============= 《大县令小仵作》 作者:少地瓜 文案: 平安县一点都不平安,匪盗横行, 来了个身长八尺的县令,瞬间剿匪! 一日县令又多了个年轻貌美的媳妇, 知书达理做得一手好菜, 火眼金睛能还亡者清白, 得空就爱揪县令的耳朵…… 黑脸县令厚颜无耻,“这才叫过日子!” 一众百姓心满意足,“总算有人治大老爷了……” 半归隐将军和现代女法医吃喝查案的故事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美食 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晏骄,庞牧 ┃ 配角:众百姓 ┃ 其它:种田,甜文,宠文,美食,断案 作品简评: 现代法医晏骄意外穿越到大禄朝,阴差阳错在平安县衙重操旧业,并与浑身是秘的县令庞牧从相互猜忌到相知相惜,两人你验尸来我审案,携手解决了一桩又一桩匪夷所思的案件,终还天下一个太平,也成就一段绝世因缘。女主角初登场便协助破获杀妻案,令独立自强新女性的形象跃然纸上。接踵而至的案件错综复杂,那些穿插的美食与温馨便更显弥足珍贵,完美中和了看客们的心灵和感官;作者笔力凝练,逻辑严谨,节奏松弛有度,令人欲罢不能。 ============= 第1章   六两三钱银子。   晏骄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手中已经微微变凉的茶水,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这个数字,只觉得一颗脑袋简直有两颗大,愁的有些疼了。   这点儿身家,以后可怎么活?   一直到现在为止,她还是不敢相信眼下的事实。   本来是例行勘察现场的,谁知雨后山区路滑难行,她一不留神踩滑,下意识抱紧怀中勘察箱就咕噜噜滚落山崖……   然后再睁眼,就身处这什么历史上半点影子也没有的大禄朝。   听说是本地新上任不久的县令大人带兵前去剿匪,回来的路上顺道把自己捡回来的。因为人昏迷不醒,也不知来历身份,索性就一并带回县衙,暂时安置在后面院子里。   县令不都是文官么?怎的还亲自带兵去剿匪?   晏骄本想打探更多,但那黑皮肤的小丫头口音太重,她本就被摔得七荤八素,听了几句就眼冒金星,实在没精力分辨更多。   寄人篱下总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她又是个黑户……总得先弄点银钱傍身才好。   唯一带过来的勘察箱决计不能动,索性口袋里还有下班时刚为自己买的24岁生日礼物:沉甸甸金镯子一只,还没来得及去拿蛋糕,就被一通电话紧急召回。   就这只金镯子,还是她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才买的,一万一千多,可眼下到了这里,也只好算作普通金银。   就这么着,银楼掌柜还十分嫌弃,又十二分惋惜,“只是怎的也没个做工?白瞎了好纯净金子。”   晏骄只是讪笑。   现代社会虽高度发达,可手工业到底落寞了,她买的这仿三代样式兽面纹金镯已经是店员口中少有的精致。然而放在这遍地镂空、镶嵌、缧丝缠丝的大禄朝,真是寒碜的狠了。   就好像是暴发户只看重量似的……   银楼倒是实诚,称出来的重量与金镯自带证书上标记的几乎一毫不差。   只是……   掌柜称银子的时候,晏骄忍不住捂住胸口,心疼的几乎要死过去。   六两三钱银子啊!   她辛辛苦苦攒了这么久的一万多块钱,现在眨眼却又变成六两三钱银子!!   这可真是天底下最扎心的一笔买卖了……   可有什么法子呢?   民间黄金根本不流通,与银两兑换比率倒是一比十,她若不想饿死,也只好打掉牙自己和血吞了。   回想到这里,遭受二次暴击的晏骄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又本能地用手去捂住后脑勺。   头又疼又晕,四肢也有些无力,或许并不仅仅是穷的。   她闭着眼睛熬了会儿,又慢慢的喝茶,顺便将桌上附赠的蜜煎金丝枣吃了两颗,好歹稍微清醒了些。   七月流火,昼夜已经颇有凉意,可若天气晴好,现下日头慢慢升起来,也晒得外头热辣辣的。   平安县城直属府城,辖下村镇无数,又依山傍水,饶是前些年山贼作祟,也还很富裕繁华。   如今听说那位颇有来历的县令大人直接率兵剿匪,百姓们更是呼声一片,越发有了盼头,街市也越发兴旺。   县衙坐北朝南,位于城中主干道十字街北面正中,晏骄从后院角门出来,走了约莫十来分钟就到了本县最热闹的路段。   大街两侧都是成排的铺面,沿街还有许多摆小摊的、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说笑声、吆喝声,耍把戏卖艺的敲锣打鼓声,满是鲜活的人气儿。   晏骄顺着看了会儿,渐渐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嘴角不自觉带了笑意,视线落到街对面的招牌上,却又忍不住开始划算这六两二钱银子能过多久。   据她所知,刨去下头整年不见现钱的农户,在县城做工的约莫一人一月能得二两上下,便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只要肯做,也能有一两多。   这样的月钱,是要养活一家老小的。   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也不好总赖在衙门里。   不是正事儿。   但要去租房?   租不起啊!   “两套棉布里外换洗衣裳并梳子镜子等共计两百三十文……”晏骄机械的重复着今天上午的花销,正又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忽然听到斜对面的布庄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呼。   “我的女儿啊!”   这一声不亚于平地滚雷,饶是街上人声鼎沸,也都在一霎那没了响动,然后一窝蜂的朝那边望去。   出声儿的是有德布庄,乃是平安县的老字号了,不仅卖布,也兼贩卖些针线头油成衣等物,因货真价实又周道,生意一直不错。   今天上午去银楼换了银子之后,晏骄也是在那里为自己购买的衣物,对店中小伙计们的印象很是不错。   买了衣物之后,她就觉得腿脚发软有些撑不住,这才摇摇晃晃直接进了对面这家茶楼休息。   有德布庄也跟这一带的铺面一般是二层小楼,一楼卖些实惠的大众货色,二楼前半段出售价高也更精美一些的绫罗绸缎,后半段则用活动门墙隔开,做了如今掌柜夫妇二人的起居坐卧。   晏骄坐在临街窗边,恰好可以越过街道看到布庄二楼内景,隐约就见一对穿着打扮颇为讲究的老夫妇踉跄着哭喊出来,手中还不停地厮打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壮男人。   世人最喜欢看热闹,那头有人魂飞魄散的冲出去报官,这边茶楼上已经嗡嗡的议论开了。   “呀,难不成是死人了?”   “那老两口怎得厮打起女婿来了?难不成是……”   “怪吓人的,我记得老板娘两口子情分颇好,羡煞旁人哩!”   出于职业本能,晏骄第一时间就竖起耳朵,可惜本地居民方言浓重,说的又快,她听了半天也是七零八碎,最后实在忍不住,一脸好奇的打听起来。   “这位,”她才一开口,窗边做一团挤着的几个穿红戴绿的妇人便齐齐回头,画面相当震撼。   “咳,这几位姐姐,”晏骄麻利的临时改口,满脸堆笑的问道,“我才在那边订了衣裳,可是出什么事了么?”   她生的肤白貌美,又年轻俏丽的,那几个妇人却大都有些人老珠黄,一声甜甜的姐姐登时叫她们笑开了花,好似身上骨头缝儿都舒展开了。   “瞧这闺女,怪俊的,听着口音外地来的吧?”为首一个穿着大红纱衣的大姐捂嘴嘎嘎笑了几声,又拿着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看个不住。   晏骄爽快点头,就听对方猛地一拍巴掌,十分唏嘘,“这可真是够晦气的!”   晏骄:“……”   这平安县城竟如此排外?   外地人怎么你们了?   紧接着,又听另一个一身深紫,活脱脱茄子精转世的妇人甩着手帕子道:“是哩,你这姑娘忒不走运,今儿偏在那里订衣裳。我才从那边过来,可吓煞人了!”   说到这里,她就很熟练的停住了。   看来卖关子吊胃口乃是传世绝招,听明白了对方不是针对自己的晏骄很上道,当即追问道:“怎么说?”   一声姐姐没白叫,她们再开口,就已经很体贴的放慢了语速。   茄子精满意一笑,又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老板娘死了哩,我正在二楼看缎子,顺势去瞧了一眼,娘咧,直挺挺躺着,好吓人!”   她嗷的拔高嗓音,将两条圆滚滚的胳膊甩出去,划开老大的圈子。   旁边也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好些听众,她这么一惊一乍的叫嚷,登时就使以她为圆心的一大圈人呼啦散开,一个个东倒西歪,同时发出“哎呀”“咦”“娘咧”之类的惊呼,场面颇有几分壮观。   当法医这几年来,晏骄什么惊悚恐怖的尸体没见过?这种简单粗暴的描述可吓不到她。   她一刻不停的追问道:“您亲眼瞧见了?人什么样子?”   茄子精拍了拍自己不断抖动的胸口,十分笃定的点头,“那还有假?眼睛那么大,舌头那么长,满脸……”   她不断比划着,说的唾沫横飞,显然十分投入。   而周遭看客们也都给足了面子,不断配合着她的描述发出各种诸如惊呼、惊叹、惊恐之类的短促的语气词。   听到这里,晏骄基本上就确定对方后半段纯属临场发挥了。   因为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布庄主人居住的卧室与前面柜台间隔着一道屏风和一道门墙,出出进进人这么多,都不曾大开,也不曾有人凑近了。   试问在外仓促一瞥,又怎么可能看见这么多?   吵吵嚷嚷间,忽然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快看快看,县太爷带人来了!”   刚还沉浸在众星捧月中的茄子精头一个反应过来,立刻以完全不符合体型的敏捷速度冲回窗边,双手抓住栏杆往下瞧。   “哪里哪里?”   “妈呀,那是县太爷?你快别胡说八道了,俺瞧着倒像个土匪……”   “这一伙人……怪道能去西山剿匪哩。”   “土匪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晏骄听得啼笑皆非,又想起来似乎到现在为止也没见见自己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样子,便也顺势伸长了脖子往下看。   就见一行十多骑人马呼啦啦从县衙方向赶来,为首一人果然肩宽体阔,身材高大挺拔,乃是人堆儿里头一个显眼的。他身后跟着的亲随也是一般的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只看背影便很吓人。   布庄门口站着的捕快迅速迎上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那位县太爷微微侧身,一边听一边往里走,只是一只脚踩上布庄台阶时,却又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猛然立住,刷的转身向后看来。   窗边的晏骄本能的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开新坑啦,因为微博转发量不够,抽奖取消啦,在这边撒红包叭,欢迎留言收藏么么哒!   这一篇是有点新元素的,一贯的美食加了一点探案风格,因为女主是法医,主要负责前期,偶尔后期协助,所以并不很恐怖,大家可以当做夏日消遣看看嗒!   甜文,种田文,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没有,重要的是说三遍,哈哈哈 第2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一秒,又像是大半天,那位年轻的过分的县太爷总算大步流星上了楼,晏骄也慢慢恢复了呼吸节奏。   这人……委实不像个正经县令。   那样锐利的眼神和周身气势,活像林中猛兽,又怎么会在这小小平安县做什么县令?   窗边人很多,可晏骄却觉得对方好像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自己。   不过,或许也只是她的错觉吧。   只是这么一眼,就吓得茶馆众人鸦雀无声,就连刚才最活跃的茄子大姐也没了动静。   一群人却还是不肯走,依旧结结实实挤在窗边,活像一群鹌鹑一样硬着头皮看。   现场突然静下来,针落可闻,对面布庄的声音倒能隐约听见几句了。   因刚没了女儿的老夫妇情绪十分激动,说话声音也大得很,晏骄拼了命的去听,再配合周围看客们时不时蹦出来的解说,竟也将事情原委顺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那对老夫妇一生只得一个女儿芸娘,因家底丰厚,亦不舍得她远嫁,便挑了个上门女婿,便是如今的布庄掌柜王武。   小夫妻两人成亲后感情一直不错,可惜到现在也没有子嗣,老两口不大放心,也时常过来瞧。   谁知今天来时已然日上三竿,素来勤勉的芸娘还没起,王武只说娘子昨夜歇息时嚷嚷头疼,又累得很,想来贪睡,就没喊。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老两口觉得不对,便由老太太亲自进去瞧,结果就发现芸娘早已没了气息,人都凉了。   可怜老夫妇二人一辈子只这么一点骨血,突然暴毙,哪里承受得住?不由得呼天唤地,又觉得是女婿杀害了女儿,揪住不放,又报了官。   一名穿着灰衣服的男子开了木箱,不知拿出什么往自己鼻子附近擦了擦,然后便开始查看芸娘的尸体。   晏骄看的正出神,冷不丁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那是郭仵作,听说本事大得很哩。”   什么尸首、命案的没把晏骄怎么着,这一嗓子倒是叫她打了个激灵。   扭头一看,竟是茄子大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蹭了过来,此刻正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势挤在桌子和晏骄旁边。   晏骄定了定神,继续看,就见那位郭仵作已经举起芸娘的胳膊。   他捏的是上臂,分明细细一条胳膊,他却举得很是费力,好像硬掰似的。   而且若是正常活人,这样摆弄必然带的下臂和手腕不住晃动,然而那套着藕合色衣袖的胳膊却如一柄标枪似的笔直,连翘起的手指都没有活动。   尸僵……   晏骄微微蹙眉。   可惜隔得太远,除了老夫妇两人的失声大喊,其余人说什么她都听不清。   又过了会儿,大约是郭仵作验尸结束,重新将芸娘摆好后,转身到外面隔间说了几句什么。   隔间被窗子挡住大半,只隐约瞧见王武和岳父岳母跪在地上,大概前头就坐着那位县太爷。   也不知过了多久,刚还跪在地上的老夫妇忽然齐齐挺直了身体,像是泣血一样哭喊道:“不可能,芸娘必定是遭了歹人毒手!”   “青天大老爷啊,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我儿身子素来强健,前几日还说要家来过八月节,怎的会突然暴毙!”   两位老人哭着喊着拼命磕头,看上去既心酸又可怜。   郭仵作又说了句什么,竟惹得二老扑过来要厮打,可到底有了年纪,又被女婿王武拦住,顿时像是失去了浑身力气,软软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王武也跟着抹泪,声音不高不低的说了句话。   他似乎也颇为激动,茶馆这头倒是能略略听见些,可惜并不清楚,加上有方言口音……   晏骄正着急,就听耳边茄子大姐低声道:“他说自己也难受,芸娘半夜还要水喝哩。想也是,到底多年夫妻……”   他撒谎!   话音刚落,茄子大姐就觉得身边一空,扭头一看,竟是那个漂亮姑娘提着裙子匆匆跑下楼了。   外头又干又热,空气都好像被扭曲了,晏骄跑了几步就觉口干舌燥。   她强忍着头晕,刚来到布庄门口就被外头的衙役拦下了。   “劳烦通报一声,”眼见着凶手竟要逍遥法外,晏骄怎么能不着急?可又不能硬闯,也只好强压耐心说,“请务必通报县令大人一声,我有证据,王武说谎!他最有可能是凶手!”   那两名衙役对视一眼,人命关天,到底是一个上去通报了。   剩下那人有些狐疑的瞧了晏骄一眼,大约是看她脸色不佳,还很好心的让她往屋檐下站,“姑娘,街上日头毒,你进阴凉地等吧。”   晏骄感激一笑,又道了谢,果然往里挪了挪。   其实从衙役通报到请她上去,前后也不过几十秒,可她却满心焦躁,只觉度日如年。   一来她怕夜长梦多,二来,她头晕的好像越来越厉害了……   因楼上是招待贵客的,屋里还摆了冰盆,才一上去,晏骄顿觉一股凉意袭来,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主位上果然坐着新任县令庞牧。   虽戴着文官乌纱,可他就这么大马金刀坐着,不怒自威,单薄的衣袍下隐约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实在不像个正经文官。   “寻常百姓插手命案可不是好耍的,若有半句虚言便是诬告,当心大刑伺候。”他先飞快的瞧了晏骄一眼,这才提醒说。   晏骄缓缓平复了呼吸,点头,“我自然知道。”   据说平头百姓见官要跪,可她实在别扭,且此刻也没那份体力,既然对方不提,索性装傻。   庞牧嗯了声,敏锐的觉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打晃,且若只是从对面跑过来的话,额头上的汗珠确实太多了些。   “可坐下回话。”   “谢大人,”晏骄有些意外的看了看他,摇头,“不必了,先验尸。”   顿了顿又对庞牧解释说:“其实我是个法医,啊,就是你们说的仵作。”   一边的郭仵作终于忍不住了,闻言忙道:“大言不惭,这也是你能做得来的?”   仵作一职虽然为人忌讳,但每有命案总要求到他们头上去,故而也颇有地位。   他又自视是名师带出来的,所以脾气格外大些。   晏骄懒得跟他废话,只是拿眼睛去请示庞牧。   庞牧略一沉吟,大手一挥,“准了。”   其实他也对郭仵作的定论心存疑虑,且又直觉王武可疑,奈何不长于此道,正琢磨是否要托人从外头请个高明的仵作,没成想这个之前捡回来的女子自己跳出来。   只是这么一来,虽解了燃眉之急,可是否过于巧合?   晏骄二话不说进了里间,郭仵作看看她,再看看庞牧,咬了咬牙,干脆又拎着木箱跟进去。   “我已都细细查看过了,”郭仵作到底不服气,在后头絮叨不止,“无外伤,七窍无血迹、无泡沫,骨骼完整,指甲整齐干净!你到底是谁家的丫头,竟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扰乱公务可是呀,你要作甚!”   晏骄刚过去就脱了芸娘裤子,毫无准备的郭仵作又惊又吓,刷的红了脸,气急败坏道。   晏骄不理他,弯了腰细细查看。   郭仵作又羞又气又好奇,想看却又不好意思,一根脖颈扭来扭去,着实累得慌。   谁知晏骄不光看,竟然还找了布垫着手掰开,郭仵作脸上的血红刷的到了脖子根。   他刚要说话,就见晏骄面上一喜,“找到了。”   “什么?”郭仵作本能的问道。   然而晏骄还是不理他,径直往外头走,冲着庞牧胡乱屈膝行了一礼,语速飞快道:“我已确定芸娘乃是被亲密人谋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看向王武,“且是可以赤裸相见的亲近人!”   话音未落,王武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青筋暴起的喊道:“你,你简直胡说八道!”   郭仵作脱口而出,“不可能。”   哭到半死的芸娘父母听不得这话,见状竟直接朝晏骄跪下了,“姑娘,姑娘你发发慈悲,还我们苦命的女儿一个清白啊!”   晏骄被吓得退了一步,刚要开口就听上首庞牧道:“左右,将两位老人家扶起来。”   晏骄松了口气,又不易察觉的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定了定神才道:“死者手指和脚趾已经强硬,证明她至少已经死亡十到十五个小时,就是五到七个半时辰以上。可是王武却说芸娘半夜还跟他要水喝,难不成是见鬼了吗?”   王武猛地抖了下,眉宇间隐约有些恐惧,不过还是大声道:“人死了都会变硬,哪里就有你说的这么玄乎?胡说谁不会?”   晏骄深深吸了口气,语气复杂道:“那么你告诉我,她下体内钉入的竹签是从哪里来的?”   屋里瞬间陷入死寂,连带着庞牧脸上都流露出震惊和厌恶交织的复杂神色。   “你,你,我没有。”王武哆嗦着跌坐在地,虽然口中还是否认着,可下雨一样滚落的豆大汗珠却告诉所有人,他跟这起命案脱不了干系。   “畜生!”庞牧身后站着的一个俊秀年轻人拧眉骂道。   晏骄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还是勉力支撑着说:“那等隐秘部位,又是在衣服之内,除了你,还会有谁?”   就算是自杀,也断然没有人会选择这种方法。   庞牧慢慢站起身来,“竹签、铁签入体,出血极少,不露痕迹。王武,你好狠呐。”   芸娘的爹娘放声大哭,王武也像是被抽了骨头,颓然趴在地上,喃喃道:“我,我不是,是她不好,是她不好……”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晏骄终于觉得压在胸口的石头被搬去了。   她刚长长地吐了口气,就见庞牧已经转过来,“这位姑,哎?!”   压力骤然消失的晏骄只觉浑身一轻,终于两眼一翻,软趴趴的跌了下去,庞牧本能的上前一步,两条结实的胳膊接了个正着。   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嘀咕:“元帅把人吓死了!” 第3章   再次醒来,已经是金乌西坠。   晏骄迷迷瞪瞪的坐在炕头发了会儿愣,这才发现身上竟意外的干爽,好像有谁在自己昏迷期间替她擦过了,又换了干净衣裳,正是上午去布庄买来的两套衣服之一。   稍后回神,她头一个动作就是爬下炕去看桌上放着的勘察箱。   果不其然,虽然里面的东西还是原封不动,可夹在箱子缝隙的头发已经不见了,说明白天自己出门,或是刚才昏迷期间,已经有人打开过了。   她正在脑海中回忆着白天那个不像县令的县令,就听门吱呀一声响,曾经见过的那个黑黄皮肤的小丫头阿苗端着一个托盘进来,见她坐在桌边发愣便十分欣喜的说道:“姑娘,你醒啦?正好趁热吃药吧!”   阿苗是城里一户人家的女儿,因家中人口多,略大些便出来找活儿贴补家用。如今辗转之下来到县衙做些杂活,虽赚的不大多,可喜又安全又清白,因此也十分卖力。   经过白天在茶馆跟人的交流,晏骄现在也已经有些熟悉本地口音了,这话听起来倒是没什么障碍。   她道了谢,刚端起碗来,就被里面飘过来的复杂味道熏的一阵干呕。   传说中的中药啊。   阿苗就站在旁边抿嘴笑,“良药苦口呢,姑娘快喝就快好呢。大夫说了,您是累狠了,这两年都没歇过来,前些日子受了伤,白日里又耗费了心神,身子虚着呢,得好好调养。”   这位晏姑娘细皮嫩肉的,说话又文绉绉,大家都觉得她是大户人家出身。却不明白为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会累着,又一个人跑到山里去。   晏骄痛苦的盯着那冒着袅袅热气的黄褐色液体,平生第一次这么怀念西药。   如果单纯是苦味也就算了,其实她还挺喜欢吃苦瓜呀苦菜这里带苦味的食物。   但关键是这个药也不是个正经苦,又酸又涩又辣舌头,还有点怪里怪气的甜混在一块儿,简直不是人受的。   晏骄一边闭着眼睛喝,一边就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胃里呼呼往外冒酸水,浑身都在打哆嗦。拼命咽下去之后,到底又吐出几口来。   阿苗见状忙拿着手巾替她擦脸,动作轻快熟练。   “多谢,真是辛苦你了。”晏骄很不好意思的对阿苗说,又自己接过来手巾擦拭。   “我能伺候您这么有本事的人,那是福气!”阿苗又端了一碗清水让她漱口,这才忍不住红光满面的说道:“姑娘,您好厉害呀。我们都听说了,您今儿帮助咱们县太爷破了一起人命官司呢,这可真了不起!”   晏姑娘真厉害啊,衙门上下的婶子们都这么说。   左右她们是没什么出息的了,可身边骤然多了个有本事的女子,便觉与有荣焉,好像只是这么跟着就觉得高兴。   晏殊冲她笑了笑,因为草药太过难喝,胃里翻江倒海的,两只眼里都沁满生理性泪水,一张脸都皱把的像个核桃。   小丫头被她逗笑了,想了下,一拍巴掌,“晏姑娘您等等。”   说完,一转身就提着裙子跑了。   晏骄不明就里的等了会儿,不多时,阿苗就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她摊开手掌,露出掌心里一个皱巴巴小蓝印花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有些化了,您别嫌弃,可甜呢,吃了就不觉得苦了。”   蓝布里头裹着一块麦芽黄色的糖块,也不知放了多久,因天气炎热,表层都软了,边缘更沾了一点布屑,实在有些不美。   这时候的糖果还属于高档东西,多得是百姓一辈子沾不到甜味儿。   晏骄一颗心软的一塌糊涂。   她看着这个顶了天也就十三、四岁的姑娘,柔声道:“我喝了水,喝了水就不苦了。”   “您吃不惯这药,喝水不顶用呐,”阿苗偷偷观察了她的表情,见对方确实不是嫌弃,黑红的脸上又雀跃起来,当即不由分说的将糖瓜塞过去,“左右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她有些局促的搓着手,故作大方的说着,可喉咙还是忍不住动了下,最后干脆转身就跑了。   没什么用。   糖果点心能有什么用?不过吃罢了。   可这个小姑娘却将自己不舍得吃的糖果分给自己。   晏骄盯着掌心的糖瓜看了许久,最后才珍重无比的放入口中。   这糖瓜货真价实,甜的都有些发苦了,可她却觉得好似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零嘴儿。   又过了会儿,大约是猜着晏骄已经吃了糖,阿苗这才回来,见晏骄关心案件发展,便叽叽呱呱的把审理之后得出的事情原委说明白了。   芸娘确实是王武杀的。   在晏骄把芸娘的死亡时间和死亡手段都说了之后,王武的心里防线就瞬间崩溃,庞牧刚一示意心腹拔刀吓唬,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王武当场把犯罪经过交代了。   这小夫妻两个刚成亲那几年确实好的蜜里调油似的,当时王武也是真的勤劳又体贴,外头不知多少人羡慕芸娘,竟能觅得如此佳婿。   可是时间久了,王武就把这好日子当做理所应当,而且大鱼大肉也有吃腻的一天,再看原本如花似玉的妻子也难免有些腻味。   况且芸娘是个独生女儿,说不得爹娘娇宠些,哪怕不是有心,日常言辞也偶然会流露出骄矜和对王武家世的不屑一顾。   而王武在外面又经常被人喊做倒插门女婿,说他是吃白饭的,十分瞧不起。如此天长日久的,王武的自尊心便有些承受不住。   加上两人成亲后多年没有孩子,争吵的就越发频繁了。   就在前两天开始,芸娘说起要跟王武回家过八月十五,不知怎么说到街坊邻居子孙满堂,唯独她家人丁单薄,又赌气说便是日后生了孩子也不能跟王武姓!   子嗣一直是王武心里的疮疤,他自己入赘就算了,若是再不能为老王家留下后代,岂非不孝?   这会儿被妻子硬生生掀开便好似点燃了的炸药桶,两人说不到一处便吵了起来,不由得相互推搡了两下,芸娘还顺手就打了他一个巴掌。   虽然不疼,但这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武当时就下决心要杀死妻子。   可是他又不想担责任,一连想了好几天,最终想起不知在哪看到的话本儿,说是用细长的东西插到人脑子里或是下体不容易被发现,他便拆了家中过节时挑花灯的细长竹棍藏在床头。   头颅太硬,未必能一击得手,且听说县里的郭仵作很有些手段,只怕会被发现。   下定决心后,王武接下来几天便极尽温柔体贴,待芸娘越发浓情蜜意,晚上又拉着要温存。   芸娘本就是个爽朗性子,如今早已经气消,对夫君十分配合,谁知道下一刻就遇到了此生最惨烈的事情……   杀人之后,冷静下来的王武也很是害怕,生怕被人发现了。   他本想将尸体抛在城外。如今天气渐热,尸体肯定烂的很快,到时候再有野兽出没,芸娘也就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这平安县城本来就十分繁华,再加上临近中秋人口越发密集,巡逻的衙役士兵数倍于前,一整天下来,他愣是没有找到机会。   然后不等他继续等待,岳父岳母就来了……   听完故事之后,晏骄不禁十分唏嘘,“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这可真算是引狼入室了?”   阿苗也是十分气愤,“真不是个东西呀,听说那王武早年十分落魄,亏人家不嫌弃,如今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人模狗样的。可他回头竟把恩人给杀了!真是猪狗不如,和该千刀万剐。”   二堂。   “大人,那晏姑娘出了门后便一路打听着去了银楼和当铺,问了几家,最后在凤翔银楼当了这个镯子。”   一个年轻人将手中的小盒子递上去。   庞牧开了盒子,将里头的金镯取出来颠了颠。   这样沉的金镯,普通人家不能有,倒是又印证了自己对晏骄家境的猜测。   只是花纹这样简单,且瞧着样式虽然古朴,金子却是新的,应该是最近刚做的。   他将镯子翻来覆去细细看过,发现内侧还有一行很小的,嗯,画儿?圆溜溜的,像是哪个地区的特有文字、图腾也未可知。   “你去将镯子的样式、尺寸、花纹,连同里头字符都原封不动拓下来,我瞧着这镯子颇有奇特之处,去外头找找源头。”   只要能确定金镯来历,晏骄的身份自然浮出水面。   那手下麻利应了,又拿着盒子退出去。   他才刚把拓印好的镯子还回来,外头就有人通报,说主簿、齐大人和图巡检他们来了。   “你去吧,”庞牧对他一摆手,“把几位大人请进来。”   稍后,庞牧斜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慢条斯理的擦着,“怎么杀来着?”   这场面若给外人瞧了去,只怕越发要流言四起了。   他依旧坐在主位,下头两排座椅分燕翅向两边排开,打头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个年轻一些的赫然是曾跟他出去探案的两人,另一人则显得儒雅许多,年纪也略大几分。   后者听了这话就无奈摇头,“手段残忍,此等忘恩负义之徒可用死刑。”   庞牧点头,“老廖,你写个文书,尽快把案子结了。先把人拖出去游街两日,以泄民愤,然后再砍了。”   他生平最恨此等狼心狗肺之辈,若要还在军中,早就给他一刀劈了,哪里等得到过堂?   几个人又顺势议论了两句,那个跳脱些的年轻人正色道:“元帅,我悄悄把那女子携带的箱子打开看过了,呦嚯,好精巧机关,可偏偏又没上锁,倒叫人想不通。里头一箱子凶器,可大多都是咱们没见过的模样,我还特意找了个纸画下来给你们瞧瞧。”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铺在桌子上,四个人都凑上去看,谁知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本以为那如花似玉的姑娘家那样死死拽着一个箱子不撒手,会是些金银细软珠宝玉器之类的贵重物品,可是没想到打开一看,竟是些刀子剪子之类怪模怪样的?   “齐远干得不错。军师,你最是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可能道出它的来历?”庞牧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又拿出方才的镯子给他看。   “这纹样乃是三代时候用在祭祀青铜器上的,年代十分久远,中原地区早已消失,时至今日还会热衷此等纹样,更叫个年轻姑娘戴在身上的,恐怕不是中原人士。”廖无言谨慎道。   “她长相却又是中原人,”庞牧点头道,“可能便是中原移民,或是依旧存在于中原的久远世家,回头便叫人往这上头打探。”   廖无言又看齐远画的画儿,很有几分不可思议的点着里边那只勺子说:“难不成是份行囊?刀子剪子之类可防身又能日用,偶尔还能猎取野物。瞧瞧,这又有勺子,又有盒子,能舀汤吃饭吧?”   四个大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究竟哪儿不对劲。 第4章   齐远茫然的抓了抓脑袋,又补充道:“你们是没亲眼见,这些东西做得十分精巧,又轻快又锋利的很,当真是吹毛断发,此等神乎其神的技艺,我实在没见过。”   他曾在军火司任职,对于如今天下种种兵器如数家珍,更知晓许多失传已久的锻造方法和民间高手。可就连他都如此惊叹,倒是引得其他三人更加好奇了。   另一人图罄张开手掌,对着纸上物件比划几下,又细细问了齐远尺寸,拧眉不解,“这样小,用起来不费劲么?难不成是特意为姑娘家准备的?”   庞牧摸着下巴说:“什么时候能大大方方的观摩一番就好了。”   廖无言就笑:“元帅既然准备请那位晏姑娘为仵作,便是自己人了,以后自然有看的时候。”   齐远飞快接道:“许是路过,未必能留下呢。”   “没发现身份文书,”庞牧用手指缓缓敲着刀面,“又不像本地人,有门儿。”   图罄微微皱眉,显然不大赞同,“可是与老夫人比邻而居,是否太过冒险?她一个女子只身携带如此多的凶器上路,还偏偏就被咱们捡到了,又有此等出神入化的神鬼莫测的本事……”   “既然形迹可疑,总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庞牧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这衙门统共才多大?若她当真心怀不轨,便是住到墙根底下,难不成还找不到机会下手?”   “元帅说的是,”廖无言点头赞同,“与其一直没有眉目的提防,倒不如引蛇出洞。”   齐远和图罄都跟着点头,十分熟练的抱拳道:“军师言之有理。”   他们这一喊军师,倒是叫庞牧想起来一桩事。   “你们都把我带跑偏了,如今我已不是什么镇北将军、三军元帅了,你们得正经叫我大人。”   三人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知不觉中竟又叫回去了。   图罄腼腆一笑,跟刚才谨慎冷酷的模样判若两人,“跟着您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一时半刻还真不好改。”   庞牧朗笑几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叫几回,也就习惯了。”   顿了顿,又有些唏嘘,“你们跟过来倒真是大材小用了。”   三个人就都蛮不在乎的笑,“您连元帅都不做了,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再说如今不也有爵位在身上吗?钱财俸禄和赏赐也少不了,打了这么些年仗,也该松快松快。”   他们都是庞家军的嫡系,自然该进退一体。   四人说笑一回,忽然外头有人传话,说老夫人请大人去一趟。   庞牧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齐远笑的不怀好意,“元啊,不,大人,想必老夫人也知道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抱住晏姑娘的事儿了。”   庞牧抬手给了他一拳,就觉得脑门儿抽抽的疼,“别胡说,人家姑娘家还要清白呢!”   他不接着,难道还眼睁睁看着对方脸朝下栽到地上去?   廖无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把扇子,双眼微闭,摇头晃脑的扇着,跟图罄一样笑的既矜持又意味深长。   庞牧用力搓了一把脸,狠狠叹了口气走了出去,背影看上去莫名有些悲壮。   后头三个幕僚心腹立即熟练地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也不怪老夫人着急。”   “可不是么,元帅都二十七八了,瞧瞧军师,只比元帅大两岁,可再过几年儿子都能下场啦!”   “其实要是那位晏姑娘身家清白,倒也匹配……”   “不错,有胆有识,本事过人,难得人也俊……”   老夫人娘家姓岳,早年就跟着丈夫、儿子随军,如今丈夫、长子陆续战死,便跟着次子过活。   她是个难得爽利果断的妇人,年轻时也曾跟着舞刀弄棒,有些拳脚在身上。如今年近六旬,依旧耳聪目明身体强健,偶尔脾气上来,抓着烧火棍往庞牧身上抡时也虎虎生风。   “……白日的事儿我听说了,”岳夫人笑眯眯道,“旁边厢房我已收拾好,什么时候叫晏姑娘搬过来?”   县衙颇大,女眷却少得很,一应做工的丫头婆子自然不能与岳夫人一同居住,她也时常觉得冷清。   如今既然有位要正经在县衙任职的年轻姑娘,自然要与她同住才好,也多些烟火气。   庞牧直咧嘴,“娘,您别这么看我,怪瘆得慌。天色已晚,我预备明儿同她说。”   岳夫人点头,忽然话锋一转,“那日我打发人与她上药时瞧了,好俊秀模样,也不知成亲没有。”   话音未落,庞牧就一脸无奈的道:“娘啊,人家成亲不成亲的,关您老什么事?再说,保不齐晏姑娘只是途经此地,养好伤就要走了,能不能留下做仵作尚未可知,您却又瞎操的什么心。”   岳夫人叹了口气,幽幽道:“为娘黄土埋到脖根儿的人了,也不知还能有几个春秋,还能不能见一见大孙子的面儿……”   类似的话庞牧听得耳朵都快聋了,实在做不出什么孝顺模样,索性站起身来,腆着脸笑道:“娘,您这身子骨硬朗的很哩,赶明儿照样拉得开牛角弓,上能骑马哎呦喂!”   还没说完,岳夫人已经气急败坏的捶了他一把,又举着拳头要打。   “你这孽障!”   孽障也不躲,笑嘻嘻受了,又装模作样哎呦两声,顺势退着跑了。   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岳夫人也忍不住笑了,笑完之后又忍不住盯着天上的月亮犯愁。   皇天在上,什么时候能赐我一个孙儿啊!   话又说回来,想要孙儿,只怕也得先有孙儿他娘不是?   这个孽子呦!   “孽子”溜溜达达出了后院,又去演武场耍了一回刀,忽觉得有些肚饿,便径直往厨房去了,谁知一推门就看见晏骄正有些艰难的捧着个粗瓷碗坐在桌边喝粥。   本想偷摸来的晏骄一抬头,脑袋嗡的一声。   值夜的厨娘十分热情,现去坛子里夹了两碟小酱瓜,殷勤的摆在她眼前,“晏姑娘,这是自己做的咸菜,不是什么稀罕物,可喜酸酸甜甜,正好配粥。”   听说今儿晏姑娘三下五除二就协助破了一桩奇案,县衙内外上下一应女人们都觉得振奋,面上有光,看她的眼神跟拜神仙也没什么分别。   晏骄脸上热辣辣的,讪讪站起来,“庞大人。”   白住也就算了,又在人家地界上“偷饭”吃,这就很尴尬了……   厨娘应声回头,也唬了一跳,“哎呀娘哎,大人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人来叫也就是了。”   说着,她又忍不住去瞧晏骄,心道这后厨本不是什么仙境宝地,怎么今儿一个两个都扎堆儿过来,别是约好了的吧?   暮色四合,县衙内外已经上了灯,廊下昏黄的灯光温柔的落在晏骄身上,越发衬得她美人也似。   常言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   庞牧不自觉就想起来刚才老娘同自己说的话……   他也这把年纪了,也是个正常男人,自然也是想媳妇的……   厨娘的大嗓门打断了庞牧的胡思乱想,他干咳一声,倒也大大方方上前,“晏姑娘,还没歇息么?身体好些了么?”   “好些了,有劳记挂,今天倒是又给您添麻烦了。”晏骄一边回话,一边不动声色的把碗往自己眼前划拉,试图藏起来。   “不过举手之劳,”庞牧忍笑,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反倒我要谢你呢。”   那瓷碗灰突突的,越发衬的搭在上头的几根手指又白又细。碗口瞧着足有晏姑娘两个脸那么大,才刚看她捧着喝粥,活像把整张脸埋进去似的。   晏骄刚想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话未出口却又记起来现在她已经不是“晏法医”了,忽然就有些伤感。   然而很快的,这份伤感就被一声雄浑的腹鸣打散了。   安静的夜幕下,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声响格外清晰。   晏骄:“……”   她是真饿啊。   庞牧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怎的,没人送晚饭么?回头我说说他们。”   晏骄连忙摇头,憋了半天才别别扭扭的道:“……药,太苦了,吃不下……”   下午的药实在太难喝,恶心的她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一直熬到现在,肚子里忽然就敲锣打鼓的饿起来。   她本想忍过去的,谁知越忍越饿,胃里火烧火燎的,好像老胃病又有点犯了,只好悄悄出来,想看看能不能找点东西垫一垫。   庞牧:“死人确实……嗯?”   他还以为晏姑娘是被尸体恶心的!   尴尬的气氛悄悄蔓延。   又听厨娘突然出声,“大人,给您煮碗面?正好还有酱肉,添点萝卜丁做个臊子?”   县衙重地,晚上也有衙役值夜,厨房倒是不曾断过烟火,这会儿灶上还温着些个干粮汤水。   屋里只有一张像样的干净桌子,庞牧道了失礼,去晏骄对面坐下,“随便弄些充饥就好。若有精细挂面,合该给晏姑娘煮一碗,米粥哪里顶事儿?”   “不用了,”晏骄忙道,刚才的尴尬劲儿过去,这会儿倒也有点破罐子破摔了,“我的肠胃不大好,这么晚了再正经吃东西不消化,稍微喝点粥水垫垫就成。”   但凡跟刑侦沾边的,就没有定点上下班、吃饭的规矩,工作压力又大,久而久之,胃药简直成了人间潮流。   庞牧点点头,两人忽然又没话说了。   那头厨娘麻利的和面,现擀成面饼再撒上面粉,松松折叠几下,快刀切成面条。   这头一个灶头开水煮面,那头刚好挑点猪油爆香锅底,把剁碎了的酱肉丁子混着萝卜条儿丁子煮一个臊子。   说是臊子,其实不过乱炖罢了,十分简单粗暴。只是略加点汁水熬煮,火光下油亮亮光泽,倒也有些食欲。   臊子好了,面也煮好,满满当当装一大碗,上头还卧了一个白嫩鸡蛋,撒了把翠绿葱花。   庞牧吃饭也带着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一筷子斜插下去就少了小半碗,看的晏骄眼睛都直了。   单看这个饭量,也不像文官啊!   他爽朗一笑,“见笑了。”   晏骄跟着抿嘴儿一笑,“身体好才吃得多,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她倒是想多吃,只是胃不允许,现在看人家吃得香,也觉得眼馋。   “恕我冒昧,不知晏姑娘本打算往哪儿去?”两口吞了半碗面的庞牧额头微微见汗,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正好问出心中所想,“你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上路实在不安全,县衙每日也有公差往来,若是顺道也好做个伴。”   仗刚打完没两年,尤其是几处州府郡县交接的地方,实在说不上太平。每每走到荒野无人之处,连个成年壮汉都时常觉得汗毛倒竖,更别提这么个美丽女子了。   庞牧这么一问,晏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黯淡了。   她的手指在碗沿摩挲两下,良久,低低道:“我也不知道。”   去什么地方?   她该去哪儿,又能去哪儿呀?   来了这几天,浑浑噩噩的,晏骄也憋得狠了,只觉得自己眼下真像书本里常见的台词,生如浮萍,无处安置,也觉得有些茫然。   现实的古代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说走就走,随便到哪座城也得有文牒,若是再想做点营生,更要有身份文书。   像她眼下的状况当真寸步难行。   若是遇到有心人,就是直接给她打成间谍,就地斩杀了也没话说。   庞牧都问到这里了,要是她顾左右而言他,反而可疑。   权衡利弊之下,晏骄一咬牙,索性就实话实说,“实不相瞒,我本不是大禄人。只是失足跌落山崖,谁知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说老实话,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这套说辞晏骄自己都不信。   可庞牧竟然接受良好的点了头,“晏姑娘的衣着打扮确实与大禄不同。”   晏骄心头一喜,心情复杂的看着他,才要张嘴,就听庞牧又道:   “不过你说的着实匪夷所思,不知晏姑娘仙乡何处?方便的话,我可托人帮忙打听一二。”   比起这套睁眼闭眼间沧海桑田的说辞,他更倾向于晏骄与同伴失散,或是因为某种原因分道扬镳,不方便言明。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自带信任加分,哪怕知道希望渺茫,可晏骄还是说了,“华国。”   “华国?”庞牧跟着念了遍,竟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十岁上下就跟随父兄四处奔波,又在行伍混迹,多年来征战大江南北,莫说大禄朝,便是周边几国也曾去过,一般地名都会有印象,可唯独这什么“华国”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晏骄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苦笑。   “晏姑娘也不要灰心,天下之大,边国部落多不胜数,许是华国距离大禄远着呢。我略识得几个人,回头可托他们打探一二,来日有消息也未可知。”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姑娘瞬间黯淡下去,庞牧不由得出声安抚道。   这个姑娘来历成谜,实在疑点重重,可直觉又告诉他,她并没有说谎,伤心和失望也不是装出来的。   只是这个华国,也是真的没听过。   现在晏骄基本上已经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本想说不必做那无用功,可心中暗存的一点侥幸却又让她张不开嘴,只是缓缓点头。   她临时无处可去,对庞牧和平安县来说却又不全是坏事。   当下他也顾不上吃面,“那你眼下可有什么打算?”   晏骄张了张嘴,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试探着说:“我当了点东西,略换了几两银子本钱,或许,去外头摆摊卖些小吃?”   她就是个法医,现代社会女法医就业已经不容易,这“女子不能为官”“仵作需人担保”的大禄朝,更是难上加难。   倒是她天性爱吃,职业关系又很少休假,偶尔有点闲工夫就在家里摆弄吃的,几年下来练就一手非专业顶级厨艺。   民以食为天,只要有人就要吃饭,做点吃食,总不会饿死。   庞牧:“……”   听听,这像是一个刚精准验尸后协助破案的人说的话?   你有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摆什么摊啊!   再说了,百姓敢买吗?   偏晏骄还在那边小心翼翼的问:“庞大人,我的身份文书丢了,能让摆摊吗?”   她好歹也算帮了个小忙吧?希望回头摆摊手续能简化下,好歹通融一二……   庞牧忽然就吃不下面去了。   摆摊究竟有什么好?竟引得你痴迷至此!   衙门饭不好吃吗?为什么不来这里做仵作?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   谁知晏骄一脸愕然,“不是女子不可入公门么?”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晏骄怦然心动,“可我没有保人。”   庞牧大笑出声,指着自己,“我不是人怎的?”   连日来困扰自己的难题竟迎刃而解,晏骄终于露出穿越后第一个灿烂笑容,“那可太好了!”   她又有工作了!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头顶翘起来的两撮头发毛茸茸的,让庞牧不自觉想起当初在西北打仗时遇见过的一头……小野驴。   也是这么毛茸茸,这么亮闪闪。   他正想着,就听对面的小野驴,咳,不是,晏姑娘满脸期待的问:“庞大人,仵作月薪,啊,就是一月多少钱?”   “啊,”庞牧瞬间回神,“月俸三两,包吃住。”   三两,真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行当都是一如既往的做多得少。   不过没关系,够花了。   “那我就算是衙门的人,”晏骄又眼睛亮亮的问道,既期待又紧张,“我是几品?”   庞牧搔搔额角,“……没品。”   好了,小野驴的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第5章   这天夜里,晏骄既沮丧又期待,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对着月光摆弄勘察箱里的东西。   到了这里,什么DNA检测之流先进手段都挂机了。   鞋套、手套,假如几天前有人告诉她,她将对这两样物品视若珍宝,她一定会觉得对方疯了,可现在看来,只怕她不久就要被穷疯了。   得亏着她有储备强迫症,箱子里塞了不少,可顶了天才多少?总有用完的时候。   唉。   太穷了。   古时候有什么消毒手段来着?   晏骄的思维发散出老远,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又模模糊糊爬回去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丫头阿苗就过来帮她搬家,“大人说了,如今姑娘您正经是咱们衙门的人了,得往前头住。先搬过去,文书过两天就下来了。”   晏骄现在栖身的地方是县衙专门用来收容外头百姓和雇工的,人多且杂,现在她身份不同,自然也不好继续住在这里。   说是搬家,其实统共也不过两套换洗衣服,再就是那个勘察箱。   两人穿过一道小院门,沿着走廊拐了两道弯,远远看见一道翠绿爬山虎包裹的矮墙,里头还有几棵树枝繁叶茂直冲云霄,很是壮观。   “就是这儿了,”阿苗介绍说,又朝南边努了努嘴儿,“男人们住在前头,大人也在呢,回头您要有什么事儿,喊一声都能听见,稳当得很。再往前一个院子,就是大人办公的地方,日后您指定也常去。”   在县衙连昏带醒几天了,晏骄只走过后门,还没往前面去过,现下一听,倒有了几分好奇和期待。   两人边说边进了院门,抬头就见里面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精神奕奕,正笑眯眯的往这边瞧,像是一直等着。   “好孩子,”老太太用竹板拍打着两床薄被,“别瞧白日热,夜里正经也凉呢,这厚薄正是眼下盖的。”   晏骄下意识看向阿苗。   阿苗笑道:“这是老夫人。”   头天上班就要跟上司的母亲住在一起,晏骄本能的紧张起来,“您好。”   她光知道要跟人合住,却不知道对方竟然是这个身份!   “好,我好,你能过来我就更好了。你不知道,一个人住着多没意思。”老太太不住点头,欢欢喜喜的拉着她的手,亲热极了。   她实在慈祥的很,瞧着跟平时见过的那些喜欢热闹的老太太也没什么不同,晏骄也就不紧张了,闻言笑道:“我初来乍到的,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以后要麻烦您了。”   岳夫人听后更欢喜,“快来麻烦我吧!整日没个消遣,我都快成老废物了。”   阿苗噗嗤一笑,晏骄也跟着笑了,“您精神头这样好,身子骨也硬朗,倒开这样的玩笑。”   几人说说笑笑进了屋。   虽然是厢房,可屋子宽敞明亮,拾掇的干干净净,里头还分了会客的正厅和靠里的卧室,十分紧凑,晏骄一看就喜欢上了。   这可比她一直住着的职工宿舍强了不知多少倍。   见她真心喜欢,岳夫人笑意更浓,又帮着指了水井、厨房等的方位。   说到厨房,晏骄还有点脸红,都不好意思说其实自己已经提前摸清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晏骄这两天已经恢复的差不多,更因为有了工作,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一来了精神,晏骄就习惯性的想做点东西吃。   “阿苗,你可知道菜市场的位置?”   正帮忙铺被褥的阿苗一愣,“晏姑娘,衙门里的人管饭哩,您要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跟厨房的赵婶子说就是了。”   晏骄笑道:“她一个人做这么些人的饭就够累了,我哪里好胡乱开口?左右眼下无事可做,一为贺乔迁之喜,二为贺我有了着落,也谢谢庞大人他们。”   或许庞牧并不十分相信她说的话,可对方能破例聘给自己一份工作,实在是雪中送炭。   这个人情,她不能不记。   见她这么说,阿苗也跟着点头,“到底是姑娘想得周到,我这就带您去。”   以后月月有俸禄,晏骄顿时变得财大气粗起来,转身就去取了三两银子带着。   既然要长长久久的住下去,坐卧起居、衣食住行,总得添置些东西。   外头阳光明媚,还是熙熙攘攘,那么热闹。   以前晏骄总觉得自己像是局外人,很有点儿格格不入,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但现在再看,却又是另一种滋味,就连路边的野花也亲切多了。   阿苗挎着大篮子,一边走一边为晏骄介绍:“城北多是官宅和读书人,还有一所书院哩。南边商人居多,西边常有西北货商出入,大宗买卖常有,什么牲畜、香料、皮货,多得很哩。对了,平安县冬天又冷又长,少不得要弄件袄子穿呢。”   见她四个方向只说了三个,晏骄难免好奇,“那么东边呢?”   话音刚落,阿苗的小脸儿就红了,含糊不清道:“东边……东边不是好地方,姑娘您可别去。”   红灯区啊,晏骄秒懂。   两人先去了书肆,晏骄要了些笔墨纸砚,想了下,又拿了本入门字帖。   不管是日记还是案件记录,都少不了纸笔,再贵也得买。   阿苗又惊又喜又赞叹,“晏姑娘,您念过书呀。”   正埋头翻书的晏骄嗯了声,又苦笑着补充道:“可惜我家乡的许多文字与这边不大一样,用的笔也不同,得多花些时日适应了。”   繁体毛笔字,真是要命。   也不知要练到猴年马月去,她得先想办法弄点儿炭条应急。   阿苗就笑,“常言道,一通百通,您是会的,再学旁的肯定也快。”   “那就借你吉言,”晏骄笑笑,见她眼巴巴瞧着,略有些艳羡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动,“你想学的话,咱们一同练字。”   “真的吗?您愿意教我?”阿苗惊喜交加的喊道,不过马上又忐忑起来,摇摇头,“还是算了,我这样笨,学不会的。”   晏骄道:“哪里有还没学就说学不会的?我倒觉得你伶俐得很。”   阿苗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夸过伶俐,顿时觉得胸膛里充满了愉悦的气息,满满的,涨涨的,好像轻轻一戳就要爆开。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别的晏骄不知道,这价钱确实高。   极其普通的文房四宝加一本字帖和《千字文》,就花了小半两银子,心疼的她都快哭了。   反倒是后面去菜市场买菜,物价之低,超乎晏骄的想象。   亲身经历过之后就会更深刻的认识到,绝大多数古装剧里边动辄几十甚至成百上千银子的交易纯粹扯淡。   古时候开采能力低下,一个国家一年的白银开采量才多少?如今民间流通最多的还是铜板。   晏骄一口气将做饭可能需要的油盐酱醋和材料都买齐全了,阿苗在后面疑惑的说:“姑娘,这些东西大厨房里都有。”   晏骄正色道,“既然是我自己的主意,怎好蹭公家的东西。”   以后她肯定也常做,所以不光这些,就算是用的柴火、煤炭之类,也要一点一点的跟厨娘交割清楚,不能让人家吃亏。   阿苗乖巧点头,却还是笑,“姑娘想的也太细了些,就算用能用多少呢?”   “话不好这么说,积少成多,”晏骄摇头,“对了,猪肉摊子在哪儿?”   两人往猪肉铺子去的路上,意外看见有卖螃蟹的,晏骄一下子就拔不动腿了。   “老伯,这个多少钱一斤?”   阿苗小声道:“姑娘,这些东西压称又没什么吃头,外头腿上全是毛,怪吓人的……听说做熟了也有股怪味儿,不好吃呢。”   平安县城并不靠海,眼前的螃蟹是淡水毛蟹,味道自然不如海蟹清甜,但自有它的可爱之处。   本地居民不大爱吃虾蟹,且眼前这一篓子毛蟹又大的大,小的小,并不怎么好看,卖蟹的老伯从大清早熬到这会儿还没开张,也是等急了。   见这会儿难得有人开口,他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油汗,殷勤道:“五文一斤,您若要的多,可再便宜些。”   “五文钱?”   晏骄暂时对这个价格没什么概念,一旁的阿苗却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暗自咋舌。   这些螃蟹,一个个沉甸甸的,一斤才能称多少?且全是硬壳子,统共才几两肉?   五文钱,都够买两只鸡仔儿了!   晏骄没做声,只是蹲下细看。   卖蟹的老伯生怕她走了,再把这些螃蟹砸在自己手里,忍不住讷讷道:“姑娘,都是肥的,瘦的俺都放回河里去了。昨儿夜里一宿没睡觉打的,今儿一早就进城了,活蹦乱跳的。”   晏骄非常熟练地捏起来几只掂量一番,果然沉甸甸坠手,估计里头肉少不了。   临近中秋,本就是虾蟹上市的时候,真是想想就叫人流口水。   “得了,我全要了。”晏骄豪爽的道。   老伯不觉一阵狂喜,千恩万谢,忙换了秤砣来称。   阿苗看的目瞪口呆,替她心疼,“这少说也得有二三十斤,您买这么些可怎么吃!”、   晏骄只是笑,“我自有主意,回头你可别吃掉舌头。”   阿苗不大相信。   这些玩意儿还能比肉好吃?   那头卖蟹老伯已经麻利的称好了,又特意将秤杆掰过来与她瞧,憨厚道:“姑娘,一共二十五斤六两,高高的,算您二十五斤。只是这筐……”   普通百姓生活不易,一只上好柳条筐也要七八文,老汉还真是不舍得。   见木已成舟,阿苗只是跺脚,又脆生生抢道:“老伯,这样沉,我们可搬不动,您得给我们送过去。”   “成,成!”买卖意外做成,老汉正欢喜无限,满口答应了,“两位小姐好生俏丽模样,哪里做得来这样粗活?只是不知送到哪里去?”   听晏骄说是要送到县衙去的,老汉登时唬了一跳,十二分的郑重。   因有了螃蟹,晏骄暂时也不想着猪肉了,就近买了些葱姜蒜酱,索性便打道回府。   正巧赵婶子在后门与来送菜的小贩交割,见晏骄弄了一大篓子毛蟹过来,也是吃惊,反应与阿苗无异,生怕她给人糊弄了。   晏骄笑而不语,只是跟她说好借了灶台和柴火,这便去拾掇。   阿苗是做杂活的,一直都是哪儿缺人往哪儿去,这会儿就在厨房里帮着赵婶子和晏骄打下手,做些洗姜剥蒜的营生。   晏骄借了小毛刷,将毛蟹外壳边边缝缝洗干净,当中切开两半。   露出肉的中间部分要蘸一点面粉,这样才好锁住肉汁,也更好看。   见她一口气倒下许多油,阿苗和赵婶子都跟着咋舌。   这晏姑娘定然是大户人家出身了,等闲人家哪里耐得住这样耗费?   包裹着蟹肉的面粉在油锅中逐渐变得金黄,空气中弥漫开奇异的香气。   阿苗忍不住吞口水,唏嘘道:“这样多的油,就是炒一锅石头也好吃啊。”   晏骄噗嗤一笑,“傻丫头,也不怕硌掉牙。”   炸好之后,她将多余的油舀出,用小漏勺过滤杂质后放凉。   炸过螃蟹的油自带鲜香,完全可以炒别的菜再用。   葱姜蒜末爆香,下了毛蟹后倒酒,再加上预先稀释好的酱汁,大火烧开后不断翻炒,收汁时点一些盐巴和白糖。   汁水越来越粘稠,滚起来的红褐色气泡上也泛着油亮亮的光,水产特有的肉香混着油香,说不出的诱人。   赵婶子已经炖好一锅茄子干儿,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只是抽着鼻子感慨,“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好闻!”   阿苗眼睛都直了,难为还能腾出嘴巴来回话,“谁也没跟晏姑娘似的这么做呀。”   赵婶子点头,“那倒是。”   这一锅蟹子费的油都够她炒半个月菜了!   毛蟹很新鲜,又是切开了的,倒也没费太大功夫。   不多时,晏骄就让阿苗停了火,“成了。”   她先用筷子蘸了一点酱汁尝味道。   姜蒜和白酒充分去掉了毛蟹的土腥气,只剩下河鲜的鲜美。那酱汁又咸又香又浓,简直比肉还好吃了。   光就着这酱汁,她就能蘸两个饽饽吃!   确定发挥正常之后,晏骄分别夹了半只给眼巴巴看着的阿苗和赵婶子,谦虚道:“许久不做了,酱料也与我以往用的不同,也不知味道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都连连推辞,“姑娘自掏腰包,又费了好大功夫,我们哪里好吃白食!”   话虽如此,可身体却依旧诚实,四只眼睛都没能离开。   晏骄不由分说的把碟子塞过去,“我在此地举目无亲,前几天病着多亏你们照应,这点儿东西算什么?”   三个人你来我往谦让一回,阿苗和赵婶子到底是羞答答接了,又小声道:“这样好东西,大人都没尝呢,咱们倒先吃上了。”   阿苗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胡乱嗯了声就结结实实咬了一大口,连螃蟹壳都吞入口中。   好吃!   一点儿都没有记忆中的土腥气,肉又细又滑,合着外头壳子上的酱汁,真比过年的饺子还好吃呐。   阿苗无师自通的舔着手指,满脸真诚的夸赞道:“晏姑娘,您不去开馆子真是可惜了!”   二十多斤毛蟹不是个小数目,于是这天中午,上到庞牧,下到轮值的衙役们,都或多或少的尝了鲜。   庞牧是县令,廖无言充当主簿,齐远则掌管衙门上下治安,除了出任巡检的图磬时来时不来,晌午都是一道吃饭的。   今儿见桌上多了一大盘怪模怪样的螃蟹时还有些惊讶。   “那厨娘不是见天盐水煮菜么?今儿竟突然开窍了?”齐远疑惑道。   赵婶子的厨艺跟当初他们行伍中的伙夫很有的一拼,来了小半个月了,就没数出过第五种菜蔬,他们这些人也不过为了活着而吃……   可现在?   桌子正中央的酱爆蟹红棕油亮、香气扑鼻,偶尔顺着蟹壳滑落的酱汁粘稠喷香,跟周围那一圈儿几乎看不见油花、看不出形状的水煮菜壁垒分明,非常鹤立鸡群。   送菜的小厮笑道:“这是晏姑娘弄的,叫什么酱爆蟹,说要谢谢大家哩!”   说完,见三位大人没有别的吩咐,小厮扭头就跑。   晏姑娘真是仙女下凡,做了好些,连他们这些做活的也能吃一口呢。   他得快点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人都有口腹之欲,哪怕是个神仙呢,一连三十顿的吃水煮菜也要疯。   庞牧三个都非常默契的把第一筷子下到了酱爆蟹上……   然后……听说廖主簿使计骗走了最后一块酱爆蟹和盘底酱汁,齐大人当场告状,县太爷大怒,命他去整理库房。 第6章   只要没有死人,仵作还是挺清闲的。   这天一大早就开始下起毛毛雨,晏骄也没往街上去,就在屋檐下,拿着小木棍,就着湿润松软的泥土教阿苗认字。   岳夫人也端了靠椅在旁边凑趣,笑眯眯的,手里还拿着一件衣裳缝补,时不时插一嘴,瞧着愉快极了。   过了会儿,前头忽然有人带话来,说庞大人有事儿请晏姑娘去前头二堂一趟。   二堂是县令日常办公的地方,晏骄本能的想是不是有案子发生,当下不敢迟疑,丢下木棍就要走。   “瞧你这孩子,”岳夫人一把拉住她,又叫阿苗去屋里拿伞,“保不齐等会儿雨就下大了,你这么光着脑袋没遮没挡的,万一再着凉可怎么好?”   晏骄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就跟着姥姥姥爷过,等两位老人在她上初中时先后去世,就再也没人担心她下雨出门是不是带伞了。   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接了伞,脸上却笑了,“哎!”   看着她一溜小跑消失在细细雨雾中的背影,岳夫人摇头笑道:“唉,也是个要强的傻孩子……”   等晏骄进了二堂,一眼就看见了堂下坐着的有德布庄的两位老人家。   “大人,这是?”   她刚一开口,两位老人家就颤巍巍站起来,隐约又有要跪下的意思。   已经经历过一回的晏骄才要去扶,一直站在旁边墙边充当隐形人的齐远已经一个健步上前,左右开弓,稳稳地将两位老人托住了。   晏骄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不由得对齐远报以感激的视线。   谁知齐远直觉惊人,竟在下一秒就抽空抬头咧嘴一笑,露出里头两排整齐的白牙,反而又把晏骄吓了一跳。   稍后众人重新落座,庞牧才帮忙说明芸娘爹娘的来意。   王武已经砍了,两位老人家也结结实实病了几日,又挣扎着替女儿办了头七,今儿好容易好些了,就赶紧托人打听了晏骄的所在,带着礼物登门感谢。   “要不是晏姑娘,只怕我那苦命的孩儿在地下也不能安生。”如今说起这个,老太太两只眼睛里还是止不住滚下泪来。   人生几大悲,最痛者莫过于老年丧子,实在是扎心。   饶是晏骄见惯生死,再见这样的场面也觉心酸,“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两位千万保重,想必芸娘在天上也能好受些。”   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心碎。   老爷子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多谢晏姑娘,话虽如此,可,唉!”   才短短几天功夫,两位老人整个儿都沧桑了不止一倍,腰背都佝偻了,面上也多有颓然之意。   丧子之痛,痛彻心扉,任凭外人再如何安慰,只怕也是无用。   庞牧是个直人,不大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倒是齐远穿插着讲了两句,气氛略略请快些。   众人胡乱说了会儿话,两位老人就叫人抬上礼物。   满满当当两个巨大的担子全是各色精细棉布和绫罗绸缎,额外一个匣子,里头满满的银子,当场就把巅峰时期也只有共计六两三钱身家的晏姑娘镇住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孩子都没了,他们夫妻二人也没什么奔头了。   两位老人的意思,是要等女儿七七过后,处理好手头事情,安置好布庄伙计后就回老家。那些个布匹太占地方,倒是不大方便全部带走,如今便开始处理。先捡了一些送给四邻,这些好的全给晏骄做谢礼。   现在晏骄已经能够很理直气壮的推辞了,“身为仵作,不过分内事罢了,哪里能再要百姓的东西?两位既然要返乡,少不得留些盘缠,倒不如卖了换钱。”   老头儿摇头,“这几年倒也赚了些个,如今只有我们两个老货,又用得了多少?”   倒是老太太,一个劲儿的盯着晏骄看,又停不住的掉泪,哽咽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正该打扮……”   她的女儿,也曾这般娇妍鲜活。   老头儿也是倔强,说:“您若执意不收,我们老两口余生都不得安宁。”   晏骄百般推辞不掉,正着急,就听庞牧出声道:“两位老人家的心意我们晓得,布帛倒罢了,只银子确实不好收。两位既然要回乡,不若捐所书院,教导孩子们读书、识字;或是开善堂,也是好事一桩。”   晏骄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点头如啄米,“对对对,大人说的是!”   眼见着一点儿不要是不可能的,但这银子着实烧手。   老夫妇两个对视一眼,眼底竟隐约显出点光亮。   若他们多做善事,是不是女儿能投个好胎,来世百事顺遂、长命无灾?   累了半日,老夫妇两个千恩万谢,相互搀扶着走了,身后是他们留下的座布匹堆叠成的小山。   齐远看着他们的背影唏嘘良久,“真是可惜。”   晏骄也跟着感慨一回,一扭头,看见那一堆布,又是一阵头疼。   多少年都不用买了!   “那个,大人,”她忽然想起什么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我这样,算不算受贿?”   当众受贿,这个情节很严重啊。   齐远噗嗤一声笑了,庞牧也忍俊不禁,故作严肃道:“嗯。”   晏骄登时苦了脸,才要说话,却听庞牧又笑道:“之前你不在公门,帮忙后得些谢礼理所应当,不算什么。”   假如她现在还是自由身的话,接了那些银两也是应该,不过现在到底换了身份,要是给外人知道直接收银子,终究不美。   晏骄松了口气。   这个上司还挺开明。   那边齐远已经抱着胳膊瞧了她许久,忽然开口道:“活了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回与女子共事。”   如今公文已经正式下来了,日后衙门里就算正式多了一位女仵作。   众人稀罕之余还挺期待:毕竟终年都跟一群糙老爷们儿公事,实在不是什么美差。几年破罐子破摔下来,看城外孙屠户家养的母猪都有些眉清目秀……   意外的是被晏骄当众下面子的郭仵作,竟也没反对。   晏骄大模大样的学着他们抱拳,俏皮一笑,“以后还请庞大人、齐大人多多担待。”   庞牧和齐远都给她逗乐了。   谁知乐不过一瞬,图磬就从外头大步流星进来,“别乐了。”   晏骄脑海中突然有根弦动了下,本能的问:“是有命案吗?”   图磬脚步一顿,表情复杂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预感成真的晏骄干笑两声,“唉,经验罢了,那什么,咱们这就去案发现场?”   说老实话,法医的绝大部分预感都不是什么好事…… 第7章   图磬又打量了晏骄几眼,这才重新将视线投到庞牧身上,抱拳道:“大人,有百姓报案,西郊广平镇山上发现一具男尸,看打扮像是赶考书生,身份文书不知去向。”   “广平镇?”庞牧皱眉,“那不是东光县辖下么?怎么报到我平安县?”   “律法有定,凡两地相接,百姓可就近报案,地方官员不得推诿。”图磬麻利的解释了下,“广平镇虽属东光县辖下,但实际上距离咱们平安县衙更近一些,所以此种事情时有发生。”   齐远就砸吧嘴,摇头晃脑道:“那不合算,合着赋税、政绩都是他家的,麻烦事儿却都得咱们管,忒贼了。”   要不是命案当先,晏骄真能笑出来。   大禄朝律法规定,勘察命案现场须有两名以上在册官员在场,齐远不属于这个系统,而廖无言又刚被庞牧打发去整理文档……   庞牧活动下手脚,又对晏骄一招手,“走吧。”   晏骄痛快的哎了声,刚要跑回去拿勘察箱,走了两步又问:“郭仵作不去?”   齐远就笑,“这种事儿他还不至于攀比吧?”   “不是攀比,”晏骄发现这人的脑回路很有意思,当即哭笑不得道,“户外命案现场一般远比室内来的复杂得多,今天又下雨,恐怕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多个人多份力嘛。”   以前他们一名法医两名助手都快过劳死了,现在就她一个人,那不玩儿命吗?   能重活一次不容易,且活且珍惜!必须发动一切可能发动的助手!   广平镇距离平安县衙足有近百里,其中多有山路,一行人辰时出发,颠簸一路,马不停蹄,却也在申时才到。   没有减震的传统马车简直要命。   晏骄颠的七荤八素,几欲呕吐,浑身骨头都跟散了架似的,甚至都顾不上回应郭仵作的暗中观察,只是扒着窗子,拼命张大了嘴巴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又抓着图磬问情况,好转移注意力。   “图巡检,”她掀开一点车帘,“报案人可曾说过现场情况?”   图磬好像不是特别想跟她说话,表情淡淡的,不过涉及人命还是尽职尽责道:“死者面部遭受重创,看不出原貌,身上多处伤痕可见骨,可见凶手十分凶残。身份文书和一应值钱财物尽数不见,推测劫财的可能性比较大。”   晏骄听完,思索片刻,忽然往前喊了一声,“这个时间外出赶考的,大多是什么人呐,庞大人?”   前一刻还在同自己说话的,图磬本能的以为这话她也是问的自己,谁知刚要张嘴,却听最后又添了声“庞大人”。   他不由得噎住了。   晏骄装着没看见图磬的表情,只是专心等待庞牧的答复。   她早就觉得图磬可能不太喜欢自己,既然如此,她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一马当先的庞牧闻言放慢速度,慢慢落到跟马车平行的位置,神色凝重,“进京会试。”   这都八月初了,要参加乡试的考生们早就该去考场应卯、点名、核实身份,然后专心备考了。   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来年二月的会试。   从这一带往京城走,正常情况下两月可到,正好是考生们喜欢提前去适应、交际、切磋的时间。   晏骄点点头,瞬间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严肃。   有资格进京参加会试的,都是举人身份,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半官”,某些特定条件下都是可以直接授予官职的。   这样的人死了,总要查个清楚的。   哪怕没有死在自己辖区,庞牧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庞大人,读书人外出赶考遇害的多么?”晏骄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古代交通不便,一旦赶考都是按月甚至按年算。更坑爹的是,出门之后基本等同于失联,可真是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   这倒是把庞牧问倒了。   他压根儿就没参加过什么科举,又是头一回任文职,哪儿知道这些?   感觉应该不少,但没证据又不好乱讲,不然跟咒人有什么分别?   见他老老实实摇头,后头齐远也一脸茫然,晏骄微微有些失望,下意识把视线投向一开始交谈过的图磬。   觉察到她视线的图磬不自觉挺胸抬头,目视远方,一声不吭。   哼,刚才怎么不问我,现在想起来?晚了。   这么想着,图磬的下巴仰的就更高了。   然而下一刻,就听那新上任的仵作爽快道:“算了,影响不大。”   图磬:“……”   山路湿滑难行,可风景却好。大片大片的古树拔地而起,直冲天际,牛毛般细密的雨丝从天而降,将一应草木花卉都冲刷的干干净净。   这一带群山绵延,放眼望去,但见一座座山头起起伏伏,一眼望不到边。   山间到处都是白色雾气,随风飘荡,朦朦胧胧,如同仙境。   空气中混合着湿润的草木清香和土腥味,晏骄闭着眼睛,狠狠吸了两口,忽然就觉得自己赚了。   这样的天然氧吧,现代社会哪里找!   “对了,晏姑娘,”庞牧无意中瞥见她身后露出来的勘察箱,故作不经意的问道,“那箱子是做什么用的?怎么今儿也带着?”   晏骄双手垫在窗边,笑眯眯的看他,“庞大人竟不知道么?”   此话一出,庞牧心头一跳,笑道:“晏姑娘说笑了,我又怎么会知道?”   晏骄意味深长的哦了声,又越过他的肩膀去看图磬和齐远。   两人飞快的交换下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坏菜了,这丫头一定知道了!   “我以为庞大人见多识广,或许会知道也说不定,”晏骄笑嘻嘻的说,又转身拍了拍箱子,十分爱惜的道,“勘察箱,验尸用的。”   说完,又指着后头骑着小毛驴的郭仵作,“郭仵作不也有一只么?”   沉默了一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郭仵作没想到晏骄会忽然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当下本能的一抬头,见众人都齐刷刷盯着自己身后的小木箱,不觉有些慌乱。   “啊,啊,是。”   当仵作么,自然要有一套自己的工具的,可晏骄这个?   然后上到庞牧,下到齐远、图磬,三个人突然面如菜色。   验尸……天可怜见,之前他们还以为是……炊具!   图磬出身世家,虽然跟着庞牧打了几年仗,到底有些根植骨髓的世家子毛病,比如说:爱洁。   勺子本该是舀汤的,可若是放在验尸上,用来舀什么?   他的喉头忽然耸动一下,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   呕……   再然后,庞牧、齐远和图磬忽然就非常一致的默默远离了车厢。   哼哼,让你们再背后搞小动作!   目送他们远去的晏骄只觉成就感爆棚,于是很开心的叉了会儿腰,又跟郭仵作说起话来。   “郭先生,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郭仵作对她的感觉很复杂,迟疑了下,才点头,“我是本地人,虽不大上山,不过几年前这里曾发生过命案,虽不是这座山头,也算来过。”   “那能麻烦您将本地气候说说么?”晏骄忙道。   前头听图磬说,那尸体看着不像这两天的,而案发现场的温度和湿度与腐败程度息息相关,提前了解还是很有必要的。   郭仵作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藏着掖着。   “此山名为翠环山,因对面还有一座与它酷似,百姓便将这里称作大翠环山,对面那座小些的称为小翠环山。因山中林木繁茂,多有禽兽,早年好些百姓都靠捕猎和捡拾果木、蘑菇等为生。不过后来有一伙山匪在此栖身,凶恶异常,百姓们渐渐就不去了。”   “然后前段时间庞大人来了,先剿匪,”晏骄点头,“所以渐渐又有人开始走山路?”   郭仵作点头,继续道:“只是翠环山地形复杂,夏日闷热多雨,更是险峻,除了那些本事过人的老猎手,即便是本地人也会结伴上山,有个照应。”   晏骄将目前得到的几条线索整合起来,渐渐陷入沉思。   却不知郭仵作的表情越发复杂,数次张了嘴又咽回去,一直等到晏骄自己抬头,“郭先生?您有话说?”   被抓个正着的郭仵作刷的红了脸,犹豫了下,还是低声道:“你,我以为你会瞧不起我。”   身为仵作,却没看出死者真正死因,实在是奇耻大辱。   这些天以来,这件事简直成了他的心病,他吃不好,睡不着,甚至忍不住怀疑,以前自己验过的,是不是其实也有许多冤假错案?   若果然如此,他这个仵作岂不成了帮凶?   钻了牛角尖的郭仵作都快没办法原谅自己了,可没想到对方竟主动找自己说话,而且言谈中并无一丝轻蔑。   晏骄笑笑,眼睛看向远方山雾,“郭先生,我的一位老师曾说过,是人就没有不犯错的。其实犯错并不要紧,以后改了就是了。再说,你从业多年,经验也比我丰富,肯定有好多方面是我赶不上的,又怎么会瞧不起你?”   现代人习惯了依赖高科技手段,可现在她一朝“返祖”,许多先进手段都不能用,恐怕不少事情也要从头学起。   这种情况下,身边能有个经验丰富的一线人员并肩作战,实在是意义重大。   她又看向郭仵作,“你是否因为芸娘是女子而不好意思?”   郭仵作的脸更红了,小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因为职业的关系,郭仵作年过而立都没成亲,又生性内敛,对男女一事十分回避。   “首先,我要感谢你对女子的尊重,”晏骄出人意料的说,“不过郭先生,咱们仵作跟医者其实也没什么分别。无论男女老幼,他们眼中只有病体,咱们眼里只有尸体,求得真相才是最要紧的,若因拘泥小节而误了大事,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郭仵作怔了怔,眼前这名女子的形象竟渐渐地与记忆中师父的影子重叠了。   师父在世时,似乎也差不多是这么说的。   只是师父故去之后,就再也没人提醒过,而郭仵作自己又倍感压力,老毛病就又犯了。   见郭仵作若有所思,晏骄也不出声打扰,只是觉得这人其实还不错。   她之所以对郭仵作态度良好,是因为那天她跟阿苗上街买菜,无意中看见郭仵作亲自去有德布庄,找两位老人道歉。   谁都可能犯错,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敢于承担犯错带来的后果。   所以哪怕单冲这一点,她也不会对郭仵作一直存在偏见。 第8章   当毛毛雨变成豆大雨点时,庞牧一行人终于抵达已经由官兵警戒起来的案发现场。   为保护案发现场,他们事先撑了棚子,又将周围用石块夹着油布垒起来,所以中间也还干燥整洁。   只是这个味儿……   饶是外头大雨滂沱,也挡不住三尺开外就浓烈散发的味道。   又因为空气湿润,这股神奇的味道仿佛带了粘性,只要一靠近就紧紧吸附在衣服上。   图磬忍不住皱了眉头。   现场距离衙门太远,且道路难行,天气恶劣,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根本无法搬动,只能让仵作现场验尸,然后就地处理。   报案的山民还在旁边等着,见了庞牧一行人忙跪地行礼,又规规矩矩的将发现都说了:   “小的本在山那头打柴捕猎,只是近来听说大人您带兵剿匪,太平不少,就大着胆子往这边来,想瞧瞧有没有什么猎物,也好拿了给家中妻儿老小加点荤腥。谁知一翻,就摸到了一只人手!”   说到最后,老实巴交的山民都快哭出来了。   他本分了大半辈子,哪儿见过死人呐?只觉得几十年的胆量都交待在这儿了。   庞牧不是会柔声安慰的细致人,又捡着要紧的地方问过,着人细细记录,便打发人将他送下山。   那山民足足等了几个时辰,本以为今儿家不去了,没成想才问了一炷香功夫就被打发了,当即愣了下,傻乎乎问道:“让走了?”   庞牧失笑,“要不你再跟我们回平安县衙过节?”   山民立刻将脑袋甩起来,逃也似的跑了。   这大老爷跟个判官似的,也忒吓人了……   背景问清楚之后,刘捕头就带人四处勘察,剩下的重头戏就是验尸。   到了这会儿,晏骄和郭仵作两个人就看出是专业的来了,动作流程空前默契:   开箱,穿桐油刷过的靴子鞋套,往鼻下抹油膏戴口罩,戴手套。   “哇,郭先生,你这个手套好厉害!”无意中的一瞥让晏骄的眼睛都直了,“这是什么做的?”   桐油靴子倒是不稀罕,渔夫也经常穿着,难得那手套!   瞧着竟与橡胶手套无异,也是乳白色,颇有质感,一时间竟瞧不出哪儿有缝口。   虽然比橡胶手套厚了些,但已经十分优秀了。   自己的装备被赞扬了,郭仵作难免有点小骄傲,“这本是师父认识的一个匠人做的,他家原本专做江南沿海一带人穿的水靠……听说是几层什么鱼的鱼皮和鱼鳔浸了药水做的,反复晾晒后便滴水不入,也就不怕尸毒了。”   晏骄一脸心驰神往,心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正担心一次性手套用完之后咋办呢,这就来了解决方法!   古人的智慧真的不可小觑!   见晏骄一个劲儿的称赞,郭仵作便试探着问道:“你要是想要的话,回头我就书信一封,将尺寸寄过去。”   “好啊好啊,”晏骄欢快的点头,发自肺腑的感慨,“郭先生,您可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啊!”   郭仵作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又主动跟晏骄分享了独门秘方油膏。   油膏里也不知加了什么,非常提神醒脑,一下子就把尸体的臭味儿隔绝了,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没能把防毒面罩带来的晏骄感动的热泪盈眶,冲着郭仵作狠狠比了个大拇指。   郭仵作正经挺高兴的。   仵作的地位一直都很微妙,既关键,偏偏职位又低下,更为许多人避之不及。   这许多年来他一直都独来独往,也没什么朋友,如今多了个鸟儿似的活泛的同伴,感觉真不赖。   那头庞牧就跟齐远咬耳朵,“同行是冤家,原本还怕他们俩打起来呢。”   “没想到处的还挺好!”   人死了也不知几天了,尸体明显肿胀,翻卷的伤口处还有蠕动的蛆虫,说不出的惊悚恶心。   图磬已经没办法奋战在前线了,主动去外围把守。   倒是庞牧和齐远不怕,跟着晏骄和郭仵作往前去。   “晏姑娘,能看出点儿什么来吗?”庞牧问道。   他久经沙场,见过死人无数,可一直都是只管杀,谁管怎么杀?面对这么一具脸都不完整的尸首,当真有些束手无策。   “郭仵作先请吧。”晏骄道。   郭仵作也看出因为上回的案子,庞牧等人对自己颇有微词,正想借此机会洗刷名声,因此略做推辞便上手了。   这一回,他并不敢怠慢,将能检查的都细细查看了。   因尸体已经膨胀,将原本松散的衣服撑得紧紧地,郭仵作和晏骄光是切割衣服就费了好大功夫,旁边看的人也提心吊胆。   “……不超过五天,致命伤应该是胸口两刀,血基本上流干了,”他用细长的竹签子扎入伤口探了几回,确认了深度和方向,谨慎的说,“死者约莫三十来岁,是个左撇子。”   良久,他站起身来,想了下又补充道:“凶手虽然极力想伪造成山贼劫财杀人,可属下依旧认为是熟人作案。”   “熟人?”庞牧道。   “是,”郭仵作似乎又找回了自信,“大人请看,死者面部被人乱刀砍毁,假如死者是本地人,那么必然是想尽可能掩藏死者身份。但属下看死者衣物并非本地风格,约莫是西南一带,且身份文书又不在身边,被人认出的可能性极低。那么,依据属下多年经验判断,大约是凶手做贼心虚,或是心怀怨怒,这才故意将面部毁坏。”   山匪根本不可能这样多费心神。   顿了顿,他又说:“属下大胆推测,他可能是之前听说这一带多有山匪活动,这才大胆将人骗上山,却不料大人您前阵子刚带兵围剿过,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晏骄点头,“我同意郭仵作的看法。”   郭仵作明显松了口气,腰杆都本能的挺直了。   庞牧沉吟片刻,抬手招来衙役,“将衣裳鞋帽各剪一块碎片下来,用烈酒煮过,拿去给有德布庄两位掌柜过目,务必请他们辨认是何来历。”   那两位老人家跟布匹、衣裳打了一辈子教导,对各种料子了如指掌,必然能有所发现。   见郭仵作都说完了,庞牧又问晏骄,“不知晏姑娘可有什么想说的么?”   “郭先生说的基本没有问题,”晏骄想了下,又道,“不过有几个地方,我觉得可以进一步缩小范围,不过需要经过大人您的允许。”   郭仵作也不像头一回似的反驳了,只是睁大了眼睛,凑上前来,竖起耳朵准备听。   庞牧点头,“说来听听。”   “死者生前身体健康,无疾病,面部虽然被毁,但所幸还保留下一只完好的眼球,”晏骄上前熟练翻开,“角膜肿胀,有乳白斑块,部分干燥变色,有羊皮纸样。另外,关节容易活动,且有明显腐败静脉网,结合现在湿热的环境,腐败加速,我更倾向于死于两到三天前。”   她的动作太过熟练,表情也太过淡然,这会儿连齐远和庞牧的脸也不自觉跟着抽搐,心道这姑娘瞧着娇娇弱弱,没成想竟是个狠角色……   可听到最后,庞牧眼前一亮,竟也顾不上恶心,“当真?”   “是,”晏骄又捡起一根小木棍,戳了戳还在蠕动的蛆虫,“它们的生长情况,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娘咧,呕……”齐远被突然滚到脚边的蛆虫吓得一蹦三尺高,脸都白了,当即顾不得许多,冲着晏骄作揖,“姑奶奶,您可饶了我吧!”   晏骄惊讶道:“哎呦,齐大人,这可真是对不住,天太暗了,没瞧见您在那边呀。”   齐远有苦说不出,只是干巴巴拱了拱手,又往庞牧身后藏了藏。   晏骄无辜的眨眨眼,又继续说着自己的发现,“你们看,凶手虽然在死者身上扎了几十刀,但都不致命。左肋下还有两道被肋骨挡住了,说明凶手是个生手,手劲儿也不大。”   “一直到这两刀,”她虚虚点了点死者的心脏,“或者说其中的一刀直入心脏。”   她又沿着刀子刺入的方向朝外比划了下,“前胸刺入后又拔出,夏季衣裳单薄,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和吸附能力,必然会有大量血液喷溅出来。”说到这里,她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外面的雨幕叹了口气,“这两天一直在下小雨,早晚湿气也大,地上血迹已经无法清晰分辨。但综合来看,应该有一部分喷在凶手身上。血迹难以清洗,且就这么穿着定然惹人注意。”   “所以,他不可能再将衣服带回去,”庞牧缓缓接道,“要么就地焚烧,要么随手抛弃。”   “不错。”晏骄点头。   庞牧走开两步,一招手,扬声道:“左右,去四周细细查看,看看是否有血衣或灰烬!”   他一走,郭仵作终于忍不住上前求教,“晏姑娘,你说的那什么膜,什么网?果真如此神奇?”   若是以前,他对这种听上去神乎其神的说辞必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可就是这个姑娘,上回隔着一条街就一口叫破自己的失误,又三下五除二窥得真相……   如今,郭仵作对晏骄嘴里说出的话,竟本能的有六七分信任了。   只是对方的师承门派似乎与中原一脉截然不同,多有新鲜词汇,他听得都晕了,隐约中又觉得有一扇从未触及的大门在自己眼前出现,可惜就是碰不到。   晏骄对他的好学很有好感,当即一笑,“回头我细细跟你说。”   郭仵作喜不自胜,点头如啄米,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道:“是我莽撞了,晏姑娘,想必此事涉及师门神技,您,嗨,权当我没问过!”   早先师父在世时也曾说过,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奈何他见识短浅,不同师承间又都敝帚自珍,甚少流传,他还不大相信。   如今亲眼见了此等神技,已是三生有幸,又哪里能再得寸进尺?   听了这话,晏骄对他的印象就更好了,当即说道:“何须如此?我老师、老师的老师,以及诸多大前辈,都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能来学这个呢,又教导我们不能敝帚自珍,要多交流才是正道。再说了,你不也要给我弄那个手套子和油膏么?说不定我还要跟你学不少东西呢,这又算得了什么!”   敝帚自珍不是正道,共同进步才是真理。   郭仵作愣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庞牧有些无奈的催促道:“两位,两位,闲话少说,咱们先办正事如何?”   晏骄一边缓解着长时间蹲坐导致的头晕,一边慢慢站起来,定了定神才说:“大人,目前这个解剖程度,能得出的结论无非就这些了,如果还想要更细致的信息,我需要把骨骼分离出来。”   刚才听郭仵作的意思,大禄朝还是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套的,绝大部分家属连验尸都十分避讳,更别提像今天这样直接开膛破肚。   她知道现在自己提的要求在当下有些出格,所以才提前征求庞牧的同意。   郭仵作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确实曾见师父处理过尸骨,不过那都是埋下去多年之后,自然腐烂到只剩骨头的,这从刚死没几天的人身上扒骨头,实在是……   见惯了马革裹尸、就地掩埋的庞牧倒比一般人来的开明。   他沉吟片刻,“能有多细致?”   天气炎热,尸体无法长时间保存,为防疫病,官府只能尽快焚烧。既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   晏骄给了他一个自信的笑,整个人都好像在这昏暗的雨夜里闪闪发光,“年龄误差不超过三岁,身高、体重,有无旧伤,甚至生活习惯。”   她大学时曾写过一篇论文,中心论题之一就是不同人类进化阶段的生理特征,其中也包括古代人与现代人的发育差距。   出于职业习惯,晏骄在过去几天就以接触到的人为蓝本,又通过交谈获取了大量信息,将大禄朝与印象中的历史发展做了横向对比,最后大致将其定位于宋明交接处。   有了定位,她以后再做什么也就有了参照标准,哪怕不能像现代社会判断的那样精确,可误差也很可控了。 第9章   天色已晚,雨势又大,众人无法下山,便就地扎营,又穿了蓑衣斗笠继续忙活。   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刘捕头就兴冲冲的兜着一件血衣回来了,“大人,属下在前方断崖树杈上找到了!”   凶手果然将血衣抛下断崖,不过断崖侧面枝杈丛生,衣服落下去没多远就被挂住。若非有人眼尖,只怕就要错过了。   庞牧也跟着精神一振,又叫晏骄和郭仵作过来确认。   晏骄看后,摇摇头,果断让贤,“我初来乍到,对大禄朝风土人文几乎一窍不通,这衣服实在看不出什么机关。”   郭仵作也不瞎客气,当即道:“这衣服的材料与死者身上所穿颇有相似之处!”   众人都忍不住跟着振奋起来。   如此一来,就更进一步验证了之前他们的猜测:死者和凶手确实是认识的,甚至很可能是老乡。   这跟考生们结伴入京的习惯非常相符。   庞牧招来一人,“你最精于山路,我便命你连夜下山,找廖主簿取了历年举子档案册子来!顺便将这血衣也拿去有德布庄辨认!”   许多国家都颇重视读书人,大禄朝也不例外,每每科举结束后都会将中者人员名单抄录下来,分发到各府州郡县,既是荣光,也是鼓励。   因举人特殊情况下可申请当地官府沿途护送,甚至是走官道,所以朝廷会将在册举人连同各自的身份、年龄、籍贯和体貌特征做成专门的册子,及时发放到各路官员手中。一来是为及时接洽保护,二来也怕有人冒充。   这个时候,举人名册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   不过,晏骄又想到一个问题,“凶手丢了衣服,若是没带备用的,岂不是要光着膀子下山?”   这个年代,半裸的人应该挺显眼的吧?   谁知话音刚落,刘捕头就笑道:“近来正逢收获时节,多有乡民在田间劳作,天气炎热,许多人都是打赤膊的。”   晏骄一怔,倒是忘了这个。   她还是不死心,想了下,又说:“读书人不事劳作,想来身形瘦弱、皮肤白皙,即便与农夫一般打赤膊,约莫也是显眼的。刘捕头不如托人在进城必经之路上询问一二,或许有所收获也未可知。”   最近多有学子进京赶考,凶手要是老实穿着衣服说不定反而不惹眼,可一群黝黑发亮的农户中突然混入一个白切鸡似的人,估计就连大姑娘小媳妇都要多看几眼了。   刘捕头眼前一亮,下意识看向庞牧。   庞牧点头,“照晏姑娘说的做。”   那头去取名册的人刚走没多久,前一个去有德布庄请老掌柜辨认布料的衙役就回来了。   “大人,两位老掌柜都说了,这些料子都是滇阳特有的土布,不算什么名贵料子,外头少有,多是本地人穿着。”   滇阳正是位于西南。   陆续有了这几个线索,庞牧心下一片敞亮,当即吐了口气,郑重道:“眼下,就只等册子了。”   话音未落,就听那送结果回来的衙役退下去之后,与同僚小声嘀咕,“这跑了一趟还真有些饿了,怎么闻着怪香的,煮肉了?”   众人:“……”   求别提肉!   营地里忽然多了许多干呕的,声音此起彼伏,倒把那人弄了个满头雾水。   一直到凑合吃完稀粥就硬面馍馍,下了一整日的雨才算是渐渐停了,只有树梢上积攒的雨水不断汇集,吧嗒吧嗒落个不停。   举人名录册子已经到了,现在万事俱备,只等骨头。   不过在下手之前,晏骄忽然发自肺腑的涌动出一点别的需求。   这需求极其强烈,极其淳朴,简直令人无法自持。   她想上厕所……   可眼下天色已晚,周围又多悬崖峭壁,她人生地不熟,还真是怕再次摔落。   好歹头一次还能算因公殉职,可这要是死在上厕所的路上,未免有些太不体面。   想想吧,回头谁给她立个碑:   晏骄,原平安县仵作,死于上茅房……   但是!她现在跟大家都不熟啊,作为一名未婚女子,贸然张口让人陪自己去上厕所……   伴随着心理挣扎一起来的,还有膀胱渐渐加剧的膨胀感,以及小腹的隐隐作痛。   左右为难之际,她就看见庞牧一脸严肃的朝这边走来,忙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主动问道:“大人,有什么事吗?”   庞牧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问道:“晏姑娘,你想解手吗?”   晏骄:“……啥玩意儿?”   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竟也想学花季少女结伴上洗手间?   见她一脸呆滞,庞牧不觉好笑,抬手指了指黑咕隆咚的四周,“这一带地形十分复杂,又刚下了雨,很是难走,饶是兄弟们也不大敢单独外出。”   晏骄木然点头。   所以,现在我算你晏兄弟?   那大人您等会儿迎风撒尿的时候,莫非还要我为您把风?   “晏姑娘?”见她久久没有回音,庞牧十分耐心的问,“你要想解手的话,我可以给你把风。”   平心而论,这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但生理需求又是无法克制的,所以……   稍后,晏骄和庞牧人手一支火把,并排往外走去,气氛略略有些尴尬。   因为职业关系,她不是没在野外上过厕所,可那会儿跟科里的同事早就熟悉的称兄道弟,好像一家人一样,谁也不嫌弃谁。   然而现在,她跟这位浑身秘密的庞大人认识了好像也没几天吧?   “之前山匪成患,把这一带弄的乌烟瘴气,鸟兽皆绝,”庞牧一边走一边说,时不时还出声提醒她小心脚下,“现在没有山匪了,动物也就渐渐回来,你带着火把,它们就不敢靠近了。”   做法医的,一般心理素质都比较强大,现在晏骄已经差不多接受了现状。   关键是不接受还能怎么办!   “大人会的怪多的,”晏骄努力接话,“瞧着跟个大将军似的,偏偏做的又是文官,难为还这样细心。”   庞牧:“……”   小野驴怪爱套人话的。   “过奖过奖,”庞牧打了几声哈哈,强行转移话题,“晏姑娘才让我大开眼界,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本事。换做一般姑娘家,只怕早就吓坏了。”   “有什么可怕的?”说起这个,晏骄倒是一派淡然,“我做的是替人申冤的正经营生,自然不信那些什么妖鬼邪说。再说了,鬼又有什么可怕的?大人该比我略长几岁,难道不知道人心的险恶更胜鬼怪千倍?”   不说她自己,她的老师、师兄、师姐们手下过的尸体怎么不得成千上万?倒是没听过有谁是被鬼杀死的。   庞牧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娟秀清丽的面庞在火光下若隐若现,竟透着一股少有的透彻和宁静。   “好了,别再走了,前头不安全。”   事到临头,晏骄的脸又止不住的有点儿红,哼哼唧唧的应了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蹭过去。   刚下过雨,地上一踩一汪水,草丛也还湿漉漉的,柔韧的叶片划过湿透的裤管……感觉很诡异。   她战战兢兢的蹲下,一手提衣服,一手举火把,又拼命伸长了脖子,看见不远处高大挺拔的背影后才觉得安稳了些。   反正,整个姿势就是很拼。   一阵凉风吹过,周围疯长的野草刷拉拉响成一片,尖锐的草尖儿扭动着擦过晏骄露出来的肌肤,引发成片的鸡皮疙瘩。   她顿时浑身紧绷,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尴尬不尴尬,声音发颤的喊起来,“庞庞庞庞大人!”   “晏姑娘,我在这儿。”庞牧立即应了声,又往这边走了两步,然后猛地停住,“可是有什么事么?”   “我我我我我没事。”这声回应太让人安心了,晏骄几乎有点儿热泪盈眶。   庞牧似乎在那边低低的笑了声,然后又清清嗓子,“今晚月色真好。”   晏骄本能的抬头望去,果然见一轮明月分外皎洁,只是刚才被乌云遮住了,看不大着。   现在乌云散去,月亮羞答答露出脸儿来,连着夜幕中无数璀璨星子,真是美得惊人。   快八月十五了。   晏骄看得出神,又想的入了神,结果重心不稳,差点歪倒在地。   晏骄:“……”   我踏马心好累。   种种“波折”之后,身心俱疲的晏法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验骨上。   她几乎是带着几分杀气的工作,效率惊人,很快就得出结论。   “死者年龄三十七周岁左右,左腿前几年曾骨折过一次,微微有点驼背,身高和体重换算成你们这边的度量衡的话……”   伴着她说的结论,庞牧就一边翻阅滇阳辖下举人名录,然后将一个个不符合标准的剔除。   大约是因为皇帝也倾向每天面对的都是长得赏心悦目的臣子,所以对体貌要求还挺严格,像驼背这类,哪怕有点苗头都被认真记录在册。万一日后有岗位竞争,如果候选者实力不相上下,到时候拼的就是脸了。   滇阳辖下及左近三十七岁左右的举子有四人,可被标注微微龟背的,却只有一人。   “有了!”庞牧惊喜的点着其中一条,大声念道,“隋坤,天佑三年生人,今年三十八,微驼!六年前就中举了,只是四年前意外失足落马断了腿,错过上届春闱!”   他每说一句,周围就安静一分,等到后来,当真是落可闻针,只有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也不知谁忽然叫了声好,营地瞬间热闹起来,充满了名为希望的欢乐。   “晏姑娘大才!”庞牧不由得喜上眉梢,“竟全中了。”   “我这回是真服气你了!”齐远冲她真心实意的抱了抱拳,“以后有事儿尽管说话!”   就连一直对她颇有成见的图磬,这回也难免要收起心思,跟着抱拳道:“姑娘大才,失敬了。”   哪怕她来历确实有问题,但这份本事,不能不服。   “刘捕头!”庞牧兴奋地搓了搓手,“你明日便带我手令,去跟东光县令要人要钱要粮,没道理这会儿还吃等食!再从图巡检手下调拨人手配合,兵分三路,一路直取他籍贯老家,问明白跟谁一起走的。另一路在进京路上设立哨卡,严格盘查滇阳举子!剩下人马以此为据点,四散走访,务必找出他走过的痕迹!”   “是!”一群人答应的震天响,都对破案充满信心。   有个靠谱的仵作协助,办案真是突飞猛进!不然光死者身份恐怕就得查上十天半月的。   这前所未有的感觉真是令人激动。 第10章   晏骄忙活了大半宿,实在是筋疲力尽,以至于回去的路上睡得昏天黑地。   鉴于她的表现,衙门众人现在恨不得将她供起来,自然十分迁就,特意留下几个人护卫马车慢行,其余人等按计划分头行动。   一直到了衙门口,负责护卫的人才小心翼翼的将她叫醒,“晏姑娘,到了,外面日头毒,要不咱进去再睡?”   晏骄迷迷糊糊的爬起来,一睁眼就看见一张黑黢黢的大脸不怎么熟练地憨笑着,效果极其出众,让她瞬间睡意全无。   她才要开口,就闻到自己身上那股难以形容的臭味,当即改口,“我想洗澡。”   那人立刻跟得了圣旨似的,麻溜儿冲进门去,一边跑一边大喊:“烧水,烧水,快烧水!”   晏骄:“……”   你们至于吗?   至于不至于的暂且不说,不过她确实是以超常的速度得到了热水,连带着郭仵作也沾了光。   阿苗亲自给她送了搓洗的丝瓜瓤和香胰子,又在屏风后头当场搓衣裳,嘴巴也跟上了发条似的停不住,满满的雀跃。   “姑娘,我瞧着赵大哥他们都红光满面的,案子是不是又破了?”   经过上回的事,阿苗对晏骄简直有了盲目的信心。   泡在热水中的晏骄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闻言却又叹了口气,“确实有了进展,不过哪儿那么容易?估计有的等了。”   要说最不方便的,还数落后的交通和通讯手段。   这要是放在现代社会,从平安县到滇阳,坐飞机、高铁也就几个小时,上午去,下午就能回来吃晚饭了。   至于互通消息,那就更简单,手机联络分分钟的事儿。   可现在,都要靠捕快和快马的二加四的六条腿了。   滇阳距离平安县还不算太远,饶是这么着,即便中间不做停留的走官道,快马往返也要一个多月了。   阿苗似懂非懂的哦了声,不过马上又开心道:“赵婶子也高兴着呢,特意给您留了条大鸡腿儿,油汪汪的,等会儿我给您拿过来!”   “你跟赵婶子分了吧,”晏骄蔫儿蔫儿的说,“折腾了一天,我就想吃点儿清爽可口的。”   被腐尸熏了将近一天一夜,天气又热又闷,她也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吃油汪汪的大鸡腿儿了。   不过说到这个清爽可口……   她忽然来了精神,“阿苗,现在还有黄瓜吗?就是你们说的胡瓜!”   现代社会反季节蔬菜泛滥,弄的她完全不知道正常自然条件下啥时候应该有什么了。   “啊?胡瓜?”阿苗搓洗的动作都停了片刻,然后就笑着点头,“有的。”   晏骄立即来了精神,哗啦从木桶里站起来,飞快的擦干,“走走走,咱们去买胡瓜,我给你做好吃的!”   夏天么,可不就是凉皮凉面的季节?   什么凉皮凉面的,阿苗确实不知道,不过还是本能的跟着咽口水。   她想了下,忽然灵光一闪,“对了,赵婶子常去采买的那家掌柜的表侄儿好像今年也种了不少胡瓜来着,天儿这么热,姑娘您又刚回来,快别到处跑,不然才洗了,又是一身汗。我这就去后头跟门子说一声儿,让他递个话儿,让人直接把胡瓜送过来就是了。”   谁不爱偷懒啊?晏骄一听,立即从善如流的答应了,想了下,又道:“咱们衙门人多呢,我多要些。方便的话,再帮我问问,有没有那种长的不好看的,小小的黄瓜牛儿,那个也多来些。”   阿苗脆生生应了,却又疑惑道:“姑娘要那些做什么?左右如今胡瓜也才两文钱一斤,何不挑些好的。”   “那个做小咸菜最是清脆爽口,”晏骄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夏日食欲不振,用那个配粥、下饭都好着呢!”   那种造型天马行空的小黄瓜皮多肉少,其实最适合做酱菜了,又脆又香。   再熬一些花椒、麻椒做的汁儿,浇上泡一会儿,娘咧,保准是又香又脆又辣又过瘾,咬一口汁水四溅,简直是开胃下饭之必备佳品。她几乎每个月都会做很多,然后放在冰箱里慢慢吃。   现在只是这么一想啊,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阿苗听得心驰神往,傻乎乎的吞了吞口水,乐呵呵跑走了。   如今衙门上下对晏骄这位新来的女仵作十分推崇,听见是她要,又想起上回的酱爆蟹,几个看门的都争着抢着要去,推推搡搡差点闹起来。   赵婶子常去的那掌柜的表侄儿大山就在隔壁街上摆摊卖菜,听说是衙门里要,当即请人帮忙看摊儿,背着一大篓子就来了。   “姑娘,”大山是个本分人,常年在菜园子里劳作,平时本不大常见年轻貌美女子,这会儿突然跟晏骄近距离接触,一张憨厚的脸涨的通红,搓着手局促道,“不知您要多少,且一样的弄了半篓子。”   他先将手上汗水擦了擦,这才把盖在筐上的湿布掀开,又道:“瓜牛儿有是有,实在不大好看。”   人还有美丑之分呢,种瓜果蔬菜肯定也有长得好的,长得不好的,黄瓜自然也不例外。   大山与家中婆娘、儿女每日清晨都会将摘下来的瓜菜根据卖相分成几类,好看的自然价高,不好看的,嗨,胡乱给几个钱也就拿走吧!   晏骄伸头一看,一时间竟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了。   好家伙,真是丑的随心所欲啊。   大概是还没经过基因优选,古时候的蔬菜瓜果本就不如现代社会的美丽动人。   眼前的瓜牛儿,盘成圈儿的,扭麻花儿的,一根上结出两茬儿的……   晏骄又看了那些长得好的,也是瘦瘦小小,跟现代超市里卖的没法比。   不过好在都很挺直,也新鲜饱满,刚凑近,鼻腔中就充满了蔬菜特有的清新。   “这一篓子,你卖多少钱?”   大山笑道:“这些好的算您三文钱两斤,瓜牛儿,本也不值什么,不要钱。”   这是他头一回自己跟衙门做买卖,心中既敬畏又高兴,又见晏骄仙女似的模样,自然更不好意思开口要价。   晏骄失笑,“哪儿有你这么做买卖的?种菜不容易,起早贪黑的,该多少是多少吧。以后每隔两天你就往这边送一回,也是一筐。”   大山挠挠头,“今年结了不少,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这都第三、四茬儿了,家里人吃不了,鸡啊猪啊也都不爱吃了,也不差什么。”   晏骄:“……”   我是该说你憨厚呢,还是不会说话?   最终,大山到底只要了好黄瓜的钱,还是照三文钱两斤。不过从明天开始,就是按晏骄的意思,照市价两文一斤了。   半篓子好黄瓜不到十斤,酷似搞行为艺术的瓜牛儿不要钱,统共花了晏骄十三个大钱。   有了黄瓜之后,晏骄看着整个人都神采飞扬,哼着小曲儿就去了厨房。   赵婶子一看她这个样儿就笑了,“晏姑娘,这是又想做什么稀罕吃食?”   晏骄抿嘴儿一笑,“这个啊,还真是应景儿,且空出肚子等着吧!”   还不到饭点,赵婶子也没什么要忙的,就先问她需要什么。   晏骄笑道:“还真有点儿,不过这会儿先不忙。等回头吃完饭,劳烦您和阿苗帮我多多的剥蒜,捣成蒜泥。”   安排好了之后,她就去和面,又在清水中反复揉洗。   随着水越来越白,她手中的面团越来越小,渐渐呈现出小麦原有的淡黄色,也更加柔韧。   天气太热,东西随便放在外面恐怕要馊,晏骄想了下,索性将洗出来的水倒入小瓷坛中,然后坛口捆绳儿,跟后厨刚采买的西瓜一并吊到井里。   淀粉水需要沉淀好几个小时,等吃完了午饭,再睡个午觉,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做完这些之后,晏骄又把那些歪歪扭扭的小黄瓜洗干净,全都剖开后掰成小段。   瓜牛儿太小,拍不着,而掰开的断面粗糙,更利于吸收汤汁,口感也比切开的光滑断面要好。   事到临头了,晏骄才发现厨房里竟然没有花椒、麻椒等,只好先将八角、大蒜、辣椒什么的加油爆香,然后趁锅热,加上酱油熬汤,放凉之后舀到干净的小口大肚粗陶坛子里,把黄瓜块都丢进去泡着,也吊到井里放凉。   这就等着吧。   中午照例是赵婶子的拿手好菜:   水煮茄子、大块白肉、清炒野菜。   只这么一听就很惊心动魄。   别说晏骄这被养刁了的胃口吃不下,瞧着岳夫人也没怎么动筷子。   见晏骄面露担忧,老太太挺洒脱的擦了擦嘴角,和和气气的一笑,“人老了,胃口就不好,正好也苦夏。”   话音未落,晏骄就清晰地听到了对方腹中传来的“咕噜~”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老太太脸上笑容一僵,微微有点不好意思。   晏骄忍笑,往前凑了凑,小声说:“我也没怎么吃。”   老太太一把握住她的手,半天说不出话,竟有点委屈。   谁能想到她苦了一辈子了,当年随军征战南北也就罢了,将士们吃糠咽菜,她没道理锦衣玉食。   ‘   可这临了临了了,吃的还不如军营呢!   本来到了新地方就有些水土不服,饮食也很不习惯,更要命的是厨娘…… 第11章   稍后情绪渐渐平复,老太太又很善解人意的说:“其实也没什么,唉,大概是人老了,这张老嘴啊,越发刁钻了!我都没脸外头说去!”   晏骄赶紧道:“话不好这么说,这闲着没事儿,谁不想吃几口可口的?这不怪您。”   顿了顿,又忍不住替赵婶子说话,“其实,也不好怪赵婶子……”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我懂。”   赵婶子还是上一届平安县令招来的。上届县令自己养着两个厨娘,对公家的自然不上心,只要健壮能干就好。   庞牧本就是个念旧的人,也不爱摆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谱儿,除了几个紧要职位,衙门上下基本还维持了原本配置。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庞牧深知伙食的必要性,还特意增加了伙食开销,而赵婶子也确实兢兢业业的改善伙食质量,比如说:隔三差五就会炖肉。   奈何她的技术实在有限,勤快和能吃苦对改善口味完全没有任何作用,即便是买了肉,她也只会清水炖,炖的稀烂……   这菜是菜,肉是肉的,真的十分泾渭分明了。   这也确实是时下普通人家最推崇的做法:   炖毕竟体积大,一家人都能多吃几口。   青壮男人们倒罢了,正是能吃的时候,也不计较什么口味,能填饱肚皮,还有肉吃,没什么不满足的。   唯独就是可怜老太太了……   偏她又是个识大体的,不肯为这点小事打扰儿子,只是忍耐,偶尔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偷偷挑个由头,买点吃食打打牙祭。   晏骄不知道各中隐情,只是觉得岳夫人太过自律了些,“庞大人是个孝顺的,如今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的,您这样的身份,院儿里单独开个小厨房也就是了,何苦来着?”   可老太太苦了一辈子的人了,一切都成了习惯,哪儿说得出口?   晏骄也知道习惯难改,当下笑道:“也不差什么,我嘴馋呢,又爱折腾着吃,您老若不嫌弃,日后也尝尝。对了,今儿就有一份儿呢,就当晚饭了。”   “瞧瞧这事儿闹得!”岳夫人十分感慨,到底觉得自己给小辈们添麻烦了。   哎,真是个好姑娘,难得又展样大方,还这般体贴人。   她是个不爱欠人情的,想了下,就说:“我记得前儿,有德布庄的人不是送了你许多料子?你还说不知怎么弄。正好,我是个惯会做衣裳的,你若信得过,我帮你裁两身秋装?”   老太太不说,晏骄这几天都把这事儿忙活忘了,当即很高兴的道:“那您老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瞒您说,我呀,真是不会做针线。”   “你有正经本事,何苦非做针线?”岳夫人是见过世面的,思想也活泛,并不在意,“天阔还说,过几天要给我请个针线娘子。我这年纪大了,许也做不了几年了,我们娘儿俩总不好见天外头订去,也不方便,这倒也罢了。”   见晏骄微微有些茫然,她又笑着解释说:“你们家大人,字天阔。”   “哦,”晏骄笑了,“这可真不错,正合他为人呢。”   天阔,天高海阔,还真就像庞牧这个人,高高大大,敞亮的很。   “是吧?”见她这么说,老太太就更高兴了,当即站起身来,兴致勃勃的说,“走,挑布去,若你那儿没合适的,我这儿多得很呢,几辈子穿不完!别看现下还热,转眼就是中秋,紧接着就凉了。夏衫紧赶着做一身,余下的都是秋冬……”   庞牧屡立战功,老太太又是诰命夫人,逢年过节宫里的赏赐就没少过,如今私库里堆得满满当当,只是不知传给谁。   岳夫人的审美很是不错,配色大胆,偏偏效果还不错。   她在边关待了许多年,又常跟着东跑西颠,对利索的骑马装和裤裙一类很有好感。尤其看晏骄也是个爽利人,便着力推荐了几个样子。   晏骄自己对穿着打扮没什么特别的要求,而且对时下流行一点儿头绪也没有,索性全有老太太做主了。   她挺不好意思的,觉得麻烦人家,可也不知为什么,老太太瞧着格外高兴。   一老一少这么说说笑笑,困劲儿也就过去了。   晏骄见时候差不多,跟岳夫人说了声,径直去了厨房。   这会儿淀粉水已经沉淀好了,她又将洗出来的面筋上锅蒸熟,顺便熬了辣椒油,调了麻汁、砸了花生碎,又烫了一点绿豆芽,最后将赵婶子她们捣的蒜泥跟香醋一并搅拌。   阿苗小尾巴似的跟在后头,帮着端盘子端碗,看的直咋舌,“娘咧,一道吃食竟这样繁琐。”   平时看赵婶子做饭可简单了,洗洗剁碎丢到锅里煮熟就是,哪儿有这许多讲究?   晏骄笑道:“还没完呢。”   她这才发现没有平底锅,想了下,就找了个过节装饺子的大托盘,在盘底刷了一点香油,倒一层淀粉水,上热锅蒸熟了。   因为最初就考虑到见者有份,她弄的分量也大,反复多次之后,就得到了一大摞半透明的面皮。   见晏骄也跟切面条似的摆弄,看了半天却插不上手的赵婶子主动请缨道:“好姑娘,这个我会,你且歇着吧!”   忙活半天,晏骄也确实累得慌,肩膀脖子酸痛得很,便顺势交班,“那就有劳了。”   “姑娘也忒客气,”赵婶子干劲十足的挽着袖子,朗声笑道,“我也知道自己本事不济呢,您又大方,不挡着我偷师,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再说了,您做了,少不得我也吃两口,哪儿能一点儿活儿不干!”   做饭口味暂且不提,赵婶子毕竟是打小厨房里做惯了的,一应基本功比晏骄这半吊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那面皮又软又滑,也不敢使劲,才刚她切的时候就跟耍马戏似的。   可这会儿到了赵婶子手下,瞬间听话,都乖乖叠好了,刷刷刷挨切。   “您可真厉害!”晏骄由衷的夸赞道。   赵婶子不觉挺胸抬头,兀自谦虚,“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说着,几个人就都笑了。   没多大功夫,一大盘子多少斤面皮都给赵婶子刷刷切完了。   偏她还跟没过瘾似的,又顺道切完了黄瓜丝,提着大刀,中气十足的问道:“晏姑娘,咱们还切什么?”   晏骄笑个不停,“暂时没了,回头再有什么想切的,保证头一个找您这女将军。”   她边说边将切成宽条的面皮放到大盆里抖开,又把提前准备好的面筋块、花生碎、黄瓜丝、豆芽什么的撒上,最后痛快的倒入麻汁、香醋、蒜泥等。   考虑到可能有人不能吃辣,她只放了一点调味,剩下的辣椒油全都单独盛着。回头谁觉得不过瘾,可以自己再加。   阿苗帮着搅拌,才几下就口水泛滥,“这味儿可真好闻。”   洁白的面皮又弹又滑,上面均匀的沾满了香喷喷的麻汁,酸溜溜的香醋,红彤彤的辣油,味儿越拌越大,酸酸甜甜辣辣,好开胃呀。   分明才吃了饭不久,她忽然觉得又饿了似的!   “爱吃呢,当饭吃也成,”晏骄先自己尝了味儿,马上就给阿苗和赵婶子盛了两份出来,“不爱吃的,权当开胃点心了,来,尝尝吧。”   面皮和大部分原料都一直在井水里镇着,凉丝丝的,在这秋老虎盛行的午后尤其突出。   一口下去,顺着喉管儿一路凉丝丝,整个人都清爽了似的。   晏骄单独分出来几份,剩下的全都是大盆装着,又盛了些饭前做好的小黄瓜咸菜。   “这几份给前头大人们送去,大盆的给当值的衙役、门子送去,天热,又有案子,瞧着大家都累得狠了,权当调节了。”   小咸菜脆生生的,一口下去汁水四溢,口舌生津,越发胃口大开了。   赵婶子吃的舔嘴抹舌的,“晏姑娘,您这为人真是没得说。前头我干了这么些年了,也没谁跟您似的这么体贴大家。这才几天呐,我们真是跟着享福了。”   “别说那些见外的话,”晏骄笑笑,将凉皮装了两个大碗,配着小咸菜和辣椒油一并放到大食盒里,“不过是些寻常东西,没几个钱。”   小黄瓜是白得的,下剩的十三文,面皮、面筋统共才几文钱?算上零零碎碎的作料,顶了天几十文罢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阿苗抽空回了句,正色道,“是好是歹的,大家伙儿心里都有一杆秤呢!”   东西是一回事,难为这份情谊,简直就叫人跟盛夏三伏天喝了冰泉水似的,忒舒坦。   晏骄给她们夸得不好意思,转身提着食盒走了。   一出院门又碰上庞牧,两人一愣,都笑了。   貌似在县衙里他们统共就碰到两回,每一次都是在厨房!、   “什么味儿?怪好闻的。”庞牧下意识的看向食盒,“对了,还没谢过你上回做的酱爆蟹,真是好吃的紧。到底叫你破费了,回头叫账房把钱算了,不能叫你吃亏。”   上下几十号人呢,积少成多,都算到一个人头上着实不轻快。   “本就是我请大家的,哪儿能再要钱?”晏骄不肯收,又笑的狡黠,“今儿我又做了,别人也帮忙了,这你可不好算。”   她是狭长的眼型,这么一笑,就好似两道月牙,眉眼弯弯,好看极了。   庞牧怔怔的看了会儿,突然又觉得太过冒昧,忙道:“那也罢了。对了,我听说你最近练字?那就叫库房那头送些文房过去吧,本就是你该得的,你没提前说,我竟也知道的晚了。”   “什么?”晏骄回过味儿来,又刷的睁圆了眼睛,“你是说,衙门里头还供应纸笔?!”   好么,眼睛圆了,又像记忆中的小野驴了。   庞牧笑着点头,“可不是么,你好歹也算文职,办的是公务,自然没有叫你们自掏腰包的道理。”   晏骄整个人都傻了。   早知如此,她还多花那大半两银子干嘛!   她的表情实在太逗了,庞牧没忍住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又安慰说:“以后知道就好了,但凡有需要的,只管跟后头库房提。或者跟我说一声也成。”   晏骄点了头,说:“对了,你快吃去吧,等会儿凉气儿没了就不好吃了。”   “你先别急着走,”不想庞牧却说,“正好我要找我娘说说过节的事儿,一道过去吧。”   她这么纤细,提着个大食盒看着就累,倒不如都给他拎了。   稍后,岳夫人看着并肩过来的两个人,真是笑开了花。   啧啧,这场景,咋就这么赏心悦目?   “好孩子,大热天的又劳你跑一趟,热坏了吧?”岳夫人迎出去几步,亲热的拉着晏骄的手,又亲自给她倒茶,“喝杯凉茶静一静。我自己配的,清热解暑。”   那头的庞牧无人问津,自己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开,“娘,我也热,又渴。”   岳夫人头也不抬,“自己没长手么?”   庞牧:“……”   我大概齐是您亲生的吧?   稍后,胃口不佳的岳夫人结结实实扒了一大碗凉皮,还要多放辣,额头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吃的心满意足。   许久没吃的这么顺口,都有些撑了。   庞牧吃了两碗,汁水都喝干净了。   有这两位的带动,一直奉行少食多餐原则的晏骄也有点涨。   然后三个人就围在桌边喝消食茶。   岳夫人这会儿才有工夫细看自己的儿子,见他似乎消瘦不少,不觉有些心疼,“大热天的,你也要保重自己,瞧瞧,这衣裳都有些大了。”   庞牧面无表情。   我都来了大半个时辰了。 第12章   晏骄觉得这对母子的相处方式挺有趣的,就跟着笑,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对了大人,中秋的话,县里是不是会有庙会什么的?您是县令,是不是得出席什么场合的?”   她还没逛过庙会呢。   谁知庞牧一听就捂着脑袋道:“快别提这个。”   他是军功起家,哪儿知道管理百姓琐事这么麻烦?   这家少了鸡,那家没了鸭,他家的婆娘割了邻居韭菜,这样鸡毛蒜皮的事儿也有人哭着求大老爷做主……   偏平安县辖下乡镇众多,面积又大,实际是个直属省府的州级县。   这也就意味着,事儿格外多,人员格外乱。   饶是他已经把许多书案工作扔给廖无言和那些文职人员,可还是有许多事情不得不亲自做。   这身上的肉,硬是被这些琐事耗费去了。   两相对比之下,他都觉得查案子特别轻快特别有趣了。   晏骄抿嘴儿笑,“大人如此能干,这点琐事又算的了什么?”   庞牧砸吧下嘴儿,脊背不自觉挺直了点儿。   别说,还挺受用。   仨人轻轻松松说了会儿话,正享受着难得的闲暇,前头就过来人了。   “老爷,老夫人,京里来人了。”   庞牧和岳夫人对视一眼,都是了然。   晏骄顺势站起身来,笑道:“正好我也有些累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庞牧也没多挽留,只是说等会儿叫人给她送些文房四宝去,晏骄笑着应了。   庞家如今就他们这一支,自然不会是什么亲戚,来的怕不仅是京里,还是宫里的。   果不其然,等晏骄刚回屋,那心腹就小声道:“王公公带着仪仗来了,七、八辆车,虽说是送中秋节礼和宫中赏赐,但属下瞧着像是有旨意的样子。属下不敢怠慢,先叫人奉茶了。”   王公公乃是当今的心腹近侍,寻常皇亲国戚都未必能请得动他走一遭,如今却从千里之外的京城巴巴儿来了,实在不好怠慢。   庞牧点了点头,又跟岳夫人换了正装,这便过去了。   母子俩到的时候,二堂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在吃茶。   他穿了身靛蓝色蝉翼纱外袍,里头是青云绢褂子,头上戴着翠玉八角,面白无须,瞧着很是清瘦。   “我的国公爷,老夫人,一别数月,还真是怪想两位的。”听见动静后,王公公笑着站起身来问好,态度十分客气。   国公爷?   庞牧眉头一挑,才要说话,却见王公公忽然就清了清嗓子,陡然严肃起来,“平安县令庞牧接旨!”   这一句话在前头,什么事儿也得压着等会儿说了。   等他念完旨意,庞牧才知道方才那句国公爷出自何处:   圣人将他晋为定国公,连带着去世的父亲、兄长和在世的母亲也得了恩典。   庞牧接了旨意,叹了口气,“如今我不过区区县令,哪里就受得住此等大恩?”   如今旨意约莫早已通告各处,他就算想拒绝都来不及。   王公公笑着说了恭喜,“不仅如此,月前圣人将国公爷的画像入了功臣阁,您是里头顶年轻的一位!”   庞牧无话可说,只是朝都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愧不敢当。”   他与圣人相识至今已有十多年了,初次见面时庞牧是边将之子,圣人也不过是随先皇御驾亲征的皇子之一。   后来中间经历无数风波,庞牧更是立下从龙之功,情分非比寻常。作为圣人身边最老资格、最可靠的心腹之一,王太监对庞牧也一直敬重有加。   三年前圣人历尽千辛万苦登基,却一直根基不稳,庞牧就继续带人为他保驾护航。   而待到尘埃落定,他却不等封赏就直接自请离京,以剿匪的名义来到这小小平安县做了县令。   “您当得起!”王公公跟他谦让着坐了,又道,“自打您走后,圣人就见天的念叨,说犹如失了一臂,大半个月睡不着吃不香,失魂落魄的。这会儿已经在京里修缮国公府,就等您什么时候回去呢。”   说完,这才细细打量了庞牧一回,“许久不见,国公爷风采依旧,还是这么龙精虎猛的,只是似乎略清瘦了些,圣人知道必然心疼的。”   “何苦这般?”庞牧摆摆手,“倒是浪费钱财,虚耗财力。”   “圣人知道您喜欢清静,未必请的回去,”王公公一脸了然的说,“不过官员也得三年一述职不是?总要回京看看的,便是当个临时住处也好啊。”   顿了顿,他又笑道:“圣人还说,眼瞧着您也这个年纪了,前些年替大禄出生入死,耽搁了大事,这几年保不齐就找了国公夫人,到时候小世子、小郡主的,总得上个太学、女学院的吧?难不成大人您还真想叫子孙后代也在这儿过一辈子?”   这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门道?孩子们想成才,想有个好前程,那肯定得往京城靠靠。   庞牧不管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挑了一句道:“郡主什么的,实在是过了。”   亲王之嫡女得了圣人恩准才能被封为郡主呢,他不过外姓,现在媳妇连个影子都没有,怎么听圣人的意思,就先给定下了?   “圣人的意思,奴才哪儿敢置喙!”王公公一推六二五,瞧着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庞牧也知道跟他说不出什么来,当即一笑了之,又问了圣人的近况,顺便请他多住些日子。   “就算您不说,老奴说不得也得厚着脸皮多赖些时日,”王公公笑道,“圣人记挂得紧,不仅托老奴给您带了亲笔书信,还叫老奴使劲儿瞧瞧您,回去说给他听呢。”   稍后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庞牧见王太监面露疲色,也不再多言,只是请他去驿站客房休息,又说希望不要将自己晋封国公一事宣扬出去。   王公公沉吟片刻,点了头,“也罢,圣人也说由着您,不过各路大小衙门、官府驿站自然是早就接了圣旨的,这个奴才可管不住。”   庞牧就笑,“这倒罢了。”   只要别闹得这平安县城内人尽皆知,叫他不得安宁就谢天谢地。   安置好了王太监,新出炉的国公爷母子又去里间说话。   娘儿俩的意思都很明确:不回京,至少现在不回京。   说句不好听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庞牧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点儿,如今圣人固然信任他,可日子久了,谁说的准呢?   越亲近的人,一旦翻脸,捅的刀子越深越狠。   史书上那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比比皆是,实在不必亲自去考验一位君王的忍耐力。   王太监说圣人思念他,舍不得他,应该是实话,但这都是发生在庞牧主动上交兵权并离京的前提下,如果现在他还在,天长日久,谁知道会怎么样?   岳夫人拍了拍大腿,笑呵呵道:“我也老了,实在折腾不起,且觉得这平安县有山有水民风淳朴,实在是个好地方。”   说着又拉过庞牧的手拍了拍,“如今啊,我就想看看花,看看草,饿了吃碗凉皮子。”   本来挺严肃的事儿,可老太太三言两语就扯到凉皮子上头去,原本还有些凝滞的气氛便瞬间消散。   庞牧哈哈大笑,“娘说的是。”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中秋在即,阖家团圆,本是最美好不过的事。然而就在这个大家都热烈讨论着吃什么馅儿的月饼,去哪里赏月的美丽时节,郭仵作却要补作业。   是的,就是补作业。   上回他一时冲动向晏骄询问了解剖知识之后还后悔不已,谁知对方竟真的记在心上,回来第二天就给他画了一张人体解剖图,说让他先背熟。   郭仵作如获至宝,又是惶恐又是感激,激动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拜这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姑娘为师!   可惜他之前已经有位正经师父了,再拜师不合规矩,也只好罢了。   不过虽然名分上是友好切磋,相互交流,可实际上,郭仵作对待晏骄的态度跟半个师父也没什么分别了。   他甚至亲自将画有解剖图的竹青纸认真裱糊起来!然后挂在书桌前,头悬梁锥刺股,每日学的废寝忘食。   奈何到底年纪大了,之前又没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更没有现成的尸体和模型对照,郭同学的进展很慢。   晏骄没当过老师,以前真不知道教学生这么费劲。   检查了几次作业,郭仵作的进度都非常不尽如人意。   她有点儿想敲黑板,但是又怕这位淳朴的大龄学生钻牛角尖,万一钻研精神太过,真去以非法手段弄具尸体来可怎么办……   “咳咳,这个急也急不来,”她强压耐性道,“咱们合作的机会多着呢,回头遇到实物,现场讲解印象更深刻。”   话虽如此,可郭同学偷偷瞟了眼她额角若隐若现的青筋,再看看阳光下越发白嫩纤细的手指,忽然回想起来,当日就是这双玉手,轻而易举的,犹如庖丁解牛的拆了一具尸体……   他再次飞快的低下头去,惭愧非常的说:“都是我脑子不好使,姑娘受累了。我这就回去把图画上三十遍。”   说完,就用力做了个揖,很有干劲的回去了。   面对如此有上进心,又如此知道自我检讨的学生,晏骄实在说不出什么抱怨的话,只好干巴巴的鼓励道,“那,那你加油啊。”   郭仵作的背影似乎抖了下,然后跑得更快了。   晏骄:“……”   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晏骄正愣神,一抬头就看见才从旁边院儿里出来的图磬。   “图大人。”晏骄笑眯眯的打招呼。   “晏姑娘。”图磬这会儿见她还有点儿尴尬,既对她的来历依旧心怀警惕,却又为自己之前的轻视感到羞愧。   晏骄才要开口,忽然就听到前方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通过频率可以推断,来人必定是行色匆匆。   她不由得小声嘀咕道:“总感觉……”   青天白日的,在自家衙门里有这个脚步,感觉不太妙啊。   她自认说的声音够小了,谁知图磬竟还是高高扬起眉毛,表情复杂。   “呀,晏姑娘,图巡检,你们都在啊,正好!”一个捕快满头大汗的跑来,看见他们就松了口气,火急火燎道,“青山村上烧死了两个人,大人让两位连同郭先生都赶紧的。”   话音刚落,图磬就意义不明的呵了声。   晏骄眨巴眼,“这事儿真不赖我!” 第13章   庞牧大概是被廖无言逼着做了不少书面工作,整个人逃似的往外跑,骑在马背上就显得别特天高海阔,连背影都透着几分愉快。   饶是坐在马车里,晏骄仿佛还能感觉到来自图磬那火辣辣的视线。这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以至于勤奋好学的郭仵作拿着卷子过来问问题都心不在焉的。   “大人,”打发走了郭仵作之后,晏骄偷偷从窗缝里扫了图磬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冲庞牧招手,“大人。”   见她探头探脑的,好像草原上的土拨鼠,两只眼睛里都透着憋不住的机警,庞牧不由得笑出声,“什么事?”   晏骄示意他低头,庞牧便很配合的弯下腰去,也学着她的样子,神神秘秘的问道:“什么事?”   “图大人耳朵是不是特别好使?”晏骄小声问。   “这你也知道了?”庞牧倒有些意外了。   “原来是真的啊!”晏骄瞪圆了眼睛。   她本是随口一说,顺口一问,哪儿知竟然还真问出点儿什么来。   “自然是真的,”庞牧点头,挺骄傲的说,“我们都说那小子长了双顺风耳,夜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的,头一个听见的保准是他。”   早年打仗的时候,图磬和齐远是双先锋。   两人一个擅长听声辨位,趴在地上一听就能一口气能叫出几十里外来了多少人马,是何兵种;一个擅长没路找路,茫茫戈壁他也能给你划出四通八达好几条路,到了之后又变着法儿的骂阵,曾经直接把一个敌军大将在阵前气厥过去……   所以哪怕如今退居小小平安县,图磬还是做了巡检,齐远就管着县衙内外,两人里应外合,只将这县城守得水泼不进。   见晏骄若有所思,庞牧就跟她开玩笑,“你该不是说他坏话了吧?那小子可记仇。”   “我没有!”晏骄使劲摇头,又紧张的看了图磬一眼,“大人你别污蔑我!”   她跟图磬的关系好不容易有点缓和,哪儿容得旁人再泼脏水?还能不能培养融洽的同僚战友情谊了?   “不过大人,”晏骄赶紧抢话题,“不是说意外烧死的么?按理说仵作过去验验就完了,您又跟来干嘛?”   “青天白日的失火,还烧死了两个人,左邻右舍事先都一点动静没听见,”庞牧微微蹙眉,“怎么想都觉得破绽百出。”   “这种事儿最怕先入为主了。再说了,最近几天又干又热,偶然失火也不奇怪吧?”晏骄说着,就一脸狐疑的打量他,“您别是被廖主簿吓走的吧?”   庞牧:“……哈哈哈哈,说什么胡话!他区区一介书生,衙门里自然是本官说了算,哈哈哈哈!”   晏骄:“……”   呵呵,说了算你心虚什么!   庞牧自己不肯承认,晏骄也不好继续穷追猛打,转而问起死者和所在家庭的基本状况,等问的差不多了,目的地也就到了。   平安县城距离青山村本就不远,更兼中间道路平坦通畅,一行人也才走了不过一个时辰。   村中突然死了两个人,算是大事,村长早已等候多时,猛然见呼啦啦来了这许多人马,不禁有些惶恐。   “大人,这是?”   律法规定,每每有新增或迁出、死去的人口都要报到衙门,可不是说是失火么?按例只需要仵作过来验明正身,写一纸证明文书就行了,这,这怎么连官兵、衙役都带来了?   庞牧先不说自己的怀疑,只是摆手,“不必多言,且先去现场瞧瞧。”   这个村子不算大,统共也不过几十户人家,一二百人口,这会儿除了在田间劳作的,还剩下三二十老弱妇孺,差不多都围在现场外头探头探脑。   晏骄下了车,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地势和房屋布局,然后越走越觉得可疑。   这里虽然是个村子,但规划的不错,道路都是夯实过的,房屋多以整齐的石块和泥坯搭建而成,既好看又板正,而且也吃得住风吹雨淋。   按理说,这样的房屋就算一时崩了火星,也不可能烧成案发现场这种满目漆黑的断壁残垣状。   难不成……   屋子外面站着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大两小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看上去十四、五岁,在乡下已经可以议亲了。倒是其余一男一女,都不过五六岁年纪,尚且懵懂。   “这是县太爷,”村长对这一家人道,“还不快快行礼!”   一家五口都吃了一惊,连带着附近看热闹的村民,都稀稀拉拉跪了一地,七嘴八舌的说着问候的话。   庞牧叫他们起来,又命人遣散了看热闹的无关人等,只留下四邻,这便开始问话。   “这是王大勇和他媳妇王氏,三个孩子,”村长帮忙介绍说,“两口子为人很是勤勉本分,出事的家中两位老人,俱已瘫痪多年,想必也是因为这个没能跑成……”   庞牧抬手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直接问夫妻二人,“失火时有人在现场么?”   王氏飞快的看了自家男人一眼,有些胆怯的说:“是,是民妇,民妇在。”   晏骄略听了两句,就跟穿戴好的郭仵作一并进去验尸去了。   村民们或贫或富,都有自己的院子,起火的是靠着厨房的一排正屋,十分敞阔,是专门给两位老人住的,夫妇二人和三个孩子都挤在东西厢房。   郭仵作就叹了口气,“也是一片孝心。”   听说两位老人瘫了十多年了,那夫妻二人一直都尽心竭力的照顾,但凡有好吃的好穿的好住的,都是先孝敬老人,连几个孩子都靠了后,乃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孝子和孝顺媳妇。   这家里也有几十亩地,平时都是王大勇一人侍弄,每日早出晚归,十分辛劳。妻子王氏就在家照顾老小、养鸡喂鸭,也是累的不成人样。   可即便这么着,左邻右舍没有一个听他们抱怨过一句。   照王氏的说法,今儿王大勇也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去了地里干活,她也是先为老人擦洗了,又打发长子大牛带着弟弟妹妹去外头放牛割草、捡柴火,自己依旧留在家中洗衣做饭。   可是她实在太累了,做饭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炉灶里的火苗顺着她睡着时搭在灶口的柴火烧出来,一路蔓延出去……还是邻居发现着火了。   可等到这会儿,想救人已经来不及了。   晏骄先顺着厨房往外看了一圈,见这里和正屋之间的角落里散落着许多木炭,想必起火前堆着柴火,不由得有些生疑,“好端端的,怎么放这许多柴火在这里?”   而且锅灶和柴火堆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这么“顺着烧过去”,怎么看怎么有难度!   郭仵作却不以为意,抬手指了指上空几乎碰在一起的屋檐,“这里乃是两处屋檐交汇处,天然遮雨,隔着厨房又近,用起来也方便,许多人家都是这么放的。”   这几天接触下来,他也知道这位亦师亦友的晏姑娘别看业务能力突出,但对许多生活常识却极其匮乏,便指着地上散落的灰烬道:“生火时要先以麦秆儿、枯草等细碎易燃的东西引火,然后再按照由细到粗的顺序挨着往上放。王氏只有一个人,必然忙乱,搬动柴火时极容易散落一路。天气高温干燥,极易引燃,像这样顺着锅灶烧出去的案例,虽不敢说常见,但乡间也不是没有。”   晏骄恍然大悟,暗暗记在心中,这才跟郭仵作走进去。   屋子里基本上已经烧没了,到处漆黑一片,唯有炕上两具焦尸十分显眼。   郭仵作摇头皱眉,“两位老人,青天白日的,都睡着了不成?便是一个醒着,也该叫喊几声的。”   顿了顿又道:“许是身体虚弱,喊的声音不够大,很快被熏死?”   晏骄没做声,只是细细查看火烧痕迹,看了会儿就皱眉摇头。   这个年代的家具都是实木的,根本不像现代社会的合成木粉板家具那么好点燃,想要达到眼前这样桌椅板凳柜子齐齐燃烧的程度,必须有相当的时间积累。   如果真的是邻居看见浓烟就喝止,完全不可能烧成这样。   另外,假如情况真如王氏所言,那么应该是靠近厨房的方向烧的最厉害。可如今……怎么看都觉得室内才是第一起火点。   “肢体蜷缩,成斗拳状,”晏骄简单看了情况,心中大致有数,麻利的戴上手套,开了勘察箱,对郭仵作说,“一人一具,同时进行吧。”   郭仵作点了头,先细细的看了一回,然后从木箱中取出一支干净的棉签,小心的探入死者鼻腔内。   “咦?!”   除了往里放时不小心蹭上的一点灰烬,棉签……竟十分干净!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心头一跳。   如果真的是死于火灾,那么鼻腔和口腔内肯定会有大量烟尘,甚至是血沫。   看来,还真被庞牧说中了,这根本不是意外。   晏骄皱了皱眉,转身取出手术刀,“郭先生,你先帮我掰着,咱们得剖开看看了。”   尸体烧成这样,留在外面的证据少之又少,想查明真正死亡原因,只有解剖一条路。   郭仵作点头,才要伸手,却听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你,你们要干什么!” 第14章   “你,你们要干什么!”   晏骄和郭仵作齐齐扭头,“验尸啊。”   “不成!”刚问完话赶来的王大勇似乎十分愤怒,一张脸涨的黑红,两片略厚的嘴唇不断颤抖,“我爹娘已经遭了这么些年罪,走的也不痛快,我不许你们再这么糟践他们!”   晏骄在心里呵呵几声。   出现了,阻拦办案的家属!这种最麻烦了。   郭仵作耐心道:“我们知你心中难过,只是如今多有蹊跷,还是得细细看过了才好,也能叫二老瞑目。”   “你什么意思,怎么就不能瞑目了?”王大勇刷的瞪起眼睛,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粗气,显然十分愤怒,“是我们撒谎不成?”   郭仵作本就不善言辞,给他这么气势汹汹的一逼,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干巴巴的劝道:“话不好这么说,之前”   话音未落,王氏也跟着往地上一坐,两条腿儿一蹬,一双手不住地拍打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哭起来,口齿不清的喊什么“这日子没法儿过了”,瞧着很是可怜。   郭仵作被她吓得连连后退。   他对女子尤其无可奈何,扎着两只手呐呐无言,瞧着颇有几分滑稽的可怜。   晏骄瞧的是又好气又好笑,上前拉了他一把,轻轻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左右现在他们说什么也是火上浇油。   时人讲究入土为安,别说家属,就连几个留下作证的邻居听了,也纷纷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咋能这样?”   “就是,人都没了,连个囫囵身子都不给剩?”   “杀头的还知道给留个全尸哩,这也忒狠了……”   “烧死就够遭罪了,这会儿还给人家开膛破肚,回头到了地下,岂不是阎王爷都认不出来?”   “那个小姑娘也是仵作?瞧着挺好看的,咋手这么黑?”   “是哩,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我看她这辈子嫁不出去……”   “哼,谁敢要这样的恶婆娘?”   这些婆娘的耳语旁人听不见,图磬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当即猛地一拔刀,“公门中人岂容尔等满口乱嚼?”   那些人被明晃晃的刀刃吓得直哆嗦,胆子小的差点当场尿出来,哪儿还敢再多嘴?只是鹌鹑似的缩在后头。   “胡闹!”庞牧慢一步进来,看着乱作一团的现场,当即喝道,“都给本官收了这地痞无赖的样子!”   晏骄和郭仵作只觉得这声犹如天籁,两个人四只眼睛齐刷刷看过去,如同失散已久的小鸡仔儿终于找到了老母鸡,情深意切的唤了声:   “大人!”   若不是场景不合适,庞牧简直要笑出声。   晏骄绕开还在地上打挺儿的王氏,提着裙子跑过去跟庞牧耳语几句,对方的眼睛刷的亮起来,活像发现猎物的野狼,等不及要亮出爪子。   “来人,将人拿下,押到一旁看住了!”庞牧黑着脸的样子格外有威慑力,吓得王氏抖了抖,连宛如行云流水般熟练的撒泼都停了。   “大人,这?”村长急了,上前询问道,“这是为何啊?”   “方才仵作已经简单看过情况,两位老人根本不是熏烧致死!”庞牧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王大勇夫妇,“案件存疑,人命关天,本官有权命仵作就地验尸,若有阻挠者,以同谋罪论处!”   说完,他一抬手,图磬手下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立刻呼啦啦围过来,将案发现场护了个水泄不通。   刚还作势帮忙抱打不平的邻居们接连吃了惊吓,如今好似被掐住脖子的野鸡,一个个脸涨的通红,潮水般往外围退去,生怕被当成同伙抓了。   正式官兵哪里是普通农户可比的?方才还暴跳如雷的王大勇瞬间白了脸,跟王氏两人瑟瑟抖成一团,三个孩子也紧紧抓着他们的胳膊,看向庞牧的眼中明晃晃透出恐惧。   齐远啧啧出声,皮笑肉不笑的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咱们大人最是秉公执法、公正严明,不冤枉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恶人,莫怕,莫怕啊。”   他不笑还好,一笑,王氏等人抖得就更厉害了。   尸体外部看上去烧的很严重,但约莫着火时间不算特别久,皮下组织还算新鲜。   晏骄划开死者颈部,当即叹了口气,对郭仵作和旁边负责记录的人道:“颈部皮下、肌肉有明显出血,喉头软骨及舌骨骨折,明显是被人掐死的。”   郭仵作和负责记录的人对她口中的固有名词还不是特别熟悉,就都凑过去仔细看,又将不懂的地方一一提问,晏骄也本着现场教学的态度,耐心回答。   有实物和没实物的效果真的差很多,郭仵作用心听着,只觉得之前一些不懂的难题都迎刃而解,慢慢在脑海中化为详细的立体图像。   稍后,晏骄又开了死者胸腔,“女性死者左胸曾遭受过重击,皮下出血严重,一根肋骨轻微骨裂,一根骨折,但没有形成致命伤。”   “莫非孝子贤孙都是装出来的?”郭仵作惊道,“两位老人家一直遭受虐待?”   想要打断肋骨,那可不是一般的手劲儿。   多狠的心呐!   “不像,”晏骄摇头,“痕迹很新,应该是刚刚形成的,我并没有在他们身上找到旧伤的痕迹。”   说完,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排除有旧的皮外伤,但现在都看不出来了。”   可是,现在虽然能够确认是掐死的,但到底是谁干的呢?   在这个既没有监控,又不能进行一切高科技检验的年代,真是令人头秃。   没了干扰之后,验尸进行的很顺利,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   晏骄三人出了门,狠狠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对庞牧点点头,又将报告文书递给他看。   郭仵作头一回见晏骄摘脏器,从舌头开始,到下面心肝肺脾,完完整整。   那样干脆利落行云流水的干练,显然是经过千百次实践才会有的,他既钦佩,却又本能的觉得恐惧,这会儿还觉得手脚发软,颤巍巍蹲在路边石头上大喘气。   再一回想起刚才晏骄说的“好好看我怎么操作的”,郭仵作就忍不住喉头发痒。   听这个意思,以后自己的课程里……也有这一项?   他突然感受到一丝绝望,眼神越加涣散了。   人的视角不同,看到的也大不相同,郭仵作这么坐着,便能很轻易的看到成年人弯下腰也看不大着的角度。   他一边平复呼吸,一边下意识四处撒么的功夫,竟又有了发现。   “你的耳朵是谁咬的?”郭仵作指着王大勇与王氏的长子大牛,疑惑道。   原本好好的耳朵被咬的皮肉翻卷,伤口还不断渗出血丝,显然是刚咬不久。只是大牛带着头巾,四周又有翻落下来的碎发,遮住了,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在哪里?”晏骄闻言立刻跑过来,想近前查看,谁知刚还死气沉沉的女人突然像是被戳了逆鳞的野兽,猛地从地上蹦起来,炮弹似的狠狠撞在她身上。   晏骄满心满眼只想找证据,根本没料到王氏竟会突然攻击,被打了个正着,整个人都斜飞出去,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   庞牧眼疾手快,早在王氏动作的瞬间就一个健步上前,堪堪把人捞住,另一只手狠狠撑住地面。   他当即怒不可遏道:“左右,将这疯妇拿下!”   晏骄赶紧爬起来,又抓起他撑地的手来看,就见掌心已经见血,还嵌进去许多碎石渣滓和泥土,很是可怖。   “真是对不起,”她赶忙叫人将自己的勘察箱拿来,取出里头的医用酒精和胶布,细细擦拭,“是我自己没留心,反而累得你也受了伤。”   “这哪儿算伤?”庞牧久经沙场,什么要命的伤势没经历过?这种只是蹭破油皮的压根儿不叫事儿,见她这样郑重,还有点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来,“你没事儿吧?”   他自己皮糙肉厚的,身上拉到血口子都能活蹦乱跳,倒是这位晏姑娘白白嫩嫩娇娇细细的,伤了还不疼哭了?   小脸儿嵌着那双古灵精怪的眼睛怪好看的,笑起来小太阳似的,他只是看着就觉得舒坦,还是不要哭的好。   “我能有什么事儿?你别乱动!”晏骄虎着脸道,“案发现场呢,天气又热,本来就容易繁殖细菌,要是不小心感染了,截肢事小,死人就完了!”   庞牧头一回见她这么认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啥繁殖细菌啊,感染啊,听不大懂,反正……他挠了挠头,索性任她摆弄,还笑,“这不是处置尸体用的吗?怎么还用来处置我了?”   晏骄白他一眼,“我有说过,都是给死人用的吗?”   法医长期奋战在勘察现场第一线,难免磕磕碰碰的,其中一个曾经被齐远误当做饭盒的,里面放的就是各种医护用品,可以有效防止细菌感染。   庞牧看着那医用胶布还挺稀罕,“这个倒是有趣,也不用缠纱布似的打个大疙瘩。”   若是能用到军中,得省多少事,节省多少纱布啊。   “别想啦,”晏骄啪的合上小药箱,十分唏嘘道,“这是我们那儿特有的,我也统共就这么几卷,用完就没啦。”   庞牧满脸可惜,又摸摸下巴。   就这么几卷,你还舍得大材小用给我贴了…… 第15章   给庞牧处理好了伤口,晏骄这才转身,瞬间变脸,冷冰冰的对王氏道:“你知道齿痕是可以比对的吗?”   “什,什么对?”王氏满脸茫然,手上却还是紧紧抓着长子。   晏骄面无表情的重新戴好手套,活动下十指,对齐远道:“齐大人,劳烦搭把手,将这小子按住,我取个痕迹。”   齐远早就看的满肚子火,听了这话也不含糊,当即爽快应声,“得嘞!老图!”   王氏立刻杀猪似的尖叫起来,王大勇也想上前阻拦,长子见势不妙扭头就跑,结果都被训练有素的衙役和官兵干脆利落的按倒在地。   晏骄无视那小子仿佛吃人一样恶毒的视线,冷静的在他耳朵上抹了颜料,稳稳的拓印了痕迹。   她将纸张交给郭仵作保管,又用湿泥巴做印版,给两位死者的牙齿压印,然后对着阳光仔细比对起来。   唉,要是有相机和电脑就好了,现在这样真是费眼睛。   良久,她冲庞牧点点头,“对上了,是这位男性死者的牙印无疑。”   庞牧蹲下去,抬手往那小子脸上拍了拍,啪啪作响,“小子,告诉本官,既然你家如此和睦,你爷爷又为什么要咬你?他一个瘫痪多年的老人,又是怎么样才能咬到你的耳朵,嗯?”   说完,他便站起身,朗声道:“将疑犯带回县衙,即刻开堂!”   衙门的人呼啦啦来了,又呼啦啦走了,还带上了原本应该是报案人的王大勇一家五口,以及村长和几名可以作证的邻居。   这显然给青山村村民们造成不小的冲击。   “这,这咋回事儿啊?!”   “娘咧,我才刚听了几耳朵,那老王头和他婆娘是给人杀的!”   “老天爷,谁这么狠的心?”   “人都带走了,这还有跑?真是没看出来啊!”   “嗨,俺早就觉得王氏不是什么正经人,最毒妇人心,肯定是她干的……”   “呸,少胡说八道,以前你咋不说?”   这还是晏骄第一次踏上古代“法庭”。   现场跟她在许多文物遗迹中看到的也差不多,左右两排衙役,手持水火棍,齐声低喝时非常具有威慑力。但凡有一点儿心虚的,只怕都撑不到几个回合。   庞牧换了官服,坐在案后,晏骄与郭仵作、廖无言几人分列左右,堂下跪着王大勇一家。   因那两个最小的孩子不具备作案能力,暂时排除嫌疑,被带到堂下,倒也算人性化。   两位老人被谋杀的证据确凿,且周围邻居们又证明这几日根本无外人去王家院子,众衙役的水火棍齐齐敲打起来,压力便如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没一会儿功夫,王氏就招了。   她对晏骄这个亲自上手取证的仵作似乎恨到了骨子里,一张嘴就冲着她去了:   “你这样的千金万金小姐,吃喝不愁养尊处优,养的细皮嫩肉,哪里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别人的公公婆婆身强体健,男人能帮着下地干重活,女人也能帮着看孩子,做家务,可为什么就我们这么倒霉?”   “本来就没留下一文钱,光每天吃的药就够我们一家人嚼用了!   “我们两个人要养整整七张嘴!”   “我跟大勇一天睡不到两三个时辰,这日子过的,还不如街上的狗!十多年了,那两个老不死的,还没咽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如今,大牛都十七了,可因平时缺吃少穿,长得还不如人家十四、五岁的孩子健壮!家里这样穷,又有两个累赘,哪里有姑娘愿意嫁过来?一连说了三个都不成,连媒人老远一看见我掉头就走……”   “还有两个小的没长起来,这日子,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王氏一边说一边哭,眼眶里的泪直接往外滚,顺着脸颊脖子哗啦啦的往下淌,把衣服前襟都打湿了。   可等说到最后,她好像已经把眼泪都流完,反而变得麻木。   “大牛是个好孩子,每日都帮我替他们翻动、擦洗,今儿我不过抱怨两句,那死老头子竟然就咬了大牛!”   “我气不过,觉得一片真心喂了狗,索性杀了利索!”   “我杀的时候痛快,可到底舍不下孩子们,不想坐牢,就,就一把火都烧了!”   王大勇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呆了,“香秀,你,你说啥啊?你当着大人的面儿别胡说!”   说着,就哆哆嗦嗦的伸手去拽她,几乎是带着几分哭腔的道:“快跟大老爷说,你是胡说的,啊?胡说的!”   王氏咬了咬牙,抬手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一边哭一边骂,“你才胡说!就是老娘杀了你爹娘!那两个老不死的……”   可越说,她哭的却越厉害,浑身都跟着发了抖。   王大勇给她打蒙了,也跟着掉了泪,却还是不肯松手,只是一遍遍机械的重复着,“不能,不能啊,你多好的人呐,不能啊……”   乍一听,似乎什么都对上了,可晏骄却明白,人绝对不是王氏自己杀的。   至少,先动手的绝对不是她口中那位老人。   庞牧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是将这家人晾在一旁,转头去问几个邻居。   那几位邻居见事情反转,王氏自己都认了,哪里还敢胡乱说话?   只到底多年邻居,关系素来也不错,还是忍不住替她分辨。   “大人,王氏杀人,确实不该,可,可她嫁过来这些年一直尽心尽力的伺候,平时我们串门儿,两位老人也都夸呢!”   “是呢,大人,久病床前无孝子,王氏这样的媳妇实在难找了,求您发发慈悲,轻判些吧。”   “两位老人家病了十多年,可还是面色红润,身上一点儿褥疮都没有,可见王氏是真的尽了心的……他们夫妻二人平时老实本分,若非走投无路,又怎么会……”   乡间人家,日子本就艰难,往往家里有一位病人就揭不开锅的。   可这王家两位老人都瘫痪多年不说,下头还有三个没长成的孩子,这乡里乡亲的,谁说起来不唏嘘?   大禄朝律法严明,却也非不近人情,若果然事出有因,官员确实有权利从轻处罚。   就好比王氏,照她的说辞,杀死两人合该问斩,可考虑到她多年的付出和艰难实情,改成流放也是可以的。   虽然依旧辛苦,要与亲人天南海北,可到底活着,总是有指望的。   庞牧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十分动容,“既然已经决定杀人,你又何苦殴打公公?”   话音刚落,王氏面上有一瞬间茫然,一直垂着脑袋躲闪的大牛却猛地抖了起来。   他偷偷抬眼去看庞牧,见对方猛地看过来,平静的双眼如同带了能将自己戳透的利刃,便又飞快的垂下头去。   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短暂的茫然过后,王氏一咬牙,满面泪痕的道:“我实在恨极了他,人家的公公尚且雄壮,是个顶梁柱,可他”   还没说完,庞牧就狠狠拍了惊堂木,表情陡然一变,“你说谎!”   惊堂木的特点就是拍起来特别响,在这空旷的大堂内甚至还带出回音,针扎似的往耳朵里钻,好像直接拍在人的心尖上。   王氏整个人都哆嗦了下,本能的跌坐在地,口中却还是结巴道:“民妇,民妇都招了,我”   “带伤的分明是你婆婆,若果然是你做的,又如何会记混?”庞牧冷笑道,又指着大牛高声喝道,“王大牛,你不说,本官替你说!”   “你心中怨恨,趁母亲不备,本试图殴打奶奶泄愤,谁知却被爷爷咬伤,一时怒急,便将二人都掐死!”   “你母亲听见动静,赶来时为时已晚,却不想你坐牢,便伪装成起火,又将你撵出去,谎称你一大早便带着弟妹出去,对此一无所知……”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好似一阵阵密集如雨点的鼓声,狠狠砸在在场众人心上。   还没说完,王大牛已经抖若筛糠,跪都跪不稳当了。   王氏更是哭倒在地,膝行向前,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起来。   “大人,不是啊大人,是民妇杀的,真的是民妇杀的啊!”   “民妇愚钝,才刚被吓坏了,所以记差了啊!”   “求大人饶过大牛,砍了民妇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砰砰砰磕起头来,才几下额上便流下血来。   鲜血与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留下蜿蜒的红色痕迹,看上去既可怕又可怜。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王大勇早已是呆了。   他张了张嘴,看看发妻,再看看任凭母亲给自己背黑锅都不曾挣扎过一下的长子,忽然颓然跌坐在地,泪流满面,“何苦,这又是何苦!”   接下来就没仵作什么事儿了,晏骄和郭仵作先后退了出来。   她走了两步,看着秋日里格外高爽的蓝天,重重叹了口气。   天气分明这样好,可她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第16章   最后的审理结果跟庞牧推测的没有太大差别:   前几日,王氏好容易托了媒婆说合,奈何那家姑娘也不愿意,又话里话外的说王大牛本人也不大勤勉本分,宁肯做个老姑娘也不会跟他。一直将两位老人视作累赘的王大牛听后,越发怒火中烧,便跑去肆意辱骂、殴打。   老太太无力还手,老爷子却硬是用两条胳膊撑起上半身,狠狠咬上他的耳朵。王大牛恼羞成怒,等回过神来,就发现两位老人已经被自己掐死了……   听到动静赶来的王氏自然震惊万分,可事已至此,她又不忍心再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抓,情急之下,便放了一把火,试图瞒天过海。不料,破绽百出……   王大牛自然该死,可惜王氏,辛苦了大半辈子,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如今却因为包庇儿子并做伪证,也被酌情判了一年监禁。   倒是王大勇有些令晏骄刮目相看:他并不曾像许多村民揣测的那样写休书,反而隔三差五就过来给王氏送饭,只说是自己对不住她。   “前些年她伺候我爹娘,没半句怨言,每日再晚也要等我家去。如今,也轮到我等她了……”   ——   这案子完结之后,衙门里正经清闲了几日。   转眼就是中秋,翠环山举子被害一案也渐渐有了眉目。   派出去查案的人已经送回来几波消息,说已经在南面几个州县发现了死者生前行踪,并确定有数名同行者,他们已在加派人手往北追赶。   “数人?”乍听到这个消息,图磬还有些惊讶,“难不成是团伙作案?”   “也未必,”庞牧摇头,“滇阳那边还没传来消息,这几个人也未必就相熟。退一万步说,即便熟悉,也不一定都动手了。”   “春闱在即,路上肯定少不了赶考的举子,大家遇见了便做一局文会,谈的投机了便一并赶路,然后过几个地方再散了也是有的,关键还在那个老乡身上。”四个人里头也只有廖无言是正经科举出身,对其中一系列流程熟悉的很,当即解惑道。   “就是,”齐远附和道,“人心隔肚皮,是不是朋友还两说呢!再说了,晏姑娘他们验尸的时候不也说了么,基本可以确定是一个人动手的。”   凶手若有两人及以上,只怕死者压根儿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现场也不会那么惨烈。   “先等等看吧,这还是咱们来这边后的头一个节呢。”说起中秋,图磬也不像平时那样严肃,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你小子今儿头晌是不是弄了一大篓子螃蟹去后厨?”说起这个,庞牧抬手就拍了齐远一巴掌,笑骂道,“好好的中秋,也不叫人家歇歇。”   赵婶子不会料理螃蟹,具体是谁做,还不是一清二楚的事儿?   “呦,眼下八字没一撇的,”齐远捂着肩膀直咧嘴,疼的嘶溜嘶溜的,“大人,元帅,国公爷,您这就心疼上了?”   “你小子皮痒了是不是?”庞牧给他气笑了,干脆又来了一巴掌,又作势抓着他往外走,“也有几日没练练了,走走走,去后头演武场给你松松皮!”   齐远一听就告饶,“您老行行好吧,大过节的!”   他哪儿打得过庞牧的,说是对练,到时候还不是挨揍?   庞牧充耳不闻,廖无言和图磬不劝和不说,反而在旁边瞎起哄,生怕火烧的不够大,非得在上面再泼一瓢油。   “说的是呢,最近天气热,大家难免懒怠,功夫都撂下了。”   “大人公务繁忙,还不忘指点武艺,小齐,瞧瞧,你多大的福分!”   齐远气的脸红脖子粗,扯着嗓子喊道:“屁话!这福分老子送你们,白给要不要?”   廖无言和图磬齐齐摇头,非常谦逊的说:“不敢不敢。”   齐远气急,“这些年兄弟都白做了!”   后头晏骄正带着赵婶子、阿苗和另一个小丫头处理螃蟹,听见前头演武场忽然热闹起来,还有些好奇。   “这是怎么了?”   赵婶子笑道:“肯定是几位大人又练上了。”   “是呢,”这几天才来厨房帮忙的小丫头杏花也道,“隔三差五就这样,姑娘习惯就好了。”   “姑娘,左右这些我们都会做了,您不如去前头瞧瞧热闹,也松快松快。”阿苗道。   晏骄没见过比武的,不免有些意动,忍不住扭头往发声处多瞧了几眼。   赵婶子和杏花一看,也都跟着劝,索性擦干净手,直接把人往外推。   “收拾点儿螃蟹算什么?”赵婶子膀大腰圆的,手劲儿没的说,三下两下就把晏骄给推到外头走廊上,“之前看你弄的,切开两半蘸面粉我也会呢!等会儿都准备好了,我们再去喊你就是了!”   晏骄哭笑不得,只好去隔壁取皂角洗干净手,一边擦着一边往前头去了。   前头一色青色大石板铺成的演武场果然已经挤满了人,时不时迸发出叫好声。   外围几个人眼尖,看见晏骄过去,都热情的招呼起来。   “晏姑娘来了!”   “姑娘来这边瞧,这里有阴凉地儿!”   有手快的,干脆就用自己的袖子把本就干干净净的石凳又狠狠擦了几回,“晏姑娘坐这儿!”   本想偷偷瞧几眼的晏骄给他们这么一弄,反而不好意思马上走了,连连道谢,到底是过去坐了。   图磬和廖无言就在旁边,三个人简单打了招呼。   别说,这视野也忒好了,简直就是超级VIP席位!   场上的庞牧和齐远都只穿一身单衣,好些地方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两人拳脚飞扬、你来我往,打的不亦乐乎。   图磬和廖无言在旁边带头喝彩,又有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场面十分热烈。   自古以来,县太爷都是文官,别说习武了,马术好的也没几个,上下一众衙役们哪儿见过这个?瞧的都入了迷!   演武场两侧都摆着架子,上面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都是齐备的,两人赤手空拳打了一会儿,又随手从架子上抽出兵器来斗,一时间,场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又有冒出来的火星子,看的晏骄心惊肉跳。   “晏姑娘不必担心,”廖无言笑呵呵道,“都是耍惯了的,自有分寸。”   顿了顿又道:“习武之人嘛,略有些磕磕碰碰也实属寻常,只要不伤筋动骨就无妨。”   晏骄:“……”   你这么一解释更吓人了好吗?   说话间,胜负已分。   齐远给庞牧一脚掀翻在地,哼哼几声后干脆认输。   “大人威武!”   “大人好身手!”   “县太爷真厉害!”   一众衙役拼命拍巴掌,只觉得这比逢年过节街头卖艺耍把式的好看多了。   “痛快!”庞牧哈哈大笑,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一窝糙老爷们儿里安安静静坐着一个晏骄,宛如鸡窝里的凤凰。   他挠挠头,这人啥时候来的?   晏骄仰着脑袋,笑眯眯看他,两只眼睛月牙似的,“大人真是文武全才呀。”   庞牧干笑几声打哈哈,才要说话,忽听一个人走近了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他扭头一看,正是前儿刚来的王公公,略一沉吟,便帮忙介绍道:“这是本月衙门里刚聘的仵作,晏姑娘着实大才,当日便帮我们破了一桩命案,这几日又屡立奇功。”   晏骄给他说的脸红,连连摆手,“分内之事罢了,也没您说的这么神奇。”   “你当得起,”庞牧斩钉截铁道,又反过来介绍,“这位是我京中故人,姓王,替朋友过来问候的。”   晏骄点头,就知道正是之前自己听过的“京里来人”,当即跟他问了好。   “好,好好,原来姑娘就是近几日名声如日中天的新仵作,久仰久仰。”王公公一双眼睛不住地在庞牧和晏骄之间打来回,笑的跟偷了鸡的狐狸似的,越发和颜悦色了,“庞大人为国为民,那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如今得了晏姑娘这样的人才,越发如虎添翼了。”   女仵作啊,这可稀罕。   不过,真的是仵作吗?   晏骄抿嘴儿笑的腼腆,瞧着特别人畜无害,“王先生过奖了,只是我也没想到庞大人还有京中旧友哩,约莫以前是位厉害人物,倒叫我惶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反正总觉得这位王先生……莫名gay气十足。   再配合他的来历……   晏骄眉头一挑,呵呵,或许自己真的无意中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也说不定。   她这么一开口,廖无言、图磬和齐远就飞快的交换了眼神,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   庞牧也暗道不好,赶紧抢在王公公开口前笑道:“都不是外人,你们也不必这样客气,来来来,都坐,都坐。”   王公公愣了下,然后了然一笑。   好么,合着国公爷还什么底细都没漏啊。   看完了比武,心满意足的晏骄也不跟王公公套近乎,略客套几句,就回后头去了。   谁知刚进厨房门,就见一个衙役手里拎着一条足有半人高的大鱼,赵婶子几人都手忙脚乱的,正翻箱倒柜的想找东西盛。   “呦,好大的鱼!”晏骄笑道,“哪儿来的?” 第17章   “晏姑娘回来了,”那衙役转过头来,瞧着很是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闻言笑道,“我叔父是城外打渔的渔夫,今儿一大清早就捞上来这个,都唬的了不得。自己不敢吃,也吃不了,索性就叫我带来了。晏姑娘,您手艺好,看看能拾掇拾掇做了吃不?”   “这得有二十多斤吧!”除了当年去东北,晏骄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也很是稀罕,“能卖不少钱吧?倒是叫你叔父破费了。”   “二十四斤半呢!”赵婶子好歹从柜子最底层拖出来一个过年腌大缸咸菜才会用到的大铁盆,“正值中秋,这样好的鱼,最好给大户人家做席面,外头少不得得花个三、四两银子!”   小衙役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听了这个就有点急了,头脸脖子一并涨红,“我叔父和爹娘都说了,大老爷他们带兵剿匪,还了百姓们一个太平,晏姑娘您又帮忙破案,大家伙儿感激不尽。这鱼也是河里捞的,不花钱,还不许他们做个心意了?我若拿了银子回去,可少不了一顿好打!”   这里的百姓,也忒淳朴。   晏骄听得心里暖暖的,“也是我们的本分,想必大人也是这么想的。好了,你别急,不跟你提钱还不成?只是这事儿可得跟大人说说,也好叫他知道百姓们的心意。”   那小衙役听了这话,才算和缓了,当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来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和白白的牙齿。   那鱼太大,光靠几个女人收拾起来着实费劲,这叫林平的小伙子便帮着打了下手,最后被赵婶子塞了一勺蜂蜜送走了,瞧着背影很是雀跃。   晏骄看着就笑,心情忽然好得很。   “好家伙,这样大,”赵婶子直起腰来狠狠喘了口气,又擦一把汗,笑道,“还有齐大人送来的那么些螃蟹,一顿未必吃的完,忒丰盛了些。”   今儿过节,她本来还在愁这十个八个菜如何凑的出来,如今有了大鱼和螃蟹,可不省事了?   “水产不耐放,”晏骄想了下,“咱们炖了这鱼,再弄个酱爆螃蟹,额外再要两个略清淡些的菜和一个汤,并各色瓜果点心月饼的,也是一顿好饭。”   “我也是这个意思,”赵婶子点头,只是不好意思,“可我这手艺……”   螃蟹自不必说,就是这鱼,她也怕做坏了啊。   “有我呢!”晏骄抬了抬下巴。   赵婶子这才松了口气,又直念阿弥陀佛,“不瞒姑娘说,平时小鱼小虾倒也罢了,难得碰见这样出色的大鱼,做坏了岂不可惜?只是这样一来,倒是劳累你做了我的活儿,叫我这心里如何过得去?”   “瞧您这话说的,”晏骄就笑,“左右闲来无事,我憋着也难受,又不是天天做,怕什么?您有这不好意思的功夫,倒是去弄几块豆腐来是正经。”   说的几个人都笑了。   许是时代和地域差异,这鱼的品种晏骄也没见过,不过瞧着刺多肉细,想来炖着吃基本错不了。   “对了,咱们厨房可有酸菜?”晏骄突然问道。   这鱼这样大,只做一种着实可惜了。   谁知被问到的赵婶子和阿苗等人都满脸茫然,“什么菜?”   听说过白菜、青菜的,这酸菜是什么玩意儿?菜都酸了,还能吃吗?   晏骄这才久违的感受到时代不同所带来的鸿沟:就算别的地方有,在这个流通极度不发达的时代,只怕泡菜、酸菜、辣白菜啥的也传不到这边。   她又不抱什么希望的问了句,“那花椒?麻椒?味道辛辣刺激,麻嗖嗖的。”   坏了,本想上次做了黄瓜咸菜之后就出去买的,结果一忙起来就忘了……   赵婶子等人面面相觑,试探着道:“姑娘说的可是西边胡人贩来的香料?听说他们那里多有味道稀奇古怪的,只是咱们一直没用过,不大清楚呢。”   作为平时做饭甚至连葱姜都少用的大厨,如今被问及稀罕玩意儿……真是太难为她了。   饶是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晏骄也不禁有些失望。   她暗自在心中缅怀了下连露面机会都没有就被提前枪毙的酸菜鱼、麻辣烤鱼等,当即果断道:“回头有空,咱们逛胡人市场去!”   等白菜、萝卜大批的下来,必须得腌制些。   什么酸菜鱼、泡菜饺子甚至单纯的泡菜咸菜的,酸酸辣辣,可都经济实惠,开胃的很呐!   虽不知晏骄到底要去胡人市场买什么,不过如今大家都对她盲目信任,只是本能的跟着点头,又来帮着打下手。   河鱼难免腥气,晏骄便多多的加了酒腌制,又细细的抹了葱姜蒜,先在锅里微微煎过,这才下水炖。   其实这么多人吃鱼丸火锅也是很好的,只是熬制高汤和做鱼丸都很费时间,眼下根本来不及,只好等下回。   左右红烧大鱼,也很美味。   得亏着是衙门里做大锅饭的,管着上上下下几十号壮小伙子的伙食,不然去哪里弄能装得下二十四斤半大鱼的巨锅?   大火烧开,转中火炖煮,再加大块煎到两面金黄的豆腐块,不多会儿,汤汁就泛白了。   水泡一个接一个的咕嘟,带的煎豆腐也扑簌簌地哆嗦,偶尔一个两个爆开,香气就更浓郁了。   晏骄忽然想起来网上看过的“话痨豆腐”,自己兜不住笑了,又顺手取了菜刀,在一块豆腐上划了道小口子,果然就见口子里咕嘟嘟冒出来水泡,嘟嘟囔囔,整块豆腐都暴躁了似的。   她越发笑的厉害,又叫其他人看,“你们瞧瞧,这豆腐像不像在说话?”   赵婶子她们原本没往这上头想,这会儿给她一点,也越看越像,都撑不住笑了。   “姑娘心思怪活泛的,”赵婶子笑的眼泪都出来,“换了旁人,再想不到这上头。”   大家又笑了一回,阿苗吸着鼻子道:“咱们平安县吃水产不多,也就是姑娘您来了,我才知道这河里的东西竟也这样美味。”   杏花这几天刚到后厨,还是头一回见晏骄下手,看的目不转睛,“姑娘可真厉害。”   晏骄弯腰看了看火,听了这话就笑,“炖条鱼罢了,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   “可我就是觉得您厉害,”杏花跟阿苗一个烧火,一个拉风箱,配合倒是很默契,“您长得俊,又有本事,听阿苗说还会读书写字,如今连饭也做得好了,别是个仙女吧!”   众人就都笑了。   晏骄脸红红,抬手敲了敲她的小脑瓜,“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仙女才不做这个。”   “那仙女做什么?”这么一说,阿苗倒是好奇了,不由得追问道。   晏骄一噎,想了一回,自己也笑了,“我也没见过仙女。”   “那就是了,”杏花咯咯笑道,“没准儿您就是仙女,只是自己下凡之后忘了罢了。”   赵婶子带头笑的前仰后合,一时间,厨房里的笑声传出去老远。   鱼炖到半截,晏骄又用棒子面和面,也不用擀面杖,直接用手捏成一个个软趴趴的湿面饼子,从刚刚能够到鱼汤的位置,沿着锅内壁满满的贴了,又倒进去不少大粉条和菜干儿,结结实实炖了一大锅。   赵婶子看的稀罕,“这个法子好,也不用特意再去蒸干粮了。且这汤汁这样鲜浓味美,下头沾了汤的棒子面饼得多好吃啊。”   鱼太大,不好装盘,晏骄就又请了两个衙役来帮忙,整个装到大盆里抬上桌,跟两大托盘酱爆蟹一起堆了个满满当当,压得那结实的榆木大桌子都吱嘎叫了几声。   “正好过节,大家凑在一处吃热闹些。”她笑道。   赵婶子也跟着点头,又去分派碗筷。   “姑娘!”杏花跑过来,扒着门框喊道,“那个锅里叫什么油焖茄子的,我瞧着汁水差不多熬干啦!”   “姑娘,”阿苗也跑过来,跟杏花脑袋靠脑袋,兴冲冲道,“五花肉炖干豆角子也快好啦,您让准备的菠菜条儿、豆腐片并鸡蛋也都搅匀啦!”   “哎,来啦!”晏骄麻利的应了一嗓子,总算觉得有了过节的气氛。   今儿过节,衙门里留下一半人轮值,粗粗算来也有二三十号,多以青壮小伙子为主,胃口大得很,食量惊人。   主菜是炖鱼、酱爆蟹,辅菜是油焖茄子和五花肉炖豆角,再来一个菠菜豆腐蛋花汤,热腾腾香喷喷,都用大盆盛的。   还有赵婶子提前采购的蒸鸡、蒸鹅,如今都用手撕成细丝,用香油凉拌了,再细细的撒上些芝麻,额外配些酱瓜等小咸菜,满满一大桌子菜,已经十分丰盛好看了。   几个人忙出一身汗,很有成就感。   赵婶子看的直念佛,望向晏骄的眼睛里充满感激,“真是多亏了姑娘您了,今年我真是躲了清闲!我这脸上啊,真是怪臊得慌。”   “婶子不必过谦,”晏骄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可知道您做鞋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您若实在过意不去,我就腆着脸跟您要两双鞋穿!”   几句话搔到赵婶子的痒处,叫她整个人都挺胸抬头,容光焕发了。   “姑娘,不是我吹,旁的不敢乱说,可这做鞋,嗨,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我针脚细密?又合脚又舒坦!外头卖的,没一家比得上!”赵婶子喜得眉飞色舞的,有种得到肯定的满足和愉快,当即拍胸脯道,“难为姑娘看得上,别说两双,往后你的鞋我都包了也成啊!”   晏姑娘总这么帮忙,弄得她十分惶恐,可若是果然能回几双鞋,到底踏实了。   晏骄还要与她说笑几句,庞牧等人已经闻着味儿自己摸过来了,满脸写着“急待投喂”。   “呀,今儿可真不错呀!”   “我的个娘啊,这是要香煞人了!”   “啥时候开饭?闻了味儿真是饿得受不了。”   “赵婶子,您今儿是被佛祖点化了不成?怎的手艺这样了得?光闻着这个味儿,我肚里的馋虫就要翻天了!”   “快别提这话,都是晏姑娘的功劳,”赵婶子连连摆手,“今儿我们几个可都成了打下手的,你们要谢,只管谢晏姑娘。”   一群人又七嘴八舌的跟晏骄道谢,夸她劳苦功高,起哄让她坐主席,吓得晏骄绕院子的跑,一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庞大人,”王公公已经看呆了,愣了半晌才声音干涩的道,“你们平时,都这么吃饭?”   这桌上放的是盆吧?略委屈下,是不是人都能进去泡澡了?   就连菜品卖相也稍显粗糙。   庞牧哈哈大笑,“粗野惯了,叫公公见笑了。”   王公公张了张嘴,心道,这确实够粗野的。   他家主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继位前曾着实有过几年不得宠的日子。可即便那会儿,也是饮食精细,讲究得很……   '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对庞牧拱拱手,百感交集道:“国公爷受苦了。”   对着明亮的月光,他双目中竟隐约泛起点点星光,显然十分动容。   庞牧:“……嗯?”   这有鱼有肉的,都是精细菜,哪儿苦? 第18章   岳夫人看的欢喜无限,拉着晏骄的手直道辛苦。   晏骄的眼睛亮闪闪的,虽有些累,可更多的却是欢快,“我喜欢做这个。”   做出好吃的饭菜,她吃的高兴;   看别人吃她做的饭菜而流露出满足的表情,她更高兴。   “好孩子,”岳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又道,“等会儿吃了饭,咱们街上逛去!听听外头噼里啪啦的,都热闹起来啦。你的衣裳我做好了,咱们换上,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上回这么高兴,这么放松是什么时候来着?人老了,都记不清了。   算了,先吃饭:   大锅炖鱼肉质细嫩,汤汁鲜美,一口鱼肉一口豆腐,再狠狠吸一筷子莹润的粉条儿,美!   酱爆蟹咸香诱人,先舔盖子再啃肉,蟹黄蟹膏堆了满满一盖子,倒些姜醋,嘶溜嘶溜满口香。   油焖茄子油汪汪,也不知怎的还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大口大口格外满足,跟吃肉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了。   豆角干儿比鲜豆角更多几分劲道和醇香,偶尔吃到一片五花肉,肥的部分晶莹透亮,红棕色看上去格外诱人,那叫一个鲜!   肉吃多了难免有点腻,这时候正需要一碗清淡爽口的菠菜豆腐蛋花汤,白白的汤汁上面浮动着翠绿的菠菜和嫩黄色的鸡蛋絮子,光看着就是一种享受了。一口下去,好像把嘴里的油花全都带走,嗯,揉揉肚子,还能再战一个回合!   刚还觉得二十多号人就吃这几个菜,不免过分寒酸的王公公此刻也端着大饭碗,埋头扒饭,时不时还矜持却速度飞快的抢几块鱼肉吃。   雪白的鱼肉又嫩又滑,一定要往浓浓的红褐色汤汁中狠狠蘸一蘸……除了刺多没毛病。   嗯,真香!   一时饭毕,意犹未尽的王公公跟着众人撂下筷子,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吃的有些撑了。   他四下瞧瞧,索性也学着其他人那样,没什么仪态的斜靠在椅背上,拿着竹签子剔牙,只觉得说不出的惬意。   嘿,这小日子过得,舒坦!   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为啥庞牧宁肯不要国公的超然地位,也想缩在这小小县城了。   宫中虽然精细讲究,可主子们尚且要谨言慎行,更何况他们?   因要伺候人,随时听候差遣,宫女太监们早就不记得吃饱是什么感觉了。   吃饱容易懈怠,所以只能半饱;   瓜果生冷容易腹泻,所以只好忍痛割舍;   食肉容易口臭,所以只能隔三差五见一回;   汤汤水水吃了爱出恭,所以奴才们宁肯渴着也不敢多喝;   葱姜蒜之流有气味的,更是连影子都见不着。   林林总总算下来,饶是他王公公有无数人巴结,坐拥田产、金银万千,这么多年了,竟都没像今儿这样痛痛快快的吃过一回!   这么多人说说笑笑,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弦外之音,感觉喘气都轻快了,喝口水都是甜的。   这些饭菜虽然稍显粗糙,可难得够味儿啊,那叫一个带劲!   就那泡了鱼汤的棒子面儿饼,王公公都觉得自己能再就着焖豆角子再来两个!   嗝~!   消化的差不多了,王公公这才捧着肚子,一步三摇的往回走,嘴里还欢欢喜喜的哼着小曲儿。   今儿也该给圣人回个信儿了。   “……定国公府上有一女仵作,容颜娇美,肆意洒脱,更兼厨艺惊人……”   规规矩矩写了两行之后,王公公又在灯下打了个嗝,想了下,忽然嘿嘿一笑,继续写道:   “……老夫人与定国公皆甚爱之……”   【王公公:杂家锐利的双眼早已看破一切……】   吃过饭,岳夫人迫不及待的拉着晏骄回去换衣裳。   她兴冲冲的将三套衣服都在炕上摆开,一一指给她看,“这套精细棉布的给你做了缩口,正好不耽搁你写字、做事,坏了也不心疼。这套缎子的略厚些,预备这几日早晚降温,省的着凉,那苦药汤子可不好喝。”   晏骄深以为然的点头,记忆中苦到舌头发麻的那种滋味再次涌上心头。   她指着最后一套,“这?”   “来,今儿是中秋,”岳夫人拿起最后一套石榴红的,笑着塞给她,“这个正好外头是石榴花,很是应景儿。”   这套衣服是上襦下裙的样式,里头鹅黄薄绸,外头石榴红轻纱罩衣,远远看去便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金红色,走起来飘逸无比,如同夕阳下一团动人的火烧云。   晏骄清晰地记得有德布庄两位老掌柜给自己的料子中并没有这样出色的,“叫您破费了。”   这石榴纱轻软细腻,手感顺滑,还有精美的秋日石榴暗花,饶是她对布料知之甚少,也能猜到这料子必然价值不菲。   岳夫人并不在意,笑道:“我年纪大了,用不得这颜色,又没什么女孩儿小辈的,收着白白喂了虫子,正好拿来给你。”   说完,也不等她再开口,直接把人推到里头,“来来来,时候不早了,且赶紧换了衣裳,咱们娘儿俩出去耍是正经。”   毫无反抗之力的晏骄:“……”   怎么觉得谁都比我有劲儿呢?   活了这么多年,草根出身的晏骄还是头一次穿这么讲究的衣服,微微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岳夫人拉着她止不住的点头,“瞧瞧,多俊!我就说呢,正配你!今儿咱们就穿这个。”   谁不喜欢新衣服呢?晏骄很开心的点头,“哎!”   岳夫人也换了一套宝蓝缠枝莲花的的,自己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有些迟疑,“到底是年纪大了,老婆子一个。这个颜色,还是太艳了些。”   “老人?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晏骄装模作样的四处看。   老太太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对方在变着法的说自己年轻,笑道:“你这丫头,真是个鬼灵精。”   “我是说真的,”晏骄正色道,“要在我们那儿,您这个年纪可还要工作呢,那是壮劳力!那些退了休的,60、70、80多岁的人,没一个闲的住的,都凑在一起说笑,还整天出去跳舞呢!”   “还能跳的动?”老太太显然不是常人,并不说什么伤风败俗的话,关注点反而在后面。   如今八十岁的都算高寿,哪一个不是行将就木、颤颤巍巍,这还能跳?不得散架?   “怎么跳不动?”晏骄眉飞色舞道,“我每天下了班,路过广场上都看呢。您不知道,那舞都可难啦,老头儿老太太们都穿的花枝招展,跳起来眼花缭乱的,像我这整天不大活动的都跟不上!”   这一点都不夸张,像他们这些工薪阶层的年轻人们,每次看到网上的广场舞视频都会感慨自己不配拥有老年生活。   广场舞都跟不上,这日子真是没法混了。   “呦,”老太太听住了,脸上忍不住有点向往,“那可真不错。”   “可不是嘛!”晏骄笑道,“您比他们可年轻多啦,也轻快多啦!”   说完,她又凑到老太太耳边,用一种女性才懂的分享语气比划道:“有的人可大胆啦,领口和后背开到这儿!”   老太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想了下,唬了一跳,眼睛都睁大了,又跟着捂嘴笑,“这样大胆?我可不敢,怪羞人的!”   正说着呢,庞牧就进来了,一抬头就看见自家老娘笑得跟朵迎风绽放的大菊花似的,心中纳罕,“这是遇见什么喜事儿了?”   老太太紧紧抓着晏骄的手,活像得了块宝贝,语气中都透着鲜活愉悦,“不必特意去遇见什么喜事儿,只要晏姑娘跟我说说话呀,我就觉得天天是好日子,时时刻刻都有喜事儿!”   庞牧:“……”   感情过去那些年,我净让您老难受了是不是?   见他进来,晏骄愣了下,旋即笑道:“老夫人,多谢您的衣裳,既然大人来了,我就”   “哎你这孩子,你上哪儿啊?”到底是军人家属,老夫人的反应不是一般的快,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表情十分急切。   晏骄眨眨眼,“中秋佳节,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您跟大人出去逛啊。”   我夹在里面算什么事儿?   她这么一说,庞牧就本能的回想起来当初她说过的“我能去哪儿啊”,再看昏黄灯光下她的身影,似乎越发形单影只,胸腔里头莫名其妙闷闷的,心尖尖儿都跟着紧了紧。   “衙门里都放假了,你找谁去?”庞牧忽然开口道,“大晚上的,你一个年轻姑娘出门到底不安全。”   他这么一说,晏骄才想起来,自己相熟的女性,不管是杏花、阿苗还是赵婶子都是本地人,才刚吃完晚饭,就陆陆续续回家团圆去了。   偌大个衙门,竟只有她一个孤魂野鬼,无处可去。   实际上,她不仅有家不能回,甚至这辽阔的时空,也并不曾有一角真正属于她的栖身之所。   想到这里,一贯神采飞扬的小脸儿也不禁多了几分暗淡。   “好孩子,”岳夫人温暖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一个屋檐下,都是自家人,咱们娘儿俩逛去!”   晏骄心头猛地一颤,眼眶发涨,鼻腔发堵,“哎!”   “这就对了!”岳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又指着庞牧道,“正好叫他跟着,什么不开眼的,也就不敢往上来了。若是买了东西,也给他提着,咱们娘儿俩只管乐去!”   咱们娘儿俩……   真儿子庞牧:“……你们确定没漏了谁?”   行吧,你们只管乐你们的,不用管我死活。 第19章   外头大街上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往日明亮闪烁的星星早就被地上流火一般璀璨的彩灯衬的黯然失色,哪儿还瞧得见?举目四望,到处都是欢笑嬉闹的人群,只是这么看着,就不自觉被感染。   空气中浮动着丰富的香气,时不时还有爆竹声混着欢声笑语远远近近的传来,越发将节日的气氛熏的浓厚了。   晏骄光在大都市承受现代污染了,哪儿经历过这个?一出门就看呆了,眼睛都舍不得眨。   “这可,真有意思。”   岳夫人就笑,“是吧?你年纪轻轻的,没事儿的时候别整日家憋在衙门里头,得空也出来逛逛。”   庞牧一声不吭的从路边摊子上买了两盏花灯,分别递给自家老娘和晏骄。   见后者有些惊讶,他搔了搔下巴,忽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我看别人家的女眷都提着。”   晏骄略一迟疑,也就大大方方接过,“多谢。”   灯柄不长,交接时两人的指尖不小心蹭了下,都是一顿,莫名发烫。   一个赶紧撒手,看左看右;一个连忙接过,然后……“哈哈哈!”   庞牧和岳夫人:“……嗯?”   晏骄自己却在想:一对青年男女相互之间递什么东西的时候必然手指碰触,然后齐齐娇羞什么的……如此狗血。   庞牧都给她笑懵了,“晏姑娘?”   晏骄赶紧擦擦眼角,笑容灿烂,“没什么,只是想起一点家乡趣闻,谢谢你啦,灯很漂亮。”   她的眼眶中还有没擦干的泪水,越发浸的一双眸子水润晶亮,犹如夏日雨后荷叶上的晶莹露珠,好看极了。   庞牧干咳几声,忙挪开视线,眼角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一侧乱飘,见晏骄还在笑盈盈看着自己,眉眼弯弯,他突然就觉得这腔子里啊,一颗心又热又软。   岳夫人笑眯眯的看,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胳膊,欣慰道:“长大了,懂事了。”   庞牧无声傻乐,胸膛又往上挺了挺。   三个人顺着人流往前走,中途还看见好几个熟悉的值班衙役,正满头大汗的维持秩序。   晏骄感慨道:“越到这个时候反倒越忙了。”   瞧瞧这街上吧:   开店的自不必说,但凡有些财力的,必要在自家门口扎门楼、挂红绸,敲锣打鼓的揽客,便是街边摆摊的也比平时多了十倍不止!生生把一条大道挤成羊肠。   更有在街角,甚至路中央搭戏台、拉摊子的,各种打把式、闹杂耍的,什么仰头喷火、杆上倒挂,敲梆子拉弦、开台子唱戏,踢盘顶缸、大变活人,无所不包。   就连那平时明令禁止的关扑、彩戏也都露了苗头,因是节日,普天同庆,便是圣人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的过了火,庞牧自然也只当没瞧见的,不去给自己平白找活儿干。   热闹归热闹,这人一多了,难免有些个推搡、口角的,更别提那些浑水摸鱼,也想趁着大好日子捞一笔的三教九流。   听晏骄出声,庞牧也笑道:“他们还算好的了,老图从两天前就开始暴躁,谁都不敢搭腔了。”   这么大的人流量,平时的那点儿官军、衙役根本不够使的,必须得本地巡检调动军防,这就该图磬出马了。   偏这又是头一年,格外忙乱,一连三天,图磬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说曹操,曹操到,庞牧的尾音还没收,就见前头图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雷厉风行的带着一队人马收缴了一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的摊子。   本来话就不多的图磬满脸写着“高兴”,此刻已经懒得开口了,直接让副将例行公事叽里呱啦念了几句,然后一抬手,把那江湖骗子跟后头一串儿才刚抓到的,还新鲜热乎的地痞、扒手、人贩子绑在一串,又马不停蹄呼啦啦走了。   见庞牧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晏骄歪头看他,“大人怎么这么清闲?”   按理说,到了年节,大领导不该忙的脚不沾地?偏他还有闲情逸致来陪老娘逛街。   庞牧也不遮掩,“往年地方官必要召见下头官员,又有些个富商、乡绅之流,我不耐烦应付这些,都提前取消了。”   有什么好见的?不过是些席面机关,谁不知道谁心里的算盘?   奉承的再天花乱坠有什么用,能当吃还是当喝?他也不是没见过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之流把好好的战局搅得一塌糊涂。归根结底,什么都不如真抓实干。   晏骄全程笑吟吟听着,一双眼睛被灯火映的亮闪闪,好像天上的星星都溜下来落进去,晃得庞牧头都要晕了。   备受鼓舞的他才要进一步大说特说,却被斜前方一阵巨大的,宛如潮水般汹涌的失望叹息淹没了。   岳夫人懒得听他说这些,兴冲冲拉着晏骄往前走,“好孩子,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庞牧:“……”   团圆节,关心下儿子不行吗?   娘,我不是你的好儿子了吗?   说归说,庞牧还是认命的在前头开路,顺顺当当的帮两位女眷挤了个前排。   里头是射箭的,真要论起来,也勉强能算赌钱的一种行当。   现场简单立了个箭靶,约莫六、七步远近,上头画着几个圈儿,然后怂恿看客出钱射箭,根据射得环数来决定奖品。   那扎着大红花的头奖是一匹光华璀璨的锦缎,大红的底色,上头用金线银线绣了好些精美的纹样,灯光下熠熠生辉,越发美丽夺目。   岳夫人啧啧称奇,“这样的缎子若要外头买去,少说也得七、八两银子,他竟舍得?”   普通壮年男子三、四个月也未必能挣得来。   且不说寻常县城女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便是男子也不免心动:若是在外面卖了,不也能贴补家用?   摊主叫两个壮汉将铜锣敲得震天响,唾沫横飞的喊道:“来啊,十文钱射一回,只要十文钱,诸位乡亲父老,只要十文钱,这匹举世无双的锦缎就能抱回家了!足足十两银子呢!”   “十文钱换十两,天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么?”   他故意将价格又抬了抬,话音未落,周围便此起彼伏的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是人就喜欢好东西,只是十文钱一回……   须知寻常百姓家,一日嚼用也不过几十文罢了。   见依旧有许多人面露迟疑,摊主又将两盏灯往缎子附近晃了晃,布匹表面立刻随着灯光挪动浮现出一层美丽的光芒,流光溢彩,煞是动人。   “瞧瞧,这可是我从京城带来的上等好货,京中贵人们也多有穿着!”   摊主得意洋洋的抱着胳膊环视四周,大声道:“这样好货,莫说十文,便是花上一两二两,也是大大的赚了!我不过偶然途经贵宝地,见本地人杰地灵,这才决意做个善事!”   “京中”“贵人”“赚了”   这几个被刻意强调的字眼进一步刺激着百姓们蠢蠢欲动的心。   等摊主的话告一段落,立刻就跳出来一个年轻人,“我来五回!”   后头一个穿着水红襦裙的年轻姑娘含羞带怯的看着他,一双眼睛里都带了情意。   晏骄正看得有趣,耳边忽然响起庞牧的声音:“这弓有问题。”   “嗯?”她本能的转过脸去。   灯火下,庞牧的面庞依旧英俊威武,只是上面的愉悦已全然被冷硬取代。   他朝已经两箭落空的年轻人手中抬了抬下巴,低声道:“那弓是特制的,弓身和弦都预先调过,第一次摸的人莫说五回,五十回、五百回他都射不中。”   果不其然,转眼间那年轻人五箭都射完,尽数脱靶,不觉十分懊恼。   岳夫人也皱眉道:“这人心也忒坏了。”   若是单纯戏耍也就罢了,花钱图个乐子,摊主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明晃晃的骗钱了。   就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又陆陆续续有好几人上场射箭,少说也有三四十箭射出。可别说射中了,竟无一箭能中靶!   不光他们,不少百姓也渐渐起了疑心,可就在这个时候,竟有一个汉子三箭射中了乙等,欢欢喜喜的抱着另一匹略次一等,标价四两银子的绸子走了,众看客又羡又愧,也都主动打消疑虑。   庞牧冷笑一声,“是个托儿。”   他早就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闲风吹草动根本逃不过。才刚他们进来的时候,就瞥见这人与摊主眼神交流。   因托儿的带动,百姓们越发踊跃,纷纷交钱,摊主准备的六张弓竟不够使的,好些人在后面排起了队。   “寻常百姓赚点血汗钱何其艰难,”晏骄又急又气,直跺脚,“这才多会儿啊,他就空手套白狼的赚了好几两银子了!”   庙会前后三天,这么算下来少说上百两入账,这伙人可够发个大财了!   “他敢!”庞牧冷哼一声,忽然朗声道,“我也来试试!”   摊主忙着收银子,压根儿没法分神,倒是一个打下手的小伙计过来麻利的收了钱。   排队的人虽多,但架不住速度快,不多会儿庞牧手里就拿了把弓。   他上手掂了下,嗤笑一声,抬手便射。   第一箭毫不意外的落了空。   不过等到第二箭,就稳稳扎在箭靶外缘。   晏骄和岳夫人齐声叫好,好些围观的看客也都跟着喝彩,跟着看过来的摊主脸色瞬间难看了。   庞牧哈哈笑了几声,“还有八箭!”   说话间,他已经嗖嗖嗖几箭射出,瞧着漫不经心,可一箭比一箭更靠近靶心。   等到了后头五箭,已经都密密麻麻扎在靶心了。   跟他玩儿弓箭?想什么呢!   周围叫好声如潮水般响起,而那摊主的脸却好似无边黑夜,阴沉的仿佛能滴下水来。   他飞快的跟几个手下交换了眼神,又朝人群中瞧了几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位客官好俊的身手,不知哪里高就?”   庞牧随手将弓箭丢回去,不答反问,“你只说射中靶心便是头奖,可如今我足有五箭,又该如何评判?罢了,我也不挑,就随便拿些吧。”   他还真就自顾自推开众伙计上前,将台上最好的几件奖品全都搬走了,其中就包括最引人垂涎的那匹锦绣缎子!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得二三十两银子。   那几个伙计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分明是个戏耍,可来人却有种千军万马的气势,叫他们本能畏惧,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一个个傻鸡子似的呆在原地,本能的看向摊主。   钱没挣来倒先折了血本儿,摊主气的两手发抖,偏偏又不好当场发作,两只眼睛都红了。   奖品都没了,还拿个屁来引人上当?   许多围观的看客自己没射中,却也不想便宜了摊主,如今见总算有人得手,竟也跟着欢喜起来,当即七嘴八舌的大笑道:   “真是好样的!”   “旁边的是媳妇和老娘吧?正好年底一人做身好袄子穿!”   “正是这个理儿,哈哈哈,只是……我怎的瞧着这位壮士好生面善,似乎哪里见过似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到底在哪儿见过?”   庞壮士抱着奖品头也不回的离去,只压低声音对晏骄和岳夫人道:“这会儿廖先生和老齐他们必然在前头梨花戏院看戏,我送你们去那里。”   晏骄问道:“那你呢?这种行骗的多是团伙作案……”   她已经大约猜到庞牧的打算,不免有些担心。   “不必担心。”庞牧咧嘴一笑,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有着定海神针般的奇效。   也不知怎的,晏骄忽然就不担心了。   这样的人物,谁能奈他何?   梨花戏院距离射箭的地方不过几百步,三人说了几句话也就到了。   本县最大的戏园子,梨花戏院坐落在十字街以南,距离有德布庄不远,门口也如其他店铺一般扎着高高楼牌,上面张灯结彩煞是显眼。   里头分了三层,正中一座戏台,四面井字结构,中间穿插着许多卖茶水点心并花卉玩意儿的小贩,很是热闹。   廖无言和齐远就在大堂正中视野最好的桌子旁看戏,见他们进来,本想起身招呼,谁知就见庞牧冲他们使眼色。   几个人都是多年战场上拼杀出来的,默契惊人,已经抬起胳膊的齐远也不慌乱,只是装着叫果子吃,又顺势往门口瞄了眼,果然见几个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不是好人”的男子形迹可疑。   他跟廖无言低语几句,又冲左右飞快的比了几个手势,当下就有人笑嘻嘻钻出去,一点儿痕迹没露。   庞牧把晏骄和岳夫人安排在紧挨着廖无言和齐远位置,赢来的东西也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然后大声道:“这里头的果子都不大新鲜,我去给你们买些好的。”   见晏骄还在瞧着自己,他不觉一笑,低声道:“别怕。”   晏骄抿嘴儿一笑,摇头,“我不怕。”   那几个尾随的正愁戏院人多眼杂,不好光明正大的下手,琢磨是不是在外面找个地方守株待兔,此刻见庞牧一个人出来,心头一喜,忙一言不发的跟了上去。   好小子,可让我们逮到落单的了!   庞牧人高腿长,眨眼功夫就出了闹市,后头几个人一路小跑,硬是给急出一身汗。   平安县城虽大,可绝大部分店铺、摊贩都集中在纵横十字街,更兼今日佳节,大部分百姓都跑去那边瞧热闹,因此外头的小街小巷也颇清净。   几个人跟了一路,发现周围越来越荒凉,隐约觉得不对。   “这小子说出来买果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别是有诈吧?”   “大刘哥,前儿听说这里的县令不是等闲,土匪说剿就剿,咱们别给衙役瞧见了。”   被称作大刘的长了一身彪子肉,脸上还有一道横疤,满是匪气,听了这话抬手就给了那人一个嘴巴子。   “混账,前怕狼后怕虎,能成什么气候!”   那人挨了一下也不敢出声,只是原地晕头转向半天,这才小声哼哼道:“大刘哥,那人不见了。”   大刘一愣,又破口大骂起来,“他娘的,还不赶紧去找!”   众人才要动作,却忽然听到后头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在找你爹我吗?” 第20章   等台上的戏告一段落,外面跑进来一个人跟齐远耳语几句,齐远微微点头,欠身冲晏骄和岳夫人笑道:“老夫人,晏姑娘,戏唱完了,咱们也回吧?大人在衙门里等着了。”   晏骄愣了下,“这就成了?”   齐远拍巴掌大笑道:“可不是?大人逮到了一群落单的。”   晏骄:“……”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诡异?   廖无言就笑,“区区几个毛贼,自然没什么不成的。”   晏骄点点头,再看向桌上的东西,“那这些,算是赃物吧?”   也不知什么来历,烫手啊!   “什么赃物!”齐远大笑道,抬手叫后头的人帮忙搬着,又正色道,“分明是大人凭本事赢的。”   到手的东西再吐出去?没可能,这辈子都没可能!   晏骄:“……”   行吧,反正真要这么说也没错。   县衙后头果然灯火通明的,里头时不时还传来几声杂乱的人声,高高低低的,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众人才刚进门,那头就跑来一个衙役,看见他们便难掩欣喜道:“齐大人,廖主簿,大人正找两位呢,有急事!”   两人下意识看向晏骄,后者笑道:“难不成贼人还能跑到衙门来报复?我陪老夫人回去就行了,你们快去忙吧。”   齐远和廖无言也跟着笑了,四个人当即便分成两拨。   等齐远和廖无言进到刑讯房,就见地上歪歪斜斜的跪着一群……啥玩意儿?   打头的几个俱都鼻青脸肿、眼斜口歪,脸上翻了酱缸一样,哼哼唧唧的,话都说不利索,瞧着既滑稽又可怜。   “呦呵,怎么惹到咱们县太爷了?”齐远都给逗乐了。   庞牧坐也不好好坐,直接一条腿踩在桌案上,手里捧着一把黑漆漆的刀翻来覆去的擦,白惨惨的刀刃越发显眼。   一旁负责书记的衙役视而不见,只是低着头下笔如飞。   “大人,嘶,不是,亲爹!饶了儿子们吧!”   一群人口齿不清的喊着,涕泪横流,哪儿还看得出最初的嚣张?   庞牧请齐远和廖无言坐了,听了这话便一阵恶心,“老子哪儿来你们这群不肖子孙?”   大刘等人一噎,竟隐约有些委屈:   之前是谁逼着我们喊爹来着?这会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庞牧冷哼一声,这些人就都不敢吭声了。   本也不是什么伤害人命的大案,且但凡愿意掏钱的百姓,多多少少也存了贪小便宜的心思,花上几十上百文买个教训也不亏。   他本想从轻发落,叫这些人长个记性便罢了,不曾想这些厮们做的忒绝,只许他们骗人家,不许旁人凭本事赢东西,合着全天下的便宜都给他们占了。   今儿是碰上自己没得逞,可若换上平头百姓,谁能耐得住这么些莽汉的打砸?   如今看来,叫他们骗子还算玷污了这个称呼,该叫土匪才对!   庞牧问一旁的衙役,“何年何月何地伤了什么人,都记下来了么?”   那衙役恭敬道:“禀大人,记得清清楚楚。”   庞牧嗯了声,又用刀敲了敲摊主李壮眼前的地面,“还有隐瞒的不曾?”   李壮吃够了打,恨不得听见他的声音就发抖,当下摇头道:“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庞牧点点头,想了下,吩咐下去,“远的我顾不上,但凡平安县辖下的,都派人送些抚恤银子过去,顺便将伤者情况报给我知晓。另外,将这文书抄送给周边府州县,叫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赃银本就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衙役应了,又听庞牧对李壮等人道:“你们屡次伤人,着实可恶,先将方才说的再细细讲一回,本官自会酌情处置。”   李壮的眼睛亮了亮,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小人说了,算戴罪立功不?”   庞牧弯下腰,用刀尖拍了拍他青肿一片的脸,皮笑肉不笑,“你说呢?”   那明晃晃的刀尖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又冷又硬,带着一股寒意从尾巴尖儿窜到后脑勺,李壮都快吓尿了,哪儿还敢讨价还价,只是哆嗦道:“小人不敢,不敢,这就说,这就说……”   这伙人是惯犯了,这几年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一路走一路骗,在一个地方停留不超过五天,基本上是得手就跑。   就在不久前,一行人在平安县城以北两百多里的青町镇停留,照例以饱满的热情积极行骗,第一天就“用辛勤劳动换来丰厚的回报”。   摊主,也就是骗头子李壮十分高兴,带着他们酒楼去喝酒,叫了姑娘,一气闹到夜里。   他们结账时,正好看见店中伙计丢出去一个醉汉。   那醉汉酒气冲天,已经不省人事,穿的却是读书人才会穿的长衫,只是皱巴巴脏兮兮,也不知几天没换洗了。   他在街角边吐边哭,口中翻来覆去的说着什么“对不住”“杀人”“别来找我了”“鬼啊”之类的话。   李壮抹了把脸,继续道:“小人们听了一回,觉得倒不像是胡话,生怕惹了麻烦,就连夜跑了。”   听完他说的话,齐远和廖无言同时在心中想起来一桩案子:翠环山举子案!   “又是书生,又是杀人的,还是这个时候,”齐远喜道,“天下总不会有这样巧的事吧?”   “便是巧合,涉及人命,咱们跑一趟也不亏。”话虽如此,可庞牧也觉得那名醉酒举子只怕就是在翠环山杀害隋坤的凶手。   滇阳距离平安县千里之遥,派去调查隋坤生前好友的衙役到没到还不知道呢,若没有这意外的线索,最快也要几个月之后才能破案。   事不宜迟,庞牧连夜就点了人马,命刘捕头一行人即刻带李壮去青町镇抓人。   ——   接下来两天,秋雨连绵不断,像个哀怨的女子如泣如诉,中间不时夹杂着滚滚闷雷,一点点的将燥热的空气洗刷了个干净。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久前还要穿纱衣的,这会儿众人却都陆陆续续换了厚实的料子。   晏骄也换了岳夫人给做的那身鸭蛋青厚缎子衣裳,只觉柔软顺滑,无一处不服帖,心里不免美滋滋的。   这几天她倒是清闲,便带阿苗去了香料市场,一口气将各色香料、大料都配齐了。   天气湿冷,岳夫人关节疼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有时候晏骄在院子里都能听到老太太在屋里低声呻吟,可等敲门问候,她却又一脸若无其事,笑的如往常一样和蔼。   晏骄心疼不已,跟赵婶子商量过后,去市场买了一副羊大骨,外加几斤羊肉、羊杂,准备加上防风驱寒的药材做些个羊肉汤、羊肉面,也好给衙门里的人补补。   赵婶子暗自划算,虽然一口气买这么多有些靡费,可细细算来,一副羊大骨能反复熬煮几日,且还算荤腥,分摊到每顿也很实惠了。   以前她总觉得骨头这种东西过于鸡肋,又没法吃,还比寻常菜蔬贵,汤水又不管饱,因此从未摆弄过,现在就眼巴巴的等着看晏骄如何处理。   前两天买的各色大料立刻派上用场,晏骄挑了几样出来,用粗纱布绑了个小包裹丢入水中,与肉和骨头先一起煮。   稍后去了血水,把锅中浮沫一遍遍撇干净,顺便将变色的肉捞出,另起一锅,简单的调个卤水,也丢了些个白煮蛋、豆干一并进去煮。   时间一点点过去,骨头锅里原本清澈的汁水变成温柔的白色,空气中渐渐荡开骨头汤那特有的香醇。   这味道并不寡淡,却又不同于肉香,有种既醇厚又清新的矛盾,多吃些也不会觉得腻味。   晏骄舀了一点汤尝咸淡,而赵婶子和阿苗等人一直在勤奋的打下手,见她动作,便齐齐跟着咽口水。   娘咧,这是什么味儿?怎么这么香!   “姑娘,我这就去和面?”赵婶子问的很积极,恨不得立刻就开饭。   晏骄噗嗤一笑,“好,辛苦您了。”   和面、擀面条也是个辛苦活,等她不紧不慢做好,羊汤和卤羊肉、羊杂估计也就好了。   “不辛苦不辛苦!”赵婶子乐呵呵的去舀面,一双眼睛忍不住往卤水锅里瞧。   光闻着就这样,真吃到嘴里,还不得香煞个人?   “老远闻着香,猜就是晏姑娘在这儿!”正说着,前儿送了大鱼的衙役林平就带着一身湿气进来。   他先狠狠吸了吸鼻子,双眼放光的看着不断翻滚的两口大锅,笑道:“今儿又有口福了。”   “今儿怎么是你来?还有些早呢。”晏骄笑着叫他坐。   她这么一问,沉浸在香气中的林平才想起来自己为啥来的,忙一拍脑袋,“我不是来拿饭的,姑娘,杀隋坤的举子抓到了,大人请姑娘赶紧过去听审呢!”   晏骄精神一振,顾不上许多,叫阿苗她们先看着火,匆忙擦了擦手就跟林平往前头二堂去了。   她还没进门,就听一道沙哑的声音道:“大人,我杀害隋坤,死有余辜,可那女人言行绝非偶然,只怕也背了数条人命!”   晏骄一愣,什么情况?   不是说杀人的是个举人么,怎么又冒出来一名女子? 第21章   晏骄进去时, 就见地上跪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浑身散发出混合着酒臭、汗臭等的浓烈臭味, 熏得她都精神了!   那人垮着肩膀, 耷拉着脑袋, 瞧着精神都崩溃了,可到底是读过书的, 说话还是很有条理。   “……惶惶不可终日,只是后悔也晚了, 我已无心科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们来时,我反而平静许多……”   原来此人姓张名明,与死者隋坤乃是一个书院的学生, 前番几次赶考也都是同去同回, 今年也不例外。   上月,他们在平安县偶遇另一批赶考举子。双方聚在一起做了文会,吃了些酒, 隋坤与张明就稀里糊涂跟着去了青楼“开眼界”,然后就迷上了一个叫嫣红的妓女,更是一度争风吃醋。   这几人数十年寒窗苦读, 哪里经历过这个?一旦陷落便不可自拔。   “我自认容貌、学识都不输给隋坤,”张明失魂落魄道, “可嫣红偏偏钟情于他,心中难免怨恨。那日,隋坤吃醉了, 嫣红竟偷偷跑来与我说,隋坤如何如何羞辱要挟与她。”   “我当时便怒不可遏,想那隋坤区区一个驼子,竟也敢如此!”   说到这里,他惨笑两声,“如今想来,这也不过是那贱人的奸计罢了,可当时我已昏了头,只想替她出气,便于次日借口赏景写诗约隋坤上了翠环山……他自然是不肯承认的,我却只当他狡辩,一时怒及,便用预先买好的刀子将他杀死……”   这几日他虽浑浑噩噩,可远离了是非之后,许多先前迷迷糊糊的东西竟都渐渐想明白。   然而,悔之晚矣。   庞牧点头,前因后果倒是对上了。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让张明详细描述了杀人经过,好叫晏骄和郭仵作进行对比。   张明拧着眉头想了许久,不大确定的说:“我当时迷了心智,只是乱扎乱刺,实在记不清刺了多少刀。只是后面渐渐冷静下来,又觉得害怕,想起来老人说的冤魂索命,便割烂了他的脸……”   晏骄与郭仵作对视一眼,又明知故问:“衣服上可沾血不曾?”   骤然听到有女声,张明这才抬起头,有些惊讶的瞧了她许久,复又收回视线,“是,好多血,我从未想过人身上竟然会有这么多血!流了我满手,满身,我看见的都是血红一片!”   “我实在是怕得很,怕死,怕被人发现,就,就脱下来丢了。”   他似乎又回想起那利刃入肉的诡异触感,以及滚烫的血喷溅在自己头脸、身上的黏腻和腥气,还有隋坤从头到尾那震惊的眼神和表情。   晏骄又问:“刺入可都顺利么?”   张明突然开始干呕,哆嗦着吐了几口黄水,声音飘忽,“有,有几刀似乎扎到了骨头,刀刃,刀刃都卷了。”   晏骄点点头,冲庞牧拱手道:“对上了,之前验尸时就发现有部分伤口皮肉边缘有撕裂痕迹,正是利器卷刃特有的。”   她的声音又脆又响,落到张明耳中,便如同地狱魔音。   他开始止不住的发抖,面容惨白,两排牙齿咔嚓嚓碰在一起,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是我对不住你!”   “隋兄,是我鬼迷心窍!”   “是我,是我害了你啊!”   屋子里回荡着他的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听的人百感交集。   不管是死去的隋坤还是张明,在举子中都算年轻有为的,若没有这次的事,或许今科便会高中,成为国家栋梁。然后封妻荫子,荣耀一生。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了。   一步错,步步错,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张明在酒楼醉生梦死数日,体力早已枯竭,这会儿哭了几声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趴在地上抽噎起来,犹如一滩烂泥。   晏骄想起来刚才自己进门时听到的话,又问:“方才你说奸计,什么奸计?”   “对了!”提到这个,张明似乎又有了力气。   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一把脸,声音沙哑道:“害了隋兄之后,我惶恐极了,一时心乱如麻,便偷偷回去找嫣红,想叫她帮我拿个主意。谁知那贱人!”   一说到嫣红,张明就恨得咬牙切齿,眼睛都红了,攥起拳头一下下捶打着地面,不几下就打出血来,“她反而平静的吓人,又反复同我确认是否真的杀了人,最后竟笑了!”   “分明是她一步步怂恿,最后竟笑了!”   “我当时脑子乱极了,几句话没听清,可确实听她说什么,又多了一个,你们都该死之类的!”   庞牧和晏骄对视一眼,都心生警惕。   到了这个地步,张明实在没有说谎的理由。   可若果然如他所言,那这个嫣红实在是个可怕的女子。   廖无言与庞牧耳语道:“关乎人命,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且先叫人探一探这个嫣红。”   庞牧点了头,又问张明,“你可知随意污蔑、冤枉他人,依律该如何么?”   张明听了这话,索性翻身爬起,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大人,学生,不,草民做出此等伤天害理有辱斯文的事,实在死不足惜!可那嫣红实在可恶,若她不除,我也死不瞑目!”   “草民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他杀了人,愧对圣人,已经不配自称读书人,临死之前,只求能尽微薄之力,稍稍减轻自己的罪责。   庞牧又问了几句,奈何张明情绪过分激动,又体力不支,半路就撅了过去,只好先叫了大夫,众人正好也抓紧时间去用饭。   晏骄一出二堂,就见杏花扒着墙翘首以盼。   一见她出来,杏花真的笑成花,忙扭头朝厨房那边喊道:“出来了,赵婶子,出来了,快下面吧!”   小丫头纯粹的期盼叫众人都笑起来,才刚因为审案子带来的抑郁心情也驱散了些。   这么会儿功夫,不仅羊骨汤已经浓稠纯白,卤水中的羊肉也变成美丽的红棕色,原本的膻腥被很好的掩盖,呈现出另一种复杂的香气。   晏骄用长筷子翻了下,插进去试了软烂,又用刀子割下一片尝味道,满意的点了头。   卤味,真是神奇的存在!绝对是居家旅行必备之佳品。   赵婶子别的不成,擀面条倒是一绝。   面和的劲道,切的一般粗细,在空气中略略一抖,连弹出来的弧度都好看的紧。   脸那么大的陶碗里放几筷子面条,狠狠舀一勺乳白色的羊汤,中心摆几片莹润的卤羊肉、羊杂,切半个卤蛋,摊两块噗嗤流汁儿的豆干,沿着碗沿搁两条脆生生小青菜。   端起碗来,热气氤氲,汤汁微微晃动,带着里头翠绿的芫荽上下起伏,啧啧,真跟副画儿似的!   阿苗和杏花都看呆了,“这真是碗面?”   庞牧等人都进来自己端碗,然后去大伙房边吃边研究案子。   晏骄先喝了两口微烫的羊汤,觉得从喉管到心肝脾肺都跟着暖融融的,额头也慢慢渗出来一层薄汗,痛快极了。   “天冷了,饿得也快,”齐远呼噜噜扒面条,眼睛都绿了,“呦,这鸡蛋又咸又香可真好吃!哈哈,豆干里头一泡水,怪烫的,你们吃的时候小心些。”   廖无言也赞叹道:“姑娘这手艺,便是开个馆子也使得。”   晏骄笑笑,又道:“嫣红那几句话,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分析,应该是报复。”   庞牧点头,“满腔恨意。”   晏骄不紧不慢的吃了片羊肉,“任何心理的形成都是有迹可循的。嫣红是位青楼女子,据张明所言,她似乎对读书人情有独钟,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推断,她之前受过情伤,对方是个读书人?”   众人点头。   “可就算有张明的口供,口说无凭,也不能证明嫣红杀过人,或是教唆杀人。”图擎道,“除非”   “除非抓个正着,或是她主动坦白!”齐远嘴里咬着半个卤蛋,口齿不清的接道。   “但总不能再叫张明回去吧?”图擎说,“这么些天都不见踪影,突然出现,太可疑了。”   大家也都觉得这样。   而且张明现在明显对嫣红恨之入骨,情绪又激动,只怕一见面就要扭打起来,根本不敢指望他做什么卧底。   庞牧唏哩呼噜吃完一碗面,又叫人盛了第二碗,然后一边搅拌一边道:“为今之计,还需将计就计,须得一位富有书生气质的自己人出面,当然,还要有勇有谋临危不乱,一步步叫那嫣红露出底细。”   众人就都点头。   不过这个人选嘛……   嗯……   一群人突然各自停下手中动作,然后齐刷刷朝某个人看去。   富有书生气质且有勇有谋临危不乱的廖无言插着卤蛋的筷子僵在半空中:“……” 第22章   世上最沉重的, 莫过于感情。   而世上最沉重的感情之一,莫过于期望。   面对这十数道饱含期望的眼神, 饶是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廖先生, 也不禁生出些许落荒而逃的念头。   他张了张嘴, 缓缓将插着卤蛋的筷子放回碗里,哭笑不得道:“我都这把年纪了, 你们竟叫我去勾引妓女?”   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的竟会是素来寡言的图擎。   就见他将廖无言上上下下打量几回,郑重点头, “先生仙风道骨,风采依旧,令人见之忘俗。”   众人齐齐看他:干得好!   话最少的人说的话,才更有说服力。   庞牧抬手往廖无言肩膀上拍了几把, 爽朗笑道:“先生此言差矣, 什么勾引,引诱,引诱。”   廖无言瞪了他一眼, 有分别么?   “先生,话不好这么说,”齐远乐呵呵道, “那隋坤可比您还大四岁呢!”   他在自己人面前向来不大会,也懒得遮掩情绪, 当即摆出一副标准的看戏脸,戏谑道:“瞧瞧这身段,瞧瞧这风采, 啧啧。”   晏骄疯狂点头。   真的,哪怕经历过后世那么多明星的美颜洗礼,可这位廖先生还是一等一的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他身上有种非常独特的文雅和内敛,犹如一杆翠竹,当真如图擎所言,令人见之忘俗。   第一次见的时候,晏骄就忍不住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儒雅和风骨了吧。   齐远是个话篓子,一开口就停不住,还笑嘻嘻跟晏骄道:“晏姑娘不知道吧?廖先生年少成名,二十三岁就高中榜眼!乃是世间少有的大才!”   在这个动辄“五十少进士”的年代,二十三岁确实配得上一句“天纵奇才”了。   晏骄很配合的哇了一声,心道我能追星吗?   廖无言捏了捏眉心,语气沉重,“犬子后年就要下场了。”   他老婆都娶了十五年,儿子都那么大,女儿都快谈婚论嫁了,现在这群人竟然叫他去青楼勾引妓女?   晏骄双眼放光,不假思索道:“这样才更招人恨啊!”   听听,多么标准的渣男!   撇下发妻和一双儿女在家,自己却打着游学和科举的名义四处浪荡,竟公然出入风月场所,又与妓女眉来眼去!   渣,太渣了!   廖无言幽幽看了她一眼。   文化人幽怨的时候尤其有感染力,晏骄很没出息的讪笑一声,本能的往庞牧那边挪了挪。   庞牧下意识挺直腰杆,干咳一声,非常语重心长的说:“先生,有道是救民于水火,先生大义,难道要放任真凶逍遥法外么?”   廖无言:“……”   这么多年了,向来只有廖无言阴别人的,这次却偏偏被人用大义赶鸭子上架,下手的还是最信任的同僚,这种绝望太过深沉,以至于廖先生离去的背影中都透着浓浓的萧索。   庞牧一伙人就很兴奋,很期待。   不对,是很郑重,不必任何人催促就都各自准备起来。   嫣红所在的青楼叫烟雨楼,很美的名字,可放在这里却格外讽刺。   烟雨楼所在的青町镇距离平安县城大约有将近一日的车程,为方便行动,有关人员直接组了个团,集体挪过去。为防万一,晏骄作为仵作代表也混了个名额。   这年头出门不容易,临行前,晏骄还特意去炒了麻辣和大骨两种火锅底料,都装在瓷坛里。   天气冷了,炒出来的火锅料很快就凝固成固态,不仅好拿,而且也不像夏天那么容易坏。   有了这个,大家中途休息时只要随便加点什么,也可以美美的吃一顿了。   赵婶子等留守人员就特别舍不得她走,难舍难分的场面像极了被抛弃。   晏骄哭笑不得道:“几天也就回来了。对了,这锅卤水你们千万看好了,每天都烧开了消消毒,用的越久越香,以后不用肉,随便丢一片菜叶子也好吃呢!”   有她这话撂在这里,赵婶子、阿苗和杏花都答应的震天响,表示人在锅在。、   做饭她们已经不行了,难不成如今连一口锅都照顾不好?   给郭仵作布置了满满的作业,确保他这几天会过的无比充实之后,晏骄去找岳夫人说出门的事,正好碰上王公公前来辞行,对方见了她尤其热情。   “哎呦我的晏姑娘了,这就要走了,我可真是舍不得。”   虽然相处短短几天,但晏骄还挺喜欢这位神秘兮兮的王先生,听说他要走,还有些惋惜,“这才待了几天?不多住些日子么?”   “嗨,我也想呢!”王公公叹道,“姑娘手艺这样好,我真是不舍得。”   虽说来回艰难,吃不好睡不好的,可他能被圣人委以重任,回去必然恩宠更胜往昔。   再者,在这里待着着实痛快,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半点儿不必委屈自己,若不是急着回去复命,他还真想多留些日子呢。   晏骄就笑了,“往后日子且长着呢,王先生若有空,再来就是了。”   王公公笑得有些勉强,“只怕不能常来呢。”   且不说京城距离平安县如此遥远,光是他的身份吧,也不可能经常出门啊。   “倒是姑娘,”他道,“以后常跟国,咳咳,庞大人去京城耍啊。京城汇聚天下奇珍异宝,还有好些个番人呢,可有意思,姑娘一定要去,到时候啊,我做东!”   晏骄点头,“一言为定。对了,我才刚做了些底料,先生也带些。出门在外的,难免胃口不佳,这个虽不算什么精贵东西,可却很能开胃呢。”   王公公一听,眼睛都亮了,“瞧瞧,姑娘真是个贴心人,这可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得了,我也不跟你瞎客气,这就老脸皮厚的受了。那咱们可说定了,你以后可一定得去京城,到了千万叫庞大人带你找我去!”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索性也放开了,当下试探着道:“说起来,昨儿我也吃了羊肉面,那滋味自然不必说,还有那些个鸡蛋啊豆干的……”   羊肉腥膻,又容易上火,在宫中除了贵人们,下头都不敢吃。   王公公都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吃过羊肉了。   所以他昨天足足吃了两顿四碗面条,还腆着脸去额外要了一碟卤羊肉、羊杂,半夜肆无忌惮的在屋子里打了一串带着浓烈羊肉香气的饱嗝儿,在梦中幸福的泪流满面。   聪明人就是闻弦知意,晏骄笑道:“那是我家乡特色,我们叫卤味的,本不值什么,先生若喜欢,我也装一坛子就是了。只是不耐久放,先生不如弄个木箱子,里头放些湿透的棉花和硝石,冰冰凉凉的,倒是能多存些日子。”   这年头没有防腐剂,倒是健康安全,就是不大方便。   如今市面上卖的硝石大多不纯,并做不出冰,可用来降温保鲜再好不过。   两人欢欢喜喜的道别,第二日就兵分两路,各奔南北。   不知是不是所有的地方秋雨都这么频繁,昨儿还好好的天,今儿一早却又稀稀拉拉下起来。   冰凉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敲打着,凭空带了一股寒意,呼吸间都带了白汽。   以往但凡要出门,大家最愁的还是怎么吃饭。可现在不同啦,他们有晏姑娘呀!   瞧瞧,两坛子叫什么火锅底料的,盖着盖子都好像能闻着香!   又有各色卤味塞了一坛子,沉甸甸满当当,收拾行李的时候,大家都争着抢着替她拿!   众人都很雀跃,于是廖无言萧条的背影越发显眼。   晏骄像上回那样掀起车帘,果然见穿着蓑衣斗笠的庞牧就在外头。   雨不紧不慢下了一个多时辰,路上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都汇聚成小水洼,马蹄踩上去就溅起一片水花。   汇聚的雨滴顺着斗笠滑落,在庞牧坚毅的面庞周围织出一片雨帘。   饶是这样恶劣的天气,他的脊背依旧挺直,仿佛天地间无坚不摧的一杆标枪。   她小声叫了句,“庞大人?”   面容坚毅的庞大人立刻熟练地打马靠过来,非常体贴,“晏姑娘要解手么?”   晏骄的笑僵在脸上:“……不是。”   这一节就过不去了是吗?我就不能有点别的需求?   她清清嗓子,看着前头明显比齐远他们瘦削一圈的廖无言的背影,主动开启另一个话题,“廖先生是不是特别厉害?”   庞牧点头,一脸与有荣焉,“那是,比我厉害多了!”   晏骄的眼睛亮闪闪的,“有多厉害?”   “多厉害?”庞牧抬手摸了摸下巴,想了会儿,呼出一片白汽,“这么说吧,我能一口气打死二十个人,那廖先生就能弄死五十个,还不用自己动手。”   廖先生一张嘴就能把人说死好吗?   晏骄被他简单粗暴的比喻惊呆了,半晌点头,“确实很厉害。”   前头齐远屁颠儿的跑到廖无言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自己先嘎嘎嘎笑起来,结果就被廖无言一胳膊肘顶在肚子上,闷哼一声弯下腰去。   这次笑的是图擎了。   晏骄眨巴着眼想了会儿,又兴致勃勃的问:“廖先生这么好看的人,夫人是不是也特别好看,特别有气质?”   肯定是传说中那种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然后生的小孩子也特别好看,一定是!   “嫂夫人,是很好看,”庞牧眼神古怪,“不过你……”   对于廖先生是不是过于关注?   谁知下一刻,就见晏骄趴在马车窗口,笑眯眯道:“那大人你呢,是不是也特别厉害?”   黑白分明的眼睛穿透雨幕直直看过来,里头满满沁着笑意,清晰地映着一个他。   庞牧就觉得自己脑袋瓜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烟花炸开。   整个世界瞬间模糊,什么车马粼粼,什么秋雨滴落,全都听不见了。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晕晕乎乎的说:“哈哈哈哈哈,我?哈哈哈,还行吧,哈哈哈哈!”   前头齐远和图擎齐齐回头,满脸疑惑:“大人怎么了,笑的跟个大傻子似的。” 第23章   临近晌午时, 庞牧一行人挑了路边平坦高地安营扎寨。   虽然下着雨,虽然地方不熟, 可一群人还是麻利的不像话, 眨眼功夫就起了两座简易小帐篷。庞牧甚至还干脆利落的安排好了防卫!   晏骄本想帮忙来着, 谁知根本插不上手,就打着伞站在旁边看, 半晌幽幽来了句,“这年头想在衙门任职, 都得先学这个么?”   这种熟练程度,根本就是无数次实践才会有的。   那么问题来了,正常衙门里的人需要会这个吗?   庞牧指挥的动作一僵,犹豫了下, “实不相瞒, 我是武职转过来的,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这是他头一次不回避。   晏骄微怔,表情越加复杂, 倒有几分不自在,“算了,我也不过随口一说。”   她也实在是职业习惯。   其实细想想, 人活一世,谁还没有点儿秘密呢?有时候太激进, 反而不美。   不过话说回来,得是什么样的武职,才能一举越过无数寒窗数十年的进士们, 直接转成州级县的实权县令?   这么些日子,庞牧已经习惯了她的观察入微,骤然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   他摸摸鼻子,小声说:“其实没什么见不得人,只是……个中缘由有些复杂,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但凡涉及朝堂局势,他与圣人又是那般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总不那么好开口的。   “不好说就别说了,”晏骄忙道,“你不必为难。”   庞牧正在心里赞叹她的善解人意,突然又听对方话锋一转:   “反正时候久了,我自然瞧得出来。”   晏骄冲他狡黠的眨了眨眼。   庞牧有一瞬间的错愕,然后突然就笑了起来。   “好。”   其实就这么你来我往,也挺有趣的。   “那什么,”两人气氛正好,齐远的粗嗓门不合时宜的插进来,“我不是有意打断两位谈正经事啊,只是晏姑娘,那锅里的水滚了半天了,你再不去瞧瞧可就要干了啊。”   微妙的气氛骤然碎裂。   晏骄噗嗤一笑,也没寻常女子的娇羞,利利索索就挽着袖子过去了。   齐远吧嗒吧嗒挤过来,在庞牧耳朵边上笑道:“晏姑娘这利索劲儿,瞧着真是叫人舒坦。”   庞牧走出去一步,面无表情的看他,“齐远。”   “在,大人有何吩咐!”听他声音严肃,齐远本能的像当初在军营里那样站直抱拳,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非常训练有素。   “滚。”   “……啥?”   “滚蛋!”   “……哦。”   不远处旁观的图擎冷笑,呵呵,活该!   ——   火锅真的很省事,就是水开后下锅底料,随便丢点儿什么进去,哪怕厨艺再差的人也能掌控。   湿冷的秋雨天里,捧着微烫的大碗吃些热乎乎的食物,汤汤水水灌下去,再冷也舒坦。   作为最了解嫣红的人,张明也被带来协助指认,不过因为杀人犯的身份,随行人都不大待见他。   尤其是跟着庞牧出来的一众心腹,看向他的眼神中不乏鄙夷和厌恶:   兄弟那是关键时候能交付性命的,割头不换,你这厮竟因一女子的挑拨就杀人,着实可恶!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晏骄对他的感觉也很复杂,不过考虑到今后还要用他,就主动盛了一碗食物过去。   “吃吧。”   因内心备受煎熬,张明几乎是以肉眼看见的速度迅速消瘦,双颊凹陷、两眼眍,手腕比她的还细,整个人俨然皮包骨,如同一具移动的骷髅。而且精神也很差,反应也越来越慢了。   再这么下去,晏骄真担心他挺不到案子结束。   缩在角落的张明闻声抬头,犹豫了下,还是小心接过,又小声说了句谢谢。   晏骄单手就能端住的饭碗,他却已经需要两只手才颤巍巍拿住了。   人在饭桌上最容易打开话题,眼下虽然没有饭桌,但气氛差不多,晏骄就没马上走,只是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   “嫣红是个怎样的女子?”   张明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咬了咬牙,还是老实答道:“她很美,好像念过几本书,瞧着柔柔弱弱的,一双眼睛里总是雾蒙蒙水汪汪……我就是被她那么看着,才会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他的眼眶泛了红,声音微微发颤,“其实不久之后我就想通了,我对不起隋兄,可是……我对不起他。就算死了,我也没脸见他。”   自己一念之差,不仅害了一个人,还毁了两个家。   他胡乱抹一把脸,苦笑道:“有劳姑娘了,也请转告大人知晓,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来问吧。”   “不必转告了,”廖无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自顾自去张明对面丢了一块草垫,一撩袍子盘腿坐下,“你把有关嫣红的一切都细细说来。”   外头凄风苦雨的,周围也是荒郊野岭,实在没什么好看,可他这席地而坐的动作还是说不出的潇洒自如。   “先生来啦。”晏骄忙往后退了退,给他腾开地方。   “毕竟我要去引诱于人,”廖无言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不做些功课可怎么好?”   晏骄:“……”   这怨气,都快实质化了。   廖无言的人设就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因为科举这种事其他人了解都不多,庞牧对他又绝对信任,索性由他自由发挥,只是暗中拨了两个人护卫。   他是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境进的青楼,背影一度很悲壮。   提前过来探查的刘捕头回来汇报情况,“烟雨楼的老鸨早年也是名动一时,颇有心计,整座烟雨楼给她守的密不透风,里头的姑娘平时根本不让出门,逢年过节出来放风也有龟公和打手跟着。那个叫嫣红的,早年就是烟雨楼的头牌,听说也颇知书达理,平时除了达官显贵之外,只接读书人。”   达官显贵是无法推脱,可读书人,就是纯粹的个人喜好了。   “对了大人,这几日兄弟们找本地城门守卫和附近驿站、客栈确认过,这两年好像确实有不少读书人行踪不明。”   刘捕头对这个结果也有些震惊,又想起来前些年衙门里的情况,努力回忆道,“也曾有人报案,只是一来没找到尸体,二来没有嫌犯,且读书人四处游荡,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去什么地方游学,一连数年没有消息,过后却又突然出现的事情也多得很,最后都不了了之。”   虽说各地官府都有秀才和举人名录,但若是不进行正式交接,有也白搭,根本没法及时掌握学子们的动向。   有张明、隋坤的前车之鉴在,大家不得不大胆猜测,很可能这些行踪不明的读书人中,早已有人遭遇不测也说不定。   庞牧怒道:“上任县令是谁来着,办差如此不经心,与贪官污吏草菅人命有何分别!我非参他一本不可!”   山匪成患,任人失踪却不作为,留下这样的烂摊子,竟还想升迁?滚去西北采石头去吧!   没人报案也就罢了,可这都报案了,他竟也能以种种理由推脱,实在可恶。   要是打从一开始就重视起来,或许真凶早被捉拿归案,隋坤也不会死。   “刘本,你速速命人回去调取档案文书,务必将之前曾报失踪的人员名录原封不动的取来!”   刘捕头领命而去。   晏骄直皱眉,“若是嫣红能自由活动就好了,说不定能有些蛛丝马迹,帮咱们找到之前的受害者,我就能顺道验尸,确定死者身份。”   连环杀人凶手一般都很自负,他们很难摆脱作案成功带给自己的快感,而这种感觉又会不断促使她进一步作案。而时候久了,次数多了,总会留下点什么痕迹的。   活动范围越大,嫣红留下的痕迹就会越多,可现在她的活动范围却被基本确定在小小的青楼,那么他们能找到的东西就很有限,包括其中的关键证据。   比如说,尸体。   人都会说谎,但尸体不会,而她的工作,就是让尸体说话。   只要能确定死者身份和死亡方式、时间,就能顺藤摸瓜找出他的活动范围,然后找到接触过的人,甚至是目击者。   图擎想了下,觉得不太乐观,“这么一来,难不成那女子都是挑唆别人?”   她总不至于在青楼接连杀人都没被察觉吧?   还是说老鸨同流合污?   “难道天下真有那么多傻子?怎么可能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自毁前程!”齐远嗤笑出声,可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可若天下没有这么多傻子,整座青楼,只怕都脱不了干系!”   这么一来,案子调查难度就更大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不自觉跟着头皮发麻。   一个疯狂报复的女人已经够可怕,可如果他们面对的是一整座藏污纳垢的杀人堡垒……   “那个,”晏骄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咱们是不是该先担心下廖先生?”   深入虎穴啊!   “别怕,”庞牧看过来,主动解释说,“廖先生非一般文人,经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我也安排了人接应,不会有事。若咱们轻举妄动露了马脚,那才是帮倒忙。”   听他这么说,晏骄这才松了口气。   廖先生那么好看的人,可千万要全身而退啊!   “大人,”她想了下,觉得还是该主动出击,“即便廖先生努力尝试,可且不说嫣红会不会上钩,什么时候上钩也说不定。甚至退一步想,也许她背后另有其人,难道要这么干等下去?”   “自然不是,”庞牧笑道,“我已吩咐下去,一队人马照例盯着烟雨楼一举一动,同时签了手令,四处张贴告示,说近期有拐子活动猖獗,已有孩童丢失,现有衙役并当地官军四处搜寻。”   节前后本就是拐子活动高峰,每年也都有不少孩童被拐,百姓们深恶痛绝。此时中秋刚过,以这个名义行动,哪怕被凶手发现有官兵活动,也不会太警惕。   晏骄听得眼前一亮,“大人英明!”   庞牧给她这一记马屁拍的通身舒畅,笑的越发温柔,“放心,尸体不会凭空消失,一定会尽快找出来,到时就要仰仗姑娘啦!”   晏骄抱拳,信心十足,“好说好说。” 第24章   事实证明, 晏骄是真的低估了廖无言的执行能力。   他扮演的是一位家境殷实,在外游学两年有余的京城举子, 如今正好回家考试。   安全起见, 也为更符合常理, 他身边还带了衙役林平扮演的健仆。   两人黄昏去的烟雨楼,一直到了深夜才带着满身脂粉酒气回来, 而那个时候,晏骄已经反复抵抗睡魔失败后精神昏迷了。   她也曾是一位熬夜无数的铁血女战士, 但来大禄朝之后,没了一切电子设备和夜间消遣,她被迫跟大家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早已养成空前良好的作息习惯, 这会儿竟然熬不住了!   廖无言回客栈后, 庞牧亲自来敲门喊人,晏骄的脑子尚未清醒,可身体已经本能的从床榻上弹起, 晕晕乎乎的开门,然后一脑袋扎在庞牧下巴上。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伴随着鼻梁上端传来的剧烈酸痛,晏骄终于彻底清醒。   从军多年, 庞牧自认长了一副铜皮铁骨,敌军刀剑往他身上削下皮肉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现在,只是一个姑娘轻轻撞了下,他便止不住的浑身发烫, 被撞到的地方更是好像有什么在砰砰砰狂跳不止,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汇聚过去。   “晏姑娘,你没事吧?”   这细皮嫩肉的,可别磕坏了。   晏骄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道:“还好,倒是庞大人,你没事吧?”   其实这会儿庞牧的下嘴唇确实被牙齿磕破了,口腔内缓缓弥漫着腥甜,但他的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然后看着晏骄明显红了一块的鼻梁心疼不已,“都红了,真是对不住,叫个大夫瞧瞧吧?”   晏骄噗嗤一笑,也不觉得痛了。   两人前后脚进门,齐远第一个发现了,才要招呼他们过来坐,却突然像是发现秘闻一样拼命推搡图擎。   “老图,瞧瞧,瞧瞧啊,大人动作忒快,只是不够温柔体贴,都给亲红了!”   图擎:“……”   他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跟这么个傻子搭档多年竟屡战屡胜,究竟是我方将士太过勇猛,还是敌军过于无能?   你家亲姑娘往鼻梁上亲啊?   廖无言无法忍受青楼里带回来的味道,先去沐浴更衣,而不那么讲究的林平已经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与庞牧安排的两个护卫一唱一和,呱唧呱唧的讲起来:   “先生真乃神人也!”林平非常用力的比了个大拇指,布满血丝的眼球里迸发出炽热的名为崇拜的光,“今日也有不少书生在,都是慕名而来,点名要嫣红。那嫣红却一直半遮半掩,只是端坐高台弹琵琶,又唱些个什么酸不拉几的小曲儿,叫人听了浑身难受。”   “一众书生越发狂热,又有人作诗、题词的,先生当时便嗤笑一声,起身便骂!”   正听得如痴如醉的晏骄:“……啥?”   骂人是什么神操作?   然而这会儿没人顾得上她的疑惑和震惊,都在聚精会神听林平手舞足蹈连笔带划的描绘廖先生当时的壮举:   “先生先把那几名举子所作诗词都拎出来批了一遍,贬的一文不值。我虽不大懂,可瞧他们羞愤欲死的模样,还有看客们的哄堂大笑,约莫确实不好。”   “那些人恼羞成怒,依仗人多势众,便一拥而上,对先生呈围剿之势!”   说到这里,林平激动地脸红脖子粗,当即狠狠一拍桌子,犹如说书先生在世,口水横飞道:“可先生如此神勇,哪里有半点畏惧退缩!当即以一人之力迎敌,舌灿莲花引经据典,生生叫我知道了何谓舌战群儒!”   “他骂这些人,书都读不好,做的文章诗词狗屁不通,还有脸妄称学子,日后更无从安邦定国。如今又放着正事不做,反而在青楼戏耍取乐,不仅侮辱了圣人,辜负家乡父老,更是连自己都骗了!可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下流种子!”   “在场好些嫖客都跟着叫好哩,有两个举子也不知是羞愤太过气厥过去,还是下不来台装昏,直接就给人抬走了……”   晏骄听得目瞪口呆。   开场就这么劲爆的吗?   说话间,廖无言已经焕然一新的过来。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随手束起的乌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眉眼间的疲倦难掩从容自若,间或抬眼,淡然的目光中隐约流转着孤傲,整个人就非常魏晋名士风流。   晏骄特别激动,只觉得全身的困意都烟消云散。   她为什么要是女子?她也想去烟雨楼看现场啊!   “晏姑娘,晏姑娘?”虽然明知晏骄没什么不好的心思,可眼睁睁瞧着她这般,心里难免有些酸溜溜的。   庞牧忍不住微微抬高了声音,“晏姑娘,雨夜里凉,且用些热水吧。”   “啊,多谢大人。”回过神的晏骄接了茶杯,连忙正襟危坐起来,又没事儿人似的问道,“廖先生,方才林平他们已经将您在烟雨楼的经历讲了,只是后面嫣红请您去进去,里头的事便不得而知。”   她一说“请您进去”四个字,众人的眼珠子都齐刷刷亮起,其中尤以齐远最为突出,简直都要发绿了。   素有贤者之名的军师上青楼,更与名妓共处一室,多么稀罕呀!   廖无言没好气的剐了这些始作俑者一眼,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啜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道:“因那嫣红言明只接读书人,那些人又被我打发走了,一时倒也无人上前自讨没趣,且不说她究竟作何想法,也只能叫我去了。”   他素来懒得与庸人争抢,空等又非他所愿,索性一劳永逸,且先得了今日的空档再说。   然而文人恐不会轻易认输,只怕接下来几日,他有的忙了。   图擎到底略谨慎些,“会不会太过刻意?”   “这有什么?”齐远浑不在意,“自古文人相轻,莫说妓院这种时时刻刻要在姑娘们面前表现的地方,你且看朝堂上那些文官儿罢,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可曾收敛?破口大骂甚至公然对立、相互诋毁的时候还少吗?若非还要些脸面,只怕恨不得跳起来咬死对方哩,我瞧着都累得慌。”   这倒也是。   晏骄轻笑出声,貌似不经意的问道:“齐大人说的有趣,只是人家好歹也是朝廷大员,真会这样不堪?难不成你亲眼见过?”   “何止见过啊,我还”齐远不假思索的回道,才要继续,就见对面的庞牧、廖无言等人俱都一脸绝望。   他脑袋嗡的一声,猛地收住话头,眨巴着眼看向同袍好友图擎,以眼神询问:   老图,我是不是说漏嘴了?   图擎都懒得搭理他了。   你说漏嘴的时候还少吗?简直就是个筛子啊。   屋子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   晏骄歪了歪脑袋,看上去特别纯然无辜,“怎的都不说话了?”   庞牧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何心情,只是无奈笑出声来,主动开口道:“先生可有什么发现么?”   “若说实打实的证据,我确实没有,”廖无言收回落在晏骄脸上的视线,认真想了下,谨慎道,“可我见到那名女子的第一眼,便已认定她非无辜之人。后面她请我入内,种种言谈举止,更是坚定了我的猜测。”   饶是廖无言素来不看重皮囊,也必须得承认那确实是一个柔弱美丽的女子,如云似雾。   她也好像确实略通文墨,恰如其分的表现出的崇拜、向往和小心翼翼,都是最能激发男人保护本能的。   但廖无言却分明从她眼底读出憎恶。   “她口口声声说我与众不同,令人心生向往,愿意割舍一切侍奉左右。可在她心中,只怕我比那些光明正大的嫖客更加可恶,”廖无言嗤笑道,“至少他们是真小人,我却是个伪君子。”   为了尽快将疑犯捉拿归案,廖无言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逼迫凶手行动,所以他也最大可能的伪装出最不堪的一面:   在大堂义正辞严的呵斥了那一众寻欢作乐的书生之后,嫣红果然派人下来请他,可廖无言却一连两次拒绝,但偏偏不走,只是坐在下头看。   一直到嫣红第三次相邀,廖无言这才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脚步匆匆的跟着小丫头上楼,结结实实的演绎了何谓口是心非、欲拒还迎。   打从进门开始,嫣红的笑容就没断过。   她笑的那样温柔甜美,好似夏夜里沾染了清甜荷香的晚风,不带侵略性,却更叫人刻骨铭心。   廖无言一开始也装模作样的抵挡几回,不过略吃了半盏茶,便言辞放肆,更即兴作了一首淫词浪曲,遣词造句极尽露骨之能事,活脱脱一个衣冠禽兽。   饶是这么着,嫣红的笑容还是没变过。   她的屋子里有一面装饰华美的大镜子,廖无言进门之后就对着镜子坐下了,而稍后嫣红亲自去门口接酒壶时,廖无言却从镜子里看见她眼中难以克制的恶心。   那是一种看猪狗,看腐烂的垃圾一样的眼神。   文人本就攻心,只是这么一个眼神,廖无言便能确定,张明所言基本属实。   这名女子,绝非善类。   “先生把那些书生都撵走了,莫非要逼嫣红亲自动手?”图擎问道。   廖无言点头道:“我本意如此。这个女子十分善于揣摩人心,若是果然叫她搭上其他人,到时候很容易撇得一干二净,倒叫咱们不好动手了。倒不如我激怒于她,叫她亲自下手,然后来个人赃并获。”   他都做到这一步了,若后面真的功亏一篑,只怕要呕死了。   “可是先生,这样不会太危险么?”晏骄担心的问。   她好歹也算刑侦部门出身,见惯了种种匪夷所思的阴暗和邪恶,凡事习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   类似这种风月场所总是藏污纳垢,多得是见不得人的手段,令人防不胜防。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廖先生这般光风霁月的文雅人,能不能行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约是最艰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廖无言现在倒是很看得开。   见她一张脸担心的都皱巴了,廖无言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晏姑娘过虑了,我虽是个书生,却非手无缚鸡之力,又有林平和大人里应外合,必然无虞。”   他虽是文职,到底跟着庞牧出入沙场多年,多少次生死边缘徘徊。就算不能上战场,可真要论起警惕心、身手和自保能力,不知要高出寻常人多少倍。   见廖无言这样胸有成竹,晏骄略略放心。   见她还是难掩忐忑,一旁的庞牧也道:“廖先生与我情同手足,乃是过命的交情,便是我拼了这条性命,也必然保他安然无虞。”   图擎不是白跟着来的。   为防意外发生,他们一行人分三批先后入城,图擎后面更有副将带了百十人马,马喂饱、弓上弦、刀磨光,俱都伪装成押货的镖局队伍,此刻就驻扎在这条街斜对过的宅院内。   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响箭为号,眨眼功夫便能将烟雨楼上下团团围住,保准一只耗子也逃不脱。   晏骄这才真的放了心。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就觉得吧,庞大人眼中似乎带着点儿……期盼和若有似无的失落?   她一时想不大明白,只是极其诚恳地说:   “廖先生要紧,但素闻大人凡事爱身先士卒,便是剿匪也是亲自带兵去的,烟雨楼在此地盘踞多年,必然恶奴成群、打手成患,又占据地利,大人也需保重自己才是。”   庞牧发誓,自己听到花开的声音。   “好。” 第25章   接下来两天内发生的事情完全验证了廖无言的猜测:   虽然头一日被骂的很惨, 但学子们绝不会轻易认输!   考虑到在烟雨楼对战稍显有辱斯文,传出为妓女争风吃醋的名声也不大好听, 他们还特意打听到了廖无言下榻的客栈, 亲自上门下战书。   然后就撞到枪口上了。   本来么, 一个素来耿直清白的人迫于无奈去青楼办事就叫人非常不愉快,廖先生这几日当真是有火没处发, 可巧这几个夯货撞上来,真是瞌睡遇枕头。   不能去烟雨楼的晏骄终于如愿以偿:   她亲眼看着廖无言自始至终都端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 两片好看的薄唇不断开合,喷出的却是堪比毒液的锋利言辞,直将那群上门挑衅的书生戳的千疮百孔,虐的体无完肤, 怎一个痛快了得。   一个个书生踌躇满志的上前迎战, 又一个个垂头丧气惨败而归,如潮水般来了一波又一波,但终究没能在沙滩上留下一点痕迹。   谈笑间, 樯橹灰飞烟灭不外如是。   在被骂了“不当人子”之后,那书生面无人色的晃了几晃,踉跄着扶住桌子, 捂着胸口好一阵大喘气,最后不甘心的指着廖无言, 哆哆嗦嗦的指责道:“你,你好生无礼!”   廖无言没什么耐性的拱拱手,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承让承认。”   那人一口气没上来,气的当场翻了白眼,还是几个同伴一拥而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又有人往他脸上喷了口凉水,这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的书生坐在原地愣了片刻,稍后回神,突然便捂着脸嚎啕大哭,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   不消片刻,外头忽然乱作一团,隐约听到人失声尖叫:“有人跳河啦!”   “在那里在那里,快捞上来!”   “抓住,抓住了啊!”   晏骄无限崇拜地朝廖无言一揖到地。   这是生生把人骂的跳了河啊!   廖无言冷笑出声,带着林平施施然往外走去,路过那刚被救起的落汤鸡身边时,对方的同伴不免又忿忿不平。   “都是读书人,你又何苦这般咄咄逼人!”   “王兄莫要多言,此等心胸狭隘之辈,我等不屑与之为伍!”   结果就听廖无言嗤笑道:“诸位虽然没有才华,幸而满腹草包,手握颠倒黑白乾坤之能,身兼指鹿为马之大才。又自视甚高,不知天高地厚,不晓云高河低,如此理直气壮,在下实在佩服佩服,着实力有不逮,在此痛快认输,故而诸位倒也不算一无是处,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他虽是笑着说,又言辞华丽,可谁能听不出这是辛辣的讽刺?   别说那个跳水的几乎又被气的昏死过去,就是周围几个完好无损的同伴,这会儿也快气炸了。   这还没完,又见廖无言将脸一拉,两只眼睛里几乎要沁出冰碴子,“贸然上门挑衅,是为无知;以多却不能胜少,是为无能;一败便不能承受,寻死都不得其法,当真是无知又无能!”   “似尔等庸碌之辈,无心无眼无知无能,还考的什么科举,做的什么文章,成的什么家国栋梁!”   “此等庸才,竟也敢做什么皇榜登科、御宴琼林的春秋大梦!说出去真是羞也羞死了!”   “依我看,也不必上京去了,便从此地打道回府,家去种地去吧!”   说罢,他也不管地上一群摇摇欲坠的书生们,径直带着林平往烟雨楼去了,背影真是说不出的俾睨天下。   晏骄还沉浸在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庞牧就悄无声息的来到她身边,笑道:“这回看过瘾了吧?”   “过瘾了,”晏骄砸吧下嘴,眼神恍惚,带着无限回味的感慨道,“廖先生,真乃神人也!”   她现在是真的相信庞牧说的话了。   不,廖先生比他说的还厉害,区区五十个根本不够他干的!   这拉仇恨的本事绝了。   偏偏他骂完了别人,自己又去了烟雨楼,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嫣红不恨他恨谁?   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看热闹者不知凡几,可在听了廖无言一番批驳之后,还会主动替那些书生说话的,根本寥寥无几。   两人正趴在二楼围栏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奉命外出查探的刘本匆匆归来,一进门就四处张望,看见他们后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拔腿就往这边走。   这肯定是有情况了。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不必多发一言,都很默契的迎了上去。   “大人,晏姑娘,”外头已经有些凉飕飕的,可刘本却跑的满身是汗,就连栓在外面的马儿也跟着喘粗气,显然急得狠了,“属下带人搜索附近一带,才刚接连发现了两具尸体。”   终于有物证了!   两人精神齐齐为之一振,一个跑回去背了勘察箱,一个折回去取了这两日整理出来的失踪人口簿子,留下图擎带人看家,协助廖无言,又喊上齐远,马不停蹄的跟着刘本去了。   就在去的路上,晏骄也没闲着,见缝插针的询问关于尸体的情况。   “前几日不是接连下雨么?好些地方都被泡软了,又刮风,吹倒了一棵树,带下来好大一片泥土,有兄弟眼尖,瞧见下头隐约有一片衣角,这才挖到了。”   “本以为就这个,谁知属下才刚骑上马,那头也有人在一块滚落的石头痕迹下发现了人手!”   “说是尸体,可与平日见的着实不同,说是风干也不像风干,又黄又白,油汪汪的,忒也恶心,头一个挖的兄弟吐惨了!”   这事儿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   “大家伙不大精通这个,”骑在马背上的刘本抬高声音道,“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年头了,才刚发现时还吓一跳!咱们也看不出什么来,只知道应当是男尸,至于年纪身高的,还是要指望姑娘您了!”   他在这个行当做了不少年了,各色尸体也见过不少,可今儿见的这两具,还是叫他和一干兄弟们结结实实的“喝了一壶”。   就是现在跟晏骄描述,他都觉得有些反胃呢。   如果有的选,他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尸蜡化,晏骄几乎是瞬间就从刘捕头那简单粗暴的描述中得出了最关键的结论。   有这个结论打底,很多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大人,”她立刻对庞牧道,“要达到这种程度,死亡时间应该至少在半年以上了。”   “姑娘,您真神了!”庞牧尚未开口,刘本先就吃惊道,“还什么就没看呢!”   他虽吃惊,却并不怀疑,因为早在之前的几起案件中,这开天辟地头一位的女仵作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人死后的变化都是有迹可循啊,只要掌握规律,做出判断也很简单的。”晏骄谦虚道,同时又觉得遗憾。   这么难得的教学现场,要是郭仵作在就好了!什么书面作业都比不上亲身实践啊。   下一次遇到,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你确实很厉害,”庞牧笑道,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充道,“特别厉害。”   只是这么一句话,便将死亡时间画了个圈,排除掉一大批失踪人口,不可谓不厉害。   齐远也在旁边满足道:“晏姑娘一来啊,咱们的担子可就轻快多了。”   原先曾需要无数衙役辛苦跑动许多天才能找到的线索,现在只需要一句话就成了,而且精准率高的吓人,让大家伙省了多少无用功啊。   一行人刚出城就一路狂奔,几乎要飞起来,晏骄在马车上颠的七荤八素满脸泛白,下车后两条腿都是软的,尾椎骨都疼的发麻了。   娘的,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个时间学骑马!   古代没有减震措施的马车简直不是人坐的。   她完全不用怀疑,再这么下去,几年之后,她可能就要被颠成下肢瘫痪了!   “还成么?要不要先歇歇?”庞牧有些自责的问道,“早知还不如带你骑马。”   有他在后头护着,总不至于这么遭罪。   “没事儿,”晏骄狠狠喘了几口气,又缓缓做了几次伸展运动,脸色渐渐好转,只是口中却发狠道,“大人,回去之后千万一定务必要给我配匹马!我要学骑马!”   她板着小脸儿的样子可怜又可爱,庞牧强忍住了没告诉她,其实自己骑马也不是多么痛快的事情……   晏骄他们过去时,大老远就能听见干呕声了,几个被留下保护现场的衙役还在此起彼伏的吐,腰都直不起来,瞧着是真惨。   其实吐到现在,胃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一口一口干呕出来的只是胃液,可就是停不下来。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诡异的味道,远远望去,地上确实横着一截泛黄的物件。   晏骄微微松了口气,有心替他们纾解心理压力,当即道:“得亏着如今天凉了,气味扩散的不是那么厉害,这要是夏天啊,啧啧,只怕要熏死人了!”   她这么说,众人就都本能的跟着想象了下,然后……   “呕~!”   集体爆发的声音听上去特别惨烈,齐齐弯腰的场面也分外壮观。   晏骄:“……”   我确实是为你们好来着,可谁知你们心理素质这么不过关!   唉,还是得练啊!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和数次经验,齐远还是本能的吞了吞口水,干笑道:“机会难得,也该叫老图来的。”   那小子那么爱干净,他要是跟来的话,现在肯定吐的图老夫人都不认识!   晏骄开了勘察箱,在鼻子下面抹了点郭仵作友情赞助的油膏,忍着心疼再次动用里面用一回少一回的口罩和一次性手套。   尸蜡化比较特殊,非常难处理,为保万全,不少法医都会选择戴两层手套,不然……反正后果绝对令人终生难忘。   她先大体将两具尸体都看了看,然后就让跟来的文书记下,“根据尸蜡化的程度不同,两具尸体相差可能在半年左右,这一具大约一年左右,另一具更晚一些。”   时间太过久远,绝大多数直观的体表证据都已消失殆尽,这种程度的尸体单纯从外表很难发现更多信息,晏骄又看了遍,抬头对庞牧道:“大人,我要申请解剖。”   庞牧大手一挥,“准。”   晏骄活动下手腕,禁不住又感慨道:“要是郭仵作在就好了。”   两具尸体啊!想想就头大。   她先尝试着将尸体上的衣服残片剥离下来,期间不可避免的翻动了。   当尸体挪动而发出的那种诡异的黏腻粘连声响起时,现场瞬间安静的吓人。   然后下一刻,数名衙役同时拔腿狂奔,猛地冲到远处弯腰干呕起来。   “呕~”   晏骄头也不抬,如同舌战群儒的廖无言附体,十分平静又刻薄的道:“这届衙役不行啊。”   一个两个都这样,我还能指望你们点儿啥?   有好大一块衣服残片被压住,她担心有什么关键物证隐藏,自己又搬不动,下意识抬头望去。   被她视线笼罩的齐远和刘捕头都本能的瞳孔放大,浑身僵硬,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亲娘嘞,可千万别是他们猜的那样!   “那什么,”万千祈祷也没能阻挡晏骄开口,“这太沉了,你们谁”   刘本的喉头滚动几下,终于也没能忍住,一扭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晏骄:“……齐大人?”   齐远已经要哭了。   后悔,他现在就是非常后悔,他为什么要跟来!   老图!!!   “我来吧。”庞牧既好气又好笑的往齐远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主动上前道,“需要怎么做?”   “大人,你真是佛祖转世,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齐远眼泪汪汪的道。   “滚蛋!”庞牧啼笑皆非的踢了他一脚,顺手将名簿册子丢到他怀里,“拿好了!”   晏骄怀着既感激又肉痛的复杂心情,分了庞牧两双橡胶手套,指导他协助自己,最后干脆拿着他当半个助手使唤了。   事从权宜……不用白不用嘛!   她还不忘对着先后“阵亡”的刘捕头和齐远狠狠夸赞,“看看,到底是咱们大人,就是可靠!”   然后可靠的庞大人工作起来就更加热情积极了。   齐远:“……”   大人你醒醒!   这一忙活就是大半天,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落下,午饭时间都过了,只是在场众人谁都没这个心思。   “死者甲,男性,四十五岁左右,北方人,四肢骨骼发达,右肩明显增厚,生前从事体力劳动,且常用右肩负重,”晏骄面无表情的指着地上一堆新出炉的骨骼,语速飞快的说,“无明显外伤,右侧第六、第七根肋骨骨折,其中第七肋骨直刺入肺部,造成严重内脏损伤,应是失足跌倒后摔伤所致,基本可以定性为意外。”   至于为什么会被掩埋,可能也跟这附近降水频繁,而泥土流动性大有关。   努力想要做好后勤文职工作的齐远根据她的描述疯狂翻动失踪人员册子,不多时就惊喜的喊道:“有了有了,李大板,四十四岁,是个货郎,去年中秋前外出买卖后一直未归,妻子报案后一直悬而未决。此地乃是青町镇与东面城镇往来的捷径,只是难走些,想必是李大板急着赶回家过节,不曾想失足跌倒,受了重伤。而这一带少有人来,也不曾有人发现,就此死去,直到今日。”   虽然之前就曾亲眼目睹晏骄的神奇之处,可这种亲手翻阅册子,仅根据她的验尸结果就在短短数个时辰内确定死者身份的经历,还是令人振奋不已。   他总算是理解自家大人当时的激动心情了。   不过他马上就激动不起来了,“这人不是书生,又是自己摔死的,跟咱们这次查的案子不是一回事儿啊!”   那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那又如何?”庞牧示意刘捕头带人整理现场,准备稍后联系家属,“能解决一桩悬案,也是好事。”   齐远点头,“那倒也是。”   家中顶梁柱不见了,也不知家人多着急。   可如今虽然有了下落,却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也实在不知道究竟是让家属直面这残酷的真相好呢,还是始终怀抱侥幸,认为李大板依旧在某个角落健康的活着好。   他们说话的功夫,晏骄已经在整合第二具尸体的线索了,“死者乙,男性,南方人,年龄二十八岁左右,颅骨后侧粉碎性骨折,另有当胸一刀正中心脏,都是致命伤。因为尸体曾滚动过,无法确定死亡时是俯卧位还是仰卧位,不好说究竟是哪一下致死的。”   “两处?”庞牧皱眉。   “是,”晏骄点点头,“凶手是扎扎实实存了杀心的。”   不管是一刀刺破心脏,还是一击便将颅骨砸成粉碎性骨折,都堪称凶残。便是放到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受害人的生存几率也微乎其微,更别提大禄朝。   凶手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要确保他死透了。   “我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现其他伤口,”晏骄叹了口气,“一击即中,绝对是有预谋的。”   “二十八岁左右的南方人有三个啊,除了读书人,还有做买卖的呢,”齐远翻看了几遍簿子,有点犯愁,“这个难道一时半会定不下身份?”   “才刚晏姑娘不是搜集了衣裳残片么?好像还有个被弄脏的荷包?拿回去找人认认,看这个样式和料子会是什么行当的人用。”庞牧吩咐道,又问刘本,“对了,有德布庄两位老掌柜走了么?”   “还没有,”刘捕头道,“芸娘七七未过。”   众人不免又唏嘘一回。   “此人生前并未从事过体力劳动。”   听晏骄这么一说,齐远眼前一亮,低声道:“莫非是被嫣红杀死的书生之一?”   “对,也不全对。”晏骄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什么意思?”庞牧和齐远齐声发问。   “他的右手指骨有明显变形,”晏骄特意将变形的关节指给他们看,“这些位置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死者长年累月的握笔。而且他的这一部分骨骼相对发达,”她又指了指腰胯一带,“也证明是长时间坐着,生前可能有腰疼的毛病,很符合书生特征。”   庞牧点点头,“确实,廖先生的手指也有些变形,而且腰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是长时间坐着处理文书累的。”   “那晏姑娘,这是对的,”齐远现在已经麻木了,实在想不出夸赞她的新词儿,只好暂时放弃,“什么又是不对的?”   “凶手不对。”晏骄一句话,却直接将两人打蒙了。   她指着死者几乎完全凹陷的颅骨道,“廖先生也证实了,嫣红是个柔弱女子,连抱琵琶都费劲。而颅骨堪称人体最坚硬的部分之一,能够造成如此程度的粉碎性伤”   她还没说完,庞牧已经一脸凝重的接上去,“非力气大者不能为。”   齐远愣住了,半晌,声音干涩,“是个男人。”   还得是个健壮男人。   如此狠辣,如此干脆,也绝不可能是半路挑拨的书生。 第26章   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一个人一口气验尸两具, 对任何一位法医来说都是不小的工作量。   整合完所有结果的那一刹那,迟到的疲惫感犹如海水般袭来, 压得晏骄脑子都要转不动了。她几乎一踏进马车内就整个人面朝下扑在垫子上, 瞬间睡死过去。   庞牧被吓了一跳, 本能的伸着手指去探鼻息,确定有气后才放下心来。   “累狠了, ”齐远下意识放轻了声音,“要不这样, 我跟刘捕头先行一步,去各家客栈、驿馆等处核对死者行踪,您和老图在后面慢慢走。”   现在死者乙的身份暂时圈定为书生江炳,接下来就要找出他生前的行动轨迹。但因为死亡时间在近七个月之前, 时间久远, 线索搜寻起来难度很大,他们实在拖不起。   庞牧点头,“也好。”   来的路上晏姑娘就已疲惫不堪, 这会儿已然脱力,还是好好歇歇吧。   “走!”齐远一抱拳,往后一招手, 几骑人马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迅速消失在视线中。   天色已晚, 瞧着西边格外阴沉沉的,空气悄然变得湿润凝滞,眼见着又要下雨了。   凉风起, 吹得路边花草树木刷刷作响,庞牧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草丛中一束鹅黄花朵开的正艳,心头微动,当即翻身下马,小心翼翼的摘了下来。   他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营生,动作笨拙,可却认真的很。   图磬瞧见了,没做声。   小花不过指甲盖大小,薄薄的花瓣在风中颤抖,娇嫩极了。   庞牧无声咧了咧嘴,做贼似的把几朵小花放到车厢里,然后重新恢复了平时的一本正经。   车帘掀起时有光透进来,晏骄本能的皱起眉头,不过下一刻,鼻端竟隐约飘来淡淡花香,叫人莫名心安,她再次沉沉睡去。   回去的马车走的又慢又平稳,晏骄睡得舒服极了,稍后回房结结实实泡了热水澡,换了干净衣裳,疲劳就减轻了大半。   她正梳头呢,庞牧又在外头敲门了。   “晏姑娘,一起出去吃饭吧。”   大家伙儿中午就没吃,这会儿都饿疯了,早就三五成群的出去祭五脏庙,只剩他们俩了。   因要低调行事,平安县衙一众人都是分批来的,虽然都住在两家紧挨着的客栈,但彼此间都装作不认识,连碰头都是偷偷摸摸的。   晏骄和庞牧对外宣称是走亲戚的堂兄妹,平时基本一起行动,既方便了办案,又能保障唯一一位女性成员的安全。   “哎,就来!”晏骄应了声,飞快的将头发松松垮垮的编了个斜斜的麻花辫子。   她刚要起身,又瞧见桌上放的小黄花。   这是她下马车的时候,在脸颊边发现的,半睡半醒中嗅到的花香,大约就是源自于它了。   晏骄捻起小黄花,在指尖滴溜溜转了个圈儿,微微一笑,顺手将它们插到发辫中去,然后便清清爽爽的出了门。   她一出来,庞牧一眼就瞧见她乌黑发间点缀的几朵娇嫩小花,心尖儿都跟着颤了下。   “我不会做太复杂的发型,”晏骄笑笑,大大方方的问,“这样好看吗?”   “好看!”庞大人回答的气壮山河。   外面华灯初上,街上越发热闹了,好些走街串巷的小贩都扯着嗓子叫卖,试图在这一天结束前多挣点银钱。   忙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忙完了,晏骄只觉得自己连头发尖儿都在叫嚣要吃饭。   “才刚我问过了,前头青云楼是镇上最好的酒楼,传到这会儿都三代人了,红酥手和百菌汤名气大得很,咱们就去那里吃。”庞牧指着斜前方飞出来的一角屋檐道。   晏骄顺着看过去,就见一座三层高楼十分突出,屋脊上一溜儿小兽,四角悬挂铜铃,微风拂过,便会响起一阵低沉悠远的铃声,哪怕在人烟闹市也很清晰。   到了之后才知道,庞牧不仅是问过,甚至还订过了。   他们只有两个人,却硬生生占了个足以容纳十人的包间。   “这未免也太靡费了。”晏骄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这里的包间也有类似后世的最低消费,越大了越贵。他们就俩人,谁知道能不能吃回本来?   “我来的晚了,只剩下这么大的,”庞牧笑道,“等会儿咱们要商讨案情,难不成还在大堂里?走漏风声可不美。”   顿了顿,又摸摸鼻子,“其实我挺有钱。”   且不说之前那些年得的,如今七品县令的俸禄不提也罢,但是国公的薪俸,以及逢年过节的各路孝敬以及不便送来东西折算的银子便是个天文数字,又有圣人时不时想起来的赏赐……都够他养一支私人武装了!   月俸三两没品没级的晏仵作当机立断,决定吃大户。   青云楼果然没有愧对它老字号的名头,红酥手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连皮带肉一大口下去,嘴巴都被糊住了。而百菌汤中虽然没有一百种菌菇那么多,可一二十种还是有的。   也不知怎么做的,瞧着好似一碗水里浮着花样繁多的菌菇,可入口清甜,味道又很浓郁,真是鲜美极了。   这两道菜品交替着吃,真是一种享受。   晏骄平时是不大爱吃鹅的,总觉得有味儿,可青云楼的烧鹅用了自家秘制酱料后小火慢烤,咸香醇厚,骨头缝儿里都恨不得吸干净,竟是难得的美味。   再来一点儿酸酸甜甜的梅子酱,配着能吃一大碗米饭呢。   两人话不多说,先是一阵风卷残云,轰轰烈烈的吃了个六七分饱,这才慢悠悠讨论起案情。   包间里四面悬挂名家字画,角落木架上搁着怒放的菊花,甚是雅致。   一边吃茶一边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街景,就连令人头大的案情都多了几分风雅似的。   “现在有两种假设,”晏骄抱着新宠百菌汤慢慢喝,说出自己的推断,“这第一么,就是那名身份未定的书生之死与嫣红无关,是另一起独立的案件;另一种可能么,就是嫣红有同伙。”   庞牧点点头,顺手给她挖了一勺山楂糕,“瞧你吃了不少肉,且先消化消化。”   晏骄笑了下,接过来慢慢挖着吃,就听他道:“我个人是比较倾向第二种的。”、   倒不是先入为主,而是一般情况下,这种规模的小城镇内不大可能如此频繁的出现时间、人群和地点重合度如此之高的命案。   真要那样的话,前任县令只怕不仅是个昏官,还正经是个草包了。   山楂糕酸甜可口,晏骄吃的眯了眼睛,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活像一只吃饱喝足想伸懒腰的小猫。   庞牧冷眼瞧着,就觉得手心发痒:   想摸头……   等吃的差不多了,庞牧低声说了自己的计划,晏骄听的频频点头,当即往窗外看了看,“正好对面有些零碎铺子,我且去逛逛。”   她刚一走,庞牧就叫了小二进来,故意摆出一副解脱的松快模样,又随手丢给他一小块碎银,用一种男人都懂的表情问道:“听说这镇上有座烟雨楼,里头的嫣红姑娘是难得的温柔体贴?”   小二麻利接了银子,略一掂量,欣喜地发现足有一两,都赶上他半个月工钱了,不由得心花怒放,一边熟练地揣起来,一边点头,殷勤道:“听口音,客官外地来的吧?这消息倒是没错的,只是最近几日啊,客官约莫是见不着了。”   “这倒好笑,”庞牧嗤笑一声,“既然大街上开门做生意的,难不成还由得他们挑剔?”   “话不是这么说,”小二喜他出手大方,越发卖力,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嫣红姑娘酷爱读书人,每年这个时候啊,连许多达官显贵都推了的。又听说前几日来了个什么狂书生,颇有本事,压得一众天南海北的学子都抬不起头来,一个个落荒而逃,甚得嫣红姑娘青睐,连着几个熟客都不见了……”   说着,他还偷眼去看庞牧,心道就客官您这个架势,怎么看也不像个读书的啊!   庞牧装着没发现小二的打量,底气十足道:“大爷有的是银子!”   “有银子也不成呐,”小二笑了,“您若旁的时候来也就罢了,可这几个月,啧啧,银子也不好使。除非您亲自压过了那书生。”   庞牧心道,老子要能压过廖先生,当年也不会被他举着公文撵的满军营跑了……   “那嫣红姑娘果然这般青睐读书人?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也不肯赚?”他故意满脸疑惑道。   “可不是!”小二点头笑道,“话本里不也这么说么,才子配佳人,那是一段佳话啊。”   “照你这么说,那位嫣红姑娘也着实见过不少才子,”庞牧笑道,“就不想着赎身,做个官娘子?”   “嗨,哪儿那么容易!话本终究是话本,做不得真!”小二大笑出声,将雪白的手巾抖了抖,甩到肩上,微微凑近了,小声道,“且不说多是些穷书生,出不起那银子。便是富裕的,口上说的花花好听,可有几人愿意弄个妓女家去?名声脸面还要不要了?”   虽说风流才子,但毕竟是少数,而且个中风流,也多是针对乐妓、舞女之类清倌人,很少有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妓女。   庞牧微微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小二也知道一两多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又绞尽脑汁想了半日,突然一拍巴掌,“真要说起来,前些年嫣红貌似还真跟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打得火热,两人浓情蜜意的,好的蜜里调油,听说两人都约好了,待那举子来日高中,便要将她娶回家去呢!”   就是这个!   庞牧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流露出适当的好奇,“那嫣红怎么还在此处?是那举子没中吗?还是变心了?”   “约莫是中了呢,”小二煞有其事道,“当时嫣红姑娘还自己掏腰包,在烟雨楼放了好些鞭炮!谁知竟杳无音信。又或许是没中,她听岔了。”   顿了下,他又笑道:“其实这也不奇怪。中与不中,结局也没什么分别。中了进士便鲤跃龙门,身份都不同了,那是贵人哩!京城繁华,又那样大,什么温柔小意的绝色女子没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哪里轮得到这小小县城的妓子?”   不过区区店小二,可说的话竟这般透彻,就是不知道其他人懂不懂。   “这是几年前的事?你可知当年那名举子叫什么?”庞牧追问道。   “就是六年前,”小二道,接着冥思苦想许久,还是记不得,不由得挠头道,“至于叫什么吗,一时半会儿还真记不清。”   庞牧心下焦躁,面露失望。   眼见着这名神秘男子极有可能就是促使嫣红犯案的罪魁祸首,竟然不知道名字?!   进士听着稀罕,可每科上榜的都有三百人!再加上是六年前,足足有两次科举,还有圣人登基后开的恩科,足足九百人,哪儿找去?   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了。   偏偏这事儿又不好催促,不然反而令人生疑。   谁知那小二急于奉承,见客人听的不尽兴,怕他不悦,当下灵机一动道:“客官且稍等,我去问问旁人。”   说完,也不等庞牧开口,竟一溜烟儿的跑了。   不多时,小二果然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满脸喜色,气还没喘匀就笑道:“客官,客官,小人打听到了,那举子叫魏之安,听说颇有才名,生的又白净,嫣红姑娘对他一见倾心哩!”   庞牧不禁大喜,当下又掏了个足二两的缠丝银锭小元宝丢给他,笑骂道:“管他什么安不安的,大爷稀罕的是姑娘,你偏去打听这些没用的。罢了,大爷多得是银子,若叫你白跑一趟,难免说我刻薄。”   小二只见一道银光流星般落到掌心,再低头一看,登时喜得浑身发痒,“多谢大爷,多谢大爷!大爷这样豪爽人物,必然是人中之龙,来日保管儿孙满堂阖家顺遂,共享天伦!”   他一直弓着身子,等把人送走了,这才喜滋滋将银子揣到怀里,心道还真是个钱多人傻的……   这样的傻子,若是天天来就好了!   庞牧出去时,晏骄已经在下头等着了,见他红光满面的,便出声道:“有结果了?”   “哈哈哈,大大的好结果!真是意外之喜,”庞牧狠狠吐了口气,只觉连日来压在自己头顶的乌云都要散了,“走走走,咱们回去再说。”   再说齐远和刘捕头,两人进城后便直奔各大客栈,询问去年年前后是否曾有一位叫江炳的举子投宿。   一连问了五家客栈,俱都落空,直到第六家,那客栈掌柜眯着眼睛想了会儿,“江炳,江炳,这名字,着实有几分耳熟。”   他眼前忽然一亮,反问他们,“你们可是替他来还债的?”   “什么还债?”齐远和刘捕头面面相觑,本能的觉得有门儿。   “嗨!”掌柜的去后面取出一本厚厚的账簿,翻了几页,突然用力点着其中一行道,“便是他了!江炳,一月初三开始,一连住了将近二十天,连账都没结!算上吃喝,欠了五两多银子呢!你们谁出?”   难怪还记得,感情是欠债没还啊!   齐远赶紧摇头摆手,顺口胡诌道:“这可巧了,我们哪儿是来替他还债的啊,那小子也去年赌输给我们哥儿俩三十多两,说好了年后就还,结果一去不回。前阵子我们听说有人在青町镇瞧见过他,便赶紧来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对不住。   江炳啊江炳,你若在天有灵,可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一听江炳欠他们三十多两,而只欠自己五两,掌柜的在感觉同命相连的同时,心中难免也生出一种诡异的平衡:好歹有比自己更倒霉的!   “嗨!”掌柜的猛地拍了下柜台,气道,“瞧着是个老实人,没想到竟是个吃喝嫖赌欠债不还的!”   齐远和刘捕头对视一眼,问道:“听掌柜的意思,他在本地也干过旁的?”   “那可不?”掌柜的把两只手往袖子里一揣,下巴朝烟雨楼所在的方向努了努,“那江炳说自己一直在外游学,最初几日倒也安分,也频频外出与人做些文会之类。可也不知怎的,有一日突然就带着一身脂粉气回来,再往后,就开始见天的往烟雨楼扎,是文章也不读了,诗也不做了,整个人魔怔了似的。”   说到这里,掌柜的竟很有点义愤填膺的道:“我早就说过,这烟雨楼不是什么好地方,偏偏官府也不管,弄出来这许多乌烟瘴气!多少年轻人都毁在上头!我家那小子日后若敢踏进去一步,我保管打断他的狗腿!”   齐远和刘捕头都笑着奉承,“掌柜的好个严父,令郎来日必然有大出息。”   “呵呵,见笑,见笑了,”掌柜的谦虚几句,面上笑容却怎么都挡不住,“哪里的话,哈哈哈。”   齐远是个话痨,又底层出身,很擅长跟各路人马打交道,才不过几句,就已经与那掌柜十分亲近,又顺势套了许多话。   “掌柜的,不知那江炳的行李可还在?”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眼见临近年底,这银子要不回来,兄弟们吃什么喝什么?若果然能有,好点填补些。”   “这话说的,”掌柜的道,“若有行李能抵账,我还用得着跟你们要钱?”   这个还真是。   齐远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不对劲,“掌柜的,既然您说他是突然消失不见,走时想必没带行李,那?”   那江炳的行李是谁拿走的?   “正是这话!”掌柜的猛地拍了下巴掌,“说来也是蹊跷,他十二那日便没回来,当时我们也没在意,谁知十三、十四日也不见人影,我便有些急了。可那时上去瞧时,见他一应行李都在,还以为过两天就会回来,也就罢了。然而不曾想,一直到了二十,还是没瞧见人影,再打发人去屋子里瞧,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行李全都不见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扣了他的行李呢!   “谁拿走的?”刘捕头追问。   “这实在不好说,”掌柜的叹了口气,指着人来人往的客栈大堂道,“两位自己瞧,本店每日出入人员颇多,也有客人的友人来探望的,甚至还有医者出入看病、脚夫帮着搬运、小贩买卖吃喝的,又哪里看得过来!”   线索就在这里断了,但收获已经出乎意料的多,至少齐远和刘捕头可以确定,江炳生前最后二十天内确实频繁出入烟雨楼。   他的死,烟雨楼脱不了干系。 第27章   两拨人碰头后, 迅速交换了各自所得信息,最后等来了深夜归来的廖无言。   例行梳洗过后才出来的廖无言张口就道:“事情进展很顺利, 嫣红越发厌恶我了。”   他今天很自然的说出了自己已有妻儿的事实, 并根据嫣红的反应, 适当的表达了对“家有糟糠”的不喜,嫣红眼底的憎恶果然更深一层。   “廖先生, 您一定要注意安全!”晏骄紧张的说,“嫣红有帮手!那个人, 或者是那几个人很可能就潜藏在烟雨楼内。”   她不是神仙,更不是妖魔,不可能每一次都像操纵张明那样成功的挑拨别人替她杀人,偏偏自己又体能不佳、活动范围有限, 那么这个时候, 一个帮手就很重要了。   图擎接道:“莫非这烟雨楼上下果然都藏污纳垢、同流合污?”   “我并不觉得是这样,”庞牧却道,“譬如那老鸨, 做的是皮肉买卖,虽然可恶,但他们也最怕麻烦。这样毫无缘由的滥杀, 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益,不亚于自寻死路。”   老鸨这类人大多爱财如命, 即便要杀人,只怕也要挑了富商或是身怀巨富的书生下手,可失踪名簿上九成九都是一穷二白的书呆子, 杀了能有什么用!过瘾吗?   图擎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你们说的帮手,我已有了怀疑的对象。”廖无言反而对他们这么快想到这一层有些惊讶。   他认真回忆道:“在这几天内,我与林平都仔细留心过了,除了贴身伺候的,烟雨楼内的丫头、龟公都是混用的,谁有空了便使唤谁。可嫣红这里却不是,每每上来送东西、打下手的,都是一个叫大山的,而嫣红对他的态度似乎也很不一般。”   “特别亲昵?”晏骄和齐远齐声问道。   众人都一脸复杂的看着这八卦的两人。   在某些时候,这俩人还真是出奇的像啊。   廖无言失笑,有些无奈的摇头,“不,是分外恶劣。”   舔狗!   也不知怎的,晏骄脑海中瞬间蹦出来这个词儿,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她斟酌了言辞,充分践行了大胆设想、小心求证的原则,“这个大山爱慕嫣红,而嫣红便利用了他的心意,拉他下水,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命。”   舔狗啊,舔到最后往往一无所有……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庞牧想起来晏骄的验尸结果,“大山体格如何?”   廖无言道:“在青楼做龟公,要么做粗活,要么卖命,他虽不甚高大,但体格健壮,据林平观察,很有可能会些粗浅的拳脚。”   庞牧看向林平,后者点头道:“今儿下午烟雨楼人很多,有几个客人吃醉了酒,下楼时歪歪斜斜的,一下子就撞到了大山。当时大山手里还端着一个茶盘,里头一把茶壶三个茶杯,若是一般人,只怕要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可他只是踉跄几步,略洒了些茶水出来就稳住了。”   “对了,”说到这里,林平又想起来,兴奋道,“那客人似乎很是不满,后面又出来找大山的麻烦,闹得动静不小,还是嫣红的丫头出来劝和的哩!”   众人的精神俱都为之一振:若果然只是普通龟公,普通交情,嫣红何必主动揽事上身?   可这么看来,似乎又有些说不通。   廖先生分明说嫣红对大山的态度恶劣,既然如此,眼睁睁看着他被客人刁难不是正好?做什么多此一举呢?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正在众人陷入沉思时,廖无言突然云淡风轻的丢出来一个炸弹:   “对了,嫣红这几日可能就要动手了。”   他把所有潜在的受害者都给骂跑了,嫣红无人使唤,只能让帮手或是自己亲自动手。   众人:“……!!!!”   请不要一脸平静的说出自己随时可能被谋杀的事实好吗?   庞牧张了张嘴,挺艰难的说:“万望先生保重。”   晏骄一时有些啼笑皆非,都不知面对这种情况,是否该继续崇拜加夸赞。   一方面,廖无言在短短几天内就达成目标,即将圆满完成任务,效率高的令人发指;   而另一方面……这才几天啊,您就让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对自己恨之入骨,这究竟是一种何等高深的招恨功力啊!   庞牧又叮嘱道:“烟雨楼内外都有咱们的人,不过先生也千万要自己当心,嫣红那里的一应水食能免则免,莫要中招了。”   谁知廖无言语出惊人,“她那里的东西我从未碰过。”   众人:“什么?!”   饶是庞牧指挥过千军万马,听了这个答案后也不禁愕然,“难道不会太过明显吗?”   “我嫌他们的茶水糕点都过于粗糙,实在难以下咽。”廖无言慢条斯理道,又慢悠悠端起茶杯吃了口茶。   众人:“……”   真的好欠打!   晏骄甚至觉得,即便嫣红真的决定对眼前这个男人动手了,只怕很大程度上真的是被气的吧?   屋子里出现了久违的沉默。   良久,庞牧才稍显僵硬的问道:“魏之安此人,先生可曾听过?”   这趟出门,他们没带历届进士名录,想知道点儿什么都无从查起,只好仰仗廖无言了。   “魏之安?”廖无言用茶杯盖刮了刮水面上的茶梗,略一沉吟,果然不负众望的点头,“听过,是上上届的进士,江西人士,中二甲第三十六名,现下什么职位就不清楚了。”   晏骄哇了一声,满脸崇拜,“这您都记得?”   “那是,”齐远一脸骄傲的介绍说,“廖先生可是天纵奇才,有过目不忘之能!”   廖无言一摆手,宽大的袍袖在空气中荡开一道优美的弧度,非常实事求是的说:“那倒不至于,少说也要看个三两遍。”   当年被考试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晏骄:“……”   真的好欠打啊!   廖无言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反问道:“这人怎么了?”   “据青云楼店小二讲,当年与嫣红定情之人就是他,两人好像还私定终身,魏之安说好高中之后就娶她过门,谁知一去便没了音讯。”庞牧道,“我们怀疑,事情的起因便在这上头。”   嫣红一腔热情落了空,无法承受被情郎欺骗的打击,又苦于无法报复始作俑者,便将这种怨恨转移到其他过来寻花问柳的读书人身上。   廖无言沉默片刻,“倒也合情合理。”   其实这种事并不少见,饶是在他入朝廷之后,也时不时听身边人谈及当年的风流韵事,其中多有胡乱对女子许诺者,只是大多都不当真。   一朝成名天下知,自有大好前程等着,又有谁会在意当年那小小痴情女子?   有几回酒宴应酬,同僚也叫了几名歌姬,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廖无言鬼使神差的问起此事,当时几名歌姬就嗤笑出声。   “大人说笑了,这种事不过你情我愿玩笑罢了,谁会当真呢?”   “那若果然有人当真呢?”   歌姬的笑容突然就黯淡几分,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抱憾终身,含恨而终。”   都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谁又能知道,这世上最狠的一颗心,只怕是长在读书人身上。   一朝入娼门,终生不得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大家本就不是一路人,又怎么可能厮守终身?   ——   接下来两天虽然没有下雨,但天黑压压阴的厉害,空气也不如以往清爽,满是令人窒息的沉闷,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悲壮。   刘捕头他们又发现了第三具尸体,经过验尸,确定与江炳的死法如出一辙:颅骨粉碎性骨折加胸口一刀致命伤,绝对是同一个人干的。   到了第三天夜里,晏骄正百无聊赖的在房间里整理案情笔记,庞牧突然敲门进来,“成了!”   晏骄嗖的站起身来,“走!”   一直热闹的烟雨楼现在死一般沉寂,内外都被图擎带兵团团围住,一应嫖客都老老实实抱头蹲在一个角落,连个屁也不敢放。   老鸨和其他姑娘们在另一头,庞牧和晏骄刚一进来,图擎上前行礼,一群花花绿绿的大小女人们见了,都齐声喊冤,一时间乱成一锅粥,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都住口!”图擎一抬手,众兵士就齐齐拔刀,百十柄寒光闪闪的刀刃在灯火下折射出惨白的光,比任何锐利的言语都更具威慑力,现场先是一片惊呼,继而迅速鸦雀无声。   晏骄冲他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提着裙子跟庞牧上了二楼,在衙役的指引下直奔嫣红的房间。   嫣红已经被拿下,可表情竟平静的很,甚至让晏骄有种“终于等到了”的幻觉。   听说她今晚亲自熬了汤端给廖无言,廖无言还是不为所动,被催了几次之后,直接拔出银针扎下去:银针变黑。   嫣红都被他出人意料的行动惊到了:哪个嫖客会随身携带试毒银针啊!她当时还想狡辩,可没说两句话,突然就好像放弃了一样,直接认了。   那罐剧毒汤水还端端正正的摆在桌上,香气扑鼻,袅袅冒着热气,不知道的人看了,或许还会觉得食欲大开呢。但此刻的知情人们却都觉得有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见廖无言全须全尾站在一旁,晏骄和庞牧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可是块千金不换的大宝贝啊!千万不能有事!   直到这会儿,晏骄心里的石头才算放下来,终于有心情去看这位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奇女子了。   桌边坐着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美人,一身红衣如火,越发衬得她肌肤晶莹如玉。   用时下人的标准来看,她或许已经不大年轻了,但偏偏就是这种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叫她身上反而有种独特的韵味,哪怕只是一个轻轻带过的眼神,也足以令人欲罢不能。   若说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是青涩的苹果,清新而甜美,那么嫣红就是熟透了的水蜜桃,饱满丰盈,举手投足间,处处都是澎湃的诱惑。   “你就是县令?”嫣红突然出声。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庞牧几回,摇摇头,“不像。”   庞牧不理她,“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嫣红轻笑一声,一派轻松从容,“没有了,杀人偿命,我甘愿赴死。”   庞牧跟晏骄对视一眼,又问道:“你可还记得隋坤?可还记得张明?”   嫣红嗤笑一声,低头抚摸袖口精致的描金绣纹,“不过一个傻子罢了,记得或是不记得,有分别么?”   分明是一条人命,可她这样轻描淡写的模样,简直像在说今日的饭菜可口不可口一样轻飘。   这种态度,不禁叫人毛骨悚然。   “江炳也是你杀的?”   “是。”   “刘启元也是你杀的?”刘启元就是刚发现的那具尸体。   “是。”   “怎么杀的?”晏骄突然出声。   嫣红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歪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新奇,“你也是捕快?姑娘家也能做这个么?”   她的声音确实像张明形容的那样,又娇又软,甜丝丝的,可晏骄却一点儿都不想欣赏。   “回答我的问题。”   嫣红轻笑出声,如一朵红莲绽放,美艳无比,“我先用锤子砸破了他的头,又用刀子,狠狠扎进他的胸口。”   顿了顿,她又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好像在说一个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哎呀,别看他活着的时候那样神气,可死的时候当真好笑极啦。”   “他还不敢相信哩,又要给我念诗。哼,我才不稀罕。”   “不光他的诗,就连他这个人,我也从未稀罕过。”   “你说男人是不是都是傻子?自作多情的傻子。他们以为说上几句酸话,送上点儿好东西,女人就会被迷得晕头转向,任由他们摆布了。”   “结果你瞧,”她忽然站起身来,张开双臂转了个圈儿,身上的红色纱衣像一团红云一样飘了起来,美丽到近乎妖冶,“最后,究竟是谁摆弄了谁?”   话音未落,晏骄就已经迈步上前,斩钉截铁道:“你说谎!”   嫣红猛然停住,身上的纱衣顺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缠了上去,又一层一层滑落,好像在地上洒了薄薄的血。   “你胡说什么呀?”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晏骄道,“你只以为知道杀了那些人,知道如何杀的就万无一失了,可是嫣红,你却不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嫣红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谁说我做不到?不过是杀人罢了,简单得很!”   晏骄嗤笑一声,四下看看,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凳子,颠了颠重量,似乎颇为满意的点点头,这才伸手递给她,“既然如此,证明给我看。”   嫣红看着塞过来的木凳,下意识伸手接住,呆住了,“证明什么?”   凳子很沉,晏骄松手的瞬间便向下坠去,嫣红本能的用两只手抱住了,这才没被砸到脚。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木凳能证明什么?   杀人要什么证明!   晏骄抱着胳膊退开两步,朝一旁的梳妆台努了努嘴儿,“也不必你杀人,你且用这张凳子在那桌上砸个坑我瞧瞧。”   嫣红脸色一变,带着几分怒气将凳子丢在地上,“简直笑话,我不砸!”   “你心虚!”晏骄道。   “莫名其妙!”嫣红索性不去看她,直接来到庞牧面前,“是我做的,大人不抓我回去么?”   庞牧也学着晏骄那样,抱着胳膊往后退了一步,朝那梳妆台努嘴儿,“砸一个给我瞧瞧。”   嫣红整个人都呆住了。   晏骄嗤笑出声,“嫣红姑娘,我家乡有句话,叫一个谎言往往需要一百个谎言去圆,而最终的结果却大多是圆不上。”   嫣红的眼睛微微睁大,才要说话,就听晏骄不容辩驳的继续道:“你知道人的颅骨有多硬么?你知道想要在颅骨上造成那样的致命伤痕,需要用多重多坚硬的工具,又需要施加多大的力气么?”   她的声音骤然提高,人也猛地朝嫣红迈了一大步,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你现在再来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杀死他们的!”   嫣红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在刚才被自己丢下的凳子腿儿上,一下子跌坐在地,仰头看着晏骄,继续嘴硬道:“石头,我用的是石头。”   晏骄笑笑,“很好,那么是什么石头,多大多重?你又是砸在他的哪里?”   嫣红怔了下,心中竟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   她从未想过,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姑娘,竟然会造成这样沉重的压迫。   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猛地别开脸去,“时间太久,我早已记不得了。”   “你不是记不得,”晏骄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你不知道凶器是不是石头,也不知道他们伤在哪儿,因为根本就不是你动的手!”   嫣红的身体突然开始发抖,她忍不住抬头,死死盯着晏骄,却始终一言不发。   晏骄才要继续说话,就听外面一阵喧哗,下一刻,图擎就一脚踹进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男人。   “大人,此人怀揣利器,意欲行凶,大人看该如何处置?”   那人双手都被绑在身后,面朝下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可一双眼睛却还是拼了命的看向嫣红。   嫣红没有看他,好像从来就没见过一样。   那人笑了笑,然后突然从地上跃起,恶狠狠朝着晏骄扑过来!   来不及反应的晏骄脑海中凭空浮现出一个念头:怎么又是我?   然而他连晏骄的头发丝儿都没碰到,就被庞牧一脚踢飞,接连撞翻了几把桌椅,狠狠撞到墙上,哼都没哼一声便昏死过去。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负隅顽抗的嫣红终于变色。   她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扑过去挡在那人身前,“他是无辜的,你们不能动他!”   庞牧一把将她掀到一边儿去,右手黑刀出鞘,刀尖虚虚点在那人胸前,冷笑道:“阻挠办案,依律可当场格杀!” 第28章   庞牧这一把当真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 嫣红半边身子都要飞起来,落地后摔得眼冒金星。可她还是连滚带爬的扑过来, 硬生生把自己挤到刀尖和被绑缚的男人之间。   她的面颊和下巴一侧都被蹭出血, 本人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只是对着庞牧苦苦哀求,“大人, 真的是我做的。他是个好人!”   “把她拖下去!”庞牧面不改色的对左右道。   两名衙役上前,轻而易举的将嫣红拖到一旁。   她拼命挣扎, 疯狂尖叫,却不能撼动一分一毫。   晏骄叹了口气,“你尚且连挣脱都不能够,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对死者致命两连击, 对方甚至连反应和反抗的时间都没有?”   “是我做的, 咳咳,”才刚被庞牧一脚踢昏的男人悠悠转醒,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往自己身上揽罪, “嫣红是无辜的。”   “不,他才是说谎!”嫣红终于慌了,两只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渐渐地又滚出泪来,“是我做的!”   大山拼命抻着脖子望向她, 眼底翻滚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不知是太痛了, 还是怎么的,竟又无声吞了回去。   都说保命才是人的本能,而这种生死关头依旧毫不顾忌的往自己身上“栽赃”的场景……晏骄一点儿都不感动。   “两位,”她冷着脸说,“希望你们明白,衙门上下都不是傻子,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真无辜的自然无辜,可但凡参与了的,谁也别想跑。”   不管这两人背后是否有什么惊天动地感人至深的情感故事,可是他们确实很可能是背负十数条人命的连环杀人犯,其手段之残忍、影响之恶劣令人发指,完全不值得同情。   哪怕嫣红的转变事出有因,可冤有头债有主,她不去找始作俑者,却来迁怒旁人,那些死去的人们何其无辜?她的悲惨遭遇并不能为其所作所为买单。   真凶已捉拿归案,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便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嫣红在遇见魏之安之前就已经艳名远播,日日都有好些人争抢着将价值千金的珠宝玉器捧到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可她谁都不喜欢。   可就是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她呀,偏偏栽在那么一个突然出现的他身上。   魏之安是被文会上的人半拖半拽硬拉来的,整个人不自在极了,又羞又怕的缩在角落。可饶是这么着,他的脊背依旧挺直,硬是将这纸醉金迷的青楼坐出一股风骨来。   正要下楼的嫣红看的有趣,娇笑道:“那书生,哎,穿青衫的书生!”   魏之安愣了下,下意识抬头,便是一眼万年。   嫣红真是爱惨了他,每每都爱逗弄,看着他面红耳赤却又不舍得躲闪;   魏之安对她也珍视万分,每次过来,都要买些小玩意儿,或是带几块点心。   其实这些东西都很便宜,但嫣红就是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哪怕只是一支粗糙的桃木簪子,也欢喜无限。   她忽然就觉得这日复一日麻木的日子有了盼头,她开始真正的用心打扮,然后每天一睁眼呀,那一双含情美目便盯着门口,痴痴地盼着。   有人可盼的日子里,嫣红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魏之安为她画眉,教她念书,当嫣红念到那一句“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突然觉得这说的正是自己,可又觉得还不够。   哪里要得了一日呢?只要几个时辰不见魏郎呀,她这颗心就飘飘忽忽,没个着落。   有生以来头一次,嫣红真心地想跟一个男人走。   哪怕是吃糠咽菜,她也欢喜。   魏之安将母亲留下的玉佩给了嫣红,郑重道:“待我来日高中,必娶你为妻。”   嫣红依偎在他怀中,仰着脸痴痴的看着他,眼睛里的情谊浓的像要淌出来一样,“我现在就能跟你走呀。”   魏之安几乎要说好,却还是忍痛摇头,“我只是穷小子,你妈妈不会同意的。”   “她会的,”嫣红天真的笑道,“她那样疼我,也曾亲口许诺,若我来日觅得如意郎君,她还要将我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嫁出去哩!”   妈妈一定也会真心替我高兴呀。   魏之安终究还是只身一人赴京赶考去了,嫣红日日都立在窗口,朝着京城方向翘首以盼。   她等呀,盼呀,天气冷了又暖,暖了又冷,最后满腔的欢喜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老鸨来劝过几回,摇头叹气,“我早说过,负心最是读书人,他不过把你当个玩意儿罢了,一离开青町镇啊,眨眼便把你忘啦。”   嫣红不信,整个人都失了魂魄,不吃不喝,又闹着去京城找他。   老鸨忍了大半个月,到底忍不下去,逼着她接客,谁知嫣红转眼就抓伤了嫖客,叫老鸨很是下不来台。   她被打了一顿关在屋子里,结果当天夜里,白日被抓伤的那个书生竟瞒过所有人,偷偷从窗子里爬了进来!   “臭女表子,给脸不要脸,旁人捧几句,真当自己是个仙女儿了?什么阿物,便是茅房都比你这千人踩万人骑的婊子干净些!”   嫣红本就是个女子,挨了打,又挨了饿,哪里是他的对手?   正绝望间,那个一直影子一样跟着自己的大山却突然闯进来,举起香炉狠狠砸在书生脑后。   大山力大如牛,这一击下去,铜香炉都裂了,那书生脑袋塌下去半边,口鼻冒血,登时就没了气息。   嫣红吓坏了,好似木塑泥胎一样僵在原地,叫都叫不出声。等回过神来,尸体已经被大山丢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怕极了,可心底却又隐隐觉得痛快:   瞧啊,欺负我的人,死了!   那书生是偷着来的,谁也没瞧见,便是死了,也没人知道是谁做的。   嫣红惶恐了几日,衙门里也有人来例行公事的问过,最后都不了了之。   后来她突然就想开了:左右那个曾经的嫣红已经死了,剩下的自己还怕什么呢?   只是……她总觉得对不起大山。   这个傻小子,只因自己随手丢给他几块不爱吃的点心,便认准了她。   她不过贱命一条,死就死了吧,可大山……他本不该这样的。   他还年青呀,又有一把子力气,等略攒几个钱,离了这个腌臜地儿,照样娶个贤惠的媳妇,生几个娃娃。   他还能离开呀。   对大山,嫣红劝过,骂过,打过,可根本不管用,大山还是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同时在暗中默默地帮她。   帮她善后,帮她赶客,帮她杀人……   嫣红既气他不听话,可却也知道,自己离不开他。   留下吧,就当是两个可怜的人做个伴儿,日后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事到临头,嫣红把什么都交代了,只还是试图将大山摘出去;可同样的,大山也什么都交代了,却始终梗着脖子,硬说都是自己做的。   晏骄看着她美丽的面庞,长长地叹了口气。   何苦来哉?   借着这个机会,庞牧索性将烟雨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仔细清理了一遍,不仅查出老鸨做假账,竟还有许多私藏的违禁兵器和药物,都一发收缴了。   那老鸨人称莲姨,今年四十多岁了,可因保养得当,仍是半老徐娘风姿犹存。   一开始,她还魅笑着,将那扑了香粉的手帕子往庞牧脸上扫,又把嗓音掐的娇滴滴的,没骨蛇似的扭着,东拉西扯说些闲话。   谁知庞牧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直接拍了桌子,喝道:“没骨头么?老实坐好了!”   一旁晏骄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莲姨一张脸臊的通红,虽有些不甘心,到底不敢再发浪,老老实实的认了错、画了押,规规矩矩的站着听训。   庞牧叫人记下来,又指挥着人贴了封条,把那莲姨心疼的要呕出血来。   “这,这”   “什么这那的!”庞牧对这种人素来没什么好脾气,“有鬼没鬼你自己心里清楚,待本官命人细细查了再说!”   青楼这种地方素来不清净,哪里禁得住细细的查!   莲姨心中好一阵火烧火燎,可转念一想,哼,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厮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小官儿,哪里能与自己背后靠山相抗衡?且叫你得意这一回,来日你这莽汉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心头忽然又松快了似的,重新没话找话说:“大人,嫣红?”   庞牧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怎的,你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难不成还要替她求情?”   “不敢不敢,”莲姨忙赔笑道,只是又忍不住叹气,“好好的姑娘,可惜了。”   晏骄突然一阵恶心,忍不住讽刺道:“您可真是慈善。”   “她们喊我一声妈妈,也不是白叫的,”也不知莲姨是没听出她的画外音,还是早已练就城墙般厚实的脸皮,竟还有些得意的道,“嫣红这孩子争气,多少老爷们都爱的什么似的,我素日也最疼她!如今看她落得这般田地,我这心里啊,便好似刀割一般的疼呐!”   说着,她又抬手扶了扶微微有些歪斜的发钗,“早年我就说过,这男人啊,信不得,哪里比得上银子可靠?我还指望她来日帮我一把,继承我的衣钵,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若她老实听我的话,哪里会有今日?”   说罢,又叹了口气,“那魏之安一朝鲤跃龙门,哪里还能记得起她?偏她是个死心眼儿,还想学人写信哩!”   晏骄已经快要呕出来,庞牧的脸色也不好,才要说话,就见刘捕头脚步匆匆的跑来,上前行礼后低声耳语道:   “搜出来几本册子,上头不少要紧的人名和数额,前任县令、现任都昌府知府大人的名讳都赫然在册。”   都昌府,便是平安县所在省府。   “干得好!”庞牧双眼一亮,才要说话,见莲姨还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原地,当即黑着脸一挥手,“来人,将她押到角落候着!”   官场复杂,多有财色交易,而青楼更是重灾区,搜出这种东西非但一点儿不奇怪,而且一般情况下都十分可信。   他们来得突然,打了烟雨楼一个措手不及,此刻又翻了个底儿朝天,还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人呢。   被衙役带走前,莲姨还饱含深意的看了庞牧一眼,十分拿腔捏调的说:“大人,您这初来乍到的,年纪又轻,或许不知道,这好些东西啊,不是你想看就能”   她话还没说完,庞牧已经彻底没了耐性,干脆利落道:“掌嘴!”   话音刚落,那衙役就抬手给了莲姨一个巴掌。   莲姨都懵了!   她挂着半边迅速红肿起来的脸,目瞪口呆,话都不会说了。   你,你这夯货,听不出老娘话中威胁么?!   莲姨被带过去的时候,嫣红和大山已经并排跪在那里了,两拨三个人对视一眼,两个女人齐齐发出一声冷哼。   方才莲姨挨打的情景,原原本本的落入嫣红眼中,她回想起这几年来在对方手下受过的屈辱,只觉得痛快极了!   “如今,你也算知道耳刮子什么滋味了。”   莲姨面上有怒色稍纵即逝,不过马上就冷笑起来,“小娼妇,老娘如今的这个耳刮子,来日必能换回他的狗头。可你就不同了。”   她满是讥讽的打量着嫣红沾了血却越发妩媚动人的脸,啧啧几声,“瞧瞧,可惜了这如花似玉的小脸蛋儿了,这身条儿,啧啧。你放心,到底母女一场,我且会给你烧点儿纸呢!”   一个耳刮子算什么?年轻时她就没过过人过的日子!可她到底活了下来!   今日之辱,也不过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小风波罢了。   嫣红却浑然不在意,淡淡道:“这世道,活着有什么好?狗都比你干净。”   莲姨嗤笑一声,不再多言。   只要能活着,做人做狗或是做猪,又有什么要紧?   嫣红盯着自己双手看了会儿,又对一边的大山叹道:“好歹你我还算有个伴儿。”   大山瞧了她一眼,喉头耸动几下,突然语出惊人道:“其实魏公子高中后,来过信。”   莲姨瞥了他一眼,冷笑连连,却也没阻止。   嫣红愣了下,一双眼睛慢慢睁大,声音发颤的问道:“你说什么?”   大山道:“魏公子来过信,是我拿给莲姨的,里头写了什么我不晓得,只知道莲姨看完之后就烧了。”   都是要死的人了,也该死个明白。   嫣红觉得自己脑袋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裂,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得连魂魄都碎了。   大山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可此刻听上去却好像隔着什么,模模糊糊的。   “莲姨找人伪造的那信,也是我送出去的。”   “你混账!”嫣红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旁边的衙役瞧见了,当即喝道:“老实些!”   见嫣红打了一下便没再动弹,几个衙役也就没再管。   犯人之间狗咬狗的情形屡见不鲜,而且往往还能由此冒出新的线索,衙役们早就习以为常,只要瞧着闹不出人命,也就由他们去。   大山被打的歪倒在地,吐了口血水,又一声不吭的爬起来,固执的盯着她的眼睛,脸红脖子粗的喊道:“是,我混账,我喜欢你,我不想你走!”   “那姓魏的一介书生,有什么好?我不准你走!”   “我能为你杀人,他敢吗?”   “嫣红,嫣红你别傻了,我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你瞧,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咱俩”   他还没说完,嫣红就抱着头尖叫出声,“别说了,别说了!”   若果然如此,她这些年算什么?!   大山果然不说了,可莲姨却见缝插针的刻薄道:   “多少年了,还做春梦呐?不过一封信罢了,你真当自己过去了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你这畜生!”嫣红血红着一双眼,如同厉鬼,满是怨毒的瞪着她,“你害苦了我!”   莲姨习惯性的扶了扶鬓边发钗,冷笑一声,“当年是谁从死人堆儿里把你捡出来?若不是老娘,你早就投胎不知多少回了!”   “怎么,扒上男人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人上人?我呸!没那么容易!”   “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呐?若那姓魏的果然有心娶你,一封信真就一笔勾销?便是爬也该爬了来!只怕是巴不得呢!”   “老娘告诉你,你生是我烟雨楼的人,死了,也是这烟雨楼的鬼!”   “你活该生生世世为娼妓,日日夜夜给人骑,当牛做马给我挣银子!这就是命,你这样的人,且认命吧!”   她骂一句,嫣红就哆嗦一下,浑身颤抖,脸都因这空前的冲击扭曲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   等到最后,嫣红突然尖叫着拔下头上发簪,直直朝着莲姨扑去。   她本是个娇弱女子,可这会儿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两名衙役上前竟都没拉住,衣裳扯破了,胳膊流血了,她全然不在意!   听见骚乱的晏骄回头的瞬间,便看见嫣红手中的发簪尽根没入莲姨脖颈,又从另一头戳出,突的溅出一篷血花!   晏骄的呼吸都停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伤,已经是没救了。   嫣红彻底发了疯,举着长簪,一下又一下,几乎将莲姨的脖子戳烂。几个试图拉开她们的衙役也挨了几下,胳膊、手上噗嗤噗嗤直冒血,下意识松了手。   莲姨面上尤带着尚未散去的恨意和猖狂,可眼中却已满是恐惧。   对于死亡的恐惧。   她本能的捂住自己的脖子,却阻挡不了鲜血从指缝中汹涌奔出,瞬间染红了她的手臂和衣服,在地上汇聚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她从喉间发出咯咯几声,突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嫣红的衣服,然后不情不愿的滑了下去。   莲姨死了,嫣红疯了。   她跌坐在莲姨身边,手里还握着被血染红的长簪,泪如雨下,哭的撕心裂肺。   “啊~!”   众人这才先后回神,目睹这一幕的妓女们再次尖叫出声,尖锐的声音彻底将众人拉回现实。   人犯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了人,那几名衙役头都大了,顾不得身上的伤,刚要一拥而上,却见嫣红已再一次举起簪子,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刺入了自己的喉管,然后猛地拔了出来!   鲜红的血水喷泉一样从伤口处喷出,浇了离她最近的衙役满头满脸!   “嫣红姑娘!”晏骄上前一步,却被闻声从后面赶来的庞牧拦住了。   “来不及了。”   这样的伤,即便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庞牧的脸黑的吓人。   若有莲姨在,只怕能替圣人揪出不少朝中蛀虫,可现在……   是他大意了。   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诸多隐情,更没想到嫣红竟狠辣至此,不过短短一瞬……   嫣红半趴在地上,随着她的呼吸,喉咙上的大血洞里一股一股的涌出血来,混着脸上的泪,都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哭一阵,笑一阵,口中尤含糊不清的喊道:“魏郎,魏郎……”   魏郎,魏郎啊!原是我错怪了你,也是我看错了你……   我这一辈子,本就是个笑话!   嫣红死了,临死前,手里还攥着那支发簪。   谁也没想到,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三名人犯就死了两个。   而大山见嫣红死了,竟也跟着发疯,喉间吼出野兽般凄厉的叫声,挣扎着往前爬。   回过神来的众衙役生怕他也跟着死了,忙一拥而上,将本就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又裹了一层,末了还专门弄了枷锁套上。   ——   横跨多年的多起失踪案终于尘埃落定,结果既在意料之内,却也在意料之外,堪称千头万绪。   庞牧率人从晚上忙到白天,又从旭日初升忙活到金乌西坠,总算勉强收尾。   考虑到搜出来的那人员名册上还有本地知府,为防夜长梦多,庞牧当机立断,命众人连夜赶路。   启程时城门都关了,图擎亲自上前叫门。   也就是直到这会儿,青町镇的守城兵士们才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比他们上官还要威风凛凛的男人,竟就是新上任的县令!   此一行俱都人马精干,饶是连日来的疲惫也掩藏不住强悍。图擎虽然生的略俊秀斯文些,可他素来好冷着脸,这会儿又着急赶路,眉宇间更多几分坚硬肃杀,令人不敢逼视。   打头的兵士战战兢兢验了文书,再偷眼去看后头那位格外高大挺拔的县太爷,但见对方骑着高头大马,身披月色,面容冷峻,宛如杀神在世,不由得两股战战,连忙低下头去。   一直等到大部队走远,只剩下月色下若隐若现的滚滚扬尘,这才听不知谁小声嘟囔了句:   “娘咧,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打仗回来哩!” 第29章   夜色苍茫, 高高的天上挂着半截月亮,慢吞吞的洒下一片银辉, 与万千星子一并照耀着下面广袤的大地。   天凉了, 连虫鸣也少了, 只偶然有一两声粗粝沙哑的鸟鸣,合着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影, 越发叫人毛骨悚然。   便在此时,远处驶来一支马队, 月色下犹如一条蜿蜒游动的黑龙,速度颇快的往平安县城所在的方向驶去。   晏骄掀开窗帘,不出意外地又对上庞牧的眼,后者面露关切, “晏姑娘, 还不睡么?”   晏骄叹了口气,摇摇头,“大家都在赶路, 我也实在过于安逸了。”   车队里如今一共三辆马车,一辆就是她现在坐的,剩下两辆分别装着张明、大山和重要物证。   骑马自然无法入睡, 可大家都连轴转了两天了,都是血肉之躯, 谁不累?反而她后面没出什么力,这会儿却蒙头大睡去,总有些不好意思。   庞牧眼神柔和, “此案你厥功至伟,睡一觉又有何妨?”   晏骄笑了,才要谦虚,就听他又道:“再说,你便是醒着也没什么用。”   厥功至伟的晏仵作:“……好吧。”   这是实话,不过……她努力睁着两只干涩的眼睛,满脸诚恳道:“大人,睡不着。”   她验过无数具尸体,可还是头一回眼睁睁看着两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流逝。   不管死者生前究竟做了多少恶事,这种生命逝去所带来的冲击都久久无法散去,以至于她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血红色的喷泉从嫣红脖颈中汹涌而出的画面。   晏骄扒着窗口,下巴垫在手背上,“庞大人,你头一回见到有人死去,是什么感觉?”   庞牧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战场上,哪天不死人?他早已麻木了。   晏骄也想起来这一茬,扯了扯嘴角,“倒是我说傻话了。”   “人固有一死,本也没什么,”庞牧单手控马,往马车这边挪了挪,平静道,“习惯就好。”   他知道这个姑娘不是怕鬼,只是单纯过不去这个坎儿。   庞牧忍不住回想起在边关的那些日子。   那绵延的战火肆虐,烧遍了几国边境的每一寸土地,捣碎了能看到的每一间屋子,毁掉了所有原本宁静的生活。   饿殍遍野,尸横满地,每个人都陆续送走了他们熟悉的亲人朋友,然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谁又能送走自己?   曾经有一段时间,死人比活人还多。   想要活下来,就必须习惯。   “都过去啦。”耳边忽然响起姑娘温柔的嗓音,像一只温暖的手,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庞牧下意识看过去,就见晏骄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都过去啦。”   她又极轻极柔的说了一遍,如同寒冬过后,春暖花开,冒着嫩芽的草丛上方吹来的熏风。   “我只是觉得你很难过。”她这样说,眼神专注。   庞牧愣了下,然后就也跟着笑了,“是啊,都过去了。”   晏骄决定就地终结这个话题,便跟他说起闲话,又问这里的冬天究竟有多冷,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吃些什么好吃的。   她问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的,有时跳跃性特别大,可庞牧都耐心回答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说到有一回齐远非要训野马,结果被踢肿了脸,一连半月只能喝粥的事儿,庞牧自己笑的欢,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晏骄似乎从刚才起就没有再回应过。   他扭头一看,就见这个不久前还嚷嚷着死活睡不着的姑娘,已经安安静静的伏在窗口睡着了。   她本就生的好看,哪怕就这么胡乱歪着,也有种独特的气质,好似悄然生长的竹子,既坚硬又柔韧。   庞牧飞快的看了几眼,不禁唏嘘,“都瘦了。”   瞧瞧那下巴尖儿。   不过现在他更担心的却是:道路颠簸,晏姑娘你这么趴在窗框上……   庞牧还没想完呢,前头马车的车轮就碾过一个小坑,整个车厢都跟着震了下。庞牧倒吸一口凉气,两只手在空中慌乱而无措的挥舞了几下,着急上火却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他曾以五千部众抵御敌军四万人马,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哪怕是在那样严苛的环境,他也从未有过任何慌乱,可现在……   然后就听“咚”的一声,坚硬又柔韧的晏姑娘整个人都从窗子里消失了。   庞牧的动作戛然而止:“……”   稍后,晏骄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捂着半边红彤彤的脸,睡眼惺忪,潸然欲泣:“疼!”   啊啊啊啊脸朝下扣在硬邦邦的车厢里真的疼死了!   庞牧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哈哈哈哈!”   后头齐远也跟着嘎嘎傻笑,又拉着图擎道:“老图,瞧案子破了把大人高兴的,都跳起舞来了。”   图擎额角青筋抽了抽,甩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默默打马上前,与憋笑憋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廖无言并驾齐驱起来。   庞牧:“……”   他开始认真思考,当年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脑子不好使,才把这个蠢货留在身边的?   好一顿快马加鞭,平安县衙一行人次日下午顺利抵达,众人受到了来自衙门留守人员迎接英雄凯旋般的热烈欢迎。   “晏姑娘回来了!”   “晏姑娘辛苦了,瞧瞧,都瘦了!”   “来来来,小心台阶!”   “这箱子忒沉,我来帮姑娘提吧!”   “姑娘吃饭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夜里没睡好吧?”   庞牧、廖无言、齐远、图擎:“……”   你们是不是忘了谁?   被马车颠的浑身酸痛的晏骄稀里糊涂就被众人簇拥着回了屋,蓦然回首,发现房门紧闭,眼前已经整整齐齐的放好了热腾腾的洗澡水、铜盆、换洗衣裳,甚至还有一碗喷香的鸡丝汤面!   谁干的?!   晏骄用力捏着眉心,良久,颓然发现目标太多,以至于完全想不起来。   她盯着这些东西看了许久,突然就笑了。   回家了,真好。   宁静,舒适,从容,自在,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   赶了一天路,中间几乎没有歇息,睡又睡不好,晏骄现在真是又饿又困。   考虑到她曾有过空腹状态下泡澡昏过去的经验,还是先吃面吧。   不必说,这样粗细几乎没有差别的好面必然是赵婶子做出来的。   那面里头掺了菠菜汁儿,瞧着碧莹莹的,清爽极了,正适合旅途疲惫后脆弱的肠胃。上头也学着她当初做羊肉面时的摆盘,交错着码了香喷喷的鸡丝、嫩生生的青菜,还有一个金灿灿的猪油香煎荷包蛋和几块卤豆干。   想不到自己出去这几日,她竟也没闲着,连彩色面条都琢磨出来了。   才刚只是微微有些肚饿,这会儿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条摆在眼前,晏骄肚子里的五脏庙都造起了反,叽里呱啦喊个不停。   她匆匆洗了手脸,才要坐下,就听门外传来岳夫人的声音,“晏丫头,我给你拿了两身新衣裳。”   “老夫人,”晏骄过去开了门,见她手中果然捧着两套簇新衣裙,都是斯文雅致颜色,衣料厚实,针脚细密,领口、袖口处隐约还绣着精巧的花纹,忙道,“前头几套我还没穿几天呐,白累着您了。”   “往后我就累不着啦!”老夫人笑眯眯的把衣裳塞到她怀里,高兴道,“天阔给我找的针线娘子前几日就到了,飞针走线果然能耐非常,花儿绣的活灵活现,我竟插不上手!”   “那敢情好,只是又费了您的料子。”晏骄这才略自在了些,又细细去看衣服花纹,愕然发现有几处自己以为是印染的地方,竟然也是绣上去的,不由得啧啧称奇。   拥有这样精巧绣工的衣服,若放在后世,只怕没有五位数拿不下来!   “这算什么!你这孩子只管同我见外,”老夫人佯怒道,又一脸肉痛的说,“你不知道,前儿我翻开箱子找料子,发现有几匹因为许久不动,竟招了虫子,钻了许多小窟窿眼儿,眼见着是做不得大件了,嗨,真是可惜!若你早来几日,做了穿了就好了!”   现下根本没有化纤的概念,都是棉麻丝毛等纯天然材质的,本质上就是蛋白质,所以非常容易坏。   晏骄一听,也跟着唏嘘一回。   “嗨,瞧我这老糊涂的啰嗦劲儿,”老夫人抬手拍了自己一把,笑着把她重新推进去,“你才回来,必然忙乱,偏我又在这里耽搁。这里头外衣、中衣、里衣都是齐备的,好孩子,你赶紧吃些东西垫垫,再好生泡一泡,结结实实的睡一觉,咱们回头再说话。”   晏骄现在也确实疲惫,便不跟她瞎客气,又道了一回谢,就赶紧回去吃面,又泡澡。   老夫人送下衣裳,想了一回,到底不放心,又转道去了自己库房,翻了些个燕窝泡上。   这孩子可怜见的,出去一趟人都干瘦了,回头叫厨房弄些个燕窝粥与她补补。   正好杏花过来送点心,老夫人又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杏花都牢牢记下。   稍后要离开时,杏花就笑道:“老夫人待晏姑娘真好。”   老夫人也笑,“难得有这么个实诚孩子不嫌我烦,又大大方方,说得上话儿,叫我如何不爱?这几日她不在,我这心里啊,就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似的。”   “晏姑娘是好哩!”杏花点头同意,又道,“对了,方才大人还派人问起您的情况,只说公务繁忙,要等晚饭时才能过来请安。”   本以为老夫人会顺势说些宽慰的话,嘘寒问暖一番,谁知她竟愣了下,然后才哦了声。   啊,差点忘了,那是我儿子啊!   这么些年,习惯了他们爷们儿一出门就成年累月不见人影,如今才不过三五天就回来,还真有些不适应。   ——   这一趟出差让人身心俱疲,晏骄非常坚定地认为物理伤害输出最高的就是马车,这无疑更加坚定了她要学骑马的心。   如果她会骑马,就可以跟大部队一起提速,哪怕也不舒服呢,至少能缩短折磨时间。   而且……骑马也太帅了吧?谁小时候心里还没有个女侠梦呢?策马扬鞭纵情驰骋、惩恶扬善什么的。   不过在这之前,她要先想想工资怎么花!   是的,衙门发工资了!   钱真是好东西,虽然劳累,可上上下下都发自内心的多了几分喜悦,脸上洋溢着名为希望的光彩。   晏骄足足拿了六两!   她当时就被震惊了,忙拦住过来送银子的小厮,“我月俸三两啊,你是不是把旁人的也送到我这儿来了?”   “错不了,”那人笑道,“大人说了,晏姑娘你劳苦功高,且又时常做东西给大家吃,哪怕不算花的心血和工夫呢,光是自己搭进去的就不少,那难道不要钱?没道理叫您劳心受累的还倒贴银子。”   庞大人真是个好人!   足足六两,买不起马……   唉。   垂头丧气之余,晏骄想起来脚上的新鞋正是赵婶子才给自己做的,她还没来得及去道谢,便略收拾了下,抬脚往厨房去了。   “姑娘怎么来了?”赵婶子等人看见她分外欢喜,“这回您又立功了吧?我们这笨嘴啊,都不知道该怎么夸好了,不过您才回来,还是好好歇歇吧。”   “我是特地来道谢的,”晏骄笑道,又抬起脚给她瞧,“婶子的手艺忒好了,我当真从未穿过如此合脚的鞋,又舒坦又透气,不当面夸奖一回怎么成?”   众人就都笑了,阿苗脆生生道:“姑娘这样喜欢,赵婶子说不得要常做啦!”   “这有什么?”赵婶子心花怒放道,“我统共便这么一个喜好,每每闲来无事,总要扎几针,天长日久的,不知多出来多少。我也懒得去卖,便随手给了人。我那个小姑子啊,隔三差五就收到一双,如今都不惜的要了!难为晏姑娘这样喜欢,左右都是做,我便多多的做些你的尺寸又有何难?”   鞋子不同于衣服,她扎的千层底又格外厚实紧致,寻常外头卖的鞋能穿半年,她做的鞋少说也得一年。   就这个速度,哪儿耗费的完呢!   大家又笑了一回,外头卖菜的就送进来一大筐新鲜的莲藕并一扇猪肋排,另有一堆紫红发亮的茄子。   这可是好东西,尤其是那猪肋排,肥瘦相间十分厚实,色泽又很美丽,乃是后世难得一见的纯天然好肉。   现在不像后世,没有任何诸如饲料、瘦肉精之类的影响,也不必担心有注水肉,一头猪要长足一年,才有后世前两个月那么大,所以肉的纹路格外好看。   晏骄忙问:“婶子,今儿晌午吃什么?”   “就照之前姑娘做的,一个焖茄子,一个炖排骨,一个烧莲藕。”赵婶子信心十足道。   她虽笨,却肯吃苦,之前看了晏骄做过一次茄子之后便有心研究,又虚心求教,如今练过几回,已经取得较大进步,就连众衙役们也都夸她最近做饭比以前好吃多了。   晏骄才要夸赞,却见旁边杏花和阿苗对视一眼,要哭不哭的说:“婶子,咱们已经中午焖茄子,晚上面条的吃了六天了!”   最近茄子便宜,厨房用的最多的菜就是它,阿苗都快吃吐了。她现在都觉得自己随便往地里一扎,赶明儿脑袋上就能发芽结出茄子来!   赵婶子微微有些赧然,眨巴着眼思索片刻,试探着道:“那要不换个花样?”   杏花和阿苗脸上都流露出期待和兴奋的光芒,“什么花样?”   赵婶子摸摸鼻子,“煮茄子?”   这个“煮”字真的太形象太有杀伤力了,大家脑海中几乎瞬间浮现出清汤寡水上浮着一片白生生的茄子,好似一艘艘冷硬的战船,直接将他们轰的体无完肤,毫无反抗之力。。   杏花和阿苗的肩膀都垮了,看上去随时都会哭出来。   晏骄噗嗤一笑,“得了,今儿我有空,咱们吃新鲜花样。”   “哦~!”   “姑娘,您真是仙女!”   两个小丫头发自肺腑的赞颂道。   赵婶子不免有些赧然。   不过她是个极看得开的敞亮妇人,这样的心思也只是转眼即逝,旋即便欢喜起来:   自己又能学做菜啦!   等到她学会了,衙门上下和她家里人吃的更好不说,晏姑娘也能轻快些不是?   晏骄请赵婶子她们将清洗过后的排骨切成合适的小段,前半段肉厚骨小,分外肥嫩的,便做糖醋排骨;后半段骨骼更大些的,便跟剁成大块的莲藕同煮,弄个莲藕排骨汤,十分清淡。   如今天气渐冷,疲惫的时候吃一碗热乎乎的排骨汤,会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呀。   前头一应准备和清理工作都不用晏骄亲自下手,待一切准备妥当,她将准备好的猪肋排一部分下锅煮,另一部分先空炒,渐渐煸出油来,表面泛起美丽的金光色泽,再单独盛出。   糖醋排骨色泽艳丽,酸甜可口,人气一直居高不下,只是做起来有些麻烦。   不过只要排骨肥嫩,糖醋汁儿调的好,再把火候把控得当,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赵婶子听得头都大了,“哎呦我的好姑娘,这还不难?瞧瞧,我这手心里都急出汗来了!”   “多做几回就好啦。”晏骄笑道,“我头几回做的时候,也总是这儿不好,那儿不对的。”   单纯排骨已经足够香了,可等后头她浇进去糖醋汁儿,锅底发出嗤啦一声响,那窜出来的滚烫的白色水汽中就又多了一分酸甜,迅速冲淡了长期肉味儿的腻味。   等排骨入味,再大火收汁儿,一块块圆滚滚肉嘟嘟的排骨外层便均匀覆盖上一层红褐色的外衣,水汪汪亮晶晶,好看极了。   晏骄往排骨上撒芝麻的时候,齐远溜溜达达进来,非常大方的问:“做什么呢?这味儿正经好闻啊!”   “齐大人,”晏骄笑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忙道,“正好,你先别走,我有事儿要麻烦你。”   齐远点头,“行。我去外头等你。”   不多会儿,晏骄就端着一小碗糖醋排骨去齐远对面坐下,笑眯眯道:“齐大人,你尝尝好吃不好吃。”   她这么殷勤,齐远反而心生警惕,也不忙着动筷子,只是身体后撤,双手环胸,“你想干嘛?”   事反常理必有妖,这笑的过于热情,反而有些吓人了!   热情的晏姑娘直接将筷子塞过来,干脆把排骨举到他鼻子下面,“尝尝嘛,你闻闻,多香啊!”   酸甜咸香顺着风钻入鼻腔,好像有生命似的,勾魂夺魄,别说正是饭点,哪怕吃饱了呢,也能再给你勾出馋虫来。   下一刻,警惕的齐大人就兵败如山倒,横扫千军如卷席,眨眼功夫就吃的只剩碗底酱汁。   他意犹未尽的砸吧着嘴儿,心道这味儿也忒好了,尤其酱汁,跟之前酱爆蟹的道理是一样一样的,要是有个饽饽蘸一蘸……   “你想学骑马?”齐远问道。   “嗯嗯!”晏骄拼命点头。   她都想明白了,自己比较熟又比较放得开的人当数庞牧和齐远,可最近庞牧要给烟雨楼一系列案件收尾,陀螺都比他清闲几分,她哪里好意思去打扰?   反倒是齐远,只要外头不发案子,庞牧又不出门,他还真就能抽出时间来。   显然她的推断没有错,齐远很痛快点了头,不过马上就义正辞严的道:“区区一碗糖醋排骨就想使唤我?”   好歹他也曾拜官平远将军,威风八面,令敌军闻风丧胆,如今身上还挂着爵位呢!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去教人骑马?   晏骄皱巴着脸问:“您说。”   齐远冷哼一声,非常高傲的扬起下巴,用力比出两根手指,“起码要两碗!”   正忐忑给不起学费的晏骄:“……”   我踏马信了你的邪!   保障了自己排骨自由的齐大人心情顿时愉悦起来,立刻给她指出当下面临的最大困难:   想学骑马,得有马啊!   现在衙门里倒是有不少马匹,可要么是上过战场的烈马,铁蹄下不知踩死过多少敌军,脾气那叫一个暴躁;   要么就是下头衙役们骑乘,为保快捷高速,俱都身材高大,显然也不适合用来教学。   “最好是小马驹,”齐远道,“你一个姑娘家,又没有经验,马驹子体力差些,我在一旁也好把控。”   晏骄下意识问道:“小马驹要多少钱?”   “这可不好说,”齐远笑道,“名种马千金难求,别说活的马驹子,便是一副马骨也多有人趋之若鹜。次一些的也要数百两,哪怕民间所用杂种劣马,少说也要数十两。”   牲口本就是重要劳力,如今又才经过数年战火洗礼,越加宝贵,价格更要比打仗前贵些。   数十两……   全部身家加起来还不够两位数的晏仵作只觉一股凉风吹过,明智的选择闭嘴。   看她瞬间耷拉下去的眉眼,齐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抱着胳膊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嘿嘿笑道:“我倒想起来一个地方,名种好马,还不要钱!” 第30章   后悔, 晏骄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千不该,万不该, 她就不该信了齐远这逗逼的邪!   她单知道对方口中有“都是熟人, 肯定不要钱”就能骑马驹子的好地方, 却不知道竟然就是巡检司!   巡检司在地方也被老百姓称为巡检衙门,主官为本地兵马巡检, 是直接听命于地方官员的军事机构,而平安县的现任巡检老爷, 正是图擎。   “齐远!”又急又气的晏骄直接省了尊称,死死抱住木桩子不撒手,身体用力后撤,脚尖在巡检司兵马场入口处疯狂试探, “我不进去, 你他妈赶紧撒手,悬崖勒马,我们还能做朋友!”   光天化日之下潜入巡检衙门, 这他娘的真要追究起来,都够以窥探军情治罪了吧?   就图擎那雷打不动的没有表情的脸,万一坚持要秉公执法、杀鸡儆猴, 她就凉了啊。   想到这里,晏骄出离悲愤的瞪着齐远, “我给你吃排骨,你竟想害我?”   齐远笑的丧心病狂,原本是一只手的, 这会儿干脆换成两只,轻而易举就将人从木桩子上扒下来,一路推着往里走,口中兀自喋喋不休道:“哎呀,老图那是多少年的生死兄弟,咱们就是借他的马骑一骑,又不带出去,怕什么?”   见他说得笃定,晏骄半信半疑的问道:“真的?”   齐远点头,“那是!”   晏骄想了下,又问:“你提前跟图大人打过招呼了?”   “没!”   晏骄渐渐生出一丝绝望,“那你有公文?”   这种地方出入肯定要报备的吧?   齐远非常光棍的摇头,“没有!”   说着,又笑嘻嘻指了指自己的脸,“有这个就够了。”   然后下一刻,两人就被挡在马场内围入口处。   晏骄:“……”   齐远:“……”   气氛有些许尴尬。   被光速打脸的齐远干咳一声,指着自己的脸问守门士兵,“小圆子,老习,是我啊。”   被称为小圆子的士兵长着一张娃娃脸,但是看上去非常严肃,很有图擎的风范。他当即冷酷道:“齐大人,图大人交代过了,兵马粮草重地,闲人免入。”   顿了顿,又眼神复杂的瞅了他一眼,“尤其是齐大人您。”   晏骄幽幽看过去,心道你究竟有多少黑历史啊,如今生死兄弟都这么防着你!   齐远一脸倍受打击,嚷嚷道:“不可能,老图不可能这么说!”   小圆子面不改色的点头,“大人确实这么交代的。”   另一位被称为老习的士兵年纪略大些,见状出声建议道:“齐大人,您就别难为咱们兄弟了,图大人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回头军棍落下来,肿的可是兄弟们的腚。要不,您亲自过去问问?”   齐远狠狠提了口气,“去就去!”   稍后。   “滚蛋。”图擎端着那张招牌脸,干脆利落的指了指门口。   晏骄立刻点头,双手抱拳,“好的,打扰了!告辞!”   齐远一把拽住她,两只眼睛都瞪圆了,“我这次就是借着骑一回,真不带出去!”   晏骄惊讶,还有上一次?难怪人家防你跟防贼似的。   显然他的信用额度在图擎这边早就是负数,完全不值一提,所以图大人直接就无视他,然后笔直的看向晏骄。   “好端端的,你跟着他胡闹什么?”   同样的场景,可语气和措辞截然不同,晏骄诡异的生出一种班主任面前好学生碾压坏学生的优越感,当即非常果断的道:“是,一开始我就不同意,但他死活拉着我来!我是受害者!”   齐远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向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叛徒。   图擎的嘴角幅度轻微的向上挑了挑,眼中划过一抹笑意,“是你想骑马?”   若不是,齐远这厮也不必巴巴儿带着她来了。   晏骄点头,实话实说:“就我不会骑马,每次出门都要大家迁就我,跟个累赘似的,我就想赶紧学起来。”   这年头,学骑马就好像现代社会学开车,做什么都方便些。   图擎听了就点头,“确实够累赘的。”   全员骑马的话,照他们的行军速度,速度至少能提高两倍!可一旦队伍里夹着马车,别说提速,就连略狭窄些的近道都没法儿抄了。   晏骄沉默,您可真是够直接的。   齐远见状,忙跟着敲边鼓,“就是这个理儿啊,我是为了衙门着想!先入为主要不得,你不能总是这样看我,万一传出去多不好!哎呀老图你就是事儿多,有这会儿工夫,我早就带晏姑娘挑完马了,你”   “闭嘴!”图擎一听他嘚吧嘚吧说个不停就习惯性头疼,也懒得再扯淡,直接摆摆手,“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齐远和晏骄先是一怔,继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抑制不住的狂喜:这是同意了?   “哈哈哈哈老图,我就知道你肯定愿意!你我多少年割头不换的过命交情,脑袋给你都没得说,哪里会因为几匹马就淡了?你放心,这回我保证不带出去,哈哈哈,你看看这事儿闹的,你早撤了那防我的命令什么事儿都没有,白白耽搁这些时间……”   他还在喋喋不休,压根儿没注意到图擎脑门儿上渐渐蹦出来的青筋,晏骄见势不妙,赶紧把人拖走了。   在现代社会,马匹算是有钱人们的奢侈玩伴,除了动物园,晏骄压根儿没见过活马,如今门一开,两边望不到头的都是马厩,里头黑的白的红的花的,各种花色齐全,清一色高大稳健,美丽的鬃毛溜光水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看就养的很好。   有的马可能天生就比较浪,一看见有人进来就甩头,那被精心打理的鬃毛浓密飘逸,抖动起来海水般美丽。   晏骄本能的哇了几声,那几匹马就格外来劲,还高高的仰起头,使劲打响鼻,真的非常撩骚了。   图擎这么防备真不是没道理,晏骄眼睁睁看着齐远满脸溢出来的笑容,双眼放光,搓着手,一路摸过去。偏偏绝大部分马真的就跟他挺熟,主动把大脑袋凑上来,哼哧哼哧往他脸上喷热气。   齐远开心坏了,摸完了老相识,又仔仔细细的打量其余的,“嘿,老图这手脚快的,又多了这么好些,都没告诉我!”   晏骄心说,要是告诉你,保不齐就不在这儿了。   说是带晏骄来骑马,可齐远自己就在马厩里磨蹭了大半天,非常的乐不思蜀。最后还是一直绷着弦儿的小圆子和老习看不下去,直接把这习惯性挖墙脚的请出去了。   齐远冲那些还在伸着脖子看自己的马匹们热情挥手,“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们!”   晏骄清楚地感受到了小圆子和老习由内而外疯狂散发的抗拒。   负责后面专门养小马驹子的是一个叫老杜的老兵,左臂齐根断掉,但整个人精气神儿很足。   不过这种精气神儿也在看到齐远时有一瞬间的萎靡。   “齐大人,您怎么又来了?”   晏骄放声大笑。   齐远嘿嘿几声,理直气壮道:“你们家大人同意了的!”   老杜就叹气,“就算不同意,您也没少来。”   齐远跟他说了几句话,招呼晏骄上前,对老杜介绍道:“这是咱们衙门的新仵作,晏姑娘,来了才不到俩月,可已经协助破获好几桩大案。这是老杜,多少好马都是经他的手养出来的,为人仗义,勇猛果敢,没的说!”   老杜四十来岁年纪,脸上满是褶子,还有一道疤,笑起来很有几分……狰狞,“听过听过,早就传开啦,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晏骄见过不少因公负伤的,对老杜这种情况非但不害怕,反而由衷敬佩,忙道:“不敢不敢,本分而已,大头还是庞大人他们出力。”   老杜喜她落落大方,眼神不闪不避,见状爽朗笑了几声,点头,“痛快,得了,晏姑娘你想要什么样的马?”   晏骄坦白笑道:“我之前连马毛都没摸过一根,哪里懂这些?还是得麻烦您跟齐大人。”   “这不算什么!”老杜摆摆手,带着他们往里头去,“马驹子是有,不过这马啊,也跟人一样,得讲究缘分,不然后头配合不起来,十成本事也只好使出七分,那还是完蛋!”   小马驹的饲养方式跟成年马完全不同,刚才晏骄看见的都是单间,可这里往往三五成群,一匹匹身量未长成的小马驹子蹦蹦跳跳,你追我赶的,非常活泼。   长得也跟成年马不太一样,人家是光溜溜的,它们身上却还有些毛茸茸,又带着些奶膘,看着就圆滚滚的。   见她看的入神,老杜就眼神柔和道:“小马驹子跟小孩儿一样,也喜欢热闹,得有玩伴,以后长大了都熟悉,也好打配合。可成马就不同了,都定了性,也有领地意识,关在一起很容易出事。”   晏骄点头,那是,孩子长大了,谁还没点儿隐私?   老杜就跟幼儿园园长一般角色,他一进来,那些小马就跟得了信号似的,好些都不玩儿了,踢踢踏踏颠儿颠儿跑过来,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都透着亲昵。   老杜看他们也跟看自家孩子似的,脸上笑开了花,拍拍这个,再摸摸那个,又把格外调皮的单独拎出来训。   “这里头还有几匹要吃奶哩,”老杜点了点其中几匹,笑道,“这几个小子娇气,不大肯断奶,还是得哥哥姐姐们带着。”   晏骄正看的有趣,忽然觉得脖子里一阵热气,好像有谁在拽自己的头发。   她一缩脖子,本能的回头,猛地对上一张马脸。   一人一马大眼瞪小眼,眨巴眨巴,晏骄瞬间一败涂地,“妈呀!”   吓死她了!   齐远和老杜都笑的前仰后合,特别没有同情心,“行了,就是它了,这就是缘分。”   晏骄捏着从小白马嘴巴里抢出来的湿漉漉的头发,欲哭无泪,“这是孽缘吧?”   这匹小白马今年一岁多了,算是半大马,跟刚才那群小马驹子住隔壁,抬头看见一个生人,觉得好奇,直接就上来打招呼了。   老杜教晏骄喂了小白马一些好料,又试探着摸摸脑袋,小白马就痛痛快快的让人套了马鞍。   成天看别的大马出去溜达,执行任务,它也可想了!   齐远这人虽然平时看着不大靠谱,但是有真本事,性格又活泛,晏骄学起来就很轻松。   两人午后来,傍晚回,一进衙门就迎面碰上庞牧,对方直接来了句,“晏姑娘,怎的好端端迈起鸭步?”   两条大腿内侧差点被磨破皮的晏骄一个踉跄。   问明白原委之后,庞牧点点头,“我近几日着实不得空,老齐倒也是个好人选。不过你也不必这样着急,循序渐进才是正道。等会儿我叫人给你送药过去,你抹一抹,隔天再去就不疼了。”   晏骄别别扭扭的坐下,“多谢,左右我闲着也没事,明天还是继续去吧,就算不骑马,跟小白马交流下感情也好。”   见她坚持,庞牧也不再多言,只是笑道:“听你的意思,倒是与马匹相处甚欢,这是个好兆头。”   齐远就在旁边插话,“可不是?大人,你看老图那儿又生了不少小马驹,煞是俊秀,不如我们?”   庞牧看他,略略有些惊讶,“你还没走?”   齐远:“……”   齐大人离去的背影都带着股被人用完就丢的怨气。   晏骄哑然失笑,就听庞牧带着几分无奈和纵容的道:“早年他和老图手下都有不少骑兵,而马匹珍贵,损耗也大,不免争抢……”   自从主动承认了从军经历之后,庞牧对这方面不再似以前藏着掖着,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主动透漏一点。   晏骄听后,恍然大悟,又把白天图擎和那群手下的反应跟他说了一遍,两人痛痛快快的放肆大笑。   庞牧笑了一回,只觉得浑身舒畅,建议道:“既然你与那小白马有缘分,倒不如就定了它,打从现在开始慢慢相处,待你来日马术娴熟,它也已长成高头大马,可以肆意驰骋,岂不比旁的更好?”   “不大好吧?”晏骄连连摆手,“图大人那样宝贝,听齐大人说又是名马之后,外头岂不是要卖出成百上千的银子?我哪里能张口就要!我就是学学,等学会了,从外面买匹一般的就行了。”   她只有六两!   “让老齐去要。”庞大人微笑,非常干脆的说。   晏骄沉默,心疼齐大人一秒钟。   庞牧又笑了起来,显然心情很是愉快,“不必担心,你是衙门的人,配马也是应该。如今既然那白马认准了你,强叫它换主人未必合适。老图心疼就心疼吧,左右也不是头一回了,回头我再另寻名马补给他也就是了。”   顺带着心疼图巡检之余,晏骄也对马匹来源好奇,“再从马贩子手里头买吗?到底叫我过意不去。”   庞牧神秘一笑,“这个不要钱。”   晏骄再次沉默,重新开口时,语气难免复杂,“今儿,齐大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所以,庞大人您又要去坑谁?   千里之外的京城:   “啊且!”龙案之后奋笔直书的圣人狠狠打了个喷嚏,不禁感慨唏嘘,“一定又是哪位爱卿在挂念朕。”   顿了顿,又往平安县所在的方位眺望一番,“王有德怎的还不回来……”   ——   从这天起,晏骄就每天抽出半日去学骑马,大部分时间都是齐远带着,有时候庞牧有空了,就叫齐远留下看家,他亲自教授,顺便去巡检司看看旧日部下。   如今晏骄已经能自己控缰,骑着小白马慢慢溜达了,庞牧就没口子的夸,说她学得快。   晏骄知道他在闭着眼乱吹,不过还是挺受用。   眼看天色不早,庞牧拍拍手,“今儿就骑回去吧,赶明儿正好骑回来,也练练上路。”   图擎刚一过来就听到这话,看向他的眼神说不出的憋屈。   晏骄赶紧爬下马背表清白,“真不是我挑唆的!”   又看向庞牧,“大人,不用了,我过来就行。”   “老在马场里头练不出真本事,这是匹好马,得多带它出去溜溜才好。”庞牧道,又对图擎道,“回头补给你。”   眼见着老齐是不可能开口了,这事儿还得他亲自出面提。   庞牧为人谨慎,私底下并不会大肆采购名种宝马,索性就大大方方的求赏赐,也算递了个短板给圣人。不然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反而惹人生疑。   他这么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图擎一听就明白,当下干脆利落的点了头,顺道提了附加条件。   “要一公一母。”   庞牧大笑,爽快点头,“行!”   见两人三言两语敲定,晏骄不禁瞠目结舌道:“这,这就给我了?”   乖乖,这就好比上班两个月喜提豪车!天下竟有这等美事?   她无限欢喜的道了谢,“谈钱就俗了,啊,当然,我也没钱。这么着吧,明儿我请客!”   请客是必须要请客的,她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次日一早,就跑去菜市场买了好大一块上等猪五花,准备细细的炖一锅红烧肉。   摊主见她买的多,便指着一旁的大骨头说:“都是今儿一早才杀的肥猪,姑娘不再要点儿大骨头么?一并算的便宜些。”   那些大骨头上也带着不少碎肉,常有手头拮据的人买了家去炖,既能吃肉,又能连着数日喝肉汤,可算顿顿有荤腥,很是实惠。   晏骄想了下,觉得倒是可以做酱大骨,里头骨髓吸着吃比什么都香,便叫他一并包了,“劳烦帮我从中间砸开。”   这块五花十分优秀,红的一层白的一层,切成一寸见方的肉块后颇有几分玲珑可爱。   她炒糖色的时候,赵婶子在旁边记得头昏眼花,禁不住告饶道:“姑娘,您到底从哪儿学的这么些菜色?我这个脑子啊,竟记不大住!”   光肉已经够好吃了,如今竟还要加糖?这样那样许多大料的,一道菜下来都不知多精贵,寻常人家如何吃得起?   晏骄抿嘴儿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之前庞牧还跟她提过一嘴,说她毕竟不是专职厨娘,衙门上上下下几十张嘴,多是壮汉,哪里喂得饱?劳累不说,还要她时常贴补,倒耽搁了正事。还不如将她和岳夫人院子里原有的小厨房重新拾掇起来,偶尔想吃什么了自己做就好,也不必巴巴儿跑到后头大厨房折腾,又轻快又便利。   原本晏骄没想这么多,可细细一琢磨,竟也觉得他所说不无道理。   她爱吃,本就是她自己的事,跑去大厨房多做些给大家吃本是好意,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岂非鸠占鹊巢,变相强迫赵婶子跟着自己走?如今时日尚短,尚且看不出什么来,可天长日久的,难免出现摩擦,反倒违背本意。   这会儿小厨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想来赵婶子也听到动静,晏骄干脆就大大方方说了,“婶子日后若有什么瞧得上的菜,只管来找我。”   赵婶子也不觉得意外,反而笑道:“私底下我与杏花她们说起,也觉得这么下去姑娘忒辛苦,又吃亏。只是怕开口说了,反倒叫人觉得我小气,生怕自己的饭碗给姑娘抢走了似的,好没意思。”   所以说,凡事最怕藏着掖着。两人都不是那种喜欢胡思乱想的,如今放到明面上说开,果然什么事儿都没有。   后面晏骄做酱大骨时,也将一应要紧的步骤说给赵婶子听,赵婶子用心记下,又笑道:“我不如姑娘灵巧,一遍未必记得住,偏又不大识字,识不得菜单。若姑娘哪日再做,我也老脸皮厚过去瞧瞧,日后隔三差五做了给大家伙儿吃。”   过去她胡乱做,大家将就吃,前任县令关上门自己过日子,懒得过问,旁人也就不敢提意见,几年竟这么糊弄着下来,她也不觉得有哪儿不对。   可如今既然知道了,新任县太爷又乐意多多的拨银子叫大家吃的好些,她这个厨娘也该有个厨娘的样儿了,不然早晚有一天银子拿的烫手。   “这算不得什么,婶子只管来。”晏骄笑着应了。   她是不怕旁人偷师的,难得赵婶子更是个厚道人,虽跟着学做菜,却只是为了改善家人和衙门上下的伙食……   今儿本是庞牧陪晏骄去练马的,只是齐远一听他们要跟图擎聚餐,便也跟着来了,“这样的好饭好菜,廖先生动不动就吟诗作对的,你们不在,他更要对着我念了,我听的头疼!”   庞牧无师自通的挖了酱大骨里的骨髓来吃,只觉满口柔滑浓香,听了这话就心情颇佳的笑道:“也该的是一物降一物。”   图擎跟着点头,“大人所言甚是。”   亏他还有脸嫌别人吵,殊不知他更比旁人聒噪了十倍百倍!   齐远哼哼唧唧不肯承认,只是伸手拿馒头,又把馒头从中间掰开两半,将狠狠蘸过酱汁的红烧肉加进去压扁,一口下去,再抓着酱大骨嗦骨髓,魂儿都要美飞了!   秋日天气晴好,蓝天一碧如洗,几朵白云悠然飘过,下面几个人忙里偷闲,吃得热火朝天,又说些逸闻趣事,忽见小圆子带着刘捕头进来。   后者一见他们便道:“几位大人都在就正好了,才刚有百姓来报,说花溪村外发现一具男尸,属下直接请郭仵作将晏姑娘的勘察箱也带来了……”   旁人倒罢了,唯独图擎咀嚼的动作瞬间停滞。   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尸体”两个字,然后开始犯愁:   这一口香喷喷的肉,到底是咽下去啊还是…… 第31章   晏仵作这次终于骑马出现场了!   原本还有些犹豫, 毕竟才学几日,马术不精, 但庞牧十分鼓励, “你悟性不错, 基本要领已经掌握,只需多加练习即可。花溪村据此地也不过小半个时辰脚程, 我帮你瞧着些也就是了。”   晏骄一想也是,就美滋滋套了马鞍, 又喂了小白马一把香喷喷的炒黄豆,踢踢踏踏上路了。   自己练习骑术的时候没有对比不觉得,结果这一集合,笑果就出来了:   同样是在马背上, 但她生生比其他人矮了一大截!   齐远笑的前仰后合, 刚塞到嘴里的馒头夹红烧肉都差点喷出来。   图擎特别嫌弃的瞅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好胃口。”   “没吃饱啊,”齐远大咧咧的把剩下几口赶紧吃了, 含糊不清道,“这会儿不多吃些,等会儿回来估计也没胃口了。”   跟着晏骄出了几次现场之后, 他已经有了相当的觉悟。   庞牧也忍俊不禁的安慰道:“马是好马,就是还太小了些, 还没长开呢。”   晏骄自己郁闷,可小白马心情却很不错,正兴奋地左瞧右瞧, 又伸长了脖子,在庞牧那匹黑色宝马身上嗅来嗅去。   “这小子倒是好胆量,果然是名门之后,”庞牧爱惜的拍了拍黑马的脖子,“老黑煞气甚重,寻常马匹见了吓得发抖的也多的是,它倒不怕。”   晏骄就发现,他叫老黑的语气,跟平时叫“老齐”“老图”时是一样一样的。   老黑听了他的话,十分骄傲的甩了甩头,乌黑油亮的鬃毛刷拉拉抖成一片,像极了加特效后的洗发水广告。   小白马被它的马毛扫了个正着,吭哧吭哧打了几个喷嚏,瞧着就更兴奋了,四条小细腿儿赶着趟儿的捯饬几下,又咧开嘴发出一声带着稚气的嘶鸣。   老黑听了,也仰头叫了一声,端的气势雄浑,余音悠远,很有点儿虎啸龙吟的架势。   叫完之后,还挺嘚瑟的瞅了小白马一眼,仿佛在说:瞧见了么?这才是爷们儿!   小白马不甘示弱,又跟着吼了几嗓子,到底奶声奶气的。   众人就都笑个不停。   晏骄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从随身布兜里掏了个苹果出来喂给它吃,又摸摸它的大脑袋,“快歇歇吧,嗓子都哑了,你还小呢,跟人家逞什么强?”   小白马歪头蹭了蹭她的胳膊,甩了甩尾巴,吭哧吭哧啃起了苹果。   骑着小毛驴的郭仵作笑道:“还是个孩子呢。”   话音未落,熊孩子就扭过头,张嘴往小毛驴耳朵上磨了磨牙,吓得小毛驴钉在原地不敢动弹,仰着脖子“昂吭昂吭”的叫起来。   众人越发笑的东倒西歪,晏骄赶紧跟郭仵作赔不是,收回啃了一半的苹果,又往小白马脑门上弹了下,“不许欺负驴!”   感觉到她的语气变化,小白马果然收敛了,又拼命伸着舌头去够苹果,急得够呛。   咋能随便扣我零食么!   没人不爱宝马,刘捕头在旁边看的也是眼热,“当真是有灵性的。”   “过奖过奖,”晏骄就跟听自家孩子被夸了似的高兴,言归正传道,“刘捕头,死者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还不清楚,报案人说尸体烂的厉害,瞧着跟吹了气的猪尿泡似的,嘴巴眼睛都凸出来,一时辨认不出来是谁。”刘捕头摇摇头,“林平几人巡街时接到报案,分出一个人来通知我,剩下的估计这会儿也快到了。”   听到这里,图擎的脸色已经隐隐泛白,喉头微微耸动了下。   郭仵作就跟晏骄交流道:“最近早晚颇凉,白日里也暖和不到哪里去,想来时日不短。”   听刘捕头的描述,晏骄就已经能够确定是巨人观,“具体还得咱们看过之后再说。对了,花溪村这名字煞是风雅,可有什么典故么?”   郭仵作是本地人,平时也爱听些趣闻,还真是知道:“花溪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山楂树,又有溪流经过,春末夏初成千上百棵树齐齐盛开,云蒸霞蔚,甚是动人,每年都有不少人慕名前去观赏,听说还是当年有位老秀才给取的名字,大家觉得好听,就沿用下来。”   现在自然是没有花的,不过正逢山楂成熟,想来枝头挂着一颗颗沉甸甸的红色果实,也应颇有野趣。   因这次大家不必迁就马车速度,走得很快,约莫三刻钟就遥遥看见花溪村村口的巨大山楂树了。   晏骄爱惜的摸了摸小白马的脑袋,“真是好孩子,等我再练练,咱们就能撒腿跑起来啦。”   那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直径少说半米以上,枝头密密麻麻挂满红果子,一丛丛一簇簇,瞧着就喜庆。   林平已经在树下等着了,只不过瞧着面容惨白,手里还拎着个水罐漱口,显然已经提前吐过。   “大人,”他有气无力的行了礼,又好心提醒晏骄和郭仵作,“这回的着实吓人,两位且悠着些。”   晏骄道了谢,就听庞牧问道:“有什么进展没有?”   恶心归恶心,林平还是很尽职尽责的汇报说:“有,死者名叫李春,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闲汉无赖,上到吃喝嫖赌,下到偷鸡摸狗,无恶不作,人人避如蛇蝎。因名声太坏,今年都快三十了尚未娶妻。”   同样快三十了尚未娶妻的庞大人突然多了种莫名的紧迫感。   郭仵作好奇地问道:“不是说尸体腐败严重么?如何认出的?”   “李春滥赌成性,早年欠下大笔银子,无力偿还,债主见实在收不回来,就找人剁了他一根手指和一根脚趾,所以认得。可就算这么着,他还是死性不改。他的父亲李老爹乃本村屠户,婆娘也是个肯吃苦能做的,膝下又只有一子一女,曾十分富裕,乃是花溪村最早改建青砖大瓦房的人家之一,可这几年都给那李春败光了。”说到最后,林平也是感慨。   图擎皱眉,“都说养儿防老,这样的儿子倒不如不养。”   晏骄听得直摇头,“黄赌毒,外加一个打老婆,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寻常手段没用,几乎改不了的。”   这个说法很是新鲜,庞牧闻言不觉一笑,细细品味一番后点点头,“倒也贴切。”   军营生活辛苦又枯燥,时常会有下头的兵痞暗中聚赌,庞牧领兵素来严格,抓一次打,抓到第二次就杀,直到见了赌徒人头落地,血淋淋挂成一排,众人这才收了侥幸。   李春这样的人若在军营里,只怕坟头的山楂树都该结了几茬儿果子了。   “可不是么,”林平继续引着他们往前走,又指了指远处人头攒动处,“便是那里了,基本上村民都在,知道是他后全是叫好的,我进衙门也有几年了,可这种一边倒的情况也是头回见。”   别说他,就连刘本这个积年的老捕头,也是第一次遇见百姓大喊杀得好的情况。   齐远挠头,“那这也算为民除害了,民心所向,大人,咱还查不查?”   “自然要查,”庞牧叹道,“好歹也算个人。”   律法无情,一旦放纵,来日人人都会打着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名义大开杀戒,还不乱了套?   而且现在死因未定,万一不是针对李春个人,不尽快抓住凶手就麻烦了。   又往前走了两步,旁人还没怎么着的,图擎已经闻到一股难以言表的腐臭,脸色渐渐由白转青。   “老图,你且带人把守四周,排查可疑人员。”庞牧忽道。   图擎暗暗吐了口气,爽快抱拳领命。   “大人,不如我也”齐远试探着说。   “你随我来。”庞牧不容分辩道。   齐远苦哈哈的小声嘟囔:“偏心眼儿……”   原本庞牧还担心有人过来破坏现场,可到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那尸体形容可怖,腐败程度超乎他的想象,恶臭更恨不得一飘三百里,寻常百姓躲避都来不及,最多只是站在远处眺望,哪里敢上前来?因此现场倒是清净的很。   几个负责看守的衙役面呈菜色,基本上脚边都有一滩呕吐物,这会儿跟庞牧抱拳行礼时还一个接一个的干呕。   一群年轻体壮的大小伙子都吐得眼泪汪汪,瞧着凭空多了几分娇弱……   这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凭借味道得出什么线索,一个不小心还容易被熏倒了,晏骄和郭仵作都在鼻子下端涂了油膏,一股清凉辛辣的气味登时直冲脑门,整个人都清醒许多。   见庞牧等人脸色也不大好,郭仵作又大方的将油膏分发一圈,可到底没止住齐远把不久前刚吃的红烧肉吐出来。   不怕吓人,就怕恶心人啊。   “三口,”齐远直起腰来,狠狠吸了一口油膏,竟还有点儿骄傲,“我这次只吐了三口!”   他的主要职责之一是保护庞牧,基本上是庞牧到哪儿他到哪儿,考虑到但凡有命案发生,庞牧必然要到现场,想明白之后,他也只能强迫自己尽快适应。   晏骄失笑,一脸真诚的夸奖道:“进步神速,真了不起。”   顿了顿,又小声说:“回头给你补做好吃的。”   她是好心,谁知才刚吐完的齐远一听到她这话,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忙捂着嘴蹭蹭蹭连退几步,“你可饶了我吧!”   吃饭的事儿咱们回头再说不行吗?   晏骄都给他的反应逗乐了,赶紧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转头去仔细观察尸体了。   倒是好奇心旺盛的齐远被她的动作勾起兴趣,也忘了要吐,巴巴儿凑过来问个不停,“你才刚做的那是什么?像是特定的手势信号,可我却从未见过,是你家乡的吗?啥意思啊?你再做一遍给我瞧瞧呗!”   晏骄给他聒噪的头疼,凶巴巴道:“闭嘴!”   你见过就有鬼了,这年头又没拉链!   齐远张了张嘴,挠了挠头,竟也学着她刚才那样,往嘴巴上虚虚横画一道,又小小声,可怜巴巴的问:“是这么做来着吧?”   晏骄忍不住扑哧一笑,“不光是这么做,还真就是这个意思,让你闭嘴呐!”   齐远大喜过望,又比划了几回,自觉学到新东西,就美滋滋的,也不去烦人了。   晏骄心道,过去几年庞牧带着这么个人公干也挺不容易的,耳朵得遭多大的罪啊!   她摇摇头,这才能安安静静的工作。   尸体已经呈现出典型的巨人观特征,全身肿胀,五官突出,几个破了皮的地方有蛆虫不断蠕动,极具视觉冲击力。   郭仵作认真看了看,谨慎道:“我觉得死亡时间应在五日以上,姑娘以为如何?”   “嗯,”晏骄点点头,“就看能不能具体一些。”   见她同意自己的观点,郭仵作大受鼓舞,才要说话,就见晏骄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开始拨弄尸液中的蛆虫,他下意识就闭了嘴。   现在晏骄唯一能够依仗的现代技术流,就是一只用来测量外部环境气温的小小水印温度计,虽不能用在尸体身上,但可以帮助她进行日常气温记录,这无疑对判断死亡时间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她结合这几天的温度记录和蛆虫尺寸,在地上飞快验算一回,迅速得出结论,“我个人倾向于死亡时间在八天左右。”   郭仵作是第一次见她做这方面的判断,自然十分感兴趣,“敢问姑娘是如何算出?”   晏骄说:“这个有一套专门的公式,记住了就很简单,不过这套公式的表达方式可能跟大禄朝惯用的有所不同,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回去之后我细细说给你听。”   多位数乘法和小数点什么的,该怎么讲呢?晏老师想起来就愁。   见她轻而易举就答应要教自己,郭仵作不禁有些惶恐,又喜不自胜的冲她作了个揖。   尸体略微侧卧,两人很快就发现脑后一处腐败翻卷格外严重。   “漏斗状塌陷,”晏骄小心的用工具向里探测,尽量形象的描绘伤口形态,让助手记录下来,“损伤严重,很可能就是致命伤。这样的伤口,出血量是很惊人的,但附近并未发现血迹,可见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不过问题就在于,致命伤是否只有这一处,以及死者在经受致命伤之前,是否还存在其他刺激?   庞牧沉吟片刻,“能否找到其他线索?”   那李春四处浪荡,哪里都有可能是现场,若只有这点信息,很难进行下一步。   晏骄起身活动手脚,缓解了下因为长时间蹲坐而造成的晕眩,“体表破坏严重,能搜集到的证据微乎其微,需要进一步解剖。体内若有其他伤痕,就能进一步细化死因,甚至重建李春生前行动轨迹,你们也好按图索骥。”   说话间,李老爹就来了,庞牧示意他们先忙别的,过去说了几句话。   李老爹脸色不佳,迟疑了下,才过来认尸。   他自认是屠户出身,见过不少惨烈场面,可眼前这一幕还是令他难以承受。   李老爹的瞳孔好一阵剧烈收缩,掉头就走,边走边忍不住干呕。   林平适时递上清水,李老爹哆哆嗦嗦的接了,瓮声瓮气谢过,狠命灌了几口,这才沙哑道:“正是小人那孽障。”   话没说完,他的眼圈就红了。   纵使李春千般不是,到底是亲生骨肉,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庞牧转身朝晏骄他们微微摇头,示意先搜查其他证据。   若是无名尸体,他自然可全权做主;可现在死者家属都来了,反倒束手束脚,若想要验尸,还是先尝试沟通的好。   这里虽也属于花溪村,但因附近住户数年前陆续去世,又有人挖了鱼池,结果养什么什么死,大家都觉得有些邪性,平时都不大敢往这边过来,如今野草疯长,足有半人多高。   今天早上,村中一户人家打发八岁的小儿子出门放牛。原本村里人都去东山放牛,奈何小儿子贪玩,只想早早完活儿,不愿走那么远,想起这里的草又多又茂盛,便悄悄过来,然后就在草丛里发现了尸体。   听说孩子都给吓坏了,哭都哭不出来,这会儿正请了神婆叫魂呢。   草丛经过一个夏天的疯长,简直密不透风,晏骄和郭仵作随众衙役弯腰弓背仔细排查半天,既要当心证据遗漏,又要防止手脸被割伤,还要留心别吸入蚊虫,犹如现实版的穿越丛林,累的眼冒金星,腰都要快断了,也只发现了一行脚印和几块被踩倒的草堆。   但这些脚印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用力抹过,所以十分模糊,看不大清轮廓。   刘捕头对此颇有心得,只一眼便笃定道:“这是有人事后清理过了。十天前才刚下过雨,照晏姑娘推测的时间,那个时候的地面不软不硬,很容易留下清晰的足迹,想必凶手也注意到了。”   晏骄点点头,“要么凶手谋划已久,要么就是心思缜密,胆大心细。”   若是经过周密谋划,那么记得消除痕迹并不奇怪;可若对方只是激情杀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做到销毁证据,那么他的心思着实可怕。   几个人对着足迹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奇怪。   凶手过来抛尸,肯定是有去有回,而现场只留下一行脚印,那么他极有可能是踩着来时的脚印出去的。但有几枚被毁的不是那么彻底的脚印痕迹却表示,它们很可能被踩了不止一次。   彷徨?不对。   “这是两个人的。”晏骄斩钉截铁道。   “不错,”刘捕头也肯定了她的推断,指着其中保存最完好的一枚脚印道,“脚印一般都是前窄后宽,这两处应该都是脚尖,可明显不是同一只鞋子。”   “会不会是二次返回现场?”郭仵作问道。   晏骄一怔,倒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两个脚尖的踩踏深浅有着细微的差别,既有可能是两名同伙体重有区别,也不能排除是凶手第一次背负尸体、第二次空手过来。   “现在虽然肿的看不大出来,不过据说那李春生前也是身强体健牛高马大的,看着好似一座铁塔,若有能够一人背负的,只怕也是个铁塔巨汉,应该很显眼才是。”刘捕头这么说着,已经在脑海中飞快筛选,努力回忆平安县城是否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从前任县令在时就四处奔走了,对本县上上下下一概三教九流各路人物了如指掌,筛选起来倒也便宜。   只还没有个结果呢,就听那头李老爹猛地抬高声音,“还验甚么,那孽障死了正好!”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就见他神情十分激动,两只眼睛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着。   庞牧又说了两句什么,李老爹却不大领情,“我却恨不得没生他!什么凶手,我竟想要谢谢他哩!”   两人又你来我往说了半日,到底是庞牧取得胜利,叫人领着余怒未消的李老爹去按了手印,然后过来宣布,“验尸!”   晏骄把刚才的发现都跟他讲了,又问:“李老爹没少受气吧?”   古代传统思想讲究死者为大,哪怕生前再多仇怨,基本上都会随着一方死去而烟消云散。   李老爹与李春分明是亲生父子,可现在眼见儿子惨死,他老人家竟还这般震怒,甚至说出要感谢凶手的话,不禁叫人疑惑他平时究竟积攒了多少怨气和愤恨。   “何止是受气。”庞牧冷笑道,“这李春生的雄壮,又不知跟谁学了几手拳脚在身上,等闲人不是他的对手,可那厮从不除暴安良,只是四处生事。他每日都在外吃喝嫖赌,有钱了立刻去喝花酒,没钱了就回来要,李老爹虽然能赚,哪里赶得上他花的快?老两口但凡有一点儿不情愿,李春举手就打,几年前李老娘便被他打断腿,如今还落下病根。”   “竟有这事?”晏骄工作也有几年了,听过不少不孝顺的,可像这种真正将父母打成重伤的,当真寥寥无几。   庞牧嗯了声,又道:“因李春常年不着家,李老爹夫妇也确实恨不得他一辈子不回来,故而前段时间失踪,也并没人觉得不对劲。”   “对了,才刚林平说李老爹生有一子一女,李春是有个姐姐还是妹妹?”晏骄问道。   “姐姐,”庞牧又叹了口气,“八年前就嫁到隔壁村去了,那会儿李家还略有盈余,李姑娘嫁的不错,男人是个秀才,如今两人的女儿都六岁了。”   “平时李春去找他们吗?”晏骄问。   “是个活人他都找,若非担心家中二老,李姑娘一家早就搬走了。”庞牧道,“别说亲戚,就连村中诸人也都被李春祸害的不轻,东家偷只鸡,西家抓只鸭的,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听,还能怎么样?”   “早年李老爹觉得过意不去,还挨着上门赔不是,又赔银子。可后来村民们也觉得他可怜,便不肯再要,只当吃个哑巴亏,图个太平吧。”   “对了,”庞牧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简单的画了个地形图,在东山脚下画了个圈,“有一年,李春对着村中新媳妇不干不净的说话,惹怒人家娘家和婆家人,因兄弟叔伯男人们多,直接将李春打的大半个月动弹不得。他不敢明着报复,竟一把火烧了人家的房子,若不是发现及时,只怕十几口人都要葬身火海。”   “这,这是蓄意谋杀未遂了吧?”晏骄听得瞠目结舌,“前任县令没管?”   “倒是关了两年,又打了许多板子,百姓们着实过了两年舒坦日子。”庞牧皱眉道,“只是他皮糙肉厚,被打板子也跟挠痒痒似的,两年刑满放出来之后,越发破罐子破摔,行事变本加厉了。”   晏骄听后,沉默半晌,总结道:“简而言之,这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恶棍人渣,观世音菩萨都点化不了的那种。而且人际关系极度混乱、复杂,认识不认识的,每个人都有杀人动机。”   要命的是还没有监控录像,更没有各机关、商铺的信息联网,这他娘的怎么查?   最关键的是,任谁看凶手都算是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可谓英雄!   那么他们这么查案子,到底算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 第32章   花溪村距离县衙很近, 而且道路也不难走,考虑到李春一案线索奇缺, 恐怕关键点还得出在尸体解剖上, 庞牧和晏骄商量一回, 决定叫人将尸体拉回去。   因李春生前痴肥,此刻又腐败严重, 搬运起来难度奇大。   郭仵作原先跟着师父的时候便处理过不少次,经验十足, 便由他带人整理,其余人反而落在一旁打下手。   刘捕头已经带人去村中挨家挨户询问,回来时满脸无奈,摇头不止, 又将一摞笔录呈给庞牧看, “没一句好话,恐怕能用的不多。”   只有一份。   晏骄心中暗叹没有幻灯片和大屏幕真是不方便,也只得踮起脚尖凑过去。   庞牧肩宽体阔, 净身高恐怕要突破一米九,她这个一米七也足足矮了一头,姿势要多别扭又多别扭。   她正在纠结怎么调整才能叫脖子不这么痛, 那笔录本子就忽的到了眼前。   见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里透着诧异,庞牧轻笑出声, 又把本子往前凑了凑,“倒不如你拿着瞧,我比你高些, 眼力颇佳,也能看得清楚。”   晏骄感慨他的细心和体贴,笑了笑,也不推辞,伸手接过,两人就这么一高一矮的凑着头看起来。   要说人活一辈子,混成李春这样人嫌狗厌也不容易。   偌大一个村落,男女老少加起来上百人,竟没一个说好的。   这一本与其说是笔录,倒不如叫它集中诉苦册子更贴切些。   两人飞快的翻了一遍,时不时低声讨论两句,倒是略略有些收获。   “大人看这里,”晏骄指着其中一行道,“根据村民讲述,李春曾在半月前出现过,顺手摘了山楂吃,因并不好好摘,差点把人家的树都弄劈了,两边险些发生争执,然后便听他骂骂咧咧的,说要进城快活去了。”   这就足以证明,半月前李春一切正常,一下子就把调查范围缩小许多。   她说的认真,可庞大人此刻却罕见的有点心猿意马。   晏骄微垂着头,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那一截雪白细腻的脖颈、微微透着粉色的耳朵,以及落在本子上,显得格外雪白纤细的手指……   更别提他鼻腔中充满了的,姑娘家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气。   放在以前,他是决计不信什么香气的:他难道还没见过人么?十多年来,军营上下流水一样的兵来了又去,都是活生生的,倒是有味儿,可哪天不是热腾腾的汗臭!熏也熏死了!   女人也是人,又不是那蜜罐子,怎么就香了?   可现在……真挺好闻的。   他忽然有点不自在,想动又不敢动,可下一刻,便不由自主的偷偷吸了口气,腔子里一颗心也砰砰直跳,醒过神来后又暗自唾骂自己:   他这幅样子,跟那些登徒子有什么分别!实在太过孟浪了。   这么想着,庞牧连忙挪开视线,可马上又被晏骄戳了胳膊,“大人,大人?”   “啊?”庞牧赶紧又看过去。   “大人是否有新发现?”晏骄疑惑道,又顺着方才他看过去的方向瞅了两眼,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庞牧略略有些尴尬,“我在想,天快黑了,郭仵作那边也不知”   话音未落,郭仵作就气喘吁吁跑过来,一边擦汗一边道:“大人,都准备好了。”   此刻金乌西坠,天色微暗,天边烧起绚烂的火烧云,重重叠叠如霞似锦,映的大半片天空都红彤彤的,其壮美难以言表。   但一行人都没有欣赏的心情,回去的路上还在见缝插针讨论案情。   就连今天刚出远门的小白马也感受到了众人迫切的心情,不像来时那么欢脱,只胡乱瞟了两眼夕阳,就亦步亦趋的跟在老黑身侧跑动起来。   难得见它这般乖顺,晏骄爱怜的拍着它的脖子道:“今儿是工作来的,回头有时间咱们再玩。”   小白马痛痛快快喷了个响鼻。   抵达县衙之后,晏骄也没休息,马上和郭仵作投入到解剖工作中去。   巨人观绝对是法医们最不愿意遇到的情况之一,短短三个字都酣畅淋漓的透出他们的无奈和绝望。就好比今天,光是反复用清水、白酒和醋清洗尸身就花了大半个时辰,稍后一刀下去,真是臭气熏天。   若在现代社会,恐怕这会儿得上防毒面罩了,可现在只能人肉硬抗。   口鼻能用浸泡过药汁的口罩捂住,但依旧挡不住辣眼睛,三个人几乎瞬间热泪盈眶。   三双六只朦胧泪眼迅速进行了无声交流,几乎立刻就做出决定。   郭仵作和书记员贾峰在解剖房角落燃起祛味儿的草药,晏骄拿起肋骨剪,咔嚓嚓几下稳准狠,确认露出内脏后,刚还分工明确的三人就同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蹿了出去。   味儿太大了,排气手段又落后,再待在里面,说不定他们也要变成尸体了。   若非必要,真是宁肯在野外进行,好歹呼吸没有这么困难。   如今没有大功率抽风机,散味儿少说也得两刻钟,三人直接去洗了手,又熏了艾草,脱掉外面桐油泡过的防水罩衣,坐在一旁恢复体力,间或偶尔交流下感想。   深秋特有的晚风冰冷而干燥,就这么稍显粗暴的扑在脸上,令他们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庞牧和齐远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仵作三人组面如菜色,抱着柱子大口喘气的情景。   认识将近两个月来,晏骄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超出常人的坚韧、顽强,以及充沛的精力和活力,可这会儿瞧着,她竟已经有些奄奄一息了。   情况究竟多严峻,以至于连仵作都顶不住了?   庞牧不善言辞,当即郑重道:“辛苦三位了。”   众人忙道不敢。   晏骄又往嘴里丢了一颗醋梅子,下一刻就被酸的双目流泪、满嘴唾液,恶心的感觉总算淡了些。   不过也有副作用:醋梅子吃得太多,口水过于泛滥,一张嘴……   她飞快的擦了擦嘴角,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庞牧和齐远:“……”   虽然眼前的姑娘努力摆出一副很镇定的模样,但迅速变得通红的耳尖和脸颊还是出卖了她崩溃的内心。   两人强忍住笑,很配合的装作没看见,只是问起目前阶段的所得。   晏骄再次给他们发了好人卡,若无其事的把结果说了,又问:“刘捕头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庞牧摇摇头,“不太乐观。”   那李春认识的人多且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相当一部分居无定所,光挨个问询就是个大难题。而且这些人往往嘴里没一句实话,说的谎连他们自己都信了,远比普通百姓难对付的多。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读书人凑在一起吟诗作对,农户们聚在一处说些收成,可这种人扎堆儿?不外乎吃喝嫖赌打架斗殴,真要说起来,似乎每个与李春有交集的人都有杀人动机和可能。   这么没头没脑的找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还是要尽快圈定个范围。   稍后味道散的差不多了,晏骄三人重新穿戴起来,见庞牧和齐远没有要走的意思,就问:“大人也要进来看吗?”   庞牧反问道:“不会打扰到你们吧?”   别的地方自然是县太爷最大,可在这仵作房么,天大地大,仵作最大。   晏骄和郭仵作对视一眼,表情复杂,“只要你们不吐在里面就不会。”   齐远信心十足道:“白天我都吐得差不多了,到这会儿还没吃饭呢!”   左右不过是尸体,白天那么糟糕的情况都经历过了,现在还能比那会儿的更刺激?   晏骄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年轻人,话别说的太满。”   说完,就转身进去了,纤细的背影真是说不出的高深莫测。   齐远一愣,反而被激起好胜心,当即跟着她往里走,“你才几岁就这么老气横秋的。”   庞牧紧随其后,虽然没说话,可总觉得齐远会输的很惨……   尸体虽被开膛破肚,但已经被好好清洗过,视觉和嗅觉方面的冲击反而不像白天那么强烈,庞牧和齐远都暗自松了口气。   战场下来的人,谁没见过尸体?只要不恶心就绝对没问题。   然而下一刻,就听晏骄道:“老郭,麻烦你帮我把那个勺子递一下!”   勺子……   多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庞牧和齐远的表情瞬间凝固。   晏骄接了那柄传说中的“汤勺”,口中还在不断的讲述着自己的发现,一旁的书记员下笔如飞,手中的笔杆子都快飞出去了。   “无损伤,没有毒物反应,应该可以确定脑后骨折是唯一致命伤,”说着,她手中的勺子就顺到李春打开的胸腹腔内搅了下,舀出一些颜色和味道都难以描述的东西,“胃部内容物下移,有着相当的消化程度,应该是饭后一个到一个半时辰内就被,咳,就死去了。”   虽说办案讲求公平公正,可谁也不是圣人,面对这样的死者,她竟觉得“被杀害”这样的词也被玷污了。   听了这话,庞牧也顾不上胃部不适,开口问道:“这么说的话,若是能找到李春最后一次进食的地点,那么由此地向外一到一个半时辰脚程内必有案发现场!”   “就是这个意思,”晏骄肯定道,“不过首先要确认他是以何种方式出行的,步行和有工具能走出去的距离差的可就太大了。”   “这个自然,”庞牧高兴地搓着手道,“当务之急还是找到这个地方,想必当日会有瞧见李春的百姓,只要问过他们,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齐远捂着鼻子道:“可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吃的啥?”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在拼命克制着呕吐的欲望。   狠话已经放出去了,他绝对不能输!   郭仵作弯腰仔细辨认,拿起一旁铁签拨弄两下,“晏姑娘,这是骨头么?”   李春吃的东西大部分已经被消化,又高度腐败,根本分辨不出来,只是骨头坚硬,如今还能看出大致形态。   齐远口中已经有隐约的干呕声传来,而庞牧也不禁白了脸,头皮发麻,他不断在心中默念:   我曾官拜兵马大元帅,杀敌无数,历尽腥风血雨,如今也位列国公……   一言以蔽之:我得要脸啊!   晏骄仔细辨认了会儿,忽然问道:“大人,城内可有哪家饭馆卖鸟雀肉的么?”   庞牧不动声色的做了下深呼吸,毅然决然的走上前去看了眼,“确实是鸟骨头。”   而且应该是麻雀之类体小肉少的。   这类鸟儿肉不多,但因烹饪起来独具风味,一直很受喜爱。因吃起来费劲,不少人图省事,经常会粗粗咀嚼后连骨头带肉一起咽下去。   晏骄点头,又指着那一堆道:“数量如此之多的小鸟抓起来并非易事,李春好吃懒做,恨不得大饼挂在脖子上还嫌没人帮忙转圈,又怎么可能会自己动手去抓?所以很可能就是在某家饭馆吃的。”   郭仵作忽然道:“这几块骨头边缘发黑,又格外坚硬,大约是油炸过的。”   庞牧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似李春这种人,想必到哪里都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只需挨着有炸麻雀卖的店面找过去,应会有所收获。”   事不宜迟,庞牧立即命人外出搜寻。   除此之外,晏骄和郭仵作再没有别的发现,只能进行最后一步:验骨。   煮骨头很费时间,眼见着今天是来不及,他们也正好休息一下。   出门的时候,齐远还不忘跟她嘚瑟,“你瞧,我跟大人都没事儿吧?”   不就是死人吗?谁没见过似的,哼。   晏骄面无表情的冲他拱了拱手,眼神呆滞,不带一丝灵魂的吹捧道:“齐大人如此英勇威武胆识过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实在是万千妙龄少女竞相追逐的梦中情郎,着实令在下佩服,敬仰之情如滔滔黄河之水,永无断绝,还望日后继续保持!”   齐远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登时抱着胳膊跳起来,“够了够了,求求你别再夸了!”   晏骄冲他龇了龇牙,一本正经的说:“齐大人没听够的话,欢迎随时找我,保证给你说上八个时辰不带重样的。”   现代社会网络信息爆炸了解一下?   齐远皱巴着脸疯狂摇头,“够了,够了。”   他头一回觉得被人夸奖是这么难以忍受的一件事。   庞牧都给这俩活宝逗乐了,摇头失笑,“天色不早,都赶紧回去休息吧。”又重点对晏骄说,“晏姑娘,骨头我已叫人看着了,你只管睡,其他的暂且不必操心。”   他这么一说,晏骄也觉得自己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开始思念起柔软舒适的床铺来,“多谢大人。”   验尸的时候谁都没有胃口,可等洗了澡、换了衣服,一身清爽之后,被压抑已久的饥饿感便疯狂反扑,睡意一败涂地。   晏骄摸着肚子纠结许久,到底是穿了外衣,直奔厨房。   这么晚了,又累了一天,体力透支的她实在没有精力自己做饭了。   但凡有案子,衙门里的人都是没日没夜的忙,厨房的赵婶子她们也会跟着轮值,以确保前头辛苦的衙役们饿了能有口热饭吃。   晏骄还没进后院门,就远远看见厨房门窗出露出来的昏黄灯光,倍感温馨之余,也让肚子再次高唱。   杏花和阿苗正在院子里刷碗筷,见她进来就笑了,“我们就估摸着姑娘也快来了。”   也?   晏骄疑惑着推门进去,就见里头桌边齐刷刷坐着几个人:庞牧、齐远、图擎外加郭仵作和贾峰,竟是都到齐了。   她不觉笑出声,“我来晚了。”   众人也都笑了,厨房内顿时充满快活的气氛。   庞牧给了齐远一个眼神,“你坐这里吧,到底暖和些,秋日风硬,夜里更甚,万一着凉就不好了。”   齐远:“……”   我就想安安静静吃碗面,还能不能做兄弟了?   桌子是一张大圆桌,原本庞牧坐了主位,齐远和图擎分列左右,然后齐远下首是郭仵作和贾峰,贾峰和图擎中间空了一个。   毕竟齐远吃住都在衙门,为人又大咧咧没架子,比起沉默寡言的图擎,郭仵作和贾峰明显对他更亲近些。   然而现在,图擎看了看满脸苦逼的旧日同袍,主动默默地往下顺了一个位置。   原本打算直接去他旁边坐下的晏骄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可人家挪都挪了,自己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也就道谢后坐了。   “图大人今儿是住在衙门里吗?”虽然以前没有特别注意,可好像图擎很少在衙门里待到这么晚。   图擎摇摇头,“今儿后半夜我要亲自巡逻,再过约莫一刻钟就要交班,倒不必回去了。”   他们来平安县时日尚短,本就该多加留心,如今又发了命案,自然要加强戒备。而如今巡检司的人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前任巡检留下的,老实说,图擎并不信任他们,不亲自看着不放心。   晏骄忙道辛苦。   图擎嗯了声,忽然又道:“今儿的马骑的不错。”   尤其是回来的时候,大家忙着赶路,晏骄一度忘了自己是初学者,跟着一起提速,难得跟小白马配合默契,一旁随时准备帮忙的庞牧都没找到什么出手的机会。   被他这么一夸,晏骄顿时容光焕发,转着圈儿的道谢,“图大人的马养得好,三位老师教得好,学生这厢有礼了。”   众人就都笑出声,连平时不大爱笑的图擎也带了几分笑意。   “最要紧的是,你这个学生也学得好!”庞牧笑着补充了句,又说:“刚才路上碰见刘捕头,他说打听到李春常去一家赌坊耍钱,明日便去叫了那赌坊掌柜来问话。你若有空,也可去听听,或许能有什么收获也未可知。”   “就是当初砍掉他手脚指头的那一家?”晏骄问道。   “是。”庞牧点头。   “不是说民间严禁私设赌坊么?”晏骄诧异道,“什么人这样大胆?”   “原是暗赌,”庞牧见她两片原本如花瓣般娇嫩水润的红唇已然微微干裂起皮,忙倒了杯温水推过去,“我前些日子倒是疏忽了,数日前已经勒令停了。”   半杯水下肚,干渴难耐的唇舌和喉咙立刻舒服许多,晏骄很享受的吐了口气,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李春长期欠债不还,赌坊掌柜见追不回,索性杀人?”   “我倒觉得不大可能,”齐远突然出声道,“赌坊里头阴毒的手段多了去,足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活着好歹还能讨回些银子来,可人若死了,他们岂不什么都捞不着?做这个的,平时小打小闹也就混过去了,最怕真惹出人命,何苦来哉?”   “再说了,”他继续道,“民间但凡恐吓的,多是棍棒拳脚下手,可才刚晏姑娘他们也说了,李春身上并没有淤青和其他钝器伤,若说赌坊的人一言不合直接痛下杀手?啧啧,我不敢说没有这种可能,只是着实有些说不大过去。”   对下头这些阴私,齐远远比在座其他人更了解,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十有八九是真的。   大家俱都陷入沉思。   “来了!”赵婶子爽朗的声音忽然打破沉默。   她端着一只大托盘,上面几只盘子里都放着热腾腾的饺子,缝隙间还摞了三个碟子,里头全是瓜璇儿、酸辣萝卜等各色小菜。   那些饺子一个个肚儿圆滚滚的,因才刚从汤里捞出来,皮儿也莹润如玉,煞是可爱,众人一看就口舌生津,巴不得立刻狠狠地吃上几大碗,以慰五脏庙。   “大家伙忙了一整天,出门在外也吃不好,指定饿坏了,”赵婶子麻利的摆上,“快趁热吃吧。”   “有劳有劳,”齐远帮忙接了,听了这话便道,“何止吃不好,晌午咱们一群人的胃口加起来只怕比一群鸡大不了多少。”   身处那种环境,谁还能真没心没肺的敞开肚子吃呢?   赵婶子不敢问细节,只是感慨一回,又道:“原汤化原食,我去给你们舀些饺子汤。”   舀?!   饭桌上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继而就听齐远等人齐声大喊道:“别说这个字!”   赵婶子给吓了一跳,满脸茫然,稍后又试探着开口,“啊?那,那我用勺子给你们盛”   她还没说完,就见众人刷的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往外走去,脚步一个赛一个的匆忙,活像身后有什么妖魔鬼怪追赶似的。   赵婶子目瞪口呆的看着饭桌上的唯一一位“幸存者”,“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儿?”   晏骄耸耸肩,一脸纯然无辜的说:“谁知道呢?”   赵婶子不禁满面担忧,一边说“不好好吃饭怎么能行”,一边快步跟出去看,结果刚一出门,就见以庞牧为首的几个人在廊下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动作整齐划一的扶着柱子干呕。 第33章   次日一早, 晏骄推门就发现岳夫人在院子里活动手脚,瞧她面色红润, 额头微微见汗的模样, 约莫起来有些时候了。   “您精神头儿这样好。”晏骄满心佩服的笑道。   她昨天睡得晚了些, 今天虽然还是按照生物钟起来了,但两只眼睛都快睁不开。若说再像对方这样卖力锻炼, 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嗨,人老了, 自然没那么多觉,睡得晚醒得早,”老太太笑着抬了抬腿,“你昨儿大半夜才回来, 累坏了吧?”   “还好, 习惯了。”晏骄大约摸估算了下她踢腿的高度,顿时一阵心虚,心道若是对方生在现代社会, 指定也是高难度广场舞的尖子标兵。   老太太瞧了瞧她的脸色,很是心疼,“唉, 这都瘦了,我听说你们干这个都吃不下饭去, 天长日久的可怎么好?”   “您前儿才见我,哪回见了都说我瘦,”晏骄笑着摸脸, 觉得对方很有种奶奶觉得你瘦的潜质,“我自己捏着肉可没少。”   “你看不出来,”老太太不容置喙的摆了摆手,又试探着问,“有胃口吗,想吃早饭吗?”   好么,她自己脸上的肉反而看不出来了,晏骄失笑,点点头,“饿呢,正准备去大厨房吃些。”   不同于庞牧等人,她这么多年早就练出来了,哪怕当时恶心,转眼照吃不误,不然身体也撑不住。   “别去大厨房了!你不在也没什么好吃的,就那一锅老汤卤味,一天三顿的吃也够受的。”听她这么说,老太太当即很高兴的把她拉到屋里,“我早就买好啦!”   晏骄半推半就的跟着进去,就见桌上果然满满当当摆着好些东西:小巧白嫩的包子、酥脆焦黄的芝麻烧饼,一碟奶酪酥饼炸的金灿灿,还有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她不由得有些感动。   老太太分明早就准备好了,又担心她昨天刚解剖没胃口,见了饭菜反而恶心,这才小心翼翼的提前问过   晏骄吸了吸鼻子,“这是鸡汤馄饨吧?”   “可不是?到底是你鼻子灵,一下子就闻出来了。”老太太把她按在椅子上,又往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和一个调羹,“这家我吃过两回,也去店面看了,是个极干净利索的女人,放心的很。”   鸡汤熬得清澈,上面的浮油早就撇去了,又撒了些碧绿的芫荽,香气扑鼻,叫人看了便食欲大增。   晏骄先喝了口汤,果然鲜美,又咬一口馄饨,里头噗嗤冒出来一股微烫汤汁,因还有些切碎的菌菇丁子,并不腻味,两相交加反而将彼此的鲜香都凸显出来,当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真好吃。”晏骄吃的眉开眼笑的,又加了口芥菜丝下饭。   “自己吃饭实在没趣,”见她吃的高兴,老太太也觉得胃口更好了,又替她夹了个小包子,“这是野菜的,晒成干儿好容易留到现在,清火明目,秋日里本就爱上火,你这又忙活的没日没夜,可得当心。”   “哎。”晏骄脆生生应了,便去吃那包子,果然极其清爽美味。   老太太笑眯眯看着她吃了会儿,又道:“还早呢,等会儿先不忙着走,我叫绣娘给你做了几套衣裳,你略往身上比比,瞧瞧有没有哪儿不合适的。”   自从绣娘来了之后,老太太就迅速沉迷于带人做衣裳,其中大半都给了晏骄,今儿都是第三回了。   “我真还有的穿。”晏骄又感动又好笑,“您跟大人自己穿就是了。”   “嗨,我比你多活这么些年,能没衣裳么?”老太太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倒是那些鲜亮的好料子,得赶紧了,除了你之外,我也没个小辈,不给你给谁去?你干这个,衣裳耗费的也快。”   见晏骄还要说话,她又道:“再者说了,你不还隔三差五做东西分给我吃呢么,咱们也就扯平啦!”   两人正说着,就见庞牧从院门口进来,因房门没关,他见两人都在这里,便径直过来了。   “娘,晏姑娘,”庞牧问了好,见两人吃的兴高采烈,也觉欢喜,当即搓了搓手,“本想喊晏姑娘一并去后头吃饭,然后去看看骨头来着,既如此,且在这里一道吃了吧。”   说话间,他便飞快的洗了手,才要美滋滋坐下,就听老夫人诧异道:“你在这儿吃?”   庞牧一愣,隐约觉得接下来的话可能不是自己想听的。   果不其然,老太太干脆利落道:“没你的饭啊。”   庞牧:“……”   他沉默半晌,有些艰难的强调,“娘,我可是您亲儿子。”   老太太回答的一点儿都不含糊,理由也特别充分,“你往日里也没在我跟前吃饭,谁费事八道的白给你准备这些?快去厨房吧,晚了该赶不上趟儿了。”   庞牧忽然有点儿委屈,“我不也时常来给您请安吗?”   “快别说这话,”老太太立刻阻止道,又毫不留情的对晏骄拆台,“我们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讲究,谁稀罕那些早晚请安的?他终日忙的一阵风似的,来去匆匆,还不够折腾的,不来我自己更清净自在些。”   都这么大了,也不需要她这个老太婆整日嘘寒问暖,该怎么过自己过就是了,请啥安?   晏骄实在忍不住,别开脸,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庞牧张了张嘴,到底有些绝望,又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见果然没有挽留之意,只好叹了口气,往外去了。   他才要走,老太太就叫住了,也不等他脸上重新泛起“你看,我就知道您老舍不得”的笑意,就道:“你也不用太着急,吃快了不消化肚子疼,且慢慢吃着,正好我叫晏丫头试试衣裳。”   庞牧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憋了半日,“娘,过两日便是霜降,您今年是不是还没帮我准备冬衣?”   “嗨,往年我准备了你也不大穿,”老太太开始数落起来,“说什么绑的难受,又不方便骑马打仗的,不都是进了腊月才做的么?急什么?瞧瞧,你如今不也还只穿着单衣么?”   绣娘只有一个,可不得挨着来么?晏丫头立冬的大褂子还差两只袖子,花儿都没绣好呢。   往年不着急穿,今年,呵,后悔也晚了。   临走前,庞牧还特意提前申请了,说明儿一早务必过来陪老太太吃完,请千万多准备一副碗筷。   听听,这日子过得,如今在亲娘跟前混饭吃都得提前报备了。   庞牧走后,晏骄就听老太太意有所指的抱怨道:“他也这么的大人了,我又上了年纪,能再看几年?终究还得成家。廖先生你知道吧?人家这么大的时候,小闺女都会叫爹啦!唉!”   见晏骄笑而不语,虽没顺着来,可到底没有不耐烦听的意思,老太太只觉受到鼓舞,又试探着道:“倒不是老婆子我自卖自夸,天阔虽年纪大了些,又是个一根筋的性子,可这大有大的好处不是?大了顾家呀。他又经过事儿,终究沉稳,可不比那些年轻小伙子可靠些?还有一副好体魄,也不似读书人迂腐,指使他做活打扫都使得……如今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孤魂野鬼,攒了大半辈子的家私也都不会打理……”   末了,又狠狠叹了口气,装着喝馄饨汤,还努力从碗沿上方偷瞟着晏骄的侧脸哀叹起来,“也不知怎么就没姑娘瞧得上。”   她都恨不得白纸黑字写下来:我儿子一表人才又随和可靠,难得财力丰厚,姑娘你不考虑考虑?   晏骄给她看的面皮发烫,只好赔笑道:“大人乃人中龙凤,这个,这个只怕寻常姑娘配不上……”   老太太眼神灼灼,赶紧来了一句,“你也觉得他好?”   这话没法儿接了,晏骄三口两口吞了个芝麻烧饼,一抹嘴落荒而逃。   老太太在后面喊:“还没试衣裳呐!”   话音未落,晏骄跑的更快了。   老太太目送她远去,噼里啪啦的拍起桌子,恨道:“那小子打仗的时候一股子劲,怎么连句正经话都不知道对姑娘讲!”   多好的姑娘,衙门里头这么许多光棍儿,晚了可就给人抢走啦!   晏骄朝着仵作房一路飞奔,半道碰上郭仵作和贾峰,两人还以为她有什么重大发现,来不及多问,也都下意识跟着狂奔起来。   然后衙门里头路过的人见三个人都埋头疾走,也以为出了什么事,俱都面容严肃,有相熟的干脆也朝这边跑来……   稍后晏骄进了仵作房,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结果一回头就吓了一跳:   后头怎么这么多人?   郭仵作老实道:“我因为姑娘赶着是有什么线索……”   贾峰眨了眨眼,“我见郭仵作跑,就跟着跑了。”   后面林平等人讪讪道:“我们见你们跑……”   现场顿时一阵沉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谁先起的头,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经过这么一闹腾,晏骄反倒能专心工作了。   骨头已经煮好捞出晾干,她跟郭仵作先将骨骼按照人体生长位置排列整齐,这才凑上去仔细观察颅骨致命损伤。   那一片颅骨中心位置已经碎裂,煮过之后更能清晰的看见四周骨茬断裂面,几条裂纹呈放射性往四周扩散。   有几处的损伤格外严重,两人简单勾画了下,很快便得出结论:凶器是一种带有坚硬三角状突出的物件。   虽然依旧有些宽泛,可得出这个结论后,两名仵作都比较倾向于这是一起激情杀人。   若对方果然蓄谋已久,不必说菜刀斧头匕首之类随处可见的利器,哪怕用绳子累死也比用这个砸后脑勺方便可靠的多吧?   郭仵作大胆猜测说:“可能是李春与人发生口角争执,对方一时怒及,举起凶器往他头上砸去。或许他并未想要杀人,但李春确实死了,仓促之下,只得抛尸。”   晏骄点了点头,可是又直觉哪里有些出入。   她抱着头骨,对着阳光细细的看了几遍,又不断调整角度,当那些光线透过颅骨上的缺口,又从另一端笔直射出时,她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亮起,方才觉得违和的地方瞬间透彻了。   “你们快看!”   她示意郭仵作和贾峰看那些透出来的光线,又指着上面的骨茬断面道:“你们仔细看这些骨茬的走向,下侧的骨折比上方轻微,明显受力方向是由下往上的。可若果然是凶手主动举起凶器痛击,正常情况下,都会是从上往下的弧线!”   郭仵作一听,精神立即为之一振,忙把晏骄说的地方看了又看,不由得啧啧称奇,“是了,是了!果然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涌现出另一种猜测。   贾峰头一次遇上这样复杂的案情,偏偏又听不懂眼前这两个人半说半藏打哑谜的表达方式,忍不住出声问道:“果然如此?究竟是哪个如此?”   晏骄笑笑,忽然冲着桌角做了个向后仰倒的动作。   贾峰愣了片刻,只觉如醍醐灌顶,“我知道了,李春是自己摔死的!”   “哎,话不好这么说,”郭仵作纠正道,“我们只能说他后脑勺的伤是这么来的,可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无他人在场参与,仍是不得而知。”   “两位,”林平从前面匆匆赶来,“开赌场的韩老三到了,大人请你们去听审呢!”   因验尸有了突破性进展,晏骄和郭仵作都有些亢奋,直接是跑过去的。   两人照例与廖无言分列左右,看着堂下满脸横肉的韩老三。   不怕带点儿偏见的说,这韩老三可真是长了一张标准的恶人脸。   “你九天前可曾见过花溪村的李春?”庞牧问道。   “九天前?”韩老三拧着眉头想了许久,又掰着指头算了一回,点点头,“九月十五么,见过见过。他还是想来赌,小人说县太爷有令,为保盛世太平,不让干这个了,小人乃是头一批响应的,又怎么会明知故犯?便打发他去前头吃酒。”   晏骄心中暗笑,心道这个韩老三果然是街头上混的,就说这么几句话,竟也不忘拍马屁,还记得给自己邀功。   “据本官所知,李春生性倔强刚烈,”庞牧压根儿不吃他这一套,只是面不改色道,“他兴致勃勃来赌钱,哪里是旁人三言两语就劝得住的?”   “我的青天大老爷啊,您可忒神了!”韩老三夸张的瞪大了眼睛,冲他双手竖起大拇指,“他可不就当场翻脸了吗?可小人是个遵纪守法的,哪里能由着他胡来?左右如今赌场改成酒楼饭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人也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吞,请他去前头吃酒,这才好歹安抚了。”   晏骄眼前一亮,看向庞牧:吃酒?   庞牧不动声色的回了个了然的眼神,又故意诈道:“口说无凭,本官却以为,那李春前后欠你许多银两,又无力偿还,如今却又空手上门,你二人言语交涉中一言不合便扭打起来……”   饶是韩老三平时再嚣张,也知道民不与官斗,堂上这位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县太爷一个不高兴,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登时便有些慌张,忙磕头喊冤道:“大人,小人冤枉啊大人!小人往年确实做了许多不好的事,可打从您来了之后,就全都改了!那一应的赌桌、筹码、骰子全都劈柴烧了,便是里头难得的一副上等象牙骰子,小人也找工匠打磨成串珠儿给闺女带着玩,不信您这就派人去瞧啊!如今小人连打人都不敢了,哪里还敢杀人呢!”   见庞牧还是面色不善,韩老三面上冷汗滚滚而下,心道自古县衙多昏官、天下乌鸦一般黑,上任县令便不是什么好货,临走还不忘刮地皮,这个年纪轻轻,想来更不敢指望。   若是对方实在找不出真凶,偏要捉了自己这个替罪羊交差,岂不是死的憋屈?   可怜他的婆娘尚且娇花嫩柳一般,接连生的两个大胖闺女也正是雪团儿一般可爱的时候,若自己死了,那孤儿寡母无所依仗,还不给人生吃了!   想到这里,韩老三硬生生从眼睛里挤出几滴泪来,哽咽道:“小人当真什么都没干呐!您若不信,我连他当日吃了什么都能数的出来,那日也有几个熟客在,找他们一对峙便知真假!”   说着,也不等庞牧开口,他忙叽里呱啦报了一堆菜名,里头赫然就有炸雀儿一味。   这就对上了。   庞牧脸色微微缓和,只还是板着,“本官暂且信你一回,那你可知他饭后哪里去了?”   听了这话,韩老三如蒙大赦,好似鬼门关走了一回,整个人都像被抽掉骨头似的软了,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冷汗早已湿透里衣。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敢耍花样套近乎,只是缩着肩膀,老实道:“他吃的烂醉,足足祸害了小人六、七两银子的东西,快到傍晚才醉醺醺站起身来,只说要去找银子去。”   “找银子?”庞牧追问道,“怎么找,向谁找?”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韩老三摇摇头,“左右不过打砸抢烧强取豪夺吧。”   庞牧陷入沉思。   才刚图擎已经亲自去问过当日守城门的衙役和兵士,但因每日出入人员太多,竟没人对李春有特别的印象,故而也不好说他到底去了哪里,甚至都不敢确定有没有出城!   现在韩老三也说不知道,线索登时便断了。   见庞牧的表情再次凝重起来,韩老三就觉得自己脑门上又被挂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砍下来,当真是心急如焚。   这人往往会在紧急时刻有惊人发现,韩老三情急之下,竟真回想起一个细节。   “大人!”他喜不自胜的喊道,“小人又想起来一件事!那日李春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青年男子紧跟而去,小人因怕李春半路折回来发疯,多瞧了两眼,就见他一路坠在李春后面,径直往出城方向去了!”   “因那李春树敌颇多,三天两头便有人找他寻仇,当时小人并未在意,如今回想起来,倒是颇为可疑呢!”   新出现的神秘人物令众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庞牧立刻让韩老三细细描述,着画师做了画像,即刻命人四处打探。   等庞牧退堂,晏骄和郭仵作忙将验尸的最新发现跟他说了,“结合伤口形状和事后抛尸的情况看,我们都觉得他应该是出于某种原因被人向后推倒,后脑勺磕在桌椅板凳箱柜之类的尖角上。”   庞牧沉吟片刻,手指不自觉点着桌面,忽又问道:“照韩老三说的城门方向,出城之后是哪里?”   “那条路是平安县城四条主干路之一,”廖无言张口就答,“光是成规模的村镇便有十三处之多。”   “那再算上步行一个到一个时辰之内的脚程呢?”   廖无言在脑海中飞快推算一番,“他吃醉了,应当走不太快,那么便有三处:花溪村、大王庄和紧挨着的小王庄。”   从李春出城到他死亡之间只隔了最多一个半时辰,很可能他出城后的第一站,便是案发地!   也就是说,醉酒的李春出城后去了哪儿,那处主人便极有可能是凶手!   花溪村自不必说,李春的仇人遍地都是,可当时天色已晚,能允许醉酒后的李春进门的,除了李老爹夫妇之外再无他人。   至于这大王庄和小王庄么。   庞牧轻声道:“你们可还记得这两处住的什么人?”   室内忽然陷入死寂,既有一时半刻想不起来的,也有想到之后张不开嘴的。   李春的同胞姐姐李青莲,便是嫁给了大王庄的秀才为妻。   本案发的急,一路峰回路转,谁也不曾想到最大的嫌疑竟落到李青莲身上,一时都有些不忍。   齐远忍不住道:“也未必就是她吧?才刚韩老三不也说了么,李春出城之时,身后有一可疑男子尾随,如今看来,还是他的嫌疑更大些。再说,若果然是李青莲所为,她一介女子,丈夫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别说舍近求远跑到花溪村抛尸了,就连抬,也未必抬得动吧?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就地挖坑埋了呢!”   图擎和廖无言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郭仵作也忍不住小声道:“李春约莫有两百斤重,死后更是沉重,之前把他运回来时,还是四五个身强体健的年轻衙役联手才搬运上车的。”   若是李青莲夫妻二人,即便是有车,也未必能成。   庞牧沉吟片刻,“罢了,且兵分两路,暗中查访,不要打草惊蛇才好。”   那李青莲与本案到底有无关联?当日尾随李春而去的男子是谁,他究竟又做了什么?   本已渐渐清晰起来的真相,好像突然又被两团迷雾缠绕,变得模糊不清了。   众人齐齐领命而去,唯独打从刚才就开始走神的晏骄,忍不住多看了齐远几眼。   当初自己来时,最先表达出善意的便是他;而之前芸娘被害,众人中骂的最厉害的也是他;   如今事情牵扯到李青莲,最先跳出来为她申辩的,还是他……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齐远偏偏对女孩子们如此袒护? 第34章   退堂之后, 众人四散而去,晏骄也想回去整理案件笔记, 走了两步就发现庞牧径直朝自己这边过来了。   之前岳夫人说过的话瞬间回荡在耳边, 她略有些不自在的问:“大人有什么事?”   庞牧本想再问问她对此次案件的看法, 结果见她神情僵硬,自己过来还往后退了两步, 他就隐约觉察出什么。   “我娘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晏骄本能的反驳,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若果真没说, 她应该是疑惑的,而不是这种没有时间差的否认,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果不其然,庞牧一听这个就笑了, 声音低沉, 明晃晃透着几分愉悦。   “我娘年纪大了,这几年又是自己一个人过,若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我代她向你赔不是,你莫要介怀。”说着,庞牧竟真的做了个揖。   晏骄唬了一跳, 慌忙伸手去扶,“哎呀, 你不用这么着,老太太随口一说罢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庞牧抬头, 看着她笑,“所以,她老人家究竟说了什么?叫你这么躲着我。”   说话间,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晏骄都能看见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了。   他本就身材高大,又颇有气势,这么近距离站在眼前,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有一种压迫感。   便如岳夫人所言,后日便是霜降,可他还是只穿着两件单衣,布料完全遮掩不了他结实强健的身形,腰背处紧绷的地方,竟还清晰的印出流畅的肌肉轮廓……   晏骄猛地退了一步,脱口而出,“谁躲你!”   庞牧轻笑出声,忽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就又往前迈了一大步,在她后退的瞬间笑道:“这还不是躲?”   晏骄被抓个正着,反而放开了,索性抛弃套路,梗着脖子道:“你太高了,站的近了我得仰着头看,脖子疼!”   庞牧点点头,“嗯,确实是。”   晏骄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他指了指旁边的台阶,“不如晏姑娘往上站一站。”   晏骄:“……”问题的关键就不在这儿好吗?   她都被气笑了,“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胡搅蛮缠?我们女人家的私密话你也要听?”   但凡是个男人,听到这儿应该都会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就此放弃的吧?   谁知庞牧竟然面不改色的点头,“要听。”   见晏骄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就觉得好像有一双小爪子往自己心尖儿上轻轻挠了下,又酸又软,反而越发来了兴致,一本正经的说:“如今我娘只我一个亲人,她老人家但凡有什么心事,我这个做儿子的理应关心。即便是男女有别,可在孝道面前,少不得也要避一避啦。”   “况且,”说到这里,他故意拖着长腔,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晏骄,笑而不语,“你们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   他的轮廓硬朗,五官也较寻常人深邃些,眼神专注而明亮,这么近距离目不转睛的看着,两道犹如实质的视线也仿佛带了他本人一般一往无前的气势,近乎侵略性的扎到人的心里去,令人避无可避。   深秋时节分明该是凉飕飕的,可晏骄脸上却呼啦啦涌起一股热气,胸膛里一颗心也砰砰砰越跳越快。   秋风起,吹动满院黄叶,刷拉拉响成一片,搅得人的心都乱了。   她有些不敢直视,忙别开视线,甚至本能的想要逃走。   可偏偏一双腿好像被钉死在地上似的,挪动不了分毫。   她甚至忍不住想,想听对方说完,说她究竟是什么……   然而下一刻,就听吊了半天胃口的庞牧笑道:“一个是我最敬佩器重的仵作,自然是该多多关心的。”   晏骄一颗心刷的落了下去,既觉得松了口气,可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当即狠狠剜了庞牧一眼,甩头就走。   庞牧一看她这个样子就后悔了,忙不迭追上去,还配合着弯着腰,小心翼翼的问道:“生气了?”   晏骄气势汹汹的哼了声,把脸扭到另一边。   庞牧麻利的转过去,干巴巴的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唉,我笨嘴拙舌的,你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恼。”   晏骄用力抿了抿嘴,非但没有消气,反而越发焦躁恼火起来。   见她脚步越来越快,庞牧着实没了主意,哪里还有方才的戏谑?忙正色道:“我方才一番话实在发自肺腑,你乃我生平所见头一个好仵作,若非有你,只怕如今几桩案子都悬而未决!”   “我凭什么恼你?”晏骄就觉得脑袋里那根弦啪的崩断了,猛地停住脚步,仰着脸凶巴巴冲他吼道,“您是堂堂县太爷,说一不二的本地父母,手握生杀大权,何等威风凛凛?我不过是个在您手下讨饭吃的,能得您赏识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又哪里来的底气恼你?”   她也觉这股火气来的有些莫名其妙,既恼庞牧抓不住重点,又恨自己情绪化,于是就更气了。   庞牧被她吼懵了,僵在原地半日,回过神后越发手足无措,张着两只手,想碰又不敢碰,急的满头大汗,最后索性把脑袋伸到她面前,“原是我的不是,你若不高兴,只管动手消气!”   晏骄刚才也确实想动手的,可见他这般伏低做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又哪里还气的来?   这股火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如今都在这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前化作被扎破的皮球,噗嗤一声消散殆尽。   晏骄用力把他推到一边,眼睛看着地面,心情复杂的道:“你这又是干什么?叫下头的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看见就看见,”庞牧倒是满不在乎,大咧咧道,又试探着问,“你,你不生气了吧?”   亏他这么老大一个人,如今偏摆出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倒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本也不是气你,”晏骄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我只是,只是,想家了。”   是的,就是想家了。   岳夫人的举动像极了姥姥,还有穿越前单位里那些热心的领导和同事,他们也曾这么或直接或迂回的努力帮局里小年轻们保媒拉纤,可如今……   她只是一个人了!   就在这全然陌生的世界,她只是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晏骄不由得悲从中来,委屈的想哭。   凭什么呀,凭什么就是我呀?凭什么好端端的,就要我来到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鬼地方!   庞牧眼睁睁看着她的眼圈一点点变红了,顿时紧张的手足无措,“那个,你别哭呀,我一直在命人打听你的家乡,哎呀,你别哭别哭。”   娘咧,姑娘家要哭了,他该怎么办?   晏骄猛地抹了下眼角,越发的绝望,“你找不到的,找不到的,我回不去了!”   说着,她眼里就滚下泪来。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庞牧的面掉泪。   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庞牧就觉得这泪都砸在自己心尖尖儿上,一下一下烫的疼。   “那你就留下!”   庞牧脱口而出,语气和表情都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直视晏骄,一字一顿,“我请你留下。”   “我想你留下。”   有什么在晏骄脑海中轰然炸裂,嗡嗡作响,只觉从未有过的滚烫流窜到四肢百骸,让她的心脏都快爆炸了。   她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才要说话,突然感到……胯下好像真的有热流!   晏骄瞬间僵硬,并想爆粗口。   她好像确实……已经一个多月没来大姨妈了!   最近也忙的厉害,她直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现在看来,应该是前段时间压力过大导致内分泌失调,如今渐渐适应了,该来的可能迟到,但终归是来了。   难怪情绪失控!   她又急又气又羞,反而又噼里啪啦掉了几滴眼泪,急的庞牧抓着自己的袖子就给她擦,笨手笨脚的,几乎擦破皮。   晏骄终于没忍住狠狠捶了他两把,“你是傻子吗?疼死了!”   庞牧才要说话,就见她红着眼眶喊道:“我要回去了,你不许跟过来!”   说着,扭头就跑,只是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都这样了,庞牧反而更不放心,更要跟上去看看。   晏骄骂了他几句,撵也撵不走,恨不得就这么死了算了。   天下还会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吗?   没有了,绝对不会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去的,只是直挺挺横尸炕上,用被子捂着脸,恨不得把自己捂死,一了百了。   想死,真的想死!她没有姨妈巾啊!   岳夫人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见自家儿子满脸慌张的追着人家姑娘回来,对方又面带泪痕,一句完整的话说不出,她老人家就气坏了,顺手抓起扫帚,不由分说的抽了许多下。   “你,你这孽障!我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生出你这么个不知轻重的混账种子!”   庞牧也是真懵:我,我干什么了?   偏是老娘下的手,便直挺挺站在那里受了几下,又抽空喊道:“娘,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倒是晏姑娘瞧着不大好,您赶紧瞧瞧去吧!”   老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调头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住,恶狠狠的冲儿子挥了挥手里的扫帚,警告道:“你且给我站在这里不许动,更不许进来,晏丫头若有什么,我饶不了你!”   庞牧点头如啄米,急的跳脚,两只手都快搓破皮了,“知道知道,您老赶紧去看看吧!”   晏骄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只是面对稍后老太太紧急赶制的古代版姨妈巾各种忧伤。   瞧着好像是个小布袋,里头却大有乾坤:   最底下是一层油纸,上面是坚韧又速干的竹青纸,再往上又是两种她不认识的纸张,最后才是常见的草纸。   唉,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分外怀念高度便捷的现代社会。   也不知老太太究竟怎么跟庞牧解释,又是怎么打发他走的,自觉里子面子全没了的晏姑娘表示自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这才来了几十天啊?   上司从野外捡她回来、上司陪她野外上茅房、上司目睹她在马车里睡得脸朝下平摔,如今她又在上司眼皮子底下……   她真是以一己之力解锁了一切合理不合理的“上司与我二三事”……   晏骄忍不住无声哀嚎,痛苦的抱住了脑袋。   真的是什么里子面子都没了。   ——   衙役们拿着画师根据韩老三口供画的人像四处走访,第二天下午就有了结果:画中人正是之前曾被李春放火烧过房子的当家人李富。   这个结果一出来,大家就都精神了。   这李富也是个好身板,又与李春积怨颇深,村民曾不止一次的目睹过他们二人当街叫骂,可谓水火不容,如今失手将对方杀死也很说得过去。   时间、动机、能力全凑齐了,眼见着好像是天衣无缝,可不曾想李富被拿到衙门之后,矢口否认,死活不肯承认李春是自己杀死的。   “大人明鉴,”李富辩解道,“草民那日确实跟踪李春不假,可出城之后就想开了。他不过烂命一条,草民却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若杀了他,岂不脏了自己的手,又拖累家人,故而只是在他背后狠狠啐了几口就家去了。”   闻讯赶来的晏骄冷眼瞧着,见他神色坦荡,说没杀人的时候神情举止和眼神没有一丝波动,显然并未说谎。   可若不是他杀的,又会是谁?   “马上就家去了?”庞牧追问道。   李富用力点头。   “几时到家?”   “酉时末。”李富不假思索道。   可庞牧马上就将惊堂木一拍,冷笑道:“你说谎!”   “大人!”李富抖了下,眼中飞快划过一抹错愕,“草民说的是真的!”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酉时末到家,可据本官所知,村中李三曾于当日戌时一刻去你家借锄头,当时你并不在家,是你妻子取来锄头给他!这难道不是说谎?”   李富一惊,脊背上刷的出了一层冷汗。   庞牧乘胜追击,再次猛击惊堂木,抬高声音逼问道:“大胆李富,公堂之上也敢胡言乱语!岂不是这正是藐视本官,藐视律法,藐视朝廷!此等目无法纪之辈实在可恶,来啊!”   上过战场的人本就与寻常文官不同,自带杀气,只是平日收敛着罢了。如今气势尽数放开,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高,速度也越来越快,压力如海浪一般重重叠叠无穷无尽,一波一波狠狠打在李富身上。他的话还没说完,李富便支撑不住,哆嗦着承认了。   “草民,草民那日确实很晚才回去,”他双手扶地,额头都触在地面上,露出来的两只手背上都崩出青筋来,显然是气狠了,“草民实在是恨极了那厮,也确实起过偷偷弄死他的念头。可草民也确实没下去手。”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都发抖了,“正如草民方才所言,草民上有老下有小,若真因害了这杂碎而入狱,他们也就没法儿活了!可那李春欺人太甚,我等百姓老实本分,却要任人欺凌,偏偏什么都做不得!我越想越气,暗恨天道不公,又觉得对不起妻儿老小,又恨自己没本事,便躲在外头狠狠哭了一回,又发了许久的呆,回过神来时已经很晚,等到了家里,也已亥时有半。”   “当日草民妻子也曾问起过为何晚归,只是草民觉得这种事实在难以启齿,便胡乱糊弄过去了。”   “草民本也觉得晚归没什么,可那日大人你们去了村里,草民这才得知那李春竟然就是那日死了!草民深知自己嫌疑颇大,又没有人证,担心被牵连,这才隐瞒不报……”   同村乡亲间相互借点家具农具的不算什么,他媳妇自然也不拿着当回事儿,而且李三也正如约定的那样,次日一早就将锄头还了回来,所以他竟对这件事一点儿都不知道。   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谁知对方竟也在看自己,两人俱是一怔,也不知怎的,竟觉都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廖无言突然捂着嘴干咳起来。   两人瞬间回神,飞快的交流下眼神,都觉得这李富所说虽也合情合理,但总觉得还有些可疑。   庞牧又问了李富几句话,便叫人将他带下去。   李富一听,急了,“大人,草民实在是什么都说了呀,为何不放草民家去?”   “你自己也知没有人证,我如何信得?”庞牧虎着脸道,“如今你还是嫌犯,自然没有放回去的道理。且安心等着吧,若你果然无辜,本官早晚放你出去。”   李富被带下去关押了,庞牧又召集众人,说了自己的看法。   “方才我问他是否见过其他可疑人员,又或者说李春是往哪里去了,他竟一问三不知,”庞牧道,“这否认的过于爽快,连半点迟疑都没有,反而叫人在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这么一说,晏骄就想起来昨儿自己的黑历史,便别别扭扭的挪了挪屁股。   偏庞牧竟一直暗中留意着,她刚一动,庞牧就顿了顿,不动声色的朝她手边的小茶壶使了个眼神。   晏骄下意识看过去:   一只圆滚滚的胖茶壶,外面烧的是江南山水,精致是精致了些,可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这……这是说我像个茶壶吗?   趁着廖无言发言的当儿,庞牧又清了清嗓子,再次示意她看茶壶。   晏骄又观察了两遍,虽然并不渴,但还是将信将疑的提起壶来倒茶,结果愕然发现,里面倒出来的竟然是热腾腾的姜枣茶!   红褐色的茶水上袅袅冒出热气,一阵甜丝丝的味道悄无声息钻入她的鼻腔,好像一直甜到心里去了。   晏骄十分感动,然后……脑袋里就再一次炸开了花,一张脸也瞬间涨得通红,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发疯一样轰鸣着重复:   他知道了!   所以大人您现在要走妇女之友的路线了吗?!   晏骄抱着那杯热茶,百感交集的抬起头,正瞧见庞牧冲她露出一个有些憨气的笑,两排大白牙闪闪发亮。   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扭头轻笑出声。   那边廖无言的视线不断在这俩人之间来回,满脸了然,末了又道:“确实,李富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又口口声声什么都没瞧见,总觉得他似乎隐瞒了什么。大人是想引蛇出洞么?”   庞牧点点头,“我已叫人在李富和李青莲家附近暗中埋伏了,若此事果然与他们有关,李富有来无回,他们心中必定难安,说不得要有所动作。”   庞牧的计策果然成功了,但谁都没想到的是,李青莲夫妇主动前来投案。   “大人,李春是民妇所杀,与那李富并无关联啊!”   李青莲才说完,王秀才竟然也抢着认罪,说人是他杀的,与李青莲无关。   庞牧笑的吓人,“本官什么时候说过李富有罪?”   李青莲和王秀才齐齐抬头,满面惊愕,喃喃道:“可,可李富被带来了就没出去,外头都说是他杀的。”   说到最后,两人也差不多明白过来中计了,可瞧他们表情,竟也不觉得后悔。   庞牧道:“既如此,来都来了,认也认了,何不将事情原委说个清楚?”   然后众人就再一次目睹了两人争相认罪的情景。   郭仵作小声和晏骄嘀咕,“这李青莲与李春果然一母同胞,都是膀大腰圆的健壮模样,反观那王秀才,实在文弱的很,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有李春一半粗细,我也觉得是她推得。”   晏骄想了下,说:“这也未必,且不说人在紧急情况下爆发出的潜力是无穷的,王秀才再文弱也是个男人,首先就占了先天生理优势,真要动起手来,也未必就不成。”   什么生理优势的,郭仵作自然听不懂,可接触了这么久之后,也隐约能猜到意思。   他略一琢磨,倒也想起来一些事,“是了,我曾听师父说过几个特别的案例。有个男人常年卧病在床,整个人都瘦的皮包骨,平时连个碗都端不住的,可那日眼看孩子要摔倒在火盆里,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以不亚于常人的速度冲过来,一把捞住了。就连师父都觉得煞是奇妙,还特意去找人证实过呢,想来,也是一般的道理。”   正说着,堂下争论也已见了分晓:   王秀才终究是读过书的,嘴皮子比李青莲利索不知多少,将各种细节都补上了,成功抢着认了罪。   因李青莲始终无法提供自己杀人的铁证,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崩溃大哭。   “那是个畜生,相公,你又何苦为他误了自己的前程!是我拖累了你!”   她虽然不通律法,可也知道,即便是误杀,王秀才也不可能继续参加科举了。   王秀才惨然一笑,却抓着袖子替她擦眼泪,“娘子多虑了,读了这么多年书,我也早就看明白了,我天资有限,能侥幸得中秀才已是难得,再往上却实在不能够了。考与不考,本也没什么分别。”   众人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简单的误杀案件,可等稍后王秀才和李青莲哭诉过后,都倍感震惊,恨得牙根儿都痒痒了。   原来那李春以前就时常去夫妻二人家中骚扰,小夫妻两个有心搬离,却总是挂念着家中老父病母,不忍远离,故而一直拖到现在。   那日李春吃醉了酒,一路摇摇晃晃便去了姐姐姐夫家中,压根儿没注意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李富确实是起了杀心的,半路还找了一块沉甸甸的尖锐石头握在手中,在后头不断比划。   可正如他所言,杀人这种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他既恨李春入骨,又担心自己入狱后,家人没了依仗,心中直如油锅一样反复煎熬……这一犹豫,就犹豫到李春进了姐姐家里。   他想走又不甘心,想杀又下不去手,想放过又越不过心里的坎儿,如此种种,几乎要将自己逼疯。   极度挣扎下,他索性在外蹲守起来,可不多时,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叫骂厮打的声响,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尖叫哭喊和一声沉闷落地。   因王秀才开了家私塾,专门教导村中孩童读书启蒙,赚些束脩兼抄书养家糊口。为容纳更多孩童,当初成亲时便特意请人在村子外围盖的大院子,此刻闹起来,竟也无人发觉。   李富大惊之下,生怕李春再把这家人害了,当即奋不顾身的冲了进去,然后就看见李春已经躺在地上,脑袋下面哗啦啦的流出血来,而面颊红肿的李青莲捂着啼哭不止的女儿的眼睛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与王秀才都是惊得呆了。   自己没动手,仇人却死了,李富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可同命相怜之下,又觉得老实巴交的李青莲夫妇为了此人入狱忒不值得,便主动提出帮他们处理尸体并遮掩。   都是同村人,李青莲也是认得李富的,两边回过神来一合计,王秀才暂且留在家里安抚女儿,力气更大一些的李青莲和李富两人趁着夜黑无人,偷偷将尸体运到花溪村……   李青莲哭诉道:“那李春不是个人,我虽是他的亲姐姐,却也动辄打骂,我和相公又打不过……这也就罢了,我们本想着忍到两位老人家百年之后就搬离此地,谁成想,那畜生竟,竟连自己的外甥女也不放过!”   “她才六岁啊!”   “那畜生前几回来便眼神不对,有一回我们一个错眼没看住,他就对槐花动手动脚,我与相公气急了,接连几次都撵他出去!可不曾想他这回又来了,还借着酒劲打我和相公,意图对槐花不轨!”   李青莲哽咽着说不下去,王秀才拍了拍她的手,颓然道:“娘子被他打的昏了头,半天爬不起来,我身为人夫,不能保护妻子;身为人父,不能保护女儿,枉读圣贤书,实在忍无可忍,什么都顾不得了,便扑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谁知,他,他竟就这么磕死了。”   虽然是满腔恨意,可杀人这种事实在不同寻常,说到最后,王秀才也是面色惨白。   “后面李大哥意外冲进来,我们本以为要完了,可谁知他竟主动帮忙遮掩。又说尸体留在王庄必定惹人怀疑,到时候我们就跑不了了。可若是丢在花溪村就不同了,他虽是嫌疑最大的,可毕竟没动手,谁也找不出切实的证据。而李春又是个恶贯满盈的,如此一来,或许最后便会成一段无头公案……”   尽管早就知道李春做过的大小恶事罄竹难书,可当大家亲耳听到苦主的哭诉,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竟连六岁的外甥女都不放过!   郭仵作十分动情,以袖拭泪,唏嘘道:“真是造化弄人啊。”   晏骄也是感慨,“希望大人能酌情定罪。”   稍后,庞牧又命人带李富上堂,准备进一步核实。   李富刚一上来就看见李青莲夫妇,先是一怔,继而跌足大叹,“你们为何要来!”   王秀才结结实实朝他磕了个头,“李大哥高义,我们却不能任您自己应付这些,已经是都招了。”   连日来,他们一直战战兢兢,事发后更是寝食难安,稍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一直到三天前,听说李富被叫去了,夫妻二人便如迎来当头一棍,只觉好日子到头。   后来见李富一直未曾被放回,外面又有风言风语的说他便是犯人,夫妻二人彻底慌了,觉得不能拖累旁人,便决定投案自首。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只听见李青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良久,庞牧叹了口气,“若你们当时便来投案自首,又哪里来的这诸多波折?你们可知律法中有一条,说的便是此等情况,言明杀之无过?”   三人俱是一愣,齐刷刷抬头看去,满脸都写着“竟然是这样”?   晏骄叹了口气,这就是法盲的弊端啊!   别说古代各领域的信息流通不畅,哪怕就是通讯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呢,普通民众对于基本法律的了解方面也有相当的空白,以至于走了许多冤枉路。   就连文化程度最高的王秀才也是呐呐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面色如土的道:“这,这”   他虽读书,可从未翻看过律法,故而对此当真一无所知。   几人只知杀人偿命,当时见李春已死便慌了手脚,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   庞牧又唏嘘道:“虽杀之无罪,可你三人却抛尸在后,又知情不报,并做伪证,本官不可坐视不理。”   本以为峰回路转,可一听这话,王秀才等人刚有点指望的心又凉了半截。   李青莲忍不住再次伏地大哭,“都是我拖累了你们!若不是我有这么个弟弟……大人,您要杀就杀民妇吧,放过他们啊!”   王秀才也跟着掉了许多泪,又拉着妻子的手道:“娘子不必自责,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人是我杀的,你,唉,日后你若遇见值得托付终生的厚道人,便,便带着槐花改嫁吧!”   说完,便泪如雨下。   堂上众人也十分动容。   待哭声稍住,庞牧这才拍了下惊堂木,肃声道:“堂下犯人听判!”   三人忙哽咽着跪直了,只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掉。   “本月十五,死者李春醉酒后闯入主犯王德、从犯李青莲家中,肆意逞凶,意图不轨,你二人奋力反抗无果,王德为救妻女,情急之下狠推李春,李春顺势磕死。情急之下,你三人抛尸在前,毁灭证据、合作伪证在后,本官现判你三人扫街一月,并将本案通报各处,以儆效尤,你三人可服不服?”   此言一出,上到晏骄、郭仵作等人,下到王德、李青莲、李富,俱都齐刷刷看过去,无人能发一言。   庞牧又拍了下桌子,“服是不服?”   王德三人面面相觑,浑身颤抖,都是不敢相信。   良久,三人这才重新拜倒在地,洒泪泣道:“服。”   “多谢大人!” 第35章   再有几天就是立冬, 大小也是个节日,刚好又破了案子, 赵婶子就开始提前张罗着采购, 预备过两天给大家包团圆饺子吃。   好像对于北方人而言, 饺子这种东西本身就代表着吉祥和团圆,但凡是个节日, 甭管什么由头,二话不说, 先包顿饺子吃!   晏骄闲着没事,过去找她说话,顺道一并去了趟菜市场。   “天阴的真厉害。”风不算大,可灰蒙蒙的天看着就冷, 晏骄本能的缩了缩脖子。   “立冬么, ”赵婶子也往手上哈了口气,笑道,“也该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回头结结实实的下几场,来年也能有个好收成。”   说着, 又问晏骄,“姑娘家乡那边冬日里也下雪么?我听说南边的人有的一辈子见不着雪呢。”   “我也是北方人, ”晏骄道,“小时候下的多些,后来长大了, 反而没什么正经大雪了,往往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   “这雪还能一年年的少?”赵婶子惊讶道。   “是啊,”晏骄叹了口气,“说来复杂,不提也罢。”   全球气候变暖又岂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就是不知这平安县的冬天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菜市场。   因衙门每日所耗量大又稳定,几样固定米粮菜蔬都有专人送上门,今儿赵婶子出来,也是因几样调料没了。   说来她还有些赧然,“以前我从不用这些,也不会用,还是姑娘你来了,我跟着学了几手,这才使得快了。”   老远看见几个卖鸡鸭的摊子,赵婶子停下瞧了瞧,“这鸡倒肥的很。”   那摊主立即笑道:“婶子好眼力,我家的鸡养的格外精细,有时吃的比人还讲究些,所以格外肥嫩。”   赵婶子抓了几只仔细验过,点点头,“也罢,挑最肥嫩的来十只,送去衙门后头的角门,自有人与你交割。”   那人爽快地应了,果然用心挑选,赵婶子便转头与晏骄说笑,“天冷了,这几日大家也累的厉害,我冷眼瞧着,有几人脸上都干巴了,没个光亮,是得熬些鸡汤补补。”   她说这话的时候,晏骄却在盯着隔壁摊位的鸭子出神。   赵婶子付了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姑娘想吃鸭子?也不知怎么个做法。”   说起来,鸭子肉里头带着一股腥膻,处理不好一锅肉就都毁了,普通百姓大多没那个心思料理,所以这边还是吃鸡多些。   晏骄没说话,却实打实的吞了下口水,目光灼灼。大约动物对于死亡威胁都有着天生的直觉,与她对视的几只鸭子先是一抖,然后便疯狂的嘎嘎嘎叫起来。   过去大姨妈这几天可给她折腾惨了,又不好动,又要忌口,现在总算熬过去,少不得要重整旗鼓。   见她足足要了十只鸭子,赵婶子吓得够呛,很好心的提醒道:“姑娘,这一下子许多鸭子,未必吃的完呢。若是不会养鸭子的,怕是会越养越瘦,那就不划算了。这里日日都有买鸭子的,什么时候想买都使得。”   “没事儿,”晏骄信心十足道,“我弄几只做零嘴儿,其余的且风干了,也不怕坏,可以留着慢慢吃。”   说来,她也好久没做过风干货了,这都快立冬了,倒是可以着手准备,正好年底吃。   她很喜欢吃那种滋味醇厚的肉干类,小时候经常跟姥姥一起做些风干鸡鸭、香肠的,有时还有腊肉,结结实实挂满架子,回忆中满是年味。可长大之后,反而因为现代公寓宿舍楼的居住条件限制,再也没动过手。   可现在不同了,她有院子了!   那么大的院子,没种菜就罢了,那一溜溜儿的屋檐和房梁,不挂点东西叫过日子?   鸡鸭类腌制后破开撑着,因为变薄,二十天左右就很好了。可像那种大块的腊肉,往往需要一两个月。还有一种熏制的腊肉,比风干的更多几分熏香,快是快,就是麻烦,而且相当一部分油脂都在熏制过程中被烤出来,难免不如风干的肥美多汁,算是各有千秋。   唉,最头疼的就是这种,真是甜美的忧伤。   晏骄欢欢喜喜的付了钱,叫人帮忙现场杀了拔毛,鸭血也都收集起来,准备带回去自己处理。   见她弄了这么些光腚鸭子回来,岳夫人吓了一跳,问明白之后又是好奇又是心疼,“你这孩子,难得有空,也不知道好生歇一歇。”   晏骄挽着袖子忙活,闻言笑道:“天生劳碌命,隔段时间不忙活忙活反而浑身不得劲。”   “什么不得劲?”正说着,庞牧就从外面进来了,一眼就看见了鸭子堆儿里的晏骄,“这又是要做什么?弄这么些,也够你累的。”   说着,竟拿了个小板凳,挽了袖子去她对面坐下,“我力气大些,有什么砍砍切切的要做?”   那板凳小的很,他又是这样的身架,蹲在上面两条腿杵着肩膀,恨不得缩成一团,看的晏骄笑个不停。   “也才这么点儿,你不打扰我,一会儿功夫也就完了。”说这话的时候,晏骄便手起刀落,咔咔咔将十个鸭头都剁了下来。   庞牧本能觉得后脖颈子发凉,心道真不愧是仵作,这稳准狠的。   因着上回一闹,两人的关系反而亲近许多,见他没有走的意思,晏骄干脆就大大方方的使唤起来,“那你去给我把这些都洗一洗。”   “哎!”庞牧欢欢喜喜的接了盆子去了。   老太太在一旁看的暗自欢喜,索性自己悄悄回屋去了。   庞大人洗了鸭头又洗鸭脖子,虽然笨拙,可十分认真,中间晏姑娘还抽空验了一回货,嫌弃他鸭嘴里没掏干净,又毫不留情的打回去返工了。   稍后齐远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自家大人挽着袖子撅着腚,在井边吭哧吭哧洗鸭脖子的情景。   他眼神飘忽的看了会儿,心想若是叫那些死在他们手下的敌军知道,当年大败他们的人如今在任劳任怨的洗鸭脖子,不知会不会再在地底下气死一回……   齐远美滋滋想了会儿,觉得那场景大约也十分可乐,结果还没等他笑出来的,庞牧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非常果断的抓了壮丁。   “你去把那些鸭翅上的毛根儿再拔一拔。”晏姑娘都说了,那摊主褪毛褪的不大干净,留下许多毛茬儿,必然十分影响口感。   然后,院子里就又多了一个挽着袖子撅着腚,在井边吭哧吭哧拔鸭毛的。   现在齐远忽然就觉得洗鸭脖子是个好活儿了。   谁知道鸭子身上为什么这么多毛!还这么细!   他就这么抱着一只只光溜溜的鸭子,眯着眼睛细细的看,两只眼珠子都快眍了!   “大人,”他狠狠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无比诚恳的说,“洗鸭脖子实在有损您的威严,不如我来。”   庞牧挺鄙夷的瞅了他一眼,“我都洗完了,你来个屁!”   齐远甩了甩头,发现自家大人眼前确实已经换成了各色鸭肠、鸭胗什么的,当即从善如流的改口道:“这些下水就更不能叫您来了,放着我来,我来!”   庞牧略一迟疑,竟真的把盆子推过去,“那行吧。”   齐远大喜,才要把剩下八只满是毛茬儿的鸭子换过去,却见庞牧已经干脆利落的起身,用带着鸭味儿的大手往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十分欣慰道:“老齐,你懂事了啊!”   说完,他拔腿就去了晏骄身边,满身轻松的道:“老齐说自己白吃白喝了这许久,心中不安,硬是把活儿都揽过去了,我再做些什么?”   齐远:“……”我想叛上作乱,不知道行不行。   晏骄略感惊讶的看过来,“这样啊,真是辛苦齐大人了!”   齐远:“……”   然后自家大人就被撵去烧火了。   齐远放声大笑。   晏骄也腼腆的笑,“瞧瞧齐大人客气的,难得过来帮个忙还高兴成这样。”   齐远:“……”   有情绪归有情绪,齐大人向来都是个接了活儿就会认真完成的,这会儿才拔了三只鸭子就找到窍门,手起手落间完全没有落空,那些隐藏在鸭皮中的毛茬儿便无处遁形。那潇洒的姿势和仪态,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齐远自己也觉得挺得意,挺嘚瑟的说:“这活儿大人未必做得了。”   里头已经许多年没烧火的庞牧才被熏了一脸烟灰,听了这话就顺手抓了一把麦秸秆,团了几下往他后脑勺砸去。   就你话多,就你能!   晏骄闷笑,又问:“今儿怎么没见图大人和廖先生?”   “京里来了家书,两人这会儿都在看呢。”庞牧笑道。   晏骄记得他们以前说过,廖无言的家眷都在京中,好像过两年长子也要准备下场考试了来着。   至于图擎,听说是这几个人中唯一出身名门世家的,如今他孤身在外,又这样年轻,爹娘指定惦记的很。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谁知齐远就嘿嘿笑起来,“也未必就是爹娘。”   见他笑的猥琐,晏骄好奇道:“那是兄弟姐妹?”   “倒也是妹妹,”齐远哈哈大笑,“只怕是情妹妹。”   “少浑说,”庞牧笑骂一句,替他解释道,“老图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之前原本是打算打完仗就完婚的,结果他因故在关外驻守两年,回来后又马不停蹄跟我来了这里,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   晏骄就哇了一声,“这也太浪漫了!”   没想到图擎整日里端着那张娃娃脸,硬是摆出一副冷硬的模样,背地里竟然早已名草有主了!   “狼什么慢?”庞牧费劲的学了遍,只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哎呀那不重要,”晏骄摆摆手,突然就特别感兴趣,“图大人的未婚妻几岁了呀,是不是特别好看?那他们两个现在分隔两地,什么时候才能成亲啊!”   庞牧意外发现了一个比较严肃的问题,“晏姑娘,你貌似对容貌颇为看重?”   之前的廖无言是,廖夫人也是,如今就连图擎的未婚妻子也没逃过。   最要紧的是,后面那两位都是女子呀!   晏骄毫不迟疑的点头,双眼发亮,“难道你不喜欢长得赏心悦目的人?”   心灵美固然重要,可要是外表也美的话,岂不是完美?   庞牧略显迟疑的点了点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若说不喜欢,那就是说谎了。”   不过,他现在明显在考虑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那么晏姑娘,你与我,咳咳,我等这样要好,”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心情复杂的问,“莫非……”   晏骄一愣,继而失笑,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小小声的说:“你也好看,你们都好看。”   庞牧就觉得眼前一片明亮,眉眼都跟着舒展开了。   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对自己疑似“凭脸取胜”这种结果深感意外,但……感觉不坏!   井边的齐远愤愤的别开脸:欺负老子一个孤家寡人是不是?   “我说怎么一个两个有去无回,感情是都被抓了壮丁。”活儿干的差不多的时候,廖无言也笑着找来了。   天冷,他又是个文人,体质要比庞牧他们弱些,就很应景的披了一件绣鹤纹的广袖对襟薄棉袍,走起来袍角翻飞,煞是飘逸好看。   “廖先生来了,先生快坐!”晏骄赶紧擦擦手站起来,还亲自替他倒了茶,在石凳上铺了坐垫,“先生冷不冷,要不要加个手炉?”   廖无言笑着坐下,也施施然接了茶,“我倒也还没那般体弱,多谢姑娘美意。”   那头两个干活的壮丁对视一眼,顿时生出一种难兄难弟般同病相怜的愤慨:   都是活人,这待遇也差的忒多!   晏骄笑道:“才刚听说廖先生接了家书,怎的还有空过来?”   廖无言喝了口茶,“已写了回信,本想找大人说话,不曾想原来都在这里待着。”   “先生与妻儿分居两地,也是辛苦。”晏骄唏嘘道,“先生受累了。”   两壮丁无声哀嚎:我们也累!   “正要说起此事,”廖无言放下茶杯,冲厨房里烧火的庞牧道,“大人,拙荆与两个孩子今年想来与我团圆,不知可否?”   “这是好事,先生何必这样客气!”庞牧也替他高兴,当即丢下柴火和风箱,走出来道,“只怕老图的未婚妻,那也是个莽丫头,回头听到风声,必然也不肯苦候。既如此,不如将衙门对门那两座三进宅院都买下来打通了,嫂夫人他们来后也好有个安置的居所,先生也过去住着,一来便宜,二来也安全些。”   衙门到底杂乱狭窄了些,嫂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想必行李随从都少不了。没道理他们千里迢迢拖家带口来了,反而要在这里窝着。   廖无言十分欢喜,忙起身谢过。   齐远就道:“棘儿那小子虚岁都十一了吧?上回我见榛丫头时已然是个美人坯子,这次只怕又要长高了。”   “先生与嫂夫人是对少有的神仙眷侣,才貌双全,养的子女必然也是青出于蓝。”庞牧显然对这位嫂夫人也十分推崇,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勉强。   廖无言拱了拱手,呵呵笑道:“过奖过奖,谬赞谬赞。”   话虽如此,可他明显也颇自得,两只眼睛都笑眯了。   等晏骄的麻辣鸭脖、鸭翅、鸭肠等一系列下锅,并开始翻滚时,姗姗来迟的图擎终于填补了小院内三缺一的空白。   “什么味儿?”他刚说完,就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最后眼泪汪汪的停下来。   齐远带头拍着大腿狂笑,又特别幸灾乐祸的说:“老图这个鼻子啊,好使的时候是真好使,可难受的时候也是真难受。”   大约是未婚妻来信,图擎的心情非常明朗,难得没上去打人。   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后,图擎果然也说了自家未婚妻要来过年的事。   “那丫头野惯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只说要与嫂夫人他们一并过来,只怕要给大家添麻烦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很温柔,显然也是很期待。   庞牧自然更不往心里去,反而十分赞同的样子,“这样也好,两家一起走,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齐远也跟着点头,“正是这话,嫂夫人是个闺秀,两个孩子尚且年幼,出远门难免叫人挂心;白家的丫头是个野的,到底出身武将世家,一众随从都是可靠的,且自己也会武艺,他们凑成一堆儿,相互看顾,真是再好不过了。”   晏骄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说的白家姑娘,可就是图大人的未婚妻子么?”   图擎自己嗯了声,甚至还主动说了许多话。   “她是白老将军的幼女,上头三个哥哥,自小一并跟着舞刀弄枪,宠的胆大包天,不晓得怕字怎么写。”说到这里,图擎自己也笑了,忽然又看向晏骄,“真要说起来,或许你们俩颇能处得来。”   他之所以现在也慢慢接受了晏骄,一来是对方确实有本事,二来么,便是渐渐发现她与自家未婚妻的性格与行事作风颇有相似之处,难免爱屋及乌,觉得她的来历也未必就有他们最初猜测的那样复杂和不单纯。   晏骄笑道:“那就更好了。”   她还从没见过正经的大家闺秀呢。   难得图擎愿意多说,晏骄又兴致勃勃的问道:“听说那白姑娘与你是青梅竹马?”   图擎没否认,“我家中多有文官,偏我好武,祖父便特意带我去白老将军家拜师,当时白家三哥和她也在,一来二去的,也就熟络了。”   晏骄哦了声,忽然又看向安静坐着的廖无言,“那廖先生是如何与夫人相识的呢?”   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想想就很激动了!   然而她这么一问,其余三人就都笑了,连带着廖无言自己脸上也带了笑意。   见他们只是笑,也不说话,晏骄越发好奇,下意识看向廖无言。   廖无言也是个坦荡的,当即拱了拱手,懒洋洋又带点儿嘚瑟道:“区区不才,乃是泰山大人慧眼识珠,榜下捉婿促成的一段佳缘。”   晏骄先是一愣,然后也跟着笑起来。   以前只是看那些影视作品,没想到原来还真有啊!   见廖无言主动说了,庞牧这才向晏骄娓娓道来:   原来廖无言年轻时便早有才名,早在刚中解元时便被现任岳父盯上了,只是世间多有一鸣惊人,继而江郎才尽者,他老人家也只是暗中观察。   后来廖无言又中了会元,名声正式传入京中,他又入京备考,凭一篇《论今赋》和灿若莲花的口舌横扫四野,一时风头无两。岳丈十分高兴,还故意去学子们常去的地方偶遇几回,顺便考核,然后越看越满意,最后甚至还偷偷把自己的姑娘带去……   廖无言也不是傻子,几次三番之后就回过味儿来,而这个时候他已经跟现在的妻子互有好感,于是发榜之日,岳丈大人家的侍卫老早就将他团团围住,待名次一揭晓,廖无言直接就很配合的在众护卫的保护下去上门提亲了。   事后岳父还说,即便之前他没看过自家姑娘,只怕也要直接捉来的。倒不如他乖乖就范,还能少吃些苦头,大家都省些力气。   晏骄听得大笑不止,中间又去取了好些鸭头鸭脖鸭肠等与众人分享,一边吃一边说,虽然不大雅观,但着实享受。   她特意调的甜辣口味,微微发麻,不算很辣,适应度很高。就连最不能吃辣的图擎也吃了不少,最后嘴巴都微微红肿了,还在非常锲而不舍的对付那块鸭脖子,并扬言定要掏出里头的脊髓来。   廖先生分外钟爱鸭头,自己就吃了两三个,尤以能完整挑出里面的鸭脑为乐,还笑呵呵的当场做了两首诗。   晏骄震惊无比,这也能行?   为甜辣鸭头作诗,你们才子都这么接地气的吗?   齐远就小声嘀咕,“吃什么补什么,廖先生本就能说,如今吃了鸭头鸭嘴,越发文思泉涌,只怕赶明儿还要写一大本诗集出来哩!”   众人齐刷刷看他:你也有脸说别人!   众人边吃边说笑,一眨眼一个多时辰过去,这才带着满身香气,意犹未尽的陆续散去,走的时候还都抓着个大小不等的油纸包。   庞牧照例落在后头,等人都走光了,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螺钿雕漆的扁平匣子递过去。   晏骄微怔,笑道:“这算是给的饭钱?”   说的庞牧也笑了。   他难得有点别扭的道:“算是物归原主吧。”   物归原主?晏骄打开一瞧,笑容在脸上徐徐绽放,“多谢!”   里头竟然是她刚来那会儿迫于无奈当的镯子!   其实发了俸禄之后,她也曾想赎回来,可等她去时,却被告知镯子早就被人买走了,也只好空手而回。却不曾想,竟在庞牧手里!   “当初我”庞牧才要将事情原委说给她听,晏骄就主动打断了,“不必解释,我懂。”   她将手镯重新戴回去,看了又看,如同有一块缺失的部分终于回归,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在其位谋其职,大战才停了几年,我突然出现,来历不明,身份存疑,你们若没有怀疑,那才滑稽。”   庞牧缓缓吐了口气,“你明白就好。”   顿了顿,又柔声道:“愿它能略慰你思乡之苦。”   难为他还这样记在心上,晏骄笑着点头,“多谢,我很高兴。”   见她确实开心,庞牧也觉得自己工夫没白费,紧接着,又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另一边掏出一个细长的小扁盒。   晏骄愣了下,噗嗤笑出声,“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亏他还老老实实的做了那么多活儿!也不怕戳得慌。   庞牧的眼睛闪了闪,抬起胳膊冲她笑,“姑娘大可自己搜。”   晏骄呸了声,主动伸手,“这又是什么?我可不记得自己有第二样东西好让你物归原主的。”   庞牧难得踟躇,“前儿我着实孟浪,且算赔礼,还望你收下才好。”   是一根颇精巧的翠玉簪子,簪头雕成玉兰花的造型,簪身是纯银的,非常雅致好看。   “偶然遇见了,觉得很配你,”庞牧偷眼留心她的反应,又急忙忙补充道,“平安县小地方,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你就胡乱戴吧。那银质簪身好歹还能测毒……”   终究从未替旁的姑娘操心过这样的琐事,说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晏骄失笑,还真是具有时代特色的工具。   古代毒物多以硫砷化物为主,而银子恰巧能与它们产生反应,所以倒也不失为一种常见又实用的测毒工具。   可到了现代,毒物种类呈几何倍数增长,能与银产生反应的种类所占比例急剧下降,这才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晏骄大大方方的簪入发间,还抬手摸了摸。   庞牧也不等她问就主动点头,眼神柔和的肯定道:“好看!” 第36章   转眼到了立冬, 难得四下的事情都料理的差不多,衙门上下一片欢喜, 从头一天晚上就开始讨论明天过小节的事儿。   赵婶子等人家离得近, 抓紧时间干完活之后, 都是要家去过节的,所以起的格外早。   晏骄醒来时, 就已经隐约听到后院厨房砰砰砰剁饺子馅儿的声响,中间还夹杂着细碎的人声, 十分热闹。   打从今儿起,便正经算是冬天了。   晏骄仔细梳洗了,换了前儿才得的金红色洒金缎子兔毛镶边小薄袄,又去镜前戴了玉兰花簪子, 心情突然就很好了。   她以前也没戴过簪子啊发钗之类, 觉得既新奇又有趣,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出门。   今儿要做不少东西,镯子倒是先不必戴了。   岳夫人照样在院子里抬胳膊踢腿儿, 见她出来就笑道:“今儿这身好看,”又往她发间瞧了眼,“往日你头上总是素净, 现在一看,竟叫人眼前一亮呢。”   那孽子粗拉, 可眼光竟也很不错。   其实老太太早就想给晏骄光秃秃的头发上加点什么。寻常农户的女儿还会弄支木簪子戴戴呢,可这孩子从头到脚也忒素净了些,竟一件首饰都没有。   奈何如今她手里攥的首饰, 无一不是佳品,这姑娘平时收件衣裳就客气的什么似的,若换了更加贵重的首饰,必然是不肯的。   幸而那小子还不算蠢笨到家。   晏骄抿了抿嘴儿,下意识抬手扶了下,眉眼弯弯的道:“您还没吃早饭呢吧?等会儿先就着热热的小米粥用块红枣发糕吧。”   天气冷,她昨儿夜里就都准备上了。   盛着小米的大沙煲放在小火炉上慢慢的熬,一次水添足,将那火拨弄到最小,一夜下来,米粥又香又粘稠,远比白日里急三火四煮出来的更好喝。   红枣斩成泥,加猪油混到面团里和匀了,放到笼屉里,搁在小火炉边发酵一夜,这会儿都已经是鼓蓬蓬一大盆红褐色面团,正好使用。   也不必再拿出来揉搓,直接在火上蒸两刻钟,不多时,伴着水汽,空气中就弥漫开浓郁的红枣香气。   老太太笑呵呵跟着她进进出出,闻着味儿更乐了,“你这孩子手就是巧,我闻着倒比外头做的更香甜。”   顿了顿又故作不经意的说:“前儿那鸭子的味儿倒是好,正好配粥开胃。”   见晏骄看过来,老太太忙移开视线,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   晏骄忍笑,故意说:“那个不会太辣么?早起就吃,受得了么?”   老太太忙道:“受得了受得了。”   她可从没吃过那般滋味的鸭子,一口一口的,越吃越爱吃,现在只是说起来都觉得要流口水呢。   晏骄失笑,朝一旁倒扣着的大瓷盆一努嘴儿,“那麻烦您取些出来,只一点,大清早的,可不许多吃。”   “哎!”老太太高高兴兴的应了,果然去取了盘子筷子,美滋滋的挑选起来。   “枣儿的味儿!”齐远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进来,两人朝外头一看,正是庞牧他们到了。   打从那日被从饭桌边撵走后,庞牧就非常严格的开始尽孝道,每天雷打不动的过来陪亲娘吃早饭,有时候时间宽裕,晚上再来一顿。   齐远惯是个跟着他走的,隔三差五的,也来蹭一顿。   这么一来,晏骄自然也不忍心将廖无言丢在一边,就让他来时便把廖先生带上。   图擎在巡检司,隔得远,来的最少。因近日过小节,他也便一早就来了。   几个人手里都满满当当的拎着些鸡鸭鱼肉的,齐远还提着一小壶黄酒。   “下雪了?”刚才一直在忙活,倒是没留心,现在一瞧,就这么会儿工夫,天上竟细细密密坠起小雪粒。   庞牧点头,“刚下,也不大,就是又冷了,你这袄子还撑得住?”   他就见晏骄小半张粉白脸儿都被毛茸茸的兔毛包裹着,浑然不似往日工作时锐利,很有点儿憨态可掬的样子,忍不住跟着笑。   “挺好的,”晏骄伸了伸胳膊,“一开始穿上时还出汗呢,这会儿下了雪倒是正好了。”   齐远故意端着两碗小米粥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哎呦让让啊,这粥可烫!”   廖无言和图擎忍俊不禁,竟也端着盘碗筷子的紧随其后,惹得老太太一个劲儿的笑。   庞牧恨得暗地里磨牙,心道回头就练死你们!   蒸熟的红枣糕柔软蓬松又湿润,此刻被切成一块一块的,丝丝缕缕的透着甜。   廖无言咬了一口,点头夸赞,“比京中名厨也不差什么。”   晏骄嘴上说着过奖了,结果眼睛都笑眯了,又殷勤的道:“昨儿买了藕,与鸭子一并做了,脆生生的,很是下饭,先生尝尝。”   廖无言笑眯眯受了,果然清脆可口,叫人口舌生津,便又夸了两句,喜得晏骄越发找不着北。   偶像的赞赏就是她的动力!   众人边吃边聊,因说起入冬事宜,老太太就对庞牧道:“下雪是好事,可于穷苦人家说,就是苦事了,上任县令不顶事,你越发要勤勉。”   庞牧咽下去口中米粥,点头听训,“是,儿子记着呢,前几日就派人四处差巡逻查看,但凡有破败房屋,都一概修整了。”   冬日风雪大,好些屋子年久失修便撑不住塌了,难免有死伤。可若是能提早预防,倒也不算难事。   只总要花银子,又费工夫,还不好算政绩,不少地方官便不大愿意做,一年一年压下来,只看落到谁头上吧。   吃完了饭,外头竟也陆续有东西送进来,大多是几个鸡蛋、一提篮饽饽、一只鸡、一提肉的,东西虽小,贵在心意。   庞牧明令衙门不收百姓财物,可这些人都是去门口丢下就跑,衙役们又不能真丢了本职去满大街的追,只好拿进来。   晏骄头一次经历这个,眼眶就有些发涨。   老太太叹道:“将心比心,可见大家都是记着你们的。”   不过这里头倒有一份格外显眼:一整只戴着大红花的烧猪!   这样一只大肥猪,放在酒楼里也要好几两银子了,与百姓们零星送的鸡鸭鱼肉全然不能相提并论。   送东西的衙役苦着脸道:“虽然蒙着脸,可身形体态都瞧清楚了,必然是韩老三无疑,只他死活不认,又嚷嚷着没有人证不能冤枉他。”   在场诸人中,图擎对吃喝嫖赌一类恶习尤为不齿,听了这话就直皱眉,连那猪都懒得看一眼。   晏骄好笑道:“他这是强行行贿了?”   还没有人证,挺会活学活用啊。   众人都被她的说法逗乐了。   就听庞牧说:“前两天他就递过帖子,说多谢衙门还他清白云云,要给钱物,被我拒了。”   上回李春被杀,衙门的人传了韩老三问话,虽说原样放回去了,可外头也不知哪儿传出来的,都说是他害的,说的有鼻子有眼。   因他前些年不干人事,百姓早有怨言,如今都一遭发出来,根本堵不住。   韩老三几回跟人说的脸红脖子粗,可反而越描越黑,都没信的。   “早便觉得这厮不是好货,如今果然案发!”   “正是呢,不好好过日子就罢了,还开什么赌坊,弄的乌烟瘴气,勾的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不知损了多少阴德!”   “我亲眼瞧见他养的那群打手行凶,啧啧,那些人给打的啊,满脸都是血!”   “保不齐还有没揪出来的呢!”   “只愿县太爷发发神威,将这厮除了才好。”   韩老三有苦说不出,气的嘴上起了好几个大泡,一直等案子水落石出,公文抄送到街头巷尾传开了,这才略消停,故而对衙门感激到了十分。   “自作自受罢了。”图擎冷冷道。   庞牧对那两名抬猪进来的衙役道:“给他原封不动抬回去,什么都不必说。”   众人随便议论一回,也就揭过去不提。   下午包饺子,晏骄才见识到什么叫花样百出。   赵婶子等人都家去了,下手的就是他们这些。别看一群大老爷们平时威风凛凛,可这会儿对着满桌面团和馅儿都犯了愁。   这可咋下手?   庞牧别别扭扭的捏着那根擀面杖,怎么摆弄都觉得不对,脑门儿上都急出汗来了。   让他使枪使棍使十八般兵器都好,可这玩意儿?   见晏骄笑个不停,他也忍不住笑了。   军营里逢年过节也会包饺子不假,可也有专门的伙夫,谁敢叫他干这个?   就连廖无言也有些束手无策,漏了满手馅儿,自嘲苦笑道:“当真是看花容易绣花难,往日吃的时候不觉得,不曾想小小一只饺子竟也有这样大的学问。”   这怎么就捏不到一块儿去!   晏骄看着眼前这“开口笑”,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她有良心啊!   即便是偶像,面对这种成品,也实在张不开嘴啊!   “哎呦,晏丫头,”老太太突然道,“我这脖子突然疼得厉害,你快去屋里帮我取那个药酒来抹一抹。”   晏骄没有多想,马上就去了,可等她取回药酒,老太太又笑眯眯地说不疼了。   不仅如此,其他人也都或明或暗的看她,眼神中分明有什么。   晏骄满头雾水的上上下下将自己看了个遍,小声嘀咕,“也没怎么样啊?”   因找不出什么不对来,她也只好暂时先丢开手。   一时饺子煮好了,方才一败涂地的众人就都叫她歇着,主动去摆放碗筷、盛饺子。   晏骄乐得清闲,洗干净手,乖乖去桌边坐下。   老夫人提醒说:“慢些吃,小心烫。”   晏骄应了,果然小心翼翼的咬了下去,结果就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愣了下,抬头看向众人,隐约觉察到什么,就见大家都冲着她笑。   晏骄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是一只做成指甲盖大小的小苹果金锞子!   这金锞子虽然小,但做的很是精致,连上头翘起来的一片苹果叶子上的脉络都栩栩如生。   老太太给她洗干净,又穿了红绳,帮她挂到手腕上,满脸慈爱的拍着她的手说:“咱们晏丫头啊,以后都平平安安的,无病无灾。” 第37章   不干刑侦都不知道世界上这么多事儿, 今儿这里死了,明儿那里伤了, 有时候原本其实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结果越闹越大, 以至于最后无法收场,只能对簿公堂。   一连小半月, 衙门里接的都只是小摩擦,偶尔有几个被打伤的, 晏骄和郭仵作轮着帮忙验伤,评判程度轻重。除此之外,竟难得没了事做。   忙惯了的俩人都很不习惯,被迫专心进行业务交流。   功夫不负有心人, 如今郭仵作已经熟练掌握人体解剖图, 并对晏骄勘察箱内的工具十分感兴趣,征得同意后,就想把其中几样打造一套, 结果一连找了好几个铁匠,都说做不了。   今儿已经是平安县内最好的一名铁匠了,若他也说不成, 只怕是真的不成了。   张铁匠拿起解剖刀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啧啧称奇, 随手往一旁的厚牛皮上一划,上面瞬间出现一个大口子,边缘整齐, 可见刀刃锋利。   他又带上厚厚的手套,小心的掰了掰刀刃,一松手,那薄如蝉翼的雪白刀片便刷的弹了回去,在空气中不断抖动,化作一团残影。   那铁匠不由十分惊叹,又细细听了一回响动,这才对郭仵作和晏骄道:“那汤勺也就罢了,你们也不必特意来找我,反而平白多花钱,随便去城中哪家铺子买一把也就是了。倒是这个,实不相瞒,我做不来,大约就连整个大禄也没人做得出。”   饶是来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可亲耳听他这样讲,郭仵作也不免失落,只还是心存侥幸的问:“张大叔,您可是平安县内最好的铁匠了,竟也没法子么?”   “且不说这刀片这样薄,这样脆,本就难以打造,”张铁匠摇摇头,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应刀具道,“恐怕只能打磨。可若是磨出来的,又怎会如此柔韧?”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实在做不出。”   他这话说的很是坦然,没有一点儿羞愧和不好意思,只是满眼火热的问道:“姑娘,敢问一句,你这刀子是哪位高人所作?”   对这个结果,晏骄毫不意外,毕竟现在的钢铁锻造技术远不像后世那么先进。   “实在对不住,”她歉然道,“这是我老家那边带过来的,具体怎么弄,谁做的,我也不大清楚。”   张铁匠显然是个技术痴,紧接着又问她家乡所在,眼见着竟是要亲自去一趟。   听晏骄说她也回不去之后,不由扼腕叹息,捶胸顿足心痛不已。   三人扎堆儿叹了一回气,郭仵作也只好请他照葫芦画瓢的打一套,至于做成的刀片必然损耗快,又比不上晏骄那套锋利,也顾不得了。   张铁匠收了订金,说好叫他们半月后来取,晏骄又申请里里外外参观了一回,过足了瘾头,这才与郭仵作告辞了。   两人走出去老远,还能听到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见晏骄很感兴趣的样子,郭仵作就主动说道:“张铁匠是本地积年的老铁匠了,他爹就是做这个的,他年轻时还去京城拜师学艺来着,如今儿子也跟着做,只是手艺还不大纯熟,只能做些一般的,碰上这种难活儿,还是张铁匠亲自出马。”   晏骄恍然大悟,又见四周颇有几分荒凉,便问:“他怎的不去城里赁个铺子?不然总是这样跑出城几十里地,岂不麻烦?”   今儿郭仵作说想借勘察箱一用,怕她不放心,还特意请她跟着。晏骄倒不是怕他拿了自己的东西跑了,就是从没去过铁匠铺子,好奇心作祟,也就跟了来。   本以为还是在十字大街,谁知眼见着郭仵作就去牵了驴,又请她也上马。   这不,两人一驴一马,慢吞吞的也走了小半个时辰。   小白马本以为今儿还是出来放风的,可偏偏同行的是那头被自己咬过耳朵的小灰驴,本就跑得慢,被它一吓唬,更是四条腿儿直发抖,走的就更慢了。   小白马憋不住,有几回还想甩开小灰驴,被晏骄敲了几次脑袋才好了。   “前几天才下了雪粒子,这会儿地上还有霜,”晏骄又好笑又好气道,“你这铁掌好好走还怕打滑呢!”   马不大,野心倒不小!   小白马挨了训,倒是消停了,只是瞧着也有些没精打采,惹得晏骄又开始后悔,不断反思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的太重。   郭仵作就笑,又道:“铁器朝廷管控严格,又贵,谁家隔三差五就买这个?再说了,张家铁匠铺声名在外,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便是别的州府也时常有人慕名前来呢,酒香不怕巷子深,想来的,自然也就找来了。”   晏骄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刚才他们去的时候,两个用户为何在对着张铁匠的儿子取出的簿子按手印了。   这会儿的铁器管控何止是严格,简直苛刻:   想开铁匠铺那得事先跟衙门报备,批准了,拿到公文了才能开张。这还不算,每年从官府申请多少生铁都是有数的,每年固定时候凭文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务必分毫不差。下一年再想继续干,领铁之前那得先对账,若是对不上,你这铁匠铺子也就甭开了。   这还不算完,顾客想做铁器,上到刀斧箭头,下到农具家具,谁什么时候买了什么,也都要一一记录。   如此严防死守……导致凶器中都很少有铁器。   晏骄点点头,“学到了。”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伙人,手里都捧着红绸布包袱,俱是脚步轻快、喜气洋洋。   她转头问郭仵作,“奇怪,咱们来时也瞧见这么几波人,刚才不也有两个么?”   经她这么一提醒,郭仵作也想起来,便拦下其中一人,和和气气的问道:“敢问老丈,你们是从哪里来?”   那老丈头发都花白了,面容消瘦,身上穿的也是打了几个补丁的旧棉衣,瞧着是个穷苦人家。   他见郭仵作虽衣裳质朴,可都簇新厚实,人也生的白净,同行的姑娘更是骑着骏马,腕子上明晃晃一个金镯,忙还了礼,指着后头道:“赵大善人他娘今儿过六十大寿,赵家摆流水席哩,去的人白吃白喝不说,走的时候还能给块红绸子,宴席上的饭菜随便拿。”   郭仵作道了谢,重新翻身上驴,对晏骄道:“他口中的赵大善人应该是南边赵家庄的赵光耀,早年在外闯荡,一度杳无音信,十多年前突然带着大笔金银回来,筑桥铺路,又出钱修建赵家祠堂并赵家庄,也算这一带的名人了。”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晏骄笑道,“他能回报乡里,倒也算个厚道人。”   “正是这话,”郭仵作也笑说,“他这些年着实做了不少好事,时常开设粥棚不说,前几年又办了善堂,供养那些鳏寡孤独无所依者,听说不少人都替他在寺庙里供着长明灯呢。”   顿了顿,他又微微蹙眉,“只是养个两个儿子没有他的风范,大约是因儿时父亲不在家,被长辈们惯坏了,性格莽撞,很是张扬跋扈,赵光耀跟在后头替他们收拾了不少烂摊子,乡亲们大多感念他的恩德,并不十分计较。”   晏骄听得直摇头。   这种案例简直不要太典型,她张口就能说出一大串因为家人溺爱导致熊孩子无法无天,最后酿成惨祸的。   想到这里,她又抬手拍了拍小白马的脖子,“听见没有?你可不许任性,我也要好好管着你,省得以后变成熊孩子,叫人抓了去炖成马肉锅。”   小白马听得直叫唤。   两人回城时还遇上正在带人四处巡视的图擎。   “大清早的,这是做什么去了?”大约是因未婚妻要来,最近图擎的心情一直很好,话都说的多了。   晏骄笑笑,“突然清闲这么多天,倒是有些不习惯,正好处理些杂事。”   图擎一脸佩服的看着她,又难得调侃,“不习惯倒罢了,所幸晏姑娘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   晏骄满脸愤慨,“图大人怎能如此摸黑我!那些只是巧合!”   然而图大人显然并不想听她解释,只是呵了声。   “图大人,”私底下见面,郭仵作总有些敬畏这位长相斯文俊秀的大人,见状忙解释说,“本想借着晏姑娘的箱子打造一套,谁知竟是不能够。”   图擎就看向晏骄,“这里头好些东西就连军中铁匠都是不成的,晏姑娘家乡的锻造技巧当真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若在以前,或许晏骄还会心虚,可大家都相处这么久了,她早就习惯了,当即麻溜儿点头道:“隔行如隔山,你们多少懂些,我可是扎扎实实的只管拿来就用,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这几乎就是明着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甭问我,旁敲侧击也不管用。   听她说的干脆,图擎不禁失笑,才要开口,却见林平从远处打马过来,老远看着他们就喊:“大人有要事,请诸位都快回去!”   这么急,还一并找仵作?   虽然这么说难免不够人道,可晏骄和郭仵作对视一眼,竟都有些“总算来了”的亢奋。   结果一抬头,就见图擎满脸一言难尽。   晏骄连忙义正辞严的解释说:“图大人,我们只是热爱工作!”   总觉得图大人好像下一秒就敢当街翻个白眼给她。   图擎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打马转向,“日后还是远着你些的好。”   三人一路飞奔回了县衙,进门就见以庞牧为首的众人都在桌边围坐,气氛颇有些凝重。   见他们进来,众人都让出一条路。   庞牧招手示意他们过来,点了点桌上卷宗,“致远州送来的卷宗,灭门大案。” 第38章   “致远州?”晏骄努力回忆着自己曾经看过的地图, 在哪儿来着?   庞牧见状,替她取了地图抖开, 先指了指平安县的位置, 然后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一路向南, “这里就是致远州,所属云汇府与平安县直属的都昌府相接。”   晏骄点点头, 看的头昏眼花。   平心而论,这时候的地图真的过于简陋, 上面的地理标注很有种国画“求神似不求形似”的写意风格,客观要求观者具有极强的主观想象力,这无疑让看惯了有明确色彩区分甚至三维地图的晏骄很难适应。   看完地图的晏骄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纵使相接, 毕竟分属两府, 且这致远州与平安县中间足足隔了七州十三县,按律不归咱们管,怎的公文发到这里来了?”   图擎和郭仵作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听她这么问,便齐齐看向庞牧,而对方显然对晏骄口中的“咱们”十分受用。   “因为是连环案, ”廖无言将其中一份卷宗抄本推到他们面前,“凶手外逃, 尚未捉到,故而通知周边省府严加防范。”   “连环案?”三人异口同声道。   “不错,”庞牧又在地图上顺着往东南方滑了一段, “最先是六月初四广印府,有人发现乡绅王庆家里上下三十七口尽数被人割喉,因死者众多,影响恶劣,当地知府不敢隐瞒,立刻上报朝廷,轰动朝野,凶手迄今未捉到。”   他又把手收回来,在云汇府致远州上方点了点,“本以为广印府王庆案是孤例,不曾想十月初八,致远州豪商刘知文一家在城郊别院惨遭灭门,上下二十八口死法与王庆案如出一辙,这才意识到很可能是连环案。致远知州一方面上报朝廷,同时公告四周,希望能找到些线索,好协同破案。”   晏骄飞快的算了下:从致远州到平安县,快马加鞭走官道也要八、九天,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中间只隔了十八天,那边能迅速整理好卷宗抄送各处,也算尽力了。   不过……滞后的交通和通讯方式真的要命啊!   十八天,相邻两府之间进行案件交流竟然就要半个多月!说的悲观一点,这中间的时间差都够凶手再犯一次了!   图擎想了下,问道:“两次案发,手头有什么线索吗?”   “有,”廖无言敲了敲自己面前的几张纸,神色复杂的说,“有证人宣称曾在刘家附近看到一个矮壮的男子,颇觉可疑。”   图擎、晏骄和郭仵作齐齐点头,继续看着他,安安静静的等待后文。   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廖无言发一声,三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的问道:“没了?”   “没了。”廖无言很是无奈的道。   晏骄总算明白他方才为何神色复杂了。   前后小半年时间死了将近七十个人,朝野震动,竟就只有这一条似是而非,压根儿不知道能不能用的线索!   “圣人震怒,命两地官员三月内必破此案,否则提头进京。”庞牧道。   晏骄已经开始在心中默默地替两地官员点蜡了。   如此连环大案,几乎没有线索,就算放在现代社会,三个月也挺有压力的,更何况是流通极度不便的古代?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凶手长点儿心眼,去个安静的地方藏上三个月……   她这么想着,竟不自觉就说了出来,结果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劲:   嗯?怎么还有二重唱?   虽然个别字眼不同,但意思确实都是这么个意思。   晏骄本能循着声音来源处望去,隔着图擎的肩膀,跟齐远对视,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激动。   每次这俩人同时出现,图擎就莫名心累,真的不想夹在他们中间,于是默默地换了个位置。   庞牧和廖无言这两个大家长看他们的眼神活像在看两个调皮捣蛋的熊孩子,既好气又好笑。   就听齐远又小声逼逼:“估计也不是真就这么严,求求情没准儿还能多得几天。不然若是回头那官儿查出来,奏章还在半路上,正好撞见三个月,岂不要边跑边割头?”、   晏骄哇了声,顺着想了下那场面,也觉得难度很大。   众人顿时一阵沉默,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廖无言飞快瞥了庞牧一眼,才要说话,却见两人齐齐抬手,动作整齐划一的在嘴边划了一道,然后非常自觉地闭紧了嘴巴。   两人同时发现了对方的动作,都从眼中流露出意外的狂喜,然后轻轻碰了下拳头。   廖无言放弃劝说,痛苦的捏了下眉心。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庞牧面无表情的指着一旁的靠背椅子,“都去那边坐着去,只许听,不许插嘴。”   晏骄瞅了他一眼,乖乖过去坐下,晃了晃腿儿,又跟齐远小声嘀咕,“一言堂啊……”   “是啊……”   图擎用力别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   庞牧真是气不得笑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好一阵气血翻滚。   稍后自己狠狠吐了口气,这才要继续方才的讨论,可一张嘴就没词儿了,憋了半日,只好讪讪看向廖无言,“先生请讲。”   廖无言呵呵几声,心道你这准又是被气的忘了说到哪儿了,偏拿我来填补。   “两案线索如此之少,单偶然二字实在说不过去。”廖无言已经飞快浏览完所有卷宗,心中有数,当即侃侃而谈,“王庆为人颇有几分张扬,回乡后大肆修建宅院,盘踞大半条街,又驱逐摊贩,平时外人无故不得擅入。案发次日,惯用的菜贩上门送菜,敲门许久却无人来应,又不敢擅闯,便先去旁家送菜,待到再回来时却依旧如此。他心觉有异,从门缝内窥探,却见满是血迹,便报了官。”   “经仵作验尸,王庆及其家人乃是深夜被害,而次日辰时才被发现,凶手早已跑远,所以并没有人证。”   “那刘知文却是阖家去城外别院,本就是私家宅邸,自然更没有外人目睹。还是三日后本宅的人按照约定去接人,这才发现早已变成满地死尸。”   一回作案没有人证也就罢了,可连着两次都无人发现,这就不好用单纯的巧合来解释了。   晏骄一边听,一边在脑海中飞快将各类信息总结归类,最后刷的举起手臂,眼巴巴看着庞牧,浑身上下都在发散一个信号:   我要发言!   庞牧拿她没法子,也知她不是乱来的性子,叹了口气,点点头,“说罢。”   “我要看仵作的验尸报告!”   不必庞牧允许,那头郭仵作已经主动将看完的报告递了过去。   晏骄道了谢,一目十行的扫完,闭着眼睛沉思片刻,然后啪啪啪丢出一串问题:“凶手短时间内杀死数十人,刀口整齐,深浅大小几乎一致,证明他完全没有犹豫,也从一开始就很熟练。其手段极其残忍果断,可有圈定来历和职业范围?”   庞牧翻了翻另一份公文,“两边都认为是屠夫和习武之人,或者曾有过行伍经验。”   “我觉得厨师也可以加上去。”晏骄拿着自己的小本本记下。厨师既要练刀工,平时也少不了杀鸡宰鹅,各方面条件都很符合,“既然认为死者是被下药的,是何药物可查明了?”   求生欲是很惊人的东西,别说杀人,便是一口气杀几十只鸡都要累死了,一旦其中一人喊破或是挣扎,凶手都不会得逞。   可验尸文书上却明确写了,这些死者被害时都安静得很,便是挣扎也很轻微,明显不符合常理,那么肯定是被下药了。关于这一点,大家都没有异议。   庞牧点头,“大约是蒙汗药一类。头一个案子是把药下在井水里,而第二个案发地所在的别院用的是自山上引下来的活水,存不住,所以药就下在盐罐和油壶里了。”   若是特定药物倒罢了,销售渠道有限,只要细细的查,总能有所发现。可偏偏是蒙汗药,这种药门槛极低,制造和获取都很容易,随便一点儿不干净的地方都有它们存在的痕迹,想查也无从下手。   第无数次怀念现代成分检测设备的晏骄皱眉,谨慎的说:“就目前的线索来看,我个人更倾向于仇杀和特定人群虐杀,前者只要调查两边主要死者的行迹和交往人群,找出重合处就能找到线索;可若是后者,那就麻烦了。”   庞牧点头表示赞同,“我与廖先生也是这么想的。”   “两家都这么有钱,凶手没抢点儿什么?”见晏骄解了禁,齐远也忍不住了。   庞牧倒是没计较他擅自发言,自然接道:“就是这个才不好确定。两边都少了许多金银,有现银,也有银票。而那些不易出手的珠宝玉器和古董之类,虽价值更高更方便携带,偏偏一件没少。”   金银自然不必说,除了官银有戳印之外,全天下的都长得一个样子,那出门去完全分不出。   而银票虽然有票号,可平时花的时候也罢,各自挣了之后入库时也罢,都只记金额,却又有几个吃饱撑的去特意记票号的?   凶手这么做,显然思虑很是周全。   晏骄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确定。”   “这凶手,是个疯子。”   不管是仇杀还是谋财害命,真要杀人,随便一包剧毒药物也就完了,又省事又保险。可他却偏偏要亲自动手,心性之狠毒坚定非常人能及。   因两处案发地都不在平安县,众人想进一步获取线索也是无计可施,只好抱着那些卷宗和文书反复查阅,希望能发现一点被遗漏的蛛丝马迹。   忙活起来就不知时间流逝,一下午很快过去,待众人回神,外面暮色已深,漆黑夜幕中无声飘落着点点雪花,地上已经积了约莫二指厚。   “竟这样晚了!”晏骄诧异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过半,”庞牧推了一杯姜枣茶给她,“见你看的入神,倒是不好叫你,如今厨房的饭都催了两遍,可要吃些?”   不说还好,此刻听他一提,晏骄顿时觉得肚子里简直要翻天,饿得难受,“要要要!”   因熬煮骨头汤既能解渴又好充饥,故而赵婶子最近十分沉迷,猪牛羊鸡鸭,但凡市面上常见的都拿来熬了几个来回。这会儿送的也是猪骨汤面,金灿灿的煎蛋上头点着些个湛青碧绿的葱花,瞧着很是可口。   一时众人无话,都嘶溜溜吸面条,偶尔交谈几句,倒是衬出外头细碎的雪落的声音。   晏骄狼吞虎咽的吃了半碗面,这才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滋味淡了些,累到僵化的脑筋也重新运作起来。   她用筷子尖儿拨弄下碗中半个蛋,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道:“不管是水井还是做饭用的油盐,非外人不能接触,凶手要么本就在这两家内务工,要么就深得信任,出入这些地方也不会被怀疑。”   “正是这个理儿,”庞牧已经开始吃第二碗,“两边都已验过,官府记录在册的下人一人不少,都在死者中。至于临时雇佣的长工短工,流动性太大,一时不好查。”   晏骄叹了口气,“这个确实。”   这种临时雇佣的下人讲究的是钱货两清,因不涉及户籍,根本不需要去当地衙门备案。或者干脆就是某位下人介绍的熟人进来,只需要找管事儿的打个招呼即可,就更不好确定身份了。   见她满面愁容,庞牧不由得出声安慰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我已手书两封给广印府知府和致远知州,请他们将与王家、刘家长期买卖的诸多店铺打探结果抄送一份,想必不日就有消息了。”   像这种长期固定采买的,店铺都会帮忙送货上门,由本店伙计送到顾客指定地点。   若是规矩严格的门户,一般都只在门口交接,由专门的小厮负责搬运。可对一般根基浅的家宅来说,规矩与偷懒完全没得比,且不说主人有没有这种意识,就是家中下人,只怕也是能偷懒就偷懒,恨不得一应事务都由别人来做,而他们干拿月钱。   假如凶手真的去应聘做工,并且成功得到送货机会的话,那么不管是投毒还是踩点、规划路线就都方便得很了。   “那就好,”晏骄补充道:“若是有谁案发前突然应聘做工,案发后又离去,然后在下一个案子发作前又突然出现在案发地,那便有十二分可疑了!”   两人吃碗面,又漱了口,眼见天色不早,庞牧便撵着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又亲自送回房。   雪越下越大,扑簌簌鹅毛也似,远远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中又有许多洁白雪片翩然而下,煞是动人。   今儿是二十六,半个月亮挂在天上,虽不算浑圆,但却够皎洁,映着地上积雪,连灯也不必点了。   除了巡逻的衙役和他们这些熬夜看案情卷宗的人,大部分人都已睡了,地上积雪无人踩踏,俱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有几处地方结成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水晶一般的光芒,美丽极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在这冰雪琉璃世界里,才刚发生了两起连环大案,先后六十余人丧生?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晏骄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冰凉的空气窜入五脏六腑,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我总觉得这两起案子都更像寻仇。”庞牧背着手,轻声道。   “大人也是这么觉得?”晏骄看着他,说,“若只是劫财,实在不必费如此周章;可若是虐杀,并非我对死者不敬,下药后割喉,死者没有反抗,虐杀人必然无法满足……”   庞牧点点头。   大凡虐杀,往往以折磨、羞辱人为乐,过程漫长。可这割喉也不过一下,挣扎也只在须臾之间,哪里来的乐?   夜深了,渐渐起了风,呜呜咽咽的吹着院中枯枝,吱嘎噶的响。   庞牧动了动脚尖,不动声色的替她挡住风雪,“若果然如此,那王庆和刘知文必然有联系,我预备明日一早就派人前去查探。”   被动等待不是他的风格,且凶手依旧逃离在外,并不排除伤害他平安县百姓的可能,还需早做准备。   “不用跟当地官员报备吗?”晏骄问道。   “他们尚且自顾不暇,报备如何,不报备又如何?反而平添波折。”庞牧浑不在意道,“难不成回头圣人还会因我积极查案便发怒不成?”   晏骄瞧了他一眼,面上久违的露出狡黠的神色,非常自然的接口道:“是呢,圣人待大人您非同一般,自然是不必怕的。”   庞牧差点就要点头了,千钧一发之际生生刹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我也什么都没问呐。”晏骄乖巧道。   说完,两个人就都笑了。   最初他们两个各自猜测、提防、试探,如今早已放下戒心,可这个“游戏”却还是延续下来,每每施展较量,总觉别有一番滋味。   因两桩案子都没个头绪,晏骄睡也睡不好,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两只眼睛里也满是血丝。   岳夫人拿着件簇新的兔皮袄子过来给她,见状心疼的了不得。   “眼见着要过年了,我也知道你们忙,可再忙也要顾惜身体才好!你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厉害,现在没事,不往心里去,等老了就都一并返上来,到时候有你受的!”   晏骄乖乖听训,心道也不必等老了以后,我现在就是个慢性胃病老字号啦。   不过话说回来,来到这边之后虽然还是忙,但因为没事时被迫跟着大家早睡早起,生物钟规律很多,老胃病非但没有恶化,反而好像略轻快了些似的。   庞牧和齐远前后脚踩着雪咯吱咯吱的进来,听了这话也往她脸上看,都觉得老太太说的很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   晏骄瞬间处于“以一敌三”的劣势当中,哪里还敢替自己辩解,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一一应下,一直到下头的人买了包子送进来才解脱了。   “外头好热闹,”那人一边帮忙摆放一边笑道,“好些富户都开了粥棚施粥呢,那韩老三在自家酒楼前扎了老大一个棚子,连夜煮了喷香的粥,不少百姓都在那儿排队。不是说的,那粥也确实香,勾的我也想去混一碗哩!”   说的众人都笑,老太太就道:“听说那韩老三早年作孽不少,这一二年的倒是有些改了。”   “可不是么,”那人点头道,“他人虽混账些,也做了不少混账事,唯独一点,对婆娘倒是好得很。头两年他婆娘坏的艰难,韩老三四处烧香拜佛,又捐银子替那些佛像重塑金身,后来他婆娘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一个闺女,又千难万险的拉扯大了,他就立志要改过自新呢。”   看来真的很少有人像李春那样烂到骨子里,只要肯耐心数,总能找出一两条优点来的。   “浪子回头金不换,可千万别再去开什么赌坊了。”晏骄唏嘘道,“若他果然改好了,是百姓们的福气,也是他自己的福气。”   说着,她忽然又想起来昨儿跟郭仵作出城时遇到的事,便顺口问那人,“你可知本地有个叫赵光耀的?”   那人闻言失笑,“姑娘这话说的好笑,本地却哪里有不识得他的?前儿他老娘过大寿,开了流水席还没完,今儿又在城里城外设了好几个粥棚,听说还去城外几家寺庙、道观、尼姑庵捐赠米面粮油并衣裳布匹,好大的手笔!”   “还有其他人舍粥么?”晏骄问道。   “有不少呢,”那人想了下,又摇摇头,“有舍粥的,也有发衣裳、馒头的,还有的直接放米。今儿光城里就有大大小小七、八处棚子呢。”   齐远啧啧摇头,小声道:“那两地发了案子,因死的都是大财主,富贵人家都战战兢兢的,犹如惊弓之鸟。这里消息还没传开,倒是都还大方张扬得很。”   这包子是野菜干和菌菇的,加了一点油调馅儿,只是滋润了菜干,叫它们重焕生机,故而吃到口中并不油腻,反觉清香得很。   晏骄一口气吃了两个,一听齐远说这个,赶忙道:“即便说了,也是防不胜防,反而闹得人人自危。再说了,只怕有的人偏爱刚愎自用,你说了也不管用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庞牧摇头,“即便咱们不主动说,难不成他们真就什么也不知道?”   说起知道,几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想起来一种可能:   能不能,真的通过他们放出一点风去? 第39章   当天下午, 广印府、致远州两起大案的告示就贴遍平安县上下各处,果然引得百姓们惊惧不已, 如同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炸开一道惊雷。   虽然案件的紧要细节没有公开, 但仅从只言片语中也不难想象凶手的残暴:   两家!灭门!少说也得几十人吧?   寻常百姓别说几十人了, 一口气杀几十只鸡还手软呢……   人都是惜命的,哪怕两次案发中死的都是大财主, 可谁也不敢心存侥幸,俱都警惕起来, 在家必要紧锁门窗,外出也要结伴而行,生怕那穷凶极恶的凶手一时手痒,随便抓个穷苦百姓杀了过瘾。   衙门和巡检司都骤然忙碌起来, 多处关卡巡守兵力加倍, 行人出入盘查的更严了。   如此一来,若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不在平安县也就罢了,可若是在, 如此严防死守,他必然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而对方拖得越久, 暴露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另外,若果然是连环杀人, 几位死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联,或许外人暂时猜不出,但相关人员看见后必然明白, 想来也会有所举动。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以静制动。   许是外部威胁的关系,一时间,平安县内竟太平的很,连素来爱往街上寻衅滋事的地痞流氓也不大敢冒头了。   没了案子,热爱工作的晏骄和郭仵作被迫重新清净下来。   因死因过于明确,两人将两案的验尸报告翻来覆去看了几十回也没有任何新发现,只好眼巴巴等着外头递消息进来。   偏偏那消息迟迟不到,真是急死个人。   晏骄心急如焚:再这么下去,两地官员真的要凉了……   岳夫人慈悲心肠,如今年纪大了,越发听不得这样的惨案,便连烧几天香,又替那一众死者念了往生咒。   即便真是寻仇,可那一众下人终究无辜枉死,实在可怜。   见晏骄这几天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连胃口都小了些,岳夫人生怕她再着急上火,回头犯人还没抓到,自己先病倒了,便主动提议带她去城外元山寺上香。   “听说那儿的腊梅开得很好,方丈也是位妙人,明日咱们便去散散心。”   晏骄本想回绝,可又转念一想,自己继续憋在衙门里也确实没什么用,倒不如出去走走,转换下思路,或许会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   趁晌午吃饭时,岳夫人就把这事儿跟庞牧说了。   庞牧略一迟疑,倒也没反对,“如今城中气氛沉闷,你们出去走走也好,只多带几个人,我傍晚亲自去接,你们莫要单独回来。”   可话刚说完,他又觉得不妥,当即改口道:“也罢,稍后我先处理了公事,与你们一并前去。”   “你公务繁忙,我们多带些人也就是了,莫要耽搁了正事。”老太太说。   “我有分寸,”庞牧回道,“左右这两日手头也没甚大事,现下正逢多事之秋,还是谨慎些好。”   说着,又看向晏骄,“山上湿冷,还是要多穿些。”   “不会打扰你工作吧?”晏骄几乎都想跟老太太说过几天再去了。   值此敏感关头,她们却还勾搭着官老爷出去耍,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务正业。   “不会,”庞牧很肯定的笑笑,“没有新线索,我也无可奈何。”   算算时间,放出去的鸽子这两天也该回来了。   晏骄这才放了心,又问老太太,“既是去寺里赏花,倒不好白看。可捐香油钱什么的,我是万万不能够了,也不知做些素斋、点心之类的成不成?”   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必去大厨房忙活之后,她自然也不好多拿银子,如今依旧是三两。平时吃吃喝喝也就罢了,可要是去捐款?总觉得捉襟见肘,倒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打肿脸充胖子。   “烧香拜佛本是心诚则灵,便是你空着手去,难不成还有人打出来?你这孩子忒也谨慎。”老太太笑道,“不过礼多人不怪。”   这就是同意了。   就听老太太又俏皮道:“听说那里素斋不错,你既然要带东西,咱们也不能吃亏,便先递了帖子,明儿就在那里吃晌午饭!”   晏骄和庞牧就都笑了。   难得有了点事做,晏骄也觉的来了兴致,又同这母子略说了两句话,便去小厨房准备起来。   依靠现有的设备和有限的时间,想做出不沾一点儿荤腥的点心并不像晏骄想的那么容易,琢磨半天,她也只定下改良版铜锣烧和芝麻核桃板塘。   元山寺在城东十六七里的山上,现下大雪漫漫,更是难走,要想赶上午饭,咳咳,不对,是早去拜佛,他们最迟卯、辰相交时就要动身,必须在今天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   核桃仁剥出来放在罐子里密封好,再煮一些红豆沙和绿豆沙,想了想,到底是又裁了一些四四方方的油纸。   因是头一回去正经寺庙里拜佛,晏骄激动地一宿没睡好,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了。   她先将芝麻和核桃炒熟后捣碎,倒入化好的红糖水搅拌均匀,然后将这些香喷喷到底糊糊倒入提前准备好的扁平大托盘中擀平、压实,切成小块。   等待板糖放凉的当儿,正好去准备铜锣烧的面糊。   平安县山多草多,养乳牛的不在少数,晏骄熟悉地形之后就找了一户,托他们每日早起都送些过来,拉着岳夫人跟她一起喝奶补钙。   因没有提前说,今儿送来的还只是两个人的量,晏骄只好忍痛牺牲了自己的。   可惜没有平底锅,晏骄一开始没控制好火候,糊了的、碎了的堆了许多,心疼得不得了,所幸后来熟能生巧,烙出来的小圆饼黄灿灿煞是可爱。   “我就说怎么有动静,”正忙活着,老太太就推门进来,嗔怪道,“我本想拖你出去松快松快,不曾想反倒惹了你这般劳累忙活,倒叫我不安。”   看看这满满当当的,这傻孩子也不知起来多久了,指定觉都没睡好。   晏骄麻利的将锅中四个小圆饼铲出来,闻言笑道:“瞧您说的,我是难得出去耍,这才高兴地睡不着。”   老太太闻言一怔,“你以前?”   晏骄老实摇头,“太忙了。”   她真的太忙了。   爸妈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各奔东西了,生活费也是断断续续的,后来更是直接没了动静,连人都找不到。   而抚养她的姥姥姥爷只是普通退休工人,经济并不宽裕。为了尽快减轻家中负担,她发狠读书,连跳几级,假期四处打工,大学期间各种兼职,整个人简直陀螺成精,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财力出去玩。   而等她打败一众竞争对手,顺利成为一名法医后,才知道以前的忙不过是小儿科,能挤出点时间来做点好吃的就是唯一的消遣,迄今为止的旅游全都通过做梦的方式实现了。   老太太一听,唏嘘良久,心疼的了不得。   她如此动容,晏骄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熬过来就好了,常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老太太给她说的泪中带笑,只是摇头,又要过来打下手。   晏骄见实在撵不走,只好指派了给芝麻核桃板塘包油纸的活儿,正好这个虽琐碎却不劳累。   给铜锣烧夹馅儿的时候,庞牧就带着一股食物的香气走了进来,晏骄下意识吸了吸鼻子,笑道:“驴肉火烧和肉酱炊饼!正好配炉子上的黑米粥。”   庞牧失笑,“你这鼻子也快赶上老图了。”   晏骄得意的扬了扬下巴,“这家的驴肉火烧是一绝,配的料十分独特,外头的火烧也格外香酥,所以闻得出。”   庞牧本能的闻了几口,很自觉的保持沉默。   行吧,各有所长……   他主动去摆了碗筷,见两人还没忙活完,也跃跃欲试要帮忙。   晏骄本来同意的,结果等他吭哧吭哧捏碎了两个小饼后,脸都黑了,忍不住抬手往他身上拍了两把,“你快撒手吧!”   再这么帮下去,他们今儿恐怕要端着一盒点心渣滓出门了!   庞牧自认皮糙肉厚,被拍了也只是傻乐,“瞧你抹的轻巧,我只当简单呢。”   驴肉火烧外酥里嫩,老板又厚道,塞的驴肉满到溢出来,偶尔吃到肉筋,格外弹牙爽口。   肉酱炊饼外头还撒着芝麻,一并烤的喷香流油,一口下去咔嚓嚓作响。   再喝几口米粥,嗯,这一天就有了。   晏骄做了不少点心,每样都留了些,庞牧吃完饭后一个没看住,就溜溜达达熟门熟路的去小厨房摸了两个出来,三口两口就没了。   “这个味儿倒是怪特别的,”他拍着手上的铜锣烧残渣道,“也是你家乡食物?”   “算是吧,”晏骄笑笑,想了下又道,“还是名人推荐呢。”   “名人?”庞牧顺口问了句,“什么名人?”   晏骄神秘一笑,“蓝胖子。”   庞牧:“……什么胖子?”   他光知道人的眼珠子有蓝色的,难不成皮肉也有蓝色的?   晏骄笑而不语。   她本想骑马的,可直接就被庞牧否了。   “且不说天这样冷,大雪难行,你们一人一马都经验不足,不行。”面对原则性问题,他的语气十分严肃,明显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老太太也跟着劝,“是呢,好孩子,这骑马摔了可不是好耍的,听话,咱们娘儿俩坐车。”   晏骄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听他们这么一说就应了,不曾想又听庞牧道:“若想遛马,牵出来跟车倒也罢了。”   晏骄一听,喜上眉梢,冲他感激一笑:她可不就是怕小白马憋坏了么?   谁知庞牧又语带笑意的说:“就是不知它愿不愿意跟你走。”   晏骄一怔,“它那么喜欢我,怎么可能不跟我走?”   然后就被打脸了。   小白马见她过去确实很开心,在马厩里又蹦又跳,伸长了舌头来舔她,可等晏骄打开马厩门,小白马只跑出来大约两个身长,就整个儿僵住,然后刷的转身,势如闪电的冲了回去,还非常懂事的自己踢上门。   晏骄:“……”   小白马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冻死马了!   它还是个孩子,这个天气才不要出去!   一路上,庞牧和老太太都笑个不停,搞得晏骄又羞又气,只好故技重施,强行转移话题。   “今儿齐大人怎么没来?”   后头跟着四个侍卫,都算熟脸,可并没有齐远。   庞牧神色如常的道:“老图忙着,或许顾不上衙门里,只留廖先生一人我实在不放心,便叫老齐看家。”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再没个清净时候……难得出门散心,还是算了吧。   晏骄本也是随口一问,转移话题的目的达到就好,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又掀开一点窗帘赏景。   这场雪已纷纷扬扬下了整夜,现在依旧劲头十足,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琉璃世界,极其震撼。   越往城外走,野生松树就越多,银白中透出浓烈翠意,煞是动人。偶尔还有被雪压弯的枝条重重下沉后又狠狠弹起,扬起一片雪沫,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晏骄用力吸了几口带着松香的清冽空气,就见庞牧用马鞭遥遥指着远处绵延不绝的群山,一点点介绍起来。   当他说到元山寺时,晏骄已经能看见山上星星点点的黄色痕迹。   “那是不是腊梅花?”她有些兴奋的说。   庞牧少见她这样的表情,笑着点头,“正是。”   见她眼睛闪闪发亮,庞牧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元山寺之前,这山上便已有腊梅,后来几任方丈又都陆续种了许多,如今已有两千之数了。”   他一边说,晏骄就一边哇,你来我往,配合的竟很好,看的后面的四个侍卫也暗自发笑。   元山寺的智真方丈是个笑呵呵的中年胖子,约莫四十来岁,穿着一身洗的微微泛白的青色棉袍,出来迎接时,因为天冷,冻得双颊和鼻尖都红彤彤的,瞧着就很接地气。   晏骄想象中清瘦如竹、仙风道骨的高人形象顿时碎了一地。   两边相互见了礼,智真方丈笑着请他们进去,先就奉上一壶咕嘟嘟冒泡的麦仁茶。   就连这茶壶,也是矮矮胖胖的。   麦仁提前炒的香喷喷,开水一煮更添风味,就好像他这个人一样朴实。   晏骄小口啜了下,眼睛一亮:好香呀!   她顿时就对这位方丈充满了好感。   一抬头,就见智真方丈正笑眯眯的看着她,见她抬头便笑道:“这就是那位屡立奇功的晏仵作了吧?”   晏骄忙道不敢。   她本以为对方接下来又会像其他人那样来些奉承的话,谁知这位胖中年胖子竟起身去墙边的柜子里好一阵翻找,端出来一个大托盘,里头堆满了花生瓜子。   里头光是瓜子就有葵花籽、番瓜子和类似于西瓜子的三种!   晏骄一脸震惊的看着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他为何能在这严禁开荤的地方还能完美保存如此体型。   智真方丈又开开心心的将她带来的铜锣烧和板糖摆了两个盘,亲自端过来,又将火拨的旺了些,眼见着是要开茶话会的架势。   葵花籽特别脆,番瓜子超级香,西瓜子外皮酸酸甜甜,竟然是话梅味!   她好像又明白为什么老夫人坚持要在这里吃午饭了……   一直等喝干了一壶茶,智真方丈这才心满意足的拍拍手站起来,郑重对晏骄行了个礼,“女檀越日后可常来。”   他身后是已经空了的点心盘子。   晏骄隐晦的打了个嗝,郑重回礼,“一定一定。”   吃饱喝足之后,一行人身上也暖了,正好去后山赏花。   智真方丈乐呵呵道:“贫僧还要带着做功课,就不去了,几位请自便,回头院里敲钟,莫要忘了下来吃饭。”   到了这会儿,晏骄已经能一脸严肃的从容应对了,“方丈请。”   两拨人捧着肚子各自告别,一个上山,一个下山,场面非常和谐友好。   雪山赏景本已是难得的乐事,可此刻更难得的,还有漫山遍野开的轰轰烈烈的腊梅花,连冰冷的空气都被染了香气。   晏骄自认没什么文采,可见了这场景,也觉得满心激荡无处释放,若是能画个画儿,或是做首诗词的,肯定很好。   “要是廖先生也来就好了。”她由衷感慨道。   庞牧:“……”不,不想听。   大约是天气冷,刚才又吃多了茶水点心,赏了一会儿花之后,晏骄就有点想上厕所。   幸亏今儿还有岳夫人在,不然当初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岂非要重演?   她凑到老太太身边,小声说了句,老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指了指前方若隐若现的一座小茅屋,“那里就是呢。”   晏骄不由得喜出望外,“劳烦您在这亭子里略等等,我去去就回。”   庞牧不解,本能的问道:“你要去摘花?山路难行,还是我替你去。”   晏骄充耳不闻,只不过默默加快了脚步。   “晏姑娘?”见她不做声,庞牧下意识跟了一步,结果被自家老娘一把抓住。   晏骄才要松口气,却听见老太太责怪的声音随着北风零零碎碎的飘来:   “你这傻子……人家姑娘解个手……没个眼色……”   晏骄一个踉跄,脸上腾地炸开一片热度。   老太太,别说您儿子了,先反思下自己啊!   神啊,什么时候让她在野外也安安静静的上个厕所吧!   这厕所四周都有梅树,竟也十分隐蔽,而且透过高高的顶棚,还能看见漂亮的梅花,堪称五A级厕所了。   晏骄心情复杂的解决完个人问题,又用角落的水盆和香胰子净了手,刚一推门出去,就被吓了一跳。   门外竟站着两个男人!   也不知这俩人什么时候来的,此刻见她出来,都嘿嘿怪笑起来,两个人四只眼睛直勾勾往她身上看,上三路下三路扫个不停。   “小娘子好兴致呀,一人赏梅岂不扫兴?”   “是啊,不若兄弟们作陪?”   这种俗套的台词真的很不忍直视,晏骄完全不想搭理,只是本能的回想刚才自己是否被偷窥了。等确认除了顶棚之外绝对没有空隙之外,就长长松了口气。   “滚蛋。”她毫不客气的回了句,然后转身欲走。   流氓什么时代都有,她见过多回了,自然不像古代女子被调戏那样羞愤欲死。   见她如此这般,那俩人对视一眼,越发亢奋,紧跟两步,又一前一后将她围住,张开胳膊,色眯眯道:“还是匹烈马。”   晏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抱着胳膊抖了抖。   太中二了!   那两人以为她怕了,笑的越发猖狂,其中一个竟直接伸手要摸她的脸。   晏骄冷笑一声,一把拽住他的手指头,狠狠往上一掰,在他本能蜷缩的瞬间迈步、抬腿、提膝一气呵成。   “啊!”那人极其短促的惨叫一声,煞白着脸跌倒在地,捂着裤裆不住的哆嗦。   “二弟!”另一个人没想到她下手如此干脆狠辣,一时都有些呆了,回过神后立刻狰狞着脸道:“不知死活的小贱人,你可知我们是谁?”   说着,竟抬手要打。   晏骄猛地往旁边滑了一步,眼中突然一喜,很好心的指着他背后道:“我虽不知你们是哪里跑出来的杂碎,却知道他是谁。”   话音刚落,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庞牧就两只手抓着他的背心,竟直直将人举过头顶,然后抬手丢了出去。   那人面朝下狠狠砸到雪地里,溅起无数雪沫,哼都没哼一声便昏死过去,刚还在哀嚎的兄弟瞬间回神,知道自己遇上了硬茬。   他连裤裆都顾不上捂了,手脚并用的飞快往后爬着,上下两排牙齿不断磕碰,却还是扭曲着一张脸,外强中干的喊道:“你,你别过来,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庞牧先拉过晏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难掩担心地问:“我来迟了,没事吧?”   晏骄摇摇头,镇定自若的指着地上那人,笑道:“我没事,他有事。”   见她确实不像吓坏的样子,庞牧心中大石落地,又自责道:“唉,我该跟着的。”   晏骄脸上火辣辣的,瞪了他一眼,“你再说?”   我不要面子的吗?   庞牧冲她飞快的笑了下,一转头,就阴了脸,一步步朝那叫喊的人走去,“自己连爹都不认得,还有脸问旁人?”   晏骄噗嗤笑出声。   那人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张脸登时涨的紫红,“混账!”   “少爷!”   恰在此时,山上呼啦啦跑下来十来个人,呼喊着朝这边跑来。   一群人边跑边四处张望,其中一个眼尖,老远就看见了地上躺着的两个登徒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发现自家少爷俱已被打翻在地,齐齐变色。   “什么人?”   “住手,竟敢动我家少爷,保准你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刚还恐惧不已的猥琐男子一听这个,登时有了依仗,忙挺直腰杆,咬牙切齿的指着庞牧三人道:“给我打死他们!”   说完又忙改口道:“那小娘们儿留着,老的和男的一并打死了!”   晏骄一愣,下意识看向庞牧,果然见他已面沉如水。   老太太啐了一口,拉着晏骄往后退了几步,“也不知什么人家能教出这样畜生不如的玩意儿。”   说话间,庞牧已经沉着脸上前迎敌,直如虎入羊群,所到之处哀嚎之声不绝于耳,那十来个人都不够他一拳一个打的。   他日后怎么死确实不知道,可却知道眼前这伙人死期将至。   显然那什么少爷万万没想到随便在山上遇到的人竟有如此身手,整个人都呆了,等被庞牧揪住领子提到半空中,这才如梦方醒,拼了命的挣扎起来。   “你,你不能动我,我爹是赵光耀赵大善人!”   庞牧二话不说卸了他的下巴,又俯视着地上一群东倒西歪的滚地葫芦,沉声喝道:“让赵光耀滚去山下十里亭候我!” 第40章   赵光耀接到消息后当即拍案而起, 怒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伤害我儿!”   说罢, 又抬腿踢向那来报信儿的小厮,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这么多人竟保护不好少爷!叫人欺到我赵家门前!”   他还不到五十岁年纪,平时保养的又好, 这一脚竟将那小厮踢得飞了出去,落地后吐了一口血, 登时昏死过去。   几个下人见怪不怪的垂了头,可藏在衣服下面的身子却还是忍不住的发抖。   赵光耀狠狠发了一通火气,突然心思一动,叫了心腹进来, “取我名帖, 立即去衙门传话,说我不忍百姓受苦,愿出钱修善堂、开书院, 奈何两个犬子替我出门勘察地皮,却因一场误会被歹徒打伤,还望与县令大人当面详谈。”   那心腹闻言迟疑片刻, 小心翼翼的说:“老爷,咱们前前后后已经送了不下十回, 可这新来的县官儿着实不识抬举,连您老人家做的中秋巨宴都不肯露面,这么说, 能成吗?”   “哼,我熬走了三任县令,哪一个最初不都是端着架子?可最后哪一个又不像条狗一样,任我差遣?”赵光耀冷笑道,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此人确实略棘手些,来到此地八十余日,竟从未赴过一场宴,可那又如何?我就不信他真是个铁打的,面对金山银山也能不动心!”   既然那厮软硬不吃,这次他索性明明白白的求上门。   他就不信了,放着这么好一个漫天要价的机会,那什么狗屁县官儿竟真能不动心?   听说还是从京里来的,颇有来头,那又如何?若果然有本事,也不必从京城一落三千丈,落魄到来这小小平安县当个芝麻官儿了。   赵光耀一路策马疾驰,快到十里亭时远远看见一人在几个侍卫拱卫下大马金刀坐在里面,虽看不清面容,但观其气势,只怕不是善与之辈。   他勒住马缰,暗道平安县什么时候来了这一号杀神,他事先竟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赵光耀翻身下马时,已经熟练地换了一副愧疚的笑脸。   “这位壮士,听闻老夫那两个不成器的犬子冲撞宝眷,心中忐忑,特亲自来赔罪。”   说着,他便示意随从将一个沉重的盒子抱上去,当着庞牧的面打开,里头满满当当白的黄的,在雪地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庞牧挑了挑眉,转身与侍卫笑道:“我已有许久没见过这许多真金白银,眼睛都快要晃瞎了。”   众人哄笑出声,也都跟着七嘴八舌的起哄,说些不着调的瞎话。   赵光耀心下嗤笑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往四周看去,见空无一人,心下不由打了个咯噔,“还望壮士将他两人交还于我,我必然带回去严加管教。”   他还没说完,庞牧身边一个侍卫便嗤笑出声,“还管教,只怕越管越娇。真是说的好场面话,若我家主人不叫,你果然会来么?”   “哎,小八不可无礼,”庞牧装模作样的说了句,又对赵光耀笑道,“老丈两个儿子开口头一句话便问我认不认识他爹,这话好笑得很,我却哪里认得?可到底他一番引荐的美意,不好辜负,少不得要请来认一回。”   “许是我一行人长相可怖,略说了两句气话,令郎和几个随从竟叽叽呱呱招了许多过往强占良田、欺男霸女、打杀人命的事。我胆子小,吓得了不得,又怕令郎久候尊驾不耐风寒,思来想去,便先叫人好生护送到衙门里去了。”   “想来那衙门守卫森严,最是安全不过,如此一来,我安心了,你也大可不必担忧。”   赵光耀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眼神也不再柔和。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不给面子。   他将微微弓着的脊背挺直,去庞牧对面坐下,冷笑道:“不知阁下何方神圣,想来初到此处,有许多事还不大明白,老夫不才,在本地却还略有薄面,不如”   类似的话庞牧听过不知多少遍,有许多人可比这赵光耀说的动听的多了,然而他偏偏不吃这一套。   “不必多言,”庞牧忽然收敛笑容,“我打从出了娘胎,便是个不吃敬酒吃罚酒的。”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带兵打仗时,连圣旨都偶有不尊,哪里会将这厮放在眼中?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这种面对面明晃晃的挑衅,多年来养尊处优的赵光耀如何能忍?“这罚酒可不是什么人都吃得下的!”   庞牧嗤笑出声,施施然站起身来,“我能吃的罚酒,却不是你这等人酿得出的。”   原本还有所怀疑,可这一个照面一个试探,赵光耀赵大善人光辉璀璨的外皮就掉了个精光,他也实在不必顾忌什么了。   “天短夜长,家里人该等急了。”庞牧撂下这句话,再也不往赵光耀身上多看一眼,翻身上马。   “放肆!”赵光耀气的胡子都一抖一抖的,待要去追,却见那几匹马甚是神俊,整个都要比他骑来的宝马名驹大出去一整圈,四肢铁蹄怕不下碗口大,眨眼就窜出去十几丈远,却哪里还追得上!   赵光耀本能的追了两步,却被对方的马踢了满身雪泥,狼狈不堪,恨不得将银牙咬碎。   “竖子敢尔!”   庞牧一行人一口气跑出去几里地,小八在后头问道:“大人,要不要派个人盯着赵家?”   “也好。”   几人一路疾驰回了衙门,马匹尚未停稳便跳下来,又大步流星进了二堂,果然见晏骄正等在那里。   见他完好无损的回来,晏骄下意识松了口气。   庞牧脱了外头大氅,随手丢给侍从,见状笑道:“如今我是本县头一个地头蛇,你却不是白担心了?”   晏骄失笑。   庞牧示意众人落座,自己也一撩袍子坐下,“可又招了些什么?”   “实在数不胜数,小到拿了东西不给钱,大到强占良田、欺男霸女,因太过习以为常,许多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廖无言皱着眉,将一大摞画了押的证词推过去,“刘捕头还在后头审着,只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不过已经确定了几起人命,”他抽出其中一张,放到最上面,“老大赵文曾在五年前入室玷污了一名女子,事后女子不堪受辱吊死了,她的未婚夫上门讨说法却被打断腿,两家人告到衙门,最后竟不了了之。还有抢了良田,断了人家生计,两遍斗殴起来,打伤后医治不及时死了的……我已查过,当年卷宗中甚至连这个案子都没有。”   庞牧飞快的翻阅着口供和证词,越看越怒,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么多案子,本地父母官是瞎了还是聋了?”   即便赵家家财万贯,有的争端确实可以私了抹平,但有的根本就是触犯律法,必须公事公办!   “那县令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实在该死!”   他原本以为前任县令只是无用,不曾想越查纰漏越多。   这哪里是无用,而是睁着眼装瞎,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了!   “我必要奏明圣人,直接砍了算完!”庞牧黑着脸道,“只怕那知府也不清白。”   平安县直属都昌府管辖,与州等同,地位和分量不言而喻,这里出了这么多事,知府难道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那是自然,”廖无言点头,又问,“听晏姑娘说,大人见了那赵大善人?如何?”   “不过沽名钓誉之辈!”庞牧不屑道,“对了,还要劳烦先生查查那赵光耀的来历,之前听说他只是寻常富户,煞是本分厚道,可今日我观他气息平稳,下肢稳健有力,显然是会功夫的。”   “会功夫?”众人不由得十分诧异。   晏骄忙道:“郭仵作是本地人,之前我听他说,那赵光耀一直都说自己早年在外跑小买卖,因机缘巧合赚了几笔大的,这才渐渐发迹,谁也不知道他会功夫呀。”   可这话既然是庞牧说的,必然不会有错。   庞牧略一沉吟,“请郭仵作过来。”   不多时,郭仵作到了,庞牧便叫他将有关赵光耀的事都事无巨细说出来。   郭仵作刚才一直在屋里复习解剖相关技巧,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还是原原本本的讲了。   “……他回乡时,我还在读书,记得当时甚是轰动……他这些年一直厚待乡里,又筑桥铺路、赡养孤寡,百姓们没有一个不说好的。哪怕两个赵公子混账不堪,百姓们也都未曾迁怒到赵光耀身上,还时常惋惜他后继无人,以至于晚节不保。”   齐远就摸着下巴道:“我是素来不信什么大善人的,这人呐,往往越是叫人说是个君子,就越有鬼。”   比起真小人,他更憎恶伪君子。   郭仵作瞧了他一眼,“可多年来,赵光耀除了教子无方,确实没什么可诟病的。”   庞牧抬手止住又要说话的齐远,问郭仵作,“赵光耀可会武?”   郭仵作一愣,下意识摇头,“不会吧?这么多年也没听说。”   众人对视一眼,越发觉得可疑。   练武强身健体,本就为世上男儿所推崇,且前些年战乱不断,世人越发有了尚武的风气,会功夫这种事完全没必要隐瞒。   庞牧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什么,当即道:“廖先生!”   廖无言闻弦知意,立刻拱手道:“属下明白,这就去。”   说完,便去翻阅当年的户籍档案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不说那赵光耀与此次连环命案有何关联,庞牧却是打定了主意,未必要趁机剪除赵家父子这颗毒瘤。   他在这边忙活,赵光耀却也没有坐以待毙,早在十里亭时便叫心腹入城打探。   “县城内每日往来人员甚重,若是找人却是大海捞针,”他面色阴沉的看着庞牧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可他们那几匹宝马着实神俊,但凡看过的必然不会忘记,你等速速入城去找韩老三,将方才那几匹马的模样细细描绘……”   那韩老三是个积年的老赌徒,但凡值钱的东西都略通一二,又因结交甚广,消息格外灵通,经常被赵光耀使唤着跑腿儿并倒卖消息。   只要找到了马,还愁找不到人吗?   赵光耀回家时,去衙门打探赵文赵武消息的小厮已经回来,见他脸色比离开时更坏一层,越发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说!”赵光耀冷声喝道。   那小厮狠狠抖了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的说:“回,回老爷,两位少爷并一众随从都被下了大狱,小的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见上一面。”   见赵光耀额上青筋鼓起,他又嗙嗙磕了几个头,带着哭腔道:“老爷,实在不是小的不尽心啊,这新任县官儿来了之后光景便大不如前,原先咱们的眼线都被拔除,上下内外只守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啊老爷!”   赵光耀那素来无往而不利的名帖都被拒了不下十回,他自然是知道如今的县衙是何等森严,倒也没因为此事迁怒。   “滚!”   那小厮如蒙大赦,又磕了两个头,屁滚尿流的跑了。   赵光耀在屋里转了几圈,面沉如水,眸光一闪,又对门外喊道:“来人!笔墨伺候,待我书信一封,你即刻送往都昌府府衙!”   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小官儿便如此猖狂,只手遮天么?   既如此,我便叫你当不成县令!   ——   眼见着衙门上下又迅速忙碌起来,偏晏骄还是无事可做,只好去买了两头猪,分别作了风干和熏制两种腊肉,结结实实挂满一整个房梁。   她特意留下一大块纹路尤其美丽的五花肉,剁成肉泥,加上鸡蛋和揉碎了的豆腐,捏成婴孩拳头大小的肉丸,先下锅炸成金黄色,然后再加上大骨汤,慢慢熬煮。   本来她是习惯加胡萝卜碎的,但大禄朝如今竟没有胡萝卜,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换成豆腐。   岳夫人听见她乒乒乓乓剁肉时就过来了,亲眼看着她动作麻利的搅和肉馅、捏丸子、先炸后煮,便饶有兴致道:“这是狮子头不是?”   “是也不是,”晏骄调了下火,笑道,“我自己瞎胡乱调的味儿,自然是无法与真正的大厨相提并论,索性也不敢妄称是狮子头,只胡乱叫一句炖肉丸子罢了。”   老太太笑的前仰后合,“你这名儿倒是质朴有趣,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了。”   她又微微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我闻着味儿倒好。什么大厨不大厨的,都说众口难调,难不成大厨做的东西,天下所有人都爱吃么?或是路边摊贩的简单吃食,便无人问津?咱们自己吃着好,那就是好了。我看你啊,便是顶顶好的一个大厨!”   晏骄捂脸笑,怪不好意思的,“您老只管哄我。”   “可不是哄你怎的?”老太太一本正经的说,“就是哄你,把你夸得晕头转向的,最好日日都做才好呢!”   两人说笑一回,老太太又去隔壁储藏室看了那“肉林”,不由得啧啧称奇,“我年轻时倒隐约听过几耳朵,说西南那边也有差不多这样儿把肉吊起来的吃法,不曾想你也会做哩,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晏骄就笑,“那熏干的快些,便是最慢的风干腊肉,年底也就吃上了,到时还怕尝不到味儿么?”   说话间,那锅金棕色的肉丸子就炖的差不多,愈加浓烈的香气争先恐后从锅盖边缘挤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白色痕迹,香的吓人。   晏骄约摸着时候差不多,就打开锅盖瞧了瞧,见锅底汤汁已经十分粘稠,闪亮的红棕色已有些挂壁,便满意的熄了火,将它们盛到广口大瓷盆里,最后从上到下淋上酱汁。   不管是熬粥还是炖菜,但凡需要加水的,最好都一次性加足,不然后期断断续续添水,滋味不匀,饭菜味道就大打折扣了。   她又取了些提前泡好的菜干儿,用热水焯过之后,颜色更嫩更绿,摆一圈儿在肉丸子边上,整个儿都清爽了。   “晏姑娘!”晏骄才要刷锅,林平就从外头急忙忙跑进来,一路上大呼小叫的,与平时少年老成的模样当真判若两人。   偏阿苗正巧来送饭,两人在院门口险些撞到一起,都吓了一跳,哎呦呦叫起来。   晏骄和岳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过去问道:“怎么了这是?撞着了吗?烫伤了吗?”、   “没事没事。”阿苗忙道,手中托盘虽然洒了些菜汤出来,所幸天气寒冷,汤汁一溅出来也就冷了。   她看了看袖口上好大一块污渍,不免心疼,略带气恼的对林平道:“你这人也真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娘才刚给我做的新衣裳,未必洗的掉呢!”   林平急的脸红脖子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一味赔不是。   晏骄拉着阿苗看了几回,确认没烫伤后,忙打圆场道:“好啦,好啦,他也不是有意的,我这里多得是料子,等会儿我回来,我带你挑去!”   “我不过随口一说,哪里好让姑娘破费!”阿苗连忙摇头,又瞪了林平一眼,道,“气话罢了,我这就去厨房那边找火碱洗一洗,也就能拔下来了。”   林平只是赔不是,又说要赔她衣裳云云,到最后,阿苗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胡乱放下饭菜,转身就跑了,跑出去几步又停住,反复强调不要他或是晏骄送衣裳,自己洗洗就行。   晏骄失笑,心下却越发决定要翻一块清雅俏皮的料子与她。   闹过这插曲之后,晏骄才有空问林平是什么事。   林平哦了声,忙道:“大人才刚接到飞鸽传说,貌似有大消息,命我赶紧请您过去呢!饭也在那头一并吃了。”   不等晏骄开口,岳夫人已经麻利的替她装好大食盒,连带着那一盆炖肉丸都塞给林平提着,又主动催促晏骄道:“快去吧,正事要紧。”   晏骄略一迟疑,一咬牙,“那我下回再陪您吃饭。”   说完,便也风风火火的走了。   老太太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忽然就笑了。   “这孩子,人家的丫头都想着偷懒儿,偏她不忙活着还全身不得劲。”   罢了,便是这样才好,两人相互扶持着……   雪停了,但北方冬日里风一贯大得很,呜呜咽咽妖精下山也似,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   晏骄缩了缩脖子,心下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飞到庞牧哪儿,问问究竟是何线索,以至于素来内向腼腆的林平都这般失态。   二堂那边的大饭桌也已摆好,多日不见的图擎今儿也来了,还主动起身把她让进去。   吃饭的次数多了,座次差不多也固定下:大家基本上默认晏骄占据庞牧和廖无言之间的黄金席位,齐远和图擎再分列两边。   “冻坏了吧?”庞牧将一只精巧的铜质手炉塞过去,又拍了拍铺了厚实皮褥子的椅子,“先暖暖。”   晏骄道了谢,又搓了搓耳朵,“真冷啊。”   不过短短一段路,她的鼻尖和下巴就都冻得红彤彤,一双眼睛也水汪汪的,瞧着可爱又可怜,恰似喵喵叫的小猫儿。   庞牧狠狠瞧了几眼,又掀开大圆桌的桌布,催促道:“把腿放进去。”   晏骄低头一看,见桌下赫然摆着两个大暖炉,将桌布围住的空间都熏得暖烘烘。暖炉外层立着一圈铁栅栏似的东西,不怕谁不小心踢到。   大约是暖炉里加了香料,扑面而来的热气里泛着清爽的柑橘味。   屋里起着地龙,桌下还有一整个“暖室”,哪怕是个冰棍儿呢,只怕没一会儿也要冒汗了。   晏骄从善如流的把整个下半身都用厚实的桌布盖住了,然后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   “这算什么?还早呢!”见她露了笑模样,庞牧这才有心情说笑,“十月尚未过完,等到了腊月,更冷几倍。好歹这还是中原腹地,你若有空去关外瞧瞧,那才叫风雪交加。大风刮的人睁不开眼睛,雪堆得几丈高,一旦出门,哪怕是白天,若是地上没有标记,转头就找不到门,只好生生在外冻死……”   晏骄听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又问了许多问题。   众人早已习惯他们自顾自说话,也不去搭理,只是见林平空手而去,满载而归,都条件反射的开始分泌口水。   这是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洁白细腻的大瓷盆里,圆滚滚的肉丸与翠绿的蔬菜相互依偎,下头是红褐色的酱汁,看上去分外可人。   这么香的东西,就该放到肚皮里好生疼爱!   大家先一人插了一只肉丸放入碗中,又非常熟练地浇上汤汁,然后狠狠挖下一大块塞入口中,这才心满意足的开始讨论案子。   庞牧散出去打探消息的鸽子回来了,之前的王庆和刘知文两名死者的居所虽然相隔千里,但竟还真有共同点:   两人原本的户籍并不是那里,而是十五年前突然身怀巨富的出现,仿佛横空出世一样,然后便扎根至此。   晏骄听得连肉丸子都忘了吃,脱口而出,“真的是报复性的连环杀人?”   庞牧也觉眼前迷雾已能隐约看见曙光,点头,“十有八九。”   同时满足多重特殊条件的可能性太低了。   “这还没完呢,”廖无言看上去胃口很好,又飞快的插了第二只肉丸子,引来众人侧目,“你们猜我昨日翻阅本县户籍档案之后,是何结果?”   众人下意识对视几眼,然后异口同声道:“赵光耀!”   “不错,”廖无言一口气吞了半个肉丸,又喝了两口水清口,“他虽不是外地的,但还不到二十岁时就抛家舍业,随商队四处漂泊,一度杳无音信,赵家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不曾想十五年前,他忽然回来了!”   三名富豪,都曾有过数年生死不明的情况,然后又都在十五年前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已经无法单纯用巧合二字解释。 第41章   突然冒出的线索让大家看到曙光, 觉得抓住凶手不过顷刻之间,谁知十一月初五, 外头竟又传来消息:   第三起案件出现了!   都昌府和云汇府交界的一个小县城内, 土财主秦勇家中突然爆炸起火, 一家六口和十多个下人被炸死、烧死,伤者也有许多。   因爆炸助长火势, 紧邻的一位乡绅家里也被波及:院墙垮塌砸死一人,另有角房门窗被引燃, 两名睡梦中的小厮堵在里面出不来,生生被烟呛死了。   一般情况下,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又是照着杀人全家去的, 同一人所为的可能性极高, 但等真正讨论到是否并案时却出现了分歧。   就连平安县衙内部,也分了两派。   “是否有人想趁机浑水摸鱼?”图磬说,“或是其他寻仇的, 只是找不到机会,如今发了大案,正好叫别人背黑锅。”   从作案手段到人数, 第三起案件与前两起明显存在许多不同,如果仅凭死者也是有钱人这一点就简单粗暴的并案, 似乎缺乏说服力。   刘捕头他们也是这个意思,闻言便道:“属下记得前些年曾发过一次案子。有个盗贼入室劫掠,连犯数案之后被捉, 审讯时却对其中三起死活不认。当地官员也觉有异,复又调查,果然捉到另一名歹徒,原来是他故意跟在后头混淆视听。若非那官儿心细,只怕要叫第二名人犯逍遥法外了。”   晏骄反驳道:“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模仿犯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并案处理。”   模仿犯罪这个专业术语是她第一次说,不过因为十分浅白易懂,大家一听也就明白了,都觉得这个形容很是简洁明了。   “模仿犯罪可能是祸水东引,也可能是变态崇拜和追随,但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见众人都看过来,庞牧也投来鼓励的视线,晏骄继续道:“从犯罪者的角度来考虑,自然是模仿的越像越好,可秦勇一案呢?除了主人家有钱之外,竟无一相似之处。难道犯人会看不出么?若这么简单叫人断定为不同凶手所为,岂非前功尽弃?”   图磬愣了下,不得不承认她的说法似乎更有道理。   庞牧点点头,“还有呢?”   “前两起案子发生之前,外界几乎没掀起什么风浪,没人设防,所以凶手肆无忌惮,”晏骄谨慎分析的同时,又大胆进行犯罪侧写,“他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可以在将被害人一家上下迷晕之后,不慌不忙的挨个割喉。”   “但是现在不同了,两起大案震惊全国,哪怕是偏远的村镇也略有耳闻,不管是官方守卫盘查,还是民间百姓的警惕心,都不可同日而语,他再想故技重施,像以前那样慢慢来,恐怕不太可能。”   “可是放火就简单多了。这几日干冷又有大风,一旦起火很难及时扑灭。或许他只需要一些油或是炸药,然后找机会溜进去放一把火,再飞快的消失就好了!”   “这说明犯人对外界信息非常关注,为了保证成功可以放弃惯用作案手法,细心谨慎却又足够疯狂。他可能不太起眼,看上去很本分,甚至有些可怜,能在很短时间内取得别人的信任或是同情,并且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更重要的一点是,从第一起案子到第二起案子,中间隔了足足四个月;而第二起案子到第三起案子之间,只隔了不到一个月,作案手段也更简单粗暴,丝毫不在意会误伤无辜。这并非是单纯距离缩短可以解释的,更多的还流露出一种紧迫感。很明显,他知道包围圈在不断缩小,开始着急,并渐渐丧失冷静。”   “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非但没有暂时隐匿,反而选择顶风作案,可见其执拗与疯狂,这种人后期做出再歇斯底里的事都不为过。”   这是晏骄短时间内第二次提到疯狂。   她缓缓吐了口气,说出最后的结论,“他从南向北一路犯案,第二、三起案件虽然都在云汇府境内,但确实在一步步往平安县逼近。我很怀疑,赵光耀就是他的第四个目标。”   庞牧率先点头,眼中露出赞赏和喜悦的光芒,“我已联络云汇知府,向他询问秦勇身份背景一事,想来很快就有消息。”   事实证明,这个快还真是快。   当天下午,云汇知府派来的衙役就五百里加急到了,不仅带了云汇知府亲笔书信一封,更有两案的详细卷宗。   饶是情况紧急,晏骄也还是忍不住打趣道:“大人好生厉害,我常听闻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云汇知府非但官阶高,且又不是本地官员,可大人您每每询问,他竟这般积极的有问必答,难得还考虑的如此周全。”   卷宗这类东西,本就不是可以随便示人的。   若是寻常县令向外府知府询问,只怕非但没有结果,反而要落一个僭越的罪名。   众人一阵窃笑,庞牧翻阅卷宗的动作僵了僵,决定装没听到的。   天知道云汇知府刚上任还不满两年,素来兢兢业业,结果短短两个月内就连发两起大案,直如五雷轰顶,愁的头都要秃了。   眼看三月之期一天天逼近,项上人头随时可能不保,发妻更是频频暗中垂泪,他就要仰天长叹,痛恨老天不公。   之前率先向平安县发公文,未必不是存了求助的心。   这位平安县令可谓简在帝心,听闻圣人隔三差五就要向身边的人提起,又云亏待了,其余重赏更是不计其数。若他老人家能开开尊口,为自己在圣人跟前美言几句,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哪怕就是贬去西南酷暑之地种荔枝呢,也比直接砍了的强吧?   所以饶是两人之前素无往来,值此命在旦夕之际,云汇知府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谁知结果竟比他预料的还好上百倍:   那位年轻的国公爷虽没明着说要帮忙,可竟直接跟他要起了卷宗,云汇知府便如黑夜中窥见一点光亮,喜得魂儿都要飞了,但有所问,无有不应。   因前头那起案子的经验,这次案子一发,也不必庞牧的书信亲至,云汇知府立刻熟门熟路的把对方可能用到的东西都分门别类的装好,命人快马加鞭连夜送来。   庞牧本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拆开书信之后一目十行的看了,又递给晏骄,并颇为振奋的对众人道:“那秦勇,也是十五年前刚来的!”   话音刚落,众人面上便都露出欣喜之色。   只这一条,就足够并案了!   晏骄看了信,惊讶的念道:“云汇府一座采石场内火药被盗,约莫有近三十斤……”   三十斤?!哪怕这个时候的火药纯度不高,也是个很惊人的量了吧?   “想必这就是此次爆炸原因了,”庞牧对众人说,“有几个有经验的衙役看过了,说是自制土炮,里头放了许多尖锐的碎石、瓦片等物,一旦爆炸,威力奇高,好多人就是因为被炸伤而无法快速逃离,进而失血过多或是熏烧致死。”   齐远对军火的了解远超其他人,飞快地在心中推演一遍之后,面色凝重的说:“土炮可不是什么人都会做的,一个闹不好,先把自己炸死了。而且足足三十斤火药,若一口气全用上,死的绝不止这点儿人。”   图磬点头,“他果然还要继续作案。”   他当即请命道:“属下欲调动西山兵马,严防死守,排查一切可疑人员。”   庞牧当场写了调令给他,又盖了大印,“准。”   如果只是针对特定目标的报复也就罢了,可眼见着凶手已经杀红了眼,如今又得了杀器,保不齐会对其他无辜者动手,必须防患于未然。   书信中还提到另一条线索:那秦勇家中有个密室,里头很有几件名贵器物,瞧着纹样,颇有西南一带的风格。   这本不算什么,可巧就巧在,之前也曾在刘知文家中发现过类似的。   那么是不是能够说明,这两人私下确实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有了这个猜想之后,云汇知府不敢迟疑,立刻就在信中将自己的推断说了。   庞牧将卷宗内仔细绘有那些器具模样的画儿拿给廖无言看,后者点点头,“不错,确实是那一带的。”   说着,他就指着其中一处肋生双翅的猛兽纹样道:“想必大家还记得之前的举子被杀一案,最后两名举子是滇阳人士,而这便是当地的上古神兽之一。古籍中记载,这种神兽性情凶猛却忠心护主,能于梦中扑杀恶鬼,多为武人所喜,也常被用来镇宅。”   齐远嘴快,当即大咧咧总结道:“就是心里有鬼怕冤魂索命呗!”   廖无言失笑,想了下,倒也跟着点了点头,“结合本案,真要这么说,倒也不错。”   寻常人家便是镇宅,也不会选这个吧?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   齐远嘿嘿一笑,“若是能找个由头搜搜赵光耀家就好了,说不得也藏着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儿。”   廖无言笑道:“你想的倒美。即便搜出来又如何?也不过增大怀疑罢了,难不成还不许人家随手买个玩意儿耍耍?”   说起赵光耀,忽听图磬语气复杂道:“说起来,咱们将那赵氏兄弟关入大牢,岂非恰恰救了他们性命?”   众人顿时一阵沉默。   对啊。   就目前的线索来看,赵光耀确实很可能就在受害者名单上挂了号,若照凶手迄今为止的手段,他那两个作恶多端的儿子肯定也跑不脱。   但现在不同了,那俩畜生在牢里啊!   或许牢房平时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可在这种危急关头,反而是天下最安全的所在。   齐远狠狠骂了句,眼巴巴看向庞牧,“大人,要不咱们先把他们扔回去?”   扔是不可能扔的,庞牧虽也厌恶赵氏兄弟为人,可也实在做不出明知有危险,偏还要硬把他们往凶手怀里推的事。   这跟故意杀人有什么分别?   话虽如此,庞牧还是难免有些恶心,不管不顾的去演武场打了一整套拳。   晏骄也知他心中不快,想了下,便去精心准备了宵夜。   食物天生就有治愈人心的神奇力量,尤其在这寒冷的冬夜,来点热乎乎的东西真是最美不过。   熏制的腊肉已经可以吃了,她慷慨的取了一大块切成薄片,在砂煲内的米饭上摆了厚厚一层,又点了些泡发切碎的青菜干儿。   经过熏制的腊肉结实紧致,纹理鲜明,刀切下去会发出微不可闻的摩擦声,还能感受到那种特有的弹性。   一个好厨子仅凭手感就能判断食材的好坏,只是简单的切肉动作,晏骄就很肯定自己这批腊肉做的非常成功。   煮饭的空档,她挑了根最肥嫩的排骨剁成麻将大小的块,煮去血水后先炸至微微焦黄,这才正式调味开煮,稍后加入事先泡发的豆角干翻炒后细细的炖。   灶膛内的柴火噼噼啪啪的烧,锅内菜肴咕嘟咕嘟冒泡,香气渐渐充满了这间不大的厨房。   豆角干吸饱汤汁后重新丰盈起来,蔬菜的清香和肉类的醇厚肥美一点点融合,等到最后,豆角软烂入味,排骨也入口即化,只需要用牙齿轻轻一带,自己就乖乖从骨头上脱落了。   大口的肉固然过瘾,可偶尔吃到带脆骨的部分,咯吱咯吱,别有一番滋味。   一饭一菜里都有肉,夜里吃了不免腻味,她又取了几条新鲜胡瓜,大刀拍碎后只用蒜泥和香醋拌匀,酸辣可口,清爽开胃。   这会儿的胡瓜都是洞子货,价格奇高,就这么小小两条,放在外面都能买一只肥鸡了。   打完拳的庞牧心情平静不少,洗过澡后又回到书房内翻看卷宗,听说晏骄过来,还有些惊讶。   “这么晚了,天气又冷,你”他还没说完,就看见对方手上端的大托盘,闻到里头飘出来的浓烈香气。   对上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他便再也说不出旁的话,忙一手稳稳接过沉重的托盘,另一只手直接把人拉进来,转身时还抬腿将门踢上。   “你莫不是个半仙能掐会算,不然怎知我饿了?”他笑道。   姑娘辛辛苦苦做的,他便是再蠢,也知道这份心意要细细领受的。   晏骄莞尔一笑,也觉得意,“你晚饭吃的不多,又去练武,冬日里不饿才怪。”   说完又眨眨眼,“我也饿了。”   两人相视而笑。   庞牧让她进里面隔间坐了,又去倒热茶。   因是晚上,正经吃茶不免走了困,他便取了麦仁茶,滚滚煮了一壶。   这还是他上回见晏骄在元山寺吃的香,特意打发人出去买的。原本想着挑个时候送过去,谁知一忙活起来,竟给忘了,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晏骄在他面前打开了那个不断从缝隙中拼命散发香气的砂煲,“那个是我自制的煲仔饭,可惜有些仓促,材料不足,不过滋味儿应该不坏。”   那煲仔饭上一层肥瘦相间的肉片,边缘与沙煲接触的地方还在微微颤抖,不时炸出一个油花,显然刚从火上拿下来不久。   经过烹调之后的肥肉呈现美丽的半透明,隐约可以看见底层的米饭。瘦肉是深沉的红棕色,表面一层油光,引得人垂涎三尺。   “这就是害你前阵子忙的人仰马翻的腊肉?”庞牧一脸稀罕,又凑近了闻了口,“果然与寻常肉不同。”   说完,他又闻了闻,不大确定的说:“似乎有些果香气。”   “正是!”晏骄用勺子直接插到砂煲底部,连着脆脆的锅巴一并挖到碗中,“风干的那些还没好哩,这是果木熏制的一批。”   其实煲仔饭这种东西,最适合一个人抱着砂煲大口大口的吃,不过考虑到夜已深,又有别的菜,他们两个分着吃刚好。   吃饭么,本就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下头是焦黄的锅巴,中间是雪白的米饭,再往上是晶莹的腊肉片和碧莹莹的蔬菜,一层层好看极了。   “好巧的心思,”庞牧赞叹一回,狠狠挖了一大口,又夹排骨吃,只觉满口咸香,鲜美无比,连连点头,“这个也好。”   晏骄咔嚓咔嚓嚼锅巴,心想真香啊,改天应该单独做点锅巴,当零嘴。   啊,说到香脆,蛋卷似乎也不错呢,中间再抹一点甜甜的红豆沙或者绿豆沙,哦,枣泥也好……   她的眼睛无意中扫过外面书案上的卷宗,忽然想起一种近乎荒唐的可能,“假如赵光耀真的是目标之一,自己必然有感应,他会不会索性自己也犯点事儿,去找两个儿子狱中团圆?”   庞牧被她的突发奇想惊的呛到了,忍不住笑起来,斩钉截铁道:“不会。赵光耀极其自负,这种人只信自己不信旁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别说他自己进来,只怕这会儿还在想法子往外捞人呢!”   他说的没错,赵光耀确实在想法儿捞儿子。   前头那几个被杀的只是没本事,死就死了,可他赵光耀可不一样,只要对方敢来,直叫他尝尝什么叫有来无回!   他命人入城打探之后,很快就有了消息,意外得知那新晋仇人竟然就是连日来避而不见的县令,登时怒极反笑。   “好好好,怪道这样嚣张,原来衙门就是他自己开的!不过区区一个县官儿,竟也想拿捏我?”   他立即又向都昌知府写了第二封信,里头除了信纸之外还夹了厚厚一沓银票,叫人连夜送去。   却说都昌知府孟径庭接到赵光耀第一封信时,本不以为意,觉得区区一个外乡人,自己堂堂知府难道还弹压不住?只要原告没话说,想来庞牧贵人事忙,也不会太过计较。   可等赵光耀的第二封信到了之后,他就恨不得跳起来往自己脸上抽几巴掌,然后将这烫手山芋丢得远远地。   庞牧,他娘的赵光耀你这鳖孙竟然让本官压制庞牧?!   孟径庭火烧火燎的在书房里转了几个圈儿,招来心腹,“你速速将这两封信都原样退回去,只说我出门巡视去了!”   见他难得惊慌,师爷十分不解,上前道:“大人,他不过一介县令,即便与州等同,可到底矮您两截,何苦畏惧?”   自家大人拿钱替赵光耀办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偶尔也能得些好处,怎的偏偏这次就不成?   孟径庭正愁没处发泄,抬头骂道:“你懂个屁!”   要真是一介知县就好了。   他明面上是知县,可又哪里是简单的知县!真当国公的名号是假的吗?   自己这知府放在地方上,倒是能看,可在人家那超品国公面前算个屁!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身上只有知县一个光杆儿名头,终究是与圣人幼年相识的情分,那可是从龙之功!与他作对,跟与圣人直接做对有何分别?谁人敢惹?   孟径庭越骂越气,越想越害怕,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个不停,又神经质的喃喃道:“赵光耀啊赵光耀,你这厮害我好苦,真是害苦了我!”   “……望大人命那小贼即刻放人……”   听听,这说的叫人话吗?   “吾命休矣!”孟径庭越想心越凉,索性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满脸颓然。   “赵光耀啊赵光耀,你这混账,生了儿子却不好好管,如今惹到不该惹的人头上,竟还要拖我下水。”   “不对,他必然不会无缘无故抓那赵家崽子,想来已经知道赵光耀多年来的恶行,如今便要寻个由头发作了。”   “对了!”他忽的站起来,惊恐不已道,“或许,或许他本就有意留下赵光耀与我通风报信,到时来个顺藤摸瓜人赃并获,便要对我开刀了!”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怕聪明人多想,就好比现在,孟径庭越想越觉得许多原本正常的事情也都不正常了,而庞牧的所有动作都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就好比前任平安县令,说不定压根儿就不是自动离任,而是私底下还犯了旁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事发被……抓了!不然天下之大,他庞大爷为何偏偏要来这平安县?   剿匪?真的是山匪吗?   再往深处想一想,又或许,他的意思,便是圣人的意思!   孟径庭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完了!   朝廷这潭水真的太深了,他竟不能参透一二!   那师爷原先不知道庞牧的底细,这会儿听自家主子颠三倒四的一说,也是吓破了胆,情急之下忙进言道:“大人,左右前任县令已经走了,人不在跟前儿,无从对质,您就是否了又如何?那平安县到底不是您的直接辖下,且这山高皇帝远的,您只说自己被蒙蔽了,一无所知,不就完了吗?”   “胡言乱语!”心烦意乱的孟径庭猛的一甩袖子,面容惨白,“你真当他是寻常武夫那般好糊弄吗?但凡骗过他的,早不知投胎几回了!”   保不齐上任平安县令这会儿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说完,他干脆伏案大哭道:“完了完了,老夫辛苦经营半生,真是一朝失蹄,全都完了呀!”   那就是个煞星杀神!手底下不知挂了多少万的人命,如今仗都打完几年了,西北几国说起他的名字来还能止小儿夜哭!本官有几个脑袋够他砍,几条老命够他搓磨?   悔不当初,真是悔不当初啊!   自从知道自己手底下来了这么一尊大佛之后,孟径庭简直是寝食难安,生怕对方什么时候找到自己头上。   素来爱财如命的他甚至当机立断,迅速斩断了绝大多数银钱往来,努力兢兢业业清正廉洁。   天可怜见,十数年寒窗苦读,他立志就是当个贪官呀!结果这还没捞回本来,竟就被迫走上了清正廉洁的路子?真是有苦说不出。   还有百姓为表感激,偷摸的送红鸡蛋,他真是心情复杂,百感交集:他差这几个红鸡蛋吗?他想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的!   孟径庭这辈子都没这么虔诚的乞求过:求求您老了,赶紧他娘的升官儿吧!   本想着好歹还有赵光耀这个财神,偶尔偷偷摸摸干一笔,也算不亏了。可万万没想到,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赵光耀那老匹夫直接就干了笔大的:直捣黄龙,头一回出手就惹到了祖宗!   孟径庭心中翻江倒海的,思来想去,就觉得自己肯定已经是瓮中鳖,庞牧之所以不直接动手,也是想给自己主动坦白的机会……   是了是了,自己好歹是圣人亲自任命的正四品知府,如今他没有尚方宝剑在手,哪里能说杀就杀?   想到这里,孟径庭忽然又觉得有了一线生机,不由得欣喜若狂,连忙命人磨墨铺纸。   死道友不死贫道,趁着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还是赶紧主动坦白的好。   左右坏事都是赵光耀自己做的,他不过……从犯,对对对,最多被流放!好歹还能有命在。可若一意孤行,等到那杀神登门,一怒之下砍了自己脑袋……   都说无巧不成书,好事儿坏事儿都赶到一块儿去了。   孟径庭的认罪书还没送过来,可庞牧面前却已经站了一个登门说要主动认罪的。   “韩老三,你说要认罪,认什么罪?”庞牧略感诧异的看着堂下惴惴不安的韩老三,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对方的又一种套近乎的方法。   大堂上很冷,这会儿又开着门,冷风呼呼的从外灌进来,可韩老三却浑身冒汗。   庞牧猛地抬高声音,“你击鼓鸣冤,此刻却闭口不言,难不成要戏耍本官!”   韩老三猛地一抖,咬咬牙,突然高高的撅着腚,以头凿地道:“大人,小人,小人要举报那赵光耀威逼小人窥探大人行踪!” 第42章   韩老三是来投诚的。   他老老实实交代了赵光耀命他按马寻人的事, “外头的人只说他是个善人,可小人却知道这是个糟烂肠子, 但凡他叫小人打听什么事儿了, 就必定在憋坏水。”   “大人您固然英明神武, 可猛虎架不住群狼啊,他又与那知府孟径庭勾结, 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小人,”韩老三吞了吞唾沫, 带着点谄媚的说,“小人也是来跟您示警啊。”   庞牧玩味一笑,身体微微前倾,“你替赵光耀卖命多久了?”   韩老三的身体抖了抖, 额头上啪嗒落下两滴汗来, 哆哆嗦嗦道:“六,六七年了吧。”   “你们是如何勾结在一处的?”庞牧继续问道。   韩老三听不大出他的心思,偷偷抬眼看了下, 就见庞牧背后的齐远眼睛里似乎都带了杀气,韩老三顿时打了个哆嗦,忙重新埋下头, “小人没什么本事,早年就开了赌场, 后来县令,啊,是您前头调走的那个, 把小人抓了进去,说要砍头。昔日那帮称兄道弟的人非但不帮忙周旋,反而抢了家私钱财跑路……小人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可又过了大约半月,竟然稀里糊涂被放回去!就连赌坊贴的封条,也都撤了。”   “小人后来才知道是赵光耀从中调和,又送了那县官儿一大笔银子。赵光耀当时便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人物,小人与他素不相识,却蒙此大恩,当真是感激到了骨子里。”   “小人虽不是个东西,却也晓得知恩图报,便开始替他卖命。”   庞牧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既如此,赵光耀也算你昔日旧主,你可知眼下做的这背主忘恩的事,最叫人不喜?”   背叛这种事,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样的忠心,自己可用不起。   “小人知错,”韩老三急得满脸通红,忍不住高声喊道,“可,可小人是有苦衷的!”   一开始,他也不过跑个腿儿、传个话、打探下消息什么的,后来赵光耀见他做事勤勉,嘴巴又严,便渐渐分派了更内幕,也更见不得人的事。   韩老三虽然坏,却还没到丧尽天良的地步,时间久了看得多了,也觉胆战心惊。   赵光耀与本地知府、知县沆瀣一气,一手遮天,背地里做了不知多少腌臜事,随便哪件捅出去都会引发一阵轩然大波。   他知道太多见不得人的内情,只怕提出脱身那日,便是气断身亡之时。   就在这个时候,庞牧来了!   他刚一来,便秉雷霆之怒,一举清除平安县内山匪,又连破几起大案,还清理了县内许多诸如赌场、妓院等污秽场所,现在更是连赵光耀的帐都不买。   韩老三别的不行,看人却很刁钻,立即就敏锐的觉察到这位县令恐怕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只怕在朝中有大靠山。   正好赵光耀又说要找人,韩老三一听就知道是庞牧,当下便留了个心眼儿,哄着来人将事情原委说了。   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你着实打得好算盘,”庞牧冷笑,“不过是想借本官之手扳倒赵光耀罢了。你过去几年内为虎作伥乃是不争的事实,有今日实属咎由自取,竟也想全身而退?”   被窥破心事的韩老三抖若筛糠,整个人都好似被雷劈了,哪里还敢有不好的心思?   他磕头如捣蒜,几乎带了哭腔,“大人饶命啊,小人知罪了,可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小人如今想学好了,确实想学好了!”   “那赵光耀确实是个十恶不赦的,若能除了,也算造福百姓不是?”   庞牧嗤笑出声,漫不经心道:“你也说他与知府孟径庭勾结,而本官不过小小知县,能奈他何?”   韩老三干笑,努力赔着笑脸道:“实不相瞒,小人自认看人颇有一套,那孟径庭小人也是见过的,确实颇有气势,可却实在无法与大人您相提并论。”   之前他只是不确定庞牧是否还会步上一届县令的后尘,继续与赵光耀和孟径庭勾结,所以迟迟不敢动作。可如今看来,只怕要动真格,自然不必再等了。   庞牧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也不说话。   韩老三被看得浑身发毛,口舌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齐远忽然嘿嘿笑了两声,不怀好意道:“哪怕土匪入伙还要有个投名状呢,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了几句话就想叫大人信你?”   庞牧勾了勾唇角。   韩老三心头一动,膝行向前,“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齐远看了看庞牧,继续道:“替我们留意一个人。”   韩老三喜形于色,“大人尽管放心,找人那是我的老本行!只是不知找什么人?”   既然对方没有直接把自己撵出去,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庞牧朝外招呼一声,“去请晏姑娘过来。”   不多时,晏骄过来,问明原委之后就把之前反复整合过得嫌疑人侧写细细描述一遍。   韩老三一听就呆了。   多年来,他盯过的人无数,可这没名没姓甚至连个大体模样都没有的,怎么找?   庞牧又道:“什么时候这投名状有了苗头,再说改邪归正的事。”   韩老三喃喃几声,一咬牙,“是!”   他才要告退,却又被叫住,还以为事情出现转机,结果庞牧一开口,他脑袋就嗡的一声,“怎,怎么还要打?”   庞牧摸着下巴道:“如今本官同赵光耀势如水火,你无缘无故过来,又全须全尾的出去实在可疑,未免露了马脚而功亏一篑,还需委屈你做个苦肉计。”   说罢,便抽出一支红签子丢下堂去,“来啊,将他打上十板子!”   韩老三有苦说不出,挨了一顿打却还要谢恩,被抬走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晏骄不太确定的问:“此人也算恶名昭彰,可信吗?”   “一半一半吧,”庞牧想了下,“刘本曾与我说过,韩老三确实想要抽身上岸,可沾水容易,上岸却难,如今来找我,倒也在情理之中。”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此人是个歪才,虽然结交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但恰恰就是这些人消息最灵通,又不会惹人怀疑。若果然能为我所用,日后不知能省多少事。”   晏骄恍然大悟,“大人思虑周全,是我多虑了。”   “多虑总比轻信好,今日我打了他板子,也是叫他长个记性。”庞牧笑笑,又微微吸了吸下鼻子,“你又鼓捣什么吃的了?竟这样香。”   “蛋卷,”晏骄顺势抬起胳膊来闻了闻,果然衣袖上也有淡淡香气,笑道,“被煲仔饭的锅巴勾了昏儿,就想着弄些香香脆脆的东西来磨牙。”   “煲仔饭?什么锅巴?”齐远敏锐的捕捉到了两个新词汇,“我怎么没吃过?”   “没吃过就对了。”庞牧毫不留情的堵回去,又起身道,“走,我也去瞧瞧那蛋卷到底是什么模样。”   齐远就小声嘟囔:“只需你们自己偷着开小灶,哼,这次被我抓个正着,我偏要跟去全吃了!”   三人回到小院儿时,就看见阿苗和杏花两个小丫头扒着厨房门,眼巴巴瞅着,见晏骄回来便如同等待鸟妈妈回来投喂的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眼珠子都亮了。   “姑娘!”   “姑娘你回来啦!”   岳夫人听见动静从里面走出来,见庞牧和齐远也来了,便笑道:“你们倒是会来,晏丫头才弄了稀罕零嘴儿,又香又脆。”   晏骄重新系上围裙,将那些微微有些沉淀的面糊再次搅拌均匀,然后一手小刷子,略沾一点油往锅底刷一层,另一手拿勺子舀了面糊浇上,然后用刮板略略刮平。   可惜没有专门的小不沾平底锅,不然压根儿不用这么费劲。   面糊在众人的注目下一点点凝固,趁它还没彻底变干,晏骄飞快的抹了些红豆沙,然后用筷子夹着一个边卷起来。   等晏骄又做了一个绿豆沙的,一个枣泥的,第一个就已经彻底干透了。   她的动作轻巧灵敏,好像就只是一刷、一抹、一抖,然后一个个圆筒状的蛋卷就乖乖落到盘子里,越摞越高。   蛋卷既有奶香又有蛋香,滋味醇厚悠长,中间的豆沙、枣泥馅儿甜丝丝的,混在一起吃就不会显得特别干,简直美味加倍。   晏骄一时贪心,馅儿弄的多了些,面糊用光之后还剩不少。   她还没说话呢,齐远就自告奋勇道:“白放坏了可惜,我替你吃了吧!”   这一脸的大义凛然,瞧着可真像是为人排忧解难呢。   众人纷纷投以鄙视的目光。   阿苗忙道:“姑娘,做豆沙包!”   杏花也说:“姑娘,做枣花糕!”   “豆沙卷!”   “山药糕!”   “铜锣烧!”   晏骄失笑,想了下,“炸麻花儿吧。”   她要炸的是那种发面的大麻花,中间可以夹馅儿,蓬松柔软,十分好吃,既能当点心,也能当个早饭。   大雪这天,庞牧照例过来陪老娘吃早饭,主食是叫什么肉夹馍的,一个外酥里嫩的烤白馍从中间剖开,里头塞着满满的酱肉,一口下去简直香的掉渣。   庞牧吃的连连点头,“这个倒好,费一回事能顶好几顿,带着出去也方便。”   晏骄就斜眼儿看着他笑,“我倒是能时常备着,出去办案带它也不难。”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充一句,“只要大家还吃得下。”   她这个语气,这个表情,顿时叫庞牧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出某些惨烈的画面。   他的喉头上下耸动几回,好算坚持住了。   “人总要吃饭,”他有点儿心虚的说,“回数多了,习惯了也就好了。”   死人他们固然是不怕的,可就怕恶心人!   岳夫人笑眯眯的看着自家儿子挨欺负,朝外面灰蒙蒙的天上看了两眼,“正好这个日子,只怕又有一场大雪好下。”   才说完,林平就熟门熟路的摸过来,面带喜色的说:“大人,韩老三来了,说是有消息了!”   庞牧和晏骄对视一眼,哪里还坐得住?二话不说扯了张油纸,包住啃了一半的肉夹馍,又呼噜噜喝了两口粥,这就风风火火往外走。   这动作这架势,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老太太看的直笑,“可算是应了才刚那话,可不就是便利?”   说着,又叫人去将厨房里剩下的白馍馍都照样切开,也学着晏骄那样往里头塞肉,满满当当装了一个大箩筐,又用小棉被盖好了。   “再去大厨房叫些汤水,一并送去前头二堂,就不远不近的搁在火炉边上,告诉那儿的人看着点儿,估计这群孩子还都没正经吃饭呢,等会儿该饿了。忙的天昏地暗的,别再顶风冒雪的灌了满肚子凉气。”   来的是韩老三和一个鼻青脸肿的瘦小男子,正跪在堂下捂着脸嘶溜,显然被打得不轻。   庞牧麻利的抹了抹嘴角的肉夹馍渣子,去案后坐了,“果然有消息了?”   “是!”韩老三忙指着身边的男子道,“这是小人手底下的伙计,惯会找人的,因鼻子奇灵,人送外号狗鼻子。”   庞牧等人不自觉就想起图磬……   庞牧赶紧甩甩头,不耐烦地打断道:“本官没工夫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只说结果。”   韩老三缩缩脖子,推了狗鼻子一把。   狗鼻子头一次见庞牧,只觉这人杀气甚重,唬的不得了,加上脸上又疼,说起话来就有些含糊不清。   “小人,嘶,小人这几日带着兄弟们往来于各个城门口和各处酒楼客栈,倒真是找到了一个大人所说的,只是,”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只是略有些出入。”   晏骄忍不住开口道,“你只管说就是。”   她毕竟不是专业做犯罪侧写的,而且线索有限,略有出入也属正常。   “是个女人。”   “什么?”众人一听,俱都愣了,“女人?”   “千真万确!”狗鼻子本就畏畏缩缩的,见他们反应这样激烈,就更怕了,忙涨红着脸为自己辩解,“小人打小就,就干这个,旁的不敢说,这是男是女,天下没人瞒得住!”   说到最后,竟是满脸的骄傲。   偏韩老三也在一旁跟着点头,很是与有荣焉的模样,“是是是大人,小人也敢替他担保!”   众人:“……”真不知是该佩服还是鄙视了。   庞牧捏了捏眉心,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狗鼻子抹了把脸,底气倒是比刚才足了些,说话也更顺溜了。   “那人是三天前入城的,果然如几位大人所言,矮矮壮壮,马上还驮着一口大箱子。小人找机会凑近了闻过的,确实有股火药味,虽然很淡,却瞒不过小人的鼻子。”   “小人生怕弄错了打草惊蛇,一连跟了两日,她却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小人想了一回,便去顺了她一个钱袋子,又故意露出破绽,果然,果然被她打了……”   他捂着脸哼哼几声,“那脾气爆的很,疯子似的,又会功夫,下手忒狠,若不是巡街的衙役路过制止,小人差点儿给她打死了。不过好歹也算听她骂了句,果然是西南一带口音!小人这才敢确定了,不敢耽搁,忙去找了三哥。”   庞牧啼笑皆非,心道果然是鼠道,倒也算机灵,是个可用之人。   想那凶手也不是善类,狗鼻子跟了三天,她未必没有觉察,若真的什么都不做,反而可疑。   可如今狗鼻子上去偷东西,前头一切鬼祟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庞牧叫人取了十两银子和药给他,“为衙门办事,必然不会亏待你,只一点,嘴巴要严。”   那狗鼻子活了大半辈子,受尽白眼,自认也没个人样,可如今竟然也开始为衙门办事了!   他喜得浑身发痒,也不觉得疼了,又颠三倒四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这才跟着韩老三去了。   一出门,他就将那两个五两的银锭子分了一个给韩老三,又点头哈腰道:“多谢三哥提拔,没想到我狗鼻子竟也有这一日。”   韩老三只怕没机会表现,又哪里瞧得上区区五两银子?又推还给他,只是笑道:“你自己拿皮肉换的,三哥要这个却成了甚么王八?大人给的,你只管揣着就是,只要好生干,好日子还长着哩!保不齐什么时候呀,外头的人也要叫你一声狗爷!”   狗鼻子被他三言两语勾了魂儿,果然顺着想了一回被人尊称狗爷的情景,喜得口水都要流下来,越发赌咒发誓的要卖命了。   韩老三看着他,只觉便如同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倒也难得有了几分真心,当即点拨道:“那位大人是个务实的人,你我说的再天花乱坠也不管用,我冷眼瞧着,只要咱们将他老人家吩咐的事做好了,有些用,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狗鼻子如今唯他马首是瞻,点头如啄米,当即胡乱涂了药膏,又改了装束,带了另一个人去客栈外头蹲守去了。   又过了两日,大雪忽降,狂风大作,漫天雪花被吹得哗哗作响,直打的人脸疼。   晏骄看了一阵,觉得这个天气只怕也出不去门,倒是应该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摆一个咕嘟嘟冒泡的热锅子,痛痛快快放开膀子吃一顿。   吃到浑身冒汗,再来一点酸酸甜甜的山楂饮,看着外面大雪纷飞,想想就舒坦。   谁知正熬骨头汤呢,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兵甲摩擦之声,却是前所未有的人马调动。   她心头一动,忙取了新得的大氅披上,急匆匆出了院门。   风很大,雪花疯狂的往脸上拍,晏骄被刮的晃晃悠悠,眼睛都睁不开,没留神一脑袋扎到一个人身上。   “晏姑娘?”是齐远,“这个天儿你出来作甚!”   晏骄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呛得咳嗽几声,忙拿袖子捂住嘴,大声道:“是出事了吗?”   “我们要去抓人,”听到动静的庞牧过来,表情严肃道,“你跟我娘都在院子里待着,别去外面。”   晏骄头一次见他这样郑重,莫名紧张起来,“很棘手,是不是?”   庞牧犹豫了下,到底点头,“狗鼻子说看见那人在做土炮。”   不能再等了,一旦土炮做成,指不定又要伤多少人。   晏骄猛地瞪大眼睛,“土炮?!”   这他娘的可就超纲了啊,怎么能动用热武器!   “你也不必担心,”见她这样,庞牧反而笑了,“我以前对着大炮的时候多着呢,土炮又算的了什么?你只管等着我回来吃饭就是。”   见他这样从容镇定,晏骄疯狂跳动的心脏也渐渐平静下来,当即点头,“那好,你,你们可都要平平安安的回来啊。”   庞牧笑笑,眼神温柔,“好。”   齐远捂着腮帮子,默默别开头。   他娘的,倒牙了。   晏骄一步三回头的原路返回,走了几步,到底不放心,又转身看着他们,见庞牧果然还站在原地,定定看着自己,也笑了。   “我等你们回来吃饭!到时候叫着图大人和廖先生一并过来!”   、   话虽如此,可晏骄实在对古代的热武器防御手段不大放心,回去熬汤底也心不在焉的,水熬干了都没注意到。   反倒是老太太经历过不知多少回,气定神闲的,故意说些别的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好孩子,天阔跟你说过他以前的事没有?”   晏骄果然被勾住,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儿,“都是我自己猜的。”   老太太就拉着她的手笑,“你是个聪明孩子,估计也猜的差不多了,他以前南征北战的,打过不知多少仗。有好几回,那前头密密麻麻摆开的是几十万大军!站在城墙上,只见黑压压一片,那都看不到头儿!”   “胡人凶残,又不耕种,每每过不下去了,就来边境骚扰,抢东西不算,还杀害百姓!”   “他们可真是坏啊,都不是个人,把那些百姓的头都砍下来,日头影里摞成墙……”   类似的事情晏骄不是没在史书上看过,可此刻岳夫人用质朴的语言亲口讲述,还是给她带来无比的冲击力。、   她仿佛亲眼看到凶残的胡人,挥起雪亮惨白的弯刀,哈哈大笑着,割麦子似的,斩下一颗颗头颅。   手无寸铁的汉人成排倒下,滚烫的血从断裂的脖颈喷涌而出,溅到空中,红的刺眼。   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情绪在晏骄胸腔中翻滚,她的眼眶酸涩,鼻腔发胀。   恰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震天响的爆炸声,震得地面都抖了几抖。   晏骄的心神猛地拉回来,刷的起身往声音来处张望,“是土炮?”   不是说火药不纯吗?怎么这么大的威力!   她恨不得飞到现场一探究竟,又怕自己去了反而给人添乱,只是拉磨的驴子一样,在屋里一个劲儿的转圈。   老太太有心安慰,可见她实在听不进去,只得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重新传来人马骚乱之声,晏骄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外面乱糟糟的,不少士兵身上脸上都黑乎乎的,还有的隐约见了血色,晏骄越看越害怕,越怕越找不到人。   她抓住一个士兵,声音发颤的问:“庞牧呢?”   她连大人都忘了叫。   那士兵见是她,咧嘴露出一口与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指了指前面,“跟图巡检说话哩。”   晏骄骤然放下心来。   她突然特别想见庞牧,发疯似的想见。   她提着裙子一路狂奔,厚实的斗篷在身后甩成一条直线,在空气中劈啪作响。   风雪很大,她看不清大家的脸,可一口气冲到前院,隐约瞧见前面站着的几个人时,她一眼就认出中间那个是庞牧。   她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忽然见那人似有所感的转过身来,脑袋一热,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只想冲过去。   她也真的这么做了,只是忘了提裙子。   太丢人了。   脸朝下往地面砸过去的瞬间,晏骄这么想着,可下一刻,就落入熟悉的怀抱。   庞牧整个人几乎是飞过来的,才刚面对土炮都没这么紧张,生怕怀里的人摔疼了。   两人姿势不算好看的抱在一起,谁也没说话,风雪再大,却也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呼吸。   虽然都说庞大人英勇神武,有过多少辉煌的功绩,可一直到现在,晏骄感受到实实在在的温暖,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就听庞牧在她头顶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总是冒冒失失的。”   晏骄失笑,在他盔甲上蹭了蹭脸,“不是还有你接着我么。”   话音刚落,就听庞牧的心跳好像疯了似的。   她噗嗤一乐,刚一抬头,两人就齐齐痛呼:   她的脑袋磕到了庞牧的下巴。   两人一个捂脑袋,一个摸下巴,对视一眼,噗嗤笑了。 第43章   劫后余生的众人精神还都亢奋着, 也不知是谁带头起哄,百十号士兵就都呜呜的喊起来。   庞牧顺手将晏骄拉起来, 替她拍拍身上的雪, 朝周围笑骂道:“嚎甚么嚎, 只顾捣鸟乱!”   见他心情颇佳,众人起哄越发卖力。   就听人堆儿里扯着嗓子道:“哎呦呦, 这青天白日的,都拉上小手了!”   众人哄笑不已。   庞牧下意识又捏了捏。   嗯, 又细又滑,嫩豆腐似的……   他老脸皮厚的,自然没什么,可姑娘家面皮儿薄, 被人如此打趣, 保不齐要恼,谁知才要恋恋不舍的松开,掌心的小手反而握紧了。   他一愣, 下意识看向晏骄,对方歪头看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满脸都是落落大方。   庞牧不由得一阵狂喜,天灵盖都好像要被掀飞了, 只是傻笑。   后头廖无言和图磬联袂而来,见状不觉失笑,异口同声道:“傻人有傻福。”   才不是因为自家家眷还在路上而嫉妒呢!   众人笑闹一回, 这才各自散去,晏骄也正好问庞牧方才的抓捕情况。   说起这个,庞牧倒也有些感慨,“所幸准备充分,虽炸塌了半边客栈,也伤了几个兄弟,到底没有性命之忧。我已吩咐医官尽力救治,也发了抚恤银子,叫他们安心养伤。”   晏骄惊讶道:“竟连客栈都炸塌了?”   庞牧点头,“可不是么!第一波炸起来的时候,好些人都懵了,马都吓跑好几匹。”   若是普通火药自然不会有这种威力,可那凶手不知何方神圣,也不知是对上次的爆炸结果不满意还是怎的,竟又在这短短几日里对火药进行了提纯!更特意将土炮内包裹的碎瓷片、石子打磨的格外尖锐,杀伤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有几个士兵太靠前,躲闪不及,直接就被炸下楼来,若不是穿着铠甲,只怕这会儿人就没了!   晏骄听得都惊呆了,“还能提纯?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个谜底只怕要过几日才能揭晓了,”庞牧显然也十分好奇,“她功夫不输一般士兵,又有土炮,更以百姓性命要挟,兄弟们为速战速决,下手难免重了些,还动了迷烟。她到最后颇有同归于尽的意思,若不是迷烟生效,老齐上去一脚踢远,咱们这会儿运回来的也只会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饶是这么着,她也把自己炸的够呛,伤上加伤,失血过多,还中了迷药,医官说怎么着也得两天后才能醒了。”   他说的简单,也没有过多修饰,可饶是这只言片语中,晏骄也不难想象当时的紧张。   她忍不住看向庞牧,上上下下的打量,生怕看漏了什么,“那你有没有事啊?”   见她一张小脸儿都吓得皱巴了,庞牧便笑着高举双臂,站在原地转了个圈,“我自然没事,且好着呢。”   他老大一个人,身上还穿着满是血污和灰尘的甲胄,偏要做出这种企鹅似的动作,实在好笑。   “行啦,我看完了,”晏骄笑着推了他一把,“快去洗漱更衣,等会儿叫上齐大人他们,今儿吃骨汤锅子呢!”   本来呢,这样冷的天,合该吃点辣辣的发汗,可图磬和廖无言都是不太能吃辣的,只好先做香醇骨汤,回头再找张铁匠另打一口鸳鸯锅。   不过也不错,这些日子大家通宵达旦的,都有些上火了,正好用温和滋补的骨汤养一养。   见晏骄终于带了笑模样,庞牧又想起来刚才两人跌在一处的情景,心头就有些痒痒的。   他搔搔鼻子,忽然小声道:“再给拉个手呗。”   风太大,他的声音又太小,晏骄竟没听清,只是本能的睁大眼睛问:“什么?”   庞牧忽然觉得心跳的特别快,脸上也热乎乎的,竟有点不大敢直视她的眼睛,忙干咳一声,别别扭扭的道:“就,拉个手……”   之前只是他自己有这个心思也倒罢了,可如今,眼前的姑娘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表达了自己的情谊,得到回应的他狂喜之余,竟突然患得患失起来,反倒不如以前放得开了。   听清对方的话之后,晏骄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年头的人都这么纯情的么?你好歹也是威风堂堂一个大人物,现在竟然连拉个手都要打申请?   她忍住笑意,故意板起脸逗他,“那我要不给呢?”   “啊?”庞牧的嘴角都耷拉下去了,不过还是故作无所谓的道:“那,那就不拉……”   话是这么说,可这老大一副身躯都由内而外的散发了点委屈和失望。   咋就忽然不给拉了么!   唉,想拉手!   晏骄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抿着嘴儿往前一伸手,“嗯。”   “嗯?”庞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转折惊住了。   然后晏骄就亲眼看着他的五官从下垂状态刷拉拉提上去,眼睛里都要冒出星星来了。   他咧着嘴笑了几声,有点儿紧张的搓了搓手,仿佛碰什么易碎宝贝似的小心翼翼的拉住,又飞快的瞟了下晏骄的脸色,然后才一点点握紧了。   啊,真好啊!   虽然是寒冬,可庞牧还是觉得好像有一朵朵娇嫩喷香的小花儿,从两人交握的手那儿迅速绽放,一路开到他心里去啦!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笑,只觉得其实寒冬腊月也并不难熬。   “大人成功捉了连环灭门惨案的凶手,可算大功一件呢!”晏骄笑道。   “嗨,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庞牧摇头,“能赶紧把案子结了,大家伙儿都安心过个好年才是正经,不然这吃饭都没滋味了。”   功劳什么的,他还不够多吗?早就封无可封,君不见圣人已经提前连他儿子、闺女的爵位都许了吗,实在无甚滋味。   哎,等会儿,那才一子一女,可回头自己要是跟晏姑娘生多几个,岂不是不够分的?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庞大人严肃的想着,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正经挺要紧,两只眼睛就有点不受控制。   嗯……晏姑娘这腰肢细细的,可屁股……   “哎呦!”耳朵上突如其来的疼痛瞬间唤回国公爷的思绪。   晏骄拧着他的耳朵,双颊泛着红晕,磨牙道:“看哪儿呢!”   亏她才说了老实,结果一个错眼,就发现这人竟偷偷打量起来,真是的,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   庞牧赶紧摇头,“没,没看哪儿!”   晏骄又狠狠拧了下,这才撒开,又甩开他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色狼!”   说完,竟丢下庞牧跑了。   庞大人紧赶着追了两步,还没跑出去多远呢,齐远这没眼色的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抓着他问:“哎大人,我那刀是不是在您那儿?”   刀个屁!   现在谁还管你的刀!   晚上衙门上下都加了餐,一片喜气洋洋,庞牧他们也过来吃锅子。   骨汤熬了整整一下午,大油都撇干净了,只剩下纯白浓汤,里头又加了红枣、菌菇并三色防风驱寒滋养补体的药材,香的吓人。   晏骄提前做了冻豆腐,炸了酥肉,泡发了木耳、银耳和其他几样菌子,又切了几斤羊肉、猪肉片,并一些个内脏,买了豆芽、胡瓜等几样洞子货清口,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   往锅里下菜之前,众人先各自舀了一碗汤底慢慢喝。   几口下去,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逐渐被驱逐,身上竟渐渐有些发汗的意思。   廖无言便笑道:“且不说锅子,如今天寒,每日喝喝这汤也不错。”   图磬夹了酥肉吃,难得主动在饭桌上发表评论,“这肉这么做着,滋味儿倒好。”   晏骄笑道:“这不值什么,回头两位的家眷来了,咱们再吃锅子,再炸酥肉,人多聚在一处岂不更热闹?”   说的两人都笑了,齐齐点头,“确实。”   火苗不断舔舐锅底,汤慢慢沸腾起来,把里头的红枣颠的上下起伏。   是时候下菜了。   肉片很薄,只是夹在筷子尖儿上往锅里飞快的涮几下,待它微微变色卷曲就能入口。若是动作不够利索,煮的老了,就不好吃了。   倒是冻豆腐可以先丢下去,慢慢地煮,不然不入味呢。   晏骄看了会儿才想起来缺什么,粉皮啊!   大禄朝已经有了红薯,只是才刚兴起来不久,百姓们大多做了主食,哪里会有人想到精加工?   晏骄一边嚼着羊肉卷一边飞快的想着:粉皮咋做来着?   齐远龇牙咧嘴的吞了一块满是汁水的冻豆腐,又喝一口酸甜冰凉的山楂饮,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笑道:“可算抓着了,这一个月来都急的什么似的,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嘴上都起了好几个大泡,如今总算能喘口气。”   大家纷纷点头,显然深有同感。   前些日子辛苦,厨房也有意改善伙食,赵婶子的厨艺生生给逼的进步不少,可因为大家都心神不宁,根本尝不出味儿来。   如今重担放下,总算是有心情生活了。   晏骄往锅里下了几个鸡肉丸子,“旁的也就罢了,可竟是个女人,实在是意料之外。”   那样的身手,那样的狠辣,大家都本能地以为是个男人了。   “谁说不是!”齐远拍着大腿道,“前头那证人也不知怎么看的,生生给咱们带跑偏了,要不是那什么狗鼻子有两下子,回头咱们只盯着男人们,谁知得抓到猴年马月去!”   “第一眼你认出来了?”图磬戏谑道。   齐远一时语塞,砸吧下嘴儿,挠头道:“这倒也是。”   他们这提前得到消息的见了,头几眼都没敢认呢,更别说是匆匆一瞥的证人了。   廖无言没去现场,倒也听得入神,笑道:“既如此,大人还需重奖那狗鼻子。”   庞牧也笑着点头,“自然,你们都是知道我的,英雄不问出处,只管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如今他立了功,赏银自然少不了。”   廖无言颔首笑道:“回头其他人见了,必然十分艳羡,又见大人您言出必行,说不得也要使出浑身解数的为衙门做事。如此一来,不仅咱们有了耳目,他们有了正经活计,自然没空继续为祸乡里,当真是一举两得。”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称是。   庞牧失笑,“我却没想的先生这样远,不过若果然能有个好结果,倒也不错。”   晏骄还没见过凶手,插空问道:“凶手果然女生男相?”   庞牧替她捞了一大勺肉,又把装着姜枣茶的杯子续满,“不错。”   南方人身材本就略矮小些,偏她又生的粗壮,眉眼粗糙,满身肌肉疙瘩,莫说如今天冷穿得厚实,看不出什么身材,只怕就是夏天,也没多少人会第一眼就把她看做女人。   晏骄顺着他说的使劲想了一回,到底想不出,不觉摇头失笑。   “对了,那赵光耀如何了?”她忽然又想起来那位伪善人,“弄清事情始末之前可千万别跑了。”   “跑不了,”庞牧胸有成竹道,“韩老三和我的人都在盯着,咱们抓到人的事他还不知道。”   头两起案子被公示各处,可第三起一来时间紧,二来百姓们已经足够警惕,若贸然公开只会徒增恐慌,庞牧便做主按下不提。   今儿他们出去抓人也是打的别的幌子,是以城中百姓只以为是哪里来的狂徒,又见被抓的是个女人,还真没几个往连环杀人案上考虑。   众人边吃边聊,气氛热烈,待到七、八分饱时,又取了一扎手切面吃了,因锅中已有许多肉汁,滋味醇厚,用来煮面再好不错。   三天后,凶手醒来,案件正式进入最后的审理。   根据律法规定,案犯抓捕地官员有权即刻提审,也可以等到原案发地官员来了之后一并审理。   因本案牵涉地点多且分散,广印知府短时间内根本赶不过来,最后只有云汇知府屈文清陪同审理。   凶手伤的确实很重,一条腿被炸的血肉模糊,这会儿动作稍大了还在渗血,右臂直接炸掉了一截,小半个下巴也紧紧裹了纱布,瞧着很是吓人。   短短三天根本不足以养好伤,庞牧倒也没勉强,直接就在病床边审案。   得知齐远救了自己之后,她沉默许久,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杀人偿命,你们便是这会儿救我,我也活不久,何苦来哉?”   确实是滇阳一带口音。   “你是犯人,该不该死,该怎么死,本该由法律决定,”庞牧淡淡道,“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怒急攻心便恶狠狠杀几个人,完了之后一刀抹了脖子算完,那还不乱套?又将朝廷法纪置于何地!”   做下数桩大案,害几十名无辜人惨死,惹得百姓们惊慌失措,哪里能这么便宜就叫她死了?   “朝廷?法纪?”他只是实话实说,却不想那凶手反而冷笑起来,眼神阴毒道,“若果然有朝廷,有法纪,我又何苦亲自动手!”   众人飞快的对视一眼:有故事!   屈文清是头一次面见庞牧,对他万分推崇,哪里听得了这话?当即不悦道:“此言差矣,难不成天下皆是昏官?即便当年负责此案的官员不得力,可这位庞大人却及能干。”   那人憋了半日,忽然道:“我可以从容赴死,保证绝不自寻死路,好叫你们明正典刑,可有一条,那位赵大善人一定要死在我前头!”   “我要亲眼看着他死!不然我死不瞑目!”   屋里众人都安静下来,听这名自称刘娇秀的女子缓缓道来。   不过话说回来,她刚一报了名号,大家的表情便不免有些微妙:   就这个身板,这个凶性儿,到底哪儿娇,哪儿秀了!   刘娇秀家里兄弟姐妹九人,根本养活不起,爹娘一早就把她卖了。她儿时倒还颇有几分清秀,原本人贩子是想放在手里调理几年,再卖与大户人家做丫头。   可人算不如天算,刘娇秀越长越歪,六七岁时,已经比他手中许多小子们都健壮粗糙了!   人贩子也傻了眼,可又无可奈何,只好将她当做赠品一般,随手卖给一户人家。   “我的主人,实在是很好的人,”说到这里,刘娇秀脸上这才有了点带着追忆的温暖,眼神也柔和起来,“那时他们才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男的高大威猛,女的温柔和气,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旁人都笑话我,可他们却觉得我很好,给我吃,给我穿,还教我功夫,简直拿着我当自己的孩子!”   庞牧忽然出声问道:“他们姓甚名谁,作何营生?”   刘娇秀说:“男主人叫刘方,女主人却没得姓名,只是偶尔听男主人唤她阿雯,下头人也只叫夫人。他们平时带着几个手下做些走南闯北的买卖,也顺道打家劫舍,日子过得很是快活。”   众人:“啥?”   这就是你口中的好主人?   然而刘娇秀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始终坚定地认为,这对让她吃饱穿暖又有了全新人生的夫妻,便是自己一辈子的恩人。   “那一年,他们又带着我北上,偶然遇见了出来讨生活的几个人,见他们可怜,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将这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收了!”说到此处,刘娇秀眼睛都红了,浑身发抖,身上几处伤迅速渗出血来。   一旁的医官见状赶紧上前,重新洒了药粉包裹。   “当年他们那样落魄,身无分文,过得连狗都不如,是我家主人!给他们饭吃,带他们发财!他们本该感恩,为主人出生入死!”   “我十三岁那年,主人家里终于添了小公子,”刘娇秀满脸温柔的说,“两位主人也攒够了银钱,便决意回滇阳老家安心度日,教养孩儿。”   图磬不由得低声冷笑,还安心度日,教养孩儿,再教一个伪装成商队的劫匪出来吗?   “那几年真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刘娇秀感慨道,忽然眼睛里又迸出光来,“老天有眼,不甘心叫我两位主人明珠蒙尘,第二年,竟就在我家主人买的一座山里发现了金矿!主人大喜,带着我们学习勘探开采之术,很快便积累了巨额财富。”   “后来,也不知哪儿来的野人,对我家主人说了什么,他忽然召集部下,说他之前做了许多错事,如今国家危难,周边诸国虎视眈眈,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他决意将金矿献给朝廷,以作兵马之需。还说他也想投军,又叫下头的兄弟们一起。”   “我实在不懂这些,可只要是主人说的,我便听从。”   “但赵光耀这些畜生,托我家主人荫庇,过了几年人模狗样的好日子,早就失了性情,哪里舍得放弃?从军苦,一去九死一生,他们哪里敢!”   “奈何主人威望甚高,饶是他们心中不情愿,也知反对无望。”   “主人一生英明,唯独信错了人!”刘娇秀咬牙切齿道,“赵光耀那四个狗杂种眼见着金矿留不住,主人竟还真采买马匹,准备带着兄弟们投军去,竟起了杀心!”   “他们在兄弟们的饭菜里下了药,当晚便杀的杀,烧的烧!还,还将已经身怀六甲的女主人给,给轮番糟蹋了!”   “我命大,他们戳了我七刀都没死,趁乱爬了出去,落入河中,被一上山砍柴的老伯救了。接下来几年,我一边养伤,一边眼睁睁看着赵光耀等人摇身一变,成了大财主!”   “我实在看不下去,也知自己势单力孤,一时半刻奈何不得,索性报官,谁知那时的官儿已经被他们收买了,非但不审理,反而倒打一耙,要置我于死地!”   刘娇秀冷笑连连,眼神阴毒的说:“我当时便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必要手刃这些贼子,给我主人,给上下六十七名兄弟报仇雪恨!”   因本案前后牵扯十数年,滇阳本地知县都换了四五个,查起来破费工夫。   庞牧一面写了奏折,一边又给西南的旧识飞鸽传书,托他们代查,另一头,便直接命人将赵光耀拿了!   一开始,赵光耀只是矢口否认,可一看到刘娇秀的脸便瞳孔剧震,脱口而出,“你,你是人是鬼!”   早在传王庆和刘知文被杀时,他就猜到是有人来复仇了,可他猜了一圈,竟没想到是在他们看来早就作骨化灰的刘娇秀!   “赵光耀,你这杀主背信的王八,合该老天有眼,留我一条命,代我家主人看你遭受报应!”刘娇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既快意,又悲痛,一张脸都扭曲了。   她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将半张脸都染红了,合着外面阴霾的天和呼啸的狂风,可怖至极。赵光耀突然一股寒意上头,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鬼,你是鬼!”   “对,我就是鬼!”刘娇秀猩红着双眼大吼道,“我就是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厉鬼,来取你狗命!”   案子尘埃落定时,已至腊月二十三,圣人亲发圣旨,判原滇阳县令,今礼部侍郎斩立决,又将赵光耀抄家问斩,家中知情者一律斩首,其余人等或杀或卖,皆有庞牧酌情处置。   赵光耀父子三人砍头那天,几乎大半个都昌府的百姓都来了,那些多年来受他们欺压折磨,却无处控诉的百姓们纷纷痛哭出声,对着庞牧磕头呼喊,又捡起地上石头,狠狠对着这几个人面兽心的混账砸去。   与他们相比,还没来得及杀害本地居民的刘娇秀,反倒更清静些。   亲眼看着赵氏父子的头颅落地,颈子里滚烫的血冲出半人高,冷硬如刘娇秀也不禁对着青天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   “主人,你们看见了吗主人!”   “我报仇了,我替你们报仇了啊!”   刘娇秀死了,死在这距离她最留恋的地方千里之外的陌生县城,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心。   事后,晏骄不止一次的跟庞牧说起她口中那位主人,若是没有赵光耀四人,究竟会是何种光景?   “古往今来,多有土匪出身的名将,”庞牧很冷静地说道,“此人心狠手辣,却也有勇有谋,若果然能履行带手下部众参军的承诺,或许……”   他没说下去,因为即便说了,也都改变不了什么。 第44章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五, 晏骄算了日子,跑去城外张铁匠处取订制的鸳鸯锅。   临近年底, 雪下的越发频繁, 这会儿太阳一出来就有些化了, 城外不少地方都成了泥塘子,才出城门没多久, 小白马四条腿儿的下半部分就都变成黑灰色。   它还挺委屈,哼唧着咬晏骄的衣袖:脚脚都脏了!   晏骄失笑, “还挺爱干净,行了行了,回去找个暖和地方给你洗一洗。”   她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熟门熟路的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 手上一使劲掰成两半喂给它吃。   见晏骄来了, 张铁匠还往她身后瞧了眼,“今儿怎么是姑娘一个人来?”   “不过来取口锅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晏骄笑着往自己手上哈了哈气,“再说了,大家也都忙得很。”   光是年底各处往来公文并转过年来二月的县试准备就把庞牧折腾的一个脑袋仨大, 晏骄也不好意思为这点事就去烦他,更不可能动用公共资源。   “姑娘怪能干的, ”张铁匠接了票子核对了,去里间取出一大一小两口太极模样的铁锅,“案子也断得, 马儿也骑得。姑娘且瞧瞧,可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晏骄一看这锅子就油然生出一种亲近和激动,拿过来摸了好久,不住的点头,“对的对的,真是辛苦您了。”   人少的时候就用小的,人多的时候就用大的,再不怕为口味纠结,简直完美。   “这是极简单的,”张铁匠笑道,“回头您再有什么想做的,只管来找我,保准又快又好又便宜。”   晏骄道了谢,将锅子仔细装到布袋里,这便告辞。   张铁匠亲自送她出来,临行前还不忘叮嘱,“虽是白天,到底出了城,姑娘忙完就赶紧家去吧。”   临近年底了,不光衙门里忙活,只怕外头那些偷儿啊地痞的也都忙呢。   旁的不说,外头确实够冷的,晏骄也怕错过了廖夫人一行人的到来,拿好东西后就打马疾驰。   结果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前头张铁匠才刚说了叫她当心,在距离城门还有三五里地时,突然从道旁窜出来一个人,熟练地往地上一滚,就开始捂着胳膊哼哼。   “哎呀,纵马撞人啦,胳膊折啦!活不成啦!”   晏骄看着自己跟他之间至少一丈远的距离:“……”   感情这是碰上古代版碰瓷儿了?   小白马被急刹车搞得有些不高兴,冲着地上那人就狠狠喷气,又抬着蹄子要往他身上踩。   那人虽惊讶却不慌乱,当即麻溜儿的又往前滚了滚,然后嚎的更大声了。   到底马儿年轻,沉不住气,若果然被激怒,真踩上去,那可真是坏事了。   晏骄赶紧拉住了,又把剩下半个苹果喂给它吃,皱着眉头对地上的人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大过年的,我不爱跟你计较,赶紧把路让开。”   那人动也不动,只是眯着眼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遍,越发不想走了。   “好俊的小娘子,你把大爷撞断胳膊了,动不了了!”   他方才老远就看明白了,这女子穿着富贵,腕子上戴的是金,头上插的是玉,胯下宝马说不得也是名种良驹。难得竟单人一骑,可不是他的买卖来了?   晏骄安抚着躁动的小白马,闻言冷笑出声,“你让不让?”   “不让!”那人嬉皮笑脸的横在路上。   “当真不让?”   “当真不让!”那人说完,竟就扯开嗓子假惺惺的哭嚎起来,那破锣一般的声音混在北风中分外凄厉,引得零星几个过往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城门也有一段距离,守城士兵根本看不见听不着,俨然是绝佳作案地段。   晏骄环视四周,见围观百姓中不乏青壮,可竟都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还有的人不住指指点点的议论说笑,全然没有出手的意思。   那碰瓷的人越发得意,非要她身上首饰,或是现银。   见双方僵持不下,人群中总算有人出声,可一开口就把晏骄气个倒仰。   “姑娘,你就听他的吧,”一个中年妇人劝道,“免得自己吃亏。”   “是哩,”又有一人道,“他常年做这个,是个出了名的泼皮,衙门也不管的,你这细皮嫩肉的,莫要伤了才好。”   晏骄都给他们气笑了,反问道:“合着我失了金银,反倒还要感激他高抬贵手不成?我在衙门待了小半年了,却从未听过有苦主告过,又哪儿来的不管?”   话音刚落,零星的笑意便稀稀拉拉的响起来,压根儿没人在意她说的什么“在衙门待了小半年”。   有个大娘一副我很懂的样子,“老爷们都忙得很,如今过年,越发要左手吃酒,右手吃肉,哪里会理会这等小事?头两年也不是没人告过,可最后怎么着?还不是给人打出来?”   晏骄最听不得这种想当然的污蔑,待要辩解,却见那些人都跟着笑起来,轻松愉悦中透出麻木和愚昧,她顿时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世人总喜欢相信自己相信的,旁人再如何说,又哪里听得进去?   那泼皮见百姓们帮腔,更是得意,才要说话,却见那马背上的小娘子忽然冲自己招招手,笑眯眯的道:“你来。”   她本就生的好看,这样一笑,便如春花绽放,惹得他半边身子都酥了,登时不自觉的往前凑了凑。   “小娘子。”   晏骄继续勾手指头,“再来。”   那泼皮腆着脸往上凑,结果下一刻就听到耳畔风声大作,一个黑影猛地压过来,紧接着便是砰地一声。   “啊!”   脑袋上一阵钻心剧痛传来,他哀嚎着倒地,本能的用两只胳膊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晏骄甩了甩手中鸳鸯锅,阴测测笑道:“瞧瞧,这不就治好了?”   想讹我?做梦去吧!   泼皮都是在街头摸爬滚打出来的,哪怕不能打,却也都能挨打,晏骄头一下也没下死手,见他不多时竟又顶着肿了半边的脑袋挥拳过来,口中还气急败坏的骂着“小贱人”,索性也放开了,双手分别抓着一大一小两只铁锅,卯足了劲儿,左右开弓上下翻飞,劈头盖脸的往他身上砸去!   她常年验尸、做饭,都是上半身功夫,两条胳膊颇有力气,一双鸳鸯锅舞的虎虎生风,唯见一团团黑影绚烂,声势惊人。此刻又居高临下占据地利,很有万夫不当之勇,打的那泼皮上不得前。   小白马也是个有脾气的,见主人都动了手,哪里还忍得住?当即咧开嘴就往他胳膊上咬,又拿蹄子踢。   那泼皮何曾见过这般泼辣货?整个人都被打蒙了。   想上前吧,又吃不住揍,整个脑袋都火辣辣的疼;可想走吧,胳膊又被马嘴咬住,当真是进退两难。   别说他,路边看热闹的百姓也都惊呆了,一时竟不知该同情谁。   待到最后,那泼皮实在撑不住了,竟带着哭腔告起饶来:   “姑奶奶,女侠,饶命啊,小人有眼无珠,再也不敢了!饶命啊!”   大冷天的,女子单打选手晏姑娘生生打出来一身汗,闻言又狠狠往他脊背上拍了两锅,这才用一只锅柄指着他骂道:“好一个不长眼的混账!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放着正经营生不去做,却见天弄这些龌龊,四处恐吓盘剥,又调戏良家妇女。长了这么大,也不知坑害了多少百姓,竟惹得他们如今都为你开脱,还知不知道礼仪廉耻四个字怎么写?”   那泼皮颤巍巍哭唧唧道:“姑娘,小人”   小人没念过书,确实不知道那四个字咋写啊!   结果晏骄见他还敢张口,当即柳眉倒竖,不等他说完便继续骂道:“姑娘也是你叫的?别以为姑娘就好欺负,今儿老娘就教你一个乖,日后见着姑娘,且滚得远远儿的!若回头再叫我遇上,见一次,打一次!便是你胳膊没折,我也能给你打折了,圆了你这心愿!”   说着,她又将那对鸳鸯锅在空中狠狠挥舞了下,带出凌厉的破空之声,吓的那泼皮跪地求饶不止。   打完了人,晏骄的心气儿才算顺了些,又冷哼道:“别以为苦肉计好用,告个饶老娘就饶了你,我且告诉你,识相的,就立刻随我去衙门自首!好生改过,重新做人。若是不识相,”她阴森森的笑了几声,又举起手中铁锅,“且问问姑娘这锅饶得过饶不过!”   “晏姑娘?”   她正在体验做为民除害的女侠威风,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浑身一僵,嘎巴嘎巴的转过身去。   就见背后赫然是一大队望不到头的车马,为首的可不正是熟悉的偶像廖无言和图磬?   打头的马车车窗里探出来一个呆若木鸡的脑袋,帽子歪了都顾不上扶,正是数月前刚来过的王公公。   再看后头那一群士兵、随从,俱都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   晏骄:“……”   我日!   这时,一匹枣红马踢踢踏踏穿过人群,上头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姑娘,双眼发亮面带笑意,看向她的眼神竟是说不出的赞赏。   “这位就是晏姐姐了吧?果然好生勇猛!”   晏骄:“……”   不,我不是!   回去一路上,气氛都很诡异,有人沉默不已,也有人憋着笑。   廖无言打发一人先回衙门报信儿,又对着后头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低语一阵,轻笑几声,复又打马上前,对晏骄笑道:“晏姑娘果然是文武全才。”   晏骄心如死灰的往马车上看了一眼,几近绝望,“夫人……也在上面?”   廖无言忍笑点头,又一本正经的安慰道:“她方才也狠赞了姑娘身姿。”   晏骄在马背上晃了晃,忽然觉得世界都灰暗了。   完球了,偶像一家子都他妈的看见了!   她现在去投河的话,不知来不来得及。   寒风呼啸,却不如我内心狂乱;   深冬酷寒,却不知我身心冰冷……   他们到衙门的时候,庞牧和齐远等人已经在外头迎着了,两人一看见垂头丧气的晏骄就开始笑,表情十分丰富。   晏姑娘表示……完全不想理他们!   齐远笑的浑身哆嗦,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哈哈哈哈哈刚有人来报,说咱们衙门里出了个神勇无敌鸳鸯双锅女仵作,我同大人都惶恐的了不得!”   他一边说,众人一边笑,恼羞成怒的晏骄索性破罐子破摔,复又从布袋中抽出锅子,翻身下马,追着他好一顿打。   众人哄笑出声,有喝彩的,有劝架的,闹成一团。   那位红衣白姑娘也下了马,跟图磬并肩站立,笑呵呵看着眼前这一幕,“真热闹,我喜欢这儿。”   图磬一言难尽的看着她。   且说那被随行护卫们顺手绑来的泼皮一看,这女人竟同衙门上下都是一家子,登时如坠冰窟。   闻讯赶来的刘捕头亲自带人上前拿了,嗤笑道:“你这眼力着实不错,打劫打到咱们晏姑娘身上来了。”   “晏,晏姑娘?”事到临头了,那泼皮似乎才回过神来,看向晏骄的眼神突然充满了惊恐,“就是那个剥皮切骨的凶残仵作?!”   早就听闻今年衙门里多了一个仵作,虽是小小女子,但端的心狠手辣,什么摘心挖肺抠脑子,切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多少真英雄好汉子都避之唯恐不及。   他不过是个下三滥泼皮,哪里惹得起这等凶残人物?   娘咧,他,他能活着真是万幸!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翻身跪倒在地,感激涕零道:“多谢姑娘不杀之恩!”   晏骄:“……”我现在能申请杀了他吗?   理所当然不被允许之后,晏骄拒绝了大家的挽留,一脸绝望的去准备火锅。   听说廖先生有一子一女,长子虚岁才十一,女儿就更小了,都是两个还在换牙期的孩子呢,晏骄还提前给他们做了点小零食,这会儿就都拿出来。   “先不要忙了,”庞牧顺着找过来,笑道,“难得人齐全,走,我带你认认去。”   晏骄疯狂表示拒绝,欲哭无泪道:“我的名声毁了!”   神他妈的神勇无敌鸳鸯双锅女仵作……天杀的齐远!天杀的泼皮!   庞牧正色道:“你杀退泼皮,威风还来不及,谁敢说什么?”   晏骄瞪了他一眼,黑历史好吗?   哪怕当时她是随手从哪儿抓了根木棍呢,也比用两口锅打人强啊!   她又羞又气,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庞牧想笑又不敢笑,越发觉得她可怜可爱,忙顺势上前拉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这有什么?你能保护自己,我欢喜的很。”   见晏骄还是不说话,他索性道:“巧了,我也有个横扫四合霹雳单枪大将军,可不正是一对儿么!”   晏骄给他逗的破涕为笑,抬手往他胸膛上不轻不重的砸了下,“什么乱七八糟的,指定是你临时乱编的。”   庞牧又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笑道:“七分真三分假,我确实有些个名号,比这个更吓人更可笑的有的是,回头我慢慢说给你听。”   现在庞大人拉小手已经非常熟练了。   他这样用心说话,晏骄也渐渐放开,略一迟疑,换了件新衣裳,果然随他过去认人。   二堂前头还有一个平时几乎不启用的会客厅,往日十分空旷,此刻却被填的满满的,里面人声鼎沸,说笑的、打闹的,真是热闹极了。   晏骄才一进去,里头瞬间安静,紧接着,便有好几个人面带笑意迎上前来。   “一别数月,晏姑娘越发能干了,”王公公上前拱了拱手,绝口不提刚才目睹她当街反击的情景,笑呵呵道,“来之前我就听说了,你可是又破了几桩大案呐!尤其是此番连环杀人,听说当今圣人都极力推崇呐!”   因听说庞牧与晏骄还在玩儿那猜来猜去的情趣,啊,不对,是游戏,王公公也乐得作陪,依旧不挑明自己的来历。   奈何他不知道的是,晏骄早就猜的八九不离十。   人家都这样配合了,自己骤然说破岂不尴尬?   想到这里,晏骄就清了清嗓子,笑盈盈还礼,“才刚路上瞧见王先生还吓一跳,以为我看错了呢。您这一来一回的,便是走官道也差不多要三个月,如今一年跑两趟,岂不是小半年都在路上?着实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王公公笑着摆手,一点儿瞧不出勉强,“难得出京看看景色,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像宫女到了年纪还能申请放出去,他们这些没根儿的人注定了一辈子都要在宫里,绝大部分人到死都没出过京城!好些人就是给生生憋疯的。   或许外人瞧着他这么一年两趟的来回跑很艰难,可他心里明镜儿似的。   散心是一回事,关键得看圣人打发他出来做什么!这恰恰就是信任和倚重,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但凡有关这位国公爷的,别说来回仨月,就算三年,他也不怕地位有失。   更别说每每圣人必有赏赐,这可是天下独一份儿!   王公公又挤眉弄眼道:“我家主子,就是庞大人的好兄弟,还有老夫人,听说了大人和姑娘在这边的事迹后深受触动,这次又命我带了好些节礼来,其中单有一车都是给姑娘你的呐!”   好兄弟?老夫人?   捕捉到重要信息的晏骄越发坚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京中有资格使唤太监,并是能与庞牧称兄道弟的年纪,这样的人有几个?   这几个月她渐渐深入了解了大禄形势,得知当今上位颇不容易,早年十个兄弟,皇位之争惨烈异常,到如今连他自己在内也只剩下三个了。其中一个今年都快五十了,另外两个底气不足,素来低调,又怎么可能大张旗鼓的命人从京中送东西过来?   最要命的是,那三个皇子的母妃早就没了,唯一剩下的能被他们尊为老夫人的……是太后!   其实对此她早就有了模糊的概念,只是因为缺乏关键证据,链条构成并不完整,一直迟迟不敢下结论。   而现在,成了!   猜测是一回事,能肯定了又是另一回事,饶是心中早有准备,当这个答案彻底浮出水面时,她还是不禁有一瞬间恍惚。   作为一名生在新华国,长在红旗下的新时代儿女,晏骄自然对封建皇权没有多少尊重,可饶是这么着,也掩盖不了人家手握生杀大权,动动手指就流血漂橹的威严啊!   得亏着常年验尸练出来的心态,晏骄脑中刮着十七级飓风,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自如,竟无一人看出破绽。   左右她是不想跪下谢恩的,既然王公公和庞牧都装糊涂,她也乐得偷懒。   简单粗暴的结束了跟王公公的重逢寒暄之后,晏骄这才看向现场另外两位成年女性,然后……眼珠子就直了。   美人啊!   真是气质美人!   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她跟绝大部分年轻人一样看过无数影视剧,也跟风随大溜的沉沦过许多明星们的完美容颜,可跟眼前这位中年美妇相比,竟都秒成渣渣!   影视剧中从来不乏什么大家闺秀的设定,明星们也最喜欢吹嘘营造自己的气质,但假的就是假的,当晏骄看到廖无言夫妇站在一处时,脑海中只有四个大字:   神仙眷侣!   她容颜美丽,可比容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一身从容知性的气质。   在这一瞬间,晏骄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见之忘俗。   恰在此时,那美妇朱唇轻启,笑道:“晏姑娘这样看着我,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   晏骄刷的红了脸,心中荡漾不已:哇,笑起来好好看,声音也好好听啊!   她赶紧摇头,乖巧的不得了,然后一脸诚实的呢喃道:“夫人,您可真好看呐!”   庞牧:“……”   他都忘了这丫头还有这个毛病了。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美妇也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娇羞扭捏,见她双眼澄澈,满脸真诚,也跟着笑了,又大大方方的说:“过奖了,你也很美丽呀。”   啊啊啊啊我死了!   晏骄激动的浑身发抖:这么内外皆美的女子是真实存在的吗?   廖无言的夫人娘家姓董,如今人称董夫人,她见晏骄如此反应,不禁对相公捂嘴笑道:“之前信上你说有人热切盼我到来,果然不虚。”   这位姑娘倒是个妙人。   廖无言摇头失笑。   这会儿晏骄已经在跟白姑娘相互见礼了,神情倒是略略平静了些,只看着还是异常高兴。   白姑娘出身武将世家,自己也是从小练起来的,端的弓马娴熟,武艺出众,浑身上下都透着飒飒英姿。   两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齐齐笑起来。   白姑娘主动拉了晏骄的手说:“赶明儿我教你两招,保准打人又疼又不致命。”   才刚她一看就明白了,眼前这位晏姑娘勇敢果决,但确实一点武艺也不懂的。日后若是遇上寻常地痞流氓还好,一旦碰上硬茬,可是要吃亏的。   晏骄笑着点头,“好。”   这位白姑娘也好好看呐,性子也好,图大人可真是有福气!   稍后,廖无言的一双儿女也跟大家见过,又受了表礼。   轮到晏骄时,她就笑道:“我不比大家身家丰厚,所幸手艺还过得去,这两日做了几样零嘴儿,好歹是个意思。”   说完,她就递过来一个几乎有半人高的巨大包袱。   廖小公子和廖小姐都吓了一跳,齐齐伸手去接,然后同时被压得一趔趄。   众人:“……”   你究竟悄没声的准备了多少啊?这得有十几斤吧! 第45章   不多时, 岳夫人也过来了,董夫人他们便都上前见礼, 又是好一阵寒暄。   “许久不见, 夫人风采依旧, 越发风流出众了。”老太太对董夫人笑道,“难为你们千里迢迢过来, 既来了,且多住些时日。”   董夫人笑着点头:“正要多叨扰您老人家呢。”   老太太也喜欢人多热闹, 闻言大喜,“年底了,亲朋好友正该多聚聚,你们来我高兴都来不及, 哪里算叨扰?都不是外人, 莫要外道了。”   又拉着白姑娘上看下看,忽然上前在她头顶虚虚比划一下,“我记得去年见你时, 还没这么高呢。”   白姑娘笑道:“可不是?都以为不长了,谁成想今年开春儿竟又略窜了个儿,那些衣裳都重新做过, 我爹娘还说呢,早知便少做些, 没得糟蹋了。”   众人便都笑,老太太拍着她的手道:“这就是胡说了,你爹娘最疼的就是你, 偏你这丫头贫嘴,我竟替他们喊冤。”   人上了年纪,便越加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聪慧漂亮又有教养的。   老太太对廖家小公子和姑娘分外疼爱,一左一右拉着看个不停,又问了衣食住行,十分尽心。   兄妹俩之前也是见过她的,此刻很快便重新熟悉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对答流畅。尤其是小姑娘,一口小奶腔脆生生的,举止大方进退有度,好一派大家风范。   然后老太太就拉着学名廖蓁,乳名棘儿的廖小公子意味深长的感慨道:“一转眼长这么大了,过两年竟也要准备下场了。”   说着转过头来,幽幽地盯着庞牧,再一次缓缓地重复道:“天阔啊,听听,这孩子再过两年就要下场啦。”   然而你却连个媳妇都没讨上!就说急不急人吧?   若再不抓紧些,咱家简直要跟廖先生家里差一代人了!   庞牧被这突如其来的凝视搞得头皮发麻,沉甸甸的母爱令他双肩如负千钧担,也只好装傻,干巴巴笑道:“廖先生大才,嫂夫人也是京城闻名的才女,棘儿和榛儿必然青出于蓝。”   晏骄察觉到老太太的视线似乎往这边分了一点,也有点脸红,忙别开头,转去跟白姑娘闲谈,只偶尔偷看董夫人几眼。   啊,真好看啊……   殊不知她自以为做的隐秘,可落在外人眼中实在是明显的很了。众人见她只是盯着董夫人看,稍后吃饭时便都起哄,叫她坐在董夫人身边。   晏骄闹了个大红脸,哪里好意思打扰人家夫妻团聚。两边推让一番,到底是让廖无言与夫人并作,两个孩子坐在另一边,晏骄靠着廖蓁坐着,这样一歪头,也还能瞧见董夫人。   爹妈长得好,两个小朋友也都是粉雕玉琢的可爱,大眼睛、长睫毛、高鼻子,以后想长残都困难。又因家教严格,便是坐在饭桌旁也脊背挺直,尚且带着稚气的小脸儿肉嘟嘟的,抿着小嘴儿很认真。   晏骄忍不住偷瞟一眼,然后飞快的收回视线,一颗心激动地砰砰直跳,暗自在桌下握拳:老天待我不薄!这辈子值了!   她没忍住,又偷看一眼;然后又是一眼,再一眼……   左边的庞牧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在桌下拉了拉她的手,低笑耳语道:“且收敛些,孩子都给你看羞了。”   她一愣,下意识看向廖蓁,果然见小少爷虽然还是一动不动的端坐着,但莹润如玉的耳朵尖已然微微泛红。   人多,正是吃火锅的好时机,稍后鸳鸯锅上来,好似太极一般一红一白泾渭分明,煞是好看。   董夫人频频点头,又望着晏骄笑道:“早便听闻姑娘手艺出众,心思巧妙,这锅子常见,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吃法。”   同样是一口锅,却把大家的口味都照顾到了,爱吃辣能吃辣的用红锅,反之则用白锅,谁也不必迁就谁,皆大欢喜。   晏骄给她一句话说的心花怒放,浑身骨头都恨不得轻了三两,忙道:“夫人谬赞,只这法子本是我老家那头兴起来的,我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关于她匪夷所思的身世,廖无言也曾在书信中略略提及,董夫人是个温柔体贴的,生怕她触景生情,见状及时打住话头,又说些别的岔开了。   那锅中白汤是晏骄花了大力气做的,十分滋补,众人先各人舀了一小碗,慢慢的喝,权做润肺开胃。   因人多,今儿的菜品也多,除了惯常用的之外,晏骄前几天还特意煮了一锅豆浆,揭了好些腐竹,如今也都提前泡开了。   见兄妹俩都盯着桌上一盘灰突突的条状物看,晏骄顺势指着向大家介绍道:“这却是我前几日才琢磨出来的,别看现在丑丑的,又硬邦邦,可等煮熟了,吸饱汤汁,又滑又嫩又弹,好吃得很呐。”   廖蓁、廖蘅兄妹俩闻言抬头,似乎对这种自己刚有疑问,对方便作答的巧合颇为惊讶。   晏骄回了他们一个微笑。   什么滑嫩弹的,与现在这盘东西的模样实在相去甚远,可她素来于饮食一道颇有心得,众人俱都半信半疑。   白宁白姑娘盯着瞅了两眼,好奇道:“晏姐姐,这是什么做的?”   晏骄狡黠的眨眨眼,“你们猜。”   红薯这种东西虽在大禄朝出现了,但本身地位并不高,而如今这一桌子人大部分都出身权贵之家,只怕没几个见过,更别提这样改头换面的了。   见她这样卖关子,众人果然被勾起好奇心,纷纷七嘴八舌的猜测起来。   一时间,什么燕窝鱼翅也都横空出世,最贴近的也不过齐远说的一种水草熬出来的胶:都是不值钱的。   廖无言与董夫人夫妇博览群书,见识广博,最爱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是以就数他们夫妇二人最为专注和投入。   分明众人都偃旗息鼓了,夫妻两个还在一脸严肃的交流看法,时不时给出一个越来越偏门的答案。   晏骄深刻的体会了一把何谓孤陋寡闻:这对学霸夫妇如今给出的答案里,她十成十都没听过!   若是生在现代社会,这指定是科研攻关小组的夫妻档。   “哪里就那么稀罕了,”她哭笑不得道,“那什么千年万年奇草的,我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怎么可能拿来涮锅子!”   董夫人微怔,失笑,“说的也是。”   晏骄忽然觉得这样认真的董夫人特别可爱,便道:“夫人不如先歇歇,等会儿吃了,尝了味道,或许就有了线索呢?”   董夫人与廖无言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可能人骨子里天生就爱找刺激,除了两个小朋友之外,在座诸人基本上都勇敢的尝试了红锅。   有吃的惯的,好比王公公,自然是一筷子接一筷子,辣的满头大汗嘶溜着嘴还喊痛快;   也有吃不惯的,如董夫人,舌尖儿沾了一点就抱着冰镇绿豆汤不撒手,只笑着看旁人吃。   晏骄和庞牧不仅爱吃辣,还嫌轻微麻辣的汤底不够劲儿,又额外加了两个干碟蘸着吃,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晏骄吃了一阵,隐约觉得好像有谁在偷窥自己,下意识顺着看过去,廖蓁就刷的扭过脸去,继续正襟危坐,真诚的用筷子扒拉自己碗中洁白的银耳和腐竹。   晏骄忽然明白了什么,也不做声。   过了会儿,小少年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又故技重施,结果一抬头就见那个漂亮的大姐姐正托着下巴,笑眯眯看着自己。   他的脸刷的红透了。   晏骄想笑,却又怕伤害到小少爷的自尊心,便清了清嗓子,见大家都在说笑,并没有人注意这边,这才微微弯了腰,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想吃辣的?”   小孩儿的眼睛睁得溜圆,有种小心思被戳破的窘迫,马上摇头,一本正经的解释说:“不是!”   话虽如此,可一双眼睛却还是止不住往晏骄碗中瞟:   红彤彤油亮亮的,看上去好诱人呀。   京中权贵们颇注重保养,什么你们还小,脾胃弱,不可过分贪口腹之欲等等,廖蓁也是从小听到大。所以现在哪怕无人制止,也还是本能的只吃白锅。   见他浑身上下都写着想尝尝,晏骄轻笑一声,偷偷取了一副干净的碗筷,若无其事的从红锅捞了一只肉丸和一块喝饱了汤汁的冻豆腐。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转头去找庞牧说话,而手指却戳在碗壁上,一点儿一点儿的,缓缓将碗推了过去。   其实为了照顾大多数人的口味,今天的红汤也只算微辣,而且这位小少爷也不是小娃娃了,略尝个味儿应该没关系,不过多了她可不敢给。   廖蓁张大了嘴巴,显然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他忽然有些心虚,下意识往爹爹妈妈的方向看去,发现他们正在专心致志的低头说话,而胖乎乎的妹妹也抱着碗吃的香,这才略略放心。   谁小时候还没点儿叛逆的时候呢?   从出生一直乖巧到现在的廖少爷用力抿了抿嘴,心中莫名激荡起来,突然觉得自己一定要将这件了不得的大事做完!   一直以来,家中长辈教导的临危不乱在此刻发挥作用,他飞快的将碗拉到自己面前,平静的吃完了里面仅有的肉丸和冻豆腐。   啊,真好吃啊!   还想吃!   接收到这眼巴巴的视线后,晏骄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凡事都讲究个度,况且她也不大了解之前小少爷的饮食习惯和身体素质,实在不好给太多。   好在廖蓁是个懂得分寸的孩子,虽然略有失望,倒也没有胡闹,反而因为意犹未尽而越加珍惜方才的经历,不由得在心中慢慢回味起来:   真香呀……   君子理应懂得感恩,想到这里,小少爷熟练地整理下因为紧张而微微褶皱的衣袍,对着晏骄做了个揖,轻声道:“多谢姑娘。”   晏骄:“……噗!”   妈呀,装大人的半大少年什么的实在太可爱了,想捏!   哈哈哈哈,他嘴巴里还有一个洞!还在换牙啊!   “对了,两天前我们经过前头一个镇子时,我遇见一个奇怪的傻子。”白宁正在讲述途中见闻,忽然说起一事。   众人都被这个话题吸引过来,纷纷问道:“怎么个奇怪法儿?”   白宁想了下才说:“那日我们在前面镇上歇脚,我想顺道瞧瞧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便带了两个人逛去,谁知前头忽然冲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须发蓬乱,神态癫狂,口中还结结巴巴的喊着什么救啊杀啊之类的话,当时还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晏骄一听,耳朵就竖起来了,忙问:“是不是有什么案情?”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白宁抚掌道,“本想细问,谁知还没开口呢,街上好些当地人便哄笑起来,又将那人围在当中戏耍取乐,旁边一个大娘告诉我,那人原是个傻子,隔三差五就在街上拦住一些穿戴不凡的人,说着同样的疯话。早年倒也有人想帮一回,可问了之后才知道这竟是个孤家寡人,父母兄弟多少年前早就因病死绝了的,又哪里来的人去救?”   图磬想了下,道:“或许是早年亲人相继离世,他承受不住打击,迷了心智也未可知。”   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众人一听,也都觉得有道理。   白宁略一思索,颇为唏嘘道:“这倒也是,若换做是我,家中亲人忽然尽数离我而去,只怕疯的比他还厉害些。   说到这里,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又道:“倒是可惜他一副好身板,一把好力气,不然我还想将他收带在身边听用呢。你们不知道,当时许多人取笑他,他便渐渐地怒了,嗷嗷怪叫着,一个人将十多个男人都给打倒了!我那两个侍卫同时上前,都险些没按住呢!”   听了这话,众人纷纷变色,图磬也忍不住追问道:“当真?”   白宁睁大眼睛看他,“我何时骗过你?”   图磬飞快的笑了下,又叹道:“既如此,那可当真是可惜了。”   白宁身边的侍卫都是白老将军亲自挑传的,各个天分高、功夫好,等闲人根本不是对手。可她口中的傻子竟能令其中两人一时奈何不得,何其可怖!   若果然能招到军中,稍加训练,少不得又是一员冲锋陷阵的绝世虎将。   白宁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禁笑道:“快别想了,如今仗也打完了,招来也无用。”   她这么一说,图磬倒也释然了。   那头晏骄就小声跟庞牧笑说:“真是一物降一物,平时图大人惯爱板着脸儿,严肃的什么似的,话都不肯多说一句。可如今在这未婚妻面前,瞧瞧,好似春风化雨,柔和的不得了呢。”   “我在外头也是极严肃的,”庞牧顺势表态道,“可你说的话,我自然是圣旨一样的遵从!”   他们有什么好看的?看我,你看看我啊!   晏骄兜不住笑,轻轻啐了一口,“呸,吃你的吧,混说什么!”   董夫人和白宁一行人毕竟长途跋涉,奔波劳碌,吃完饭后大家也没强留他们说话,两边各自招呼了,便分散回去歇息。   然后晏姑娘就飞快的跑去自己小库房里查看起来!   一进门,她就被里头的珠光宝气晃的眯了眼睛,待看过礼单,更是连退三步,脊背靠着墙壁才停住,然后缓缓滑落,眼神涣散,口中喃喃道:“发财了!”   她真的发财了!   且不说那些光辉璀璨宛如霞光的绫罗绸缎,厚实顺滑的皮毛,光是各色精致考究的首饰就装满了两个雕漆螺钿八宝柜子。   哪怕她对珠宝玉器之类的奢侈品一窍不通,也能看出里面种种必然不是凡品。   大约是王公公转达了自己识字的情况,还有许多字帖、官本刊刻书籍并文房四宝,想来宫里头出来的,也差不到哪儿去。   等打开最后一个箱子,晏骄沉默了。   一箱子银锭子!!   王公公啊王公公,您可真是位好公公,到底是怎么跟圣人描述的?她现在的心情宛如被救济的灾民,真是说不出的……亢奋!   我发财了啊!   圣人也真是位好皇帝,多么的善解人意啊,世上需要的正是您这样抛弃套路,直奔主题的贴心上司!   后来熟了之后,晏骄还真就此事询问过王公公,对方一脸的理所当然满不在乎:   “不光您,国公爷、侯爷他们也都太苦了!那穷乡僻壤的,又不好过分招摇,圣人思虑再三,索性就给了银子……”   当时圣人听了王公公声泪俱下的描述之后,双目含泪,一颗龙心都被剧烈震荡了:   多么好的忠臣良将啊,仅仅是为了平息朝堂风波,便自请下放,还过得那般清苦!   听听,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在院子里吃饭,院子里啊!都没点儿正经饭菜,连个讲究的盘碗碟子都没有!   用盆,已经窘迫到用盆装菜了啊!   他的庞爱卿啊,你究竟为朕付出了多少?   给银子,必须给银子!   听说那位晏姑娘还是庞爱卿的心上人,那就……给银子再给首饰!姑娘家谁不爱俏?叫皇后去办!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晏姑娘连跨无数阶段,从赤贫直接暴富,飘飘然中还有些许的不适应。   她在数私库,衙门对面的三进宅院内却也在忙活着。   许久未见的夫妻二人自然凑在一起说话,而廖蓁和妹妹正在检查今日收到的表礼,其中重点突击对象就是那个巨大的蓝底印花包袱。   平心而论,这样的包袱是他们短暂的人生经历中所见过的最朴实无华的,可恰恰就是这样,反而在一众司空见惯的金银玉器内脱颖而出,叫人迫不及待的想打开一探究竟。   廖蓁大些,倒是还有些控制力,但今年才六岁的廖蘅就忍不住了,直接对奶嬷嬷道:“嬷嬷,我闻着香喷喷的哩,你快打开与我们瞧瞧。”   奶嬷嬷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听主子的命令上前开包袱,只是口中例行劝诫道:“大爷,姑娘,都这早晚了,咱们也该安置了,看看也就罢了,明儿再吃也是一样的。”   廖蓁点头,对着妹妹教育道:“嬷嬷说的有道理,榛儿,你看过就回房睡吧,明儿再来哥哥这里拿。”   廖蘅撅起红润润的嘴巴,不情不愿的点头,“是。”   说话间,包袱已经开了,里头忽然呈雪崩之势涌出来无数大小油纸包,哗啦啦铺满了整张巨大的圆桌不算,甚至还有许多往下掉,奶嬷嬷并房内伺候的其他几个小厮、丫头慌忙上前抓取捡拾,折腾了足足一刻钟才重新将这些油纸包按照大小厚薄摆好了。   兄妹俩目瞪口呆。   许久,才听廖蘅拍着巴掌欢快的笑道:“下雪啦!”   可不就跟冬天下雪似的?   廖蓁失笑,也跟着回神,见那油纸包上似乎还有纸条,便叫人拿了灯烛过来照着,自己凑上前去看。   原来是晏骄担心零嘴儿种类太多,即便她说了,对方一时半刻也记不住,索性在每种零食外面都绑了一张纸条,上面详细的写明白名称、原材料和大约的保质期。   如此一来,既能防止中了忌讳或是过敏,又不怕东西放坏了。   廖蓁低声念了起来,什么甜味鸭头鸭脖鸭翅膀,什么大小麻花铜锣烧,什么豆干肉脯酥蛋卷的,竟有大部分都没听过!   真是奇了,京中汇聚天下奇珍,什么点心没有?可偏偏今儿就一口气涌出来这么些想象不出来的。   尤其是那个写着大麻花的油纸包,最大的就是它了,从纸缝儿里隐约透出甜香来。   这到底是什么?   他刚一抬头,就看见妹妹正眼巴巴的瞧着自己,忙命下人收拾起来,又安慰小姑娘说:“如今咱们看也看了,明儿就吃好不好?”   结果次日一早,董夫人忽然想起来,一双儿女还从晏骄那里得了一个巨大的零食包,昨儿刚被红薯粉震撼过的她不免越加好奇,便叫人将孩子们和零食包一并带过来给她瞧瞧。   廖蘅就开心道:“母亲,榛儿等会儿想吃些行吗?”   董夫人笑着点头,“既然是人家给你们的,自然你们自己做主,不过可不许吃多了。”   “哎!”小丫头脆生生应了,托着肉嘟嘟的下巴,满脸期待的看着那个蓝包袱。   有这么些呐,她一天只吃一点点,能吃多久呢?小姑娘掰着指头算起来,越算越开心。   也不知为什么,素来年少沉稳的廖少爷竟微微有些紧张。   董夫人叫人开了包袱,把里边的东西一包一包看过去,果然啧啧称奇。   晏骄是个做事仔细麻利的人,连这么个油纸包都包得整整齐齐,可偏偏那大麻花的有些皱巴,边角还破了,好像……曾被人打开过。   她心思一动,微微挑眉,含笑看向长子。   不等她开口,廖蓁就红着小脸站起身来,勇敢中透着点不好意思,小声道:“儿子,儿子昨儿夜里用功,饿了,就……”   他,他也不想的啊!   分明是想像往常一样,再读几页书再睡的,可大约是白天赶了太久的路,竟忽然饿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他口中忽然回味起不久前吃过的火锅的好滋味儿,砸吧下嘴儿,目光就不受控制的投向架子上那个蓝包袱……   董夫人突然笑起来,就连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们也纷纷忍俊不禁。   他们家大爷素来老成,分明牙还没换完呢,偏做的小大人一般模样,众人都是又敬又爱,何'曾有过眼前这般扭捏神情?   廖蘅已然呆了,半晌回过神来之后瘪着小嘴儿对自家兄长嚷道:“哥哥说话不算数!榛儿不跟你说话啦!”   分明说好了要等到今儿咱们一起吃的,谁知你竟自己先偷吃上了!   廖蓁脸上热辣辣的,忙拉着妹妹的小手给她赔不是。   小丫头心最软,哼哼几声就算把这事揭过了,然后小小声问:“好吃吗?”   廖蓁再次回味了下那绵软蓬松奶香浓郁的口感,以及里面细腻甜美的红豆沙,诚实而严谨的点头:“甚美。”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换牙期一般是6-12岁,廖小少爷虚岁十一,而各地虚岁计算方法又不一样,有的加一岁,有的甚至加将近两岁,所以他现在实际周岁年龄也就是九岁或是十岁的样子,而且古代人的生长发育远不如现代人这么……早熟,换牙很正常的哈,不必惊慌! 第46章   昨儿白宁说有机会教自己练功夫, 晏骄原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这话就跟“有空我请你吃饭”“有空一起出去玩”一样, 还是场面应酬居多。   没想到人家第二天一大早就活力四射的过来敲门, “难得天气晴好, 走,我教你几手!”   还没来得及洗脸的晏骄反应了会儿才诧异道:“你都不去找图大人说话的么?”   千里迢迢的来了竟然不谈恋爱, 这像话吗?   “他白日里要当差呢,”白姑娘洒脱道, “晚间过来一并吃饭也就是了。”   这姑娘觉悟正经挺高,晏骄就笑,“那你先屋里坐,我去换个衣服。”   晏骄飞快的洗完了脸, 一边在屏风后面换衣服一边问:“正好跟我一起吃早饭。你右手边小盒子里是芝麻核桃板糖, 先拿着打发时间吧。”   白宁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想同你一并去大厨房吃的。”   说着,就依言开了盒子, 但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便美滋滋捻了一条来吃,满口香甜。   “何必这样麻烦?”晏骄麻利的挽了头发, “昨儿蒸了椒盐花卷,咸咸香香的, 只是不多了,正好我再弄个臊子面。”   每个人的臊子面配方都是不一样的,晏骄喜欢用猪五花和各色菌菇丁子的搭配, 熬得油油亮亮,加了一点豆面的面条以骨汤煮开,格外香。   今年她还抽空灌了点甜辣的香肠,前两天都蒸熟了。这会儿取一根切成薄片,连同几片半透明的腊肉一起摆在盘子里,就是一道很好的肉菜。   可惜今年忘了多买些好香菇,不然熬上一锅香菇肉酱,里头撒点芝麻,直接拿来拌面、夹馒头都是极好的。若是保存得当,能一直吃到明年夏天呢。   不多时,老太太和庞牧、齐远也陆续来了,众人热热闹闹吃完饭,又说了会儿话,各自散去。   白宁不仅吃了一大碗面,甚至还非常熟练地要了一碗面汤,又夹了一根麻辣鸭翅膀啃。   吃饱喝足后,教学活动正式开始。   白宁先带着活动筋骨,又试了力气,见晏骄力气不逊于自己,不由的欢喜起来,“何以世上男子大多武艺强过女子?并非女子天分皆不如他们,最要命的便是这个力气了,若没有力气做底子,便是招式再灵巧精妙,到底虚了些。你有这般的好底子,再想学什么就事半功倍了!”   之前看她当街举锅痛殴泼皮时,白宁就起了爱才的心:哪怕这位晏姑娘没有习武天分呢,只要有这把力气,随便入门学点儿什么也受用无穷了。   晏骄大受鼓舞,笑道:“我也不求什么高手不高手的,好歹学点拳脚傍身,也是个指望。省的什么事儿都要处处指望旁人,好没意思。”   两人一个愿意教,一个乐意学,又都是女子,指点方便,于是进度喜人。   正教着,林平打外头进来,正扎马步的晏骄一见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又出事了?”   因连着好几起案子都是林平过来通报,现在晏骄简直要形成条件反射了,觉得这位年轻人才是货真价实的死亡象征。   林平冲她竖了竖大拇指,肯定了她的猜测,“前头有人来报,说槐阳镇上一个老人才刚没了,想请个仵作赶紧过去验了,好赶在除夕夜之前把后事办好。”   这种情况只需要一名在籍仵作前去验查即可,前几日郭仵作着了风寒,昨儿晚上还发烧呢,所以晏骄就成了唯一人选。   她点点头,“行,麻烦你顺便去通知贾峰,叫他收拾收拾准备给我出去。”   每到年前后这段时间,各地老人的死亡率都会有个高峰,也是没法子的事。   白宁好奇地问道:“这事儿也归你管?”   “是呀,”晏骄解释说,“衙门也管着人丁户籍么,每每生老病死都要记录在册,不然岂不乱了套?我们仵作的工作之一就是判定死亡原因,若是正常死亡自然最好,但也不乏浑水摸鱼试图伪造的,可不比正大光明的凶杀案来的轻巧。”   白宁点了点头,“怪不容易的。”   顿了顿,又难掩好奇道:“我能跟去瞧瞧么?”   在认识晏骄之前,她还没见过仵作呢,更没想到一名仵作竟会对案件侦破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就有些蠢蠢欲动。   晏骄一愣,失笑道:“你还是头一个想主动跟去现场的呢。”   白宁知道她的意思,有点骄傲的说:“我打小也是兵营里长大的,打仗的时候自不必说,便是平时对练,拳脚无眼,哪里能没个损伤?自然不怕。”   晏骄抿嘴儿一乐,心道这个同你口中说的什么损伤可不是一回事。   庞牧他们可是尸山血海的战场上下来的,见过的惨状之多难以形容,可不照样吐得苦胆汁子都出来了,如今一听凶案现场还都一个个儿菜鸡似的……   弗莱格立的太高太快,那是要打脸的啊姑娘。   不过开死亡证明虽然不如案件验尸来的严格,无关人员出现也不大好吧?具体怎么办,最好还是请示下庞牧。   进去通报的人很快就出来了,身后还跟着手拎鸽子笼的小八,里头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不断扭着小脑袋,咕咕低叫。   “才刚知府孟径庭来了,大人一时走不开,偏这几日衙门上下忙得很了,如今齐大人也没空呢。”   晏骄笑道:“槐阳镇快马来回半个时辰就得,我去去就回,也不必劳他们大驾。”   眼见着如今庞牧也不像刚开始那样遮掩了,不然单是孟径庭亲至这一条,就足够给他扒一层马甲了:   于公,孟径庭是知府,庞牧是知县,即便公事往来,也只有知县去拜知府的份儿;   于私,孟径庭好歹也是一方大员,若非忌惮,又怎么会如此低调?他人都来了,可衙门上下竟都没听到风声。   却听小八道:“年底乱着呐,大人终究不放心,打发我跟着,还说白姑娘若想去,也不必拦着,只是须得听晏姑娘指挥。”   这话就是对白宁说的了。   白宁见自己能跟去长见识就喜出望外了,当即点头,“我晓得分寸。”   小八又举着鸽笼说:“马儿再快,也不比鸽子双翅。咱们把它带上,若有个什么,也好及时通信儿。”   贾峰也不是磨叽的,稍后四人一并去取了马,直奔槐阳镇而去。   虽是寒冬,但天上一碧如洗,连云彩都少见,竟也无风。镶着金边的大日头懒洋洋晒着,几人纵马跑了会儿,大氅下头便渐渐有了汗意。   路边树丛里有麻雀趁着热乎劲儿跑出来觅食,一阵马蹄响起,惊得它们成群掠起,扑扑楞楞的飞远了。   如今晏骄的马术已经很好了,只要不玩花样,飚速和急刹车都不是问题,这无疑大大提高了赶路速度。   “前面就是槐阳镇了,”小八朝前方扬了扬下巴,“进去直走后第三个岔路口往东拐第二家就是。”   “这地方我们来时经过了呢,”远远看见那一排大槐树之后,白宁忽然醒悟过来,忙道,“就是我跟你们说遇见的那个傻大个儿,正是前面那个镇子上的。”   贾峰跟郭仵作一样是本地人,闻言便道:“那就是棋山镇,听说是因为曾有人在山中遇见仙人下棋……”   小八失笑,“那怎的不叫仙山镇,或是仙人阵?”   几人胡乱说着,不多时便来到死者杨老二家中。   古时人口流动性差,多是同姓聚族而居,是以同村中人大多一个姓氏,多有亲缘关系。这槐阳镇中百姓大多姓杨,村外多种槐树,而槐树性阴,为阴阳调和,便以谐音做槐阳镇。   杨老二家住在镇子边缘,土墙有些崩坏,墙头都长草了也无人打理,想来日子不大宽裕。   他的三个儿子都在院子里等着,见他们亮了公文和腰牌,忙诚惶诚恐的将人请进来,几个女人还端了热水出来。   白宁本就不渴,又见竟直接用碗盛水,且三只碗还不一样花色,边缘更有不明痕迹,而端着碗的女人们指甲缝里都是黑泥,走动时热水频频与手指接触,顿时连胃口都失了七分,哪里会喝?   见她没了在衙门夸海口时的从容,晏骄心中暗笑,对杨家人道:“不必忙活了,冬日天短,我们还要赶回去忙别的,不知老人家遗体现在何处?”   杨家兄弟愣了下,似乎想起来什么,“姑娘就是仵作?”   晏骄习以为常的点头,“对。”   杨家人不敢多言,忙把人领过去,只是那几位女眷却频频掀开门帘子偷看。   他们也是听说过衙门里有位女仵作的,大家都本能地以为干这行儿的肯定都是粗壮如熊、面目丑陋的恶妇,谁知今儿见了真容才知是大错特错了。   还有另一个美貌姑娘,竟也是衙门的人?什么时候公门里头也有这么多女人吃饭了?   农家院子大而杂乱,两边厢房分别住着已经娶妻生子的长子、次子两家,还有据说正在商议议亲的三子,正房给死者杨老二居住。他的老伴儿五年前已经去世,如今正是独居。   此刻正房的门窗都大敞着,略走近了便能闻到一股恶臭,白宁本能的皱起眉头,反应跟图磬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捂住口鼻,瓮声瓮气的问道:“不是今儿早上才刚没的么,怎的这个味儿?”   即便尸体腐烂,也不会这么快啊。   长子杨贵讪讪道:“俺爹是一口痰没上来,憋死的,这个,这个少不得屎尿横流……俺们已经用草木灰清理过了,只是这个味儿,估计还得散散。”   白宁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一张桃花面青白交加。   她是做了心理准备,可准备的是面对血肉模糊的场景,而不是这……这臭气熏天的!   晏骄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指着外面日头影儿道:“你先在外面等等吧。”   白宁素来倔强,一听这个,反而咬了咬牙,“是我自己闹着要来的,事到临头反而退缩,成什么人了?听说你有祛味儿的油膏,且借我抹抹。”   见她执意如此,晏骄也不好强求,又对小八低声吩咐道:“你留在外面警戒,以备不时之需。”   若是无事还好,万一有事,好歹他们四个人不能叫人一锅端了。   小八点点头,不动声色的退到外围。   杨老二今年六十三岁,在乡间也算高寿,听说早年就有咳痰之症,杨家几个兄弟说起这事,也都显得很坦然。   “虽说不舍得,可总有这天不是?”杨贵生的憨厚,此刻抹着泪道,“前些日子他还说看见俺娘了,寿衣棺材俺们也都预备下了,如今看着,估摸着是俺娘在下面寂寞,这才把俺爹叫下去一块儿过年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封建思想不可取啊!晏骄左耳进右耳出,打量完室内陈设后又例行公事的问:“你们几时发现老人去了的?”   “寅正三刻,”杨贵肯定道,“俺一直是这个时候来给他老人家喂饭的,结果……俺当时摸着还热乎哩,恨得了不得,要是能早过来瞧瞧就好了!”   次子杨兴跟着点头,“是呢,每日早起都是大哥干的,今儿他一喊人,俺们就都过来了。”   晏骄示意贾峰一字不漏的记下来,又看向三子杨隆,“你呢?”   打从刚才一照面,她就觉得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熟悉的,跟被自己用鸳鸯锅狠揍过的泼皮一样的气质!   瞧瞧,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这会儿亲爹都死了也看不出多少悲痛,依旧垮着肩膀斜靠在门框上。   杨隆打了个哈欠,挠挠头,含含糊糊的说:“大概是吧。”   白宁头一个皱眉,忍不住道:“那可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亲爹啊,你竟一点儿不清楚?”   “老三,滚回你屋里去!”杨兴突然变脸,红着眼睛喝道。   杨隆嗤笑一声,斜了二哥一眼,竟真的就这么一步三晃的回屋去了。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这个情况不对啊。   杨贵叹了口气,“都说家丑不外扬,可俺这个弟弟,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好来。爹娘给他操了一辈子心,如今人都走了,还是没个定性,整日家拿着银子出去霍霍,嚷着做什么生意,发什么大财的。”   晏骄暗中留意兄弟俩的表情,果然都是如出一辙的无奈加厌恶。   她又问了杨老二昨日的饮食情况,并反复跟他们确认之后是否曾进食。   杨兴急的满脸涨红,指天誓日的道:“指定没有!大哥不还没来得及喂早饭么!”   不过问个话,至于这么激动?   晏骄又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好了,基本情况我了解了,现在请两位出去。”   兄弟俩对视一眼,“啥?不能留下?”   晏骄满脸冷傲,带着几分不耐的拍着自己的腰牌道:“衙门办事,人多杂乱,素来如此。”   本来底层百姓对官府中人就有种本能的敬畏,此刻见她似有发火的意思,兄弟俩哪里还敢多待?忙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贾峰才小声疑惑道:“衙门里有这条规矩吗?”   “我现编的,”晏骄脸不红气不喘的说,“我有种不太好的直觉。”   贾峰闻言苦笑,“图大人都说了,但凡您一这么讲准没好事儿。”   晏骄:“……”   她几乎要原地跳起来,激动的替自己辩解:“你不能听他的,这是诽谤!他压根儿跟我就不是一个部门!”   下回大家聚餐,她非单独在图磬的饭碗里加一大把辣椒面不可!   白宁十分好奇的问:“怎么回事儿?雅音说什么了?”图磬字雅音。   晏骄甚至都顾不上回答白宁的话,飞快的往门口看了眼,见小八在树下冲自己比了个安全的手势,放下心来。   杨老二的面部淤血发绀、肿胀,尸身冷却的远比正常情况来的慢,掰开嘴之后也有玫瑰齿现象,并且颈部没有明显勒痕和损伤,确实很符合意外窒息死亡的特征。   可她还是觉得刚才杨家兄弟的态度有点怪,莫非是自己多心了?   晏骄摇摇头,取了两根棉签,分别往死者咽喉深处和鼻腔里探了探,然后发现棉签上竟然沾了血水和肌肉组织!   白宁低低的啊了声,“是中毒吗?”   晏骄闻了闻味道,“不太像,没有什么异味。”   若是毒物,大多会在人体内部产生化学反应,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特定的味道,可这个,竟然只有血腥味。   白宁一看她这个动作就猛地抽了口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唉,这样多脏啊!”   晏骄失笑,故意逗她,“后悔跟来了吧?比一个更脏更恶心的时候多着呢!”   她换了棉签,又探了一回,终于有了新发现:   两粒新鲜的小米粒。   贾峰和白宁正诧异间,就见她冷笑一声,忽然转过身,对小八比了个放飞的动作。   小八点头,去树后面用随身携带的纸笔飞快写了几个字,绑到信鸽腿上,撒手放出。   等他做完这一切,晏骄才有空跟贾峰和白宁细说:“杨家两个儿子口口声声说他们父亲昨天晚饭之后就没有再进食,可这小米却这样新鲜,难不成是自己飞过来的?”   “还有这些,”她指着包有棉签的油纸包,“若果然如他们所言,为何没有痰的痕迹,反而有这许多新鲜血肉?”   她是必然要申请解剖的,可照眼下形势看,杨家人必然反对。   他们只有一行四人,而光杨家人就子孙数十,万一再蛊惑了其他乡邻,一旦冲突起来,或是他们受伤,或是证据被毁,就都不美了。   倒不如先拖延一番,等庞牧派的人来了,再大大方方的提出解剖,也可以顺便将疑犯押回去。   稍后本地族长也闻讯赶来,晏骄绝口不提证明文书的事,反而满脸不耐和倨傲,“天寒地冻,我们一行四人大清早过来,忙活了这许久……”   她还没说完,族长已经闻弦知意,忙赔笑道:“是极是极,几位大人辛苦了,不如这样,且先去老朽家中稍事休息,也吃口热饭。”   晏骄慢吞吞的嗯了声,又故意仰着下巴看他,“你倒还是个知理的。”   杨家兄弟急了,才要说话,族长先就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骂道:“白长了年纪,也没个眼力见,不知大人们办差辛苦么?”   说完,就殷勤的将晏骄四人请走了。   虽说是吃饭,可四人都心不在焉的,白宁甚至趁村长不注意,偷偷拔下头上发簪试了试毒……   飞鸽传书果然好使,晏骄他们的饭才刚吃完,就听外头慌慌张张的进来通报说:“不好了,族长,忽然来了一大队官兵!把,把二叔家给围住了!”   族长大惊,下意识看向晏骄,喃喃道:“这,这是怎么说的?”   晏骄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热茶,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忽幽幽道:“正戏开场了。”   竟是庞牧亲自带着齐远杀气腾腾的来了,吓得杨老二一家人都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杨贵和杨兴更是汗如浆下。   晏骄去庞牧身边说了详情,后者点点头,面容肃穆,现场宣布道:“死因存疑,本案乃是是谋杀,现本官依法命令仵作二次验尸!左右,进去抬尸!”   “什么?!”杨家人刷拉拉抬起一片头颅,瞳孔剧烈震荡。   族长直接就呆了,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遇上这种事。   杨兴面上肌肉艰难的抖了抖,干巴巴道:“大人,这话可不好乱说,俺爹分明是”   “分明是被害死的!”庞牧冷冷道,“都给本官老实跪着,本官不问,你们不许胡乱开口。”   话音刚落,周围的衙役们便齐刷刷抽出佩刀,凶神恶煞的样子顺利将他的嘴“堵”上了。   贾峰帮衙役们将杨老二的尸体裹好了搬到平板车上,又将杨家成年男女俱都一串儿绑了,准备一并带回去。   几个小孩儿暂时去族长家中,若有家长无辜,届时再领回。若是没有……   晏骄看了那几个小孩儿几眼,忽然心头一动,走过去弯腰问道:“小姑娘,你们家里今儿早上吃的什么,喝的什么?”   说着,又解了腰间荷包递给她,“别哭啦,我们有事要请你家里人帮忙哩,你先吃着这板糖等一等,好不好?”   那小姑娘本被吓得哇哇直哭,可见她温柔美丽,又有香喷喷的糖吃,便忍不住口水涟涟的拿了荷包,竟渐渐的收了泪,哽咽着回答道:“吃的菜窝窝,喝的小米粥。”   晏骄叹了口气,朝庞牧点点头,“对上了。”   庞牧又看向杨贵与杨兴,冷笑一声,“回衙门!”   来时四人,回时却是浩浩荡荡数十人,便是气氛也天翻地覆。   众人呼啦啦走出去约莫二里地,忽听前头衙役来报:“大人,路边躺着个人!”   庞牧对齐远使了个眼神,后者翻身下马,前去一探究竟。   庞牧却往晏骄那边挪了挪,低声笑道:“数月前,我便是这般将你捡了回去。”   晏骄斜眼瞅他,故意揶揄道:“也不知大人这回又想捡个甚么样儿的温柔乡。”   庞牧面上笑容一僵,当机立断划清界限:“老齐捡的,不关我事!”   赶来报信儿的齐远:“……”   反正我就是怎么着都好使是吧?   晏骄就见齐远睁着一双死鱼眼,哼哼唧唧道:“还有气,属下叫人弄过来了。”   说话间,果然见两名衙役搬着一个……身长八尺体壮如熊的大胡子男人。   庞牧:“……”   晏骄:“……”   这是何等另类的粉红诱惑温柔乡啊!   英雄冢,真的是冢! 第47章   “咦, 这不是那日我见过的傻子么?”白宁盯着那人胡子拉碴的脸看了半天,忽然叫道。   “可你不是说他是前面棋山镇的人?”晏骄道。   “是呀, ”白宁也有些疑惑, “我当日确实是在棋山镇上碰见的他, 这大冷天的,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庞牧略略打量一回, 见那人果然肩宽体阔好个身板,一身衣裳满是破洞, 里头隐隐露出精悍的身躯。天气寒冷,他却没穿鞋子,一双脚冻得青紫,许多地方都溃烂了。   “可能是被人殴打后丢出来的, ”庞牧指着他身上那些新鲜的伤痕道, “多是拳脚和木棍。”   “这是想让他死啊。”晏骄皱眉。   这么冷的天,给人打成这样还丢到城外,但凡他们再发现的晚一点儿, 这个人只怕就冻死了。   “大人,这汉子身上滚烫,烧的厉害呢。”去抬人的一个衙役道, “该如何处置?”   “带回去。”   一行人回了衙门,那来历成谜的汉子也被抬到医官那里去, 而杨家人则被暂时关押,只等具体验尸结果出来。   翘首以盼的郭仵作得了信儿,穿的跟个球儿似的滚去了仵作房。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烧着, 手脚酸软拿不得刀子,便心甘情愿的站在后头替晏骄打下手,顺便交流学习。   杨老二的体外没有明显伤痕,实在得不出更多线索,晏骄便同贾峰一道把尸体洗干净,然后解剖。   虽然都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只看最终结果和亲眼见证过程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就好像人人都敢吃肉,却未必看得了动物的屠宰过程。   当晏骄一刀子下去,流畅无比,杨老二的喉管整个左右分开,伴随着诡异的臭气,涌出来许多黄黄红红的粘稠液体时,白宁的头皮就嗖的一下子炸了。   她又看见晏骄的右手伸到杨老二嘴巴里,然后眼都不眨一下的把舌头掏出,拿到眼前仔细翻看。   晏骄的声音从口罩后面发出来,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舌根处有撕裂伤和轻微灼伤,中段和前段却是完好的。”她将舌头丢到一旁的托盘内,继续去看喉管,见截断面内也有反应,点头,“这里是撕裂后烫伤,后者应该是小米粥造成的。”   郭仵作垫着脚尖往这里看,“莫非是死者食用了过烫的小米粥?不过那撕裂又是如何来的?”   就算生吞干米粒,也不至于划破嗓子吧?   “不是这么简单,就算是傻子也知道疼,这么烫的东西,根本不会有人主动往下咽。”晏骄摇摇头,熟练地将死者胸腔打开,一刀划下去,顺势切开食管、气管和胃部,看见里面的东西后点点头,“你看,这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测。”   正常吞咽自然是顺着食道下落到胃部,可杨老二的气管中竟也有大量新鲜的小米粒,这样的数量,绝不是单纯被呛到可以解释的通的。而咽下去的那部分也只是堆在胃的上部,甚至根本没来得及消化。   白宁只觉好像有什么顺着脚后跟嘶溜溜马上来,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本不想示弱,见郭仵作都病成这样样子了都不怕,咬了咬牙,也皱巴着一张脸往前飞快的瞟了一眼。   然后……   仵作房三人组只觉有一道红色的影子嗖的蹿了出去,带起一卷狂风,然后门外便隐约传来压抑的呕吐声。   晏骄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与郭仵作和贾峰对视一眼,竟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诡异的成就感:   呵,又吐了一个!   贾峰腼腆一笑,“白姑娘是头一回见这个,多吐几回也就习惯了。”   晏骄冲他扬了扬眉毛,瞧不出来,这厮竟是个狠人。   她又切开了杨老二的鼻腔,发现已经被人擦拭过。   若果然是意外死亡,替杨老二擦洗身下秽物也就罢了,谁还能这样细心的去替他清理鼻腔呢?   晏骄皱着眉头,用小镊子夹出来一条纤维,仔细翻看之后,终于在鼻腔根部同样发现了小米粒和血沫。   解剖到这个阶段,莫说事先有推测的她,就连中途过来旁观的郭仵作也已有了对事情真相的大体轮廓构架:   杨老二必然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强灌了滚烫的小米粥,他本能的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最终食道严重烫伤,而来不及吞咽的小米粥呛入他的气管和鼻腔,最终窒息死亡。   不过他还有几个地方不明白,“晏姑娘,既然是非自愿的,凶手必然要牢牢按住他,不管是捆绑还是手抓,只要死者挣扎,死后必然会有淤痕。可他身上竟没有被束缚的痕迹,我实在想不明白。”   晏骄叹了口气,“被子。”   郭仵作和贾峰眼前一亮。   是啊,天气寒冷,大家睡觉时都会盖着厚厚的棉被。而棉被柔软又结实,只要有人在他的手脚都盖在棉被下时骑坐在他身上,就成了一种完全不可能挣脱的束缚衣。   如此一来,杨老二再如何挣扎,身上也不会有任何束缚痕迹。   晏骄想了下,又去看了杨老二的脚,果然见双足侧面和脚后跟的位置已然泛红发紫,好几处还磨破了皮,露出鲜红的肉。   这说明他在临死前经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而因为身体其他地方无法动弹,只有两只脚本能的摩擦……   只是这么想着,三人竟也觉得脚上隐隐作痛。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到底是如何灌进去的呢?   直接灌不可能,一来凶手自己也很容易烫伤,二来死者的口腔内壁和舌头前半段完好无损,并不符合这一设定。   郭仵作沉思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漏斗!”   晏骄一怔,犹如醍醐灌顶,一拍巴掌,“是啊,漏斗,我怎么没想到!”   对现代人而言,漏斗这种东西实在有些陌生了,但在古代,应用还是很广的。   哪怕是普通百姓家中,偶尔也会需要用漏斗装个小袋粮食,或是灌点酱油以及其他酱汁之类。因漏斗材料便宜易得,几乎是家家户户必备的。   漏斗广口尖底,边缘略薄,若以大力塞入咽喉,必然划伤!   不过即便是用棉被束缚,既要防止他反抗,又要以漏斗往里灌小米粥,总觉得一个人完成的难度太大。   贾峰是跟着去的,想了下就愤愤道:“那个三儿子,吊儿郎当的,一看就不像好货!指不定又是这厮谋害老父呢。”   郭仵作顺口问了一回,意外的是,竟不大赞同他的观点。   晏骄也道:“我反而觉得他的两位哥哥嫌疑更大些。罢了,审案定罪不是咱们的本职,且先将结果呈给大人看过再说吧。”   她进到二堂时,就见庞牧正埋身于卷宗和公文的海洋之中,整个人看上去都苦逼非常,而廖无言则在下首一张略小一号的桌边坐着,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宛如监工。   晏骄分明看到,庞牧在发现自己进来时,眼中结结实实的迸发出一种委屈和求生的渴望。   她自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哪里舍得看他这般受苦?   于是果断转身去找廖无言说话。   “先生辛苦了。”又要处理公文,又要做监工,真是不容易。   廖无言笑的谦虚,示意她靠近火炉坐下说话,又夸张的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无他,被逼无奈尔。”   庞牧:“……”   他忍了许久,索性苦笑一声丢开手,“先生莫要挖苦了,我这不是已经在看了么?上午若非孟径庭来,只怕此刻都完工了。”   廖无言哼了声。   晏骄失笑,把两只手伸到火炉上方烤着,渐渐感到暖意重新游走全身,“他来做什么?莫非要辞官还乡?”   “他倒是有这个意思,”庞牧冷笑道,“可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他在此地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欺上瞒下痛快了好几年,如今眼看事发,就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庞牧当场就把孟径庭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后者直接就跪下了,抖若筛糠,冷汗滚滚而下。   最初庞牧确实想过一道折子上去,请圣人将他贬去西北挖石头,可转念又一想,觉得此乃下策。   水至清则无鱼,焉知走了一个孟径庭,不会又来一个张径庭、赵径庭?再者还要重新磨合,少不得自己要费些心神盯着。若是得用倒还罢了,若是不中用……   不妥不妥。   这孟径庭虽然贪婪,却并非胆大包天之辈,且也确实有才华,只是没用对地方。   倒不如就将他留下,如今有了这一回警示,自己又在这里,想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听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孟径庭真是如丧考妣,就差哭出来了。   这岂不是说,自己一辈子都要活在这位国公爷眼皮子底下?!   那,那银子还能不能贪了?   不能贪赃枉法,啊不,不能得实惠的为官生涯还有什么趣儿?   求您行行好吧,还不如直接砍头给个痛快的。   不过庞牧也知该打一棍子给个甜枣,震慑够了之后,又漫不经心的说,只要他好生办差,兢兢业业,自己也不是不能替他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朝廷素来有戴罪立功的规矩,届时过往罪孽一笔勾销不说,升官进爵也未尝不可,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你如今正值壮年,来日大有可为,何苦为了眼前一点蝇头小利闹得前途尽毁?为官一世,难不成你不想官拜一品,尝尝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儿?”   既然孟径庭贪,那么就诱之以利,不怕不上钩。   果不其然,刚还满脸绝望灰败的孟径庭一听这个,双眼灼灼有光,耳朵都竖起来了。   官拜一品?!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那会是何等滋味!   只是这么一想,孟径庭就忍不住激动得浑身发抖。他飞快的在心中权衡一番,砰砰砰磕了几个头,果断主动要求交出以前的赃款和往来人员名簿,并保证以后努力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清官。   若果然能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做自己和圣人之间的桥梁,他还贪个屁的银子!   庞牧绘声绘色的说完,廖无言和晏骄俱都放声大笑。   “大人这个法儿好,”晏骄毫不吝啬的夸赞道,“如今他有了指望,得了奔头,可不要使出浑身解数卖命了?”   廖无言亦是莞尔,“古有周处除三害,今日大人妙计,叫那孟径庭自己改过,却也不是这般道理?果然是上上之策。”   两人轮番夸了一回,直叫庞牧那饱受公文折磨的敢喝的心灵瞬间滋润起来,再看案桌时,竟也觉得不那么厌烦了。   他美滋滋喝了口茶,觉得自己能再看一百份公文时,忽然醒悟,失笑道:“我竟是被你们联手算计了。”   如今既给了好草料吃,他这匹马可不得更使劲儿的跑了?   “话不好这样讲,”晏骄笑眯眯道,“都云在其位而谋其政,既然大人如今自愿做了县令,早该料到有今日,哪里来的算计不算计。”   廖无言微笑颔首。   庞牧摇头叹气,“罢了罢了,一个两个都是嘴皮子利索的,我一个都说不过,跟别提两个了……”   晏骄和廖无言都笑了。   说笑一回之后,晏骄将方才的解剖结果说了,庞牧和廖无言听后都是一阵唏嘘。   “手段如此残忍,竟还试图蒙混过关,着实可恶!”庞牧拍案而起。   “都是一家骨肉,既然照顾了这么些年,怎的就忍不下去了?”   “我更倾向于激情杀人,”晏骄进一步分析道,“杨老二家距离郊区不远,四周人烟也不多,若果然是兄弟几个谋杀,大可以再布置的周密一些。”   顿了顿,她又有些迟疑道:“其实我这里有个想法,想说给两位听听。”   庞牧失笑,“我以往听到你这前半句时,后头往往跟着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的晏骄也笑了,“但凡说这话的,要么想卖关子,要么想表明立场,左不过是吊人胃口,咱们大家都是有话直说的爽快人,哪里要来那一套!”   “晏姑娘说的是,”廖无言笑道,“既如此,我与大人洗耳恭听。”   “我觉得凶手很可能是杨贵与杨兴,”晏骄说也是真说,张嘴就直接把结论丢了出来,“那最不被看好的杨隆,反而极有可能是无辜的。兄弟俩之所以没有进一步掩盖,或许也是怕被弟弟窥破真相也未可知……”   与庞牧和廖无言交流过后,晏骄出了门,想了下,转头去了后面。   这会儿天都快黑了,温度降低,就连西北风也渐渐大起来,割的人脸生疼。晏骄缩了缩脖子,把衣襟又裹得紧了些,小半张脸都躲到镶着毛皮的高领子里去。   她随手抓了个路过的衙役,吐着白汽问道:“才刚带回来的那个发烧的大胡子现在哪里?”   衙役给她指了路,又道:“医官开了药方,这会儿许已经灌下去了。”   那啥,晏姑娘不是专职验尸么,可那大胡子……好像还活着吧?   晏骄道了谢,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半路碰见齐远,两人又略说了两句话。   也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就说到年夜饭,齐大人表示自己很想点菜:“大人见天价跟我炫耀那什么腊肉煲仔饭的,如今好容易过年,晏姑娘,我能尝口不?”   不是说的,很多时候他家大人是真的欠揍!不就是个煲仔饭么,你跟我炫耀能有什么用?   我,我也就确实很想吃就是了……   他委屈巴巴的脸在刚点起来的灯下尤为明显。   晏骄噗嗤笑出声,才要说话,忽然就听见那屋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中间还夹杂着瓷器摔碎的声音。   两人都本能的朝那边跑去,正好看见本应在昏迷中的大胡子披头散发闯出门来,满目茫然的环顾四周,拔腿就要跑。   附近听见动静的衙役迅速上前,可谁知竟都被他砍瓜切菜般推倒在地,不及一合之敌。   过来送药的阿苗哭唧唧从房间里出来,浑身药汁淋漓,对着外头大喊,“他不吃药,还砸了碗!大夫不许他四处乱跑的,发着高烧,脚上冻疮膏还没干呐!”   晏骄这才注意到那大胡子竟还没穿鞋,两只脚上的冻伤也因方才推搡崩裂开来,地上留下好几个脓血和药膏组成的残破脚印,看着触目惊心。   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又陆续又六七个衙役闻声赶来,众人都手持水火棍,将大胡子围在中间,随着他的挪动不断缩小包围圈。   晏骄蹙眉观察片刻,忽然对齐远笃定道:“这人不是傻子。”   经过刚才短短一瞬的交锋,任谁都能看出这些衙役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就连阿苗这个小丫头都没伤害,跟衙役们交手时,也不过是推搡,并没造成实际伤害。   那些被他推出去的衙役不过在地上打个滚儿,就都重新站回去,以至于围着他的人越来越多。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瞧着越发着急,一张脸涨成紫红色,头脸脖子上的青筋根根鼓起,十分可怖。   可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下狠手,只是带着绝望的朝天怒吼,嘶哑的声音里仿佛沁了血,然后再次做着无用的抗争,任凭衙役们潮水般来了又去。   如此情况下还能保持克制的人,哪里会是傻子!   齐远摸着下巴看了会儿,嘿嘿一笑,“有些意思。”   他上前两步,扬声道:“都让开,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话音未落,他便脚尖点地,忽的拔地而起,像一只大鹏鸟一般直扑过去。   大胡子的眼睛蓦地瞪大,想跑却来不及,下一刻,齐远便屈膝跪在他肩上,腰间发力,低声爆喝道:“下去!”   大胡子只觉肩头一股巨力传来,身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发出砰一声闷响。   他开始拼命挣扎,可肩上那人活像在他身上生了根,任凭他如何反抗,始终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大胡子嗷的一声怪叫,咬着牙,伸出两条钢鞭似的粗胳膊,猛地往齐远腰间捣去。   就连晏骄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他这一双拳头重若千钧,若真砸结实了,只怕一个脾脏破裂的内伤是跑不掉的。   齐远啧了一声,双膝发力,在他肩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再次腾空而起,下落时双脚在他背上一踢,再次借力跃起。   那大胡子砸了个空,又被他顺势一推,狠狠趴在了地上。   齐远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落下时稳稳骑在他腰间,一只手顺着他的肩膀一路捏下,使了个巧劲儿擒到身后扭住,“衙门之内,岂容你放肆!”   才刚他们一群人都奈何不了的,如今却被人家齐大人轻而易举按住,一群衙役都看得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慢慢回过神来,然后拼了命的叫好。   晏骄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掌心竟出了一层滑腻的冷汗。   大胡子被面朝下按在地上,本能的挣扎,可他腰部被定住,跟本使不上力气,只是颓然,又状若癫狂的乱叫乱抓,那情形莫名心酸。   可等齐远说了这话之后,他却突然像被点了穴一样僵住了,过了会儿,面上竟露出狂喜,头一次开口说话了:   “救,救冉冉!”   冉冉?冉冉是谁?   然而不等齐远问出口,大胡子就两眼一翻,重新昏死过去。   偏这会儿图磬下工过来,见此情景,非常熟练地说道:“老齐把人打死了。”   齐远:“……”这话似乎在哪儿听过!   有机灵的人重新喊了医官来。   这姓冯的医官本也是个御医,医术是不错的,奈何没有门路,几次三番替人背锅,好几回险些入了鬼门关,后来实在厌弃了。因曾机缘巧合下与廖无言见过几回,听闻他们要离京就任,索性把心一横,厚着脸皮托廖无言说和一会,一家老小也都跟着过来,从此与世无争,只管济世救人。   冯大夫提着药箱跑的满头汗,一看才刚救治过的人成了这副模样,气的不得了。   “真是急着投胎的,烧成这样竟还能动,也不知属什么的!”   “我的药啊!”他满脸心疼的抱着个青花小坛子,铁公鸡似的一点一点往外抹,又恨得往昏死过去的大胡子身上拍了两把,啪啪作响,“我的药啊!”   看他这副模样,晏骄忙吩咐人赶紧把外面地上的血污擦掉,不然真是担心冯大夫会不会跑出去趴在地上刮……   冯大夫重新帮忙上好了药,一咬牙,索性又重新开了药方,将里头安神的药量生生翻了一倍,一边叫人去抓药,一边嘟囔道:“方才的量已经足够麻翻一个壮汉了,这一回的也能对付一头牛!若他再有醒来的迹象,你们倒不如直接把人用铁链子捆在炕上。”   齐远急的抓耳挠腮的,“啊,还叫他睡?我们等着问案子呐。”   “还问个屁!”冯大夫是个脾气火爆的,眼中只有病患,丝毫不顾及齐远身份,“这人都快烧死了,若不好生休息,狠狠睡几日,你们只管问个傻子吧!”   齐远被他骂了也不敢反驳,只是缩着脖子嘟囔道:“不是说他本来就是个傻子吗?”   话一出口,见冯大夫又瞪圆了眼睛,太阳穴鼓起,上下两片嘴唇开始微微抖动,他就知道这分明是要骂人的预兆,忙行了个礼,一溜烟儿跑了。   被骂的对象都溜了,冯大夫给他气个倒仰,才要甩手走,谁知就见才刚逃窜的齐远去而复返,扒着门框伸进来一只胳膊,拽着晏骄的袖子重新逃窜,空气中还回荡着他贱兮兮的声音:   “快走快走,不然等会儿你也要挨骂了!”   也不知是谁憋不住喷笑出声,气的冯大夫脸都白了,拍着桌子冲他们的背影大骂道:“简直,简直是岂有此理!” 第48章   次日上午, 庞牧就把杨老二的案子审出来了。   晏骄和郭仵作的推测没错,人确实是看上去最不可能动手的老大杨贵、老二杨兴杀的。   有位能人曾经说过, “不患寡而患不均”, 但很多时候这种硬性标准反而很容易成为隐患。   杨老二有三个儿子, 头两个都很本分能干,但唯独一个老三, 十分好高骛远,小钱不爱赚, 大钱赚不来,每日都只是梦想着能一夜暴富,然后几次三番将从父兄那里抠搜来的银钱给人骗去……   早年兄弟几个都是光棍儿的时候也就罢了,就只这么几个亲人, 凑在一处过日子呗, 不补贴给亲兄弟又去给谁呢?   但后来两个哥哥陆续成家,又先后生了几个儿女,开销翻了几番, 原本宽裕的生活迅速捉襟见肘,平时想买点儿什么都要精打细算了。   而这个时候,老三杨隆竟还在做着摇身一变成为土财主的美梦, 隔三差五就跟父亲要钱,声称要去做什么大买卖。可杨老二此时早已旧病缠身, 没有收入,所以实际上还是杨贵和杨兴出。   要是杨隆跟大家一样辛苦劳作,运气不佳赚不够也就罢了, 骨肉至亲,帮一把没什么。可他分明只是游手好闲,拿着众人做钱袋子,这叫别人如何忍得?   久而久之,杨贵和杨兴渐生不满,私底下也跟父亲说起,言明他们两个像杨隆这么大的时候,媳妇都娶了两三年,老三有手有脚,没道理一辈子都挂在两个哥哥身上吸血吧?   若在外人看,兄弟俩的诉求实在正常,可谁成想,杨老二却勃然大怒,将两人骂的狗血淋头,口口声声他们是亲兄弟,一辈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断没有丢开兄弟不管的道理。   杨贵和杨兴也不是什么绵软性子,被骂过之后越发气不过,直言要分家,可杨老二还是不同意,还拿祖宗规矩压人,说只要他活着一天,这个家就绝不能散云云。   次子杨兴性格最爆烈,当场掀了桌子,气的杨老二足足骂了几日,连族长都惊动了。   时人讲究孝道,只要为人父母,天生自带三分歪理。且族长也不大喜族人早早分家,又不想掺和旁人家务事,便胡乱劝和几句,只叫他们兄弟齐心,勿要让外人看了笑话等等。   此事过后,兄弟三人便正式撕破脸,老三杨隆也越发肆无忌惮,兄弟三个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终日没个安生。   这日,杨隆照常在外胡混一夜未归,杨家人像往常一样在杨老二的骂声中陆续醒来,杨贵沉着脸去熬粥,二弟杨兴进来找他说话,内容自然就是眼下的困局。   他爹年纪虽大,又不利于行,可底子很不错,之前大夫还说若没有意外,少说还有七、八年活头。若在平时,这自然是好事,但对眼下的兄弟俩来说,却不亚于时时刻刻压在头顶的沉重大山。   老头子一日不死,他们便一日不能分家;而一日不分家,两家就无法摆脱杨隆这个作死的累赘!   “大哥,你说说这叫人过的日子吗?”刚好听到杨老二骂他们兄弟刻薄、不孝,杨兴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咱俩整日累的跟老鳖似的,婆娘儿女如今连件像样的好衣裳都没有,偏到最后连个好名声都赚不出!”   杨贵阴沉着脸,盯着不断翻滚的小米粥没说话,可心中同样翻江倒海的。   他的儿子渐渐大了,本打算开春之后送去私塾念书,日后也好有个盼头。   读书本就是花钱如流水的事,光靠他自己本就艰难,旁人家里谁不是亲戚们一块儿凑?可如今兄弟父亲非但不能补贴,反而还要从他荷包里掏银子……   这如何能忍?!   偏那头杨老二歇了一歇,又底气十足的骂起来,“你们这些狗娘草的,不忠不孝的崽子,如今不管兄弟,来日,来日老子也要给你们丢到荒山里去喂了狼!”   这话便如寒冬腊月的冰锥,狠狠扎到杨贵心窝里,啪的一声扎断了他一直紧绷着的弦。   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整个人被汹涌的愤怒和憋屈所支配,迫切的想找一个发泄口。   杨兴已经跳着脚与老爹对骂开来,杨贵一抬头,看见角落米缸上放着的漏斗,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狠狠倒了一大碗滚烫的小米粥,抓起漏斗就朝正屋去了。   杨兴习惯性跟着,才一进门,就见一贯老实憨厚的大哥跟变了个人似的,跪坐在老爹身上,一手狠狠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另一只手提起漏斗刺入他的咽喉!   杨兴吓了一跳,可回过神来后,却又由衷的感受到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二话不说便走上前去,替哥哥扶正漏斗,抱住老爹的脑袋不叫他乱动,恶狠狠道:“老子们辛辛苦苦把屎把尿养活你这么些年,生育之恩也还完了吧?俺们两家人吃糠咽菜,好的都让给你吃,叫你这厮养的红光满面肥头大耳,到头来却里外不是人!”   “吃,不是不孝顺么?你快吃!”   多年来压抑已久的怨念和愤怒一朝爆发,瞬间摧毁了两个本分人的心智,等他们回过神来时,杨老二已经没了声息。   杨贵和杨兴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只想着出气,想给这混账老头子一个教训,却从未想过杀人。   杨贵登时慌了手脚,本能的想去投官自首,可杨兴却不同意。   “咱俩憋屈了半辈子,难不成还要给他偿命?”杨兴咬牙切齿的说,“左右人也死了,咱们胡乱糊弄过去不就完了么?回头给他厚葬也就是了!”   老头子死了,他们能分家了,好日子近在咫尺,如何舍得死?   因快过年了,往年族长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挨家走访,他们也怕到时候露出马脚,索性棋行险招,主动上报……   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后,杨贵整个人都瘫软了,失魂落魄的喃喃道:“去年俺有个远房叔伯也是这么没的,当时俺们都去看过了,就是这么个样子,一点儿瞧不出来……”   面对这样的真相,饶是廖无言才思敏捷,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真要说起来,杨贵与杨兴本是受害者,可偏偏因为杨老二的迂腐、顽固,以及三子杨隆的不思进取和自甘堕落,一点点将他们逼上绝路,并在最后完成了从被害者向施害者的转变。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亲爹容不下,左右也没个好名声,若杨贵与杨兴再果决一些,倒不如破釜沉舟,就算带着家人去外头过活,好歹是条活路,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办了杨老二的案子之后,因那来历不明的大胡子还在昏迷中,无法问话,衙门上下一时竟清闲起来,以庞牧为首的几个人就开始光明正大的聚餐。   齐远到底是死皮赖脸的拿到了腊肉煲仔饭,开心得不得了,还特意抱着砂煲去庞牧书房晃荡,结果空手而回,哭丧着一张脸跟晏骄控诉:“大人忒不要脸,抢我的饭!”   他简直声泪俱下,添油加醋的说刚才庞牧是如何如何威逼利诱,最后干脆直接上手抢了。   “廖先生也是同谋,他分明瞧见了的,却只是坏笑!”   “谁稀罕抢!”说话间,当事人竟拎着砂煲过来了,满脸无辜的说,“我与先生正看公文看的头昏脑涨,还琢磨你啥时候这般体恤,专门来送饭……你也不说明白,瞧瞧这事儿闹的。”   说着,就熟练地把砂煲泡到水中洗刷起来,一边干活,一边大大方方打了个饱嗝。   “真香!”抢来的饭就是格外香!   齐远目瞪口呆。   他哪里是没说,就差说破天了!   晏骄笑弯了腰。   庞牧飞快的刷完了砂煲,大咧咧走过来,大马金刀的在晏骄对面坐下,自顾自倒茶,“唉,一口气吃了这许多,倒是有些撑。”   齐远:“……”我想作乱犯上!   晏骄笑的更厉害,从桌子下面踢了庞牧一脚。且收敛些吧,人家这么些年跟着你也不容易,多大的人了,竟还抢人东西吃。   庞牧冲她咧了咧嘴,理直气壮的岔开话题,“来来来,坐下说话,那大胡子如何了?”   齐远哼哼两声,到底是坐下了,“人还在昏迷,只是偶尔说两句胡话,反复念着冉冉的名字。”   也不知是什么人,竟让他死生一线都放不下。   “冉冉?”庞牧手指点着桌面,想了会儿道,“莫非是他的心上人?”   “也未必吧?”晏骄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用炭条飞快的写了几个同音字,“就算排除了他发音不准,咱们也没听错了的可能,还有多种组合。苒苒?然然?染染?这个称呼很中性,是男是女都不好确定的。我看他这个年纪,便是儿女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这个称呼一听就是昵称或小名儿,就算他们现在大张旗鼓的去棋山镇搜索,只怕也不会有结果。   庞牧歪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夸赞道:“如今你的字写得越发好了。”   晏骄脸红红,还有点儿小兴奋,“是吧?我最近下了苦功夫呢,自己也觉得进步不少。”   庞牧一个劲儿的点头,满脸真诚,“可不是?回头再找先生指点一回,就更有风骨气势了。”   齐远:“……”告辞!   他狠狠清了清嗓子,故意大声道:“晏姑娘,明儿我想吃腊肉煲仔饭。”   话音未落,就见自家大人满脸诧异的扭过头来,“你今儿不是点了吗?她又要练字又要练武,忙得很哩。”   齐远:“……呵呵。”   腊月二十八这日,晏骄正式开始准备年货。   她前几日就买了一整只大猪头和肋排、猪蹄、下水等若干,预备好好炖一锅,谁知事到临头才发现小厨房的好几味调料都用完了,因前几日忙乱,竟一直忘了添补,只好先去买。   这日照例跟白宁学完了功夫,晏骄说起自己要去菜市场买东西,顺口问她去不去。   白宁略一迟疑,果然点头答应,只是神色并不如初见那几日自然。   察觉到她情绪变化的晏骄问道:“怎么了,可是想家了?”   白宁摇摇头,忽然幽幽叹了口气,“你可真厉害呀!”   这会儿晏骄心里还在努力消化她刚才教的两个擒拿手招式,下意识以为她说的是这个,便笑道:“哪里厉害了?这还什么都不会呢。”   谁知白宁摇摇头,颇有所感的说:“你我也差不了几岁,我如今还只靠家人庇护,可你却已自己在外闯荡,有自己的正经营生,谁也不敢看轻你……”   顿了顿,又小声道:“便是不做仵作了,也能开个酒楼饭庄,哪里不厉害?”   其实不管是仵作还是商人,在大禄朝的社会地位都不算高,可白宁说这话时,却是真心实意的赞叹。   她在发自内心的敬佩晏骄可以自食其力。   晏骄一愣,明显诧异于对方竟然会说出这番话。   白宁却难得多愁善感起来。   她是白家的女儿,从小衣食无忧,往来的也多是家世相当的豪门贵女,何曾想过世上还会有其他女子,年纪轻轻的就要抛头露面自己打拼?   那日她随晏骄出现场,又稀里糊涂看了验尸,心下大为震撼,回去之后一连两天都心事重重。   “唉。”她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是……突然自卑?   姑娘你清醒一点!   你这样的出身到底有什么资格自卑!   好好的一个姑娘忽然唉声叹气起来,晏骄实在看不下去,想了想,便道:“你名下可有田庄地产?”   白宁一怔,倒也老实点头,“自然是有的。”   “平时谁打理?你可过问么?”晏骄又问。   虽然不知她问这些到底要做什么,可白宁还是继续点头,“虽是几个掌柜的看着,可每季都会送进来账本子,偶尔我也会去庄子上、铺子里瞧瞧,不然时候久了,他们难免以为我这个闺阁女孩儿软弱好欺,中饱私囊起来。”   高门大户的姑娘从小就被长辈教导管家、理财,这些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收益还好?”晏骄笑问。   白宁模模糊糊意识到她要说什么,面上不由显出一点骄傲,“虽不敢说数一数二,但每月每处少说能剩个几百银子,若是年景好,就更多些。”   “这不就是了?”晏骄拍手笑道,“你瞧瞧你,每年光是手下产业,少说也有几千银子的利,这还不算出息?反观我,一月足足三两银子呐!”   足足三两!打两口锅还搭进去她半匹细棉布!   “这怎么能一样!”白宁给她逗乐了,摇头道,“那些都是家中长辈给的,我不过占个便宜,哪怕没有我,随便给了什么人,还不照样挣钱?”   “怎么不一样?守着金山银山败光了的有的是呢,你小小年纪一年就能挣那么些银子,武艺又出色,这不是本事?”眼见着这姑娘要钻牛角尖,晏骄忙道,“谁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难不成你生在那样的家里,却偏要衣衫褴褛么?”   “便是我有这点作为,不也是因儿时得家中老人庇佑?不然早就饿死了,哪里又有闲情逸致去学呢!若真要较真儿,我却又不如那些真正从一无所有爬起来的了,比来比去,哪里是个头儿?”   她说的真诚,入情入理,白宁也就慢慢回还过来,有些羞涩的笑了,“晏姐姐,你可真会说话。”   “不是我会说话,”晏骄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她腮上软肉,“事实如此,我不过点出来罢了。”   白宁抿嘴儿看着她笑,小模样乖的不得了,哪儿还有初见面时风风火火的张扬?   两人继续往前走,晏骄又趁热打铁道:“我不过顾我自己罢了,可你手下有那么些庄子,就需要有人干活,他们有活儿干,就能养家糊口。你经营的越好,他们的日子也就也好过,这么想想,是不是本事?”   白宁给她夸得满脸通红,双手捂脸摇头不住,“好姐姐,快别说了,我实在当不起!”   晏骄哈哈大笑。   快过年了,街上人流如织,不管穷的富的,面上都挂了笑,满是对新年的期盼。   路边成规模的店铺自然不必说,恨不得日日放鞭吸引顾客,几乎一进腊月就张灯结彩,伙计们俱都收拾的光鲜体面,不少有心的店家还专门弄了些吉祥话儿叫他们轮番说着。便是那些本小利微的流动摊贩,也都换了红布,挂了红灯笼,竭力叫自己穿得喜庆些。   只是这么看着,就很容易被感染了节日气氛。   白宁算是豪门贵女中不拘小节的了,如今更是自己千里迢迢的跑来找未婚夫,在这会儿也够少见,可饶是这么着,也没见过这种小地方的街市,只觉好奇的不得了,看什么都想摸摸。   晏骄越发觉得她可爱,十分耐心的带她逛着,又时不时介绍一番。   两人正在兴头上,忽听前头一阵骚乱,有人大声叫道:“哎呀,了不得,胳膊断了,你不能走!”   晏骄:“……”   何等熟悉的台词!   白宁一愣神的功夫,就见她已经以一种难以形容的亢奋往声音来源处跑去,忙拔腿跟上。   中间的事情不消多说,只是稍后刘捕头过来,一看这场面就乐了,“晏姑娘,感情如今您专管碰瓷儿啦?今儿没带锅吗?”   锅?!被抓那人突然抖了下,猛地抬头看过来,眼神复杂。   晏骄满脸悲愤道:“那天只是巧合,巧合!”   天可怜见,谁知外头现在给传成什么样儿了!她才没有随身带锅的爱好。   见刘捕头只是笑,晏骄忽阴测测一笑,“锅是没有,汤勺倒有一把,刘捕头跟我回去舀一碗不?”   刘捕头笑脸一僵,连带着他身后两个眼熟的捕快都开始疯狂摇头,“不了不了,姑娘实在太客气了……”   晏骄哼哼两声,决定大发慈悲放过他们,指着那被白宁三拳两脚打趴在地的人道:“这人应该是惯性脱臼,不知道的人很容易就给他蒙了。对了,他才刚还试图把人拐到一家什么新开的医馆里去治伤,估计是一伙儿的。”   刘捕头点头记下,又对身后一众巡街衙役道:“听见了么?还不速去抓人!”   晏骄问道:“是我赶巧了呢,还是最近做这些下三滥营生的确实多了?”   短短几天之内接连碰上,这概率确实太高了些。   “姑娘不知道?”谁知刘捕头反而诧异了。   晏骄傻眼,“我知道什么?”   刘捕头上前与她耳语道:“还不是那韩老三?以往这县城内大部分泼皮无赖皆是他的手下,如今不是被大人收编了么?他想替衙门效命,就自觉把手下人先后筛了几回,能改过自新、耐得住的留下,实在整治不好的便都散了。如今城中泼皮已然分为两派,一派是韩老三手下的,另一派就是这些不受约束,又没本事的。他们不肯老实找活儿干,这碰瓷儿乃是空手套白狼,自然就都盯上了……”   晏骄瞠目结舌,“这泼皮还分了三六九等?!”   “那可不!”刘捕头笑道,“这世上什么不分个高低?这两日我们还抓到过团伙行骗的呢,正巧前儿姑娘你抓的那厮还在扫大街哩,年前后活儿又多,如今正好补一个过去。”   说完,就抓小鸡似的拽着那人走了。   快走快走,不然万一等会儿晏姑娘真祭出汤勺来就完了!   那人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扭回头来看,刘捕头抬手往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虎着脸喝道:“怎么,还想记住模样报复不成?”   “小人不”   那人才要辩解,却被没什么耐性的刘捕头一口打断,又使劲往前推了一把,“少废话,赶紧走,还有两条街没扫呢!敢打我们衙门人的歪主意,活腻了吗?”   那人:“……”   冤枉,我没打她主意,谁敢啊!   稍后,刘捕头果然将他带到牲畜市场后头的大街上,指着前头一个戴着脚镣的人道:“去领一把扫帚,问问老人怎么做的。”   有牲口的地方都干净不到哪儿去,那股味儿就别说了,什么动物毛、饲料渣滓乃至粪便,还有那也不知是尿渍还是饮用水冻起来的冰面更随处可见,每日都需要人细细打扫。   平时基本上都是老弱病残等做不来体力重活儿的干这些,也算当地官府照顾,给他们找口饭吃。而庞牧来了之后,干脆就把犯了事儿却又不至于判刑的犯人也派过来,赢得百姓上下一片赞誉。   那人被空气中浓烈的牲口臭气熏得几欲作呕,刚想开口就见不远处监工的衙役熟练拔刀,盯着他的脖子,非常蠢蠢欲动,只好又憋憋屈屈的闭了嘴,依言去前头领了扫帚,试探着跟那位“前辈”搭话。   他过去时,对方也闻声抬头,两人都从彼此鼻青脸肿的造型和浑然天成的猥琐气质中看到了某种强烈的同类归属感。   原来,你也是……   “兄弟你也是被那锅?”   “……那使锅的没动手,”新人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道,“是个年纪差不多的妞儿,使得好一双铁拳!”   旧人闻言双目大睁,惊恐万分道:“竟还有同伙!”   然后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平安县一带界面上悄然起了一则传说:   江湖上新起了一个神秘的女子帮派,四处流窜,神龙见首不见尾,专打碰瓷的,貌似还与衙门有勾结,背景很是过硬……近期尤以一个使鸳鸯双锅和一个使双掌铁拳的妙龄女子组合尤为突出,下手狠辣战绩辉煌,建议众兄弟近期遵纪守法…… 第49章   大年三十, 除夕守岁。   夜幕深沉,纵使天上星辰暗淡, 本无一丝月色, 竟也被万家灯火映的光辉璀璨。一场大雪于傍晚悄然而至, 鹅毛般的雪片静静落下,有许多不甘寂寞的在半空中连成一片, 呼啦啦,席子一样气势汹汹的落下来。可因为没有风, 即便做出这凶相,竟也有几分可爱了。   堂屋正中央起了一个大火炉,上面坐着一个大汤盆,里头丢着些切成片的红枣、山楂、苹果、梨子、桃子等的水果, 有些是新鲜的, 煮过之后更添娇艳;有的是干的,煮过后便都舒展开来。   众人围炉夜话,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竹和偶尔传来的孩童嬉笑, 说些闲谈。   方才晏骄和白宁出去堆雪人,到底两个人太慢了些,便又拉着庞牧、图磬和齐远一起, 结果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儿,最后竟演变成打雪仗。   战局自然不消说:晏骄和庞牧一组, 白宁与图磬一队,齐远……   反正终究齐远是被众人拖住四肢,丢进雪窝里活埋了。   齐大人遭此劫难, 以至于狂性大发,也不知去哪儿摸了一把铁锨来,疯狂作弊,将一铲一铲的雪奋力往这两对“狗男女”身上泼去,声势惊人。中间白宁略跑得慢了些,直接被他一铲雪拍倒了,晏骄放声大笑,结果下一刻自己也被埋了……   一时间,欢笑声、尖叫声、起哄声响彻天际,好些值守的衙役都跑出来看,拍着大腿的笑。   这下好了,满身狼藉的五个人到底是给岳夫人笑骂着去泡了热汤,又换了烘烤过的新衣裳,这会儿一溜儿排开,齐刷刷抱着陶碗喝姜汤。   王公公头一回在寒冬腊月连续赶路,略受了些风寒,到了衙门之后心情骤然放松,连日来的疲惫便齐齐上涌,当夜便病倒了,一连喝了数日苦药汤子,好歹今儿才算能爬起来。   他现在就跟前几天的郭仵作一样,身穿皮裘,裹得狗熊也似,两边脸蛋通红,抱着一大碗甜汤呼哧呼哧冒汗。   见众人闹得欢,他也不禁呵呵笑道:“到底是您几位,惯会苦中作乐的。”   瞧瞧,大过年的连个歌舞宴饮都没有,堂堂一国国公,两个侯爷,竟已沦落到打雪仗取乐……也亏得几位大人看得开,只是不知回头圣人知道了,又该心疼成什么样儿。   庞牧笑呵呵看过去,满脸真诚,“不苦,多么自在!”   王公公越发心如刀绞,跟着点头,“是,不苦。”   庞牧:“……”这怎么说都不信可要了命了!   廖无言看的直摇头,“都多大的人了,竟也这样胡闹,我才刚看见谁直接往脖子里灌雪,回头发起热来有你们受的。”   说完,又对一双儿女教训道:“万万不可学他们,知道么?”   廖蓁和廖蘅起身应诺,“知道了。”   庞牧身强体健,根本不畏惧这点寒意,只是喝水一样咕嘟嘟将姜汤饮尽,笑道:“大侄子大侄女儿都是乖巧懂事的,先生不必如此。”   廖无言神色复杂的瞅了他一眼,“有大人做此表率,难说。”   言外之意就是,大人您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庞牧干笑两声,迅速转过脸去跟晏骄说话,“你今儿的耳坠子真好看!”   枯坐无趣,不多时,众人便三三两两玩开了。   董夫人略略推开一扇窗子,带着一双儿女赏了一回夜下雪景,又说些典故并许多与雪有关的诗词,十分生动。不光两个小朋友,就连晏骄也听得入了神。   听完之后,晏骄就一个感受:原来我是文盲!   “值此良辰美景,”董夫人指着外头白雪压翠松的园景,温和笑道,“你们各自做首诗来。”   说完,还顺势看了眼第三位听众,目光中满是柔和的鼓励。   晏骄顿时虎躯一震,没想到这事儿竟还能落到自己头上,当即干巴巴笑道:“……这个,哈哈哈哈,夫人,我背一首成吗?”   要了亲命了,她连什么平仄仄平平仄仄都搞不清楚,作个鬼的诗哦!   董夫人莞尔一笑,倒也没有勉强。   不多时,廖蓁小少年已经信心十足的吟了一首诗出来,具体引用了何种典故,晏骄一时半会儿分不清,可单从廖无言与董夫人面带笑意频频点头来看,想必乃上上佳作。   就连才六岁的廖蘅,竟也磕磕绊绊说了一首,相较之下,却显得直白多了。   廖无言顺手将她抱在膝头,笑道:“不错,榛儿亦大有长进。”   晏骄自叹弗如,又阴差阳错被激起一点好胜心来。   若她什么都不表现,岂非叫大家看轻了大华国的知识分子?   古典文化她是不成了,高端点儿的东西又没有硬件,不过基础版小实验还是可以考虑的。   所以等白宁也跟图磬上场表演了一段枪法之后,晏骄终于高高扬起手臂,满脸雀跃的说:“我,我也要表演节目!”   众人闻言失笑,俱都点头,“好,不知晏姑娘要表演什么?”   晏骄嘿嘿一笑,“我先去准备下道具!”   说完,就一溜烟儿跑了。   庞牧一看,也跟着起身,“我去帮忙。”   俩人转眼跑了一对,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齐齐笑起来。   王公公也替他们高兴,心道果然这回的衣裳首饰没赏错了,保不齐下回他来,就能连小世子的东西也一并带着呢!   董夫人就对岳夫人笑说:“这两个人情分这样深,连这么一小会儿都舍不得分开,您老盼的好日子眼见着就要来啦。”   老太太心满意足的点头,又唏嘘道:“那孽障虽蠢些,好歹还有些个眼力见儿……”   有眼力见的蠢大人屁颠儿跟着晏骄回了院子,后者噗嗤一笑,“你不在里面玩儿,巴巴儿跟来做什么?”   庞牧坦然笑道:“你不在,我看什么也无趣。”   晏骄心头一甜,“那你帮我找些略硬略厚的纸来,对了,再要个小架子。”   庞牧欢欢喜喜的哎了声,麻溜儿去了,不多时,果然抱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一一拿给她看,“这信笺如何?又厚又硬挺。架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太大的,这个小些的成么?”   晏骄仔细看了一回,笑着点头,“怎么不成,你办的可真好。”   庞大人三言两语就被夸得心花怒放,若是身后有尾巴,只怕要嗖嗖甩起来啦。   不多时,两人抱着一堆东西去而复返,众人见不过些寻常纸、杯子等物,都很是不解。   晏骄憋着笑,清清嗓子,一脸高深莫测的问:“你们知道纸锅能烧水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果然摇头。   晏骄心满意足,又背着手踱着步,指着桌上细口小花瓶道:“我还能将这花瓶中灌满水,倒过来,只需一张纸片,便能使它滴水不漏!”   见众人依旧一脸不信,晏姑娘只觉得自己的虚荣心和成就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即操作起来。   原本众人还有些将信将疑,只是觉得她难得这般踊跃,颇有几分可爱,便都爱纵着。还暗中约好了,即便等会儿失败了,大家也一定要捧场,千万不能伤了人家的心。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实在多余!   就见那简单折起四角的四方纸锅底部和边缘虽然有些焦黄,但确实没有燃烧起来,那锅中的水,也的的确确在沸腾。   而等晏骄满脸得意的举起手中花瓶,瓶口果然没有一滴水漏出时,掌声四起。   庞牧带头海狗拍手,兴奋得满脸通红,活像自己打了胜仗一样高兴。   廖无言等人亦是满脸惊叹,感慨万千道:“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多谢姑娘神技,今儿我们也算涨了见识,实在厉害。”   尤其是王公公,他自认跟在圣人身边,见识了天下奇珍,可谁知今儿竟真被唬住了。   晏骄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别人一夸就臊起来,连连摆手,“做着玩儿的,做着玩儿的,哈哈哈。”   她简直得意坏啦,小下巴努力的仰着,两只大眼睛都笑的眯起来。   庞牧看的心痒痒的,又偷偷拉了拉小手,还得寸进尺的捏了下耳朵,满足的不得了。   白宁离她最近,好奇的不得了,将那纸片和花瓶翻来覆去的看,结果一开,里头的水就哗啦啦流了满地,越发惊讶,“真的有水!”   图磬也煞是诧异,甚至还将手指伸到花瓶中沾了一点水尝了尝,点头,“确实是水。”   这对好奇宝宝折腾了半天,最后齐刷刷抬头,“怎么弄的?”   然后众人就听了一夜的什么压强压力、热传导,如坠云雾,似懂非懂,三十儿和初一交汇煮饺子时,还觉得头昏脑涨。   次日一早,晏骄刚一出门就听阿苗和杏花凑在一处小声嘀咕,“廖先生是不是魔怔了?大清早的站在雪地里连笔带划神神道道的……”   廖先生?   晏骄出去一看,果然就见廖无言立在院子里,两条胳膊上下挥舞,满脸严肃念念有词,看着……真是挺不正常。   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廖无言却先瞧见了她,当即招了招手,“我想了一夜,颇有所得。”   他将手掌竖起,左右横扫,“这样动起来艰难,便是你说的风阻过大。”又将手掌横起,“这样流畅许多,便是因为所谓的受力面小,风阻小。故而骑马时便会伏低身子,不过大家素来只是知道应该这么做,却从未想过究竟为何。”   晏骄惊讶得张大了嘴,再看看他满眼的红血丝和大大的黑眼圈,“您昨儿一夜都没睡?”   廖无言虽有疲色,却无疲态,反而精神格外亢奋,当即抄着手叹息道:“神妙之处甚多,毫无睡意。”   晏骄佩服的朝他拱了拱手。   廖无言失笑,反而向她作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非姑娘所言,我是断断想不到这每日呼吸之所在竟如此神奇。”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忍不住伸手做了个抓放的动作,眼中异彩连连。   晏骄心道,这妥妥儿的科研苗子啊!   “先生这是做什么?”庞牧从里头出来,一看廖无言这全身心投入的样子也是惊讶:昨儿晚上还好好的来着……   晏骄还没说话,那头阿苗就喘着气跑过来喊道:“醒了醒了,那大胡子醒啦!”   三个人一路小跑,进门后发现大胡子果然已经醒了,正两眼茫然的坐在炕上,看他们进来后还本能的抱头后缩。   庞牧毫不留情的揭底,并见缝插针的“摸黑”:“这是给老齐打怕了。”   鉴于庞牧一脸匪气,廖无言又不是个会耐心跟人沟通的,现场唯一女性主动承担起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晏骄微微上前一步,刻意放缓了声音,“我是晏骄,是衙门的一名仵作,你可以叫我晏姑娘,方便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在第一时间主动坦白自己的身份无疑是一种交付信任的表现,非常适合用来打开突击口。   大胡子从胳膊缝里看了她一眼,渐渐放松了些,沙哑着嗓子道:“我,我叫大河,嗯,大河,他们叫我大河。”   说完这些之后,他又满脸急切地问道:“你们是大老爷,救救冉冉。”   庞牧在后面皱眉,这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确定了,口中所述冤情靠谱吗?   “大河,你不要着急,”晏骄安抚道,“这里是衙门,我们救你回来,就是听说你有冤屈,所以慢慢说,好吗?”   大河狠狠喘了几口气,听出她口中的安抚之意,点点头,果然慢慢冷静下来。   他爹娘死的早,吃着百家饭,穿的百家衣,后来一次发了高热,醒来之后脑子不如以前那么灵活,想事儿也慢了,村中人便渐渐以戏弄他取乐。   等略大一些,大河便离了村,去镇上做活。他力气大,又不怕脏不怕累,干起活儿来比大家都多都快,倒也能混出吃住来。只是时间久了,有些人便看他不顺眼,觉得一个傻子怎能骑在大家头上?又欺负他反应慢,故意伙同上面的人克扣他的工钱。偏他一时回不过神来,等回头意识到了,人家也不认了。   为此大河同人打了好几架,工头不想因他一人得罪那许多工人,只是糊弄。   后来又一次,大河拿着少说少了三成的工钱质问,那工头也有些不耐烦,扬言要撵他走。   大河气不过,嘴又跟不上,正要抬手打人时,一个途经此地的书生帮他解了围,又三言两语驳斥众人,甚至耐心向他问明缘由,还帮忙讨回了近几个月少给的银钱。   生而为人十九载,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待他,大河当时便认定了这书生,亦步亦趋的跟着,得空便替他做活。甚至到了夜里,大河也就在他家墙外睡,生怕有人要欺负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那书生本只是举手之劳,却不想这憨直性子的人掏心挖肺的回报,也是唏嘘良久,后来见苦劝不回,便允了他住在自家小院儿内。   回忆到这里,大河粗黑憔悴的脸上满是感激之情,又结结巴巴的说:“他说,说叫魏冉,我,我笨,学了许久,只会叫冉冉……他是个读书人,却那般待我,我便是替他死了也甘愿!”   他本就说话不利索,如今又还发着烧,越发不得力,说到最后,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庞牧伸手招来门外衙役,低声吩咐道:“去将棋山镇的户籍名簿取来。”   若要判断大河所言虚实,最快捷有效的方法便是确认下这个叫魏冉的书生是否真的存在。   那衙役领命而去。   晏骄叹了口气,“那个叫魏冉的书生,心地真是不错。”   大河听了这话,简直比自己得救还高兴,拼了命的点头,又道:“他,冉冉在镇上念书,听说夫子,夫子都夸他好,回头,回头就考状元!”   听到考状元,晏骄和庞牧都下意识看向现场探花。   廖探花挑了挑眉,没说话。   只是听一个大男人亲昵的喊另一个男人“冉冉”,总觉得里头有点儿什么。   后面大河又断断续续零七碎八的说了许多,大部分都是他与魏冉的生活琐事,实在没什么特别有用的,晏骄都耐着性子听了。   那边庞牧已经开始翻户籍名簿,找了半天,没找到魏冉,想了下,又换了“魏然”“卫然”“卫染”,尽数落空,最后还是廖无言心头一动,“你找找蓝字。”   庞牧一怔,依言行事,这次果然找到一个叫“卫蓝”的在籍书生,忙举起来给晏骄看。   晏骄:“……”   感情这大胡子发烧之后,愣是从北方人口音烧成了lan、nan不分?!   她又顺着发散了下思维,也不知是听习惯了还是怎么的,现在竟也觉得“冉冉”比“蓝蓝”更爷们儿了。   庞牧又叫了刘捕头来,低声吩咐他速速带人去棋山镇打听一下这个叫“卫蓝”的,先确认下他的行踪,以及与大河是否真有关联。   他有种直觉,若他们不尽早另辟蹊径,光听大河讲述的话,只怕耗都要耗死了。   果不其然,整整半天,三个人什么都没做,就是守着大河听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讲故事,然后呕心沥血的提取可用信息。   尤其晏骄还要担当心理咨询和引导的职责,更是苦不堪言,只觉得脑袋里头嗡嗡作响,都快炸了。   大河生怕自己说的不够详细,绞尽脑汁把所有能想起来的都说了,偏偏他的记忆混乱,表达方式也很有问题,时常答非所问,饶是有晏骄刻意引导,也经常三五句就跑偏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庞牧见晏骄整个人都有些撑不住了,还发着烧的大河也是只打摆子,忙示意人在他的药碗里加了点安神的东西,好让两边都休息一下。   中午是鸡汤面,因刚大年初一,各色年货都齐备着,赵婶子的活儿也轻快,不过随便挑几样略切一切,就是很像样的几个大盘。   晏骄也是饿狠了,一筷子就下去半碗面,又呼噜噜喝了好些汤,这才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减轻了。   她一边尽量矜持的啃猪蹄,一边努力整合得到的信息,“照大河说,那个卫蓝前年开始就被一个富家子弟盯上了,课上课下的骚扰,着实苦不堪言。大河脑子虽然不大灵活,可天生神力,倒是帮忙驱赶过几回……”   那个富家子弟本人倒是没什么,可是架不住他有钱呀?身边总是跟着许多随从,人多势众的,一般人根本抵挡不住。   她反正就觉得这个案子吧,打从一开始就洋溢着gaygay 的味道……哇,我炖的猪蹄果然好香!又软又烂入口即化,再吃一口!   “两位大人,”想到这里,晏骄难以克制心中的八卦之情,“本朝对龙阳之事如何看待?”   “噗!”庞牧和廖无言齐齐喷面。   得亏着晏骄反应快,隐约察觉到他们脸色变化时就端着碗迅速起身,不然只怕就要化身垃圾桶了。   “你是怀疑这大河与卫蓝?”廖无言飞快的掏出手巾整理一番,迅速恢复了往日文质彬彬的潇洒模样。   “不光他,”确定他们确实喷无可喷之后,晏骄小心翼翼的坐回去,“你们不觉得他口中的那个富家子弟也很可疑?”   若说骚扰,一般花花公子都会去骚扰女子吧?偏偏那公子哥儿却认准了同在书院读书的卫蓝。   “咳,其实这种事吧,说多不多,可说少,也实在不少,”庞牧挠挠头,语出惊人道,“远的不说,军营里就有。”   “上阵打仗嘛,那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儿,保不齐今儿还一块吃肉喝酒的兄弟,明儿就尸首异处,连拼都拼不起来。”庞牧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最不平静的过往,“那种时候,大家都想成亲,可又怕成亲,怕耽搁好姑娘。兄弟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时候久了,那份情谊自然深厚无比,就顺势结为契兄弟。”   廖无言点点头,“我曾看过一本杂书游记,说这在南边某些地方十分盛行,当地人早已习以为常。”   类似的新闻晏骄也听说过,只是没想到这会儿也有。   其实想想,像庞牧说的那种情况实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感情本就无关男女,尤其是上了战场的,大家生死相依,那种强烈的感情连生死都跨得过,更何况性别?   只要你情我愿,两个人凑在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不偷不抢的,有什么不好呢?   晏骄又顺势问了许多,正嘬酱猪尾巴呢,忽听廖无言轻笑一声,不紧不慢的道:“你们可知老夫人缘何这般着急大人的婚事?她老人家怕就怕大人在军营里待的久了,看得多了……”   他没继续说下去,可那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中,却已饱含了无限深意。   怕就怕他待的时间久了,连这点也带头起表率作用!   晏骄:“……”哇!   庞牧:“……你听我解释!”先生我待你不薄啊!   晏骄突然噗嗤一笑,亲自夹了另一根猪尾巴给庞牧,又亲亲热热的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廖先生逗你呐!”   庞牧几乎要喜极而泣,不过下一刻,看着自己手背上一个鲜明的酱猪尾巴汁儿手印,就笑不出来了。   晏骄他们又在接下来的三天内继续听大河讲述了自己与卫蓝的过往,得知那位神秘的富家公子几乎渗透到了卫蓝所能触及到的每个领域,甚至逼的卫蓝闭门不出,中断了去书院念书。   大河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卫蓝对那人的不喜,因此每次都像一条凶恶的看门狗,拼了命的驱逐。   在他的努力下,卫蓝着实轻松了一阵子,甚至还微微补回来一点肉。   大河说,卫蓝觉得在这里快待不下去了,决定再多抄几本书,攒攒钱,就跟大河去外地谋生。   “蓝蓝高兴,大河也高兴!”大河笑着,却突然又沮丧和悲愤起来,“可是那日,蓝蓝出了门,又去书局换书,我,我在门口等着,等啊等,等到天黑,蓝蓝都没出来!”   “是那个人,”大河愤怒的捶打着土炕,额上青筋暴起,“是那个人把蓝蓝抓走了!”   “你看见了么?”晏骄抓紧时间问道。   大河一愣,然后更加大声的喊起来,“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人!”   眼见他有些失控,庞牧立刻上前护着晏骄退了出来,等他自己慢慢平静。   稍后跟庞牧说起此事,两人都皱了眉头。   这事儿悬啊!   大河口口声声是那富家公子哥儿抓走了卫蓝,但就目前来看,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甚至因为他本人身体的特殊性,这几天所说的证词也不敢保证全部可信。   晏骄习惯性做着最坏打算:“假如卫蓝真的出事了,仅凭目前线索来看,凶手可能是任何人。就算是大河口中的嫌疑人,卫蓝也存在被囚禁和已死亡两种结果。”   或者再糟糕一点……晏骄不由得想起曾经接手过的一个案子,与心理疾病有关的案子……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往大门口所在的方向眺望起来,“刘捕头一去三天,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没有结果?”   “不会的,”庞牧摇摇头,顺手拿起大氅给她披上,“刘捕头老练谨慎,若果然没有结果,这会儿早就回来了。他迟迟未归,恰恰就证明确实查到了什么东西。”   晏骄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由得心头一松,“那就好。”   虽说如今事情真相尚未可知,可她总觉得大河太苦了…… 第50章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 刘捕头几人才踏着月色返回。   当时晏骄刚睡下,听说后忙胡乱披了衣裳冲出来, “哪儿, 刘捕头在哪儿?”   话音未落, 一大片头发顺着她的脸滑落下来,寒风吹过, 狂乱的舞动,颇有几分惊悚效果。   晏骄大囧。   这个时候没有皮筋, 毫无弹性的头绳真的很不好用……   庞牧忍不住笑出声,顺手将头绳从她头发里摘出来,麻利的帮忙扎了个马尾。   晏骄惊喜的摸了摸干净利落的发辫,眼睛里亮闪闪的, “你怎么会做这个?”   庞牧脱口而出, “马草捆多了自然就会了。”   话一出口,他就暗道完了,下一刻就见晏骄果然黑了脸, 甩头就走。   庞牧下意识想跟上去,结果一靠近就挨了一马尾辫……   披着大斗篷的晏骄一阵风似的进了二堂,庞牧紧随其后, 刘捕头等人忙起身行礼,“大人, 晏姑娘。”   好家伙,几日不见,瞧着晏姑娘越发有气势了。   “不必多礼, 你们辛苦了,”庞牧抬手叫他们坐下,“且把打探到的说一说。”   刘捕头才要开口,却见他左眼附近微微有些红肿,顺口问道:“大人眼睛怎么了?”   庞牧看向下首的晏骄,眼中带笑道:“无妨,不过被匹小野马抽了一尾巴。”   晏骄瞪圆了眼睛,又在斗篷下冲他挥了挥小拳头。下回就不光是尾巴抽了,马蹄子还要踢你呢!   野马?县城之内哪儿来的野马?也没听说图大人那儿来了新马啊?   刘捕头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就不想了,转头说起正事。   “大人说的卫蓝确有其人,他幼年失怙,七、八岁上来投奔了姑姑,可后来姑姑死了,几个堂兄弟嫌他累赘,便将他撵出去。如今他就在城郊一座小破院子里过活,左近并没有什么人烟,消息很不好打探。”   “属下去了书院,院长对卫蓝倒也颇有印象,他书读得好、人长得好、性子也好,从来不得罪人,所以人缘素来不错,好些家境好的同窗也爱带着他玩。先生们不大管学生私下的事,所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好确定大河口中的富家子弟是哪个。对了,卫蓝已许久不去书院,说是一个月前告了长假。”   “长假?”庞牧疑惑道,“县试在即,他突告长假,书院的老师们就不觉得奇怪?”   刘捕头点头道:“属下也是这么问的,不过院长说读书人本就喜好游学,虽说邻近考试,可卫蓝做事素有章程,他也曾嘱咐过不要误了考试,也就准了。”   庞牧又问:“是他本人告假?当时可有异常?还有谁陪他一起么?”   刘捕头摇头,“确是他自己去告假,也无人相陪,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异常。对了,院长爱惜他人才,怕他遇到难处不肯开口,或是外出游学、文会无钱可使,还想赠他银两,不过卫蓝没要。”   庞牧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卫蓝常年抄书的书铺属下也去问过,因事发已久,倒是记不大清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不过想来恰恰因为一切如常,那些伙计才没有印象吧。因他抄书从来都是又快又好,十分好卖,掌柜的还颇为遗憾。属下留心观察了,不像是说谎。”   “属下又借口寻亲找几个学生说话,倒是略有些头绪,听说一个叫张开的学生与卫蓝往来甚密,私下好像也有人看见过两人争执。只是那张开学业不精,又因家中开着粮店,颇有财力,为人难免有些跋扈,老师们都很不喜欢。他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月能有十天去就不错了,如今也已许久没见人影,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属下本想去探探那张开,谁知他已许久没回家,家里采买的下人也说有日子没见踪迹。若要问他家人,又恐打草惊蛇,一时没有头绪,只好先回来复命,请示大人的意思。”   “那段时间张开去过书铺么?”庞牧问道。   “他那种人,怕是买了书都不翻一页,又怎么会去书铺?”刘捕头笑道,“属下一说他的名字,掌柜的就满脸嫌弃,还说得亏的他没来,不然只怕自己也要亲自举着扫把撵出去,省的脏了地方。”   庞牧和晏骄对视一眼:既然张开没去书铺,就不太可能从那里带走卫蓝。   莫非,这个张开并非大河口中的坏人?   庞牧嗯了声,想了下又问 :“那张开素日做些什么?怎的掌柜如此嫌弃。”   “嗨,别说做读书人买卖的了,就是属下听了也嫌弃的很。家里有几个臭钱,自己又不上进,还能做什么?”说起这个人,刘捕头也是满脸不屑,“不外乎斗鸡走狗,听说也是几家妓院的常客。往年没禁赌时,哪天不输个几十、几百两?一年少说大半万两银子呢,攒几年,都够在京城买个窝了吧?也就是家底子厚,老爹又能干,折腾到现在还没垮……”   晏骄静静地听着两人说话,手下不停,在小本本上画起线索网状图。   卫蓝告假的时间跟大河口中消失的时间相差无几,应该对的上,就是不知卫蓝的消失是他本人的意愿,还是真的如大河所言,乃是被强迫的。   卫蓝失踪了,张开也失踪了,是巧合吗?   她托着下巴,手中炭条在纸面上一下下敲打,若有所思。   “晏姑娘?”庞牧见她似乎出了神,主动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两人私底下打闹归打闹,但都不是拎不清的,这会儿谈起正事也是半点不含糊。   “隐约有点儿,但一时还说不清,”晏骄摇摇头,又问了刘捕头几个听上去与本案关联并不大的问题,“那卫蓝今年多大了?以前可曾参加过科举?成绩如何?”   托现代科技的福,信息交流空前便捷,晏骄的年纪虽然是在座最小的,但绝对是经历和见识过案例最多的,思考方式也更灵活更广阔。   刘捕头甚是敬重她,自然配合,“今年二十有五,之前已经参加过两届科举,只还是白身。”   晏骄好奇道:“不是说他才学很好么?老师们也喜欢,既然如此,怎的连个秀才也没中?”   虽说科举难熬,但对有如此才名的人来说的,中个秀才应该不是问题吧?   刘捕头老实摇头,“属下是粗人,实在不清楚个中原委,倒也没细问。只是听说读书这种事极其艰难,便是许多人考到六七十岁都是白身,似廖先生那样年纪轻轻便得中榜眼的,实在是百年少有的奇才……要不,属下再派人打探一下?”   “先不忙,”晏骄摆摆手,又看向庞牧,“考秀才要经过县试、府试和院试,都是在都昌府内进行的,大人,历年考卷还都在吗?”   庞牧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沉吟片刻,“这个还真不好说,赶明儿我开了库房瞧瞧。”   到这平安县才半年就查出来前任知县筛子似的漏洞,他真会小心保存连功名都没捞着的考生们的考卷吗?   而且就算尽职尽责,依照律法,也只要求保存一届,再往上并无硬性条款呢。   “也好,”晏骄点了点头,在心中暗叹一声,显然不报什么希望了,“只是张开这条线索,我觉得不该轻易放弃。”   “确实如此,天亮之后还得问问大河认不认识张开。”庞牧点头道,“只是他的话不能全听全信,卫蓝又失了踪迹……不管张开是否与本案有关,还是要先查查的。”   既然他是一众同窗口中与卫蓝往来甚密之人,总会知道点儿别人不知道的吧?假如真能找到他,或许能有所收获。   刘捕头忙起身请命道:“大人,不若属下再派人回去找,便直接问到他家里去,左右这厮身上也清白不了,咱们便告他一个聚赌,吃他一吓,不怕他们不漏口风。”   晏骄:“……”还真是够简单粗暴的。   庞牧失笑,示意他先坐下,“不美,你也说了,如今没有证据,若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万一真是张开做的,卫蓝又真在他手里,咱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岂不是逼他下杀手?”   刘捕头忙道:“那属下带人暗中打探。”   庞牧盯着他和几个捕快的脸看了会儿,忽然就笑了。   “你们几个正气太重,”他笑着摇头,“又是常年办案的,身上气势给有心人一看也就漏了。”   刘捕头等人面面相觑,都是挠头,“那属下就是干这个的……”   不满脸正气,百姓们也不信啊。再说了,难不成还要满脸邪气?   庞牧笑了笑,“既然此事不好正面下手,咱们便叫旁人去办。”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韩老三!   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张开便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往来也多三教九流之辈。而这些人差不多都是些皮糙肉厚的,隔三差五就去衙门报道,早就练就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事,若真有内情,只怕反而问不出。   反倒是那些泼皮,往来便利,谁也不会警惕他们,消息反而更灵通。   次日一早,庞牧果然叫了韩老三来,如此这般嘱咐一回。   而那韩老三早就立志要上岸洗白,巴不得能日日听候差遣,好证明自己不可取代的价值,当即拍胸脯保证道:“大人放心,只要人还在平安县地界上,不出五天,小的一准儿能挖出点儿什么来!”   庞牧点头,忽又问道:“若是出了平安县呢?”   事发都一个多月了,这人要是想跑的话,别说平安县,只怕都昌府都跑出去了。   韩老三一噎,面上微微有些窘迫,“这个,大人,不是小人不尽力,这泼皮也有泼皮的地界不是?若是贸然过界,那就是坏了江湖规矩……”   庞牧听的好笑,“话糙理不糙,倒也有几分道理。”   见他很是通情达理,韩老三也跟着松了口气,又道:“不过倒也不是没法子,小人们都是吃这碗饭的,平时少不得也跟外头打交道,若果然有事,少不得小人求上一求也就是了。”   他们这些人算是灰色地带,寻常百姓不敢招惹,真正的黑恶势力又瞧不起,自然少不得抱团求生,彼此间互通有无。   听他这么说,庞牧倒真对他有了几分欣赏,难得和颜悦色道:“也罢,你且尽力去办。”顿了顿,又问:“家中妻儿还好?”   韩老三哪里见过他这般体恤和气?当即喜得浑身发痒,忙磕头道:“贱命几条,有劳大人挂念,都好,都好!”   一个男人,但凡真心疼爱妻女,愿意为她们做出改变,就不算坏到骨子里。   庞牧点点头,语重心长道:“人在做天在看,她们娘儿几个的出路都在你身上,你可记住了?浪子回头金不换,来日你做出一番事业来,乡亲们自然对你另眼相看,便是本官,也少不得要褒奖你。”   这话算是戳到韩老三的心窝子了,他当即湿了眼眶,又狠狠磕了几个头,“多谢大人提点,小人记得了。”   庞牧摆摆手,“去吧。”   韩老三垂着头退了出去,一出门又碰上晏骄,忙垂首退到一边,恭敬问好。   晏骄顺势瞧了他几眼,见果然与早先见面时不同了,整个人的精神气儿都清爽了似的。   她随意说了两句话,走到门口又转头去看,见韩老三的背影果然比当初挺拔不少。   “碰见韩老三了?”庞牧熟练地替她倒了热茶,又铺了狼皮褥子。   “嗯,看着正派不少,果然是大人调教有方。我近来跟着白姑娘练功夫,觉得身子健壮不少,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怕冷了。”晏骄笑着说,又伸手摸了摸屁股下头的狼皮,“这样厚实,白给我坐着浪费了,该给老夫人做个皮袄才好。”   “还有的是,你操心那么些干什么?且多顾顾自己吧。”庞牧笑道,“早年我们在外行军打仗,有时候连走几十天都没有人烟,全是这些虎视眈眈的畜生,如今仗打完了,旁的不敢说,倒是这些皮子半点不稀罕。中原几百上千两银子买不着的好货,关外几十两随便挑!你若喜欢,我和我娘那里足有几十箱子,你自己敞开了挑去!”   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或许有时候进到宫里去的皮子,还未必有边关百姓手中押宝的强呢。   “当真?”晏骄听得心花怒放。   “这还能有假?”庞牧失笑。   “那,”晏骄眼珠转了转,歪着头瞧着他笑,“老太太是长辈,我哪里好跟她要东西,赶明儿我去挑你的,就赶着好的挑,再看你心疼不心疼。”   分明是要送出东西去,可庞牧偏偏就心花怒放。   这姑娘要强的很,以前他想送点儿什么东西都送不出去,如今愿意受了,可不就是不拿着他当外人了么?   至于老太太……庞牧心道,她巴不得把东西全给了你才好呢!   “也不必赶明儿,”庞牧明白乘胜追击的道理,生怕她反悔了,东西送不出去,忙道,“等会儿咱们说完了案子,你就随我去库房呗,听说这里的天要一直冷到三月哩,这还早呢!”   晏骄抿嘴儿一笑,到底没推辞,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回赠点儿什么才好。   感情嘛,就该是有来有往的,若长期都只是一个人付出,到最后总会疲倦的。   两人说完闲话,又提到大河,晏骄唏嘘道:“我才从他那里回来,也不知是没听过名字还是忘了怎么的,他对张开这个名字的反应并不大。我问他张开是不是坏人,他自己也糊涂了。”   唉,要是有照片就好了,即便忘了名字,可见了人脸总能有点印象吧?   可惜啊可惜,科技落后,多少事情都要绕弯路,偏偏还没法子。   庞牧也是头疼,“我已吩咐了韩老三去找,可棋山镇到底不是他的老巢,若想有消息,少说也得等个几日了。”   他不怕忙些,只怕苦等,等的人心焦。   两人对视一眼,齐刷刷叹了口气。   “青天白日的,又叹的什么气?”伴着这声儿,廖无言亲自抱着一大堆满是灰尘的卷子过来,一进门就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听说晏姑娘急着要,也没来得及整理,就猜人在你这儿,索性一并带来了。”   晏骄立即转忧为喜,忙上前接了,“有劳先生,早知道我就去拿了。”   这哪儿是干体力活儿的手和躯体啊!过于暴殄天物了。   庞牧无奈摇头,笑着过去帮忙,又对廖无言道:“先生瞧瞧,但凡你和嫂夫人来了,她眼里再没旁人的。”   廖无言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呵呵笑道:“眼里有没有的倒没什么,心里有也就是了。”   庞牧一砸吧嘴儿,回过味儿来,嘿,倒也是这个理儿。   廖无言被灰尘呛了半天,眼耳口鼻内俱都痒痒的,又结结实实打了几个喷嚏,眼泪都出来了,一边擦脸一边问晏骄道:“好端端的,你要这些旧卷子做什么?也亏得前任县令懒怠,连处理都懒得处理,便胡乱堆在库房,终年不见天日的,好些都被虫子蛀了。”   晏骄拎起来,去门口那里闭着眼睛抖了抖灰,也跟着咳嗽了几声,又眯着眼看了考生姓名,果然是卫蓝。   “先生瞧瞧这卷子,答得如何?”晏骄把抖搂干净的卷子递给廖无言。   廖无言一愣,虽不知她想做什么,不过还是下意识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了几回,点点头,又摇摇头,“文采不错,难得言之有物,依我看,少说也有举人之才,若再潜心磨砺几年,去了踟躇和温吞,来日皇榜登科,高中进士也未可知。”   晏骄心下一喜,心道廖先生这榜眼真不是白给的。之前对卫蓝此人的讨论他并没有参与,可仅仅凭借一副卷子,就把这人的性格脾气摸得差不多,真是神了。   根据刘捕头他们的查访来看,卫蓝性格温和,几乎不与人红脸,连张开那等浪荡子也不过略有争执罢了,可不就是踟躇又温吞?   “可惜过于紧张,”他指着上头几处墨点道:“考生头一个便要求卷面整洁,字迹干净大方,这落笔之人手却是发抖,又落了墨,若考官怜悯,县试过了倒也罢了,可想再往上走,怕是难。”   科举考试便如千军万马争那一点儿光亮,越往上走越难,到了最后,大家各有所长,整体实力相差无几,每个环节的要求都近乎吹毛求疵。   这卫蓝虽有才华,却也并不算万里挑一,本就艰难,偏他还这样紧张,回头若真侥幸进了殿试,只怕先就要被治一个当众失仪的罪!   廖无言一边说着,又去看卫蓝三年前的考卷,一打开就皱了眉头,索性也不看内容,直接丢到桌上,颇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道:“像什么话!”   晏骄和庞牧闻言都伸长了脖子去看,结果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明显扭曲抖动的字迹,和比六年前更加显眼的大团墨迹。   显而易见,经过三年的磨砺,卫蓝非但没能冷静下来,紧张的症状反而更严重了!   庞牧看了看晏骄,心中谜团好像忽然照进来一道光,什么都亮堂了,不由叹道:“亏你想的到!”   晏骄抿嘴儿,“还只是猜测。”   “你们两个却在我面前打的什么哑谜?”廖无言失笑,“还不速速讲来?”   晏骄也不卖关子,当即言简意赅的将自己的猜测说了。   “想那棋山镇的书院也不算差,每隔一年半载的都能教出来几个秀才,便是举人也有两个呢,可见院长和老师们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既然卫蓝在他们口中评价如此之高,他又已经考过足足两届,可依旧落榜,总觉得有点儿说不过去。”   “大河或许可能出于盲目崇拜,可以毫无负担的将他吹到天上去,但书院的老师们完全没必要啊。偏偏卫蓝又是这个时候消失,我就想着,或许真是他自己走的也说不定,而原因,就在这里。”   她指了指桌上的考卷,“他应该属于那种临场发挥不来的学子,自我调节能力也不行,偏又是个情绪、情感不外露的,连找人倾诉排解都不能够,如此一来,只会日益严重,哪怕平时有十成水准,考试时却不一定能发挥出一半。而这种情况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减缓,甚至因为失败次数太多,他又知道自己下一次肯定也只是旧事重演……面对师长的期望,以及自己的压力,卫蓝承受不住,心理崩溃,所以临阵逃跑了。”   偏他是个过于温和的性子,遇到这种事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所以还提前去请了假,又去书铺交割完毕,但唯独忘了一个大河。   不对,晏骄眉头一皱,大河日夜跟随,对他又如此推崇,卫蓝就算忘了所有人,也不可能忘了这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   廖无言恍然大悟,拍手称妙,“你说的很有道理。邻近考试,考生确实容易心烦意乱,负担加倍,县试暂且不提,乡试、会试头一夜跑出去投河的都有呢!”   就他个人而言,他是觉得考前其实也该算科举的一部分,毕竟大家都是想做官的,日后入了朝堂,勾心斗角、九死一生的事儿多着呢,那个压力大不大?若连考试这关都过不了,朝廷还能指望他们什么?难不成还专门派出人来跟着日夜调解、安抚?   所以每每外头有人惋惜那些考前失态、考中失利的,廖无言是真心不惋惜。   左右也不堪大用,提前刷下来了呗!   庞牧也连连点头,只觉豁然开朗,想了下又有点儿郁闷的问:“那这么说来,这整件事就是卫蓝把自己吓跑了,被丢下的忠仆以为他遇害,所以接连喊冤一个月?”   怎么看都觉得匪夷所思。   “那倒也未必,”晏骄站起来转了几个圈子,脑海中犹如爆炸一样经历了一场风暴,语速飞快道,“第一,我这也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哪怕可能性比较大,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也只是推测;第二,就像你们说的,卫蓝为人温和谨慎,连书铺掌柜这种半熟不熟的人都想着善后,没道理眼睁睁看着大河在自己离开后陷入癫狂吧?他们相处这么久,大河是个什么情况,他难道不知道?”   “而且大河口口声声有人要害卫蓝,若说的是张开,哪怕他记性再不好,对仇人的名字总会有反应。可之前我问时,他表现的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听了她说的话,庞牧和廖无言也跟着陷入沉思。   是啊,若卫蓝果然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谦谦君子,没道理丢下一个大河啊……   是他有另一幅不为人知的面目?还是另有苦衷?   愁啊愁,真是愁秃了头。   接下来的两天,晏骄继续见缝插针的从大河嘴里抠线索,奈何收获不多。   大河真不愧是天生好体质,才这么几天已经恢复的差不多,每天一看见晏骄,头一句话就是,“蓝蓝找到了吗?”   或许是因为心性单纯,大河的眼睛看上去格外干净,被他这么眼巴巴看着,任谁都会觉得压力倍增。   于是晏骄就会硬着头皮摇头,“蓝蓝没找到。”   大河似乎知道她尽力了,倒也没有再闹腾,只是闷闷的点头,又主动去找活儿干。   晏骄拦了几回,到底拦不住,只好允许他做些劈柴、打水之类的杂活儿,偶尔还帮着厨房杀鸡宰鸭。   大河倒是能干,下手之后衙门各处的柴火堆儿、水缸就没空过,最后甚至连堆积多年的库房也帮忙打扫了,连带着廖无言都赞不绝口。这何止是一个人顶仨!   从睁眼忙到睡觉,分明没有一点儿闲空,他却还是一脸满足。   “我,我给你们干活儿,你们替我找蓝蓝。蓝蓝说过,不能白占人便宜。”   晏骄就叹气,又是心疼,心道卫蓝你到底在哪儿啊?再这么下去,娇娇也要顶不住了!   直到第三天,又是一场大雪,晏骄接到了庞牧送的白狐皮裘,还没来得及试穿,林平就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   “晏姑娘!”   晏骄心里咯噔一声:来了,死神在呼唤!   林平果然没让她“失望”:   亲自带人去棋山镇打探张开消息的韩老三带着消息回来了。   “大人,晏姑娘,张开找到了!”   晏骄大喜,与庞牧异口同声的问道:“人在哪儿?”   韩老三一咬牙,以头抢地,“小人没用,找到的是张开的尸体!” 第51章   “尸体?!”   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 大家还没来得及高兴呢,这线索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简直要把他们的心给凉透了。   韩老三的脑袋都快按到石砖里去了, 沮丧道:“小的们昨儿才打听到张开近几日都在方圆县北山的一座庄子里玩乐, 那庄子叫世外山庄,乃是专门用来招待有钱人的, 层层把守甚是严密。莫说客人,便是里头干活儿的都要有腰牌和口令, 小的们实在是进不去,正琢磨是不是先回来禀告,谁知里头就乱起来,好些人连滚带爬冲出来, 大喊着死人了。”   “小的趁乱跑进去看了, 后来才知道就是张开……听说已经通知了张老爷,估计过会儿就到了。”   即便骑着快马,方圆县距离平安县少说也有小半日路程, 韩老三他们能在短短三天内顺藤摸瓜找到那儿去,着实不易。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问道:“你进去的时候, 张开确定死了吗?”   “千真万确!”韩老三赌咒发誓的说,“小的装作是客人们的随从, 凑过去听里头的小厮嘀咕,说那一伙客人连日来闹得都很凶,不分昼夜, 一个个疯疯癫癫的,好些妓女都吃不住半路跑了……本来今儿也没什么,只是不久前张开忽然像是疯了似的大笑大叫,满院子乱窜,伙计们又好笑又害怕,也不敢拉,谁知下一刻就见他嚷嚷着热,将外头大衣裳脱了,竟一头跳下河去了!”   那庄子建在半山腰,中间有一条细河潺潺流过,里头乱石成堆,残松映雪,倒也有几分野趣。可唯独有一点,水浅!   那么点水,别说一个大活人,连条狗都浮不起来!   张开这大头冲下的一跃,当场就见了脑浆子,红的白的污了半条河,脖子歪到一边,脸朝下趴在水里再也没了动静。   “那伙人?”晏骄追问道,“哪伙人?谁跟张开一起?能确定张开是刚死的么?”   韩老三老实摇头,“那庄子上下口风甚严,实在打探不出。而且张开死时,院子里都乱了套,客人、伙计四处乱窜,好些都为撇干系趁乱跑了的,这,这实在分辨不出。听小厮说是自己跳下去的,大概是刚死的吧?”   他到底只是门外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目标人物的下落,并打探到现在的线索,已经算超常发挥,晏骄干脆也就没再问。   只是她脑海中已经不受控制的冒出来大大小小几十个问题和疑点,偏偏无从解释,恨不得现在就抓过张开的尸体来验一验。   头一个,死的那个确实是张开吗?   第二,张开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吗?跳之前知道危险吗?   第三,他跳下去之前精神和身体状况正常吗?   最要紧的,他究竟在跟谁玩乐……   如此种种,就好像前几日漫天泼洒的鹅毛大雪,一层又一层的覆盖了她的脑海。   庞牧当即站起身来,命人点起人马,“去方圆县!”   方圆县位于棋山镇以北,几乎就处在都昌府的北界了,因曾有过几个诗人作诗称颂,所以多有外地游客慕名前去游玩。   而那些游客中最多的,便是踏着前辈们足迹蹭才气的文人!   而卫蓝,恰恰就是个屡试不中的文人!   齐远领命去了,庞牧对晏骄道:“我与老图先行一步带人去稳住局面,你跟老齐、小八带着廖先生他们后行即可。对了,那大河情况如何?”   如今唯一可能见过凶手的就是大河了,须得有他指认才好。   “我应付的来,你们先走!”晏骄也不跟他废话,转头找大河去了。   大河一听要他帮忙,二话不说就跟着走,又嚷嚷道:“我,我帮你们,你们帮我找蓝蓝!”   晏骄很严肃的叮嘱道:“咱们可先要说好了,外头坏人多着呢,若想救蓝蓝,你千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凡事听我的话。我不叫你动,你就不能动,也不能喊,不然我立刻叫人打昏了你送回来!”   大河当即抖了抖,缩了脖子,小声问:“是,是那天那人?我听话,听话。”   他是真被齐远一场镇住了。   晏骄叹了口气,抬头就见白宁和图磬俱是红衣银枪一般的打扮,风风火火联袂而来,当真好一对佳偶天成。   “我陪你去!”白宁开口就道,“整日待着,身上都要锈住了。”   还有句话她没当着一众衙役的面儿说出来:来的路上听图磬略漏了几句,貌似这起案子牵涉甚广,距离又远,自然更需要人手。她跟晏骄都是姑娘,凑在一起也好相互照应。   再说了,万一回头那傻乎乎的大河发起狂来,单凭晏骄那生疏的三脚猫功夫可压制不住。   她连上回晏骄解剖的场面都经历过了,区区出现场,不足为惧!   晏骄略一思索便应了,甚至还主动说:“略带几个你的侍卫也可。”   她总觉得,这次的案子怕是不简单。   白宁欣喜的应了,果然点了两个人。   图磬看她安排的井井有条,也很是放心,两人略碰了碰枪尖儿算打过招呼,便分头而去。   如今众人都会骑马,便分先后两拨直奔方圆县而去。   庞牧一行人到时,已经过了未时,冬日天短,这会儿俨然已日头西沉,庄子里不少光线昏暗的地方已经在准备上灯了。   庄子派去通知张家的人手脚不算利索,而张开的父亲张彦和母亲王氏亲眼见到儿子惨状后,又直接撅了过去。现场顿时乱成一锅粥,又是报官,又是请大夫……   庞牧等人去时,王氏还昏着,好不容易醒来的张彦脑门儿上甚至还扎着一根颤巍巍的银针,赤红着一双眼,正抓着庄子管事的连打带骂,闹得不可开交。   方圆县令饶文举才从一顶青布小轿上下来,又听下头人报,说好像来了一镖人马,当即皱眉。   “本官在此,并无额外调令,却又哪里来的人马?”   那人转头问了两句,吞了吞唾沫,结结巴巴道:“听,听说是平安县来的。”   当初晋封国公的旨意是沿着官道发送到各地衙门的,如今大禄朝官场上的,有几人不知那位想不开非要扮猪吃虎的庞县令大名?   饶文举顿时失了冷静,一只脚绊在轿杆上险些摔倒,抓着心腹的胳膊重新站稳后又匆忙整理乌纱、官袍,步履匆匆的往庞牧等人所在的方向赶去。   “下官方圆县令饶文举,见过”两边离着足足十多步远,饶文举已经气喘吁吁的拜起来。   饶是之前没见过庞牧,他也能猜出必然是中间那位众星拱月的青壮男子。   别的不说,单看这身板和气势吧,也实在不像文官啊……   庞牧见这头发花白的老县令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儿,生怕案子没开始审理的就又多一起伤亡,忙上去扶了,“政事之上你我平级,不必多礼。”   来的路上他都听人说了,饶文举在本地做了足足七年知县,爱民如子,政绩很是不错,着实是个好官。   饶文举又道谢,站在原地狠狠喘了几口气,环顾四周,见入目皆是奢华,更有几扇大开的门内透出墙上火辣的春宫图,不禁摇头,“可怜下官在此多年,竟不知还有这等藏污纳垢之所,真是惭愧。”   “这里地势偏僻,名义上又是私人田庄,之前一直相安无事,饶大人没听到风声也实属正常。”庞牧并不打算借机发难,反而顺口宽慰道,“只是还需饶大人查查田产簿子,看看这主人是何方神圣。”   “应当的,应当的,”饶文举连连点头,“下官来时已经叫人去查了,想必不多时便有结果了。”   顿了顿,他又小声问道:“大人是恰巧在附近办事么?怎的来的这样快?”   也就是庞牧身份复杂,不然他一个平安县的官儿赶在众人前头出现在方圆县的案发现场,怎么看都不对吧?   眼见着联合办案是跑不脱的,庞牧索性将事情原委删繁就简说了下,“那死者张开是我平安县辖下棋山镇人口,另有一名叫卫蓝的学子失踪已有月余,他的仆人才来报了案,而颇多人证实这两人生前往来甚密,谁知本官才刚查到张开下落,人就死了。”   饶文举一听竟然还有读书人失踪,不觉重视起来,“县试在即,莫非有人故意作乱?亦或是那卫蓝着了道,给人打压?”   庞牧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种可能!   不过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卫蓝主动自愿离去的可能性更大,被动打压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   见庞牧没说话,饶文举又道:“不瞒大人,下官之所以作此猜测,倒不是无风起浪,而是自打半月前,县内好似忽然就多了许多有狂躁之症的人。好些原本性情温和的百姓突然中邪一样发起狂躁,多有似张开这样大冷天喊热,当街脱衣裳的。更有甚者还打人……下官知道的就有九人,其中足足六人是读书人!唉,不管平时读的什么圣贤文章,此刻也都斯文扫地了。平时见了姑娘脸都红的,偏偏光着膀子追着人家姑娘跑了三条街,最后反而自己扭打起来……”   听到最后,庞牧都乐了,“竟有这事儿?”   这些读书人真会玩儿!   “千真万确,”饶文举唏嘘道,“下官私下想着,这症状岂不正如今日贵县张开?倒有些像古时五石散的样子。”   五石散?!   庞牧一愣,若有所思。   那头张彦已经被衙役们拉扯开,又给大夫按着扎了几针,勉强冷静了些,老泪纵横的过来拜见父母官。   “求两位大人做主,小儿,小儿死得惨啊!”   “草民活了五十多岁了,两个闺女远嫁他乡,膝下只这么一个孽子,平日爱若珍宝,如今却叫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真是痛煞了。”   说着,复又捶打着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庞牧先说了些场面话,又问:“令郎平时都与什么人来往?他是同谁一道来这世外山庄的?”   张彦茫然摇头,以袖拭泪道:“草民素日生意繁忙,他娘身子骨儿也不大好,是以他平时做些什么,交往了什么人,草民竟真没个头绪。”   庞牧皱眉,饶文举亦是不悦道:“子不教父之过,尔等生为父母却对他不闻不问,任由他出入此等场合,以致于眼下一问三不知……”   说得不好听点儿,出入这世外山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张开洁身自好,也不必有此横祸。   张彦给他训的羞愧不已,后悔不迭,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这时门口一阵喧哗,晏骄提着箱子一马当先,白宁提枪护卫左右,十分警觉,一行人走路带风,呼啦啦朝着这边过来。   至于大河,因现在情况不明,不便出面,暂时叫齐远看在外院。   饶文举面露欣赏,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了吧?果然是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   庞牧嗯了声,眼中不自觉带了暖意,又对张彦道:“令郎去的蹊跷,此刻也无甚有效证据,本官的意思是验尸。”   “验尸?”张彦的眼泪都忘了擦,明显迟疑起来,“这个……”   儿子摔成那个样子已经令他难以接受,这要是再开膛破腹,岂不是连个全尸都没有?   “不能,不能啊大人!”张彦还在迟疑间,才刚醒来的王氏听见这话却瞬间崩溃,跌跌撞撞的扑过来哭喊道,“老爷,咱们不能叫他走的不安稳啊!不能验尸啊!”   饶文举早就听说这位晏仵作身怀绝技,且此刻线索过少,若不及时破案,只怕人心惶惶,对二月县试也会有影响,自然是更偏向庞牧的,当即劝道:“两位不必担心,这位晏姑娘的本事是圣人亲口嘉许过的,且验完后还会帮令郎整理一二,保管比现在更体面。”   法医都是管剖管缝的,所以他这么说也没错。   只是吧……庞牧就觉得这老头儿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分明政绩不错,可还是一口气做了十七、八年县令,大有就这么死在任上的趋势,并不是没道理的:   哪怕他这个武夫都觉得,这位饶老大人也忒不会说话了点儿……   果然,王氏压根儿听不进饶文举的话,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惨死在前,如今又要被外人开了腔子,实在难以接受,依旧哭闹。   倒是张彦令他们大感意外。   这人真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很有点儿魄力和胆识,先喝止了王氏,又一咬牙,“好,还请大人还犬子一个公道!”   王氏没想到连他都同意了,整个人都呆住,回过神后还欲哭闹,都被张彦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镇压了。   图磬本身家教甚严,自然更看不惯这个,直摇头,“若他早年有这份魄力,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有这么大的能耐,多少孩子管不好?   人啊,总是真出了事儿才知道后悔。   那边刘捕头已经将山庄上下一干人等都分别关押审讯,又保护了现场,晏骄和郭仵作等人已经在细细的勘察现场。   根据管事的交代,这是世外山庄最大、最奢华、景色也最好的一处院落,里头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开了后门还能看见一条天然小河,景色十分别致。   正是张开摔死的那条河。   同样能看见这条河的还有另外三个院子,只是相互之间没有专门的道路,山势崎岖难行。   通往河边的后院道路上还有不少未化的薄雪,上头乱七八糟的印着许多脚印,实在分不清哪行是张开的。   晏骄在脑海中画了条抛物线,粗略估算了一回,得出结论:若是想落在张开尸体所在的那个位置,要么自己使劲儿跳,要么直接给人丢下去。   她想的入神,白宁却看得胆战心惊,忍不住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地上湿滑,又都是石头,你可千万别掉下去了。”   晏骄笑着道谢,寻了条路下去。   因明眼人都看出张开救不活了,这会儿倒也没有谁碰他,还是原封不动的横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仵作。   张开的脑袋直接凹进去一大块,从里面蔓延出一些红红黄黄的东西,被河水冲开一大片,瞧着格外触目惊心。此刻天色暗沉,温度下降,混着脑浆、血水的河面都冻住了。   他的脖子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不自然的歪曲着。   晏骄又大略按了按其他位置的骨头,示意贾峰记录下来,“脊椎断裂,颅骨粉碎性骨折,其他地方未见明显骨折和擦碰伤。”   具体程度还得稍后开头皮。   她小心撩起外袍,仔细观察了张开的尸斑和尸僵出现情况等,又叫郭仵作看过了,现场考试,“你觉得他死了多久?”   郭仵作虽有些紧张,可因为这几个月来着实有心学习,倒也不慌乱,飞快的在心中计算一番之后,试探着说:“不超过四个时辰?”   晏骄笑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   郭仵作倍感振奋,脸上都要放出光来,又跟她一起查看了衣服鞋袜等。   张开身上只剩下单薄的中衣,鞋帽袜子一色全无,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格外诡异。   郭仵作摇头叹息,“我和师父遇到过一个类似的案子,那人冬日吃醉了酒,浑身发热,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到了家,索性便躺下睡了,这一睡就再也没醒来。”   晏骄也遇到过类似的,只是觉得以一种跳河姿势上床睡觉什么的,难度是不是大了点儿?   话说回来,谁家的床在下头?还蹦的这么远?   晏骄摇摇头,才要起身,忽然又趴下去,抓起张开的手仔细看起来。   他是面朝下的姿态,这只手却是掌心朝天,五只手指对着天空自然半开,躲过了河水冲刷,那指甲缝里,似乎有些灰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   她凑上去细细闻了一回,隐约有些熟悉的味道,可外面入夜后实在太冷了,冻的她脑子都快转不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只好先将这些粉末小心剔到小瓷瓶里。   这些只是表象,具体的细节,还得仔细验尸才能知道。   家属张彦同意验尸后,一切就都简单了:   饶文举主动提供了方圆县衙的仵作房给他们解剖,还说内里人员随时听候调遣,倒叫他们俩有种鸠占鹊巢的错觉。   两人对视一眼,开始指挥大家协助抬尸体。   ——   原本庞牧还指望从管事的这里打听到与张开同来的人员名单,结果对方却非常潇洒的表示,这庄子乃是为了给人解脱,有身在红尘却如在世外之感,只求缘分,不问名姓。   虽然有所谓的预定名簿册子,可上头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赵公子”,跟没有有何分别?   庞牧冷笑,“本官看你们是只求银子吧!”   自己辖下出了问题,饶文举更是大怒,“本官多年前便发下明文,一应酒楼饭庄客栈旅店,乃至游戏宴饮场合,来者通名!尔等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那管事的似乎颇有依仗,瞧着并不慌张,反而似笑非笑的道:“咱们世外山庄多少年都是这么做买卖的,从没出过事。大家不过求个乐子,何必当真呢?这张开自己想不开跳了河死了,又与小的们无关了。”   这年头,没有三两三,谁敢拉场子立大旗?若是随便点儿什么芝麻小官儿来了他们就要配合,买卖还做不做了?   庞牧嗤笑出声,扭头问图磬,“这话有些耳熟,好像也曾有几个人用这种欠打的口气跟老子说过什么废话,老图,他们最后都怎么了?”   图磬看了那管事一眼,面无表情的道:“死了。”   管事一副见惯风浪的架势,一点儿不将这威胁放在眼里,才要冷笑,却见一个姑娘从后头过来,突然丢出来一句,“真死了,当时我在场,血溅起来这么老高。”   她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一下,特别认真地形容道:“这里,一个老大的洞,站在这儿都能看见园景。对了,你知道人为什么能听见风声吗?”   管事本能地觉得接下来的可能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晏骄阴测测一咧嘴,“脖子漏风啊,那滚烫的血咕嘟嘟的冒着,一喘气,呼哧,呼哧,呼哧……”   她讲的绘声绘色,还带着动作模仿,管事的瞳孔都不自觉放大了,竟好像真的觉得有股凉意在脖颈间萦绕。   他猛的往后退了一步,恼羞成怒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什么官儿!张口闭口老子,又胡说八道的吓人,当心我告你们!”   别说庞牧,就连饶文举都乐了,“本官便是本地父母,来告吧。”   管事脸都气白了,你了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然。   晏骄把刚才和郭仵作找到的几样东西拿给庞牧和廖无言看,“我们看过了,里头是席地而坐的,共有十个坐垫,十双碗筷,也就是说除去死者张开,现场还有九个人。大概是他们走的过于匆忙,我们在席间发现了数枚遗落的荷包、络子、手帕等物,还有一把精巧的象牙小梳子,联系空气中浓烈的脂粉香气,应当属于陪酒的妓子。”   如果没有单独演奏的妓子,按照至少平均一对一的原则,很可能今天张开是跟四名同伴在一起,或者更少。   廖无言将这些物件一一翻看过,捻起其中最为华贵的荷包道:“这荷包的料子甚是华贵,倒有些像去年京中流行的款式。对了,白姑娘!”   他朝外头喊了句,白宁应声而入,“先生叫我?”   廖无言先扫了管事一眼,又将荷包递给她,“你看看这样式和料子,眼熟不眼熟?”   白宁略一打量便肯定道:“这是去年上半年京里时兴的料子,非权贵之家不能得,外头更是少有。我本来还想给雅音做个披风,可又觉得太招摇了些,就叫人穿插着裁了被面。”   图磬果然皱眉,心道你就算真给我做了披风,我也绝对不穿。   管事闻言看了她一眼,竟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说起配饰之类的,到底还是姑娘家更精通,晏骄他们索性就叫白宁又看了剩下的东西。   “旁的倒罢了,”白宁也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空前努力的分辨着眼前物事,“倒是这麒麟团花佩乃是上等羊脂白玉所刻,”她指着那玉佩道,“这块放在外头少说七、八百银子,应当与荷包的主人是一个,此人非富即贵。”   顿了顿,白宁又眉头微皱道:“不过我觉得他大概不是什么正经出身。”   “为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道。   刘捕头更是咋舌不已,光是一个荷包和玉坠就上千两了,竟还不是正经出身?   啧啧,这些高门大户家里究竟过得什么日子?真是想不出来。   白宁有点儿嫌弃的说:“那荷包的料子虽然贵重,但颜色花纹实在俗气了些,正经好人家,尤其是男人,若不是存了炫耀的心,少有这么大咧咧穿戴出去的。还有这玉佩,玉质虽好,可瞧着失于保养,你们看看这底下,竟有了点磕碰的痕迹,这样的竟还大大方方带出来,要么是自己和下头的人都不上心,要么就是实在没有旁的充门面的。”   不管是那种可能,都验证了她的推测:不是什么正经出身。   晏骄就哇了一声,由衷感慨道:“你好厉害啊!”   又对庞牧道:“既如此,大人不如派人去查查,近来方圆县可来了什么作风张扬高调的京城人士,估计就是他做东。即便张开的死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也必然有莫大的干系。”   “还有这象牙玉梳,估计也是有来历的,就去将这一带的乐坊、妓馆都打探一遍,问谁什么时候去哪儿陪客过。既然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想来我们略问一句,她们便会将知道的和盘托出,保不齐会有意外收获呢。”   她说话的时候,还特意分神观察管事的反应,果然就见对方额头上微微见了汗。   肯定不是热的。   庞牧挑着眉头看他,意味深长道:“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不肯说么?”   管事擦了擦汗,喉头动了几下,到底没做声。   饶文举接道:“不要以为自己有靠山便百无禁忌,须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若此事果然与你家主人有瓜葛,本地距离京城千里之遥,首当其冲的便是你,弃卒保车的故事没听过么?”   管事的眼皮不住地跳,他才要张口,谁知庞牧反而一摆手,“如今有了这许多线索,老爷我现在倒不想听了,先将人压下去!”   管事傻了眼,差点儿破口大骂。   什么破官儿!   还不想听了?听听,这说的叫人话吗?   这满脸匪气的到底什么玩意儿? 第52章   将张开的尸体清洗干净之后, 晏骄没急着解剖,先找来大河叫他辨认。   “他不是好人!”大河皱眉, 张口就道。   晏骄面上一喜, “你见过?是他抓了卫蓝吗?”   “我不喜欢他, 蓝蓝也不喜欢,”大河嚷道, “不是好人。”   晏骄耐着性子问道:“那是他抓了卫蓝?”   谁知大河却摇摇头,努力揪着眉头想了许久, 才在张开的脸上虚虚比划一下,“年轻。”   “张开比那人年轻?”晏骄反问。   大河有些急了,“不是,坏人年轻!”   是个比张开更年轻, 至少看上去更年轻的人!   晏骄想了下, 又叫人将那几样物证拿来给他辨认,然而大河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摇头, 说没印象。   晏骄叹了口气,先把他打发回去休息,又将疑犯可能比张开年轻这唯一一点新线索转告给庞牧。   “晏姑娘, ”郭仵作戴好了手套,活动下手指, “那咱们开始?”   “开始吧。”   除了颅骨和脊椎之外,张开体表没有任何其他致命伤,就连开了胸腹腔之后, 也还是维持了这个结论。   晏骄皱着眉头划开他的胃,顿时有一股混合着酒臭的复杂臭气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单薄的口罩。   “没怎么吃正经东西,”她将胃容物舀出,努力分辨着,“少有的几样菜叶也跟桌上的菜品一致,但是还没来得急消化,应该是还在宴席中就跳下去了。”   她现在已经基本排除张开被人丢下去的可能了:   若是推,必然会有相对平行一点的伤痕,但这显然并不符合他几近垂直而死的状态;   若是抛,想要拉住一个将近一百四十斤的健壮男子,凶手不用力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么他身上势必会留下痕迹。但现在,半点痕迹都无。   只是这个胃溶液的颜色?   她闻了下,转头对郭仵作道:“你觉不觉得这个味道跟之前我在他指甲缝里发现的粉末味道有些相似?”   “是吗?”郭仵作闻言凑上前来,“我闻闻。”   他刚一趴下,白宁就敲门进来,“那个……你们在干什么!”   白宁脸上满是堪称惊悚的神情。   “啊?”晏骄看了看她,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回去,“哦,这是从张开胃里舀出来的。”   白宁本能的后退几步,喉头一阵阵发痒,声音艰涩道:“你们……”   你们想对从死者胃里拿出来的东西干什么啊!   大概是习惯了,晏骄显然并没能感受到她的“兴奋点”,也不觉得自己眼下的举动有何不妥,满脸茫然加自然的说:“就闻闻啊。”   闻……   白宁立刻发出一声响亮的干呕,迅速抱拳,“前头叫我来问问你们要不要现在吃饭告辞!”   她以生平仅有的超快语速不加停顿的说完,然后便如一抹月下幽魂落荒而逃。   啊,她果然还是只适合出现场!   这辈子她最敬佩的便是沙场征战的将士们,然后现在第二敬佩的,只怕就是天下的仵作们了!   剩下的晏骄和郭仵作、贾峰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两名仵作研究了半天都没琢磨出来那些灰白色粉末到底是什么,就很崩溃。   晏骄忍不住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哀嚎起来,“啊啊啊啊啊!”   每当这种时候,她真的就好怀念现代的那些成分分析设备!   监控、化验、指纹、DNA检测……那么多捷径,那么多她曾经亲自走过无数遍的捷径,现在全都被堵得死死的,真的太憋屈了。   郭仵作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上前安慰道:“术业有专攻,不如咱们请教一回大夫。”   “对啊!”晏骄双眼一亮,嗖的从地上弹起来,“对对对,我怎么忘了!”   是啊,他们不行,还有大夫啊!人家常年配药,这些玩意儿肯定都熟悉的。   两人等不得,连夜去找了庞牧,又请他砸开饶文举的房门,踏着星光和月色请来城中名医辨认。   然后那大夫看着一碗恶臭难当的液体怀疑人生。   大半夜的,你们请我来上刑的吧?   他行医三十余载,自问也见过不少难以言述的恶心场面,但跟眼前这个比起来,着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好歹人家老大夫也将近六十岁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贤,无人不敬重,此刻却被熏得满脸青白摇摇欲坠,庞牧也有些过意不去。   他上前做了个大揖,郑重道:“人命关天,万望先生施以援手,小子感激不尽。”   饶文举一看,也跟着上前说好话。那老大夫的脸色虽然还是跟中毒了似的,但见两位父母官都这般诚恳,到底和缓许多,也回了一礼。   晏骄贴心的给他上了一碟子酸梅,如同回到现代社会跟别的科室抢号,求爷爷告奶奶请自家先化验时那样赔笑道:“劳烦您老给看看,这里头是不是带毒?”   老大夫矜持却又速度飞快的拈了一颗梅子,倒也不再推辞,仔细辨认起来。   半晌,老大夫摇摇头,捻着山羊胡子想了半日,道:“不像,似是有些雄黄、白矾……”   他又说了几样,晏骄等人已经齐齐喊道:“五石散?!”   这熟悉的配方!   老大夫一怔,点点头,又略有迟疑道:“有些像,不过里头似乎又多了点旁的东西。”   他既嫌弃又好奇的瞟了那碗液体一眼,纠结道:“若是能有干净的就好了。”   晏骄立刻跟变魔术似的掏出来一个小纸包,“这儿!”   老大夫:“……”   他几乎是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喊道:“有也不早拿出来!”   老夫,老夫命都没了半条!   晏骄干巴巴笑,近乎谄媚的道,“差点忘了,哎也不是,我们还在怀疑这是不是同一种东西。”   老大夫表示完全不想听,只是没好气的接过来,细细辨认。   他照例先问了味道,又用了银针测毒,拧眉思索片刻,竟小心的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到舌尖细细分辨。   周围一群人都被他的敬业精神吓得不轻,庞牧甚至低声问饶文举,“不如再去请个大夫来……”   医者不自医,省的这位老先生中毒了没人救。   不过事实证明,老大夫那是艺高人胆大,他很快带着几分兴奋的得出结论,“这应当是由五石散演化而来,又加了些旁的东西。”   “老夫早年曾在西南一带见过一种特殊的药草,止咳止泻,颇有阵痛助眠之功效。可后来却发现,这药草一旦吃多了便戒不掉,时间久了令人判若两人,故而如今已经不大用了。”   “罂粟?!”晏骄脱口而出。   “什么素?”众人本能的看过来。   晏骄忙打开小本子,在上面飞快的画起来,“我的家乡也有一种类似的植物,早先确实是药用,可后来却被人做成害的人家破人亡的毒品,如今早就被严令禁止,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种。”   医学相关专业的人多少都被点亮了一点绘画技能,饶是晏骄不是专业画手,可因为抓住了罂粟的最显著特征,老大夫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是,就是这个!”   确认之后,晏骄忙把自己所知道的罂粟的相关危害都说了一遍,并强烈要求庞牧上书,在大禄朝境内尽快铲除此物。   旁人还在对她描述的可怕情景半信半疑时,庞牧已经感慨道:“这花如此美丽,竟又这般可怕,着实留不得。”   晏骄道:“若有人不信,我们可以做动物实验,看它们上瘾之后会是何等疯狂,届时必然再无反对之声。”   顿了顿又怒道:“也不知到底是谁这样歹毒,光一个五石散就够了,竟还加了罂粟粉!”   次日一早,晏骄正要去前头吃饭,庞牧就拿着一封信急匆匆找来了。   “昨儿孟径庭的亲笔信,因他不知咱们在方圆县,直接送去平安县衙,迟了一夜才转到这里。”   晏骄知道他不是一惊一乍的性子,既然这样失态,必然有大事发生。   果然,信上内容着实叫她吃了一惊:   从上个月开始,孟径庭就陆续接到报案,只是最初以为不过寻常琐事,并未放在心上。   可慢慢的,他就发现不对了。   那些人不管是互殴,抑或是莫名其妙一个人发狂,做出许多不合常理的举动,但都逃不过一个“疯”字。   也就是说,这些人“发病”时都与平时判若两人,状若疯癫。   他还指望庞牧替自己向朝廷进言呢,自然不敢怠慢,又命人细细的查,然后还真查出点儿东西来。   “大冬天喊热,”晏骄慢慢念道,“散发赤足、当街脱衣?更有许多喊着要什么神仙粉?”   她抬头看向庞牧,“这不正是张开的症状么?至于什么神仙粉的,是不是就是昨儿我们找到的那些?”   庞牧点点头,“八九不离十,想必那些人已经上瘾了。”   他伸着胳膊指了指信纸下头,“孟径庭也算有心,还联络附近州府,得知北面的都盐府也有类似案例,而且时间更早。这倒是跟咱们推测的京城来人对的上。”   “光是已知的,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三四十号了,更别提还不知道的。对了,孟径庭粗粗算过了,说今年准备参加县试的读书人就占了七成以上。”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纨绔子弟下三滥之间小范围流传的醉生梦死,可现在看来竟不是了。”晏骄心头一动,“这是针对读书人的报复行为吗?”   “很有可能啊。”意外出现的线索让庞牧长长地吐了口气,隐约觉得看到希望。   京城来的年轻人,憎恶读书人,或者根本就是憎恶读书、憎恶科举,范围一下子就小了好多呢。 第53章   老实说, 晏骄觉得平安县衙的赵婶子就很能挑战极限了,但万万没想到, 方圆县衙的厨子生动的演绎了何谓山外有山。   一行人在这里吃了两天六顿饭, 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酸萝卜和杂面饽饽, 其余全都是轮流上场的白菜豆腐。   大概老县令饶文举也觉得像如今国公爷并几位侯爷这样奢华的阵容,随便驾临哪个地方都绝对会被前呼后拥, 山珍海味的伺候,可在自己这儿却见天青菜豆腐的……饶是人家不说什么, 他也委实有些过意不去。   于是第二天,老大人特地动了私房,叫厨子去割了两斤肥猪肉,然后狠狠包了一大锅白菜猪肉包子。   以前在自家地盘上办案时, 虽然也时常熬夜, 但一来晏骄自己就经常开小灶给大家解馋,二来衙门有钱,庞牧也舍得花, 大厨房餐餐有肉,伙食简直比一般饭馆儿好,谁也没觉得苦。   可现在, 想起早饭只用一碗稀米粥配酸萝卜对付的饶文举,他们夜里饿了都不好意思叫宵夜。   短短两天, 白宁这吃惯山珍海味的大小姐面皮都有些干巴了。   她甚至忍不住于深夜写了一封家书,真切的描述了平生第一次尝到的酸萝卜是什么味儿……只是没想到,接下来几天一直在尝……   庞牧就感慨, “早年也听说过有官儿清廉如水,今儿才算见识了。”   这两天时常跟饶文举在书房谈事,他尤其感慨多。   庞牧自认为自己就算不讲究的了,可到底圣宠优渥,库房里着实堆着享用不尽的好东西,自然不屑于刮地皮。但饶文举就不同了,他是真穷真守得住!   用来会客的书房内无一装饰,坐了不知多少年的椅子掉漆,桌上甚至还摆着缺了口的砚台……   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可饶文举最好的衣裳就是一身官服,其余便服全都洗的起了毛边,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大出来了。   晏骄就叹气,“咱们这么些人又吃又住的,也不是一笔小开销。”   庞牧当年行军打仗时没少吃了钱粮不够的苦,对这些问题远比一般文官儿来的敏感,闻言就道:“我本想将咱们这些日子的耗费都折算现银,可才起了个头儿,饶大人就直接拒了,百般无奈之下,也只好叫人去将那米面油盐的各买了一百斤。”   他们一行人自然吃不了这么多,可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买了再退的道理,也算变相贴补了。   他想了下,道:“此事一了,我势必要为他请功。”   饶文举的能力不错,为官又清廉,这么多年都只能在各处做县令,着实屈才了。   而且官大点儿,俸禄也能多些不是?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廖无言敲门进来,“刘捕头回来了,好像是说动了当日陪客的两个乐妓,即刻就到。”   才刚说完,他就皱了皱眉,下意识用手捂住胃。   庞牧关切道:“先生可是身体抱恙?”   “无妨,”廖无言无奈摆手,唏嘘道,“连着吃了六七顿酸萝卜,现在说句话都在冒酸水。”   说罢,三人都是摇头苦笑。   他们才吃这么几顿就有点儿受不了了,可怜老饶大人这么些年怎么熬过来的?   世外山庄的管事骨头倒硬,到现在也没交代什么实质性内容,可下头的伙计就不行了。连续两天饭也不给吃、水也喝不饱,觉更是没的睡,早就有人撑不住崩溃,迫不及待的将知道的交代了个干干净净。   这些人都是几个主事的从当地雇的,并不知道管事和许多贵客的来历背景,但对张开还是挺有印象。   “这几日做东的都是同一个人,听说是京城大官儿的家眷,人人都称呼一声赵二公子。”   “他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可瞧着面色着实不大好,眼里常有血丝,整个人瘦的吓人……脾气又反复无常,不知什么时候就发火打人了,大家都怕得很。可他出手大方,小的们也都要养家糊口,所以也就咬着牙抢着伺候。”   “小的有个表舅正是棋山镇人,那死了的张公子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故而识得。”   “当日他们一行四人,除了赵二公子和张公子之外,还有两个,其中一个是本地人,姓刘,另一位倒像是外地口音。当时叫的是青岚阁的姑娘,有两个还是头牌,叫什么银屏和娉婷的……”   “对了,当日几位公子也都带着随从,就在隔间吃喝,准备随时伺候的,只是事发时乱作一团,他们也都趁乱跑了。那些人靠的近,又是跟前伺候的,想必知道不少内情。”   刘捕头得了这些信儿之后,一面命人四处搜索那几个随从和公子哥儿,同时又亲自去了青岚阁,希望能说服银屏和娉婷出面。   可两个姑娘似乎十分惊惧,一连两天面都不露,直到庞牧叫刘捕头传话,许诺保证她们的安全,事后派人送她们远走高飞,这才答应晚上偷偷过来。   饶文举和图磬他们已经到了,等庞牧三人来了之后,就见当中两个披着黑色长斗篷的美丽女子盈盈下拜,口称大人。   现场有片刻沉默。   因为她们拜下去的方向,分明是冲着廖无言的。   大概比起人高马大又狂放不羁的庞牧,廖无言的形象才更符合最广大民众心目中文官清瘦、内敛的形象。   晏骄:“……噗。”   齐远忍笑出声,指着庞牧道:“那位是咱们师爷,这位才是县太爷,别拜错了。”   两名女子一愣,显然也没想到久经江湖的自己竟也有看错人的时候,面上迅速飞起两团红晕,重新拜过。   那名叫银屏的到底机灵些,被允许起身后忙赔笑道:“恕奴见识短浅,从未见过似大人这般威风凛凛的,一时被吓糊涂了。”   齐远就在后头跟图磬、白宁交头接耳道:“得亏着咱们大人心胸宽广,不然廖先生这岂不是功高震主?留不得啊!”   话音未落,就见廖无言刷的扭头瞪了一眼,三人赶紧分开,没事儿人似的目不斜视站直了。   庞牧倒不在意这些,只是叫人看座,开门见山的叫她们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两名女子对视一眼,另一个叫娉婷的飞快的看了看四周,紧张的抓住了衣角,声音干涩的问道:“大人果然会将我们送出去么?”   庞牧点点头,“只要你们帮我捉住人,我即刻送你们出城,莫说凶手,便是在场诸人,除了我之外,也不会有第二人知晓你们去了哪里。”   说完,又补充一句,“若不放心,我可以现在就将银子给你们。”   娉婷这才松了口气,又苦笑摇头,“不必了,奴信。若不亲眼看着那人伏法,余生奴也不得安稳,便是拿了银子,只怕也是没命花的。”   银屏抓住她的手,面上流露出相同的悲苦。   她们生的实在美丽,相较之前艳丽无方的嫣红,更多几分清新雅致,只是这么坐着,便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晏骄见她们抓在一起的手都在止不住的抖,如同寒风中两根枯草一般无助孤苦,便去外头取了一壶热水,丢了几朵随身带的干菊花进去,倒了两杯热茶送上,轻声道:“到了这里就不怕啦,夜深天冷,喝杯热茶吧。”   她的声音好似有种神奇的安抚的力量,两人顺从的接过茶杯,慢慢啜了一口,竟真的渐渐安定下来。   “多谢,”银屏低声道,又不由的好奇道,“姑娘是?”   一般衙门里的女孩儿都是杂役,可冷眼瞧着,不管是眼前这个还是墙边拿枪的那个红衣姑娘,似乎都颇有地位,她就又不确定了。   晏骄抿嘴儿一笑,“我是仵作。”   “仵作?”连娉婷都跟着重复,末了又难掩惊骇和羡慕的道,“这可,这可真厉害。”   都是凭本事吃饭,可人家这碗饭吃的是多么安心,多么清清白白呀。   “你们能来作证,也很厉害。”晏骄笑道,见她们已经不大紧张了,便适时退了回去。   稍后庞牧再问话,银屏和娉婷已经能够比较流畅的回答了。   第一次陪赵二公子是半月前,当时被叫去的只有银屏,她见对方出手大方,而且当日表现的也与正常人无异,第二天再被叫去时,便刻意捎带了好姐妹娉婷,赵二公子见姐妹俩一同演奏更添风味,果然大悦,以后也就一并点了。   可等两个姑娘第三回陪客时,就出事了。   不知为什么,当日那位赵二公子心情很不好,与他同来的公子便拿出一包什么神仙粉的与他,赵二公子吃过之后,也叫在座众人都吃,连带着银屏和娉婷也吃了几口。   不多时,众人便都发起癫来,其中尤以赵二公子为甚,一边撕扯衣服一边乱叫乱跑,又随手抓了东西打人,很是可怕。   因银屏和娉婷自小是风月场所长大的,很知道些龌龊事,被逼着吃了之后就马上偷偷吐了出来,此刻倒还清醒着,见此情景,两个姑娘都吓得瑟瑟发抖,抱在一起躲在墙角无声哭泣。   银屏抹泪哽咽道:“我们想跑,可是外头还有赵公子的随从,又怕他们知道我们没吃药粉,万一走漏风声……”   “那赵二公子是个荤素不忌的,前些日子也有旁的妓子、清倌陪客,他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又,又当场狂性大发,当着众人的面儿便要办事儿……我们姐妹俩恨不得当自己是条狗,也没少挨了打。”   “原本我们觉得他是京城来的官宦子弟,还想吟诗唱词来讨好,谁知他一听就发了狂,大骂不止,又说这辈子最恨的便是读书人……”   娉婷也是垂泪,好似雨打荷花满面悲伤,“那些人都说他是京中大官的家眷,好些人都花银子求他买个官儿当当,但凡给了银子的,没有一个办不成的!我们两个不过一介妓子,命如纸贱,他若想要灭口,岂不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只怕到时候我们死了,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   买官?!   庞牧没想到竟还能挖出这样的大案,面色登时凝重起来,“你们可知,朝廷严禁卖官卖爵,若是胡说,是要治罪的!”   娉婷噗通一声跪下,赌咒发誓道:“千真万确,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就连那位刘公子也是旁人介绍来的,那日我们亲眼见他给了五千两,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就想胡乱买个小官儿当当,来日也好光宗耀祖云云。”   “那张开也是为了这个?”庞牧追问道。   “这个我们实在不知,有时候他们说大事时也不许我们听。”娉婷下意识看向银屏,后者老实摇头,“奴头一回去的时候,张公子已经到了,或许早就给了银子也未可知。只是,”她顿了顿,身上又发起抖来,“只是有一回那赵二公子吃醉了酒,满口不干不净的说了许多话,道什么读书人最是假正经,满口之乎者也,瞧着正人君子似的,可只要打断了骨头,背地里不知道多浪……”   她也知道在场颇有几位读书人,最后越说越小声。   饶文举下意识看向廖无言,见他也没什么反应,这才摆摆手,“无妨,你继续说。”   银屏感激一笑,这完全是她多年来被训练出的条件反射,等笑完后又意识到不妥,急的眼睛里都带了泪,不知所措的样子说不出的可怜。   “奴,奴不是……”   她也知这次的事恐怕是她们脱身的唯一机会,唯恐众人看轻了,急于辩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两排银牙都要将红唇咬出血来。   “不必惊慌,只管大胆说便是。”庞牧自然不会胡乱安慰人,可偏偏就是这种公事公办的冷硬模样,反而更能叫人安心。   “当时张公子的脸色就不大好了,赔笑说什么卫兄实在不是那样的人,求他高抬贵手,自己再帮他另寻好的……”   银屏还没说完,众人的耳朵却都齐齐竖了起来,“卫兄?你可知他的全名?”   是卫蓝吗?   银屏摇摇头,又看向娉婷,对方也是摇头,歉然道:“张公子只提过这一回,赵二公子更是满口污言秽语,从来不肯说名字,所以我们也不知道。”   话虽如此,可跟张开有关,并且还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卫姓读书人,一切都过于巧合,不是卫蓝的可能性极低!   庞牧追问道:“你们可知那姓卫的书生结果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都忍不住把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她们再摇头。   好在结果没让人失望,两个姑娘都点了头。   “后来又一回,赵二公子大发雷霆,上来就拿碗把张公子打的头破血流,骂他吃里扒外……到了最后我们才知道,原来那姓卫的书生原本只是张公子带出来散心的,可谁成想阴差阳错给赵二公子看上,强拉了去,张公子后悔不迭,后来就买通了看守的人,偷偷将那书生放跑了。”   “也是因为这个,哪怕张公子最后跪地求饶,可赵公子还是不肯放过,前几日的宴会上逼着他吃了许多神仙粉,自己却在将他当狗一样取乐,再然后,张公子便发了狂,自己从后门跳了下去。”   “当时大家都是清醒的,看见死人后连赵二公子都吃了一吓,被人簇拥着逃跑了……”   赵二公子再混再张狂,也知道许多事情不能对外人讲,所以但凡涉及到关键地方,从不许无关人员在场。若要查出他的身份,抓捕实际参与人员势在必行。   两个姑娘不仅为大家提供了许多关键的新线索,更竭尽所能帮画师做了那赵二公子三人的画像,直接协助本地官员确定了案发现场当事人之一:刘公子的身份,指明了下一步行动的目标和方向,可谓将整个案子的进程狠狠往前推了一步!   更要紧的是,卫蓝很可能没死!这无疑令大家都很振奋。   不过既然卫蓝没死,那他究竟去哪儿了?   庞牧继续加派人手寻找可能生存的卫蓝,又请饶文举即刻提审那位刘公子,眼见着赵二公子的身份,即将浮出水面! 第54章   有了两位乐妓的帮忙, 张开死时的目击者之一刘希当天就被抓到了。   衙役破门而入时,刘希正跟丫头们调笑, 看见白晃晃的刀刃, 整个人当时就出溜到桌子下面, 被人拎小鸡一样弄了回来。   因他是本地人,张开又死在方圆县, 庞牧便主动坐了次座,请饶文举主审。   众人本来做好了斗智斗勇的准备, 没成想这刘希却是个怂包,饶文举惊堂木一拍,他的酒就醒了大半,抱着脑袋哭丧起来。   “不关我的事啊!”   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刘老爹早年也曾发奋读书, 可惜天分有限止步于秀才,后来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奈何刘希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一看见书本就头痛欲裂, 一说起吃喝玩乐当真是无师自通。   刘老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到底天性难移, 刘希便这么浑浑噩噩到了现在。   数月前,他在一次宴饮中无意听说有人买了个小官儿, 虽然只是不入流的八品小官儿,可到底算是入了官门,得意的什么似的。   刘希当时就动了心。   他想着, 自家老爹督促自己念书,归根结底,不就是想让家里出个当官的么?可要是自己真能找到门路,多多的给银子,也弄一套官服来穿穿,还读个屁书!   于是他就百般联络,最终还真是叫他找到了这位赵二公子。   饶文举看了庞牧一眼,后者冲他点点头,便又问刘希,“你可知那赵二姓甚名谁?何以有这般大的能耐?”   刘希抹了把脸,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小人问过,可他不耐烦说,旁人也都不敢问,只是听说家中排行第二,便都尊称一句赵二公子。不过关系倒是明白的,说他姐姐是吏部侍郎的宠妾,爱的什么似的,但有所求无有不应,前两年就举荐了几个,有的好像在京城等官儿等好几年都没个信儿,可求一求赵二公子,不出俩月就有着落了!”   “我们这些本就不是官身,也不好上来就弄大的,可八品九品这种不入流的,圣人和朝中大臣自然不放在眼中,我们也稀罕,自然一拍即合……”   吏部侍郎?   饶文举大半辈子都在下头县城里打转转,对这种高官实在没有印象,便低声问庞牧,“不知大人可有眉目?”   庞牧身份虽高,可对这些素来不上心,前后在京城待了不到一年就走了,还真不大清楚,于是又看向万能的廖先生。   廖无言难得有不知道的事。   此案一旦坐实了,必然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而现任吏部侍郎却有两人,谁也不敢妄下断论。   眼下唯一的线索,似乎就是那个姓赵的妾。   可话又说回来,谁闲着没事儿打听别的官儿家里头的妾姓什么?   廖无言想了想,心头一动,“咱们虽不知道,可有个人必然是清楚的。”   庞牧一怔,心里就有谱了:王公公!   王公公是在宫里当差不假,可架不住人家受宠啊,时常出来传旨、办差什么的,任凭哪位官员见了都要亲亲热热的寒暄一番。他又是个精明人,甭管宫内宫外、朝堂市井,但凡有点儿意思的事儿,他一准儿抢在众人头里打探的明明白白,不然如何在圣人和太后跟前得脸?   吏部侍郎的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京城也确实能算一号人物,这样的人,王公公必然有印象。   想到这里,庞牧立刻打发人回平安县衙请王公公过来,而那头饶文举也已问出赵二公子的下榻之所。   “那赵二公子手头宽泛的很,吃穿十分讲究,只说出了京城哪儿都是穷乡僻壤……”刘希生怕自己下了大狱,这会儿逮着能说不能说的全秃噜了,“小人真的只是买个官儿,虽然交了三千两银子,可,可还没得手不是吗?大人明鉴,这,这应该不算犯了律法吧?”   “你倒是会为自己开脱,”庞牧冷笑道,见晏骄冲自己使眼色,又问道,“你们聚会时吃的那什么神仙粉的,也是从他手里拿的?”   “不是,”刘希老实摇头,“是另一个人,好像也是京城来的,跟赵二公子原本就认识的样子。”   顿了顿,他又心有余悸的说:“那神仙粉听着好听,可实际上就是阎罗粉!吃上两回必然上瘾,瘾头发作的时候涕泪横流,什么亲爹亲娘都顾不上了。那个时候但凡谁有一点儿神仙粉,叫上瘾的人去做什么都成!这还是轻的,重则……一个不小心,就跟张开似的,连命都没了。”   “你没吃?”庞牧打量他几眼,问道。   “吃了一回,”刘希后怕道,“那日醒来发现睡在雪窝里,险些冻死,以后就不敢吃了。”   “可本官听说赵二公子惯爱逼人吃,”庞牧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很有压迫感,“张开就是给他逼死的,怎么偏你没事儿?”   “小人冤枉啊!”刘希虽然混账,可脑子却活泛,一听这话,冷汗刷的就下来了,磕头如捣蒜道,“其实那赵二公子只是爱折腾那些书生,像我们这些都不爱读书的,他反倒宽厚。那张开也是自己想不开,明知赵二公子看上了一个书生,他偏给放走了,这才召了灾祸……”   庞牧和饶文举对视一眼,这话就跟两个乐妓的供词对上了。   “那书生姓什么?”   “好像是姓卫,”刘希道,“说来,当日小人也在,”他忽然嘿嘿笑了几声,有些猥琐道,“小模样儿确实挺可人疼……”   他这幅样子,简直令人作呕。   “混账!”饶文举愤而拍案,“你既在现场,为何不制止!”   刘希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又熟练地磕头,撅着腚叫屈,“那赵二公子如此残暴,张开尚且给他逼死了,小人还有求于他,若贸然开口,焉有命在?”   廖无言到底是心疼无辜卷入其中的卫蓝,忍不住出言喝道:“即便你当时畏惧,尚且有情可原,但为何不在事后报官?你此番作为与帮凶何异?”   刘希能做出花几千两银子给自己买官的事儿,也天生有几分无赖,当即理直气壮道:“大人说得轻巧,当日就我们几个人在,若小人果然报了官,赵二公子岂会找不出来?那书生与小人非亲非故,小人何苦为他担这份风险?”   说罢,又偷眼看了他们几眼,小声嘀咕道:“再说了,那些书生往日里自命清高,见了我压根儿连正眼都不瞧一眼,骂人都不带吐脏字儿的……如今,哼!”   所以,看着他们被引着堕落,我高兴!   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完,可里头的意思在场诸人都听明白了,心中同时泛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们只知人心险恶,却不曾想过,人心竟真可以坏到这个地步。   不怕把事实真相想的更坏一点:或许赵二公子如此肆无忌惮的对读书人出手,或许当卫蓝苦苦挣扎的时候,这些围观者正是起了煽风点火的作用……   素来淡然的廖无言已经被气得浑身发抖,憋了半天,只觉得用什么话来骂都无法形容的尽,最后也只哆哆嗦嗦的扔出去一句话:   “衣冠禽兽。”   禽兽尚知遮羞,可这些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洋洋自得,着实令人冷到骨子里。   虽然现在尚未定罪,但刘希直接就被怒不可遏的饶文举判了三十板子,打的下半身鲜血淋漓才被扔进大牢里等着。   当天夜里,谁也没睡着。   次日一大早,王公公来了。   一向笑呵呵不紧不慢的他此刻却显得有些着急,“两位大人,我带了个人过来,他手里头有些东西只怕与本案有干系,言明必要亲手交给庞大人。”   “什么人?”庞牧顺口问道。   “他说他姓卫。”   一炷香后,晏骄带着大河匆匆赶到,车帘一掀,露出里头一张满是病容的憔悴的脸,然后下一刻,大河喉咙里就迸出一声激动的叫喊:“蓝蓝!”   晏骄看向庞牧,“应该是没错了。”   卫蓝本在昏睡,可听了这声还是慢慢睁开眼睛,看明白扑过来的人之后艰难一笑,“大河。”   大河实在不是一个傻子,他分明想的发了疯,此刻却也知道分寸,只是扎着两只手看卫蓝不敢乱动,一边看一边哗啦啦掉泪,“蓝蓝你去哪儿了?是不是不要大河了?我找了你好久,你的腿怎么了?”   他哭的当儿,王公公就飞快的把事情原委说了:   卫蓝大约三天前出现在平安县衙外,当时就被庞牧留下的人发现了。只是他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侍卫们也没在意。   谁知接下来的两天,他还是一瘸一拐的在外头徘徊,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衙门口看,偏又如惊弓之鸟,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躲避起来。   这么次数一多,任谁都觉得有古怪了。   于是就有个衙役上前询问,卫蓝迟疑着说想报案,得知庞牧不在县衙后当时就急了,反而不再躲闪,直言有大案,必须要见到庞牧。   当时衙门里没有能当家的,正好方圆县衙这头又有人来请王公公,他出门碰见这一幕后直觉有隐情,干脆就又叫了大夫,一并把卫蓝给捎过来了。   王公公也不曾想自己顺手带来的人竟如此要紧,不觉唏嘘道:“才刚来的路上,大夫给看了,说这人也实在命硬。”   □□的伤暂且不提,卫蓝的右腿生生给人打断了,他是自己胡乱找了一根树枝绑住,就这么一瘸一拐死撑着在外流浪。   担惊受怕还是小事,他本就有伤在身,又不得吃睡,还要四处躲藏,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   众人听后,沉默良久。   庞牧叫来冯大夫,少有的严肃,“别的不用管,我准你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务必治好这个人!”   他已经许久没这样真心地佩服一个人了。   冯大夫点头领命,又为难道:“下官开了药的,说来这主仆俩都是一般古怪,那药里是有助眠的东西的,按理说如今他早该睡了的……”   说话间,那头卫蓝已经三言两语安抚好大河,又叫他将自己扶下来,踉跄着走到庞牧跟前,噗通一声跪下,从怀中掏出一沓书信、簿子,颤巍巍举过头顶,声音沙哑道:“学生卫蓝,现状告吏部侍郎收受贿赂、卖官卖爵,并赵良、林高散布禁药、祸害人命……”   他实在瘦的吓人,被冻的青紫的脸颊深深凹陷进去,嘴唇干裂出血,一张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亮的可怕的眼睛。那眼睛里仿佛燃着火,又亮又烫。   他身上穿着一件不知哪里来的破烂衣裳,不断散发着臭味,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冬日里一株大雪压顶的青松,坚韧挺拔。   庞牧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接过,“好,本官必然给你一个交代。”   卫蓝艰难摇头,正色道:“是给天下人,给天下的读书人一个交代。”   他们寒窗数十年都未必会有结果,可却有些人一步登天,何其不公!   赵良专挑读书人下手,从小处看是报复,可往大处看,便是在挖朝廷的根基!   谁都看出来卫蓝快要撑不住了,饶是有大河在一边搀扶,也在不住地打摆子。可他还是艰涩的问了句,“敢问大人,您可知有个叫张开的……”   现场忽然安静下来,沉重的气氛迅速蔓延。   良久,庞牧语气复杂道:“他死了。”   卫蓝的瞳孔剧烈收缩,突然吐出一口血,径直昏死过去。   众人都是一阵忙乱,冯大夫忙上前把脉,竟松了口气,“诸位不必惊慌,他连日来外伤内惧,身子早已不堪重负,偏偏又不得休息。如今昏睡过去,恰恰可以将养一回。”   听他这么说,众人这才略略放了心。   送卫蓝回房休息后,庞牧这才拆了他拿来的书信,结果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怒,最后抬手拍碎了一张桌子,怒骂道:“好个国贼!”   原来卫蓝拿来的,竟然是赵良和他姐夫收受贿赂的名簿和书信往来!   难怪卫蓝跑了,赵良如此愤怒,不惜逼死张开!   庞牧不禁再次感慨,当时卫蓝自身尚且难保,他竟还有如此胆识和魄力,着实可敬可叹……   去捉人的刘捕头也回来了:赵良和林高倒是还在一处,这会儿正好给一窝端了。   前者的样貌果然像之前几位证人说的那样,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很瘦,两只眼睛下面乌青一片,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阴邪和怨毒。   一开始他还死不承认,斜着两只眼睛骂道:“狗奴才,知道我姐夫是什么人吗?回头叫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未落,他已被庞牧一脚踢翻在地,眼前金星直冒,半天喘不过气来。   “来啊,将这厮先拖下去重打四十!”庞牧阴着一张脸,分明没什么表情,可谁都能看出他这一刻是真的动了杀心。   “若是不说,再加十棍!”庞牧死死盯着赵良,一字一顿,“老子有的是法子,叫你到时候求着老子杀了你!”   赵良本能的想要回骂,可一对上他的眼睛便忍不住浑身发抖,两排牙齿碰在一起不住地打颤,浑身瘫软的被人拖下去打了。   不多时,衙役跑进来回话,“大人,赵良招了。”   庞牧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盯着桌上带血的书信,冷冷道:“打完了吗?”   衙役一怔,摇头,“才打了十板子。”   “打完再来回话。”庞牧平静道。   “这?”衙役下意识看向自家上官。   饶文举张了张嘴,平生头一回在律法和人情之间失了准头,然后清晰地听到自己说:“照做。”   四十板子打完,先后昏死过去两次的赵良再次被衙役用带着冰碴子的冷水喷醒,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喉咙间嘶嘶有声。   庞牧用看畜生一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又对衙役道:“人犯咆哮公堂,藐视律法,罪加一等,上夹棍。”   咆哮公堂?   饶文举看向庞牧,似乎有些挣扎。   他兢兢业业了几十年,从来都是依谨小慎微,方才一言不合重打四十大板已经突破了他的行事准则,现在再动刑?   庞牧直直的看过来,平静的眼神下杀意翻滚,“饶大人没听见没关系,本官听到了。”   比起方才踢人的暴虐,此刻的庞牧可以说非常冷静了,但恰恰就是这份突然而至的冷静,才叫饶文举打从骨子里感到畏惧。   他并不是真的不生气了,而是将所有的狠厉都暂时压制,只待一朝爆发。   饶文举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乎终于在这一刻回想起来,眼前这位是素有杀神之称的定国公庞牧,而非什么平易近人的大咧县令。   他甚至毫不怀疑,若非庞牧已经有所收敛,此刻的赵良早已尸首异处。   “是。”   夹棍压下去的瞬间,死鱼一样的赵良整个人都从地上弹起来,然后重重落下,仿佛是从胸腔内发出几声非人的哀嚎。   方圆县衙一干人等都下意识抖了几抖。   庞牧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而看向瑟瑟发抖的林高,眼中不带一丝温度,“你呢,说不说?”   有赵良这只鸡在前,林高如何不知道该怎么选?是以庞牧话音未落,他就已经连滚带爬的上前,砰砰砰磕着头,“说说说,小人什么都说!”   次日,庞牧再次提审赵良,这次十分顺利。   庞牧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赵良便抖若筛糠。   昨儿夜里王公公已经把他和那位吏部侍郎方之安的身家背景揭了个底朝天,如今,正好用上。   赵良原本还有个哥哥,出身富贵家庭,只是后来父亲染上神仙粉,生意一败涂地,家里就没落了。   大概五年前,赵良的姐姐不知怎么搭上搭上吏部侍郎方之安,而他也被顺势安排到京中一所很好的书院里读书。   可惜赵良厮混惯了,根本不受管束,去了书院后,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与人打架斗殴,若非他姐夫的面子,早不知被撵回去多少回了。   方之安也曾亲自出手管教过几回,谁知非但没成效,反而被赵良看出这姐夫也不是个什么好货……   一直到去年下半年,赵良终于惹了大祸:他当众调戏一位大儒的孙子,引来众怒,直接就被积怨已久的老师、书生们围殴后开除了。   这人就是贱,往日里家里人送他读书时,他不想留;可如今姐姐姐夫为了让他暂避风头赶紧离京时,他又死活不想走了。   赵良就想着,就算要走,也该是他风风光光的自愿离去,可眼下这般,什么里子面子全没了,与丧家之犬有何分别?   那位大儒门生遍天下,方之安也须暂避锋芒,赵良的姐姐只好忍痛将弟弟送出京城。   姐弟两人的哥哥几年前死了,长姐如母,便越发溺爱这个唯一的弟弟,分明应该是叫他收敛的,可临行前又塞了大把的银票,叫他不要委屈着……   但对赵良而言,离了京城的繁华富贵地,再多银子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在外流浪罢了。   这有的人呐,就是天生坏到了骨子里。   离京之后的赵良果然有了诸多不如意,他非但不反思过往,反而认为眼前这一切都是书院那群该死的书生们造成的!   是他们,都是他们!   就是他们让自己从风光无限的赵二公子沦落到眼前有家难回的地步!   因身边没了人管束,赵良简直比在京城时又坏了十倍不止,每日吃喝嫖赌,又越发暴戾。   这日,他竟偶然遇见曾给过他神仙粉的林高,两人痛痛快快的吸了一夜神仙粉,赵良脑海中便冒出了一个极其恶毒的主意:   不是马上就要考试了吗?那些书生努力了大半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偏偏不叫他们如意!   他倒要看看,这些平时摆出一副清高模样的书生们一旦吸了神仙粉会是何等的不堪入目……   都是一个胳膊两条腿,谁比谁高贵呢?哼!   赵良的父亲就是坏在神仙粉上,如今他自己染上不说,竟又要拿这个去祸害旁人,当真是“青出于蓝”了。   赵良离京千里,书信往来不便,有时候姐姐姐夫的接济难免不及时,他哪里受得了自己一日没银子?便又重操旧业,做起替姐夫招揽买卖的事行当来……   一开始方之安还叫他安分守己,可后来见下头那些人求的不过是芝麻小官,压根不必费心思,只需要他写两封信给地方上的官员即可,上头的人一点都不会听到风声,几乎没有任何风险。   而且最要紧的是,那些没见识的蠢货人傻钱多,给的银子甚至比京里的人都大方,渐渐的,方之安也就默许了。   然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直到那日,赵良鬼使神差一眼看中了张开带来散心的卫蓝……   他本以为卫蓝跟之前那些因为一点神仙粉就对自己摇尾乞怜的穷酸书生没什么分别,想着腿都打断了一条,难不成还能跑了?   谁知卫蓝还真就跑了!   不仅跑了,还偷走了许多要紧的书信!   赵良勃然大怒,命人四处搜捕,可竟一无所获……   是啊,谁能想到曾经那般文弱,那般斯文好洁的书生,竟真有一副铮铮铁骨,拖着一条断腿,扮作乞丐,一路有惊无险的出了城!   卫蓝深知吏部侍郎对地方小官的威慑力,可现实情况又实在不允许自己进京告御状,近乎绝望间,他辗转打听到了庞牧上任后的作为,终于生出了一点希望。   若是这位大有来历的庞大人都不能了结此案,他唯有来日化作冤魂厉鬼,再来找这些人渣败类们报仇!   了解到案件真相之后,众人只觉无比匪夷所思:   你自己做下的孽,非但不知悔改,竟还有脸来报复旁人?!   赵良却回答的理直气壮:“他们叫我颜面尽失,我不过礼尚往来罢了,有何不可?”   众人只觉得此生从未像此刻这样恶心过礼尚往来这个词。   见大家都不说话,赵良又问道:“我只是叫他们丢脸而已,张开也是自己跳河死的,与我无关……我姐的生日马上就到了,你们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饶是晏骄历经两个时空,见识过无数奇葩败类,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绝对是各中翘楚。   庞牧重重拍下本案最后一次惊堂木,“来啊,将杀人犯赵良、林高枷了,择日押解进京!” 第55章   庞牧很快便整理好折子, 将一应事情都详细写了,又半点不徇私的给饶文举和孟径庭请了功。至于圣人会如何奖赏, 就不是他该关心的事了。   银屏和娉婷二人又来了平安县衙一回, 亲耳听了庞牧的准话, 确定赵良与林高一干主犯必死无疑,两人当场便抱头大哭, 对庞牧叩谢不已。   这回过来,两个姑娘只略施粉黛, 衣裳首饰也都简朴低调,有种尽洗铅华的美。   晏骄感慨二人身世,主动出去送了一回。   临行前,银屏几度欲言又止, 上了马车后, 到底是从车窗探出头来,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从怀中掏出一份带着淡淡香气的信塞到她手中。   “晏姑娘, 劳烦您,劳烦您将此书信转交与贵衙主簿先生。”   主簿先生……晏骄脑子里仿佛劈了一个雷。   啥玩意儿?   银屏略扭捏了下,里头的娉婷便捂嘴笑起来, 她脸上绯红,回身打了小姐妹一下, 又双目盈盈的对晏骄道:“奴仰慕先生,奈何这残花败柳之身难以匹配,便是执笔研磨都辱没了, 索性也不去讨那嫌。可,可若一声不吭,这心中又着实放不下,聊作小词一首……”   时下也颇推崇才子佳人那一套,许多名士身边红粉佳人成群屡见不鲜,反而极容易成就一段佳话,银屏有此念头不算稀奇。可她明明有意,却还是毅然选择离去,倒是难得。   马车缓缓离去,留下晏骄身心凌乱的立在原地,手中捏着的那封信犹如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啊啊啊啊,怎么办!   虽说时下风气如此,可,可她若是交了,会不会破坏偶像家庭幸福?   可若是不交,又觉得对不起银屏痴心一片……   心中天平左右倾斜的晏骄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给挠秃了,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最后连小白马都听得不耐烦,直接扬起尾巴抽了她一下。   晏骄哎呦一声回过神来,干脆伸手揉着它的脑袋继续纠结,“怎么办,怎么办啊小白!我应该现在就追上去,把信还给她!”   奈何她与银屏两人只在城内分别,踟躇间已经到了衙门口,刚一抬头,好死不死就看见带着一双儿女从对门过来的董夫人。   晏骄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将书信藏在屁股底下,干笑着跟对方打招呼。   董夫人:“……”   她表情复杂的往晏骄身下瞄了眼,款款上前,低声关切道:“可是姑娘小日子来了?若是不便,你且稍等,我去替你取些衣裳遮盖。”   晏骄一愣,旋即泪流满面。   夫人,求求您别对我这么好!我有愧!   正说话间,小八见她迟迟未归,出门迎接,瞧见她后张嘴就道:“晏姑娘回来啦,哎,你是不是坐着什么东西了?”   晏骄:“……闭嘴!”   就你眼尖!   董夫人何等玲珑剔透之人?见晏骄面色尴尬,又不敢与自己对视,当即宛然,“你们慢聊,我先”   “夫人且慢!”晏骄又狠狠瞪了小八一眼,硬着头皮翻身下马,还不忘将信抓在掌心,磨磨蹭蹭来到董夫人跟前,小声道,“夫人,实在是我考虑不周,这个,唉。”   如今董夫人已看出端倪,若她继续隐瞒,反而叫大家生了芥蒂。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太多管闲事了些,实在混账!   晏骄心中悔恨不已,恨不得能当场扇自己十个八个耳刮子,谁知董夫人瞥见那信笺外皮纤细袅娜的字迹后,瞬间了然,竟当场笑出了声。   晏骄:“嗯?”   董夫人痛痛快快笑了一场,面如桃花,实在美的紧。   她抬手轻扶发髻,语带笑意道:“既是给夫君的,姑娘只管交于他便是,又何苦如此躲闪?”   晏骄简直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可这”   “你以为我会生气,又觉得对我不起,是不是?”董夫人笑着看她,反问道。   晏骄乖乖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后悔不迭,“我,唉,实在是我的不是。”   谁知董夫人又笑了,不仅她笑,猜个八九不离十的小八也跟着哇哇大笑起来,反而衬得晏骄傻乎乎的。   “非我自夸,只是夫君那般人品,诸多女子爱慕不过情理之中。”董夫人笑道,眼波流转间便是自信,“男子如此,女子亦然。”   晏骄一怔,旋即回过神来,眼睛慢慢睁得溜圆,试探着问道:“夫人您也?”   经常收到请书?!   董夫人竟半点不避讳,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匪君子,心向往之,此乃人之常情,有什么奇怪?”   晏骄发自内心的哇了一声,心道你们古人真会玩!   大概是跟齐远混的比较多,小八也深得他真传,当即大咧咧道:“难不成姑娘家乡不是这样?原先大人在外头打仗时,隔三差五就有大姑娘小媳妇儿的摘了花丢进来哩!偶尔上街,还有大胆的摘了荷包、手帕子劈头盖脸的砸……”   不得不说,这个“劈头盖脸的砸”形容的真是十分生动,他这么一说,晏骄脑海中就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庞牧被红粉胭脂们淹没的场景……   老实说,一直以来,晏骄都觉得自己这个现代人思维肯定比其他人都开放前卫,可今儿经历了这一出之后,竟有种落伍的悲凉。   天可怜见,她才刚被古人们集体鄙视了……   她精神恍惚的去了二堂,行尸走肉一般把信交给廖无言,机械的去一旁坐下,直勾勾盯着奋笔疾书的庞牧看。   劈头盖脸啊……   庞牧给她看的浑身发毛,“出去一趟这是怎么了?”   晏骄托着下巴,幽幽叹了口气,“听说,大人在外似乎颇受欢迎。”   廖无言没忍住笑出声,随手将看过的信笺丢到火盆中烧了。   庞牧十分尴尬的挠了挠头,“你别听他们胡说,老百姓箪食壶浆犒劳大军倒是常有,我那什么,谁说的?!”   说到最后,他都有点儿急了。   见他这个样子,晏骄反而噗嗤笑出声来,笑眯眯的又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几回,认真点头,“大人这样好,也是应该的。”   庞牧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却还是美滋滋的问:“你真觉得好?”   “那是,”晏骄笑的眉眼弯弯,又狠狠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大人足有这么好。”   庞牧就嘿嘿傻笑,摸了摸鼻子,也回了个大拇指,“你也这么好。”   咱俩都这么好,可不就是一对儿?   一旁的廖无言看的直摇头,心道自己果然还是上了年纪吧,如今动不动就觉得牙疼了……   两人说笑几句,倒也没有继续在这办公的地方放肆。   晏骄见他们案头摆放的公文空前海量,便问道:“这次的案子如此棘手,牵涉面又如此之广,大家有的忙了。”   庞牧点头,顺手揉了揉太阳穴,“这案子虽然结了,可那些吃了神仙粉的人不能放任不管。我已联络各地官员,务必将这些人都找到后集中管理,直到他们戒掉。另外,还有这神仙粉,务必要顺着林高这条线挖下去,必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更有那吏部侍郎方之安,本是先皇在位时的旧臣,辗转吏部任职也有三年多了,除了赵良之外,保不齐还有其他狗腿子,这几年内他收受了多少贿赂?保举、提拔了多少人?是否还有其他朝廷官员同流合污?都要一一查明,不容有失。”   光是这三件事吧,零零碎碎的公文就是个天文数字,更别提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后续,没有几个月绝对忙不完。   晏骄听后十分感慨,“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县试了,听说不少考生都吃了神仙粉,想必要错过了,真是可惜。”   十数年寒窗苦读,如今却连考场都不得进,真是输得憋屈。   “赵良该杀,可他们也该长个教训了,”廖无言是过来人,对这些后辈们真是又爱又恨又心疼,语气难免严厉了些,“科举一事何其严谨?多小心都不为过,他们倒好,胡乱出入那等场所,人家随便给点什么东西,三言两语糊弄着就吃了,我都替他们脸红!”   顿了顿,他又恨声道:“神仙粉,神仙粉,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躲都来不及,偏这些人上赶着抢来吃,真想两腿儿一蹬做神仙去?”   庞牧忍不住帮忙分辨道:“唉,读书人嘛,性子难免纯良些,大约他们也没想到人心会坏到如此境地。”   “是啊,他们想不到,”廖无言余怒未消道,“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晏骄也道:“吃一堑长一智,经此一役,想必他们日后也会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再不会叫先生失望了。”   廖无言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闻言啼笑皆非道:“什么叫我失望?我又不是他们的亲爹亲娘,管的这样宽!”   晏骄和庞牧嘴上就是是是的应和,私底下又忍不住偷偷交换眼神:您老若不是失望,却又为何在这里急的跳脚?真是个嘴硬心软的。   “你们两个又在我眼前捣什么鬼!”廖无言一看这俩人眉来眼去的,直接就给气笑了,“有话就说!”   “没有!”晏骄和庞牧熟练地抬头,异口同声道,否认的别提多坚决了。   廖无言气结,才要开口,外头就有人通报,说冯大夫给气着了。   庞牧对冯大夫十分敬重,闻言忙叫人请进来。   冯大夫确实给气着了,而且惹他生气的正是前几天还半死不活的卫蓝。   “老夫眼见着是老了,说的话也没人听,”冯大夫气鼓鼓的拍着桌子道,“那小子好容易捡回一条命,不说好生休养个一年半载的,今儿才醒了,竟偷偷叫那傻大个儿去找了书来读!”   庞牧三人面面相觑,才要细细询问,却见冯大夫再次拍案而起,这次直接开骂了,“读读读,读个屁!”   三人:“……”   这就不大好接话了。   冯大夫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等了半天,发现竟无一人说话,不由越发气恼,“你们怎么看?”   晏骄刷的看向庞牧:大人,能者多劳!   廖无言刷的看向庞牧:大人,居高位者合该迎难而上!   庞牧:“……”   备受期待的庞大人憋了半天,这才讪笑道:“那什么,冯大夫,这人各有志”   话音未落,冯大夫拂袖而起,怒道:“我就知道跟你们这些蠢蛋说不通!”   说罢,拂袖而去。   仨蠢蛋:“……”   说不通,您倒是打从一开始就别说啊!   不过听冯大夫说起卫蓝偷偷看书的事儿,大家都觉得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心过问吧,却又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但冯大夫的担心不无道理,卫蓝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差,要是不注意休息恐怕落下病根。   晏骄想了下,说:“正好我今儿打算做点滋补的,大家忙了这么久也都累了,晚上我亲自送过去,看能不能借着送饭瞧瞧他的意思。”   庞牧点点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又要辛苦你了。”   “我有什么辛苦的?”晏骄失笑,“这回统共才验了一具尸,我跟郭仵作俩人都有些不够分的。”   庞牧和廖无言:“……”   还不够分的……   晏骄是实话实说,压根儿没想过这话落到旁人耳朵里会何等惊悚,只是欢欢喜喜的去了小厨房。   方圆县衙里别的好东西没有,大概是长年累月的腌制酸萝卜,那小菜儿倒是一绝。   临走前,晏骄特意高价跟那头买了一大罐子,如今正好用上。   单纯炖鸡鸭不免有些腥腻,尤其衙门里众人都是北方人,越发不耐。可若是加上酸萝卜,汤汁瞬间清爽了。只是这汤需要的时间比较长,正好中午炖上,晚上吃。   里头再加一点红枣、枸杞之类益气补血养身的材料,将汤上浮油撇的干干净净,最后熬到汤汁泛白,哪怕只用这个汤泡饭呢,都能美美的吃上两大碗了。   前段时间她还用豆腐干炸了油豆腐泡,将那加了葱姜蒜蓉的肉馅儿塞进去,用高汤煮到收汁,荤素结合,肥而不腻。   剁肉馅儿的时候,阿苗又听见动静过来帮忙,见她要做饭便主动道:“厨房里有莲藕呢,听说是好不容易留到现在的,倒也还算新鲜,粉糯清甜。赵婶子买多了,一时用不完,若是放到明儿,只怕有些老了呢,姑娘不要一些么?”   “那敢情好,”晏骄笑道,“你自己去墙角钱罐子里抓钱去,帮我将赵婶子用不完的都拿来吧。”   阿苗知道她账面上走的干干净净,也不推辞,笑嘻嘻去数了一大把铜钱出来,“赵婶子生怕浪费了,发狠炖了一大锅,统共也没剩下两斤,这几十个钱尽够了。”   不多时,小丫头果然抱着一大截莲藕过来,又主动帮忙洗干净。   “姑娘,是切片还是剁块?”   晏骄看了看房梁上挂着的一块肥嫩好排骨,笑道:“剁大块。”   粉糯的莲藕块跟排骨一并红烧,细腻绵软,冬日最好吃不过。   若是没有莲藕,用点芋头也是很好的。   在方圆县衙一连吃了足足六天酸萝卜,晏骄等人都熬得不行,只觉得自己都快成一根萝卜了。如今好容易解脱出来,可不得好生补补?   酸萝卜老鸭汤,油豆腐酿肉,莲藕烧排骨,三样菜都是有荤有素,晏骄又是个实在人,分量十足,众人都吃的舔嘴抹舌,大呼过瘾。   晏骄将每样菜都盛了一些,端去给卫蓝,大河过来开门,一闻见味道就嘶溜口水,只是不敢动筷子。   “蓝蓝说,不能白拿白吃人家的东西。”   晏骄笑道:“我正有事儿要求你哩,我那头用水用柴火极多,偏大家伙儿都忙,我自己又做不来,你若是有空,赶明儿帮我挑水劈柴可好?”   大河听得满面红光,将胸膛拍的啪啪响,“我会做!我做的可好,他们都比不过我!”   说着,又转过头去,对卫蓝大声道:“蓝蓝,我干活养你!这菜好香,你多多的吃,就好得快!”   卫蓝闻言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慢挪到门前,到底没拒绝这份好意,“多谢姑娘了,只是如今我二人身无长物,不知何以为报。”   大河最听不得他叹气,闻言急道:“我,我会干活!”   卫蓝既感动又好笑,“是,大河最能干。”   大河就满足的笑了,又乐颠颠将饭菜端进去。   “卫公子是读书人,大道理不必我讲,”晏骄笑道,“只要人活着,何愁来日没有报答之日?”   卫蓝微怔,沉吟片刻,作了一揖,“姑娘所言甚是,受教了。”   晏骄侧身避了半礼,因闻到空气中隐约有新鲜的墨香,便知道冯大夫所言不虚。   “卫公子还想参加今科县试?”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道。   卫蓝没想到对方一个照面就识破自己的打算,迟疑片刻,索性也不瞒着。   “此番种种,我只如死过一回,”他慢慢挪到窗边,怔怔望着窗外青松道,“现在回想起来,以往那些怕当真可笑。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考试么?”   “如今我心里便好似憋着一团火,将过去这么多年的不甘统统燃烧殆尽,若不去试一试,当真死不瞑目。”   “左右距离开考还有将近二十日,我心病已去,总能养个七七八八,既如此,何须再空耗一年时光?”   晏骄回去之后就把卫蓝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众人听后俱都感慨万千。   “常言道,不破不立,”庞牧唏嘘不已,“若他果然能重新立起来,好歹不算白遭罪。”   倒是廖无言沉默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找人传话过去,“你且写一篇文章来我瞧瞧。” 第56章   庞牧倒是有些意外, “先生是起了爱才的心?”   他们认识将近十年,还从没见对方主动开口要指点谁呢。   廖无言没说是, 也没说不是, “科举不过手段, 若果然能借读书明智,才是上乘大道。”   晏骄听明白了:这位是恃才傲物, 比起一味钻营取巧向上攀爬,显然更注重内心强大。   惨痛的遭遇不仅改变了卫蓝为人处世的态度, 显然也改变了这位先生对他的看法。   稍后晏骄果然又去找卫蓝,说廖先生想叫他写一篇文章瞧瞧,约莫是有意指点。   卫蓝整个人都呆了半晌,竟突然撑着一条断腿站了起来, 满脸涨红, 结结巴巴的问道:“是,是那位廖先生?”   晏骄点点头,“是呀, 就是廖先生。”   卫蓝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更大了,声音微微发颤的问:“是那位写《论今赋》的廖先生?!”   虽然早就知道衙门里的那位主簿姓廖, 可他一直都只是怀疑,没敢真问。   晏骄努力回想了下, 之前确实听庞牧他们说起过廖无言的大作,便又点头,“不错。”   “啊呀!”卫蓝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两只眼睛里都恨不得放出光来,又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搓着手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我,我何德何能!”   那可是廖先生呀!   坊间早有传言,说当年先帝的脾气已经很有些古怪,非但对几个年轻力壮的皇子满心戒备,时不时发起疑心病来,就连看朝中年轻的大臣和外头生气勃勃读书人也不大顺眼。   凭什么朕垂垂老矣、疾病缠身,你们却如此生机勃发?指不定对朕这个久病的老人也只是表面敬重,背地里全都虎视眈眈……   当年的状元年纪比廖无言大了两轮不止,才华却未必多么出色,但先帝偏偏力排众议将其从第三名点为状元。   可饶是这么着,许多年过去了,世人心中记住的仍然只是那位惊才绝艳的榜眼,什么状元、探花的,早就给人忘得差不多了。   晏骄虽不能感同身受,可想来廖无言年纪轻轻便名满全国,一身才华更是令人难以企及,只怕便是这些读书人心目中的偶像了。   她崇拜廖无言,对他的眼光自然盲目信任,见卫蓝这样上道,也很高兴,便道:“听说先生还从未开过尊口呢,你可要好好写。”   “是极是极,姑娘说的极是!”卫蓝点头如啄米,兴奋地都快飘起来了。   他甚至顾不上那条断腿,硬是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最终喜形于色道:“能得先生指点一回,便是就此死了,也不枉此生!”   晏骄心道,大家还老说我对廖先生过于热情,真该叫他们来看看,这位才是真狂热……   现在卫蓝的状态堪称亢奋,下笔时简直如有神助,不过半个时辰就得了,又亲自送到廖无言屋外,也不敢多做停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就回去了,连背影中都隐约透着满足。   晏骄和庞牧也都挺关注,还暗搓搓跑来问结果。   廖无言轻笑一声,“破而后立,判若两人。凡事讲究一鼓作气,他如今非吴下阿蒙,已然超脱出来,若平白耽搁一年,反倒挫了锐气。”   晏骄和庞牧都凑过头去看,但见满篇之乎者也,又是引经据典的,没一会儿就齐齐嚷着头疼。   廖无言被这俩人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了,笑骂道:“赶紧走吧,别在这里挡光。”   于是两人就手拉手,欢欢喜喜的跑了,廖无言在后面看着他们蹦蹦跶跶的背影直摇头。   对卫蓝,晏骄之前是既惋惜又同情,如今能得这样的结果,也替他高兴,就想着该做些什么庆祝一下才好。   庞牧一想到书房里还有一人高的公文就觉头疼,哼哼唧唧道:“累得很,都没什么胃口。”   他宁肯出去抓犯人、带兵打仗,也不愿意憋在屋里处理公文!   如今廖先生妻儿就在身边,推脱起来越发熟练,都不好骗了……   晏骄失笑,将他一双大手的十根指头都捏了一遍,然后抬手拍拍他的后脑勺,“可怜见的,这回的案子非同寻常,你再辛苦辛苦,我做开胃的给你。”   庞牧十分受用,稍后回过神来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这摸后脑勺的动作,跟安抚小白马等会儿就有苹果吃时……好似没啥区别。   庞牧四下看看,见左右无人,忽然心生“歹意”。   他清清嗓子,将半边脸凑上去,“嗯……”   晏骄一怔,回过神后故意装傻,“嗯?”   庞牧又老脸皮厚的往那边凑了凑,眼中满是期待,“你亲我下就不累了。”   晏骄笑出声,“净歪理,这都什么歪理!”   庞牧砸吧下嘴儿,一摸下巴,忽然叹了口气,“大不了我吃点亏,那我亲你下。”   晏骄噗嗤笑出声,抬手捶了他一把,“呸,得了便宜还卖乖,德行吧!”   庞牧给她打了两下,又双手抓住手按在胸口,轻轻亲了亲指尖,声音低沉的无奈道:“你说我冤不冤?便宜没捞着,乖也不让卖,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话音未落,晏骄已经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了下,“盖个章!”   俩人虽说过了明路,可亲嘴儿这种事儿毕竟有点那啥,他也不过努力争取罢了,谁知这一整取,还真就成了!   他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狂喜席卷,满面红光的将另半边脸凑上来,义正辞严道:“这边也来下,偏沉啊……”   庞大人最后到底还是带着偏沉的半边脸走了,一边走还暗恨自己不够果决:嗯,下次还有机会,下回就先亲这边……   晏骄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甜蜜,走路都好像轻快的要飞起来,刚出院门就碰上倒背着手瞎溜达的王公公。   “呦,瞧这欢喜劲儿,”王公公挤眉弄眼道,“才刚见谁了?”   “才刚大人还说呢,这回多亏了您了。”晏骄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   这一群人对京中官员的后宅当真两眼一抹黑,便是董夫人往来的也全是正妻、嫡女,又怎么会知道谁家的小妾的弟弟什么情况?若不是王公公在这儿,想弄清楚这块也得多花好几天呢。   王公公乐呵呵跟她摆手,并不居功,“也不过是把闲时听到的几耳朵胡乱说了罢了。”   “即便是闲话,也是您听来的不是?”这人活的通透又随性,适应能力又强,晏骄还挺愿意跟他闲扯。   “你呀,说话忒中听了,”王公公就笑,笑完了又四处打量着唏嘘,“瞧瞧,时间过得多快啊,再过两天我又要回去了。来时好歹还有白姑娘、董夫人一家子,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   廖蓁准备后年下场,正好趁这回在外面多见识见识民生百态,身边再有父亲指点着,远比继续憋在京城太学埋头读书的强。所以董夫人三人暂时并不准备回京。   至于白宁,这就是个野丫头,一出来就不爱归家。   京城天子脚下,规矩忒多,这不许那不许的,随便什么宴会上连说句话都得先在肚子里过三道弯儿,她图什么呀?还是外头痛快,又热闹又随性的。   左右她早就跟图磬过了明路,如今便打着陪董夫人寻亲的名头,横竖也就先赖下了。   所以这回王公公还得自己回去。   虽说能在圣人跟前讨个赏,可一想到接下来几个月又将重复那种谨小慎微、谨言慎行的生活,他便又对如今自在的日子难舍难分起来。   这一走,什么蛋卷、卤味、羊肉面、卤鸡爪、鸭脖鸭翅、麻辣火锅、酸萝卜老鸭汤……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狠狠咽了下口水,然后满脸真诚的看向晏骄,反复呢喃,“舍不得啊,真舍不得。”   晏骄憋不住的笑,谁知道您老人家是舍不得这里的人,还是这里的饭?   “对了,”王公公一拍脑袋,也不知想起什么来,忽然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荷包,塞到晏骄手里,“这是家里老夫人赏的,外头找不着的好东西,我琢磨着吧,我又没个母亲、姊妹的,留着白瞎了,倒不如拿来给了你玩。头几天我病的稀里糊涂,前阵子衙门里又忙的一塌糊涂,一来二去的都糊涂到一块儿去了,我差点儿又给带回去。”   老夫人?那不就是太后?   晏骄本能的推辞,“太贵重了,您自己好生留着就是了。”   “我都白吃了你多少顿饭了,竟跟我这样见外?”王公公佯怒道,“左不过是白得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晏骄也就收了,直接当面打开一看,欢喜极了,“这可真好看,多谢您呐。”   是一串白玉十八子手串,上面每一颗珠子都雕刻成莲花的形状,背后还刻着经文,大约是梵文,反正晏骄看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呐。   她当场就戴上了,美滋滋拨弄两下,王公公笑眯眯点头,“瞧瞧,多合适呀,”说着又微微压低了声音,“女子属阴,你又常年干这个活儿,岂不是阴上加阴?所以呀,我一瞧见这个就想起你啦,好歹求个心安不是?”   晏骄就有点感动,“我今儿晌午做酸菜鱼,鱼肉弄的嫩嫩的,酸酸辣辣的,正适合这阴天吃,狠狠发一身汗,痛快着呐。对了,我记得前儿您说那猪肉脯好吃,过两天走也带点儿?”   王公公一个劲儿的点头,又厚着脸皮提要求,“那日我看你给廖家的小姐做的那什么肉松的,倒是怪眼馋。”   晏骄努力回想了下,笑道:“肉松,那个也好,路上吃饭总不如家里自在,回头您若胃口不佳,就将米浓浓的熬出米脂来,在上头撒些肉松,又咸又香,也是顿好饭……”   大约是平时在宫里拘束狠了,王公公一到了这边就特别爱吃。前几天廖蘅小朋友一颗牙晃得厉害,吃饭很费劲,晏骄就给她炒了一锅肉松,让董夫人吃饭时给她撒在粥里,小朋友喜欢得很。只是不知王公公怎么就惦记上了。   ——   赵良一案不仅祸及沿途州府,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之后,朝廷上下也跟着狠狠震动。   圣人雷厉风行,丝毫不顾及吏部侍郎方之安的苦苦哀求,直接命人将他和一干党羽羁押了,又专门拨了心腹彻查。连带着方之安的老师,两朝元老的毛大人也被狠狠训斥,责令在家闭门思过,归期不定。   晚间同太后一起用饭,圣人说起此事还是感慨万千。   “朕本看在父皇面上,重用这些旧臣,可他们呢?只怕心中还将朕看做那不受宠的无用皇子,根本就不将朕放在眼中!今儿都敢明目张胆的卖官卖爵了,这不是讽刺朕的江山不稳、崩塌在即吗?”   “纵观满朝文武,也唯有天阔十年如一日的真心待朕!果然是天下头一个忠臣,朕必然要重重的赏他。”   他与庞牧相识于年少,情分深厚,私下也还以字相称。   太后反问:“定国公已然封无可封,你又当如何?”   别说庞牧本人,就连他的父母兄弟都早已被追封、加封,甚至连不知什么时候出世的儿女都有了爵位……   圣人果然也迟疑了。   国公之上还有什么?   他膝下两个皇子倒是渐渐大了,能封的只怕唯有太子三师,可这又不得不面临一个立储的问题……   亲身经历过惨烈的夺位之争后,圣人其实并不很想立太子,觉得还不如先观望,等以后直接挑个最合适的禅让。   可要是赏赐财物,又太俗了。   关键是天阔他也不缺呀!   太后道:“定国公本非贪恋权势富贵之辈,若贸然行事,反倒看轻了他。”   “母后说的是。”圣人点头,又搓着手道,“可若没有半分表示,朕心中委实难安。”   他为了天下人,主动退到小小平安县就够委屈了,如今立下这等大功,怎能没有赏赐?   太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慈爱道:“这天下之大,珍宝万千,唯有一样最是难得。”   圣人眼前一亮,“请母后教我。”   “信任,”太后笑道,“他肯退让至此,便是信陛下非那等薄情寡恩之主;而陛下要给与他的,自然也是同等的信任。”   她从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坐到如今的太后宝座,自然知道谁居功至伟,也知道谁是真正为了这天下打算。   如今天下太平,以前那些藏头露尾的杂碎便渐渐露了头,整日得了机会便指桑骂槐的说些酸话,又满脸忧国忧民大义凛然的叫他们母子提防尾大不掉。   简直笑话,若那定国公真有不臣之心,一年前他还手握数十万精兵,莫说逼宫造反,便是逼着他们母子写下让位诏书又有何难?何苦非等到皇儿王位坐稳?   有这么个骁勇善战,又知分寸、懂进退的臣子,是他们母子的幸运,也是这大禄朝的幸运。   君臣互信,精诚团结,她很放心,百姓们也很安心。   这很好。   圣人听罢,如获至宝,当即起身行了大礼,“多谢母后提点,儿臣如醍醐灌顶,心中已有了主意。”   数日后,庞牧便收到一份圣人的亲笔信。   他像往常那样洗干净手,先朝北边拜了三拜,这才拆开信看,结果越看越手抖,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最后连嘴巴里的点心都快喷出来了。   便见圣人龙飞凤舞的写道:“……高座孤寒,忧思交惧,甚念……所幸前路虽难行,有君相伴,爱卿便如朕心中之宝剑,心之所向,无往而不利,朕心甚慰。又,每每夜深人静,辗转反侧,忆当年,你我携手同游,抵足而眠,不胜欢乐……然如今相隔千里之遥,不知何时能再见君,自别去,思之如狂……另,国公府建成,附图纸,日日盼君归,望眼欲穿……” 第57章   转眼到了正月十八。   王公公的身子早就彻底好了, 赵良一案的具体细节也打听完,足够回去后详细的复述给圣人和太后听, 他实在没理由继续待下去, 便决定正月二十那日启程回京。   众人不免好一阵惜别, 晏骄也特意给他准备了一大口箱子,里头全是各色吃食。   眼见着回宫后就又要紧张起来, 一路上能吃多少是多少吧。   二十一大早,晏骄便随众人一并前去送行, 结果一看到王公公的车驾,整个人都懵了。   “嗨,这是廖先生帮忙改的,说还是姑娘你启发的呢!怎么, 你没瞧见过?”王公公见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新得的马车不说话, 笑着解释说,“前儿我特意找人试过了,还别说, 跑的确实比原先快了许多。说是什么风阻的,我也不大懂。”   说着,他伸手拍了拍明显倾斜的车前壁, 欢喜的表情如同得了新玩意儿的孩子,又微微有些遗憾, “就是有点儿占地方。”   晏骄:“……咳,缓冲吧,也更安全。”   她都快把这茬儿给忘了, 感情廖先生您老人家一直都在背地里鼓捣呢!   这不就是现代社会汽车前挡风玻璃的那种坡面吗?您还真是怪会活学活用的!   晏骄脑袋里头跟刮了一阵12级飓风似的,整个人都凌乱了。   她下意识扭头在人群中寻找廖先生的身影,谁知对方也正抄着双手,十分矜持的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觉察到她的视线后还回了个微笑,又抽出手比划几下,明显还想跟她继续探讨。   晏骄:“……”   说老实话,要不是知道彼此的来历,她都快产生错觉了:到底穿越的是谁啊?   相较之下,她惭愧,那是真惭愧!   庞牧看着王公公这辆怪模怪样的马车也倍感新奇,蹭过来跟晏骄咬耳朵,“这就是上回你说的那个什么风阻?你们家乡的马车都长这样?”   晏骄的表情一言难尽,“我们那边其实不大用马车……嗨,一句两句说不大清,不过确实大部分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庞牧哦了声,摸着下巴打量许久,竟也起了点兴趣,“保不齐王先生这一回去啊,还能带起京城新一阵马车风潮!回头得了空,咱们又弄几辆试试。”   马车最令人诟病的地方无非就是跑得慢,若果然能把速度提上来,那可真是最好不过。   晏骄顺着他说的想了一回,也跟着笑起来。   王公公一走,衙门里也没清闲几天,马上一开始准备另一场大活儿:县试。   跟许多现代经历过高考的人一样,晏骄对古代科举一直都很感兴趣,眼前的大禄朝虽然不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但科举基本形式却差不多,很有见识一番的价值。   去年她来得晚,没赶上,今年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了。   更何况今年卫蓝打定了主意要去考一场,衙门里就算有了考生,搞得往年对这个不大关心的众人也都跟着调动起情绪来,每天碰见卫蓝就会顺口勉励几句别紧张,弄得他从一开始的感动不已到了如今的哭笑不得。   作为本县知县,庞牧必须主持本次县试,这无疑是他上任来遇到的最大难题。   虽是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可直到这会儿,庞牧还是倍感头疼。   除了出题,还他娘的要监考!跟一群酸书生锁在一个院子里一整天,反复数次,真是要了命了!   庞大人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瘦削并干瘪下去,据亲娘岳夫人反映,这几乎比得上当初他在外打仗一个月的消耗程度,可见科举真是害人不浅……   晏骄对此十分无语,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上场的是你庞大人哩!   反而是不破不立的卫蓝,因为什么都看开了,反而能专心读书,又每日配合按时喝药、锻炼,连最初极力反对的冯大夫都惊讶于他的恢复速度,直说照这么下去,没准儿考完就该减重了。   得知庞牧也为自己请功之后,孟径庭干起活儿来越发卖力,因知道他是武将转过来的,又是头一年,生怕有不熟悉的地方,还特意写了两本厚厚的册子,具体到每一个流程,就差飞奔过来手把手教了。   有了这个外援,不管是庞牧还是廖无言等一干人等都倍感轻松。   晏骄就笑,“他正经挺会来事儿,你倒没看错人。”   “我早便说过,他脑子活泛,能力不差,只是没用对地方。瞧瞧如今怎么样了?略给点儿甜头,蹦跶的比谁都欢。”庞牧主动接了她手中砂煲,揭开盖子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鸽子汤?”   贪官确实有致命的吸引力,可一旦清官、好官当上了瘾,尝到了甜头,再想重返歧途也不是那么容易。   “嗯呐,都说一鸽顶九鸡,”晏骄笑眯眯去他对面坐下,托着下巴看他吃,“具体够不够九只鸡我不知道,不过确实好吃呢。我加了红枣、枸杞、党参什么的,补肝壮肾、益气补血,瞧你最近都干瘦啦。”   壮肾……   听见这个词儿之后,最近几个月一直春心泛滥的庞大人难免有点心猿意马,顺势垂头往自己腹下瞄了眼。   嗯……   晏骄脸一红,顺手抓起桌边抹布劈头盖脸砸过去,“色狼,吃个东西还想七想八,呸!”   庞牧反应速度惊人,一侧脸避过抹布攻击,一本正经的看她,“我冤不冤?不过就是顺着你说的瞧瞧呗,东西长在我身上,许你说,还不许我看呐?”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晏骄气急败坏的拧他耳朵,“你再说?我,我切了你的东西!”   她的力气用在庞牧身上就跟挠痒痒差不多,反而庞大人还正经挺享受这软乎乎的小手捏着自己耳朵的滋味儿,便装模作样哎呦几声,突然又噗嗤笑了,“切我什么?还说我想七想八,我说的是肾,可你说的是什么?”   晏骄一愣,回过神后脸上轰的一声,甩手要走。   庞牧见好就收,赶紧拽住了赔不是,又乖乖喝鸽子汤。   晏骄气呼呼瞪他一眼,凶巴巴的问:“好喝吗?”   庞牧咽下去一口,才要说话,突然瞪大眼、伸长脖子,拼命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   晏骄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看,“骨头卡着了?”   她炖的很烂了,应该脱骨了,别是连骨头一块吞下去噎住了吧?   正想着呢,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她就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坐到庞牧大腿上,才刚疑似被骨头卡住的人正笑眯眯从背后虚虚揽着她,心满意足的吐了口气,“好喝极了!”   稍后,廖无言过来找庞牧核对县试考场安排情况,刚进院子,就听书房里头传出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门被从里面哐一声拉开,本县唯一一名女仵作满脸通红从里头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骂,“臭流氓!”   廖无言:“……”   他记得自家元帅没有耍流氓的恶习来着。   廖无言叹了口气,认命的扒着门框往里一瞧,就见自家大人半张汁水淋漓的脸上顶着个色彩鲜艳的巴掌印,脑袋上还挂着一根疑似鸽子翅膀的东西,皱巴着一张脸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裆部,小幅度的扭动、抽搐着。   暂时疼的说不出话来的庞牧无语泪流:肾……补过头不赖他啊!   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跟长了翅膀飞走似的,转眼不见了。   半月后,县试阅卷彻底结束,曾连续数次因考场紧张而落榜的卫蓝,高中县案首。   平安县衙众人替他放了鞭。 第58章   县试只是科举第一步, 按着规矩,得通过接下来的府试、院试才能顺利获得秀才资格。   但卫蓝高中县案首, 只要没有意外情况, 现在就已经是铁板钉钉的秀才。   于是众人恭喜的时候, 便都喜气洋洋的喊着:“卫秀才,卫秀才。”   更有刘捕头等人带头起哄, 跟他讨赏,叫他给自家写几个字什么的, 臊的卫蓝满面涨红。   等起哄的人群终于散去,卫蓝撩起衣袍,郑重的给庞牧和廖无言磕头。   “若无大人与先生,便无晚生今日!请受晚生一拜!”   两人也都很替他高兴, 便受了一礼才叫他起来。   庞牧以前是带兵的, 还是头一回体会到治下出读书人才的喜悦,笑着勉励一回,也觉成就满满。   谁知廖无言一开口, 便叫卫蓝呆立当场。   原来他云淡风轻说的是:“你可愿拜我为师?”   卫蓝读书多年,自然是有老师的,可那些老师与廖无言此刻说的拜师却截然不同。   这就好比量产和精心培育:   私塾、书院里最常见的师生关系并不固定, 也不唯一,甚至可能教过之后就忘了对方, 日后一方穷贱富贵与另一方并没什么关联。   可若此刻拜师,那就是一辈子割舍不掉的师生关系,人神共证。天地君亲师, 一方飞黄腾达,另一方自然水涨船高;而同样的,哪怕日后一方叛国谋逆,另一方也必然不得善终。   也正因为此,似廖无言这样名满天下的才子,挑选弟子是必然慎之又慎,宁缺毋滥,终生不收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此刻,他竟真愿意收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秀才为徒?   还是庞牧先催促道:“卫秀才,正好屋里有热茶,还不赶紧端来拜师?”   卫蓝终于回神,喜得浑身发抖,忙努力稳定心神,倒了茶来,恭恭敬敬跪在廖无言跟前,才要敬茶,却忽然有些踟躇。   “晚生,晚生只怕……”   廖无言主动欠身接了茶,慢慢吃了一口,神色如常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如今,你已熬出来了。”   他自然知道卫蓝顾忌什么,但赵良一案,卫蓝何错之有?   卫蓝浑身一震,突然泪如雨下,眉心紧贴地面,哽咽道:“老师所言,学生谨记在心。”   这么多年屡败屡战他没哭过;   被人百般折辱他没掉一滴泪;   被生生打断腿,扮作乞丐亡命天涯,不知生路何处时,他更没红过眼眶,可唯独此时,他就像是一个流浪已久的孩子,突然有了依靠,然后那委屈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廖无言含笑看他,从腰间解了一块玉佩,又勉励道:“勿忘本心。”   卫蓝忙以袖拭泪,红着眼睛双手接了,“是。”   他以为自己当天晚上一定会激动到睡不着,可意外的是,他却破天荒的很早就有了睡意,连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也好像瞬间有了着落。   “大河,”半梦半醒间,卫蓝强撑眼皮对大河道,“我喜欢这里,我想留在这里。”   大河憨笑几声,挠挠头,替他盖好被子,瓮声瓮气道:“廖先生是师父,你是徒弟,自然要留下的。”   是呀,我要留下的。   这么想着,卫蓝终于沉沉睡去。   他曾惶恐不安,也曾噩梦连连,然而此刻,一切灰暗都离他远去。   得知廖无言终于收了徒弟,众人都很高兴,晏骄还特意托林平找他叔父弄了一条大鱼来炖了吃。又做了好些白蓬蓬胖乎乎的鱼形豆沙包,用绿豆点了眼睛,摆在炸豆干搭建成的门楼前头,取鲤鱼跃龙门之意。   别的倒也罢了,唯独那胖鱼豆沙包憨态可掬香甜可口,让廖家两个小朋友爱不释手,兄妹俩你一个鱼脑袋,我一个鱼屁股的分着吃了。   哎,这个可真软乎呀,换牙都不妨碍吃!   拜师显然比县案首的荣耀更能让卫蓝欢喜,不过短短一夜,他就好似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虽还是一瘸一拐的,但羞涩内敛的脸上俨然已经有了几分风流才子的气度。   他特意换了唯一一身略整齐的衣裳,又亲自给董夫人奉茶,见过师娘和小师兄、小师姐,便是正式过了明路。   董夫人听廖无言说过他的经历,夫妻俩对此的态度都相当一致:   学问如何反在其次,毕竟书读得不好可以教,但心要是坏了,那就真没救……   到底她比廖无言更细心些,知道卫蓝无依无靠,只怕生活拮据不易,还连夜叫人准备了几套换洗的衣裳鞋袜并笔墨纸砚等物,卫蓝都感激的接了。   如今他已是正经弟子,长者赐,不敢辞。   说来廖无言收徒也跟本人一样随性不羁,不管年纪大小,只看入门先后。那一双儿女虽小,可好歹三四岁上就是亲爹启蒙,自然是头一个入门的,饶是卫蓝已经二十多岁,依旧只能算作师弟。   众人说起后头府试的事儿,庞牧就对卫蓝道:“你跟我们一道走,也好有个照应。”   这主仆俩一个瘸一个憨,万一有个闪失,他家先生新鲜出炉热腾腾的弟子岂不是就打了水漂?   卫蓝不免惶恐,“府城据本地不过两日路程,如今天气转暖,晚生自己去也就是了,实在不必劳动大家。”   齐远哈哈大笑,“傻小子,你也忒会想了。是孟径庭,啊咳咳,是孟知府写信请咱们大人去共同督考哩,不过顺路捎你一捎罢了。”   卫蓝这才放了心,“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他只比庞牧小两岁,比齐远和图磬还要大个一岁半岁的,但却是打从骨子里敬畏。   晏骄也是刚知道这事儿,就小声问庞牧,“你的活儿都干完了吗?就要东跑西颠的。”   “不好这么看轻我!”庞牧正色道,又指着自己眼底下两块新得的乌青,既炫耀又委屈,“瞧瞧,这都熬了好几天的。说来我还没怎么正经看过书呆子们考试哩,如今试了一回倒觉颇有趣味……”   话音未落,那头图磬就已经干咳起来,又一个劲儿的朝着廖无言那边使眼色:   大人好歹收敛些,这桌上可还有一个早就成精了的书呆子呐……您有本事大声说给他老人家听听试试?念叨不死你!   庞牧条件反射的觉得耳朵根子发烫,又回忆起当年初见时被日夜唠叨支配的恐惧,本能的瞟了廖无言一眼,见他正专心致志的给董夫人夹菜,这才放下心来。   晏骄就觉得他这个反应特别有趣,一个劲儿的捂嘴笑,“感情你是想溜出去散心呗?”   谁成想,庞牧真就厚颜无耻的点了头,又进一步压低声音跟她咬耳朵:“下头该做的我都做了,至于上头怎么判,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也不好干预,且由着朝廷做主吧!对了,你也去!”   晏骄深以为然,便又对都昌府城之旅期待起来。   话说,这算不算假公济私、公费旅行……   对此,庞大人回答的很干脆,“这叫防患于未然!”   万一路上死个人什么的,也不至于抓瞎是不是?   晏骄一揖到地,“高,实在是高!”   庞大人被夸得直搓手,又嘿嘿笑着凑上去一直未得滋润的半边脸,“那你亲高人一个……”   因廖蓁也准备下场,这回便跟着父亲和“小师弟”走一遭,近距离感受考试气氛。   稍后图磬看见庞牧拟定的随行人员名单上明晃晃的“晏骄”“林平”两个名字之后,突然就不是特别想跟着去了。   一个晏姑娘就够受的了,如今还有个专报往仵作房报命案的小捕快……不出点儿什么事儿都对不起他们的威名吧?   对此,晏骄提出强烈抗议,“你可以侮辱我的人,但不能污蔑我的名声!”   图磬:“……”   行吧,他就是不大理解这姑娘的侧重点到底在哪儿。   如今已是阳春三月,轻柔的风吹开冰封已久的河面,沉寂了整个冬日的河水重新流动,滋润着路边皴裂斑斑的老树,叫它们萌出新芽。   那枯了一季的草地上也已冒出柔嫩新绿,远远望去,中间夹杂的红的、黄的小野花随风摇曳,只是这么看着,便觉满目都是勃勃生机。   终于从繁重的政务中解脱出来的廖无言不禁诗兴大发,一连几首诗词变化万千,引得众人纷纷叫好,其中尤以晏骄的海狗式鼓掌最为突出。   卫蓝这个新弟子着实忙得很,既要抽空鼓掌,又忙于在颠簸的马车上将师父大作一一记录下来,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双手……   两个追星党惺惺相惜,偶尔对视一眼,都能从对方那里感受到类似的狂热:   先生为何如此优秀!   庞牧就跟齐远他们笑,“这俩人如今可算遇见同道中人了。”   只是稍后廖无言兴致上头,又叫众人以春景为题联句,宴仵作……就默默的退到一丈之外鼓掌去了。   行吧,你们文化人的游戏……   齐远颠儿颠儿的在后头笑的蔫儿坏,“晏姑娘咋不继续听了?”   晏骄头也不回的给了他一个中指。   齐远还要哔哔,忽然就感到黑云罩顶,一抬头,就见顶头上司和他的大黑马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此刻正齐刷刷露出两口大白牙笑得阴险。   庞牧将两只手捏的咔嚓作响,声若洪钟,“来来来,有日子没练练马上对战了。”   话音未落,他胯下黑马也很人性化的打了个响鼻,用力刨着地面,冲齐远的马露出同样“和善”的眼神。   齐远和他的马:“……”   那头憋了许久的小白马一朝迎来解放,完全无法克制内心欢喜,整个儿恨不得蹦着走,这儿扎一脑袋,哪儿瞄一眼的,又叼几根鲜嫩的青草吃,还一马脸稀罕的去触碰那些色彩鲜艳的花儿,最后搞得自己喷嚏连连。   一开始晏骄还有控马的打算,可后来看它虽然胡闹,倒也能跟上大部队,也不偏离路线,索性由它去了。   只是往往跟人没说两句话就诧异的发现自己又“飘”出去,不光她自己无奈,众人也都哄笑不断。   “你啊你啊,这都什么骚气走位!”晏骄哭笑不得的,揪着它的大耳朵,偏又舍不得使劲儿,搞得小白马越发以为主人跟自己闹着玩儿……   白宁看着这一人一马笑了一场,又见图磬自打出门就忧心忡忡,便出言关切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图磬神色复杂的瞧了未婚妻一眼,忽幽幽道:“此行,恐节外生枝……”   白宁给他说的满头雾水,还以为去都昌府另有隐情,本能的握紧了那杆从不离身的长枪,警惕的望向四周。   谁知,却见图磬超前头抬了抬下巴,“你只管盯着她就成了。”   白宁顺势望去,“……”   同在一地当差,这么攻击对方不大好吧?   她才要开口打圆场,就见再一次被小白马驮着飞奔出去的晏骄突然勒住马缰,立在前方一处高地往远处眺望片刻,忽然转头朝这边扬声道:“那边有两伙人冲突起来了,似乎还动了家伙!”   图磬刷的转过脸去看白宁,面无表情,“你刚才想说什么?”   白宁:“……” 第59章   也是同僚当久了, 现在晏骄一看图磬的眼神就知道他平淡如鸡的表情下必然在进行疯狂的吐槽,于是立刻为自己发声:“图大人你不能这样, 就是赶巧了叫我看见, 换成别人汇报不也一样吗?”   图磬没做声, 可满脸都写着:那为啥不是别人看见?   晏骄先请示了庞牧,看他打发人去问了, 才痛心疾首的对图磬进行科学三观再教育。   “图大人,你作为一县巡检, 胡思乱想要不得,不然上行下效,带出来一群坚持歪曲事实的下属来可怎么处!”   又转脸看向白宁,劝她一定要坚持出淤泥而不染, “小白, 你可千万别听他瞎胡说!我不过是做这个久了,有一双善于发现案情隐患的眼睛!”   白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突然觉得人生好艰难!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被人追着问喜欢爹爹还是喜欢娘亲的小女孩儿了,你们去折磨别人不行吗?   说话间,山坡下那两群疑似聚众斗殴的百姓已经被唤了来, 齐齐在庞牧面前跪成泾渭分明的两堆:   左边一堆以一个身穿酱红色金钱纹锦袍的中年胖子为首,后头簇拥着一群身强体健, 统一身穿青色掐牙薄棉袍的手下,各个抓着碗口粗细的棍棒,如狼似虎;   反观右面一群, 打头之人左手罗盘右手拂尘,下巴上三髯美须随风飘荡,要是不看额头肿起来的一个大包,倒很有点超逸出尘的体态。   而他周围则护卫着一群手持锄头、扁担的农夫,虽略瘦削些,但眼神也颇凶恶。   晏骄与庞牧等人飞快的交换了眼神,都觉得第一印象差不多: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残暴无情的地主率领爪牙们欺压良善百姓,后者忍无可忍,奋起反抗。   没办法,经历了赵光耀、张老爷等一系列为富不仁的经典案例之后,他们现在对乡间富户的印象已经相当恶劣。   不过这道士是怎么混进来的?   结果下一刻,就见那富态的中年人扑通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大人,大人给草民做主啊,这些个刁民要来刨草民的祖坟!”   平安县衙众人:“……”   这就有点儿过分了啊。   “他说的是真的吗?”庞牧皱眉问道。   本朝以孝治天下,罪不累祖宗,若这伙人果然要动人家的祖坟,也别怪人家动真火了。   那道士一甩拂尘,抢在众百姓面前做了个揖,神秘兮兮的说:“大人,借一步说话。”   “不借,”庞牧干脆利落的一口打断,“你有话就在这儿说,别弄这套神神叨叨的。”   那道士倒也有几分忍功,“大人快人快语,贫道也不罗嗦,此事说来话长”   庞牧最烦这种有事没事就卖关子的,毫不犹豫第二次打断,“要么长话短说,要么干脆别说,难不成还要本官加一句洗耳恭听?”   若说本来他还有几分偏向这些百姓,可现在经这不知哪儿来的道士一搅和,心中的天平已经渐渐偏向了那个胖胖的土财主。   瞧瞧,至少人家老实本分,知道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任凭谁被当众打断三次两次也有些忍不下去了,那个道士几乎是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说:“贫道受人所托,在此地查看风水,发现”   然而庞大人已经爽快地打断他第三次,问了个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是哪儿的道观来的道士?”   才一个照面的功夫,那道士都快被他噎死了,刚想绕过这个话题,谁知无意中抬头瞧了他一眼,两条腿却不自觉抖了一下,下巴微抬,理直气壮的说:“信道这种事素来心诚则灵,贫道云游四海,随缘而行。”   庞牧双眼微眯,不置可否的哦了声,话锋一转:“你的符牒呢?”   晏骄正茫然不解间,白宁已经小声与她附耳道:“符牒就是官府发给僧道的证明文书,不管是在寺庙、道观正经修行还是自己在外修行,都得有的。”   晏骄明白了。   就见那道士一愣,隐约觉得不妙,脚下才一动,突然就听庞牧冷笑一声,“原来是个招摇撞骗的野道士,来呀,上去把他给我枷了!”   那道士登时慌了神,拼命挣扎,口中惊慌失措的大喊道:“福生无量天哎呀你们干什么!”   “福你奶奶个腿儿!”齐远干脆利落的上前一脚给他踹翻了,嗤笑道,“连符牒都没有,算什么道士?”   晏骄微愣:这是什么神展开?   白宁小百科又及时的给晏骄答疑解惑,“僧道不算世俗人,非但不必纳税,世人对他们还多有礼遇,是以常有那些个好吃懒做的滥竽充数。”   晏骄恍然大悟,又飞快的打量了那假道士几眼,心道这厮估计也是下了点本钱,单看外表还挺有说服力,说话也拿腔捏调,真是装的一手好逼!   那头胖财主一看,再次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大人英明!”   刚还势均力敌对峙的两方,转眼一方生力军就栽了,敌我力量出现如此巨大的波动,百姓“武装”那边就不干了。   就听人群中忽然有一道声音带着不满传出,“知府大老爷我们认得,你分明不是咱们府城的官儿,凭什么胡乱拿人!”   此言一出,登时引得众人纷纷附和,都说他这是在旁人的地皮上乱行职权。   “咱们请来的人看风水,怎么眨眼功夫就给拿下了?凭什么啊!”   “他们也动手了,凭什么只动咱们的人?”   “我看着就是官商勾结,他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对,就是!”   “你不是本地的官儿,管得了我们吗?”   正闹腾呢,忽听远处一阵马嘶人叫,打头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口中大喊道:“知府大人到,肃静!”   庞牧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也不知对谁说,“瞧瞧,这地皮的祖宗来了。”   却说孟径庭生怕错过了,连着两天都派人到城门外迎接,谁知才刚忽然有人来报,说城南郊的李老爷李青和薛家庄的人闹了起来,孟径庭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赶了过来。   前不久还立志做绝世巨贪的他倒不是真爱民如子到了这个份儿上,而是……那城南郊可是平安县往这边来的必经之地啊,若是给国公爷他老人家碰上了,一个不小心迁怒自己岂不完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才刚探子飞马来报,“大人神机妙算,平安县衙一行果然碰上了!”   一听这话,孟径庭几乎要当场昏死在马上,恨不得给这厮一马鞭。   去他娘的神机妙算!再这么算下去,你就得给老爷我准备薄皮棺材了。   孟知府一路念叨着“吾命休矣”狂奔不止,老远望见庞牧那鹤立鸡群的背影,三魂顿时去了两魂半,浑身的冷汗洗澡水似的淌下来。   正好又听见一个愣头青吆喝着什么“管不着”的话,他只恨不得肋生双翅,扑倒在庞牧脚下表忠心,索性隔着老远就在马背上大喊起来,“管得着,管得着!”   晏骄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   孟径庭也不等马停稳就滚鞍落地,气喘吁吁的朝庞牧行礼,“国”   庞牧眉心微皱,伸出马鞭挑在他胳膊上,率先打断道:“知府大人客气了。”   只是细细一条马鞭,可孟径庭却觉得自己好像碰上了铁棍,整个人竟再也无法下沉半分,不由大为惊诧。   电光火石间,他也回过神来,知道庞牧不愿在外暴露身份,忙顺势起身,从善如流道:“庞大人客气,下,本官来迟,倒是叫诸位见笑了。”   对峙双方的李老爷和薛家庄众人见此情景,都是见鬼一样,不知道这位庞大人到底什么来历,竟叫本地知府老爷都这般的客气。   庞牧懒得多说,言简意赅道:“既然孟大人来了,我自然不好再越俎代庖,还请孟大人自行决断。”   说完,他真就带人退到一边,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见此情景,孟径庭非但没觉得轻松和侥幸,反而头皮发麻,只觉两个肩头都快被巨大的压力压碎了。   、   这哪儿是自行决断,这是从旁监督呢!   还不如打从一开始自己就退位让贤,请这位神仙快刀斩乱麻!   想归想,孟径庭还是硬着头皮再次询问原委,结果这回就连他就觉出不对来了。   “你们看风水便看风水,好端端的,却去碰人家祖坟作甚!”他十分不悦的看向薛家庄众人。   他觉得李青的反应完全正常:谁家祖坟要被刨了还能保持冷静克制?   才刚喊话最凶的青年此刻还是脸红脖子粗的,闻言才要辩驳,一只手却将他按住了。   “族长?”   被他称作族长的老人置若罔闻,先冲孟径庭和庞牧做了个揖,又朝李青赔笑道:“两位大人,李老爷,看来此事是个误会,老汉愚昧,只是忧心族人前途生计,一时不查,被奸人蒙蔽。此事听了两位大人金玉良言,只觉犹如醍醐灌顶,惭愧非常,先代大家赔不是了!”   莫说平安县衙众人和孟径庭,就连那位胖乎乎的李老爷都被他这一出给搞糊涂了,当即不悦道:“薛老头儿,你少倚老卖老,真当你有了年纪就能想起一出是一出?才刚你还污蔑我家祖坟坏了风水,这会儿却又装什么无辜!”   “你平素精明的狐狸似的,区区一个假道士,竟真的分辨不出来?若无你支持,他哪儿来的胆子!”   说完,李青又浑身肥肉乱颤的朝庞牧和孟径庭喊冤,“两位大人,草民真是冤枉,想我李家祖祖辈辈都生在都昌府,长在都昌府,世代本分经商,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不敢说有功,好歹也无过吧?便是那祖坟所在,也是百十年前老祖宗请人看的风水宝地,几代人都这么下来的,也不知怎么就碍了这薛家庄的眼,竟红口白牙的来污蔑,说我李家祖坟坏了他们庄子的风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嘛!”   “你李家一代不如一代,我看这祖坟风水也不咋地!”   这话直接就把李青惹毛了,就见他瞬间以不符合体型的矫健原地一蹦三尺高,气的胖脸红一阵白一阵,唾沫横飞的冲着薛家庄人堆儿里吼道:“谁?谁说的?哪个混账敢诅咒我李家?有本事滚出来!”   薛家庄的族长也是脸色骤变,暗骂族人没脑子,忙出言安抚,只是收效甚微。   眼见越闹越不像话,孟径庭偷眼观察了庞牧的神色,当即三下五除二的整治了。   “此事本官已然清楚了,你薛家庄无故挑衅在先,刻意激怒在后,又纵容假道士招摇撞骗,没有一点儿占理,现本官命你们给李青当面赔礼道歉,此事永不许重提!”   若不深究,这事儿这么判实在挑不出错儿,所以稍后孟径庭问起庞牧的意思,他也点了头。   两个衙门的人汇合离去之后,李青复又冲薛家庄众人放了一番狠话,这才呼啦啦离去。   等这三方人马都走远了,才刚一直被禁言的年轻人才按捺不住的道:“族长,真就这么算了?那今年的祭祀?”   “你还有脸提!”刚还谦卑而温顺的族长瞬间换了个人似的,抬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恶狠狠骂道,“若非你们几个手脚不利索,半夜动手竟还能惊动了李家守墓人,大事早成了,何苦闹到这般田地!”   几个小伙子被骂的抬不起头,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等族长骂完之后,另一个四十来岁年纪的汉子走上前来,低声问道:“族长,听说这知府委实不是什么清官儿,依我说,咱们便使点儿银子……”   “废话!我想不到么?”族长没好气的骂了句,望着孟径庭等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原先那知府老爷确实是个见钱眼开的,可数月前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听说竟立志要做清官了!前儿他才不过托人透了意思,谁知对方直接给打了回来,叫他想也不要想。   这不是见了鬼么?老虎要吃素,贪官要拒贿,妓女要从良……   世上还会有比这更加荒唐可笑的事情么?   “话说回来,”沉默良久,族长拧眉问道,“那官儿什么来历?怎么瞧着知府老爷对他也颇多敬畏?”   有这么个不知底细的人在此,什么事儿都不好办了。   “前番连年大战,人才凋敝,”那汉子琢磨片刻,试探着说:“当今圣人继位不过三年,自然更急着培养自己的心腹。听说每每院试都要派人下来监督哩,我瞧着那一行人各个气势十足,许是京里来的也未可知。”   京里来的?   族长暗中回忆几回,倒也觉得很有可能。   不过……他拧着眉头望了望京城方向,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若从京城来,难道不该走北郊么? 第60章   前往府衙的路上, 庞牧始终没有多话,倒是晏骄忍不住多看了这位立志做贪官却被逼“从良”的知府大人几眼。   他不过四十岁上下年纪, 容颜清隽, 面上总带三分笑, 瞧着倒是一个极和气的读书人。   然而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个外表跟廖无言一挂的官儿, 生平志向竟是绝世巨贪……   不曾想孟径庭竟十分敏锐,很快便回过头来, 笑容可掬的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事?”   常年从事刑侦相关的人一般都能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晏骄神态自若的捡了个话头:“才刚我看薛家庄一干人等气势汹汹,不知那是个什么地方?”   “沿河而居的寻常村落罢了,”孟径庭笑道, “因是多年前薛家几个人建的庄子, 薛姓人聚族而居,便这么叫起来。”   他这种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不过与平安县衙众人寥寥几次接触, 便已推断出晏骄地位非同寻常,早有交好之意。此刻见对方主动开口,巴不得多说几句, 便又绞尽脑汁想了一回,道:“就是那庄子有些排外, 里头的人不大出来,外面的人也不大进去。”   “哦?”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来了兴致, “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诸位有所不知,薛家庄盛产一种气味独特的香料,有凝神静气之功效,因价格适中,十分好卖,早年也有不少人试图混进去偷秘方……到底是人家赖以生存的本钱,警惕些倒也是人之常情。”孟径庭说道。   晏骄点点头,“确实如此。”   白宁倒是颇感兴趣,“不知是什么香料?若是好玩,我家去时也带些做土产。”   图磬笑的无奈中又带几分纵容,“你只是爱玩,多少东西买回去瞧也不多瞧一眼,这会儿却又弄什么香料。”   酒香不怕巷子深,若那香料果然出色的很,又岂会一直籍籍无名?只怕白宁买了也是白买。   “听姑娘口音,应该是京城人士,”孟径庭亦是笑,“天子脚下汇聚天下奇珍异宝,什么没有?这小小香料又哪里入得了姑娘的眼?不过寻常中等人家拿着玩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白宁倒也差不多打消了念头。   众人又走了一段,孟径庭指着前方一条蜿蜒大河道:“此河便是都昌河,近来正值春汛,倒是一番好景象,两位姑娘若是得空,倒是可以去瞧瞧。”   他是请庞牧过来监督并商议考试事宜的,谁知人家竟带了两个大姑娘过来,究竟是什么目的和动机,他也不敢问……反正哄着没坏处!   晏骄和白宁闻言,果然打马上前,手搭凉棚极力眺望,但见流水汤汤,岸边绿柳成荫,恰是一番好春景。   她对庞牧笑道:“咱们平安县多山,可却没有这样成规模的河。”   庞牧本对这个不大感兴趣,只是听她口称“咱们”,就觉得浑身舒畅,也跟着上前与她并肩,笑着点头,“确实。”   他顺着往下游望去,就见几处弯道甚是凶险,引得许多浪花翻卷,颇有几分壮观,便出声问道:“春汛凶猛,那里不会漫过来么?”   孟径庭不敢怠慢,忙上前查看一回,确认后才回道:“那几处只是汛期几日瞧着水势大些,过了就好了,且那一带并无人烟住户,故而不妨事。倒是几处支流偶有泛滥,下官也时常留心哩,各处堤防也都年年检查、加固。”   见庞牧面色和缓,孟径庭又笑道:“这几日春汛,不少村落都忙着祭祀,以求夏日水量充沛,不旱不涝,倒也有趣。”   因有孟径庭不遗余力的拉话题,众人这一路走的倒也愉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府衙,孟径庭又亲自引着去了客房。   府衙到底比县衙气派多了,又大的多了,庞牧一行人直接得了一个老大的两进院子,大家都住在一处,既热闹又方便。   孟径庭还对晏骄和白宁道:“稍后拙荆也会过来,两位姑娘若是有什么不喜欢的不适应的,可千万不要客气,只当在自家是一样的。”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都没说完,外头小丫头就通报道:“夫人来了。”   “来来来,两位姑娘,这”孟径庭听罢便笑着转过身去,介绍的话还没出口,整个人就僵了。   但见一个中年美妇摇摇摆摆的走来,正是孟径庭的发妻于夫人。她身边除了两个小丫头之外,另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瞧着穿戴打扮不俗,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心中忽然生出那么一点儿警惕。   孟径庭的脸色飞快的变了几遍,快步走到妻子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那神秘女子瞧了他一眼,隐约有些怕的样子,娇娇怯怯的喊了声姐夫。   于夫人将她往身后护了护,也不搭理他,只是两只眼睛飞快的在平安县衙一众男人身上扫来扫去,眼中异彩连连。   没想到那小小县衙,竟有这许多人中龙凤……   于夫人的视线太过露骨,而庞牧等人又都是直觉惊人的,见状不由眉头微皱,只是不方便发作罢了。   好在于夫人虽是个没眼色的,孟径庭却一直小心的很,见状忙从后头戳了自家夫人一下。   于夫人骤然回神,忙上前问好,又看向晏骄和白宁,略显迟疑道:“不知哪位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   不是说平安县衙只有一位姑娘么?那多出来一个是谁?   这可……不大妙啊。   晏骄对她的第一印象就很不怎么样,直接举了举手中勘察箱,露齿一笑,“我就是。”   这个时代的人真的很难不被银光闪闪的合金箱子吸引,饶是于夫人也不能免俗,下意识问了句,“这是?”   晏骄笑的更甜了,“验尸嗒!”   于夫人和那年轻女子的脸肉眼看见的白了几分,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   于夫人不觉有些气恼,语气和脸色都不好了,“这里是堂堂都昌府衙,难不成还会有人闯到这里来杀人?姑娘也忒小心了些!”   青天白日的,弄了这些玩意儿来作甚!真是晦气!   晏骄宝贝似的抱着抚摸几下,歉然道:“不好意思,职业习惯,人在箱在。”   庞牧等人已经快要憋不住笑出声了。   于夫人又要说话,孟径庭却抢在她前头干咳几声,“好了,这里没事了,你先下去吧,庞大人他们赶路也累了。”   快闭嘴吧你!   于夫人却不怕他,竟直接将那姑娘拉到自己身前,满脸笑意的对众人介绍说:“几位大人,这是我娘家表妹,乳名娇秀的。”   众人:“……”   图磬最是个守礼的,这会儿已经听不下去了,“夫人慎言。”   哪儿有头回见面就把个姑娘的乳名往外说的?   娇秀顿时臊红了脸,拽着于夫人的衣角哼哼道:“表姐……”   于夫人浑不在意的一摆手,笑道:“这是图巡检吧?没想到你们武人竟也这般多礼。”   图磬满面愕然。这不是什么多礼不多礼的问题啊夫人!   齐远憋不住道:“夫人,这男男女女的,又都不熟。”   话音未落,就听于夫人笑道:“说几句话不就熟了么?再说,”她看向晏骄和白宁,“这里不也是有两位姑娘?一样的。”   “我们不一样!”晏骄和白宁异口同声道,然后分别看向各自家属。   庞牧和图磬义无反顾的跨步上前,犹如两堵墙横在前头,于夫人直接就傻了眼。   孟径庭实在听不下去了,尴尬万分的跟庞牧等人赔礼,顾不上于夫人的挣扎,直接给人拖走了。   那娇秀落在后头,只觉颜面大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跺了跺脚,到底是跟着姐姐姐夫去了。只是出院门前,还是忍不住扭头回望,眼中波光潋滟脉脉含情。   平安县衙众人……都熟练地看向廖无言。   廖无言被这许多双眼睛吓了一跳,啼笑皆非,“你们看我做什么?”   晏骄瞅了庞牧一眼,再看看他,小声道:“貌似时下女子都偏好先生这样风流儒雅的。”   廖无言连连告饶,“你可饶了我吧!”   撵娇秀回房之后,孟径庭对于夫人拍了桌子,“你,你叫我说什么好!人家是来办正事的,你把你表妹叫来算什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娇秀也这个年纪了还没个人家,我当姐姐的替她张罗有错吗?”于夫人呛道,旋即又有些丧气,“之前你不还说那庞县令没个家眷,怎的这回又有了?不过应当还没成亲吧?”   “人家有没有的又与你何干?”孟径庭十分崩溃,“你今儿也瞧见了,可算死心了吧?赶紧把人给我送回去!”   他好不容易才和缓了关系,保住头上乌纱,万万不能毁在这种小事上!   然而于夫人却没听进去,沉思良久,“做小也成啊!”   孟径庭忍不住拔高嗓门,“你也得看人家要不要!”   于夫人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我妹子就这么见不得人?”一撇嘴,“知府夫人的妹子配个县令,他恁大年纪,娇秀花儿一样容貌,绰绰有余了!”   孟径庭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突然就后悔之前顾忌颜面,没把庞牧的底细跟这个蠢婆娘说明白,以至今日险些酿成大祸。   谁知等他三言两语说完后,于夫人非但没怕,反而双目灼灼道:“国公?那岂不更好了?”   若真是国公,别说做小了,就是去他身边做个添茶倒水的丫头也好啊!   孟径庭都没想到自家夫人有朝一日竟鬼迷心窍到这个地步,苦口婆心道:“你妹子再好,能跟公主比?当年先皇在时,曾想将亲生的七公主许给定国公,还是当今知道国公爷打算,亲自帮忙拒了的!”   那头拒了公主的庞大人却擎着一朵刚摘的小红花,跟在小仵作屁股后头讨好,“皇天在上,我可什么都没干呐!你不能不理我。”   晏骄一遍又一遍的擦着光可鉴人的勘察箱,斜眼瞅他,仿佛随时都能从里头掏出勺子来给他一下,“啧啧,大人是奇货可居呐,人在家中坐,佳人送上门!你是没瞧见,那于夫人的眼珠子都恨不得抠下来贴在你身上了,哼!”   庞牧索性连人带箱子一起抱到怀里,额头抵着她的,低笑道:“你吃醋?”   晏骄熟练地拧耳朵,哼唧道:“酸死你!”   其实原本她觉得两个人这么宁静祥和慢慢发酵挺好的,可谁知今儿于夫人一出现,她竟陡然间紧张起来。   就好像……有什么已经打了自己标签的宝贝被人觊觎了。   这感觉可真不好。   庞牧胸腔中发出愉悦的笑声,蹭了蹭她的鼻尖,“我不管外头什么娇秀、娇不秀的,就喜欢咱们骄骄。”   晏骄只觉他呼吸间的热气全都喷洒到脖颈间,滚烫一片,分明心里美滋滋的,嘴上还是不饶人,指尖一下下戳着他的胸膛,“庞大人快别这么叫,保不齐明儿又秀秀、秀秀的叫别人了。”   庞牧简直爱死了她这幅小模样,当即抓住在自己胸前作怪的小手亲个不住,又故意凑上去,“这小没良心的,我倒要尝尝你嘴上是不是抹了毒药,说话这样毒……”   却说几家欢喜几家愁,薛家庄这里却也不平静。   族长薛永正带着几位族老商议祭祀的事,忽那日跟在他身边的年青人突然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跑,老三家的婆娘带着崽子跑了!”   “跑了?”薛永腾地站起来,与众族老俱都不解道,“祭祀在即,好端端的,她跑什么?”   年青人愣了下,一拍大腿,这才意识到自己关键信息忘了说,“那老三家生的不是儿子,是个赔钱货!这几年都是装的!”   “什么?!”   一众族老齐刷刷站了起来,一双双昏花的老眼中突然迸发出吓人的光亮,“女娃?!”   “竟然是女娃!”   薛永先是大喜,继而大怒,当即下令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给我追!”   天上云彩翻卷,照的他脸上晦暗不定,莫名多了几分可怖。 第61章   次日一早, 孟径庭提审昨儿庞牧抓的假道士,晏骄也熟门熟路混了个位置。   经过一夜牢狱折磨, 假道士哪儿还有昨日的仙风道骨?整个人披头散发在堂下缩成一团, 还没跪下就大喊“招了”。   “……那人从街上找到小人, 开口就说自己庄上风水被坏了,小人哪儿会这个啊!可他们给银钱多, 到底,到底舍不得……”   “小人跟着他们去了, 见那什么族长和几个说话有分量的人两只眼睛直往坟场和河道那边瞟,小人心里就有了数,猜到内里必然有猫腻,索性顺着说。”   “可, 可小人是外地来的, 实在不知道那片坟场就是本地财主的,更万万没想到他们大白天就带人守着……不然打死也不敢啊!”   他一边哭一边诉,直嚷昨儿挨打鼓起来的包疼得厉害, 晏骄等人听后都在心中暗骂傻子。   真是见钱眼开,不知深浅,给人拿着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那薛家庄的老头儿分明是自己想动手却不好开口, 所以才故意找了个外头来的二傻子出头,若是神不知鬼不觉成了自然好;可即便不成, 像这回被抓现行,也只需要说被人蒙蔽;若事后被捉,反正木已成舟, 更是一推四五六……   只是没想到李青这样谨慎小心,青天白日就带了一群人守在坟场,结果就闹到明面上去了。   假道士正画押呢,外头门子来报,说昨儿的李青李老爷亲自带人捧了一堆东西来感谢官老爷秉公判案。   孟径庭照例眼神询问庞牧,后者失笑,“他倒机灵,罢了,且叫他上来,正好我还有事要问他。”   昨儿他和晏骄闹腾的时候还讨论呢,总觉得薛家庄那伙人藏着点儿什么,今儿假道士一说,越发坚定了他们的猜测,倒是该找人好生问问。   不多时,一身米色暗鹤纹锦袍的李青又团着身子进来,颠儿颠儿的行了礼,满脸堆笑道:“小人李青,见过两位大人。”   等叫起了,他又掏出帕子抹了抹累出来的汗,微微气喘的指着身后几个捧东西的小厮道:“昨日多亏大人明察秋毫,小人感激不已,可巧有朋友带了几把扇子来,虽不值钱,却难得文雅。小人思来想去,到底觉得砸在手里糟践了,倒不如就借花献佛,一来略表小人感激之情,二来也不叫雅物蒙尘。”   原本孟径庭一听他是来送礼的还吓了一跳,生怕大咧咧弄些金银珠宝来,在庞牧眼皮子底下端端正正的害他,可这会儿一听是不值钱的扇子,当即松了口气,笑着看向庞牧,“庞大人,您瞧?”   您瞧,您瞧瞧,我多么清廉!   庞牧笑笑,摆摆手示意他自便,又顺口问道:“你之前与那薛家庄有过节?”   “没有的事儿!”李青一听这个也来了气,当即愤愤道,“小人的庄子与薛家庄虽说都是沿河而居,但中间隔着一条河,直接穿过去也有五六里呢,不过偶尔见那边的人过来打鱼,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谁知怎么就招了他们的恨!”   忽听坐在这位官儿旁边的年轻姑娘出声问道:“你们反应倒快,不然兴许就叫他们得逞了呢!”   “嗨,倒不是小的快,”李青本能地回道,回过神来又试探着问,“姑娘可是那位使鸳鸯双锅的晏仵作?”   晏骄:“……”   廖无言呛得喷了茶,齐远带头发出一声响亮的爆笑,庞牧也忍俊不禁的看过去,戏谑道:“听听,如今你的名声越发大了。”   见他们这个反应,李青双眼异彩连连,拍着大腿道:“果然是您啊!昨儿我偶然听诸位说起平安县,就在那儿猜了呢!”   又一脸荣幸的跟大家说:“小人平时也没旁的喜好,就是爱找些个街头的说书先生讲故事解闷儿。前番恰好听了一回书,是鸳鸯双锅和双掌铁拳的两位女侠行侠仗义的事迹,听说就是南边平安县的,兴奋不已,还专门着人去贵县打探详情来着!”   众人:“……噗哈哈哈哈!”   刚跟图磬从外面进来的白宁红着一张脸默默缩了回去: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晏骄痛苦的捏了捏眉心,非常严肃的说:“李老爷不要随意听信外头传言,那都是假的,我就是个平凡的仵作!”   “明白明白!”李青乐呵呵点头,末了又探头探脑的看,小声问道,“不知小人能不能有幸见一见那锅?”   晏骄:“……”   她深吸一口气,直接板起脸,做出一副无比威严的面孔来,敲着桌面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再提一个锅字,我就敲死你!   “是,”李青倒是很配合,好脾气的问什么答什么,“其实是三天前有守墓人来报,说上半夜听见动静,瞧见两个人影跑了。查看后发现果然有人踩过的痕迹,小人气急了,索性一大早就带人守在那里,一连守了几天,本来都快熬不住了,谁知今儿刚用过早饭就抓到了薛家庄一行人。”   “难不成你家那里有藏宝图什么的?”齐远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还是外人觊觎丰厚的陪葬?”   其实大家一开始都是这么猜的,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陪葬品而盗墓之事屡见不鲜。   “没有!”李青连连摆手,苦哈哈道,“若是真有藏宝图,小人用得着费心经营吗?早自己挖了享福去了!哪里至于被那起孙子骂一代不如一代……至于陪葬,家里祖上的规矩,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都死了,埋在地下有啥用?倒不如留给子孙后代亲朋好友花用,便是捐了还能混个好名声,积德行善不是?”   廖无言失笑,“莫说寻常人家,便是帝王将相舍不得人间荣华富贵者多矣,你家里人倒是活的通透。”   李青见他容颜俊美气质不凡,又跟几位大人并坐,就猜必然也是个人物,听他这样夸赞自家,不由得欢喜万分,连连作揖。   庞牧亦是轻笑出声,又不自觉联想起先帝垂危之际正值战火连天之时,一度国库空虚,可年轻时也曾英明果决的帝王却在老年糊涂起来,坚持要将大修陵墓、加厚陪葬……   他作为三军统帅,眼睁睁看着数十万将士饥寒交迫而无能为力,数次冒死进谏却险些被革职查办,若非当今力保……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他实不该再有这样大不敬的念头。   正出神间,却见旁边伸过来一只白皙柔嫩的小手,轻轻放在自己手背上拍了两下,庞牧顺着看过去,就见本该关注李青的晏骄正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瞧,眼睛里头满是担忧。   庞牧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只觉心头柔软一塌糊涂,原本空荡荡的地方瞬间填满。   如今,都好了。   打发走了李青,孟径庭干脆利落的处理了假道士,又对庞牧道:“京里来的督考已到城外驿站,约莫明早便能见面了。”   当今圣人极其重视人才选拔,又嫌早一批相互勾连,干些不清不楚的营生,每每三年两次的院试便会派专人到各府督考,今年也不例外。   庞牧嗯了声,这才问今年来的是谁。   孟径庭道:“是仇沂州,不知大人听过没。”   “我常年在外打杀,哪里知道他们读书人的事?”庞牧笑道,“天下的读书人里头,也就认得一个廖先生罢了。”   “大人识得廖先生便足以抵上千军万马了!”孟径庭又笑着奉承几句,这才下去准备迎接事宜。   孟径庭一走,庞牧就没了正行,拉着晏骄说要出去玩。   晏骄默默同情了孟径庭一把,“人家忙里忙外,你却闲的发慌,倒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闲得慌才好呢,”庞牧笑道,“到底是人家地盘,我若真忙起来,他反而要吓得睡不着觉了。你没瞧见我前头略管了李青和薛家庄的事,他就一天战战兢兢,若再插手迎接事宜,只怕要上吊给我看了。”   昨儿夜里,孟径庭还隐晦的说起薛家庄的事,话里话外无非担忧:   眼见京里要来人,万一真在这个节骨眼揪出一桩大案……哪怕那仇沂州只是来监考,可到底耳朵眼睛一样不少,不会打听,难道还不会听、不会看?回头圣人一问,他再一说,自己这个知府宝座越发滚烫了。   从院门到街口,两人又陆续碰见了同样目的的齐远、图磬和白宁,后来竟又瞧见满脸通红被撵出来的卫蓝。   见众人只是盯着自己看,卫蓝挠挠头,微微有些窘迫的说:“先生不许我再念书了,锁了书房门,撵我出来看人放河灯。”   庞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先生自己就是考出来的,所言必然有道理。你连日来也忒用功了些,松快下倒好。”   卫蓝不好意思的道:“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那先生怎么不出来玩?”晏骄往他身后瞧了眼。   “府衙内藏书甚多,”卫蓝老实道,“先生看的入了迷。”   众人:“……”   呵,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读书人!   一行六人便说说笑笑往河边去。   都昌河算是都昌府的母亲河,支流甚多,大半府城也是沿河而建,逢年过节便有无数百姓过来放河灯许愿。   他们来的时候暮色初至,西边天空还能看见艳丽的晚霞,可已经有心急的人等不得,在那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推出去许多亮着幽幽灯火的粉色荷花灯。   河灯扎制精巧,花叶俱全,脉络鲜明,材料又都是洒了香露的,若不仔细看,还真要以为这时节就开了满塘荷花哩!   京城位于中原腹地,附近河流极少,白宁哪儿见过这等场面,欢喜得不得了,直嚷着也要放。   图磬才要转身找人打听哪里买去,已经有几个眼尖的小贩挤上前来,浑身上下挂满荷花灯,笑容可掬的问道:“客官,花灯祈福,来一盏?”   白宁拉着晏骄挑花了眼,分明一行五人,却足足挑了十多盏,图磬主动付了钱。   晏骄掰着指头数,“先生一家子没来,少不得也要替他们放哩!还有老夫人的,郭仵作,赵婶子,阿苗……”   一朝来到大禄朝,她也说不好究竟是幸运或是不幸,可迄今为止遇到的这许多人,着实在这异国他乡给了她无法计数的温暖……   听她几乎将认识的人都数了个遍,众人看向她的眼神不觉温柔许多。   庞牧就擎着上头巴掌大小的纸笑,“小小纸片,这许多名字哪里写的过来!怎么不记得先给自己许个愿?”   “我写小一点就好了。”晏骄笑道,果然趴在桥墩上,用随身携带的炭笔认认真真写起来。   庞牧立在一旁虚虚护着,帮忙遮挡过往行人,只是含笑看她,见她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眼睛里柔的简直要滴出水来。   炭笔不同于毛笔,更好操作,线条也更细一些,晏骄累出一身大汗,将一张小纸片写得密密麻麻,又反复检查几遍,总算没漏了谁。   她在心中默念:愿大家都平安顺遂……   放河灯时,卫蓝就在她左手边,她无意中瞥了一眼,见对方第二盏花灯上赫然写着两个字:张开。   晏骄不觉诧异,“你?”   卫蓝在那盏花灯上轻轻推了下,目送它晃悠悠飘远,渐渐汇入到一股花灯组成的洪流中,“大家是不是觉得我该恨他?”   晏骄没说话,心情着实复杂。   却见卫蓝突然笑了下,眼神复杂中却又透着几分透彻,“我不怨他。他本出于好意,想带我散心,不曾想……他本可以装作不知道,学着旁人那样买官,日后飞黄腾达,可他着实是个傻子,偏偏又偷偷的回来放我走……”   当时卫蓝并不想走,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走了,张开绝没有好下场。可那时张开已经惊动了外头守备,若他不走,两人谁都跑不脱。   “我时常梦见张开,他说不后悔,”卫蓝怔怔望着渐渐被火光映成一片橙红的河面,看着它们上下起伏,轻声道,“我欠他一条命。”   “他是替我死的,来日我有了出息,必然替他给二老养老送终……”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动静,庞牧等人也都默默的听着。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混在嘈杂的人声和潺潺流水声中,微微有些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悠悠飘来,却又像是很近,清清楚楚落到所有人心里。   良久,齐远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那你就更得好好活了。”   卫蓝一怔,也跟着笑了,眼底一片清亮,“是啊。”   他得活,好好的活,连着几个人的份儿一起活。   众人便都齐齐笑起来,笑声中满是愉悦和希望。   齐远才要再说点儿什么,突然觉得身后挤过来两个人,他本能的反手一个擒拿,将来人按在地上,伴着一声娇呼定睛一看,“娇呃,姑娘?!”   娇秀毕竟是这姑娘的乳名,他也实在不好在大庭广众下喊出口。   娇秀又痛又羞,哼哼唧唧几乎要哭出来,一同来的丫头更是被这突变吓得出不了声,还是经过的几个百姓喊叫起来,众人才纷纷回神,齐远也跟被烫了手似的赶紧撒开。   他四下看着,拼命甩手,最后灵机一动……滋溜一声钻到庞牧背后藏了起来。   “大人,我真不是故意的,回头这娘们儿若是闹起来,你可得帮忙作证!”   娇秀揉着胳膊站起来,本就委屈,见他如此行事,眼眶就红了,“我不是有意的,是,是有人吓了我一跳!”   她难不成是个老虎?碰一下就恨不得洗手!   齐远从庞牧后面露出脑袋来,“你还吓了我一跳哩!”   这么些人,鱼龙混杂的,他还以为有人要行刺他家国公爷呢!   娇秀还要说话,晏骄就赶紧跳出来问道:“谁吓你一跳?那对母子?”   问问题的时候,她已经看到娇秀后头哗啦避开一群人,露出来一个大圈,里头跌坐着一对形容狼狈的母子。娘儿俩似乎也受了惊吓,正死死抱在一起,散落的头发中露出来两双警惕又惊恐的眼睛。   娇秀点点头,小声道:“我才刚跟……他们可能是不小心跌倒了,顺势推了我一把,我脚下一滑,就……”   表姐打听到平安县衙一行人出来逛,死活也撵了娇秀出门,她本就紧张羞臊,浑身绷的什么似的,结果斜地里突然扑出来两个人,没当场叫出声已经很难得了。   白宁主动上前询问那位年轻的母亲,“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能站得起来吗?”   因怕有诈,她也没直接上手,而是离着约莫一步远就开了口,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能反应的过来。   对方似乎真的被吓坏了,白宁连问几遍才渐渐定了神,一双眼睛终于艰难的集中视线,结巴道:“没,没伤,起得来。”   她一边拽着孩子往上爬,一边还犹如惊弓之鸟四处观望,这一反常举动登时引起庞牧等人的注意。   白宁又问了两句,确定他们没问题之后才准备离去,谁知对方突然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发抖又飞快的道:“姑娘,我们,我们娘儿俩逃灾出来的,几日没吃没睡,您发发慈悲,能不能叫我去做个粗使婆子?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我吃的不多,什么都能干!”   白宁傻了眼,下一刻就被图磬拉到身后。   见众人都一脸警惕,那母亲眼里就要掉下泪来,双唇抖动道:“姑娘,几位大爷,我们娘儿俩真的是走投无路,几位就行行好!”   说着,又要磕头。   “这位婶子,”晏骄忽然出声道,“你二人虽形容狼狈,可面色红润,气息有力,衣裳虽凌乱却不破旧,鞋子磨损也不严重。听口音又是都昌府一带人士,而近来这附近州府并未有天灾上报,若是人祸,只管说来。不然你若说是逃家倒有几分可能,这逃灾,实在难以取信于人。”   这娘俩瞧着怪可怜的,若是实话实说,他们未必不能帮一把,可这一张嘴就是谎话,实在可疑。   她这番话软硬兼施,本意是叫对方放弃抵抗,直接坦诚相见,谁知对方却好似见了鬼,直接抱住那个看上去已经五六岁的男孩子跌跌撞撞钻入人群跑远了。   晏骄原地愣了半晌,满头雾水看向庞牧,“这算怎么回事儿?”   她说什么吓人的话了吗?   庞牧笑着拍了拍她的脊背,又冲人群中唤了一声,“小八,跟上去。”   “小八?”晏骄又惊又喜,跟着努力眺望,“他也来了?我怎么没瞧见?”   “你瞧见就坏了,”庞牧失笑,“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彼此有个照应。”   说完,他又貌似不经意的环视四周,“得了,灯也放完了,人也见了,这便回吧。”   小八当晚就回来了,熟练地跟庞牧汇报情况。   “属下跟着那母女俩走了大半座城……”   “等会儿,”庞牧诧异道,“是个女娃?”   “是呀,”小八点头,“本来属下也以为是男娃呢,结果半道上那娃娃嚷饿,一出声,这才露了真。”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本就有不少雌雄莫辨,若是再刻意装扮,粗粗一看很容易被混过去。   庞牧心头微动,好端端的女娃为何偏要做男娃装扮?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那母女二人似乎在躲避什么人,母亲不止一次挑衣着光鲜、气势不凡的人下跪,试图找个栖身之所,可大家都怕有诈,无一人答应。如今她们也只好宿在善堂内,又似乎是听了晏姑娘的话,还故意撕坏、弄脏了衣裳和手脸,属下先回来禀报,小六在那头盯着。”   庞牧一边听他说着,一边不住地用食指敲击桌面,心中无数个念头飞快闪过。   她既然想逃,为什么又非要在城里找活儿做?是不想离开这儿,还是……知道自己离不开? 第62章   “没抓到?怎么就没抓到?”   薛永一张老脸暴怒到扭曲, 眼珠子里都崩出血丝来,犹如厉鬼, 摇曳的灯火下尤为可怖, 哪里还有半分那日当着庞牧和孟径庭的面跟李青道歉时的谦顺温和?   他麻利的抬起腿, 将面前垂头站了一整排的手下挨个踹倒,踹一个骂一句, “没用,废物!大事都叫你们耽搁了!”   那些人像是挨打习惯了, 被踹倒之后又立刻手脚并用的爬起来,重新站好,自始至终,表情都麻木的如同木偶人。   薛永挨个打完之后, 微微喘了口气, 眼神凶狠,“回头河神发起怒来,你们谁也跑不了!”   听了这话, 那些人麻木的面孔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惧色,“族,族长, 我们知错了!”   “知道有什么用!”薛永啐了一口,“区区一个娘儿们带个丫头, 难不成长翅膀飞了?办不成……哼!”   打头那人本能的回想起往年祭祀时,那些祭品们的惨状,打从心底里打了个寒战, 忙硬着头皮解释道:“这几日城内外举行灯会,好些周边城镇的百姓都来看热闹,人多的很……”   他是一位族老的侄子,眼见薛永的表情越发狠厉,不由自主的朝隐藏在黑影中的几位族老投去求救的眼神。   对方终于动了动,出声劝和道:“事已至此,就算打死他们也无用,还是想法子的好。”   “有什么法子好想!”说起这个薛永更来气。   百十年来,薛家庄上下几百口人都一起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也因为这个,他们不仅很少与外界交流,更少有对外通婚的习俗。   这自然是有好处的:薛家庄平安无事的延续至今,人人丰衣足食,家家盆满钵满。   可也有坏处,那就是适合产育的女人越来越少,每年诞下的孩童自然更少。   有些个死心眼儿的娘们儿一看生的是女娃,竟有狠心当场掐死的……根本不够用!   薛永面色阴沉的盯着篝火,脑海中不断翻滚:   这是祖宗定的规矩,若是连点祭品都准备不好,河神凭什么赐予荣华富贵?   这几年庄内都没有女孩儿降生,巫师亲自请示了神明,说是可以用阴年阴月阴时的外族女子尸体代替,可偏偏……一时半刻的,又哪里去寻另一具?   想到这里,薛永心中再次涌起怒火,恨不得再踢这几个不中用的一脚。   连去偷个尸体都能把人惊动了,还能顶什么用?   “族长,”外头进来一个人,恭敬道,“薛老三和他大儿子来了。”   薛永面上忽然闪现出一丝阴毒的喜悦,“叫他们进来。”   薛老三是个木讷的中年男子,唯唯诺诺,但他的儿子薛猛却高高壮壮,显得很精神。只是这精神的却有些过了头。   薛猛刚一进门,便满脸狂热的匍匐到族长脚下,虔诚的亲吻他的鞋子。   薛永满意的蹲下去,像拍狗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做得很好。”   薛家庄虽总是需要女子,可男人们却从瞧不上女子,即便生的娃娃也懒得多瞧一眼,更别提照料,所以薛老三的婆娘多年来才能瞒天过海。   而正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在三天前无意中窥破了生母守住的秘密,并在第一时间报给了族长的儿子……   薛猛用力抬起头,脸上一片兴奋的潮红,又咬牙切齿道:“那贱人竟敢耽搁族中祭祀,族长大人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替您将她们捉回来!”   薛永满足的笑了,温和道:“去吧。”   亲生儿子,总比外人更容易发现母亲不是吗?   薛猛果然像得了肉骨头的狗,当即带着几个如他一般狂热的年轻人去了。薛老三张了张嘴,木讷的脸上隐约闪过一丝迟疑,可到底什么都没说。   为了族人,便是婆娘和女儿又如何?   薛老三父子离去之后,几位族老又与薛永说起河道的事。   “……鱼也似乎一年少过一年,巫师说了,要及时拓宽河道……”   “是这个话,就好比人住屋子,河道宽了,鱼住的地方多了,想来自然能多多的生崽,咱们也能多多的制香……”   “可李青那厮已经被惊动了,咱们失了先机。”   “可惜那鱼只长在那一段。”   “唉,总得多弄些银子罢。如今仗打完几年,外头买个人也贵了许多……”   “早知就该前些年多买几个小的,养到如今也能生了。”   因如今族中孕龄女子十分稀缺,打从前几年开始,薛家庄也不得不破例从外地买女人。只是因近几年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富足,愿意卖身又亲人死绝了的孤女越来越少,价格么,也渐渐高涨起来。   薛永听得心烦意乱。   他不敢怪罪河神,却有些埋怨祖宗。分明他和族人们尽心侍奉,能做的都做了,可为何鱼还是越来越少?   ——   督考仇沂州到了,庞牧果然不认识,倒是对方见廖无言竟也在此地很是兴奋,两人相互引经据典的说了许多各自仰慕的话,把一众人酸的不行。   光是这么看着,仇沂州也绝对是廖无言一挂的人物:同样的清瘦儒雅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带着股文人特有的风流,体内的书香气简直要溢出来了。   这么两个人坐在一起谈史论道……曾有过黑历史的孟径庭莫名觉得自己拖后腿了。   “听闻廖先生随国公爷来平安县任职,离京前我还想着,也不知有没有这个缘分去见上一见,如今倒是托了孟知府的福。”仇沂州笑道。   仇沂州是京官儿,虽没什么实权,可到底清贵,又是天子近臣,孟径庭哪里敢真就认了,当即拱手赔笑,“哪里哪里,庞大人与廖先生都是人中之龙,下官才疏学浅,平日里也时常请教呢。”   仇沂州这次来的目的很单纯,就是督考,也懒得理会他话里话外的机封,直接装没听出来的,又转过脸去跟廖无言说话。   “当年先生执意随定国公离京,先生失落的很,此次得知我前来都昌府,还唠叨许久,叫我若有机会得见先生,还要再劝一劝呢。”仇沂州诚恳道,“先生果然不愿去西城书院做个院长么?”   西城书院位于京城西郊,乃是天下头一座书院,又背靠天子朝廷,实力雄厚,朝中怕不有泰半朝臣曾在那里就就读,民间也有“不入西城,不进朝廷”的话。   而仇沂州口中的先生是闻名天下的大儒,德高望重为人谦和,从二十年前便担任西城书院的院长至今,对廖无言极其欣赏,早年就有退位让贤的意思。   “寂才疏学浅,难当大任。”廖无言干脆利落的推了。   在下首陪坐的晏骄这才知道廖先生字寂。   她在心中默默数了数:庞牧字天阔,图磬字雅音,廖无言字寂,比较熟的人里头似乎只有齐远的字她还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偷偷问了身旁的白宁。   “你还不知道啊?”白宁微微吃惊道,“他的字还是先生帮忙起的呢,仲云,好听吧?”   齐远身世孤苦,庞牧又不大擅长这个,所以当时年纪最大最沉稳的廖无言就代劳了。   仲云,还真是挺好听的,而且颇附和齐远悠然跳脱的性子。   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身后站着的齐远,心道这家伙平时看着就是个逗比,自己也总是跟庞牧和廖先生一起喊他老齐,要么就直呼其名,没想到人家的字正经文雅又好听。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呢,齐远已经先一步察觉后看过来,熟练地龇牙咧嘴挑眉。   晏骄不忍直视的别开脸,心想这果然还是个逗比吧?   众人正在说话时,一个衙役就进来通报,“大人,外面有人当众强抢妇女呢!”   孟径庭瞬间被众人射过来的视线看的头皮发麻,脑袋里嗡的一声,简直要当场哭出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仇沂州和庞牧都在呢,他辖下就闹出来青天白日强抢妇女的事儿……   所谓恼羞成怒就是这么回事儿,孟径庭连起身的动作都显得气势滚滚,赶到现场时怒气都快化作实质了。   哪怕庞牧和仇沂州几人都避嫌没跟来,可,可人家已经知道了啊!要是自己处理不好……   孟径庭拒绝联想。   他见前头乱糟糟的,人堆儿里果然一个女人搂着孩子鬼哭狼嚎,旁边几个青壮一边推搡围观百姓,一边大力撕扯,并未因“知府大人到”的警告声而有所收敛,不由越发火冒三丈,“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父女,真当本官是死人,律法是摆设吗?”   百姓们见父母官来了,都欢欣鼓舞,越加卖力的阻拦。   若非方才有人看见不对吆喝起来,只怕这娘儿俩早就给人拖走啦!   “来啊,将这些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给本官拿下!”孟径庭喝道。   简直是一群混账,偏挑在这个档口惹事,不拿你们杀鸡儆猴都对不起这身官服!   领头那人闻声看过来,赫然就是薛猛。   他满面涨紫,两只眼睛里满是赤红血丝,疯狂的模样如同恶鬼,只将附近百姓都吓得往后退去。   “这疯女人是我娘,她如今发起疯来,要偷了我妹子出来卖!”薛猛大声嚷道,“难不成大人也要阻拦这家务事么?”   孟径庭眉头一皱,下意识看向那不断挣扎的女子,见她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疯癫一般又踢又撕又咬,实在不像个神志正常的,“你说她是你娘,可口说无凭,难以服众,本官不可能就此放你等离去。”   “有凭证!”薛猛身后一人喊道,“户籍簿子上写的明明白白,我们进城都随身带着哩!大人不信尽可以去查验!”   说完,果然从怀中掏出身份文书。   他们这样大方坦荡,不光百姓们以为自己劝错了,就连孟径庭也迟疑起来。   莫非,真是个女疯子?   然而就在此刻,那女子似乎也看出孟径庭心生退意,急得不得了,竟狠狠一口将抓住自己的人咬出血,身体里迸发出惊人的力气,连滚带爬往这边扑来,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大人,民妇冤枉!民妇没有疯!是这些人疯了,他们要抓民妇的女儿去祭河!” 第63章   孟径庭活了三十余载, 就没觉得自己的脑袋这么大过!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前番赵良神仙粉一案因牵涉到读书人,圣人十分重视, 日日督促, 听说差不多结了。他辖下都昌府虽然也出了事, 到底不是起源地,而且人犯又在这里被抓, 他倒也算功过相抵。可眼前这事儿……   活人祭祀,这都多少年没听过了, 若果然是真的,他,他还不如当初就辞官回家种地!   他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危急时刻,孟径庭的脑子转的空前溜, 没等那妇人喊第二嗓子, 就直接命人将这群人全都堵了嘴拘回衙门,又命心腹看守,然后直接跪倒在庞牧跟前,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   “吾命休矣,国公爷,救救下官吧!”   庞牧直接被他跪懵了, 哭笑不得,“谁又要你的命了?”   都是读书人, 可孟径庭跟自家廖先生差忒多。   这厮动不动就求救,而自家先生但凡遇见事儿,那是恨不得头一个撸着袖子上前骂人的, 不将对方骂厥过去姓儿都敢倒着写……比不了,真不能比。   如今已然事发,藏是藏不住的,孟径庭索性也不含糊,事无巨细原原本本的讲述了。   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明白:   自己历史不清,如今又被逼着走清官路子,外头黑白两道的民间、官府算是都得罪了个干净,不知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指望他们帮忙?想都甭想!   唯独这位定国公,虽在手里攥着他的小辫子,可到底还是保了一把不是吗?   只要自己还有点儿用,难不成他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找根绳子上吊?   庞牧一听,果然没急着骂人,反而仔仔细细又问了遍,思索片刻,还专门请了廖无言来,又叫孟径庭去将能找到的有关薛家庄的卷宗、文书尽数搬来。   “走,先去审审!”他倒要瞧瞧这薛家庄是个什么来历,以至于如此无法无天。   见他这般行事,三言两语间安排的井井有条,孟径庭登时就跟黑夜中迷途的游子找到亲娘似的有了主心骨,忙哽咽着去了。   有救了!   中午晏骄过来送饭,听说几位大人在里头议事,便将食盒递给门口守卫,“那行,我不进去打扰了,劳烦你转告大家,今儿吃面,得趁热快吃,不然该坨了。另一个小盒子里是甜品,红枣核桃,补脑益气,只是别吃多了,太甜。”   如今他们平安县衙也算家有考生,晏骄怀揣一颗老母亲的送考心,最近做这类益气补脑补血的东西就比较多。   守卫点头应了,晏骄也不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谁知她刚走到半道,守卫又跑来喊人,“晏姑娘留步,大人请您进去呢。”   “叫我?”晏骄伸手指了指自己,忽然眼前一亮,“哪儿死人了?”   守卫一噎,就没见过听说死人这么积极的。   他啼笑皆非道:“还没呢,具体做什么属下也不知,您还是自己进去问吧。那我这就给您叫饭去。”   晏骄笑着道谢,推门一看,呵,孟径庭也在!   庞牧和廖无言已经在非常熟练的拉开架势拌面了,他立在一旁显得就有些呆:   这定国公和廖侯爷也忒朴实了!哪儿有捧着大海碗一边吃面一边说案子的!这,这不像话啊!   而且活人祭祀啊,何其令人发指,你们真能吃得下……   晏骄问了好,又对孟径庭笑,“孟大人也没吃吧?没想到您也在,稍等哈,马上就来。”   孟径庭干笑:“……哎,您费心。”   这到底是在谁家?   庞牧麻利的将另一个碗里用鸡丁、各色菌丁炒制的面酱拌入碗中,让那些面条都均匀的染上红棕油亮的诱人色彩,又夹了点儿胡瓜丝,熟门熟路推给晏骄,“你跟廖先生体弱,不耐饿,你们先吃。”   晏骄瞅了瞅那脑袋大的一碗,摇头表示拒绝,“这是给你盛的,我两顿也吃不完啊。”   庞牧又往她眼前推了推,直接塞筷子,“你先吃,吃不完剩下给我。”   孟径庭:“……”要不要这么节俭?   他忍不住顺着想了下,若是自家夫人吃剩的给他……不行,不敢想,想起来就头疼。   人都这么说了,晏骄也不继续推辞,果然嘶溜溜吃面,又问庞牧,“你们说正事儿,又没死人,喊我来干嘛?”   “只怕不是没死人,而是死了咱们不知道。”庞牧顺手替她把落到眼前的碎发拨到耳后,三言两语将祭河的事儿说了。   “活祭?!”晏骄大吃一惊,筷子都掉了,“我以为这种事早就绝了!”   一般这么残忍的事情大多发生在极其落后的封建时代,可眼见着大禄朝的发展程度跟宋明差不多,怎么还有?   廖无言擦了擦嘴,“我记得前朝野史中有过记载,在西边曾有过一个与世隔绝的镇子,那里就曾盛行过活人祭祀。只是后来被人揭发出来,因过于残忍而被剿灭。那里的人也大多姓薛,只是不知如今的薛家庄是否就是当年残存的余孽。”   他无愧活文献的称号,哪怕前朝未曾正式发行过的野史都有涉猎,而且还记得这样清楚。   孟径庭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个案子破了,当即用力点头,“依下官愚见,天下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前朝叫他们跑了,本朝必要将他们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话音未落,在场三人便都齐齐看向他,眼神复杂。   虽无人发一言,可孟径庭还是有种被窥破小心思的感觉,当即窘迫起来,小声道:“这个,这个下官也是……”   庞牧摇了摇头,心道这厮遇事第一反应就是想着明哲保身,果然还是缺历练。   “不过话说回来,我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吧?”晏骄再次提出疑问。   “有用,有大用!”庞牧欠身取过一张地图,在上面几个位置圈了圈,“一来呢,我们都觉得你所学甚杂,好像什么都有所涉猎,活人祭祀的事情有所了解也未可知。二来么,我们才刚已经审过那对母女和薛家庄一众打手,基本已经能够确定是真的。所以,这河中,只怕还埋藏着无数冤魂。”   得了,尸体来了!   晏骄愁眉苦脸的盯着那张抽象地图看了半天,都不知该为自己贫乏的想象力感到悲哀,还是为古人绘制地图的神似持续崩溃,最终选择放弃抵抗,翻开小本本,一边向他们询问必要信息,一边自己动手画地图。   “这回的难度不小啊,”晏骄啧啧有声,“首先,陈年尸体本就是我们法医,啊,仵作都不爱碰见的;其次,在河水,尤其还是流动的河水中浸泡过的,那就更不想碰了,能找到的证据恐怕很少,都给冲走了。最后,”她抬头看向众人,“这条河流域广、流速大,虽不敢说大海捞针,只怕也不差什么了。”   既然过去这么多年都一直没被人发现,可知这河道必有古怪,没准儿底下通着暗河、溶洞之类的,鬼知道给冲到哪儿去了?   现在想找,谈何容易?   “这个你不必担心,”庞牧笑着看向廖无言,又做了个揖,“有先生在,只需给他水利图纸,找出沉尸地点便如手到擒来。”   这都能行?晏骄立刻满脸崇拜的看向廖无言,“先生,您还有什么不会的!”   兵贵神速,因薛家庄的祖宗有疑似逃脱的前科在,庞牧展现了惊人的行动力:吃完饭就点兵围剿去了。   先带人悄悄将出入薛家庄的关口围起来,若另有隐情或是误会一场自然好,可若确有其事,也能防止任何相关人员逃脱。   孟径庭还有点迟疑,“这个,仇督考还在,不如”   “不如孟大人先回去等消息吧,”听完事情原委的齐远整个人都如同一场随时会爆发的雷雨,压抑又阴沉,此刻竟少有的主动怼人,“左右您去与不去也没什么分别。”   晏骄诧异的看着他,双腿微微发力,驾着小白马来到庞牧身边低声询问:“老齐怎么了?”   虽说一直都知道他对女孩子尤为宽厚,可今儿的反应实在有些吓人了。   庞牧无声叹了口气,先抬手示意齐远打先锋,等他走远了,这才对晏骄解释说:“老齐是我当年同父亲在外打仗时捡到的,这事儿你知道吧?”   晏骄点头,就听他又道:“可你知道我们遇见他时的情形吗?”   那会儿的齐远也不过十岁,这个岁数的孩子在易子而食的年月,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一锅肉。   一路上,齐远的爹娘为了保护他和三个姐妹先后死去,剩下还不满十岁的齐远,过早地承担起保护家人的重担。   他像是发了疯的狼,打起架来命都不要,连最高大的成年男人都不敢轻易招惹。   可饶是这么着,他还是没能阻止饥饿和瘟疫将三个姐妹的性命夺走……   “救,救救她们……”这是皮包骨的齐远见到庞牧时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军队正在急行军,连同几具尸体一并带上很不现实,可齐远一直都死死抓着早已凉透了的几个小女孩儿,最后庞老将军不得不将他的手掰断……   打从认识的第一天起,齐远给晏骄的印象就是欢乐的、活泼的,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鲜活气儿,并不介意第一个用诚意欢迎自己。可她却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大男孩儿背后竟还隐藏着这样一段痛苦的过往。   她看着前面依旧挺拔却显得分外孤单的背影,心里一阵阵难受。   这是她最好的朋友呀。   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带着微微暖意的春风轻轻吹过脸面,分明温暖的很,可齐远身边却好似聚集了累年的寒意,冰冷刺骨。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少有的压抑的怒火,一路上大气不敢出一口,可走着走着,一匹小白马悄然上前。   “吃糖吗,很甜的。”晏骄递上去一块油纸包裹的小方块,小声道。   齐远用力抿着嘴,低头盯着那块隐约散发着红枣和核桃香气的糖块看了许久,终于缓缓眨了眨眼,抬手接过。   “大人告诉你了?”   晏骄犹豫了下,点头。   她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   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失去至亲的痛苦,远不是所谓的设身处地能够理解的。因为“设身处地”,本不过是倾听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齐远狠狠捏了下糖块,张了张嘴,苦涩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在我怀里,可是我连一件像样的花衣裳,一口薄皮棺材都给不了……”   战火无情,在那样的年代,就连战死沙场的将士们都是马革裹尸,而一旦被掩埋,谁也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那么多,战不畏死,保护的就是这样的杂碎?   为什么他拼尽性命求而不得的珍宝,在有些人那里,反而弃之如敝履? 第64章   虽然有薛氏证词, 但眼下庞牧他们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仍只能算一面之词, 所以他先命齐远带人将薛家庄团团围住, 然后径直带着廖无言和晏骄等人沿河奔走, 寻找可能堆积尸体的地方。   廖无言举着孟径庭找出来的都昌河图纸细细查看,又时不时停下与眼前实物比对, 最终竟停在一处坟场外围。   晏骄举目四望,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突然抬手往远处一指,“那儿是不是当日李青与薛家庄众人聚众斗殴的地方?”   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如此。   众人面面相觑,过去几日发生的零星片段竟都在此刻慢慢串联起来。   庞牧沉吟片刻, 示意众人就地扎营, 准备下水。   正忙活着,忽听身后一阵喧哗,有人来报, 说是正命人清扫祖坟的李青听到动静前来查看,听说是衙门众人在此办案,又特意叫人抬了许多桌椅板凳并水饼瓜果下来。   晏骄看看左手边那条极有可能沉尸无数的河流, 再瞅瞅右手边确实埋尸无数的李家祖坟,衷心觉得此处绝不是什么适合野炊的场所。   庞牧和孟径庭要办正事, 没工夫招呼李青,正好由偶像晏骄上前接待,顺便进一步打听点消息。   “李老爷, 你怎么今儿还在这儿?”   见她亲自过来,李青一张胖脸都笑开了花,忙拱手作揖,诚惶诚恐道:“哎呦喂,可当不起姑娘一声老爷,您喊我老李就成了。”   晏骄见他一张满是热汗的脸上笑的憨厚,既感动又好笑,顺口慰问几句,李青果然十分受用,简直有问必答。   “姑娘有所不知,薛家庄毕竟人多势众,上回的事儿虽了了,可我总觉得不安心。况且又到了这个时候,担心他们背地里再使坏,这几日就日日守着。”   晏骄心头微动,追问道:“什么又到了这个时候?哪个时候?”   李青亲自拿大手巾把才刚小厮抬下来的靠背大椅子擦得闪闪发亮,热情的请晏骄坐了,这才道:“正如小人上回所言,薛家庄的人常来此地捕鱼,每年这个时候便会十分隆重的祭祀。小人虽不常来,可听守墓的人说,一连好几天,天不亮便乌拉拉又吹又打鬼哭狼嚎的,十分瘆人。”   经过挖祖坟一事,李青算是跟薛家庄的人正式撕破脸,便是仅有五分的事儿也恨不得夸大成十分,更何况此刻他所言句句属实。   祭祀!   晏骄语气急切的问道:“你可知薛家庄的人祭祀时会做些什么吗?”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李青老实摇头,又压低声音道,“以小人愚见,那薛家庄神神道道的,怕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别处祭祀都恨不得引了外头的人去瞧热闹,偏他们多少年都藏着掖着,防贼似的,每到这个时候,略靠近他们庄子一点儿就要被打出来呢。”   若没有薛氏的事儿,晏骄没准儿还是觉得薛家庄此举虽然有些过分,但并不算出格:   毕竟人家可是以制香为生,或许这段时间正是配料的时候呢。   但现在……   见她两道秀眉微蹙,李青也不敢胡乱插话,只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晏姑娘,小人还能帮上什么忙么?”   回过神来的晏骄想了下,“你和守墓人平日偶然瞧见薛家庄的人在此地活动时,可瞧见他们做什么了么?”   “打鱼啊。”李青肯定道,又指着眼前河面,“就是从这里打鱼,宝贝的很!哦,原本多在前头河弯处,可近几年也不知是鱼少了还是怎地,来的少了。”   “只是打鱼?”已经大胆设想的晏骄现在觉得薛家庄众人的每一个举动都很可疑,并不相信那群人真的会老老实实过来打鱼。   “可不是么,”李青点头道,“不怕姑娘笑话,有个守墓的小子好奇,也偷偷去摸过两条,可不管怎么做都难吃得很,一股怪味儿!也不知那群人到底怎么吃得下去。”   他还要再说什么,那头下水的衙役们却已经有了动静,晏骄忙打发李青先回去,自己赶紧也提着裙子奔过去。   头一个冒出头来的是林平。   他叔父是积年的老渔夫,他与几个堂兄弟从小跟着在河上长大,所以水性十分好,竟比孟径庭手下这群东道还快。   林平抹了把脸,面色凝重的对庞牧和晏骄道:“大人,晏姑娘,都只剩下白骨了,七零八落,拼不成块。”   晏骄一听就觉头大,“这可真是麻烦了。”   她又转头去催另一个衙役,“贾峰和郭仵作还没到吗?”   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里,从这处河弯内捞出来的白骨竟摆了满满一地,整段河床都下降一尺有余!   日光正盛,春风如酒,可任谁看了这如画春景下摆放的满地白骨,都会本能的感到一股寒意游走全身。   凉风吹过,晏骄木然看着眼前又短又细的白骨堆,久久无法出声,只觉得喉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缓缓蹲下去,手指虚虚停在骨头上空,声音干涩道:“年龄,大约都在三到六岁之间。”   “他们还太小了,”晏骄转过头去,看着庞牧,忽然就噼里啪啦掉下泪来,“不太好分辨男女……”   还都是些小孩子啊。   庞牧上前揽住她,抬手帮她擦了擦泪,又轻轻吻了吻她的发心,“我们给他们报仇。”   众人都恨得牙痒痒,白宁禁不住哽咽,连图磬这个家教严格的君子也忍不住骂道:“简直猪狗不如!”   “哎呦!”正忙的团团转的林平不小心被河底石头划破手指,本来没在意,谁知竟被一条鱼狠狠咬住。   他一把掐住那鱼的腮将它提出水面,看清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就见这条不过手掌大小的鱼凶悍无比,口中竟生着几排尖锐无比的长牙!   林平愣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狠狠打了个哆嗦。   “大人!先生!晏姑娘!”他顾不上继续摸骨,抓着鱼跑上岸,气喘吁吁道,“你们瞧瞧,这鱼的牙齿可跟白骨上面的划痕对得上么?”   三人闻言一怔,果然捏着鱼鳃蹲下与几根痕迹明显的骨头细细比对,最后俱都张大了嘴巴:   对上了!   饶是廖无言知晓天下事,也被这新得出的结论惊得连退几步,捏着眉心不住打晃,声音发颤,“这些孩子竟,竟是……”   庞牧捏碎了手边石头,咬牙切齿道:“如此牲畜,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   这些孩子分明是溺死后,被河中鱼群吃了,所以才会剩下这样干净的骨头……   晏骄脑海中嗡嗡作响,不断回荡着刚才李青的话:   “薛家庄的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便会祭祀。”   “……打鱼!味道怪得很!”   “……配置香料,神神道道的……”   有什么真实到残忍的信息在她脑袋里轰然炸开,令她眼前发黑,浑身发抖,胸腔内憋闷的厉害,随时都要爆裂开。   庞牧觉察到她的反常,忙一把扶住了,关心道:“你脸色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晏骄才要张口,却猛地转过身去哇哇吐起来。   其实因为薛家庄外逃母女的案子,她今早并没什么胃口,吃的不多,可这会儿却在拼了命一样的呕吐,直吐到最后只剩一口一口的酸水,胃里绞的生疼。   庞牧替她拍着背顺气,又递上清水漱口。   晏骄胡乱喝了几口,突然死死抓住他的手,泣不成声,“这些孩子活着时被薛家庄的畜生用来祭河,便是死了,也被喂了鱼。他们的香料秘方,就是这河里的鱼!”   真真正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她自认见过世上最恶心的尸体,最惨烈的场面,那种时候都不曾呕吐。可就在此时此地,人心的险恶与丑陋却令她作呕!   孟径庭浑身冷汗淋漓,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他从未想过,这块看似平静富足的土地下竟还隐藏着这般罄竹难书的滔天罪恶。   众人都被晏骄说的话惊呆了,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现场一片死寂。   晏骄强压住恶心,木然望着满地尸骨,哑着嗓子道:“在此定居的百十年里,薛家庄的人每年都以活人祭祀,后来因为堆积的尸骨过多,导致河道变浅变窄,这种鱼的生存环境受限,便迁徙到别的地方。薛家庄的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却不敢清理河道,而是异想天开的想要拓宽,于是位于河岸另一侧的李家祖坟首当其冲……”   强烈的不适过后,晏骄的声音平静到诡异。   她就这么站在累累白骨中,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声音随风飘出去老远,叫每个人的心都狠狠缩紧了。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尚且飘在半空中,同样木着一张脸的齐远回来了。   他身上隐约带着血迹,下马对庞牧禀报道:“回禀大人,薛家庄众人不服管束包藏祸心,暗中私藏兵器并训练私兵。方才意图冲卡,与我方发生冲突,我方零损伤,薛家庄一众非死即伤,听候大人发落。”   薛家庄的武装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但在齐远率领的这支骑兵队伍面前却不够看。   当花架子步兵遇上真正铁血淬炼过的骑兵,这样的战力对比便好似开玩笑一样。   齐远不过带人来了两个冲锋,就看不到能站着的了。   庞牧等人都是闻惯了血腥味儿的,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苦了还在地上瘫着的孟径庭,离着一丈远就被齐远身上浓烈的血腥气熏的白了脸,本能的往后缩了下。   庞牧面不改色的嗯了声,脸上没什么温度的看了他一眼,“有劳孟大人跟着走一趟,将薛家庄还能喘气的都带过来,本官要亲自审讯。”   孟径庭听出他话中不满,顿时抖若筛糠,唯唯诺诺行了礼,如丧考妣的跟着齐远去了。   越往薛家庄走,空气中的血腥气就越浓,等到了约莫还剩一里地的位置,骑在马背上的孟径庭已经能看见散落一地的断臂残肢。   他终于忍不住趴在马背上哗啦啦的呕了出来。   泪眼婆娑中,他又看见齐远用始终如一的木头脸冷漠道:“都昌府城外不过几十里竟有多达数百人的铁甲武装,而你在此执政数年,竟丝毫不知?”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不再是跟在庞牧身后嘻嘻哈哈的亲卫头领,浑身的杀气如同千钧大山般朝着孟径庭滚滚压去,令他呼吸困难。   原本黑色的土地都被染成了可疑的深褐色,空气中腥甜的气味浓烈无比,齐远一手持枪,单手控马,马蹄踩过的地方,甚至都会再次渗出一点湿润的水迹,可他连眉毛都没一下,仿佛这满地的断肢残骸,也不过是随风吹落的树枝枯草。   面无人色的孟敬亭浑身发抖,有心想替自己说几句话,却发现提不起一点勇气。   他再也无力支撑,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哆嗦着跪好了,以头抢地,“下官,知罪!”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空前清醒的意识到:一直以来,庞牧对自己是多么的温和可亲,而自己这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官与这些曾征战沙场的武将之间犹如天堑般的鸿沟……   原来杀人如砍瓜切菜,并非虚言…… 第65章   散掉的骨架给打捞带来空前难度, 捞尸队一忙就是一日一夜,除了一开始李家祖坟旁边的河弯之外, 廖无言又推测出了另一处沉尸地点, 同样捞出许多尸骨。   死去的孩子们都太小了, 饶是基本确定全是女孩儿,可因为身体还没发育完全, 个人特征不明显,外伤也不多, 导致根本没办法具体到个人。   晏骄和闻讯赶来增援的郭仵作、贾峰,并都昌府内几名仵作埋头苦干,也只能勉强根据尸骨的大体年龄分成几堆。   火把已经换过一轮,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 可晏骄还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 都昌府几名仵作年纪偏大,这会儿已经快撑不住了。   都是常年跟衙门打交道的,大家对政治风向也颇敏感:   都昌府境内出了这样绵延多年的大案, 前头已经卸任的知府们暂且不提,孟径庭这个在任的着实脱不了干系。   眼见正主都不在,庞牧又一副随时要杀人的架势, 便都不敢吭声,只是偷偷活动下僵硬的手脚和腰背, 又继续睁着肿痛的双眼忙活起来。   晏骄机械的梳理着那些白骨,脑海中空白一片,好像只要再努力一点, 这些可怜的孩子们的亡魂就能……   不,她现在所做的,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死者,永远不可能再复活。   “差不多了,”庞牧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低声道,“歇歇吧。”   晏骄摆弄骨头的动作不停,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手中那颗小小的骷髅头,声音沙哑,“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发现?”   她想拼凑来着,但大家的骨头都太像了,根本无处下手,最后不得不放弃。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庞牧叹了口气,不由分说把人从地上提起来,按到一边的躺椅上,又强行给她盖了毯子,“先睡一觉,等会儿还要审案呢,没精神怎么成?”   因受害者出乎意料的多,庞牧索性命人就地安营扎寨,如今河岸上已经一溜儿排开十几顶半开的帐篷,供大家轮流休息。   晏骄还想挣扎着起来,可一撑胳膊才发现身上软绵绵的,所有的力气都被耗尽了,庞牧伸手一戳,她就再次躺了回去。   “我睡不着。”晏骄摇头,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只要一闭上眼睛,好像就能听见无数女孩子凄厉的哭喊,看见她们绝望的挣扎。   她们还这样小,死去的时候,该多么无助呀。   庞牧重新替她掖了掖毯子,极尽轻柔的吻了吻额头,“睡吧,有我呢。”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带有难以形容的安抚力量,晏骄只觉沉重的倦意滚滚袭来,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来不及再说什么,便已沉沉睡去。   等晏骄睡着之后,庞牧又亲自去查看了进度,打发几名仵作暂且休息,并安排林平等人分两班倒换作业。   已经暂时彻底丢开弟子的廖无言同样熬红了眼,同样睡不着,正抱着一壶浓茶不断的喝,又念念叨叨的在纸上划拉着什么。   见庞牧过来,他面带急色道:“眼下我做两种猜测,一是这种鱼只吃腐肉,这倒也罢了;二是也吃新鲜血肉,别处也有,却有些不妙,须得叫百姓们留神才行。”   庞牧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夺了茶壶,随手丢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八处理,“我已问过林平,他算是见尽了都昌府内外九成九的鱼,只说与原先一种鱼颇像,我又问过几个本地渔夫,也没在别处见过。”   “大人的意思是,”乍一没了茶壶,廖无言还有些不适应,习惯性的抓了抓手指,这才道,“这些鱼本也是寻常鱼种,只是恰好薛家庄的人年年活祭,它们吃了腐肉,有了变化?”   “我是这么想的,”庞牧点头,“我也打听过了,因这一带多有坟场,本地人十分忌讳,从不肯在本条支流内捕捉河鲜,自然也不大留心里头有什么鱼。”   听了这话,廖无言才算放了心,又难掩好奇道:“只是我不大明白,他们要如何用这鱼?”   庞牧本是过来劝他睡觉的,毕竟文人总是体弱些,奈何对方此刻明显是浓茶喝多,过于亢奋,勉强无用,也只好说了。   “那薛氏倒是想交代,奈何薛家庄的人从来不许女子参与正事,她也只是隐约偷窥过几眼,貌似是只取鱼骨,鱼肉之流都喂狗……薛家庄私兵虽已被仲云剿灭,下剩的却都疯魔一般,听不进人话,口口声声河神、祖宗的,”庞牧厌恶道,“如今即便审案也只是鸡同鸭讲,我懒得废话,且多多的饿几顿再说。”   这一饿便到了次日晌午。   睡梦中的晏骄是被饭香熏醒的。   她记得入睡时天色微明,可这会儿,却已日头高照,而瞧着外头情景,怎么都不像只过了半天的样子。   “醒了?”庞牧笑着招呼道,“你都四顿没吃了,先喝碗热粥。”   四顿?晏骄迷迷瞪瞪的走过去,犹如一团浆糊的脑子渐渐回神:她足足睡了一整天还多?   不光她,廖无言和庞牧他们也都轮着休息过,前后脚起来,衣裳头发都不大整齐。   浓郁的米香疯狂朝晏骄袭来,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胃壁都快被自己消化了,忙去庞牧身边坐下,捧着碗就喝,结果又被烫出眼泪。   众人失笑,庞牧忙将自己那碗反复倒了几个来回,又狠狠吹过,“你先喝这个。”   晏骄是真的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饿死了,也顾不上推辞,一口气灌下去半碗,等腹中饥饿感淡去,这才有工夫问回来的齐远。   “发现了几个地窖,除了剩余私藏铁器之外,里头有十来个女子,其中三个还大着肚子。”说起这些来时,齐远的表情中充满极度的鄙夷和憎恶,如同在描述一堆会喘气的垃圾。   “女人?”晏骄惊讶道,“也是薛家庄的?”   “应该不是,”齐远摇头,“我叫薛氏认过了,她说从未见过。只是庄上偶尔也突然会有婴儿出现,可她确认期间并未有女子有孕,但每每官府来查验人口时,却也有了爹娘……”   大约是被囚禁的年月太久,中间又遭受着非人的折磨,那十来个女子都不同程度的疯了。会打人还算好的,大多数便如行尸走肉,不管他们问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   刚捧起第二碗米粥的晏骄顿时觉得吃不下去了。   素来少年老成的图磬此刻也有些抓狂,“没法儿审,知道内情的无非薛家庄的人和这些女子,可前者认准了什么河神,死不开口;后者却又这般……”   齐远冷笑一声,“依我说,左右都是些走火入魔的死脑筋,倒不如就地杀了干净。”   话虽如此,可他也知如今不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时候了,总得照规矩办事。   这时,刘捕头从远处跑来,紧绷许久的脸上竟意外有了点轻松。   “大人,有消息了!”   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铁打的,在经历了齐远“惨无人道”的屠杀,以及连续两天水米不沾的对待以及他的各种死亡威胁后,终于有几个意志不那么坚定的年轻人动摇,此刻被远处飘来的饭香一勾引,主动招了。   薛家庄的人确实如廖无言所料,是早年从西边逃窜来的,最初那些年着实凄惨,只能捕食那些当地百姓避之不及的水产吃,不过还是坚持活祭,求河神庇佑、祖宗庇护。   谁知几年之后,意外有个人发现:这些渐渐习惯了吃腐尸的鱼骨内,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带上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只要一经过文火烤制,那些原本怪里怪气的鱼骨,便会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诱人香气。   有位族老当机立断,带领大家制香,并坚称这就是河神赐予他们的财富……   “那些畜生得了实惠之后,越发变本加厉了,”刘捕头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在不断干呕,“后来又趁着中间两次瘟疫和战争,天下大乱的时候,拐带了不少女子,藏起来替他们生娃……”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在营地内蔓延。   齐远一把捏碎了碗,“杀了都便宜他们!”   打从确认活祭的时候起,晏骄脑海中就不断回忆着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觉得倒是能借鉴一回,看能不能以毒攻毒。   庞牧等人听了她的主意后,纷纷赞同。   稍后,那些被饿的气息奄奄的庄民们死狗一样被拖了来,软趴趴跪在地上。   前排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妪那就是巫师。   她分明也是女人,可多年来却助纣为虐,尤为可恶。   庞牧大马金刀坐在前面,极其缓慢的将一大碗香喷喷的粥喝完,满意的看着前面一群人渣眼冒绿光,这才嗤笑出声,“你们如此愚蠢,惹怒河神尚且不自知,所以才导致人口凋零、河鱼减产!”   薛永等人被她戳到痛脚,齐齐抬头,表情惊讶中又透着怀疑。   可他到底是承认了河神的存在,而不像之前那带头杀人的年轻将军般一味否认,薛家庄的人先就从心理上不那么抵触,也不知谁啐了声:“你懂个屁!”   “河神正是被我们的诚心打动,这才赐予发家致富的香鱼,你,你这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气若游丝的薛永越说越激动,脸上带了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都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又被黑着脸的齐远狠狠一脚踹回去,喷出一口血后再也动弹不得。   薛家庄众人纷纷惊呼出声,薛氏的长子更是带头冲在前头,才要张开双臂做出保护的姿势,就被齐远一把抓住头发,冷笑道:“好一条衷心的狗,这厮意图将你母亲、妹妹赶尽杀绝你不管,如今不过吐了点儿血,却忍不住了?”   “族长大人是为了全族人!”这个已经被彻底洗脑的年轻人声嘶力竭的喊道,“你这”   齐远最听不得这些颠倒黑白的话,拽着他的头发猛地往地上一磕,顿时清净了。   齐远朝薛家庄众人扫视一眼,被他目光触及到的人尽数瑟瑟发抖,生怕他下一个就拿自己开刀。   呵,说什么河神,什么奉献,不还是怕死的么?   齐远露出个讥讽的冷笑,起身对庞牧抱拳道:“属下一时失手,请大人怪罪。”   庞牧都恨不得自己动手,又哪里会计较?只是随意一摆手,这事儿就算揭过去,又对薛家庄众人言归正传道:“说你们蠢还不自知。既然知道河神赐予香鱼是满意,如何就不明白如今它老人家叫你们人口减少、香鱼减产,便是不高兴?”   闹腾的最欢的族长和狗腿子已经先后昏死过去,众人一时没了主心骨,竟都下意识顺着思索起来,并隐约觉得……好似是这么个理儿!   庞牧来了劲,索性指着他们大声唾骂起来:   “你们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便是得了金山也是个死!”   “人日日吃一样的东西,时候久了还会腻烦,更何况河神?偏你们这些夯货脑子都被狗吃了,不晓得变通就罢了,竟连问一问都不会!”   “什么巫师,什么族长,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其实全都是些狗屁不通的骗子!”   他指尖一转,刷的指向薛永和那老巫婆,“几十年过去了,焉知河神的口味没变?或许如今它喜欢大一些的,或是这种老货劲道!又或是想吃阳气重的男娃,甚至是猪狗牛羊!偏偏这些厮装模作样糊弄人,什么知晓河神心意,实则连河神一点儿声儿都没听见!”   薛家庄众人先被齐远屠杀,又被饿了两日,中间还夹杂着各种刑讯逼问,如今打头的厥过去,剩下的被庞牧这么劈头盖脸一通骂,想反驳都找不到突破点,都有些懵了。   “既如此,我便替你们拿个主意!”庞牧一抬手,“来啊,且叫这巫师亲自去问问河神!” 第66章   庞牧一声令下, 众如狼似虎的衙役们立即上前,抓鸡仔似的擒住巫师四肢, 干脆利落的将她投入河中。   一直到巫师苍老而尖利的惨叫消失在河水中, 薛家庄众人才算回过神来, 望向庞牧的眼神中也带了澎湃的惊恐。   他,他在杀人!   庞牧面上挂着微笑, 又转过去看他们,云淡风轻道:“诸位不必担心, 既然她是河神最衷心的仆人,去门口问个信儿再寻常不过,等等吧,等会儿就回来了。”   瑟瑟发抖的众人望着水面上巫师起起伏伏的双手, 两排牙齿不断打颤,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也曾在过去的年月中,无数次的目睹那些幼小的女童像今天这样沉入河底,然后欢笑着, 心满意足的归去。   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只有当被投河的一方属于己方阵营,并且他们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下一个很可能就是自己时, 曾经欢愉的旁观才会真真正正的变成一种彻骨的寒意与折磨。   令人窒息的紧张迅速弥漫,空气中散发出恶心的臭气。   终于有人吓得失禁了。   有衙役恨声骂道:“活该!”   “死有余辜!”   庞牧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唉,我就说她功力不到,想必是迷路了。这样吧, 多派几个人去。对了,给族长大人绑个绳儿,可别再丢了。”   说完,又是几人入河。   河水汹涌,可其中两人水性甚是了得,竟挣扎着爬了上来,不过还没上岸,便被一旁的衙役们又挥舞着长杆捣了下去。   旁人淹死也就罢了,只可怜薛永被绳子绑着,岸上衙役一看他快要淹死了,便往上提一提,缓过气后再次将其投入水中,如此循环往复……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林平那头将先后被淹死的巫师等人捞了回来,很贴心的在薛家庄众人面前一字排开。   庞牧抱着胳膊俯视众人,毫不留情的讥笑道:“瞧瞧,河面依旧平静,果然是口味变了。”   有几个跟巫师年纪差不多的直接吓得昏死过去。   庞牧嗤笑出声,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也冷硬起来, “连自己的信徒都杀,算什么河神,简直是一派胡言!”   那边薛永也被拖了上来。   除了真正不畏死的铁血战士之外,没人能够在经历了数次死里逃生的惨痛折磨后还面不改色,薛永也是。   曾经高傲不可一世的族长披头散发宛如水鬼,当着全族人的面屎尿横流、声泪俱下,丧家之犬一般冲庞牧摇尾乞怜,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庞牧终于不再跟他们演戏,抬手指着不远处白骨,眼中怒火仿佛要将他焚烧殆尽,一字一顿道:“本官饶你性命,却又有谁饶她们?”   薛永猛地抖了起来,磕头如捣蒜。   薛家庄众人都傻了,这,这是口口声声要侍奉河神到死的族长?   薛氏长子才刚悠悠转醒便看到这一幕,顿时就崩溃了,指着庞牧骂道:“骗子,你这骗子!你给族长灌了什么迷魂汤!”   庞牧踢了踢薛永,“你自己跟他讲,谁是骗子?”   在强烈的求生欲跟前,什么体面都是假的,薛永毫不犹豫的道:“我,我是骗子!”   这几个字不亚于白日惊雷,那些曾为了族长一句话而六亲不认的走狗们彻底疯了。   “我不信,我不信!”   “族长,族长被恶鬼附身了!”   庞牧上去将他们踢翻在地,指着鼻子痛骂道:“尔等身为大禄百姓,不知侍奉君主,却供奉什么河神,此为不忠!”   “身为人子,非但不保护母亲,反而助纣为虐,是为不孝!”   “虎毒不食子,你们却亲手屠戮后代,以她们之血肉为自己敛财,是为不仁!”   “口口声声赴汤蹈火,如今见了几个死人便就地倒戈,是为不义!”   “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简直不配为人,本官若是你们,只怕早就臊的投河自尽了!”   道理都是讲给人听的,显然这些已经不能称为人了,所以没有一个人主动投河,庞牧越加失望,便将那些尸首吊起来示众。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看了尸首还不信邪的人尽管去水里泡一泡,鬼门关上走几遭,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若非要将这人关键人物绑入京城,请圣人亲判极刑,庞牧早一起割了脑袋了。   似此等杂碎,痛快杀了反而便宜他们!   等圣人的八百里加急过来时,院试都结束了,卫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得了小三元,这一喜讯总算给连日来的阴霾里添了点光亮。   直到这会儿,仇沂州才知道卫蓝竟是廖无言亲收的弟子,不禁感慨道:“先生慧眼如炬,高足也真是青出于蓝。”   廖无言看向卫蓝的眼中满是欣慰。   他当年造化弄人失了状元桂冠,此乃平生一大憾事,可若能亲手调教一个状元出来,也算不枉此生了。   众人又说起薛家庄一案,仇沂州不由得拍案而起,怒道:“不曾想这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竟有如此令人发指的惨案!”   他是个光风霁月的文人,浑身正气凛然,往来也多光明磊落之辈,何曾听过这样泯灭人性的案子?只气的浑身哆嗦。   听说自己想买的香料竟是用人肉饲养的鱼骨所制,白宁早已吐了七、八遍,如今再一听这话,更觉沮丧。   只差一点儿,她也要成帮凶了。   众人同仇敌忾的骂了一遭,仇沂州也说要上折子,劝圣人对这伙隐藏多年的歹徒处以极刑。   “如此天怒人怨之事,非极刑不足以平民愤!”   说罢,他又狠狠吃了一杯酒。   “如今院试已毕,两日后我也该启程返京,”仇沂州对大家拱手作别,“诸位事务繁忙,又要预备迎接钦差,请不必相送,来日我等京城再聚首。”   这回的案子过于触目惊心,庞牧索性主动请圣人派下钦差大臣一并督查,务必要求将此案做成典型,昭告全国,顺便在各地都彻查一番,以免有类似的惨案发生。   圣人同意了他的请求,命他暂代都昌知府一职,又亲自点了新任平安县令并钦差和禁军一众人日夜兼程,只怕如今已经快到了。   只是这么一来,大家就都觉得庞牧十有八九非升官不可了。   瞧瞧,新任县令都来了,他这个老县令,自然是回不去了。   说起此事,庞牧也有些头痛。   当初他连元帅的职位都肯舍了,自然是真想歇一歇,求个清净。谁知造化弄人,天生是个劳碌命,身边一群人也是闲不住的,这一来二去的,竟也攒了不少功劳。   用仇沂州的话说就是:“即便圣人知晓您的心意,可到底您屡立奇功,若还是小小县令,岂不令朝臣和百姓们灰心?”   试问他老人家这样的根基、这样的功劳都不能升官儿,日后旁人还有什么指望?   圣人一贯赏罚分明,哪怕就为了安抚人心呢,也势必要给他把官衔提一提了。   庞牧再次挠头,恨不得将头顶都挠秃了,仰天长叹道:“真是左右为难啊!”   当更大的官儿,自然能为更多人做主,这是好事;   可话又说回来,官儿越大事儿越多,光这几日暂代知府一职吧,他就险些被海水一样的公文和琐事给烦死。   暂代尚且如此,若是回头正式走马上任了,那还了得?   天下头一号因为升官而愁眉苦脸的大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试探着看向众人,“你们说,我再写个辞官的折子?”   话音未落,众人便齐齐摇头,异口同声道:“异想天开!”   早年圣人之所以准奏……其实对他究竟能不能干好文官也有些没谱,不然也不至于同意他将一票原班人马统统带过来。不然只怕一个廖无言出任知府都绰绰有余了。   可现如今,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庞牧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文官干的真是有模有样!   或者说恰恰因为他不走寻常路,一来依仗圣人信任,二来一地文武实权尽握于手,反而没有顾忌,远比一般文臣来的更加干脆。   照这么下去,只要他自己不犯浑,班底也不倒,到哪儿都是个好文官料子,圣人自然不傻,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见大家都这么说,庞牧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双目失神的望着房梁,喃喃道:“完了,真要升官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断来断去确实不好,今天加更,一鼓作气把这个案子结了!后续真正结局也会在后面的章节中陆续放出哈,不过不会像这样集中讲述,就是很自然的穿插进行那种,大家放心!   关于庞牧为啥不杀族长等一干主犯,在这里稍微解释下,正因为他们是主犯,所以杀不得。因为这个案子太大了,必须得报到朝廷,由圣人亲自过问。他杀那些从犯杀鸡儆猴,放到别人身上,如果有心整治的话,也能算把柄了,这里算是金手指外挂,谁让圣人信任他不是?侦查过程中有伤亡在所难免,而且如果没有足够威慑,也撬不开薛家庄众人的嘴,所以圣人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甚至还会说的当机立断办得好。可如果连主犯都弄死了……这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庞大人和仇沂州等人已经联合上书请求判极刑,基本上就定了。   啥属于极刑呢?什么千刀万剐啊,车裂啊,腰斩啊,活埋啊,沉渊啊,都算,花样很多的!   庞大人:“……完了,真要升官儿了1”   大禄朝一众苦熬资历的官员:“……完了,真想犯上作乱了!”   人比人,气死人! 第67章   庞牧上任平安县令至今已有将近十个月, 中间侦办过的案件不少,既有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有赵良神仙粉之类的大案, 可即便是后者, 影响也大多局限在文人和达官显贵范围内,远不如此次薛家庄活祭一案来的深远。   尤其圣人生怕还有类似的漏网之鱼, 索性下了一道旨意,命钦差心腹奔赴各地, 重新进行人口登记普查,并查明各处人口收入和生活方式……   年轻的帝王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和干劲,全神贯注的想要叫这刚接到手的旧山河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   庞牧一面与钦差交涉,一面又要应对圣人三不五时顺着八百里加急过来的无微不至的关心, 忙的不可开交。他虽熟练地忽略掉里头那些想念的话语, 但总觉得这次……升官是跑不了了。   唉,真叫人头疼。   因牵涉众多,历时又久, 庞牧不得不先将平安县衙内准备带走的人马挪到都昌府衙内,穿插着跟新任平安县令交接了,再静静等待属于自己的调令。   新任平安县令张清是个老实人, 因没有门路,考中进士后足足在京里苦熬了八年。   他生生熬过了后半段战争, 熬死了老皇帝,本以为此生都只能与藏书库为伍时,新帝竟看中了他的沉稳踏实和本分, 一份圣旨下来,总算叫这个已经要准备当爷爷的老进士头一回成了手握实权的人物。   虽然只有七品,可到底是一方父母,凡事自己都能做得了主,比在京城看人白眼仰人鼻息的日子舒坦不知多少倍,转过年来就四十六了的张清很知足。   对老实人,庞牧还是很照顾的,忙里偷闲跟他说了平安县衙的大体情况,还特意唤了韩老三来,指着张清道:“从今往后,这就是你们新知县了,你不许偷懒,日后也好生辅佐。”   这些日子韩老三也正惴惴不安呢,心想好不容易扒上庞大人这条线儿,眼瞅着要混出头来了,谁能想到皇帝老儿这么不开眼,竟直接给换了天!   如今有了庞大人这话,他这一颗心可算是落回肚子里去了。   韩老三感激涕零,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大人放心,日后张大人指东,小人绝不打西!保准跟您在时都一个样儿!”   张清丝毫没有被人安插眼线的担忧,甚至很感激。   谁都知道他是个光棍儿县令,一头毛驴、两辆马车带着全家七口人来的,别说心腹了,就连小厮也只有一个呢!   现在看庞牧连培养好的“黑道”人手都一股脑儿给了自己使唤,衙门上下也重新敲打过,张清就有些不好意思,一揖到地。   “下官,下官一定好生做,绝不堕了大人威名。”   早年平安县衙是个什么光景,张清也有所耳闻,那是匪盗成患啊!定国公过来不到一年,三下五除二剿匪不说,又铲除了许多隐藏的毒瘤,如今且不到考核的时候呢,自己就来顶了缺,怎么看都是占了便宜。   人家打的这样好基础,若自己再干不好,真不如辞官回老家种地去。   庞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为国效力,没什么好说的,我自有去处。对了,顺便还要跟你讨几个人……”   原先就跟着来的自然不必说,而平安县衙内也颇有几个对脾气的,如今庞牧要走了,也提前问了大家的意思,若是各方面情况都允许的,就也跟着去,人员缺口自有他填补。   庞牧最看重的莫过于刘捕头和林平,奈何前者年纪大了,夫妻俩的父母并七大姑八大姨都在此间,不便挪动,也只好留下,正好帮一帮这个没什么经验的高龄县令。   倒是林平,翻过年去也才十九,家中又不止他一个儿子,都巴不得这小子跟着贵人出去长见识混资历。得知庞牧有意提携后,林家人二话不说开了祠堂烧了香,欢天喜地的告诉了祖宗,连夜收拾行李把人打包送过来了。   那会儿晏骄正带着阿苗和杏花收拾东西,出门碰见满脸通红的林平还吃了一惊,以为他被家人遗弃了……   郭仵作是土生土长的平安县人,可他到底是个技术痴,舍不得跟晏骄交流学习共同进步的机会,就跟庞牧正式打了申请,连着老爹老娘一并带来,决定跟大家伙儿投奔天涯海角去了。   知府衙门足足有宽宽敞敞的四进,光院子就好几个,大家都住的开。   如今董夫人母子三人也不必外头住了,只管挑个院子待着,每日都能一家团圆,也是美事。   岳夫人自己独院,紧挨着晏骄和白宁的那个,回头白宁走了,晏骄也是单独的。   众人都搬过来头一日,晏骄带头包了荠菜饺子,烤了一整头红棕油亮的小乳猪,既是对前段时间忙碌的犒劳,也是对新生活的期许。   原本她是想给大家做鱼补脑的,奈何经过都昌河香鱼那一出,如今众人都对河里长得玩意儿有了点心理阴影,短时间内估计是不会碰了。   眼下已经快到夏至,偶尔有点荠菜也都老了,这还是临走时赵婶子给的。她前些日子摘了许多晒干,得知众人要走,便将各色野菜俱都挑好的干净的包了满满一大包。   赵婶子阖家老小几代人都在平安县,如今又是这个年纪,左右在哪儿都是平平无奇做厨娘,倒也没特意跟过来。   倒是阿苗这小丫头有些出人意料,家去了一趟后次日早早就来了,只说要把自己卖给晏骄。   晏骄当时就吓了一跳,“你若想自食其力,我继续雇你就是了,何苦说这话?”   阿苗抿了抿嘴儿,眼眶就一点点红了,闷声道:“家里人准备给我找婆家了。”   晏骄简直要蹦起来了,失声道:“你才几岁!”   若是在现代社会,这还是个小学生呢!   “我不想嫁人,左右他们也不缺我一个,”阿苗带着哭腔道,狠狠抹了把眼睛,“我想跟着姑娘!”   晏骄用力点头,把小姑娘拉在怀里摩挲着,“好,跟着我!难不成他们还敢跑到衙门里要人?”   阿苗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一边哭一边委屈道:“原先我没遇着姑娘时也就罢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傻不愣登长到十来岁定了亲,一辈子就那么稀里糊涂的过了!可如今,我不想了!”   她跟着姑娘学识字,长见识,好像冒冒失失撞进一团自由的空气中,身心为之一振,整个人都活泛了。   原来并不是天下女子都一般活法儿,这可真稀奇。   后来又见了白姑娘,明艳热烈的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便越发对外头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   她知道自己或许成不了这两位姑娘这般的人物,可,可人只能活一辈子,做什么不能任性一回呢?   她想念书,想学本事,甚至想去那只存在于普通百姓想象中的京城瞧一瞧……   晏骄看着小姑娘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认认真真的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廖先生教学生,我也教一个。”   谁知阿苗一听,直接坐直了,声音发颤双眼发亮的问:“姑娘,您愿意教我?”   晏骄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认真想了想,说:“我琢磨着,你若想长长久久留下,只做个丫头打杂是不成的,可若是拜师,就不同了。”   这是个天地君亲师的年月,一旦正经拜师,结下的关系可比卖身都来得牢靠。婚姻大事、生杀大权,师父拥有与父母等同,甚至某种意义上凌驾于父母的优先权。   而晏骄又是衙门的人,纵使阿苗的爹娘吃了熊心豹子胆,对小丫头来日着落也不敢多嘴了。   “我拜师我拜师!”阿苗点头如啄米,恨不得现在就跪下磕头。   “你先别急,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好生想想。”晏骄一把拉住她,正色道,“如今我能教你的有两样,一个是厨艺,一个是验尸,这两样你不管学了什么,日后好歹都能混碗饭吃。可素日里我忙活你也瞧见了,什么好学,什么难学,你自己想清楚了,我不逼你。”   民以食为天,只要有人,哪儿有不吃饭的?但凡能学一手好厨艺,走到哪儿都饿不死不说,便是日后姑娘家找婆家,也算个优势。   但仵作就不同了,像庞牧这样直接聘用女仵作的到底少之又少,而且终究遭人忌讳,一旦阿苗入了这个门,来日前途如何,晏骄还真不敢保证。   在现实的面包面前,理想往往不堪一击。   晏骄觉得自己说的够明白的了,也不再多言,只是安安静静的等答案。   屋子里静的吓人,几乎能听见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呼吸的声音。   刚做出人生初次重大抉择的阿苗想了半日,噗通在她跟前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顶着微微泛红的脑门认真道:“师父在上,日后我就跟着您学验尸了!”   晏骄喝水的动作僵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你决定了?”   “是!”阿苗脆生生道,还带着稚气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犹豫,“我跟着姑娘,并不为了一口吃的,而是想正正经经当个人,当个有用的人!”   晏骄跟她默默地对视许久,终于长长吐了口气,伸手拉她起来,“好孩子。”   她这一身所学,终究不至于湮没。   晏骄不是磨叽的性子,既然决定了,当日就招呼衙门众人做见证摆了收徒拜师的酒席。   众人得知原委,既感慨阿苗身世可怜,又庆幸她遇见晏骄,从此改写一生,便都多多少少送了点儿礼物。   岳夫人拍手称赞道:“我原先就看阿苗这小丫头踏实勤勉,为人又机灵,不曾想还有这样的缘分。”   说完,又招手叫阿苗过来,“你师父是个难得的,日后你需得好生跟着学,不光学本事,更要学那为人处世的道理,莫要辜负她一番良苦用心。”   阿苗脆生生应了,高兴地直笑,笑着笑着就又哭了。   晏骄怜惜的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又问被委托去阿苗家里同知的林平情况如何。   “姑娘愿意收徒,他们还能有什么话说!”林平家中宽裕,众兄弟对小妹也十分疼爱,很不能理解这种巴不得卖闺女换银子的营生,当即不屑道,“又巴巴儿的说想来给姑娘请安,我没叫他们来。”   阿苗气鼓鼓捏着小拳头,“才不用他们来!”   晏骄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乖,日后师父疼你。”   拜师酒散了之后,晏骄就给阿苗布置了功课:每日晨起读书练字一个时辰,下午学习她自编的教材,偶尔遇见合适的案例,也会允许她过去旁观上课……   郭仵作听后,隐约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他当学徒的时候,师父可没这么上心。   直到小暑那日,庞牧的调令总算下来了:升任峻宁府知府。   接了旨之后,齐远总算露了点笑模样,久违调侃道:“圣人到底舍不得大人,这是越走越往回了。”   旁边白宁便又熟练地给晏骄解释:“峻宁府位于都昌府西北,中间隔着另外一府,若从那儿快马加鞭去京城,也不过十日上下功夫罢了。”   晏骄略略吃惊,“那可真是近了。”   倒是图磬正经些,仰着脸想了半日,神色古怪道:“若我没记错,峻宁府百姓颇有尚武风气。”   尚武?   又听图磬继续补充道:“听说那儿的不少父母官,都被打过……”   众人沉默片刻,然后齐齐转头,将庞牧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嗯,倒是个好安排!   庞牧突然龇牙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将拳头捏的啪啪响,阴测测道:“说来,本官也有许久没活动筋骨了……” 第68章   一直到进了六月, 庞牧才算把都昌府的事儿处理完毕,跟新任知府交割了, 重新带人前往峻宁府赴任。   晏骄头一回在古代走官道, 稀罕的不得了, 正好天儿还不算热,骑着小白马权当郊游, 还有空跟庞牧玩笑,“像你这样短短几个月先后辗转三地的, 也算少有了吧?”   “虽不敢说空前绝后,只怕也是不多的。”庞牧摇头失笑。   晏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道:“能者多劳嘛!”   庞牧心道我要是还愿意劳,当初何苦跑到平安县那地儿?终究圣人还是看不惯我闲着——尤其是他还在忙活的时候。   哼, 还口口声声好兄弟呢!也不看看你儿子都三四个了, 老子连个洞房都没得……   想到这里,庞牧忍不住摇摇头,心里暗搓搓的打起主意, 又与众人说起如今的峻宁知府裴文高,“那是位三朝元老,今年都快七十岁了, 朝堂和民间风评都不错,圣人亲下圣旨嘉奖了, 并准许荣归故里,当真是善始善终。”   过两日交割时,他可得好好跟人家讨教一回。   “七十岁?”晏骄和后头的白宁齐齐感慨出声, “真厉害啊!”   这会儿能活到七十岁也不容易,人家这位可还当着四品知府呐。   齐远好奇道:“这么个老头儿,也能压得住峻宁府那群人?听说那儿男女老少多多少少都会点拳脚,百姓多以开镖局、武馆为生,好些达官显贵的侍卫、打手也多有峻宁府人士……”   “管人这回事儿未必非要动拳脚,”庞牧笑着指了指后头与董夫人和一双儿女隔着马车窗子说笑的廖无言,“平日里廖先生说话,你们敢不听?”   齐远和图磬想也不想的摇头,非常训练有素的认怂,“不敢!”   这倒也是。   别看世上书生多有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可一个两个的……那芯子是真黑啊!一旦真要想法儿整治你,被卖了还替他数钱哩!   似乎是觉察到他们的视线,廖无言抬头往这边望来,“什么事?”   “没事!”这回是连庞牧也跟着喊了,仨壮小伙子满脸纯良,仿佛刚才背地吐槽的不是他们似的。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上都有驿站接应,好吃好喝伺候着,真是一点儿罪没遭。晏骄一开始还觉得好玩儿,一人一马撒欢儿的跑,可这么过了六七天之后,也就厌倦了。   每天一睁眼就是大同小异的官道和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林、野草,日头影儿下面知了不知疲倦的乱叫着,除了他们这群熟人之外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就算有满肚子的话也都说完了。   所以等车队终于出了官道,隐约能看见前方峻宁府巍峨的城墙,听见往来百姓们的说笑时,晏骄简直高兴地要跳起来!   可算有人烟了。   裴文高家中五世同堂,子子孙孙连同家眷加起来数十上百,衙门早就住不下,多年前就在外另置宅院,这会儿倒也不必折腾。   大禄朝各处府衙规制是一样的,只有细节才会根据各地风俗人文以及当权者喜好稍加调整,所以众人还是按照之前在都昌府衙时那么安顿的,十分顺畅。   数日后,裴文高与庞牧交割完毕,正式移了官印,这便要出城了。   他虽有言在先不许人送,可还是有不少百姓偷偷打听了,这几天都守在城门外,此刻见他出来,便陆陆续续跪了一地,又有送各色土产瓜果的,场面十分壮观。   庞牧等人看着满头银丝的前任知府与百姓们闲话家常,不觉感叹:“这便是民心啊!”当初平安知县离任时,貌似没几个百姓出门呢。   话说这裴老头儿真不错,还给自己留下好些得用的文官儿!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以后能光明正大的偷懒了!庞牧如是想。   来送行的少说也有上百人,裴文高几乎每个都要说几句家常,走的就很慢。   日头渐渐升高,他年岁大了,不耐劳累,此刻面上已现疲态,可语气还是那么温和,没有一点不耐烦。   一直到临近正午了,送行人群才慢慢散去,裴家小厮们将乡亲们送的东西重新打包,能带走的就带走,不方便带走的便就地送人,绝不浪费。   他们忙活期间,庞牧等人这才抓紧时间上前与裴文高说最后几句话。   忙活了半日,裴文高微微有些气喘,一边擦汗一边恋恋不舍的望向这一待九年的古城,眼中满是贪婪和留恋,“老朽这一去,只怕便是永别喽!”   他是蜀中人士,路远且艰,单程走官道只怕也要三五个月,又是这个年纪……   望着峻宁府时,他眼中看到的又何尝只是一个峻宁府,还有在过去大半辈子里辗转停留过的诸多地方,经历过的诸多事情。   庞牧不好胡乱安慰,“您劳累了一辈子,正该好好歇歇,来日若有事,只管来信。”   裴文高笑呵呵往马车里一坐,点头,百感交集道:“是呢,少小离家,求学在外,屈指一算,老朽离家已有五十载,狐死必首丘,也该是落叶归根的时候了。只是这家乡话都快忘了,也不知再回,他们还认不认得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由自主的往西南方向看,稍显昏花的老眼中饱含深情。   晏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首诗来,正应了此情此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半晌,裴文高又冲庞牧做了个揖,笑道:“得了,庞大人是个好官,老朽信得过,把峻宁府交到您手上,老朽放心。”   庞牧突然就觉得肩头担子沉甸甸的,“必不负所托。”   “那个,”晏骄忽然有些纠结的问道,“听说这峻宁府的官儿经常挨打?”   裴文高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莫要信外头传言。这峻宁府百姓率直可爱,别处吵的不可开交的事儿,这里或许相互推搡两下就完了,过后谁也不记仇。外人不明真相,偶然听说难免以讹传讹。”   见她满脸如释重负,裴文高难得开了个玩笑,“当真是关心则乱,庞大人这样的身手,难不成你还怕他被欺负了?”   然而就见连晏骄在内众人都齐齐摇头,“非也非也。”   他们哪儿是怕庞牧被欺负?是怕当地百姓不知好歹惹毛了他……   裴文高走后没多久,忽然狂风大作,路边树木疯狂摇摆,西面天上一大片乌压压的黑云遮天蔽日,一眨眼功夫就把半个天空给挡上了。   空气中迅速弥漫起泥土混杂着水汽的潮湿味道,街上的摊贩们也开始飞快的收拾起来。   要下雨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刚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已经能隐约听到天边翻滚的闷雷。   庞牧简单估算下时间,“若此刻回去,少不得半道浇个湿透,倒不如先找地方避一避,吃吃饭歇歇脚,等雨过了再走。”   众人都说好,当即翻身上马,麻溜儿进城,奔着本地最气派的高楼就去了。   下马进门时,晏骄习惯性抬头看了眼匾额,就见电闪雷鸣间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杀气腾腾:   冲宵楼。   晏骄:“……”虽说提前知道峻宁府尚武,可这也忒江湖了!   她几乎是本能的抓住过来牵马的酒楼伙计,脱口而出,“你知道白玉堂吗?”   “什么堂?”对方给她问懵了。   “怎么了?”见她站着不动,庞牧关切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晏骄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的对那伙计一笑,“没事,随便问问。”   见众人俱都一脸狐疑,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在我们老家那边有座违章建筑,多少年过去了都恨的人牙痒痒,也叫这个名儿。”   说话间,大家在小二的带领下往二楼包厢走去,庞牧还颇感兴趣的问道:“怎么就这么招人恨?”   晏骄也不觉带了三分气,“反正没好事儿,我们好多人都想组团给它拆了……”   不光拆了,还要烧了,烧成渣渣,去他喵的!   众人难得见她这样咬牙切齿的模样,都很自觉的没有刨根问底,唯独一个廖无言善解人意道:“天下如此之大,同名同姓的人不计其数,酒楼饭庄都爱取些吉利好字,重了不足为奇。你瞧这酒楼足足有七层,塔尖比外头碧云寺还高出不少,便是在整个大禄朝也算少见,怪不得要叫个冲宵。”   见他跟平时哄廖蘅小朋友似的,晏骄不觉失笑,“先生多虑了,咱们初来乍到的,我可干不出什么不知轻重的事儿。”   廖无言点点头,谁知又补充强调:“以后也不行。”   晏骄无奈道:“您是对我多不放心呐!”   难道我以后还能仗势横行,硬来给人拆了楼?   廖无言没说话,只是视线不住地在庞牧和齐远身上打来回,几乎是明晃晃的在说:有这俩货带着,不怕玩不脱。   落座不久,外头就哗啦啦下起雨来,又电闪雷鸣的,瞧着很是怕人,大家看着街上狼狈逃窜的路人,顿时庆幸起来。   酒楼中心有一座大戏台,四面楼梯连廊成井字状,从一楼到三楼都能看见戏台上的表演,再往上就被立柱挡住了。   包厢门窗内另有一层鎏金纱,想看戏时开了门窗,隔着纱往外看清清楚楚,可外头却瞧不见里面,十分贴心。   外头雨声潺潺,凉风阵阵,室内众人一边吃饭一边看戏,很是惬意。   这会儿一个抱琵琶的女子才刚下去,换上来的是个说书先生,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人帮忙敲鼓炒气氛。   峻宁府好武,唱曲儿、说书人的节目单子内容都跟别处不同,才刚那女子弹得也不是什么温柔小调儿,反而很有点儿像《十面埋伏》那种杀气腾腾的,旁边还有一个小丫头舞剑。   至于这说书先生么,就见他将手中木板狠狠一拍,拉开架势,表情生动中带着几分亢奋的道:“上回说到庞元帅肋生双翼,手持方天画戟,带三十万天兵天将……杀的那是一个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敌军各个闻风丧胆……”   “噗!”大堂里叫好之声四起,庞牧直接喷了酒,其余众人也都憋着笑又不敢笑。   晏骄挑挑眉,托着下巴看他,故作惊讶道:“呀,没想到这个元帅跟您同姓儿呢。”   说着又看向廖无言,笑眯眯道:“果然还是先生见多识广,知道这同名同姓的数不胜数,便是都这么个年纪,都在前几年带兵打仗的巧事也是有的,这老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嘛。”   廖无言默默转过头去,耳根子热辣辣的。   晏骄又按次序看向图磬、齐远,甚至还朝外头没人的地方喊了一嗓子,“是吧,小六?小八?”   雷雨声中似乎传来瓦片摩擦之声,好像有人在斜飞出去的屋檐上打了个趔趄。   等晏骄终于笑吟吟看回自己身上,庞牧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硬着头皮承认了,“是,他们说的是我……不过我真是个普通人!胳膊底下也没长翅膀!兄弟们就是多年来浴血奋战那些,哪儿来什么天兵天将,我若果然能撒豆成兵,这仗也不用一打二十年了……”   谁知等他半是紧张半是无奈的秃噜完之后,却见小野驴眨巴着眼睛,满脸演技拙劣的惊讶道:“呀,我才要问您认不认识那位庞元帅呢!”   庞牧:“……”我信了你的邪!   稍后他们结账往外走时,有个从外面进来的壮汉淋的湿透,顺手就将外面衣裳扒了,露出一身古铜色精肉和前胸后背大片青龙翻云的花绣。   那花绣甚是精美,青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云团也仙气纵横飘渺不定,好像随时都会动一样,晏骄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哪知对方直觉十分敏锐,下一刻就看了回来。   晏骄有点不好意思,礼节性的笑了笑,然而对方立刻瓮声瓮气道:“你笑啥?”   不光晏骄,就连庞牧等人都停住,下意识做警惕状。   然后就听那人紧接着来了句,“笑的怪好看的。”   晏骄:“……噗!”   看着众人五花八门的复杂脸色,她忍不住笑出声。   那汉子见她只是笑个不停,有些急了,梗着脖子问道:“你到底笑啥?”   晏骄又哈哈笑了几声,好不容易止住,顺口道:“好看啊。”顿了下又忍不住道,“你真可爱。”   这人太好玩了吧!   谁知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那健壮如牛的大汉竟刷的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你,哎呀你好好一个大闺女张口爱呀爱的,好不知羞……”   说完,竟猛地扭头就走。   这也太反差萌了吧?晏骄一愣,与众人面面相觑,继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那汉子听见他们的笑声,雄壮的背影都僵了一僵,最后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见晏骄笑的满眼泪花还不忘朝那汉子消失的方向瞅,庞牧就酸溜溜道:“这么喜欢花绣?”   可惜他身上没有,不然立马儿脱了给她瞧个够!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好奇,”晏骄收回视线,想了下问道,“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大禄的人身上有花绣呢,我瞧着这儿的百姓都见怪不怪的,弄这个的人多么?”   “这些玩意儿多在身上,你要见得多还了得?”庞牧把眼睛一瞪,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可到底心里舒坦了,“曾风靡一时,如今也还有不少人痴迷呢。只是一身好花绣不仅要有好师傅慢慢儿做,耗费也颇高,等闲人家出不起。”   见晏骄一脸学到了,庞牧又继续道:“就好比才刚那汉子,身上青龙腾云驾雾的,就是那种最费工夫。得从小时候就开始做,随着后来皮肉慢慢张开,那些云纹被撑开了,这才能有如今若有似无的缥缈之感。等云彩彻底定型之后才能做龙呢,前前后后少说得十来年。”   他说一句,晏骄就捧场的哇一声,看的周围人直笑,其中尤以廖无言为甚。   可是第二天,他就笑不出来了。   看着时间,庞牧也该来整合政务了,谁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到,廖无言索性去他院子里抓人。谁知就见一个衙役百无聊赖的蹲在墙边大石头上,一看见他就两眼发光的站起来,不等廖无言开口问就主动道:   “先生可算来了!”   廖无言心里咯噔一声,过去无数次被放鸽子的经历都在此刻敲起警钟,“什么意思?”   那衙役憨憨一笑,露出满口大白牙,阳光灿烂道:“大人说了,能者多劳,他先去踢馆了!”   廖无言:“……”   我去他娘的能者多劳! 第69章   阿苗拜师之后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日日认真学习,压根儿不用催促, 都快魔怔了。   就连赶路的那段时间, 众人每次见她也都在不断摸着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喃喃有声, 什么颅骨、脊骨、第三肋骨的。   有时候晏骄顾不上,郭仵作这位同行大前辈也会热心辅导, 然后俩人就一起睁着绿油油的眼睛,视线火热的注视着往来的同伴, 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反正那段时间大家都时常觉得后脊梁骨发凉。   在峻宁府安顿下来之后,正好暂时也没有上场的机会,晏骄索性和白宁一起把小丫头拖出来放风,一来买买东西, 二来也熟悉下眼前这座陌生的城市。   天气渐热, 大家都已褪去厚实的春衫,换上轻薄凉爽的夏衣,晏骄还真就从不少人露出的脖颈、双臂等肌肤上发现了艳丽、繁复的花绣图案, 这绝对是都昌府没有的情景。   大约真的是早些年西北过来的移民比较多,峻宁府的百姓骨架都比中原其他地方的人大些,放眼望去高高壮壮的一片, 瞧着就有种兵强马壮的舒坦劲儿。   白宁是内行,边走边感慨说尚武之风真不是吹的。   晏骄又是惊叹又是好奇, “这也能看出来?”   白宁点了点头,“习武之人的走路姿势就不大一样,而且吐息和脚步也更轻快些……”   阿苗听得入了迷, 突然问道:“师父,习武之人的骨头是不是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这个问题可以说非常专业了,晏骄赞许的摸了摸她的脑袋,指着白宁现身说法,“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就好比白姑娘,她常年使枪,双臂骨骼应该比寻常人发达些。若是腿上功夫强的,下肢相关骨骼自然也会有反应。”   白宁几乎是本能的低头看胳膊,然后再看看晏骄的,嗯……使双锅的也是手上功夫吧?   三人溜溜达达去了菜市场,晏骄买了不少米面肉蛋的,都请店家送到衙门后门那儿,说要给大家做个乔迁宴,馋的白宁和阿苗直流口水。   “快,快去看啊!李老虎给人打飞了!”   “啥?那个李老虎?”   “有人踢馆了,快去看呐!”   “走走走,还吃什么,快去看看哪儿来的神仙!”   三人才要去脂粉铺子里瞧瞧新鲜,却见一个穿着短打的精壮汉子满头大汗跑到十字路口上大喊起来,话音刚落,就引得路人炸了锅。   一时间吃饭的也不吃了,喝酒的也不喝了,甚至许多正挑胭脂水粉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也都丢下手中物事,兴冲冲往城东跑去,明显踢馆带来的吸引力压过了爱美天性。   踢馆?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点儿微妙的预感:   他们一行人今儿才得了空,然后今儿就有外人去踢馆……   嗯……   三人顺着人流跑了两条街,远远看见一座武馆气派非常,正中央牌匾上“飞虎堂”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威风凛凛。   她们还没站稳的,就听里头忽然迸发出一片“哇”“哎呀”的惊叹声,然后前面人群非常迅速而主动的从中间分开一片空地,紧接着就倒飞出来一个汉子,仰面躺在地上哼唧半天爬不起来。   白宁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拖着晏骄和阿苗往才刚散开的空隙中挤,三下两下竟真的到了前头。   晏骄一抬头,就见庞牧叉腰站在演武场正中央狂笑,可以说非常嚣张。分明天气又闷又热,可他一滴汗都没出,干干爽爽的四周喊话,“还有谁?一起上吧!”   晏骄忽然有些没眼看:“……”   还真是他啊!   飞虎堂的几个教师和一众弟子东倒西歪横了一片,剩下勉强站着的也都歪歪斜斜,气的满脸通红,想上前又不敢,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后头齐远和图磬一左一右抱着胳膊站着看热闹,看着看着就看到人堆儿里多了仨熟人。   图磬下意识放下胳膊站好了,拼命朝场上庞牧使眼色,然而对方刚起个头儿还没尽兴就发现没对手了,哪儿顾得上?   倒是齐远死猪不怕开水烫,竟咧嘴一笑,还举起胳膊往晏骄她们这边挥了挥手。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同时感觉到了澎湃的羞耻。   不说以前的,如今好歹你们一个知府、一个同知,外加一个圣人亲封的带刀侍卫,俱都是四五品的大员,放在京城也不算芝麻小吏了,好端端的人事儿不干,青天白日就跑来踢馆?   回去之后真不怕被廖先生打死?   考虑到自家元帅至今也没跟晏姑娘定亲,远不像自己来的这样肆无忌惮……暗中操心的图同知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然后等庞牧习惯性看过来时,往场外努了努嘴儿。   庞牧满脸狐疑的看过去,“……”   飞虎堂众人就见方才还以一当十的绝世猛兽突然跟见了主人的狗子似的,瞬间收敛起息,颠儿颠儿跑到门口,对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笑的傻里傻气,“你什么时候来的?”   晏骄面无表情的模仿着他的动作和语言,浮夸而拙劣,“还有谁?一起上吧!”   白宁:“……噗!”   庞牧:“……”   娘的,突然有点羞耻!   他红着脸挠挠头,干脆朝图磬和齐远一招手,拉起晏骄就跑,“走走走,回家!”   飞虎堂众人:“……啥玩意儿?”   庞大人对进退事宜显然经验丰富,眨眼功夫就没了踪影,只留下满堂狼藉,若不是那些被打趴下的人还在满地哼哼,飞虎堂众人真要怀疑是噩梦一场。   副堂主捂着胳膊怒道:“堂主,这厮好不讲理,捣了乱就跑!我看一定是其他武馆派来的!”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确定,“不能吧?他们若有这样的人才,咱们还能没听见风声?”   “就是,别人不说,双枪堂的秃厮手下若有这等强人,早跑来耀武扬威了。”   被叫做堂主的中年人约莫四十来岁,听了这话却摇头,“不像,据说就在过去的一个时辰内,城中最负盛名的九家武馆”   话音未落,副堂主就火烧火燎的问道:“都被踢了?”   堂主瞪了他一眼,“我不正要说吗?!”   副堂主缩了缩脖子,就听自家堂主皱眉道:“算上咱们,被踢了七家。”若不是那位姑娘出现,眼见着剩下两家也跑不了。   真要说起来,峻宁府已经很久没有闹出这样大的风波了。   以一己之力搅动满池的水,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七家?众人面面相觑,副堂主又笃定道:“那肯定是剩下那两家干的。”   堂主显然不大想跟这个说话不过脑子的副堂主交流,太心累。   他沉吟片刻,伸手唤来心腹,“你带兄弟们出去偷偷打听打听,这几日城里来了什么厉害角色没有?”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人的身手并不像是野路子,也与寻常江湖路数很不相同。   说完,他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们前儿不是就说三当家快回来了?怎么今儿还没见人!”   “就是,”副堂主突然来了精神,忿忿不平道,“若是老三在,指定打的那厮满地找牙。”   堂主:“……”   人生在世,本事不济还能继续练,唯独这天生脑子不好使,真是要了命了……   自家朝夕相处的兄弟几斤几两没个数吗?就才刚那人,打他们一武馆的人都没流一滴汗,明显在猫逗耗子,就算老三回来了也照样趴蛋!   毫不意外的,庞牧被廖无言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着图磬和齐远也没跑,三人齐刷刷在书房里头顶水碗站着。也不算白站,站着照样得处理公文。   廖无言看向图磬的眼神尤其复杂,十分痛心疾首,“你说说你平时多么稳重,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了,可竟也跟着一起胡闹!”   图磬羞耻的低下头,觉得特别丢人,脖子都烧红了:这无疑让他回忆起儿时不肯好好念书时父亲的手段。   但关键在于,如今他都快成家了……   他后悔,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庞牧努力为自己辩解,“先生听我说,我是有正当理由的!”   廖无言斜眼看,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冷哼。   庞牧干笑着解释,“兵法有云,擒贼先擒王,峻宁府习武蔚然成风,读书种地反而在其次。而这之中又以城中九家武馆为首……我都问过裴文高了,老头儿当年初来乍到,足足花了一年多才让那些人心服口服,可先生你也知道,我哪儿做得来那水磨的功夫?”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与文人相轻互看不顺不同,其实真正的习武之人最好打发:只要打得他心服口服,就什么都妥了。往后咱们若再想干点儿什么,岂不事半功倍?”   齐远和图磬赶紧点头,带的两个脑袋上水花四溅,表示他们真的是出去办正事的。   “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廖无言板着脸点点头,不等三人面露喜色,马上又黑着脸喝道,“来日方长,你什么时候打不好?偏这头一日,千头万绪,衙门里多少事等着你上手!多少人等着见你!你倒好,一觉起来就没了踪影,怎么不昨儿夜里就横在人家门口等着?”   廖无言骂起人来简直无敌于天下,饶是彪悍如庞牧也只有缩着脖子挨训的份儿。   等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回合,却听廖无言问道:“你们自报家门了?”   庞牧&图磬&齐远:“……”   坏了,打的太痛快,忘了!   廖先生发火,后果非常严重,直接导致三人齐齐缺席了乔迁宴,稍后晏骄和白宁两个家属提着大食盒过来送饭,然后一进门就被三人的造型唬住了。   ……廖先生真是太不容易了!   罚归罚,饭该吃还得吃。   早起晏骄买到了上好五花肉,使唤大河剁成细细的肉泥,好生调了味儿,做了一大锅生煎。   核桃大小的生煎包又圆又胖,半透明的薄皮上撒着黑色的芝麻和翠绿的切碎的小葱,与底部金灿灿的锅巴相映成辉,微微用力一夹,便能感觉到里面晃动的汤汁。   吃的时候先小心的咬一个小口,吹上一吹,待里面汤汁微凉,或是一口连汤带肉一口吞了,或是先美美的喝一口肉汁儿,再蘸一蘸姜醋,一个生煎吃出两种口味,真是美得很。   咸甜口的生煎吃多了,再夹一点清新爽口的凉拌腐竹,里头拌了鲜嫩的芹菜和胡瓜丝,咔嚓嚓满口清香,最是解腻。   齐远一个单身狗非常适应良好的跟两对恋人坐着,而且因为不用眉来眼去的,专心致志吃起来速度飞快,中间甚至很得陇望蜀的问道:“这包子也太好吃了,晏姑娘,咱们晚上也吃这个吗?”   晏骄接过庞牧特意开了口吹凉的生煎,看向他的眼神宛如看智障:这人是不是就不知道愁字咋写?   如果不是记忆还在,她简直要怀疑薛家庄一案时那个狠厉、深沉的齐大人是幻觉了!   可等庞牧和图磬都直勾勾望过来时,晏骄索性就放弃挣扎了:挺好,心宽挺好的。这战场上腥风血雨下来的人真是不一样……   “我炒了芝麻盐,今儿闷热的很,晚上吃凉面吧,撒上很香的。”   几个人吃到七分饱,开始放慢速度,一边喝茶一边闲谈,正惬意间,林平从外头急匆匆跑过来,“大人,有案子!”   众人一见是他,齐刷刷吸了口凉气:这才头一天,就出人命了?   一看他们这个表情,林平就回过味儿来,啼笑皆非道:“没死人!有个汉子报案说被人洗劫了财物。”   稍后庞牧升堂一看就乐了:这不是昨儿冲宵楼那个满身花绣的汉子么?   显然那汉子也认出他来,很有点儿惊讶,“你,啊不,您就是新任知府?”   庞牧笑道:“怎么,不像?”   那人竟真的老实点头,又仔细打量几回,摇头道:“不像,跟裴大人也太不像了。”   瞧这块头,瞧这身板,瞧这气势,比他还像个习武之人,怎么就会是个文官儿?   文官就该是裴老大人那种清瘦风流的样子才对嘛!   庞牧也不在意,只是饶有趣味的问道:“我瞧你也颇通拳脚,如今也好端端的,怎的还叫人洗劫了?”   没想到这个叫宋亮的汉子倒挺容易害羞,脸又红了,略犹豫了下,才把事情原委说了。   庞牧越听越乐,最后拍着大腿道:“敢情你是遇上扎火囤了!”   扎火囤就是仙人跳。   齐远看过来的眼神也多了点儿玩味,心道瞧你长着副老实像,没想到还挺会玩儿啊!   宋亮脸上好像要滴下血来,脸红脖子粗的喊道:“不是,我是真心跟她好,没想到……”   他刚从外头替人押镖回来,路上遇见了一个叫丽娘的女子,两人一见如故,宋亮迅速陷入爱河,短短几天就决定要娶她为妻。昨儿跟庞牧他们在冲宵楼遇见时,也是冒雨替丽娘出来买吃食。   谁成想昨儿半夜,他正在客栈里同丽娘说话,突然闯进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直嚷嚷他勾引良家妇女,而连日来一直温柔体贴的丽娘也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哭诉起来。   宋亮当时就懵了,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喝的水里给人下了蒙汗药,浑身功夫也使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对方按着自己的手画了押,被迫承认过错,又看着他们将一应财物席卷一空,然后逃之夭夭。   说完之后,他沮丧的垂着脑袋道:“若她开口,我全部家当给了也没话说,可这也太叫人伤心了。”   这么老大个汉子站在公堂之上诉说情伤,如同一头熊哭喊自己的蜂蜜罐子被偷走了,场面很有点儿诡异。   齐远忍不住道:“既然你已有了心上人,昨儿怎么还公然夸别的姑娘笑的好看?”   庞牧斜了他一眼,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谁知宋亮却一脸憨厚道;“我说的实话啊。”   齐远一噎。   宋亮不知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只是挠头,“从小爹娘就教我做人要说实话,那人家姑娘长得是好看么!”   庞牧都给他逗乐了,“嗯,是好看。”   宋亮点头,又眼巴巴问:“大人能给草民做主不?”   “做主,”庞牧失笑,又细细问了许多话,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词儿,就转过脸去问齐远,“飞虎堂……这名儿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齐远眨巴着眼想了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小声道:“昨儿咱们去的最后一家武馆好像就叫飞虎堂。”   庞牧摸了摸下巴,又问宋亮,“你既然是飞虎堂的人,怎么有家不归,还与那丽娘住在客栈里?”   “她说还没准备好见我家人,”宋亮垂头丧气道,“我便依她所言,暂时住在客栈内,准备过两天一并带她回去。”   如今想来,这哪儿是没准备好啊,根本就是同伙还没跟上来吧?   再说了,飞虎堂那是什么地方?峻宁府赫赫有名的武馆,若果然住进去,还怎么作案?岂不是自投罗网!说不定那丽娘刚得知时都快吓死了。   “你没想叫兄弟们帮忙?”齐远难掩好奇。   江湖人最重脸面和义气,尤其是遇到这种难以启齿的事儿,大部分人要么自认倒霉,要么就找熟人帮忙暗地里解决了,很少有像宋亮这样第一时间大大方方过来报案的。   “遇事儿了不就该找官府么?”谁知宋亮反而满脸诧异的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这个公门中人咋不知道按规矩办事。   这是齐远今儿第二次被个看似没头脑的二愣子噎得没话说。 第70章   宋亮在衙门里仔细说了细节, 又依言去跟画师做了嫌疑人画像,这才闷闷不乐的回到飞虎堂。   一路上, 还有好些熟悉的商家、百姓笑着同他打招呼:“呦, 三当家回来啦?”   “瞧着人越发精神了。”   “这条猪腿拿回去吃啊!”   “我家小子这个月去找你拜师啊, 哎呀,也不是外人, 这只鸡拿着,拿着!你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   宋亮一边走一边推辞, 顺便还帮一个老妇人把货车推到阴凉底下摆好了,转身就被塞了个粉扑扑的桃儿,这才挂着满身的“盛情难却”回家。结果一进门,就见不少兄弟一瘸一拐哼哼唧唧的。   这是……他不在, 被人踢馆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 已经有眼尖的瞧见他,十分欣喜的朝里头大声喊道:“三当家的回来了!”   以堂主周鹤为首的飞虎堂众人俱都高兴的迎出来,拉着他左看右看。   “好小子, 出去一趟瘦了好些!”   “兄弟们盼你盼的,那叫什么来着?啊,望眼欲穿啊!”   “怎么才回来?”   汹涌的热情将宋亮淹没, 他被簇拥着来到里间大堂,坐在属于他的第三把交椅上, 先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毛桃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这才十分忧伤的摸了摸光滑的把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趟挣的银子给人抢去了。”   周鹤笑容一僵, 众人闻言纷纷拍案而起,怒道:“什么,竟然还有人胆敢抢劫我们飞虎堂的人?!”   “点子扎手?竟连三当家你都敌不过?”   “实在太可恶了,绝对不能放过他!”   有心思细腻的喽啰急忙问道:“三堂主,报官了吗?”、   宋亮老实点头,“我就是先去报官才回来的。”   以周鹤为首的飞虎堂众人纷纷点头,明显放下心来,“对对对,出了事要第一时间找官府。”   “报官就好,报官就好,想必不日就有消息了。”   “是,一定要让那些个厮受到律法的严惩!”   见大家都十分愤怒而克制的谴责着身份不明的歹徒,堂主对他们的觉悟和积极主动性非常满意,见缝插针的教育说:“裴大人告诉我们要相信朝廷,如今他虽然不在了,但他老人家的金玉良言还是要遵循的。咱们虽然是江湖中人,但也要守规矩走流程,千万不能叫外面的人看轻了,说咱们是无脑莽夫!”   不知道的人听了,指不定要以为那位令人尊敬的裴大人已经仙逝了……   一群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纷纷点头,显然都非常认同。   稍后,众人散去,周鹤与副堂主彭彪才细细问了经过,听明白原委之后也是半晌无语。   彭彪又急又气直挠头,把桌子拍的啪啪响,“之前我就说我婆娘的妹子不错,你几次三番的推了,这可倒好,偏去外头给人骗了。”   宋亮一听就小声嘀咕,“二嫂那个样儿,她妹子……我不要!”   彭彪把眼一瞪,还要再劝,头大如斗的周鹤忙伸开胳膊往两边一推,熟练的打圆场和稀泥,“大热天的,都少说两句吧,听的人头晕上火的。”   这俩小子,啥时候能叫人省点心?他也才不过四十岁的人,可每每早起都能在枕头上收集到好多头发。发妻也时常抱怨,说再这么下去,他的发簪都快簪不住了……   “如今衙门接了案子,我们也可以暗中帮忙打听着,这里是咱们的地界,难不成还能叫他们跑了?”周鹤到底是大哥,说话就是靠谱,三言两语就把本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的宋亮给安抚住了。   宋亮嗯了声,忽然又问自家堂主,“大哥,你知道咱们这的知府换人了吗?”   “你一走四个月都知道换人了,”彭彪就大咧咧道,“我同大哥整日守在这里,怎么可能不知?”   周鹤点头道:“知道是知道,只是还没寻个合适的由头前去拜会。对了三弟,你才从那里回来,他长什么样?是不是老裴大人那样和气的人?好不好相处?”   听说朝廷的官儿都挺瞧不起他们武人的,裴老大人是个例外,可千万别一换人就把如今的大好局面弄僵了。   什么样?宋亮眨巴着眼,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一张满是威严的脸,想了半天才非常谨慎的说:“跟老裴大人不大一样,但好像也不难相处。”   听他说前半句的时候,周鹤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等听了后半句,便又松了一口气,搓着手道:“不难相处就好啊,咱们还指望更进一步哩!”   他回头看了外头演武场一众干劲满满的兄弟,脸上洋溢着名为希望的光辉,“这一批里多有好苗子,等咱们练出来,我就去探探路子,看能不能借借以前老裴大人的光,再试试往衙门甚至是禁军里输送些个人才。”   中央禁军他们是不敢指望了,可地方上也有驻扎,或者直接是地方军,那门槛就低得多了,若能进去,混个小官儿当当,当真是光宗耀祖。   如今世道变了,吃江湖饭风险高,而且还很难混个温饱,哪里比得上进朝廷和衙门口里端着铁饭碗?体面光鲜还稳定,姑娘们最愿意嫁这样的汉子了!   做堂主,他很有必要替兄弟们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包括终生大事。   不过自家三弟……确实是失算了!   “大哥,我不在期间,有什么事吗?”宋亮关切的问道。   “你别说,还真有!”经他一提醒,周鹤总算想起来前儿被人踢馆的事儿,忙三言两语说完了,又拍着大腿唏嘘道,“可惜当时你不在,不然指定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打过是不可能打过的了,但习武之人不就应该在不断与人交手中学习进步吗?自家三弟是他们几个兄弟之中天分最高的,若果然能与那人交交手,说不定也能长进不少呢。   宋亮一听,果然也遗憾非常,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总觉得大哥口中形容的那个人莫名有点耳熟。   是不是在哪见过?   ——   这是庞牧转文职以来第一次遇见的扎火囤案件,他表示十分重视,打发走了宋亮就叫人开了例会。   因晏骄一次次的出色表现,如今大家已经将她定位为半个刑侦人员,每次例会都有一个固定座位,如今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庞牧右手边。   听庞牧说了宋亮的报案过程后,饶是晏骄见多识广,也不禁有片刻错愕。   那话怎么说来着?   我抽烟我喝酒我泡吧,但我是个好女孩儿;   我纹身我练武我吓人,但我是个守法公民……   她突然就有点体会到日本黑道分子企业化合法经营,卖糖块、卖表情包创收的感受了呢。   庞牧插着腰分析说:“那个骗子团伙已经知道宋亮的底细和身份,想必也胆战心惊,必然不肯在城中多呆,只怕这会已经出城了。我已吩咐下头的人将宋亮描述的画像分发下去,又做了几样伪装图例一并画了,想必过两天就能有消息了。”   图磬点头道:“属下已分派人手四处查探,如今是夏天,他们能做的伪装有限,应该不会太难。”   天气这么热,大家都能穿多少穿多少,身上大凡略多点东西都会让人觉得奇怪。而且又容易出汗,伪装很容易被冲刷掉,故而对于擅长伪装的人士来说,无疑非常影响发挥。   但是冬天就不同了,大家都能穿多少穿多少,裹成熊也不会叫人多看一眼,天时地利,显然是个极其有利于想象力和创造力发挥的季节。但对于衙门追逐人员来说,无疑是噩梦……   如今受害人又积极主动的配合,己方堪称占尽优势,如果还不能尽快找出那一伙人的行踪,实在对不起身上的官袍。   不过话说回来,捉奸捉双、捉贼捉脏,就算回头他们抓到了人,钱这玩意一花出去就找不着了,万一他们不承认也是个问题。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在,单纯有宋亮的口供,不足以为凭啊!   最要命的是,更何况他还被人按着画了押,说那些东西是他主动赠予的,人家完全可以说他是当时财迷心窍双手奉上,结果提上裤子之后翻脸不认人……这就很麻烦了。   廖无言都不知是不是该佩服那骗子团伙办事缜密了,“如此看来,还是拿个现行最合适。”   哪怕定不了以前的旧案,可好歹能用新案惩治一二。   话音刚落,众人脑海中好像突然就有个小人儿极其轻微的拨动了一下弦!   众人飞快的交换下眼神:   啊,何等熟悉的场景,何等熟悉的走向!   不光他们,廖无言说完后自己都后悔了,直接干脆利落道:“想都别想!”   以前自己已经被这群崽子坑的去勾引了一回妓女,难不成如今还要去勾引骗子?   庞牧笑得十分憨厚,搓着手道:“瞧先生您说的,好像我们逼您什么了似的。”   廖无言冷笑着白他一眼,你们是没说,可心里想的明白儿的!   如今他夫人孩子都在呢,怎能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   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齐远忍不住怂恿说:“可先生啊,这事儿确实得拿个现行才好啊!如今他们一朝得手,谁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会干下一单买卖?被动等待不是咱们庞家军的做派!可咱们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办这事儿又必须得叫个信得过的人去……你瞧瞧大人,再瞧瞧我,再瞧瞧老图,他都不是这块料啊!哥几个又蠢又不懂得见机行事,关键是浑身匪气,傻子也知道不会上钩了。”   齐远虽然平时二傻子似的,可关键时候还是很靠谱的,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的备用选项堵死了。   正如他所言,庞牧常年纵横沙场,久居人上,一身气势什么都遮掩不住,瞎子也不会主动上前送死。   齐远一身猴儿气,两只眼睛里恨不得蹦出精光来,指望他装傻?   至于图磬,到底是从小大家子里长起来的,恨不得骨头缝里都透出富贵来。能打能杀但也有小脾气,如今外出办案还有点娇气呢,偏年纪又最小,大家都爱多照顾一把……   而且说白了,图磬跟宋亮完全是两个极端,但凡将宋亮定位目标的惯犯团伙,就绝不可能招惹这样的公子哥儿。   还有齐远说的另一点,就是这事儿目前的主动权并不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   若是那伙骗子动作慢,尚且在附近徘徊倒也罢了,可万一对方突然逃窜后决定金盆洗手了?又或者是要潜伏上个三年两载的再干,难道他们也等那么久?   他们毕竟初来乍到,虽然裴老大人是个好官,但水至清则无鱼,谁能保证下面的人都如他一般干净耿直信得过?   廖先生的手指有节奏的在桌面上敲击,心中一刻不停飞快的将手头的的人都挨个儿,然后……   “让卫蓝去吧!”   众人:“……您说啥?”   那不是您老人家破例收的心爱徒弟吗?这就眼睛不眨一下的推出去了?   廖无言微笑着扇扇子,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漫不经心道:“一味闭门读书不可取,他还年轻,是该多些历练,提前体会下生活的艰辛和官场的残酷。”   众人:“……”   那什么,人家卫秀才年幼失秙,丧父丧母还被亲戚赶出来,后来又经历如此种种,人生已经足够多舛好吗?   不过……   庞大人当即非常严肃的表示,天地君亲师,他们这些人也不过是外人罢了,既然师父都决定了,他们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晏骄:“……”大人你真的不是在暗自庆幸吗?   于是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然后大家就热烈的讨论起即将到来的舞狮大会。   峻宁府的好武体现在方方面面,其中之一就是立秋时连续三天的舞狮大会。   城中有名有姓的武馆自然要参加,其余商铺、家庭等等任何组织,甚至是府学,只要乐意,都可以报名,最终获胜者非但有丰厚的奖金和勇士称号,而且还能保留一年金狮头,可以说面子和实惠全有了。   听说好多在舞狮大会上表现出色的未婚男女,往往大会结束后就能迎来好姻缘……所以是男女老少都最为关注的节日。   晏骄不禁感慨其功能之全面。   原本大家还觉得奇怪,舞狮就舞狮吧,别的地方也不是没有,怎么就跟勇士挂上勾了?   可等弄明白规则之后,顿时肃然起敬:   峻宁府的舞狮是要在遍地梅花桩上进行,全程不能落地,而且当日还要搭建一座四层楼那么高的高台,舞狮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施展各种功夫抢红,并阻止其他队伍抢红!   晏骄瞬间联想起现代看过的黄飞鸿系列,并深刻怀疑这些习武之人的脑回路都是一样的。   依旧负责治安的图磬图同知皱眉道:“每年在这个舞狮大会上受伤的人不计其数,早年还有死了的,也就是裴老大人来了之后加以约束,他们才算是收敛了。今年是头一年,又近在眼前,只有二十来天,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咱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上手。”   庞牧抱着胳膊仔细看着峻宁府城地图,快准狠的点了点几个位置,“那几日出入车马人流必然翻番,这几处要加倍防范,马虎不得。尤其是扒手、盗贼,甚至是拐子,更要格外留心。对了,稍后老图留下,同我一起见见衙门里的两位捕头和其他几个人,先把脾气和路子摸一摸。”   图磬抱拳领命。   庞牧想了下,又对廖无言道:“有劳先生等会儿跟卫秀才说一说,大河暂且留下,另拨小四小五暗中保护、往来传递消息……”   大河忠心有余,机变不足,贸然跟去反而容易拖后腿。   如今小六小八除了听他差遣外,基本上专供晏骄驱使,倒不好再拨往别处了。 第71章   昨儿晏骄上街买菜, 意外遇到一位商人从南边带了不少笋干,她欣喜的买了许多, 今天就做了浓油赤酱的笋干烧肉。   经过水分和油脂的滋润, 原本皱巴巴的笋干已经有了几分丰盈, 咬起来厚实劲道,与亮闪闪颤巍巍的五花肉块挤在一起, 说不出的和谐诱人。   大夏天的,总要多点清淡, 她便又用花椒爆香后干烧茄子豆角,又香又嫩。   额外还有辣油、蒜汁儿、香醋拌的凉皮,多多加上胡瓜丝,无疑是众人最爱的夏日美食没有之一。   【老夫人打从多少天前就盼着这一口, 只是知道做起来麻烦, 不好意思说罢了,今儿终于得了,便狠狠扒了一大碗。】   只是这么几样简单的小菜, 再配着几碟自制小咸菜,就是很好的一顿饭了。   饭后,她亲自去卫蓝那里收盘子, 就见对方捧着一壶浓茶,怔怔坐在廊下发呆。   见晏骄过来, 卫蓝忙将已经洗刷干净的餐具端出来,道谢后又开始走神。   说老实话,卫蓝从没想过拜师之后竟然还会有这种服务, 啊,不是,是历练和体验项目,整个人难免有点崩溃。   但自家师父说的又非常难以反驳,毕竟自己以后注定是要入官场的,多经历点事情,似乎也没有坏处。   晏骄约莫他此刻心情比较复杂,也不知到底该同情还是怎么的,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做给你吃啊?”   卫蓝扭过头来,神色复杂,看样子有点儿想哭,又有些想笑,“姑娘这么说,倒有些像断头饭。”   晏骄失笑,“放轻松,咱们都有人暗中盯着的,之前廖先生不也全须全尾回来了?”   谁知卫蓝一怔,语气急迫道:“先生也?”   晏骄惊讶道:“你不知道?”   对啊,这事儿廖无言肯定是不可能主动往外说的,而其他人估计也没有这么闲,所以卫蓝还真不知道。   见晏骄这个表情,刚还低迷的卫蓝突然就跟原地满血复活似的跳起来,双手握拳,满面红光道:“我一定不会辜负先生的期望!”   他一定会追逐先生的脚步!先生做过的,他也要做一遍!   晏骄:“……”   不是,他绝对是因为自己不想去才推你出去的!   唉,算了,你高兴就好。   因为受害人宋亮报案及时,又配合官府调查,那个扎火囤团伙的踪迹第三天就被人报上来了。   一共四个,三男一女,倒也没跑远,如今就在距离峻宁府城十几里的小镇上租住。   往这条线跑的杨旺捕头禀告道:“看样子,那伙人也着实被宋亮的身份吓了一跳,连夜逃跑,可到底又舍不得,就这么不远不近的等着。”   峻宁府的舞狮大会颇有名气,别说辖下州县,就是外地也有不少跑来看热闹的。再过几天,府城周围一带食宿费用飞涨,许多手头不那么宽裕,或者来晚了的人便都会退而求其次,住到能一日往返的县镇。   这么多人就意味着商机,而这份商机显然也并不局限于正经商人,每到这种时候,抢劫、诈骗、盗窃等形形色色见不得人的营生同样飙升。   出门在外,以和为贵,尤其扎火囤这种,本就心虚,万一闹将起来还不够丢人的,大多选择吃个哑巴亏。可以说舞狮大会就是扎火囤的旺季!试问哪个骗子团伙不动心?   庞牧大喜,忙命人将宋亮带去最终确认,又坏笑着给卫蓝传话,叫他做好准备。   游学途中过来看热闹的傻书生什么的,简直太好骗了!   谁知宋亮傍晚回到飞虎堂之后没多久,又来衙门了。   庞牧饱含期待,“怎么,还有什么意外发现?”   宋亮挠了挠头,表情有些局促,“不是草民……就是不放心,跟过来看看。”   说话间,另一个捕头杜奎满头大汗的带着几个人进来,听了这话便对庞牧道:“大人,是那飞虎堂二当家与婆娘打架斗殴,被人报了官。”   庞牧:“……”   这老裴大人教育的是不是太好了点儿?夫妻打架也来?   照这么下去,多少衙役也不够使的啊。   就见后头衙役们果然带着一对三十岁上下的男女进来,俱都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说,还都带着血道子,显然刚经历的战斗比较惨烈。   庞牧吃了一惊,若不是提前得知内情,他都要怀疑这俩人进行了一场好厮杀!   就在进门的瞬间,那女子还跳着脚朝男人踢了一腿,男人没提防打了个踉跄,才要还手,却听惊堂木一拍,“公堂之上也敢撒野,成何体统!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彭彪一怔,下意识抬头,看清堂上大人面容后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这不那天带人踢馆,踢完就跑的那厮吗?   庞牧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宋亮茫然的眨了眨眼,转头看向自家二哥,“二哥,你认识庞大人?”   彭彪一张青紫交加的脸越发红了,“踢馆那人就是他!”   宋亮张大了嘴巴。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宋亮今日随杨旺认人,回去时遇见彭彪,杨旺顺道嘱咐了几句,叫他也叮嘱堂中兄弟们注意些,谁知不知怎的就被妻子听见。   那婆娘也是个憨的,只隐约听到几个“女人”“骗钱”的,便下意识以为是自家男人在外头寻花问柳,登时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冲出来厮打。   彭彪自然是不肯认的,奈何母老虎不听解释,两人便胳膊腿儿乱飞,乒乒乓乓对打起来……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   庞牧听得无言以对,也不跟他们闲扯,只是看了看同样满身狼藉的彭夫人,本能谴责彭彪道:“好歹是媳妇儿,怎么不知道让着点儿?”   话音刚落,大堂上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杜奎干咳一声,悄悄上前附耳道:“好叫大人知晓,那婆娘也是飞虎堂的狠角色,功夫甚至还在彭彪之上,若他真不还手,只怕早给打死多少次了。”   庞牧:“……”   所以,这位膀大腰圆的二当家才是弱势群体?   习武之人素来仰慕强者,若是一般的官儿,彭彪是不服气的,可眼前这人……他就本能的有些怂,当即红着脸哼哼道:“本也不是大事,不过是路过百姓不明真相才报了官,劳烦大人过问,小人与浑家这便回去吧。”   夫妻打闹折腾到衙门里来,实在是面上无光。   “谁准你们走的?”庞牧示意人留下,又问杜奎,“杜捕头,民间夫妻打架的事情多么?”   杜奎想也不想的点头,“怎么不多?两口子嘛,拌个嘴、动个手也是常有的。”   庞牧指了指下面鼻青脸肿两个,“峻宁府的都如此彪悍?”   这哪儿是简单的拌嘴啊,简直是往死里打。   杜奎莫名脸红,犹豫了会儿才谨慎道:“本地好武,便是寻常村妇也多会些拳脚,这个,这个大约是会比别地略重些……”   “这样不行,”庞牧皱眉摇头,果断道,“好武斗勇本也没什么,有能耐外头使去!对一家人招呼甚!”   “长此以往,你也觉得没事,我也觉得正常,都越发不上心了。哪日万一有个不知轻重的,出人命也不稀奇!”   说到这里,庞牧又问杜奎,“你是本地积年的老捕头了,过去几年中,可有因家中琐事拌嘴失手杀死的?”   杜奎一怔,别说,还真有!   他虽没说话,可庞牧见他表情也明白了,当即将惊堂木一拍,“来啊,将堂下二人拉下去,依照聚众斗殴论处!”   别说彭彪夫妻俩,就连在场衙役也都愣了,当即有文书小声道:“大人,这个不大合适吧?”   夫妻打架亘古就有,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般能劝和的说几句就完了,哪里好这样郑重其事的?传出去也叫人笑话,说他们知府衙门闲的没事做。   “本官却觉得合适!”庞牧冷笑道,“我且问你,若是你走在街上,突然被人打成这般,当地官员却只胡乱和稀泥,你高兴不高兴?”   、   自然是不高兴的,若抛去夫妻关系看,这样程度的伤痕绝对够狠打一场官司的了,少说也得在大狱里蹲几天尝尝滋味儿。   文书一噎,却还是本能地觉得两者不能一概而论。   庞牧严肃道:“律法无情,却不该被甚么夫妻关系越过去,不然来日若有人以此为由,故意殴打、虐待,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届时律法威严何在?”   “我是你爹,便能随意打杀了;你我是夫妻,打个半死也无人说话;他是儿孙,虐待老人也是自家丑事……什么歪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果然这些本该是天下至亲的关系反而成了遮羞布,还要律法作甚?便都关起门来自治可好?既然律法在此,那便没有例外!什么夫妻父母的,且先看了律法再说!”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或是震惊,或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直接丢了签子下去,“来啊,拖下去!”   众人被他的气势所摄,浑身巨震,没人能说出一句话。   宋亮本以为只是跟着走一趟,主要还是怕哥哥嫂嫂半路上再打起来,谁知三人去一人回,剩下夫妻两个真成了苦命鸳鸯:要留下吃半月牢饭。   三当家蹲在大柳树底下挠头,久违的有些茫然,苦恼着不知该怎么回去跟兄弟们解释,接下来十几天的舞狮训练……飞虎堂可能得少两条腿儿!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那位庞大人竟意图将此案树成典型,命人写了许多告示遍贴全城。   好么,这下整个府城百姓都知道他们飞虎堂的二当家和媳妇儿关起门来打架,结果双双打到大狱里去吃牢饭了!   大当家周鹤直接懵了,这走向不对啊!   才几天功夫,武馆被踢,三当家被骗,二当家夫妻蹲牢房……是不是得找城西头的徐瞎子算一卦?   此案一出,旁人倒罢了,唯独一个晏骄,看着庞牧的眼睛里柔和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哪怕就是现代社会,仍旧有许多政府和个人认为夫妻双方之间的暴力行为是家务事,根本不管,可在这遥远的大禄朝,竟有一个男人突破了这样的桎梏!怎能不令人动容。   庞牧不知她心中所想,反而被她这样脉脉含情看的不自在,一个劲儿的在椅子上扭来动去,“你咋这么看我?”   晏骄突然上前亲了他一口,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真好!”   庞牧喜得开了花,刚想凑上去亲香,齐远的大嗓门又不合时宜的在门外响起。   “大人!卫秀才那边有消息了!”   两人身体同时一僵,刚才的旖旎瞬间消散。   晏骄捂嘴儿笑,庞牧恨得牙痒痒,到底还是先按着狠狠亲了一口,这才气势汹汹推门走出去,“老子没聋,嚎什么!” 第72章   小四生就一张无辜娃娃脸, 看上去非常纯良无害,便充作卫蓝的书童, 与小五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今儿便是后者回来报信儿。   “大人, 那卫秀才当真是个人才!”小五兴冲冲道。   从前几天开始,峻宁府城左近几个州县就多了许多外地面孔, 天南海北的方言叽叽呱呱响着,渐渐热闹起来。   这些人有纯来玩的, 也有冲着赏金和名头参赛的,可不管什么目的,总得考虑衣食住行。不少百姓便将闲置的院子或是紧赶着打扫出来的房间拿来出租,赚点零钱贴补家用。   原来昨儿卫蓝以游学书生的名义租下扎火囤集团隔壁人家的厢房, 出门时正好与那四人做了个对面。名唤丽娘的女骗子因他年轻俊秀又一派斯文, 是个寻常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免多看几眼,极尽矫揉造作妖媚之能事。   卫蓝一来怕误了差事, 二来担心弄丢临行前庞牧硬塞过来的几个银锭,本就有些紧张,吃她这一吓顿时涨红了脸, 竟不小心将包袱掉到地上。   谁知歪打正着,只这包袱落地的一声儿, 就叫丽娘和伴当的眼睛亮了起来。   俗话说得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几个积年的老骗子一听那声响,便知绝对是银子错不了,少说也能有几十两!   晚间,心痒难耐的四人凑在一处说话,内容始终不离隔壁书生的包袱。   年轻的外地书生,害羞腼腆老实,身边又只跟着一个看上去比他更年轻更没经验的书童……这不正是天上掉的钱袋子?   “小四放开了装傻充愣,卫秀才是真紧张,”说这话的时候,小五笑的跟什么似的,“本来还愁如何不着痕迹的引起对方注意,这下可好,什么都省了。”   “打铁需趁热,”庞牧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效果,笑道,“让卫蓝和小四都抓点儿紧,务必赶在舞狮大会之前将对手拿下,莫要再误伤其他无辜百姓。”   小五领命而去。   处理完正事后,庞牧一回头就不见了晏骄踪影,也不必问,只循着空气中飘过来的浓烈香气摸过去就是。   这几日天气又闷又热,大家胃口都不大好,肉更懒得吃,晏骄便弄了许多肥嫩的鸡腿儿,清理干净后剖开平摊,装入大陶罐内吊在井里,细细腌制了一晚上。等次日半头晌拿出来时,酱料都已渗入鸡肉纹理,整个儿泛着美丽的红棕色。   她取了之前托平安县的张铁匠打造的两块铁丝网夹住,架在火上细火慢烤,一边烤一边往上不断地刷甜辣酱。   肥肉部分的油脂一点点烤出来,落在炭火上迸出带着香味儿的火星儿和烟雾。   庞牧鸡腿儿吃过不知多少,可还是头一次知道鸡肉也能是这么个味儿!   阿苗被撵去跟郭仵作学习去了,一应活计都是晏骄自己做的,虽忙却不乱。   岳夫人想打下手都插不上手,晏骄给烤鸡腿儿扇风,她就给晏骄扇风,心疼的了不得。这会儿见儿子过来,破天荒主动要求道:“也该请个靠谱的厨子,不然这暑天热,寒天冷,偶然间想吃些什么了还得自己动手,实在累得慌。”   她节俭了一辈子,如今却为了晏骄亲自开口,实在难得。   晏骄笑道:“哪儿就那么娇贵了?再说,我不过隔三差五做一做罢了。”   府衙的厨子远比平安县衙的赵婶子靠谱的多,听说早年就是在酒楼做大厨的,后来东家回了老家,他便带着两个徒弟留在峻宁府,几经周折到了衙门干活,除了没有后世那么多花样之外压根儿没毛病。   可人家毕竟是管大厨房的,上下这么些人,若动辄过去要这要那的,麻烦不说,也觉别扭。   庞牧深觉有理,不由分说抢了晏骄手中蒲扇,“你去一旁风口坐着,该怎么着只管使唤我。回头我托人留个心,寻几个伶俐的丫头小厮来,以后你想做什么也不费劲,只动动嘴皮子就好。”   “就是这话,”老太太又嘱咐道,“如今院子大了,活计更多,可得快点儿。”   庞牧哎了声,“索性下午就叫了人牙子来,你们仔细挑挑,若是不得用,便再慢慢寻么……”   几人正说着,廖无言一家四口就过来了,董夫人挺不好意思的拉着小女儿的手说:“这丫头正抽条儿,嘴馋的紧,闻着味儿什么也顾不上了,这不,磨着我过来。”   廖蘅小胖脸儿微红,颠儿颠儿跑到晏骄身边,张开小手,把掌心里一只小玉狗递过去,大眼睛眨啊眨,小声道:“姐姐,我不白吃。”   那小玉狗玲珑小巧,玉质剔透,绝非凡品,别说换鸡腿儿了,只怕将整个峻宁府的鸡换来都绰绰有余,晏骄哪里肯要。   她才要婉言回绝,却见廖蓁也磨磨蹭蹭过来,递上一块方正砚台,虽然没说话,可眼神中明明白白写着“饭资”二字。   晏骄直接给这兄妹俩逗笑了。   这谁教的?   廖无言明白晏骄为人,潇潇洒洒去廊下一撩袍子坐下,随意道:“须得叫他们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谁也不比谁低一等,大热天的,凭什么人家做了你白吃?总得付出点儿代价,省的日后只将一切当做理所应当。   晏骄迟疑间,庞牧也笑道:“收下吧。”   他都这么说了,晏骄也不再推辞,道了谢之后大大方方收下,琢磨着回头也在宫里那一堆赏赐里挑点儿好的作回礼。见两个小朋友眼中微微流露出不舍,她知道必然也是对方的心爱之物,便出言保证必然好生爱护。   兄妹俩都松了口气,乖乖去桌边等着。   哥哥到底沉稳些,见缝插针跟廖无言作诗,内容中心就是炭火上滋滋作响的肥美鸡腿儿……   小姑娘坐了会儿就坐不住,又自己慢吞吞爬下来,小尾巴似的跟着庞牧前后忙活,还有模有样的抽出自己的绣花团扇帮忙扇风,一边扇一边吞口水。   晏骄看的直笑,去井边提了一个坛子上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入几只碗中,又招呼庞牧过来同大家一并歇息。   众人就见那细腻白瓷碗中一汪淡红色的汁水微微晃动,里头还有许多小鱼儿、小虾似的白色团子,扑面而来的微凉湿气重带着丝丝甜意,煞是可爱。   廖蘅双眼发亮,指着里头与母亲兴奋道:“小鱼!”   “这是我老家那边一样吃食,”晏骄笑着分派调羹,“叫凉虾,清热解暑,这会儿正好吃。”   她是用山楂干煮水做的,酸甜可口生津止渴,先以硝石迅速降温,然后吊在井里镇着,这会儿分外沁凉。   “哈,我就猜着你们趁我俩不在偷开小灶!”众人正啧啧称奇,白宁与图磬相携而来,一眼便看见廊下金红油亮的蜜汁鸡腿儿,当下笑道。   “可不是?”晏骄笑道,“可惜给你们逮了个现行!”   说着,又往他们身后瞧了瞧,“老齐怎么没来?”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未落,齐远就满头大汗从外头挤进来,一边跑一边扯着脖领子喊热,“了不得了不得,天上下火了!”   众人齐齐大笑出声。   原本天气又闷又热,大家都没什么胃口的,奈何鸡腿儿香喷喷的诱人,肉质鲜美细腻弹牙,边缘烤的微焦,有种独特的美味,有第一口就有第二、第三口。   晏骄又将各色绿叶菜焯过之后用蒜醋汁儿混着细细的粉丝凉拌了,又酸又辣,好吃极了,连最不爱吃菜的廖蓁小少年都一面挣扎着蒜味儿,一面忍不住吃了许多。   再配一碗温温热热的杂粮米粥,也不必额外吃主食,狠狠发一身汗,说不出的痛快。   吃过饭之后,她竟又变戏法儿似的弄出来一大碗乳黄色膏体并粉红蜜桃、紫红桑葚、大红山楂等几样酸甜果酱,说叫什么冰淇淋的,一人略分了一个球,上头浓浓浇些果酱,一口下去,又香又甜,一股凉意顺着喉头游走全身,瞬间将所有的燥热都驱逐殆尽,整个人都飘飘然了。   董夫人爱极了,素来饮食克制的她竟有点儿想吃第二勺,“这也是牛乳做的?真是好物!”   晏骄点头,“好吃却不好多吃,咱们不过饭后舒坦一回罢了,吃多了可要肚子痛的。”   最后这话,她却是朝着正暗搓搓将罪恶的小手伸向哥哥碗中的廖蘅说的。   小姑娘刷的收回手,乖乖仰头看她,讨好一笑。   晏骄笑着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腮帮子,“小机灵鬼儿。回头我弄些脆脆的蛋筒,在里头放上这个更有趣。”   自己做的冰淇淋真材实料,原材料只有牛乳、砂糖和蛋黄,糖分和胆固醇含量超高,很该注意着点儿。   这会儿没有冰箱,市面上硝石纯度不高,想做硬邦邦的冰块有些牵强,但封存冰淇淋绰绰有余。   她找了一大一小两个木头箱子,中间空隙内填满了棉花、木屑、隔热油纸等物,内里铺满硝石,注入水后,便是简易版的低温冰箱了。   白宁和齐远到底是仗着年轻底子好,当然,关键还是脸皮够厚,比旁人多吃了一个球,这才抱着圆滚滚的肚皮,乱没形象的瘫在椅子上。   “嗨,这日子,舒坦!”   谁说京城最好?他们就觉得这里也不错!有吃有喝有的玩,不必谨言慎行守规矩,还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呐。   午后微风拂过,吹得葡萄架子上繁茂的绿叶波浪似的挡了开去,刷拉拉的声音不绝于耳。   美女外表糙汉心的白宁是个实用主义者,并不欣赏院子里翩然飞舞的美丽蝴蝶,只是砸吧着嘴儿看空荡荡的枝头,十分遗憾,“怎么不结葡萄?”   “你当这个好养呐,我的大小姐!”晏骄失笑,“本就是关外产物,中原人知之甚少,听说适应之后还得三两年才肯正经结果哩。还是前几年老裴大人友人所赠,他老人家花了好大心血才没弄死了,如今倒是便宜了我们。”   以前她只负责吃,哪儿管葡萄如何结果?知道这点已经不容易了。   众人又是笑,笑完了才说起街上情景。   图磬皱眉道:“人远比想象中多得多,今儿才开始筹备着搭建架子,已经有五支外来队伍报名了,根据做这个的老人估计,再这么下去,今年参赛的少说要破一百五。”   为增加难度和趣味性,舞狮大会的狮子都是三人中等和四人大型两种规模,一百五十只狮子就意味着至少有大半千人,再加上看热闹的……少说也得凭空多出来三两千人来!   庞大的人口流动量就代表着本地百姓们的额外收入,不过也同样潜藏着各种不确定性危险因素,譬如拥挤踩踏、火灾等等。往年光是被挤伤的,少则几十,多则上百,如何协调也是个考验。   “加强巡视,在人流密集的各个角落多添几口大水缸,添置巡逻水箱车,方便就地灭火。”庞牧想了想,又道,“另外,对入城人员严防死守,仔细盘查,那几日安排守城士兵轮流换岗,一日十个时辰可入城,但出城需谨慎,务必做到无一人漏查。那些有案底的骗子、扒手额外留心,至于人贩子,我已请示过圣人,抓到一个杀一个,抓到一双杀一双,就不信杀不怕。”   每到逢年过节,各地总有人贩子出没,而一旦一个孩童被拐卖,很可能几个家庭便都无法维系了。   听到人贩子,董夫人不由得拉着两个孩子看了又看,又对众人唏嘘道:“早年我有个要好的闺中姐妹,我与她前后脚有的孩儿,还是天子脚下呢,只因下人一时疏忽,竟被人拐了去!一家人心肝都哭碎了,如今逢庙就拜,还存着能找回来的念想呢……”   众人唏嘘一回,又说些闲话,便各自回房歇息。   到了傍晚,衙门关了之后,庞牧亲自上街巡视,见果然比头几日更热闹繁华。   每到这种时候,高兴的只是百姓们,他们这些系统内部的人却越发精神紧绷了。   以前小小平安县就够人操心的了,晏骄都不敢想象这偌大府城下千头万绪的,庞牧要承担多少压力。   “听说附近几个州县的知州、知县也会带家眷来凑热闹?”晏骄问道,“都住在城内还是外头驿站?”   她不说还好,一提到这个,庞牧也是头疼。   他本不爱同文官交际,奈何如今身为知府,环境到底复杂了,他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不少事情还得依仗下头官员,许多场面事推拖不得。更何况他头一年上任,舞狮大会又是峻宁府由来已久的项目,人家官员带家眷出来玩耍,顺便看看上官……他也拦不住。   “又不是老子请来的,”庞牧没好气道,“爱住哪儿住哪儿,谁管他们!”   晏骄憋着笑,跟齐远对视一眼,都无声笑的更欢。   路过飞虎堂时,齐远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今儿那堂主周鹤还找到杨捕头旁敲侧击的问哩,大意是能不能将彭彪夫妻俩提前放出来……”   说来也是倒霉,飞虎堂的四人舞狮中,彭彪夫妻就占了一半人数,如今两人意外入狱,只剩下一个狮头周鹤与半截腰宋亮,俩人努力练习也显得有种“身残志坚”的凄凉,到底不成。   “不必理会,”庞牧摆摆手,“天塌下来也在牢里顶着!不然此例一开,以后都拿着花花理由来了,我还管个甚!”   三人边走边说,拐过前面路口,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座初具雏形的巨大木架!   那架子怕不有三四丈高,全都是用结实的木棍搭建而成,没有一处超过手掌宽,不会功夫的人怕是踩都踩不稳当。   走近了仰头看时,脖子都快撅断,可见其雄伟。   晏骄自认没有恐高症,但见了这种镂空类型的木制构件,只在脑海中略想象下自己站上去的情景,便已经觉得两腿发软、口舌发干。   这样的架子舞狮抢红?!你们习武之人玩游戏真的好拼!   得知庞牧亲自过来,图磬很快也前来汇合,又将事先布置结合图纸和实地情况一一指给他看。   庞牧频频点头,还把几处不够尽善尽美的地方进行了改动,认真的侧脸帅的吓人。   “哎哎哎,家去再看,眼珠子都快掉出去了。”齐远碰了碰晏骄,戏谑道。   晏骄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半点儿不害臊,反而对这位单身狗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反击,“唉,这情爱一道个中滋味,你是不懂的……”   齐远气的要打人。   晏骄心满意足的在周围转了转,见四周竟颇多医馆、药铺并医治跌打损伤的铺面,显然峻宁府百姓们平时就对这方面需求比较高,不由啼笑皆非道:“总觉得”   谁知话音未落,齐远就跟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图磬齐齐色变,异口同声的打断道:“你快别觉得!”   一说这话,准没好事儿! 第73章   因杀了彭彪夫妻这对鸡, 下头那些猴儿果然都收敛不少,只是私底下难免议论纷纷。   自古以来出嫁从夫, 天经地义, 官府管天管地, 没听说过还有管炕头打架的!   【外人都不大信彭彪打不过老婆】   可也不知哪儿传出去的,听说新来的知府原来是个土匪头子……武艺十分了得, 能以一当百,周鹤那等好手也无一战之力。他脾气暴躁如雷, 你若不听话,便要提着碗口大的拳头往你脸上招呼,一直打到服气为止!   习武之人大多有些不收管束,但唯独一点好处, 那就是有个慕强的心思, 听了这话,倒是老实了。   图磬每日都来衙门看未婚妻,顺道也将外头听来的动静说与庞牧听, 讲到什么“土匪出身”时,众人俱都笑翻在地。   剿匪的被说成被剿的,当真滑天下之大稽, 可见世间流言不可信。   庞牧也跟着笑了一回,又对晏骄道:“我被人骂煞星转世的都有, 若能叫他们知道怕,也不算委屈。”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里还举着一个蛋筒冰淇淋, 顶上安静趴着圆滚滚一颗球,深紫色的桑葚果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反正就跟他整个人的土匪气质非常不协调。   众人正笑间,杜奎杜捕头就面带喜色跑进来喊道:“扎火囤那几人抓着了!已经在往回押送,属下先来通信!”   晏骄忙问卫蓝情况,就见杜奎神色复杂,突然灵光一闪道:“这个……得亏四爷机敏灵变,好算虎口脱险。”   他知道新来的上司手下着实有一骠人马,极是能干,风传各个身上都是有军功有官衔的,故而不敢怠慢,虽然不知底细,便俱都以“爷”相称。   虎口脱险?   这个形容真是意味深长,稍后卫蓝一行人回来,庞牧问了经过,众人哭笑不得。   那丽娘竟真是存了与卫蓝春风一度的心!   世人皆慕好颜色,丽娘自然也不例外。她见卫蓝年少俊美温柔腼腆,都不必对方请君入瓮,便主动存心勾搭,每日都打扮的妖娆妩媚过去没话找话,竟将行骗大业抛之脑后。   团伙中其他三人不知她心思,但见进展神速,倒也暗中窃喜。唯独一个卫蓝每日紧张的睡不着觉,生怕一不小心便落入魔掌不得逃脱。   却说这日,卫蓝房东一家出门探亲,偌大个庭院内只剩一个卫蓝和小四,丽娘见机不可失,索性半夜放了迷烟撬门而入!把个卫蓝吓得哇哇大叫。   “奴家浪荡一生,难得一刻倾心,若能生个郎君这般的孩儿……”   眼见她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强拉着自己的手往胸脯上按,卫蓝紧闭双眼都能感受到不断靠近的热度,偏浑身酸软逃脱不得,只好默念《清心普善咒》。   好在关键时刻小四发挥作用,装傻充愣的跑去隔壁院子,睁着大眼说瞎话,“你们家丽娘叫的好浪声,我却听不得,在你们这儿躲躲可好?”   、   三个骗子一听勃然大怒,大骂丽娘吃里扒外,嚷嚷着什么果然是“婊子无情”“翻脸比狗还快”,当即抄起家伙前去捉奸。先将丽娘丢在地上,然后如此这般的照规矩办事,再然后就被小四小五轻轻松松抓了个现行……   弄明白个中细节之后,众人看向卫蓝的眼神中都饱含同情。   晏骄叹了口气,挖了个冰淇淋甜筒给他,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回来就好。”   卫蓝看着手中不断散发香甜凉气的奇怪玩意儿,感受到家的温暖后鼻头一酸,险些哭出来。   这几天他容易吗?   到了这会儿,丽娘等人如何不知是衙门的人做的套?原本张牙舞爪的三个男人俱都成了蔫菜,反倒是丽娘,看向卫蓝眼中竟依旧是浓烈而充满幽怨。   齐远笑嘻嘻揶揄道:“秀才公真是伤人不浅呐。”   卫蓝都没力气瞪他了,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咬着甜筒,默默的觉得真好吃……   话说他好歹算小立一功,不知能不能再要一个……   专业骗子的最大特点就是来钱快,花钱也快,这才短短几日,之前从宋亮那里得的七十多两就只剩下二十不到,更别提之前一众受害人的。想讨回来是不可能的,也不过出口恶气罢了。   杜奎帮忙善后忙了几日,这日出门时却见杨旺正在外头等着,见他来时便勾肩搭背的说:“我浑家做的好烧鸡,煮的烂烂的,又有新酿高粱酒,你忙了这许久,且去我家吃一杯。”   因两人都算峻宁府人士,十多年来没少同甘共苦,又是如今府衙里唯二两个捕头,情分远比旁人来的深厚,所以杨旺一邀请,杜奎就很痛快的去了。   谁知酒过三巡,却听杨旺捏着一粒豆腐干道:“你近来与大人见得多,可听他说那宴会要摆在何处么?”   作为峻宁府最大招牌项目之一,舞狮大会素来为本地父母官所重视,每年都是要亲自主持开场的,届时辖下官员及其家眷也会悉数到场参加,可谓除了中秋、春节之外第三大盛事。   既然要在外头开场,又有这么些人,少不得吃吃喝喝,自然是要找处所的。   杜奎不是憨人,自然闻弦知意,听了这话,却难得有些严肃,“老兄,且听我一句劝,这事你还是不要继续做的好。”   他明白杨旺的意思,对方必然已经收了某家甚至某几家酒楼饭庄的好处,想牵线搭桥从中谋取好处。   杨旺嗤笑一声,混不在意道:“你却白担心个甚!那官儿初来乍到,可不是两眼一抹黑?又是个武夫莽汉,眼前骤然多了这许多事,想来也是焦头烂额的,咱们也是替他分忧,何乐而不为呢?”   “去哪儿吃不是吃!左右他们这些官老爷不知柴米贵,花的又是朝廷的银子,多一百两少一百两又有什么分别?”   顿了顿又道,“你放心,回头必然少不了你一份好处。”   谁知杜奎依旧摇头,“老兄,咱们不是外人,有些话不中听我也须得放在明面上说。咱们这位新知府大人虽是个武人,可也曾执掌一方,当年还为了一分一毫的军费同一众朝臣吵翻天,精明的很呐!你难不成没听过他的故事?如今西北几国的人听见他的名号还会吓哭,他老人家杀的人只怕比你我见过的还多哩!莫要看老虎瞌睡便将它作家猫,你从他腰包里捞银子,怕不是嫌命长!”   杨旺心中不是没有顾忌,听了这话,攥酒杯的手都紧了紧,可到底抵挡不了白花花的银子诱惑,把心一横道:“话虽如此,可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再说,这样的事我也不是头一回干,只要你我将嘴巴缝严实了,酒楼那头的人难不成会自露马脚?短短时日,量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连酒楼饭庄的底细都抓在手里。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少说百八十两进账,你我几年的俸禄便都有着落了!回头孩儿吃肉,浑家穿绸,要什么没有?”   杜奎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我孩儿贪吃,肚肠却也有限;婆娘爱俏,衣裳也够了,若再要多,我自己省一省也就有了,这银子烫手,我却碰不得。”   说罢,也不去看杨旺渐渐冷下来的脸色,索性站起身来抱了抱拳,“老兄,这酒却有些冷了,妻儿在家久候,我这便家去了。”   这个兄弟,委实太贪了些,早晚有一天栽在这上头。   好话歹话,能说的他都说尽了,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对方钻了钱眼儿不听劝,他也实在没有法子。   只是这么一来,两人多年情分只怕也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几日,杨旺果然骤然热情许多,一时与齐远等庞牧带来的人关系突飞猛进,满嘴里称兄道弟,杜奎一看便知他要一条路走到黑,劝又劝不动,只好暗自叹息。   转眼到了六月十八,还有二十日便是舞狮大会,下头的人过来请示庞牧,说三日内须得将宴饮之所定下来,好叫店家提前安排大师傅、准备各色食材,再晚恐怕赶不及。   庞牧果然头痛,便随口问众人意思。   杨旺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巴不得一声儿,若无其事的笑道:“属下却是本地人士,如今心里头正好有几个好去处,那东二街的聚香楼,西巷的百味楼,南三街的顺兴馆,皆是好铺面,难得味美实惠,又是临街的,一眼便能看到舞狮木楼,两不耽搁。”   屋子里瞬间静了静。   杨旺突然就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可当他壮着胆子偷眼看向庞牧时,却发现这人还是像方才那样笑的漫不经心。   是错觉吧?自己可什么马脚都没露呢。   “是吗,”庞牧挑了挑眉,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杨捕头有心了。本官初来乍到的,难免碰壁,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想着替本官分忧解难,那才是好呢。”   杨旺心中一阵狂喜,见好就收,又装模作样说了几句谦虚的话,这才恭恭敬敬退出来。   却不知他走远后,齐远就嗤笑出声,“本事不大,贼心不小,拔毛拔到咱们头上来了。”   不知道他家大人除了自己的私库,对公都是铁公鸡吗?   庞牧对着空气叫了两声,“大元,小二,去查查杨旺这几日与什么人往来,家中可有什么变动。”   两个年轻人在屏风后头应了声,转瞬消失了踪影。   杨旺多有小聪明,瞒得住旁人,却瞒不过庞牧,才不过三天,就给大元和小二查了个底儿朝天。   “……前些日子跟那两家掌柜的都有过接触,杨旺的浑家昨儿去绸缎庄一口气要了四匹时新料子,共计十六两八钱,又去打镯子。她的嫁妆并不算丰厚,杨旺俸禄有限,可却是那几家铺子的常客,听说逢年过节必然要打首饰、做衣裳的……”   吃回扣这类事情不算稀罕,庞牧当初在军中也遇见过,哪怕就是关乎将士们性命的甲胄兵器还有人偷工减料,想着法子克扣呢,更别提吃喝这种小事。   不少人都说世上不是非黑即白,水至清则无鱼,想叫人办事,总得给点好处吧?只要于大局无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庞牧偏偏看不惯,为类似的事儿也没少跟人打官司。   嫌好处少了,那就别干啊!朝廷也不缺你一个,没了你,自有老实本分的补上来,充什么大瓣蒜!   “捕头俸禄虽不算高,可逢年过节都有米粮布匹发放,又有炭火等份例,折合现银也算不少了,他竟还这样不知足!”庞牧冷声道。   自己才来了几天?手就伸过来。若是纵了这一回,来日是不是官印也敢随便拿了?   “杜奎呢?”   跟着这么多年了,大元自然晓得他要问什么,麻溜儿道:“杜奎手脚也不算干净,但跟杨旺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且这两年渐渐站稳脚跟,人也沉稳不少,算是有了悔改的意思,已经许久没掺和了。外头商户见杜奎这条路堵死了,便都一窝蜂去寻杨旺,把他胃口越发喂大了。”   庞牧冷哼一声,“撤了他的捕头!我记得有个叫方兴的外地人,倒是勤勉稳重,把他提上来,也带带林平。那小子虽机灵,到底稚嫩些,多摔打几年就好了。”   且不说杨旺失了公务如何如遭雷击,转眼就是立秋,舞狮大会头一日,由知府大人主持的宴饮大会在一家低调朴素的酒楼举行。   庞牧起了大早,万众瞩目下亲自给金狮头点了眼睛,又燃了爆竹,算是开场。   他平时惯爱偷懒,这种场合却无人能替代,其余众人便都缩在后面吃喝玩乐,盯着他背影的视线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岳夫人拉着晏骄共坐一席,左边席位是董夫人,右边席位是白宁。   下头一众知州、知县及其家眷纷纷过来拜见,各色好话不重样说了一马车,可看向晏骄的眼神就都有点复杂。   有消息灵通的,知道这是本朝头一个能干的女仵作,便是圣人也知道名头,亲口嘉许过的,怠慢不得,故而也笑吟吟奉承几句;   有略滞后或是不信邪的,觉得左右男未婚女未嫁,如今一切也做不得数……便带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来。   有女儿的带女儿,没女儿的,便是侄女、外甥女、堂表姐妹也是可以的。   都是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容貌,还打扮的那样好,便如春花满园,直将整个酒楼都给照亮了。   晏骄不傻,自然能看出众人小算盘,可她对庞牧有信心,也懒得计较,只跟隔壁桌的白宁欣赏美人,如同局外人一般淡定。   白宁看着比她激动多了,两只好看的杏核眼里都冒出火光来,“这些个不长眼的,作死呐!当心我揍得她们满地找牙!”   图磬替她倒茶,啼笑皆非道:“晏姑娘尚且淡然处之,你却又操的哪门子心?且安静看戏吧。”   “你们都是男人,哼,自然乐意享齐人之福,”白宁瞬间迁怒,立刻将枪头对准他,“是呀,图大人也还没正经成亲哩,保不齐这里头也有几个巴不得与你长相厮守哩!”   图磬:“……”我这是多的什么嘴!   晏骄听得噗嗤直笑,亲自给白宁顺毛,“图大人一番好意,你却说人家作甚?”   像庞牧这样的身份地位,可谓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得又没有老婆,这种自荐枕席的情况肯定少不了,什么阵仗没见过?若他有那贼心,收的女人只怕都够凑一支军队出来了,还用等到今天?哪里就要自己操心了。   白宁气的伸手拧她腮肉,“也不知我是为了谁!”   两个姑娘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又下意识看向在场身份最高的女眷:岳夫人。   老太太却看得乐呵,指着她们对一众女眷道:“瞧瞧这两个孩子,我老了,就喜欢这鲜活气儿。”   说着,又拍着笑的东倒西歪的晏骄慈爱道:“当心桌子,磕着了疼呢。”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晏骄竟这样有脸面。   更没想到,她在定国公一脉内竟这样吃得开,那白姑娘、图大人,对待她的态度可不就是自己人吗?   “万万没想到老夫人是这样和气的人,”昌平州的知州夫人率先打破沉默,笑容可掬道,“瞧这身子骨,这气派,乍一看啊,我还以为瞧见老神仙了呢!”   这马屁太过直白浅显,亏她说的出口,众人便都忍着牙疼的假笑。   说完,她便从身后拉了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来,开玩笑似的将她往岳夫人跟前推,“快来拜拜老神仙!”   又对老太太说:“这是我小女儿玉容,生的腼腆,平时不大出门交际,可喜温柔和顺,扎的一手好花,做得一手好汤水,若能得蓝老夫人您调教一回才是福气呢。”   她这么一说,众夫人、小姐眼睛里几乎要钻出刀子喷出火来了。   定国公至今未娶,谁不盯着那国公夫人的位子?打从得知他老人家接了这知府宝座后,下头有几个没做过一步登天的美梦?不然今儿也不会巴巴儿从自家直系、旁系里头硬扒拉,非带年轻姑娘过来了。   “我不过粗糙老婆子一个,沾了儿子的光罢了,有什么本事教旁人?要教人,自然是你们这些大家子出身的。”老太太笑呵呵摆手,一点不含糊的拒绝了。   她拉着晏骄的手,轻轻拍了拍,十分满足的笑道:“若说我如今气色好却是有缘故的。都是这孩子心细,平日跟着天阔跑前忙后,公务累的什么似的,圣人和太后听说,都连道不容易呢!闲时又做的可口饭菜,哄着我吃了不少,瞧瞧,这几个月都长肉了呢!我瞧着他们小年轻这样投缘搭调,心里都松快呢!”   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圣人跟前都备过案的。   顿了顿,老太太就跟没瞧见众人飞速变幻的脸色似的,泰然笑道:“其实照我说啊,咱们这样身份的人,也不必非得弄些什么琴棋书画的,都是打发时间罢了,倒是这为人处世的道理,安身立命的本事得好生钻研……”   看看我家晏丫头,多么能干!   话音未落,一位官太太便点头附和道:“夫人说的是,谁家的姑娘不是宝?以后都是要管宅子、教导儿女成才、协助相公哩,那些个什么扎花的,学不学也没什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许多女眷便都窃笑着看向昌平知州夫人,后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尴尬。   晏骄看的叹为观止,心道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宅斗、官斗?果然是你来我往激烈的很,观赏性极强……   那后来开口的官太太是建明知州夫人,自然有与人一战的底气,这回虽然带了女儿,但小姑娘才八岁,自然不是冲着庞牧去的。   她似乎与昌平知州夫人不睦,言辞间总是戳着对方肺管子,十分犀利。   可怜玉容那姑娘,既要承受其他姑娘们的敌意,又被母亲第一时间推上火架,整个人臊的脖子都红透了。   晏骄看的津津有味,抓着一把话梅味瓜子咔嚓嚓磕的欢。   白宁都给她气乐了,“瞧你这出息,没见过姑娘吗?人家可是为了把你挤下去才来的!”   “姑娘们不好看吗?”晏骄笑嘻嘻看她,又跟主位上的庞牧眉来眼去,“来来来,你不爱看姑娘,咱们就看狮子!”   外头舞狮渐趋白热化,分明是几个人扮的,可默契惊人进退如一,竟真像是一只只狮子活了过来,在梅花桩上扭动跳跃,彼此的打斗也如狮群间相互打闹,很赏心悦目。   百姓们震天家叫好,可惜这里一干人等忙于拉关系,压根儿没几个真心看的。   白宁被晏骄拉着一通说,竟也渐渐入了迷。   “呦,那不是飞虎堂的?”她指着一只金毛大狮子笑道,“难为他们有两人缺席半月,竟也能有此成效!只是过于出挑,你瞧,旁边几只狮子换了眼神,下一步必然要围攻了!”   晏骄顺着看了两眼,注意力却被人群外围挤进来的林平吸引过去。   所有人都在尽情玩乐,可林平却满脸凝重的朝他们这边跑来。   晏骄顾不上看狮子,忙去楼梯口接应,正迎面碰上三步并两步窜上来的小伙子。   “出事了?”虽是疑问句式,可晏骄直接用了肯定语气。   林平对她的直觉盲目信任,也不问怎么知道的,只是点头,见庞牧正一脸痛苦的与几位官员虚与委蛇,便先凑过来与晏骄耳语:“死人了!城西一户人家的男人和三岁的孩子都被砍了头。”   见他似乎有未尽之意,晏骄又丢了个催促的眼神。   林平叹了口气,“杨捕头在现场。” 第74章   “杨捕头?”晏骄下意识问了句。   林平一拍脑门, “叫习惯了。”   晏骄摇头,“称呼什么的无关紧要, 不过他怎么在那里?”   “具体不清楚, 只是听说杨旺与那家往来甚密, 平日也隔三差五过去吃酒,听说他今儿醉的不得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 晏骄又委托小八回去取自己的勘察箱,顺便通知衙门内其他几名仵作和两名书记员, 这便马不停蹄的去跟庞牧汇报了。   就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知府大人突然双眼放光,整个人都焕发出生机,当即抱拳起身,“不巧有些要事, 失陪!”   一众文官习惯性起身作揖, 看见他的武官礼节后又有些晕头转向,不知该不该模仿。   唯独廖无言右眼皮猛地跳起来,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 就见下一刻,知府大人已经转过身来,满脸郑重的握住他的手, 语重心长道:“一切都托付给先生了。”   廖无言:“……”   这一瞬间,才华横溢的廖先生心里涌起了一百八十种骂人的话, 可不等他开口,对象已经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带人离席。   因外头人声鼎沸,声音小了听不见, 声音大了恐有泄露案情的可能,晏骄索性一气憋到案发现场。   几人一路穿行,等欢笑和锣鼓声微微低了些,就见前面一座挺气派的三进宅院被先一步过来的图磬带人围住,杜奎正跟蹲坐在地的杨旺低声说着什么,后者浑身的酒气恨不得三丈开外就闻得见,也不知喝了多少。   分明灯火辉煌,可此刻却弥漫着阴森凉气,好似与周遭的热闹欢快全然割裂开来。   林平忙指了指角落里面色惨白啼哭不已的妇人,“那是一家三口中唯一的幸存者刘杏。”   见他们过来,顶替杨旺职务的方兴忙上前行礼,又道:“卑职方才问过了,刘杏说刘掌柜今日外出偶遇杨旺,顺势邀请回来吃酒,两人都吃醉了,家中下人又大多请假回家或是外出玩耍,人手不够,便索性叫杨旺在客房歇息。刘杏却是一人在内院东角落的作坊内忙碌,为明日酒楼里的招牌菜做配料,因隔得远,外头声音也大,她倒是没听见什么动静。只是方才出来透气时,隐约瞧见有人影闪过,略一迟疑就不见了,等她回过神来摸索着方向去追时,却在通往客房的小树林内发现一把沾满血的斧头……”   “刘掌柜?酒楼?”庞牧问道,“哪个酒楼的掌柜?”   “便是东二街的聚香楼。”方兴答道。   知晓内情的齐远和晏骄迅速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涌起无数种猜测。   那杨旺之前分明替聚香楼拉线,奈何庞牧明察秋毫,直接给把这个苗头掐了。两人一个损失钱财,一个丢了脸面乃至前程,必然心情都不佳。   尤其是后者,一朝错踏,前程不保,如今私底下与刘掌柜说话,想来气氛也和谐不到哪里去。再加上又喝了点酒……   可若是这么着,案件是否太过简单?   远的不说,有谁傻到将凶器随手丢在距离自己这么近,又这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哪怕顺手甩上房顶呢!   “这么说,刘杏是怀疑杨旺杀害了丈夫和孩子?”晏骄问道。   方兴道:“她吓坏了,语无伦次的,只是发抖,卑职生怕出事,也没敢细问,只是约莫瞧着有这个意思。”   庞牧点点头,这人办事倒是谨慎。   摆手叫他下去,见刘杏突然受了刺激一般哭嚎在地,浑身瘫软,哪里还能问话,只好先叫医官看了,再找了她娘家人送回去歇息。   “大人!”有个衙役小跑出来,神色凝重,“又发现了一名死者,是小少爷的奶妈。”   刘家是近几年才发迹的,家中仆妇不多,今日大部分都家去团圆去了,留守的更只有两名护院、一个看门人和小少爷的奶妈、刘杏的丫头,方才大家一直遍寻奶妈不着,还以为她偷跑出去看热闹去了,谁知转眼便在墙根儿底下发现了她的尸首。   那头杜奎也发现了庞牧的身影,忙拍了拍杨旺的肩膀,示意他上前行礼,然而杨旺实在太醉了,踉踉跄跄走过来,晃悠悠站不稳,才要抬手行礼,却先狠狠打了个酒嗝儿,满嘴酒气将庞牧几人喷的连退几步。   庞牧怒道:“来人,将他给我绑在树上醒醒酒,什么时候像个人样儿了再来回话!”   晏骄暗自皱眉,醉成这个鬼样儿,真能杀人?还是演技太好?   他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陷害?   侦查尚未正式开始,许多谜团便接踵而至。   说话间,郭仵作和原本峻宁府衙的两名仵作:张勇、李涛和他们的书记员也来了,晏骄下意识往后头瞧了眼,问郭仵作,“怎么贾峰没来?”   郭仵作面上有一瞬间迟疑,不过在摇曳的火光下并不明显,“他早起伤了脚,不大方便挪动。”   晏骄着急验尸,也没留意到这个细节,飞快的穿戴好了,这便与大家进去。   今日是舞狮大会,堪称万人空巷,外头各色食物香气、香料香气,甚至是汗臭味等等十分浓烈,可饶是这么着,依旧挡不住案发现场飘散出来的腥甜。   图磬已经熟门熟路的命人加倍点了火把,将里面照的纤毫毕现。   这是一个典型的正房格局:   进门先是墙上的字画和左右对开的桌椅,以博古架隔开的左手边是闲谈的小厅,也兼做书房。右手边一个月亮洞门,迎面先是亲近人会客的场所,再往里便是卧房。   本该是天下最温馨的处所,而此刻几道门都大敞着,笔直映入眼帘的便是血气冲天的雕花床和上面仰面躺着的一具无头尸体,令人毛骨悚然。   因直接割了头颅,刘掌柜全身的血几乎都流干了,床上的被褥垫子尽数湿透。天气炎热,血液凝固很慢,这会儿还在顺着床角吧嗒吧嗒的往下滴,在一色青砖铺就的地上汇成两个深色的小水洼。   房间内部非常干净整齐,处处透着一股日常气息,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晏骄跟郭仵作对视一眼,才要下手,忽然听后头张勇重重咳嗽一声,意有所指的问道:“晏姑娘,咱们谁先验?”   她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回想起来,如今已经不只是自己和郭仵作的天下,身边还有两个老资历呢。   她硬生生将伸出去一半的手缩回来,转过头去,冲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俩人都四十多岁了,经验丰富,又一直在本地工作,先来也应该。   郭仵作张了张嘴,有些不忿,才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张勇与李涛飞快的交换下眼神,却又往外头瞧了瞧,迟疑片刻,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谦让道:“到底两位才是知府大人的大力干将,还是姑娘先来。”   人要有机会显示了自己的价值才能活下去。本来一个府衙里头两名仵作就够用,可没想到新任知府竟还带着自己的班底来了,这么一来,可谓僧多肉少……   郭仵作实在忍不住了,隐约带了几分火气道:“人命关天,破案要紧,你们”   若真心想叫他们先来,方才又何必出声?偏到这会儿惺惺作态,如此表里不一,实在令人作呕。   晏骄瞬间烦躁,一个眼神打断他,竟不再推辞,干脆利落的弹了下手套,脸朝外大声道:“既然张、李两位前辈执意谦让,少不得我与郭仵作抛砖引玉。”   说罢,也不管两人吞了苍蝇似的表情,直接拉着郭仵作看起尸体来。   此时此刻,她空前清醒的认识到,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跟郭仵作一样是个耿直真诚的事业宅……   勾心斗角她能够理解,但也要分时间和场合吧?人都死了三个了,还他妈搁尸体面前演戏呢,什么臭毛病!   外头图磬听见动静,嘴角微微翘了翘。   颈部大动脉出血是很可怕的事情,晏骄穿越之后就曾亲眼目睹妓女嫣红自裁时的惨烈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可当时不过是在脖子上戳一个窟窿,与眼前着割头断颈比起来,不管是惨烈的程度还是给人视觉上和心理上带来的冲击性,都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尸体还是新鲜的,皮肤颜色宛如生人。甚至因为死去时间不长,还能感觉到皮肤上的余温。   但恰恰因为太鲜活了,反而可怕到诡异:他没有头。   “脖颈切面十分平整,”她凑近了,与郭仵作交流道,“一来说明凶手力气很大,下手果决,二来也说明凶器十分锋利。”   郭仵作点头,环顾架子床内四周和顶棚,“血迹喷溅状,血量大,外部干净整洁,死者体表无明显外伤和痕迹,几乎没有反抗,致死伤应该就是在睡觉时形成的。”   刘掌柜身上只穿着白色寝衣,这里又是卧房,看上去他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的。   因一击毙命,所以竟连挣扎反抗甚至一声呼喊都没来得及,以至于外头无人听见。   晏骄还是保持没验完尸就不说结论的宗旨,顺势用镊子夹起已经被血浸透而变得粘连沉重的寝衣,突然眼前一亮,“他胸口有一处伤口。”   说着,她便将探针取来,小心往里伸进去,“伤口深约两寸,边缘有压痕和部分撕裂痕迹……刺破心脏!”   这里也是致命伤!   不过这个压痕实在有些奇怪:整体呈扁平纺锤状,两侧均有一处明显厚重的凸起,而且外宽内窄。   针、锥、刀……晏骄短时间内在脑海中将能想到的物件都过了一遍,都觉得不是。   郭仵作提出另一个疑问,“被子是盖着的,难不成凶手刺中他的心脏之后,又帮忙盖被,再不慌不忙砍头?”   可若是这么着,心脏处的衣服和被子也都该被血湿透了才对。   “抑或是杀人后泄愤?”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后面的张勇和李涛也在垫着脚尖看,只是一直没出声。   晏骄顾不上搭理背后灵似的两个心机吊,眉头渐渐皱起。   死者的头颅不见,血液几乎流干,以至于尸斑都很难形成!这无疑给死亡时间的判断带来极大干扰。   见她与郭仵作久久不语,张勇和李涛终于忍耐不住,几乎是带着几分优越感的道:“看完了?劳烦让让。”   先看又如何?左不过吹得好听罢了,一介女子能有什么真本事!   知府大人也是,哄着小情人玩儿什么不好?偏偏要来装模作样当什么仵作,这不耽误事儿吗?   晏骄懒得跟他们争长短,只是问图磬,“头颅还没找到吗?”   见图磬摇头,她不禁叹了口气。   凶手到底为什么砍头?   是真的与死者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还是单纯为了满足某种心理,抑或是上面有比较难以消除的证据?   郭仵作忙道:“这父子俩的尸体虽然都如出一辙,可那奶娘却是全尸呢。”   晏骄心不在焉的嗯了声,对外头站着的小八道:“你去跟大人说一声,尽量争取解剖。”   在仪器缺失的情况下,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帮忙判断死亡时间:胃容物消化状况。   而且还可以进一步确定刘掌柜今晚到底是不是如刘杏所言,在吃酒,以及吃醉了……   可要看到那个,就要剖尸……   她站在院子里,等鼻端血腥味稍微淡了些,这才扭头往屋里看去。   这个角度并不能看见死者所在的床,可透过外面精细的窗纸,依旧能瞧见两个弯腰忙碌的身影。   同一个衙门的仵作,很改凑在一起交流发现,可张勇李涛现在防他们跟防贼似的,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轻视和排挤,鬼也知道段短时间内是合作不来了。   “稍后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去看一回。”晏骄收回视线,与郭仵作在衙役指引下往剩下两具尸体所在的位置走去,走着走着,突然道:“贾峰其实没事吧?”   郭仵作一愣,微微涨红了脸,忙道:“是真伤着了。”   晏骄看了他一眼,睫毛微颤,“与张勇、李涛有关?”   原本看那两个年纪大,她出于尊重才喊一声前辈,可如今看来,却哪里有半分前辈的样子!   郭仵作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破,迟疑片刻,到底点了头。   “你是女眷,与他们住的远些,平日里或许感觉不到,可我与贾峰来了之后,处处遭人排挤。今天早上我与他去大厨房吃饭,半路上碰见他们,贾峰才要打招呼,两人却目不斜视走过去。这本就罢了,可那张勇着实可恶,竟突然伸出腿来,贾峰端着碗没瞧见,这才摔倒了。他的手还被碎瓷片割伤,约莫有日子没法写字了。”   “混账!”晏骄骂道,忍不住又往两人所在的方位狠狠瞪了眼。   且等着,这笔账总要跟你们算!   第75章   刘家的酒楼声名鹊起也不过最近几年的事, 按理说家底不算厚重,但刘掌柜却很舍得花钱, 将个宅院修整的十分气派, 三岁的孩童都有一座独立的奢华院落。   这院子是典型的四合形制, 正房三间是小少爷和奶娘的住所,东西两厢另作他用, 庭院内假山流水一应俱全,四围靠墙都是翠竹, 此刻正在晚风吹拂下刷拉作响,灯影摇曳下颇有几分鬼魅。   而奶娘,就死在竹林中。   她面朝下趴在地上,两手呈前伸状落在地上, 手指狰狞。   晏骄和郭仵作举着火把刚一靠近, 便忍不住齐齐抽了一口凉气:   她面前的墙上有几道鲜艳的血痕,其中两处中间位置还粘着两片带着血肉的指甲,在灯笼照耀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乍一看好似笑脸上两只月牙眼。可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更像笑眼中流下血泪,越发令人后脊发凉。   晏骄小心的拿起她的手看了看, 就见十指前端血肉模糊,翻卷的指甲有两片遗失, 正是墙上粘着的。   “十指连心,她死的一定很痛苦。”只是这么看着,郭仵作就觉得自己的指尖也跟着疼痛起来。   他曾不小心劈过指甲, 真是终生难忘的疼,可奶娘竟然生生将指甲挖断!可见她死前的痛苦。   “不过都这样了,她为什么不叫呢?”郭仵作不解道。   前院分明还有门子和两名护院,另外另一端的院子里还有刘杏的丫头在,三进宅院虽敞阔,但拼命大喊未必就听不见。   晏骄仔细检查了奶娘的身体,见她头面部肿胀发紫,嘴唇和指甲发绀,这是典型的窒息死亡特征。   她又看了死者的颈部,虽无勒痕,但正前方咽喉部位明显凹陷,便叹了口气,“她的喉部遭受猛击,很可能造成软骨碎裂刺破气管,以至于窒息死亡。这种死亡极度痛苦却又极度迅速,几乎没有大喊救命的可能。”   郭仵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对着奶娘低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这是?”晏骄拿棉签往奶娘喉咙处擦了下,“血迹?”   死者咽喉位置本身没有破皮,根本不可能出血,那么这血十有八九就是凶手带的。   想到这里,她弯着腰,一路往死去的小少爷房间挪去。   那一架明显尺寸小些的木床上,也有一具小小的,失了生机的无头尸体。   不管这起案件起因为何,但他才三岁呀,何其无辜?   晏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将所有的愤怒化为动力,希望能够尽快找出凶手。   血迹呈喷射状,床内几个方向的帷帐都满是血迹,可唯独朝外的地方,也就是晏骄和郭仵作此刻站立的方向,明显干净许多。   郭仵作走了几个位置,比划了下,“凶手就是站在这里,斩下了他的头颅,与之前刘掌柜那边的情况是一样的。”   不过,也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刘掌柜床前没有留下鞋印,而这里,则有了一点残破而模糊的鞋子边框形状!   “这个尺寸,应该是个成年男人。”郭仵作蹲下去,简单用手丈量一番,又从衣袖中取出一根绳子虚虚比划,按照鞋印各处大小打结。   古时候没有卷尺,丈量尺寸就很不方便,这是大禄朝仵作们惯用的手法之一,简单快捷,误差也小,完全可以事后慢慢核对。   “他先杀刘掌柜,”晏骄缓缓道,“身上被溅了血,但大都被衣服吸收,没有流到鞋子上。他转身就走,或许有心,或许无意,避开了地上血迹,所以没留下什么痕迹。”   “然后他又来杀了这个孩子,大约是单薄的衣裳再也无法吸纳更多血液,这些血便顺着流到他的裤子,并打湿了鞋子。”   她说着,又指着其中一处有着明显摩擦痕迹的血痕,慢慢抬头,看向门口方向道:“这个时候,睡在隔壁的奶娘听见了动静,她被吓坏了,而很不幸的,凶手也发现了她,于是冲过来就给了她致命一击!”   “奶娘踉跄着跑出来,想喊却喊不出声。她喘不过气,最终倒在距离院门口一臂之遥的竹林里,并在窒息的痛苦中在墙上留下了最后一点痕迹。”   她的声音平缓低沉,在夜幕中缓缓流淌,郭仵作听着,眼前就好像出现了当时的场景,一颗心也跟着重重沉了下去。   “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凶残,连个三岁的孩子也不放过?”他愤愤道。   而且究竟是什么人用的什么凶器,竟会这样轻而易举的一连斩断两颗头颅?   晏骄狠狠吐出一口浊气,皱眉道:“凶手应该对自己的身手很自信,所以并没有急着追出来,甚至也没去查看奶娘的生死。”   人在高速移动时留下的痕迹与正常行走明显不同,而那行明显更重、摩擦痕迹也更明显的脚印仅仅出现在床边到房门口的这短短一段路程中,并且在最后显然有个急刹的痕迹。   “晏姑娘,能推测出凶手的身高和体型么?”郭仵作记得她以前就通过鞋印痕迹做过类似的推断,所以询问时自然而然的带上了期盼。   “身高倒罢了,可体型……,”晏骄叹了口气,屈起手指敲了敲地面,“刘掌柜生前在这座宅子上真可谓耗费心思,每一处室内都是这种造价颇高的青石砖,干净整洁又气派,哪怕洒上什么污渍也很容易清理干净,几乎没有缺点。”   但是,但是太硬了,留下的鞋印根本看不出深浅,这就没法儿算体重了。   晏骄能做的,也只有根据鞋印面积来简单推算凶手身高骨架,少了体重,这次的误差很可能不可控。   可惜啊,可惜!要是凶手追到竹林中,必然会在泥地上留下清晰的鞋印……   不知是凶手脚底的血迹已经干涸,还是他选了一条隐蔽的道路,晏骄和郭仵作顺着鞋印走出去不远,就失去了踪迹。   一系列问题随之而来:   小孩儿睡得早,据刘家下人交代,每日这个时候这院子早已落锁了。今儿只剩奶娘一个,保险起见,锁门只会更早。   这门用的是很简单的内置门闩,方才衙役已经说过了,他们来时院门开着,门栓上也没有明显被撬痕迹。要么凶手翻墙而入,要么就是被人放进来,或者……打从一开始便潜伏在宅院内。   三更半夜的,恐怕奶娘也不大可能放人进来,那么就是剩下的两种可能。   这么一想,似乎下午来了刘家的杨旺嫌疑更大了。   可他又醉成那样……   最关键的:屋里并没有明显翻动痕迹,显然凶手不是图财,那么他行凶究竟是突发的,还是有预谋的?真实动机为何?   似乎线索越多,冒出来的问题也就越多,晏骄和郭仵作两个人想的脑袋都大了,奈何始终无法串成一条完整的线。   晏骄无意中一回头,就见郭仵作表情有些古怪,“怎么了?”   “许是我的错觉吧,”郭仵作迟疑道,“我总觉得,刘掌柜夫妇对这孩子并不怎么上心呢。即便刘掌柜事务繁忙,顾不上后院细节,但至少刘杏这个当娘的,确实不够关心。”   他指了指空荡荡的院落,道:“你瞧,这院子这样大,咱们大人一个人也是不成的,更别提孩童,照顾起来更是繁琐,洗衣做饭打扫院子,哪样不要人?若是夜里闹起来,多少人都不够使唤的。”   听他这么一说,晏骄脑袋里也嗡的一声。   她被从现代带来的惯性思维限制住了。   这里是所有事情都只能依靠人力的古代社会,刘家这样有钱,不说仆从成群,一个院子里分派三五个人也很正常吧?   况且刘掌柜今年都四十岁了,刘杏也三十三,几乎不可能再生。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人而言,这小少爷怕不就是千倾地上一根独苗,再如何小心呵护也不为过的,哪怕全天下的仆人都放了假,他院子里的人也不可能减到只剩一个奶娘!   除非,除非有权力布置这院子的人根本就不上心!甚至还巴不得!   这凭空出现的一点发现便好似点燃炸药的火星,顷刻间将晏骄脑袋里烧的乱哄哄一片,什么稀奇古怪的猜测都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竟叫她说不出话来。   “对了,”经郭仵作这么一提醒,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刘掌柜婚后多年无子,后院都没再添人么?”   郭仵作一怔,对啊,这刘掌柜也算事业有成了,民间但凡到这种身份地位的,哪怕为留后呢,不敢说三妻四妾,少不得也得再弄两个女人搁着,可这家里竟没有旁人?   莫非真就深情如此?   可若这么着,两人又怎会对唯一的儿子这般大意?   “晏姑娘,郭仵作,”他们正百思不得其解,张勇和李涛就相携而来,见两人正站在门口凝眉苦思,不由得出声道,“两位真是好伶俐动作,这么快就看完了?可看出什么来了么?”   郭仵作现在对他们是一点儿尊重也没有了,更何况他跟晏骄正讨论到关键处,被打断着实不快,当即不客气的反问道:“那两位在刘掌柜那边可有什么发现么?”   张勇呵呵假笑,并不说话,显然不打算现在将发现就地分享。   反倒是李涛更藏不住话些,略有些不悦的道:“晏姑娘,郭仵作,你我同为仵作,理应进退一致,两位这样处处抢在前头,不大好吧?”   晏骄高高扬起眉毛,冷笑道:“李仵作这话自己信么?你我四人便是进退一致,可验尸时还不是两人一组,剩下两人不过干看着罢了。既然如此,何必再继续浪费时间,倒不如分散开来,齐头并进来得快些。”   还真是三个和尚没水吃,原本以为仵作团队壮大,大家的工作就会轻松一点,没成想还不如她跟郭仵作两人单干呢!至少没有这么累!   她转身就走,却听李涛气道:“这算什么话!你二人单独一处,无人监督,万一”   “你们两个累不累?”晏骄实在没工夫继续跟他们扯皮,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刚才我们让你们先验,是谁临阵推辞?这是工作,不是过年走亲戚送礼,难不成还要你来我往相互推辞谦让几个来回?”   “我们先动手,你们不乐意;让你们先上,又主动后缩;如今又是我们先上,你们又不乐意了!”   祖宗都没有这么难伺候!   郭仵作看她的眼神几乎带了崇拜。   听听这话,说的多么痛快!   晏骄的性格本就不算多么和软,如今三具尸体摆在眼前,线索少,谜团却多,让她的耐性迅速告罄,丢下这番话后甩头就走。   郭仵作也狠狠扬起下巴,用力看了张勇李涛一眼,紧随其后,结果刚出门就见方才大杀四方的晏姑娘突然眼睛一亮,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墙上。   郭仵作:“……这样偷听不大好吧?”   “啥?”晏骄先愣了下,马上意识到他会错了意,无奈招手,压低声音道,“我还是觉得凶手翻墙进去的可能性大些,别的不说,其他方法都太慢了,一个已经杀红眼的人不大可能有这样的耐性。若如果如此,那么围墙上有可能留下踩踏痕迹。”   刚才在院子里,他们只找到了数枚脚前掌的鞋印,后半部分缺失,如果能再找全……   郭仵作闻言为之一振,顾不上脸红,也凑了上去。   奈何两人壁虎似的趴在墙上半天,看的眼睛都痛了,也没找到什么。   郭仵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疲惫道:“光线昏暗,这里有有竹丛遮挡,你我二人还只能看到下半部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晏骄叹了口气,点点头,“说的是,还是先跟方兴他们说说,叫他们来看看吧。”   专业的事就得交给专业的人坐,他们两个显然对爬墙什么的不大在行,还是别逞强了。   谁知线索没找到,却意外听见了背后非议。   大概张勇和李涛半天没听见动静,以为他们已经走远,就开始肆无忌惮的说起来,不曾想晏骄和郭仵作就趴在外头,几乎一字不漏的听见了。   “简直胡闹!”李涛恼火的声音随着风声断断续续飘过来,“她这样冒冒失失四处乱撞,保不齐就把什么重要的线索损毁了,哪里是个当仵作的料!明日我必然要回禀了知府大人,请他公私分明,莫要再乱来!”   “你这就是说胡话了,”张勇道,“谁不知大人疼她什么似的,连老夫人也一味护着,你这不是自己往石头上碰么?只怕到时非但没成,反而自己引火烧身。”   “话不是这样说,”李涛却坚持道,“我听闻庞大人并非这样公私不分、恩怨不明的昏聩之辈,待我回头讲明利害,他必然会秉公处理……”   郭仵作听得浑身不得劲,实在听不下去了,转头对晏骄道:“咱们还是先去刘掌柜那里再看看吧,别听了……”   谁知晏骄竟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意外说了句话:“这李涛……似乎还行……”   郭仵作一脸见鬼的望着她。   晏骄摇摇头,站起身来,和他一起往最初刘掌柜的屋子走去,边走边道:“这两个人明显不是同一类人。你注意到没有?他们对咱们排斥怀疑不假,但李涛头一个担心的是你我脱离了他们监督,盲目行动而破坏现场、毁坏证据,而且他还说要请庞牧公私分明。”   自己和庞牧的关系不是秘密,张勇李涛也是知道的,可即便如此,李涛的第一反应竟还是希望庞牧公正对待,真不知该说这人傻还是过于相信公平。   万一庞牧真就被情爱迷了眼呢?   反观张勇,最先搞虚情假意的是他,背地里劝和的也是他,感情是想刀切豆腐两面光么? 第76章   听晏骄这么一分析, 郭仵作也觉得很有道理,下意识松了口气。   夫妻还有打架的呢, 大家性情不同, 骤然从天南海北凑在一起, 有摩擦也正常。只要对方品行不坏,磨合一阵子也就好了。   当初自己与晏姑娘初见面时, 不也闹得很不愉快?可因为都是坦荡之人,如今不也合作无间么?   倒是那个张勇……罢了, 且行且看吧,好在大人必然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倒是没什么后顾之忧的。   两人步履匆匆的重返正院正房主卧时,林平正在方兴的带领下查看房内物品, 见他们去而复返还有些惊讶。   晏骄率先对要上前抱拳的方兴摆摆手, “方捕头不必多礼,你们忙你们的,我们有些想法, 再回来瞧瞧。”   方兴不是多话的人,当即点点头,又叫里头的衙役们先出来。   一干衙役都不是生手, 干活很有分寸,搜索细致却又没有破坏现场, 比平安县衙的刘捕头还要麻利几分,晏骄不禁在心里赞叹几句。   她再次去看了脖颈切口,还是那么平整, 可见是一气呵成的。   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除了凶器要锋利坚韧之外,对凶手的臂力和心理要求也很高。   常年干体力活的人,或者是身怀武艺之辈……   有彭彪常年被媳妇压着暴打的案例在前,现在晏骄遇事都不大敢先定性别了,万一再是个大脚女人呢?   枕头和被褥上的血迹已经隐约有了干涸的迹象,部分比较薄的位置开始风干变硬,这也让血液痕迹越发明显。   晏骄盯着看了会儿,突然发现有几块血斑的形状与周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从死者脖颈处出来的血应该是喷溅状的,近处成滩,远处成线或点,但这几处?   说是近的,好像又少了些;说是远的,距离又不对。   “如果凶手本人没有受伤,那么这几滴血应该是喷到身上后重新回落后造成的!”晏骄不住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最终几乎带了点欣喜的得出结论。   无论具体是哪种,液体不同高度滴落后形成的痕迹是不同的,通过这几个血点,她甚至可以推测出凶手行凶时的位置距离以及大体身高!   可惜啊可惜,若是还能验血型和DNA……   “晏姑娘,”郭仵作也在床那头发现了点什么,示意她过来看死者的脚底板,“你看,他脚后跟上是不是有点灰尘?”   灰尘?   晏骄差不多是趴上去了,看了半晌,又用棉签轻轻蹭了蹭,别说,还真有点!   “哇,你眼神可真好!”晏骄十分羡慕道。   现代人憋在室内看电子屏幕的时间太久了,又习惯熬夜,作息不规律,基本上视力都不大好,她这点还真是比不上郭仵作。   郭仵作挠了挠头,有点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   晏骄很兴奋的跟他碰了下拳头,“这趟回来的值了!”   郭仵作用力点头。   考虑到刘掌柜仅穿着寝衣,外袍和鞋袜完好无损,两人简单总结了下,认为他准备或者已经在睡觉,但某件突发事件让他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下地!   也不知郭仵作想到什么,他几乎立刻就跪倒在地,撅着屁股在地上细细搜索起来。   晏骄心中也涌起一点模糊的猜想:或许,刘掌柜遇害的第一现场并不是床上!   这么想着,她也顾不上许多,像郭仵作那样趴在地上找起来。   “晏姑娘,郭仵作,头找”外面得了消息的方兴一边喊一边跑进来,结果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两个高高撅起的屁股。   方兴:“……”   新任知府大人自己行事出格就罢了,带过来的仵作办事也这么狂放不羁的吗?   “什么事?”全身心投入的两名仵作丝毫没觉得自己此时的状态有什么不对,齐刷刷仰脸抬头后,形体就更扭曲了。   方兴本能的吞了下口水,莫名多了几分敬畏,“两父子的头在西墙那边的井里找到了,两位现在要看么?”   第一个发现的衙役吓个够呛,吐的不成人样,这会儿腿脚还有点软。   “给张勇和李涛他们看了吗?”晏骄问道。   “还没。”方兴摇头,老实道,“刚才下属过来向我汇报,我想着两位就在此处,便先过来说了。”   “太好了!”晏骄和郭仵作齐齐欢呼一声,忙不迭的请他们送过来。   方兴转身离去,突然就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窥见了勾心斗角的一点痕迹……   方兴命人去取人头,晏骄和郭仵作则继续趴在地上找,这一找,还这就找到了点东西!   床的一侧立着一个巨大的衣柜,衣柜前面挡着一架屏风和一个衣架,乃是平时更衣的所在,而就在衣架下方的一块地砖边缘,两人找到了几滴已经半干的血迹!   晏骄再次赞美了郭仵作的好眼神,又比划了下液体落下的轨迹,“有人动过这些家具,不然这几滴血本该落在屏风上的。”   郭仵作将那几件家具一寸寸找过,果然找到几处细微的磕碰痕迹,外面的漆皮已经出现了轻微的裂痕。   晏骄先仔细记录了血滴尺寸和形态,然后与郭仵作齐心合力将这些家具顺着裂痕放倒。   “找到什么了?”终于挨着审问完一众仆从的庞牧和齐远走进门来,“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   晏骄简单说了自己的发现,又道:“我们怀疑刘掌柜的当胸一击是在这里造成的,但具体什么凶器还没想明白。而且他在死前或许已经跟凶手打过照面,并且很可能非常生气,所以动作粗暴的推开这些价值不菲的家具。”   庞牧顺着想了下,指了指那衣柜,“你的意思是,凶手当时很可能藏在衣柜里?”   不然大半夜的,刘掌柜也没必要吃饱了撑的拿这一片的家具发脾气。   晏骄点头,“可惜衣柜里面很干净,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庞牧又仔细看了刘掌柜胸膛上的伤口,果然也是没有头绪,“我打了那么多年仗,别说十八般兵器,就是几个藩国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算见的多了,可没有一样兵器会造成这样的伤口。”   正说话间,方兴端着个巨大的托盘去而复返,因见庞牧和齐远都在里头,地上又东倒西歪的横着许多家具,实在没有下脚的地方,便在门口停住,“晏姑娘,郭仵作。”   站在门口警戒的齐远转头问晏骄,“这是你们的东西?”   晏骄嗯了声,才要跋山涉水的过去取,齐远见她还要提着裙子,便道:“得了,你在那儿吧。”   说完,就去接了托盘,入手微沉,不由嘟囔道:“什么东西,还湿乎乎的。”   说着,他就顺手掀掉了上面盖的布,然后迎面对上一大一小两颗被泡的泛白的头颅,刘掌柜格外死不瞑目的望着他,散落的发梢上吧嗒吧嗒滴下水来。   齐远:“……”   庞牧:“……”   方兴:“……”   饶是见过无数比这个更惨烈百倍千倍的尸体,可难得一个“毫无防备”,齐远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跟着站起来,整齐划一的打了个激灵。   庞牧默默地从他手中接过托盘,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用力拍了拍这个倒霉催的兄弟的肩膀。   回过神来的齐远庆幸自己心性坚定没当场叫出来,只是难免幽怨的看了方兴一眼:你咋不早说?   方兴尴尬道:“属下还没来得及说明,您就掀了……”   眼下的情况着实说不上轻松,但齐远这个插曲也实在叫人紧张不起来了。   泡过的人头很难跟美观挂钩,晏骄和郭仵作神色自若的摆弄半天,又请了刘家下人前来辨认,首先进一步确认了死者身份,其次,就是更加认定之前的推测:   小孩儿是在睡梦中被杀死的,稚嫩的脸上尤带着安详;而刘掌柜死时确实已经醒了,整张脸看上去都非常狰狞。   庞牧抱着胳膊看了会儿,跟只剩一个脑袋的刘掌柜对视时就觉得有点瘆得慌,“有没有可能凶手是看了他的表情后才决定要砍头的?”   杀人毕竟是很不容易的事,哪怕长期沙场征战的军人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完全摆脱这种困扰,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当胸一击时刘掌柜就已经死去,或是注定活不成,而当他满怀怨恨怒视凶手时,对手心虚了……   晏骄点头,“也不是不可能,除了当初翠环山一案,我曾经也接触过不少类似的案例,比如说将死者的脸盖住或是翻过来,戳瞎他们的眼睛等等。”   但砍头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来难度大,二来凶残程度跟前面几项实在不是一个层面的。   见她一个年轻姑娘如此泰然自若,竟还敢上手摆弄,方兴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检查完毕之后,庞牧命人将头颅带下去做防腐处理。   屋子里火烛静静燃烧,衬的外头街上传来的梆子声格外清晰。   晏骄晃动下僵硬的脖子,揉了揉干涩而昏花的眼睛,这才意识到竟不知不觉到了三更天。   “今天先到这里吧,怪我没留神时间,”见她两只眼睛都熬红了,庞牧心疼的说,“先赶紧回去休息,其他的明儿再说。”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挺矛盾。   于公,晏骄实在是个很好的工作伙伴,每每合作起来都有种势如破竹事半功倍的酣畅淋漓,他打从心眼儿里器重,早已认定她是这个铁打团队中的重要一员;   于私,他又深深地爱慕着这个倔强的姑娘,恨不得将她供起来,不叫她受一点儿苦……   这可真是,甜蜜的苦恼。   晏骄也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罕见的没要求坚持,乖乖上了马背。   小白马也是头一回加夜班,还挺兴奋,一路走一路瞧着街边灯火璀璨,尾巴在后面甩啊甩的。   晏骄到底心里装着事儿,走在路上还是忍不住问道:“才刚从刘家下人嘴里问出什么来了?”   “你这会儿听了,只怕家去后又要思来想去,越发睡不着了。”庞牧叹了口气。   “你还真懂我,”晏骄抿嘴儿笑道,歪着脑袋看他,“可你这样藏着掖着的,我也好奇,猜来猜去的,也睡不着。”   换算成二十四小时计时法,现在已经将近一点了,但因为是峻宁府一年一度的大型庆典活动,街上还是有很多满脸笑容的行人。   不远处有人在爬杆杂耍,引来一阵阵潮水似的喝彩声,听上去简直是太平盛世。   可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一所院子里刚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凶杀大案,一个尚未来得及体验人世繁华的孩子已经永远失去了机会。   “咱俩也算绝配了,人家巴不得做耍,你却巴巴儿来问。”庞牧笑着摇头,将几条重要的内容言简意赅的说了。   “外头人都说刘掌柜夫妻伉俪情深,多年来从无第三人,但刘杏的丫头却说,其实夫妻二人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至少已经有两年没同房了。”   晏骄微微睁大了眼睛,觉得倦意和困意似乎消散了些。   那两人不算年轻,可也在虎狼之年,按理说不该怎么冷淡的。   “还有呢,”庞牧伸手替她拍打下刚才满地乱爬弄伤的灰尘,“今儿那丫头其实听见了点动静,似乎就是家具倒地的响动。不过据她所言,男女主人经常吵架拌嘴,两人都不是软糯脾气,动手也不在少数,打砸家具就更多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也不敢劝,只是老实躲在自己屋里,等风平浪静后再整理,可没想到……”   这风倒是平了,浪也静了,然而却是一片死寂。   “她没瞧见什么人么?”晏骄好奇地问道。   庞牧有些无奈的摇头,“那丫头也不过十来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又那么晚了,躲着躲着就睡过去了。”   晏骄哭笑不得的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叹息。   夫妻貌合神离不算什么稀罕事,若单纯因刘杏常跟丈夫吵架就将其定为凶手未免太过武断了些。   “对了,”晏骄忽然又记起来一个细节,“她说至少两年没同房?”   “对,”庞牧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个可疑之处,就在大约两年半之前,刘家突然遣散了许多仆人,又陆陆续续采买许多,今儿留守的几个全是新来的。”   “好端端的,为何遣散?”这也太奇怪了。   人都需要磨合,用顺手了不容易,若非有重大缘由,恐怕谁家也不会作此举动。   两年半?   晏骄越发没了困意,原本一团浆糊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那个孩子!   她跟庞牧对视一眼,哪怕不开口,已经猜到对方也在想这个问题了。   刘家人口非常简单,若说能有什么大事发生,三年内能想到的就是孩子降生了。   “我已吩咐下去,从明天开始便找刘家的旧仆人问话,同时调查刘掌柜和刘杏的社会关系、人际交往,应该有所收获。”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回去时岳夫人竟还在等着,见他们平安归来,先就松了口气,又虔诚的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们突然离席,下头的人又说不清楚,我担心的了不起,”老太太一左一右拉着道,“如今你们安安稳稳的回来,我这颗心啊,才算是又放回去了。”   晏骄和庞牧就都笑,又催她回去歇息。   “人老了,哪里还要那么多觉?”老太太笑道,“倒是你们,瞧瞧,这才几个时辰不见,这就瘦了一大圈!”   晏骄下意识去捏自己的脸:“……没这么夸张吧?”   “你自己摸不出来,”老太太斩钉截铁道,“席间你们也没吃好,饿不饿?是先吃点宵夜还是先去睡觉?”   有种瘦叫亲妈觉得你瘦,有种饿叫亲妈觉得你饿,着实是世间最无法抗拒的定论之一。   于是到最后,两个小辈又被拉着灌了一碗熬得浓浓的金黄小米粥,老太太还在里头加了香喷喷的腌制鸭肉和几样蔬菜丁,盐津津的,好喝极了。 第77章   大好的日子发了大案, 更别提死者中还有一个三岁孩童,大家的心情很沉重且压抑, 巴不得即刻破案, 不少人都选择彻夜工作。   虽不必熬夜验尸, 可晏骄也是辗转反侧,将从庞牧口中得来的消息在心里转了几十个来回, 先后排演出数种可能又一一推翻,直到东边天际蒙蒙亮才迷糊过去。   半梦半醒间, 晏骄隐约瞧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儿咧嘴冲自己笑。待她上前,那孩子却又突然摘下自己的头颅捧在手中,血淋淋的递过来……   晏骄骤然惊出浑身冷汗,僵尸一样弹坐起来, 睁着干涩的眼睛望过去时, 小徒弟阿苗已经熟练而麻利的摆好早点,开始替她收拾屋子。   这个时候的弟子可不像后世那样轻松,拜师几乎相当于给自己找个爹妈提前孝顺, 一应衣食住行都要照顾,不然外界舆论就足够压死你了。   这叫“磨”,不磨不成器, 是整个社会都默认的规矩。   而即便这么着,也依旧有相当一部分师父只享受, 任由徒弟当牛做马,几年下来半点儿真本事也不教。   所以对晏骄这个改变自己命运却不摆架子的师父,阿苗是真心感激, 哪怕对方几次三番强调不必如此,她还是坚持下来。   晏骄扭动着僵硬的身体起床,简单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洗漱完毕后招呼道:“先别忙活了,坐下跟我一起吃饭。”   时间久了,她也知道该如何拿捏分寸。   见她语气严肃,阿苗果然飞快的去洗了手,老老实实来到桌边,不过还是习惯性的替她盛粥摆筷,等她先动了筷子才道:“师父的两件秋衣得了,等会儿吃过饭试试大小吧。”   “虽说立秋了,可秋老虎少说也得再猖狂个把月,纱衣穿着都嫌热,急什么?”晏骄无奈道:“你自己课业够忙了,哪里来的这些闲工夫做衣裳?”   不管外头风俗如何,可在晏骄眼中,这就是个才十五的小姑娘,后世上高中了吗?整日跑前忙后当牛做马算什么事儿?   阿苗抿嘴儿一笑,心里满满的感动,“跟着师父,我的日子够松快了。老夫人也说呢,您做这活儿,衣服耗费的快,得多做两套预备着。”   说罢,又一副老妈子相的叹气道:“昨儿您直接穿着宴会的大衣裳就去了,听说满地下又跪又爬,才刚我已看过换下来的衣裳,膝盖和下摆好些地方都磨坏了,又是灰又是血,哪里还能穿出去?只能改成旁的。”   晏骄有点心虚,小声逼逼道:“什么又跪又爬……”听着怪怪的。   末了也跟着肉痛起来,捶胸顿足道:“那料子还是京里赏的呢,叫什么云影纱,昨儿头一回上身,没想到这么不耐磨!”   听说可贵了,昨儿宴会上好些官太太、官小姐看的眼睛都直了,谁能想到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就要退出历史舞台。   这么想来,工装还真得现代社会那种化纤料子做,便宜又耐操。   “谁家的好料子耐磨?”每到这种时候,阿苗反倒像照顾人的长辈,又好笑又好气的说:“谁又跟师父似的,这样不管不顾的。”   晏骄哼哼两声,到底没再说话。   不过说起跪和爬,昨儿晚上忙的时候顾不得,今天早上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两个膝盖都硌的青肿起来,小腿上也冒出来几块不知什么时候磕碰的淤青,不知得疼多少天,唉。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舀粥吃。   今儿早上是洁白的大米粥,小火慢熬出晶莹米脂。金黄的南瓜花卷做成胖胖的蝴蝶,中间夹着甜甜的豆沙馅,另有一样椒盐酥饼,小菜是丝瓜酿蛋、清炒时蔬和两样小酱菜。   好吃,但是……   到底是大厨,感觉还顺便选修了养生专业,非常讲究清淡,以至于虽然手艺没的说,但吃了这些日子以来,晏骄嘴里已经快要淡出鸟来了。   本来么,大夏天的胃口就不好,一天三顿这清汤寡水的,晏骄感觉自己的心灵连同五脏六腑都被涤荡一清,随时可以准备出家了。   她叹了口气,“等会儿我列个单子,你叫小金去买了菜,按照上头写的处理干净了预备好,晌午咱们自己开火。对了,跟老夫人那边也说一声。”   小金和小银是前阵子晏骄院子里添的两个丫头,她自知没有董夫人那样出口成章的才气,索性简单直白的起了这么个名字,当初廖无言听说后直翻白眼,大叹焚琴煮鹤。   老太太快六十岁的人了,可身体倍儿棒,胃口极佳。她有大半生在西北闯荡,口味非常追求刺激,简直跟晏骄相逢恨晚。两人经常背着庞牧偷偷凑在一起啃麻辣鸭脖子鸭翅膀腐竹豆干豆皮等一系列,然后在上火起泡时相互作伪证,可以说已经培养出浓厚的战友情谊。   晏骄这几天熬得够呛,估计老太太也差不多的心情……   阿苗答应了,又提醒道:“只是才刚有几位夫人递了帖子进来拜访,没准儿老夫人晌午要留饭呢。”   晏骄一怔,她倒把这事儿忘了。   “先叫人传话,看那头怎么回。对了,等会儿你跟我一起去开会,机会难得,仔细听,用心学,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   阿苗满心欢喜的应了,不过马上就有点忐忑的问:“师父,我能去吗?”   晏骄满脸奇怪,“你是我徒弟,跟着去打个下手,混个旁听不是很正常的么?怎么,有人说什么了?”   “倒也没明说,”阿苗也不藏着掖着的,“就是那张勇和李涛两位仵作,瞧着是不大待见我,师父可别因这点小事跟他们闹不痛快。”   在大部分人看来,女仵作已经算叛道离经,偏这女仵作又收了个女徒弟,简直是叛上加叛,人神共愤!   “我当什么,”晏骄嗤笑一声,大大方方站起来,挥舞拳头豪情万丈道,“你师父这头已经开战了!”   阿苗:“……哇。”   师父好厉害!   今儿早起天就阴沉沉的,约莫是要下雨,空气凝固了一样的闷,稍微一动弹就出一身油汗,难受的了不得。   “对了师父,”阿苗把拧到半干的手巾递过来,“您让买的鸭子我买回来了,还有那布料,小银也比对着您剪下来的那一块去外头买了,又下水洗了几回,如今手感已经几乎一模一样,都给您放在屋里了。”   晏骄重新擦过手脸,只觉神清气爽,狠狠夸了她两句,“大热天不能叫你们白跑一趟,去里头我的钱匣子里抓一百钱,你跟那两个小丫头买糖吃去。”   阿苗失笑,“回头您做了好吃的,多给我们留些解馋也就是了。不过师父,您要那些东西做什么?鸡鸭也不让杀。”   “血滴试验,”晏骄道,“等会儿你也来看,这不同高度下液体落下的痕迹也不一样呢……对了,这会儿大人做什么呢?”   “杨旺醒了,大人正带人审着呢。”阿苗道。   她知道自家师父必然要问的,所以一早就多了个心眼儿,提前去打探了。   晏骄点点头,心道也不知杨旺能不能提供点有效线索,转脸忽见桌上多了一摞礼单,不由奇道:“这是哪儿来的?”   “呦,我差点儿忘了,”阿苗一拍脑袋,“昨儿晚上五爷奉命送来的,说是下头官员和商户们孝敬给大人的东西,他不耐烦看这个,叫都一股脑儿抬过来交给师父处置。我见您回来时熬得眼睛都红了,不忍打扰,准备今儿白天再说的。”   “拿给我算什么事儿?”到底没正经过明路,未来婆婆还硬朗呢,自己先就急不可耐的收了,传出去成什么了?   阿苗想起来昨儿晚上小五笑的人畜无害的模样,也跟着抿嘴儿乐,“这还是昨儿晚上老太太悄没声跟大人说的。”   大家都觉得晏姑娘跟自家大人是绝配,老太太用后世的话说更是其中的粉头代表,只差没摇旗呐喊了。她老人家生怕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小三十年才开窍办不成事,得空就提点,也是操碎了心。   大家私底下知道了就都笑,说大人娶媳妇儿的事儿八字只一撇的,彩礼倒是陆陆续续先过去了……   晏骄不是扭捏的人,如今既然知道是老太太的主意,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又对比着礼单造了册子,越发觉得自己财大气粗。   这还心疼啥的云影纱料子啊,如今老娘多得是布,开个绸缎庄子都绰绰有余了!   造,尽管造,可劲儿的造!   “晌午咱们自己人开小灶,”晏骄看了礼单,开心道,“我瞧见有不少干鲍鱼、干贝、鱼翅的,等会儿就泡上,晚上煨鲍鱼吃,又浓又香又弹牙,好吃呢!”   难得有机会尝尝纯天然野生大鲍鱼,想想还挺激动。   若放在以前,她指定是把接触过的仵作也都叫上,可如今?哼,别白瞎她的好东西了。   晏骄掰着指头数:   晌午就蒸米饭吧,弄个麻婆豆腐、毛血旺和木须肉,都是下饭好菜,再来个苦瓜炒蛋、蒜泥拌胡瓜清热败火。   晚上不好多吃,就简单的弄个冬瓜排骨汤,外加一个煨鲍鱼和几样凉拌小菜,稍后再用干乌梅和山楂煮一锅酸甜可口的消食汤,用硝石冰镇了做饭后甜点,想想就美……   不过现在?干活干活!   ——   另一头。   “大人,属下,啊,草民冤枉!”   多年捕头一朝被撸,最初那几天杨旺实在接受不了,总觉得走到哪儿都有人暗地嘲笑。可好坏都是比出来的,如今他意外跟人命官司扯上关系,好似脖子上架着一把随时会砍下来的大刀,顿时觉得什么功名利禄都不重要了。   经过一夜磋磨,他的脊背都弯了,哪儿还有素日里“杨捕头”的意气风发?蓬头垢面不说,身上更带着一股汗臭混杂酒臭的酸腐,实在难闻,附近的衙役都悄咪咪的往后退。   “我承认,我确实受了刘掌柜的贿赂!”杨旺本就是公门中人,知道这种情况下越是遮掩嫌疑越大,干脆痛快交代了,“没成想您慧眼如炬,没中招,刘掌柜的不大乐意,我,我也不想退钱,那银子都被我婆娘花的差不多了,我哪儿弄去?”   “我就躲着他,左右他也不敢怎么着,过几天也就完了。”杨旺沮丧道,“没成想那日他在街上堵我,我也来了气,就跟着去了,心想他还敢在家里毒死我不成?”   “你们席间可曾发生过争吵?”庞牧问道。   杨旺一听这话,脑袋都快甩下来了,生怕对方怀疑自己,连忙赌咒发誓道:“真没有啊!我原先也是那么想的,但那刘掌柜也是个有谋划的,只说权当交个朋友、长个教训,日后该如何来往还如何。”   “你收了他多少银两?”庞牧意义不明的笑了声。   杨武脑门上刷的流下汗来,偷偷抬眼瞧他,小声道:“三,三百两……”   话音未落,齐远就在后头响亮的呵了一声,“杨捕头好胃口。”   这么多银子,饥荒年间都能救活一整个村子的百姓了!   庞牧嗤笑一声,“那几家也收了吧?”   杨旺略一犹豫,面红耳赤的点了头。   一直安静的杜奎百感交集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收了刘掌柜三百两,却对自己说只有百八十两的赚头,呵呵。   这人真是绝了,算计人算计到自家兄弟身上,连带着剥皮都要过两遍……   庞牧挑着眉头冷笑几声,“杨捕头跟城中各家商户倒是都熟络的很呐。”   这声杨捕头,叫的实在讽刺。   杨旺顿时抖若筛糠,忙以头凿地道:“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人这就手书一封,将素日所得全都吐出!”   做了这么多年捕头,杨旺也是杀过人的,也一直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可如今被庞牧瞪一眼便觉浑身发抖,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井底之蛙。   而他,就是那一直坐在井底里的蛤蟆。   “这不大好吧?”庞牧索性将两条长腿哐哐砸在桌面上交叠起来,两只手臂往后搭在椅背上,懒洋洋道,“不是尊夫人都花了么?本官怎好叫大名鼎鼎的杨捕头为难?”   他这幅样子实在没有知府大人该有的尊重和体面,可偏偏堂上众人却都觉得,他本就该这么着似的。   “大人说笑了,”杨旺总觉得他这么叫自己是在催命,顾不上擦汗,干巴巴道:“这个,这个小人早年在城外置了一座庄子外加几百亩良田,如今年景好了,早就翻了几番,倒也够了……”   才说没了,如今却又翻了几番,打脸都没有这么快的,杨旺自己都觉得脖子以上轰鸣热辣,简直要没脸见人了。   虽然对方没说什么额外的话,可他总有种荒谬的想法:若自己果然哭穷,只怕对方下一刻便要顺水推舟将自己一家老小都拖出去按斤卖了堵窟窿……   齐远再看他时,已经跟看垃圾没什么分别了。   早几年置良田还能有什么手段?不过是战火连绵,百姓们撇家舍业流离失所,大片田地暂时无人耕种,他借助职务之便强占了呗!   “之前裴大人在,他竟也不知道么?”庞牧皱眉。   “裴大人到底是个文官儿,年纪又大了,光是城中诸多事宜都忙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外头?”杨旺战战兢兢道,不敢有一句假话,“且小人都是落在旁人名下,即便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他杨旺便是这峻宁府头一号地头蛇,但凡世代在这里生活的百姓,谁敢跟他耍心眼儿?所以倒也安全。   杜奎一双眼睛都瞪大了。   “怎么,杜捕头你与他情同兄弟,竟也不知情么?”庞牧似有所察,斜眼看过去。   杜奎额头上青筋暴起,与杨旺满是哀求和歉意的双眼对视良久,到底是下了决心,别开眼,对着庞牧跪了下去,砰砰磕了几个头,“过去属下猪油蒙心,做出那许多错事,日后必然洗心革面,抵死效忠。”   杨旺脑袋里嗡的一声,知道从今往后,自己再也没有个姓杜的兄弟了。   庞牧摆摆手,示意杜奎先站到一边去,倒是没急着表态。   说漂亮话和做漂亮事是两回事,如今?且先放着吧。   杜奎迟疑片刻,咬了咬牙,跪在原地没动,“大人,杨旺有错在前,属下不敢妄求。惟愿大人念在他多年来办事得力的份儿上,且家中还上六十高堂,下有稚嫩孩儿,万望宽恕一回,且看他日后戴罪立功,赎了过往罪过!”   为衙门办事,杨旺又是这个性子,平日少不了得罪人。若从今往后真的断了官路,外头那些小人没了顾忌,必然一拥而上,将他一家子都给嚼碎生吃了。   他与嫂夫人皆是一般贪婪货色,倒也罢了,可怜那两家老父母与下头一双稚嫩儿女,何罪之有?   杨旺浑身巨震,万万没想到他今时今日竟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即不由饱含热泪,两片干裂的嘴唇上下颤抖,心中端的悔恨交加,也忙翻身扑跪在地,朝着庞牧砰砰砰连磕了几十个响头,最后地上都迸出血来,诚惶诚恐道:“大人,小人知错了,求大人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只要不出了这衙门,哪怕叫小人做一小小狱卒也使得!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呐!”   庞牧高高挑起眉毛,“杜奎,你是在要挟本官不成?”   杜奎一抖,慌忙摇头,“大人,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庞牧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是身体微微前倾,一言不发盯着他看。   杜奎伏在地上,只觉似有一座大山沉沉压来,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浑身冷汗淋漓,腔子里一颗心都跳不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庞牧嗤笑一声,重新懒散散的往官座上靠了,摆摆手,“今日你既替他作保,日后若有个万一,莫怪本官翻脸无情,来个连坐。”   杜奎只觉压力骤然消失,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湿透,才要谢恩,便听庞牧又对杨旺道:“自即日起,你便去守城门。”   杨旺此人心思细密百转千回,若是能用在正道上,倒也不失为一个臂膀。眼下?可惜了。   叫他看牢房确实有些屈才,且也怕日后守不住,再生枝节。   倒是城门每日往来百姓不知凡几,其中不知混了多少为非作歹的险恶之徒,寻常人哪里分辨得出?他不是喜欢钻空子、琢磨人么?便叫他日日夜夜盯着看去,用那一手捕头的本事先过一遍筛子!   得了这个结果,杨旺与杜奎皆是大喜过望,又磕头谢过。   庞牧懒得听他们说这些废话,先叫人将杨旺借助职务之便贪污受贿的事儿记下来,预备稍后请廖无言细细处置,这才重回正题,问起案发当日的情况。   杨旺此刻如获新生,当真是有问必答,哪怕因为醉酒记不清的,也必然要绞尽脑汁的想个大概出来,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那聚香楼前两年瞧着不错,可因为城中新秀丛生,老字号又屹立不倒,所以过了新鲜劲儿后,买卖也只是外头光鲜,内里经不得什么风吹雨打。刘掌柜本想借着盘下舞狮大会官爷们宴饮的活儿来翻身,一来名头好听,不怕民间客如云来;二来么,到底衙门油水大,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便是多报上千八百两,各处略匀一匀,打个盘子碎个碗的,也就看不出什么来了。”   见上头一众大人们的眼神越发鄙夷,杨旺吞了吞口水,赶紧另起话题道:   “大人有所不知,那刘杏是个厉害的,早年便是她与刘掌柜一起建了这聚香楼,只是这两年才渐渐不往前头去了。可饶是这么着,聚香楼上下一干老人也都极其敬重这位老板娘,听她的话比刘掌柜还多呢。对了,旁的不说,如今聚香楼几样特色菜肴的秘方,便握在她手里。”   “她总是前一晚亲自配料,次日一早直接交给厨房,连刘掌柜都不能经手的。两口子没少因为这事儿争吵,可刘杏十分强势,又有依仗,刘掌柜也奈何她不得,所以才急着施展,也是想叫大家都高看一眼。毕竟给个女人骑在头上,算什么事儿?”   庞牧问:“那案发时,她也是在后头配料?”   “应该是的,”杨旺点点头,想了下又试探着道,“其实小人觉得,这刘杏颇有嫌疑。且不说这夫妻俩早年便貌合神离,昨儿傍晚小人与刘掌柜回家时,还与刘杏碰了个正着,她非但没有半点热情好客,反而眼神十分诧异且厌恶,弄的刘掌柜也甚是下不来台……如今想来,必然是心虚所致!”   齐远冷嘲热讽道:“你白拿了人家的银子却办不成事,换我,我也厌恶。”   杨旺:“……”这回我说的是真的啊。   庞牧瞥了齐远一眼,看着他往自己嘴上拉了拉链,这才又示意杨旺继续。   “那夫妻二人积怨已深,刘掌柜又吃了酒,说话办事没个轻重,一时失了手也是有的……”杨旺还挺怕齐远的,缩着脖子道:“小人与刘掌柜俱都心情不佳,一来二去便都吃醉了……”   “小人只隐约记得去客房休息,他也自回了正房,后头的,就不知道了。”   “对了,后来小人睡梦中隐约听到喧哗,当时也没在意,但模模糊糊中好似有人快步奔跑,小人习惯使然,便翻身起来,谁知下一刻便被人拿了个正着……”   庞牧一听,追问道:“你可瞧见那人了?”   杨旺摇头,“不曾,当时天黑,院子里也没点灯,小人,小人也不大清醒……不过小人以项上人头作保,绝对有人!还应该是个会功夫的男人。”   他下意识想追,奈何吃的烂醉,站都站不稳,踉跄两步后便一头栽倒在地……   把人带下去之后,廖无言上前问道:“此人奸诈成性,谎话连篇,大人可信他?”   庞牧抱着胳膊沉吟片刻,“信,也不全信。”   廖无言明白了点什么,“大人觉得凶手不是他?”   “嗯,”庞牧点头,示意他坐回去,“人品不论,杨旺还是有点儿本事的,正如他所言,若果然要对什么人动手,既不会选在眼下时机,也不会做的这样不干净。”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若说凶手是刘杏,却又稍显粗暴了些。”   廖无言顺手替他倒了茶,还没等两人端起来喝,外头林平就跑来汇报道:“大人,廖先生,方捕头找着原来刘家的老仆人了!”   庞牧与廖无言对视一眼,立刻丢下手中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的茶杯,“走!”   下午开案情分析会时,庞牧在给众人看了杨旺的口供后,又丢出来一则极具分量的证据:   “……我们找到了死者家中早年的花匠和门子,两人所述内容繁杂,但唯独有一点,均表示那位小少爷来历成谜,很可能不是刘杏亲生的。”   晏骄下意识跟郭仵作交换下眼神:这就跟他们昨天晚上做出的推测对上了。   就听庞牧又道:“据这二人说,当年那夫妻俩去城外庄子上避暑,结果一月后只有刘掌柜一人回来,对外说是刘杏被诊出有了身孕,暂时不宜挪动。而她在城外一住就是小一年,一直等到小少爷满月了,这才回来办了满月酒。而那个时候,跟在她身边的人全都换了一遍。也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刘掌柜也在一点点的用新人替换家中旧仆。”   毫无缘由的将用惯了的仆人全部换掉,这本就难以解释,关键在于,随着小少爷渐渐长大,不管是外头还是刘家上下仆人都发现了:那孩子略有刘掌柜三分模样,却与刘杏没有半分相似,而刘杏对他也不过敷衍罢了。   听到这里,张勇忍不住激动道:“如此一来,动机便齐全了!想来那夫妻二人多年无子,刘杏强势,不许刘掌柜另娶,不得已同意去母留子,并协助清除可能知晓内情和露馅的旧仆人。奈何到底不是亲生,如今更越看越烦,加之过往种种矛盾,昨日两人又一言不合吵起来,激动之下,刘杏将刘掌柜杀死!”   他一说完,在座有几个人便忍不住跟着点头。   这套说辞乍一听合情合理,可细细推敲起来,却又满是漏洞。   郭仵作出言道:“到底没有证据。”   张勇巴不得他跟晏骄示弱,当即脱口而出,“这也不难,滴血验亲就是了。”   晏骄:“……”啥玩意儿? 第78章   滴血验亲!   这四个字回荡在空气中的瞬间, 晏骄脑海中就飞速划过一行加粗血红大字:   论如何与封建落后思想作斗争?   然而不等她罗列出一二三进行有力反驳,就听庞牧嗤笑出声, “净他娘的扯淡。”   众人:“……”   张勇:“……大人您说啥?”他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可怕的幻听。   齐远抢先笑道:“大人说你扯淡哩!”   张勇:“……”   现场出现了片刻死寂。   峻宁府衙门上下跟着裴文高混了这些年, 便是莽夫都知道报案、刺儿头也被调教的时不时能拽几句文了, 如今骤然听闻新任知府大人口出粗鄙之言,都有种非常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良久, 却听李涛皱着眉道:“大人此言差矣,此法古已有之, 流传已久,想来”   “你不用想,”庞牧干脆利落的打断他,态度强硬的说, “本官早年在外打仗, 杀的血流满地尸骸遍野,一下雨或是流到河里谁分得清?若果然滴血认亲有用,难不成本官什么时候还凭空冒出来成千上万个亲兄弟不成?”   “噗。”也不知是谁憋不住, 偷偷笑了声,直接把张勇、李涛等推崇滴血验亲的人一张脸笑成猪肝色。   晏骄松了口气,笑容满面的朝庞牧用力竖起大拇指。   牛逼!   见张勇兀自不平, 庞牧也懒得跟他们继续辩驳,肃起脸道:“怀疑可以, 假设也无妨,但若要定案,必须拿出真凭实据。你们要记着, 人命关天,可能你们一时疏忽大意,便冤枉了好人,又错放了恶人。长此以往,这世道岂不乱了套?”   流传已久的事儿多了去了,就好比上次薛家庄活人祭祀的习俗,少说几百年了,难道就是对的?   他的语气不重,但这话的分量却重极了,几人闻言变色,都讪讪起身,“大人教训的是。”   庞牧摆摆手叫他们坐下,又转过脸来看晏骄和郭仵作,语气瞬间缓和下来,“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还真有。   这会儿没有什么大屏幕啊ppt的,一切交流全靠传抄,费事费力。为了方便交流,前些日子晏骄就磨着庞牧去弄了一块黑色的大石板打薄,又加了可以翻转的底座,此刻便立在一旁。   她抓起滑石笔,先刷刷写下人物关系和时间轴,一边解说一边在上面继续写自己的结论,“经过血滴试验,我推断凶手的身高至少在五尺五以上,而刘杏案发当日梳着矮髻,哪怕从发尖儿开始算,也不过五尺三左右。”   作为常年跟数字打交道的刑侦人员,晏骄对尺寸极其敏锐,两米之内目测估计误差不超过两厘米,五十厘米内更几乎没有误差。   大禄朝的尺寸计量单位跟后世不同,一尺大约在31厘米左右。   经过上午的血滴试验,排除天气等各方面干扰因素,她确定从凶手身上滑落的位置最高的一滴血在距离床单110到115厘米之间,而床单距离地面约高60厘米。也就是说,即便这滴血是从凶手发顶滑落,他也不会低于170厘米。若血滴是从额头、鼻尖或是下巴等位置掉下来的,他的身高还要更高。   但刘杏算上矮髻也不过一米六五左右。   所以不管刘杏与刘掌柜之死是否有关,或者说有何关联,至少动手砍头的人,绝不可能是她。   在晏骄动手书写之前,大家还都在奇怪为什么要放一块大石板在旁边,说是屏风吧,又太难看了点儿,既占地方又不伦不类的。可现在她这么啪啪写上,黑的石板白的字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众人都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廖无言点头赞许道:“这个法子好,大家都能看见。既省了抄写的烦恼,又不必耗费纸张,若是一面写满了,用抹布沾水一擦就干净,不错,当真不错。”   晏骄飞快的笑了下,继续说:“我怀疑刘掌柜当胸一击是刘杏做的,案发时她也在现场。”   众人顿时来了兴趣,张勇面上立刻浮现出得意之色,看向她的眼神更添轻视,仿佛在说你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图磬追问道:“何解?”   晏骄也不卖关子,请他和齐远面对面站起,对众人讲解道:“刚才我说过,凶手身高至少在五尺五以上,而刘掌柜净身高五尺九,两人的身高差应该跟你们差不多,若你二人面对面行凶,本能反应会打在哪里?”   齐远和图磬对视一眼,都干脆利落的往对方身上虚虚来了一下,结果一个捅腰,一个砍脖,唯独没有朝胸口去的。   众人恍然大悟。   在这样的高度差前提下,扎胸口姿势别扭,根本使不上力气,本能反应下谁都不会这么做的。   反倒是刘杏,因为个子矮,扎胸口才是第一选择。   图磬和齐远点头,冲晏骄抱拳,“晏姑娘心细如发,佩服佩服。”   晏骄也抱了下拳,继续道:“另外,凶手一刀砍头,可骨头坚硬,但凡稍有迟疑或是力量不够,都不可能造成如此整齐利落的切口。”   “最关键的是,”她在刘小少爷的名字上面重点画了个圈,语气微微有些沉重,“正常人天性怜老惜弱,对待这几类人群总会有种本能的犹豫,但凶手却能在杀死刘掌柜后,毫不犹豫的以相同手段砍下对自己毫无威胁的三岁孩童的头颅,实在令人发指,可知此人手上必然见过血,且心性残暴。”   上过战场的几个人都下意识点头表示肯定。   稚子无辜,饶是在尸山血海中淋洗这许多年,若现在让他们去杀一个无辜孩童,也是下不大去手的。   张勇和李涛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和惊讶。   身为仵作,他们平日里要做的也不过是验尸,查明死因罢了,至于这背后的故事,不是还有捕快和大人么?   张勇的视线飞快的在众人面上扫过,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到底没说话。   然后就听一旁的李涛好奇的问道:“晏姑娘,不知你口中所述滴血什么验的,是个什么法门?”   话音未落,众人也都竖起耳朵,阿苗和郭仵作就刷的看过来,脸上几乎明晃晃的写着:别告诉他!   晏骄失笑,伸手拿过自己位子上的茶杯,微微倾斜着往地上泼了一点,“你们看,这液体落到地上总会有痕迹,高低快慢各有不同,血自然也是一样的。”   说话间,她的手臂由低到高不断移动,地上痕迹果然也都大有不同。   众人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其实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反而因为太过平常,谁也没想过竟能借此总结规律。   李涛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竟起身朝她微微做了个揖,“谢姑娘赐教。”   说完,也不等晏骄的反应,又木着脸坐了回去。   晏骄哑然失笑,也不在意,转头回答庞牧的疑问去了。   见大家没注意到这边,张勇轻轻扯了扯李涛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认输了?”   李涛反倒是不赞同的看过来,正色道:“就事论事,她为人如何你我并不知晓,可单从今日之事来看,她确有几分本事无疑,又不藏私,我为何不该谢过?”   这个世道多讲究师承,就连正经拜师都未必能立刻学到真本事呢,对方却在公开场合毫不在意的说出其中关窍,单凭这一点,也值这声谢了。   他这话说的理直气壮,直叫张勇哑口无言,暗骂他死心眼。   什么好不好的,难不成少了她还破不了案子?你这厮这般惺惺作态,岂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还是说……张勇忍不住又瞥了庞牧一眼,心中暗自打鼓。   还是说这李涛故意挑知府大人在场时表态,好拍个马屁?   散会时,天边有闷雷滚滚而来,空中乌云翻滚,空气迅速变得潮湿,裹挟着水汽的风贴着地皮吹来,将开的正艳的花儿都齐齐压趴,如同一道道五彩斑斓的海浪荡开。   晏骄又留下跟大家说了会儿话,并反复强调不要忘了去吃晚饭,这才转身离去。   庞牧亲自送她出门,面色古怪道:“昨儿晚上李涛找我,言明希望我公私分明。”   晏骄一下子笑出声,斜眼看他,“你怎么说?”   “我懒得说,直接把人撵走了。”庞牧嗤笑一声,又摸摸鼻子,“难不成老子就长了一副色令智昏的蠢相?”   晏骄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拍着他的胳膊安慰说:“这倒没什么,他敢当面跟你说这个,倒也不算坏事。”   庞牧嗯了声,听出她言外之意,眉头一皱,语气就有些危险,“怎么,他们还私底下为难你了?”   活腻了吗?   “算不上吧,同僚之间磨合的小问题,还犯不着让你替我出头。”晏骄想了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反问道,“那张勇呢?他没表态?”   庞牧摇头,“没出现。”   晏骄冷笑道:“看吧,这样的才是伪君子,背地里挑拨的什么似的,可一旦真遇到事儿了,自己第一时间缩在后头,反怂恿别人出头,哼!”   庞牧顺着她的话想了一回,发现刚才开会时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分明张勇和李涛是一组的,可但凡有什么容易出头的场合了,必然是张勇抢着发言。剩下那些容易得罪人的话题,开腔的却成了李涛。   就好比刚才血滴试验那里,其实好多人都有疑问,可都知道贸然发问有可能冒犯晏骄,所以集体选择沉默,但李涛还是直拉拉的问了。   像这样的关窍,就算别人听了也没什么用,反倒是张勇和李涛这两个仵作……尤其是前者,简直白捡了大便宜。   “李涛是个二愣子,”庞牧道,“以后这样的事儿你也不必回答,只管自己留着,或是以后传给徒弟就是了。”   晏骄笑着捏了捏他的腮帮子,就觉得这人身上全是精肉,连脸上都捏不起啥来,“这样小气。”   庞牧干脆吧唧啄了她一口,理直气壮道:“我媳妇儿的本事,凭什么教给外人?美的他们吧!”   两人笑闹一回,就听庞牧又道:“刘家对尸体解剖十分抗拒,又说要赶紧入土为安……”   峻宁府一带早年多经战火侵袭,后来又曾几次三番闹过匪患、灾荒,今日安定太平来之不易,故而本地百姓格外重视入土为安,一般寒冬腊月顶多停棺七日,这大暑天的,三天便是极限了。   晏骄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猜到了,情理之中吧。”   解剖这种事本就有点违背风俗人情,更何况刘掌柜的死因看上去太明确了:没有任何病理反应,不是当胸一击就是砍头,约莫也不会有其他的,家属认为没有必要,自然更排斥。   “还有时间,我再游说试试。”一阵狂风袭来,庞牧习惯性抬起胳膊挡在晏骄面前。   晏骄被缝隙中刮过来的风沙拍打的眯了眼,“其实这个案子分析到这里,解剖不解剖的实际意义已经不大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当务之急还是调查那夫妻二人的社会关系,只要理清了这个,”她看着渐渐墨一般浓黑了的天边,轻声道,“总觉得一切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三更半夜跟一名有妇之夫共处一室还能有什么原因?此案十有八九便是情杀。   回屋没多久,外头就瓢泼似的下起雨来,瞬间将积攒已久的暑热冲刷的干干净净,待在屋子里反而憋闷。   晏骄把泡发的鲍鱼小火炖上,嘱咐小金盯着,等雨势稍小,转头就带小银往岳夫人院子里去。   老太太晌午被迫待客,没捞着过来跟大家伙儿吃小灶,虽然晏骄也叫人送了小份的毛血旺什么的过去,可她偷偷叫人传话过来时,话里话外都带着委屈。   小银就笑,“姑娘跟老太太瞧着娘儿俩似的,我每每听那边的翠荷姐姐她们说,老太太私下念叨您比大人还多些呢。”   晏骄抿了抿嘴儿,没说话,路过小花园时,还停下逗弄了一会儿金鱼。   经典园林,夏日雨景,忙中偷闲的晏骄突然就有了点儿难得的小资矫情:我也是有丫头陪着逛园子喂鱼的人了!   “姑娘您看,”小银孩子心性,弄了会儿鱼就又转头四顾,兴奋地指着屋檐道,“那一窝燕子可真好玩儿,都长这么大了。”   托现代工业掠夺的福,晏骄来大禄朝之前愣是没见过这种传说中本该极其亲近人类接地气的鸟,这还是头一回发现雏鸟,兴奋地什么似的。   下雨前空气湿度增加,小虫子身上带了水汽都飞不高,常有燕子低飞的情况。这一对燕子夫妻大约才刚抓了不少,将一群小鸟都喂得饱饱的,哼哼唧唧凑成一团,十分好奇的盯着外头斜织的雨幕。   “长得真俊,”晏骄仔细看了会儿,笑道,“瞧着古灵精怪的。”   “它们吃虫子呐,苍蝇蚊子什么的,”小银道,“但凡谁家院子里有这么一窝,夏日里都不大挨咬了。对了,听说它们眼睛可厉害,心也净,不是好人家都留不住呢!”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院子,里头翠荷连忙打了帘子请她们进去,又往里头隔间努了努嘴儿,低声给晏骄报信儿:“也不知那宋夫人怎么想的,非把个女儿留下……老太太不大喜欢这样绵软的姑娘,可到底无辜,不好冷待,索性打发到里头玩去了。”   她口中的宋夫人就是那位曾在宴饮大会上引发众怒的昌平知州夫人,女儿叫玉容的,今天上午这娘儿俩也来拜访并留饭了。   小银一听就低低啐了口,借着刷拉拉的雨声道:“呸,打量咱们都是瞎子,瞧不出来么?老太太明里暗里都说了的,偏她还不死心,弄这出恶心谁?”   院子里用石头垒了个小池塘,里头养了几丛荷花,这会儿大荷叶都被雨水冲刷的青翠欲滴,带着绒毛的叶面随风摇曳,上头几颗巨大的水珠滚来滚去,恰似小银翻来翻去的眼白。   翠荷一撇嘴,神秘兮兮道:“便是没有大人,还有齐大人和一众侍卫哩?不也都没成亲嘛。”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冷眼瞧着,那玉容姑娘自己倒是不大想来……”   宰相门前七品官,齐远自不必说,就连庞牧那队从元排到九的私兵侍卫,身上也都是有军功、官阶的,热门抢手的很!   庞牧虽有意退隐,但毕竟年纪、功劳明摆着的,圣人哪里肯轻易放手?这不才离京俩月,已经蹭蹭升到知府,离着京城也更近了。保不齐再两个月啊,也就老老实实回京做他的国公爷去了。   常言道,水涨船高,等他真正变回货真价实的国公爷,别说侍卫,就是管家、小厮,也多的是人抢着自荐枕席!哪里比得上现在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层利害关系大家都看得出,但却都多少还要点脸面,至少没有一个人如宋夫人这般露骨。   好歹也是知州千金,放在外头能称一声“尊贵”,晏骄示意她们都别说了。   进去时,果然见老太太正在花厅里半眯着眼睛打慢拳,里间水滴帘子后头影影绰绰一个穿着薄荷色襦裙的纤细美人埋头做针线,只有一个贴身丫头伺候,偏一声不敢吭,瞧着怪可怜的。   “你来啦!”听见丫头通报的第一时间老太太就露了笑意,也不打拳了,上来亲热的抓着她的手坐下,“外头这样大的雨,偏你是个傻子,非要往外跑。”   晏骄失笑,作势欲走,“您说的有道理,那不如我先回去避雨。”   众人都被她逗乐了,老太太佯怒拍了她一下,撑不住也笑了,“这丫头嘴刁,如今也爱拿我做耍了。”   晏骄下意识往里间看了眼,就见那姑娘也在往这边看,两边对了眼之后有片刻错愕,晏骄笑着对她颔首示意。   玉容愣了下,歪头跟丫头说了句什么,干脆带人出来了。   晏骄跟她问了好,白天再看,果然是个温柔似水的腼腆美人,杏眼桃腮天鹅颈,被自己多看几眼就脸红了。   老太太知道她爱看美人的毛病,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笑的促狭。   晏骄才要说话,却见老太太已经先一步开口,“想爹妈了吧?也罢,我这就打发人准备车马,必然给你干干爽爽的送回去。”   说着,也不等玉容反应,一个眼神丢过去,早已迫不及待的青竹就一溜烟儿的消失了。   晏骄:“……”   玉容:“……”   我,我就只是想出来跟晏姑娘打声招呼啊!   可事已至此,人家明摆着是要端茶送客了,难得还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她没有亲娘宋夫人的脸皮,说不得要就坡下驴。   “那就,多谢老夫人了。”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如今这样也是委屈,只不敢表露出来,还强笑着叫丫头把针线笸箩抱过来,拿出里头一个新做的银灰色荷包道:“这是我今儿才绣的荷包,针线粗糙,老夫人别嫌弃,用了您家里的针线,只当借花献佛了。”   老太太平时不大爱带这些玩意儿,嫌累赘,晏骄生怕她再进一步打击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可怜,忙抢先一步赞美道:“真好看。”   是个葫芦的形状,谐音福禄,上面又绣了许多活灵活现的小蝙蝠,放到现代社会,绝对是艺术品级别。   玉容感激的冲她笑了下。   老太太就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晏骄一眼:这孩子咋就不知道紧张?   不多时,青竹回来说车马都备好了,随时可以走。   到了这地步,玉容也不等着别人撵了,主动起身行礼,“老太太,晏姑娘,多有打扰,我这就告辞了。”   老太太嗯了声,又略说两句客套话,倒也没挽留。   玉容又冲晏骄笑了笑,转身离去。   晏骄眨了下眼,对老太太道:“我去送送,马上回来。”   稍后她出去时,玉容果然还在廊下等着,见她过来,又上前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晏姑娘,家母……实在对不住,我本无意打扰,奈何……”   都云子不言父过,母亲也是一样的,她一个含蓄内敛的大家闺秀,能说到这份儿上实在不容易。   当初在酒宴之上,晏骄就看得出她并不如宋夫人一般热衷,反倒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意思,所以也没什么敌意,当即展颜一笑,“无妨。”   见她这般,玉容着实松了口气,瞧着整个人都明朗许多,又道:“我早便听说了你的名声,心下佩服的了不得,当时还想着若什么时候能见一见也就好了。不曾想如今美梦成真,却是这般局面。”   对她这种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而言,晏骄的作为犹如天外神话,是她们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却有个活生生的人横空出世,明明是如她们一般的女子无疑,可所作所为却又是英雄男儿难比!   那就好似一只鹰,冲出了她们素日生活的桎梏,以超出想象的自由姿态划过天际,肆意翱翔。令人惊叹之余,也不免有那么点向往。   晏骄抿嘴儿一笑,还有点不好意思,“哪儿有你说得这么好,我送你出去。”   在现代社会她也曾因自己的职业频频被人夸赞好厉害,显然到了古代引发的反响更大更多,知晓她身份和作为的女子要么避如蛇蝎,要么便如白宁和玉容这般惊叹。   玉容道了谢,与她边走边聊,非但不似寻常人那样避讳,反而还主动问些工作趣事,听得惊呼连连,咋舌不已。   “晏姐姐的日子过得如此波澜起伏绚烂多姿,一生得此,也不枉了。反观我,当真如一潭死水、一口枯井,喜怒不由己,哀乐全凭人,当真了无生趣……”玉容听了半晌,感慨万千,不由唏嘘起来,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鸣,眼神也透过前方雨幕飘了出去,悠悠不知看望何处。   晏骄微怔,心道这形容是不是有点儿过于美化了?惊心动魄、心惊胆战、触目惊心之类的还差不多。不过,看不出这姑娘年纪轻轻锦衣玉食,竟突发如此沧桑枯朽之言语,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语毕,玉容也觉察自己方才失态,忙收敛神色,转而说些轻快事。   虽然两人性格爱好截然不同,倒也算相谈甚欢。   转眼到了门口,玉容意犹未尽道:“晏姐姐,下雨天出入艰难,劳烦你又来相送,我这便走了,你回去吧。”   晏骄又嘱咐了车夫几句,“夫人那边?”   玉容面上飞快划过一丝愁容,不过马上又若无其事的笑道:“这也不难,我也是头一回来峻宁府,便去找家书铺、绸缎庄子、银楼什么的略逛逛,凑够一个时辰也就是了。”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昌平州离这边也不过一日路程,我家城外有个庄子,离这里就更近了。晏姐姐,来日你若得空,也请去逛逛,说些外头的事与我和小姐妹们听,也好长个见识。”   晏骄拉着她的手笑,“好。”   玉容很有点不舍得,一只脚都踩在凳子上了,也不顾精致长裙下摆被雨水打湿,又转头对晏骄道:“晏姐姐与庞大人着实是难得一对璧人,老太太待你又这样好,实在令人艳羡。”   晏骄心头微动,上前一步,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有心上人了?”   玉容的脸刷的红透了,虽然羞涩,可还是微微点头,又小声与她耳语,“不瞒姐姐,是我远房表哥,可家母与他母亲曾有过误会,故而不大喜欢他。可我,可我却觉得他很好,他如今已是举人……”   论理儿,这话原不该说给一个不熟的姑娘听的,可玉容琢磨着,自家母亲这一出很是闹得两边不痛快,她心中本就过意不去。而庞大人与这位晏姐姐又着实是好人,若不把话说开,回头两人心里存了疙瘩,岂不是自己的罪过?   若能因坦诚相待,而收获晏姐姐这样一个好女子做朋友,也算意外之喜了。   玉容这么一说,晏骄瞬间明白了宋夫人的想法:   且不说玉容的表哥人品才华究竟如何,可如今到底没中进士,前途未明。   而且即便中了进士又如何?一届三百人,又有几人能真正熬出头?她家也不过是知州罢了,能给未来姑爷使的力气终究有限。   如果说玉容的那位表哥是还没开出大小的骰子,庞牧这一票早已功成名就的人却如枝头熟透的桃子,摘下来就能吃,实惠安稳的多了。   回去之后,晏骄也没把这事儿跟岳夫人说,只是闲话几句家常,又随手拿起那只葫芦荷包看,越看越惊叹。   瞧瞧人家这手艺,啧啧,她自己的缝纫巅峰也不过补个扣子罢了……   正要放回去,她却又无意中瞧见放在针线笸箩里的剪刀,脑袋里突然嗡的一声。   这形状?   “你这孩子,也不熟,大雨天的非出去送个甚!”老太太见她衣服下摆都微微带了湿意,忙叫人去拿熨斗,见她兀自举着一把剪刀发呆,便笑道,“这些针线活计不过小道罢了,咱们家里都有针线娘子,你不必在这上头费心神。”   话音未落,却见晏骄已经腾地站起来,胡乱丢下一句便匆匆往外跑去。   老太太一愣,转脸问青竹,“这丫头才刚说什么?”   “什么凶器,什么知道了的,”青竹眨眨眼,“奴婢也没听清……”   那头庞牧正带人筛选刘掌柜夫妻的日常交往圈子呢,却见晏骄突然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破门而入,双眼放光朝着自己就来了。   齐远:“……哇,了不得!”   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第79章   “不错, 凶器可不就是剪刀么!”   前段尖锐,边缘钝, 达到一定深度后却又在中间位置出现莫名凸起……全都对上了!   之前刘家的厨子辨认过, 说厨房少了一把剁骨刀, 应该就是砍头凶器无疑,庞牧已经在派人搜索了, 如今看来,找的东西还该再加一把剪刀。   晏骄来得急, 根本没顾上拿伞,这会儿淋的跟只落汤鸡似的,正用大手巾擦头发,闻言又道:“回来之后我也想过, 正院的小厨房虽算不得隐蔽, 但黑灯瞎火的,若不是熟人,只怕一时半刻却也摸不进去, 更别提顺利找到尽头的剁骨刀。且当时里头东西几乎一丝不乱,显然凶手对此地十分熟悉。”   据刘杏的丫鬟交代,那夫妻二人已有许久分开睡, 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这个院子的主子只有刘杏一人, 那么对方很有可能是来找她的,并且极有可能来过不止一次。   庞牧伸手抓过手巾来替她擦,在她头顶低低嗯了声。   他一双大手握惯了兵器, 浸泡过不知多少蛮夷鲜血,粗糙而有力,指头尖儿都带了杀气,与这块洁白柔软的大手巾格格不入。可偏做这活计时,却显示出少有的耐心和细心,如同对待绝世瑰宝一般笨拙而谨慎。   晏骄生的一头乌压压好发,曾令一众年纪轻轻便谢顶的同事们羡慕嫉妒恨,如今一缕缕湿了的黑色长发便在庞牧指间窜来窜去,又凉又滑,像极了外头柔和细腻的雨水,一路溜到庞牧心底去了。   “这事儿怪我,”她面露愧色,微微扬起头,盯着庞牧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道,“身为仵作,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痕迹,以至于拖了这么久。”   若是古代熟悉针线的女子见了那伤痕,说不定当场就能认出来,可晏骄偏偏不是。   现代社会机械自动化,平常人家里根本没有这种大剪刀,一时半刻哪里能联系的起来?   说到底,还是自己经验不够、观察不够细致,日后还得根据周围大环境的变化继续查缺补漏呐。   “术业有专攻,平日里我还不是要指望你们?”   庞牧失笑,觉得她这样仰着脸,睁着一双水润润大眼瞧着自己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不知人世险恶的鹿崽子,当即掌下微微用力,把她的脑袋重新按回去,又用手背碰了碰桌上盛着姜汤的碗,觉得不烫了便叫她赶紧喝下,“别说你,我们这群大老爷们不还是力气使错了地方?”   不管郭仵作还是庞牧等人,平时接触剪刀的机会就更少了,尤其发了砍头这样凶残的案子,本能在第一时间往兵器上面考虑,竟把这近在眼前的物件给忽视了。   “案发至今也不过八个时辰,”齐远也在旁边笑,“你也算快了。”   话音未落,两人齐齐扭头去看,面露惊讶。   齐远:“……是,我还在;好,这就走。”   说罢,也不等人家撵,这便熟门熟路的退了出去。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两人才要说些私密话,却见齐远又去而复返,扒着两扇门从中间探进个脑袋来,“哈哈,我又回来了!”   晏骄和庞牧:“……”莫名想打人!   齐远自顾自笑了一回,抢在挨打之前喊道:“杜捕头把刘掌柜的老爹老娘请来了。”   外面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带着一身水汽的杜奎正侯在廊下,见他们出来忙抱拳行礼,“大人,晏姑娘,人在前头二堂,瞧着似有话说。”   知府衙门分正院和东西跨院,各自南北成列,除去东西横向,每列各处院落之间都有回廊连接,这会儿众人去二堂,正可以顺着回廊走,既省了打伞的麻烦,又不必淋雨,非常方便。   几人边走边说,晏骄也对跟来送伞的小银道:“那煨鲍鱼约莫再有半个时辰一刻钟就得了,若那时我与大人还没忙完,也不必等,先将火停了,送与各处吃去。”   小银哎了一声去了,蹦蹦跳跳的背影好似水塘边窜出来的小青蛙。   晏骄这才凝神去听杜奎与庞牧的汇报,就听庞牧问道:“刘杏那边情况如何?可问出什么来了?”   如今衙门里两个捕头都派出去了,方兴负责调查刘家人的社会和人际关系,杜奎更擅长与人打交道,便去两边问家属。   “属下去问过两回了,”说到此处,杜奎也不免沮丧,“头一回连面都没见着,第二回倒是好歹隔着窗子瞧了,眼闭着呢!那家人说刘杏吃了这一吓,更兼悲痛欲绝,整个人都不大好,看了大夫吃了药,如今还在昏睡着。”   哪怕他们有天大的本事,可人家昏迷不醒也施展不开啊。   庞牧眉头微皱,“人别撤,给我盯死了。”   昏迷不醒?敢在现场给丈夫致死一击的女子,胆子真的会这么小么?   照以往经验来看,若是谁家至亲被害,哪怕就是性命垂危强撑着一口气,也要先求告到官府跟前,这刘杏也没受伤,怎么就起不来了呢?   杜奎点头,“是,属下晓得厉害,早前把人送回去之后,几个衙役也都留下了,将刘家前后两个门严防死守,如今还没什么可疑的人物进出。”   自打当众跟杨旺划清界限之后,杜奎干起活儿来越加拼命卖力,本就细致的人办事越发滴水不漏了。   半路又碰上回来报讯的林平,说衙役们从之前发现刘掌柜父子头颅的水井底部捞出了厨房丢失的剁骨刀和刘杏卧房内的剪刀,应该就是凶手杀完人之后,顺手丢弃的。只是因为头颅上浮,凶器沉底,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罢了。   众人都很兴奋,如此一来,之前晏骄和郭仵作的推测便都可以确认了。   一行人不多时便到了二堂,刚进门,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便口称大人跪了下去。   庞牧亲自上前将人扶起,又说了几句慰问的话,两位老人红肿的眼睛里便淌下泪来。   “大人,我儿死的冤枉!”老太太泣不成声,再次顺着跪倒在地,抓着庞牧的衣袍哭道,“可怜我那孙儿,当真冤枉!”   众人忙七嘴八舌安慰了一回,好歹是搀扶着坐下了,结果不等庞牧开口询问,就听那老太太咬牙切齿道:“必是刘杏那贱妇做的!”   说完,情绪失控,再次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此乃人生三大不能承受之痛。老两口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好容易弄了个独孙出来,谁成想一夜之间全没了,白发人送了两代黑发人,眼下还没昏死过去也算不易。   晏骄与庞牧面面相觑,下意识将到了嘴边的“砍头者不是刘杏”咽了回去。   刘老爹到底略沉稳些,虽也是憔悴万分,却还腾得出心力安抚老妻,又重重叹了口气,说出一桩多年来不敢对外人道的心事:   原来刘杏夫妇婚后多年无子,看病吃药总不见效,眼看偌大一个酒楼无人继承,两家都着急得很。   刘杏为人强势,不许刘掌柜纳妾,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后来连她爹妈都主动游说,两边略一合计,便想出一个借腹生子的法子。   晏骄神色古怪,几乎忍不住想问:你们怎么就这么肯定生不出孩子是女方过错?没让刘掌柜去检查检查?   他们这么一说,便与之前庞牧掌握的线索挂了钩,“所以三年前,那夫妻二人便假借出城游玩之名……”   其实是去找人生孩子去了?   刘老爹又叹了口气,点了头,“后来我儿将家中旧仆都陆续遣散,此事做的倒也算隐秘。”   他这么说的时候,齐远就在背后小声嘟囔,“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家人这般煞费苦心,可如今还不是叫人猜个八九不离十?   听到这里,晏骄心头一动,忽然想起开会时张勇说的“去母留子”,张口问道:“那名产妇呢?莫非……”、   在座都不是蠢货,瞬间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此言一出,刘老娘吓得都忘了哭,刘老爹慌不迭站起来,连连摆手,唬的什么似的,“没没没,草民哪里敢做那伤天害理的营生!姑娘,姑娘您可别乱说!大人明鉴,草民真没啊,那丫头也是同意了的,又拿了足足的银子,如今在外另嫁,过得好着哩!许多老人都能作证,便是几位大人想问那女子,也是找得到的!”   晏骄松了口气,“两位莫慌,我也没说什么呀……”   庞牧也跟着安慰一回,倒是没觉得晏骄无的放矢。实在是本案内中隐情颇多,若果然是借腹生子,也不能排除生母反悔,从中横生枝节的情况。   等刘老爹的情绪略略平复了,这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那儿媳也是盼的苦,初时疼的比我儿更甚,终日家欢声笑语的,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也觉得有了盼头。”刘老爹声音沙哑的说着,脸上偶尔还闪现过一丝追忆的欢愉,只是衬着眼下情形,越发可怜。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又说是刘杏干的呢?”晏骄忍不住问。   “并非我们信口胡说,实在是有迹可循。”刘老娘好算止了哭,哑着嗓子道,“养孩子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都说十月怀胎苦,可等瓜熟蒂落,也够累人的。不怕说句不中听的,便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旦累狠了、气大了,还忍不住要发火,恨不得再塞回去哩,更何况本就不是亲生?”   最初一段时间,刘杏确实很高兴,还不止一次说要将那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   然而好景不长。   照顾婴儿远比想象的要艰难得多,哪怕有奶娘和丫头婆子在,刘杏也被搅的不得安生。   饿了哭,尿了哭,不舒服了哭,甚至什么事儿没有的也要哭!   再大的院子,夜深人静时也挡不住小孩子一声尖利的哭泣。他又不会说话,往往许久也哄不好,于是所有的人也都睡不安稳了。   刘杏本就是个急躁脾气,夜里睡不好,白日做生意便精力不济,偏回来又不得安生,被折腾了几十天后便忍不住爆发了。   她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委屈:凭什么自己累死累活的,还要替旁人养崽子?还不知日后能不能跟自己一条心!   天长日久的,对这孩子便怠慢起来。   刘掌柜倒是疼,可终究是个传统男人,又忙于在外应酬,上心也有限,更兼很不愿将好不容易略有缓和的夫妻关系弄僵了,难免偏向刘杏一点。   刘老娘愤愤道:“一个女人,天生合该在家相夫教子,如今都当娘了,还没规没矩的在外抛头露面,哪里是个贤惠的!早年我便不同意这门亲事,瞧瞧,如今可不都应验了?害死了我儿,又害死了我的孙儿!”   同样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的晏骄就觉得这话十分刺耳,忍不住回了句,“可我听说你家酒楼一半都是她的功劳,这还不算贤惠?”   如今不还是指望着人家手里的秘方吗?若她早年果然在家相夫教子,你儿子能不能当上掌柜的还另说呢!   刘老娘一噎,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赌气道:“见天打扮的妖妖娆娆往前头去,哪里是好女子!也不知浪给谁看……”   此言着实粗鄙,庞牧听的直皱眉,“办案讲证据,若只因心中不快便信口胡言,也不成方圆了!”   刘老娘抖了下,到底不甘心,还要再说,被刘老爹拦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打圆场,好算没弄僵了。   一直到最后,刘老娘终究是没能拿出实打实的证据,可依旧坚持已见,言之凿凿,笃定是刘杏害死了刘掌柜父子,她是个灾星,若早年不结这门亲就好了云云。   送走老两口之后,庞牧又软声安慰晏骄,“老人家一辈子只活在这小小府城,不知外头天地多大,口无遮拦惯了,如今又遭受丧子丧孙之痛,你只当乱风过耳就是了,莫要放在心上。”   说罢,又捉起她的双手,一下下啄着指尖,“我最爱的便是你自由自在,神采飞扬的模样。”   “我本也没放在心上,”晏骄心中熨帖,忽道:“我没洗手。”   庞牧本能的僵了下,待看见她眼中沁出笑意,这才意识到被耍了,不觉失笑,“你呀你。”   “大人,大”一个大字还卡在嗓子眼儿里,兴冲冲赶来的方兴便被眼前这一幕晃瞎狗眼,尴尬着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个主人公却大大方方转过身来,依旧手拉着手,“怎么了?”   方兴是个稳重人,一年到头也难见笑模样,如今却这般失态,必然是有了重大进展。   方兴挠挠头,努力控制自己的视线不往两人手上看,同时心中暗道:果然是京城大地方来的,这行事就是不同……   “大人,好消息!”他甩甩头,将脑海中稀奇古怪的念头驱散,忙顶着两只满是血丝的眼睛言归正传道,“属下带人四处查访,得到一个消息,那刘杏似乎在外头有个相好的。”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都是心头一喜,忙又问那人身份。   “暂时不知,头一个发现苗头的还是她的丫头。她说刘杏与刘掌柜早已分居多时,两人几乎从不在一块睡,刘掌柜多数时间都睡在另一个屋,当时得知刘掌柜死在刘杏卧房内还觉得有些奇怪哩。”   “她时常见自家夫人突然多几样新鲜贵重首饰,男主人没送,女主人却又没新打,也不见外头进来贺礼,十分可疑。因此,那丫头暗暗心惊,便留神观察几回,只是所知有限。”方兴道,“皆因刘杏本就不大爱叫人跟着伺候,这么多年身边还只一个贴身丫头,而她与那人都甚是谨慎小心,每每都要提前挥退仆人……”   提前挥退?   这倒是跟舞狮大会当夜的情形像的很了。   “不过属下综合了知情几人的口供,都说对方可能是个武师。”方兴又抖出一条关键信息。   “何以见得?”   “大人有所不知,”方兴回道,“本地习武蔚然成风,其中好大一个出路便是替人押镖,而这些活计甚是有迹可循。想那寻常日子里,谁家舍得见天花银子请人送东西、送人?多是逢年过节扎堆。据说那刘杏与人私会时,便是本地武师们三三两两从外头回来那些日子。”   一番话说的庞牧和晏骄频频点头。   迷雾重重之中突然出现这么条线索,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峻宁府武师何其之多,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却从哪里下手?   方兴看出他们的困扰,当即献计道:“听刘杏的丫头讲,刘杏多出来的几样首饰都颇贵重,非等闲人买得起,而且每每私会,都是出入城中高档场所,想来那武师也不是一般人。而像这样的人,大多一早便被城中九大武馆网络了去。”   庞牧和晏骄俱都双眼发亮,越发觉得这方兴思维敏捷、心思细腻,着实是个被埋没多年的人才。   两人都综合起来想了一回,大胆做出推测:   经过多方讨论,本案已经被定性为激情杀人。若假设成立,那么很可能是刘杏与相好约了要私会,谁知刘掌柜意外约了杨旺来家吃酒,刘杏难免惊慌,这才有了杨旺口中见面时的厌恶和惊诧。   本来若是刘掌柜还像平时那样回自己房间睡,或许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但或许是他吃醉了走错房间,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刘掌柜一反常态的回到了他以前的卧房。惊慌之下,刘杏忙叫相好躲入衣橱,但终究被刘掌柜发现,这才酿成惨祸……   这几日正值舞狮大会,各大武馆都会参加,早已是多年规矩,哪怕武师们平日在外走镖,也必要提前回来,想来那人也是想借机与刘杏温存一番的。   庞牧沉吟片刻,计上心来,“去将那几样首饰悄悄拿给城内外首饰铺子和匠人跟前辨认,若有对的上的,务必问出是何人、何时所定!”   方兴抱拳领命,“匠人们习惯在首饰上留印记,属下按图索骥,想必很快便有结果。”   没想到这个快还真就是快,众人正围坐一团吃晚饭时,方兴就再次兴冲冲的报信儿来了。   庞牧索性叫人将他请进来,“还没吃饭吧?一并坐下用些,边吃边说。”   方兴一看在座皆是贵人,还有图同知、廖通判的家眷,不由十分惶恐,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忙推辞不迭。谁知话音未落,腹鸣如擂鼓,当下臊红了一张糙脸,浑身僵硬,任由旁人将自己拉着坐下。   庞牧甚是看中他沉稳踏实,当即大笑,又安抚几句,让了菜。   冬瓜排骨汤清甜可口,里头的排骨肉入口即化,暑天吃也并不觉得油腻。方兴顶着大太阳在外跑了一天,两顿饭没顾得上吃,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尝过之后顿觉满口生津,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拘束不拘束的。   也不知是谁热情的夹了一块红棕油亮的煨鲍鱼过来,方兴受宠若惊的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咬了一口,但觉细腻弹牙回味无穷,眼珠子都绿了,当即又将剩下浓汤拌饭……   还有那拍碎了的胡瓜凉拌着香喷喷的猪耳朵丝,加了葱丝清蒸的不知什么鱼的,当真满口香甜,叫人停不下筷子。   方兴不是杨旺那等善于拍马溜须之辈,叫他吃也真就敞开肚皮老老实实吃,眨眼功夫三碗米饭下肚,带的原本还因为暑热有些蔫哒哒的廖蘅小姑娘也多喝了小半碗排骨汤,喜得董夫人和廖无言跟什么似的,再看方兴便如看吉祥物一般……   一时饭毕,同样不知不觉被带的吃多了的卫蓝与小师兄、小师姐一边遛弯一边谈诗作赋的消食。   还有一月便是乡试,他必须全力以赴,才不负先生教诲和众人期望。   董夫人跟老太太在一旁说笑,其余众人便都围坐桌前,听方兴汇报战绩。   “属下带人将城中一十三家首饰铺子全数问过,有几样首饰并非本地所产,剩下六件皆找到来源。”方兴道,“那银楼掌柜和匠人也都辨认过了,确定无误。原本订货之人不曾留下真名,不过有一位掌柜却识得他,乃是飞虎堂的一位叫董平的武师,刚过而立,身高六尺有余,与之前晏姑娘推测的对得上。”   又是飞虎堂。   晏骄不禁感慨道:“这飞虎堂真不知该叫人说什么好了。”   既有瞧着莽汉一般,却坚持有事找官府的选择性三当家;又有终年被老婆家暴却不敢吭声的外强中干二当家……如今更出了个凶残的嫌疑人!   “董平此人,你可知他底细?”庞牧问道。   “他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气,”说起此人,方兴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只是却不是好名声。他功夫很好,但下手狠辣,便是平日比试也不管什么点到即止的规矩,曾多次将人打伤甚至打残,大当家周鹤也没少替他收拾烂摊子。对了,他练的是上半身功夫,惯使一口好朴刀,掌法亦是惊人。”   横掌击杀奶娘,又惯用刀、好臂力……听到这里,大家越发觉得凶手应该就是董平。   图磬忙请命道:“大人,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如属下这就去将他提了来问话。”   庞牧点头,命人去取了手令来,又问方兴,“那董平现在何处?”   方兴果然不负期望的回答道:“属下刚从银楼掌柜口中得到他身份时,便已派人分头去飞虎堂和董平家中确认过,如今人还在飞虎堂内。”   因许多衙役还散在外头,为防董平伤人逃窜,图磬亲自带兵前去缉拿。   不过半个时辰,图磬便带人回来,“幸不辱命。”   顿了顿又道:“也不必费劲审理,他已然招了。”   方才图磬带人去了飞虎堂,先叫人将四面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入内抓人,结果还没问出哪个是的,就见一人神色慌乱破窗而出。   图磬亲自去追,与那人短暂交手后也赞了一句好身手,然后便使出六成气力,三五回合将那人当街拿下,一问,果然就是董平无疑。   “你可知本官为何抓你?”   董平见走不脱,索性老实点头,“我杀人了。”   他认罪,却始终坚持刘掌柜胸前那一剪刀也是自己捅的,摆明了要把刘杏摘出去,可谓深情。   可等晏骄叫了人演示捅剪刀后,他这才哑口无言,冷汗滚滚而下,犹如被抽了骨头一样萎了。   晏骄问:“你可知刘杏那一下,刘掌柜就已必死无疑?”   董平点头,“我知道,所以干脆就补了一下,想着若是仵作不仔细,或许会漏了胸口那处也说不定。”   等没脑袋的刘掌柜死透了之后,董平才拔了剪刀,而那个时候死者体内血液早已流干,所以胸口伤处没有喷溅痕迹。   “你杀刘掌柜尚且说的通,”晏骄忍不住问道,“可那个孩子才三岁,他又有哪里得罪了你?”   董平冷笑出声,瞧不出半分悔意,“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崽子,杀就杀了,有什么可说的。”   晏骄脑袋里嗡的一声,冲上去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自己掌心震的发麻,董平半边脸也肿了。   衙门众人俱是一惊,七手八脚上前,一边防止董平暴起伤人,一边又七嘴八舌的问晏骄疼不疼。   晏骄摇了摇头,只觉得心里仍旧憋得慌,对过来给自己揉手的庞牧道:“我出去透透气。”   万事开头难,这董平自己认了罪,庞牧审理时便势如破竹,迅速理清原委:   原来那刘杏与刘掌柜多年无子而不睦,公婆又常过来阴声怪气,便不爱待在家中,一来二去的,就跟时常来聚香楼吃喝的董平对了眼。   想董平高大潇洒,英姿勃发,又心思细腻,惯爱伏低做小讨人欢喜,岂是木讷呆板的刘掌柜可比?没多久,刘杏就死心塌地,彻底将刘掌柜抛之脑后。等夫妻二人分居后,更是肆无忌惮,时常提前打发了下人,叫董平从后门去自己卧房内相会,偶尔甚至留夜,次日清晨才走。   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一来二去的,到底是给几个人看出端倪。   这回舞狮大会,刘杏料想丈夫必然又要在外与人彻夜饮酒,肯定要睡在外头,便放心大胆的与董平传话。可万万没想到,刘掌柜竟半路上遇到杨旺,将他请了家里来吃酒。而这个时候,她已经来不及通知董平改期。   后刘掌柜吃的微醺,兴致上头,晕晕乎乎回到原来卧房内欲与妻子欢好,谁知才脱了外头大衣裳,竟意外发现衣橱底部夹了一片男人衣角!登时大怒,抬手推开刘杏便发起狂来。   情急之下,刘杏抓起针线笸箩内的剪刀扎了丈夫一下,又叫董平快跑。可董平哪里吃得这窝囊气?越走越气,眼角余光瞥见厨房,血气上涌,提着剁骨刀去而复返,见刘杏被踢倒在地,更是凶性上头……   董平面不改色交代完之后又冷笑道:“那刘高无用,外头抱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种!自己头上绿油油的尚且不自知,反而来怪老婆!”   众人都是惊呆,“什么意思?”   董平哼了一声,带着点儿复杂的骄傲道:“刘杏腹中已有我的骨肉。”   稍后庞牧又命人直接把刘杏提了来,待药效过后立刻提审。   原本她还想抵赖,可等董平的供词一出,她瞬间崩溃,声泪俱下,对一应事实供认不讳。   她虽已对刘掌柜没了感情,但到底这么多年共患难过来的,并不想置他于死地,当时见对方没了气息便乱了方寸。等回过神来时,竟发现还能有更糟糕的:董平已经将一大一小尽数砍头!   转眼间两条人命,她整个人都懵了。   她愧对刘掌柜,却又不想指认董平,更担心被衙役看出破绽,索性喝药装昏,意图日后寻个机会脱身。   然而方兴做事谨慎,将刘杏一家都看的死死地……   ——   听庞牧讲述了案件始末之后,晏骄也不禁呆若木鸡,“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还真叫她猜着了,合着两人没孩子,根本就不是刘杏的原因,难怪这么多年请医问药都不管用!   庞牧也唏嘘道:“估计是那借腹生子的丫头见许久没动静,不甘心到手的银子跑了,这才铤而走险。”   “这么多年了,就没人想到给刘高把把脉?”晏骄心里突然就堵得慌。   若当初便弄清楚这一点,对症下药,或许根本不会有今日灾祸。   正好阿苗过来送茶,听了这话就撇嘴道:“世道如此,生不出孩子是女人的错,生不出儿子也是女人的错,男人却哪里有错!”   说罢,竟又带点警告的瞥了庞牧一眼。   莫名躺枪的庞大人挠头,心道我又犯什么错儿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刘家死的那个孩子究竟是哪儿来的?   庞牧嘿嘿一声,“那刘高有个表弟,二十六七岁了还没个正经营生,几年前来投奔表哥,如今就被安排着看庄子呢。”   晏骄恍然大悟,难怪生出来的孩子还能跟刘高有几分相像,表侄儿么!   大禄朝律法明文规定不杀孕期和哺乳期妇人,那刘杏也只好等安全生产之后再判。   只是不知知道真相的刘高父母,会是何等反应;又不知刘杏腹中孩子,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命运,前路如何……   无论如何,此案就此告一段落。 第80章   一直到破了案子, 外头的人才敢进来提醒,说舞狮大会虽已结束, 但按照惯例, 知府大人还得公开授奖。如今因中间发了案子被迫延后, 已经比往年晚了三天了。   庞牧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好像今年赢的正是飞虎堂。   奈何杀人犯也出自他家, 外头百姓颇有微词,许多人都嚷嚷说不去看颁奖了。   那飞虎堂众人大觉冤枉, 董平杀人也不是他们指使的,谁还巴不得自家出个犯人怎的?如今水落石出,他们本就又羞又气,颇感面上无光, 外头偏还有许多人指指点点, 实在令人难受。   这群人并非性格软弱忍气吞声之辈,好些人一给撩拨就上了火,短短几天之内, 已经出了数起摩擦。虽然都不是大事,可也折腾的衙役们焦头烂额。   廖无言听说后也是唏嘘,“董平是董平, 飞虎堂是飞虎堂,我见那堂主和三当家倒值得一交, 大人露个脸,也算给他们定定心,日后往来驱使也便利。”   反正绝口不提二当家彭彪的。   峻宁府习武蔚然成风, 百姓们颇有侠气,与外头诸多州府十分不同,很有点小江湖的意思。   而自古江湖朝堂两相立,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有点儿真意思。   江湖人重义气、看本事,自有一套处世法则,若想从根儿上治理,官府规矩自然是重中之重,但入乡随俗也不可避免。   而在峻宁府百姓看来,只怕本地的小江湖中,为首的便是九大武馆了。   若什么时候庞牧能将这几家武馆牢牢捏在掌心,这座府城才算真正成了囊中物。   庞牧嗯了声,右手五指轮番交替在桌面弹过,显然正在深思。   廖无言又摇着折扇道:“我这几日也请雅音留神了,对这城中势力分布略有所得,大人可愿一听?”   庞牧笑笑,亲自奉茶,“先生请讲,某洗耳恭听。”   “城中以九大武馆为首,可实际上内里又分个三六九等,统称上四下五,下五暂且不表,其中上四说的是黑龙阁、飞虎堂、朱雀馆和玄武院。而这四家又分为三派,其中黑龙阁根深蒂固财大气粗,自立山头;玄武院与飞虎堂两看相厌,是多年死对头。那朱雀馆看似中立,实则因早年曾与飞虎堂多有姻亲和生意往来,暗中则是一派。大人若真收拢飞虎堂,四大武馆便已得其二,胜券在矣。”   庞牧听后哈哈大笑,对廖无言做了个揖,笑道:“先生果然思维敏捷,眼光既毒且准。”   都是多少年的死生兄弟,廖无言哪里听不出他的画外音,当即一笑,“不过大人并不准备这么做。”   庞牧挠挠头,爽朗一笑,“先生寥寥数语便如拨云见日,实在省了我好大力气。不过眼下却也不必这样麻烦。”   本次董平一案也暴露出一个问题:   习武之人中固然有周鹤、宋亮之流生性耿直忠厚的,受得住提点指引;但恐怕也不乏董平之类凶残顽固,不堪教化之辈,单纯裴老大人春风化雨般细腻柔和终不过隔靴搔痒,难以根除。   尤其峻宁府习武蔚然成风,这也就直接导致凶手的杀伤力和威胁程度远比其他地方来的更高,没有矛盾的时候倒也罢了,可一旦冲突爆发,只怕迎面就是恶性案件。   所以,想要真正将峻宁府管理的铁桶一般,非双管齐下、恩威并济不可。   “从今往后,我要叫这峻宁府街面上只有一个衙门,什么上四下五九大武馆,管他是龙是虎,都给老子好好盘着卧着!”庞牧轻描淡写的丢出去一句极重的话。   难不成这里不是朝廷治下?不是太平气象?若是地方官员反而要低声下气的去拉拢、讨好民间势力,想来离战乱、亡国也不远了。   多年来,庞牧驭下有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要叫你服气!   你要来文的,咱们就讲道理:既然是大禄朝在册老百姓,该不该听官府管理?   要来武的,打得你哭爹喊娘别说没提前打招呼!   一句话,至少他就任峻宁知府期间,必须衙门最大!   如今他兵政两权尽握在手,若还要憋憋屈屈的行事,还不如一早便辞官回家种地呢!   庞牧站起来抱着胳膊转了两圈,又叫了杜奎来吩咐道:“你这就带人去城中各处发个告示,只说本官看了舞狮后大感欣慰,要着力从民间选些人才听用,后日颁奖时先来头一遍筛选,期间不许有人生事!若有顶风作乱者,抓到衙门口脱了裤子领二十板子!”   至于究竟选多少遍,选到什么时候,当然是他庞大人说了算。   虽说习武强身健体,可说到底谁不是为了求个出路?走镖不过权宜之策罢了。若果然有机会进入衙门或是守军,正经混个官身光宗耀祖,众人还不挤破头?哪儿有不去的道理。   杜奎活了三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行事如此简单粗暴的文官,偏仔细一想,这计策还真就行得通,登时冷汗直流,忙领命而去。   官府公文一发,外头果然如庞牧所料一般躁动起来,多少人都挤着去看,又讨论的热火朝天。甚么凶手,甚么排挤的,都在瞬间忘到后脑勺去,转而牟足了劲儿预备选拔,整体社会治安登时好了不少。   毕竟占得一时便宜不算甚么,唯有跃入公门才算真好汉!   晏骄听说这事儿后,不禁感慨庞牧粗中有细,简简单单一个计策就解了大难题,可谓四两拨千斤。   因刚破获一起大案,衙门上下众人都很振奋,隔日颁奖那天便都跑去看热闹。出人意料的是,素来在家埋头苦读的卫蓝竟是头一批出门的。   见大家看过来的眼神都有些惊讶,卫蓝不好意思的笑笑,“先生说我这几日绷的太紧了,反而不美,便打发我出来瞧瞧新鲜风物,回去另作一篇文章也是好的。”   如今已是七月中旬,而八月初九、十二和十五日的乡试近在咫尺,卫蓝头一回在科举之路走这么远,不免又犯了紧张的毛病,已经连续好几天失眠,熬得双眼底下一片乌青。   大河急的了不得,苦劝又不听,就偷偷告诉了廖无言,结果廖先生一句话,卫蓝就乖乖出门了。   “大河做得对!”晏骄夸奖道。   那心性单纯的汉子便摸着脑袋憨笑起来,瓮声瓮气的问:“大河做得对,要吃好的。”   众人便都笑。   如今大家都熟悉了,大河也放开胆子,知道立了功就可以要奖励了。   晏骄点头,“给你做好吃的!”   前儿为了做血滴试验杀了不少鸡鸭,炖了一回酸萝卜老鸭汤,煮了小鸡蘑菇,回回清盘。又拿鸡架鸭架熬了汤底,昨天夜里众人涮了一回火锅,吃的酣畅淋漓,不能自拔,倒是跟家禽杠上了。   不如今儿就再杀几只,调个酸酸辣辣的汤汁,狠狠做一大锅口水鸡,麻辣鲜香开胃下饭……若是不能吃辣的,还有那甜皮鸭,端的老少咸宜。   对了,那些鸡爪、下水的一锅炖了反而不美,还是单独挑出来弄一回卤味或是泡椒口味比较过瘾。   大河笑的心满意足,积极主动的喊:“大河劈柴烧火刷锅洗碗,大河不白吃!”   这会儿可没什么空调、燃气灶、洗碗机的,大夏天烧火做饭别提多辛苦,他主动承担最繁重的环节后,晏骄就没什么太大的工作量了。   晏骄回想起自己高考的时候,对卫蓝笑道:“一辈子的大事,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你别拿着当回事儿,看开了就好了。”   说罢,话锋一转,“先生的眼光想必不会有错,既然他说你行,就肯定行。”   “你说得对!”卫蓝顿时双眼放光,沮丧和不安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挺拔了。   白宁:“……”   反正就不是很懂你们俩的交流方式。   演武场上,各大武馆的人都已按照固定位置站好了,一个个身材挺拔精神饱满,非常活力四射。而且队首队尾还有体格最出众的彪形大汉扛旗,你旗杆一丈,我就一丈半;你家旗子五尺宽,我家便要订六尺!此刻都约好了似的不穿上衣,露出精壮油亮的肌肉和满身花绣,不断变换姿势,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中充满炽热的杀气。   但那无形中涌动着相互较量的气息,总令晏骄不由自主的想起现代运动会……   九大武馆声势最为浩大,门人也最多,九种制服就占去三分之二江山,其余小门小户甚至是个人都只能憋憋屈屈的挤在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望向前者的眼神中充斥着诸如向往、羡慕、畏惧等诸多情绪,简直壁垒分明。   庞牧一出现,现场便鸦雀无声,刚还交头接耳的众人全都眼神复杂的看过来。   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新任知府可谓来势汹汹,饶是百姓们没有直接跟他接触过,却也听过种种传言。在过去几十天内,当真风头无两。   庞牧的讲话也跟他这个人一样单刀直入,没耍任何嘴皮子功夫,简单粗暴的诱惑和怂恿直指人心,反而更合这些习武之人的胃口,瞬间就将气氛煽动起来。   “人活一辈子,所求不过功名利禄问心无愧!大好男儿生于天地间,为了什么?不就是叫父母妻儿吃饱穿暖?老爹老娘病了有药吃,婆娘冷了有花衣裳穿,儿女馋了有肉吃,咱们爷们儿自己也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简而言之一句话,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老实听指挥,功名利禄都少不了;可若是想背地里闹幺蛾子,那对不住,掐不死你算爷爷我输。   他实在太狂了,话一出口,下面顿时轰然一片躁动,跟着就热血上了头。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江湖的人,消息总比寻常百姓灵通一些,与平安县上下全被庞牧蒙在鼓里不同,这峻宁府上还真就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底细!   这位是谁?是他娘在边关一守十几年,杀的蛮夷哭爹喊娘的庞元帅!杀的敌军比咱们见的人都多!坐龙椅的那位都跟他称兄道弟哩。   他不该狂吗?不配狂吗?   不,他可太配了!   咱们峻宁府,早就该有这么位真英雄守着了。   叫他管着,咱们服气!   黑龙阁的大当家李通率先出列,黑红着一张糙脸,举起树桩子粗细的胳膊,抱起海碗那样大的拳头,气壮山河的表忠心,“小人三生有幸能遇上大人,若当真能跟在身边效犬马之劳,那才是祖坟上冒青烟!小人是个粗人,不会说甚么酸话,今儿便在这里起了誓,日后黑龙阁上下必然为大人马首是瞻!”   谁都没想到素来眼高于顶的黑龙阁会头一个表态,而且这话说的……如此露骨!   众人正处于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时,却见李通竟又扭捏一笑,几乎是带着几分令人惊悚的羞涩道:“来日大人离任时,小人并黑龙阁上下一干兄弟自然也是甘愿随大人鞍前马后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一片哗然,犹如热油锅里滚进去好大一个冰坨,轰然炸开。众好汉全都骂骂咧咧叫成一片,指着李通的鼻子跳脚大骂。   这厮真是太不要脸了!   什么鞍前马后,亏他说得出口!   但凡耳聪目明的,谁不知这位庞大人何许人也?谁不敬佩他过往和为人?   这样一位在江湖朝堂都名声显赫的人物,若能得了他老人家的青眼,青云直上不是梦!   庞牧并不排斥小聪明小算计,反而欣赏这种变通,当即很给面子的冲李通点点头,“你,不错。”   就这么三个字,却叫李通一张红脸更上一层楼,几乎随时都要滴血一般红到发紫,恨不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多,多谢大人夸赞!”   说罢,他用下巴朝四周扫了一圈,就见众人面上几乎都明晃晃的写着几个大字:   不要脸!   李通在心中冷笑,心道脸面算个屁!能当吃还是能当喝?   要脸也得分人,你跟那些地痞流氓低声下气,自然是不要脸的;可像庞大人这样的大人物,便犹如天上云彩,平日里谁能瞧见咱们这些地上泥巴?你想把脸皮放到地上,人家还不稀罕踩呢!   以为混江湖只靠武艺么?蠢材,得靠脑子!不然咱们黑龙阁如何多年来屹立不倒?   哼哼。   大势所趋,庞大人一统峻宁府只是早晚的事,所有人迟早都会跟他表忠心,可谓僧多肉少。那么最先站队的,自然会分到更多的粥……   傻子,真是一群傻子。   头筹已经给人拔了,此刻若还不赶紧跟上,只怕日后人家吃肉,自家连口汤都喝不上!   于是其他各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联盟、谈判的,也都争先恐后的喊起来,瞬间从团体战演化为个人战。   好好一场颁奖,硬生生变成了表忠心、拍马屁大会,如此匪夷所思的转折把晏骄闪的不轻,直看的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的?   你们江湖人的傲骨和倔脾气呢?   ——   转眼到了八月初。   早晚凉意效用有限,秋老虎余威不减,明晃晃的大太阳照样挂在天上,正午出门一趟恨不得能把身上的油晒出来二斤,街上行人依旧往来匆匆,尽可能缩短停留时间。   托庞牧攻心计的福,如今峻宁府的武师们都争先恐后的展开“文明创建”活动,狠刷印象分。平日里一言不合打架斗殴的不见了,街头巷尾忽然就多了许多无偿献爱心的。   奈何这些家伙大多满脸横肉,眼神凶恶,扯着嗓子吼“俺来帮你”时,颇有几分“留下买路财”的震慑效果,所以大部分老百姓往往拔腿就跑,并不大敢真叫他们帮自己扛米提油的……   这日才刚下了小雨,晏骄和白宁趁凉气出去逛街,路过原本聚香楼所在的街角时,就见一伙工人正在进进出出忙里忙外,而停在外头的几辆大马车上装满了桌椅板凳。   “听说两家老人把店卖了,”晏骄不由停住脚步唏嘘道,“没想到新掌柜的这么快就到了。”   白宁也仰头瞧了会儿,正好看到两名站在梯子上的伙计将“聚香楼”的牌匾摘了下来,随手丢在一旁被雨水打湿的地上。牌匾落地溅起一蓬水花,伴随着闷响无力弹了两下,然后迅速被污水淹没。   那牌匾是刘掌柜六月份刚找人重新漆过的,还特意裹了一层亮闪闪的金箔,如今金粉尤亮,可却已被人弃之如敝履,荣光不在了。   世事本就无常,谁也不敢保证未来和意外哪个先来……   两个姑娘素来洒脱,可此刻忽然就心生感慨,齐齐叹了口气。   快到中秋节了,唉声叹气实在不美,白宁赶紧甩甩头,另起话题,“你真要去赴宴?”   昨天玉容下了帖子,说中秋将至,她家城郊庄子上开了好大一片金桂,又有溪水映衬,煞是动人,特意邀请她与白宁前去赴宴。   虽然后来晏骄已经跟白宁解释过,说当初是宋夫人一厢情愿,并非玉容本意,但白宁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疙疙瘩瘩的。   晏骄点了点头,脸上带了些兴奋和向往,“最近几天过于太平,骨头都快锈住了,再过几天王公公他们也该来了,你我倒不好外头去,不如趁这几日四处逛逛。”   来这里这么久了,她还没好好玩儿过呢!   四处游玩什么的,白宁自然是喜欢的,可去玉容家游玩?   见晏骄神色坦然,白宁终究敌不过心底雀跃,“罢了,既然你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我就跟你一起了!”   她还有另一重打算没说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总觉得那玉容动机不纯,若是自己与晏骄同去,好歹有个照应……   只是没想到摆平了白宁的晏姑娘竟意外在庞大人身上栽了跟头。   “她娘叫她来勾引我,”庞牧一脸震惊的看着她,宛如看到屠夫信佛,“你竟然还巴巴儿撇下我去找她玩?”   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晏骄眨巴着眼睛看了他半天,突然噗嗤笑出声,觉得这个浑身冒酸气的大男人出奇可爱。   “好啦,你别想太多,”晏骄过去轻摸狗头,非常正经的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她是她,她娘是她娘,你好歹也是知府大人,能不能客观公正点?”   庞牧听不懂啥叫客观,只觉一口气憋在胸膛里,才要辩驳,却听晏骄又道:“人家姑娘还没看上你呢,人家喜欢的是廖先生啊卫蓝那一款的文雅书生!你在这儿紧张什么呢!”   庞牧:“……”   丝毫没被安慰到的庞大人拔地而起,愤然道:“那是她眼瞎!”   晏骄一愣,然后下一刻就爆发出巨大的笑声,一直笑到庞牧一张脸从黑变红,最后整个人都压过来,热辣辣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一句紧着一句的逼问:“笑什么?嗯,笑什么?”   晏骄才要说话,他就往唇上啄一口;再要开口,再啄一口……   所以今天庞大人就非常厚颜无耻的以对方不回答为由占够了便宜。   最后的最后,晏骄到底是秉持现代自由独立人的风范,雷厉风行的敲定了八月初八去玉容家中做客的具体行程,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她都被迫硬着头皮承受来自庞牧和图磬的双重幽怨视线。   尤其是后者:未婚妻好不容易千里迢迢跑来与自己相会,难得团圆节前忙里偷闲,他都想好如何消遣了,谁知未婚妻转头就告诉自己:她不放心小姐妹,要陪对方出去玩!   图磬差点儿就绷不住寡言贵公子的形象。   在未婚夫和小姐妹之间,白姑娘坚定的选择了后者……当真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于是八月初八一大早,晏骄和白宁骑着快马落荒而逃,后头白家私兵和小六小八差点没跟上。   佳节将至,往来百姓面上都洋溢着满足和期盼,任谁也想不到短短几天前,这里曾被命案带来的阴霾所笼罩。   月初开始,庞牧就加强了对进出城人员的盘查,如今人数激增,好几处城门那里都排起长龙,饶是晏骄和白宁胯下宝马神俊也跑不得了。   前些日子酷暑难当,晏骄终日宅在家里,小白马已经许久没能出门放风了,这会儿城外世界近在咫尺却被迫停下,整匹马就很不满,尾巴都要甩成风车了。   白宁就打量着它笑道:“到底还是个孩子,贪玩得很。这才几十天?瞧着又健壮不少。”   晏骄一副老母亲的骄傲脸,爱惜的摸着小白马的脖子,没什么诚意的训斥说:“皮的很,听马厩的人说咬坏了不少门栓,一个看不好就要偷跑出来……”   正说着呢,就见已经长成半大马的小白马就龇着牙,伸长了嘴巴,要去咬前面一位姑娘垂下来的长发。   晏骄脸上黑红一片,一边跟人赔不是,一边往回拽,恰在此时,就听旁边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晏姑娘出城么?可要帮忙?”   晏骄和白宁循声望去,约莫辨认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正是被贬来看城门的前捕头杨旺么!   城门口终日风吹雨淋,环境艰苦恶劣,这才几天呀,杨旺就变得极其黑瘦,脸上几处地方甚至爆了皮,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那双原本倨傲自得的眼睛里明显多了些平实的东西,没了曾经的阿谀和谄媚,询问的语气听上去既热情又真诚,这会儿一咧嘴露出满口白牙,竟有几分憨态可掬。   这人过往所作所为固然可恶,但此时此刻,晏骄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落井下石的话,“辛苦了。”   杨旺竟也还笑得出来,“谨守本分罢了,其实以前我也是从下头一步步熬上去的,只是好日子过久了,竟也忘了本。如今大人当头棒喝……所幸为时不晚。”   晏骄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不似作伪,也替他高兴,“大人不是公私不分之人,你既如此,他自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杨旺道了谢,又出人意料的道:“守城门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多瞧瞧人,多经经事,我倒觉得自己心里头更踏实了似的。”   以前还是杨捕头的时候,他手头阔绰,行事大方,自以为朋友满天下,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如今一朝事发,多年辛苦尽数付诸东流,往年那些所谓的好友一夜间散了个干净,别说施以援手,不落井下石都算好的了。   反倒是杜奎和其他几个自己以前并不如何瞧得上的人,不仅冒险替自己周旋,还三不五时过来宽慰安抚……   真是老话说的,患难时刻见真情。   若非这段曲折,只怕自己一辈子都要自欺欺人,只将龌龊当做交情了。   队伍缓慢前进,急也急不得,晏骄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杨旺说些闲话,正巧见城门外一处聚集着许多人,便顺口问道:“那是做什么的?”   杨旺顺着她的视线瞧了一眼,笑道:“黑龙阁的医馆在免费施诊哩。”   “谁家的?”晏骄和白宁异口同声,就连后头小六小八他们也都是满脸不可思议。   就黑龙阁那群彪人莽汉?说他们开肉铺都比开医馆来的可信!   杨旺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猜出几分,当即笑着解释说:“黑龙阁是本地老字号武馆了,也算家大业大,寻常押送买卖却哪里养活得那般财大气粗?外头自然还有不少产业。”   “他家原本是替人押送药材起家的,后来便自己贩卖,又因习武之人受伤是家常便饭,最后索性自己开医馆,如今在峻宁府上下州县颇有几家分号,货真价实,名声正经不错哩!”   原来如此。   晏骄和白宁听得连连点头,相视而笑,“当真人不可貌相。”   看来峻宁府以黑龙阁为尊,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稍后出城,两人还特意放慢脚程,从那几个免费义诊的帐篷下经过,就见里头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中年文士一身鸭蛋青长袍,头戴灰色绣竹纹方巾,左手捻须,右手把脉,仙风道骨的模样酷似廖无言。   周围一圈身穿黑龙阁制服的健壮后生们忙着维持秩序、分发药材,被另一个助手模样的小大夫指使的团团转,粗手大脚竟也十分麻利细致。   “难为这温和大夫弹压得住,”白宁失笑,“倒也有趣。”   晏骄才要说这两拨人看着画风迥异,却见方才静若处子的儒雅大夫突然拍案而起,指着眼前那名病患破口大骂:“都他娘的说了多少次,不能喝酒不能喝酒,耳朵被驴毛堵了不成?想找死还来看什么大夫,白瞎了老子的药材!滚滚滚,赶紧滚!”   晏骄:“……你刚才说这大夫咋样?”   白宁:“……” 第81章   晏骄和白宁一行人起了个大早, 趁清晨凉意出发,沿着成荫绿树一路疾驰。   因是私事出门, 走不得官道, 所幸这个时候哪儿都是郁郁葱葱的, 道路两旁大树枝丫纵横,顶端交接在一处, 形成一段天然绿色通道,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 别提多舒服了。   两人都是说走就走利索惯了的,不耐烦叫人跟着伺候,只随身带了几件换洗衣裳,轻装简行, 一路可谓风驰电掣, 不到日中便已抵达。   众人远远就见群山绵延,葱茏绿意中点缀着星星金黄,带着湿意的空气中浮动着淡淡桂花香, 好一派悠然气象。   早有庄子上的管家候在山脚下,两边核对了身份,来人行了礼, 笑容可掬道:“两位姑娘端的英姿飒爽,不曾想这样快。我家姑娘已恭候多时, 其余几位须得午后方至,诸位可先去歇息片刻,用些茶果点心, 解解乏。”   除了这两位,约莫世间也少有大热天纵马疾驰的姑娘了。   众人随管家入庄,一路走来多有奇花异草嶙峋怪石,几颗两人合抱的巨大桂树舒展枝条,在微风中抖动满树金桂,有一种寻常花卉难以企及的壮阔之美。   晏骄和白宁得了一处叫清风苑的院子,小六小八他们也在外院安排下,各自歇息。   两个姑娘重新梳洗打扮了,又换了舒适轻薄的衣裳,略合了眼,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两人重新恢复体力,玉容就掐着点带着丫头过来拜访。   她穿着条湖水绿的薄纱裙子,如薄荷味儿的轻云一般飘过来,笑容恬淡好似外头池塘里的白荷怡人,“多谢两位姐姐赏光过来,前几日有劳你们招待我,如今好歹也能叫我略尽地主之谊。”   晏骄摆手,“那功劳我们可不敢冒领。”   玉容抿嘴儿笑,“只姐姐在老夫人跟前替我圆场,这人情便够了。”   这时,白宁半真半假的插话笑道:“都说琴棋书画,我们俩可谓样样不通,回头你们只管乐你们的,我们便去外头赏花吃茶也就是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玉容道,“老夫人也说了的,这些也不过小事,何必当真?今日来的也有武官家里的姐妹,骑马射箭都使得。”   白宁只是点头,并不当真。   他们白家是几代人沙场上积攒出来的家底,跟这些地方武官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而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将门虎女,拼杀起来不输男人,对上这些女孩子……估计够呛。   不过玉容当真是个水样温柔的女子,又很会照顾人,饶是白宁对她心怀戒备,此刻也着实挑不出错儿来。   她叫丫头上了桂花糕、荷叶酥等几样糕点,又亲手冲了碧荷饮,“早就听闻晏姐姐好手艺,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这样精致,我竟不舍得吃了。”晏骄索性端起巴掌大小的瓷碟,细细打量起里头拇指肚大小的仿真点心来。就见上头荷花的纹路都栩栩如生,真是精致的不得了。   她是个吃西瓜都切半个抱着用勺子挖的女子啊,这种观赏大于实用价值的玩意儿……总觉得落到自己手里有点暴殄天物。   玉容只是腼腆的笑,又说些闲话,继续之前她在峻宁府未尽的话题,引得晏骄说了许多经历。   出于保密原则,晏骄话中并未提及任何案件相关人的信息,只是挑几个典型案例的影响和背后故事说了,弄的白宁也跟着唏嘘起来。   听到她与同事们通力合作,协同破获一桩九年悬案之后,玉容脸上突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带着几分急切的问:“这样久的案子,也能破?”   晏骄迟疑了下,不大确定的说:“我老家那边有许多精密器械,能做许多人力不能及的事,只是到了大禄……”   但凡跟高科技相关的手段,瞬间清零,连化验血型都有人喊出什么狗屁不通的“滴血认亲”,还能指望啥?全凭个人的经验技术和直觉了!   玉容轻轻咬了咬唇,不死心的追问道:“晏姐姐你老家那里那样多能人异士,自己又身怀绝技,想来”   她还没说完,白宁就一针见血的抢道:“你想请她给你查案?”   玉容一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结结巴巴道:“我,对不住,我不是……我”   见她这样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同样察觉有异的晏骄暗中朝白宁摆了摆手,又对玉容道:“无妨,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吧。”   其实之前在府衙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姑娘心里似乎藏着好大一块心事,只是对方不说,自己也不方便强问。如今她又主动邀请自己前来赴宴,就让晏骄进一步坚定了这个想法。   昌平州距离峻宁府说远不远,可要说近,却也不算近。她们两个不过一面之缘,中间又夹着一个庞牧,哪怕玉容确实没有那个意思,可外头看来到底尴尬,寻常人避开还来不及呢。但玉容却反其道而行之,刚回家没几天就迫不及待的发帖子,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   玉容满脸愧疚的道:“晏姐姐,我实在”   她不住捏着帕子,窘迫极了,双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晏骄安抚性的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果觉一片冰凉黏腻,脉搏也跳的飞快紊乱,显然这姑娘正处于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中。   因出了这一茬,接下来的气氛迅速变得尴尬凝滞,一顿午饭也吃的没滋没味。   约莫到了申酉相交时,庄子外头先后来了几辆马车,然后傍晚时分,晏骄和白宁终于在后山桂花林中的八角凉亭内见到了今日宴会的另外三位主角。   其中一位略长几岁的与玉容有几分相似,约莫是亲戚,身量高挑举止舒朗,很是英气逼人的模样。另外两位与玉容差不多年纪,一个明显外向些,一个更为内敛,俱都青春娇美活力逼人,穿着打扮更是不俗。   漂亮的女孩子便好似天赐礼物,随着她们笑意盈盈的走近,这一带的空气都跟着活跃起来。   晏骄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   白宁恨铁不成钢的在桌子底下掐她的胳膊,低声威逼道:“你可别看人家小姑娘好看就心软,我跟你说,这些家里出来的都是人精转世!十个你加起来也比不过人家的心眼儿,当心被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晏骄立刻正襟危坐起来,满脸正经的瞪她,“听你说的这叫人话吗?我是那种人吗?”   “你就是!”白宁斩钉截铁道。   “你这先入为主的偏见很深了啊,”晏骄理直气壮的反驳道,“我只是比一般人更善于发现美!”   “美个屁!”白宁嗤之以鼻。   晏骄:“……”这对话进行不下去了。   说话间,玉容已经带着三个姑娘到了近前,晏骄和白宁也起身相迎。   玉容先指着头一位介绍说:“这是我表姐玉敏,姨丈曾做过兵部员外郎,如今外放了。”又说那个外向点的叫王佩、内向点的叫秦云,都是昌平州附近官宦人家的女孩儿,最近几年玩在一起的。   等介绍了白宁和晏骄,两边相互见礼,重新落座,就听王佩大睁着一双杏眼,满脸好奇的问道:“两位姐姐平日都做些什么?”   白宁笑笑,“舞刀弄枪骑马狩猎,终究不比你们是个闺秀,舞文弄墨的。”   话音刚落,几个姑娘就齐刷刷用绢帛团扇遮嘴轻笑起来,无论动作神态还是速度都十分整齐划一,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娇媚,端庄是端庄了,却也难免刻板。   “姐姐说笑了,”王佩等人自然听出她一口地道京腔,先就敬畏三分,忙脆笑道,“京城乃天子脚下,自然姐姐才是大家闺秀,我们不过小门小户出来的,如何比得?”   大家虽然在地方上生活,可谁不向往京城繁华?家中长辈也恨不得她们能嫁入京中,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然后回馈娘家,故而从懂事时就将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情况反复说明。   这位姑娘姓白,想来就是京中三武中的白家了吧,当真是名门之后。若非托了玉容的福请了她来,来日即便在京城碰见,只怕人家连正眼也不会瞧自己一眼的。   尤其是玉敏,她父亲也曾在京城待过,兵部员外郎,在外说起也颇能唬住人,可在京城?当真屁都不是。   那白家于他们而言,便如参天大树,那样的庞然大物,哪里会轻易理会他们?   想到这里,玉敏一颗心忍不住飞快的跳动起来,藏在袖子下面的手也微微攥紧了。   若是,若是自己早几年就能搭上这位白姑娘,是不是,是不是爹爹就不会被人排挤出京了……   她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将手中轻罗小扇晃了几下,努力做出一副很自然的模样与白宁攀谈道:“父亲在兵部任职时,我也曾与母亲在京城住过几年,记得城外翠云庵的茶点很是不错,冬日里梅花开的也好。”   “我素来不耐烦去什么庵庙的,”白宁直拉拉道,歉然一笑,“所以还真不大清楚。”   玉敏被噎了一噎,扇子都忘了扇,险些维持不住笑容。   这人,这人好生无礼!   她暗暗掐着自己的手心,可气愤之余,更多的却是羡慕和嫉妒。   是啊,这白姑娘行事何等放肆?分明是个姑娘家,千里迢迢的说往外跑就往外跑,可谁也不敢说什么。与人说话也不必绞尽脑汁虚与委蛇,像自己这样想尽法子讨好……   为什么呀?因为她姓白!   因为她身后站着白家!何人敢轻视?   若是自己,若是自己也生在那样的家族……   “原来京城时兴那些么?”谁也没注意到玉敏的心思,就听秦云也细声细气道,“可惜我气力不够,却是拉不开弓,骑不得马的。”   说着,就咳嗽了几声,而就连这咳嗽声也有气无力的。   白宁看的直皱眉,果断道:“你就是太瘦了,回头每天多吃几碗饭,早晚打拳也就好了。”   这小身板儿不行啊,到底能干啥?估计自己一拳就打断了!   晏骄干笑几声,暗地里掐了她一把,又忍不住往秦云腰间看去,然后在心中暗暗计算……真是杨柳细腰啊,说不定她俩一顿饭就够人家吃三天了。   秦云咳嗽的声音都有片刻停滞。   鬼知道她为了保持如今的纤细袅娜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多吃几碗饭?还不如让她去死!   “那晏姐姐呢?”王佩又看向晏骄。   头一次面对这么多柔弱的小仙女,晏骄还有点羞涩,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简直跟人家不是一个画风的:“我是个仵作,就查查案子,验咳……”   然而她才说了职业,玉敏、王佩和秦云竟都齐齐变色,后者更是低呼一声,满脸惊恐的往后缩去。   晏骄还没怎么着的,白宁就已经皱眉不悦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巴巴儿请了我们来,就为了看你们矫情的?   玉敏年纪最大,出身也最高,此时便站出来强笑道:“白姑娘切莫误会,实在是我们见识短浅,都未曾想到晏姑娘竟是个,是个……”   她飞快的瞥了晏骄一眼,却在对方回看的瞬间挪开视线,又猛地看向玉容,眼中疯狂涌动着怒意、惊愕和失望等诸多情绪。   玉容被她看的脸色发白,略一迟疑,竟咬牙垂下头去,摆明了是不插手了。   晏骄的视线在现场几个姑娘之间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脑海中先后跳出来十多种猜测和可能性,一双眼睛都忍不住发了亮。   呵呵,这可太有意思了。 第82章   谁也没想到好好一场中秋赏桂竟如此急转直下, 原本轻松愉快的氛围荡然无存,现场瞬间陷入一片艰涩和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 王佩干笑道:“实在对不住, 我突觉不适, 今日恐怕不能赏桂,先告辞了。”   说罢, 行礼欲走。   “站住!”白宁哪里会吃哑巴亏?当即冷笑出声,“瞧不上我们直说就是, 弄什么遮羞布?打量谁是傻子好糊弄么?”   就算是在京城,那些公主皇子们见了自己都热情周道的很,这些人如此行事,她哪里忍得?   她一出声, 背后两个侍卫便齐齐上前, 仿佛伺机而动的猎豹,眼神不善的盯着众人。   王佩万万没想到白宁反客为主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面也不给人留, 不由得又羞又气又怒又怕,下意识将求助的视线投向玉敏。   玉敏眉头微皱,上前一步, 将王佩和秦云虚虚挡在身后,又迅速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温婉表情, 柔声细气道:“白姑娘,我们实在不敢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白宁抱着胳膊,继续冷笑。   她在京城也是有名的人物, 本就出身武将世家,素性狂放不羁,偏又是个眼里不容沙的性格,凡事都要掰出个四五六来,是个人都知道的。   如今虽不是自家地盘,可白宁的烈火脾气却不会有一点折扣。凡事都要讲一个理字:你们巴巴儿请了我们来,眼下却又闹成这样,算什么!   这场宴会本就来的蹊跷,如今竟还有人敢当面给自己没脸,若她就这么一声不吭的忍了,岂不叫人看轻了他们白家,以为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前来踩一脚!   玉敏被她问到关键处,本能的看向晏骄,可对上对方坦荡澄澈的目光后没来由一阵心虚,忙又转回去对白宁道:“舍妹年幼无知,行事也没个规矩,小女子实在不知她之前对两位说了什么,还请千万不要当真。”   晏骄突然一笑,出人意料道:“她说你们几位都是真诚坦荡、率性可爱的好姑娘哩!”   玉敏一愣,旋即多了几分窘迫。   晏骄笑眯眯盯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到她额头微微冒汗,脸上的妆都有些花了的时候,这才收回视线,转而看向王佩和秦云,“看来你们很怕我呀。”   “没有!”几人异口同声道。   晏骄倒背着手在她们面前走了两步,看见对方疯狂颤动的眼瞳后满意地点点头,“那就是真的了。只是我很好奇,你们究竟只是单纯的觉得我这个职业晦气呢,还是畏惧它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那几个姑娘已经连干笑假笑都挤不出来了。   从小到大,她们便是在虚与委蛇和婉转迂回中成长,何时见过此等肆意妄为之辈?反而叫她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白宁与晏骄要好,哪里能忍受旁人这般轻侮?当即拉了她的手道:“咱们走!谁稀罕似的。”   说罢,又凶狠的瞪了那几人一眼,眼神尖锐、言辞锋利,“圣人都对骄骄青眼有加,太后、皇后更是赏赐不断,你们又有什么可高贵的!”   玉敏等人齐刷刷白了脸,想拦又不敢拦。   她们哪里敢跟圣人唱反调!   可,可这件事……   若是今日白家姑娘被气走了,想必明日坊间就要谣传他们几家瞧不起白家人,谁知会不会迎来白家的疯狂报复?可若是拦……且不说那几个如狼似虎杀气腾腾的侍卫能不能对付得了,就这位白姑娘的脾气,会不会转头就说她们软禁?情况只会更糟。   如今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别走!”打从刚才起就一直装哑巴的玉容突然开口,一把拉住晏骄的胳膊,可怜巴巴的哀求道。   晏骄微笑着看她,眼中确实在没有多少笑意。   “你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这个人头脑简单,习惯了直来直往,实在做不来这许多弯弯绕绕,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我不管,眼下却也管不着,只莫要胡乱拉扯我进去罢。”   “阿容!”玉敏顾不上许多,厉声呵斥,“不许胡闹!”   仿佛是为了映衬她的口吻,一阵强风掠过,吹得无数缀满桂花的枝条刷拉拉摇摆起来,那星星点点的黄花便纷扬而下,好似下了一场黄金雨。   “我没有胡闹!”玉容也跟着大喊起来,一开口,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她的嘴唇不住颤抖,模糊的泪眼却坚定的从面前三人脸上一一划过,“我没有胡闹,你们心里都清楚的。”   “你住口!”玉敏喝止道,又深吸一口气,对白宁和晏骄行了个大礼,正色道,“白姑娘,晏姑娘,我们实在不敢有任何不敬的念头,只是这人有喜怒哀乐,本就与高低贵贱无关。就好比有人天生胆子小,怕猫怕狗,本就是无法克制的事情。晏姑娘以女子之身为民除害,作名垂千古之伟业,我们实在钦佩,可,可到底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我们不过小门小户的闺阁女子,没本事,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比白姑娘气魄恢弘,已经是吓得了不得,还请千万见谅。 ”   世人本就对仵作避之不及,况且她们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说出这番话来也着实叫人无从反驳。   白宁还要再说,却被晏骄一把拉住。   “无妨。”晏骄笑的云淡风轻,仿佛对方针对的不是自己似的。   别说古代,就是在现代社会,她所遭受的冷言冷语和胡乱猜测也够出一本花式诽谤大全了。   要是连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还干个屁法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玉敏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眼下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回家,找长辈商议对策。   明面上只是几个小姑娘的口角之争,可背地里,代表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多方势力混杂可能引发的后果,实在不是玉敏能够承受的。   玉容看看晏骄和白宁,再看看玉敏三人,咬了咬牙,先冲晏骄和白宁行了一礼,然后提着裙子追了出去,“敏姐!”   玉敏三人以一种完全不符合闺秀风范的速度冲出去百十米,终于在玉容的呼唤下停住脚步,神色复杂的看着气喘吁吁赶来的小姑娘。   玉敏抬眼望凉亭方向看了一眼,确认那边的视线被桂树挡的严严实实之后,终于彻底拉下脸,狠狠甩了玉容一个巴掌。   “你真是疯了!”   玉容被她打的一个趔趄,王佩和秦云齐齐低呼出声,刚本能的上前两步,却又生生停住,重新站回玉敏身后。   “疯的是你们!”玉容捂着脸站稳,带着哭腔道,“慧姐”   话音未落,玉敏就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道:“慧姐是落水,衙门定案了的,你不要胡言乱语!”   玉容吃痛,却还是坚持道:“衙门?衙门都是你我自家人,这话你自己信么?她那样好的一个人,生性怕水,如何会一反常态的去水边?她头一日还同我幻想日后生活,更不可能自尽!此事疑点重重,当年你们也都斩钉截铁说过的,为何如今却都变了?”   她是这样温柔腼腆的姑娘,此刻音量既不大,声调也不高,可一字一句却好像尖锐的钢针,生生扎到其他三人心窝里去。   王佩和秦云早已承受不住她目光的逼视,纷纷垂下头去。   玉敏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挣扎,可最后还是压低声音道:“阿容,你实在太天真了,这世上的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   “什么黑白,那是慧姐啊!”玉容泪如雨下,“你忘了她的好了吗?还是说你们猜不到是为了什么?前面是她,接下来就可能是你,也会是我!这种日子你们还没过够吗?”   后头的秦云张了张嘴,眼眶渐渐红了,可王佩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终究一个字都没说。   “覆巢之下无完卵!”玉敏的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道,“事已至此,死者已矣,难道你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届时谁都跑不了!难道你真要为了一个死人,毁了几百号活人的前程?你太令我失望了!”   “是你们叫我失望!”玉容崩溃大哭,“这种日子我受够了,什么前程,什么名声,什么世家大族,我都不要,我不稀罕!哪怕茅舍草庐粗茶淡饭,我也想要安心太平。”   “蠢货!”玉敏骂道,复又扯起她身上用同色丝线精心绣出雨打荷塘图案的衣裳,讥讽道,“你懂什么?说的轻巧!你以为如今的华裳美服高车健仆是哪里来的?下头百姓们对你的恭敬、维护又是哪里来的?种地种来的么?”   “什么粗茶淡饭,你去吃糠咽菜一个月我瞧瞧?”   “你这样娇嫩的手脚,可能承受得来日日搓洗衣裳、缝补针线、挑水种地的苦?”   “更别提什么太平安心,你信不信没了家族庇护,你不出三天就会被人抢走,或是卖去青楼妓馆,或是给了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做小妾!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可明白?”   玉敏冷笑着,抬手拍打着表妹吹弹可破的脸蛋儿,眼中满是倨傲,“你什么都不懂,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凭什么?”   她每说一句,就朝玉容逼近一步,后者则是步步退却,等到最后话音消散在空中,玉容双腿一软,颓然倒地。   玉敏顺势松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冰凉冷漠,“说话做事前,记得掂量掂量,想想你能不能承担得起那后果!” 第83章   虽然隔得远, 但想也知道不会是多么愉快和谐的谈话。   晏骄伸着脖子往桂树后瞧了两眼,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转头对小六小八说:“不许跟你们大人打小报告!”   话音刚落, 就见小六一撒手, 一只肥硕健壮的鸽子就拍打着翅膀飞了出去。   他眨巴着眼睛,演技生硬而尴尬, “哎呀,没拿住。”   晏骄:“……我在你菜里下巴豆信不信?”   我这带的是个侍卫还是内奸?   不过话说回来, 这小子一身精干短打,这么大一只鸽子究竟藏哪儿了?来的时候也没见他提笼子啊。   见晏骄眼珠转啊转的,心思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小八就在后头笑, “不用找了, 我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呢。他家里祖上变戏法的,门道多着呢!”   晏骄和白宁齐齐哦了声,“那给我们大变个活人。”   小六挠头, 笑的一脸无辜,“这不是大人吩咐的么?属下也是听命行事。要不属下再放一只,叫大人这个活人来。”   嗯, 还能这么变。   晏骄呵呵几声,又摸着下巴, 砸吧下嘴儿,意味深长道:“才刚那鸽子,挺肥啊。”   小八捂着肚子笑, 小六终于大惊失色,干笑道:“那什么,我这就去市场上给您买去!”   他喂这么大,又调教的这么听话容易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容终于惨白着一张脸去而复返。她浑身冷汗,面无人色,犹如水鬼。   晏骄在心里叹了口气,“瞧着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玉容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憋了半天,才声音沙哑道:“实在是对不住,我这就叫人上菜。”   白宁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都这样了,还吃什么饭啊?你也不必忙活,我们这就走了。”   谁也不差这顿,与其浑身不自在留下了蹭饭,还不如自己人快快乐乐的在荒郊野岭涮火锅呢!话说回来……骄骄带火锅底料没?   玉容连忙出言挽留,“她们已经走了,接下来不会有人打扰,两位若不喜欢这里,只管随便挑去,然后叫人把饭菜送过去就好。”   她也知事到如今,这两位恐怕没有继续与自己同桌而食的兴致,可如今天色已暗,若叫她们就此离去,一来传出去不是事儿,二来万一路上有个好歹,她阖家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晏骄看了看天色,又回忆下来时路上情形,对白宁道:“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我们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再走也不迟。”   白宁皱了皱眉头,到底顺了她的意思。   玉容明显松了口气,又朝晏骄投来感激的目光。   晏骄叹了一声,上前一步,看着她的眼睛和面颊上的红肿道:“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十之八九,且看开点吧。”   她终究是外人,哪怕猜到其中有古怪,可若对方执意不说,她什么都做不了。   玉容的眼睛里突然就迸出泪来,哽咽道:“我其实是真心想与你们交好的,只是,只是我太心急了,对不起。”   白宁给她哭的烦躁不已,干脆把晏骄拉过去,皱眉道:“人活一世,谁能事事顺遂?哭有用吗?要么甘于现状,装聋作哑,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要么奋起反抗,哪怕拼他个鱼死网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最怕的就是瞻前顾后,想这样又不敢,想那样又不甘,烂泥扶不上墙,死猫托不上树,天王老子也救不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稳准狠,可见活的通透。   晏骄笑着抱了她一下,“好姑娘。”   白宁浑不在意的哼哼两声,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可一双耳朵尖却微微泛红。   哇,骄骄的胸脯软乎乎的……   玉容若有所思的走了,剩下晏骄和白宁两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笑起来。   “罢了,就把饭菜摆在这里吧,”晏骄笑道,“人生地不熟的,也懒得四处寻找了。”   这处凉亭占据地利,四面全是大桂树,前方又有绵延起伏的群山,静心聆听还有潺潺流水和清亮鸟啼,再美不过了。   白宁也笑着应了,不过吃了几口后就忍不住指着正中央一道牡丹造型的菜肴抱怨道:“真是中看不中用,老大一个盘子里摆朵花,只在几个花瓣里点几块,喂鸟么?”   说着,又胡乱捡了其他几个菜吃,终究不大满意。   若论精致,天下莫过于京城,外头实在难比;可若论口味新奇诱人,又莫过于宴大厨的手艺。   眼前这桌饭菜端的高不成低不就,空有雅致的噱头,却难以引起晏骄和白宁的兴趣。   等白宁说完了,就见晏骄从腰间小荷包里掏出来两个小瓷瓶,默默的推了过去,“红的那个是八合辣椒面,灰色的是烧烤料,里头加了芝麻盐。”   白宁大喜,连声叫人去生火烤肉,一行人非常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在这凉亭中开起烧烤会,反而将大厨精心烹制的一桌饭菜丢开不管了。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才算重新拾起一点赏花的兴致。   正好月朗星稀,皎洁明亮,两个姑娘手拉手在桂花林中穿梭,时不时大笑着讨论一番。   这个说那支桂花好,做桂花藕肯定滋味不错;那个又说这支开的妙,非常适合用来作桂花糖糕……   两人闹了半夜,这才胡乱回去睡觉,可晏骄翻来覆去烙煎饼似的睡不着,只好又撑着两只眼睛爬起来,结果才去推窗就吓得嗷一嗓子叫起来。   就见披头散发的白宁正蹲在窗外,目光炯炯,“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晏骄先给自己叫了魂,没好气的拍了她一把,索性也披了衣裳、抱着薄毯出去。   两人笨手笨脚的在廊下铺了毯子,挨在一块儿坐了,一边仰头看着天上一日圆似一日的月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难为你不情不愿的陪我来,今儿还说出那样一番话来。”晏骄笑道。   白宁仰着下巴哼哼几声,“好坏都是比出来的,我原本确实不喜玉容,可如今一看,那几个丫头比她更讨厌了十倍百倍!”   晏骄搔小猫似的挠了挠她的下巴,不等她恼羞成怒便抢先道:“你说,今儿那几个丫头,到底瞒了什么事儿?”   白宁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当即嗤笑道:“这就有的猜了。上头的大户人家也就罢了,但凡立得住的,要么朝堂有人,要么吃祖上老本,再要么,就是庞大人这样自己拼杀出去的,总之根基稳固,小动作反而少些。”   “怕只怕这种不上不下的,想往上爬又没个正经途径,少不得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别看他们外头风光,背地里指不定多少腌臜呢。”   晏骄很夸张的哇了一声,卖力的拍巴掌,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白宁哭笑不得,“瞎嚷嚷什么呢,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你问别人也是一样的。”   晏骄乖乖不动了,这才正经八百的说起自己的猜测:   “首先,她们之间守着一个秘密,可能原本是约好了的,但现在玉容承受不住压力,想要将秘密放到太阳底下。但这势必会损坏她们家族的既得利益,很有可能玉容几次三番协商未果,拖到现在,只能选择背水一战,于是玉敏等人反应强烈。”   “其次,她们很怕我,”晏骄扭头看向白宁,“这种恐惧远超过正常人对仵作的偏见和忌讳,更多的是一种感受到威胁的本能,我最常在犯罪分子身上看到这种情绪。”   白宁瞪圆了眼睛,“难不成是她们合伙谋害了人?!”   天呐,这样的话就很可怕了。   “你别激动,”晏骄摇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猜测的,不过马上就推翻了这种想法。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玉容就没必要在最初那么积极地向我打探刑侦和验尸手段。既然到了这一步,她还不如主动交代来的简便快捷,何须如此?而且就算要自首,她才应该对庞牧更感兴趣吧?”   白宁托着下巴想了半天,点点头,“你说的也是。那就是,她们知道有人杀了人,而且被害人与她们的关系很亲密,想替死者伸冤,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实现?”   晏骄嗯了声,“这种可能性最大。”   白宁胡乱抓了把头发,“唉,这么一来的话,势必牵涉甚广,不容易啊。”   晏骄没说话。   就听白宁笑了声,冲她眨眨眼,“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你还是想查查看,是不是?”   晏骄有点不好意思,“嗯。”   “查吧!”白宁忽的站起来,用力拍着胸脯道,“我替你兜着!”   顿了顿又补充道:“兜不住那不还有老庞么!”   一句话说的晏骄也跟着雀跃起来。   想到这里,晏骄也跳起来,一边转圈子一边语速飞快的说:“玉敏三人离开时的表情很不好,肯定是回家告状了,那群老妖精这会儿指定在想对策呢!玉容这一招真是下下策,先就打草惊蛇,说不定证据都被毁掉了!唉,气死我了!”   “不行不行,夜长梦多!”她忙退开几步,仰头朝房顶喊道,“六儿,小六儿!”   上头果然探出来一个脑袋,“啥事儿?”   “鸽子,你鸽子回来了吗?”晏骄小声道,“赶紧再放一只!麻烦廖先生那头连夜帮忙查查这几家的背景和经历,还有,这几年内他们家里有没有死因可疑的成员!”   小六收回脑袋去,窸窸窣窣忙了一阵,突然又探出头来,幽幽道:“这回不炖了吃了?”   晏骄气急,挥舞着拳头道:“你再啰嗦我就用锅砸你了啊!”   小六浑身一僵,二话不说加快动作,不过眨眼功夫就放了鸽子出去。 第84章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吧,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晏骄就听见有人在敲窗户,“晏姑娘!”   是小六的声音, 晏骄半睡半醒的摸过去, 刚一开窗, 整个人都静止了。   月色皎洁如水,照在倒挂下来的小六脸上一片惨白, 合着微微晃动的头发和衣角,像什么都不像活人。   晏骄的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 可能过了一个呼吸的瞬间,也有可能是过了许久,她才感觉到五感犹如退潮后归来的海水般重新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再一次夺回了对身体的掌控。   她瞬间清醒了。   晏骄有气无力的叹了口气, 摸了摸跳到失控的心脏, 非常认真的问他:“你家大人有没有曾经想过打死你?”   这些习武之人都这么不走寻常路的嘛?   之前白宁好好一个姑娘也是大半夜有门不走,静悄悄趴在自己窗外,安安静静吓死人。现在这个小六更利索, 干脆蝙蝠倒吊,这他妈不就是活生生的吊死鬼现世吗?幸亏自己身经百战胆子大,不然立刻表演一个原地去世给你们看啊!   小六不太确定的挠了挠头, 隐约带点小骄傲,“应该没有吧?大人还经常夸我能干呢!”   亏他在保持这样姿势的情况下, 还能挠得这么自然。   晏骄都没心情跟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心想得亏了你能干,不然只怕现在坟头草都三米高了。   见她不再说话, 小六递上刚从鸽子腿上拿下来的字条,“那边有回复了。”   晏骄的精神为之一振,忙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啪啪的声响清脆无比,在黑夜中传出去老远,听得小六都觉得腮帮子跟着疼。   人对别人狠不难,可要是对自己下手也这么狠,就证明这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狠人。童叟无欺。   为了能够绑在鸽子腿上,纸条非常小,但晏骄还是成功的从上面两行字分辨出了两个人的笔迹。   一个是廖无言:“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做。”晏骄简直都能想象出对方接到飞鸽传书后被人从睡梦中拖起来,满脸无奈却又带点儿纵容的表情。   另一个是庞牧,非常言简意赅,简直在怂恿未来媳妇儿有恃无恐的搞事情:“放手做,万事有我。”   晏骄心中一甜,笑眯了眼。   小六猛地打了个哆嗦,一个劲儿摸胳膊,觉得上面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指定是自家大人又在说那些不要脸的骚话了,瞧瞧这笑的,他都觉得倒牙!   “你现在的表情很不好哦。”晏骄小心翼翼的收好纸条,放在胸口位置拍了拍,眯着眼睛警告说。   “我没有!”小六义正辞严道。   晏骄才要摆事实讲道理,就见倒挂的小六旁边又多了一只蝙蝠,刚还不见踪影的小八鬼魅一样出现,“晏姑娘,那位玉容小姐被人带走了。”   晏骄:“……”   所以你们一个两个的,真的就不会用点正常人类的方式出现吗?   见他两人还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晏骄索性也懒得去说这个问题了,只是细细询问起来。   “那玉容姑娘与您和白姑娘分开之后就回房了,自此之后再没出来,然后房间里的灯也一直亮着,好像在书房里做些什么。才刚庄子外面来了两辆马车,下来两个健壮的嬷嬷,径直往玉容姑娘院子里去了。两边好像起了几句争执,然后玉容姑娘就被强行架着塞上马车走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看的清清楚楚,她的两脚都离地了,肯定是被强行带走的。”   晏骄啼笑皆非的摆了摆手,“这种细节就不必说了。”   不过与此同时,她的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坏了,这肯定是打草惊蛇了。   那玉容什么都没说出来的就被人带走了,眼见的是人证物证两无啊!这可如何是好?   你说要么一点儿信息都不知道,权当傻子被蒙在鼓里,乐得自在;要么一口气说完,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解决案件,省的牵肠挂肚。   偏现在这样说三分,藏七分的架势,着实令人不快。   眼下能指望的恐怕只有廖先生那边,看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来。   “谁被带走了?”   同样睡得不踏实的白宁终于被吵醒,炸着一头乱发从隔壁窗子探出脑袋来,睡眼惺忪的问道。   不得不说,算上还在倒掉的小六小八,这样三颗头颅凑在一起,整个深夜场面就非常刺激……   晏骄痛苦的捂住脸,强行让小六小八正过来,结果两人顺势就窜到房梁上去了,反正就是宁肯摆出梁上君子的姿态,也坚决不正正经经的站着。   满脸绝望加放弃的晏骄言简意赅的把情况说明之后,白宁也瞬间睡意全无,当即拍窗而起,“这怎么能行啊?他把人带走了,咱们去哪问去?要不然我派人半道装劫匪把人绑了,来个顺水推舟?”   晏骄震惊于她的顺理成章,并发誓顺水推舟这词儿绝不是这么用的。   可等看到房梁上小六小八一脸的跃跃欲试后,越发觉得这些人是不是心里边黑透了?不然怎么这么熟练、这么习以为常?   她生怕这几个人按捺不住真去干绑票的营生,把事儿闹的无法收场,连忙劝阻道:“这肯定不行啊!咱们白天才跟她接触了,然后半夜人家带人走,这么巧,咱们半夜就把人顺道给截了,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里面有古怪了。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而且这件事情他们相当于什么内情都不知道呢,贸然行事风险太大。要是真有案子还好,可万一是她们猜测失误,闹个大乌龙,日后该如何收场?那玉容,到底也是知州千金啊!   “怀疑的事儿多着呢,没有证据不就完了吗?”白宁理直气壮的说。   晏骄沉默片刻,对着她在嘴上拉了个拉链。   妹妹,你可闭嘴吧!   短短一瞬,她就鬼使神差的体会到了素日廖无言面对庞牧这群基本不带笼头的野马时的辛酸和疲惫了。   这踏马的摆明了一个错眼就要脱缰啊!   难为偶像这么些年磋磨下来,满头乌黑秀发竟还能那般浓密柔顺,真是天赋异禀……   “那人是去哪儿了?”搞定了白宁的晏骄转过头去问小八,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我先回来报信儿,那边派人跟着了。”小八道。   晏骄松了口气,满意的点点头,心道这可不就是移动探头吗?非常完美的弥补了古代社会缺乏监控设备的缺陷,不错,当真不错。   不过话说回来,她突然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不是就你们俩个人吗?又哪来的人?”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带了两个保镖,后来业务扩展到移动电话,如今看来,岂止啊?简直是拥有无限扩容的航拍团队!   小六小八对视一眼,非常默契的选择嘿嘿笑着装傻。   晏骄哼哼几声,飞快的活动下手脚,心道回去之后必须得狠狠捏几圈耳朵,逼着庞牧把瞒着自己的事儿都倒干净不可!   短短一天之内出了这么多事儿,晏骄和白宁一行人不仅饭没吃好,如今连囫囵觉都没的睡了。商议完事情时,东方天际已经隐约泛起鱼肚白。两人勉强合了会儿眼,天色大亮醒来的时候,满脸都透着疲惫。   次日的早点倒是来得及时,一个眼生的小丫头带人呼啦啦将大盘子小碟子摆满桌。   晏骄没事儿人似的问道:“你们家姑娘起了吗?我们准备走了,什么时候方便去辞行呢?”   那小丫头脆生生应道:“实在对不住,昨儿夜里夫人突发心疾,疼痛难忍,已经有马车连夜把姑娘接回去了。不过姑娘临行前交代过了,让奴婢们好好服侍两位姑娘说,这次来没能尽兴,日后若有机会必然加倍补偿。”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   这些人的理由和借口都如此贫乏吗?动不动就拿身体不适来敷衍,焉知不是诅咒?希望日后你们真的身体不适时别哭……   晏骄心头微动,表情不变的问道:“昨儿我没瞧见你呐,你是哪处的丫头?难为你这样伶俐,交代的这样清楚。”   小丫头笑道:“奴婢是大厨房的,两位姑娘身份高贵,自然没见过奴婢。”   晏骄点头,没再说话,可心中却有了定论。   大户人家各处规矩森严,主子的事儿更不能随便议论。若果然是宋夫人半夜突发心疾,接了玉容家去,试问一个大厨房里的小丫头怎么可能知道的如此详细?   即便玉容真有话说,身边自然有的是差遣,这家里也不至于已经一夜之间落魄到需要个厨房丫头来传话了吧?   “上回见面的时候,瞧着宋夫人挺身强体健一个人呐,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毛病。”白宁唏嘘道,“我们与你家小姐如今也算朋友了,既然知道夫人是贵体抱恙,近在眼前,怎能不亲自上门探望呢?”   那小丫头一愣,“这,这事儿奴婢实在做不了主。”   正说话间,外头管家亲自过来了,听了白宁的打算后,笑容不变的说:“劳烦两位姑娘挂念,其实夫人的心疾是老毛病了,不过外人不知晓罢了。实在我们家大姑娘最是孝顺,一听说就急得了不得,连夜就回去了,竟也没顾得上同两位姑娘打招呼。若说去探望,却也不必,过几天自然好了,不然传出去岂不叫人说我们家夫人轻狂,竟劳动两位姑娘的大驾。”   晏骄哦了声,又指着满桌丰盛的菜肴说:“难为她走的那么急,还安排的这样周到,倒叫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管家满脸赔笑,微微欠了欠身,“应当的,我们家姑娘也说了,巴巴儿请了两位姑娘来,却未能尽兴,心中过意不去。若连饭也吃的不舒坦,那真的没脸再见了。”   这话乍一听上去似乎无懈可击,可惜晏骄和白宁一听就知道他撒了谎。   别的不说,至少这饭绝对不是玉容安排的。   玉容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早在当初送帖子的时候就问过她们的饮食禁忌,白宁明明白白说过不喜欢姜味儿,可今儿早上的瘦肉粥里就明晃晃的有姜丝!   也就是说,玉容走的时候十分匆忙,什么话都没来得及留下,所以这事儿也有人代劳了。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来:厨子也被处理了。   而且今天早上过来送饭的丫头,也不是昨天她们见的。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昨天在的所有下人都已经被替换了。   玉荣不过才露出一点苗头,就引得他们如此大张旗鼓的动态,可见是着实紧张了,不由引得晏骄越发好奇,这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隐情?   现在她巴不得背上长双翅膀飞回峻宁府,问问廖无言的资料查的怎么样了。   似乎是热情好客,又似乎是为了监视,管家非常坚持的陪着她们用过早饭,又亲自送出庄去。   稍后他们往外走的时候,隐约见那些仆人步履匆匆,还有人满脸焦急的同管家打招呼,显然是有事情想要禀报,但看见同行的晏骄和白宁后又迟疑了。   白宁大大方方的问道:“出什么事儿了,这大清早上就着急忙慌的,若有什么我们能帮的上忙的,只管开口。”   昨儿她已经肆无忌惮的展示了性格爽直有话直说的脾气,若现在见了这样反常一幕反而默不作声,那才不对劲呢。   管家隐晦的瞪了来人一眼,示意他先在一旁等候,又对她们叹道:“按理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既然姑娘问到了,小人也不好瞒着。原是我们家姑娘房里有小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竟趁着我们姑娘回家的时候趁乱跑了,这不正找着呢吗?唉,下人没规矩,闹出此等丑事,实在是污了两位姑娘的耳朵。”   晏骄也不等白宁开口就非常默契的接上去说:“这样大张旗鼓的,她肯定是偷了很贵重的东西吧?”   瞧这恨不得掘地三尺的架势,不偷个传国玉玺真对不起你们的阵仗!   管家顺势点头,用力一拍巴掌,“嗨,可不是嘛,不然也不至于叫两位姑娘碍眼了。”   至于究竟少了什么,他要么不想说,要么是没得说。   两边又心不在焉的说了两句,晏骄和白宁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便骑马走了。   才一出庄子,晏骄就对着小八比个手势,“叫你的人一定找到那个丫头!”   她突然就有种直觉,那个被污蔑偷东西的丫头很可能就是此次案件的突破口。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往府城赶。   走的时候悠闲,回去却顾不得许多了,晏骄提前掏了衙门腰牌出来,决定使用一回特权,插队进城。   中秋节更近了,排队入城的人也更多了,晏骄正想着从哪儿边走比较快呢,突然见前面一阵骚乱,一道苍老而尖利的女音拔地而起,瞬间划破天际:“你这庸医,害了我的金孙啊啊啊!哎呀要了命了,实在是活不成了啊!”   天干物燥,本就叫人心烦,这一嗓子更是刺耳,隔着这么远晏骄都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敢想象近处的人会如何。   不知是谁又说了什么,那头先是一滞,继而乱成一窝粥,叽哩哇啦的大叫此起彼伏,围观人群海水般晃动起来,并迅速向外扩散。显然中心圈子开战了,并且非常激烈,以至于原本百姓们留下的战场有点儿不够使……   那边百姓上百,一出乱子就很难控制,弄不好会发生踩踏事件,六成以上的衙役和守卫便都过去维护秩序,晏骄举在空中的腰牌停了半日,竟不知该找谁看了。   “晏姑娘!”茫然间,还是老熟人杨旺眼尖,大老远瞧见这骑在马背上的一群人和她手中腰牌,当即施展功夫从人缝中挤了过来。   晏骄看向他的眼神几乎都带了星星,语气急促道:“我们有急事,要立刻入城!”   杨旺的办事能力毋庸置疑,当即点头,又叫了个守卫,连同白宁的两个侍卫和小六小八一起开路,竟在瞬间清出一条通道!   晏骄朝他抱了抱拳,又请守卫验了腰牌,并出于本能的问了句:“那边怎么了?”   守卫把确认无误的腰牌还给她,无奈道:“黑龙阁在那边做了半个月义诊了,才刚有个老太太过来闹,说她家儿媳妇吃了吕大夫的药之后孩子没了!这不正闹吗?”   黑龙阁?吕大夫?   晏骄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才刚那闹事的地方,可不就是出城前见过的暴躁大夫义诊位置吗?   这边距离战场非常之近,她下意识屏息凝神的听了一耳朵,恰在此时一道爆喝穿透人群:   “我呸!你傻,你儿子更是蠢笨如猪,就这样的还要什么金孙?日后也不过像祸害你家媳妇一样再去祸害别人家的闺女!”   晏骄:“……”   呃,即便是医闹,貌似这位吕大夫也吃不了什么亏……   她一扭头,就见白宁同样满脸震撼,显然纵使白大小姐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个款式的大夫。   晏骄哭笑不得的对守卫说:“我们这就回衙门了,就顺道帮你们报个案吧。”   百姓这么多,这些人光维持秩序就够捉襟见肘了,哪儿还分得出人力再去报案?   守卫一听,果然大喜。   一行人风驰电掣的赶回峻宁府衙,交了马,打听了庞牧的位置后三步并两步的冲到档案室,才刚进门,就见廖无言满头长发乱窜,身上衣服又皱皱巴巴的,堆满案头和地上的卷宗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只在影子里还能看见往日风采。   晏骄这始作俑者一进门,廖无言就将她上上下下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你是看我闲着难受吗?可真会给我找活儿!”   且不说涉及人数之广,卷宗之多,光是前后横跨就不止一年,她还只有个大体方向……   晏骄连忙露出一个讨好到近乎狗腿的微笑。   廖无言直接给她气乐了,非常富有魏晋风范的甩了甩身上松垮垮的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又对一旁的庞牧幽幽道:“瞧见了吗?还得帮人查,毕竟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笑的像个憨厚的傻子了。”   晏骄:“哇哦……”   等等,说啥?!   先生您嘴巴这么毒,董夫人知道吗?   庞牧忍笑上前,抬手替她顺了顺因骑马而齐刷刷掀起来的满头呆毛,将她被风吹凉的手握在掌心取暖,“窜的这么急,先坐下喘口气。”   “哎呀,忘了正事!”晏骄瞬间回神,“才刚我们进城的时候碰见一起医患矛盾,就西城门外黑龙阁义诊的地方。据现场守卫称,是一个老太太声称自家怀孕的儿媳妇吃过吕大夫开的安胎药后反而流产了,两边打起来了,你赶紧派人去瞧瞧。”   庞牧一听,先狠狠把她抱在怀里,用力吻了吻发心,嗅到熟悉的味道后瞬间觉得这两天空落落的一颗心掉回肚子里,“我马上回来。”   说罢,这才大步流星往外去了。   晏骄乐呵呵点头,又使劲看了几眼后才转过身来,正对上面带揶揄的廖无言和白宁。   “不用看了,再看眼珠子都掉出来。”   廖无言直摇头,语气复杂的说:“如此看来,或许当初你就不该出去赴宴。”   不出去就不会发现玉容一家子的事儿,也不会一回来就碰上城门口的医闹……   晏骄就很委屈,“先生您咋这样?案子都是客观存在的,我不过”   “你不过是长了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这话她说过太多回,廖无言和白宁都倒背如流。   晏骄美滋滋的哼哼几声,颠儿颠儿的跑过去帮忙,结果就看见廖无言手边搁着的茶杯里一汪绿到发黑的茶水。   这种浓度的绿茶除了提神之外再不会有别的用处了。   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对方满是血丝的眼睛,既心疼又心虚,“让先生受累了。”   廖无言以一种长辈的纵容和溺爱看了她一眼,抬手举起卷宗敲了敲她的脑袋,“有说话这功夫,还不如多帮我瞧瞧卷宗。”   晏骄点头如啄米,“应该的应该的。现在有什么发现吗?”   显然熬夜极大地影响了廖无言的反应速度,他迟疑了下才说:“因为女眷身份信息并未记录在卷宗内,我又去调阅了户籍册子,这才一一对号,只是不免慢了许多。你说的那几家差不多已经找出来了,只是本家、分家不少,还未来得及细细核实。”   “我跟小白做这个!”晏骄立刻道。   廖无言顺势将桌上约莫一人高的册子推过去,“都在这里了。”   白宁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突然有点手软。   这么多?那得看到什么时候去啊! 第85章   整座府城的卷宗浩如烟海, 找寻起来本就不易。再加上晏骄手头线索有限,更是难上加难。   官员卷宗只记录个人生平和职位调动, 并不包括家庭关系, 他们只能从玉容的父亲张横处入手, 先核对户籍档案找出亲属关系,然后顺藤摸瓜。   廖无言手下一批人忙活大半夜, 也只翻出个大概,至于如何细化, 还得晏骄亲自上手。   他如今官居通判,事务繁多,自然不可能整天憋在档案馆里,便留下几个人听候差遣, 与晏骄交接之后去前面处理公务去了。   一直到中午时分, 晏骄和白宁才把张横的直系亲属关系顺明白,又分别在纸上留档、在翻转大石板上按树状图列出。   “张横的出身非常普通,父母种地为生。他是天平二十年二甲进士, 时年三十二岁,当初在京城熬了五年才得到外放机会,当了六年县令后政绩不错, 又平调一回,前年才被升做昌平知州。”   天平是先帝年号, 先帝在位三十三年,如今已是天佑四年,算来张横也有四十九岁了。   晏骄点点头, “这么看来,他的官场履历,或者说迄今为止的人生履历非常简单清晰啊。”   简直就是农民儿子熬出头的翻版,处处透着艰辛。   “对,而且家庭关系也不算复杂,家中除他之外无人做官。”白宁对晏骄折腾出的这种黑石板非常感兴趣,主动承担了书写记录的工作,一边写一边继续说道:“他有三儿两女,长子和两个女儿都是正妻宋夫人所出,其余二子、三子则是侧室所生。那位玉容姑娘行二,至于长子和长女与何人联姻,这个暂时查不到。”   只要不跟着去验尸,她就能当好一名助手!   考虑到玉容和玉敏是表姐妹关系,晏骄着重在宋夫人那边打了个星号,准备稍后重点关注。   她抱着胳膊看了会儿,越看越头痛。   玉敏的父亲是谁?王佩和秦云又是什么背景?这几个姑娘是如何认识的,又是在何种情况下出现了共同的秘密?   一个个问题层出不穷,压得晏骄头皮发麻。   哪怕倾尽整个府衙之力,眼下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了!根本无法连成线。   万恶的封建社会,不仅没有全国户籍联网,甚至连女性的存在也被很大程度上弱化。在户籍文档中关于宋夫人的记录只有短短一行字:妻,江南宋氏。   宋氏……氏你妹啊!偌大的江南有多少姓宋的!怎么找?   晏骄在脑海中暴躁了一会儿,然后抱着胳膊不断地在屋里兜圈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小六!”她朝外喊道,“能查到王佩和秦云她们的来历吗?”   小六从外头翻进来,表情不是很轻松,“之前没特别关照,这会儿再下手需要时间。”   “尽量吧,”晏骄也知道在此事难度不小,但也不能放弃,“顺便催一催小八那边。”   小六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翻了出去。   “小白,我们来梳理下目前掌握的线索。”晏骄咕嘟嘟灌了一杯凉茶,努力平静道,“已知张横原生家庭起点低、无帮手,并且老家远在东南,距离本地千里之遥,那么与张家刮连的可能性不大,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宋夫人一脉以及张横正式进入官场后的人脉关系上。”   唉,她就是个普通的法医啊,眼见着现在都要被逼成半个刑侦人员了……   白宁点头表示赞同,“玉容和玉敏是表姐妹,后者父亲还做过兵部员外郎,张横主动与他保持长期密切往来的可能性很大。唉,玉容这条线一断,咱们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了。也不知小六那边什么时候能有消息……要不先问问老庞这几年兵部官员的变动情况,再结合离京时间和女眷姓氏,基本就能确定下来玉敏父亲的身份了。”   晏骄眼前一亮,不过马上又沮丧起来,“这事儿问他不靠谱啊!”   他从出生到现在,统共在京城也就待了三年,对官员更迭更是不感兴趣,还不如指望廖无言呢。   不过即便记得调动升迁,参考之前神仙粉一案,这些陌生官员的亲朋关系网……廖无言会有印象吗?   两个姑娘都是一阵沉默,可过了会儿,两人突然同时看向对方,“王公公!”   再过两天他又该来送中秋礼了,可不是瞌睡送上枕头?   廖无言熟悉的都是明面的,可王公公此人,却掌握着朝堂内外许多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和龌龊……   但在他来之前,她们真的就只能干等吗?   就在此时,白宁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舞狮大会当日,包括玉容的母亲宋夫人在内的一众官太太竞相向岳夫人献殷勤,其中有一位与宋夫人很不对盘,听说是老对手了。   晏骄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是有那么句话么?最了解你的人莫过于对手。眼下她们既然不能直接问宋夫人,不如去问问那位张夫人!   她连忙叫了阿苗来,无比郑重的表示要交给她一项艰巨的任务。   小姑娘一听,犹如被廖无言蛊惑的卫蓝一般精神抖擞,立刻非常积极的表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请师父千万要差遣她!   宴会当日,阿苗也曾出现过,想必张夫人对她还有印象。晏骄的意思是让她打着替自己送礼的幌子走一趟,旁敲侧击的问一问。   “两边往返需要三四天,我亲自过去过于刻意,正好你去,不算过分郑重,却也不至于失了礼数。”晏骄拍着她的肩膀道,“我记得那日她穿的一身藕合衫子很好看,你去我库房里挑几匹类似的好料子,只说是我给的中秋回礼。”   “可是师父,”阿苗为难道,“万一她不接招,或是不说怎么办?”   第一次出任务,紧张在所难免:要是差事办砸了,拖了师父后腿可咋办?   “她本就是来交好的,如今我主动出击,欢喜还来不及呢!”晏骄道。   张夫人是那一群官太太中少数几个没带姑娘来的,所以她跟晏骄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竞争和敌对。如今晏骄表个态,虽在意料之外,可也算情理之中,并不会显得太扎眼。   至于不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今意外遇到能跟盟友吐槽敌人的机会,又可以顺便表忠心站队,张夫人太可能上钩了!   白宁就笑,眼珠一转又给阿苗支招,“两边距离不近,你这么巴巴儿的去,她说不得要留你住一夜,时间足够了。若张夫人自持身份不肯说,你就有意无意的提几回宋夫人,或是背地里跟她的丫头抱怨几句,指定成。”   毕竟是头一回交好,指望张夫人主动开口的可能性确实有限,但如果阿苗这边率先表态,张夫人那边再接话就顺理成章了。   阿苗心里有了谱,又斗志满满了,“行!”   晏骄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好孩子,吃过午饭就启程吧,抓紧点儿照样能回来吃中秋宴!蛋黄和酥皮肉馅月饼喜不喜欢?”   这孩子天生长了一副忠厚老实的脸,偏心里又有计较,不去搞刺探可惜了。   听晏骄提到午饭,阿苗也道:“师父,白姑娘,我听说大厨房都来催过两回了,你们赶紧先吃饭吧!要不我这就叫人端过来?”   “我们过去吧,”晏骄想了下,反正眼下再着急也无计可施,“大人他们吃了吗?”   “也刚过去,”阿苗帮她们收拾东西,“听说前头闹得不可开交,乱的很,有几个衙役还被人抓伤了。”   白宁乐了,“呵,还真够热闹的。”   几人说说笑笑往大厨房走,刚一进院门就发现董夫人冷着脸坐在一旁,廖蓁、廖蘅兄妹俩正委屈巴巴的蹲在廊下,地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瓷盆,两双白嫩嫩的小手正在里面……搓面筋?   晏骄愣了下,“呀,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叫他们两个干这个?”   童工非法,啊不是,这么好看的孩子咋能干这个!   小姑娘扬起苹果脸儿,哼哼唧唧的喊了声姐姐,红红的眼睛里水光闪现,时不时往董夫人那边瞟,瞧着可怜极了。   晏骄一颗心登时化成水,才要上去,就听董夫人啪的一拍桌子,柳眉倒竖,“谁也不许说情!”   她是个名门闺秀,一直以来给晏骄的印象就是温柔大方,从来没发过火。可现在却一反常态的让这两个小孩儿这么干,肯定事出有因。   那头白宁已经悄悄跟一旁的嬷嬷问起原委:   原来小姑娘今儿不知怎么的闹了脾气,才刚饭桌上突然就说不要吃饭,想吃凉皮。本来么,这也没什么,反正晏骄早已将方法教给大厨房,不过麻烦些罢了。董夫人反复跟她确认过之后,就招呼厨房做了。   谁知等会儿凉皮好容易做好之后,小姑娘竟然又反悔说不想吃了。   董夫人曾因好奇而围观过晏骄做凉皮,知道这不起眼的一道菜肴十分费工夫,见女儿这般无理取闹便有些不悦,耐着性子劝说,好歹也要吃几口。   谁知道小丫头脾气上来,起了逆反的性子,竟抬手把凉皮打翻在地!   这下算是惹毛了董夫人,谁劝也不好使。才刚廖无言过来瞧见了,刚开口就被自家夫人迁怒,灰溜溜滚到里头吃饭去了。   董夫人怒道:“种庄稼靠天吃饭是多么艰难的营生,哪里能这般糟践!便是从厨房到饭桌这小小一碗凉皮,就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费多大的功夫,可她竟全然不当回事,只把别人的心血当烂泥丢了,既如此,我就要叫她尝尝这个滋味儿。不是想吃么?自己做去!小小年纪就这般骄横无理、反复无常,若继续纵容下去,日后还不知道要养成个什么德行,我今日必要杀杀她的戾气。”   一碗凉皮事小,可这世上许多错事都是从不起眼的小事攒起来的,廖蘅自打离了京城,没了外头规矩约束,整个人都玩儿疯了,又有一群人宠着,脾气见长。若不狠狠敲打一回,日后必酿成大祸。   晏骄就想原地鼓掌。   所以说,比起天生熊孩子,更多的还是熊父母。   要是天下家长都跟董夫人似的深明大义,这世界得多太平安宁啊。   只是这小少爷是怎么回事儿?   不说还好,一说董夫人更加来气,当即盯着儿子的头顶冷笑出声:   “他如今也是能耐了,不过读了几本书,自觉聪慧,竟也敢跟我耍心眼儿了。竟借机把我支开,悄悄的拿银子要厨娘帮忙呢。”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都有点儿哭笑不得。   小少爷越发耷拉了脑袋,露出来的脖子都红透了。   他,他是心疼妹妹么……   董夫人越说越气,强拉着晏骄和白宁诉苦水,仿佛同时身兼家长和教导主任两个职业:“他倒是好谋算!只那银子又是哪里来的?出了事只会使银子铺路,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若果然如此,还考的什么科举,做的什么官,只怕日后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晏骄:“……”   白宁:“……”   好可怕!这不就是一个廖先生的翻版吗?   说话间,手里还掐着筷子的廖无言忍不住从食堂窗户里探出脑袋来,替一双儿女喊冤叫屈,“夫人,他们还小呢,能有这样的机变也算不易了。”   后头庞牧等人齐点头,可等董夫人眉毛一扬,就瞬间怂了。   “来年准备下场的人了,你还有脸说他小?”董夫人气也发过了,这会儿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催着晏骄和白宁进去吃饭。   两个姑娘如蒙大赦,哪里还顾得上心疼小朋友?忙一溜烟儿进食堂找大部队汇合去了。   见她们过来,廖无言暂时收了心疼儿女的心,“进展如何?”   “举步维艰啊!”晏骄唏嘘道,又把自己和白宁的打算说了。   “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庞牧赞道,“小八那头还没有消息?”   不管是找张夫人还是王公公,都不过权宜之策,眼下最关键的,恐怕还在那个无故逃窜的丫头身上。   晏骄沮丧的摇摇头,又问关于张横和兵部官员的事。   庞牧和图磬不出意料的一问三不知,非常干脆地表示管他外头天崩地裂,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求个问心无愧就行了。再说了,不是还有万能的廖先生吗?   万能的廖先生想了下,“这倒是难倒我了。前几年先帝退位、新帝登基,又有连年战火,朝堂局势着实风云变幻,几乎每天都有官员或升迁、或遭贬,单是兵部官员也都换了两轮不止。在这几年内做过兵部员外郎又离任的,少说也有六人,我却实在不知哪一位的夫人姓宋。”   说完突然愣了下,然后就笑了,“你们却不是问错了人?”   说着就往窗外使了个眼色。   晏骄和白宁先是一怔,继而一阵狂喜。   妈呀,她们的脑壳一定是坏掉了!董夫人!   官太太的事儿,肯定官太太最了解呀!   稍后众人把董夫人请了进来询问,对方细细想了一回,果然点点头,“似乎是有一位姓宋的,只是不大熟,不过宴会上远远见过几回罢了。”   当时廖无言长年跟着庞牧在外打仗,身份敏感,整个董家都低调起来,很少与外面社交,更别提同样身份敏感的兵部官员。   能给大家帮上忙,董夫人也很欢喜,又努力回忆许久,这才道:“若我没记错,那位宋夫人的丈夫应该是牛瑞,为官无甚特别亮眼之处,似乎与同僚相处的不是很好,以至于宋夫人也不大受欢迎。几年前还牵涉到一桩旧案中……那时候先帝已十分多疑,一口气将六七位官员都发落了,他也是其中之一。至于后来,我就不清楚了,抱歉。”   晏骄大喜,“您这就帮了大忙了!不然我们还不知从何下手呢!”   玉容亲口说过办这宴会是临时起意,既然玉敏能来赴约,想必就住在附近,这有两种可能:第一,她家就在附近;第二,她来这里玩。   但细细一想,若是出来玩,她最有可能住在玉容家,表姐妹俩理应同时来山庄,所以这种可能就被排除了。   另外,玉容介绍时只说姨丈“曾任”,并不提现任,那么很有可能牛瑞如今是白身!   如无意外,官员被一撸到底就是回老家,因为若是游山玩水,拖家带口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若是做客,又要回到前面的住在亲戚玉容家了。   想通这一点之后,晏骄整个人好像都发了光,恨不得饭也不吃了,现在就回去查查看峻宁府下辖有没有一个叫牛瑞的前任兵部员外郎。若是峻宁府没有,那么就要拜托庞牧向周边州府要求协助了。   庞牧太了解她了,直接一把按住:“左右如今也无人报案,你忙也是白忙,且悠着来吧。来来来,吃饭,这个排骨煨的极软烂,你多吃几块补补。”   晏骄一想也是,又见大家都投来关切的目光,不由心头一热,忙端端正正坐好了,专心吃饭,又问起今天黑龙阁吕大夫的事。   庞牧啼笑皆非的摇头,“都不是什么善茬子。”   那孕妇一家自不必说,老太太亲自带着老头儿和几个儿子杀到黑龙阁的义诊摊子上去,二话不说就砸了人家的东西,又嚷嚷什么坑害人命的,还狮子大开口的要索赔八百两银子。   要不是黑龙阁人多势众,吕大夫自己也很能打,这会儿指不定就有了伤亡。   “八百两?”晏骄的眼珠子是真的要瞪出来了,“她就不怕黑龙阁的人恼羞成怒?”   这是上门砸饭碗来了。   齐远指着庞牧笑道:“托大人撒饵的福,最近城内外治安好得很哩,那些个厮恨不得挨家挨户做好事的表现,又哪里会当街殴斗?只怕那妇人便是看准了这一点,笃定对方不敢动手。”   “只可惜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黑龙阁的人忍得住,”图磬也在一旁笑着摇头,显然回忆起来也觉滑稽,“那吕大夫却不容别人质疑他的医术,一言不合就与那儿子扭打起来。”   “谁赢了?”晏骄嘶溜溜喝着美味的汤羹,表示自己非常关心这场古代医闹的结果。   庞牧伸出三个指头,“吕大夫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老头儿的脸都被他打肿了。”   晏骄:“……哇!那怎么判的?”   “哪儿就那么快了?”庞牧失笑,“才刚开堂过审,两边又差点打起来。一个咬定了自己开的药绝对没问题,另一个却坚称是吃了药才肚痛流产,如今我们已经请了冯大夫出山,等药渣和药方取回来细细辨认了再说。”   这种事情,晏骄和郭仵作这两个法医确实派不上用场。   吃过午饭后,晏骄和白宁重新回去翻户籍,可惜牛瑞却不在峻宁府户籍中。   想那昌平州位于峻宁府西界,北面与西面分别与其他两座府城相接,单纯从距离来看,玉敏也很有可能是从这两处出发的。   庞牧得知后笑道:“这也不难,我亲自写个条子就是了。”   晏骄不忘嘱咐,“千万别走漏了风声啊,万一那牛瑞与本地父母官勾结呢?”   庞牧想了一回,道:“好办,乡试和中秋在即,只说京中来人,我想找个可靠的帮手,若是曾到过京城更好,但要先摸摸底才好使唤也就是了。”   这种操作在官场很常见,不少人都是通过这种途径起复的。   他自然是先要求对方保密,可若真如晏骄所言,牛瑞与他们有勾连,有这个理由挡着,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一直到第二天,王公公还没来,小六小八和阿苗那头也没有动静,反倒是吕大夫一案有了突破性进展。   昨儿下午冯大夫就已确定药方和药渣没有问题,又替流产的孕妇仔细诊脉,出来后就面色凝重的建议庞牧派人调查这家人的人际关系,顺便搜家。   百无聊赖的晏骄忙问怎么回事,冯大夫就气道:“那分明是水银中毒的迹象!若说误食,也太牵强了些。”   考虑到那孕妇流的是个女胎,自己申请诊脉时那家人遮遮掩掩的反常举动,冯大夫高度怀疑这家人对孕妇心生不满,暗中加害,并顺便找黑龙阁索要赔偿,简直一举两得。   晏骄诧异道:“婴儿性别也能通过把脉断定?”   冯大夫表情严肃的说:“这种手法非常难,还要”   不等他说完,晏骄就跟白宁异口同声的问道:“你会不会?”   这也太神奇了吧?   就见冯大夫进一步抬高了扬起的下巴,“那有何难?”   晏骄和白宁:“……刚才说这种手法非常难的人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第86章   派去调查社会关系的杜奎回来之后, 庞牧照例开会讨论,晏骄和白宁都过去混了个座旁听, 琢磨着看能不能在等消息的空档帮上什么忙。   “那户人家姓王, 世代在城外经营果园, 日子过得也算稳当。孕妇雪梅的丈夫叫王平,老头儿叫王盛, 跟老伴儿元氏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前头两个女儿先后生了五个女儿,老两口几乎是日思夜想的盼着抱孙子。”   “雪梅与王平成亲已有两年, 据邻居说时常拌嘴,不过也没有大矛盾,普通夫妻而已。自打诊出有孕后,王家人便开始四处求神拜佛, 整日念叨的也是孙子。对了, 我们去的时候还发现他家案桌上供着送子观音。”   “元氏的抠门是出了名的,平时总把日子过得十分拮据,雪梅常抱怨说男人一年挣好几十两银子却连点荤腥也瞧不见, 有孕后她还因为想吃肉与婆婆频繁摩擦,有几回邻居都听见元氏指桑骂槐……前几日雪梅身子不适,当时就嚷着要去瞧大夫, 可元氏抠搜,只说怀孩子都是这般, 一直等发现黑龙阁在免费义诊,这才带着来了。”   “结果药才吃了两幅,今儿晌午雪梅突然叫嚷肚痛, 不多时便流了个死胎。”   天气闷热,又听他说这些负面消息,大家就觉得更烦躁了。   同样身为人父的廖无言觉得无法理解,“女人生儿育女何其辛苦,别说吃肉,便是龙肝凤胆又有何不可?弄不来就罢了,可难不成连句软和话也不会说?孕妇终日苦闷,哪里养得好胎!”   廖蘅出生时他不在妻子身边,此乃平生最大憾事,可饶是这么着,当初在边关时却也见缝插针的写家书,又反复宽慰。他的父亲母亲也对董夫人关怀备至,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的事呀!   说罢,廖无言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想了半日,终究想不通。   好不容易娶来的媳妇,心疼尚且来不及,怎么还能舍得苛待呢?这些人到底怎么想的?   庞牧和图磬用力点头,纷纷出言谴责,又积极表示若换了自己,肯定要星星不给月亮,便是想上天也先搭个梯子试试再说。   本来挺严肃沉重的氛围,给他们两个没头没脑的一搅和,都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不知谁大着胆子喊了句,“图同知好歹定了亲的,大人您啥时候办喜事?”   庞牧咧着嘴瞅了晏骄一眼,见她只是抿嘴儿笑,一双好看的眼睛里似乎都落了星星,登时心花怒放,信心十足道:“快了快了!”   众人纷纷起哄,只吵着要喝喜酒。   见他们闹得不像话,廖无言无奈笑着敲了敲桌子,“说正事。”   晏骄和白宁憋着笑,挤眉弄眼相互推了对方几把,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心里甜丝丝的,白了男人们一眼,又忙问:“那雪梅现在怎么样?”   “五个多月身孕,没死已算万幸,这回算是彻底伤了根本,日后再想有孕却是难了。”冯大夫抄着袖子道,“依老夫看,凶手便是那王家人!”   方兴张了张嘴,小声提醒道:“冯大夫,这眼下证据不足,您”   “老夫就是个大夫,管什么证据!”冯大夫说的理直气壮,抽出胳膊拍着桌子道,“我同你讲,死生一线时看到的才是真心!甭管平时多么道貌岸然,病床前立刻现原形。老夫行医大半辈子,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腌臜玩意儿没见过?一看一个准儿!那妇人气息奄奄时,那王家人可有关心过一句?颠来倒去问的就是什么还能不能生,生个屁!当养猪吗?”   冯大夫骂骂咧咧大半天,最后倒把自己气着了,索性一甩袖子站起来,“好了,该说的能说的老夫都说了,多留无益,这便走了。”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众人齐齐起身,端着笑将他送出门去。   “对了,”冯大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那吕默阳可还在衙门里?”   庞牧点头,“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有嫌疑,所以只能暂时羁押在内。”   冯大夫唔了声,倒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他这人医术硬是要的,老夫去找他聊聊。”   众人俱都无奈摇头。   这样也好,都是同行,万一吕默阳当真犯罪,没准儿冯大夫还能问出点儿什么来。   冯大夫走后,林平也跟着发表见解:“其实属下也觉得王家人嫌疑很大。才刚属下跟着方捕头四处走访时,听说在这之前就有不少人觉得雪梅喜欢吃辣的、肚皮如何如何,肯定是个女儿,王家人就已经非常不满,婆媳二人之间的矛盾多因此而起。”   一个衙役也道:“是哩,世人喜男厌女,多少人生下女儿就丢了的,更有若觉得这一胎十有八九是女娃的,索性提前一碗堕胎药下去了结了。如此看来,王家人动机十足。”   话音未落,那头齐远就已经发出一声冷哼,立场鲜明的讥讽道:“难不成他王家还有个皇位等着叫人坐?折腾个什么劲!”   其实晏骄真的很想说,生男生女是爹决定的,但考虑到前不久这间会议室内还曾回荡过“滴血认亲”的高端理论,她一时半会也不知该怎么跟大家解释染色体的存在,只好选择把话咽回去。   庞牧示意齐远稍安勿躁,想了下才说:“水银这种东西不是寻常百姓家里会有的,方兴,稍后你带人去城内外各大道观问问,看最近有没有人去要过含水银的物事。”   水银有毒,等闲人不易得,倒是不少道观现如今还梦想着炼丹飞升,而绝大多数丹药中必不可少的一味原料便是水银。   方兴抱拳领命,又听庞牧问杜奎,“王家人可曾与人结怨?这几日雪梅吃过什么可疑的东西没有?”   虽说是水银中毒,可一来谁也不敢保证这次滑胎就是水银造成的;再一个,雪梅应该不至于傻到喝水银,那么那玩意儿是怎么下肚的?   “王家虽不算是大好人,却也不算坏,没有特别明显的矛盾,应当不至于被人这般对待。”杜奎迟疑片刻,说出自己的疑惑,“说句不中听的,水银价贵且难入手,少量又不能叫人即刻死去,若果然是寻仇,还不如弄些耗子药,或是干脆往他们家院子里撒些容易滑倒的东西来的实在。”   众人都点头,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用水银害人太过迂回曲折,普通老百姓之间的爱恨情仇大多来的简单粗暴,谁会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做这些事倍功半的活计?   “属下也曾问过雪梅,她是头胎,对入口的东西都十分重视,这几日都是正常吃喝,并不曾有过可疑的食物。倒是那药材,因孕妇不耐久坐,又烤不得火,故而都是元氏帮忙煎了端来她吃的。”杜奎道。   又是元氏。   齐远忍不住道:“大人,那元氏既有动机又有机会,属下觉得应该重点从她下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庞牧尚未发表意见,一个衙役就匆匆来报,“大人,那雪梅娘家人得知消息后赶来,与王家人冲突起来,现下已经见了血!”   “胡闹!”庞牧气道,“都制住了么?伤亡情况如何?”   “回禀大人,王家父子头破了,现下已经止住。那雪梅娘家足有五个哥哥,外加叔伯、堂兄弟一大群,这会儿都成群结队的过来,将王家人按住打了一顿后要把雪梅抬回去呢。”那衙役跑的满头汗,嗓子发干,狠狠吞了下唾沫才继续道,“兄弟们顾忌伤员不敢下手重,只拘了几个领头的,那雪梅已经被抬回柳山庄了。”   柳山庄就是雪梅娘家所在的村庄,并不比她夫家所在的村落距离府城远,对提审也造不成多大困扰。   庞牧点头,“倒也罢了,舐犊情深,人之常情,回娘家到底自在些,也利于休养,且先这么着吧。”   只是这家人如此冲动,无疑把事情给弄麻烦了。   眨眼功夫,原告之一成被告,那元氏再一次施展撒泼神功,蹲坐在衙门口,拍着大腿干嚎,直说儿媳妇一家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把公公和男人的头都打破了,血流了满地,至少要花一百两银子治病……   庞牧哪里吃这套?当即三下五除二料理了,又黑着脸教训几句,那王家人便屁滚尿流的跑了。   晏骄听的直犯恶心,“这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吧?儿媳妇儿鬼门关上走一圈,第一反应要赔偿;男人和儿子受了伤,不在家照看着,反倒跑来衙门口哭丧,张口闭口又是银子,什么人呐!”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庞牧开解道,才要继续说什么,却见黑龙阁的大当家李通带着几个人往这边来,一边走一边面色不悦的扭头与旁边的几个人嘟囔。他再细细一看,登时就乐了,可不是飞虎堂的周鹤与二当家彭彪几人么?   这两家怎么凑到一块了?   “大人好,晏姑娘好。”到了跟前,两家人也顾不上打嘴仗,忙都恭恭敬敬上前问了好。   庞牧点点头,问出疑惑,“两位大当家怎么一块儿过来了?”   李通瞅了周鹤一眼,抢先道:“回禀大人,小人和兄弟们想去瞧瞧吕大夫,如今白日虽然还热着,这牢里夜间却凉的很,他那样文弱的人,估计得加条被子。”   文弱的人……晏骄脑海中瞬间回荡起一连串爆豆子似的怒骂,以及庞牧对他以一敌三不落下风的评价。   庞牧却挑眉道:“你怎么知道牢里夜里凉?”   晏骄一听,也跟着好奇,对啊,你们怎么知道的?   却见李通黑脸上略带了羞赧,局促道:“小人以前没规没矩,得裴老大人耐心教化,有幸,有幸见识了两回……”   庞牧和晏骄恍然,哦,这是被逮进过去几回,是个经验丰富的前辈。   当年裴老大人刚来时,这里各自争斗混乱一片,想要在短时间内弹压住必须重典狠手,哪怕是他那样儒雅的一个人,也必要在快刀斩乱麻之后才有机会慢慢施展。   所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峻宁府衙的大牢都被塞的满满当当,每天光牢饭就耗费许多……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黑龙阁众人一看见庞牧就条件反射的觉得浑身疼,脑海中自动播放起当初他踢馆的神勇姿态,纷纷垂下头去不敢直视,一片彪形大汉缩的好似鹌鹑。   说老实话,谁也没想到衙门口就碰上这位当初踢馆砸场子的知府大人,这,这万一他们进去探视了,还能出来不?   庞牧显然没这个兴趣多开销牢饭,又转脸看向看上去泰然自若多了的周鹤一行人,“周大当家也来探视?这倒稀奇了。”   几大武馆间虽不好说水火不容,但也是泾渭分明,那吕默阳是黑龙阁的人,飞虎堂的过来作甚?   周鹤点头,大大方方道:“是,那吕默阳当初曾救过我二弟和几个兄弟的性命,飞虎堂上下俱都对他感激不尽,如今他蒙冤入狱,兄弟们都放心不下。”   “你这么肯定他就是蒙冤入狱?”庞牧饶有趣味的问道。   周鹤毫不犹豫的点头,表情坚定,抱拳道:“小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本官要你头也没用。”庞牧漫不经心摆摆手,对他又多几分欣赏。   人生于世,义气二字尤为重要,这周鹤确实有几分意思。   他正想着,却见人堆儿里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正满脸好奇的盯着自己瞧,生的虎头虎脑煞是有趣,就抬手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顺口道:“这是令郎?倒是好个身板。”   周鹤面露尴尬,“是二弟的儿子,叫彭英。”又拍着侄子后脑勺叫他行礼。   小胖孩儿倒也听话,二话不说大咧咧跪下,砰一声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听得众人不由龇牙花子。   后头彭彪夫妻二人搓着手直点头,骄傲的表情既怕又敬,显然对这位曾叫自己破天荒尝了牢饭的大人仍心有余悸。   见他们只是手舞足蹈的却一声不吭,庞牧皱眉,“这是怎么了?”   周鹤挠头,小声道:“这个,嗓子哑了……”   庞牧盯着那夫妻二人看了会儿,突然轻笑一声,“这么巧?两人一块哑了?”   “偶感风寒,偶感风寒。”周鹤越发尴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这时彭英突然拆台道:“是吵架吵的。他们不敢再打架了,每天就是吵,又砸盘子摔碗的,唔”   黑龙阁众人的笑声此起彼伏,飞虎堂一干人等羞臊难当。周鹤忙拉了他一下,最后干脆抬手捂住他的嘴,“别胡说。”   “我没胡说!”小胖孩儿遗传了爹妈神勇的基因,力气惊人,轻而易举掰开周鹤的手反驳道,又挣扎着问庞牧,“您是这里最大的官儿?我大伯他们也都听您的?”   庞牧觉得有趣,示意他上前一步,“算是吧。”   周鹤下意识松了手,小胖子顺势挣脱出来。   “那您能叫他们和离不?”他出人意料的指着彭彪夫妻道。   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稍后众人回神,彭彪夫妻俩一把将他扯过去,又无声比划起来,神情激动。   周鹤也傻了眼,“这个,童言无忌,大人莫要当真,莫要当真。”   “我倒觉得正因童言无忌,才肯说真话,”李通在旁边抱着胳膊笑,唯恐天下不乱,又半真半假的问彭英,“那要是你爹娘和离了,都还这么年轻,万一日后再找个后爹后妈怎么办?你跟谁过?”   “那就找呗,”小胖子两手一摊,非常老成的说,还叹了一口气,“左右他们不和离的时候也都光顾着打架,不大管我,我不照样跟着叔叔伯伯们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吗?以后和离了,也没啥。”   众人就都笑不出来了。   彭彪夫妻张了张嘴,本能的想再去拉儿子,却见小胖子已经微微红了眼眶,两条胳膊就这么僵在空中。   谁也没想到过来探个监还能出这样一段插曲,现场气氛顿时尴尬异常。   正沉默间,斜地里伸出一只白嫩的手,递了个小荷包到彭英眼前。   还委屈着的小胖子本能的吸了下鼻子,“这啥?”   真香啊!   “肉脯,”晏骄弯腰笑道,“可香了。”   他们这类职业的人工作起来也没个准点,按时作息无疑痴人说梦,有时饿劲儿上来是真受不了,晏骄这随身携带零食的习惯还是当年师父教的。   彭英的爹妈都属于身材高大的那种,十岁的小孩子已经很高了,估计成年后轻而易举就能超过双亲。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孩儿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才要伸手去拿,却又刷的缩回去,摇头道:“谢谢姐姐,不过我大伯说不能白要人家东西。”   还是他大伯。   周鹤叹了口气,感慨万千的摸了摸他的头,彭彪夫妻越加惭愧。   这孩子还真不错,晏骄笑笑,“那咱们交个朋友呗,回头你也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分我一点不就行了?”   经她这么一插话,彭英果然顾不上难过了,仰头去看周鹤,小大人似的商议道:“大伯,我跟这个姐姐是兄弟了,跟兄弟换东西吃成不?”   庞牧噗嗤笑出声,晏兄弟也不知该说啥好了。   最后,彭英到底是接了肉干,随众人往里走时还不断回头喊道:“姐姐,明天我来找你玩啊,你吃猪蹄不?”   晏骄笑的肚子疼。   “喜欢孩子?”庞牧含笑看她。   晏骄认真想了想,“不好说,看着懂事的倒想逗弄一回,可自己带孩子真的太累了。”   她有个同学大学刚毕业就结婚了,当年就生了娃,她去家里看过两次,越看越心惊:那位原本容光焕发的同学好像随时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以后咱多请几个奶妈和丫头,我跟你一块儿带!”庞牧郑重其事的说。   “谁跟你带!”这人真是,三句话说不到就绕过来了,晏骄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心跳的竟然有点快。   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现在晏骄破口大骂,估计庞牧也只会在旁边鼓掌说她骂得好,完事儿还要再嘘寒问暖,唯恐骂的累着了。   庞牧三步并两步跟上,嬉皮笑脸道:“生了可不就得带?我可喜欢姑娘!软乎乎香喷喷的,到时候我给她扎小辫子!”   再脆生生喊自己爹啥的,美得很!   晏骄给他说的脸都热了,熟练的揪耳朵,“呸,谁跟你生!”   她本是顺着来的,谁知庞牧竟顺势捉住她的手亲了口,挺认真的问:“骄骄,成亲不?”   雪梅的遭遇,兄弟们的揶揄,还有刚才彭彪一家人的情况,好像约好了似的在同一天内爆发,突然就把庞牧的心都搅乱了。   他扎扎实实的认识到:我想成亲,想跟这个姑娘过一辈子,想好好疼她,不叫她像这些人一样受委屈。   他是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   啥?   有那么一瞬间,晏骄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想不了,眼前只是这张认真中透出些许紧张的脸。   “我,我”晏骄我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既说不出拒绝的话,却也点不了头。   她是怎么了?   “没事儿,我说着玩儿呢!”庞牧眼底的失落稍纵即逝,马上又哈哈大笑着把人抱起来转了个圈儿。   重新落地的晏骄觉得头晕乎乎的,她知道不光是转的。   “我是很喜欢你的,”她觉察到刚才一瞬间庞牧情绪的低落,咬了咬唇,抓着他的大手勇敢道,“只是,只是太快了……”   满打满算,他们才认识了一年呢。   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隔得不仅是时间,还有谁也无法理解的鸿沟!   在这一刻,晏骄空前清醒的意识到:我在和一个古代人谈恋爱!   确实,截至目前为止,他们相处得很愉快,甚至岳夫人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婆婆,但是,但是婚后还会如此吗?   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庞牧哪怕不在朝野照样权势滔天,相较之下,自己便是那大河中随波逐流的浮萍,没有风浪倒也罢了,万一遇上事儿……谁也帮不了她。   这里没有可以向大众求助的媒体平台,没有什么妇女权益保护组织,届时所谓的舆论压力,恐怕也会有很大程度降临在自己身上……   种种过去一直被忽视的隐患都在此刻疯狂翻滚,几乎将她淹没,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再次清醒地认识到:她是孤立无援的。   “对不起。”晏骄回过神来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在庞牧怀里了,这个男人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已经不自觉放松下来,“这又是哪儿来的傻话?”   庞牧抱得太紧了,她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依旧可以轻松从他语气中分辨出认真的成分。   “我做的不好,”他叹了口气,“现在你仍觉得我不足以依靠,所以才会迟疑,会害怕。”   晏骄的心狠狠跳了下,突然觉得眼眶酸酸涨涨的,下意识把脸埋到他胸膛上,闷闷道:“没有……”   她只是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什么事儿都自己扛,可现在的大环境并不允许她这么做,所以她恐慌、无措。   当一个人连自己是个独立完整的人都无法保证时,又怎么敢轻易将下半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庞牧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我嘴笨,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咱们以后再慢慢处,你慢慢的,一点点的,多信任下我,好吧?”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晏骄听着,重重点了头,“嗯。”   庞牧微微松了口气,又笑,“我能带好兵,打好仗,也能当个好丈夫,好爹爹。对了,才刚你说的那句话怪好听的,再说遍听听呗?”   晏骄一怔,马上就明白过来是自己表白那句,不禁破涕为笑,只是哼哼着不说。   “大人,大人?晏哎呀妈呀!”   不用问了,这不赶眼色的必然是齐远无疑,庞牧和晏骄齐刷刷怒目而视。   你就不会晚来一会儿?! 第87章   庞牧突如其来的求婚彻底打乱了晏骄的平静, 当天晚上,她失眠了。   结婚啊, 本来觉得挺遥远的事儿, 怎么突然就被提上日程了?   越想越乱, 晏骄索性翻身爬起来,披着薄斗篷去敲白宁的窗户, “小白,小白, 你还醒着吗?”   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想起,炸着一头乱发的白宁一脸无语开窗与她对视,“现在醒了。”   晏骄尴尬一笑,下一刻就被拉了进去。   然后又过了会儿, 房中突然炸开白宁又惊又喜又不可思议的声音, “为什么啊?!”   “你小点声!”晏骄扑上去捂她的嘴,“搞广播吗?”   “什么播?”白宁含糊不清的问。   “哎呀那不重要,”晏骄反复确认她不会再喊了才松开手, 缩在床头双手抱膝,把脸埋进去,很是苦恼的哼哼道, “小白,我有点怕。”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得了婚前恐惧症。   “你怕啥啊?”现在白宁真的睡意全无, 也学着她的姿势靠过去,“我跟雅音私底下都觉得老庞自打认识你之后变了个人似的,为人处世都柔和了, 他是真想跟你过日子的。”   “我知道,”晏骄闷闷道,歪头从胳膊缝里看她,“可是小白,我不是这里的人啊。”   白宁一怔,认真点头,“这倒是,你还回不去了,成亲的时候女方亲戚都不在场确实不大好。”   晏骄:“……这不是重点好吗!”   白宁眨眨眼,“啊?那你说,你说。”   晏骄凶巴巴瞪了她一眼,不过也觉得经过这么一打岔,自己似乎略略轻松了些,便又换了个姿势说:“你不知道,我们那边的风俗习惯跟这边差太多了,我担心处不来,婚后矛盾激发出来……而且我这里一个熟人都没有,万一以后跟他吵架了,我都没处去!周围人肯定都向着他!”   他权力多大啊,一道命令下去,各处封锁城门、盘查路引和身份文书,她连城门都出不去!或许最后只能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当流民。   霸道总裁跟他一比都是渣渣好吗?真是想想都觉得恐怖。   白宁失笑,“不至于如此。你也不能只想这些坏事儿啊,对老庞也挺不公平的,好像直接把他定性为坏人一样。”   晏骄哼哼几声,觉得有点道理,可又转念一想,现在自己才是弱势群体啊,做最坏的打算没有坏处,就又萎靡了。   见她这样,白宁皱眉想了会儿,点点头,感同身受道:“这倒是,若突然让我离开自小生活的地方跟人过日子去,举目无亲,我也怕。”   说完之后,她突然又道:“哎不对啊,我跟你熟啊!以后他要真敢对不起你,你来找我,我带你私奔!”   晏骄被她逗笑了,趴在被子上滚来滚去笑的肚子疼。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宁也学着一起滚,见她总算笑了,这才言归正传道:“虽然我和雅音的情况跟你和老庞不大一样,也没办法真正做到设身处地的想,但是我们都认识老庞很多年了,对他的为人再了解不过,公里公道的说,他实在是位顶天立地的真男儿、伟丈夫,我父亲他们也都对他赞不绝口哩。”   “他这个人啊,重义气守承诺,说的是烫金话,做的是场面事,从不会背地里瞎搞,跟他相处,最放心不过的。”   白宁慢慢讲,晏骄就安安静静的听,到最后就听白宁斩钉截铁道:“这世上除了我爹和雅音之外,恐怕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做丈夫的啦!”   晏骄忍笑点头,伸出手指戳戳她的额头,“雅音有福啦,你这丫头,这会儿还知道护着他。”   白宁细细一笑,仰头叉腰,“那是,我男人嘛!”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又痛痛快快笑了一回。   笑够了之后,晏骄又催着白宁讲了许多庞牧的趣事,中间穿插着对图磬和齐远、廖先生等人的吐槽和品评,咋咋呼呼就到了天亮。   早起吃饭时,岳夫人就看着她们笑,“小姐妹两个晚上说什么呢?笑的那样欢。”   晏骄和白宁此时双眼干涩,情绪上却还很亢奋,听了这话就有点不好意思,“打扰了您休息,实在不好意思。”   “嗨,人老了,哪里那么多觉好睡?不过闭着眼瞎琢磨熬时候罢了。”岳夫人笑眯眯的凑过去,“有什么可乐的,也说来我听听?”   晏骄就红了脸,心道这事儿可不能跟您说。   她跟庞牧两个人私底下闹腾还好,可一旦长辈掺和进来,那就变了味,许多玩笑话也不得不当真,到时候都麻烦。   见她吞吞吐吐的,一双眼睛还不住往自家儿子那头瞧,后者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拼了命的帮忙夹菜,老太太心里头有数,当即不再多问,胡乱说了两句岔开。   晏骄感激一笑,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小声道:“好孩子,别怕,我也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心里明白着呢。”   指定是自家憨小子又没头没脑的说什么了,这丫头可怜见的,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又没经历过这些,一准儿吓坏了。   晏骄差点儿哭出来。   她就觉得吧,要是最后自己嫁了,肯定有一大半是嫁给老太太了!   吃到最后上了饭后甜点,大师傅蒸了水嫩嫩的蛋羹,金灿灿颤巍巍,水润润的表面还撒了一撮红棕色的豆沙,可甜了。   庞牧不大爱吃这个,觉得娘们儿兮兮,三下两下把红豆沙都抠给晏骄,闭着眼英勇就义一样将蛋羹一口吞,末了还嘟囔,“我站起来老高躺下老长的爷们儿吃这个作甚,你爱吃的话以后把我的也吃了。”   “这叫补充营养,傻帽。”晏骄戳着他的胸膛教育说,“你这么大的人,每天消耗这么多,得注意营养。再说了,我吃太多也吸收不了。”   庞牧对时不时从她嘴里冒出来的稀奇古怪的词儿也差不多习惯了,反正也听不懂,就老老实实照做呗。   “哎!”   众人吃完了饭,外头有驿站的人来报,说监考官到了,王公公和京城白、图等几家来送节礼的凑做一队,稍后半步,估计后天晚上或是大后天早上也就来了。   今天都八月初四了,而乡试第一场就在初九,中间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五天无疑紧张得很。   监考官这个时候才过来,委实不算早。   报讯人颇擅长察言观色,见状忙道:“考官很有些水土不服,半路又中了暑热,数日前上吐下泻好些日子,这才耽搁了行程。”   别说随行人员了,就连考官自己都吓得够呛,以为此番便要出师未捷身先死,连夜淌眼抹泪的写了折子,说恐不能报答圣恩云云。谁知竟也半死不活的来了,而且瞧着竟还有好转的迹象……   众人恍然。   夏天赶路实在不是什么美差,之前那些府试、院试监考的考官是冬半年走的,虽然冷点,但炭火和棉衣都带的充足,反而不大容易生病。   廖无言就道:“大人,不如你我亲自去迎迎,顺便叫上冯大夫帮忙再诊一回脉。”   “先生说的是。”庞牧点头,又一迭声派人去请与吕默阳一见如故的冯大夫。   一时又有人说外出调查水银来源的有了眉目,没奈何,分身乏术的庞牧略一思索,干脆利落道:“边走边说。”   方兴难掩兴奋道:“峻宁府道观不多,记录在册的也不过七处,属下带人一一查过,有水银的共计四家,便又拿了王家人的画像挨着询问,最后一个道士认出来,说元氏大约十天前去他们道观求过生男符。”   “什么玩意儿?”庞牧掏了掏耳朵,一脸被雷劈的模样。   显然方兴也觉得很荒唐,挠头道:“就是道观里卖的一种平安符之类的玩意儿,什么出入平安、请财神的、早生贵子的都有,对了,最近卖的最好的是鲤跃龙门的高中符。”   “荒谬!”廖无言嗤之以鼻,“简直荒唐!自己不学无术,难不成要将前程寄托在一张小小纸片上?那天下人也都不必苦读了。”   “这符上头有水银?”庞牧直戳重点道。   方兴点头,“属下看过了,不同符咒都是用不同材料绘制,其中出入平安的和生男符都是用水银绘制的。”   这就对上了。   晏骄追问道:“可方捕头,既然这些符咒平日里卖的就极好,早该有人出事了啊,难道大家都没感觉到不适?”   “属下问过了,”方兴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古怪,“那道观的人原本想着弄个戏法,回头符咒上的水银慢慢消失,就说是神仙神力已经转移到请符咒的人家里去了。而因为他们每次只给一张,又叫贴在门框上,其实都被风带走了,即便人略有不适,倒也不会出大乱子。”   “你的意思是,元氏弄了好几张?”庞牧诧异道。   “对,”方兴说,“一看到元氏的画像,那几个道士就开始倒苦水,说那日元氏买了一张嫌贵,还想再白要几张,那几个道士还指望这个赚钱,如何肯依?元氏便在道观里撒泼,又对着满院子的香客大放厥词,说什么黑心道士骗银子……最后元氏趁乱硬抢了好几张。”   众人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庞牧一抬手,“抓人!”   得亏的元氏这几日忙着四处讹银子,被撵回去后又忙着照顾头破血流的丈夫和儿子,一时竟将符咒这回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衙役们翻了半天,最后竟从雪梅枕头里找出来五六张已经挥发的差不多的符咒,上面只剩打底的墨痕和一点点零星的银色闪光。   元氏也不过老泼皮一个,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登时吓得抖若筛糠,吃不得几吓便招了。   原来她也知最近与雪梅闹得很不痛快,自知拿回这符咒必然又是一场好风波,就趁雪梅外出如厕时,悄悄将几张符咒全都塞到了她枕头里。   众人:“……”   “大人明鉴,民妇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啊!”元氏跪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民妇盼孙子盼的眼睛都要瞎了,若果然知道这符咒有毒,死也不敢这么干啊!”   庞牧被她嚎的脑袋嗡嗡作响,赶紧让人堵了嘴带下去。   事情起因已经明了,剩下的就是进一步确认元氏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以及在做这些事情时王家父子俩究竟知不知情。毕竟若是前者的话,就要以故意杀人以及包庇来论罪,哪怕未遂,后果也不是无心之失可比的。   晏骄不禁感慨,“蠢不可怕,可怕的是蠢且不自知。”   众人对此深以为然。 第88章   雪梅的案子水落石出, 吕默阳亲自过来给庞牧磕头道谢。   庞牧重视人才,亲自上前扶了, 习惯性挖墙脚, “本官甚少见冯大夫对谁如此推崇备至, 先生不如留在衙门,两位日夜亲近讨教也更便宜。”   吕默阳虽然狂傲暴躁, 但也分人,见他堂堂知府竟这般礼贤下士, 不由十分惶恐,“谢大人抬爱,只是我早年曾落魄潦倒,三餐不继, 无片瓦遮身, 是黑龙阁的李大当家给了一角立足之地。滴水之恩理应涌泉相报,他于我有知遇之恩,恐难从命。”   当年他确实救了黑龙阁几个人, 但对方也给足了银两,在他看来此桩买卖早已银货两讫,实在算不得恩情。可李通却牢牢记在心里, 一力邀请他入伙,在他看来实属难得。   两人就这么视彼此为恩人, 相互敬重、感激,几年下来,情分远比阁中其他人来的更深厚, 哪里是谁三言两语就分得开的。   庞牧听罢,只觉感慨万千,非但不恼,反而十分欣赏他与李通之间这种奇妙的缘分,当即赞了几声,又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吕默阳又道:“黑龙阁距离衙门也不远,若冯大夫不嫌弃,我们得空碰面探讨也方便的很。”   庞牧哈哈大笑,“是极是极。”   外头李通已经亲自等着了,见他出来,先对庞牧行了一礼,又上前来替吕默阳背负行囊,开心不已,“先生瞧着清瘦许多,来,家里已经备好酒宴,且好生补补……”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背影渐渐融汇在往来人群中。   庞牧笑看一回,也溜溜达达回去了。   这回的监考官叫柳潼,天平二十二年一甲探花,端的才华横溢,与廖无言很说得来。   卫蓝前些日子就带着大河启程回原籍都昌府备考去了,廖无言骤然清闲下来,正好柳潼昨儿吃了药好些了,这会儿就又拉着廖无言说个不停,顺便讲些监考事宜。   准备再次充当吉祥物的庞牧插不上话,索性也不去打扰,便转了个弯去找晏骄,进门时就见对方正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往坛子里放鸭蛋。   “自己在这儿说什么呢?”庞牧过去在她对面蹲下,顺手摸了个鸭蛋想帮忙。   “哎呀你笨手笨脚的,别弄碎了。”晏骄往他手背上一拍,嫌弃的毫不掩饰。   话音未落,就听咔嚓一声脆响,却是庞牧学着她的模样想放鸭蛋,谁成想连个方向都没把握准,蛋屁股磕在坛口裂了缝。   这就很尴尬了。   庞牧干笑,赶紧趁蛋液流出来之前丢到一边的碗里,顶着晏骄火辣辣的杀人视线道:“那什么,这个蛋不大结实。”   “它就是个蛋!脆弱是天性!”晏骄气的捶了他一把,又以自己为圆心画了个大约直径三米的圈,丢了个小马扎给他,凶巴巴道,“你就在圈外蹲着,不许靠近,更不许伸手!”   “我也不是故意的……”   六尺多高的汉子委委屈屈蜷缩在马扎上,安静看了会儿又忍不住吭哧吭哧明目张胆的往前蹭了一大步,问:“我记得上个月你不是也腌了一坛子么?那个还没吃的,怎么又腌上了?”   “那是松花蛋,时间久,”晏骄道,“这是咸鸭蛋,这么热,八、九天正好,有先有后,刚好都能赶上中秋宴。”   咸鸭蛋腌到流油,不光单切好吃,还能用来烤制蛋黄点心呐。什么蛋黄酥、蛋黄月饼之类的。峻宁府内的大厨房里倒是有烤炉,回头得空了她也去瞧瞧,看能不能照样在自己小院儿里砌一个,等摸索好了温度,烤制东西就方便了。   最近太忙,顾不上折腾烤炉,且先借大厨房的用吧。   至于松花蛋,那做法可就更多啦,什么皮蛋豆腐、皮蛋瘦肉粥的,只是不知道这些人吃不吃得惯……   “松花蛋?”庞牧茫然,“松树上结出来的?”   晏骄噗嗤一笑,“等吃的时候就知道了。对了,过来干嘛?”   “哦,”庞牧也不追问,“难得忙里偷闲,想你了就来瞧瞧。”   晏骄斜眼看他,眼底带着笑意,“早饭时不才见了么?净说假话。”   “我没说假话,”庞牧一本正经的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照这么算,咱们少说也得小半年没见,都快想死我了。”   晏骄给他逗得咯咯笑,又听他问:“刚才你反复念叨什么呢?”   一提起这个,晏骄倒也来了兴致,“就是那个道观里的符咒,不是用水银描绘的吗?可正常情况下,水银根本不可能渗入纸张啊,我就说想不通他们怎么做到的。”   她就想着,其实炼丹的本质就是化学反应,那些道士应该是无意中发现了某种与汞反应的成分,使其变得易于操作,这才有了利用汞的挥发性招摇撞骗卖符咒的营生。   可惜她化学学的一般,对这些相对深入的东西不大懂,今天突然想起来,就把自己套住了。   “这个我倒是知道,”庞牧笑道,“之前我还问来着,据说有一种白色的粉末,混合之后会让水银在几天之内变得粘稠且容易沾附,不过慢慢地也就飞了。”   粉末?什么粉末?晏骄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见她这么感兴趣,庞牧就提议把那几个道士再追回来。   “追?”晏骄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从没问过那道观的后续处理,“你把他们撵走了?”   “自然不能留着,若非咱们发现的早,只怕日后也不愁没人受伤,真要说起来,他们可不是害人精?”庞牧嗤之以鼻道,“我叫人封了他们的道观,没参与的道士分批迁到别的道观去修行,有份参与的道士们却难逃干系。他们虽然是在册的道士,我不好决断,可也不能轻易放过,就先打了板子,又写了条子,通报沿途各地官员知晓,派人押送去京城什么道士老巢里叫他们自己处理去!”   晏骄失笑,“这都走了一天多了,算了,案子都破了,我知道也没啥用。”   不多时,弄好了鸭蛋,庞大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被指挥着搬到小厨房里。   两人正划算啥时候开始烤月饼呢,林平那熟悉的嗓音就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大人!晏姑娘!”   两人齐齐一抖,都在瞬间看到了彼此眼中疯狂翻滚的抗拒:别啊!   这小子一吆喝准没好事儿。   然而很快的,小金就把林平引了过来,才一进来,就见里头俩人满脸抗拒,浑身上下都写着嫌弃。   林平满头雾水,还往自己身后看了眼,“大人,看啥呢?”   “看你!”庞牧没好气道,“行了,说罢。”   “哦,”林平道,“廖先生和柳大人说请两位过去呢,说有关于牛瑞的线索。”   牛瑞!   对啊,柳潼入官场十数载,难得现在还活跃着,没准儿还真能提供不少有价值的线索呢。   庞牧以全新的眼神将林平上上下下打量几回,重重拍打着他的肩膀,感慨万千道:“好小子!”   你竟也有不报死讯的时候!   啊,孩子大了,懂事了……   往那边跑的时候,晏骄还在心里把廖无言感激了千遍万遍,难为他在这个时候还没忘了帮自己摸排。   晏骄和庞牧一路手拉手狂奔过去的时候,就见两个中年文士正在桌边对坐,同样清瘦俊逸,同样翩然出尘,举止潇洒,可以说非常养眼乘以二。   晏骄在心中暗赞一番,上前行礼问好。   一趟就折腾出下巴尖的柳潼忙起身向庞牧行了大礼,又叫晏骄不必多礼,四人分主次重新落座。   柳潼自嘲一笑,“我素日也做些八段锦之类,君子六艺也是熟练的,没成想都是假把式,好端端坐着马车出来,竟也成了这个德行,叫诸位见笑了。”   众人便轮流宽慰一番,这才逐渐进入正题。   听廖无言突然问起牛瑞,柳潼虽觉奇怪,倒也识趣,又感激衙门众人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并未多问,只是道:“我确是识得他的。此人出身一般,颇有些急功近利,面上却爱摆出一副清高模样,表里不一,为许多朝臣所不喜,当年他被牵连,竟无人肯出面为他求情,落得去官返乡不过意料之中罢了。”   他这么一说,晏骄越发确定董夫人说的这个牛瑞就是玉敏的父亲了。   据说玉容的外祖母家是富商,几个女儿嫁给寻常人家委屈了,想嫁高门又不能够,倒是似牛瑞与张横这等寒门出身的,既不敢要求太多,却又有可能飞黄腾达……   之前晏骄已经跟人确认过,牛瑞正是峻宁府西边相邻习庆府人士,而现在张横又任峻宁府辖下昌平知州,如此看来,乳名玉敏、玉容的两个小姐妹见面确实很容易,也就跟之前晏骄的推测对上了。   晏骄问道:“柳大人可知牛瑞有什么好友,或是往来密切的人么?”   玉容和玉敏的身份确定了,接下来便是秦云和王佩。那二人隐隐唯玉敏马首是瞻,最大的可能就是对方家世压他们一头。   所以秦云和王佩要么是小官之女,要么就是本地乡绅之女,不然身份够不上,也不可能与玉容、玉敏成为朋友。   柳潼近来也频频听闻她的大名,见她果然思维敏捷不输男儿,不由微微颔首,眼神柔和几分,“官场之上,好友却不多见,不过牛瑞确实与一人往来甚密。有个叫方封的,两人是同乡,当年入京科举路上相识,又是同一科的进士,关系匪浅。”   “方封?”晏骄迅速在小本本上记下这个人名,准备回头再在习庆府那边的户籍档案中确认一下,“那大人可知这个方封现在何处?”   “与牛瑞不同,方家祖籍习庆府,祖上却颇清贵,曾出过帝师,可谓显赫一时。只是接连几代没个撑得起场面的,如今早就没落了,不过仰仗以前的老底和人脉罢了。”柳潼习惯性的捋了捋胡须,点头,言辞间却有些不屑,“当年牛瑞与方封等人拉帮结派,四处串联,倒也一度混出点名堂。奈何本事不济,又没什么可靠的根基,在一次次争斗中接连落败,最后被先帝所弃,都一并撸了官职,如今应该也在老家吧。”   都是做官的,谁不是人精?虽然廖无言他们自始至终没表态,但柳潼也猜到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自然更不避讳自己的态度。   这几天晏骄等人都在翻看各处户籍,对这一带的名人印象颇深,现在柳潼一提方家,脑子里就都对上了号。   确实如他所言,习庆府有个曾盛极一时的方家,奈何先帝在世时就已经江河日下,家中祭田和庄园都被卖了不少,剩下一座占地颇广的祖宅却也年久失修。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家里没个出色的后辈撑门户,方家早已沦落为十八流世家,剩下的只有被翻来覆去说烂了的旧日辉煌,连街头巷尾的老百姓提起时都要骂一句不肖子孙。   庞牧摇头叹息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若一个家族只会说什么我家当年如何如何,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所以说,方封很可能也在习庆府,甚至极有可能与这桩秘闻有关联!   可惜他姓方啊,难不成还有一个姓方的姑娘曾活跃在玉容的小圈子里?   那么她如今在哪儿?   晏骄突然想起来当时玉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拐弯抹角打探消息时的言辞:   “那样久的案子,也能破?”   晏骄忍不住在心底抽了一口凉气,同时缓缓冒出另一个新猜测。   正在沉吟,却听柳潼突然又想起来一个人,“对了,与牛瑞和方封同科之人还有一个叫徐松坚的,三人一度一个鼻孔出气,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闹翻了,徐松坚公然重新站队,倒是保住了前程,如今已是四品官儿了。”   又来一个。   晏骄沉默着往本子上添了几笔,又画了几个剪头、打了几个问号,只觉眼前迷雾遍布,脚下尽是泥潭,全然不知出口在何方。   牵涉多位官员,又能让几位官家小姐讳莫如深,多年来缄口不言的,注定不会是小麻烦……   她看着本子上越来越多的名字,越来越乱的人物关系,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就踩在荆棘堆上,手里捧着一个已经开了一条缝的潘多拉魔盒,进退两难。一个不小心,前功尽弃不说,也很容易引火烧身。   她的脑海中仿佛蹦出来两个小人,一个拼命劝她“悬崖勒马”,不要多管闲事,以免受池鱼之灾:   其实本来也没人报案不是吗?或许只是她想太多,毕竟直觉也有出错的时候。   而另一个却在温柔鼓励,鼓励她不要忘记职责,勇敢的去探索真相。   回去的路上,晏骄一直精神恍惚,频频走神,若不是庞牧在旁边拉着,早就从台阶上滚下去了。   “别担心,”庞牧看出她的担忧,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有我呢。”   晏骄苦笑一声,“我就怕给大家添麻烦。”   庞牧失笑,轻轻往她额头上弹了下,“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要骂你心细如发?”   晏骄噗嗤一笑,好像连日来压在头上的担子被人分了一半,突然就轻松了点。她低头摆弄他的大手,还是习惯性嘴硬,“胡说八道。”   “我哪里胡说?”庞牧用额头蹭蹭她,“她是苦主,咱们这里是衙门,为百姓伸冤是本分。人家都求到门上来了,莫非偏要装傻充愣?不说别人,只怕圣人和娘都要捶死我了!”   “即便真有麻烦又如何?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这辈子也没少过麻烦,少这一回不少,多这一回也不多。”他狂放的笑,眼中一片坦荡,只是这么看着,就叫人莫名相信,相信这世上其实真的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   “为官做宰也好,查案洗冤也罢,哪一样不是得罪人的?从小到大,我得罪过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一直前怕狼后怕虎的,那索性也不要穿这身官皮了。”   他就是圣人手中的一柄剑,合该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越是如此单纯直白,圣人就越信任他。   如此,江山稳固,友谊长存。   庞牧一番话落地有声,说的晏骄惭愧难当。   是啊,你是个法医啊,当年不也曾立下过誓言,要扫平世间一切冤屈?怎么这会儿偏就缩了?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抬起攥着的小拳头,“好,咱们就查个水落石出!”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庞牧大笑,也抬起拳头跟她碰了下。   稍后两人重整旗鼓,又去找方封的户籍档案,果然有了重大发现。   “你看!”晏骄指着上头一笔说,“方封原本有个比玉容大不了几岁的女儿,但是大约两年半前溺水身亡,死时年仅十八岁。”   溺水身亡并不算稀奇,但偏偏是这个年纪,又是极有可能与玉容有交集的女孩儿,这就很可疑了。   很多事情就怕深挖,而像这种越挖越有迹可循的,基本上就有猫腻无疑了。   庞牧也有点兴奋,顺着往后找了一回,“当时负责验尸的是一个叫苏本的仵作,我这就叫人打听此人下落。”   太平年间但凡有人死亡,须得本地仵作验明后才可报往衙门,然后由管理户籍的官员核对无误后销了。若那位方姑娘的去世当真存疑,那这个苏本就很关键了。   接下来,他们又在习庆府一众小官小吏和乡绅之内层层筛选,结合户籍文档,以及终于回来的小八带回的消息,确定了王佩和秦云的身份。   秦云是县令之女,而王佩的祖父则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父亲也颇有才名,当年虽考中进士,却一直郁郁不得志,最后索性辞官回乡,与老父一并开了一家小小书院,多年经营下来,到了有了几分名头,每年都有不少学子从习庆府各处慕名而来。   身份确认之后,几人之间的关联和共性就很明显了。   落魄!   张横苦熬半生,一直到知天命之年才堪堪坐上知州的位子,而且昌平州既没有出色的学子,也无可为当地百姓带来丰厚收入的产业,张横几乎不可能凭借傲人政绩再往上爬。如无意外,这辈子最好的结果就是老死在知州任上。   牛瑞、方封自不必说,一个先天不足,一个后天乏力,好不容易都挤到京城去了,却在妄图更进一步时惨淡收场,从曾经的人上人一朝沦落为平头百姓,如此大的落差是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的。   至于秦县令和王乡绅,更是这个阶层中的食物链底层,恐怕还没体验过什么叫春风得意……   这么一群处境相似的人之间存在天然吸引力,凑在一起很容易。而随着人数的增多,这种愤懑不满的情绪也会呈几何倍数增长,要发生点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一切都只是晏骄和庞牧的怀疑,他们现在没有一点证据。   不过这已算是连日来的最大进展,犹如闷热的夏日突然降下来一场清凉暴雨,叫两个人都很兴奋,饶是玉容的那个小丫头至今仍下落不明,也不足以影响他们的心情了。   黄昏时分打了几个闷雷,晚饭时还真就落下雨来,已经数日不曾亲自下厨的晏骄叫人端出来许多红彤彤的菜肴,准备小小的庆祝一下。   已经大有起色的柳潼也被请了来,抱着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骨汤蔬菜粥苦笑连连,“苦煞我也。”   到了这会儿大家才知道,他竟然祖籍西南,也就是后世的川渝一带,吃着辣椒长大的人。   前段时间意外生病已经逼得他生生戒了半个月的辣,如今刚好一点,竟有人在自己面前大快朵颐,偏偏他能看不能吃。   晏骄大囧,“瞧这事儿弄的,实在是没想到。”   说的柳潼自己都笑了,摆摆手,“罢罢罢,是我没口福,我只眼里看着、鼻端嗅着,权当已经吃了吧。”   众人哄笑出声。   外面小雨刷拉拉的滴,偶尔微风拂过便交织出一片朦胧雨幕,顿时一片清凉。   一个案子告破,又一桩奇事渐渐浮出水面,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席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远来是客,柳潼被请为上宾,频频有人热情的请他尝菜:   “来,柳大人,这豆腐嫩的很。”   “莲藕排骨清甜滋润,且多吃几口。”   “红烧茄子滋味醇厚,只是多油,柳大人略尝个味儿吧……”   柳潼强忍着喝了一碗粥,奈何肚皮虽然鼓起来,反而越发觉得饥馋难当。   他努力保持着仪态,两只眼睛却忍不住直勾勾盯着桌上那几道红棕发亮艳丽逼人的菜肴看。   看上去真辣真好吃啊……   “晏姑娘,”柳潼实在没忍住,秉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开口道,“那是什么菜?我竟从未见过。”   “口水鸡,我家乡那边的小菜,麻辣鲜香,十分下饭。”   柳潼点头,心道我看出来下饭了,庞大人现在吃的是第三碗了吧?   “旁边那道是豆腐么?”   “柳大人好眼力,正是麻婆豆腐,上头浇的是肉沫,又软又滑,也很下饭。”   柳潼点点头,下意识往桌对面扫了一眼,心道廖先生您一介文人,大晚上的连吃两碗不大好吧?   “那这一道白白的呢?”   晏骄饱含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目光扫过对方蠢蠢欲动的手指后,还是决定将残酷的事实告知,并提醒他同时关注存在感十足的红色辣椒油,“也是辣菜,您看这么多辣椒油呢,倒是这个炒豆芽清爽可口,要不……您来点儿?”   你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老老实实喝粥不就完了吗,问这么多最终伤害的还不是自己?   柳潼拒绝吃豆芽。   他是差这口豆芽的人吗? 第89章   两天后, 小八终于在细雨绵绵中带着个浑身发馊的小丫头回来,正是当日跟在玉容身边的知春。   此时她灰头土脸眼眶深陷, 眼球上血丝遍布, 脸上全是泪水冲刷出来的道子, 与晏骄记忆中的形象判若两人,险些没认出来。   据小八说, 张家那庄子所在的山上很有几颗枯死的古树,树干中间和底下横生的根系形成天然空洞, 错综复杂。知春这几天就是躲在其中一棵树的树根下,还狠心在上头埋了土,只略留了几个小窟窿眼儿喘气。   就是这种近乎活埋的藏匿方式,不仅躲过了张家的家丁, 甚至差点把小八这个经验丰富的侍卫瞒了过去。   连续几天生死一线的巨大压力已经将知春逼到极限, 此刻见了晏骄,真是绝处逢生,整个人瞬间崩溃, 还没开口就撅了过去。   晏骄赶紧把冯大夫请来,冯大夫把了脉,皱眉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泥猴?几天没吃没喝没合眼, 惊惧交加,又发了烧, 能挺到现在也是万幸。要是再多熬几天,就算醒过来,人也疯了。我给扎几针, 再开个方子,回头灌了药,先狠狠睡上一天就无大碍了。只是她伤了肠胃,这个却得日后慢慢调养了。”   见知春扎针后果然睡得踏实了些,晏骄松了口气,又好生送了冯大夫出去,才要回来,就听下头的人说阿苗回来了。   她忙吩咐小金照看知春,亲自去迎阿苗。   以前老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如今分开几天,还怪想的,也不知她带了什么消息回来,能不能把本案往前推一推。   师徒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不过阿苗也知轻重缓急,倒不忙展示张夫人回的礼物,拜了师父后就将她最想听的消息说了。   “我按照白姑娘的计策试了一回,张夫人确实说了不少,倒有一多半是在给宋夫人上眼药。我怕问的太明显令她起疑,也没大敢插嘴。”   在这件潜在案件上,晏骄先后询问过许多人,而最终结果无疑很好地体现了何谓“不同角度观察”: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同一群人,可显然张夫人的角度更细致更刁钻。   张恒等人的背景消息与之前从柳潼柳大人口中得到的一般无二,不必赘述,但除此之外,张夫人还非常大胆的展示了官太太独有的揣测和发散思维,意外给了晏骄提供了许多崭新的入手方式和思考方向。   “张横张大人虽然是峻宁府的知州,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宋夫人与姐姐天然亲近的关系,实际上反而跟习庆府往来跟密切些,便是玉容姑娘的手帕交,也多在那边,峻宁府的酒宴反倒频频缺席。时间长了,本地官员及家眷都很看不惯这种做派,觉得有点儿吃里扒外的意思,渐渐也就不大往来,所以其实张横大人一家子在咱们府城内的人缘并不好。”   “对了,当时一并回来的还有另一位姓方的大人,听说祖上很了不得,如今虽然没了实权,可瘦死骆驼比马大,当地秦知县和不少文人依旧对他推崇备至,风头反而比当官时更盛。宋夫人对方家十分巴结,当初方家人一回来就带着玉容姑娘登门拜访。”   阿苗才说完这话,白宁就想起来之前舞狮大会的事儿,冲晏骄眨眨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难不成她想把女儿嫁到方家?”   阿苗也笑了,“我也问了,可张夫人说方家并没有适龄男子,况且方家如今败落了,嫁了也无用。约莫是要做踏脚石,往京里去呢。”   这也有道理。   如今方家虽然不大行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几代人积攒的人脉大半还在京城,哪怕为了摆脱薄情寡义之名,说不得逢年过节还会往来。如此一来,方家与京城中人往来,宋夫人再与方家往来,可不就拐着弯的跟京城搭上线了?   阿苗又道:“张夫人说起这些人的时候,表情似乎有些不屑,话里话外都在挤兑他们是假清高,面儿上瞧着光风霁月超然物外的,可背地里一直在上蹿下跳的活动,嫁女儿事小,大约是还想联络人重返朝堂。”   晏骄问:“什么人?”   白宁就笑,“你这话问的却是傻了。”   晏骄一愣,旋即也跟着笑了。   是啊,既然是“背地里”,又怎么可能被外人知道?   却听阿苗道:“具体有谁张夫人不大清楚,但有人传言,说前两年似乎在习庆府看见过那几位大人与京城来人游湖,可事后却矢口否认。当时好多人都以为他们找到门路要起复了,谁知如今还没有动静,私底下就都嘲笑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年前?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都有那么点儿狂喜。 第90章   综合目前线索看, 结论就是张横、牛瑞、方封几人一直在积极联络在朝官员,至于是想自己重返朝堂还是替子孙后代铺路, 暂时不得而知。   长辈往来甚密, 下头的姑娘们成手帕交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玉容、玉敏、秦云和王佩, 以及那位死去的方姑娘曾极其亲密要好,但两年前方姑娘意外身亡, 这件事就成了众人心中被勒令永远埋藏的秘密。   然而心思细腻的玉容暗中发现了疑点,这份怀疑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扩大, 在屡次征求好友们的协助未果后,她无意中发现晏骄竟是一位手段高明的仵作,心中顿时重燃希望之火。   但玉敏等人反应激烈,双方发生争执, 玉容动摇了, 没等她重新下定决心,得知消息的张家已经快一步出招。匆忙之中,她只能帮助贴身丫头逃亡……   天色渐黑, 雨越下越大,将空气中的燥热冲刷的干干净净,天地间唯余一片暮色苍茫, 瓢泼一般的大雨在夜灯照耀下不断折射出明亮的颜色。这一切恰如摆在晏骄面前的形势:有光微现,然道阻且长。   哗啦啦的雨声中, 于噩梦中惊醒的知春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砰砰磕着响头,气若游丝的哭求晏骄救自家姑娘一命。   “晏姑娘, 我家姑娘发现方姑娘是被人害死的,这事儿大人们不许说的,如今姑娘却将它捅了出来,被抓回去一定没有好下场,求您救救她吧。”   她本就体力不支,说完这番话后就软趴趴歪了下去,慌得晏骄和白宁齐齐去扶,又喂了她几口米粥,“知春,如今你家姑娘能指望的只剩你了,你可得撑住啊!”   许是这话起了作用,片刻后,知春悠悠转醒,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这是我家姑娘偷偷塞给我的,说,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纸包约莫一寸厚,其实并没有多少分量,可晏骄却觉得它仿佛有千斤重,烫的她掌心发麻。   这里面,掩盖着的可是一条人命啊。   放下知春叫她继续休息,晏骄捏着这个油纸包去了外间,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突然眼前一片大亮,却是白宁将灯台挪了过来,“打开看看吧。”   晏骄低头看了看那个油纸包,苦笑一声,“如此厚重的信任和托付,压得我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也未必就是信任,”白宁去她身边坐下,一针见血道,“喜欢的姐姐不明不白死了,可亲人装傻,朋友反目,除了你这根救命稻草,她还能指望谁?”   说罢,又摇了摇头,“那玉容一准儿是前些年过得太过安然,要换了我,就先偷偷把这些给了你,然后两个人里应外合暗中调查,哪里会沦落到如此窘境?非但事情没有一点进展,反而先把自己给陷了。”   晏骄不忍道:“她不过一个闺阁小姑娘,怕是家门都没出过几回,哪里能想的这样周全?”   对那些传统闺秀而言,只怕玉容的所作所为已经算是离经叛道难以想象了。   白宁撇撇嘴,哼哼道:“是呀,到底不比咱们两个老姑娘,什么人情冷暖都见识了。”   她本就没有晏骄的职业素养和使命感,之所以插手,不过为了帮朋友,顺便打发时间罢了。玉容又全然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于她而言,与街上擦肩而过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没有半分区别,所以才能够自始至终保持冷静,甚至是冷漠。   晏骄失笑,又眼神柔和的看着她,“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到底是被我连累了。”   话音未落,白宁刷的红了脸,结结巴巴的大声道:“说,说什么胡话!这算什么,我不过是,哎你说这个干嘛,真烦人,快快快打开看啊!”   说着就劈手抢过油纸包,三下两下拆开了。   晏骄抿嘴儿直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红彤彤的耳朵,“小白你真是太可爱了,不如甩了雅音咱俩过吧!”   白宁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后便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哎呀你这不害臊的,来来来,先给大爷亲香一个!”   方才的沉重和压抑荡然无存。   这一包里头基本上都是落款为梨慧的姑娘写给玉容的信,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位梨慧姑娘应该就是去世的方姑娘。   正如玉容自己所言,梨慧的温柔和气在字里行间流露无疑,她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妹妹,事无巨细关怀备至。   然后从落款为三年前的八月二十的一封信开始,梨慧的信中开始频频出现一个“他”:方姑娘瞒着父母与人相恋了,甚至这个人玉容也见过,并且评价很不错。   通过后续许多书信,晏骄和白宁逐渐拼凑出一个怀才不遇的年轻男人形象。他有才华有抱负有名气,但无奈是官奴所生的贱籍,根本不可能参加科举。   晏骄和白宁都呀了一声,不由得对这对年轻的恋人充满同情。   这样的身份,别说官家小姐,怕是普通百姓家里都不能接受吧!   梨慧也在信中抄了几首姓任的恋人所作的诗词与小姐妹分享,晏骄和白宁凑过头去细细念了几回,虽然并不十分精通,但也觉得满口生香高妙异常。   “不如咱把这些抄几首下来给廖先生瞧瞧,”晏骄提议说,“一来看看此人斤两,二来若果然绝妙,或许外头有流传也未可知,没准儿还能顺藤摸瓜,找出这位任郎的身份呢。”   白宁眼前一亮,点头赞道:“你脑子转的真快啊,这个主意不错。”   很快的,梨慧信中也多了愁苦,饶是她天性乐观温柔也觉察到了这巨大的压力,并且很可能无法对抗。   然后到了次年八月初九,情绪持续低落的梨慧却突然重新变得欢快,她忍不住在信中与玉容分享,说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法子,很快便能与任郎堂堂正正走到一起。   “……待他换为良籍,我便要将一切告知父母……”   看到这里,晏骄下意识看向白宁,“换籍贯?这个应该难度很大吧?”   “很难,”白宁皱眉道,“这个还不同于卖身为奴,妓子都是当地官府记录在册的,若是官员获罪后沦为官妓还要更复杂。因为像这种程度的案件都是圣人亲自判,档案文书统一握在朝廷手中,地方官员也不能轻易更改。”   晏骄嗯了声,将这封信重新看了一遍,着重点了点日期,“你还记不记得张夫人说的,两年前张横一伙人曾宴请过京城来人。”   白宁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对,我现在怀疑梨慧所谓的解决之法,就是长辈宴请的这位官员。”晏骄斩钉截铁道。   她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两边脱不开干系,而她的直觉也告诉自己,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两年前八月初九这封信,是梨慧给玉容的最后一封信,甚至也可能是这个姑娘的绝笔。   而正是这绝笔,却又为错综复杂的案件提供了几条关键线索。   剩下的两张白纸显然是玉容匆匆写就,不仅字迹有些有些潦草,言辞也有些混乱,而且都没等墨迹干透就胡乱折起,不少地方都被墨迹沾染。   当日玉敏等人走后,玉容越想越害怕,猜测自己恐遭大祸,便将这些年攒下的书信和几点自己的猜测飞快写下,交给丫头知春。   玉容这几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几条线索不知被翻来覆去念过几百几千遍,虽然时间仓促,但仍难掩条理清晰。   当年梨慧出事后,她曾前去吊唁,当时就发现方家人的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也觉得可能是悲伤过度,也没多想。   可后来她询问起梨慧去世前的事情时,方家人的表情就很不对劲了,而且几个人前后几次的说辞中也有细微的漏洞,细细推敲过后就发现合不上。   玉容回去后与父母说起此事,谁知素来疼爱她的母亲一反常态,严令日后不许提及此事。玉容越想越不对劲,亲朋好友的反常反而激起她的逆反心,后来竟偷偷派人去找那位任公子,却被告知梨慧去世没多久,任公子也踪迹全无,生死不知。   甚至就连父亲和几位官员宴饮当日的画舫也意外起火,烧了个干净。   但多年调查总算有了点结果,她久经周折,总算找到了当日在酒楼伺候的小厮,花费重金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听说那位京城来的贵客姓闵,三十岁上下年纪。   这张信纸的最后,玉容匆忙写道:“……势单力孤,如履薄冰,情知难以回头,然身处绝境仍奢望奋力一试,”写到这里,字迹明显粗浓许多,显然是主人正处于极其复杂又痛苦的心情中,久久无法继续,“还望量力而行,自保为上,连累之苦,来生再赎。”   晏骄和白宁不禁心神俱震,眼前仿佛浮现出一道柔弱的影子,明知虎狼环伺,大难临头,可仍咬牙坚持,不惜奋力一搏。若是旁人,只怕要以性命相逼,可她终究不忍,最后反倒自责、劝告起来。   这哪里是求救信,分明是遗书啊。   晏骄的心砰砰直跳,才要开口,却听白宁抢道:“依我之见,她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一句话将晏骄点醒。   确实,既然张横一伙已经被惊动,很可能也猜到他们在暗中调查,要是在这会儿对玉容下手,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如果他们足够高明,张家或许还会叫某些人见见她,好让外头所有的人都知道玉容好好的,张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见她没有乱了方寸,白宁面带赞许的点点头,“确实如此。”   人应该是没事的,只是没了自由罢了。 第91章   次日自家人凑在一处吃饭, 晏骄和白宁果然将那几首诗词给廖无言看,后者看后不禁点头称赞。   “用典精妙, 温和又悲壮, 已是自成一家, ”廖无言抖了抖手上信纸,颇感兴趣, “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晏骄飞快的说了来历,不死心的问:“先生可曾见过类似的?”   每个人的文风都是不同的, 这些遣词造句之间的差别落在廖无言眼中,便如白纸上的黑字,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廖无言摇头,想起对方身世又不禁唏嘘, “民间素来藏龙卧虎, 确实可惜了。”   正值科举,白宁顺口问道:“假如他能参加科举的话,能中吗?”   廖无言想也不想的点头, “此人胸有丘壑,所作气象万千,当为三鼎甲之才!”   众人都是一惊, 这可比得上他对卫蓝的评价了。   晏骄怔怔的,良久才叹道:“造化弄人啊。”   庞牧素来欣赏廖无言, 对他口中的人才自然也是推崇的,当即道:“既然是习庆府人士,可使人暗中查访, 破了案子之后大可将人留下,也算有个出路。”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他带过的将士中多有三教九流之辈,可只要没有坏心,出身又算的了什么呢?   晏骄看着他,眼中满是自己都没觉察的柔情,忍不住悄悄在桌下握了他的手。   世人成见极深,像是仵作,像是妓女,很少有真正不在乎的,能毫不犹豫说出这番话的,也只有他了。   庞牧用力回握,开口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晏骄:“……如此突然,我选择先听坏消息。”好歹有个下限,后头的好消息还能给点甜。   “给方梨慧验尸的仵作苏本下落不明。”果然是坏消息。   “王公公来了。”哇。   晏骄想了下,凑过去小声问他:“王公公可信吗?”   眼见本案牵涉到了在朝官员,而柳潼毕竟是个外人,她都不大敢问了。可那头没有自己人的话,实在不方便。   温热的香气扑在脸上,庞大人非常严肃认真的又靠近了点,这才点头,又放了个惊天秘密,“当年,我也算顺手捞了他一把,算是自己人吧。”   其实当年他何止捞过王公公,就连当今圣上,若无他不计回报保驾护航,只怕这会儿都能坟头上香多少回了。   晏骄低低哇了一声,眼睛里瞬间迸出来星星,“你怎么这么厉害?”   一记彩虹屁就给庞牧拍的晕晕乎乎,又凑过去,看着对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影子,“再说几句好听的。”   这边当众拍上官马屁,那头齐远就摇头叹息,“大人色令智昏!”   ——   车队辰时刚过就到了,晏骄大老远就看见那辆廖先生牌改良款马车,笑着迎上去,“王先生!”   王公公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想笑,破天荒自己掀了帘子跳下来,“晏姑娘!”   晏骄笑道,“一路上热吧?回家了就好了,月饼已经进了烤炉,还有冰冰凉凉的乌梅饮,歇歇正好吃。”   前几天她不过顺口提了一句想要个烤炉,没想到庞牧就记在心里,私底下找了匠人来弄,昨儿就整理好了。晏骄用土豆试了试温度,已经摸索的差不多,早上就上了月饼。   “回家”两个字一下子就触到了王公公的心,饶是他这么精于世故的人也不禁眼眶微涨,跟着点头,“到家了!”   太监大多艰难,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肯挨那一刀。饶是他如今权势滔天,可不还是孤家寡人的一个残废吗?那起子人明面上奉承,背地里全没好话!   他五六岁上就进宫了,半个亲人都没有,如今又是团圆节,一路走来全是阖家团圆欢欢喜喜的场景,别提多刺眼了。   可到了这儿,突然有人跟自己说,“哎,到家了!”   王公公就觉得自己心里一下子全都舒展开,畅快了。   哪怕对方是装的呢,至少装得像,他愿意信啊。   要不是实在不合适,他都想认了当干妹妹,以后他们俩孤魂野鬼的,也算有伴儿了……   晏骄不知道转瞬间王公公心里翻江倒海的活动。   她是真心觉得对方人不错,活的又通透,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态度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也算另类人生导师吧,所以是真心对待,没成想就入了眼,一回两回的处着,情分就这么攒下了。   王公公下来跟大家都问了好,往里走的时候就从袖子里掏了个锦袋塞过去,“我给你留的好东西。”   晏骄不肯要,“您回回来,回回给我带东西,这可就生分了啊。”   “嘿,这话才见外,”论起歪理,王公公可比她能说,“我不还吃饭呢吗?都是自家人,给妹,嗨,给点儿小玩意儿还不成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晏骄也就收了,王公公还挺开心的叫她打开看。   晏骄抽了绳子一瞧,乐了,一兜子形态各异的小兔子!   金的银的玉的,纯色的镶宝石的,坐窝行走惟妙惟肖,都带着细细的孔,可以单独当玩意儿摆弄,也可以穿成坠子、耳环和手串什么的,都特别好看。   “这可真精致。”晏骄开心极了,一个个拿起来看,就发现都是一对一对的,没有第三个重样的。   王公公这会儿也知道国公爷没捂住,一串儿的身份都曝了光,索性也不瞒着了,“中秋么,可不就是玉兔?宫里今年新作的锞子,都是给上头主子的,下头不多,我特意找人换的,一整套都有了,或是赏人或是自己玩,再不济送人也不丢份儿。”   “我自己都不舍得戴了,怎么可能丢人?您可太有心了。”晏骄就有点感动。   这是啥,这就是限量款皇家节日纪念吉祥物啊,谁有脸嫌丢人?   见她这样,王公公越发得意,笑呵呵摆摆手,“这算什么?不过小玩意儿,后头还有呢,我都写了签子,已经叫人送进去了。”   晏骄正道谢呢,就听王公公又对一边的庞牧道:“你素来忙,瞧着又瘦了,国公爷,这能者多劳也得悠着点儿不是?”   庞牧还没说话呢,晏骄忙道:“不怪他,我自己苦夏,这几天又忙的脚不沾地的。”   王公公笑的暧昧,“瞧瞧,我还没说什么呢,这就护上了。”   庞牧应的毫不要脸,“那是。”   王公公乐了一阵,略正经了点,“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开口。”   话音未落,晏骄就刷的看过来,“还真有。”等的就是您这句话。   王公公:“……行吧,不过想先吃口月饼。”   晏骄点头如啄米,从后头推着人就往里走,“行行行,管够!”   才刚说完,就见小金小银合力抬着满满一大托盘,目测至少十多斤月饼往院中石桌上放。   晏骄往那儿指了指,诚恳中带着忐忑的问王公公,“够不够?”   王公公:“……” 第92章   大雨过后很快就重新热起来, 花木扶苏的院落内,有几个人围坐在廊下圆桌边, 正中一个巨大的月饼盘子, 非常显眼。   比起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柳潼柳大人出趟远门就去了半条命, 王公公的生命力和适应能力显然更为强大,这会儿瞧着除了汗多没任何不妥。   他也是真心帮忙, 顾不得休息,只就着凉丝丝的井水净了手脸, 然后真就坐下来吃月饼。   晏骄殷勤的切了几个装盘,努力摆出花形,还顺手撸了一把金灿灿的菊花瓣撒上。   可惜这就是圆滚滚的月饼,再折腾也上不了天。   王公公看着那经过摆盘也还是显得十分质朴的盘子, 再看看眼前那一座月饼山, 笑着摇头,插起一块吃了口,点头, “这个味儿倒不错,一点儿不比下头进的差,芝麻的?”   晏骄最喜欢广式月饼, 今天烤的也是这种。   “据说黑芝麻对头发好。”她的视线无意中划过王公公通风效果极佳的发顶,热情道, “爱吃就多吃几口。”   在御前当差形象多重要啊,回头可千万别因为脱发失了恩宠,不然哭都没地儿哭去。   王公公:“……我换个别的馅儿。”   揭人不揭短知道吗?年纪大了掉点头发算什么, 等你老了你也掉!   想这些的时候,他都忘了自己也才三十五。   晏骄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她是明明白白的真担心自己秃了,王公公有些哭笑不得,略吃了一口枣泥馅儿的,这便端过来乌梅消暑饮浅啜,“你想问什么?”   他到底长了一副北地肠胃,这南方点心乍吃起来稀罕,可总觉得腻腻的,还是留着肚子晚上吃好的。   对了,今儿还有羊肉面吗?   回京城后,他也趁着不当差那几天吃过两回,可总觉得缺点什么,就不是那个味儿啊!着实想得慌。   “朝中有没有姓闵的官员?”都是爽快人,晏骄也不瞎绕弯子,当即开门见山道。   “闵?”王公公略略一想,点头,“这个姓不大常见,有且仅有一位,乃是现任吏部侍郎闵行忠。”   吏部,可不就管着官员任免吗?这可真是太对口了。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他多大?”   王公公嘶了声,不大确定的说:“这个还真没太在意,他是哪年提拔的来着?约莫四十来岁吧。”   四十来岁?晏骄一愣,“您没记错吧?”   “这不能够,”王公公放下茶盏,抖开扇子扇了几下,“虽然具体年纪记不得,但大略还是清楚的。”   晏骄傻了眼。   玉容信上写的明明白白,分明就是三十岁上下,即便已经过去了两年,可也不至于蹦到四十岁呀,差的忒多了点。   “他有没有兄弟?”庞牧一语惊醒梦中人,晏骄连连点头。   “您这话可算问到点子上了,”王公公刷的收了折扇,当即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开了,“那闵行忠不错,可惜有个弟弟,叫闵行勇,那可真是贪婪好色不学无术,整日斗鸡走狗荒淫无度,闵行忠隔三差五就得给他擦屁股,好几回被人弹劾,官儿都险些保不住。”   说到这儿,王公公又往四下看了看,示意晏骄和庞牧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其实之前吏部尚书告老还乡,闵行忠是极有希望上位的,可惜啊,他那个弟弟忒不争气!”   连自己的弟弟都管不好,谁敢相信他能打理好整个吏部呢?乖乖做你的侍郎去吧,这就不错了。   晏骄诧异道:“他才四十岁啊。”   吏部尚书换算成现代社会的官职得是什么级别啊,四十岁的尚书可真是太年轻了,多少书生这个年纪还在玩儿命考科举呢吧?   “可不是么,”王公公重新坐回去,两手一摊,“所以才可惜啊。”   说罢,他又砸吧着嘴儿感慨道:“这老天也算爱作弄人了,说它公平吧,着实叫人啼笑皆非。那闵行忠也算难得一见的能干了,偏摊上这么个弟弟,什么前程不得黄?如今能坐稳侍郎的位置,啧啧,也算不易啦。”   侍郎虽然也不错,可跟尚书比?没得比。   顿了顿,又往北面行了个礼,与有荣焉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不恰恰证明了咱们圣人公私分明么?”   晏骄十分钦佩的看着他:您可真忠心啊。   据王公公说,那闵行勇今年三十三了也没个正经营生,又有爹娘偏疼,闵行忠也不能要求更多,不惹是生非闹出乱子来就谢天谢地。   王公公知道这俩人都不是闲着没事儿瞎打听的,当即道:“若是那闵行勇真犯了事儿,你们赶紧捉,也算为民除害了。”   晏骄失笑,旋即皱巴了脸,心道我们倒是想啊,可没有证据啊。   办案讲求人证物证俱在,如今也算“完美”:他们手头一样没有!   原本打算当做突破口的仵作和任先生等人都如凭空消失,连玉容也被关了起来,至于物证……难道要想个法子重新验尸?   至于闵行忠,她暂时不下定论。   现在看来,当年那位京城来的贵人十有八九就是闵行勇,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无从得知,但关键在于此事究竟是做弟弟的欺上瞒下扯虎皮做大旗?还是做哥哥的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让声名狼藉的弟弟外出替自己捞钱?   闵行忠知不知情,对案件的推进影响可太大了。   王公公连日来车马劳顿,天气又热,说了这么一回话之后委实有些撑不住,重新沐浴过后就回房休息去了。   晏骄抱着胳膊想了半天,还是庞牧给她出了主意,“如今咱们还是先把玉容、苏本和那位神秘的任先生作为突破口,玉容那边你可以以送中秋节礼的名义打发人去张家、牛家和秦家探探风口,不管是谁,能见一面自然最好,就算不能,咱们也算摸了风向,了解了他们的态度。至于苏平,交给我。还有那位任先生,就依照你的法子,等回头卫蓝考完了,便让他借着参加文会的机会摆出那几首诗词。文人间多有交流,传播也快,若有人曾看过,说不得会有他的下落也未可知。”   为今之计,只有广撒网多捕鱼,逮着谁算谁。   有人分担就是轻松许多,晏骄吐了口气,点头道:“中秋正是交际和拓展人脉的大好时机,那几家挣扎了这么多年,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不让人进门,总不至于连自家人也不出门了吧?只要他们肯出门,就代表还有机会。   庞牧凑上去亲了下,满面赞许,“就是这个理儿。”   晏骄笑笑,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又催促道:“行了,这也不是三天两头忙的完的,你别老把精力放在我这儿。乡试近在咫尺,与之前的县试不可同日而语,你又是头一回主持这个,可千万别出了什么茬子。”   “有廖先生和柳大人呢。”庞牧说这话的时候真是理直气壮。   晏骄无语,“千万别让廖先生听到。”   甩手掌柜也没有这么狠的啊。   两人说笑片刻,忽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抬头:林平!   “大人,晏姑娘,不好了。”   晏骄和庞牧:“……我们好着呢!”   林平大囧,忙改口道:“是前头不好了。才刚有人来报案,说东街口有两人发生争执,说着说着就推搡起来,结果打死人了。”   庞牧一摊手,对晏骄道:“瞧见了吗,我说什么来着,天生劳碌命,想偷个懒也不成。”   晏骄摇头,“这峻宁府还真是不同凡响,别的地方好歹还是背地里谋杀,他倒好,直接当街打死人。”又朝天喊了一句,“小六,劳你跑一趟,去取我的勘察箱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麻利的往外走了,路上庞牧又问了详细的情况,“参与双方的身份弄明白了吗?多大年纪干什么的?怎么打死的有谱吗?”   “都是散练的武师,死者叫黄海平,三十二岁,另一个叫万名,三十七,有百姓看见万名往黄海平胸口打了一拳,然后黄海平就仰面倒下,挣扎着没了动静。”林平说。   一击致死?晏骄脑海中瞬间窜出来几种最常见的可能,其中就有心梗等诸多急症。   “黄海平的身体如何?”   林平摇头,“暂时还不清楚,已经派人去请他的家人了。不过应该不错吧,不然也不会当武师了。”   “他家有什么人?成亲了吗?”庞牧问道。   “成亲了,生有一儿一女,”林平说,“家中老人都在乡下,暂时没敢通知。”   庞牧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儿女双全啊,可惜了。”   所以说,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一旦人死了,滔天的权势富贵也全都成了过眼云烟,与你还有什么干系?   “什么叫散练的武师?”晏骄想起来刚才他们说的,不由好奇道。   庞牧解释说:“峻宁府的武师大体分为两类,一部分是像彭彪、宋亮之流直接属于武馆管辖的,另一类则自己单干,外头戏称散练的。”   晏骄就明白了。   庞牧却微微蹙眉,“若万名真能一拳打死人,为何几大武馆未曾出面笼络?”   林平摇头,“这个属下也不知,只是万名一直在喊冤,说人不是自己打死的,黄海平肯定是有病……”   晏骄问:“真有人能一拳打死人吗?”   这又不是什么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武侠世界,胸腔外部有肋骨保护,如果黄海平身体健康,想一下就打死的难度很高啊。   就见庞牧摸了摸鼻子,小声说:“我能。”   晏骄:“……”   庞牧又给她比划,“其实并不一定要用拳头,这个讲究的是寸劲,一击之下肋骨断裂,力道直入心脏,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   晏骄张了张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多吗?”   打断骨头和打破心脏完全是两个概念吧?   庞牧摸着下巴想了会儿,“应该不多,不过老齐、老图没问题,还有小五、小六这几个主攻手上功夫的大概也差不多。”   晏骄惊讶万分。   小五?就那个总是眯着眼笑得人畜无害的家伙?   还有小六,整天不知道往自己身上揣多少东西的……傻白甜?   所以我一直在跟些什么绝世凶兽共处一室?现在用好吃的收买一下还来得及吗?   案发现场距离衙门不远,如今又是人多的时候,三个人便步行前去,眼前着前头拥堵的路段就是了。   恰逢中秋,街上人满为患,没事儿都能凑一圈热闹,更别提突然死了人,只怕都要挤过来看热闹了……   想到这里,几人就不自觉加快脚步,生怕慢一步就因丢了证据而悔恨终生。   没想到去了之后才发现实际情况好的超出意料:   今日负责巡视这片的正是方兴,他做事勤勉谨慎,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驱散人群,建起人墙,在大街上提前整理出好大一片空场。如此一来,有什么证据也不至被损毁,能保留的全都保留了。   庞牧点头称许,看向一旁那个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中年汉子,“那就是万名?”   方兴道:“正是,他一直在喊冤。”   晏骄冲他们颔首示意,“我先去看看尸体。”   黄海平仰面躺在地上,外表完好无损,半滴血都没流,好像只是躺在地上睡着了一样。   而这具尸体给晏骄的第一印象就是白,确切的说是脸部特别白。   像黄海平这种风里来雨里去的习武汉子自然没有什么护肤的习惯和条件,所以大多黑黢黢的,而他露在外面的黑瘦、粗糙的手脚也证明了这点。在这种情况下,惨白的脸看上去格外突出,多看几眼好像就变得鬼气森森。   晏骄仔细看了他的口唇、鼻尖、耳廓和甲床几处,发现都很正常,没有紫绀现象,这首先就能排除很多可能了。   晏骄先记下第一个疑点,又仔细检查了黄海平的体表,确定这是个挺爱干净的人。虽然穿的是粗布衣裳,但都打理的整整齐齐,连鞋子的边缘部分都没有多少泥土。   她伸手按压黄海平的胸腔,尚有余温,触手紧致结实,并无异常,可见骨骼完好。   “两人冲突多久,一共在几个地方打了多少下?”晏骄问一旁的方兴。   方兴道:“听附近的摊贩说,这两人是拐弯的时候不小心撞上的,黄海平手中包裹被万名撞掉,里头的糕饼点心都洒了。万名嘴硬不肯承认,两边就冲突起来。先是吵架,然后略略推搡,万名性子急躁,就抬手打了一拳,黄海平还没来得及还手就倒地身亡。”   除非那万名真是传说中什么可以使用内力隔山打牛的高手,不然他的嫌疑真的在一点点减小。   那头万名还在喊冤,额头上青筋都蹦起来了,“大人,草民冤枉啊,就一下,真就一下!就草民这三脚猫的功夫,想进武馆都没人要,怎么可能一下打死人啊。”   庞牧压了压手,示意他先闭嘴,然后叫了全程目击的几名证人过来一一问话,得出的结论跟方兴说的基本上没有出入,这万名确实只打了黄海平胸口一下。   离得最近,也看的最清楚的一个摊主心有余悸道:“近来天热,大家伙的火气难免就大些,又赶上人多,哪天没人吵吵几句?原本大家只是看个热闹,谁成想转眼人就死了?有几个孩子都给吓坏了。”   庞牧嗯了声,面带不悦,“什么看热闹,有人在跟前打架,你们不说上前劝解,第一时间找衙役过来倒也罢了。这倒好,生生把人给看死了。”   众人被他骂的羞愤难当,又觉得冤枉,哗啦啦跪倒一片,有喊冤的,也有磕头认错的,一时间乱作一团。   庞牧给他们嚷嚷的头疼,却也被这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态度气的头疼,又顺势教训几句,这才叫他们散了。   万名见状膝行上前,哐哐磕了几个头,扯着嗓子喊道:“大人,大人您也听见了,草民真的是冤枉啊,求大人还草民一个公道!”   庞牧挑了挑眉,突然毫无征兆的出手,一个拳头势如闪电的来到万名跟前。   万名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向后倒去,脸上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还真是三脚猫功夫。”庞牧有点遗憾的收回手。   本能反应骗不了人。、   老话说得好,想打人就得先学会挨打,所以哪怕功夫没练到家,至少也都知道该怎么躲。可这个万名连躲避都狼狈不堪,更别提应变,只怕还真就是个假把式。   要是这种货色能打死人,九大武馆也就不用开了。   回过神来的万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脸上的汗都下来了。   如果一来,他的杀人罪名或许能洗刷干净,可只怕日后的名声也就毁了……   庞牧抱着胳膊打量他几眼,下一刻就单手将人提了起来,不解道:“你根骨一般,并不怎么适合练武,趁年轻,赶紧另寻个营生吧。”   虽说勤能补拙,可凡事都讲求天赋,没有天分的人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实在太难了。   万名一张脸顿时涨的血红发紫,憋了半天才喃喃道:“我爹就是个武师,人人都道是条好汉,可惜他在我六岁那年断了腿,之后就把指望落在我身上……”   他不是傻子,这么多年下来有没有天分难道看不清?多少回他都想放弃,可一回家看到老爹的满面憧憬和期望,就都说不出口,几次三番咬牙坚持,也就稀里糊涂坚持到现在了。   后头赶来的齐远闻言直摇头,忍不住开口道:“孝顺也不是这么个孝顺法儿,你现在还年轻,倒是能靠蛮力挣点,可再过两年怎么办?到时候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谈孝顺老爹?”   话糙理不糙,万名越发尴尬,眼神也挣扎起来。   庞牧才要开口,就听旁边突然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三人转头一看,人群中挤进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一看到躺在地上的黄海平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本能的想上前拽当家的,可方兴见晏骄还没验完尸,生怕毁了证据,主动上前阻拦劝说,被丧失理智的妇人狠狠抓了几下,发冠歪斜头发散乱,说不出的狼狈。   那妇人后头还跟着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庞牧就问去报讯的衙役,“那是谁?”   那衙役回禀道:“是孙氏的邻居王婶,当时两人正聚在一处纳鞋,孙氏将一双儿女暂时托付给王婶的大女儿,王婶担心她一人应付不来,就陪着过来了。”   庞牧点点头,又将也跟着掉泪的王婶叫来问话。   王婶哭的下巴都湿了,磕了头之后一个劲的惋惜,“多好的一家人,怎么就这样了!”   据她讲述,孙氏和黄海平夫妻是出了名的感情好,当年孙氏头胎生了个女儿,公婆不大高兴,黄海平就干脆带着妻女搬来城里住。城中各处开销都翻番,生活不易,孙氏要拉扯孩子也没法挣钱,都是黄海平一个人当十个人使,一天恨不得干足十个时辰的挣银子,孩子周岁时,小日子就已经过得有模有样了。   “今儿是孙氏生辰,”王婶看着哭晕在地的孙氏唏嘘道,“他是出来给娘子置办东西哩。”   说话间,晏骄就从黄海平腰间摸出来一个小巧的匣子,上头还刻着银楼字号,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把镶嵌着螺钿的精致银梳。   刚刚苏醒的孙氏一见,声如泣血,仿佛心肝脾肺都要哭出来了。   庞牧一个大男人见此情景也觉眼眶发酸,想了下又问:“黄海平的爹娘多大年纪,身体如何?”   王婶道:“之前听孙氏提过今年是五十整寿哩,身子好的很,当年因为小两口搬出来还打上门呢,满院子东西都被打碎了,黄家兄弟那样健硕勇猛的人,头都被他打的昏了好些天,一只耳朵也有大半个月听不见。也就是因为那一回,两边差不多闹翻了。”   顿了顿,又满脸不忿道:“要我说,也是孙家妹子命苦,摊上那样一对公婆。那婆婆也不省心的,竟是个泼妇呢!男人打杂,她就站在门口叫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骂了一天嗓子都没哑呢!”   庞牧一抬手叫过衙役,“你这就去通知黄家二老。”   林平一愣,看着领命而去的衙役略有不解,“大人?”   庞牧淡淡道:“两人老年丧子,即便疏远了也必然痛彻心扉,情难自已,说不得就要拿媳妇撒气。现在咱们都在跟前好歹还能收敛些,不然回头孙氏亲自报丧,被打死也未可知。”   能拉一把是一把吧。 第93章   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孙氏, 晏骄心里也不好受,张了张嘴, 到底也只能说句节哀顺变。   她比寻常人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可饶是这么着, 每次经历类似的场面时,还是跟着难受。   这不仅是一条曾经鲜活的人命, 还代表了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孙氏捏着把梳子哭的起不来,还是王婶过来帮忙搀扶到路边阴凉地里, 高一声低一声的抽噎着。   晏骄叹了口气,也替她担心:还有两个孩子呢,这年头,一个寡妇可怎么拉扯?   赶过来帮忙打下手的阿苗见状小声问道:“师父, 是不是得解剖?”   晏骄点点头, 可再一看孙氏那个样子,就觉得还是稍等会儿再提这事儿吧。   天气还热,尸体继续摆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 可一旦挪动,势必会破坏许多原有的证据,她必须抓紧时间。   距离黄海平死亡已经过去将近三刻钟, 在高温的推动下,他的尸体上已经开始出现浅淡的尸斑。   还有另一个让晏骄非常在意的细节:黄海平的双手掌心有非常严重的带状伤痕, 个别地方皮肉翻卷,而且伤口很新鲜,应该就是最近两三天内造成的。看形状很像缰绳勒过的痕迹, 但若是正常骑马,却又太过严重了些。   她一边检查,一边跟阿苗详细讲解着。围观众人见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面色如常的翻动尸体,惊恐之余,却又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好好的姑娘家做什么不行?偏去摆弄死尸,太晦气!”   “就是,你看那个女的,都多大年纪了,听说还没成亲哩,干这种营生,活该嫁不出去……”   “那小的也是想不开,学什么不好?啧啧。”   “哎你们小点声,我可是听说了,那女子与知府大人是一对哩!”   现场顿时一片死寂,不过马上又更加疯狂的热闹起来:“啥?知府大人好这一口?”   “听说庞大人战场上退下来的,想那刀枪无眼,没准儿啊,那身子早坏了,不然这都快三十了咋还没成亲?”   “嗯,有道理,估计就是这么回事儿,不然堂堂知府大人咋能瞧得上一个女仵作……”   得亏着如今庞牧手下有品的官员多了,倒不必事事拖着图磬,不然照他那个耳力,这几个人哪里能说得第二句?   全神贯注投入到现场勘查工作中的晏骄对围观百姓的反应半点不留心,只是专注工作之余顺便教导学生。   “你看看他的姿势,有什么想说的吗?”大禄朝没有捐赠的尸体可供学生练手,每一次案发现场都是难得的学习加实习,晏骄也是见缝插针的引导。   阿苗使劲看了会儿,有点摸不着头脑,不大确定的说:“仰面躺倒,被打倒的?”   死者前胸遭受击打,顺势后仰也挺正常的吧?   “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晏骄示意她蹲过来,指着黄海平的衣袖循循善诱道,“你看他手肘和袖口的位置。”   阿苗点头,“很干净。”   晏骄笑笑,“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倒地之前黄海平就已经死亡,或是已经失去意识和反应能力。”   阿苗睁大了眼睛,“万名打了个死人?那,那死人又怎么会跟他发生争执?”   “瞎想什么呢,这世上哪儿有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测,对得起你的身份吗?晏骄啼笑皆非道,“我的意思是,万名那一下只是导火索。”   被人当胸一击仰面倒地,可以说正常,也可以说很不正常。   人都有本能反应,胸口又是习武之人都很重视的命门之一,肯定会下意识格挡和保护,但围观者都表示黄海平没有这么做,这是其一。   第二,就刚才晏骄的检查结果看,万名那一击不足以致命,即便黄海平失去重心倒地,正常情况下也该本能的以手臂撑地,试图重新站立。   近来城内人流巨大,又频繁下雨,青石板路上难免沉积了许多泥土灰尘,衣服轻轻一碰就脏了。若死者生前真的有过类似的动作,发力关节外包裹的衣服上必定会有痕迹,可黄海平的衣服这样干净,两条衣袖除了倒地之后留下的完整印记外,没有一点儿额外的灰尘。   阿苗明白了,“也就是说,万名一碰,他顺势就倒了,那时候已经使不出力气。”   晏骄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儿。”   阿苗慢慢在心中消化片刻,不仅感慨,“师父,您真是太厉害了!”   这么一点小细节,寻常人哪里会在意?又有谁能想到竟会隐藏着那许多重要信息!   晏骄一挑眉,谦虚道:“还行吧。”   “师父,要解开衣服看看吗?”阿苗也担心万一家属在是否同意解剖的问题上僵持不下,当即小声问道。   晏骄比她更着急。   因为今天都初七了,初九就是秋闱头一天,而大禄朝对科举极其重视,凡逢大考一切押后。又规定秋闱开始入场,结束后方能出场,并非历史上某些朝代的三天一轮换。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本案不能赶在初九凌晨庞牧和柳潼进考场前破获,就只能拖到中秋节以后了。   于是她果断掀开了尸体的上衣。   “师父,有淤青!”阿苗惊喜交加的指着黄海平胸腹部的几处淤青和擦伤道,“这下那个姓万的跑不了了。”   晏骄皱眉,语气就有些严厉,“我怎么教你的?你再看看再跟我说。”   但凡涉及到功课问题,她就活像变了个人,没有丝毫商议的余地。阿苗闻言心中警铃大震,又细细看了一回,脑袋里嗡的一声,额头上刷的冒出汗来。   “对不起师父,是我冒失了。”   “这些淤青差不多有三天了,难道还是提前打的吗?”晏骄叹了口气,“你啊你,该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阿苗面上涨得通红,垂头听训,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头一次跟着师父出现场,难免有些激动忘形,整个人都飘了,真是太不应该了。   师徒俩检查了除下半身外的所有地方,最后也只发现了这些淤青和伤痕。   那边庞牧已经将几个目击证人一一问过,过来询问进度,“怎么样了?”   晏骄飞快的讲述了自己的发现,低声道:“万名应该不是凶手。黄海平大约三天前受过很严重的撞击,我怀疑他是内脏破裂引发大出血,或是原本体内就有某些机能有问题,被反复激发后引发猝死,但具体是哪种需要尸体解剖后才能下定论。”   “会不会是坠马?”庞牧问道。   “不太可能,”晏骄摇头,“现在不方便检查尸体下半身,可他上半身的伤痕集中在正前方,坠马的解释太过牵强。”   两个人都对骑马不陌生,坠马大约是什么情形自然明白。   庞牧嗯了声,“那倒是。”   晏骄往孙氏那边看了眼,“她现在情绪怎么样了?我想问几个问题。”   庞牧悄悄打发人问了一回,对晏骄点点头,“走吧。”   孙氏是个挺坚强的女人,听说衙门的人想问话时,王婶原本还要拒绝,谁知她竟先点了头。   “人已经没了,好歹我也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晏骄先问候一回,这才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实在对不住,我也知道现在不大合适,不过还是希望您能理解。”   才说完,孙氏脸上又滚下来两道泪。   她直接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下,摇摇头,哑着嗓子道:“您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晏骄看了庞牧一眼,这才道:“您丈夫最近几天一直在家里吗?”   孙氏摇头,“他这从六月起就在外替人押镖,一直到三天前才回来。”   晏骄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忽然有点不忍心问下面的问题了:“那他回来当日,是不是受了伤?这几天,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孙氏嗯了声,唏嘘道:“做他们这些营生的,受伤就如吃饭,这回家来也是两只手上都是血,衣服也脏兮兮的,这两天瞧着脸色也不好,夜里偶尔还会肚痛。我问,他也只是笑,并不说。我心疼的很,又道这两年身子养好了,绣活儿也能捡起来,一年说不得也能赚个百八十两,有了这个进项,他也不必这样辛苦,可他”   说着说着,孙氏再次泪流满面。   她才要擦眼泪,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红肿的眼睛慢慢睁大,两片嘴唇也如风中落叶般剧烈颤抖起来。   “我,他当时就,就伤的很厉害了,是不是?”   孙氏脸色煞白,两只眼睛里泉涌一样淌出泪来,嘴巴张的大大的,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是憋出一点冷风吹过一样的嘶哑响动。   此刻的她就好似风雨中拼命挣扎的一棵树,只要再来一点点压力就会轰然倒塌。   晏骄只觉得口舌仿佛有千钧重,竟死活打不开,半晌都讲不出一句话。   “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庞牧拍了拍她的肩膀,主动对孙氏道,“所以我们想要验尸,也好查明真相。”   孙氏并不蠢笨,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双腿一软,整个人就软趴趴的瘫在王婶身上了。   晏骄等人生怕她有什么不测,七手八脚的帮忙扇风、掐人中,可孙氏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可真是该死啊!   凭什么他说没事就信了?为什么不能强硬一点,带他去看大夫?   若是早些察觉,或许……   想到这里,孙氏再也忍不住,抬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接下来简直乱作一团:   等晏骄勘察完现场,黄海平的尸体就被运回府衙的停尸房。   那孙氏在小院儿内哭的不能自已,而黄海平的爹娘来了之后,确认儿子横尸当场也发了疯。那会儿万名已经做完口供换到别处暂时关押了,两人寻人不得便要去厮打儿媳妇,嚷嚷着叫她偿命,结果被早有准备的衙役们拦住。   那黄老爹果然如王婶所言,五十岁的人了仍旧身强体健,嘴里不清不楚骂的难听。他的身材又高大,发起疯来两三个衙役都按不住,仍旧叫他踢了孙氏一脚,连带着衙役们也挨了几下狠的,有一个的半张脸瞬间肿起来老高。   齐远哪里忍得?二话不说上前将他按倒在地,“给我老实些,当着大人的面也敢放肆!”   黄老爹还要挣扎,他动一下,齐远手下就加一分力气,最后头脸脖子都涨成猪肝色,半张脸死死贴着地面,五官都变了形,总算老实了。   黄老娘见状不干了,当场使出乡间老太太们屡试不爽的一招: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地上一坐,撇开两条腿蹬几下,双手不断拍打着大腿干嚎:   “要了命了,没天理了啊,官府的老爷们打人了,都来看啊!当官的打人啦!”   只可惜这是衙门里,她表演的再卖力,也没有百姓附和响应。   被齐远按在地上的黄老爹也憋着气吆喝,“哪怕是天王老子,管天管地也没有管公公婆婆教训儿媳妇的!”   “只要她还是个活人,本官就管得!”也不知是谁搬了一把椅子来,庞牧大马金刀的往他跟前一坐,冷冰冰道,“别人的家事本官管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若不服,只管进京告御状。若是不敢,就给本官闭上嘴!”   论理儿,死者为大,不管是谁都该对家属宽容些,可遇上此等刁民,撒泼撒到衙门里来了,实在叫人宽和不起来。   黄老娘原本还不大服气,继续拍着大腿哭嚎,奈何哭了半天也无人搭理,嗓子都干了,只好趴在地上一阵猛咳。   庞牧只是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等着两个老货自己安静下来,这才冷冷道:“闹够了?”   黄老爹一双牛眼飞快的转了几圈,见没有无关百姓在场,索性直接扯着嗓子道:“怎的不见杀人凶手?杀了人就想跑,都不给赔银子的吗?”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皱眉。   闻讯赶来的廖无言狠狠拧起眉头,“这是些什么禽兽肠子!”   儿子死了,你既不关心案件侦破进展如何,也不关心儿媳和孙子孙女日后如何生计,张口就要银子,算哪门子的爹!   方兴就在旁边低声道:“他家里有三个儿子,死了的黄海平是老二,不上不下的,打小也没多受重视。后来又因为强行带着妻子分家进城,更是直接撕破了脸,如今除了逢年过节,两边几乎都没有来往了。”   听了这话,廖无言越发烦躁,“简直荒唐!”   这一闹就闹了半天,谁也没想到最后会是齐远忍无可忍之后一句冷嘲热讽的话起了关键作用:   “你们这样闹破天去也是无用,倒不如叫咱们的仵作好好验尸,赶紧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你们也能找罪魁祸首要钱。”   拿到家属签字之后,晏骄还是觉得难以相信,“就这么同意了?”   庞牧也是满脸不知该从何说起,“就这么同意了。”   没想到最后最抗拒的反而是孙氏。   满肚子的话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晏骄对过来帮忙的郭仵作一抬手,“干活。”   等结束后,她一定要将这个可怜的男人收拾的体体面面,针脚缝的整整齐齐。   郭仵作哎了声,麻利的准备起来,等庞牧走了,才小声道:“咱们真不叫那两个吗?是不是不大好?”   他口中的那两个就是另外的两名仵作,张勇和李涛。   以当初的刘家父子砍头案为分水岭和开幕战,如今峻宁府衙内四个仵作分成两派,但凡碰面,场面一定尴尬非常。   晏骄给自己穿戴好了,听了这话就道:“统共就一具尸体,也不是什么疑难大案,有两个正式仵作处理已经够规格了,再多也是浪费。再说了,不干活白拿钱不挺好的吗?”   这话要是当面说给张勇和李涛听,估计那俩人的脸都能绿过外头的月季叶子。   郭仵作笑着摇头,从木箱里掏出剃头刀,“你来我来?”   为防止漏看伤口,验尸之前都要在保持皮肤完整的前提下把尸体的毛发剃干净。遇到这种新鲜的尸体还好,可若是高度腐败的,什么尸蜡化、巨人观之类的,绝对是生理心理的双重冲击。   所以一般干这行的刀工都不错,心理素质更不错。   晏骄摆摆手,“你都拿出刀来了,还问啥?”   郭仵作嘿嘿两声,扎起袖子就上手了,一边剃还一边解释说:“这些日子我闲的够呛,手都要生了。”   晏骄挑眉,“这个不难,我预备中秋做个烤乳猪,那一身毛就交给你了。”   这俩人胡乱侃大山,顺便纾解查案压力,那头阿苗和贾峰也跟着傻乐呵,才刚因为黄老爹和黄老娘满院子撒泼带来的愤怒倒是渐渐散了。   剃掉头发之后,黄海平的头颅就完整的露出来,后脑勺上一块淤青十分刺眼。   “这是他向后摔倒是磕的,我怀疑那会儿他已经没救了。”刚才剃头的间隙,晏骄已经把自己搜集到的所有细节告诉了郭仵作,此刻交流起来完全没有障碍。   郭仵作把尸体顺着看了一回,“肚子凸起,里头有东西。”又敲了敲他的头盖骨,闻言点头,“有可能,不过保险起见,咱们是不是要开颅瞧瞧?这样才好排查究竟是哪处致死。”   “我能进去吗?”   齐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阿苗主动跑过去开门,脆生生问道:“齐大人,您有什么事儿?”   “什么声儿?”齐远习惯性踮脚往里瞧了眼,就见晏骄和郭仵作正一边一个拉着锯,下头尸体的头颅伴随着有节奏的“嗤啦嗤啦”声左摇右摆,空气中隐约有某种摩擦生热后散发出来的诡异味道。   齐远:“……呕”   听见动静的晏骄和郭仵作齐齐抬头,表情平静眼神冷漠,后墙上雕花窗子缝隙中漏下来的午后阳光笼罩在他们身上,硬生生镶了一圈金边,“有事儿?”   齐远:“……我等会儿再来,告辞!”   这他娘的就是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残神仙吧?   送走了风一样来去的男子,阿苗重新关好了门,挺不可思议的对晏骄等人说:“亏齐大人还是战场上下来的呢,胆子这样小。”   “别管他,”晏骄将锯下来的头骨放到一边,取出脑子,跟郭仵作仔细辨认分析起来,“感觉很健康啊。”   阿苗:“……呕!”   经验丰富的贾峰已经提前给她把木桶踢过来,还非常贴心的塞过来一杯开水和一颗梅子,“漱漱口。”   郭仵作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你还得练啊。”又对晏骄的判断表示赞同,“除了倒地时造成的一点损伤外,其他部分都非常完好,可以排除了。”   晏骄点头,“嗯,准备开胸腹部吧。”   两人先用烈酒把尸体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原本不太明显的痕迹也慢慢显现出来,观察记录并分析了所有伤痕之后,晏骄亲自动刀,划开了它的身体。   腹腔破开的瞬间,就从里面涌出来许多色泽诡异的浓稠液体,顺着破口两侧直往下流。   “勺子!”   晏骄把手往后一伸,刚吐完的阿苗就干呕着递了工具,又捂着嘴道:“师父,好多血啊!”   郭仵作点头道:“你师父猜对啦。”   晏骄一下下从里头往外舀腥臭难当的血,同时在心中飞快的计算了容量,算上其他体液后得到的混合物足有将近两千毫升,能撑到现在也是奇迹。   清理干净之后,晏骄这才给尸体掏了舌头,将整套脏器完完整整的取了下来,然后指着脾脏上面的裂口道:“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皮下出血清晰,应该是猛烈撞击后导致的脾脏破裂。这种伤可能当时没有太过强烈的感觉,但无法自愈,只会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扩大,而那时伤者最后也会因失血过多死亡。”   阿苗是第一次看她掏舌头,对这套本该是残酷,却偏偏因为过于庄重肃穆的背景和太过行云流水而透出几分诡异美感的动作咋舌不已。   她什么时候才能有师父这样的技术啊。   郭仵作叹道:“所以说,许多时候看得见的外伤虽然可怕,但只要救治及时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反而是这种瞧不见摸不着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送了性命。”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明天就告诉孙氏吧,希望能减轻一点她的自责。”   这种程度的内脏损伤,即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也算大手术了。若是发现的不够及时,照样没得救。而以大禄朝如今的医疗和技术条件,根本无法进行如此高难度的手术,所以哪怕孙氏从一开始就撵着丈夫就医,也已回天乏术。   黄海平的死,可以说早在他受伤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死因找到之后,剩下的就简单了,只需要确认下黄海平最近几天的踪迹,以及曾跟什么人在一起过,然后顺藤摸瓜……   晏骄跟郭仵作去找庞牧汇报时,齐远那张脸还是白里透着青,甚至看见他们进来都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小步。   事到如今,他可算明白了,战场上杀人如麻的不算凶残,真正凶残的是这种平日里嘻嘻哈哈,可随时随地都能面不改色搞了肢解后还没事儿人似的过来找你说话的……   “这个还得去问问孙氏,”庞牧道,“只是她颇受打击,也不知会不会好好配合。”   黄海平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平时除了出去押镖,就是在家陪老婆孩子,吃喝嫖赌一样不沾,几乎没有什么社会矛盾,能掌握他行程的估计也就只有妻子孙氏了。   晏骄看了眼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下来的天,“太晚了,她今天经受的也实在太多了些,明天早上再去问吧。”   解剖从来都不是轻快活儿,不知不觉这都过了一个多时辰了,难怪两条腿都站的发麻。   庞牧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你们现在可有什么头绪么?”   别说,还真有。   晏骄想了下,干脆叫他们去停尸房看实例,齐远一听这个提议,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   还有人记得咱们是要准备去吃晚饭的吗?   “这是缰绳的勒痕没错了,”看了黄海平掌心伤痕之后,庞牧斩钉截铁的说,旋即又感到奇怪,“我也算识马了,老黑也算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体格高壮、气力惊人,可即便是它,也绝对做不出这样重伤。”   一匹马统共才有多大力气?黄海平体格健壮,本身力气也足够大,可掌心竟有两处深可见骨,这绝对不是单独一匹马可以做得到的。   “大人再细看。”晏骄难得卖起了关子。   庞牧知她不会无的放矢,果然又细细打量起来,不消片刻,眼睛也亮了,“不是他的马!也不是一匹马!” 第94章   整整一个晚上, 晏骄都在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是死去的黄海平重新活了过来, 说自己肚子好疼;一会儿是孙氏抱着两个看不清面孔的孩子哭诉, 抓着每一个路过的人问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芸芸众生, 世人皆苦。   她悄没声起了个大早,老僧入定一样抱着茶壶坐在院子里, 看了日出又看朝霞,亲眼目睹火烧一样炽烈的云彩映红了半边天。   平时热闹的衙门此刻静悄悄的, 只能听见低低的虫鸣和风吹过树叶的刷拉响动,晏骄脑海中忽然跑马灯一样疯狂转过许多纷繁的画面,有过去的同事也有现在的同僚,不等她看清就又风一样消失了, 仿佛顷刻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小厨房的厨子早起买菜回来看见她还吓了一大跳。   “姑娘昨儿累了一日, 怎么不多睡会儿?”   晏骄就觉得自己好像瞬间被回到人世,周围又充满了快乐而踏实的烟火气。   她收回思绪,笑着摇摇头, “睡不着。”   厨娘手中拎着满满当当的新鲜菜蔬,还有几个裂了口的大石榴,露出来里头红宝石一般娇艳欲滴的红色石榴籽儿, 在稀薄的日光下闪闪发亮。   “姑娘拿着玩吧,路上熟人硬塞的。”她将石榴摆在桌上笑道, “这个不是纯甜,略略有些酸,滋味儿倒也好。便是不爱吃, 摆着看也欢喜呢。”   “纯甜无趣,略酸些好,”晏骄顺手掰开一个,将里头的石榴籽吃了两粒,果然酸甜可口,一激之下口水泛滥,整个人都精神许多,“味儿当真不错,再多买些吧,回头我榨出石榴汁来冰镇了喝,开胃又解暑。”   或者做个酸石榴口味的冰淇淋也不错,有空可以试试。   厨娘点头应了,又问她早上想吃什么。   晏骄果然想了一回,见那菜篮子里一大把绿豆芽脆生生的,突然来了兴致,起身挽袖子道:“好久没下厨了,你给我打个下手,做个炒面吧。”   厨娘迟疑了下,“姑娘平日里够累了,今儿还得忙活,还是我来吧。”   晏骄笑笑,自己去扯了围裙,“无妨。”   其实一直都有人问她,工作都这么忙了,为什么还有精力自己做饭。实际上下厨这件事对晏骄而言,更多的还是一种排遣。   法医的工作压力大、强度高,大部分同行没等熬到平均退休年龄就身心俱疲,撑不住了。   压力积攒到一定程度总要寻个法子发泄一下,就像有人喜欢逛街、喝酒、打游戏一样,晏骄更倾向于做饭,辗转在这一方小天地内,听着锅碗瓢盆的响动,整个人不知不觉就慢慢平复下来。   用一点姜末起锅爆香,加上豆芽和肉沫,加两个蛋和青菜丝进去,略点几滴酱油,加上煮到半熟的面条翻炒。   水雾弥漫中,一锅炒面很快就好了。   手擀面带着小麦特有的淡黄,吸收汤汁后变得油亮亮的,劲道弹滑,乖巧的躺在盘子里,安安静静的散发着香气。   肉、菜、面、蛋,一道菜全齐活。   梳洗过后的晏骄突然就觉得神清气爽,稍后庞牧等人过来吃饭时,俱都赞不绝口,晏骄也被带的扒了一大盘,微微有些撑。   明天庞牧就要去监考了,现在晏骄看见他就跟见了倒计时表似的,滴滴答答的催命,平地里冒出来一股紧张。   显然庞牧也深知这点,如果明天之前还不能查出个眉目,就相当于手头攒了两个案子,只怕他监考都不安心。   他才要说等会儿就去找孙氏问话,结果下一刻外面就来人传话,说孙氏来了。   晏骄跟他对视一眼,动作一致的起身往外走,“来得好!”   今天孙氏换了一身赶制的孝服,头上首饰都卸了,只簪一朵白色绢花,眼眶还是红肿着,里头血丝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才不过一夜,整个人就瘦了许多。   晏骄又回想起昨晚的梦,心中一阵凄凉,低声劝慰:“节哀顺变,你还年轻,下头还有两个孩子呢,可千万得撑住了。”   孙氏垂泪道:“话虽如此,可昨儿早上人还好好的呢,谁知出趟门的功夫就……我只盼着这是一场梦罢了……”   晏骄又叹了一回,见她形容消瘦、神色萎靡,约莫过去大半天也是夜不安寝食不下咽,忙叫人赶紧泡了安神凝气的热茶来,劝着她滚滚的吃了一杯,这才说起正事。   据孙氏说,黄海平并不是一个人出去的,同行的还有一个叫小雷的伴当,就住在城外,这回也是两个人一并归来。   “我有心去问个究竟,可终究一个妇道人家,又新守了寡,到底不便登门。”孙氏凄然道。   庞牧就说:“这本是我们分内之事,你且自保重,安抚好孩子们就是了。”   他本意是与晏骄同去找小雷,奈何明日就要进考场,许多事情都要做最后确认,着实走不开,只好叫方兴陪同。   晏骄又勉励他几句,信心十足道:“为国选材非等闲小事,这些细枝末节的就交给我们吧。”   如今她已不是以前那个纯粹的法医了,而是一个徘徊在一二线之间的半刑侦人员,真是非常能干!   她出门,小六小八照常是跟着的。   小六像往常一样提前帮她牵了小白马出来,“晏姑娘,缰绳。”   晏骄脑海中突然就回想起之前庞牧跟自己说的,这是个深藏不露的货,心下突然一阵惶恐,忙双手去接,“辛苦六爷了。”   小六:“……”   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晏骄唏嘘一回,又去看他那双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手,看着看着就莫名看出一种敬畏来,心道这哪儿是普通的手啊,这可是几根指头就能打死人的绝世兵器!   话说自己以前没得罪他吧?啊,对了,鸽子……   “六爷,”她搓着手干笑道,眉宇间隐约带了几分谄媚,“今儿带鸽子了吗?不知您的鸽子爱吃什么,回头我买点上好饲料,整天飞来飞去也怪累的,得补补。”   小六立刻满脸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面颊颤抖,近乎崩溃,“晏姑娘,我这鸽子真的不能吃!”   这他娘的简直太令人防不胜防了,感情到现在还没死心,是要打算养肥了再炖啊。   晏骄:“……不,你误会了。”   小六疯狂后退加摇头,“不不不,晏姑娘你不要掩饰了。”   我不傻好吗?小八,快拉兄弟一把,保护我方鸽子!   接收到求救信号的小八搔着额头上前,以一种试探的口吻商议道:“晏姑娘您瞧,小六这孩子吧,平时也没个别的爱好,就是养个鸽子,要不,您换个别的吃?”   晏骄:“……”   你们听我解释啊!   但小六显然并不打算听,甚至一路上都无比警惕,非要走在最后面,以至于晏骄总觉得背后有两道幽怨的视线。   小雷的住处很好找,一行人出了城,飞马奔驰约莫两刻钟就到了孙氏所说的清河镇,顺着找到一条小巷子。这巷子两侧高墙斑驳,铺地青砖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缝隙中长满青苔,有几处竟很顽强的生长出娇嫩的小野花,显然这片建筑有年岁了。   巷子狭长曲折,骑马不便,众人翻身下马,牵起缰绳慢慢往里走去。等到了一户门前挂着铜铃的,就是小雷家了。   小雷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汉子,爹娘去的早,家中只剩六十多岁的奶奶和三个妹子,听说他们是衙门的人还吃了一惊。   那老太太颤巍巍站起来,粗糙皴裂的双手哆哆嗦嗦行了个礼,沧桑的老脸上满是惶恐,“几位官爷,我这孙儿甚是老实本分,又孝顺的很”   晏骄最看不得老人家这样,忙上前搀扶,“您孙子没事,我们是来找他帮忙哩。”   老太太有些耳背,皱巴着脸听晏骄大声喊了两三遍才放下心来,又一个劲儿的拍打小雷,“好好好,孙儿啊,好生听官爷们的话,莫要胡闹。”   小雷先安抚了奶奶,叫几个妹子过来搀扶着,这才请了晏骄等人进去,又亲自端茶倒水。   他先将那几个粗瓷茶杯用滚水狠狠烫了几遍,这才倒入红褐色的粗茶,很不好意思的道:“没什么好招待的,几位官爷原谅则个。”   这家人就靠一个年轻后生讨生计,显然过得有些艰难,统共就那么大点儿的院子,唯有这一个正厅也小的很,一眼就看到头。   方兴看了晏骄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开口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黄海平的镖师?”   “自然认得,前几天才刚一道从外头回来呢。”小雷笑道,“我年纪小,无甚经验,家里担子又重,外头人都不爱带我,还是黄大哥不嫌弃,一路提携。”   说到这里,他好像才突然想起来眼前坐着的是官差,顿时不安起来,“官爷,这位姑娘,可是,可是黄大哥出什么事了吗?他这个人最是古道热肠,惯爱抱打不平,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动手的。”   晏骄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答反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雷道;“初三回来的,黄大哥到底怎么了?”   晏骄又问:“回来的路上他是不是受了伤?能跟我们说说详细经过吗?”   小雷越听越不对劲,干脆站起来,声音发颤,“他,他是不是出事了,啊?你们快跟我说啊!”   “他昨天死了。”方兴道。   小雷登时僵在原地,过了会儿才满面愕然的道:“死了?不可能,他,他怎么会死呢?我们前几天才见过的,说好了过完节再一起出去……”   可他也知道官差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胡话,渐渐地就说不下去,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他哭了半天才慢慢回转过来,断断续续将那日情形说了。   “初三那日,我们到了城外道上,因恰逢集市,车马行人甚多,前头也不知怎的突然惊了马。那马匹原是跟另一匹马一同拉车的,一匹惊了,另一匹也跟着乱跑,带着马车在道上横冲直撞。黄大哥见状便跳下马来去拉车,可两匹马带车,再加上车上的几个人,冲撞起来非同小可,不拼命哪里能行?”   “黄大哥被撞了好几下,手臂都拉伤了,这才勒住了。”   “稍后后面的马车和护卫赶上来我们才知道,前头车上坐着一名孕妇和一个五岁孩童,另有一个乳母和小丫头,原是出门上香的。”   “那男主人千恩万谢,直说自己是城西周家,要请黄大哥上门做客,又要重金酬谢,只是都被黄大哥婉拒。男主人又要带黄大哥去看大夫,可黄大哥急着家去,且一时也没觉得怎么样,便用自带的金疮药随意包扎……”   说到最后,小雷再次嚎啕大哭起来,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后悔不迭道:“我太蠢了,黄大哥也是个人啊,早知就该强拉他去看大夫!”   方兴立刻分出两个手下,去查看小雷口中那处地点,看能不能找到马车发狂的痕迹。   大好男儿哭嚎起来分外惹人心酸,晏骄低声宽慰道:“他伤得很重,即便当时看了大夫,也几乎不可救了。”   昨天晚上解剖完之后,她还特意去问过冯大夫,冯大夫听后直摇头,连叹天命不可违。   这样严重的内脏破裂,显然已经超出当下的医疗水平。   然而小雷听不进去,依旧一味自责,引得隔壁的老奶奶和妹妹们都忍不住担心而过来询问。   小雷从地上站起来,拉住奶奶哭诉道:“奶奶,那个常来看您的黄大哥死了,他为了救人死啦!”   奶奶一听,登时老泪纵横,拍着大腿哭道:“贼老天,却叫那好人不长命,为何不收了我老婆子去!”   一家人抱头痛哭,许久方才转还,老奶奶坚持要去瞧瞧黄家人,谁劝也不听。   方兴十分为难的看向晏骄。   晏骄想了一回,立刻安排道:“小八,你就近去借一辆车来,然后陪老人家和三个姑娘进城吊唁。我和小六、小雷先行一步,去找那周家。”   黄海平已死,被救的总该知道的。   众人分头行动,又马不停蹄的赶往周家。   城西有名有姓的周家只有那一家,早年贩卖粮食起家,名声不小,倒是好找。   小六上前叩门,说明来意,门房不敢怠慢,立刻进内回禀,不多时,当日那名男主人周彤便小跑着哭迎出来,拉着小雷反复确认,丝毫不敢相信恩人已逝。   “当日回来之后,我还特意与父母说了,家里众人都感激的了不得,直说要备重礼登门,奈何恩公未曾留下姓名,家中下人无用,至今还未打探出来。谁成想,谁成想,已是晚了一步!”   说到这里,周彤也不禁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稍后众人进门,周家老爷子和老太太听说后亦是泪洒当场,那被救的少夫人晚一步出来,乍听噩耗险些晕过去,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待慌乱过后,众人重新落座,晏骄叹道:“英雄已逝,可你们这般知恩图报,想必他泉下有知,也会觉得欣慰。”   见多了翻脸不认人的人间惨剧,如今再看这家人,悲痛之余到底也松了口气。   周家少奶奶闻言哭道:“当日若非恩公,我们娘儿仨只怕都快过头七了,哪里还能有今日?若再不知感恩,还算人么?”   她说完,那头老爷子老太太已经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叫人立刻去准备素服,这就要前往黄家吊唁。   晏骄忙顺势说出希望他们配合结案的请求,周家人都忙不迭应了。   方兴又请他们带着去查看了当日出事的车马。   因已过去几天,车马俱已擦洗过,但他心细如发,仍旧从马具缝隙内发现了一丝没有清洗干净的血痕,应该就是当日黄海平双手血流不止染上的。   还有最关键的:之前验尸的时候,晏骄曾在黄海平胸前发现了一处很奇怪的淤青,似乎隐约能看出点纹样,当时还想不出是什么,以为只是巧合。可现在看来,俨然就是那皮质马套子上镶嵌的刻着特殊纹样的铜扣!   晏骄站在马前反复比对了高度,点头,“就是这个了。”   整套马车失控,黄海平为了停住马,势必要奋力向前,迎面与马儿撞上,这铜扣便死死碰在他胸膛上,留下印记。那随即而来的,便是将他脾脏撞破的巨大冲击力……   之前方兴派出去的衙役回来复命,说恰好事发那几日小雨连绵,地上泥土湿软,马车走过的痕迹非常明显,虽然这几日有路人踩踏,有些淡了,但依旧能轻易分辨出车辙宽窄、纹样与周家马车一般无二。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俱在,此案可以了结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周家的车队便浩浩荡荡停在已经挂上白灯笼的黄家门外,一家人进门就给孙氏跪下了。   说明缘由后,两家人在院子里抱着哭成一团。   周彤直说对不住,老太太见孙氏一个人还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爹妈没了不说,还剩下一双公婆时常作妖,当场便要认她做义女。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们周家的大小姐,这两个也是我嫡亲的外孙和外孙女!”   孙氏哪里肯应,周家人却都觉得这个法子好。   “恩公是为了救我的妻女才去世的,我周某人此生无以为报!”周彤道,“我们固然要赔银子,可那样又未免单薄,也恐污了恩公英名,还请千万来家里住!”   见两家人为此事推拉起来,晏骄和方兴等人在旁边看了都感慨万千:   那黄海平的爹妈万事不管,只关心银子,可周家人却考虑的这般周全,真是叫人分不清那边才是真亲人。   稍后两家人又去了衙门,庞牧和廖无言等人听说全过程后也是唏嘘不已。   孙氏泣道:“外子素爱行侠仗义,此事本也是自愿,怨不得旁人,民妇哪里好受这些!”   周家人却坚持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又没个亲友帮衬,如何过活?还是来家里的好。”   又要一力承办黄海平的身后事,又要再给她两千两银子傍身。   双方一个强行要给,一个死活不要,眼见僵持不下,庞牧心头微动,出声道:“本官倒有个折中的法子。”   周家人和孙氏忙起身道:“请大人明示。”   庞牧抬抬手叫他们坐下,将想法娓娓道来。   “你们两边说的都有道理。周家人不报恩固然难安,可孙氏不肯收却也是她仁厚之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若真给了银子反倒不美。”庞牧对周家人道,“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骤然得到那样一笔钱财,岂不恰如三岁孩童怀抱重金过市?必遭外人觊觎,来日恐生祸患。”   周家人一怔,纷纷点头称是。   那老妇人又道:“可是大人,人家性命都豁出去了,我们不做点什么,哪里还有面皮活得下去!”   庞牧又道:“这也不难。听闻你家良田、铺面极多,不如悄悄挑些良田过到孙氏和两个孩子名下,左右都有佃户耕种,一来不打眼,二来每月都有租子入账,她和子孙后代也都能有个指望。”   孙氏一听,惶恐不已,“使不得,使不得!”   “大人所言极是!”周家人纷纷拍案叫绝。   这家人也是爽快的,一点儿不耽误,当场叫了管家家去取那些良田的地契并照看下人的卖身契,三下五除二便就地办好了过户。因孙氏死活不肯认干亲,周家人索性退了一步,强拉着孙氏一双儿女跟周彤夫妻认了干爹干娘。   见孙氏还欲推辞,晏骄便私下劝道:“我知你并不在意这些,但人总得活着,也需现实些。他家本不缺这些,好歹也是一番心意,你若一味不肯接受,岂非叫人余生不安?”   孙氏喃喃道:“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晏骄拍拍她的手,“我知你没有,可你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孩子呀。”   孙氏给她说的有些动摇,可两口子到底忠厚惯了,一时半刻还是回不过弯儿来。   晏骄既然知道周家人并非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也就不着急了,只叫她慢慢想。   那头周家人还不死心,很想叫孙氏母子去家中居住,还是庞牧劝下了。   “不去也罢了,省的束手束脚反而不美,”庞牧道,“日后多多往来也就是了,权当走亲戚。”   周彤连连点头,“是,已是干亲了,可不就是亲戚?”   少奶奶身怀有孕,心思越发细腻,难掩担忧道:“可我听闻她公婆都不是省心的,这隔着大半座城,一时照应不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话音未落,外头就闹起来,说是黄老爹和黄老娘一大早就进了城,先去了儿子家,见大门紧锁,又听外头人说儿子是为了救周大户家人才死了,登时心潮澎湃,便直接往衙门来了。   周老爷子和老太太听到外头隐约传来的叫骂声,气的浑身发抖。若非顾念恩公,只怕就要骂回去了。   都是一家人,怎的差这么多!   庞牧深知黄家人那边是个隐患,若不趁早决断,终究后患无穷,索性将三家人都聚到一起,当面锣对面鼓的把事情分摊清楚。   黄老爹不知周家人已经与孙氏达成协议,只是要银子,活脱脱一个老泼皮真杀才。   黄老娘眼珠一转,竟突然上前抓了孙氏的小儿子,理直气壮道:“我儿子没了,我们也不要儿媳妇守活寡,她还年轻,日后保不齐要另嫁,可这是我黄家的孙子,却不能带出去!”   只要孙子在,孙氏必然也是舍不得走的,到时候,银子自然就能落在自己手里……   众人勃然大怒,登时骂声一片。   孙氏的小儿子今年也才三岁,长了这么大还没回过爷爷奶奶家,偶然几回见到两位老人也是看他们主动打上门来,当真避如蛇蝎。他短暂的记忆中全是对这对老人的恐惧,只觉这两个老人便是那吃人的妖兽,哪里肯跟着走?   偏黄老娘要钱心切,下手没个轻重,小孩儿吃痛,当即大哭起来,拼命挣扎着要娘。   “我要娘,要娘!你是坏人,坏人!”   小孩子的力气根本无法与成年人相抗衡,他见脱不得身,本能的往黄老娘手上咬了一口。   黄老娘哎呦一声,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将孙子打翻在地,又白着脸骂道:“小杂种!”   孙氏见状,痛彻心扉,发疯一般哭喊着扑过去,与黄老娘厮打在一起。   她忍了这么多年,心中直如烈火油煎,如今连带着丧夫之痛一朝发作,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黄老娘都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须臾之间,众人都先懵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忙抢上前去拉架,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最后还是庞牧拿出官威来,怒声喝道:“简直岂有此理!律法有云,凡夫妻一方身死者,另一方娶嫁由己,与你们自然也不再是亲戚!孩子又不是没有娘,活不下去了,哪里容得你们猖狂抢人?如此目无王法、不视伦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来啊,将此二人户籍、画像报与城门各处知晓,日后不许他们进城!什么时候改好了,什么时候再说吧!”   他这一安排,直如掐住了黄老爹黄老娘的咽喉,吓得都呆了。   可想而知,若日后连城门都进不来,可真就什么都办不成了!   众人一见,都觉大快人心。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两人到底是黄海平的生身父母,天然一段养育恩情在,若果然就此将他们割离出去,传出去既不像话,对孙氏母子三人也不是好事。   后来还是廖无言不情不愿出来唱红脸,与周家人商议过后,只道赔给他们一笔银子,日后两家就不要来往了,以免惹人不快。   那黄老爹与黄老娘本来眼中就只有银子,若说孙子,家中长子、幼子膝下的孙子少说已有四个,日后还会更多,哪里稀罕这个与他们不亲近的小孽障?   周家人又故意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许了几百银子,黄老爹夫妇以为没有儿媳妇的,登时欣喜若狂,生怕他们反悔,立刻满口应下。   “我儿已死,日后便是请我们来也不来!”   众人看不过,恨不得上前打人,心道便是你儿子没死的时候,除了闹事也没见你们上门啊!   打发走了见钱眼开的老两口,剩下的事情便都好办了。   当事双方都是忠厚人,谁也不肯让对方吃亏,一时你推我让,场面和谐,倒是将黄海平去世的阴霾冲淡不少。 第95章   因案件相关人员多方配合, 证据又完整,黄海平一案破的极其顺畅。   案件后续卷宗整理自不必说, 众人俱都对黄海平的义举钦佩非常, 连王公公和监考官柳潼听说后都连连感慨。   “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 天下竟真有此等勇毅果敢之辈,我等必要报给圣人知晓。”   若果然能上达圣听, 当真再好不过。庞牧一听大喜,也当场挥毫泼墨, 亲自写了“勇义之家”四个大字,命人立即刻成牌匾。   有当地知府的笔墨在此,足够震慑本地宵小了。   晏骄见他字如其人,笔走龙蛇酣畅淋漓,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凌厉气势, 与黄海平奋不顾身救人的义举当真相得益彰,不由暗自叫好。   比起银钱,孙氏倒更看重这份肯定, 又跪倒谢恩。   庞牧此生就是“忠勇正义”四字,对黄海平这等好汉子推崇备至,亲自扶她起来, 又道要亲自带人前去拜祭。   孙氏唬的了不得,既感激又伤痛, 又哭又笑,一时不能自已。   案件公开之后,好些街坊邻居都主动带东西去探望孙氏和两个孩子, 或是一只鸡,或是几个蛋,或是几块布,都是不大起眼却很实用的东西。孙氏不好回绝,光道谢就哑了嗓子。   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可如今瞧着,也已经觉察到什么,眼眶红红,一左一右抓着母亲的手不放。   庞牧蹲下摸摸他们的脑袋,“你们的爹是英雄。”   小姑娘有点怕生,微微瑟缩了下,不过还是努力壮着胆子问道:“那,爹爹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庞牧突然觉得喉咙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   或许在死亡面前,做什么都是苍白的。   王公公也跟着去了一趟,站在旁边远远瞧着,颇为感慨。   他身份经历不同,所想所感也有些许差异。心道寻常人家有人撒手去了,还有这许多亲人悲伤痛苦,来日待他老死宫中,却不知是否会有人真心掉一滴泪……   “小心脚下。”晏骄只见他兀自出神,脚下有台阶都没注意到,忙出言提醒。   回过神来的王公公见她面露关切,忙压下心中思绪,才要开口,却见不远处两个有几分眼熟的男子正瞧着这边,当即微微蹙眉,“那两人好似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你瞧。”   晏骄回头一看,可不就是张勇和李涛?   “没事儿,都是衙门里的仵作,不必理会。”   能在宫中混出头,王公公自然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一根肠子怕不长了七八十道弯,当即摇头,“你年轻,不知道利害,还需小心提防。”   前些日子他刚来时就瞧见过这俩人了,左边那个呆头呆脑的倒也罢了,不过憨傻些;倒是右边那个尖嘴猴腮一脸刻薄的,眼珠子咕噜直转,一看就是憋着满肚子坏心思。   他在宫中混迹多年,鬼门关都走过不知多少遭,看人早有十二分火候,不过寥寥数面就已窥破真相。   晏骄心下感动,笑道:“我不年轻啦,外头这个年纪的人妈都当了几回了!”   王公公一噎,又觉得有趣,立即揶揄道:“那咋还不成亲?哎,我知道了,指定是国公爷哪儿做的不好了。”   这俩人年纪都不小了,周围人跟着着急上火,偏他俩慢悠悠的。连圣人私底下没事儿都爱念叨几句呢,“朕的礼单已经修改了十几回,庞爱卿还没准备成亲?”   就连这次自己来之前,圣人还偷偷嘱咐呢,“替朕催着点儿……”   要是抓紧些,没准儿日后还能结个娃娃亲呢!   不过对这个想法,王公公没敢发表见解,因为他觉得指定不成。   这定国公他老人家恨不得这辈子都在外头扎根了,连京城都不爱回,又怎么会想不开,娶个公主儿媳妇回家供着,或是叫儿子憋憋屈屈当驸马?   晏骄一愣,这话题转换的太快了吧?“不是,他挺好的。”   王公公倒背着手走了两步,乐呵呵八卦,笑容中尽是暧昧,“怎么个好法?”   晏骄秒懂,不由目瞪口呆:这个话题超纲了啊!   真不愧是职业公公,聊起天来尺度就是大,简直是妇女之友啊。   咱们当什么忘年交,认个姐妹吧!   见她面上发窘,王公公顺势转移话题,“想不想去京城看看?”   晏骄点头。   那肯定想啊,一国首都呢,做梦都想。   王公公就笑,“那就去,国公府静侯主人久矣。”   晏骄抿嘴儿笑,“工作忙呢,脱不开身。再说了,天阔也离不开呢。”   “那不还有别的仵作么?”王公公怂恿说,见她只是摇头,便小声道,“你就说你想去,国公爷自然就什么都安排好了。”   若定国公真愿意进京,还干的什么知府啊,留下不就完了!   晏骄明白他的意思,依旧摇头,唇边挂了一抹浅笑,“他敬重我,我自然也尊重他,您死了这条心吧。”   王公公跌足大叹,心道这可真是俩死心眼儿凑成对儿了,圣人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将那落了灰的赐婚圣旨派上用场啊?   ——   庞牧进考场监考,作为他的侍卫头领,齐远自然要寸步不离的跟着。而图磬也要暂时将重点放在考场巡查上,一时间几个人齐齐离家,整座衙门都变得空荡荡。   为了赶在乡试开始之前破案,前两天晏骄整个人都跟疯了一样全身心的高速运转,同时兼任法医和物证、侦查等多项要职,可谓当世劳模典范。如今骤然放松下来,连轴转了几天的疲惫后劲儿渐渐翻上来,被夏末燥热寂寞的空气一吹,只觉瞌睡虫无处不在。   晏骄很少能有这么清闲的时候,便遵循本能狠狠睡了一整天,然后……开始发呆。   从高强度的陀螺状态到现在的无所事事,极动到极静,中间没有任何过渡,落差之大、转折之生硬空前绝后,以至于晏骄的大脑有点跟不上趟,短时间内完全想不出自己能干什么。   她从没觉得时间这样难熬过,连带着白宁也是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俩人往往从早上起来就木呆呆的坐在廊下,怔怔的看着前方出神,偶尔对视一眼,便会齐齐发出一声悠长茫然的“唉”,直把身边的丫头都笑的了不得。   还是过来串门的董夫人看不下去,拉着人去了老太太那边,说要教导她们管家之法。   晏骄和白宁闻弦知意,瞬间明白这背后代表的含义,小羞涩之余都有点期待。   董夫人在老太太对面坐着,晏骄和白宁一边一个,凑着头听她讲关于人情走动的事。   “一个好汉三个帮,”老太太没读过什么书,言辞简单直戳中心,“不光打仗的时候要成千上万的人劲儿往一处使,就是平时居家过日子,少不得也得有些个知心的人脉。男人们心粗,许多事情少不得要咱们操心。”   说着,她举起礼单,“就好比这个逢年过节送礼,讲究可大了。”   晏骄和白宁都深以为然。   这送礼要送不好,可就是结仇了。   等等,结仇?!   晏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念头迅速涌上。   “对不住,老太太,夫人,”她猛地站起来,拉着白宁就往外跑,“我突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   话还没说完,两个人已经手拉手跑了出去,剩下董夫人和老太太面面相觑。   “这又是怎么了?”   看着飞快消失在门口的两道背影,老太太哑然失笑,摆摆手,“不用问,指定又是头里哪个案子没破……”   董夫人恍然大悟,旋即笑道:“这可真是跟天阔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怕日后说不到一块儿去,您老只等着享福吧。”   老太太十分受用,笑眯了眼,就听董夫人又叹了一声,忧愁道:“也不知棘儿日后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他还小呢,急什么!”老太太笑道。   董夫人摇头,微微低了声音,“不小啦,该准备起来啦,不然好姑娘都给人家抢走了。只是我冷眼瞧着,京里竟没有匹配的适龄女孩儿,这可叫我犯了难。”   他们这些人家,结亲自然要讲究门当户对,可难就难在,也不知是赶巧了还是怎么的,跟廖蓁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竟少得很,而看来看去,脾气性格的竟也不搭调。   夫妻在一块过日子,为的不就是相互扶持,能有个人说说知心话吗?这要是弄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那还有个什么趣儿!   老太太点头,“这倒是不大好办。”   顿了顿又打趣道:“榛儿就不必担心了,来日科举,只管榜下捉去!”   “瞧您老说的,”董夫人捂脸笑道,“倒是叫我怪臊得慌。”   当年她跟廖无言就是殿试之前有了刮连,最后父亲直接派人堵在皇榜之下,廖无言也非常配合的主动上门提亲,才有的这一桩好姻缘。   玩笑一阵后,老太太又说正经的,“真要那么着,其实也未必非要京里的,只要品行好,怎么不成?”   京城自然是人才汇聚之地,可不还有许多官员外放么?做的封疆大吏,或是地方百年士族,照样是国之栋梁,家中女孩儿自然也是贵重千金,品行仪态都过得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董夫人道,“只是到底不在跟前,没见过,什么脾气也摸不着……倒是听说今年不少大员都要入京朝拜,自然也想带着家中女孩儿来京里寻一门好亲事,倒是个机会。”   老太太点头,又问道:“你要是跟两个孩子回去了,我这心里啊,还真是有些空落落的。”   “不是我说,您也该回去瞧瞧,权当走亲戚了。”董夫人往天上指了指,低声道,“终究有真情分在,若一味回避,时候久了,伤心不说,也容易叫外头的人钻了空子、寻了把柄呢。”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朝夕相处的人都难保不变心呢,更何况这一个京城、一个外地?那位又是那样的身份,多的是人巴不得离间了呢……   君臣之间有这样的情分殊为难得,乃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稀罕事,若果然因为过分回避而生分疏远了,只怕罕事要成千古憾事了。   也就是自己人才会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老太太心头微动,陷入沉思。   董夫人又道:“前儿图家人和白家人来送节礼了,我冷眼瞧着,便是宁宁打小性子野,两家也不会永远放任两个孩子这么没名没分的在外头折腾。左右只差最后一步拜堂了,也不费事,少不得年底就要叫回去办了,难不成您老舍得不去观礼?天阔与雅音自不必说,晏姑娘与宁宁那样要好,必然也是要去的……”   再说晏骄那边。   回去的路上,晏骄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白宁说了。   “之前我还跟天阔说呢,要趁过节送礼探探玉容、玉敏几个姑娘家里的动静,若能见上一面,说说话,那就更好了。结果又发了黄海平的案子,一忙起来就给忘了。”   白宁点头,又摇摇头,“只怕是难。”   玉容是个好姑娘,可惜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上来就打草惊蛇,那几家对他们必然早有防备,即便见了面,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   晏骄嘿嘿一笑,“我自然明白,索性换条路走,所谓兵不厌诈……”   又如此这般的比划一下,白宁眼前一亮,也跟着笑起来,“没准儿行得通!”   “是吧?”晏骄大喜,“走走走,咱们去找廖先生商量一下,看他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左右如今陷入僵局,两边只是维持表面平衡,各自下头暗流汹涌都清楚,如此僵持下去实在没有意义。   既如此,她们就先来打破平衡试试。   有枣没枣的,先打三竿!   ——   “你们听说了吗?”一个中年文士端着茶杯刮了几下,看向在座其他几人,“那个女仵作又破了一桩案子,前后只用了短短两日。”   “大人未免担忧太过,”一个略年轻些的浑不在意的笑道,“您贵为知州,也是响当当的朝廷命官,若无十足证据,谁能拿您怎么样?”   另一人冷哼一声,“你倒是不担心,所以如今还只是个知县,秦知县。”   秦知县似乎对他多有忌惮,饶是被气的面上发烫,也没敢多说一句。   说话那人又哼了声,突然抬手将茶杯丢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洒了满地也不管,只是愤愤道:“不过是庞牧那厮有意经营的名声罢了,只怕日后还想求得圣人赐婚呢!上头那位就更好笑,果然信任到如此地步,甚至公开夸赞。我冷眼瞧着,莫说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只怕来日咱们的定国公指鹿为马,圣人也只会拍手叫好,夸他慧眼独具!”   话音未落,秦知县就和那位知州大惊失色,先本能的往北看了一眼,又异口同声的喊道:“之祥兄,慎言!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若是晏骄等人在场,听了这话,只怕瞬间就能猜出三人身份:牛瑞,字之祥。   牛瑞刚发了点脾气就被拦住,越发愤懑,可到底也知道轻重,只好改口骂道:“那姓庞的便是个灾星!走到哪儿,哪儿就没有安分的。”   “原平安知县好不容易功成身退,都去京城等候调遣了,偏他横叉一杠子,以至于功亏一篑!”   “还有那孟径庭,好好一个知府,如今可倒好,一降三千里,听说月初已经被发往广西摘荔枝去了!如此穷山恶水路途遥远,谁知还能不能回来了?虽然名义上还是知府,可指不定就要老死在那里,与流放又有什么分别!那姓庞的倒是会做人,装的傻乎乎一个武夫,背地里精着呢,又假惺惺帮忙说情,赢得朝上一片喝彩,正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好人坏人都给他做齐全了。”   他越骂越起劲,原先张横和秦知县还想劝说,可听到最后也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俱都闷闷垂了头。   是啊,如今庞牧可是到他们身边来了,虽说不是直辖,可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还有圣人做靠山,他当真是肆无忌惮。   张横也忍不住骂了句,“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狗眼!姓庞的不是好货,竟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女表子,好端端的,手竟伸到这边来,实在是欺人太甚。”   若不是那女子多管闲事,又怎么会惹出着许多事端?   秦知县没有靠山,又不似他们二人天然一段姻亲牢不可破,自然更加谨小慎微,当即忧愁道:“白家、图家、董家,还有一个曾被圣人夸赞一人足可当千军万马的廖无言……哪个都不好惹,凑在一起就更棘手了。”   见张横和牛瑞不说话,他咬咬牙,小声问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耶莫非圣人真就对庞牧如此信任?”   牛瑞只是不说话,倒是张横重重叹了口气,索性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转了两圈,摇摇头,“只怕是难。”   他毕竟军功在身,世人皆知,如今人尚且在鼎盛之年,又在最初就主动交了兵权,哪里抓得住把柄?   且圣人也须得顾及颜面,都说人走茶凉,如今朝中和边关多有庞牧旧部及过命交情,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只怕要伤了满朝文武的心。圣人自己也绝不会允许名声有一星半点的损坏。   牛瑞冷笑道:“他在外头一路走一路抄,抄没的家产大部分入了国库,说不得也有许多进了圣人自己的腰包。只是坐在家里就有银子入账,谁不欢喜?只怕咱们的圣人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发怒?”   说到最后,他又莫名其妙的恼火起来,“收买人心不外乎功名利禄四字,可你们自己瞧瞧,这些人缺哪一个!”   说罢,牛瑞也不跟其他两人打招呼,当即拂袖而去。   剩下张横和秦知县面面相觑,前者不禁面露尴尬,对秦知县圆场道:“之祥就是这个脾气,这么多年你也是知道的,莫要往心里去。”   秦知县起身行礼,笑道:“大人不必多言,下官自然明白。下官家中还有要事,也告退了。”   张横端起茶杯,笑笑,“请便。”   秦知县弓身退了出去,一直到出了远门才算彻底直起腰身,一抬头,脸上哪里还有笑意?   他心里憋着气,脚下生风越走越快,牙冠紧咬,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来。   等上了轿子,秦知县这才忍不住狠狠砸了轿壁一拳。   “简直,简直欺人太甚!”   都言伴君如伴虎,可好歹人家伴的是君,反观自己,过得叫什么日子!   那牛瑞不过一个罪臣罢了,如今是个庶人,比自己尚且不如,凭什么抖威风?还当自己是威风八面的兵部员外郎吗?   事情都是一起犯下的,谁也脱不了干系,可事到临头,你们却偏拿着我撒气……   他正怒火翻滚,却突然听心腹隔着轿帘喜滋滋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秦知县脑袋里嗡的一声断了弦,刷的掀开帘子骂道:“喜个屁!”   那心腹满脸笑意都僵在脸上,讪讪道:“是,是……”   到底是跟着自己许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的,秦知县也知自己不过迁怒,叹了一声,狠命收敛了表情,没事儿人似的问道:“喜从何来啊?”   那心腹不待多想就迅速换上原先的笑模样,低声道:“才刚峻宁府那头浩浩荡荡给大人送了几车中秋节礼来,还有书信一封!大人素日只说没个靠山,如今,靠山不是自己寻上门来?这还不算大喜么?”   不对劲。   秦知县眉头紧锁,在脑子里飞快的转了几个圈,语气急促的问道:“那张大人那里呢?”   “小人已经着人打听了,张大人、牛先生他们也有,只是远不如大人您的多。”心腹喜形于色道。   秦知县脑袋里突然嗡的一下,瞬间面无人色:   吾命休矣!   “你这蠢才!”秦知县身上衣裳瞬间被冷汗湿透,慌慌张张道,“赶紧,赶紧把那些礼都丢出去!”   心腹被他今天剧烈波动的情绪搞懵了,讪讪从怀中掏出书信,十分为难道:“大人,这不好吧?人家巴巴儿送上门,咱们不收,岂不是要跟庞知府撕破脸?再说了,下头的人报过来的时候,礼都已经,只怕都已经入库了……”   自家大人不过小小知县,又没个家族背景,平时没少挨白眼和排挤,便是这位张横张知州主动交好,也是存了利用的心。   如今突然有堂堂知府大人主动送礼上门,谁不欢喜?怎么又要退?   秦知县闻言直如天崩地裂,颓然跌回轿子里,喃喃道:“完了,我完了。”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又从轿子里弹出来,一把抓过心腹手中书信胡乱拆开,“等等,等等……”   或许,他还有救也说不定! 第96章   却说秦知县开了信纸, 迎面扑来的就是熟悉的字迹。   “这,这是廖先生的墨宝!”   有那么一瞬间, 他竟本能的生出一种珍藏的冲动……   廖无言之所以声名在外, 一是满腹才学无人能及, 再一个就是一笔好字令人追捧。偏他的墨宝极少流传到外面去,往往偶尔的帖子、书信等都被人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 如今越发奇货可居。   秦知县多年来费尽心思,也只辗转弄了半幅廖无言亲笔写的对联, 如今早已裱糊了,就挂在他日日办公的书房内,时常临摹品鉴。至于对联是不是谁直接从廖府大门上偷撕下来的……读书人何须在乎这些小事!   见是廖无言的亲笔信,秦知县突然就有种久违的被重视的感动, 深吸了口气, 这才看下去。   真要论起忽悠人的本事来,廖无言自认第二,只怕没人敢称第一。   他口中舌灿莲花, 笔下可颠倒乾坤,满纸写的都是假大空的话,没有一点实际意义。什么“你这些年尽心竭力操持政务, 我家大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实在是辛苦了……大人心急如焚, 吾等文人最重的就是名节,万望做个高洁无瑕又能造福百姓的好官,莫要被奸人所误, 以至于损毁……”云云。   这些话在别人看来可能就只是上官勉励警醒的套话,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同的人能解读出不同的意思,对于秦知县而言,简直句句诛心,最后只汇聚成一句话:   他们知道了!   这个答案把秦知县吓得浑身冷汗涔涔,可恐惧之余,竟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   秦知县在心中疯狂动摇之际,晏骄正拉着白宁对廖无言进行全方位无死角吹捧。   这次的离间计雏形是她想出来的没错,廖无言也表示了赞赏,不过针对下手对象,两人产生了分歧。   晏骄原本想弄方封,毕竟死的是他的女儿,不管哪方面都更有动机。   “舐犊情深?”廖无言一听就笑了,嘴巴一张,说出来的实话掉到水里恨不得毒死鱼,“肯把女儿献出来的,必为心狠手辣之辈,只怕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离间计却未必行得通。”   方家现下虽然落魄了,但烂船尚有三千钉,又在他的地盘上,若当年果真不愿,谁敢强逼?如今几年过去,但凡他有丁点想替女儿伸冤的念头,也不至于丝毫动静都没有。   这话说到晏骄心坎里去了,“确实,我也有些摇摆不定,所以特意来听听先生高见。”   离间计这种东西,有且只有一次机会,用的好了,事半功倍;用得不好,反噬自己也说不定。   廖无言一抖手腕,将折扇刷的收好,顺势在桌面上写了一个秦字。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疑惑,“可是先生,那秦知县人微言轻,显然处于底层,可行吗?”   廖无言莞尔一笑,“方封为人清高自傲,重视名声荣誉胜过一切,若事情果然如你们所料,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断不会承认女儿死的不清不楚。”   “至于张横与牛瑞,两人乃是连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关系非比寻常。若遇到问题,只怕第一时间说与对方知晓,届时离间计不攻自破。”   “王家不提也罢。最后就是这秦知县,你们可曾留意,方家便是居住在那秦知县辖下县上,依照律法,但凡有人意外身亡,首要本地父母官派去仵作确认死因。”   晏骄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亮闪闪的,“也就是说,很可能其实这件事本来与秦知县无关,他是被拉上船的!”   似方家这种容华过后还死端着架子的人家,是不大能瞧得上县令级别的小官儿的,若说之前就有交情,概率很低。   白宁也拍手称是。   廖无言微笑着点了点头,“人命关天,并非等闲,牛瑞已然失势,张横也只不过是个比他高一级的外官,管不到头上,若他当真想秉持正义,怎会如此风平浪静。”   “所以他之所以入套,要么是有所求,要么是被几家联手施压胁迫,可无论哪一种都极其不稳定。”   这都过去两年了,也没见秦知县得了什么好处,恐怕如今是骑虎难下。   白宁大笑,“若是求利,自然没人能比定国公能给的更多;若是被人所迫,如今正好求了国公爷替他主持正义。”   晏骄只觉豁然开朗,连忙起身向廖无言行了一礼,“先生高见,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就这么办吧!”   待书信连同节礼送出去而久久没有回应,晏骄兀自焦躁不安,廖无言却已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自信一笑,“这一竿子,算是打着了。”   书信节礼不过场面规矩罢了,若秦知县真的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或是装傻,或是充楞,只怕此刻回信早就到了。   转眼乡试结束,监考的庞牧等人却还要继续锁在考场里阅卷,因怕考官与外头考生勾结,是连送饭都不成的。   回都昌府考试的卫蓝除非会飞,也不可能在考完试当日就回家。   今年的中秋宴缺了好些人,真是冷清。   好在最近图磬负责外部巡视,八月十五晚间与人换岗,抽空回来吃了一回。   下头人送了好些肥大的蟹子和虾来,有河产也有湖产,晏骄大显身手,一口气做了什么酱爆蟹、香辣蟹、油焖虾、蒜蓉虾蟹等满满一大桌,众人都吃的十分过瘾。   见晏骄频频走神,岳夫人笑着安慰道:“别担心,又不会出什么事儿,往后啊,这种时候且多着呢。”   现在已经好多了。早年打仗的时候,将士们往往一出去就要论年算,且死生不知,那才叫望穿秋水哩。如今只隔着几条街,又知道他们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且还有吃有喝,有什么可担心的?   晏骄:“……”   我一点都没被安慰到好吗?   话说您的心真的很大了,一般老太太的话,碰到这种事难道不该遗憾儿子不能与自己同赏明月吗?   图磬微笑道:“不能吃,还不能听么?我将此等美味都细细说与大人他们听就是了。”   若不看他手上抓的肥大蟹子,只看这张真诚的脸时,谁能想到这位公子哥儿说的是如此欠打的话?   晏骄特别认真地看着他,“你真的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被监考官打死的同知!”   众人大笑。   待吃过饭,大家又赏了一回飞虎堂和黑龙阁以感谢之名强送进来的几十盆菊花,少不得又在廖无言的带领下做了一回诗。晏骄和白宁这两个不争气的立刻战术性后退……   本以为今天就要这么平静无波的过去时,外面突然有人递了帖子来见廖无言,言明有要事相商。   廖无言接过帖子瞧了一眼,轻笑一声后递给晏骄,“如此,咱们也做了一回姜太公。”   晏骄看了落款,“三横?”   廖无言示意她和白宁、图磬去书房,“早年我年少轻狂时,曾有一篇论策,戏称古秦国为三横之地。那篇文章流传不广,知道的人不多,呵呵,这秦知县倒是有些意思。”   晏骄等人对视一眼,心道别年轻了,您这会儿也还很狂好吗?   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利用偶像优势诱导的意思?   想到这里,晏骄莫名其妙的就对秦知县有了那么一点亲近感。   稍后,门子引了个以斗篷覆体、围巾遮面的可疑人物,一进门见里头竟赫然坐着四个人,其中有两个都是女子时,整个人都呆了。   “秦知县?”廖无言云淡风轻道,“在下廖寂。”   秦知县瞬间回神,忙除了斗篷和围巾,露出一张满是汗水的大红脸,嘴唇颤抖着,“您,您就是廖先生?”   晏骄注意到他两条腿似乎弯了几下,好像是想拜却又强忍住的样子。   见秦知县满脸挣扎,廖无言轻轻笑了下,指了指晏骄他们:“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另外两人你可视作盟友,来自京城白家、图家。”   妥了!   秦知县再也没有顾忌,终于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哀哀切切道:“先生救我!”   等他跪扎实了,廖无言才上前将他扶起,又好言安慰,将打一棍子给个甜枣演绎的淋漓尽致,这才问起始末。   好歹也是一方父母,最初的失态过后,秦知县又慢慢有了几分风格。知道了晏骄和白宁的身份之后,他哪里还敢有一丝轻视女子的心,当即冲她们拱了拱手,这才娓娓道来。   “那是两年前的八月十六,下官难得得了几日清闲,正想陪夫人出城上香,却忽然有方家的人来报,说他们家大姑娘昨儿夜里偷着去院子里赏月,不甚跌入池子里淹死了,今天早上才发现。”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对众人剖白道:“实不相瞒,下官多年来一直辗转地方,经手的大大小小案件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什么龌龊没见过?一听这个,当时便心存疑虑。可想到那是方家,便暂时按下不表。”   众人点头,晏骄顺势问道:“秦大人之前可曾与方家人有交集?”   “当不起姑娘一声大人,”秦知县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又摇头,“不瞒诸位,当初下官才刚调任过去时,确实曾起过与方家交好的念头,可那家人眼界实在高得很,莫说下官,就连本地知州都不大放在眼中。下官试探了几回,吃了闭门羹,想着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此作为实在不堪,便彻底绝了念想。”   他说话的时候,晏骄全程紧盯,没有放过一点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基本可以确定秦知县没有说谎。   她又看向廖无言,后者也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显然这套说辞十分合理,而且也跟他们之前调查的情况比较吻合,应该没有问题。   性命攸关的大事憋在心里几年,如今终于能够倾诉,秦知县完全不需要任何催促,说的干脆利落。   “想着到底是本地大户,又恰逢佳节,下官于情于理都该亲自走一遭,可是一到,下官就知道坏了。”秦知县擦了擦汗,下意识吞了下口水,苦哈哈道,“那方封一反素日冷淡,对下官十分热情周道,只是嘘寒问暖,竟不着急验尸。”   他看向众人,“想那方姑娘不过二九年华,又是大家闺秀,如今突然离世,寻常人家哪个不是悲痛欲绝,想着早日办完琐事,好叫她入土为安?”   “下官出生贫寒,能捞到这个知县做已是不易,眼下出了这样的事,一时间竟无人可商议……”   “仵作苏本是个老实人,看过尸体后整个人都软了,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见他始终没说到关键处,白宁头一个忍不住催促,“那尸体如何?”   秦知县哆嗦着手去端了茶杯,震得杯盖和杯口不住脆响。他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以至于时隔两年再次说起时,还无法摆脱那种恐惧。   “下官只看了一眼就没敢再看,那尸体上下青肿遍布,更有许多蜡滴、鞭痕和某种器物烫伤的痕迹,显然是被人凌虐致死。”秦知县说着说着就跪下了,忍不住涕泪横流道,“下官,下官上有高堂、下有妻女,不过想着混个官身,老实过完此生罢了,何曾想到稀里糊涂就被人拉上船?”   “下官当时就想跑,可谁知昌平知州与牛瑞也在,当即软硬兼施,威胁说要对外宣称是下官犯下奸淫凌虐的丑事,必要叫我身败名裂,一家子永世不得翻身……又说如今下官也知道了,若走漏风声,谁都跑不了。又说知道我受了委屈,若能了结此事,上头的贵人必然忘不了我的功劳,到时,到时功名利禄……”   图磬皱眉,“所以你就欺上瞒下?如今眼见着他们当初的承诺迟迟不兑现,便决意反水?”   秦知县哭倒在地,近乎崩溃又难掩羞愧道:“图大人,下官是有罪,不该痰迷心窍。可,可下官不过区区七品,又没个帮衬,哪里反抗的了?我,我也想活啊,我妻子是个温柔懦弱的女子,孩子还那样小,老娘吃了一辈子苦才供出我来,我哪里能连累她们?”   图磬就不说话了。   他出身好,却并不代表不通情理。   年幼时就开始外出游历的图磬着实见过许多下层官员和百姓的无奈。想活下去并没有错,很多时候,他们确实没有多少选择。   “那个京城来的贵人是谁?”距离真相越来越近,晏骄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秦知县胡乱抹了脸,“当时他们都没说,下官还存了一丝侥幸,若他们是胡说的,下官倒还有一线生机,便私底下偷偷去查,谁知反而死了心。”   “那人叫闵行勇,是吏部侍郎闵行忠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秦知县颓然道,“这兄弟俩历年的所作所为下官也有所耳闻,知道恐怕没法子了。”   他不是蠢货,知道闵行勇的身份后就猜出一二:想来必然是方、张、牛三人意图起复,向上攀爬,奈何都没个亲近可靠的人,后来也不知怎的抓住闵行勇这根稻草,这才酿成惨祸。   白宁听后唾骂不已,晏骄和图磬轮流安抚了才好。   待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晏骄开口问了个极其残酷却又十分关键的问题:“既然那方家连亲生女儿都献上去了,闵行勇也这样尽兴,那为何事情还是没办成?”   此言一出,白宁和图磬就齐齐攥紧拳头,显然怒极。   秦知县被她稳住,想了会儿才茫然摇头,“下官也想不通,当时还以为他们是不是偷偷忙活,回头升官了就要将下官踢开,曾一度惶惶不可终日,可如今都两年了还没个动静,只怕中间必是出了什么岔子。”   晏骄又想起来方梨慧的书信,忙问道:“方家姑娘出事后,可曾有人求告?”   秦知县一脸“你怎么知道”的惊讶,点头道:“有个姓任的年轻人,似乎是方姑娘的旧识,当时下官怕极了,就叫人胡乱打了两板子撵走了。”   见众人俱是皱眉,秦知县满头大汗的辩解道:“只是轻轻的几板子,震慑而已,皮外伤罢了,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白宁言辞尖锐的逼问道:“既然有知情人这样大的隐患,你这么轻轻放过,就不怕他日后抖出来坏了大事?”   秦知县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似乎斟酌了一番言辞才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求告不是有一张嘴就行的,口说无凭,便是告到御前也没人会信。”   天下之大,一年到头胡乱攀扯、碰瓷的多得是,若谁红口白牙说点什么,官员就要去彻查,只怕生就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白宁气的咬牙,晏骄拍了拍她的手,又问秦知县,“那姓任的年轻人呢?他去哪里了?”   “此事说来也奇怪,”秦知县皱眉道,“其实事后下官也曾叫人偷偷留意他的行踪,谁知竟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了音讯。”   凭空消失? 第97章   “凭空消失?”众人异口同声道, “难道是被杀人灭口?”   秦知县摇头,“下官最初也作此猜测, 可两年来竟无人来报失踪人口, 死去的人里面也没有那个姓任的后生。况且若他是本县人口, 也不曾来衙门领路引,便是没有出城, 当真奇怪。”   晏骄想起方梨慧信中写的任郎身世,追问道:“可曾查过青楼妓院?”   “自然是查过的, ”秦知县道,“只是下官辖区有限,这个”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其中的未尽之意:   是啊, 他统共就管着一个县城罢了, 可那个任郎却有可能根本不是当地人!   这就难办了。   秦知县将知道的都交代了,这就要告辞。   晏骄忙道:“你这么过来,难保不会漏了行迹, 回去不会有危险吗?”   秦知县表情古怪的看着她和廖无言,再开口,语气就不是那么柔和了, “托诸位离间计的福,只怕那头已经猜出一二。”   晏骄谦虚的笑, “都是廖先生的功劳。”   廖无言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又看看差点吐血的秦知县,非常和气的道:“注意安全。”   秦知县自嘲一笑, 笑完之后也觉得自己的怨气来的没道理,“最初接到大人您的书信时,下官确实惶恐不安,可这几日已经想明白了。一来本官虽只是个芝麻绿豆官儿,可到底是正经在册的朝廷命官;二来或许他们知道庞大人有意插手后有所顾忌,反而不敢怎样了,左右下官性命该是无虞的。”   廖无言点点头,“贵宝眷也多加小心,待大人阅卷完毕,本官必然即刻上奏。”   秦知县笑道:“有劳大人,下官已将家人挪走,好歹当了几年县令,自家一亩三分地上藏几个人还是可以的。”   白宁忍不住道:“这么一来,你可就算是跟他们正式撕破脸了,即便这个案子破了,名声尽毁”   届时声名狼藉,自然没有什么前程可言了,之前他费尽心思求的东西岂不成了笑话?   秦知县叹了口气,旋即释然一笑,“事到如今,下官还有别的路可走么?且定国公的为人下官还是很钦佩的,之前昌平知府孟径庭犯下那般大的纰漏,如今虽被撵去两广,可不还是有个知府的名头吗?下官又不曾戕害人命,如今将功补过,最差也不过被贬为一介平民,可好歹不必再担惊受怕,就跟家人过些粗茶淡饭的太平日子罢了,以前又不是没过过。”   死咬现状,最终很可能跟张横等人一起死;   主动坦白,至少能保全家性命!   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翻盘的机会,只能放手一搏。   众人顿时哑然,难怪如此有恃无恐,合着是把退路都想明白了!   本以为一切顺利,谁知又过了几天,庞牧等人都阅完卷了,卫蓝竟还迟迟未归!   书信倒是没断了,这位十拿九稳的举人老爷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久违的兴奋和欢喜,“甚好,勿念……不出家门,不知天下之大、人才之广,往日之我便如井底之蛙……日夜畅谈,受益匪浅……”   一言以概之,就是孩子在外头开了眼界,玩儿野了,暂时还不想回来。   见廖无言没了笑模样,送信的人讪笑几声,又小声道:“卫公子特意吩咐小的回您一句,说您托付的事他都记在心上,正好这几日颇有文会,各省府州县的才子济济一堂,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   说的自然就是之前晏骄从玉容与方梨慧的书信中发现的那位“任郎”的诗词,之前晏骄和廖无言曾叫卫蓝借身份之便暗中查访。   廖先生对此只有一声冷哼。   方梨慧一案的内幕迄今为止也只有晏骄、庞牧、廖无言、齐远、图磬和白宁几人知晓,董夫人听不明白,也不问,只是觉得有趣,眼带笑意的抿着嘴儿乐。   晏骄和白宁偷笑,又没什么诚意的安慰道:“难为他还记得正事,先生素日只是推着他出去还不能够,如今自己想开了岂不正好?日后步入朝堂,为官做宰,怎能没有几个挚友相互扶持?”   话音未落,廖无言就高高扬起眉毛,加大了声音道:“他不回来正好,我倒耳根清净!”   说罢,转身就走,宽大的袖子在身后荡成一片气势汹汹的波浪。   这回,就连董夫人都撑不住笑了。   “瞧瞧,就这样的还做人师父,难不成他年轻时候没出去游学?一年半载杳无音信的时候多着呢!”董夫人笑道,又打赏了那传话人,“你就说师娘说的,乘兴而往自然要尽兴而归,叫他自便,就是有什么要紧事,托人捎话也便宜的很。”   传信的人见她这般和气,千恩万谢的去了,众人又说笑一回不提。   卫蓝前头二十多年过得压抑且悲苦,幸得遇恩师益友,渐渐转还,犹如脱胎换骨涅槃重生,这一出去当真是意气风发。   如今他接触的都是只差临门一脚就可摇身变为举人的饱学之士,大家交流起来越加顺畅,似他这般年轻俊才更是如鱼得水,几天下来,越发乐不思蜀。   等到进了九月下旬放榜,卫蓝得中都昌府头名举人,一时名声大噪,知府大人亲自接见,又回书院探望旧日师友,诸多文会应接不暇。   峻宁府众人本以为没准儿他就直接跟三五友人一起结伴进京,准备来年二月的春闱时,十月初八,卫蓝竟意外回来了。   见他神色有异,就连廖无言都意外了,“既然有文会,怎的不多在外住些日子?”   卫蓝看了他一眼,表情说不出的挣扎,犹豫了许久才问了个问题,“先生,之前您和晏姑娘让我找的那做诗人,可是犯了什么事?”   廖无言瞬间抓住重点,“你找到了?”   晏骄下意识站起来,喜出望外,“真找到了?”   卫蓝浑身紧绷,迟疑许久,这才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点了点头。   见众人都抢着要开口询问,卫蓝忙道:“可是,可是他实在是个内外兼修的温和君子,学生愿以性命担保,他绝非歹类!”   “荒唐!”廖无言当即黑了脸,“才认识几天?就值得你发这样的誓言!”   “可此事本也不是时间长短可计!”卫蓝急了,头一回逆着师父的意思来,“他是习庆府头名举人,生的仪表非凡,又内有锦绣,我曾与他多番交谈,才学尚在我之上,来年必在三鼎甲之内。试问这样的人,大好光景触手可及,又何苦自毁前程?”   这些日子,卫蓝一边与人交流学习,一边不着痕迹的寻找着那几首诗的主人。   大约在九月中旬,有一个行事风流的考生说似乎曾在某家妓馆见过类似的大作,但士人多好红袖添香的风雅韵事,尤其考试前后,每日出入青楼楚馆之人数不胜数,谁也说不准究竟是哪位留下的墨宝,却是无从查起。   卫蓝本以为这条线索就这么断了,谁成想转眼就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新近认识的人中,着实有几位交际广阔又家境富裕的,前几日便租了一处叫“万寿园”的赏菊圣地,在那里一连三日起了文会,周围几个府州县榜上有名的新晋举人老爷们几乎悉数到场。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作为都昌府榜首,卫蓝自然而然的就结识了其他几个府城的榜首,其中尤以习庆府榜首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三十少进士,想那科举一事何其艰难,多有人考到白发苍苍还没个功名在身上,可卫蓝和那位习庆府的头名举人竟都才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在一众平均三四十岁的举人之中尤其显眼。   有人钦慕他们的才华,却也有更多人酸涩难当,无形中就有些排挤。   除了谈论学问之外,卫蓝本也不大擅长网络人脉,又见那人虽沉默寡言,但风度翩翩,两个“同命相连”的举人老爷很自然就聊了起来。   谁知这一开口便惊着了,当真是棋逢对手一见如故。又聊了几句后,卫蓝更发现对方与自己一般是个孤儿,便更多了几分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那人也喜卫蓝谦和儒雅,自报家门,“在下祝溪,字灵光,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都是本届名人,字号之类早已各自知晓,可亲口说出时,意义自是不同。   两人当即约好接下来两天就不来了,左右无趣,还不如他们两个去登山赏景,然后尽情切磋来得痛快。   卫蓝欢喜不已,当即诗兴大发,现场挥毫泼墨写了一首诗赠给祝溪。   那祝溪被他勾的技痒,也以同样的格律回了一首,只这一下,卫蓝就险些失态……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装裱好了卷纸,小心铺到桌上,有些艰难的对众人说:“字迹截然不同,但不管是遣词造句还是用典的习惯,我都可以肯定与之前那几首诗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就太内行了,众人看了一回,只觉这首诗极其精妙,绞尽脑汁夸了一回,然后便齐齐仰头,眼巴巴看向此道权威廖无言。   廖无言半晌没说话,估计心情也是有点复杂,“更改字迹不是什么难事,可才学却是多年日积月累才有的,这一点做不得假。”   众人:“……”   更改字迹真的好难啊!   过了会儿,廖无言又想起一事,问:“他说他叫祝溪?”   卫蓝点头,“正是,习庆府人士。”   庞牧皱眉,“这就不对了,但凡能取得功名的,身家必然清白,绝对做不得假。可之前方梨慧却说自己的情郎是个姓任的贱籍?”   白宁张了张嘴,只觉得口舌发干,都有点不忍心说自己的想法了,“难道,难道是这个祝溪故意骗她?”   “不可能。”晏骄、廖无言和庞牧瞬间起了三重唱。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固然世间多骗子,可谁不是把自己往好了说?就算扮可怜,也不至于这么可怜吧?要知道方梨慧可是个正经闺秀,正常情况下听说男方这种身世,最大的可能便是避如蛇蝎。   白宁不死心,“也许这一切都是圈套,是这个祝溪与方封、闵行勇等人里应外合?”   晏骄一怔,一颗心瞬间跌至谷底,凉的透彻,不禁喃喃道:“如果真那样的话,方梨慧也未免太可怜。”   谁知下一刻,庞牧就把手按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哑然失笑,廖无言和图磬也都差不多的表情。   “你们想太多了,世间女子实在少有你们这样刚烈自强的。”庞牧收了笑意,淡淡道,“方梨慧不过一个闺阁女孩儿,又是那样刻板的家族,一个孝字压下来便足以叫她万劫不复。若方封果然要拿她做敲门砖,法子多得是,何须兜这么大的弯子,平白多了把柄给人?”   晏骄和白宁对视一眼,也对哦。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任郎究竟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祝溪?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98章   关于祝溪身份转变的方式和动机, 现在主要有两种猜测:   一个是他利用了方梨慧,私底下怂恿对方帮自己疏通关系;   但这点破绽太多, 方封和张横等人的反应先就说不通。   第二种, 也是大家都比较倾向的, 则是祝溪本人对方梨慧的决心和行为并不知情,只是后来又通过某种方法实现了身份转变。   白宁对本案的关注一度超过晏骄本人, 听了大家的推论之后简直要蹦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方梨慧岂不是白死了?”   见她急赤白脸的样子,图磬出声安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等咱们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将歹人尽数绳之以法, 也好告慰她在天之灵。”   白宁皱了皱鼻子,提起拳头朝空气中打了一下,怏怏道:“好好一个姑娘死的不明不白, 哪里能不想?”   说罢,她突然又闷闷道:“跟我同岁呢,若是活着……”   这些日子, 她时常在想,如果自己是方梨慧, 死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   但她至少有疼爱自己的亲朋好友,会有人难过,会有人不计代价替自己奔走……但方梨慧, 可能什么都没有。   她就那么孤孤单单的,死了,甚至无人敢提及。   如果不是碰见晏骄这个执着的傻子,多管闲事的傻子,那个可怜的姑娘悲苦而短暂的一生也不过就这么沉没罢了。   图磬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聊作安慰。   晏骄看了看这对璧人,又忍不住想,如果方梨慧真的能与祝溪在一起,是不是世上又多一对神仙眷侣?   “想什么呢?”右手边的庞牧转过脸来看她。   “没什么,”晏骄摇摇头,又问,“咱们要抓祝溪吗?”   “不好办,须得谨慎行事。”说起这事儿,庞牧也有些头痛。   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证据啊。祝溪的身份户籍都是合法的,清清白白,仅凭几个人的猜测就想拉一位风头正劲的举人老爷下水?一个闹不好得罪的就是全天下的文人,到时候若有人从中作梗,挑起朝廷上的文武纷争也不是不可能……   难,太难了,就算他是定国公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啊。   “人死了两年多了,”庞牧忽然问道,“验尸还能有结果吗?”   根据县令秦青交代,方梨慧是被虐杀致死,可那些伤痕大多停留在皮肉上,时隔两年,怕是都烂完了吧?   “不好说,单看闵行勇用了些什么手段,”晏骄想了下,“还得真正解剖后才能知道。”   案发地点在画舫,不能排除方梨慧被水呛死的可能,而这个年代又没办法做液体成分分析,真是急死个人。   所以难就难在这里,单靠秦青的证词并不足以定罪,而最关键的是,他们急需的物证也几乎消失殆尽。   庞牧缓缓吐出一口气,“还得找人。”   在验尸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贸然要求方家开棺验尸,万一没有确切结果,这桩案子将永远被就此尘封不说,他们这群人也很有可能搭进去。   晏骄对此深有同感。   古代科技贫瘠,破案基本上全靠经验和天分,这个案子又横跨两年之久,本来能留下的线索就不多,更何况对手还提前清理过了,叫人很有种无处下手的窘迫感。   庞牧想了下,“这么着吧,分三条路走,头一个还是联合秦青继续找寻那个仵作苏本的下落;再者,查一查这个祝溪的底细,看能不能找到街坊四邻和亲朋好友什么的,叫他们认人。还有,青楼妓院那边也不能放松,继续查,着重看是否有被没入贱籍的官宦和读书人家。”   妓院那种地方可谓藏污纳垢之所,别说读书了,怕是正经读书识字的也没几个。而那位任郎却如此才华横溢,想来实在匪夷所思,若无特殊缘故却哪里解释的通?   齐远听后咋舌不已,“大人,这不大好办啊,哪怕将搜查重点放在习庆府内,可府城加上各个州县,光是数得上的青楼说不得就得几百,这不就是大海捞针么?”   廖无言忽然出声道:“却也不必这样麻烦,若果然抄家削籍,非大案不能够。且青楼女子生育少之又少,约莫是带着孩子一并过来的……数日前我已手书一封与我师伯,正好顺便探探闵行忠兄弟二人的情况。”   话音刚落,就见庞牧等人齐齐变色,神色之尴尬复杂难以言表。   庞牧干笑一声,“这个,这种琐碎小事,就不必麻烦他老人家了吧?”   图磬和齐远纷纷点头,满脸的干劲十足,仿佛刚才抱怨难找的人不是他们似的,“是啊是啊,既然大海里有针,咱们自己捞也就是了,何必再叨扰他老人家……”   廖无言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们,“放心吧,师伯不会巴巴儿跑这么老远来打人。”   庞牧三人齐齐干笑,打着哈哈道:“瞧先生说的这是甚么话,我们断断没有那个意思。”   廖无言挑眉欣赏了一会儿他们的窘态,点点头,“是么,之前我与师伯说起日常琐事,他还对晏姑娘颇多赞赏,直言想见一见。如今考试已毕,天气渐渐爽朗,不如就叫他老人家来这里逛逛也是好的。”   三人组:“……”   只有晏骄受宠若惊,“啊,您跟师伯说起过我?”   话说廖先生的师伯是哪位?   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必也非凡人。   在晏骄印象中,这三个人可谓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直接把天捅下来,像现在这样集体缩成鹌鹑的场景真是见所未见。   晏骄偷偷往左挪了挪,朝一个劲儿憋笑的白宁勾了勾手指,低声问道:“廖先生的师伯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宁凑过来,小声说:“是刑部尚书邵离渊,老爷子人品高洁,为人方正,是少有的三朝元老,今年都六十多了还精神得很,骂起人来三里开外都听得见。”   晏骄下意识得回想起廖无言舌战群儒时的身姿:“……果然是一脉相承。”   白宁吭哧吭哧笑了几声,又道:“他老人家生了几个儿子,收了几个弟子都不中意,当年就跟师弟抢廖先生来着,可惜没抢过。”   晏骄默默开始脑补画面:两个头发花白的朝廷官员对骂……   “这也罢了,好歹都是一家,每天能见着也不错,”白宁道,“可惜廖先生一门心思跟着庞大哥,正经的官也不做了就背着包袱偷偷跑去边关,直气的老爷子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阵子见天的写了信骂,也就是后来战事吃紧,书信不通才断了……四年前雅音他们凯旋回京,结果老爷子提前得到消息,直接杀去驿站,当着全营将士的面儿给他们骂的狗血淋头……”   晏骄:“……”老爷子是个狼人。   她不由得饱含同情的看了庞牧等人一眼:该!   好好的一个小辈,说不定师门还等着廖先生继承呢,结果就给你们几个拐去边关,九死一生,换了我,我也骂。   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京城就来信了,廖无言当场拆开,一目十行看完就笑,直接丢给庞牧,“给你们的。”   庞牧一张脸皱巴成苦瓜,心道峻宁府距离京城也不过二十日,走官道就更快了,约莫日后缺什么都缺不了骂。   因年代久远,卷宗查阅起来十分麻烦,廖无言暂时又不希望叫外人知道,邵老爷子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一时心气不顺,想起来就又酣畅淋漓的骂了一回,命人连夜送出。   图磬被逼着看了一遍,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小声嘟囔,“这还没查出个什么来的……合着是纯骂来的。”   饶是案情沉重,晏骄和白宁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三个大男人强烈的幽怨视线都止不住。   “哎呀行啦,”晏骄拍拍庞牧的肩膀,“老人家性格直爽了点,说几句就说几句吧,反正你们也不会少块肉。”   庞牧瞪眼,“我倒宁肯他打我一顿。”   晏骄失笑,伸出手指搔搔他的下巴,“知道你们辛苦,前阵子监考也没捞着吃好的,这会儿的螃蟹也都不肥了,要不给你们烤头猪补补?”   庞牧哼哼几声,突然想起来好像前儿她逗弄外头的野猫时也是这么干的,顿时又黑了脸。   齐远小声哼哼,“都说吃啥补啥,那你弄头猪来算啥事儿?”   晏骄呵呵冷笑,“行,下回给你炖个人。”   齐远明知这不可能,可还是本能的打了个哆嗦:“……不,不必了。”   众人本以为晏骄在说笑,可等她真的叫人去市场买了一头小乳猪来杀了放血时,这才明白这姑娘玩真的。   “真烤猪啊!”白宁还是头一回亲眼见人收拾猪,习惯性凑上来看,“哎呀,这血我替你倒了?”   “可不能倒,猪血好吃的!”晏骄赶紧拦住她,“韭菜炒猪血,血肠、血豆腐的,不仅对身体好,口味也很不错呢。”   白宁听得直咧嘴,才要说话,就见对方笑眯眯道:“之前没吃过毛血旺?鸭血粉丝汤?我可记得你加了两回饭。”   白宁嘴角一抽,还真是。   不过吃的时候谁能想到做好之前这么恶心啊!厨师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晏骄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杀气腾腾的在猪身上穿来穿去,不断折射出一道道雪白光亮,好似闲庭信步般轻松。最后整副猪内脏都被掏空了,可除了最初破开的口子之外,竟没有一点儿多余的损伤,扎扎实实演绎了何谓游刃有余。   她麻利的将内脏分门别类放好了,又指挥着小厨房的人清洗干净,一边麻利的在猪身上浓浓的刷着酱料,一边掰着指头给白宁数,馋的她口水直流,“溜肥肠,夫妻肺片,炒肝……”   烤乳猪的猪很小,统共也才十来斤的样子,能用的下水就更少了,得好好计划一下。   两天后就立冬了,腊肉腊肠、风干鸡鸭之类的也该提上日程了。   白宁眼睁睁看她轻描淡写的处理了一头猪,隐约有种恶心、恐惧和亢奋刺激交杂的情绪,心想古人说的庖丁解牛只怕就是这样了。   晏姐姐要是不做仵作、不当厨子,说不得也是个当刺客的好手……   小猪肉嫩且薄,前前后后忙活一个时辰也就得了。   却见外皮红棕油亮,咔嚓一刀下去好似破了壳子,滚滚浓香争先恐后的蹿出,在日益冷冽的空气中越发鲜明。   抬猪的事儿压根不必晏骄操心,庞牧几人早就挤在门口摩拳擦掌,只待一声令下就要上手。   “大人!”专业跑腿儿林平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时,看见的就是一群上司围着一只猪,齐齐转脸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场面。   他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哆嗦,总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烤乳猪……   见是林平,众人非常默契的开始祈祷:千万别又是死人了。   大概是老天感受到了他们的不易:林平带回的是关于祝溪身份的消息。   “祝溪是个弃婴,当年被城外一个老木匠收养了。那个木匠原是个做棺材的哑巴,早年生了一场大病,面容全毁,半边脸瘫着,平时就用一件黑袍子从头包到脚。他性情古怪,自己住在破庙里,在前头院子里种菜、养鸡,也不必外出采买。平时谁家想要棺材了,就站在庙门口喊一声,放下钱,几天后再来取时,棺材就放在外面空地上了。这么多年下来,谁也说不好他长得什么样子。”   林平停下喘气的功夫,齐远就急急忙忙插嘴道:“哑巴不要紧啊,认人还不是点头摇头的事儿?”   “这恐怕不行。”林平为难道。   “为啥不行?”齐远问。   林平眨眨眼,“老木匠七年前就死了。”   齐远憋了半天,“下回说话别大喘气。”   果然还是他娘的有人死了……   林平无奈的点了点头,继续道:“祝溪也是从小就胡乱活,脏兮兮的,头发从来不梳,偶尔客人来碰上了,也是泥猴一只,看不清模样。没人在意他们爷俩叫什么,平时说起来只道老棺材、小棺材……他的手艺不成,老木匠死后只做了几回活儿就砸了招牌,渐渐地,没了买棺材的人,大家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算起来,最后见过他的人也是在小十年前了,本来就看不出模样,如今长大了,更别提认人了。”林平沮丧地说。   “那个老木匠读书识字么?”晏骄忙问。   林平就笑了,“瞧姑娘这话说的,若他果然有那个本事,还做什么棺材啊。”   晏骄一怔,“也是。”   这可不是几乎没有文盲的现代社会,普通百姓家不识字的还多的是呢,更何况一个哑巴木匠?   如此一来,基本就能确定现在的举人祝溪并非原来的“小棺材”。   那么,原来的“小棺材”去哪儿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众人都下意识看向庞牧。   庞牧沉吟片刻,举手提刀,连皮带肉切下一大块肥嫩的烤肉,放到晏骄盘子里。   “咱们也办个文会。”   作者有话要说:  PS,下一章有点难过。   pps,为防止大家有疑问,我先自己说说这个师伯为啥现在才出现。   首先,本案一开始涉及的只是地方官员和前任官员,也就是如今的老百姓,不可能也没必要直接要求中央援助。   第二,师伯是刑部尚书,且不说前半段查那几个地方小官专业不对口,就是这个案件严重程度,也不足以上报。就好比现代社会,某省会发生了一起几乎没有什么证据可言的命案,然后省长的第一反应就是捅给中央的公安部?师伯先就能把主角一群人骂死了信不信?   地方案件肯定是要一级一级往上来的,自己能解决的不可能直接浪费中央力量,要么案件性质极度恶劣,影响极度广泛,瞬间在百姓中引发惶恐和信息爆炸的,地方无力遮掩,甚至无法解决,或是遇到阻碍的,就像现在廖先生这样,寻求长辈兼上司的侧面帮助或是后期直接介入才顺理成章…… 第99章   三天后, 邵离渊来信,谁也没敢拆。   厚厚的一封, 想也知道里头肯定有线索, 众人俱都心痒难耐, 然而……怕挨骂。   最后还是啼笑皆非的廖无言亲自上阵,抖开之后挑了挑眉, 转手递给翘首以盼的庞牧等人,“是结果。”   庞牧巴不得一声儿, 满心欢喜双手接过,定睛一看,开篇第一句就是:“一群混账小子!”   众人:“……”   晏骄:“……噗!”   庞牧面色尴尬,“老爷子也忒记仇, 这叫人怎么看?”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邵离渊明显知道这几个人的德行,这次用了新方法:把骂人的话拆开了,掺杂在结果内均匀分布, 想躲都没法儿躲。   什么“你们这些混账办事还算勤勉,十五年前曾有一起震动朝野的大案,估计姓庞的傻子还在边关吃沙, 自然记不得……”   晏骄和白宁笑作一团,流着眼泪替他们看完了书信。   大约在十五年前, 战事正酣,朝廷几次三番调拨粮草,前线依旧频频告急。有人觉察出猫腻, 冒死一查,发现竟是几位大臣联手盘剥。   先帝震怒,当真浮尸漂橹,一口气将为首几位官员抄没家产、阖家问斩。   据说那几天刽子手的刀都砍的卷了刃,流出来的血染红了方圆几里,砍下来的人头堆成一座小山,浓烈的血腥气熏得野狗都不敢靠近。   直到今天,那个地方还无人居住,被唤做荒坡,听说夜里时常能听见鬼哭声。   大案之下,必有牵连,当时先帝决意杀鸡儆猴,就此遏制住贪腐之风,许多放在平时只需流放或是贬黜的,那一次也都直接砍了。   有一名姓任的官员,原本只是个办事勤勉的小官,丝毫不知内情。奈何上官犯案,他不过听命办事,却在无意中成了从犯,也被砍了。   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任家只杀了他一个,剩下的家眷中成年男子充军,女眷和幼童一律没为官妓,发往各处妓院。   那官员的发妻和年仅九岁的幼子任泽,就栖身在习庆府的天香楼。   “这天香楼是个怎么样的所在?”白宁问道。   林平道:“前些时候我们倒也暗中查看过这天香楼,听说当年还是一位京城来的歌姬所创,虽说是青楼,但更似乐坊,乃是以乐妓、歌姬成名的。不少文人也都爱去,亲自为里头的人谱写歌词,称为风雅。”   文人与风尘女子的搭配由来已久,算是相互利用两得利。   前者可以使自己的大作广为流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传到达官显贵的耳中,通过这种方法一战成名的文人不在少数。   而妓女之间的竞争往往也很激烈,毕竟花无百日红,再美的皮囊也有衰老的一天,可若能有绝佳词曲加持,风光的日子总能延续的久一些。   若是其中一方发达,说不得也能沾个光……   “任泽还在天香楼?”图磬问道。   林平明白他的意思,“天香楼没报失踪或身亡,过去两年衙门也没查出人口缺失,所以天香楼内现在应该还有一个任泽。”   ——   “之前未曾同你说过,”卫蓝神色复杂道,“恩师姓廖,字寂,现任峻宁府通判,他一直都想见见你。”   祝溪微微垂了眼睫,片刻后抬眼看他,轻笑道:“不曾想你师出名门,倒是我孟浪了。”   卫蓝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听了这话慌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不便言说。”   他知道廖无言在众学子心目中的地位,若是一开始说了,必然会吸引一群别有用心的,又哪里能专心做学问、用心交朋友?   何况祝溪又是个孤儿,听闻全是自学成才,他就更不好意思说了。   阴差阳错,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祝溪笑笑,“无妨,能得廖先生青睐,本是我三生有幸。”   卫蓝心中直如有一把火在烧,既希望本案能尽快查清,却又直觉祝溪必然牵涉其中,不希望他去,当即口舌紧绷,结结巴巴的问:“你,你真肯去赴宴?”   祝溪反倒比他大方,笑着反问:“有何不可?你我相识一场,理应拜会彼此师长,若我有,也该请你一回。”   若我有,就好了。   十月十三,黄道吉日,诸事大吉,峻宁知府大开宴席,遍请峻宁府和附近州府的知名举子。   廖无言露面,亲自勉励了这群未来的国之栋梁,引得众人激荡不已,纷纷泪洒当场,恨不得连爹妈是谁都忘了。   晏骄看的感慨不已,心道这位要是一时想不开走错了路,必然也是传销界、洗脑行的一位传奇鬼才。   酒过三巡,卫蓝亲自引着祝溪去见廖无言和庞牧。   庞牧打量他几回,见他身材挺拔、仪表堂堂,端的有龙章凤姿,不由点头赞道:“果然名不虚传。”   祝溪忙道不敢,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礼仪十分周全。   廖无言在心中暗叹一回,认真考教了学问,心情越发复杂,“你很好,不知师承何处?”   祝溪垂首行礼,“家贫无以学,不过偷偷去私塾外面听讲罢了。”   廖无言盯着他的发心看了许久,“你天分之高,实属罕见,万望修正自身,秉持君子之名,行君子之事。”   祝溪躬身作揖,瞧不出什么异样,“谢大人教诲。”   廖无言又看了他几眼,摆摆手,对庞牧道:“枯坐无趣,不如赏些歌舞。”   这里是个四面环水的回字形所在,庞牧等人端坐主席,正中一个四方舞台,周围则是可以摆宴的宽敞回廊,那些举子们便都分散坐在对面和左右两侧。   不多时,丝竹声起,两排穿红着绿的歌姬、舞女从两侧连廊翩然上台,俱都带着面纱,越发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众人才转了个圈,便朝主席这边盈盈下拜。   刚还泰然自若的祝溪看清中间抱着琵琶那人时,脸上血色瞬间褪的干干净净。   而那人也很快发现了祝溪,双眼圆睁,整个人僵在当场,若非旁边乐妓拉扯,只怕都要忘了起身。   一时乐声起,中间那名抱琵琶的乐妓却渐渐红了眼眶,滴下泪来,引得一众举子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这大好日子,实在令人不快,”庞牧的声音悠悠响起,“不如将人拖出去砍了,任泽,你以为如何?”   神情恍惚的祝溪才要本能的开口说不可,突然脑中警铃大震,身上刷的出了一层冷汗。   坏了。   庞牧一双虎目笔直看过来,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他落荒而逃,“任泽,生母在前,不敢相认么?”   祝溪脑中轰然炸开一片,周围一切喧嚣仿佛都离他远去,只听一个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道:“大人怕是认错人了。”   “认没认错,没人比你更清楚。”   祝溪沉默片刻,忽然笑着行了一礼,眼中满是讥诮,“大人英名在外,断案如神,想必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更明白,做事要讲证据。”   他这绵里藏针的回击令众人哑然。   丝竹声兀自回荡在耳边,举子们正推杯换盏,吟诗作对渐入佳境,这里却安静的吓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庞牧又问道:“听闻方家有一才女,闺名梨慧,你可识得她?”   祝溪刷的抬头看过来,从容的笑荡然无存,眼中急剧翻滚着包含了愤怒、震惊和痛苦的复杂情绪。   “若她还在世,本官倒是可以替你们保个大媒,郎才女貌,也算一段佳话。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她早在两年前就死了。”庞牧面无表情的说着残忍的话,“她死的很惨。据说下葬时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皮好肉……”   他每说一句,祝溪的拳头就攥紧一点,最后犹如无法承受一般,浑身颤抖。   “学生,学生胆小如鼠,”他面无人色语速飞快道,“听了这些只觉头晕目眩,就不留在这里败兴了,学生告辞,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罢,转身就走。   “子澈!”卫蓝拔腿去追,走了几步就被廖无言叫住,急得直跺脚,“先生!”   廖无言皱眉不语,还是庞牧朝他一摆手,“去吧。”   卫蓝如蒙大赦,一揖到地,飞奔而去。   见廖无言面露不虞,庞牧叹道:“青空是个实诚孩子,叫他对好友撒谎已十分难受,如今再不许他去,岂非叫他抱憾终身?”   之前卫蓝中了秀才,廖无言就亲自替他赐了字,青空,乃是愿他余生晴空万里无忧烦的意思。   廖无言烦躁道:“君子以诚相待,他身份不清,动机不明,算什么好友!”   ——   那边祝溪疾走如飞,卫蓝在后面追了许久,若非仗着路熟,早给他跑了。   “子澈!你且,你且稍住,我有话说!”   久追不上的卫蓝崩溃大喊,下一刻见祝溪竟真的停在一颗大松树旁边,不由喜出望外,再次加快脚步。   “君子立于世,”祝溪忽幽幽道,“当如这青松苍翠,雪压不折,此生不改。”   说着,他转过脸来,看向卫蓝,凄然一笑,“青空,我非君子。”   卫蓝几乎忘了喘气,只觉得他笑容中藏着无数悲伤,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   “我,我也非君子,”卫蓝急急忙忙道,“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同你说。”   祝溪微怔,眼底飞快的划过一抹温暖,不过马上就隐匿不见了。   谁也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压抑多年的苦楚在胸腔内剧烈翻腾,祝溪狠狠喘了几口气,突然想要一吐为快。   “我四岁启蒙,自幼饱读诗书,才学见识胜过那些迂人千百倍!却没人肯给我一个机会!”   “青空,你知道么,我连与人争抢的机会都没有!”   “天道不公,赐我红颜知己,却又狠心收回!我不知她在暗中替我奔走……我欲为她讨个公道,却被打的几天下不得床……”   “许是老天也为自己的不公感到羞耻,这才施舍一般给了我一线生机……青空啊青空,只要一个月,只要早一个月,她就不会死!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便是爬,也要爬到圣人面前,摆出铁证,叫他们还我一个公道!” 第100章   一曲毕, 庞牧叫了祝溪的母亲,现已化名烟峦的歌姬上前。   外头举子们皆以为是烟峦弹的曲子合了知府大人的口味, 要打赏, 殊不知前头几个人进行的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谈话。   庞牧念了那位姓任官员的名字, “你是他的遗孀?”   烟峦跪在地上,闻言双手紧了紧, 将头又低了几分,“是。”   她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眉梢眼角明显带了皱纹,但出众的气质和优雅的举止很容易就叫人忽视掉她的年龄。   “听闻还有一位小公子,”庞牧似乎只是随口问起,“文采斐然, 何不叫他上前来?”   不光烟峦, 下头跪的天香楼诸人都有了点细微的动作,垂下去的头颅间飞快的进行了某种交流。   “大人初来乍到,隔得又远, 必然是被人糊弄了,”天香楼的老鸨兰姨忙赔笑道,“那孩子来的路上就一直烧着, 养了几年,很有点儿缺心眼儿。他人都傻了, 只能在后头做点卖力气的活儿,不白吃饭罢了。”   “大胆,”小五出言呵斥道, “大人问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兰姨面上讪讪的,又瞧了烟峦一眼,一咬牙,还要张口,却被小五斜眼一瞪,当即抖了抖,抹着汗跪了回去。   不多时,竟真有几个侍卫从后头提了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来。   他木木呆呆的被按到地上,睁着两只眼睛茫然四顾,看到兰姨和烟峦之后就吃吃笑起来,“兰,兰姨,娘!”   兰姨又朝庞牧等人讪笑,“奴刚才说了的……叫诸位大人见笑了。”   齐远突然走上前去,蹲在那“任泽”跟前,与他对视许久,直看到他瑟瑟发抖。   “虽说龙生九子各不同,但这跟亲娘浑然没有一点儿相像的,我也是头一回见。”   他似笑非笑的视线在天香楼众人身上来回打转,忽又开口,“说起来,反倒是那位习庆府的祝溪祝举人,反倒与夫人有五分相似。”   烟峦面不改色的磕了个头,“大人说笑了,奴是个下九流的歌姬,如何敢与举人老爷相提并论?啊!”   “大人!”兰姨惊呼出声,想上前帮忙却被几个侍卫拦住。   齐远忽然弯下腰,在烟峦耳边低声道:“我们都知道祝溪是你的儿子,偷梁换柱冒名顶替可是抄家灭族的欺君之罪,纵使你如今抄无可抄,但帮你们母子一起瞒天过海的天香楼也脱不了干系。”   烟峦浑身颤抖,鬓发间渐渐渗出冷汗来,可还是咬牙坚持道:“大人在说什么,奴实在听不懂。”   齐远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从背后朝庞牧轻轻摆了摆手。   周围突然变得很静,只隐约听见秋风扫过,拂动廊檐下悬挂着的铜铃,发出一声又一声悠长的低响。这铃声合着四面举子们的高谈阔论,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烟峦面上平静,可谁也不知道她腔子里的心跳的飞快,她怕,怕的要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上头的知府大人闲谈一般道:“明年就是太后五十整寿,圣人是个孝子,说不得要大赦天下给太后积福。”   烟峦脑壳嗡的一声,本能的抬头望去,双唇颤抖,“大赦天下?!”   庞牧轻轻嗯了声,冲她和气一笑,“夫人弹得一手好琵琶,来日与儿子重归良籍,也不怕过不得日子。待到那时,给他好生娶一方本分能干的媳妇,生个……”   直到被带出去,烟峦和兰姨等天香楼众人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至于庞牧后面又说了什么,几乎没人听得进去。   晏骄有些不忍心,低声去问庞牧,“真的能大赦天下?”   庞牧点点头,又摇摇头,“大赦天下是肯定的,但仅限于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等比较轻微的案情。任家牵涉的是军需的案子,情况特殊,一般来说不可能得赦。”   若连贪墨军饷,害死诸多保家卫国的将士的相关人员都能得到赦免,必然引发大乱,哪个当权者也不会傻到做这种动摇根基的事。   晏骄傻了眼,“那你方才是?”   庞牧嗯了声,“兵不厌诈,那天香楼上下必然知情,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缘故,全都选择隐瞒。无奈之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诈他一诈。”   听他这么说,晏骄心中端的五味陈杂。   她既庆幸祝溪不会面临更深一层的窘状,却又替这些无辜的家眷感到悲伤,因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当家人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这场文会本就“动机不纯”,晏骄等人根本无心饮食,送走了一干兴尽而归的举人们之后,众人这才感觉到了迟来的饥饿。   庞牧叫了厨子来,问他后厨还有什么可吃的。   厨子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宴会下来,几位老爷竟还饿着,当即惶恐道:“大人没提前吩咐,小的们便按照惯例来的,如今天色已晚,又没处采买,后头哪儿还有多少吃的?不过些个青菜豆腐、猪肉并大半头生驴还没做,真要准备的话,说不得要一二个时辰,只是到底上不得台面。”   对这些举人而言,参加宴会不仅意味着拓展交际,为将来为官做宰铺路,更实际的还是为自己和家人改善生活:   读书是很费钱的事,除非家境优渥者,否则这么多年熬下来都得勒紧裤腰带,时不时敞开肚皮喝喝西北风。所以大禄朝也跟之前许多朝代一样,非常鼓励参加宴会的宾客们将没动过或是没吃完的菜肴、点心带回家去。   世风如此,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很好地贯彻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将上来的好些精致菜肴并大块肉食提前收了起来,准备带回去与家人一并分享……   这就直接导致宴会过后的桌面干净的犹如蝗虫过境,连带着不少器皿也被借走,估计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有去无回。   一听还要过大半天才能吃饭,庞牧的肚子就要叫破天,“不用那么麻烦,随便煮碗面就行。”   然而主厨是个非常有追求的人,“那怎么行?”   此时此刻,众人是真心怀念起行伍中那些一言不合就地起灶,不消片刻就能炖出一大锅猪食来的军中伙夫了。   虽然难吃,好歹能快速填饱肚皮啊。   “行了,”晏骄笑笑,主动挽起袖子,开始迅速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你这就去做些面条来。你这就去将驴肉切片,越薄越好。你去按照一斤豆腐三个鸡蛋的配比捏碎了混合到一起……我的随身行囊内有两个红白罐子,里头是火锅底料,你去取了来,顺便拿两口锅。”   主厨也是听过她的巧手名声的,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多言,走了两步又扭头跟她确认,“随身行囊,就是那个您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银色箱子?”   现场先是一片死寂,继而就听众人大惊失色的齐声大喊起来:“不是!”   再三交代了到底是哪个行囊之后,众人长长的松了口气,现场顿时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氛围:要了命了,差点出大事!   晏骄想起来东边似乎有一片池塘,里头残荷遍布,当即笑道:“醋溜藕片很是清爽开胃,谁去捞两截莲藕上来?”   谁也不愿意干等,晏骄话音未落,众人便纷纷自告奋勇你争我抢的去了,“我我我!”   白宁兴冲冲撵走了庄子上的烧火丫头,毛遂自荐的要给晏骄烧火,结果三把柴火下去,就在一众厨子的惊呼声中烫了人生中第一个刘海。   晏骄笑的前仰后合震天响,差点把刚做好的鸡蛋豆腐丸子扣到地上,连忙唤了图磬进来,“赶紧把人带走,别把厨房烧了。”   白宁欲哭无泪的摸着自己卷卷的额发,嗅着萦绕鼻端的焦糊味,带着哭腔说:“雅音,我头发烧了!”   不就是个烧火吗?她之前看小金小银她们做的挺简单的啊,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一个劲儿的往灶台外头冒火苗?   图磬板着脸观察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羞又气的白宁追着他打了半个院子。   还别说,挺像西边那些白皮卷毛的蛮子……   有了一群帮手后,晏骄做菜的速度明显飚起来,很快就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饭:   红白汤驴肉火锅,另有包括鸡蛋豆腐丸子在内的七、八种配菜,并一道醋溜藕片,主食就是面条。   火锅尾声时用汇聚了多种食材美味的汤汁下一把手擀面,那滋味儿,简直绝了!   主厨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些被他看不上的零碎食材眨眼间变成一桌珍馐,整个人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冲击,再看晏骄时,就不自觉带上了敬畏:   这真是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啊!   满腹心事的卫蓝目送祝溪离去,自己又在矗立在寒风中对着大松树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身心俱疲的回来,然后一推门就发现众人正围着大桌,热热闹闹的涮火锅。   里面水汽弥漫,充满了欢声笑语,仿佛一直压在大家身上的悬案不曾存在过一般。   咕噜一声腹鸣穿透重重夜幕和氤氲的蒸汽,引得众人纷纷回头,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哦,难怪碗筷多了一副,感情是少了一个人!   果然大冷天的就是不能挨饿,连带着脑子都不好使了。   不知是谁喊了声,如梦方醒的卫蓝在众人的欢迎声中落座,看着眼前咕嘟冒泡的火锅,苦涩的笑,“我,我实在没有胃口。”   话音未落,齐远就已经给他夹了满满一大筷子香喷喷的驴肉来,还很周到的帮忙按到用麻汁、香菜叶、胡椒、辣椒面等精心调配的蘸料中翻了几下,“你说啥?”   “咕噜~!”   浓烈的香气疯狂袭击着卫蓝的脸,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的他沉默着摇了摇头,拿起筷子,狠狠吃了一大口。   真香。   果然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本来天气冷了之后饭量就大,一群人劳心劳力的折腾了大半天,这会儿都饿狠了,谁也顾不上多说,只是埋头扒饭。   直到下去约莫四分之一头驴和小半盆丸子,大家这才放慢了速度,也有空问卫蓝的结果了。   卫蓝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驴肉卷,言简意赅的将祝溪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问庞牧,“大人,您有法子吗?”   庞牧搓了搓手,来了兴致,“他说自己有铁证?你知道是什么吗?”   卫蓝摇头,“我问来着,他不说,只道这是他最后的筹码,谁都不会告诉的。我瞧不像是说谎。”   作为方梨慧的隐形心上人,祝溪很可能是除去参与者们之外第一个知道方梨慧遇害的,既然他都敢直接找到秦知县击鼓鸣冤,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私底下收集证据也是有的。   不过那几家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人有权,又占据先机,祝溪手里到底攥着什么证据呢?   庞牧啧了声,又往嘴里塞了一大筷子驴肉,拧眉道:“告御状并非他想的那么容易。”   事情毕竟牵扯到三名在任官员,其中一位更高居吏部侍郎,祝溪的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但凡有一点纰漏给人抓住了,他就要被反告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   至于什么欺君的,后果更是严重。   齐远就道:“天青,要不你跟他说说,叫他跟咱们合作,两边联手,别说什么吏部侍郎了,哪怕是个尚书也能给他弄的死死的。”   “我一开始就说了呀,”卫蓝也急得不行,“可他似乎被伤透了心,话里话外的官官相护,什么一丘之貉的。”   图磬点头,“这也难怪。”   心上人是被几个官员一起害死的;自己伸冤不成,也是被官员打回来的……   庞牧想了一会儿,“等会儿吃完饭我亲自写一封信,你明天就送给他。”   卫蓝连忙点头,又感激的做了个揖。   庞牧并不在意,又转头看向图磬,“秦青那边怎么说来着?”   图磬道:“苏本还没有下落,他知道晏姑娘记挂玉容姑娘的安危,原本打算叫自己的女儿秦云去看看。奈何张家已经认定他叛变,戒备的很,秦云白走了一遭,连玉容的小院门都没进去。”   “后来这位秦姑娘也不知怎么说动了王佩,后者甚至还叫自己家的女医官扮做随身嬷嬷,借机诊了一回脉,直道那玉容性命无忧,只是被下了药,每日只是昏睡,偶尔清醒时也是有气无力迷迷瞪瞪的,眼见着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众人闻言都松了口气,晏骄追问道:“那药对人体有害么?”   “是药三分毒,要说一点儿害处没有那是骗人的,”图磬诚恳道,“停了药之后慢慢调理也就是了。”   ——   晏骄虽然不知道庞牧给祝溪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但三天后,祝溪真的主动登门了。   短短数日,他就憔悴许多,越发像是冬日寒风里摇曳的一竿翠竹。   他没抢着开口,庞牧也不着急催:既然人都自己来了,还怕他再沉默着回去吗?   祝溪端着茶盏,怔怔盯着微微晃动的水面看了许久,声音干涩道:“大赦天下什么的,是大人信口胡诌的吧?”   庞牧毫不避讳的点点头,“不错,你很聪明。”   祝溪肯说这个就相当于已经从侧面承认与烟峦的母子关系,不然一位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举人老爷,又如何会与一名上了年纪的歌姬有联系?   祝溪嗤笑一声,“这样也好,免得我再做一回无用功。”   说着,他捏了捏手中的薄胎茶盏,声音微微发颤,“大人在信中许诺果然为真?您真肯为了一介罪臣之后开罪吏部侍郎?并保天香楼和我母亲周全?”   这几天祝溪一直没合眼,哪怕当初决定偷梁换柱替梨慧报仇,也不曾这般让他为难。   他对官员很不信任,但庞大人说得对:对手太强大,而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容不得一丝疏漏。   他输不起。   “你这话说的有问题,”庞牧大咧咧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你我真能拿出足够的证据,就不是开罪,而是他们自寻死路。至于保全天香楼和你母亲,想来堂堂定国公,这点脸面还是有的吧?”   庞牧的话直白粗浅,但祝溪听后反而迅速安了心。   是啊,眼前这位可不仅仅是什么知府,而是本朝最年轻的尚在人世的一位国公,乃是圣人的头号心腹。   若连他都不能信任的话,祝溪也实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了。   祝溪仿佛给自己鼓劲一般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石破天惊道:“苏本藏在天香楼。”   “什么?!”庞牧知道他有证据,却没想到对方一张口就放了大招,“原秦青手下的仵作苏本?”   祝溪点头,“不错。”   青楼楚馆这些地方可谓复杂,少不得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自然有应付官府的一套招数,想要藏几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当年我与梨慧约好了,八月十五晚上要一同去看花灯的,可是我等了一夜都没等到。她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预感不妙,沿着护城河一路找去,谁知竟被我发现了一条方家的画舫。上面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我心觉有异,忙登船查看,意外在二楼船舱床榻的角落里发现一顶十分华贵的发冠。”   “是闵行勇的?”庞牧道。   祝溪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无形中多了几分安心,“看来大人确实没有偏我。不错,正是他。”   庞牧叹了口气,“然后呢?”   “当时我只知道这发冠价值不菲,却还不清楚它的来历,只是本能的觉得它很重要。”这个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祝溪睡梦中,他已经渐趋麻木,“我正要继续搜索,岸上却呼啦啦来了人,也不上船,竟直接丢了火把上来!情急之下,我只得带着发冠跳水逃生。”   “当时我的感觉很不好,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梨慧,没成想被人抢先一步,我去时,那里已经挂了白灯笼,说是方家大小姐半夜失足跌入池塘,淹死了……”   祝溪恨不得将银牙咬碎,目眦欲裂的恨声道:“她素来怕水,只有我陪着才敢看河灯,又怎么会半夜去后院池塘?”   “破绽这样多,我哪里能忍?便在暗中窥视,当天夜里就意外发现被知州衙门的人押送出城的仵作苏本。”   “苏本一路哭求,那两名衙役却只是唠叨,说是上头大人的命令,叫他死后寻仇时千万找准正主……他们似乎也不想手上染血,只是相互推诿,我当时血气上头,想着梨慧死的不明不白,说不得关窍就落在他手上,冒死也要救上一救!”   “我从后头丢了石头出去,那两名公人也吓了一跳,慌得不得了。我又将原本打算打点方家门房的银两全都丢了出去,苏本见状,也说了家中埋藏钱财的地方,又不住磕头。那两名公人本就不想造杀孽,见此情景,竟答应了,只往苏本面上划了两刀,叫人认不出来……”   “苏本勤恳大半辈子,却落得如此下场,又得我救助,便说了许多内幕,其中还有一枚从梨慧手中抠出来的玉坠。”   庞牧打断道:“他私藏这个作甚?”   祝溪道:“一来他也觉得梨慧死的太惨,想着或许会有人想帮忙伸冤也说不定,来日也许派的上用场;二来,若是无人来取,那玉坠甚是华贵,想来能换不少银两,来日他便辞了差事,找个偏僻的地方了此残生。”   庞牧点点头,替他补充道:“只是没想到,张横的手脚那样快,手段这样狠辣,这两种可能一种都没来得及实现。”   “正是,”祝溪道,“我当时如获至宝,又打听到那晚他们接待的是京城贵人,见本地求告的路子堵死,就去了京城,几经周折,发现那顶发冠和玉佩上的纹样,竟然就是闵家家徽。”   闵家来自关外,还保留着信奉图腾的风俗,入关后流传到现在,前朝开始便改成更容易被人接受的家徽。   “好!”庞牧忍不住拍案而起,喜形于色道,“总算有了物证!”   祝溪也不自觉被他的情绪感染,颤声追问道:“大人可是有了把握?果然能将这些歹徒绳之以法?”   庞牧难掩兴奋的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抬手将一张书案劈得粉碎,“办不了他们,本官的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庞牧才算冷静下来,又问道:“不过你这个身份,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祝溪也不再隐瞒,苦笑道:“也是造化弄人。梨慧去世后一个来月吧,店里来了一个污秽异常的客人,瞧着疯疯癫癫的。兰姨本不愿意接,可那人肯出银子,便不能坏了规矩。谁知他半夜竟,竟死于马上风……我们都吓坏了,生怕吃了官府挂落。”   “后来有人认出他是城外的小棺材,我便知道是老天可怜我,次日一大早就学了他的装扮潜回破庙,取了他的身份文书……”   在天香楼栖身的都是可怜人,相互扶持着过了这么些年。本以为都要死在这烂泥潭里,谁知眼见着能有一个人脱离困境,只觉惨淡的人生中都多了些许光亮,便都自发替他保密。   当时兰姨说了这么一番话,“你只管出去做想做的事,别管我们,像个人一样痛痛快快的活一回!”   庞牧唔了声,“那天香楼的那个任泽呢?”   祝溪自嘲一笑,反问道:“大人只看着外头晴空万里,可知私底下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世上没名没姓的人多着呢,能有个身份,光明正大的站在太阳底下,已经是他们毕生所向了。”   屋里沉默许久。   过了会儿,庞牧才道:“眼下,你有两条路。第一,你就是祝溪,至死也不能与亲朋相认,而与方梨慧相恋之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只是这么一来,案子又凭空多了几分阻碍,可你会是安全的,也会有大好前程。”   “第二,将一切毫无保留的坦白,案子会破,但你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现在你亲口告诉我,你是谁,是祝溪,还是任泽?” 第101章   “你是祝溪, 还是任泽?”   祝溪瞬间领会到庞牧的弦外之音,禁不住身体微微发颤, 第一次诚心诚意的一拜到地, 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石砖地面, 斩钉截铁的说:“草民愿以任氏子孙的身份死去,望大人成全。”   他一直都认定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可不曾想,如今却有人亲口问他, 是否要回头?   在这一刹那,他终于愿意去相信,或许世上真有神明也说不定。   那神明,此刻便在前面静静俯视着自己, 眼中满是悲悯。   满眼悲悯的神明一言不发的盯着跪着的年轻人看了许久, 突然嗤笑出声,挠着头,瞬间回归尘世。他有些无奈地说:“罢了, 看了今年真得回京一趟。”   顺便问问骄骄,看愿意不愿意接受赐婚,嘿嘿……   祝溪, 不,是任泽抬起头, 俊秀的脸上以满是泪水,“谢大人!”   庞牧抬手叫他起来,快刀斩乱麻道:“听说你也没个正经落脚的地方, 暂时先不要四处去了,便留在衙门里。本府瞧你与青空也颇为投机,彼此讨教学问也是好的。”   任泽诧异万分,脱口而出,“我还能继续考吗?”   庞牧反而比他更诧异,“为什么不考,考啊!来日你考得越好,此事转圜的余地才越大。”   此案处处险要,每一步都算兵行险着。而归根究底,还是脱不了圣人的法外开恩和文人的支持。   前者,倒也罢了,只是后者……就必须想尽办法叫他们惜才,不舍得杀!   任泽用力点了点头,抹了把脸,眼睛里仿佛迸出光来。   “对了,那发冠和玉佩你得空拿来与本府和廖先生瞧瞧,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任泽心中激荡万分,久久难以平静,“只恐连累了大人。”   “你又不是峻宁府辖下的考生,这案子也不是本府的过错,”庞牧回答的非常干脆,甚至还有点不可思议,“本府怕什么。”   任泽愣了下,忽然就有些想笑,然后他也真的扯了扯嘴角。   若是神明,只怕这也是天地间最有烟火气的神明。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任泽突然觉得长久以来快将自己压得粉身碎骨的担子骤然间轻了许多,他甚至有心情关心旁人,“那苏本?”   “哦,对,还有那个叫苏本的仵作,”庞牧一拍脑门,略一沉吟,“稍后本府派两个得力的人同你一起前去,将人也拉过来。”   苏本是见过方梨慧尸体的唯一证人,重要性不言而喻。放在妓院那种地方,周围也没有一个能干的,保不齐哪天就露出马脚,万一有个好歹,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正好媳妇儿就是这行的佼佼者,两人细细交流一回,没准儿能额外得出有用的信息。   后头庞牧喊了廖无言和晏骄来开小会,晏骄听了他的安排后欣喜不已,也说了个比较振奋人心的消息。   “前几天我又打着赏花的名义往张横府上递了一回帖子,他们还是说玉容病着,我索性又回了一嘴,只道咱们这里有个前任御医,是个极其高明的大夫,治过的疑难杂症不计其数,干脆就直接派他过去瞧瞧。张家一听,倒是有些慌了,只说已经见好了,过几日就能出门见客。”   如今两边固然在暗中过招,彼此提防,可谁都没撕破表面的遮羞布。对张横等人而言,庞牧始终是几十年内都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招惹不起。   不曾想如今晏骄的态度突然强势起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又不敢在这个敏感的关头杀人灭口,所以就只能叫玉容“好转”。   庞牧和廖无言俱都大笑,“你这蛮不讲理的怪招倒是颇有奇效。”   晏骄绷不住脸,也跟着笑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事先没跟你们打招呼,我也算是扯虎皮做大旗了。玉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整日被喂药可怎么好?若此案再拖个一年半载,只怕到时候将她救出来,人也废了。”   原本她还投鼠忌器,可最近几天突然就想明白了:再这么下去,只怕玉容也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被磋磨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廖无言十分欣慰的点点头,“无妨,我与天阔到底不如你心细些。”   “你们日理万机,总抓总放,哪里是不够心细。”晏骄摸了摸脸,热辣辣的,“反正最近百姓们都活的好好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能帮忙分担一点是一点吧。”   庞牧和廖无言下意识觉得这话有哪里怪怪的,可细细想来,却又很合理……   廖无言又与庞牧说起他对任泽的处置,其他的倒没有意见,只是在处理方法上有点意见。   “此事非同小可,大人本就是戍边将帅出身,如今却又主动帮罪臣之后出头,一个拿捏不好,那些将士们会如何看你?文武百官会如何看你?圣人又会如何看你?”   “先生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庞牧很认真的说,“当年被杀的一批官员中,其实谁都知道多有迁怒者,无奈先帝已逝,谁也不好说什么。至于任泽,当年不过一个九岁孩子,他有什么罪?”   “当今以仁孝治天下,时过境迁,难道还会因为一条池鱼的鱼崽子而大动肝火么?”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任泽可不就是一条无辜的鱼崽子?   见廖无言拧着眉头不说话,庞牧笑了笑,反问道:“那么若先生是判官,想必定要将任泽砍头示众了。”   “我岂是”廖无言本能的反驳,才说了几个字就意识到中计了,当即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那任泽实属天纵奇才,若生在寻常百姓家,来日必为朝廷之栋梁。   可惜,可惜啊可惜……   庞牧又道:“千金易得,人才难求,他走到今天也是被逼无奈,中间也不曾主动伤害人命,只想豁出命去讨个公道罢了。”   他此生最敬重的就是一往无前的汉子,如今到了地方,却先后在卫蓝、任泽这些柔弱的书生身上瞧见了血气,怎能不动容?   廖无言无奈看了他一眼,随意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过说了一回,你就道出这一车话来。”   因有了重大转机,庞牧的心情显然很好,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不必担忧,我也是知道轻重的人。放心,我只负责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一回,至于圣人和众朝臣如何反应,就是他们的事了,我绝不强加干涉。”   打了这么些年仗,他明白了许多道理,其中一条便是:要救别人,先保住自己,不然只能是大家一块儿完蛋!   说到底,定国公也不过是个哪怕远离京师也不忘为国分忧的老实人罢了,能在百忙之中发现一桩积压多年的旧案命案,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谁能因此而说什么?   廖无言笑着摇头,虽然没说话,可明显放心不少。   快立冬了,昼夜温差极大,为了抵御严寒,众人的饭量不自觉就大了许多。   晚间晏骄照例跟白宁学习擒拿术,结果练着练着就饿了,两人对视一眼,熟门熟路的摸进厨房。   晏骄见还有些剩下的生五花肉和一大块豆干,索性直接切成细条,叫白宁现场起了个火堆,准备暗搓搓的烤串。   时间紧任务重,腌肉是来不及了,她就将肥瘦相间的肉切得极薄,用签子穿了,翻转间均匀刷酱撒料。   不多时,那白色的脂肪就开始冒着油花吱吱作响,逐渐变得透明,边缘微微呈现出焦黄,时不时将上头撒的孜然爆开。   白宁看的直吞口水,越发觉得随时都要饿昏过去,一边疯狂扇火,一边不停的问好了没。   晏骄像模像样的将红棕油亮的烤串在火上抖了抖,伴随着不断低落的热油,火堆中猛地迸出一阵带着致命浓香的白烟。   “咕咚。”这是白大小姐吞咽口水的声音。   晏骄视而不见,又检查一回,举起来狠狠嗅了一大口,故作深沉道:“撸串本就是这世上最令人身心愉悦的活动,而深夜偷偷撸串,更是……”   这其中滋味,当真令人难以言表!   然后两个姑娘就在夜深人静之时,开心的撸串。   白宁听说案件两条线的进展之后大为兴奋,顶着一头依旧卷曲的刘海拍案而起,浓郁芬芳的烤肉香气从她口中喷薄而出,“这可太好了!”   晏骄就看见她的刘海在脑门上一蹦一蹦的,不由的噗嗤一笑,“不过天阔和先生都说现在不是时候,还得等。”   毕竟举人成千上百,可状元、榜眼什么的,三年才得一个,二者地位便犹如云泥之别。   只有等任泽一朝成名天下知,用真才实学征服天下人,圣人和文人士族才会真正将他看在眼中,才会觉得杀他有点可惜。   而庞牧需要的就是这点可惜。   关键时候,一点点微不可查的犹豫便足以扭转战局。   “那是自然,”白宁点头如啄米,开始龇牙咧嘴的咬烤豆干吃,“呼呼,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正都已经等了两年多,也不差这几个月。好在那个玉容已无大碍,你也能放心了。”   晏骄笑着点头,又听她问:“这么说来,你们最迟明年殿试便要进京?这期间圣人必然还会频频相邀,干脆年前就走,届时顺势入京,也不算刻意。哎你不知道,京城过年可热闹了!对了,那你要是觉得住在国公府别扭的话,不如就去我家住啊,反正我也没个姐妹,怪孤单的,到时候咱们还住一个院子!”   白家本家女孩儿本就极少,几年前白宁唯一的姐姐远嫁东北后,她就越发形单影只了。   晏骄一听,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好啊!不过你最好提前跟家里打个招呼,毕竟我这个身份……”   世人对仵作的偏见根深蒂固,万一白家其他人觉得晦气,白宁没打招呼就把自己带过去,到时候可就尴尬了。   谁知白宁就笑道:“我早就在家书中写了,我在这里经历了许多新鲜事儿,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最高兴的,还是结识了你这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姐姐!我爹娘他们听后都说你能为人所不能为,乃是替天行道的大好事,很了不得,很不容易,叫我得空请你家去坐坐呢。”   白家是军功起家,几代下来,杀的人怕不是比晏骄见过的尸体都多,在对待仵作的态度上倒是跟庞牧不谋而合。   一句“很不容易”,轻而易举的戳了晏骄的心,叫她突然有点想哭。   来到这异国他乡,她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白宁越说越高兴,又出人意料道:“我不光邀请你家去做客,还要你陪着我出嫁哩!”   晏骄一怔,先道了恭喜,旋即又惶恐起来,“这,这不大好吧?”   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大喜的日子,饶是他们白家人不在意,可外头的人?传出去到底不中听。   “我说好就好,”白宁干脆掐了她一把,佯怒道,“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絮絮叨叨的。我的嫁妆里还有好几把我爷爷、祖父和爹爹他们杀敌无数的宝刀、神枪呢,专门叫我带着镇宅!谁敢说什么!”   晏骄听得目瞪口呆。   果然是将门虎女,一家人的行事作风都很与众不同。   两人又说些闲话,吃到正酣时,却见白宁脸色一变,抬手就将手中竹签当做暗器投掷出去,同时麻利的护着晏骄退到阴影处,厉声喝道:“何方鼠辈暗中窥视?有胆子的出来跟你姑奶奶打一场!”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幽幽长叹,两人循声望去,就见那边墙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溜儿脑袋,各个眼冒绿光,眼熟非常。   为首的庞牧两根指头中间夹着白宁射过来的竹签,幽幽道:“三更半夜烤肉吃,这是人干的事么?”   这谁睡得着啊?   ——   六天后,十月十二立冬,任泽终于带着本案的关键证人苏本来到峻宁府衙。   其实若是顺利,还能更快些的,奈何苏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真是被张横一伙人吓破了胆,一听任泽说要带他去见官,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发起狂来,一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好歹拦着他没冲到街上去。   任泽又好说歹说,苏本这才战战兢兢的跟着来了,不过路上还是三不五时的反悔,若非小五等人盯得严,只怕早跑了几回了。   此时此刻,他正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两条胳膊不住的发抖,脑袋恨不得都埋进裤裆里。   “这是庞牧,庞大人,如今的峻宁知府,他是来帮咱们的,你不必害怕。”任泽小声介绍说。   本以为还要多费口舌,谁知苏本竟猛地一僵,然后刷的抬起头,结结巴巴的问:“您,您就是前三军元帅,如今的定国公?”   妓院茶肆这种地方,消息本就比别处更畅通。苏本虽没见过庞牧,却在这两年内频频听到他的事迹,什么不求功名利禄,不顾圣人的挽留,坚持离开京城;什么到了地方屡屡大显神威,连破奇案,铁面无私的惩治了许多坏官……   庞牧点头,“本府就是。”   眼前的中年汉子约莫四十来岁,本该端正的脸上横贯着两道丑陋的疤痕,随着他的表情和讲话的动作不住抖动,着实可怖。   就见苏本整张脸都在剧烈颤抖,最后两行浊泪潸然而下,砰砰砰的用力磕着响头,大声哭诉道:“国公爷,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这两年他也实在是憋得狠了。   本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虽然也如绝大部分仵作一般不怎么被人接受,可好歹有份正当的营生,可以大大方方养活自己。谁知一朝飞来横祸,他虽捡回一条命,却好似沦落为臭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人……   好歹任泽还能大大方方的去京城,可苏本为了躲避追杀,连天香楼都出不去,心中的委屈、不甘、仇恨和恐惧可想而知。   现在见了庞牧,得知伸冤有望,顿时情绪崩溃。   等怨气发泄的差不多了,庞牧亲自扶他起来,指着晏骄道;“这是本府手下头一个能干的仵作,姓晏,你可将方梨慧的情况细细道来。”   苏本这才意识到失态,忙本能的以袖遮面,垂着头道:“我,小人听过晏姑娘的事迹,着实钦佩,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晏骄看着辛酸,柔声道:“没事的,我们都没事的。”   奈何苏本只是摇头,言明自己面目丑陋,会吓着人。   晏骄想了一回,去后头取了自己箱中薄口罩来递给他,“你若是在不愿,就用这个吧。”   不然总是低头遮掩,也太累了。   苏本犹豫了下,接过带上,声音沉闷的道谢。   有了口罩后,苏本总算敢坐直了,连带着思维都清晰许多,“……小人去了才知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叫小人去验证意外溺亡的……小人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进去一看见方姑娘的尸首就险些吓死,小人想走,可他们,他们就出来了,威胁说如今小人也知道了,若不开了证明文书,就叫小人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他不禁再次叩头大哭,“小人有罪,可,可小人实在是怕啊。”   庞牧明白他这种小老百姓的想法,也不迁怒,只是叫他起来继续说。   “除了那枚重要的玉坠,你可还有什么发现么?”晏骄问道。   听她说玉坠重要,苏本的神色好了许多,又飞快的点头,“我当时匆匆瞥了一眼,那些皮外伤瞧着惨不忍睹,其实只是折磨人罢了,并不致命。方家姑娘腹部鼓胀,确实像是呛水的样子,可她的面部肿胀发紫,颈间有明显掐扼痕迹,皮都破了,分明就是被掐死的!”   说完,苏本又叹了口气,“可惜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我即便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无法证明了。”   “怎么没办法?”长久以来压在晏骄心头的大石总算被挪开,她自信一笑,“两年时间可能没了皮肉,但若果然如你所言,死者舌骨必然严重骨折!只这一点,就足够让方梨慧溺水而亡的谎言不攻自破。”   苏本一听,大为惊骇,“这,这是个什么缘故?”   晏骄反问:“你不知道?”   她虽不大清楚大禄朝仵作们的整体业务水平,就下意识拿着身边的郭仵作和张勇李涛三人做了参照物。那三人的知识虽然不像自己这样系统,但却也知道被掐死的人咽喉部位必有异状,怎么瞧着苏本却好似全然不知的模样?   苏本面带愧色,摇头道:“说来惭愧,小人本事不济,又生在小小县城,一年到头怕是命案都没有几起。秦大人又是个谨小慎微的,生怕下头百姓闹事,几乎从不剖开验尸……”   晏骄心下了然,若秦青不是那样的性子,也不至于被人欺负的几年都不敢开口了。而这肯定也是绝大多数基层地方官员的现状。   至于苏本,完全是因为缺少实践,经手的尸体太少,以至于专业能力极其低下。   想到这里,晏骄不禁再次感谢起自己的导师,是他逼着自己大学实习期间就跟着到处出现场,参加工作后更是朝上司打了招呼……那会儿自己偶尔还私下抱怨,说这些人简直拿自己一个女孩子当牲口使唤,可现在看来,若非当时积攒了海量的经验,又哪里来的现在的技术?   截至目前为止,本案所需的人证物证几乎全部到位,到时候只需要取得圣人支持,开棺验尸,便可做成铁案。   庞牧本想安排苏本重操旧业,奈何他已是惊弓之鸟,又自认没有过人本事,决心退隐,事成之后回老家做一农夫。   如此,万事俱备,只待时机。   任泽是悄悄搬来府衙的,外头的人不知道,里头的人见他通身气派,听说又是位举人老爷,转过年来要跟卫举人一起赴京赶考的,还以为是廖无言又收了弟子,并不多想。   两个同样命途多舛的年轻人深知接下来春闱的必要性,便暂时抛开杂念,每日专心读书,又有廖无言从旁指导,课业日益纯熟稳固。   廖无言虽然嘴上不说,可对待任泽态度的转变显而易见,只是私下难免越发五味杂陈。   圣心难测,在最终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敢保证究竟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任泽也跟庞牧说了自己原本的打算,是要在殿试名次发布之后的琼林宴上,当着满朝文武和全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的面告御状,如此一来,便是圣人也不可能无视。   廖无言一听就皱了眉头,“愚不可及。”   庞牧更是大摇其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你这么一来,岂不是明晃晃的告诉全天下的人,你以一己之力将他们尽数玩弄于鼓掌之中?如此一来,科举、户籍管辖形同虚设,圣人颜面何在,朝廷的颜面何存?便是有理都成了没理,你还想当着全天下的人威胁圣人,哪怕他是个英明君主也该发怒了。”   任泽一听,犹如醍醐灌顶,冷汗瞬间将里衣湿透。   他虽天分过人,到底在妓院长大,对官场世故知之甚少,只想着飞蛾扑火一般来的决绝,却忘了最关键的一点:   身居高位者,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威严被挑战,颜面被折辱。   庞牧道:“年底我与先生会进京一趟,且先看看情势,待到春闱前后,我会再次进京……”   春闱的名次必须出来,圣人和几位文人领袖、考官也必须感受到任泽的才华,然后他就要抢在皇榜张贴出去之前,将案件首尾当着这几个人的面细细说来。   如此一来,该知道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不知道,圣人和朝廷的颜面得以保全,即便发火,想来也有限。   坐在主位的庞牧垂眸沉思良久,然后抬头冲廖无言灿然一笑,“先生,准备年底进京吧。” 第102章   因图磬乃现任地方官员, 无故不得擅离职守,便先正经上了折子, 请了婚假, 跟几个副手交代好了代班事宜, 这才跟白宁提前回京去了。   这对准新人有许多事情要忙,而庞牧等观礼的则不必如此, 自然一方先行,一拨后走。   所幸峻宁府距离京城很近, 走民道也不过二十日上下;若是快马走官道,遇上好天气,大约七、八日也就到了,倒也省了长途奔波之苦。   图磬难得回家一趟, 正好腊月二十八就是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喜事便选在那一天,连年一块过了。   晏骄听后难掩激动,穿越后的第二年, 她竟也要在一国心脏过年了么?   说起来,古代城市固然没有现代社会那样高耸入云的建筑,但那些稍显粗糙的土石结构自有一种悲壮粗犷之美, 着实触动人心。   当初刚见峻宁府城时,晏骄就被震撼了一回, 也不知这都城望燕台,又会是何等风采?   临行前,庞牧等人反复叮嘱卫蓝和任泽全力备考。   经过这么多天的反复思量, 任泽已经看开许多,知道眼前这几位此行的大半目的怕不就是为自己,不禁心潮起伏,深深拜下,“是!”   若不能取得三鼎甲之名,且不说没有近距离面圣的机会,便是伸冤,分量也轻了许多……   见气氛凝重,卫蓝出言笑道:“话虽如此,不过子澈,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任泽微怔,当即起身回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到时你若输给我,可别哭鼻子。”   卫蓝是个极温柔细腻的人,哪怕生活曾那样将诸多磋磨施加在他身上,他也愿意用善意来回报。   那日任泽拂袖而去,他紧随其后,又听任泽一吐心中多年委屈,不由感同身受,泪洒当场。   当时气氛自然是沉重而悲痛的,可如今眼见曙光将近,任泽便也有心情拿此事来说笑。   卫蓝又好气又好笑,赌咒发誓要全力以赴。   晏骄在旁边看着,心道真不愧是学霸的世界啊,这话要是在外面说,只怕是个被围殴的下场……   腊月十六,晏骄一行人正式启程进京,不巧偏偏遇上好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雪,寒风裹挟着冰雪打在握缰绳的手上,眨眼功夫就跟脸一般僵硬。众人只好打消了骑马的念头,都老老实实缩到马车里去。   庞牧高居国公之位,按照礼制可使四马并架,马车自然也是特制的。不仅底部有专门放行李的格子,内部空间也极其宽大,能坐能躺还有马桶和迷你小书房,坐下十个人绰绰有余,宛如房车。   因驾车的全都是高大健硕的青年骏马,乘坐的又是经过廖无言指导改良过的斜面马车,跑起来就更轻快了。   出发之前,晏骄特意从侧面看了一下,发现这俨然就是一座移动堡垒!   听王公公说,此种马车京城已然开始风靡,而且不知谁从哪儿传出来一个雅号“倾车”,豪门望族竞相模仿。   晏骄:“……行吧。”她也算是见证时尚流行的人了。   北方的冬日百草枯黄鸟兽皆绝,举目四望唯觉孤寂凄楚,而大雪纷飞虽有野趣,看久了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廖无言和董夫人琴瑟和谐,言行举止皆可入画,宛如一对下凡历劫的仙人,爱好之高雅,几乎与动辄围着篝火烤地瓜的车队格格不入。   这对鸳鸯似乎十分享受旅途生活,每天都要携手坐在车窗后吟诗作对品茶赏雪,以至灵感喷发,出发仅仅三天,两人就已经做了一本诗集出来。   最令人发指的是,他们显然也很注重交际,所以不光自娱自乐,还特别见缝插针的邀请其他人参与。   如此高强度且深入的文化交流,不仅晏骄望而生畏,就连廖家兄妹也有种被掏空的绝望,于是第四天,廖小公子非常郑重的带着妹妹去“陪伴孤独寂寞”的岳夫人去了,然后直到旅行结束也没再回去……   此般威胁之下,晏骄果断放弃了找董夫人打听京城女眷们文化娱乐的念头,安安分分待在巨型堡垒内拉着庞牧练习擒拿。无奈后者总是假公济私,非常无耻的借助教学之便行非分之举,动不动就把人抓住磨磨蹭蹭,非要晏骄缴纳“亲一口”的赎金才能放人。   晏骄又好气又好笑,在他身上拍了几把,发现触感跟砸墙似的,庞牧表情还没有变化,她自己的手先就疼了。   所谓坚强独立的现代女性就是不肯轻易认输,熟知人体构造的晏骄手顺着一路往下,吓得本质上相当纯情的庞牧都忘了动手动脚了,“你摸哪儿?!”   话音未落,晏骄的手就在他柔软的腹部停住,庞牧松了口气之余却又难免有点遗憾……   晏骄斜眼盯着他笑,似笑非笑道:“你松不松手?”   庞牧一梗脖子,用实际行动作了回答:抱得更紧了。   两人额头碰着额头,鼻尖摩擦着鼻尖,呼吸清晰可闻,然而气氛却微妙的有些诡异。   “真不松?”晏骄忍笑,“我可要真打了啊。”   庞牧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向未来媳妇儿展现一下男性气魄和实力,好叫她清醒的认识到自己能保护她!不然整天这么没有安全感,啥时候才能成亲啊!   “你打,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唔!”   然而话音未落,国公爷的身体就瞬间对折,打脸速度空前绝后。   磅礴的力量从他腹部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着眼前似乎都冒了金星。   突如其来的羞耻、懊悔混杂着疼痛,使国公爷迟迟抬不起头来,甚至很不得就这么死过去算了。   他娘的,他怎么就忘了,这姑娘压根儿不是什么弱柳扶风的娇弱女子,而是能挥舞着双锅以一当十,由此改编的话本至今仍在流传的巾帼!   见他脑袋杵在地毯里迟迟不动,晏骄吓了一跳,忙扑过去问道:“你没事吧?我,我没用全力啊,是不是真的这么疼啊?快给我看看。”   “看”字的余音尚且回荡在空气中,就见刚还宛如尸体的国公爷瞬间翻了过来,重新焕发了生机和活力,眨眼间完成躺平、撩衣服、拍肚皮一系列动作,当真称得上一句行云流水。   他非常慷慨的拍了拍线条分明的小腹,摊开双臂大方道:“来吧,尽管看!”   晏骄憋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的使出杀手锏:拧耳朵,“你不要脸!”   庞牧装模作样的喊了几声疼,索性把人往下一拉,结结实实搂在怀里,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再吧唧往脸上亲一口,心满意足道:“有你在,还要什么脸。”   事实证明,人不要脸真的天下无敌:接下来几天,拧耳朵的戏码几乎每天都会上演,而庞牧就会演技拙劣的认输喊疼。等晏骄松了手,他立刻故技重施,如此循环往复,非常的乐此不疲。   以至于到了最后,小六等一众侍卫一听见里头庞牧假惺惺认输,就在外头摸着鸡皮疙瘩齐声叹道:“大人又发浪了。”   因暴风雪阻碍,一行人足足走了十天才到,是为腊月二十六。   庞牧不是个爱招摇的性子,若非礼制规定官员奉旨回京需乘坐相应等级的坐辇,估计他自己就顶风冒雪的骑马回来了,谁也不惊动。   可饶是这么着,望眼欲穿的圣人也提前好几天就打发人去驿站蹲守,然后直接带他入城。   负责接待的使者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的诉说圣人的期盼之情,还千叮咛万嘱咐,说请定国公直接入宫。   庞牧看了晏骄一眼,觉得握在掌心的小手又热又软,有点舍不得,便从车窗里伸出头去与使者打商量,“这个,长途跋涉,衣衫不整,不敢”   “圣人说无妨,”使者笑道,又意味深长的说,“圣人说了,若是您不舍家眷,不如一同入宫。”   晏骄:“……你自己去!”   庞牧:“……”就不能犹豫下?   晏骄不理他,只是激动万分的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巍峨城墙,最后甚至忍不住冒着严寒跳下车来,站在冰雪琉璃世界中仰头眺望,一时间竟找不出任何恰当的言语来感慨。   大禄朝一尺约合后世三十一厘米,十尺为一丈,也就是三米一,而眼前这座以巨石垒砌的城墙,少说也在四丈以上!   一大两中两小的五座朱红城门都极高,金灿灿的门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城墙极宽,上面均匀分布着马面,架着箭台,角落的箭楼上笔直站立着许多手持长矛的士兵,正全神贯注的扫视着往来行人。   想要达到理想的御敌效果,大城的城墙俱都极其厚重,上面甚至可以几十人并排行走!此时城墙上刚好有一队穿着甲胄的士兵巡逻过来,整齐的步伐和凌厉的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南大门正上方是个石头镶嵌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望燕台!   晏骄贪婪的望着那斑驳的城墙上留下的岁月痕迹,呼吸都急促了。   这并非后世残存的遗迹,而是真正的,活着的历史!不亲眼看到,永远都无法体会这种强烈的震撼。   跟着下车的庞牧看看她,再看看习以为常的城墙,死活看不出有什么好看的。   你倒是看看我啊。   因为到了年根儿底下,归乡返京的人多不胜数,圣人特地开恩,允许五品及以上官员及其家眷可以走正门,五品以下的官员走中门,尽量实现分流。   可饶是这么着,因官员家眷和随从数量过多,且多有跟车行李,这些都要一一检查,三个门前头的队伍并没短到哪儿去。   见前头还有一家,使者本要上前调换顺序,却被庞牧一把拉住,“无妨,都到了城门口了,还差这一步么?”   天寒地冻的,都着急进城,反正他们车上炭火充足,多等些时候也无妨。何必如此行事,叫外人又多些谈资?   殊不知他体恤旁人,却偏偏有人要趁过年抖威风。   “前头是谁家马车,拉货的也敢往这里来吗?”忽听后面一道嚣张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车队随从的呵斥声。   使者闻言大怒,才要使人驱逐,却见庞牧嗤笑出声,竟主动迎着声音来源处走去,“我倒要瞧瞧,是谁这样大的威风。”   他身高腿长,几步就越过马车,迎面对上后头语出不逊的两个年轻人。   那两人穿锦袍着玉冠,腰系玉佩价值不菲,分明也是达官显贵之后,可举止轻浮、神色倨傲,着实令人不快。   庞牧微微蹙眉,顺势往他们身后的马车上扫了一眼,然后在心中冷笑出声: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103章   这是一架装饰华丽的倾车, 前面倾斜的车壁并窗框竟都是以象牙和美玉雕刻而成,又以珍珠、翡翠、猫眼、红蓝宝等诸多名贵的宝石精心镶嵌出花样, 在日光下折射出令人迷醉的光, 宛如移动的宝库。   不仅如此, 待走近之后,还能嗅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沁人幽香, 若要细细去寻时,原来竟是将那窗框掏空, 内中灌以上等好香!   只这一架马车便价值连城,随便抠下来上面的一颗宝石,就够一户普通百姓人家过大半辈子了。而那马车上打的,赫然就是闵家家徽。   庞牧打量来人时, 那二人也在打量庞牧。   但凡在京城界面打滚, 或许吃喝玩乐之外旁的本事没有,可必要先就练成一副好眼力。   穿红袍的才要说话,一旁穿蓝袍的就先一步拦住他, 熟练挂上一副疏离而客套的笑容对庞牧道:“实在对不住,我这堂弟急着回家探望亲人,失了分寸, 叫您见笑了。在下闵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见他这般客气, 红袍青年忍不住嘟囔道:“就是他家的马车挡路了,源哥,你何须这样好脾气!”   庞牧嗤笑一声, 眼中满是讥诮,“大路朝天,人人走得,此刻不过先来后到罢了,何谈谁堵谁?”   京城的道路拥堵,有不少旅客不耐烦在车上空等,便下来活动手脚,顺便见缝插针的百般交际、拓展人脉。庞牧音量不低,一下子就吸引了十数道视线。   闵源还勉强沉得住气,那略胖些的红袍青年却已按捺不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庞牧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可偏偏就是这幅气定神闲的模样,越发令人火冒三丈。   胖胖的年轻人面上涨红,眼中带了戾气,“你一个说西北蛮音的乡巴佬,竟敢如此无礼!你可知吏部侍郎闵行勇乃是我”   庞牧打断他,故意引逗,“是你爹?”   胖子一噎,气急败坏的喊道:“乃是我嫡亲伯父,当心我叫你等一辈子也选不上官儿!”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议论声,那闵源厉声喝道:“聪弟慎言!”   闵聪似乎很怕他,一声下去就缩了脖子,只是口服心不服,还一个劲儿的拿眼睛剜人。   他见庞牧年纪不大,衣着简朴,且带着明显的西北边陲口音,估计是边关兵蛮子。如今仗都打完了,西北苦寒,又没有军功可捞,谁能待的下去?肯定是想趁过年来打通关节的。   正好,落到小爷我手上!   庞牧哈了一声,眯着眼冷笑道:“好大的官威!”   这小子话不中听,可真要论起来,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闵行忠乃吏部侍郎,若单论品阶并不算多高,可吏部掌管天下官员调动事宜,对圣人最终决断也有很大影响。若闵行忠果然从中作梗,想压制一个没有根基的外来官员还是很容易的。   看这小子脱口而出的熟练模样,想必类似的事情没少说,而闵行忠,或许也没少做。   闵聪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凑到闵源身边耳语几句,后者瞬间面无人色,忙上前死命按住兄弟,才要对庞牧重新行礼,却见庞牧已经拂袖而去。   完了!   闵源本能的追了几步,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侍卫拦下,“我家大人不见客,闵公子请回。”   闵源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尴尬,他张了张嘴,见这侍卫看自己的眼神中都透了凉意,不由僵在当场,只觉四面八方射过来的视线中满是幸灾乐祸,大冷天的生生急出来一身汗。   “你这奴才好生无礼!”闵聪赶上前来,冲小五转身离去的背影嚷道。   “住口!”忍无可忍的闵源回身就是一巴掌,低声喝道,“混账,你要害死我爹和叔父么?你可知他身份?”   胖子见他神色不似玩笑,也顾不上喊疼,终于后知后觉的知道怕了,“身份?什么身份?”   如今西北一带还有什么名牌上的人物吗?不打仗的将军就是个摆设,还不是要对着文官低头哈腰的讨钱。   只要是当官的,谁不巴结吏部官员?究竟是什么人,能叫伯父也这般忌惮?   闵源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越发烦躁,后悔同意去接他回来,“才刚管家悄悄去看了,他乘坐的乃是四驾马车!”   说完,他也不看总算回过味儿来的堂弟,心头渐渐沉重起来。自家叔父连带着他生的儿女,办事拖泥带水,性格急躁鲁莽,当真一窝的烂泥扶不上墙!早晚有一天,爹爹会被他们连累死!   这个年纪,又是这般地位,普天之下也只有定国公一人了。那厮,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却说庞牧一行人进了城,他也不再回马车里,而是弯腰对晏骄道:“宜早不宜迟,我进宫找陛下打小报告,你果然要去白家住?”   打小报告这个词儿还是他跟晏骄学的,如今细细品味起来,倒觉贴切得很。   只是最后一句,却显的有点委屈。   都进京了,媳妇儿竟要住到别人家去,这算什么事儿!   晏骄抬手拍了拍狗头,笑道:“白家人已经来接了。成亲是大事,我怎好不陪着小白?”   庞牧哼哼几声,翻着白眼道:“反正我就是比不上她罢。”   晏骄失笑,摸了摸老黑的脑袋,连声催促道:“走吧走吧,赶紧带着你家主人进宫去!”   多大年纪了还撒娇?再说了,你不也是一样先去找好基友?   却说庞牧一路疾驰,早有小太监在宫门口亲候。   皇宫是内外两城相套的格局,从外城到内城也有几十丈远见他要下马步行,小太监忙笑道:“圣人亲赐定国公宫中骑马,到内城门再换轿辇即可。”   庞牧摇头,正色道:“圣人体恤,我却不可如此不知分寸。”   小太监听后,笑得越发恭敬谦和,“到底是国公爷深明大义。”   两人一通疾走,待到了内城,等候的就是老熟人王公公了。   王公公示意小太监退下,上前行礼,亲自带着庞牧往里走,“您可算来了,圣人哪天不问个百八十遍的?当真是望眼欲穿呐!”   庞牧笑了一回,进门之前又跟他小声说:“骄骄也来了,还特意带了火锅底料和各色肉干,我已派人送到你宅子上去了。”   东西不算贵重,难得这份情谊熨帖,王公公千恩万谢,又帮忙打帘子,欣喜地朝里头报了一句:“陛下,定国公来了。”   天色大亮,外头地上又满是白雪,可依旧照不透这空旷幽深的大殿。   墙角的仙鹤铜香炉内静静烧着龙涎香,昂首朝天的仙鹤尖喙内缓缓荡开白烟,如云似雾,将上方修饰精美的藻井都遮盖的有些模糊了。   庞牧暗暗吸了口气,才要行礼,里头就风风火火走出来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一把将他拉起。   “天阔啊,一别数年,你小子终于肯回来了!”   圣人也不过而立之年,眉梢眼角还透着青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一看庞牧进来,当即喜形于色的上前拉着他的手说道。   他言辞亲昵,庞牧不由失笑,眼中亦沁出暖意,“才不过一年而已,陛下言重了。”   说完使了个巧劲儿推开圣人的手,到底规规矩矩的先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礼不可废,圣人待他越是亲厚,至少明面上,他就越要守礼。   行完了礼,庞牧没有着急起身,只是仰头看着这个多年好友,只觉这富丽堂皇的大殿这般高,这般空旷,越发显得眼前一身明黄龙袍瘦削,不由叹了一声,“陛下比臣走时瘦多了,万望保重龙体。”   圣人心头一震,鼻梁发酸,险些掉下泪来,当下就拉着他的胳膊发了肺腑之言,“你不在,朕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庞牧顺势起身,“陛下乃天选之人,朝堂之中更不乏文武双全之肱骨,何吝臣一人?”   “虽有万千,不及你一个!”圣人长叹一声,言辞恳切道,“如今既然回来,就别走了吧。”   庞牧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臣在外这段时日也看明白了,眼下虽然四海升平,可远离朝廷的地方仍不乏漏网之鱼,臣愿继续为陛下之剑,斩妖除魔,保天下太平。”   圣人终于没忍住红了眼眶,紧紧抓着他的手憋了半天,感慨道:“放眼天下,也只有你这样对我了。”   他已经不再用朕自称,庞牧笑了笑,没纠正。   行过大礼之后,庞牧也不再坚持,任由圣人拉他坐下。   君臣一番推心置腹自不必多言,直觉还如当年未分开时那般亲密无间,都不觉有些感动。   人生在世,千金易得,唯有一知己难求!   圣人又问起他的近况,促狭笑道:“不如就留下别走了,正经的先把婚事办了!”   庞牧挠头,难得有些扭捏,“我得再问问她的意思。”   圣人诧异道:“天下难道还有不愿意被赐婚的女子吗?你既说你二人情投意合,又何须犹豫?”、   庞牧正色道:“陛下,话不是这么说,臣就是个粗人,也不求什么富贵荣华,只愿得一知心人,自然是不想她受一点委屈……”   这一番话说下来,圣人也被触动心肠,不由拍着大腿轻声叹道:“天阔果然还是当年的赤子。”   江山这幅担子太过沉重,想要挑起来,必须舍弃许多东西。   都说坐在皇位上富有天下,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可时候久了,他却发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就连枕边人……   “罢了罢了,”圣人收回思绪,笑着摆摆手,“你难得回来一次,不说这些没趣的话,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路上可顺利?”   庞牧等的就是这话,微微蹙眉道:“其他倒也罢了,只是听说朝中有位吏部侍郎闵行忠十分能干。”   圣人略想了一回,点点头,“他确实不错,虽然是先帝的人,倒还勤勉。只是有个弟弟十分可恶。怎么,他可是惹你不快?”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透出亲疏远近:圣人连问都没问,就已先笃定必然是外人生事。   庞牧摇头道:“倒也谈不上不快。”   他将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道,“只是我看那马车格局规制非白身可用,若果然是闵行忠的……”   如今国家太平,经济繁荣,安定下来的人们渐渐开始忘却战争给他们带来的苦痛,民间攀比奢靡之风又有死灰复燃之态。其实上位者也乐于见到百姓们生活富足,毕竟总比看着大家持续被战争恐惧所笼罩的强,所以平时并不过分苛责,但真要追究起来……   圣人闻弦知意,面色微沉。   既然是那对堂兄弟共乘一车,闵行忠未必不知情,所以马车究竟是谁的已经不重要。即便是闵行勇的,他一介白身,哪里来的银子?谁又会心甘情愿给这么个无赖白送礼? 第104章   打完小报告后, 心满意足的庞牧顺势起身告辞,“天色不早了, 臣再去拜过太后娘娘, 这就要家去了。”然后跟媳妇儿同吃同住, 岂不美哉?   “不急,我与你同去, ”圣人起身笑道,又拍着他的肩对外头道, “传下去,朕要与定国公促膝长谈。”   庞牧:“……还是不了吧?”都是有家眷的人了,各自回家不好么?   圣人似乎特别喜欢看他皱巴着脸的模样,当即哈哈大笑, 扯着他就往太后宫中走去, 边走边道:“我听闻白家丫头与你那心上人十分要好,如今去了,未必肯放人, 你自己回去也是枯坐。再说,闵家必然会有所行动,到时你岂不是两难?”   庞牧浑不在意道:“臣除了陛下还在乎甚!直挂出免战牌不见客, 待图白两家喜事办完,直接走了不就完了么!”   圣人笑着摇头, “你呀你,还是这般性子。若事情果然这样简单就好喽,且等着吧看!。”   稍后两人果然去见了太后, 太后又问起岳夫人和晏骄的事,庞牧都一一回了,并挑了许多外头的逸闻趣事和晏骄协助破案的事迹来讲。   太后一生尽享荣华富贵,可从小到大,竟从未出过京城,何曾听过这样匪夷所思又紧张刺激的故事?仿佛踏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只是入了迷。   等稍后庞牧讲到什么“鸳鸯双锅女仵作”时,太后和圣人都险些笑破肚皮,直道必要见一见这位天下无双的奇女子。   正笑着,小六传进话来,说白宁拉着晏骄不让走,这几天就都住在白家了。   庞牧:“……那我赶明儿去白家拜访。”   圣人与太后对视一眼,笑的促狭,又顺势赏了许多东西。   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倒是自在,可媳妇儿也忒自在了些,可不就得绕世界撵着跑?   这么一想,心下也平衡许多。   稍后定国公府的下人送了庞牧的换洗衣裳进来,顺便说了外头形势:   不久前,坊间就流传开一条消息:吏部侍郎闵行忠闵大人意外得知三子闵源与侄儿所乘马车华贵非常,还在城门口冲撞了定国公一行人,当即大怒,非但将马车砸得粉碎,打了两位公子数十板子,更亲自用板车拉着两人去定国公府负荆请罪。   奈何定国公被圣人留宿,至今未归,老夫人一路舟车劳顿,正觉身体不适,无法见客,闵行忠几次求见皆不得入,只好讪讪而归。   庞牧挠头看向圣人,“还真是叫陛下算准了。”   此刻下头早已有人将城门口发生的事情报上,圣人得知后对庞牧的信任更深一层,闻言叹道:“你对这些事素来不上心,这样毫无防备,叫人如何放心?”   水至清则无鱼,谁都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圣人平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闹到不可收拾就不爱理会。可如今闵行忠竟算计到自己认定的朋友和器重的臣子身上,也是间接将天子脸面踩在脚下,由不得他不悦。   闵行忠此举看似刚烈诚恳,可直接就把定国公府推上了风口浪尖,哪怕原先不知此事的,只怕也要等着看庞牧如何回应。   若是接受道歉,外人必然会觉得定国公府仗势欺人,这点小事都要斤斤计较;   若是不接受,岂不越发坐实了定国公目中无人,不将朝廷命官放在心上?   庞牧想了半天,脸皱巴的更厉害了,最后索性两手一摊,“左右有陛下替臣做主,臣过两天赶紧走了就是了。”   圣人被他这幅无赖相噎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指着他点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几天,闵行忠一直在找机会跟庞牧见面,连带着他的夫人也打着探病的名义出动了。奈何那娘儿俩仗着出身不好,索性不来虚与委蛇那一套,光明正大的躲,半点面子也不给。   第二天,庞牧去白家拜访,岳夫人进宫陪太后说了一天话,听说回来时满身火锅味儿……   第三天,图白两家结秦晋之好,定国公府一脉自然悉数到场,闵家人压根儿没接到请帖……   因白宁和图磬好几年前就已经走完了除拜堂之外的所有流程,没能亲眼见证的晏骄深以为憾,可即便如此,大婚当日的盛况也足够震撼。   不知是不是武将世家的通病,白家男丁数量极其可观,如今听说本家小小姐要出阁,分家都提前派了人过来帮忙。还有几个早已出嫁的姑娘,也都带着姑爷杀回来,扬言替自家妹子壮声势,只将一整个庄子都塞满了。   二十八当日,众人天不亮就起来忙碌,满院子都被各色大红灯笼照的亮堂堂,一众手持棍棒的汉子们抖擞精神,将几重院落围的水泄不通。   晏骄看的一愣一愣的,不太确定的问白宁,“听说来迎亲要念什么诗,咱们要来人海战术吗?”   同屋的还有姓许的大将军之妹,十八、九岁模样,听了这话就跟白宁笑起来,“谁跟他们来这个?”   晏骄越发不解,不来这个……来哪个?图家不是诗书世家吗?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图磬虽然出身诗书世家,却是读书人家里的异类,且他带兵多年,心腹甚多,这才寅时过半就带着一众如狼似虎的壮小伙子们来迎亲。若是细看,还能发现几个浑水摸鱼的书生,虽然体格对比惨烈,不过面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儿倒是不输半分。   听到前面传过来的消息,晏骄还诧异呢,酉时才拜天地,这也太早了吧?   也不知谁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开门,将新娘子交出来!”   门内白家人哄堂大笑,还真就开了门,然后呼啦啦潮水一般涌出去几十号手持十八般兵器的壮汉,在门外一溜儿排开。   “哪里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咱们手上见真章!”   话音刚落,两边竟真的开始了有组织有纪律的攻防战,你来我往好不激烈!   难掩好奇出来看热闹的晏骄:“……卧槽这是打仗吧?”   “谁是卧槽?”   晏骄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是许姑娘跟了过来,“宁宁不放心你,哎你还没说呢,卧槽是谁?”   晏骄艰难的吞了吞口水,实在不忍心欺瞒眼前这个一脸纯良的姑娘,只好硬着头皮说:“呃,就是我家那边的一句土话,用来抒发心中震撼,不过你不要学啊,很不文雅的!”   谁知她不解释还好,许姑娘一听不文雅,眼珠子都亮了,当即在嘴里念了几遍,十分满足的点点头,“别说,越念越顺口!哎呀你不知道,我好羡慕你和宁宁能到处跑,可惜我哥真是太古板了,我都是偷着溜出去的哈哈哈。”   晏骄:“……”   此时外面战况以至白热化,晏骄清楚地看到有人被抬了下去,忍不住心惊胆战的问:“这样真的没事吗?咱们正正经经来个对诗不好吗?”   许姑娘啧了声,“那到时候你上还是我上?”   晏骄:“……我不会。”   “这不就完了?”说话间,许姑娘竟已经跃跃欲试的挽起袖子,顺手抓起地上不知谁丢的一根峨眉刺,顺着门缝挤了出去,“吃姑奶奶一刺!”   晏骄倒吸一口凉气,心脏都快炸了,脱口而出,“卧槽刀枪无眼,你快回来啊啊啊!”   下一刻,许姑娘就已经彪悍异常的将一个小伙子敲翻在地,头也不回的喊道:“卧槽你也来啊!”   晏骄:“……”   有圣人云,时间可抚平一切伤痛,伤痛不伤痛的晏骄不知道,可她确实是麻木了。   她总算明白图磬为什么来的这么早了,合着要生生打进来!   两边都不是善茬子,更有意将这次当成难得的练手机会,都非常投入,中间数次休战,还抽空吃了个午饭。吃饭时,图磬非常无耻的派出学富五车的堂兄弟叫战,把白家众人气的七窍生烟,根本吃不下去,然后双方再次混战到一起。   许将军还意外从人堆儿里揪出来已经将兵器换成长棍的妹妹,晏骄缩着肩膀出去领人时,发现这位大将军整个人表情就非常难以形容。   一直到了暮色初上,双方连打带叫,俱都衣衫不整疲惫不堪,许多人还鼻青脸肿的,这才鸣金收兵。   也不知是图磬有意识的挡脸了,还是大家给面子,好歹没忘记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本就玉树临风的小伙子换了衣裳后,在一众看不清原来面目的兄弟们中越发鹤立鸡群起来。   晏骄发誓,这绝对是此生印象最深刻的婚礼,没有之一。   ——   一行人在京城热热闹闹的过了年,除了廖小少爷留在本家准备应对来年二月的考试之外,正月初二一大早,原班人马原路返回。   昨儿夜里晏骄被许姑娘拉着闹到天色发白才勉强迷糊了一阵,结果又于梦中的婚礼回放频频惊醒,上车之后睡得昏天黑地,再一睁眼,竟到了离京后的第一座驿站。   见她双眼迷离,显然还没清醒过来,庞牧索性给她围了个大斗篷,半扶半抱的把人弄下来。   迎面冷风一激,晏骄狠狠打了个哆嗦,瞬间清醒,稍后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后,又凭空生出一种到底是去还是回来的茫然。   虽然放下了给各家的礼物,但对方也都有回礼,再加上宫里的赏赐,更别提这次白宁是正经去峻宁府和图磬过日子的,带了全套家当,车队恨不得蜿蜒出去几里地。   “这是白家老太太给的熊皮斗篷,”庞牧笑着打量她,“你穿着倒挺合适。”   跟颗毛茸茸的球儿似的,黑漆漆的皮毛里露出来一张白净小脸,红润润的唇,比往日张牙舞爪的模样更多几分憨态可掬,特别想亲。   晏骄看出他眼中揶揄,瞪了一眼,哼哼着往屋里挪。   庞牧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时发出憋笑声,又忍不住伸手去戳。   气的晏骄转身踢他,可惜大氅太过厚重,显得腿短……庞牧笑的更欢了。   对如此雍容华贵又厚重的大氅,晏骄一开始是拒绝的,因为她偶然间对着镜子比了一回,发现自己宛如乡间爆发女老板。可没想到大禄朝北方的冬天如此彪悍,之前在平安县穿着很暖和的皮袄好似变成纸糊的,还是小金连夜翻出来这件大氅,硬是给披上了,然后……真香!   晚饭时,庞牧见晏骄频频走神,似乎胃口不佳,就止不住的嘘寒问暖,“可是着凉了?还是连番赶路不舒服?我知道了,肯定是这饭菜不可口,明儿我就叫人去附近城镇买些吃的回来。”   “不是,”晏骄一个劲儿的摇头,“我是在想小白他们成亲当日的情景。”   “挺热闹,是不是?”说起这个,庞牧也替他们高兴,“回头咱们肯定更热闹!”   晏骄刷的白了脸,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   当时图磬闯进去之后,白宁自己还抄枪跟他打了一场!   可反观自己?哪怕有众人孜孜不倦的喂招,奈何天分有限,晏骄发誓自己这辈子就是菜鸡了。   庞牧终于回过味儿来,赶紧补救,“不是骄骄,你误会了,我说着玩呐,全凭你做主,真的!我都听你的!不然咱俩悄没声的私奔也成啊!”   晏骄给他逗笑了,熟练地拧了下耳朵,“行了,别贫了,吃饭吧。”   可到了夜里,晏骄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没跟庞牧说实话。   除了那两家别开生面的成亲方式之外,她听得最多的就是花样翻新的贺喜词。   可不管如何花样百出,中心主旨却只有一个:门当户对。   “真是天作之合啊!”   “郎才女貌,文曲星合着武曲星,真是妙啊。”   “玉龙配娇凤,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一对啊。”   诸如此类的话在晏骄脑海中不断翻滚,吵得头都要炸了。   她用力咬了咬唇,使劲用被子蒙住自己,然后狠狠叹了口气。   诚然,她知道庞牧和岳夫人以及廖无言等一干庞家党都对自己很好,可外面呢?若她跟庞牧成了亲,世人肯定都要说自己攀龙附凤。   哼,才不是呢!她好厉害的!   都说要做自己,不要理会外面的人说什么,可人都是群居的感情动物,怎么可能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她才不要被说成是男人的附属品呢。   第二天一大早,晏骄满是血丝的眼下带了乌青,头也不好好梳,就这么着急上火的闯到庞牧屋里,“我要扬名立万!”   庞牧:“啥?”   晏骄满心忐忑的看着他,攥了攥拳头,又外强中干的喊了句,“我,我想出名。”   庞牧怔怔的看着她,没说话。   晏骄说完之后才觉得紧张,可又不想就此放弃,鼓足勇气又想开口时,却被庞牧整个儿抱住了,“傻子。”   天佑五年正月初三,定国公庞牧偷偷在心里加了个计划:要让媳妇儿成为世人皆知的大仵作。   接下来的日子不消多说,整个就过得非常紧凑,一行人回到峻宁府没几天,卫蓝和任泽就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   春闱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因春闱特殊,其实最后的殿试只是将名次略作调整,所以结果出来的很快,如无意外,二月十八前后就要昭告全国了。   庞牧、晏骄、仵作苏本、知县秦青一行人带着关键物证和这些日子整理出来的材料,于二月初十出发,星夜兼程,终于赶在二月十六傍晚抵达都城望燕台脚下。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   守城官兵还认得庞牧,见他这般轻装简行风尘仆仆的模样,诧异非常,“见过定国公,不知您这个时候来可有要事?”   庞牧狠狠喘了一口气,单手控马,从怀中掏出头一次动用的令牌丢过去,“事关江山社稷,我要即刻进宫面圣!”   对方见那令牌竟然是圣人御赐,慌忙呼啦啦一片跪倒在地,“是!”   老黑似乎也被紧张的气氛所感染,有些急躁的在原地刨着蹄子,鼻孔中不断喷出大团白汽。   庞牧取回令牌,顺手在它脑门上一磕,双腿轻夹马腹,“走!”   一行人裹着寒风呼啸而去,很快就伴着马蹄的踢踏声消失在夜幕中。   庞牧虽有令牌,可在紧急时刻随意入宫,但晏骄等人却不成。他将众人留在外头,解了自己的大氅给晏骄披上,又狠狠抱了一下,“等我回来。”   他才转身要走,晏骄却本能的一把拉住,张了张嘴,满腹话语最终都只化作一句话,“注意安全。”   这一场豪赌,他们可是连圣人都算计进去了,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庞牧咧嘴一笑,“放心吧!”   等待的时间分外漫长,晏骄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原地打转,不住地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   她手心里都是滑腻腻的汗水,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单纯被两层大氅给捂的。   秦知县和苏本更惨,基本上整个人都僵硬了,晏骄转到哪儿,两个人的眼睛就跟到哪儿,想问,又不敢问,憋得脸都要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城上空回荡,越来越近。   晏骄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约而同的朝着紧闭的宫门口眺望,哪怕此刻什么都瞧不见。   突然,走到近前的脚步声停了,宫门被人打开,一个小太监跑了出来,朝他们看了几眼,尖声道:“传峻宁府一行人觐见!”   千斤巨石瞬间消失,突如其来的轻松几乎让晏骄吐出来。   成了!   若是圣人果然大怒,估计这会儿他们直接就被拖出去砍了,哪儿还用得着费这个事?   事实证明,晏骄只猜对了一半,圣人确实大怒,他们进去的时候地上还有许多没收拾完的瓷器残片。   她只听到周围好像有许多宫人走来走去,里间的黄帐子后头隐约有争论声传来,十分激烈。   也不知里头的人说了句什么,晏骄就听到王公公小声说:“别怕,跟我进去。”又对秦知县和苏本淡淡道,“你们且去别间候着。”   晏骄刷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感激地一笑,“多谢。”   这种时候有个熟人,真是太安心了。   王公公冲她使了个眼神,又点了点头,意思是庞牧没事儿,晏骄长长的出了口气。   殿内不知烧着什么香,很好闻,猜到大体结果的晏骄竟慢慢平静下来。   说起来,她大一的时候还阴差阳错当过一次国际大会志愿者,当时一口气见了好多国家的一把手,那场面都经历过了,如今不过见一个,撑住了,别怂!   她进去的那一刻,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正在激烈争论的老头儿也不说话了,连同书案后头的圣人,都齐刷刷看过来。   晏骄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坏了,之前也没问过面圣时候该怎么行礼啊?按理说,这入乡随俗,可听说单单一个跪礼也有好多讲究,自己这种老百姓该咋跪?   “天阔,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晏仵作?”庞牧几乎把整件案子侦破的功劳都推给了“晏仵作”,实在不能叫人不好奇。   晏骄正在心里猜测这人是不是皇帝时,就听庞牧出了声,“回陛下,正是。”   得了,就是他了。人家已经开了口,自己再装傻可说不过去。   晏骄把心一横,干脆利落的双膝一屈,“民女晏骄,见过陛下……”   就是这么一跪,疼的晏骄脑海中空白一片。   实际上不仅疼,而且响,圣人都被这咚的一声镇住了,半晌才啼笑皆非的道:“不疼吗?”   晏骄疼的都哆嗦了,几乎带了点哭腔的说:“回陛下,疼。”   这谁选的地毯啊,看起来蓬松厚重,怎么这么薄!   也不知是哪个老不修先噗嗤笑了一声,紧接着,圣人就带头哈哈大笑起来,又叫庞牧先把人扶起来,方才的凝重荡然无存。   庞牧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低声道:“说你傻,你还真不聪明,谁不是先屈膝再跪?”   这倒好,直挺挺就杵下去了,接下来几天甭想走路了。   经过这么一打岔,屋里的气氛倒是轻松许多。 第105章   晏骄进来之前, 庞牧已经言简意赅的将方梨慧一案说明,又隐去己方与任泽私下相识一段, 直接列出幕后黑手。   本案牵涉数位前任、现任朝廷官员, 更有考生冒名顶替, 可谓圣人继位以来头一号大案,由不得圣人不发怒。   当时圣人正在看下头几位考官送进来的考卷, 预备这两天就定下名次,谁知原本的状元之选竟牵涉到这样一桩错综复杂的案情之中……   一开始, 圣人意欲将祝溪除名,不明就里的几位考官不干了,觉得圣人此举实在没有道理,非闹着要个说法。   无奈之下, 圣人只好说他是冒名顶替, 几位考官一听,迅速分为立场鲜明的两派,一方说此风不可长, 必须杀之,以儆效尤;另一方到底爱惜人才,始终觉得难以割舍, 觉得可能是有难言之隐。   此案牵涉甚广,圣人本不欲告知这些须发皆白的老书虫们, 奈何越是读书人越是一根筋,他越含糊其辞,几个考官就越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最后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直言要去太庙撞死。   圣人给他们折磨的没办法,只好据实相告。   这下好了,五个考官齐齐开骂,一边集体骂张横、方封等斯文败类和闵行勇这类混账禽兽,一边还抽空攻击彼此,继续坚持自己保护人才或是维护律法尊严的原则。   晏骄才把掌握的证据呈上去,一位干瘦的老考官就上前道:“陛下,那任泽冒名顶替固然有错,但归根结底也是迫于无奈,错不在他,情有可原啊陛下。”   话音未落,另一人就据理力争道:“情有可原,说的轻巧,他已然触犯国法,若此时网开一面,日后必然人人效仿!届时朝廷和律法威严荡然无存,何谈治理?   “若说依法,那每每大赦天下时,你们怎么不说?”瘦老头的盟友跳出来喊道,“那些里头全是些打杀人命的罪犯,你们怎么不拦?纵观古今,以情动人者还少么?那任泽虽有错,可他却不曾害人,如今皇榜未登,世人皆不知,又哪里来的颜面尽失?”   “说的轻巧,”第四人嗤笑道,“仅凭一面之词,你们如何敢断言任泽真的无辜?焉知原来的祝溪不是被他所害?”   晏骄从来不知道读书人吵架会这么激烈,脑袋都快炸了,听见这话后忍不住道:“我们已经找到真祝溪的尸骨验过,虽然皮肉和相关软组织都已经烂没了,但留下的骨骼非常完好,没有任何外伤痕迹。况且若果然是任泽杀人顶替,说是自己捡的岂不更好?何苦非要扯上天香楼?”   见她一个女子突然开口,有几个老头不觉皱起眉头,才要出言呵斥,却听圣人淡淡道:“你继续说。”   成败在此一举!   晏骄咬了咬牙,暗中给自己鼓劲,“诚然,也不排除内伤或是其他不损毁骨骼的杀人方式,但那种概率本身极低不说,也没有证据不是吗?根据律法,疑罪从无,不管是我还是全天下其他公平正义的仵作,都会坚持这个结果!”   她憋着一口气说完,结束后却发现屋子里安静的吓人。   过了一会儿,才听圣人语气复杂道:“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疑罪从无,这四个字概括的倒是简单明了。   最初的紧张过后,晏骄渐入佳境,只想着自己是跟大领导汇报工作,当即不卑不亢道:“陛下谬赞,不过本分而已。”   圣人意义不明的嗯了声,突然转换话题,“叫秦青和仵作苏本进来。”   秦青和苏本这辈子头一回估计也是最后一回面圣,都唬的了不得,哆嗦了好久才把舌头捋直了,断断续续交代了所有能交代的东西。   有晏骄珠玉在前,圣人显然对他们的表述能力不太满意,全程皱眉,确认无误就直接把人撵走了。   “此事不许外传,对任泽的处置,朕还要再做斟酌。至于方梨慧一案,交于刑部、大理寺、都查院三司会审,”他扫了庞牧和晏骄一眼,又道,“你二人从旁协助。”   庞牧和晏骄谢了恩,又追问道:“那验尸一事?”   圣人用手指敲了敲书案上厚厚几摞证据,“准。”   撵走了几个喋喋不休的考官,圣人独独留下庞牧和晏骄,两人偷偷交换眼神,都有点儿猜不透圣人的心思。   “你们早就知道任泽底细,却有意纵容,只待朕入套,是不是?”圣人端起茶盏,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里头的茶梗,仪态优雅从容,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胆战心惊。   晏骄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一刻就见庞牧轰然跪了下去,声音不比她刚才的小。   “陛下明察秋毫,不过只说对了一半。”   圣人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哪一半?难不成朕还冤枉你了?”   “也不敢说冤枉,”庞牧语气平静道,“臣与骄咳,臣与晏仵作确实早就怀疑任泽身份,可才刚也说了,没有证据。臣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圣人道:“那你们现在倒是敢说了?”   庞牧道:“他自己承认了。但还是那句话,臣等信他说的,但若要说实打实的证据,现在普天之下谁也拿不出来。”   这就是这几年任泽敢在外面抛头露面甚至参加科举的底气:谁也不可能真正揭穿他。   圣人没说话。   晏骄从刚才就一直学电视上那样低着脑袋听这对君臣兼随时可能化为乌有的基友打嘴仗,这会儿实在是撑不住了,本能的悄悄抬眼瞄了下,结果愕然发现圣人也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空气都凝滞了。   事后回忆起来,晏骄都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包天狗胆,竟冲圣人露了个傻兮兮的笑。   圣人刮茶梗的动作僵在半空中,过了会儿,竟主动别开眼了。   外头的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合着窗外传来的呼呼风声,越发叫人焦躁难耐。   过了许久才听圣人道:“定国公知情不报,其罪难饶;但念其主动查案,功过相抵。至于任泽,朕不杀他,却也不可能真叫他踏入朝堂,不然律法便成了一场笑话。朕会拟旨,暗中革去他所有功名,贬为庶人,此生不得再参加科举。”   晏骄和庞牧先是一愣,然后对视一眼,显然都明白了圣人的意思。   若果然要将任泽打回原型便是贱籍,何谈科举?圣人这么说,就是愿意复他为良籍?   晏骄好一阵头脑风暴,拼命回忆着看过的律法文书,终于找到一条对应的:非良籍不可入公门。   也就是说,即便任泽不能科举为官,但……庞牧以后可以大大方方聘用他啊!   圣人就见下面两颗脑袋眼巴巴看着自己,真是喜不得气不得,当即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赶紧滚去成亲吧,别在这里眉来眼去,看的朕心烦。”   次日,皇榜公开,卫蓝夺魁,榜眼和探花都是不认识的举子,祝溪的名字彻底消失。   晏骄等人来不及庆祝初步胜利,撇下卫蓝自己参加琼林宴并等候选官,带着圣旨跟刑部精英们组成的大部队直奔习庆府。   晏骄是头一次经历三司会审这样的大场面,也就是到了现在才基本弄明白,刑部是行动派,主要负责前期案件审理和调查,类似后世公安部兼司法部;都查院顾名思义,主要负责监督;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人民法院,负责最终宣判和法律修订等,分工非常明确。   到了习庆府之后,张横一干人等被抓的抓、抄的抄,晏骄顺利拿到了方梨慧的尸体。   确切的说,是骨头。   时隔两年多,这个惨遭毒手的姑娘已经只剩下累累白骨。   晏骄仔细查看了尸骨,有了惊人的发现:“舌骨骨折明显,她是被掐死的。另外,我在她胃部所在的位置发现了一枚螺壳。”   在一旁协助的郭仵作仔细辨认许久,“是衣服里带的还是吞下去的?可这么一来,溺水而亡的可能性是不是大一点?”   “她下葬时换了寿衣,应该就是胃里的。”晏骄摇头,“不可能是溺亡,除非闵行勇将人按到水中淹死后再掐断舌骨,可这么一来太麻烦,也不符合常理。我推测,是闵行勇先对方梨慧进行了包括呛水在内的种种虐待,方梨慧挣扎中本能的吞水,无意中也吞入一枚螺蛳。后闵行勇见她还活着,最后才掐死的。”   刑部跟来的官员闻言纷纷皱眉,“如此凶残,当真不配为人!”   晏骄又盯着那枚螺壳看了许久,“可惜不能确定究竟死在何处。”   之前任泽说曾在画舫捡到闵行勇的金冠,但那只能证明闵行勇去过画舫,却不能证明方梨慧就是在那里遇害的。   “这种螺只在大河里才有,”一直没说话的苏本突然开口了,因为带着口罩,声音有些闷闷的,“方家花园内的池塘不可能有螺。”   见众人刷的看过来,苏本有些惊慌,结巴道:“我,我说的不一定对……”   晏骄大喜,“对不对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一群人都是行动派,说干就干,稍后果然有人来报,说方家池塘内确实没有任何螺类。反倒是当年方家画舫曾经停泊过的大河内,这种螺疯狂生长,若有船舶长期停靠,连船底和下方靠近水面的位置都会发现这种螺的影子。   又过了一个月,被埋藏多年的方梨慧一案彻底告破,张横、牛瑞、方封、闵行勇等人涉险奸杀、买官卖官、买凶杀人等判了死刑,其中方封和闵行勇因情节尤其恶劣,被判剐刑。   另外,知县秦青戴罪立功,贬为庶人。   这些案子确实令人震惊,但因本案带出来的闵行忠利用胞弟收受贿赂、左右朝廷用人的事实更是触目惊心,彻底颠覆了百姓们对这位闵大人清官的定位。   最初闵行忠拒不承认受贿,而闵府看上去也确实清白干净,不管是摆设还是人的穿戴打扮都没有一点出格的地方。公人们找了半天,竟丝毫找不出可能藏匿财宝的地点,最后还是经验丰富的刑部尚书邵离渊亲自出马,进去看了一圈后,东敲敲西摸摸,然后直接拿了把刀狠命往书房墙上一刮。   人群中顿时迸发出一阵惊呼:粉刷墙壁的灰泥剥落后,露出来的竟然是一片金光!   众人如法炮制,又从其他几个地方发现了两处银墙和一处银砖铺地。   圣人大怒,将闵行忠问斩,余者抄家流放,也曾煊赫一时的闵家顿时土崩瓦解。   尘埃落定那日,已是三月二十二,再有十天就是立夏了。   在这期间,晏骄频频往返于京城和峻宁府,意外……跟邵离渊混得不错。   老头儿年纪不小了,可精神头很不错,三司会审时,基本上三个部门的人对他都是又敬又怕,显然威望甚高。   因为当年实习和四处跑腿儿多,晏骄对应付各色上司和长辈颇有心得,说了几回话之后,邵离渊有什么事儿都爱带着她。   下头的人虽然觉得一个女人老往衙门里跑不得劲,可人家年纪不大,战绩卓越,放到京城也很够看的。且几位大佬摆明了都要罩着,连圣人都在圣旨里公开褒奖,谁也不敢说什么。   砍了闵行忠那天,这桩拖了将近三年的案子就算是彻底盖棺定论了,而那个时候,晏骄手里也攒了一大摞饱含庞知府幽怨之情的书信。   她收拾好行囊,去找邵离渊辞行,准备明天一早就走。   谁知这老头儿却把眼一瞪,“还回去找那些混账作甚?”   晏骄:“……大人,话不好这么说,我还领着峻宁府仵作的俸禄呢。”   “你这身本事当个仵作亏了,”邵离渊斩钉截铁道,“我给那小子写个文书,你日后就留在刑部。”   多好的丫头啊,比他带的几个徒弟都能干!现成的办案苗子,还省了找仵作配合的麻烦,干嘛再还回去?   晏骄感动之余又有些啼笑皆非,心想得亏着庞牧不在这儿,不然非炸了不可。   她朝邵离渊拜了几拜,正色道:“多谢您抬爱,我回去真有正事儿。”   老头儿皱眉,满脸怀疑,“这里案子不够多?你回去能有什么正事儿!”   晏骄道:“我要回去求婚啦。”   一直都觉得自己老当益壮的刑部尚书大人有片刻茫然,然后掏了掏耳朵,“才刚刮风,老夫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晏骄笑眯眯的说:“我要回去求婚啦。”   之前她还跟庞牧赌咒发誓的说要扬名立万,万万没想到荣誉来的这么快!   托圣人和邵老大人的福,她办事儿基本上没遇到什么阻碍,如今几乎全京城都知道有她这么一号女仵作,走在街上时常有人认出来打招呼不说,酒肆茶坊里还有关于她的新书了呢!   其中尤以许姑娘追星最为狂热,每天都按时去听书不说,甚至还专门包了一个说书人,叫他去家里说……   邵离渊瞬间黑了脸,嚷嚷道:“屁!老夫手下多有能人未曾婚配,不比那大老粗温柔体贴的多?你想要多大的,长相如何的,老夫亲自给你找!”   凭啥他看重的人都非牛心左性,死活要去找那个混账小子?别是拐子托生的吧!   晏骄只是笑,笑完了才认认真真的说:“多谢您的美意,只是您也年轻过吧?这人啊,一辈子就只能真心实意的喜欢那么一个,我认定了是他,所以才想成亲;而不是因为想成亲,所以才选了他。我现在心里已经住进来一个,满员啦,您老就放弃吧。”   邵老头儿呆了半晌,突然暴起,“胡说八道,老夫当年是指腹为婚,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又痛心疾首的指着她道:“你若留京,来日老夫上个折子,你便可入刑部,回了峻宁府有什么好!”   晏骄一怔,下意识笑道:“您老别说笑,我是个女子,岂能入朝为官?”   邵离渊盯着她看了半晌,竟意外吐出一句叫她心神俱震的话来,“虽都是男子科举,入朝为官,可就老夫所知,本朝律法内却从未有一条明文规定女子不得为官。”   晏骄脑袋里嗡的一声,“您别是驴我吧?”   邵离渊觉得可能自己真的年纪大了,反正这孩子说的话经常听不懂,只是耐心解释说:“确实如此,虽是世风如此,但本朝和前朝却都没有相关律法明文。”   晏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也就是说,我若入刑部,虽然出格,但从律法层面来讲,行得通?”   这位老大人是要带着自己钻法律的空子?   邵离渊倒背着手哼哼一声,非常高傲的点了点雪白的头颅,“不错。”   晏骄僵在当场,脑海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怎么办,心动! 第106章   面对邵离渊突如其来的糖衣炮弹, 晏骄不得不承认,她可耻的动心了。   她趴在桌前, 痛苦的揪着头发, 冥思苦想, 琢磨着这飞鸽传书到底应该咋写。   “天阔,我在京城找了个活儿, 包吃包住……”   不行不行。   她第无数次叹了口气,将被涂抹的一塌糊涂的纸张团成球, 随手丢到角落纸堆里。   小六在外间咔嚓咔嚓嗑瓜子,“费什么劲,我一鸽子飞出去不就完了吗?”   晏骄转头怒道:“别打岔!这是大事,我得好好琢磨。”   说的严肃一点, 这可是工作调动或两地分居的问题, 非常影响未来家庭生活幸福指数。   小六开始砸核桃,笑道:“宴大人,这有什么好琢磨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实话实话说呗?”   “求求你闭嘴好吗?”晏骄崩溃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约是看她真犯了愁,小六吧唧吧唧吃了核桃肉, 抬手往嘴边划了一道,闭嘴了。   晏骄努力心平气和的提笔运气, 到底心潮起伏的,又转过身趴在椅背上,贱兮兮的小六说:“六爷, 您再像刚才那样喊我一声?”   小八噗嗤笑出声,小六冷着脸指着自己的嘴,意思是六爷现在闭着呢。   晏骄谄媚的笑,赶紧往反方向虚虚划出一道,“行了行了,解禁吧。”   笑出猪叫的小八蹲在一边看他俩演戏,就见小六吧嗒下嘴,大概是觉得适应良好,这才挺严肃的抱拳道:“晏大人!”   “啊啊就是这个味儿!”晏骄眉开眼笑的点头,心满意足道,“舒坦,忒舒坦。”   小六才要开口,却见对方已经干脆利落的一抬手,“行了,静音吧。”   小六:“……”用完就丢,这他娘是人干的事?   大概是一句“晏大人”真的给晏骄带来了灵感,重新伏案后她顿时下笔如有神,吭哧吭哧写了足足七张信纸,折起来厚厚一摞,稍后递给小六时,这厮脸都绿了。   “晏大人,我养的是鸽子,不是雕!”   这是要累死它们吧?   晏骄一怔,也是哈……   不过这真不能怪她,现在的笔都太粗了,一个字恨不得能有三、四平方厘米,稍微写点儿就超了嘛。   她无意中像庞牧那样挠了挠头,转头问明显更稳重一点的小八,“那通过驿站传递的话,最快能多块?八百里?”   凡驿站传递信息都是昼夜不停的跑,每到一处驿站立刻换人换马,中间几乎没有任何缓冲,所以非常快且保险。   小八一脸的见鬼,“这话您打哪儿听来的?千万别外头说去。八百里加急可不是什么好事儿,非边关战事或倾世大灾不能用,平时紧急公文也才六百里。考虑到大人的官爵,您做公文处理,假公济私一下也能给个四百里吧。”   跑都是一样的跑,这种等级划分主要是依靠马匹素质和中途应对手段来的。能跑八百里和六百里的都是绝世宝马,就这么着跑起来还容易累死,活下来的也因为前期损耗过大而寿命短暂。   并且律法明文规定,这两个级别的公文传递过程中严禁任何原因的停歇,马匹挂铜铃,驿者持令牌,但凡听见或是看见的必须立刻退避,否则撞死人也不能停,违令者斩。所以朝廷在这方面管控很严格,如果后期经过核实,所传达信息不足以动用八百里或是六百里加急,参与者也会受到严厉处罚,是要坐牢的。   剩下的还有三百里和四百里,基本上就是普通官府文书的传递了,内容比较杂,管的也不那么严。   晏骄想了下,自己这个也是涉及到两地政府人员调动了,算公文说得通。照日行四百里的速度,约莫三四天功夫,跟快递差不多,行吧。   邵离渊真的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两天后,他就把一面簇新的腰牌和相关文书送到晏骄面前。   晏骄很难控制自己不露出傻样,这,这就调到公安部了?晋升速度飞起有没有?   这面腰牌看上去平平无奇,椭圆形,鸡蛋大小,边缘只有一圈凸起,连花纹都吝啬,正中竖着一排字:黄字甲号捕头晏骄,北面阴刻刑部两个大字和右下角笔画繁复的印记。   不算多么好看,可晏骄就是翻来覆去看不够,只觉得掌心都在发烫。   邵老头儿很满意她的反应,在旁边捋着胡须道:“如今刑部下有十二个捕头,你来了,就是第十三个,故而是黄字甲号。”   晏骄疯狂点头,“好的好的,我不对,等等,怎么成了捕头?”   邵大人理直气壮道:“你所学所能已然超过寻常仵作太多,何须再自甘堕落?且仵作没品没级,权力又小,而刑部直属捕头则领正六品官衔,紧急时刻有要求直接面圣之权,凡查案,地方官员必须配合……还不行?”   行行行,这可太行了。   本朝第一个女捕头,过于威风了!   晏骄又消化了一会儿才算接受了这个现实,不过马上就想起来其他后续问题:“可我户籍文档还在平安县吧?”   没有档案也能办入职?   邵离渊浑不在意的摆摆手,“那些不过小节,本官已派人前去取来,后续补办即可。”   晏骄深吸一口气:权力的味道,真香!   “您不是要收我为徒?”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邵离渊很干脆的说:“本官虽不知你师承何处,且手法思路颇多诡异之处,但你底子打的很牢,行事已自成一家,早已能够独当一面,本官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不过相互讨教罢了。你需时刻谨记,日日勤勉,假以时日,必可成就流芳千古之美名。”   他身居高位,资历惊人,能说出这番话着实难能可贵。若非如此品行,只怕也断然做不出聘用一女子为捕头的事。   晏骄认认真真的听了,郑重行了一礼,“谢大人教诲,晚辈必然铭记在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邵离渊点点头,脸上多了点笑模样。   心潮澎湃的晏骄又将那面腰牌摸了又摸,抬头对上一脸胜券在握的邵离渊,冲他笑了笑,然后把手里的东西又递了回去。   “您猜的没错,我确实很想要,也实在感动,可我现在不能收。君子以信立于世,我来之前就跟庞大人他们说好了的,处理完后续就回去,不可以反悔的。”   邵离渊淡然处世的表情都裂了,才要开口,却听晏骄又道:“您或许不知道,我初来乍到时是多么落魄,处境又是何等尴尬,若非大人他们捡到我,又愿意信我、用我,恐怕现在坟头草都老高了。”   “他们如此以诚待我,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一声不吭就留在这里。”   见邵离渊神色稍缓,晏骄知道他听进去了,又趁热打铁道:“对圣人和您的器重,晚辈不胜感激,也知道再这么说有些过分,但假如您愿意再多给晚辈一点耐心,晚辈想先回去跟大人他们商量一下,或许会有两全的法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都停在了嗓子眼,因为不管什么时候看,这种态度真是过于恃才傲物肆无忌惮了。   邵离渊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晏骄不闪不避,坦然面对。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见邵离渊摇了摇头,“圣人不会等,本官也不会等。”   晏骄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   邵离渊问:“怎么,后悔了吗?”   晏骄苦笑一声,摇摇头,“我不后悔,但说老实话,心疼。”   我的腰牌啊……   邵离渊又打量了她许久,点点头,竟又变戏法儿似的从袖子里掏出另一份文书,连同方才的东西一并又推了回来。   “圣人和本官都不会等,也知道你们算是两头倔驴凑了对儿,索性一早就办好了调任文书,以一年为限,待到一年之后,你们……罢了,再说吧。”   反正如今这妮子就算是他的部下了,真要用的时候,一纸调令叫回来就是,在哪儿不一样?   晏骄:“……”   这算什么鸟反转?   她抱着东西在原地呆了半天,这才嘎巴嘎巴仰起头,幽幽问道:“您老故意诈我呢?”   既然早就有调令,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拿出来!   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老头儿呵呵一笑,一只手倒背着,一只手捋了捋胡子,扬着眉毛反问道:“你这妮子,敢说当真没有半点以退为进的心?”   晏骄:“……不敢。”   说实话,她还真存了冒险一试的心,不过本来也没报多大期望就是了。   一老一少看着彼此,双双发出矜持的笑。   呵,老小狐狸。   最大的难题竟以如此戏剧化的方式解决,晏骄只觉浑身轻松,恨不得原地飞起三尺高。   不过话说回来,天阔收到信儿之后……会气死的吧?   气死倒不至于,反正庞牧看了书信后确实当场掀了桌子,出离悲愤,“那老不修!欺人太甚!”   现在都敢明晃晃的挖墙脚了!   廖无言在旁边平静喝茶,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等庞牧第一波暴怒过后,还不忘出言提醒道:“大人,那张书桌造价三十五两,一时半会儿也难寻这样好的木头了。”   庞牧憋了半天,又吭哧吭哧弯腰把桌子扶起来,还顺手擦了灰。   “还真是,咱们怎么一开始没想到这一招?”齐远在后面要笑不笑,煽风点火道:“所以说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最爱玩儿阴的,哎廖先生我可没说您啊!”   廖无言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又道:“平心而论,留在刑部对晏姑娘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峻宁府毕竟这是区区府城,不管是案件性质还是各色人、物配合,都远不如刑部来的周全。   这一句话就叫庞牧泄了气,有些沮丧的嘟囔道:“那老头儿就是看准了,我不舍得骄骄为难。”   他太清楚那个姑娘的心和能力有多大了,她的生命中从来都不止情情爱爱……   他自己就想时刻为江山社稷效力,自然更没有理由限制别人。   齐远也跟着犯愁,“那要不大人,咱们回去?”   庞牧有点烦躁,暂时不想走啊,只要一想到回京之后可能面临的种种麻烦事儿,他的头都要大了。   不过这事儿没有圣人的首肯是办不成的,摆明了圣人也在想法子劝他回京,所以才顺水推舟的同意了。   “大人!”小四突然从外面房顶上翻下来,手里还捉着只鸽子,“京城那边来的飞鸽传书。”   庞牧压下纷乱的思绪,接过鸽子,抽了纸条抖开看。   然后众人就亲眼目睹了一场变脸。   就见自家大人死死板着的一张冰封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融化开来,然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骄骄要回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个几百里加急的信息基本是真的,文献就是这么记载的,而且根据各地实际情况,还会有驿牛、驿驴、驿狗,甚至是骆驼,还有人徒步送。当年安禄山在范阳,也就是现在的北京西南谋反,唐玄宗那会儿在临潼华清池,中间隔着差不多三千里,六天内唐玄宗就接到情报了,算起来朝廷传递公文的速度也差不多就是每天约合五百里,合现在的227公里左右。   而且因为古代道路翻山越岭,即便是肯定也不如现代化道路那么平坦顺畅,算上这些因素,能达到这个速度真心很了不起了。   另外,驿者手持金牌并不是每朝每代都有,各自的标志物也不一样,但年岳飞被十二道金字牌召回,说的就是这个驿者手中的牌子,是南宋最高等级最高时速的驿递标志了。 第107章   回峻宁府之前, 晏骄还特意约今年的状元郎,如今的翰林院修撰卫蓝卫大人出来吃了顿饭。   她一走, 卫蓝在京城里就算彻底没了老熟人, 总觉得有点不放心呢。   正是春日好时机, 草长莺飞暖意融融,百姓们也都换上了颜色轻快明媚的春衫, 呼朋引伴相约外出踏青,沿途说笑嬉闹, 仿佛走路的步伐都轻快许多。   晏骄挑了酒楼二楼靠窗位置坐着,看着外头景象也觉心生欢喜,不自觉就跟着笑了。   过不多时,打东边人群中来了一矮一高、一瘦一壮两个人缓步走来, 略纤细些的哪怕隔得远看不清楚容貌, 可只瞧着走路的仪态风范,便觉必然是位难得的美男子了。   来的正是卫蓝和大河。   待走近了,晏骄从窗户里朝他们招招手, 卫蓝仰头笑了笑,恰似外面春光明媚,有个路过的姑娘就大着胆子丢了手绢过去。   卫蓝轻声叫住她, 弯腰捡起,语气温柔道:“姑娘, 你的帕子掉了。”   他此生都无意婚配,何苦再误了她人花期?   那姑娘羞红了脸,秋水含波的看了他一眼, 猛地一把抓过帕子跑了,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卫蓝上来时,就见晏骄笑的促狭,“卫大人好风采,每每上街,引得这许多女孩儿都春心荡漾了。”   他是少有的年少状元,难得又一表人才,为人温柔和煦,京城不知多少人家都盯肥肉似的眼巴巴瞅着。放榜当日,即便有庞牧派人护着,也还是差点儿让那些如狼似虎的捉女婿的人生撕了。   可接下来的日子,卫蓝依旧给闹得没法子,甚至就连许多朝中大员也觉得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难得又与定国公一脉有这样深厚的渊源,便都旁敲侧击的问,又说自家女儿、孙女如何才貌双全、温柔贤惠……无奈之下,卫蓝只好编了个谎放出去,微笑着对每一个上来说媒的人回复道:“我六亲死绝,命硬克妻。”   大河嘿嘿笑道:“蓝蓝好看!”   卫蓝摇头失笑,总算放松了些,又对晏骄拱手,戏谑道:“晏大人何须做什么离别宴?不过一年也就回来了。”   晏骄还有点不好意思,“你也知道了?”   卫蓝点点头,顺手倒茶喝,“如今京城上下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这圣人钦点开天辟地头一号女捕快,当真是如日中天。只怕要不了几个月,便会传遍整个大禄朝。”   虽然知道他发自真心,但晏骄还是没办法不吐槽这种计时单位:   听听,“要不了”“几个月”……这要放在现代社会,都够一个网红从出道到过气走一个轮回了。   她这种履历,合该是分分钟置顶热搜头条预定的!   “我真心替你欢喜,”卫蓝打趣道:“只不知晏大人自己感受如何?”   晏骄嘿嘿一笑,“美得很美得很。”   最直观的感觉就是爽!而且有了新身份之后,只要是大禄朝的案件,她都有权查办,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束手束脚。   两人说笑一回,卫蓝终于意料之中的问起任泽。   晏骄道:“我猜到你就要问他,所以前儿写信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他答应去庞大人手下当差了,只是你也知道,做不得官,不过当个流芳百世的才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卫蓝唏嘘道:“可惜了。我这状元之位,本该是他的。”   外面绿柳成荫,柔条拂地,他时常想着,若是任泽也能在此大好春景之中漫步京城,该是何等快意?   “话不好这么说,”晏骄道,“意外、运气,本也都是实力的一种,更何况他还叫我宽慰你呢,他自己都不在意,你非庸人,又何须自扰?”   卫蓝笑笑,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沓书信,“我暂时离不得京,他又不方便来,劳烦你帮忙将书信转交给他。”   晏骄点头应下,正说话间,外头掌柜的敲门进来,小心赔笑道:“两位大人,白四少爷和许姑娘来了,说要上来找晏捕头呢。”   他口中的许姑娘就是前头跟晏骄一起陪白宁成亲的许倩,前阵子晏骄才知道这位身量高挑的姑娘今年才不过十六岁,只是家族人遗传长得高。   白少爷则是白宁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白熙,行四,今年才十二岁,据说筋骨绝佳,乃是练武奇才。但因为过度崇拜廖无言,走文举的意愿非常强烈,奈何偏科严重,整个人就显得非常挣扎。   廖蓁只比他大不到两岁,可二月份的县试中已经中了案首,如无意外,一个秀才是稳稳的,这无疑进一步加重了他的压力……   许倩和白熙两个人实际年纪相差不大,并且心理年龄无限接近,打小一块上蹿下跳,关系非常之铁。   这几个月里,晏骄但凡来京城都是应邀住在白家,时间久了,两边情分也就有了,听说她要走,许倩和白熙都非常不舍,估计今儿也是顺着摸过来了。   晏骄笑着把两人情况简单跟卫蓝说了,卫蓝点头,“无妨。”   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不约而同穿了雨过天晴色的许倩和白熙推门而入,“晏姐姐,你出来怎么不叫我们啊?”   白熙才要说话,一看见卫蓝眼睛就亮了,连带着呼吸都急促了,“你,你是今年的状元卫大人?”   听听这乱七八糟的称呼,晏骄叫他们坐下,又给倒茶,笑着揶揄道:“怎么,又喜欢卫大人了?”   小少年道了谢,正色道:“卫大人是廖先生的弟子,还是状元呢!”   见他稚气满满的脸上带着憧憬,眼神澄澈,卫蓝也心生欢喜,“我与晏捕头乃是至交好友,你也不必见外,我虚长你几岁,便唤一声兄长吧。”   白熙欢喜的应了,又跳起来躬身行礼,郑重道:“卫大哥。”   卫蓝随手解了扇坠,“匆忙一见,未曾备下表礼,拿着玩儿吧。”   白熙恭敬受了,马上系在腰间给许倩显摆。   许倩看得直撇嘴,当即出言打击,“有什么用?你读书又不成!”   一句话气的白熙嗷嗷直叫,如同炸了毛的鸡崽子。   卫蓝失笑,看遍周身,只得又解了腰间挂的滴水压脚坠子给许倩,“好算只来了你二人,不然只怕我今日便走不了了。”   许倩笑着接了,“便是改日再给也是一样的。”   “改日岂不是要给你更好的?”白熙插嘴道,“不成不成。”   气的许倩又转过头去打他。   晏骄和卫蓝微笑着看这俩人耍宝,闹过之后才说起正事,“明日一早我就要出城了,你们都乖乖的,莫要胡闹,叫家中长辈操心。”   谁知这俩熊孩子对视一眼,嘿嘿直笑,“晏姐姐,我们跟你一块走呗。”   晏骄下意识觉得不妙,果然就见他们从怀里掏出书信塞过来,直道家里人都同意了。   晏骄:“……”日哦。   她非常怀疑许将军是被这个妹妹折腾惨了,这才顺势推出来,没看见才二十来岁的他发髻体积已经非常可怜了吗?   与其整天提心吊胆担心妹妹误入歧途,还不如答应这一回,至少目的地明确,随行的又是圣人嘉许的晏捕头,而且估计再也没有比定国公眼皮子底下更安全可靠的地方了。   至于白熙,理由非常充分:想去看看姐姐姐夫,顺便长长见识。   连朝夕相处的白老夫人、白大人夫妇都给晏骄写了信,估计是当面不好意思说……   用词自然是非常浅显易懂,一言以概之就是:孩子不听话,打几顿就好了,千万别省着力气。   晏骄有点焦虑,她是当了捕头,不是孩子头啊。   可这么多天了,人家家长对自己有庇护之情,如今不过托付捎带一路,也没什么出格的。   何况这俩熊孩子虽然偶尔稍嫌精力过剩,但都是大家子出来的,本质上还是很懂规矩、知分寸的,只要自己偶尔提点几句,应该出不了大茬子。   晏骄先跟他们约法三章,许倩和白熙都点头如啄米的应了,然后欢呼雀跃着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看着他们蹦跳着离去的背影,晏骄和卫蓝都撑不住笑了。   还是孩子呢,活泼点儿没什么不好的。   当晚,晏骄估摸着邵离渊在家休息的时候去敲门,结果管家笑着迎出来,说:“老爷说了,您只管去就好,不必来辞,左右一年之后也就见了。”   晏骄失笑,知道这老头儿矫情起来了,不愿意面对离别场面,也不勉强,就将这几天抽空做好的一大盒子零嘴儿奉上,“劳烦您嘱咐下头跟着的人,别叫大人吃多了,不然吃不下正经饭去。”   邵离渊也是个工作狂,这些日子晏骄跟着他就没按时吃过几顿饭,于是那些肉干啊虎皮豆什么的就派上用场了。   老头儿虽然没明着说,可晏骄私底下偷偷做了统计,发现他还挺嘴馋,吃的不比自己少……   管家愣了下才接了盒子,估计也是这么多年了头一回见送礼送零嘴儿的,笑的就更真诚了,“小的明白。”   晏骄又道:“对了,盒子夹层里有秘方,吃完了叫厨子照着做就行。”   管家越发不好意思,晏骄摆摆手,“无妨,我也不靠卖这个挣钱,大家吃着乐吧。”   待送走了晏骄,管家亲自把那沉甸甸一大盒子零嘴儿送到邵离渊桌上,又把她的原话复述一遍。   正在看书的邵离渊眼皮都没抬一下,挺不耐烦的撵人,“这是哄孩子么,把老夫当什么人了!拿走拿走。”   管家置若罔闻,含笑退了出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摇曳的烛火偶尔爆出几个灯花,在空气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邵离渊终于往盒子上瞥了一眼,哼哼几声,漫不经心的挑开盒子。见里头满满当当摆着十多样,既有自己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酸甜香浓的味道扑面而来,老头儿就非常矜持的捻了一颗紫红色的梅子放入口中。   “唔!”   也不知那妮子怎么弄的,梅子肥厚,肉嫩多汁,一咬下去便涌出来许多酸甜的浆液,直叫人口水泛滥,老头儿恨不得头发胡子都缠到一起去了。   待最初肆虐的酸味过后,清爽的甜味随之而来,老爷子满足的吐了口气,闭着眼睛吞下去。   梅子的滋味细腻又霸道,老头儿没忍住又吃了一颗,然后再一颗。   等吃了三颗之后,才拿了一颗猪肉粒咬下去,没咬动……腮帮子都垮了。   倒牙了……   他气呼呼站起来,愤愤的在书房里转了几圈,想了想,余怒未消的将盒子重新盖好,狠狠塞到书架上。   可没等他重新坐下便又站起来,走回去,拿了几套平时不大翻看的书籍将零嘴儿盒子挡得严严实实。   ——   经过晏捕头的亲身经历和实地总结后发现,将门之后大都具备皮实、耐操、不矫情等、听指挥等优点,于是回俊宁府的路上,晏骄频频领着两个小狗腿跟班捉鸟摸鱼打兔子,伙食一度非常丰盛。   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许倩和白熙都开心的不得了,恰好又是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年纪,真是指哪打哪,好用的很。   一众小年轻快马加鞭,三月三十就进了峻宁府。   晏骄验了腰牌,守门的士兵恭敬道:“前儿就有消息传过来,卑职还不敢相信,如今也算亲眼见了。”   峻宁府、习庆府一带距离京城不远,而且又是晏骄的成名之地,消息是第一波传过来的。   这几天晏骄已经开始对外界夸赞免疫,熟练地应对几句,就带着许倩和白熙他们往衙门跑。   “等等!”   路过一片野花丛时,晏骄心头一动,翻身下马,小心采了一大捧鲜艳妩媚的花朵抱在怀中,又用手绢包好。   “晏姐姐,你干嘛呢?”许倩不解道。   晏骄抿嘴儿一笑,突然有点紧张。   还没到衙门的,门口的几个衙役先就瞧见了她,满心欢喜的朝里头喊道:“晏捕头回来了!”   得了,看样子大家都知道了,倒省了她讲故事的功夫。   不等晏骄进了二门,庞牧等人就已迎了出来,见她手里捧着花皆是一怔,“这是?”   晏骄忽然觉得口舌发干,心脏砰砰砰狂跳起来,震得耳膜都疼了。   她狠狠做了几个深呼吸,同手同脚的走上前去,猛地把花堵到庞牧面前,一开口,竟结巴了,“成,成亲不?”   许倩在后头卧槽了一声。   刹那间,院子里巡逻的也不巡逻了,聊天的也不聊天了,连带着廖无言等人脸上都渐渐蔓延开一种全新的,混杂着诧异、震惊和喜意的表情。   晚春的风已经隐约带了夏日的燥热,吹得晏骄额头上慢慢带了湿意,掌心里满是汗,一条胳膊就这么直挺挺的举着,既没有往前送,也没往回收,整个人都好像定格了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庞牧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声音狂喜中夹杂着颤抖,“你说”   晏骄心一横,眼一闭,又大声道:“成亲啊!”   她还没说完就被庞牧整个抱起来抛向空中,耳畔回荡着这个男人欣喜若狂的应答:“成成成,咱们今晚就成!”   回过神来的众人哄笑一片,紧接着,呼哨声、叫好声如潮水般袭来,疯狂汹涌。   稍后,庞牧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抱着晏骄一路狂奔,冲到亲娘岳夫人面前斩钉截铁道:“娘,我们今晚成亲!”   然后……就被老太太抓着揍了。   待一番混乱过后,这对准新人又被包括廖无言、董夫人,甚至是闻讯赶来的图磬、白宁等一众有经验者群嘲。   “成亲哪儿像你们想的这么简单啊!”白宁哭笑不得道,“别的不说,彩礼、嫁妆,你们可一样没齐备!”   “可不是?”董夫人笑道,掰着指头细细数给他们听,“如今你们都是牌面人物,这三媒六聘一样都少不得,回回都要挑好日子,过完了一样才能走下一样。一年才有几个好日子?这些事儿能凑到一年里办成也不算慢了。”   一辈子一回的大事,又不是折腾不起,怎么能突然就逮着一天办了?天下就没这么弄的,传出去还不给人笑话死?   岳夫人亲自翻了一回黄历本子,直接就乐了,“赶巧了,天公作美,今年吉日不少,来年二月二龙抬头拜堂正好!”   大家便都欢喜起来。   唯独晏骄心里突然打了个滚儿:庞牧乃定国公,要成亲的话必须在京城国公府办,按理说,不该妖魔化的,可……邵离渊是不是算计好了?   又是一通忙乱不提,因岳夫人多年夙愿成真,高兴地活像年轻了十岁,拉着董夫人一并操持起来。   又要请了绣娘来量尺寸,预备着做喜服。   庞牧不大确定的说:“陛下应该会赐下冠服吧?”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冠和玉带等配饰倒罢了,难不成光着身子穿那些拜堂?”   晏骄和董夫人都笑。   朝廷官员成亲是有规定的,大婚当日,男女双方所戴发冠、配饰都得按着品级来由朝廷统一分派,其他的就要自己准备了。   庞牧也跟着傻笑,“行,全凭您和娇娇做主。”   满脸无措的晏骄直摇头,“我什么都不懂。”   老太太疼惜的拍着她的手,“好孩子,放心,我都给你安排得好好的。”   这丫头可怜见的,连个亲人都没有,又是外头来的,这会儿估计两眼一抹黑呢。   “说起来,”到底董夫人心细如发,突然小声道,“来日骄骄出嫁,可从哪里走呢?”   众人都被问住了。   自古都是新娘在娘家等着新郎迎亲,可晏骄……在这里举目无亲。   晏骄揪了下衣角,心里有点酸酸的,才要想着说点什么调节气氛,忽然就听廖无言云淡风轻道:“这也不难,你认了我作义兄就什么都有了。”   众人俱都眼前一亮,才要说好,却听白宁道:“那可不行,还是我们两个拜了姐妹的好。”   廖无言失笑,“成亲当日,兄长背着新娘子上花轿,难不成叫她再去认你兄长作义上加义的义兄?”   白宁瞬间耷拉了脑袋,图磬忍笑,拍了拍她的手。   白熙挺身而出,“不如我”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众人异口同声道。   于是白四少爷也耷拉了脑袋。   待众人商量一回,决定采取廖无言的建议,让晏骄先在四月初八那日认了干哥哥,然后由他和董夫人作为女方娘家人,正式出面与岳夫人商讨婚事细节。   大事定下来之后,男女双方反而被撵出来,成了大闲人,晏骄和庞牧面面相觑,齐齐傻笑出声。   “晏捕头回来了,”两人正笑着,许久不见的任泽从外面回来,“两位如此开怀,必然有好事将近。”   “是极是极,”庞牧哈哈大笑道,“我们明年二月二就要成亲啦,到时你也来喝一杯喜酒!”   任泽道了恭喜,“只要两位不嫌弃。”   “别说胡话了,”晏骄笑道,又瞥见他鞋底似乎沾了泥土,便顺口问道,“才从外头回来?”   任泽轻笑出声,微微垂了眼睫,“晏姑娘细致入微,这个捕头,真是当的对极了。”   庞牧道:“看过之后,安心了?”   任泽对他作了个揖,点点头,“我从她坟上取了一点土,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一缕压在里头……”   他微微笑着,眼中满是温柔,“如今我是良籍,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说那是我的妻子了。”   晏骄张了张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出言安慰道:“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任泽轻轻点头,手指不断抚摸着腰间那只已经很旧了的荷包,怔怔的出神,“本来我想随她而去的,可诸位大人为我夫妻二人奔波劳碌,我不能这样无情无义,”他笑的有些羞涩,“只好委屈她再等我一等。” 第108章   见了任泽, 晏骄难免又想起玉容,也不知那可怜的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上月听说她出家了, ”庞牧道, “最近你忙着两头跑, 眼见着下巴都瘦出尖来了,就没跟你说。”   近来城里没什么大案子, 难得平静,两个人已经许久没像现在这样自在说话, 便沿着廊下密布的爬山虎瀑布慢慢地走着。   “出家?!”晏骄诧异道。   “不然还能去哪儿呢?”庞牧抬手替她挡开前头伸出来的一支爬山虎,叹道,“许是因任泽的事触动了心肠,圣人并未迁怒几个犯官不知情的家人和下人, 那些人养尊处优惯了, 一朝大厦倾颓,却往哪里去?若是流落在外,还指不定落得什么下场, 倒不如青灯古佛,好歹能保一世安宁。”   晏骄默然不语,想了会儿, “我想去瞧瞧她。”   庞牧点头,“去吧, 不过过几日就是院试,我一时脱不得身,不能陪你同去了。”   晏骄莞尔一笑, “我又不是没出过门,哪里就非要人陪了?”   “小没良心的,”庞牧酸溜溜道,“人家媳妇儿都恨不得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你倒洒脱的很。”   “不想走的,撵也无用;”晏骄倒背着手摇头晃脑道,“不想留的,就是剁了腿,爬也爬走了。”   感情这种事讲究的从来都是两情相悦,剃头挑子一头热只是白瞎,若庞牧对她无意,死缠烂打又有什么趣儿?还不如专心发展事业,做她的第一号女捕头呢。   女人嘛,要么事业,要么银子,总得有一样攥在手里才能心不慌。   如今,她可是领双俸的事业型女强人了。   “听听,这倒是悟道了,”庞牧啼笑皆非的说,“我瞧着,俨然是给邵老头儿给带坏了。”   晏骄噗嗤一笑,“别瞎说啊,人家老爷子挺好的,可照顾我了。”   庞牧哼哼道:“他就没安好心……”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时不时跟遇见的人打个招呼,虽说得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就是觉得舒服。   庞牧把人送回院子里就走了,院试在即,他也不能真的一点都不管。   阿苗和小金、小银在厨房里忙的热火朝天,听见动静都迎出来,这个问渴不渴,那个问累不累,又是端茶倒水捶背捏腿的。   “忙活什么呢?”晏骄笑道。   “您好不容易回来,难得又得了官儿,这可是咱们大禄朝从来没有的大事,将来史书上也必然会有一笔,”阿苗满面红光的说,“怎么着也得摆个接风宴。”   小金小银也在一边狂点头,又说消息传回来之后,外头好些人突然就对她们热情许多,更有想进来伺候的。   晏骄名声大噪,整个小院儿里的人都跟着水涨船高,阿苗等人自然高兴。   平日里总有人说仵作晦气,女仵作更是阴上加阴,晦气上头加晦气,如今好了,师父摇身一变成了圣人钦点的捕头,看他们还有什么脸面、什么胆量说!   “这个不错,我喜欢。”晏骄又问起菜谱,指点了一回。   一时又有大厨房的大师父带着菜单来请示,乱哄哄的热闹起来……   虽然精神亢奋,但毕竟一路车马劳顿,晏骄也真的是累惨了,胡乱吃过饭后就狠狠睡了三个时辰,一觉起来天都黑了。   “师父醒啦?”阿苗正在外间给她熨衣服,听见动静就道,“师父起来吃完饭吧。”   “晌午吃的还没消化,先放着吧,”晏骄揉着眼睛道,“对了,明天一早你跟我出去一趟,顺带检查下你最近的功课有没有落下。”   次日一早,晏骄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一阵春蚕啃食桑叶一样的沙沙声,起来后推开窗子一看,湿漉漉的空气扑面而来,呦,下雨了。   春雨贵如油,这可是个好兆头。   “师父,小厨房照您以前给的方子做的肉沫酱香饼和豆腐脑,趁热吃吧,”阿苗端了饭进来,笑道,“我特意嘱咐她们多多的刷了酱。”   金灿灿的饼上面厚厚的涂着一层棕红色的莹润辣肉酱,里头还夹着翠绿的葱花,热气香气咕嘟嘟直冒,看着就有食欲。   “干得好。”晏骄一边胡乱绑头发,一边抽空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嘴巴里都开始分泌唾液了。   酱香饼的精髓就是酱,给多点才好吃。   “外头下雨呢,师父,今儿还出门吗?”阿苗熟练地给她往豆腐脑上洒了料,“出去的话是坐车还是骑马?骑马的话我就去叫人准备蓑衣。”   晏骄快速洗漱了,“坐车吧。”   大路还好,都被人来人往踩得石头似的梆硬,可那些小路就不成了,马蹄下去泥汤能飞起几尺高,水里指不定有什么秽物,冒雨跑一回就得搭进去一套衣裳,不划算。   套上车,带着马,天好的时候骑马,下雨就坐车,什么都不耽搁。   师徒俩麻溜儿吃了早饭,叫上小六和小八就出发了。   这场雨来的温柔,不急不缓的像个老好人,路边野花压下去又弹起来,摇头摆腰示威也似,它也不恼,好脾气的一次又一次再压下去。   庞牧给了地址,是一处叫烟霞庵的尼姑庵,地方有点偏,但所幸距离峻宁府不远,约莫三两天也就到了。   等真正到了烟霞庵跟前,晏骄才切实体会到庞牧口中“地方有点破败”是什么意思:   小小一座土庵,灰不溜秋的,围墙都塌了几处,缝隙中顽强的长出青草随风摇摆,甚至还应景的开了一点娇嫩的小花。   写着烟霞庵三个字的牌匾更不讲究,仿佛随手从哪里捡了块破木头,略一冲刷,写了字就挂了上去,如今风吹日晒,字迹早已斑驳,才刚他们差点走过了。   过来开门的尼姑低眉顺眼的,听说他们来找无忧就带着进去了,几乎没什么戒心—只是男人不许进。   见到玉容的瞬间,晏骄差点没敢认,因为眼前这个黑瘦干瘪的女人与记忆中光彩照人的张家小姐简直判若两人。   还是玉容先上前行了礼,“晏施主。”   许久不见,这个姑娘身上那种温暖柔和的气息已经不见,晏骄突然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说什么呢?问她过得好不好?何其讽刺。   反倒是玉容似乎看出她的为难,平静道:“多谢施主记挂,如今无忧尘缘已断,再没什么不好了。”   看着她黑红龟裂的双手,晏骄有些心酸,突然鬼使神差问了句,“你后悔吗?”   玉容垂了眼睛,神色有些淡漠,“既入空门,自该无欲无求,哪来的悔?”   原本她只是想给方姐姐讨个公道,却不曾料到背后竟还有这诸多隐情,更未曾想到将方姐姐推入地狱的,恰恰就是她的亲爹。而自己一直敬仰着的父亲,竟在背地里试图杀人灭口……   圣人杀头抄家的旨意刚下来时,她整个人都乱了,大义灭亲四个字如千斤巨石压在头顶,面对家人的哭喊和唾骂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好像就只是抽了一根稻草,却不知稻草后面连着的是一整座摇摇欲坠的大山!稻草抽离的瞬间,大山轰然倒塌。   她也曾想过一死了之,可烟霞庵的师父告诉她,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此番种种早已有迹可循,而打开这个口子的不是她,也会有别人。   慢慢的,玉容也就想开了,开始给所有的人念经,也包括她自己。   她替人昭雪,却似乎也害了人。   昔日表姐说起粗茶淡饭避之唯恐不及,可如今看来,她到底是练出来了,水也挑得、柴也劈得,日日粗布衣裳青菜豆腐,反倒觉得比以前的锦衣玉食更能叫她安心。   晏骄走的时候,拐去正殿,对着佛像磕了头,将身上能捐的银两都捐出去了。   玉容只是冷眼旁观,既不感谢,也不阻拦,最后微微行了一礼。   晏骄走时,她送到门口,“无忧一切都好,施主日后也不必来了。”   晏骄张了张嘴,“你多保重。”   玉容又是一礼,面上没有一丝波动,“施主慢走。”   说完,就关上了门,等外头离去的脚步声响起时,她才缓缓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此生无以为报。   “无忧,你去哪里了?”一个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女尼从后头转过来,“咱们该去挑水了!”   “来了!”无忧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抹了把脸,小跑着过去了。   从今以后,世上只有无忧。   回去的路上,晏骄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整个人都有些郁闷,弄的阿苗他们也都不敢胡乱出声了。   众人一路狂奔,以惊人的速度回到峻宁府,结果刚到衙门口就碰上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头缠纱布从衙门里出来,被一个年纪相仿的汉子背着,在家人的搀扶下艰难远去。   晏骄下意识让了路,又问上前牵马的衙役道:“这怎么回事儿?”   “嗨,别提了,都是这个月的第二起了!”那衙役嘴巴倒还伶俐,一边抱怨着,一边就把事情原委说了。   原来晏骄回来之前,峻宁府外就发生过一起类似的案件,都是妇人单独外出时被人打伤后掠夺财物,犯人至今还没抓到。   连环抢劫案?晏骄本能地将注意力转移到案情上,脚下生风的往里走,又随手抓了个人问:“大人呢?”   “在二堂。”   大约因为刚问完受害者,人聚集的还挺全乎:庞牧、廖无言、图磬和齐远一个不少,冯大夫、张勇、李涛和郭仵作、贾峰,方兴、杜奎等人也都在。   其实单纯论起处理程序,打伤的案子未必会比打死人的案件轻快多少,因为这里头还涉及一个仵作验伤的问题,关系到日后抓到犯人后量罪定刑,比较敏感,很多风波也是由此而生。   见她进来,除了前头三人之外,连带着齐远都先行礼问好,“晏大人。”   晏骄愣了下才回过神来,“不必多礼。”   刚升官还没适应呢,她都忘了自己如今也是正六品朝廷命官,直属中央,比知县还高一品两级。   她才来,对之前的案子一无所知,庞牧先叫人拿了资料,一边看一边听。   大约二十天前,有名叫黄花的村妇早起进城买卖,因家所在的镇子偏僻遥远,回去时天色就有些晚了,半路上被人从后面打昏,还是家人等不及出来找才发现的。   因为是府城直属镇子的案件,所以当时就直接报了上来,那日是张勇和冯大夫联合给验的伤,前者亲自手写记录。案卷上写的是头皮撕裂,流血多,晕眩恶心,休息后叙事清晰无遗漏,无多余不适。   晏骄暗中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轻微脑震荡。别的不说,张仵作写的这些确实很不错,简单且直抓重点,一目了然。   庞牧当时就派人去现场勘查,可惜位置偏僻、天色又暗,周围根本没有人经过,完全找不到任何人证物证。   最初大家担心的是伤人后奸,所幸黄花周身完好,只是辛苦赚来的银钱和头上一根细细银包铜簪子都不见了。   黄花只是个寻常村妇,饶是略健壮能干些,却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又惊又吓又伤又气,直接病倒了,听说这几天才略略能下地了。   今天来报案的妇人也没个正经名字,庞牧只得叫她洪氏。   “洪氏今年三十五,黄花三十三,年纪相仿,且都是与僻静处被人打倒后掠去财物,目标、手法一致,应该是同一人所为。”   众人对此皆无异议,只是冯大夫皱眉道:“洪氏的伤要比前一人重些,老夫问了几句话,她都说记不得,且看她伤口和脉象,日后难免留下病根。”   那家人见衙门里也有大夫,听说还是什么御医出身,就求着他又看了一回。   杜奎道:“我带人巡视过现场周围,没有什么特别清扫的痕迹,且击打手法拙劣,应是寻常人所为,一下轻一下重也是可能的。”   众人闻言点头,“确实。”   “凶器能定下来了吗?”晏骄问道。   “能,”杜奎道,“黄花案发时下雨,隔得又远,咱们的人过去后现场都被冲泡、踩坏了,基本上什么都没找到。倒是洪氏这个,才刚属下带人去看了,找到一块沾血的石头,伤口也对的上。”   说完,就把一块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石头呈上。那石头果然极其普通,只是在略尖一端沾了血迹,除此之外,看上去简直跟城外任何一块石头都没有分别。   “之前黄花的伤口也是石头打的?”晏骄追问。   杜奎下意识看向冯大夫,后者点头,“应该错不了。”   晏骄本能的皱眉。   就地取材,又不能验指纹,凶器这条线算是断了。   如今大家都用惯了晏骄提供的翻转大石板,现在开会也是在上面边写边讨论。   听着他们说话的当儿,晏骄将石板上两处案发地点所在地图简单拷贝下来,在小本本的新一页上写下一行字:   犯罪升级?还是巧合?   “方兴、杜奎,你们带人去查查这两人的社会和家庭关系,看有什么交集和仇怨没有,仔细些,别漏了。”跟晏骄混久了,庞牧不自觉也学了许多新词儿,因简单明了,大家接受的也很痛快。   九成以上的案子都是熟人作案,动机不外乎爱恨情仇,即便这两个案子看起来都像是单纯劫财,却也不能排除障眼法的可能。   而据家属交代,黄花和洪氏素未谋面,而且住的又远,若果然能找出交集,侦查的大方向就有了。   “别的地方还有类似的案件吗?”晏骄问道。   庞牧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已经叫人四处联络了,这几日应该就会有消息。”   若果然是同一人所为,或许并不只有这两起。将既有线索都综合起来过一遍,有可能会有意外收获。 第109章   晏骄反复看着本子上写的几点线索, 觉得还是应该去现场看一看。   洪氏遇袭现场位于城外三十里,快马往返不到一个时辰就够了。而此时申时过半, 春日天黑的早, 庞牧到底不放心, 决定亲自陪她走一趟。   “让杜捕头陪我去就行了,”晏骄知道他最近在忙院试的事, 已是脚不沾地,“再说, 还有小六小八呢。”   “小心无大错,”庞牧不由分说的叫人去牵马,“这边有廖先生盯着呢,一会儿也就回来了。再说, 眼见这是一起连环案, 若不及时告破,必然人心惶惶,考生和考官们也不能安心应对了。”   他执意如此, 晏骄也不再坚持,一黑一白两匹马旋风似的直奔城外而去。   一路上晏骄都在暗暗观察:   这一带几乎全是荒野,路边甚至偶尔还会冒出几座坟头。几棵枯死的树上不知什么鸟儿顶着一身黑的不见光的羽毛, 眼珠乱转的嘎嘎叫着,风一吹, 四周一人高的野草刷拉拉响成一片,越发吓人了。   不知是不是洪氏遇袭的消息传开,他们到的时候, 那条本就偏僻的小路上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只剩下前不久衙役们用绳子绑着木棍圈出来的一块现场,孤零零的可怜。   晏骄翻身下马,举目四望,唯见一片草木凌乱,别说人烟了,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大出来。   “当时犯人应该就是藏在这里,”庞牧指着路边明显凹下去的一片草丛道,“待洪氏走近,突然跃出。”   晏骄点点头,“究竟是什么人会选择在这种地方伏击?”   若说图财,这个地段实在说不上好。   因为这条路早前是牧羊人常走踩出来的,后来不知哪年生过几场大的羊瘟,渐渐地就没人养羊,这条路也跟着差不多荒废了,只有路尽头的西山村离着近,不少胆子大的村民会图方便抄近道。   而西山村,跟富足扯不上一文钱的关系。   “两名受害者都说事先并无异常,待听到身后有动静,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打倒了,”晏骄抱着胳膊,围着现场踱步道,“应该是个身手很敏捷的人。”   遇袭后,黄花是被家人找到的,洪氏则是自己醒过来后蹒跚到家,然后先找村里郎中简单处理了,这才带到官府报案……两次案件都发生在天黑后,又是这样偏僻荒凉的路段,人本能的就会提高警惕,反应也会比平时更快。而那名犯人却依旧可以轻松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绝对不会是什么举止笨拙的。   可习武蔚然成风的峻宁府辖下,最不缺的就是身手敏捷。   庞牧点头表示赞同,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圈,代表府城和两个案发地的位置,“凶手可能就是附近村镇的人,因为案发时城门已然关闭,凶手即便逃窜也无法进城,这样频频彻夜未归,很容易露出马脚。而且这里距离府城太远,步行少说也要大半天,就为了抢那点碎银?太不合常理。若是村镇就不同了,一来便于藏匿……”   两名受害者都是普通农户,黄花被抢的财物加起来也不过五钱银子,洪氏更少,只有四钱,这样的付出和回报,完全不成正比啊。   晏骄又在这里细细看了一回,终究没能得到新的线索,决定顺道去受害者家里看看伤口。   先是洪氏。   这是一户极其普通的人家,三代人住在一个屋檐下,院子里养了一条狗、几只鸡鸭,角落里还有一只猪,鸡鸣狗叫响成一片,充满最淳朴的生活气息。   临近傍晚,众人正忙着烧火做饭,见知府大人亲自前来,都吓得了不得,哆哆嗦嗦出来跪了一地。   晏骄说明来意后,洪氏的男人还有些紧张,“可您,您不是仵作吗?”   他婆娘可还活着哩!   到底是乡下,百姓们只是埋头务农,并不似大城百姓那样消息灵通。   这个老实男人的心思在面上显露无疑,晏骄啼笑皆非道:“陛下英明,如今我兼领刑部捕头一职,协从查办各地案件。”   听她解释后,众人不禁骇然,又稀里哗啦的跪了一回,“大人”“捕头”的乱喊一气。   刑部具体是干嘛的,这些老实巴交的百姓根本不清楚,但“陛下”二字还是听得懂的,顿时就觉得眼前这位姑娘周身都泛了金光。   此时天边已经烧起五彩斑斓的晚霞,光线昏暗,晏骄跟他们讨了油灯,举在洪氏后脑勺附近细细的看。   因为要处理伤口,所以后脑勺的大片头发都被剃掉了,露出来一道十分触目惊心的伤痕:石头砸的本不似利刃割裂那般整齐,相当一部分表皮直接就被砸烂了,现出下层泛白的皮层茬口,看着格外吓人。   之前看张仵作的验伤记录时就有“撕裂明显”的字样,但真实的撕裂情况还是超过了晏骄的想象。   被当做凶器的石块并没有特别突出的棱角,正常情况下,砸伤的伤口应大体为圆形,可洪氏后脑勺这处伤口却有明显向下向两边撕裂的痕迹。   “大人,”洪氏忽然怯怯的问,“这个也能看出线索来?”   晏骄将刚冒出来的一点想法收回去,点头安慰道:“能。我现在虽然不方便告诉你,但我们保证,一定会尽快将犯人捉拿归案,还你一个公道。”   洪氏感激的道谢,又眼带泪花的焦躁道:“可,可我好些事都记不起来了,是不是以后就是个废人了?几个孩子还这么小……”   “别急别急,”晏骄忙出言安抚道,“你到底是伤了头,得好好养着,过些日子没准儿就想起来了。再说了,总算人没有大碍,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大事。至于那些小事,即便想不起来也不打紧。”   洪氏的男人也笨嘴拙舌的劝了几句,“就是,你看,大人都这么说了,她可是见过圣人的!”   晏骄:“……”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姐姐,你是官儿么?”一个抱着爹爹大腿的小丫头忽然探出头来,红肿着眼睛,小心翼翼的问道,“能把打娘的坏蛋抓到吗?”   晏骄弯下腰去,轻轻摸了摸她的朝天辫,“一定会的。”   从洪氏这里离开后,晏骄明显亢奋起来,而等看完黄花的伤口后,这种情绪就到达巅峰,不待庞牧发问,她自己先就迫不及待的说起来。   “天阔,你发现没有,两名受害者的身材都比较高大健壮,”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空中微微晃动着几点星子,但都不如晏骄的眼睛亮。这是一种发现了线索的兴奋,“而她们的伤口走向都很一致,两侧下拉!”   她的净身高差不多有一百七十公分,在大禄朝女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在今天之前见过不相上下的只有许倩,而今天这两名受害者,却都比她还高出一点!   这绝对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久经沙场的人哪怕不用心琢磨也对伤口很有心得,庞牧如今越发有经验,顺着她说的想了一回,“你是说,犯人比她们矮,而且是矮很多?”   “对!”晏骄斩钉截铁道。   要从背后袭击人,正常情况下会有一个托举凶器的动作,而手臂一旦举起,凶器能达到的高度少说也会增加几十公分,伤口往往只会集中在一个地方。   而黄花和洪氏的伤口却明显往下拉扯,最大的可能就是犯人击打后有一个往下拖拽的力,更准确的说,是犯人太矮了,勉强举起石头砸了受害者的后脑勺之后,沉重的石块在重力作用下下滑,顺势将已经破裂的头皮进一步撕扯,造成一种近乎摩擦的痕迹。   庞牧心头一沉,“难不成,是孩子?”   其实得出这个结论后,晏骄的心情也非常复杂,一来是案情有了转机,值得庆祝;然而这样的转机,却又着实叫她高兴不起来。   “也有可能是身体没长好的大人。”晏骄补充了另外一种可能,但直觉和本能都告诉她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许是为了回避这种悲剧似的推测,晏骄立刻说起她的另一个收获。   “另外在作案动机方面,我还有一种想法。在绝大多数针对女性的作案中,往往会伴随性方面的暴力行为,但两名受害者却没有任何额外伤害。再结合两人个人特征的惊人相似,是否是一次有针对性的发泄作案?也许抢钱才是顺带的。”   庞牧点头,“我也有这种怀疑。不过仅凭咱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想要抓人太难了。”   两人回到衙门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上许多酒楼饭庄内也飘出浓郁的饭菜香气。   到了饭点了。   闻着这种熟悉的味道,两个人瞬间被从紧张的案情分析拉回烟火尘世。   大老远就见阿苗垫着脚尖在衙门口眺望,见他们回来,忙一脸喜色的迎上来,“大人,师父,你们可回来了,走的时候话都不说明白,我们可急死了!”   晏骄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呀,这么凉,等了多久了?走走走,快先进去,别着凉了。”   这才三月底,夜里也是凉嗖嗖的,这小丫头就穿了一件白日里的纱衫傻站着,可不给冻透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才说完,阿苗就狠狠打了个喷嚏。   晏骄都给她气笑了,“你啊你,叫我说什么好,你家大人乃是以一当百的英雄角色,他不打别人就好了,难道谁还能拿我们怎么样么?快去给自己煮上一大碗姜枣茶,多多的加些红糖,趁热喝了。”   人回来了,阿苗也安心了,当即憨憨一笑,抱着胳膊转身跑回去。   晏骄看着她的背影直摇头。   “恰如你所言,为夫确实神勇无比,”庞牧突然道,“你这么信任我,依靠我,我很高兴。”   晏骄一怔,笑着拍了他一把,有点不好意思,“瞎说什么,还没拜堂呢。”   “这两边都开始走礼了,铁板钉钉的事儿,你就是我媳妇儿!”见她害羞了,庞牧偏要梗着脖子继续说,“我跟你讲,为夫不仅以一当百,还能以一当千、当万,你要的安全感,我给得起!我还能当哎别走啊!”   晏骄捂着耳朵不听,脚下嗖嗖走得飞快。   庞牧就在后头嘻嘻哈哈的追,追上了就绕着圈儿的唠叨,疯狂自夸,听得路过的廖无言都呆了。   完了,大人疯了!   四天之后,庞牧送走了前来督考的考官,迎来了去周边各处询问是否有类似案情的衙役们。   “回禀大人,在三月十九那日,上山村也曾发生过一起类似的案件,只是因为情况并不严重,所以当地知县并未上报,现在也还没找到凶手。”   庞牧忙拿了卷宗翻看,一边看一边将上面记录的关键信息念给大家听。   这位受害人是个媒婆,性格泼辣体格健壮,胆子大得很,案发当日是给一个外村的姑娘保媒去的,家来时有些晚了,但她素来不怕事,只是摸黑往回走,结果半道上遭了毒手,如今还没法儿出门呢。   当听到关于媒婆当日衣着打扮的描述时,晏骄猛地站了起来,“你们还有谁记得,黄花,也就是目前为止第一位受害人当天的穿着吗?她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 第110章   众人都是一愣, 然后反应各异。   有庞牧、廖无言等心细的,一点就透, 也有杜奎之流粗拉的汉子满面茫然, 显然未曾将这点小细节放在心上。   “也是如这位媒婆一般的橘红色。”庞牧赞许道, “你的推断果然是对的。”   晏骄笑着点头,又道:“这档案是上山村所属知县亲自写的?难为他颜色分的这样细致。”   一般男人对色彩分辨并不算敏锐, 能记下红色系就不错了,可那位知县竟还细化到橘红色, 着实叫人惊讶。   庞牧笑道:“可不是么,听说他画儿画的很好,早前裴老大人也曾讨过。”   画画的人时常要与颜料打交道,这方面的敏感度自然要比平常人强上不少。   “难怪。”晏骄恍然大悟。   据黄花本人交代, 她素好鲜艳的颜色, 遇袭当日穿的是一件橘红的裙子。而那天从烟霞庵回来,在衙门口遇见洪氏时,晏骄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是她那条鲜艳的橘红色的裙子。   民间爱红之风由来已久,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多以大红为主,橘红就少得多了。   前去调查两名受害者人际关系的人也说, 黄花和洪氏两家素不相识,从事的又是截然不同的营生, 根本没有任何交集。而两家人也都是普通的老实百姓,夫妻感情和睦,行事本分, 从不与人结仇结怨……   可以说,两人完全是零交集。   情杀、仇杀、谋财,种种常见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了。   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黄花和洪氏遇袭绝非偶然,而是犯人精心筛选过后的结果。   庞牧用力搓了搓手,“各种犯罪看似千奇百怪,但真要说起来,未必没有规律可循。抛尸就远,犯案就近,我们且将这三次案件发生的地点圈起来,集中打它这里。”   他带兵多年,如今虽然做了一方父母,可偶尔情绪激动时,依旧会有旧时用语脱口而出。   晏骄又补充道:“我把三名受害者的伤口位置结合各方面算了下,犯人的身高大约在四尺二到四尺五之间。另外,我个人比较倾向于这是一系列报复发泄案件,犯人的身份有两种可能,但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孩童,都很可能在童年长期遭受女性长辈虐待或压迫,本人无力抑或是不敢向对方反抗,却又无法继续忍受,便将怨愤倾泻到选定的替代目标身上。”   虽然对犯人可能是孩子的结论有些震惊,但事实摆在眼前,谁也提不出任何异议。   不过话又说回来,光是这个圈子里就有一镇七村,人口过万,四尺二到四尺五之间的人必然不是个小数目。真要一一排查起来,少说也得几个月,一时之间,又该如何下手呢?   见他们面露难色,晏骄就道:“成年人好说,估计也没几个,倒也不难。至于孩子么,杜捕头,你是本地人,想必对本地方方面面了如指掌,等会儿再找几个老乡商议一回,大体确定下会在这个身高范围内的男孩儿女孩儿的平均年纪。为保险起见,上下放出三岁也就差不多了。不是有户籍册子吗?重点排查有符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家庭,然后再看他们家中是否有如几位受害者一般特征的女性长辈,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的人数肯定不会很多。”   身高超过一米七的女性本来就少,再加上一个孩子的限制,想必范围肯定会大大缩小。   廖无言闻言点头笑道:“这个法子好。”   晏骄忙谦虚道:“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当然,也不能排除有特殊情况发生,但总比咱们抓瞎的强些。”   众人纷纷点头,准备午后便各领一队人马,悄然往各自负责的区域进发。   散了会,晏骄和庞牧边说边往外走,迎面就见一前一后跑过来的许倩和白熙。   见两人小脸儿通红,额头上都是湿漉漉的汗珠,晏骄笑道:“呦,怎么弄的满头大汗的?又去哪儿闹去了?”   等走近了,晏骄都能感觉到两个人身上咕嘟咕嘟冒出来的热气,活脱脱移动的火炉。   许倩和白熙对视一笑,颇有些得意的挺起胸膛,嘿嘿笑道:“晏姐姐,我们可不是瞎闹,是做正经事去了,不信你问庞大哥。”   也不知他们最近忙活些什么,才几天不见就晒得黝黑发亮,一咧嘴,两排白牙很有点刺眼。   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后者正冲着两个小的点头,“不错,我听雅音说了,你们这两天都干得不错,就是不知道能坚持几天。”   话音未落,许倩和白熙就齐齐喊道:“我们才不会半途而废!”   庞牧很敷衍的嗯了声,任谁看都是在哄小孩儿,“行吧,我会跟你们的家人说好话的。”   许倩气道:“你这分明就是瞧不起人!”   白熙也气鼓鼓的,“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们才不要人帮着作弊!”   说完,又对许倩道:“走,咱们再去,非给他们瞧瞧咱们的本事不可!”   许倩重重点头,又朝庞牧哼了声,还真就转身要走。   “回来,”晏骄忙一把一个拉住,啼笑皆非道,“这都快晌午了,去哪儿啊?饭还吃不吃了?”   又对庞牧怒道:“在我跟前卖什么关子!”   庞牧瞬间垮了肩膀,忙凑到她耳边低语道:“这俩皮猴子简直就是陀螺托生的,没个安稳时候……”   许倩和白熙都是头回出京,看什么都稀奇,每天一大早爬起来玩到半夜都不带累的。偏他们出身又好,一般人还真不敢管,但能压服得住的,最近一段时间也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忙的厉害。   眼见着大家小姐、公子要变成野猴子,庞牧觉得这么下去不成,一拍脑袋就想出来个法子:   “去年我不是曾在城中发布公告,说要从民间选拔人才,中者有机会入公门……”   听到这里,晏骄已经约莫明白了,觉得这一招有点儿损,不过还真是挺对症。   “我以为你诈他们呐!”她压低声音道。   庞牧啧的一声,“大丈夫一言九鼎,不管原因为何,说出去的话那就是落地砸坑,怎能不算数?”   年后庞牧还真就选了一批苗子来,共计百人,如今就打散了分别编到衙门和图磬手下,叫他们轮流做些巡街、跑腿儿之类无关紧要却又着实需要人手的活儿。   “还真别说,”庞牧摸着下巴道,“我还真瞧中了几棵好苗子,若是三个月后考核合格,给了正式身份也未尝不可。”   晏骄忍笑,看着眼前两个满脸油汗还干劲十足的傻孩子,“所以你就打发他们跟着跑腿儿?”   这得多坏心眼儿才能想出这么个损招儿啊!   庞牧一本正经道:“这多好啊,”又问许倩和白熙,“是你们自己愿意干的吧?”   两个小傻子用力点头。   庞牧冲晏骄一摊手,“你看?”   给人卖了还数钱呐!晏骄都给气笑了,抬手捶了他两把,撵着两个小的去洗漱,“天塌下来也得吃饭,先去换洗了,中午咱们吃烤鱼,饭后再给你们做雪糕球。”   到底还是孩子,刚还坚持要去工作的两人顿时欢呼一声,撒欢儿似的往后院跑去。   经过这几个月的接触,晏骄发现京城武将家的女孩儿们普遍比较自由,个性活泼无拘无束,像白宁,像许倩。与她们在一起,晏骄总会由衷的感到愉悦和放松。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想,或许恰恰因为祖辈经历了太多腥风血雨,才会本能的想叫子孙后辈快活一点。   ——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衙门都被调动起来:   识字的翻阅户籍档案,专看孩童年纪;不识字的就牟足了劲儿往外跑,将查出来的可疑人物一一核对排查。   就这么没日没夜的忙活了十天之后,一众人收获了大片乌压压的黑眼圈和赤红的血丝,以及被缩减到九个的人员名单。   然而当这份名单出来时,众人却都觉得心头被重重砸了一下,谁也兴不起庆祝的情绪。   因为这九个嫌疑人,全都是年龄在十岁到十四岁之间的孩子。   包括方兴和杜奎在内的许多衙役自己就是有孩子的,身为人父,更别旁人多几分纠结,忍不住想着,虽然连发三案,可说到底也都是轻伤,那孩子若是果然能改过自新……   庞牧面沉如水,沉默片刻后开始排兵布阵道:“从今天开始,我要你们三人一组,给我把这九家盯死了!”   因庞牧从民间选拔了百十人帮忙做些无关紧要的活计,极大缓解了一众衙役和部分士卒的压力,此刻倒也分得出二三十人。   然而还不等众衙役领命行事,跑进来的林平就带来了一个噩耗,叫他们还没来得及雀跃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就在第一位受害人黄花居住的黄梨小镇往东十来里地,有个名唤秋云村的小村落,因秋日山上红叶如画而得名。   今天早上,一个名叫阿九的女人天不亮就出门,准备上山赶早挖野菜,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后被其他村民发现倒在山脚下,脑袋后面淌了一大滩血!   “她也是穿的橘红衣裙……来报案的百姓吓坏了,说当时试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林平道,“恐怕现在……”   “混账!”庞牧拍案而起,“晚了一步!”   晏骄心下一惊,犯人,不,是凶手的行为确实在升级,但上个案子和这个案子之间的跨度未免太大了,中间一定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他或她。   显然庞牧也想到了这一点,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排道:“杜奎方兴,你们立刻带人去这九家打探,看这几日他们家中是否曾有大事或是大的争吵发生!”   待庞牧等人飞马赶至秋云村山脚下时,远远便听得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心下一沉,待走近时,就见五六个人正瘫坐在地,围着正中央一个一动不动的妇人大声哭嚎。   旁边一个大夫模样的老头儿正用手巾擦着满手鲜血,唉声叹气,“节哀。”   “冯大夫,快!”庞牧连声道。   已经许久没纵马奔驰的冯大夫此刻只觉得仿佛去了半条命,气都喘不匀,喉咙里一个劲发出嘶嘶的气声,哪里还下得来马?   齐远见状一个飞身上前,道一声得罪,直接把人扛到伤者跟前,“让让,都让让!”   人群中一阵骚乱,家属们看到冯大夫的药箱后不由得又升起一股希望,泪眼婆娑的求他救人。   冯大夫一路被颠的七荤八素,此刻却也顾不得休息,索性席地而坐,先去探了伤者鼻端气息,又试了颈部和手腕脉搏,微微摇头,“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我即便是全力以赴,也不过回光返照,或许能维持几日,或许也不过几息……”   说话间,他已经开了药箱,抖开针囊,飞快的在伤者身上扎了一二十针,然后就见尤带着余温的“死人”眼睑抖了抖,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九的家人又惊又喜,才要上前询问,却见阿九费劲的张开嘴巴,喉头咯咯响了几声,一双眼睛死死往北面瞪着,不消片刻便脑袋一歪,再也没了气息。   人群中先是一片死寂,然后便再次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冯大夫叹了口气,朝庞牧摇了摇头。   庞牧拳头捏的咯咯响,晏骄脑袋里嗡的一声,狠狠跺了下脚,直接就给气哭了。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   给了希望又狠心收回去,眼睁睁看着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消逝,而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好像是有人拿着刀子,一下下戳着他们的心脏,疼痛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111章   庞牧拍了拍晏骄的背, 眉心紧锁,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死者临终前的眼神。   往北看?是那个方向有什么吗?   “方兴!”他沉声道, “你立刻带人沿北面一路仔细寻找。”   死者不可能拼了生命中最后一口气去看一个毫无关联的方向, 庞牧觉得她很有可能看见了凶手, 或是来的方向,或是离去的方向。   这条南北向小路往南走就是上山了, 按理说,凶手藏在山上作案更加隐蔽且不易被发现, 但那人没有这么做,是迫不及待?还是对自己的身手过于有信心,对这一带的环境过于熟悉,可以保证自己作案后瞬间消失?   若是凶手离去的方向……庞牧问道:“之前查出来的九人中, 可有谁是住在秋云村和秋云村以北的?”   杜奎忙道:“有四个!”   “去给老子挨着查, 看两个时辰之前谁不在家!”庞牧咬牙切齿的说。   这大半个月以来,所有人都在拼了命的查案子,每天睡不足两个时辰, 全靠喝浓茶强撑,几乎已经到达极限。   谁都知道没有人能比他们做得更好,可此时此刻, 看着眼前这具几个时辰前还曾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与家人说笑的尸体,庞牧还是忍不住想:要是他们快一点, 再快一点……是不是今天的惨案本来可以避免?   那边林平开始询问家属,得知死者姓桑,因在家族中排行第九, 所以平时乡亲们都习惯唤她桑阿九。   家属哭的提不上气来,几度昏死过去,冯大夫又给他们扎了几针。   晏骄狠狠抹了一把脸,已经开始验尸了。   死者身材高大,粗手大脚,双手满是老茧,显然是做惯了农活。她足足有五个孩子,家中生活拮据,每日都拼命做活,就连挖野菜,也要比旁人早上山,才能尽可能多挖些,以填饱家人的肚子。   今天本也该是最普通不过的劳作的一天,桑阿九提着竹篮早早出门,可能心里还在划算着如何将野菜烹饪成可口的饭菜,然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贾峰在旁边低声问道:“大人,还要解剖吗?”   晏骄细细查看了死者身体,最后轻轻将尸体翻过来,就见血肉模糊的后脑勺凹下去一大块,碎裂的头皮缝隙中渗出来的血液里,还夹杂着某些黄白色的粘稠物质。   不远处丢着一块大石头,上面满是血迹,晏骄拿起来对着死者伤处比划了下,完美匹配。   她摇摇头,“死因明确,目前看来不必了。”   “大人,”方兴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对庞牧道,“北面约莫半里路边草叶上有血迹,应该是凶手逃走时不慎沾上的。”   庞牧缓缓吐出一口气,“干得好。”   一个人要逃跑,往往有两种选择,要么往荒凉的地方跑,躲避人群;要么就是逃往家中。可秋云山近在咫尺,凶手却舍近求远,那么就是遵循本能,逃回家里去了。   如此一来,更加能肯定凶手就住在北面了。   杜奎的动作很快,不等庞牧收兵,就已亲自回来复命。   “大人,找到了。”   时间紧迫,刚才他接到庞牧命令后就立刻当机立断将四个手下分成两拨各自行动,而他带人去的第二家,就基本可以确定找对了。   当时他们远远就听见有个女人在高声叫骂,“一大早你又死到哪里去了!猪也不喂,饭也不做,呸,我打死你这没用的赔钱货!”   杜奎等人跑过去时,正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女人举着洗衣服用的棒槌打人,旁边一个瘦弱的男人几次三番想要上前劝阻,却都临场被吓了回去,只是唯唯诺诺的站在一边,口中说着些不轻不重的劝和的话。   众人忙冲进去将那女人制住,又去看那缩在墙角的小姑娘。   被打的正是嫌疑人之一的女孩儿大妞,今年十二岁,袖口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缩在墙角,双头抱头,一声不吭的承受着,连逃跑躲藏的动作都没有,如同木偶泥塑。   她太瘦了,握着手腕的时候简直令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抓到了一把骨头。可就是这样瘦弱的身体里,却蕴藏着令人意外的巨大力气。刚被杜奎拉起来时,大妞本能的疯狂挣扎,连踢带打,险些叫她跑了。   “那女人十分强悍,发起疯来母大虫也似,两个兄弟上去差点没按住!”后来又上去帮忙的杜奎混乱中被抽了一棒槌,半边脸都肿了,心有余悸道。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先被十二岁的疑犯打,又被疑犯她娘打,下下到肉,这会儿简直全身上下都在疼。   庞牧赶到时,那凶悍妇人已经被堵了嘴,饶是这么着还含糊不清的骂骂咧咧,而被打的小女孩儿呆呆坐在桌边,满面木然,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而当庞牧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时,她的瞳孔开始猛烈收缩,脸色煞白的发起抖来。   方兴见状低声道:“大人,她似乎对体型出众的人有种畏惧。”   庞牧皱眉,“也罢,我去外面坐着,你们问话。”   方兴生就一脸老实像,因擅长腿上功夫,体型也比杜奎等人精瘦些,乍一看,是没什么威胁的那种。   难得他家里也有一个女儿,想来也算对症。   方兴抱拳领命,去大妞对面坐下,低声安慰了几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大妞竟真的慢慢平静下来。   他在心里松了口气,又努力放缓了声音问道:“我们是衙门的人,你知道我们找你做什么吗?”   大妞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半晌,点了点头,“知道,我打人了。”   “什么时候,用什么打的,打哪儿了?”   大妞不假思索道:“夜里用石头打的头,今天早上也打了一个,打完我就跑了。”   “打了几回?你认识她们吗?”   大妞拧着眉头,有些费劲的掰着指头数了一回,“好像是五个?不认识。”   外面的庞牧一愣,五个?   可就他们所知,一共也才四人呀!第五个,究竟是她记错了,还是他们查漏了?   四处搜查的衙役有了收获,抱着一个小陶罐进来,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在桌上,“方捕头,这是从柴房的一个角落里挖出来的,那几名受害人丢的东西一样不少不说,还多了几样。”   方兴心头一跳,皱着眉头看向大妞,“这是不是你从她们身上偷的?”   大妞晃着两条腿点头,抓着自己枯黄分叉的小辫子,很认真的说:“娘总是骂我们花了她的钱,我就顺手拿走了。”   她的表情十分自然,简直像是在说从地上捡了一截无用的树枝似的。   方兴心底腾的冒出来一股火气。   大妞穿的似乎是大人衣裳胡乱改的,本就肥大不合体,此刻一抬手就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胳膊,上头满是新的旧的,青紫交加的伤痕。   方兴呼吸一滞,直觉腔子里闷闷的憋痛,语气不由的又柔和了,“你现在还能记得当时在哪里打了人吗?”   大妞略略迟疑了下,好像是在脑海中进行回忆,过了会儿才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方兴也实在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难过,“那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去打人?”   大妞的情绪没有一点波动,仿佛在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出奇澄澈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方兴道:“娘总是打人,我们都打不过她,可是好疼啊。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红色的裙子,那些女人跟她一样,肯定都不是好人,没人来帮我,可我要帮她们的小孩。”   方兴被她看的心里发毛,微微蹙眉道:“可你根本不认识她们,或许她们是好人呢?”   大妞摇头,语气坚定的说:“那样的女人都不是好人。”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到听到这话的衙役们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随后赶来的晏骄在门外跟庞牧一起听着,闻言摇头,这个小女孩儿的心理明显已经出现了问题。   她坚持活在封闭的世界中,并强行赋予自己的行为一种神圣的使命,单纯的劝说根本无济于事。   有的时候,从被害者到加害者的转变,就是这么微妙和不可思议。   晏骄叹了口气,“大妞的爹呢?”   庞牧一抬手,一名衙役就带过来一个拱肩缩背的男人来。   晏骄看了看屋里那个依旧面无表情的小姑娘,摇摇头,指了指离这里最远的墙角,“去那里说罢。”   大妞爹长得还算清秀,只是太瘦了,衣服穿在身上飘飘荡荡,跪下去的时候好似一根被风压弯的芦草。   “大人,大人明鉴,大妞是个好孩子,你们一定是找错人了!”他拼命磕着头,颤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好孩子是不会三更半夜跑出去打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晏骄叹道,“这么多日子以来,难道你就一点儿异常也没察觉?”   男人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结结巴巴的改口说:“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她,她从小就性格古怪,时常眨眼就跑不见,有时还会抓些兔子、山鸡什么的回来,就那么亲手掐死……”   他自小身子就不好,亲事上十分受阻,一直到二十多岁才娶了如今的老婆,已觉侥幸。那女人虽是个女人,可不管是体格还是容貌,都活脱脱更像个男人,亲事也是艰难……原本想着,且不说旁的,左右是凑在一处过日子罢了,夫妻两个好歹能有一个能干活的,剩下那个在家里操持家务就是了。   可不曾想大妞娘不仅长相凶悍,更是个脾气暴烈的女人,生活中略有不如意便要大发脾气,又爱拿家里人撒气。从男人到三个孩子,没有一个身上不带伤的。   “我,我那婆娘实在是个母老虎,时常夜不归宿,我也不敢问她在外头做什么,一旦脾气上来了连我也……可,可其实她对我和孩子们还是不错的……”男人佝偻着身体,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   “你为什么不报官?”庞牧问道。   男人脱口而出,“清官难管家务事,再说,我好歹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若是告诉了外头说给个女人打了十几年,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顿了顿,又好像是在给自己强行挽回颜面,别别扭扭的说:“到底是一家人,孩子小,不懂事,惹得她心里不痛快,略打几下,完了也就好了,谁家里不是这样过呢?”   浑家脾气暴躁易怒,更有风言风语传的难听,可到底能干,偶然心情好了还时不时会给自己银子零花。而且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她似乎就转移了目标,有火也不大朝自己发了……   原本还对他满怀同情的晏骄一听,登时怒发冲冠,忍不住骂了一句,“你还不如一早就死了!”   也好过现在连累了孩子,连累了那些无辜的人!   大妞爹似乎早就被骂习惯了,听了这话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耷拉着脑袋,一副任人宰割的怂样。   晏骄给他气的胸闷,牙根都痒痒了。   庞牧拉了拉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又问道:“最近几日,你家可有什么大事发生?或是你那婆娘突然发难,或是有什么旁的?”   大妞犯罪的狠辣程度突然升级,肯定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妞爹闻言目光躲闪,一开始还不愿说,可架不住庞牧压迫,最后还是哼哼唧唧的说了。   “大概五六天前吧,她又是一夜未归,次日一早才浑身酒气回来,只道镇上一个富户死了第六个小妾,如今又张罗着说亲,她想着大妞虽然瘦弱些,但模样倒还周正,就想找人说合,把大妞送过去……”   庞牧拉着脸喝道:“这事儿你们跟孩子说了?”   大妞爹点头,竟一脸的理直气壮,“到底是她的终身大事,怎能不说与她知晓?”   晏骄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上去狠狠踢了他一脚。   庞牧和一众衙役只当没看见,等她踢完了才装模作样上去拉扯,又软言安慰。   至于大妞娘,完全是个听不进人话去的泼妇,一抽了堵嘴布就开始破口大骂。   “老娘不管你们是不是衙门的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老子娘打孩子!她是我生的,喝的我的血变的奶长大,我供他们吃,供他们穿,哪点对不起他们?这就是天大的恩情!别说我只是打两下,就是叫他们去死,也不过报了养育之恩罢了!”   面对这样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庞牧又黑着脸叫人将她的嘴堵了回去。   别说晏骄了,满院子的衙役也都觉得拳脚发痒。   这女人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但也实在不是什么无辜的,可以说直接造成了大妞的扭曲。而她的丈夫,大妞的爹,也因为懦弱、好面子而放任一切不合理持续发展,以至于终酿成今日大祸。   其实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对这种明面上的无辜者,实际上的罪魁祸首,都没有特别明确的惩罚规定。在这种情况下,当权者的灵活变通就显得尤为重要。   此时此刻,晏骄突然就有点感激起所处的环境来。因为在当下的大环境内,皇权,或者说具体到官老爷的权力,远比现代社会来的更大更机动灵活。   不过考虑到大妞还有两个弟妹,来日父母和姐姐都被带走了,这两个孩子的着落须得谨慎行事。   稍后,方兴带大妞去指认了那几处犯罪现场。   前两处还好,都是大家知道的,可是接下来,大妞并未带大家往已知的另外两处走,而是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山沟前面,指着草丛中一点若隐若现的橘红,面色平静道:“看,她还躺在那里哩。”   众人心里一沉,晏骄已经提着勘察箱冲了上去,拨开草丛一看,一股浓烈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   眼前这具侧躺的无名女尸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尸绿,肿胀的尸身表层液体将衣裙都浸湿了。后脑勺伤口处严重腐烂变形,伤口被扩大数倍爆裂开来,流淌的组织液和腐肉中蠕动着无数白花花的蛆虫。   几个跟过来的衙役毫无防备看到眼前这一幕,俱是眼前一黑,喉间发痒,二话不说冲到一边争先恐后的呕吐起来。   晏骄用力抿了抿唇,扭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大妞一眼,然后飞快的戴了手套和口罩,简单的检查尸体情况。   根据尸体的腐败情况,晏骄推测此人死了差不多四天了,而尸体颅骨严重粉碎性骨折,又经过腐败发酵,有几处骨头直接撑裂了,许多蝇虫直接在脑内产卵……   她对过来查看情况的庞牧道:“伤势应该比洪氏等人严重,但又比桑阿九略轻一些,附和犯罪升级的规律。”   庞牧叫了吐得面色如土的杜奎来,“此人死亡多日却无人报案,你去查查附近一带的独居人口,看是否能对的上。”、   杜奎下意识又往那死尸身上瞧了眼,顿时又是一阵干呕,“……是!”   待看完五处现场后,大妞突然说了一句令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我都带你们看完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晏骄瞪大了眼睛,看了她许久才勉强找回理智,“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你知道你杀人了吗?”   大妞眨了眨那双因为过分瘦削而显得大的出奇的眼睛,平静道:“我就只想打一下。”   说完,又看向方兴,非常认真的说:“我还没喂猪哩,弟弟妹妹见不到我也会害怕的。”   “我可以回去了吗?”她这么问着所有人,神色淡然。 第112章   回去自然是不能让大妞回去的, 庞牧当即叫人将她羁押了。念在还是个年幼姑娘,便单独收拾出一间牢房给她, 待来日上报了圣人, 再做定夺。   大禄朝前些年战火连绵, 人口损失严重,如今对待人命官司异常严苛。有律法明文规定, 十岁以下幼童无知者,失手伤人方可酌情减刑。而大妞已经十二岁, 且故意轻伤两人、重伤一人、杀死两人,性质恶劣、影响严重,任凭怎么看都是个死局,区别只在于怎么死和什么时候在哪里行刑。   这是圣人继位以来头一例幼童杀人案件, 不必想便知又将是一场好波澜。   至于大妞的爹娘, 庞牧也不想轻易放过。   诚然,他不信人性本善这套,可若非那对夫妻放肆行事, 哪里会有如今残局?   “叶氏十多年来虐待家人,更兼意图强卖女儿,其行为令人发指, 不重处不足以平民愤,着刺字、流放两千里, 永不得返。”   “刘宝对叶氏暴行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枉为人父;明知凶手形迹可疑却不加约束,有为虎作伥之嫌, 仗三十,徒六年!”   徒是古代刑罚中的一种,并非简单关押,而是要将人犯押送到某些诸如开采石头、矿产、修路等又苦又累且死亡率极高的地方去强制劳动,很多人没等熬到刑满释放就精神崩溃,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至于大妞那一个七岁、一个四岁的妹妹和弟弟,便送到官府出资兴建的善堂,交由专人照顾,与那些因种种原因无家可归的孤儿们一同成长。   不怕说句难听的话,哪怕是善堂,好歹他们能吃饱穿暖,也没人动辄打骂,除了没有姐姐之外,比原生家庭实在妥善的多了。   十天后,那具无名女尸的身份也被查明,姓孟,人称孟二丫。   说来,这孟二丫也是倒霉,她本是外县来亲戚家给孩子过满月的,谁成想回去的路上就遭飞来横祸。   孟二丫的家人见她久久未归,也是心急如焚,早在前几天就报了官,如今还没找着。只因那里距离峻宁府甚远,不在之前划到的协助调查范围内,一时竟未能联系起来。   这家人来认了尸,当场哭的不能自已,晏骄等人看的也是心酸。   这起连环案本身起因就是一个悲剧:   强行拼凑的夫妻勉强生下孩子过着畸形的生活,而在这种扭曲而压抑的环境下成长的孩子,或许本就心性不佳,或许只是后天影响,十多年的岁月中非但没人拉她一把,反而恰恰正是本该最亲近最依赖的父母双亲一次又一次的将她蹂躏,终究眼睁睁看她堕入深渊……   而那名年幼的凶手在亲手摧毁了自己尚未来得及展开的人生的同时,也毫不留情的将两个原本和睦美满的家庭砸得粉碎!   待本案彻底结束时,走在街上的晏骄无意中瞧见街边店铺门板上插的菖蒲和艾叶,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端午节已悄然来临。   今儿已是五月初二,再过三天就是端午节了,铺天盖地的节日气氛冲淡了“橘红色连环袭击案”带来的沉闷和压抑,就连最不爱玩闹的董夫人也有意识的给大家分发起礼物,试图让大家开心一点。   晏骄跟庞牧收到的都是一个精致的五毒香囊,以及一条五彩斑斓的端午索。   晏骄倒还罢了,庞牧先就苦了脸,“嫂子,不是您手艺不好,只是我老大一个汉子,挂这么一条东西在腕子上,成个什么体统!”   董夫人用扇子掩面而笑,“这叫长命索,也叫辟兵索,配之兵鬼不侵、百病不惧。”   庞牧失笑:“那都是哄孩子的,我这都快成亲的人了!”   他好歹也是一地知府,日日要办公的,回头一抬袖子露出来这么一条小孩儿才戴的绳索链子,还有个什么威严可言?   “这不是还没成亲么?”正说着,廖无言扇着扇子从外头晃进来,闻言笑道,“没成亲的,便都还是孩子。你嫂子好容易亲自动一回手,且珍惜些吧。”   庞牧一张脸皱巴的像核桃。   晏骄也觉有趣,哈哈笑着强拉他过来,半哄半骗的给他戴上了。   见他还是笑不出来,便将自己的手腕与他的放到一起,笑道:“瞧瞧,多好,就咱俩是一对,旁人都没有。”   两只胳膊一粗一细,上头却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端午索,在日头下温温润润的透出丝线特有的光泽。彩绳下头坠着做成五毒模样的黄金锞子,摇摇摆摆憨态可掬,凭空多了些暖意。   庞牧砸吧下嘴儿,本能的屏蔽掉晏骄哄孩子似的口吻,竟还真的就越看越顺眼了。   “哈哈哈哈!”正美滋滋欣赏着呢,图磬和白宁相携而来,见庞牧老大一个人竟还戴了端午索,俱都大笑出声,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庞牧当即叉腰回道:“你们懂个球!”   后头齐远笑的打跌,“如今大人越发嘴硬了。”   他还没说完,却见董夫人竟又变戏法儿似的从丫头手里接过来一个巨大的荷包,抖开一看,竟是一大堆同样艳丽逼人的端午索,只是中间穿了粽子形状的金锞子,下头没带吊坠罢了。   粽子……还不如是五毒呢!   齐远的笑声戛然而止,心中突然涌起一点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见董夫人笑的温婉,朝他招招手,“你来。”   齐远疯狂摇头,战略性后退,“不不不,我不来。”   然而不等他跑,庞牧已经狞笑着扑上来,拧小鸡似的将他提溜到董夫人跟前,笑容“和善”,“没成亲的都是乖孩子,来,挂索!”   乖孩子齐远:“……”   被迫屈服的齐远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并且本着独痛苦不如众痛苦的精神,非常踊跃的协助庞牧、图磬等人将一干侍卫都抓了个干净,院子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哀鸿遍野……   晏骄与白宁笑成一团。   待闹过了,众人又说起端午宴席的事,晏骄便道:“难得最近几日没什么事情,不如我包几锅粽子吧。”   稍后赶来的白熙和许倩猛地高举手臂,如同两杆锐利的标枪,斩钉截铁的申请说:“晏姐姐,还要烤乳猪!”   两人都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消耗大,偏好肉食,自从吃过一次烤乳猪之后便念念不忘,只是也知道麻烦,平时不好意思提。   白宁拍了弟弟一把,“你倒是挑嘴会吃,合着不用你做。”   白熙捂着脑袋道:“那我也不白吃啊,”又对晏骄道,“晏姐姐,你放心,但凡有什么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许倩也跟着点头,“我也是我也是!”末了又突发奇想来了几句狗屁不通的诗,“桌上一头猪,天上两只鸟。要问哪里来,烈火炉中烤!”   白熙立刻给小伙伴鼓掌,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赞叹道:“好诗啊,好诗!”   众人:“……”   这两个小的都是典型的偏科,本就不爱舞文弄墨的,书读了不少,各家典故、历史、兵法如数家珍,可于吟诗作赋一道实在没有几两天分。如今跟着巡街,更是撒欢,很有点后世瞎鸡儿乱来的放任自流派风格。   晏骄憋笑憋的肚子疼,忍俊不禁之余还有几分淡淡的羞耻,而白宁这个当姐姐的却已然承受不住,一张脸涨得通红,顺手抄起板凳好一通追杀:   “混账小子,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不会作诗就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说出来有脸不成?   晏骄正看他们闹腾,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院门口站着满面踟躇的任泽。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就这么怔怔站在门外,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里头众人欢笑打闹。   日光穿过满墙刷拉拉作响的爬山虎,化作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光斑落在他身上,摇摇晃晃的。   他似乎也被院中气氛感染,唇角挂着一丝浅笑,可却始终不曾主动参与进来,这丝浅笑也无端变得辛酸。   晏骄定了定神,忽然扬起手来朝他笑,大声邀请道:“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大家都在商量端午宴呐,话说你爱吃什么馅儿的粽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下意识顺着她说话的方向看过去。   任泽浑身一僵,本能的往后缩了下,张了张嘴,只觉喉头发干,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本是不祥之人,如今能得片瓦栖身已是万幸,又哪里配……   然而不等他转身离去,却听石桌旁的廖无言平静道:“这般畏缩,成何体统?”   自从卫蓝中了状元留京之后,任泽就代替他留在廖无言身边,帮忙处理一些繁琐的公文。而廖无言虽欣赏他的才华,怜惜他的遭遇,却一直对他淡淡的,这是整个衙门上下都知道的事情,故而此时一开口,众人便又齐刷刷去看廖无言。   廖无言神色不变,扇扇子的动作却有一瞬间僵硬,不过马上又没事儿人似的哼了一声,“看什么?”   众人纷纷挪开视线,然后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起来:   先生不好意思了!   廖无言恼羞成怒的瞪着咬耳朵最欢的庞牧和晏骄,“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悄悄话,哪里是君子所为!”   庞牧非常坦荡的表示,全天下都知道我们要成亲了,亲密点也是难免的。   门口的任泽下意识将本就板正的长袍又整理了一回,这才缓步迈入,又朝大家行礼。   庞牧笑着叫他坐下,“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任泽又看了廖无言一眼,见他似乎微微点了下头,这才带些欣喜的坐下,又有点羞赧的道:“本是无意路过……”   “卫大哥说你才学还要在他之上哩!”白熙突然把一张肉乎乎的脸凑过去,眼睛亮闪闪的问道,“任大哥,回头我作了诗,能劳烦你帮忙指点一回不?”   任泽被他吓了一跳,猛的往后仰了下,听了这话却有些无措了,“青空为人谦逊,白公子莫要听他乱讲,至于这个指点……”   “你可先别答应的太早,”就听晏骄忽然幽幽道,又学着刚才许倩的口吻念道,“桌上一头猪,天上两只鸟。要问哪里来,烈火炉中烤!”末了再学白熙的表情神态鼓掌,摇头晃脑拿腔捏调的赞道,“好诗好诗!”   她学的可谓惟妙惟肖,众人简直觉得比看原版更加刺激,一个个都笑的浑身哆嗦,许倩和白熙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貌似真的有点上不得台面……   任泽满面呆滞,以眼神询问。   晏骄满面悲壮的点了点头,意思是这就是这对公子小姐的水平了。   任泽瞬间陷入绝望,眼中对于世家大族的敬畏荡然无存。   这都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端午节当日一大早,整个衙门上下全都动员起来了,杀猪的杀猪,褪毛的褪毛,腌肉的腌肉,忙的不亦乐乎。   今年人多,热闹,更关键的是吃得多,晏骄足足准备了包括红枣、蜜枣、黑米、豆沙、排骨、蛋黄等在内的十多种馅料的粽子,满满当当煮了两大锅,整座府衙都被笼罩在浓浓的糯米香气之下。   除了粽子和烤乳猪之外,她还非常豪爽的表示要给大家做一炉烤鸭,陪着小薄饼和葱丝、面酱卷着吃,得到众人全票通过。   其他人都被打发去打下手,或是劈柴,或是刷锅洗碗,反正没有闲着的。   而这一群人中多有世家子弟,终日十指不沾阳春水,难免漏洞百出,这边打个盘子,那里碎个碗的,反倒是平时看上去最斯文的任泽做起活来最麻利。   众人先是诧异,转念间想到他的出身和经历,又都忍不住唏嘘起来。   若不是造化弄人,他如今也该是如图磬、白熙一般的官宦子弟……   任泽特意换了一身旧衣服,挽着袖子和裤腿,蹲在大木盆边给鸭子拔毛,娴熟的手法得到晏骄的疯狂称赞。   这幅场景显然让庞牧和齐远等人陷入某种不太美妙的回忆,于是本能的选择……围观。   天可怜见,活得久了,总算等到不用他们动手的一天了!   任泽被他们看的头皮发麻,一根鸭毛几次都拔不起来,终究忍不住仰头,无奈问道:“两位大人,可是在下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庞牧和齐远干笑打哈哈,讪讪道:“挺好,挺好。”   任泽挑着眉头看了他们许久,突然轻笑出声,意味深长道:“两位大人如此,在下仿佛知道了点儿什么。”   庞牧和齐远大惊,转身就走。   他娘的,读书人都是妖精转世不成?这也看得出来?   反正他们是绝不会承认曾经被逼着拔鸭毛的!   看着两人飞速离去的背影,任泽又笑了几声,摇摇头,“看样子,还真有点什么……”   说完,就继续低头给鸭子拔毛了。   这天的饭菜不消多说,自然是难以形容的丰盛,众人在院子里摆了几大桌,推杯换盏大快朵颐,一直闹了半天才罢。   因前头几个月忙的不得了,庞牧和晏骄小两口聚少离多,都没顾得上正经谈情说爱,深以为憾。如今恰逢佳节,在职官员本就有五天假,于是第二天便忙里偷闲往城外郊游去了。   天气晴好,暖意融融,处处都是欢乐嬉戏的游人,两人骑着马一路走一路说笑,只觉说不出的痛快。   路过一片青青草地时,晏骄见有许多人家在那里起了帐子野餐,女眷们忙着照顾孩子,男人们则凑在一处大声谈笑,便歪着脑袋问庞牧:“我整天往外头跑,可不像人家的媳妇儿那样贤惠顾家,来日你可会抱怨?”   “咱们这样多好!”庞牧不假思索道,“你我同出入、共进退,一扭头就看得见彼此,只是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踏实。你若真如其他妇人一般窝在后宅,回头我忙起来,十天半月见不着也是有的,难道不想得慌?真到了那个时候,天长日久的,我说公务你不懂,你说家长里短我也接不上,岂不是连话也说不到一处?做夫妻还有个什么趣儿!”   晏骄听得抿嘴儿直笑,狠狠地将他夸了又夸,越发引得庞牧得意非常,又神采飞扬的说了许多肺腑之言。   两人只顾着说笑,任由胯下宝马自在行走,待回过神来时,已然出了城往远郊山上去了。   晏骄勒住缰绳,举目四望,就见熟悉的府城变得极小。   庞牧往四周瞧了瞧,拍着一株两人合抱尚且力有不逮的大树笑道:“古树苍翠,这里风景倒是不错。难为咱们来了这么久了,竟也没能好好看看,今儿便扎扎实实的逛上一逛。”   晏骄点点头,也顺着看了一回,赞叹道:“这座山并不多高,远远望着平平无奇,可上来之后才发现竟别有洞天。”   正说话时,两人眼前就蹿过一个雪白毛球,“兔子!”   庞牧顿时来了精神,反手从靴筒中抽了一把匕首,倒提着拈在指尖,“你在此地不要走动,待我捉了它来,咱们的晌午饭便有了。”   晏骄拍拍装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裹,表示调料充足,“去吧,我生个火。”   两人当即分工协作起来。   谁知庞牧这一去就是好一会儿,晏骄百无聊赖的拿着树枝在地上乱画,正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时,庞牧就空着手从丛林深处回来了。   晏骄心头一松,忙丢下手中树枝,小跑着迎上去,“怎么了?”   他的身手她是信得过的,区区一只兔子,不过手到擒来罢了。可如今竟落了空,莫非真遇到事儿了?   庞牧神色复杂的搔了搔额角,拉着她往来时路走,“你跟我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晏骄站在一个土坑前,看着里头露出来的几截白骨,忍不住回头跟庞牧说了句“卧槽”。 第113章   在自家地头上发现无名白骨不是小事, 尤其是在刚经历了连环袭击致死案之后,百姓们尚未完全从惊恐中脱离, 一个处理不好很容易造成民间恐慌。接到消息后, 图磬立刻就带人过来了。   吩咐手下将这一条上山的路守住后, 走上前的图磬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熟练指挥众人的庞牧,而是满脸崩溃抱着脑袋蹲在一边的晏骄。   古树那样高大挺拔, 越发衬的下头一团……有些滑稽。   “你的箱子。”   正嘟嘟囔囔不知翻来覆去说着什么的晏骄茫然的抬起头,“啊?啊, 多谢。”   说罢,她搂着箱子深深叹了口气,又开始冲着自家人神经质的嘟囔说:“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人家那些小情人整天玩儿的不着家都屁事儿没有, 真是活见鬼,我跟老庞好不容易出来溜溜,怎么就有无名尸体呢?朗朗乾坤、大好河山, 哪儿来这么多枉死之人?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人家”   慢一步上来的齐远看着她的眼神无疑十分复杂, 恼羞成怒的晏骄直接跳起来,“看鬼啊!”   她抽空约个会容易吗?   齐远爽快的摇头叹息, 啪的一声抱拳,“鬼哪儿有你灵!”   晏骄迅速涨红了脸,据理力争道:“我不过是有”   “一双善于发现案情的眼睛。”齐远和图磬异口同声的接道。   男声二重唱瞬间将许多衙役的视线吸引过来, 显然都想瞅瞅什么眼睛这么神。   黄字甲号晏捕头觉得坚决不能让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名声继续肆虐到峻宁府,于是抿了抿嘴,试图以情动人,“天道不公,我不过,你们躲什么!”   齐齐战术后退的齐远和图磬默然不语,后者沉默片刻后才抱了抱拳,非常诚挚的说:“晏大人,念在你我好歹同僚一场的份上……我才刚成亲。”   言外之意,您这特别善于发现那啥的眼睛,就先别看自家人了成不成?   “行了,都别欺负她了,”吩咐手下人小心将尸骨附近的泥土扒开,听见这边争执的庞牧啼笑皆非道,走过来一手一个掐着齐远和图磬的后脑勺开始磨牙,“当心老子手痒。”   齐远哇了一声,发自内心的感慨道:“大人色令智昏的如此明目张胆!”   话音未落,就被庞牧狠狠捏了一把,嗷的一嗓子原地蹦起来。   “行了行了,都别闹了,办正事吧。”把两个人提溜着教训了一顿之后,庞牧这才拍拍手道。   其实像这种一看就有些年头的陈年命案,虽然重视,却不太会有压迫感,甚至可能还比不上现成的伤人案。   首先,左右这么多年都无人知晓,今天他们能给发现了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进步;   其次,说句不好听的,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再多等三五日……   那边方兴已经带人把表层泥土清理的差不多了,露出来下头腐烂的看不清原貌的疑似布帛等物和大量白骨,因众人担心弄坏本就不多的线索,都不大敢动了,忙过来请示。   晏骄瞬间抖擞精神,一抬手,“走!”   比起那些血肉模糊、蛆虫遍地的腐尸,眼前这种白骨森森的模样显然显得平易近人多了,于是齐远和图磬都一反常态的主动凑上前帮忙。   晏骄用小铲子和小镊子一点点小心清理着尸骨缝隙中的杂物,期间连连叹气。   庞牧怕打扰她的思路,说话都下意识用上气声,“怎么了?”   “不好办啊,很棘手,”晏骄指着那些骨头道,“你们看,上面的韧带啊软骨啊,甚至还是脂肪都消失了,说明死了至少五六年了!哦,这上面的几块骨头似乎隐约有点儿风化的迹象,考虑到这一带是迎风向阳坡,估计少说也得八、九年,没准儿老裴大人来之前就在这儿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体表特征,就连包裹的织物都烂的看不出原貌,怎么查啊?”   不好办,实在是不好办啊!   庞牧沉默片刻,“咱们尽力而为吧,你也不要有压力。”   客观条件太匮乏,任凭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晏骄头也不抬的嗯了声,手下不停,“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提醒下大家,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罢了。”   杀人就近,抛尸向远,别说这个年代,现代社会很多证据链断裂的案件都很容易一拖数年呢,这个?啧啧。   尸体大概是被埋进去之后就没再动过,状态保存的非常完好,晏骄清理过后,所有人都看出是个人仰面躺着的形态。   在一起混的久了,齐远对人体骨骼也略知一二,当下指着这对白骨好奇道:“哎,这人骨头是不是太多了些?”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本该空荡荡的腹部位置,竟然又有许多方向奇特的骨头。   几个大男人正疑惑时,晏骄已经看着尸骨的耻骨联合位置叹道:“是个女人,死时已经怀孕了。”   虽然韧带和软骨都已完全消失,但尸体整体摆放非常整齐,再加上各处骨骼形态特征,很明显,这是一具女性骨架。   因为胎儿尚未发育完全,连带着骨头也不大好认了,所以他们才一时间没想到可能也是个人,是个尚未来得及来这世上看一眼的小人儿。   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叫现场所有人都陷入死寂,不少人同时在心中升腾起一股怒意:将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杀人埋尸,该是多么大的仇怨啊!   图磬恨声骂了一句,脸色难看的很。   庞牧狠狠往一旁的树干上捶了一拳,略略平复了心情,这才道:“能看出年龄什么的吗?”   “应该可以,”晏骄将胎儿的尸骨单独放在一个小罐子里,又去细看那名女死者的牙齿磨损程度和耻骨联合等部位,“不过因为死亡时间太久,可能上下波动会比较大。”   说完,她缓缓站起身来,活动着因为长时间保持蹲位而变得麻木的双腿,又用隔着手套的手背揉了揉眼睛,面上泛起一丝疲惫。   今天外头阳光虽好,但这里绿树成荫,几乎全被阴影笼罩,光线很不好,刚才的清理工作已经消耗了她大量精力,这会儿又要使劲眯着眼睛凑近了去看,两只眼睛早已酸痛不已。   庞牧忙伸手扶住她,当机立断道:“你先简单判断了形态,咱们就将骨头全部运回去细细检查。”   晏骄用使劲眨了眨泛酸的眼睛,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回去还能让郭仵作和阿苗帮自己一起弄。   众衙役忙取出来时准备好的小筛子,先小心取出大骨头,再将附近所有泥土都细细筛过,确保没有遗漏的小骨头后,这才统一打包运回衙门的验尸房。   齐远等人赶去支援时一点风声没漏,众人返回衙门时,郭、张、李三名仵作压根儿没听到动静,还是林平悄悄去喊了郭仵作、贾峰和阿苗来帮忙,几人这才知道晏大捕头出去一趟又捡了一副无名骨架回来。   郭仵作到底为人厚道,张了张嘴,开口时就换了话题,“看你熬得眼睛都红了,不如先去一旁用热帕子略敷敷,我跟阿苗将这些用白酒煮完了再喊你。”   他做事仔细,贾峰和阿苗配合过多次,晏骄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很爽快的去做了一回蒸汽眼膜,因为太舒服还不小心睡着了……   阿苗过来喊她时,骨架已经在案子上摆好了。   晏骄又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甩甩头,精神抖擞的过去跟大家汇合。   因为没了相关软组织的连接,耻骨联合在发现时就已散架,表层痕迹也受到一定损伤,这无疑对年龄的判断产生极大干扰,晏骄便将重点放在牙齿磨合面等其他方向上。   “我个人倾向于26岁左右,上下浮动四岁吧。”最后,晏骄说道,“你们的意见呢?”   阿苗都还没出师呢,自然唯她马首是瞻,至于郭仵作,自认在这方面并无过人之处,自然也没有意见。   贾峰先将年龄记下了,又问:“还有什么发现吗?”   郭仵作用尺子量了骨架从头到脚的长度,“是个身材非常高挑的女人,大约五尺五到五尺七上下吧。”   说完,又看向晏骄。   晏骄点点头,“我没有异议。”   换算成现代单位就差不多是171到177厘米之间,这个高度在中原女子中确实不常见。   不过在看过头骨之后,她却又觉得很说得通了,“长脸大眼,高鼻深目,有点像西北一带的人口。”   西北一带素来多族通婚,又常年牧马放羊,男女老幼普遍高大健壮,一米七多的女人虽不敢说比比皆是,但绝对不少。   众人点头,就听阿苗念叨了一遍抛尸向远的话,突然问了一句傻话:“难不成是那里的人跑到这里来抛尸?会不会太远了些?”   晏骄和郭仵作先是一愣,然后憋不住笑起来。   “傻子,”晏骄笑道,“难道就不许是外地来的,附近州府定居?或是因什么事途经此地,刚好杀人抛尸,回去后千里之隔,更不怕人怀疑了。”   阿苗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呦,都能笑了,指定是发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吧?”庞牧从外头敲门进来。   晏骄点头,“算是吧。”   “死者女,年龄约在22到30岁之间,身高五尺五到五尺七之间,有西北一带血统。上下牙咬合不齐,应该有点地包天。被杀时有孕在身,但具体几个月,我建议将胎儿骨头拿给有经验的稳婆瞧瞧,她们可比我们专业多了。”   仵作倒是经常验尸,可其中并不包括尚未出生的胎儿,叫他们对着一堆未成形的小骨头判断,这可真是太难为仵作了。   庞牧跟他们道了声辛苦,“时隔太久,凶手现在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最坏的情况是也已不在人世,咱们只能将寻人公告发散到全国各地,尤其让各地官府注意八、九年前是否有报失踪,至今尚未找到的。”   “只是那个时候尚处于战乱,尤其西北一带,许多地方经济政治尽数崩塌,若果然是那里的人,还真是不好找。”   谁知晏骄一听,反而觉得思路清晰不少,“是啊,西北大乱,许多人来中原避难,可峻宁府距离那边并不近啊,能过来的难民肯定不多。”   “有道理!你不说我竟差点忘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庞牧狠狠一拍大腿,“战火烧起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那个时候都是家当也顾不上就跑,普通百姓根本走不了多远,而朝廷也怕流民造反,下旨命沿途州府收容,严禁扩散。所以九成以上都集中在庆光、平宁、广元三府,有能力逃过来的要么有亲戚在本地,由数人作保,官府出具合法路引,以探亲之名入中原;要么自己有权有势,打通重重关节。再或者,如果不是难民,就是战乱开始之前来中原的!”   当然,相貌这种东西因人而异,也不排除有特殊情况存在,但绝大多数人还是比较符合基本规律的,此时倒也犯不上直接用个例套整体。   而不管是以上三种情况内的哪一种,都必须有当地官府的接受文书才能逗留,这么一想,除了工作量依然巨大且繁琐之外,或许案子查起来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第114章   案件微微有了眉目, 众人的心情不免也跟着轻松起来,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貌似还没吃午饭。   外头的小金也不知守了多久, 听见动静先敲了敲门, 然后规规矩矩立在外头道:“饭菜热好了, 几位大人要去吃吗?”   众人本能的看向庞牧,庞牧却下意识看向晏骄, “去吃吧?”   晏骄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听着关节发出的一连串咔吧声, 顿时升起一股诡异的满足感,这才大手一挥,“走,吃饭去!”   忙的时候不觉得, 这一结束, 简直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闹翻天了,饿的胃疼。   庞牧叫人先将尸骨收敛了,嘱咐稍后放去地方官府专门用来存储无名尸骨的善堂内, 这才随众人一同去了。   原本今儿晏骄说好了要跟庞牧在外头吃饭,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就没开火。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放浪的路上突然天降无名白骨, 这会儿也只好去大厨房混口吃的。   小金挺兴奋的跟她讲:“今儿牛大厨用鲜虾吊了一锅高汤,还加了骨头, 又浓又白,可香了!”   “河虾?”晏骄微怔,“多大?”   虽然没到最肥美的时候, 不过北方这个时候也都差不多开始陆陆续续的捉河鲜吃了。   见小金比划了大半个指头那么长,晏骄一拍手,“赶明儿你跟小银去赶早市,多多的买些活虾回来,咱们包虾肉馄饨。”   用点儿大的河虾吊高汤……摆明了是一件事倍功半的事儿,真不愧是大厨,就是有钻研精神。   这么大点儿的河虾正经做菜是不成的,可弄个虾肉馄饨啊、虾仁炒饭啊,或是直接裹了鸡蛋面糊下锅油炸,香香脆脆,薄薄的壳子都酥了,趁热连皮带肉一起嚼烂,别提多香了。   吃饭的时候,郭仵作等人都自动聚了一桌,给庞牧和晏骄留出独处空间。   “对了,才刚京里来信,”庞牧突然有些踟躇,看过来的眼神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圣人要给咱们赐婚,估计过两天圣旨就下来了。”   之前晏骄主动跟他求婚,庞牧都高兴傻了,连夜写了信与好友陛下分享这个好消息,结果信都发出去了才觉察到不妥:   依照圣人的性子,等了这么多年,不赐婚、不昭告天下、不大操大办那是不可能的。但问题是,这事儿他还没跟媳妇儿商量啊,万一媳妇儿不想这样呢?   晏骄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的忐忑,突然就笑了,眼神柔的好像要滴出蜜来,“你怕我不高兴?”   庞牧老老实实的点头,老大个人缩了缩肩膀,小声道:“你们家跟这边风俗不一样么,万一”   她又没个亲人在身边,本就委屈,若是连婚事办的也不称心如意……   然而不等他说完,两瓣温热的,带着高汤香气的柔软的唇就覆了过来,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晏骄微微欠身,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遇见你,认识你,是我生命中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情之一。”   仿佛就是一瞬间,庞牧如同看见万里冰封顷刻褪去,雪水从枝头滴落,花苞骤然绽放,熏风裹挟浓翠的绿意疯狂蔓延,席卷了思维所及的全部世界。   自此之后,他的世界中花香鸟语万里春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准新郎官儿似乎是回味一样砸吧下嘴,“为啥是之一?”   晏骄愣了下,然后好像是从心底里迸发出一阵笑声。   “傻子。”   另一桌的郭仵作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光棍儿不地道吧?   然后庞牧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执着,屁颠儿跟在后头缠磨着问:“骄骄,为啥是之一啊,其他的是啥?哎哎,告诉我呗。”   这哪里是求知啊,根本就是借着机会撩骚,晏骄给他这幅赖皮相搞得哭笑不得,连着揪了好几下耳朵也不好使。   正好见厨娘一个劲儿的扒着窗棂往外瞅,她赶紧问道:“等人么?还有谁没来吃饭?”   说起来,那灶台上确实还放着几双备用碗筷呢。   已经三十多岁的厨娘竟还有点羞涩的样子,抬手略顺了顺鬓发才道:“这几日冯大夫与黑龙阁的吕大夫一并义诊哩,因隔着咱们衙门不远,晌午便都在这儿吃呢。”   晏骄挑了挑眉,冲她意味深长的一笑,拉长了声音道:“哦,吕大夫啊。”   这也难怪。   吕默阳吕大夫虽然有极其彪悍的内心和一触即发的火爆脾气,一旦解除封印战力难以估测,可谓神勇,但正常状态下看上去就非常温文尔雅,酷似廖无言那一款的。难得人家还有一手好医术,又不像廖无言等人那样高不可攀,无形中竟收获了一波颜狗粉丝。   上至三四十岁的厨娘,下至小金小银这些春风不解的小丫头,都爱找借口多看几眼。   厨娘臊红了脸,两只粗大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几下,竟捂着脸扭身跑了。   晏骄和庞牧非常没有同情心的在后面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见冯大夫和吕默阳联袂而来。   准夫妻二人正要打招呼,却见两位大夫俱都一副眉头紧锁如临大敌的模样,正诧异间,就听见一阵混杂着哭声、吵闹声和骂骂咧咧的动静由远及近,如涨潮的海水一般迅速逼近。   “你这是作甚!莫要闹了,叫人家看笑话,赶紧家去!”   “我呸,陈思茶,老娘今儿还就要找知府大人讨个公道,你给我起开!”   “哎你!”   晏骄刷的扭过头去看庞牧,伸出指头戳了戳他的胳膊肘,“听见了吗,找你的。”   趁那边还没打过来,庞牧赶紧找冯大夫和吕默阳问情况。   结果吕默阳张口就来了句,“那天杀的老泼妇!”   庞牧和晏骄沉默片刻,非常默契的转向冯大夫,“您说。”   冯大夫显然也正处于愤怒中,不过表现的比吕默阳内敛多了,先骂了几句之乎者也的,然后才三言两语把事情原委说清楚了。   因为是义诊,不花钱就能看病,所以每天过来问诊的病人都很多,两个大夫基本上就没按正点吃过饭。   本来么,好不容易看完了上午发出去的号牌,两人正要收拾收拾回衙门吃饭,顺便借地方探讨一回再略歇歇,谁知还没起身的就看见一对二十来岁的年轻夫妇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狂奔而来,“大夫,大夫救命啊!”   冯大夫就觉得那男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竟是衙门里当差的陈思茶陈捕快,知道他不是大惊小怪的性子,如此惊慌失措必然遇到大事,忙叫他们过来,又请吕默阳协助。   就见那小姑娘露出来的皮肤上长满了大小不一的红色疹子,脸和脖子都有些肿了,口鼻处和衣服前襟上还有许多呕吐的痕迹,此刻正张大嘴巴拼了命的呼吸,可喉间拉风箱一样嘶嘶的声响也证明了她呼吸的艰难。   陈思茶的发妻刘氏泪流满面道:“我们正吃饭,我婆婆喂了”   她还没说完,陈思茶却抢先打断,又朝冯大夫和吕默阳连连作揖,“救救我女儿吧!”   刘氏虽然没说完,但冯大夫行医数十年经验丰富,一眼下去也就猜出七八分,“这是饮食不适之症,她可是吃了什么平时不能吃的东西?吕小友,劳你找一丸通气丹来以热水化成膏。”   通气丹原本是用来给鼻塞、哮喘等呼吸不畅的小孩儿通气用的,有点类似于后世的通气贴,能让鼻腔等一系列上呼吸道,甚至是刺激肺部强行扩张的作用。有奇效,但不能多用,不然很容易伤到这些地方。   他口中说着,手下不停,已经接过孩子拍打起来,待她吐出口中残渣,又亲自用手指掏了一回,然后便取出金针,飞快的在小姑娘身上扎下。   陈思茶还要抢话,吕默阳却已看不下去,横眉竖目喝道:“你闭嘴,叫你浑家说!”   “是鸡蛋,前年就有个大夫说过,小桃不能吃鸡蛋,可我婆婆总是不听,整日家指桑骂槐,说我们娘儿仨矫情……”刘氏哽咽了一声,突然攥起拳头,劈头盖脸的往陈思茶头上打去,“你们母子俩就是天生来害我们娘儿几个的!我跟你拼了!”   陈思茶自知理亏,也不敢还手,又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家婆娘殴打不成体统,便将刘氏双手攥住,又要劝解。   都说为母则强,刘氏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怨怒一朝爆发,哪里治得住?当即一口啐到丈夫脸上,结果又被随后赶来的婆婆看见。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这位始作俑者并不管孙女死活,反而嗷嚎一声就低头朝刘氏冲来,一脑袋扎在她小腹上,将人直接撞倒在地。   “好娼 妇,竟当街这样对你男人,真是没个乾坤高低了!”   刘氏吃她这一撞,不仅小腹疼痛难忍,后脑勺更磕在地上,眼前满是金星,来不及反应时,又被婆婆按在地上厮打,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所以,这是家中长辈在明知孙女食物过敏的前提下,还故意喂食吗?这跟故意杀人有什么分别?   庞牧和晏骄听得目瞪口呆之际,满身狼藉的刘氏已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径直闯了进来,一见他俩就跪下砰砰砰磕头,泣不成声道:“大人,两位大人啊,求您给民妇做主,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陈思茶脸上被挠了好几道血痕,这回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直觉颜面荡然无存,又要去拉扯她,“有什么事不能家去说,非要闹到大人跟前来!”   因有飞虎堂二当家彭彪夫妻二人打架打到牢里去的前车之鉴,他清楚自家大人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耿直脾气,此事若不闹开还好,若是真当面撕撸开……心下已是有些慌了。   偏后面他娘也骂骂咧咧的进来,又指着刘氏唾弃不已,颠三倒四的数落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嗓门极大,声音又尖又高,刺的晏骄脑门儿嗡嗡作响。   庞牧见闹得不像话,当即黑了脸,“成何体统!来啊,都给本官押到大堂上去!”   一群人都堵在厨房门口算什么事儿,既然要告,那就公事公办好了。   陈思茶母子都没想到知府大人竟真打算插手此事,登时慌了神,讪讪道:“大人,家务事罢了,实在不必如此。”   然而刘氏已经被逼的疯魔了,见他事到临头竟还只想着遮掩,肺都要气炸了,干脆狠狠往他手上咬了一口,径直随庞牧等人去了大堂。   左右女儿已经交由专门的医官照看,她也不管丈夫和婆婆,空前麻利的将多年以来的积怨倾倒了个干净:   “大人明鉴,民妇六年前嫁与陈思茶为妻,多年来任劳任怨,又为他生儿育女,侍奉双亲,从无半句怨言,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娘一直看我不顺眼,当年生了小杏就说是赔钱货,日日指桑骂槐的说我们娘儿俩吃白饭!”   “后来我又生了小桃,她更是变本加厉,又是闹着要纳妾,又是闹着要请高人来看的……我怀小桃时她便整日阴阳怪气,搅得我不得安生,可我都忍了,谁知瓜熟蒂落之日,她一看又是个女儿,竟要闹着送人,被我以死相逼拦了下来。”   “因我孕期忧思伤神,以至于小桃体弱,许多东西不克化,这鸡蛋更是大夫言明不许碰的,我也多次提醒过公婆,可我婆婆只是骂我们矫情多事,几次三番要偷着喂”   她还没说完,陈思茶娘儿俩就赶了过来,陈氏一听就不干了,当即唾沫横飞的回骂道:“听听这张利嘴,竟是要了我老婆子的命呢!怎么,你还有理了不是?鸡蛋那样好的东西,多少人都捞不着呢,我辛辛苦苦省出来给她吃,你倒反诬赖起我来!”   刘氏被她这副模样气的不轻,浑身发抖道:“你哪里有这样好心,且不说我有孕时略多吃一口就要受您老的白眼,月子里连个红糖水鸡蛋都求不来,小杏长到这么大了,吃过几回鸡蛋?怎么偏就给了小桃?我多少次说小桃不能吃鸡蛋,左邻右舍都知道的事,难不成您竟不知道?”   说罢,又朝陈思茶吼道:“你说,你自己告诉大人,我说没说过,她知不知道?你说啊!”   陈思茶张了张嘴,满面为难,最后竟只吐出一句话来:“老人家记性不好,心疼孙女,一时记差了也是有的。”   话一出口,陈氏立刻跟得了撑腰似的张狂起来,又对着儿媳妇冷嘲热讽道:“依我说,就是惯得,一个丫头片子罢了,怎么不是活?如今可倒好,这样不行,那样不中的,竟是个小姐了!”   “人人都知鸡蛋是好东西,人人也都吃的,怎么偏就她吃不得?”   陈思茶也放低了声音对刘氏道:“左右如今小桃也没事了,到底是一家人,我娘拉扯我这么大不容易,咱们做小辈的,且多包容些吧。”   “那也叫没事?!”刘氏浑身巨震,泪流满面的看着他,喊哑了嗓子,“两位大夫都说了,若是再晚一点,小桃就要被生生憋死了!饶是这么着,因用多了药,她的嗓子都坏了,日后都说不清话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我在里头忙,你敢说自己没看见婆婆把鸡蛋埋在她碗里?若不是我出来的及时,只怕那会儿她就已经被吐出来的东西呛死了!”   “她才不到四岁啊,有什么错?非要遭这些罪!”   陈思茶被她说的恼羞成怒,惊慌失措的看了庞牧和晏骄一眼才道:“当着两位大人的面胡说些什么!还不赶紧跟我家去!”   说着,竟就要去拉她。   “你撒手!”   说时迟那时快,许倩和白熙两个小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听见动静,随众人一并过来瞧热闹,谁知热闹没瞧见,竟直接被气个半死。   眼见事到临头,事情来龙去脉都已明了,那陈思茶竟还意图隐瞒,这两个尚未正经见识过人世险恶的少女少年如何忍得?直接上去就把陈思茶推了个趔趄,护着刘氏在身后,又对上头的庞牧和晏骄他们道:“大人,你们可千万不能放过这个人面兽心的!”   许倩直接指着陈思茶痛骂道:“你娘拉扯你不易是你家的事,与她何干?我们都听得明明白白的,她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你是她男人,非但不体谅,反而助纣为虐,呸,真是白瞎了你这身公门里的皮!”   她年纪尚幼,兄长又一直护着,往来的全是风光霁月之辈,见过的夫妻也都如廖无言和董夫人、图磬和白宁之流相敬如宾,何曾见识过此等亲人反目的,只觉迄今为止的观念都被颠覆了。   衙门大堂素来是朝大街开门的,为的就是方便公开审理的案件能叫百姓们亲眼看着,以昭示公正无私。   因刘氏等人在义诊的地方就闹起来,又一路厮打,引了无数吃完饭闲谈的百姓出来围观,此刻早已议论纷纷,只是都碍着一层家务事的颜面,不方便出言罢了。   谁知斜地里跳出来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小姐,瞬间搅乱一池水,连带着不少早就看不下去的百姓也顺势唾骂起来。   “嗨,这家人我认识,就住在后街,那媳妇儿平时贤惠着呢,能干又知理,哪回见了我们不是笑脸相迎的,这么多年都没跟人红过脸,可见是被逼急了。”   “可不是?早前还觉得这家男人能干,又是衙门里当差的,想必人品甚好,谁知,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打量谁看不出来么?不过想求个儿子罢了。”   “正是呢,闺女罢了,没了就没了,再生不就完了?即便是媳妇儿,磋磨死了,他还这样年青,又能干,还有个好差事,何愁不能再找?”   “果然不是自己身上掉的肉,不知道疼,啧啧,男人家就是心狠……”   却也有几个人帮着陈思茶说话,“到底得生个儿子顶门立户,这女子气性着实大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也不是不生,又何苦磋磨?”   眼见风向不对,陈思茶母子慌得不得了,对着百姓们解释一回,到底不管用。   老娘陈氏果然如吕默阳所言,很有点泼妇的架势,见说不过,竟想与人对骂,还是陈思茶知道厉害,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劝住。   庞牧审理家庭琐事闹出来的案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还是头一次如此头大。   他将惊堂木狠狠一拍,唬的众人都是一哆嗦,刹那间安静了。   “来啊,将无关人员都给本官拉下去!”   许倩和白熙两个小的不敢跟他硬顶,不等衙役上前就乖乖下去,临走前还不死心的喊,“大人,您可不许偏心,百姓们都看着呐。”   庞牧恨不得把这两个不省心的小混账抓过来揍一顿,当即没好气的瞪了一眼。   “刘氏,你意欲如何?”   刘氏哭的衣裳前襟都湿透了,见他发问,便重重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道:“事到如今,民妇也别无他求,只愿大人能判了民妇与这无情无义的男人和离!两个女儿也不拖累他们老陈家,我便是砸锅卖铁,去外头要饭,也要自己养大了!”   “我不准!”话音未落,陈思茶已是脸色大变,冲着刘氏大喊道。   “大胆!”一直没出声的齐远当即喝道,“大人在此,你怎敢咆哮公堂?陈思茶,你身为公门中人,难道也不知规矩么?”   陈思茶骨子里对庞牧一脉人马畏惧多过敬重,尤其齐远等人,平日瞧着与自家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对下头的人却总是热络中透着疏离,此刻脸一拉,陈思茶浑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哪里还敢起高声? 第115章   陈思茶被齐远吼得一哆嗦, 可又生怕庞牧就此真的给判了和离,便硬着头皮小声道:“大, 大人, 卑职知错了, 其实说来就是婆媳吵嘴,待卑职家去好生劝和一回, 也就好了,实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若真被浑家如愿以偿, 他岂不是被个女人给休了!还不如被撵去守城门的前捕头杨旺呢,日后还有何颜面在峻宁府地界混下去?   他自认态度已经十分诚恳,可谁知庞牧听后非但没有顺了他的意,反而表情越加冷冽。   庞牧先命人将情绪激动几欲昏厥的刘氏带下去, 然后又看向陈思茶。   他没什么表情的俯视着这个素来颇为能干的下属, 眼神中透出的某种含义叫对方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   “陈思茶?”   “卑职在!”陈思茶莫名打了个寒颤,猛地垂了头。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庞牧悠悠道,“小家尚且一团糟,叫人怎敢委以重任?”   陈思茶身上的冷汗刷的下来了。   只这一句话, 他的前途已然尽毁。   他母亲陈氏虽没读过书,可却也隐约听出意思, 不由心疼不已,又暗恨儿媳刘氏不安分,“大”   她才要出声, 却被庞牧淡淡一个眼神弹压在地,动弹不得。   “当日本官审理飞虎堂二当家彭彪夫妇互殴一案时,你可在场?”庞牧缓缓收回视线,又望向陈思茶。   陈思茶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很不妙的预感,冷汗流到眼睛里杀的生疼,他却连抬手这么微小的动作都不敢做,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在场。”   “那日彭彪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你可还记得,本官是如何回的?”   陈思茶脑袋里嗡的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遥远的如同来自天边,干涩而生硬:   “凡峻宁府辖下人口,无论男女老幼,皆以律法为先……”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你竟还记得,”庞牧呵呵几声,突然语气陡然一变,厉声问道,“本官问你,今有一名无辜女童险些命丧他人之手,你做捕快多年,经验丰富、资历深厚,你亲口告诉本官,本官到底该不该一查到底!”   庞牧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好像烧的滚烫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叫他不断冒出来冷汗。陈思茶只是强撑着不趴下就濒临极限,哪里还有力气和勇气说话?   他尚且如此,更别提陈氏。就见刚才还凶神恶煞的老太太突然像是被抽了筋骨一样,面色如土的瘫软在地,口中只是翻来覆去的喊道:“不是我,我,我什么都没干!你们胡说,我没有!”   她就想不明白了,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眼下也没性命之忧,怎么就闹上公堂,还触犯了律法了?   长辈打骂小辈几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就成了有罪?   本案的关键就在于陈氏之前究竟知不知道孙女小桃不能食用鸡蛋,以及她喂鸡蛋的行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如果一切真如媳妇刘氏所言,都是婆婆陈氏有意为之,那么后者的行为就是杀人未遂,与什么简单的家庭矛盾性质截然不同。   庞牧命人将陈氏暂时羁押,然后命方兴带人勘察现场,并仔细询问周围邻居,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陈氏一家就住在府城靠近西北角的一座两进小院内,左邻右舍都是多少年的老邻居,彼此间熟悉的很。   最初方兴带人过去问时,众人还碍于邻里情面,不肯多言,可等他隐晦的透露出来意,并表示一定会替他们保守秘密时,众人瞬间踊跃的开了话匣子,从原来的避之不及立刻转变为争先恐后。   方兴被他们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就发现自己这个决定真是错到离谱:   退到墙角之后,他和几名小衙役直接就被群情汹涌的邻居们两面包围,不听都不行了……   “嗨,差爷,不是咱们放马后炮,我们平日里都说呢,这家早晚得出事儿,您看看,这不就应验了?”一个大娘唾沫横飞的说着。   随着她嘴巴的开合,方兴隐隐感到自己面部微微带了湿意。   “正是呢,那婆媳二人素来不睦……其实她媳妇儿倒是不坏,只是瞧着为人木讷了些。”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也撇着嘴道。   “我来说我来说,那陈氏就不是省油的灯,”又一个膀大腰圆的婶子奋力挤进来,眉飞色舞道,“她素日为人颇有些张扬跋扈,仗着有个儿子在衙门当差便自觉十分了不得,鼻孔怕不是要开到天上去?不大瞧得上我们这些人。她又是个爱贪小便宜的,每每出门采买都要斤斤计较,一斤菜里也要抬出儿子衙门当差的招牌,逼着人家饶一文钱与她……那些人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也没个靠山,哪里敢轻易开罪差爷?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可即便陈氏是个“一文钱”街霸,也不至于获罪啊……   方兴被迫听了半天,发现全都是与本次案件无关的琐事,不得不出声打断,又主动询问起那对婆媳以及孩子的关系。   一听这话,众人先飞快的交换下眼神,然后才神色复杂道:“其实这事儿,我们本不该说的,不过那做婆婆的也忒过分了些。”   陈思茶的发妻刘氏家境很一般,早年就没了娘,当爹的辛辛苦苦将一双儿女拉扯成人,还没来得及享福就撒手去了。谁知又过了几年,刘氏才跟陈思茶订了亲,她唯一的兄长也在外走镖时一病死了。   当时陈氏就不大愿意,觉得刘氏命硬克亲,且如今家境彻底败了,如何配得起儿子?   奈何亲事已定,陈思茶当时对刘氏十分中意,自然不愿做出此等出尔反尔自毁名声的事,于是虽有些磕磕绊绊,两人还是按照原计划成了亲。   无奈苦果初始便已种下。   成亲之后,丈夫每日早出晚归,公公只顾喝酒吃肉外出做耍,婆婆又总是鸡蛋挑骨头,百般看不顺眼,刘氏的日子很不好过,却也可勉强忍耐。而等长女小杏出生,诸如此类的生活矛盾骤然放大,婆媳矛盾迅速升级,而刘氏也突然发现丈夫好像不似刚成亲时那般温柔体贴了。   每每刘氏向丈夫诉说苦楚,陈思茶非但不会温柔安慰,反而总是一味叫她忍让……   儿子的默许对陈氏而言就是变相的鼓励,她开始变本加厉,隔三差五就要站在院子里或是家门口指桑骂槐,口口声声说什么要不孝顺不贤惠,要休妻什么的。   才刚说话的那个年轻媳妇气愤道:“她骂了好几年了哩,亏得她儿媳妇好性儿,若换了我,早过不下去了!”   一个年纪大些的婶子叹道:“你还年轻,娘家又丰厚,不晓得她的难处。她家里早就没了人,屋子也给族人收走了,又带着两个孩子,往哪里走?如何过活?”   说来容易做来难,难不成要带着两个孩子沿街乞讨去?   年轻媳妇张了张嘴,语气不似刚才强硬,可还是忿忿不平的,“依我说,与其一辈子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还不如硬气一回,便是苦些累些,也好过被人拿着当奴才。”   那婶子就摇头,“便是她能干,可孩子怎么办?放到哪里去?难不成东家还专爱挑带累赘的下人?”   “不是说的,”一个面相憨厚的大娘摇头道,“陈氏刻薄的也太过了些,前些年她便咒骂媳妇儿嘴馋,可人家到底是给他家生了个孙女,月子里荤腥捞不着就罢了,想吃个红糖水煮蛋都要被骂。她家里足足养了十多只鸡,每日也能下六七个蛋,难不成还吃不起?”   她也是当婆婆的人,自然知道自古婆媳是天敌,可这人心都是肉长的,陈氏多年来所作所为实在是昧了良心。   一听到鸡蛋,方兴眼睛一亮,觉得有门,“那她孙女平日?”   他还没说完,一群人就都抢着接上了。   “快别提了,前儿我还听见她站在门口骂,说什么矫情浪蹄子,她娘馋死了想吃,她又偏偏浪着不吃……”   方兴追问道:“是鸡蛋吗?”   说话的婶子和另外几个人都点头,“可不就是鸡蛋?那几日她又攒了些鸡蛋去卖,路上碰见我们还说来着,哪里就那么娇气,不过是哄着大夫骗人罢了,再没听说鸡蛋这种好东西还能吃死人的。”   方兴再次跟她们确认,“所以说,陈氏知道小孙女不能吃鸡蛋?”   众人点头,“知道啊,怎么不知道?托她的福,我们也都知道了。”   而与此同时,衙役也在凌乱不堪的陈家餐桌上分辨出了小桃的碗。   那碗里只有一些稀粥,下层沉淀着的一点米粒中赫然混杂着许多被刻意打碎了的鸡蛋残渣。   林平难掩怒意道:“刘氏当时还在厨房收拾,那三个大碗是陈氏老两口和陈思茶的,里头全是稠的,上头还有油花;两个小碗是小杏姐妹俩的,清汤寡水,连米粒都没有几颗!”   方兴也是有闺女的人,看后不觉怒火中烧,低声骂了一句,“以往竟没瞧出他是这样的人!”   闺女不是人么?你就放任老娘在你眼皮子底下这般作践!   如此一来,证据确凿,小桃确实是被人故意加害的。   当时餐桌上有三个人不假,但家中做饭的从来都是刘氏,而盛饭的一直都是陈氏【这是怕媳妇偷着捞稠饭】,她既有动机又有机会,毫无疑问便是最大嫌疑人。   本案案情简单,事实清晰,证据明确,不容狡辩。   庞牧将这个结果告诉了刘氏,后者先哭了一场,可稍后回过神来,却又害怕起来。   “大人,民妇只想和离,这……”   听大人的意思,婆婆竟成了杀人凶手,连丈夫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是自己将他们送了?可,可她原本只想和离呀。   看着眼前这个满面泪痕,却又止不住开始恐惧的女人,晏骄叹了口气,认认真真的跟她说:“打从你婆婆下手的那一刻起,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如今她触犯的是律法,而非什么伦理世俗,法不容情,非你之过,即便你闷声不吭,官府也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我们现在只想问你,你还要坚持和离吗?”   因为陈思茶即便与本案有关,顶了天就是个纵容包庇之过,罪不至死。而晏骄见过太多女性临阵反悔的案例,又见刘氏如此震惊,实在不得不提前问一问。   若她现在就怕了,就畏缩了,晏骄只能说一句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   只是两个孩子无辜,当真可惜了。   晏骄的话让刘氏陷入空前挣扎之中,憋得额头上青筋都爆出来,晏骄等人仿佛能够清晰的看见她心中的天平不断左右倾斜,摇摆不定。   刘氏代表的正是绝大多数最普通的妇女,安守本份,勤劳吃苦,长期忍受着无数本不该有的委屈和痛苦,别人步步紧逼,她们就步步后退,一直到生活将她们逼到绝境,退无可退。   多年来的顺从一朝颠覆,谈何容易?   她死死抓着衣角想了半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这些年她们娘仨过的猪狗不如的日子,耳边也不断回荡着婆婆的叫骂,眼前反复闪现的也是丈夫日渐冷漠的神色……   能忍的,她都忍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可最终她得到了什么呢?   她可怜又可爱的女儿还没能见识一下这世上的美好,就已经先承受了这世上最沉重的恶意!   长久以来的彷徨和恐惧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释然,刘氏眼中含泪,咬牙切齿道:   “是,民妇坚持要和离!”   “民妇要还自己和孩子一个公道,让他们为过去几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116章   陈氏蓄意谋害亲孙女未果的案件一传开, 顿时引发轩然大波,无数人都在议论纷纷, 唾骂这禽兽不如的老刁婆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 即便那孙女不讨你喜欢, 可她才几岁?能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惹恼了骂几句打两把也就完了, 何以引得你痛下杀手?   更有那许多人一针见血的找出幕后元凶,明里暗里将陈思茶骂了个狗血淋头, 直道他才是罪魁祸首。   一个跟你们非亲非故的姑娘肯撇家舍业嫁了进来,为的是谁?能依仗的是谁?不就是丈夫嘛!   这婆媳相处本就微妙,若男人得用,肯从中周旋调节, 即便有天大的仇怨也能化解了;可若是他偏要做出那一副死人样儿, 嫁过来的媳妇儿肯定没好日子过。   此事陈思茶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就是铁板钉钉的帮凶。   好些人家也都有不受重视的女孩儿, 都想着,若是此案闹到这般田地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日后长辈虐待起来岂不越发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了?   所以这起案子表面上似乎只是普通伤害案, 但实际上却将无数处境如刘氏、小桃一般无二的媳妇和女孩儿们推上烤火架:进一步,她们日后就有了活路;退一步, 便是万劫不复!   一时间,城中百姓们茶余饭后讨论的竟全是本案,诸多大姑娘小媳妇儿的相互间见了也必要问一句“你听说了吗?”   董夫人是有女儿的, 虽然廖无言的母亲待她甚好,可将心比心,只要一想到若是有人对女儿下手,她就心疼的睡不着觉。   怎么舍得,那些人怎么舍得啊!   就连岳夫人听闻此事,也数次在饭桌上大骂,又叫庞牧不许继续叫这样的人做衙役。   “他今日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被毒杀,可见是个没有天理人伦的,谁知来日又能做出什么腌臜事来!”   又拉着晏骄保证,叫她安心,“咱们都是女人,最知晓女人不易,你放心,咱家里男孩儿女孩儿都是一样的。若有人敢说什么,看我不老鞋底抽他!”   说完,又别有深意的瞪了儿子一眼。   庞牧:“……娘您看我干嘛?我可冤枉死了,来日就算骄骄生个蛋出来,我也疼得很啊疼疼疼。”   晏骄来不及感动就被他气死了,也顾不上岳夫人在跟前,上去一把拧著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你才生蛋呢!”   岳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往他身上狠狠拍了几把,“你这张破嘴哦,要了命了!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三人闹了一阵,庞牧才讨了饶,一边揉着耳朵给这娘儿俩剥核桃,一边说了自己的打算。   用晏骄的说法就是:古往今来的案子里头,九成以上是熟人作案,而亲人更是占了相当大的分量。   故而他有意借此机会树立典型,将本案与之前飞虎堂彭彪夫妻互殴一案一起,作为家庭案例的反面教材,好叫百姓们知晓,所谓的亲属关系并不是可以逃避律法制裁的工具。   晏骄点头赞同,“这个法子不错,就是该叫他们知道厉害。自从那次彭彪夫妻蹲了大狱之后,世人都知道你不是开玩笑,如今夫妻打架的都少了好些呢。”   很多事情不是治不了,而是罚的轻了,犯罪分子觉得根本不必付出代价,自然越发放肆。   岳夫人看向儿子的视线也柔和许多,又非常不解的叹道:“也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人能活着本来就是一种福气,和和美美过日子不好么?非弄那些打打杀杀的做什么!有那把子力气,倒是打仗去呀……”   她曾在边关目睹和经历了多少回家破人亡,恨不得将活下来的每个人视为珍宝,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太平盛世还不安稳度日的人的心思。   两日后,本案宣判,罪犯陈氏蓄意谋杀未遂,被判流放五百里,徒七年。陈思茶有失察之过,夺去其公人身份,此生永不录用,仗三十。   另外,伤者小桃的医药费由陈家人支付,发还刘氏嫁妆,并赔付连同两个孩子日后抚养、医治费用在内共计纹银二百五十两。   因陈思茶一次性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便先打了一百九十两的欠条,衙门作证,抵赖不得。   银子倒还罢了,陈思茶虽不能再入公门,可他到底有多年正经经验,又年青,不愁没有大户聘了去当供奉,虽然累些,但赚的或许比在衙门还多些,倒不怕付不起。   只是陈氏自己一听要被流放到边苦之地,更要去做那些苦活儿,整个人都懵了,当堂哭嚎不已,就连陈思茶也磕头连连,求庞牧对母亲网开一面。   庞牧皱了皱眉,语气中满是失望,“若你不开口,本官尚且觉得你有救。本官且问你,若是一陌生人对你家人下此毒手,你可会为她求情?”   陈思茶哑然无语。   “亲娘是人,亲闺女就不是了?”庞牧一脸厌恶道,“你可知前朝若遇杀人未遂者,该当何罪?”   陈思茶茫然抬头看过来,就听庞牧冷冰冰的丢出来几个字,“已伤者,绞!”   本朝律法已是宽容,知足吧!   陈家母子颓然跌坐在地。   晏骄等人狠狠松了口气。   刘氏没有来听判,晏骄亲自过去告诉她知晓,刘氏听后,沉默许久,“多谢大人。”   炕上两个小姑娘手拉手睡了,也不知她们明不明白接下来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有什么打算吗?”晏骄小声问道。   “总不好一直赖在衙门里,这几日我先出去看房子,好歹寻个落脚的地方,”刘氏抿了抿嘴,试探着说:“以前大家都说我做的胡麻烤饼和猪油发糕味儿还不坏,我想等重新安顿下来之后,用担子走街串巷挑着卖,也能省些本钱……”   如今她手头虽然有了六十两银子,但除去租房,小桃的身子调理更是个长久的营生,还要应付娘儿仨开销,必须精打细算省着点花。   人这一辈子,遇到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就此绝了向上的念头。见刘氏并不一味消沉,晏骄也替她高兴,“这主意不错,但凡有人的地方就要吃饭,做吃食买卖不会错的。”   “大人也这么觉得?”见晏骄也说好,刘氏原本忐忑的心突然沉淀下来,胸中多了几分陌生的雀跃,又有些紧张的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只是我怕这些东西不大上得了台面。”   晏骄笑道:“哪里的话,越是实在的东西越好卖呢,毕竟大部分人不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么,便是经济实惠才要得。”   刘氏松了口气,眼睛里亮闪闪的,隐约有了一点对未来生活的期盼。   “娘。”正说话间,刘氏的大女儿小杏醒了,小姑娘揉着眼睛往四下看了看,见屋子里多了个陌生的漂亮姐姐,便有些拘束。   刘氏伸手将她和也跟着醒过来的小女儿一并揽在怀中,又指着晏骄道:“这是晏大人,来,给大人请安。”   两个小姑娘还有些困倦,却还是很乖巧的爬下炕,懵懵懂懂的给晏骄行礼。   晏骄忙一手一个拉起来,笑着摸了摸小脸,“真乖,长得真好,像你。”   刘氏连忙摆手,“当不起夸。”顿了顿,又憨笑道,“倒是大人跟知府大人生的都龙凤一般,日后生的儿女必然也是仙童似的。”   “还早呢,”晏骄失笑,倒也不扭捏,又拽下腰间盛着果脯和肉干的两个荷包,对两个小姑娘道,“不好白受了你们的礼,拿着解馋吧。”   刘氏见那荷包上头纹金绣银,乃是平生仅见的精致,光是这荷包说不得就要几两银子了,更别提里头的东西,便慌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晏骄也突然想起来,小桃伤了嗓子和肺腑,只怕几个月里都只能喝粥,便也顺势收了,想着等会儿叫小金送几尺细棉布来,既不打眼又实用,倒是比这些过分烹饪的吃食合适多了。   庞牧在前头处理公务,晏骄一时半会儿无事可做,便逗着小杏和小桃玩,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教她们认字。   两个小姑娘见她温柔美丽没有架子,倒也渐渐放开来,时不时还被逗得笑出声。   小桃到底伤着了,嗓子里总是嘶嘶出声,偶尔还会咳出血沫,听得晏骄和刘氏都心疼不已。   “大夫说少说也得细细调理三两年,”刘氏飞快抹了抹眼角,强笑道:“若是来日她们两个能比得上大人您一零儿,我就是死了也甘愿了。”   “你还年轻呢,说什么死不死的话。”晏骄啼笑皆非道。   “都二十五了,”刘氏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有些粗糙的脸,再瞅瞅晏骄,本能流露出艳羡,“还是年轻好。”   晏骄微怔,突然就笑了,“咱俩同岁啊。”   刘氏愣了下才慢慢回过味儿来,整个人都呆了,“可,可瞧着大人也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   打从见晏骄的第一面起,刘氏就觉得这可真是个极好看的姑娘,她的眼睛是那样鲜活灵动,里面仿佛放着一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但本能向往的光。   她举止洒脱,言行肆意,像男人,不,甚至比男人更能干,就这么大大方方迎着所有人的眼光站在大堂上,被那许多男人们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晏大人”。   都是女人,但这位晏大人活的,好像比任何人都自由且自信。   刘氏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心思基本上都写在脸上。   然后她就见这位晏大人灿然一笑,嫣然物方,仿佛把整间屋子都照亮了。   晚上晏骄特意跟庞牧去外头吃饭,叫了个包间甜言蜜语腻歪一回,又说起刘氏的打算。   “她这个主意不错,”庞牧不紧不慢的剥了一小碟子瓜子仁,抬手推到晏骄跟前,“虽说城里开销大些,但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姑娘本就不易,若是贸然去到乡下,人生地不熟的,保不齐就有麻烦。且城中经济繁荣,小买卖也做得起来。”   晏骄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罢,啊呜一声将一大把瓜子仁一口吞掉,美的眼睛都眯了。   庞牧看着她的小模样直笑,“香吧?”   晏骄嗯嗯点头,无意中往窗外瞥了一眼,突然冲他直招手,“你快看那是谁?”   庞牧被她勾起兴致,果然欠身看了一回,“彭彪?”   他们现在的包间位于二楼沿街,这么看出去整条街都尽收眼底,正从窗户下头经过的可不就是彭彪夫妻?   说起来,两人也有好一阵子没见过这对,不知他们现在还打不打了。   楼下街边有许多摆摊的,其中一个摊子上专卖各色炸的金灿灿香喷喷的小黄鱼儿,彭彪看的眼馋,好像是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媳妇就立刻竖起眉毛,大声道:“整日家就知道吃这些兔子不攒粪的玩意儿!一斤都够割两斤肉了!吃吃吃,就知道吃,也不知教教孩子,说出去动辄就是大伯说的大伯说的,合着他没爹似的!你不嫌丢人我还怕呢……”   彭彪被骂的直缩脖子,路人们都一脸的见怪不怪。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都龇牙花子,心道这也算是一起下过狱的交情了,瞧着怎么也没深厚到哪儿去啊。   谁知过了会儿,彭彪的媳妇竟一个人去而复返,先颇警惕的往四下看了看,见无人察觉,这才飞快的对卖炸鱼的摊主道:“给我包半斤。”   那摊主便笑:“嫂子果然是心疼二当家的。”   彭彪媳妇呸了一声,一脸肉痛的接过那油纸包颠了下,更加肉痛的数出几十枚铜板与他,边数还边抱怨,“整日家不是喝酒就是吃肉,这还不算,又要弄什么下酒肴,我看倒比养个孩子都费些!”   摊主笑的越发厉害,又奉承道:“说到底,还不是嫂子惯的?”   彭彪媳妇又啐了一口,可脸上却隐隐有些自得了。   晏骄扒着窗户看的津津有味,斜着眼去看庞牧,“听见了吗?养个男人比养个孩子都费些呢!”   “前儿我把家底儿都算作聘礼了,”庞牧顺着演戏,可怜巴巴道:“还求晏大人垂怜。”   晏骄哈哈大笑。   正笑着呢,外头小六就敲了敲门,“林平来了。”   一听这个名字,两人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弹射起来,很有种跳窗而逃的冲动。   听到里头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小六等人在外头挤眉弄眼好一阵憋笑,这才一本正经的道:“京里来了赐婚的圣旨,两位赶紧回去接旨吧!”   作者有话要说:  圣人表示:“总算要成亲了!”   庞大人表示:“总算要成亲了!”   晏大人表示:“卧 槽,国家领导人向我发来新婚的祝福!”   PS,古代法律啥的我没系统研究过哈,但是好像真有哪个朝代规定的,杀人未遂但伤人者,绞刑!简直吓我一跳 第117章   每每赐婚旨意都是特定人传达的, 这次王公公没捞着来,来的是个众人都不认识的陌生太监, 姓李, 此刻正被招待着喝茶吃点心。   天气燥热的很, 穿着礼服走了这一路,脑袋上都要起痱子了, 简直热的要命。那小丫头端上来的一盅叫什么雪糕的,淡黄色的膏儿上堆着晶莹剔透的果酱, 空气中慢慢泛起带着酸甜香味的白色凉雾。一勺下去,酸甜可口奶香浓郁,细密绵软沁凉舒适,仿佛五脏六腑都齐齐喊了一声舒坦。   难怪王公公往这头跑的这样勤快, 别说, 还真够自在的!   摆脱了要伺候主子的压力,李太监吃的舒心,一口一口的, 把一整盅浇了紫红色桑葚果酱的雪糕都挖着吃了,尚且有点意犹未尽。   他忍不住砸吧下嘴,心道这也不过瘾啊, 可若再要,岂不显得自己这个京城来人反倒没见识了……   那头得了信儿的晏骄和庞牧两人一路狂奔回了衙门, 重新沐浴焚香,各自换了官服,这才开了大门, 恭恭敬敬的去接圣旨。   李太监长得有些富态,满脸堆笑,抑扬顿挫的念过了旨意,又叉着手道了恭喜。   大约因为是专门挑出来干这个的,他似乎从头到脚都透着喜气,言行举止中流露出来的开心真是半点看不出假。   “听闻两位终于定下来明年二月二成亲,圣人和太后都高兴的了不得,光是赏赐的礼单就写了一大摞,想着巴巴儿送到这里吧,左右还得回去,反倒麻烦,不如直接送到国公府里去,先叫您的心腹管家收了。待来日大婚时,还有第二波呢。”   说罢,就将赏赐给这对新人的礼单原件递了上来,“国公府那里留了抄本的,回头两位大人尽可以核对。”   晏骄和庞牧都接了,对视一眼,心道好么,眼见着所有人的都在想着法儿的“撵”他们回京城呢。   想到这里,晏骄不由得笑起来,又对李太监道:“公公远道而来辛苦了,且留下吃顿便饭。”   李太监有些自来熟,闻言笑着点头,又十分感慨的对他们两个道:“杂家这些年赐婚的圣旨宣了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了,还是头一回遇见贤伉俪都是大人的。如此空前绝后的大喜事,必然流芳百世,成就一段佳话,这顿饭啊,杂家吃定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   李太监为人比王公公圆滑些,又特别擅长说吉利话,上至岳夫人、庞牧、晏骄等人,下至阿苗这个小徒弟,都被他不重样的好话夸得有些飘飘然。   只是他酒量不大好,耐不住馋虫和好奇心,吃了一杯“醉煞神仙”后,直接就出溜到桌子底下,被人当场架回去了。   剩下自家人就都笑,这才说些私密话。   这“醉煞神仙”原本是晏骄想着将现有的白酒反复蒸馏,弄一点医用酒精出来消毒的。但因为器材和技术都不成熟,中间失败了许多次,所幸得出的失败品倒是一点没浪费,都被庞牧等好酒之人瓜分了。   晏骄也是来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古代千杯不醉真有可能实现:古代所谓的高度白酒、烈酒顶了天也就才十几、二十来度,只要胃容量和膀胱够给力,千杯确实不是问题。   发现这个情况之后,晏骄跟廖无言两个半吊子现场组成科研小组研究了好久,又请了专门的铁匠反复雕琢,好歹打了一架原始蒸馏器出来。   因为不够稳定,截至目前为止,真正够得上医用级别的统共就得了两小坛子,晏骄还没摸热乎的,就被冯大夫盯上了。两人经过好一番战线持久的你争我夺,最终决定先五五开把这两坛子瓜分了。   反倒是四五十度的白酒产出率很高,廖无言喝过之后诗兴大发,当晚就借着酒劲把院子里四面墙都写满了,结果第二天下大雨……冲的满院子黑水,众人不得不在雨后请了人来重新刷墙。   事后,兴致不减的廖先生主动帮忙取了个非常文雅风流的名儿:醉煞神仙,一直沿用到现在。   李太监的一杯倒显然给准新郎官儿带来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灵感,就听庞牧笑道:“婚宴上的酒就用这个吧。”   世人总爱闹洞房,搅得人不得安生,索性就用了这醉煞神仙,二话不说先把人统统放倒了,省的打扰他们洞房花烛。   国公爷越想越美,笑容渐渐淫荡。   那边的晏骄正看着礼单流口水,倒是没注意到他,凑过去问廖无言和董夫人,“哥,嫂子,我想用手头的银子置办点产业,你们说买点什么好?”   自打两边正式认了干兄妹之后,晏骄便以兄嫂呼之,廖蓁、廖蘅兄妹二人便叫她小姑姑,两家瞬间亲近起来。   这年头的钱庄根本没有利息一说,存进去一百两,几十年之后取出来还是一百两。听说以前还收过类似于保管费之类的额外费用,万一中间经济政治再动荡一下,没准儿还得赔。还不如现在弄点产业在名下,隔三差五混些利润的好。   再说,庞牧给的彩礼丰厚,她也不好全用赏赐充当嫁妆,说不得也得品种多些。   董夫人闻言点头,“其实即便你不说,我跟你哥哥这几日商量着,也要同你提一提。”   “常言道,官不与民争利,”廖无言小小的抿了一口酒,神情闲适的分析起来,“如今你也是正经官身,寻常女子嫁妆里可以有的商铺却是碰不得了。”   虽说不少官员私底下也会偷偷置办商产,可若要真追究起来,谁也跑不了,倒不如打从一开始就歇了这份心思。   晏骄乖巧点头,“哥你说的是。”   廖无言满意的嗯了声,斜靠着椅背,又用扇柄轻轻敲着自己的膝盖道:“剩下的,不过是些田地、山庄之流。且我瞧着,来年回了京城,想要再离京,只怕也难。即便能走,也未必能回峻宁府,倒不如直接就在京郊买,到底稳妥些。就算来日你们不在家,咱们几家也都有人在,相互帮忙照看着也就是了,若是离得远了,反而不便。”   他说一句,晏骄就点一下头,“哥你说得对!”   这年代交通不便,若没有可靠的人帮忙看管,天长日久,下头的奴仆难保不起坏心。   廖无言给她逗乐了,“别光我说得对,你自己大体是个什么打算,也说说看,我跟你嫂子回头再帮忙张罗时也好有的放矢。”   晏骄嘿嘿一笑,果然认真想了一回,道:“我琢磨着,种地是不成的,那个全然靠天吃饭,且产出又低,与其非那个功夫折腾粮食,倒不如弄些个果树。一来价格略高些,二来么,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艺,来日挑了果子略加工一回,或是自用或是送人都使得。再不济的,开的花还好看呢。”   旁边几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也专心听她说,听到最后,都哄然大笑起来。   庞牧就凑过来道:“你想看花?陛下还赐了我几个庄子来着,回头我就叫他们把树全都换成你喜欢的。对了,你喜欢什么花?”   晏骄推了他一把,“我跟娘家人说正经事儿呢,边儿上自己玩去。”   说到最后,她自己也笑了。   “说的是呢,粮食一车一车的,便是个瞎子也该瞧见了。”白宁就笑着插话说:“你做的一应果脯、肉干都是一绝,外头断然没有的好滋味,来日若有剩余,便放到我名下糕饼铺子里卖去,你七我三,既得了实惠,又不打眼。”   “这个好!”晏骄听得双眼发亮,跟她用力握了握手。   晏骄又担心会不会有人趁着自己和庞牧成亲的事,变着法儿送礼,廖无言只道她想太多。   “京城之大,不宜居,”他轻笑一声,淡淡道,“每日都有挤进去的,自然也有被挤出来的,他们卖给谁不是卖?你我也不白拿,算不得人情。”   听他这么说,晏骄才放了心。   两天后,无名孕妇白骨的来历尚没有消息,那刘氏动作却麻利的很,已经找到了住处,特意买了几封点心来道别。   “原是一个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居住。那儿子膝下也是荒凉,又时常在外走镖,一年倒能有三百天不在家,两个女眷住着一个两进大院子只是害怕。正好我们娘儿仨过去作伴,一来没有男人,方便些;二来到底人多,若有什么事,彼此吆喝一声也能壮胆。”   她们娘儿仨也没有什么行李,略将这几日众人送的衣裳、布匹等物收拾一回,打了两个小包袱就住进了新家:那二进院落的东厢房。   晏骄也替她高兴,又问了地址,直道日后常往来。   刘氏不敢当真,只是抿嘴儿笑,又道:“今儿晚上我就做了烤饼和猪油糕试试,挣多挣少不说,好歹有个盼头。”   她们两个说话时,庞牧刚接到京城邵离渊的来信。   “骄骄才是他刑部的人哩,”庞牧一边拆信一边疑惑道,“我最近也没求他办什么事吧?”   结果展信一看:   “贺礼皆已备好,来日上京自取。”   庞牧沉默片刻,面无表情的将信纸揉成一个蛋,两根指头弹了出去。   这到底是什么为老不尊的货色!   还上京自取,只怕到时候就是上门挨骂……   他在书桌前端坐半日,到底还是又木着一张脸,去墙根儿底下把纸团捡了回来。   他指力惊人,一张纸几乎被捏成死疙瘩,又怕弄破了,费了老半天劲才伸开,又用镇纸小心翼翼的压了又压,平白折腾出一身汗。   接下来邵离渊确实说了点正事:年底赫特部要进京朝贺,听说有意带着郡王和郡主过来联姻,其他几个部落、小国听见风声,好像也有要效仿的意思,叫庞牧提前准备着。   那赫特部原来叫赫特国,当初联合大禄朝周边几个国家一起起兵攻打,前几年被庞牧带人打的丢盔弃甲,亲娘都不认识,后正式投降,从“邻国”摇身一变成了“边部”。原来的国王自动降格为亲王,什么皇子公主的自然就成了郡爷和郡主。   邵离渊考虑事情从来都喜欢从最坏的可能性入手,他是担心赫特部贼心不死,另有阴谋,就打算拉庞牧这个著名的“边关杀神”回去镇着。   老头儿的想法很简单:反正你们早晚要回京成亲,腊月回来和二月回来有啥区别?   庞牧哼哼几声,心道总算有你老头子求到我头上来的一天!   结果看到最后一句话,“见背面”。   这老头儿什么时候这样吝啬了,又不是穷的买不起纸,你倒是换一张新的又如何?   庞牧满头雾水的翻过去一看,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中明晃晃透出得意和奚落:   “生气丢出去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乖乖捡回来!”   庞牧:“……”   我看你这糟老头子简直是五行缺打! 第118章   送走李公公之后, 晏骄就正经准备起嫁妆,有时候白宁和董夫人也帮忙参详,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这日许倩也来帮忙, 却又几次三番看着晏骄,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晏骄失笑,飞快的将手中单子过了一遍, 叫来小金叮嘱几句,又给阿苗布置了新作业, 待屋里人走光了,这才冲许倩抬抬下巴,端起茶来润喉,“有什么事儿?”   许倩嘿嘿一笑, 撇开腿迈过凳子坐下, 突然就语出惊人,带着点谄媚的问道:“晏大人,您缺侍卫吗?”   晏骄噗的一口茶喷出来, 搞不明白她这是想闹哪一出,“你想干嘛?”   见她没一口应下,许倩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幽幽叹了口气, 没精打采的把脑袋往桌沿上一搁,难得说了正经话, “最近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紧张起来,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急的不得了。可要真问我急什么, 却又说不大上来。”   说罢,她又换了个姿势,继续道:“这几日我跟白小四都在廖先生和董夫人那里读书,可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廖蘅那小丫头才几岁呀,四书五经都快读完了,诗词歌赋作的比我们俩强多啦!当真是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晏骄对此深有同感,心有戚戚的叹了口气。   天赋这种东西,当真令人无可奈何。   “白小四倒也罢了,文举走不成,他还能走武举呢。只要武举得了头三甲,哪怕这辈子文举只考个秀才出来,也能算作文武全才,前程无量。可是晏姐姐,我怎么办呀?”   说到这里,许倩素来无忧无虑的脸上也是真染上几分愁容,“我是走不得才女的路子啦,可如今也不打仗了,女将军也做不成……日后嫁人?”   她突然打了个哆嗦,“可我经历了刘氏这一回后,突然觉得谁也都不可靠了。”   成长期的少女总有许多匪夷所思的小心事,晏骄也不见怪,安安静静的听着,笑道:“你还有家人,还有我跟你白姐姐啊。”   谁知从来都很好哄的小姑娘竟摇了摇头,又长长吐了口气,仿佛瞬间成熟许多,“家人总不能陪我一辈子,再说了,”她飞快的瞟了晏骄一眼,难掩失落道,“等成了亲,有自己的小家了,甭管什么亲朋好友的,总是要靠后的……”   就好比白姐姐,没成亲之前,大家总在一处玩耍,无话不谈,何等亲昵要好?   可如今她成了亲,倒不能说生分了,只到底跟图大人才是一家人,往日的小姐妹想不疏远也难。   这本是理所应当的,可当真亲身经历时,却又难免落寞。   晏骄本以为这小丫头只是闷了,来找自己发发牢骚,不曾想竟听到这番肺腑之言,心下着实震撼。   她盯着许倩看了许久,末了,百感交集道:“你果然是长大了。”   若在往日听了这话,许倩一准儿得意的眉飞色舞,尾巴都翘起来,可此时却越发苦闷,只觉前路一片茫茫,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你该给你哥哥写封信,”晏骄笑道,“他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人家跟你正经说心事呐!”许倩要哭不哭的看着她,“我是真的想跟你做正事。”   以前,她总觉得女孩儿除了成亲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可现如今,那些所有陈旧的、压抑的念想似乎都被一个叫晏骄的姑娘打得粉碎。   而许倩就站在这由来已久的黑影里,看着那些散发着腐臭的旧物组成的禁锢哗啦啦化成碎片,在空中纷扬而下,从它们的缝隙中,突然猛地照进来大束大束刺眼的,明亮的光。   那光笔直的往前照着,照出来原本不曾有人走过的别的路。   她不大确定自己究竟适不适合走这条路,只是想着,若不放开胆子试一试,必将抱憾终身。   既如此,还迟疑什么呐?   晏骄微微收了笑意,眼神越加柔和,重复道:“你该给你哥哥写封信。”   然后她在许倩失落的眼神中,继续道:“毕竟这么大的事,我没法替你做主。”   许倩离开的时候,如同一只终于得了自由的活泼的鸟儿,连背影里都透着鲜活气儿。   她一步三跳的跑走了,还差点跟才进门的庞牧撞个满怀。   庞牧诧异的看着小姑娘一蹦一跳离去的背影,转过头去问晏骄,“我记得前儿还垂头丧气的,这是吃了什么仙丹了?”   晏骄失笑,把她的来意说了,又道:“年纪还小呢,也不知她是一时兴起还是真有了觉悟,是好是歹的,还得看她家里人的意思。”   她同时身兼捕头和仵作两职,若要办公,就少不了跟尸体和各种超乎想象的血腥现场打交道,作为她的贴身侍卫,自然也跑不了。   之前的白宁也曾毛遂自荐过,可到最后,不还只能停留在案发现场和尸体之外吗?   庞牧点点头,忽然笑道:“说不定再过些时日,越发有女孩子慕名前来,假以时日,你麾下聚起一支娘子军也未可知。”   说的晏骄也笑了。   赐婚的旨意传开之后,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来贺喜,生活中也因此平添许多忙碌,让两人空前清醒的认识到:啊,原来真的就要在一起过日子啦。   虽难免疲乏,但感觉并不坏。   “对了,”说起此事,晏骄倒想起来一点小插曲,“前儿我出门时碰见张勇,他竟一反常态,对我笑脸相迎,又没话找话的十分奉承,弄得我好不自在,差点以为他要图谋不轨!”   说起来,她跟张勇、李涛两人并无太多往来,只是因初始印象十分不美,更兼理念不合,以至于后面相处起来也磕磕绊绊的。   后来她为了方梨慧一案四处奔波,忙的脚不沾地,很多时候连跟庞牧亲近的时间都没有,就跟没空搭理什么“合不来的同事”了。   如今回想起来,好像她已有许久未曾与那两人说过话,所以前儿张勇突然从墙后面蹦出来,吓得她险些条件反射的使出从白宁那里学的擒拿手……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把张仵作当日表现模仿的惟妙惟肖,逗得庞牧哈哈大笑。   “不过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晏骄撇了撇嘴,“大约是在讨好我吧,真难为他这般能屈能伸。”   就在不久的以前,那人可还在背后挑拨着李涛一起,试图孤立、排挤自己呢。谁知这才多大会儿功夫,竟就主动示好了?   是该说他脸皮厚呢,还是适应能力强?   “他那个人,本事是有的,但心胸实在不算宽广,”庞牧皱眉道,“不敢委以重任,不过处理起日常小案子倒也得心应手。”   “就是这么个理儿。”晏骄点头赞同。   其实真要说起来,生活中这种人多了去了,大毛病没有,可小毛病不少,真要上纲上线的盘点起来,却又稍显吹毛求疵了。   罢了,也算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吧。   正好如今她直属刑部,寻常小案子倒不好贸然插手,不然难免有杀鸡用牛刀之嫌,正需要有人顶上。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飞快的过着,除了无名孕妇白骨案仍没有眉目外,竟是难得太平无事。   六月初六,晏骄和庞牧正式订婚,婚礼流程算是走了一大半。从今往后,两人便可以夫妻相称:虽然是未婚的。   次日,众人本想催他们两人出去玩耍,省的在大家面前腻歪的齁人,可又都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至今还没得线索的白骨案,便都齐齐闭了嘴。   然而事实证明,该来的总会来。   六月初八这日一大早就下起牛毛雨,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冲刷的娇嫩欲滴,然后晏骄的满心欢喜就随着林平的到来碎成满地渣渣。   不知为什么,她心中竟有种诡异的解脱感:   空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来了。   对于众人谴责的目光,如今林平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了,当下面不改色的将案情说了:   峻宁府最西边有个叫云富县的小县城,辖下并无什么特色产业,经济不算太富裕,百姓们专心务农,倒也安居乐业。   谁知昨天早上,有村民突然发现城西的老邢秀才和老伴儿惨死家中,血流成河,登时引起全城轰动。   “那王知县六十多岁了,”林平语速飞快的道,“在任上待了十一年都没出过命案,如今都快告老还乡了,突然一口气死了俩,竟还是带功名的,当真是吓得手足无措。他又没有甚么断人命官司的经验,事到临头才发现手下仵作竟也无法独当一面,且如今整个县城都传开了,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他生怕无法控制,便立刻报了过来。”   素来太平无事的小县城突然遇到这种事,从上到下遭到的打击几乎是致命性的,也不怪这个老知县慌了神。   “现场大体什么情况?”晏骄追问道,“来报案的衙役呢?”   林平的表情就有点复杂,仿佛在纠结究竟该用怎样的言语描述,犹豫了下才回答:“目前只知道现场很惨烈,来报讯的衙役刚才吐在咱们衙门口的石狮子上了,也不知现在缓过来没有。”   “……”晏骄迎着突如其来的安静沉默片刻,突然朝外头厢房喊道,“阿苗,收拾东西跟我走!”   阿苗这小丫头很有点拼命三郎的架势,每天都玩命儿学到深夜,长进很快,如今除了仍旧欠缺实践外,已经是个非常合格的小实习生了。   阿苗脆生生应了一嗓子,熟练地收拾起来,“师父,咱们这就走吗?”   晏骄简单盘算了下,云富县距离这里少说两百里地,饶是快马加鞭也得跑一整天,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现在就走。”   谁知一出门,迎面就碰上许倩,小姑娘一看他们这阵势,瞬间明白了什么,语气急促的问道:“晏姐姐,不,晏大人,我,我能跟你们去吗?”   前几天许将军来了信,显然对小妹短时间内便有如此大的转变震惊不已,又道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不管她想做什么都好。更十分诚恳的对晏骄和庞牧长久以来,以及今后可能继续的照顾表达了感谢。   晏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出门在外,一切听我指挥,我不叫你开口,不许开口。”   年轻人有决心是好事,但问题的关键点在于,他们的实际承受能力究竟能否支撑起梦想?   与其百般踟躇,倒不如直接真刀真枪的练一回试试,是好是歹的,瞬间可分明。   许倩从未见过晏骄这般严肃,陡然感觉对面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先是一愣,旋即用力点了点头,“好。”   一行人风风火火出门,庞牧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我陪你去?”   他脚边还蹲坐着一个年轻的衙役,正目光呆滞,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水。他身上的公服显然不是峻宁府衙规制,应该就是来报讯却开口吐的倒霉孩子。   晏骄努力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对庞牧道:“你好歹也是一地知府,若什么事儿都亲自出马,衙门里还不乱了套?再说,王知县等人都在那头等着呢,有什么事我会吩咐他们去做。又有小六、小八等人跟着,有事我鸽你!”   说起来,小六的鸽子真是越养越肥了……   庞牧也确实走不开,想了下,到底不放心,又给她多添了两个侍卫和衙役,“万事小心。”   晏骄翻身上马,才走出去两步,却又控马转回,弯腰往庞牧脸上响亮的亲了下,这才意气风发的一夹马腹,“走啦!”   已经长开的大白马畅快的仰头长嘶一声,身上线条流畅的肌肉瞬间运作开来,甩开蹄子,抖着鬃毛便冲了出去。   外围衙役和路过的百姓见状,先是暧昧的笑,随后又被晏骄威风凛凛的洒脱模样震慑,纷纷叫起好来。   庞牧捂着被亲过的脸眺望半日,久久不肯回去,高大魁梧的身躯竟有几分被抛弃的萧瑟和落寞。   齐远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也跟着看了一回,出声安慰道:“人影儿都瞧不见了,大人,咱回吧。”   见庞牧不为所动,大有就此化为望妻石的架势,齐远砸吧下嘴,发自肺腑的劝道:“大人,别难过,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   庞牧终于有了反应:“你挨揍的日子也多着呢,信不信?”   去往云富县的路上,晏骄还在抽空问前来报信的衙役现场情况。   那衙役看上去跟林平差不多年纪,面容惨白,她这么一问,白里头就又带了点青,颜色可谓丰富,然后一张口:“呕~~”   这可怜孩子这辈子都没见过什么案发现场,跟报丧鸟林平的承受能力完全不能比。   慌忙躲闪呕吐物的晏骄:“……”   行吧,大约知道是个什么程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衙役:“……呕!”   报丧鸟林平:“……你就是个弟弟!”   PDS:古时候十六七岁不小啦,像晏骄这样的 第119章   一行人好一通策马狂奔, 连午饭都是胡乱将就,不过申时过半, 也就是后世的四点左右就赶到了云富县。   如今晏骄与起名为“追云”的白马默契日益增加, 骑术精进, 这种平地疾驰已经难不倒她。小六等人与许倩自不必说,前者跟着庞牧常年征战, 后者从小随兄长勤习骑射武艺,骑术比她更好。   唯有阿苗和云富县来报讯的小衙役, 一来骑的劣马,二来马术不济,饶是其他人已经放慢速度,可抵达目的地时, 还是累的人翻白眼、马吐白沫, 两短四长六条腿一起跟着打哆嗦。   晏骄看着阿苗直摇头,“回头给你物色匹好马,不过你也别整天憋在房间里学习, 这骑术真得练练。”   这还是平地短途呢,若来日要长期跋山涉水,这丫头岂不是要栽?   阿苗累的面色发白, 听了这话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下统共就这么一个弟子,晏骄看了也是心疼, “还行不行?要不你先去衙门歇歇。”   她还没说完,阿苗就已一抹脸坚决道:“我能行!”   平日师父都说的,实践机会来之不易, 她必须尽可能抓住每一次。   “行吧,反正接下来咱们都不用跑了,”见她执意如此,晏骄也不强求,见前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人颤巍巍带人迎上来,便知必是本地父母王知县,便顺手摘了腰间的薄荷乌梅荷包丢给她,“难受了就先含一颗压一压。”   阿苗熟练地取出一颗含了,浓烈的薄荷清凉瞬间在口腔内弥漫开来,深深吸一口气,连带着脑筋都清醒许多。   她想了想,又拿了一颗递给旁边没比自己好多少的小衙役,“嗯?”   那小衙役刷的红了脸,犹豫了下,还是接了,又小声道:“多谢。”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叫钟平。”   阿苗笑了笑,一开口,带出一点乌梅特有的酸甜,“我叫阿苗。”   验明晏骄随身携带的“黄字甲号”腰牌后,王知县看过来的眼神活像盼到了救星,立刻恭敬行礼,“下官恭候多时了,见过晏大人。”   当初刚拿到腰牌时,晏骄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在这个男权泛滥的时代遭到阻碍,可真正实践起来之后才发现,她还是低估了皇权和专治的威力。   她是圣人钦点的刑部官员,所到之处代表的便是圣人颜面与皇权威严,只要想安生过日子的,至少在表面上,都不会傻到以卵击石。之前的张勇便是很好的例子。   见这一行人俱都风尘仆仆,眉梢眼角难掩疲色,王知县谨慎的向这位跟自己的孙女差不多年纪的晏大人征求意见,“大人一路奔波劳碌,是否要稍事休息?”   “不必了,破案要紧,”晏骄胡乱抓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先去现场,晚上再休息不迟。”   云富县位于峻宁府西边,晏骄一行人自然是从东城门进入;而案发现场又在县城西南角,这群人少不得要斜穿整座城市。   晏骄一边走一边向王知县询问案情,顺带着还观察了一回民生百态:   这座县城很小,据说统共也才几千人,因没有比较突出的支柱型产业,经济一直比较一般。可就她所见,城外道路夯实的宽阔平整,城内一色方正石板铺地,道路两侧干净整洁,往来百姓们身上虽甚少绫罗绸缎,但俱都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言谈举止也颇有秩序……   想要达到这种效果,绝非一日之功,显然这位王知县非常上心。   晏骄顺口赞了两句,王知县那张老脸上便迅速浮现出激动的神色,旋即又暗淡下来,“大人谬赞,只是此次案件,唉,下官惶恐。”   这案子若能顺利破获还好,若是不能……只怕他这十多年的辛苦便要付诸东流,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当地信任爱戴他的百姓们。   死者是六十三岁的邢秀才和五十八岁的老伴儿玉书,老两口无儿无女,许多年前就在自家建了个私塾,教导城中学童。他们两人家境都不错,邢秀才年轻时也颇能赚,便不大在意银钱,若有学生家中富裕的,愿意给束脩便收下;若是囊中羞涩拿不出的,也从不主动索要,故而十里八乡都十分敬重,平日只供菩萨一般的供着。   说到这里,王知县就狠狠叹了口气,“那邢秀才下官也曾见过几回,为人宽厚,生活质朴,实在是位谦和君子,且这些年也教导出五位秀才和一位举人,谁说起来不赞一声?谁成想偏就有那禽兽不如的东西,竟,竟做出那等恶事!”   讲到最后几句时,他已是浑身颤抖,俨然气的不行了。   等亲眼看到现场惨状之后,晏骄才瞬间明白为何王知县那么一个久在官场打滚的老者都频频失态。   实在太惨了。   邢秀才夫妇的家位于县城边际,是一座竹制三进宅院,并一个西跨院作私塾。院子周围还种了好大一片竹林,煞是雅致。眼下正是郁郁葱葱的时节,每每有风拂过,那苍翠的竹海便齐刷刷弯下腰去,刷拉拉荡开一片绿色海浪,好不壮美。   然而此刻,伴随着微风和竹浪一并袭来的,还有浓烈的血腥气。   今日天气晴好,凉风习习,外头依旧繁花似锦,娇艳明媚,而这一切越美好,也越衬托出案件之惨烈。   大禄朝并无宵禁制度,只是晚间会关闭城门,而云富县又不是什么繁茂之处,一般到了夜里大家便都在家睡觉,唯有打更的更夫沿着固定路线四处走动。   今天凌晨,有更夫照例从这里经过,见都这时候了,屋里竟还一反常态的亮着灯,便觉有些奇怪,不由多瞧了几眼,谁知一阵风吹来,那空气中的血腥味直呛得他打了几个喷嚏。   更夫直觉不对,便上前查看,见大门未锁,更觉提心吊胆,稍后正房内的惨状吓得他魂飞魄散,叫都叫不出声,连滚带爬的跑去衙门口敲了鼓。   而王知县一看,当机立断,立即批了条子,现开城门,命手脚最麻利的衙役钟平连夜赶往峻宁府求援……   晏骄戴了手套,又问王知县,“门窗、院墙可都细细检查过了?”   虽然有在恶补相关知识,但室外痕迹勘察确实不是她的长项,还是需要依仗专业人员提供线索。   王知县点头,“查过了,俱都完好无损,没有半点撬拆、攀爬痕迹,许是老两口有了年纪,忘了锁门也未可知。”   晏骄没说话,直奔案发现场所在的正房,刚一进门就被里头的惨烈场面冲击的皱了眉头。   上次给她带来类似冲击的,还是许久之前那大户父子被砍头一案。   这正房大略分成四格,左边小书房,左中会客,右中靠窗小炕上还摆着几个果盘和一个底部存了一点面汤的碗和筷子,最后边掀帘子进去便是卧房。   而邢秀才,便斜着仰面躺在靠窗小炕上,脖子几乎被整个割断,只剩下颈椎和后面一点皮肉连接,呈现出一种正常人所不能有的诡异角度。   他花白整齐的胡须和烟蓝色的中衣都被血泡透了,此刻因为干涸板结而生硬的翘着。因颈动脉断裂,血液飞出去老远,地上、墙上,全都是,四处喷溅的血迹将大片大片的窗纸、被褥、靠枕都染成了深红色,一眼看去非常触目惊心。   许倩这次是以侍卫的身份跟来的,按理说不能进入现场,可饶是匆匆一瞥也足够震慑心神。   她刷的白了脸,心脏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停跳,过了好久才将心中汹涌翻滚的恶心、惊悚、恐惧等诸多复杂的情绪压下去,死死握着惯用佩刀,笔直的守在屋外。   本以为邢秀才死的就够惨了,可等晏骄看清邢秀才之妻玉书的死状后,面上登时一阵青白交加,额头上青筋暴起,忍不住痛骂了一句畜生。   这位老太太跟她奶奶的年纪差不多,听说也是秀才的女儿,十分温柔娴雅知书达理,可如今……   阿苗气的红了眼圈,“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猪狗不如的混账!”   老太太也如邢秀才一般穿着中衣,腰侧有几个血窟窿,裤子却被粗暴的褪到地上,上衣也敞开了,露出里头伤痕累累的年迈躯体。   就在她两腿之间,甚至还有已经干涸了的,混着血液的白斑。   晏骄已经许久没见这般丧尽天良的案子,气的浑身发抖,简直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她一定要将这天杀的凶手捉拿归案,然后将他碎尸万段!   云富县本地的仵作见晏骄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战战兢兢上前,小声说了自己的推断,“房间内没有明显翻动的痕迹,暂时也瞧不出少了什么,不大像劫财。可这两位老人家素来为人和善,又不大可能与外头结仇……”   老太太的死状倒是颇像情杀,可,可两位死者都这把年纪了,又实在说不通。   晏骄询问了本地昨天夜里的温度情况,又观察了尸体状态,飞快的推测道:“死亡时间应该在昨晚亥时过半,”她微微拧起眉头,顿了顿又道,“也就是说,凶手刚刚离开不久,更夫就发现了。”   王知县一愣,“大人的意思是,更夫有嫌疑?”   晏骄头也不抬的说:“案件破获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   她再次来到邢秀才的尸体跟前,视线在他的穿着和炕桌上摆放的小碗划过,“是熟人作案,而且是很熟很熟的那种。”   这个时代讲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命案发生时却已经十点多了,两位老人也换了中衣,显然是要睡,或是已经入睡,却又被人吵醒。   老两口独居,警惕心肯定是有的,大半夜不可能谁来叫门都开,还直接给让到卧室里来。   晏骄又指着炕桌对面椅子上随手搭着的一件薄外套道:“老太太甚至还去给来人煮了一碗面,邢秀才更坐在凶手对面,看着他吃完。”   她说这话的时候,小衙役钟平恰好就站在她手指的炕边,听说是凶手坐的位置,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刷的出了一身白毛汗,忙往一旁跳了一步。   “您,您的意思是,邢秀才直到死前,还在桌边看着凶手吃面?”钟平结结巴巴的道,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丝丝缠绕,恶毒的如同淬了冰。   王知县脑海中不自觉跟着想了一回,也觉得那场面实在可怕到令人作呕,下意识抬手拭汗,又忍不住追问道:“何以见得呢?或许这面是死者其中一人吃的。”   晏骄示意他细看那碗,“你们看,碗口有红油,面里应该加了辣子,而之前你们也说过,老两口素食清淡,连鱼肉都少吃,又怎么可能大半夜吃辣子面?”   “更何况这碗壁痕迹甚高,这么大的海碗,怕是老两口两个人都吃不完……”   她一边说,众人一边强忍恐惧凑上去看,果然如此。   阿苗飞快的做着笔记,第无数次的称赞道:“师父,您好厉害啊,咱们才进来多久?我都没留意。”   晏骄顺口教育道:“干咱们这行的,胆要大、眼要尖、心要细,逃生是人的本能,凶手也是如此,他们并不会傻傻蹲在原地等着咱们去抓,所以时间就是生命。”   死者已矣,只有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才能慰藉死者的在天之灵,也不辜负百姓们对他们的期望。   阿苗细细的在口中念了几遍,点头,“师父,我记住了。”   门外的许倩听了,也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时间就是生命……”   这话听着浅白怪异,细细品味时倒颇有深意。   邢秀才的致命伤只有一处,非常清晰明了,凶手应该就是坐在他对面,慢慢吃完了面,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一刀划出,直接割破喉管。   至于老太太,哪怕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等晏骄再次站到这具惨字也不足以形容的尸体面前时,心中仍旧不可抑制的翻滚起愤怒。   说的不好听一点,既然你都决定要杀人了,好歹让人走的体面一点不行吗?   难道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女性长辈不成?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你是怎么下的去手呢!   王知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见状也是唏嘘不已,又愤愤然道:“下官活了大半辈子,如此令人发指的恶劣案件莫说见过,更是闻所未闻!”   见晏骄只是站在一边看,并未急着验尸,后头的仵作忙道:“卑职看过了,这位老太太应该是死于腰间几处刀伤,几刀下去捅破内脏,失血过多而亡。可能,可能是在歹人施暴过程中遭遇反抗,才遭此毒手。”   “不,”一直没出声的晏骄突然再次开口道,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怒火,“没有生活反应甚至是超生反应,证明凶手并非生前侵犯,而是死后奸尸。”   “死后奸尸?!”   众人脸上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这也太……   王知县听得满头雾水,不由的问道:“敢问大人,何谓生活反应,何谓超生反应?”   “简而言之,生活反应就是人在活着的时候伤痕表现出来的状态,超生反应,就是人刚死不久留下的。”晏骄心情复杂的指着老太太身上那几处皮开肉绽的伤口道,“你们细看这几处伤口,油皮都被掐破了,可皮下几乎没有任何淤青。尤其是这处咬痕,断面泛白,没有血渗出。你们再回想一下平时人受伤时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座连续十多年未曾发生过命案的小县城,相关公职人员严重缺乏系统训练,更无法保持长久的敏锐度,实在不能要求更多。   有很多时候,因为专业局限,同样的事情不同人的反应速度是不一样的。就好比老太太身上的几处伤痕,其实也有人觉得奇怪,但因为经验不足,一时间并没往这方面想,此刻听了晏骄言简意赅的分析,当真犹如醍醐灌顶。   这些伤痕足以证明,凶手施暴时,老太太已经死去多时,体内的血都流干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知县一张老脸气的面无人色,眼前一阵阵发黑,才要说话,却见晏骄又有了动作。   她似乎迟疑了下,才重新下定决心一样往前走了两步,模拟凶手站位,然后向前伸出双臂,又做了几个趴下去的动作,扭头看向众人,冰冷一片的眼底压抑不住沸腾的怒火,“看明白了吗?”   在场众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可无一人不明白她的意思:   凶手是在老太太死后对她进行了侵犯,然后侵犯的过程中,对着她的胸部以及其他几处地方又掐又咬……   这样的凶手,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第120章   过于残酷的真相犹如一只冰冷的大手, 死死掐住每个人的咽喉,直叫他们喘不上气来。   此时落日西沉, 余晖殆尽, 也不知哪里突然起了一道歪风, 噗的一声将外间刚点上的大灯吹灭了,大半片屋子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阴暗之中。   不知是谁本能的啊了一声, 惊慌失措的颤声喊道:“谁,谁把灯吹熄了?”   晏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 不过她素来心理素质强大,饶是心中有片刻死寂,面上却未曾流露半分。   “不要慌,重新点灯就是。”   她这幅泰然自若的样子落在王知县眼中, 自然又是另一重意思, 心道真不愧是圣人钦点,这份胆识和机变,当真令天下多少大好男儿汗颜。   “晏大人说的极是!”不过此番对比之下, 倒是越发显得他手下不堪重用,犹如惊弓之鸟,于是再开口时, 难免带了几分官威和怒气,“尔等乃朝廷中人, 竟也做此妇,咳咳,此小儿态, 简直可笑!”   王知县差点就习惯性的说出“妇人态”,话到嘴边却又猛然惊醒,这位晏大人可不就是妇人?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忙立刻悬崖勒马,急中生智的换成另一番说辞。   只到底心虚,王知县骂完手下,看着众人将内外七、八盏灯悉数点上,又下意识偷看向晏骄。谁知那人竟好似后脑勺生了眼睛一样,几乎同时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烛光摇曳下,端的是一双水银点漆的美目,然而此刻王知县心如擂鼓,实在没心情和胆量欣赏,勉强挤出几分稍显尴尬的笑,“大人,天色已晚,还继续看么?”   晏骄轻轻发出一声鼻音,倒也没继续追究,只是蹙眉道:“还没正经瞧出什么眉目,如何不看?左右回去也不能安心歇息。”   王知县连忙点头,“是极是极。”   左右经过今日种种,他对这位传说中的晏大人是心服口服,不敢有半点敷衍和轻视,唯她马首是瞻。   晏骄又将两具尸体附近细细看了一回,尤其是血迹。   邢秀才仰面而死,血主要喷向上方和前方,而前方约莫一人宽的位置却是干净的,证明当时凶手就在对面,因为血喷溅太快,来不及或是干脆不想躲闪,那一部分血便喷到了他身上。   至于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玉书,血迹主要集中在伤口所在的腰侧方向,在地上汇成一大汪血泊,然后便是一行血脚印从里面向外延伸,直到消失不见。   而除此之外,屋里竟都十分干净,暂时没发现任何因为翻动而染上血迹的地方。   莫非凶手竟真的只是为了寻仇?   “大人,”一个三十来岁的衙役突然上前来,对晏骄抱拳道,“卑职怀疑死者梳妆台上少了首饰匣子一类的东西。”   死者玉书是个很爱干净的老太太,屋内日日打扫,收拾的一尘不染,没有一点痕迹,故而便是有什么物事移动了位置也瞧不大出来。而衙役们又都是头一回来,也没个参照对比,所以一开始并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   两位老人的家境真的不错,卧房内的床榻是类似于拔步床的那种,自带顶梁和梳妆台。   那衙役指着梳妆台道:“大人请看,这铜镜旁边好大一处空白,旁边又有梳子、头油之类。卑职想着,死者家境不差,屋内衣裳也面料考究、纹绣精致,自然也少不得首饰。可方才卑职找来找去,都不曾见到首饰匣子。”   众人恍然,晏骄赞许的冲他点点头,“说的不错,你很好。”   那衙役便有些激动,忙抱拳道:“大人谬赞,不过是卑职浑家平日也爱摆弄些花钗脂粉的,看得多了罢了。”   案件有了进展,晏骄的心里也微微松快了些,又见方才气氛凝滞,便主动开了句玩笑调节,“如此说来,回去你可要好好谢谢你浑家。”   那衙役挠头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掩饰不住的小骄傲,“是。”   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晏骄才对王知县道:“有劳王大人找几个稳妥的人,将尸体带回衙门,我要验尸。对了,他们可还有家人?”   “没有,”王知县摇头,“长辈早已死绝,晚辈五服之内的也皆不在本地,多年不曾往来。不过大人,既然死因已明,何须再验?”   “谁能肯定这两具尸身内没有其他重要伤痕?再者,如今我们连凶手用了什么凶器都不知道,何来已明之说?”晏骄正色道。   王知县忙道惭愧,当下叫了人来,反复叮嘱,看着他们将尸体小心搬运回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单一室内烛光已经不足以供给勘察所用,而且过多的灯火很容易走水,晏骄不得已收工,准备回去连夜验尸。   听说她要连夜干活,王知县着实吃了一惊,又不好劝说,只好道:“既如此,大人好歹且先用过晚饭,稍事休息。”   晏骄点头,“也好。”   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突然说起吃饭,饶是方才连恶心带气,五脏六腑却还是忍不住唱起曲儿来。   终究人是铁饭是钢,他们今天早午饭本就没正经吃,又奔波劳累一日,此刻早已撑不住了。   回去的路上,许倩前所未有的安静,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儿上多了几分沉重和茫然。   “想什么呢?”晏骄勒住缰绳,让追云往她那边靠了靠,两人并肩而行。   许倩仰头盯着天上缺了一块的月亮,忽然幽幽叹了口气,“晏姐姐,你说,人为什么要杀人呢?”   “这可是个亘古未绝的大难题,”晏骄摇了摇头,“你可把我问住了。”   追云甩了甩尾巴,顺便打了个响鼻,似乎也在回答她的问题。   许倩又叹了口气,垂头看了看手中佩刀,想了下才道:“哥哥从小就教导我要保家卫国、惩恶扬善,我自问若是有恶人挡在跟前,这把刀自然可以毫不滞涩的砍下去;但若是邢秀才之流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她实在下不去手,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做出此等卑劣行径。   晏骄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了,多想无益,还是抓紧时间破案要紧。”   许倩重重点了点头,沉默片刻,突然扬起脸,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她,“晏姐姐,我想明白了,我果然是想跟着你的。我虽无过人之处,但幸悍不畏死,今日便以此家传佩刀起誓,日后跟着大人鞍前马后,必不堕许家之名!”   她虽是个女儿身,却也不想白白辜负此生,既不能上阵杀敌报国,若能助人惩恶扬善,还个清白人间,也算全了志向!   晏骄听她对自己的称呼从“晏姐姐”变为后面的“大人”,眼中迟疑尽去,满是坚定,便知这小姑娘是下定了决心,不由心头巨震,突然有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好,我应了。”   此时早已过了晚饭的点,不过王知县依旧操办了一桌十分丰盛的饭菜。   正中一大盆红褐糟鱼,周围摆着一圈儿不知什么根茎类配菜,闻着味道怪怪的,吃起来却咸酸软糯,令人拍案叫绝。   又有一道蒸鸡,虽无特别之处,但狠下了火候,蒸的骨酥肉烂,吃的时候略蘸一点调好的酱汁,也十分下饭。   众人见了饭菜,哪里还急的方才肠胃之中的翻江倒海,早已迫不及待的洗了手,坐下大快朵颐起来。一时风卷残云,各自吃的头也不抬,饭桌上只闻得碗筷磕碰之声。   待吃到六分饱,众人这才勉强放慢速度,也有心思说些案情了。   阿苗早就忍不住想问了,“师父,既然屋子里少了首饰匣子,是不是凶手是谋财害命?或是旁的什么缘故,一时激情杀人,顺手拿走的?”   “不会是激情杀人,”晏骄又狠狠扒了一口米饭,喝了一口菜粥才道,“虽没验尸,但我略略看过那伤口,边缘整齐,哪怕凶手力气再大,出手再快,若非极端锋利的凶器也是不成的。且不说寻常人家的道具断不会那样锋利,而且方才衙役也看过,厨房中并未有刀具遗失。”、   “大人的意思是凶手有备而来?”许倩接道。   “对。”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或许他从敲门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要杀人。”   下手如此狠辣……   许倩的适应力显然超出了晏骄的想象,饭后她主动与小六小八等人交流,勇敢的接过了站岗的任务。   类似打下手的活儿阿苗已经做过许多次,十分驾轻就熟,看着比云富县衙的正经仵作都麻利几分。   邢秀才的验尸倒罢了,并无太多额外发现,但老太太的颅骨被锯开之后,晏骄却有了新发现。   她以眼神示意阿苗,后者略显迟疑的说:“这是,呃,冲击伤?多见”   她还没说完,就见晏骄已经微微摇头,更正道:“对冲伤,比较常见于摔倒,两者的区别你还得加深一下。”   阿苗怏怏的哦了一声,拼命瞪大了眼睛去看,又飞快的在随身小本上记下几笔。   晏骄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因为这个年间并没有专供解剖用的尸体,而且需要开颅的案子也不够多,阿苗刚接触这行没多久,弄错也在情理之中。   做完笔记之后,阿苗又小声问道:“那师父,这说明什么?死者是摔倒的?”   晏骄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比划了下,“结合她当时所处的位置和伤口位置,很有可能是凶手杀死邢秀才时,她正坐在梳妆台边,听见动静后起身查看,而这时凶手已经冲过来,正好几刀戳在她腰侧,再顺势将人狠狠向后按倒,故而造成这处对冲伤。”   她又指着其中一个位置道:“颅底这个位置其实是很脆弱的,如此强烈的对冲伤直接造成它的骨折,更证明凶手施加的力气是很恐怖的。就算没有腰部那几刀,老太太很可能也活不成了。”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云富县衙的仵作更是双眼发亮,如获至宝。   之后,晏骄又将死者腹部切开,细细丈量了伤口宽窄、深浅,最后得出结论:   “凶手所用凶器应该是一种约两寸半宽、一掌长的单刃利器,刀体很薄,约一分,极其锋利。”   她一边说着结论,一边就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这种刀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也不知是太累了,以至于脑子转不动了还是怎的,话到嘴边却死活说不出来了。   就听云富县衙的仵作小声出言道:“大人,卑职,卑职倒觉得有些像屠宰铺子里的剔骨刀。”   晏骄眼前一亮,顺手将小本子推过去,“你且将剔骨刀的模样画下来我瞧瞧。”   那仵作果然细细画了,又略带忐忑的推回去,“铁器管理严格,出入都有记录,若真能确定是剔骨刀,来源就不难查了。”   口头描述比较抽象,现在仵作一画,晏骄立刻就把两者对上了,“正是这个了!”   几个人齐齐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今日以来最欣喜的笑。   确定凶器简直太重要了,尤其是这种特征明显的,无疑将案件进展狠狠往前推了一大步!   验尸结束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众人俱都筋疲力尽,眉眼缠涩口舌僵硬,连相互告别的话都说不出,昏头昏脑回到各自房间,草草梳洗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大早,晏骄照例是被一阵饭香熏醒的。   其实昨晚加班之后她就又饿了,奈何睡觉大过天,饿魔在睡魔面前明显兵败如山倒……   众人正在吃饭时,王知县就一脸兴奋的跑来,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手下的新发现。   “大人,下官今日一大早便又派人去看了现场,原来昨日人多杂乱,光线又昏暗,我们竟都没发现那床另有机关,当真是别有洞天呐!西北角靠墙角落那处可以打开,内部墙体有几块砖的位置是空的,只是凶手似乎不知其中窍门,便以烛台硬戳硬撬……里头该是有个匣子的,此时不见了,角落里却还散落着两枚银锞子!”   说着,便抖开手中紧紧攥着的小布包,里头果然是两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莲子。   “不仅如此,”他见晏骄面露赞许之色,不由得越发亢奋起来,也顾不上打扰了对方吃饭,只是滔滔不绝的说道,“下官已命人去外头各处店铺搜寻类似锞子下落,若凶手花出,必然逃不出大人您的手掌心!”   晏骄闻言失笑,“这是你的功劳,却不是我的掌心。”   “一样的,一样的。”突然有了这意外发现,王知县自然无限欢喜,更加不在意这些了。 第121章   众人吃过饭便急匆匆去开会, 两边都提供了自己的新发现。   王知县的人已经派出去一批打探邢秀才夫妇的人际关系,另一批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就重返现场, 意外发现了那个被盗空的暗格。   为防止凶手逃出城, 他立刻赶在城门开启之前下达命令, 严格盘查所有出城人员的包裹,不过暂时还没有结果。   “另外, 下官也在各处当铺、银楼等地打了招呼,”王知县道, “若有人将首饰拿去抵押、变卖或是熔铸,下官第一时间便能得到消息。”   而晏骄经过一晚上的斟酌,正要将自己的结论理顺后系统的说一遍,结果习惯性一抬手却摸了个空。   唉, 忘了这不是峻宁府衙, 没有翻转大石板可供交流使用。   “我来说说自己的结论。”   “凶手应该是个很年轻强壮的大男孩儿,穿约八分二左右的鞋子。他与两名死者关系极度亲密,甚至出于某种原因直接知道对方藏匿财物的地点, 所以直接杀人灭口后直奔主题,省去翻找的步骤。”   “凶手性情残忍自不必说,力气很大, 手持剔骨刀,这个刀子的来源今天我们可以着重查一下, 看屠宰相关行业的人有无作案可能。”   这年头官府对铁器管理严苛,哪怕去打一口锅都得登记,更何况是这种极具杀伤力的专业刀具, 很容易就能查清来源和走向。   王知县点头应下,当场就派了个对这方面了如指掌的衙役出去。   “我还有一个想法,”晏骄放下本子,略斟酌了下言语道,“在查访死者人际关系的时候,我觉得可以着重找那些家庭不是那么和睦,存在比较突出矛盾的,或者是长辈不怎么管孩子的。”   王知县能将本县治理的不错,自然不是傻子,听了这话便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极是,寻常人家哪里会放任一个孩子深夜外出?”   单纯看他的罪行吧,也不像个正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因案件悬而未决,众人谁也无法真正放松,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有一根筋在绷着。   晏骄实在等的心焦,非得找点什么事情分散下注意力不可,便找了小六来,“你帮我鸽一下老庞呗。”   现在小六对她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吃鸽子,怎么都成。   晏骄取了一张纸,愁眉苦脸想了大半天,也只写了三个字:想你了。   可等看着小六纸条装到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之后,她又后悔了:这也忒不文雅了。   “先别飞!”晏骄连忙喊道,“鸽子给我。哎不是卧槽你跑什么?把鸽子上的纸条给我,我要重写!”   小六满眼警惕的把纸条递过来,晏骄十分无奈的接了,又苦口婆心道:“六儿啊,六爷,咱们好歹也是同一阵线的战友了,你对我老这么缺乏信任可不成!得改。”   小六的回答十分冷酷,“改不了了。”   晏骄张了张嘴,就有点想揍人。不过转念一想,人家可是个几根手指耍寸劲就能打断肋骨击穿心脏的狠角色啊……于是马上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六爷这样挺好的。”   小六:“……”   这是查案子查傻了吧?   晏骄斟酌再三,重新写了个比较装逼且文雅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鸽子放出去之后,她手搭凉棚看着肥肥的白鸟扑闪着翅膀远去的影子,鬼使神差的矫情道:“这飞走何止是鸽子啊,还有我满满的繁愁琐绪。”   嫌疑人怎么还他娘的没抓到!   小六和小八:“……呕!”   剔骨刀的来源很快找到了,而且是失主自己跑来报案的。   “昨儿还在的,才刚要开张了才发现刀子没了,俺吓了一大跳,忙先关了店面,赶紧过来报失。”   失主是个四十来岁的肉铺老板,为人耿直憨厚,一看丢了刀子,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被牵连到什么冲突中去,买卖都顾不得做了。   这可不是刀具横飞的年代,每一件铁器都是打了标签的,年底官府要根据各处铁匠铺子的账目一一核对,若无故丢失又不曾去官府报备,失主本人就要被判处一年劳役。   王知县叫人记下,又问他家中有什么人。   因时间短,邢秀才夫妇被杀一案还没传开,肉铺老板虽然疑惑县太爷为何问这样的问题,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城中租金甚贵,浑家并两个女儿和俺老爹老娘还都住在城外,俺自己在这里操持肉铺,夜里便与伙计们宿在后头大通铺上,半个月家去一趟看看。”   没有儿子,王知县看了看晏骄,又问他肉铺中有几名伙计,姓甚名谁,年纪如何。   肉铺掌柜一听,隐约觉察到不对,肥大的身躯上渐渐冒出一层油汗,结结巴巴的说:“大,大人,俺什么也没干啊!俺的几个伙计也啥都没干啊!”   说完,又突然一拍巴掌道:“对了,俺有个伙计还说呢,昨儿看见那叫方沉的小子在肉铺外头鬼鬼祟祟的,当时还以为他是要趁乱偷肉,驱赶了两回,可回头就发现刀子丢了,不是他偷的还能有谁?”   方沉?   晏骄疑惑的看向王知县,“那是谁?”   王知县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还是一个衙役上前提示了。   “是城内一个泼皮,今年十五。方沉他娘是改嫁的,跟现在的后爹又生了两个儿子,对方沉本就不上心。而方沉脾气暴躁,时常与家人吵闹不休,天长日久的,便与街上泼皮混在一处,日日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被抓过许多次了。”   另一个衙役也道:“他六七岁上便出来浪荡了,一开始扮做乞丐讨钱,后来渐渐地就直接偷东西甚至是明抢,但凡在那里开铺面的人俱都识得他。只是多念他可怜,且少的又多是些仨瓜俩枣的小玩意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揭过不提。对了,他力气颇大……”   晏骄忙问道:“对了,他跟邢秀才夫妇关系如何?”   “邢秀才夫妇二人开的私塾其实更像个善堂,多有如方沉一般无处可去的穷孩子,有好多压根儿不是为了读书来的,只是想找个栖身之所,老两口也不嫌弃,逢年过节还给他们扯布做衣裳穿。”那衙役道,“两人无儿无女,对方沉这种身世可怜的孩子难免多些怜爱,早几年他负气出走时,老两口还曾收留他住过许久呢,拿着跟亲孙子也差不多了。”   听了这话,众人俱是眼前一亮,王知县当即拍板:“抓方沉!”   至少目前看来,这个方沉的嫌疑很大。   虽然都说方沉整日不着家,但毕竟是所知唯一一个他可能出入的固定地点,众人还是先去了那里。、   去时方沉的亲娘和后爹都在,但两人一听说方沉的名字便脸色大变,直道已经同那孽障没有瓜葛。   “他是给人杀了还是杀了人?”方沉的娘黑着脸道,“差爷,他已多年不曾来家,你们莫要问了,俺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县城中多是老实本分的百姓,谁家出了这样一个惹是生非的都觉得抬不起头来,对不起左邻右舍,这家人自然巴不得与方沉划清界限。   衙役们又问了邻居们,得知方沉最近一次在这里出现好像还是三年还是四年前了,这两口子确实没有说谎,也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失望而归。   似方沉这种泼皮,居无定所,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窝藏起来,大家本都做好了耗费几天的准备,谁知傍晚就有了消息:方沉抓住了!   来报讯的衙役也是一脸的喜出望外,“估计是咱们的人四处搜捕打探,那小子害怕了,想趁傍晚出城人多的时候浑水摸鱼逃走。可等到了城门口,见守城军士正对出城人员随身携带物事一一盘查,就害了怕,转身就跑。您说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兄弟们一拥而上就给他逮住了。”   被抓住之后,衙役们检查了他背的大包袱,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沾血的匣子,其中那首饰匣子的木料和纹样与死者玉书的梳妆台完全一致。   也不知他从哪里偷的衣裳,挂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不合身,露出来的胸膛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众人俱都怒火熊熊,更有脾气暴烈的人拍案而起,破口大骂起来。   人家拿着他当亲孙子,他却恩将仇报,这是什么禽兽不如的杂碎!   晏骄狠狠吐了口气,对王知县道:“审吧。”   然而他们很快就遇到了阻碍:   虽然铁证如山,但方沉死不认账,硬说那些东西是他从外头捡的。   这就是没有人证的坏处了。   王知县涵养颇好的一个人,也被气的胡子乱抖,“本官且来问你,你昨夜身在何处?做些什么?有谁人作证?”   方沉想也不想便梗着脖子胡说八道:“夜里不睡觉却做些什么?”   可要问起证人了,他却又说不出来。   “你这老白毛好生糊涂,莫非是个傻的不成!”方沉咧嘴一笑,露出来里头两排黄牙,“老子又不曾娶得浑家,自然是一个人睡的舒坦,哪里来的证人?”   饶是众人办案无数,却也从未遇到过这种厚颜无耻之辈,都气的不行。许倩头一次听审,简直都要气炸了,咬牙切齿道:“我上去打死他!”   “不用你亲自动手。”晏骄冷冷道。   面对这种证据确凿但凶手却拒不肯认的情况,官员是有权用刑的。   果不其然,稍后王知县又接到衙役消息,说找到一包丢弃的血衣,经平时与方沉混在一起的泼皮辨认,正是他前几日穿着无疑。   更关键的是,那衣服前襟出赫然有几滴渗透进去的辣椒油!   王知县猛地一拍惊堂木,怒道:“好杀才,咆哮公堂、藐视王法,口出狂言辱骂朝廷命官,来啊,给本官狠狠打二十板子!”   自从案发,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如今见方沉事到临头竟还抵死不认,早就巴不得上去暴打一通出气,如今得了机会,两个行刑的衙役便摩拳擦掌的上前,先狠狠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抡圆了胳膊,将那板子高高扬起后狠狠拍了下去!   这板子可算是他们迄今为止打过的最不留余力的一回,几板子下去,刚还嚣张的方沉下半身就见了血,哭嚎连连的告起饶来。   王知县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打完再审。”   方沉混迹至今,因云富县百姓们仁厚,都不爱与他一般见识,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不等打完就熬不住,大声喊着招了。   他年纪渐长,见识的也多了,慢慢的,竟也开始为将来打算。   奈何这人骨子里就坏透了的,人家打算是某个正经营生以图长远,可他想的,却是什么时候干一笔大的。   可惜云富县地界小,百姓生活大多朴素,方沉划算来划算去,竟就将主意放到邢秀才夫妇身上。   在他看来,那老两口住的偏僻,年纪又大,难得颇有身家,更对自己毫无防备,岂不是天然一处宝库?只待自己什么时候去取罢了!   这丧心病狂的下流种子主意已定,便先去一家肉铺踩点,夜里入内偷了一把剔骨刀藏在腰间,大摇大摆的去邢秀才家敲门。   那时老两口已经准备歇息,可见是熟悉的孩子,又听他几顿饭没吃,无处可去,不由得心软,便叫他入内,又亲自为他煮了满满一大碗面汤。   邢秀才在外作陪,又问他近况,见他还是满嘴没个正话,也是惋惜,难免说了几句,希望他能改邪归正,“你还小,人也伶俐,不如就留在我这里读书,日后求个功名,也好”   然而他掏心挖肺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对面那小畜生已经吃饱喝足一抹嘴,抬手就是一道银芒划过!   “读个屁的书!”方沉不耐烦的嘟囔一句,提刀就往老太太那边走去,“如今老子取了你们的家私,还要什么功名!”   说完,他便干脆利落的给了听见动静起身查看的老太太几刀,然后循着记忆的位置撬开那藏私房的床板……   众人听他断断续续说完,俱都气的魂魄出窍,晏骄咬牙切齿的问道:“你既杀了人,又何苦屈辱她!”   方沉趴在地上,勉强挪动了下血肉模糊的下半身,竟突然咧开被自己咬破了的嘴,吐出来一口血,吊儿郎当的说道:“老子活了这十多年,光在妓院里看人家办事了,可自己却还没尝过女人滋味,她虽老了些,却也能将就……” 第122章   方沉的残忍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在他心里大约根本就没有感恩、回报之类的概念,有的只是冷漠、自私和兽性。   当毫无防备的善碰上纯粹的恶, 美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待他画押认罪被带下去之后, 晏骄黑着脸对王知县道:“我欲上书圣人, 求一个剐刑。”   此人手段之残忍,行径之卑劣难以想象, 事到临头更毫无悔意,比之前她经手的“橘红色连环袭击案”的性质更恶劣, 若不严办,且不说无辜枉死的两位老人死不瞑目,就是他们这些人也必然寝食难安。   王知县点头称是,“下官也有此意, 若不明正典刑, 日后恐怕再也无人敢发善心。”   顿了顿又道:“下官还有一事,想听听大人的意思。”   晏骄点头,“但说无妨。”   王知县隐晦的磨了磨牙, 余怒未消道:“下官欲将此人拉出去游街示众,以”   他还没说完,晏骄已经干脆利落的点头, 赞赏道:“好,就这么办。”   即便来日判了剐刑又如何?如此渣滓败类, 万死尚不足惜,就得游街,叫他承受来自百姓们的怒火。   王知县都没想到她应得如此痛快, 当即松了口气,“谢大人,下官这就去安排!”   说罢,转身就走,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都透出几分迫不及待。   他本就是科举出身,对邢秀才天生一份亲近,且又喜对方有教无类宽容和善,难得还与自己年纪相仿……可如今,邢秀才死了!一个读书人的典范被人恩将仇报害死了,叫他如何忍得?   晏骄也不磨蹭,当日就将案情来龙去脉写了个明白,封了折子,差人四百里加急送入京城。   这还是她头一次写折子。   以前看庞牧写起来好像挺简单的,但等真到了自己手上才明白什么叫看花容易绣花难:既要实事求是,又要动之以情,设身处地的想着,假如我是圣人,会不会同意臣子的这个要求……   圣人登基至今尚未出过剐刑,究其原因无外乎过于残忍,可她却一定要他同意。   晏骄轻轻咬了咬嘴唇,想了下,为保险起见,又额外给邵离渊写了一封信。   论起迂回曲折耍心眼儿,这位顶头上司才是祖宗。   等忙活完时,已是月上梢头,外面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刷刷声响和此起彼伏的虫鸣,然而脑海中邢秀才夫妇惨死的画面,以及方沉的无耻嘴脸不断翻滚,使晏骄心绪沸腾,毫无睡意。   破不了案子,着急;   可如今破了案子,生气!   纵使案子水落石出,可死者却再也不能活过来……想到这里,晏骄只觉得胸膛里好似有一团熊熊烈火燃烧,无处释放,简直要把自己给气炸了。   “给你。”   眼前的屋檐下突然垂下一只手,指尖还夹着一张细长纸条。   晏骄抬手接过,“回信了?”   小六的声音从屋顶上传下来,“早就回了,只是我看你忙的连吃饭的功夫都没了,且气氛也不对,估计没有看这个的心思。”   “多谢。”晏骄狠狠叹了口气,小心的将纸条伸开。   微微晃动的烛火下,“想你了”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像字迹的主人一样张狂。待要再细看时,却又好似隐约透出那么点儿留守的委屈。   晏骄一怔,然后噗嗤笑出声来。   说起来,一开始她想给庞牧传的,可不就是这三个字?兜兜转转的,到底是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心有灵犀犹如冬日里的一把火,好像一下子就叫她心里被方沉那变态刺激过的地方重新变得柔软而温暖起来,晏骄忽然来了点精神,重新铺开纸笔,准备写回信。   出来这短短几天内发生了无数事,她本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等真正提笔的那一刻,却又觉得似乎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咬着毛笔杆粗粗盘算一回:等王知县整理好卷宗至少要一天,看那死都不能错过的方沉游街,再一天;返程再加一天,少说也得三天。   晏骄拍拍脸,百般不舍的写道:“等我回去,三日后归。”   许下承诺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缓慢的令人难以忍受,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游走在外养家糊口的一家之主,而庞牧才是那个熬灯费蜡苦守在家的小娇妻,双双度日如年。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王知县没有大肆张扬,可陆续去邢秀才家上学的学生和家长们还是知道那两位备受尊敬的老人被害了。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半个县城都轰动了。   许多曾受过他们恩惠的人泪洒当场,然后成群结队的跑去衙门磕头,求着县太爷将那天杀的畜生碎尸万段。   王知县也十分动容,亲自出来安抚一回,又说了晏骄的来历和功劳,“晏大人已经上书圣人,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诸位父老乡亲只管放心!”   众百姓都是叫好,又听王知县说明日要将人犯游街示众,便群情激愤起来,纷纷表示要回去准备碎石头和垃圾,第二天一定去抢个好位置砸死方沉。   实际上,不等乡亲们动手,被押入大牢的方沉也正在遭受“折磨”。   须知整个云富县大牢内已经有十多年没关押过杀人犯了,莫说衙役,就连里头那些被判几年不等的犯人们都对方沉唾弃不已,打从他进来那一刻起,各色不堪入耳的叫骂和污言秽语就没停过。   跟方沉一比,好像其他犯人都变得纯洁无害起来。   虽然不能明着打,但暗地使绊子是少不了的:进去两天了,方沉就没吃过不馊的饭,没喝过不臭的水,加上被打的伤口又没好,半夜发起烧来,只是煎熬。   衙役怕他死了,不情不愿的去禀报给王知县知晓,老大人听后冷哼出声,狠狠皱眉道:“去请个好大夫,务必熬到行刑才好。”   想死?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   衙役转身领命而去,走出去几步又听王知县叫道:“也不必讲究好药,多放些黄连败火!”   到了游街那日,晏骄师徒和许倩也做了便装打扮,混在人群中,狠狠往方沉身上丢了些东西,这才意犹未尽的往回走。   人就怕心里有了牵挂,曾经晏骄觉得自己无比潇洒,说走就走,出差在外一两个月都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她却恨不得骑得是飞马,三下两下就飞回峻宁府。   走到三分之一处,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小八抬头望了望天,赶上前道:“大人,这雨估计会越下越大,一时半刻也停不了,要不要就近找地方避一避?”   晏骄拧着眉头看着天色,心中暗暗叫苦。   此刻已近申时,到最近的村庄少说也要两刻钟,这一来一回间半日就废了,且明日还不知是个什么状况,谁知能不能回家……   “家”字一浮现,她心里立刻又迫切了几分。   家里有人在等她呐。   “大人,别看了,这雨下的这样大,今天肯定回不来了。”齐远看着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的庞牧,忍不住劝道。   庞牧两道眉毛皱在一起,沉默了下才吐出几个字,“你先进去,我再等会儿。”   她说了今天回来的,倘若真回来了,却又一眼瞧不见自己……可雨也实在太大了,他又希望晏骄能顾惜身体,等雨停了再走,这两种矛盾的心情此消彼长,互不认输,几乎将这老大一条汉子逼疯。   齐远啧了一声,摇摇头,无声扯了扯嘴角,陪他一起站着。   情之一字,当真奇妙,若往前推两年,谁能想到这可止小儿夜哭的三军元帅也有这般耐性站在大雨里巴巴儿等人呢?   哦,除了打埋伏战的时候……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早上还是万里无云的,谁成想晌午一过就飘起牛毛细雨,然后哗啦啦越下越大,到了这会儿早已变成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劈啪作响,溅起来水花老高。   两人站在衙门口屋檐下,几乎与两侧石狮子融为一体,路过的人冷不丁看一眼都要吓一跳,心想啥时候又买了一对石人?   屋檐挡雨,却挡不住台阶上慢慢积起来的一层雨水,大颗大颗的雨点从天上砸下来,打出一个个硕大的气泡,在水面上晃悠悠漂一段,噗嗤一声就破了。   翠荷和小金两个丫头打着伞出来看情况,老远就见自家大人衣服下摆和靴子头上颜色深了一大块,积攒的雨水还在持续不断的顺着伞沿哗啦啦往下流,织成一圈细密的雨幕,好像把他整个人都囚在里头了。   而那可以将他解救出来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听见动静的齐远回头,见是她们便微微摇了摇头,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又悄没声的回去了。   两人沿着游廊一路疾走,进到后头院子里便听见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得欢,忍不住往荷叶上戳了一下。   一时雨水飞溅,在荷叶表面不沾水的绒毛上狠狠滚了几下,啪嗒一声落下来,吓得两只小青蛙腿一蹬跃入水中。   “呱~!”   翠荷收了伞,先用下头小丫头递过来的大手巾抹了抹身上雨水,这才进去给岳夫人请安,“老太太,大人还在外头等着呢,瞧着衣裳鞋子都有些湿了,真不叫回来么?”   “夏天的雨,淋不死人,”老太太正斜靠着窗子看绣娘做针线,时不时还插嘴说几句,闻言便对下首的董夫人道,“早年咱们这些人可没少在家等了他们,那滋味,啧啧,也该叫他好生等一回。”   过去这么多年了,说起这些时老太太还有点愤愤的。   董夫人抿嘴儿笑,也不做声,只是又往那件鲜红如火的嫁衣上瞧了几眼,点点头,对老太太道:“这凤栖梧桐的寓意真不错,绣出来的纹样也大气得很。”   “那是,”老太太立刻得意起来,“骄骄也是正经的六品官儿呢,难为她愿意落在天阔这根木头上……寻常嫁衣的图样却哪里配得上!”   木头还在外头站着。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么着有点傻,可又转念一想,他等的是自己的媳妇儿,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   这么想着,他便继续心安理得的等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未减,外头街上却渐渐上了灯,照的那些从天而降的雨丝都变成亮闪闪的一条。   齐远无声叹了口气,才要说话,却突然发现自家大人身体猛地绷紧了,然后下一刻就猛地蹿了出去。   他愣神间,遥远的街头隐隐传来马蹄声,齐远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乖乖,大人你啥时候有老图听声的本事了?   万家灯火照耀的夜幕下,道路的尽头飞快的跑来一白一灰两匹马,为首的正是晏骄。   她老远就瞧见了庞牧,一路上忐忑焦躁的心好似瞬间找到了宁静。   “天阔!”   她忍不住喊了一声,然后就见那人丢了伞冲上前,直接将她从马背上抄了下来。   “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躲躲再走,傻不傻?”她全身都湿透了,庞牧都来不及欢喜就开始心疼了。   晏骄笑眯了眼,一张嘴就吞了一口雨水,不过也顾不得了。   她捧着庞牧的脸,认认真真的说:“也不知怎的,我就觉得你在等我,我就和小八先回来了。”   许倩和阿苗都是小姑娘,未必受得了雨天奔波,便跟小六先就近找了驿站歇脚,她跟小八先行。   庞牧满肚子的话都被她灿若烟霞的笑堵在嗓子眼里,当即顾不上许多,狠狠往她红艳艳的嘴巴上亲了一口,一溜烟儿似的抱着她冲进衙门。   回家回家,他媳妇儿回来了!   虽是夏日,但夜雨也颇有凉意,庞牧生怕晏骄着了凉,立刻叫人烧了滚滚的洗澡水。   晏骄也不敢大意,狠狠泡了一回,又喝了红枣姜汤发汗,这才换了干净衣裳,又叫了大手巾和暖炉烤头发。   等她洗完澡后,庞牧又屁颠儿端着个大托盘来送饭,两人就着外头淅沥沥的雨声,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完了两大碗热乎乎的骨汤面。   “哎呀,这么晚了,”吃饱喝足的晏骄骤然回神,“今儿来不及给老太太请安啦。”   “娘都该睡了,你操这份闲心作甚?”庞牧大咧咧道,“倒是你累了一天,来来来,赶紧的,快过来睡。”   过来睡……   晏骄看他竟翻出了备用铺盖,大大方方的往床下地上抖开,整个人都懵了,“你今晚要在这里打地铺?!”   “外头人都打点好了,没人会知道的。”庞牧爽快的点了头,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直勾勾的看着她,眼睛里的情谊几乎要随着灯光流出来,“真想你呀。我就想多看几眼。”   顿了顿又道:“不然夜里我肯定忍不住过来扒窗户。”   晏骄心底一片柔软,“可下雨啊,地上多凉。”   她亲眼看着庞牧眼底渐渐生出某种不可言说的期盼和怂恿,于是立刻改口,麻利的跨过他翻身上床,如行云流水般的完成了躺下盖被放帐子等一系列动作。   “晚安。”   庞牧:“……”   安不了了!   天可怜见,深夜时分晏骄被一阵电闪雷鸣惊醒,她愣了下才慢慢想起来自己回家了,紧接着又想起来地上好像还躺着一个。   打雷啊……   她眼前似乎又划过那人冒着雨等着自己的场景,忽然就有那么一丢丢不忍心。   “天阔?”   晏骄纠结再三,小小声的叫了句。   庞大人没有答应,但翻身的次数却骤然增加,时不时还伴随着一声演技生硬的梦话。   晏骄都给他气笑了,干脆掀开帐子,啼笑皆非道:“我说什么来着?多大的人了,还费闹着要打地铺,冷不冷?潮不潮?”   庞大人表示自己睡着了,又狠狠翻了个身,留给她一个黑影中还透着委屈的后脑勺。   晏骄噗嗤一声笑出来,看了看自己这张足有一米五的大床,十分无奈的往里缩了缩,轻轻拍了拍床沿,“这位大爷,要是醒着的话就”   话音未落,下头那装睡的已经嗖的蹿了上来,速度之快难以想象。   晏骄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到了庞牧怀里,这人全身都热乎乎的,好像一个大暖炉,烘的人脸都烫了。   她才要说话,却听庞牧长长出了口气,低声叫了句,“骄骄?”   “嗯?”   庞牧在黑夜里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心里满足的几乎要溢出来。   他低头蹭了蹭对方的脖颈,声音愉悦的轻叹道:“真好啊。”   晏骄心中顿时柔软的一塌糊涂。   她轻轻拍了拍揽在自己腰间的大手,轻声道:“睡吧。” 第123章   第二天早上晏骄醒来时, 身边已经空了,她眯着眼睛顺手摸了摸被窝, 嗯, 凉透了。   其实她平时每到早上睡眠就挺浅的, 外头稍有动静就很容易被惊醒,可大约是昨晚上睡得太安心, 人都走了一会儿了竟还半点没察觉。   根据生物钟推断,现在也就才六点多的样子, 外面日头已经升起来了,晨曦穿透窗纸斜斜洒进来,空气中的微尘随着她掀帘子的动作猛地由静变动,宛如一条条淡金色的游龙。   晏骄拍了拍脸, 胡乱踩着鞋去洗漱。   这牙粉里头加了薄荷和桂花, 用完后连带着脑门儿和喉咙都清爽了,使用感不输牙膏。   正弯腰洗脸,斜后方的窗户传来轻轻几声响, 她顺手推开一看,两支半开的荷花就被送了进来。   “早起路过池塘,看荷花开得不错, 挑了两支给你。”   庞牧笑容灿烂,里面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朝气, 简直比东边慢慢爬上来的日头还耀眼。   这窗外有一条从池塘那边引过来的小溪,平地里凹下去一大块,庞牧就站在两步开外的溪边平地上, 以一种斜面平板撑的姿势给她送花。   晏骄随手抹了一把脸就去接花,只觉一股清甜荷香扑面而来,又有许多晶莹露珠在花瓣上滚来滚去,煞是好看,心里就美滋滋的。   “多谢,我很喜欢,还带着露珠呐。”   庞牧单手搔了搔下巴,回答的非常诚恳朴素,“露珠摘花的时候就甩飞了,我又洒了点儿水。”   晏骄噗嗤一笑,往窗外欠身出去,眉眼弯弯中带着一股薄荷和桂花的淡淡香气,“你真是傻的可爱。”   她眉梢眼角还带着水汽,乌压压一把长发尚未来得及梳理,就这么随着她的动作刷拉拉朝前荡过去,发梢扫在庞牧脸上,简直叫他的心尖儿都跟着痒了。   庞牧眨了眨眼,鬼使神差的问道:“那你喜欢吗?”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们,因为心尖尖儿上住了一个人,坐卧行走都想着她,没事也要拼命找些事情来做,好找个由头讨她喜欢。   屡次以少胜多,面对几十万敌军都英勇无畏的庞元帅,现在那颗心却会随着一个姑娘家的喜怒哀乐起起伏伏。情啊,真是怪。   晏骄蜻蜓点水似的往他唇上碰了下,然后脚步轻快的转身进去,透着愉悦的声音轻飘飘落出来,“喜欢得很,我去找个瓶子插起来。”   时人喜欢以时令花卉装点陈设,晏骄屋子里也有大大小小八、九个花瓶,她去找了个雨过天晴色的光面瓷瓶,又注入清水,小心的将两支大荷花挪到桌上,心满意足的欣赏起来。   现在只是含苞待放的,稍后看着它们慢慢绽放也是趣事一桩。   “以后我天天给你送。”   庞牧的声音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背后,晏骄脑袋里嗡的一声,转身就捶,“你什么毛病啊,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爬窗户,给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这点花拳绣腿放在庞牧身上平添情趣,他笑呵呵的任她打,打完了又捏着手亲两下,双目灼灼道:“这样对味儿啊!”   其实才刚爬窗户也是一时兴起,可晏骄这一惊一乍的,倒是突然叫他有点理解了街上那些泼皮无赖偷扒女眷窗户的感觉了……   真他娘的带劲!   晏骄自然不知道现在他脑袋瓜子里的想法非常见不得光,只是看他竟还一副意犹未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表情,直接就给气笑了,“难不成以后你还想多来几回?神经病啊。”   庞牧眨巴下眼,“什么病?”   晏骄无奈推了他一把,“去去去,别捣乱,我还没梳头呢。”   这时候的发型太繁琐了,她挑来挑去才选出来两个简单的,基本上一年之内一个梳一次,一次梳半年。   庞牧真就老老实实搬了个凳子去她后面眼巴巴等着,然后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这也忒麻烦了,你每天早上不累啊。”   男人们只是束发戴冠或束头巾即可,讲究点的会在脑后或是两鬓位置编个小辫,穿几颗金珠、玉坠的搞点花样,但庞牧显然属于不那么讲究的,每天都是光溜溜的发髻戴冠。   所以单纯从这个方面来看,这二位真的是非常般配。   晏骄费劲巴拉的把头发分成两股,然后两股再分四股,分别扭了两下再两股和一,累的胳膊都酸了。   “累死了都快!”她用力吐了一口气,对着镜子里他的影子说,“就这么着,嫂子还隔三差五对着我叹气呢,我看她的手总是蠢蠢欲动的,估计要不是实在看我忙的没空,就直接上手教了。”   显然在衣食住行无一不精,每个月至少换十次发型的董夫人看来,晏骄的生活只能用一个“糙”字来形容。   尤其如今婚期将近,新嫁娘竟然还只会两种过时至少三年了的发型……简直不能忍!   庞牧回忆了下董夫人的发型,也跟着叹了口气,“不容易,真不容易,过几天咱们专门请两个梳头丫头,这样你起床后还能坐着眯一会儿。”   现在的小金小银两个丫头洗衣、做饭、打扫屋子并管账就够忙了,再想叫她们梳头也实在不能够。   晏骄总算弄好了头发,又点了口脂,戴了耳坠和镯子,转过去笑眯眯看他,“平时忙起来我就编个麻花辫子,这不是今儿要出去约会嘛。”   庞牧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要带你出门?”   “你平日在家时穿的可不这么讲究,”晏骄笑着站起身来,给他看特意换上的曳地洒金烟霞紫长裙,“好看吗?”   跟他今儿穿的灰紫色长袍正相配。   “好看!”庞牧跟着站起来,斩钉截铁的道,“你穿啥都好看。”   末了,还特意往她酥红欲滴的唇上扫了眼,莫名口干舌燥,“涂了红嘴唇更好看。”   红嘟嘟水润润,跟刚洗过的樱桃似的,看上去好像就特别好亲……   晏骄忍不住笑出声,什么涂红嘴唇啊,算了,这人能说出这么个形容来就不容易了,好歹没像后世某些直男似的问为啥又红又肿。   两人先手拉手去给岳夫人请安。   老太太瞧着他俩一大早有说有笑的一块过来,又打扮的一对璧人也似,当即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本想留饭,结果听说两人要出去逛去,老太太巴不得一声儿,直接站起来撵走了。   “去吧去吧,难得有空,晚些回来,”末了,老太太还扯着儿子低声道,“天阔啊,给骄骄买些东西……”   晏骄装没听见的,等他们说完才告辞走了。   老太太一直嘴角带笑目送他们出去才回,欢喜的了不得。   翠荷等几个丫头也跟着奉承道:“两位大人瞧着真是一天好似一天,明年成了亲,想必转眼老太太就是当祖母的人了。到时候含饴弄孙,别提多舒坦。”   “可不是怎的,”老太太想想也觉美得不行,又使劲回味片刻,理直气壮道,“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比他们更般配的了。”   想到孙子,老太太又名为抱怨,实为开心的道:“这两个小的都是天生劳碌命,断然不肯歇着的,来日有了儿女,少不得还得是我这把老骨头从旁帮衬着。”   翠荷就端了茶来奉承,“您老身子骨这样好,赶明儿还要跳之前晏姑娘说的什么广场舞呢,别说一双儿女,便是十个八个又如何?照样料理的妥妥当当的。”   众人说说笑笑热闹非凡,晏骄和庞牧也沿着连廊一路出了府。   大门口碰上早起去跟图磬赛马比武回来的齐远,老远看见他们亲亲热热的模样就调笑道:“瞧瞧,一大清早的,我说怎么风里甜的齁嗓子了。”   几个衙役也都跟着笑。   庞牧冲着他一扬眉毛,“你一个光棍儿,自然不懂个中滋味。”   齐远一口气憋住上不来,颤巍巍指着他道:“欺负别人没媳妇儿是不是?”   庞牧朝他一龇牙,“是啊。”   齐远忍了又忍,到底忍无可忍,一甩头跑走了,边跑边喊,“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先生,廖先生……”   众人轰然大笑。   晏骄和庞牧信步往外走去,后者引着就去了城中名叫微云楼的酒楼,一路上许多人都热情的与他们打招呼,敬畏中透着向往。   “这酒楼打南边新来了一个厨子,前儿你不在家,我给娘叫了几个菜倒觉得不错,你也尝尝。若是用的好了,就时常叫着吃。”庞牧提前订了二楼包厢,靠窗坐着,下头一众开店的、摆摊的也都渐渐忙碌起来,一派市井繁华气象。   他叫了一个香蕈鱼片粥,一笼菌丁小包子并几个小菜,几样点心,边吃边聊。   其实出门之前两人还说今儿只耍乐,不谈公事,可终究日常生活工作交集太大了,几句话过去之后还是不可避免的说起晏骄前几日在云富县的情形。   “晏捕头头一回独自出门办案,感觉如何?”庞牧笑道。   晏骄舀了一勺粥,还真就认认真真的想了一回,末了百感交集道:“真不容易。”   不管现代还是古代,这都是她第一次正式以法医兼侦查的身份独立出案,代表的是当时的最高领导,面临的不仅仅是身份上的转变,更多的还是职能过渡上所带来的细微变更。   简单地说,就是人还是这么个人,但需要操心的事儿凭空多了许多,压力骤增,责任感瞬间立起来。   “经验还是少了,”她摇摇头,“以后还得多跟着学,远的不说,咱们这边的方兴和杜奎两位捕头在这方面可算我的大前辈,日后我也得多听多看,来日出去不能给你和邵老爷子、陛下丢脸。”   如何调度,如何侦查,如何分人辨物,以后都得系统的学起来。   她能有今天,邵老爷子和圣人其实都是承担着很大的舆论压力和风险的,哪怕下面的人不敢明着反驳,但私底下等着抓小辫子看好戏的肯定不少。   若做得好了,那些人也不过顺水推舟说一句陛下英明;   若出了岔子,到时候庞牧一脉、邵离渊甚至是陛下,必然都逃脱不了口诛笔伐……   她一定不能给他们机会!   “对了,”说起此番经历,晏骄不免想起许倩,“那丫头倒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了。”   听她挑重点说了经过之后,庞牧也有些另眼相待的意思,“平日里那丫头总是上蹿下跳没个正行,还真没瞧出来有这样的志气。”   就连当初白宁头一回跟着看验尸的时候,不也吐了么?   晏骄慢慢摩挲着手中温热的粥碗,眼神穿过氤氲的雾气,也不知看向何处,“我就想着,既然她有这个志向,我又有这个条件,就顺手推一把。”   这个年头,肯有这般独立志气的女孩子实在是凤毛麟角,难得遇上了,总不能眼睁睁错过。   庞牧点了点头,隔着桌子握了握她的手,“你是正经朝廷命官,这事儿你自己做主。”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听到楼下似乎有耳熟的声音,都伸着脖子往外一瞧,可不就是许久未见的宋亮?   昔日的飞虎堂三当家宋亮与其他九人组成一队,正沿街巡逻,偶尔遇见有口角的便顺手压一压,瞧着很是有模有样。若不细看他的服饰,指不定就要当个正经在册衙役了。   “我记得,他们这批人下个月要考核来着?”晏骄笑问。   之前庞牧借着整顿治安的由头挑了一百五六十号人出来,打散了分派到各部门跑腿儿,期间几次三番刷下来不少,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剩三十个了。   不过一段时间下来之后也就瞧出规律:九大武馆到底底蕴深厚,留下的比例十分惊人,而且都是武馆中排号靠前有名有姓的,却唯独没有馆主。   想来他们自己看的也通透:官身自然诱人,可谁知道日后的事情呢?总得有人留在家里,一来算作兄弟们的退路,二来勉强可算一个依仗……狡兔有三窟,仅得其免死身,既有承前,总也该有启后的,这样朝廷、江湖上都有自己人,才算万全之策。   庞牧嗯了声,指着宋亮和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说:“这一批着实有几个出色的,最后差不多能填上二十人的缺。我琢磨着雅音那里分几个,留几个在衙门里,宋亮和他还有另外两个以后都跟咱们回京城。”   他们夫妻两个一位国公,一位刑部正六品捕头,手底下都少不得人使唤。   庞牧倒罢了,这些年班底攒了不少;倒是晏骄,明面上的自然有邵离渊那糟老头子安排,可私下的却只有小六小八两个侍卫,且都是有军功的,不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打发他们去,下面的空缺着实该狠狠补一补了。   晏骄知道他并不缺人用,只怕为的都是自己,可如今他们的关系,再道谢却生分了,只是冲他笑了笑。   庞牧见不说她也明白自己的心意,越发熨帖,便细细分解道:“经过这一出,咱们自己得了实惠不说,下头的人都知道咱们说话算数,且又有榜样在前,自然越发乖顺。即便下一任知府来了,也可循着这个旧例,管起来更松快些……”   两人吃完了饭,又慢悠悠挨着几家铺子逛了一回,经过一家肉铺时,晏骄无意中瞥见几块大骨头,突然又想起来之前的无名母子白骨案。   庞牧也跟着摇头叹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时我就不该把话说的那么满,满以为没什么难的,瞧瞧现在?这都一个多月了,连点正经头绪都没有。”   晏骄安慰他道:“也是没法子的事,这才一个多月,只怕离得远的那些州县都还没听到信儿呢!且熬着吧。”   说话间,两人又往书铺里扎了一脑袋,还去梨园听了一回曲儿,稀里糊涂大半天就过去了,一直到下半晌才回去。   结果刚一进门就被廖无言的人喊过去了。   “我有个师弟,惯爱云游四海、广交朋友,”廖无言少见的有些喜形于色,只以手势示意他们随便坐,又从书案上捡了一封信出来,“隔三差五便要去些乱七八糟的文会、雅宴的,听过不少逸闻趣事,再没有比他消息更灵通的。之前我曾在信中与他提起那母子白骨案,也是存了从民间打探的念想,今天早上他才来了信,说大约半月前他在一次宴会上隐约听见一桩奇事,倒是与之前咱们推测的有些相似。”   庞牧顺手接过信,听到最后便忍不住与晏骄对视一眼,都有些欣喜。   晏骄忙道:“实不相瞒,才刚我还跟天阔说起此事,这么久了还没有头绪实在叫人心焦,没成想刚进门哥你就弄了个柳暗花明又一村。您说说,一桩桩一件件的,您都给过多少出人意料的好消息了?简直就是报喜鸟哦!”   说起报喜鸟,她又不由得想到报丧鸟林平……唉,这是何等天悬地殊的巨大差异!   廖无言都给她逗乐了,“书不爱读几本,倒满嘴胡诌……”   话虽如此,可也没瞧着多讨厌。   晏骄跟庞牧凑在一起看信,先见里头满纸铁画银钩,就忍不住赞了一声,然后才细细看内容。   写信人详细的描述了他在宴会上无意中听过的一桩奇事:   有个专跑布料生意的商人某次赴宴吃酒吃醉了,偶然间说起一件伤心事,原来他姐姐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突然失踪了,他姐夫说是姐姐早有外心,跟外头野男人跑了,可他却隐约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也根本不信,两人还因此吵过许多次,最后彻底翻脸,两家也几乎没了往来。   如今十一年过去了,那个商人始终没放弃过寻找姐姐,但自己也知道机会渺茫,所以心中愈发苦闷,终于在一次酒后失态,将胸中隐藏多年的苦水倒了个干净,几番辗转流传之下,被廖无言的师弟听说了。 第124章   长久以来的一团乱麻突然跳出来一根线头, 贴心程度不亚于雪中送炭,晏骄和庞牧欣喜之余却又不免担心这是否过于巧合。   廖无言道:“先前我也是那么想的, 不过你们看到最后就知道了。”   他的师弟临清虽然瞧着是个不着边际的浪子, 但实际上办事很有分寸, 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开始多方寻找。几经周折,终于先跟那名商人的好友接上头, 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这才给廖无言来了信。   信上零七碎八的信息说了很多, 但晏骄和庞牧却一眼那看到了关键的两句:   那兄妹二人的母亲恰是西北人士,而她本人当年也因为牙齿生的不好而拖到二十岁才说上亲,失踪时二十五岁,这事儿不少人都知道。   十一年前边关战事正酣, 多少人流离失所, 一个两个人失踪并不稀奇,可同时满足年龄、身份和特征的的两个不同人?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位商人知不知道姐姐当时是否有身孕?”晏骄问道。   之前他们曾请了一位有经验的稳婆辨认胎儿尸骨,稳婆说看上去大概有三个月了, 这个时间有些尴尬,因为很可能小部分反应不怎么敏感的孕妇自己都觉察不出来,更别提身边的人了。   廖无言摇头, “我还没来得及回信,他也没想到这么细, 不过既然那位叫王顺的商人自己没说,估计也不清楚自家姐姐的情况,不然照苦苦追查十一年还不放弃的情形看, 反应不至于这么小。至于死者自己知不知道,眼下也无从查起,只有天知晓。”   他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如今临清已经在尝试与王顺联络,再问过细节。”   晏骄听后感激不已,“有劳了。”   到底是廖无言的师弟,思想觉悟就是高,听听,本来跟自己无关的事情还如此卖力帮忙,真乃吾辈楷模!   廖无言浑不在意的摆摆手,“他不过天地间一浪荡子,闲着也是闲着,有这正经事做倒还好些。”   他这样一副不用白不用的表情,倒是叫晏骄越发好奇了,听上去那位临清先生……不怎么正经的样子?   廖无言好像特别擅长窥探他人内心想法,晏骄心里不过略冒出来这个想法,他就在那头笑了,“有见的时候,之前他还在信上说要瞧瞧我认的义妹来着。不过他那人颇有些不拘小节肆意妄为,来日若闹起来,你也不必同他客气。”   还没见面就先说有闹起来的可能,所以这位临清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   晏骄还没说话呢,庞牧先就笑起来,“到底是你更有脸面,我同他也算认识几年了吧?他却从没想过来瞧瞧我。”   晏骄失笑,“只怕是来看稀罕吧。”   自打那日与邵离渊京城分别之后,她就时常会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当日接的不是刑部捕头令牌,而是一盏聚光灯,不管走到哪儿就能自动吸引关注,而大家看她的神色中显然好奇和探究多过敬畏。   简而言之,就是物以稀为贵:男人国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女人,谁都想抓紧了瞅两眼。   不过也不是吹,说起来,她和庞牧两个真该算是这一二年间风头最盛的一对。   庞牧本身就够惹眼了,再加上一个异军突起的头号女捕头,这样的强强联合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况且晏骄有时候自己也在心里腹诽,按照古代平均结婚年龄来看,她跟庞牧的组合真可谓是超龄未婚剩男剩女,估计外界群众也很好奇这俩异端是怎么看对眼儿的……   如此一对著名大龄未婚名人组成的夫妻档,换了她也想去看看啊!   “对了哥,”晏骄在心里飞快的过了几个念头自我娱乐之后,换到廖无言旁边的座位坐下,“死者的丈夫高强是做什么的?”   廖无言看了她一眼,“情杀的情况确实比较多见,你怀疑是他做的?”   晏骄毫不避讳的点了点头,“单纯从概率上来看,他的可能性比较高。而且死者的弟弟不也说么,是姐夫单方面说姐姐生活不检点,实际上根本拿不出合理有效的证据。我简单的假设下,如果女方真的有情人,根据现在下落不明的事实,无非两种可能,第一,女方真的跟人跑了,咱们要想方设法调查她的情人;第二,夫妻二人因此事争执,男方杀死女方后撒谎。而如果女方没有情人,那么男方的嫌疑就更高了。”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男方都是重点怀疑对象。   她的分析简单明了,廖无言和庞牧都点头表示赞同。   “听说是倒腾粮食买卖的,那商人王顺,也就是女方的弟弟如今的布料生意似乎也是高强帮忙牵的头。”廖无言道。   “粮食?”晏骄心头微动,看向庞牧,“这种买卖平时倒还罢了,战乱和灾荒年间应该比较敏感,也挺难做吧。”   庞牧嗯了声,顺手塞给她一把瓜子仁,然后顶着廖无言戏谑的眼神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时粮草乃是重中之重,朝廷自然要从全国各处调集,那时候谁敢赚朝廷的银子?许多人都熬不下去不做了。”   晏骄将瓜子仁分成两份,将其中一份孝敬给义兄廖无言,引得后头庞牧直嘟囔。   “那高强的粮食买卖这些年一直都做着?”   廖无言冲庞牧挑了挑眉,将瓜子仁一口都吃了,大概是觉得挺香,满意的点了点头才道:“那倒不清楚,稍后我写回信时一并问问。”   庞牧目瞪口呆。   你一个平时从不碰零嘴儿的这是干嘛?你妹子还是我媳妇儿呢!你跟我吃哪门子醋?   晏骄没觉察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只是唏嘘道:“希望这名死者就是王顺的姐姐吧,大家都能轻松一些。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跟那个叫王顺的商人接上头,先问问具体情况。”   若死者真的是王顺的姐姐王美,那么两个案子就可以顺利并案,说不定还会有许多新的线索;可如果不是,那就麻烦了,因为这就意味着不仅手头的案子没破,更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失踪人口的陈年旧案,想想就头大。   像这种战时的失踪案,九成九会成悬案。   稍后三人散了,廖无言去给自家师弟写回信,晏骄和庞牧去书房,路上晏骄就难掩好奇的问道:“那位临清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话一出口,庞牧先就笑了,毫不迟疑的回答道:“是个世间罕有的妙人。”   说完又看了看晏骄,忽然笑道:“说起来,我倒觉得你们两个该是谈得来的。”   晏骄更好奇了,“怎么说?”   庞牧想了下,摇摇头,“说不好,可总觉得你们两个都有点儿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肆意妄为。”   晏骄微怔,然后半真半假的笑道:“我说我从世外而来,你信吗?”   她本是玩笑,谁知庞牧竟真的点了头,“我信。”   这下晏骄是真的愣住了。   庞牧停住脚步,“其实很多时候我也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水土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人?你与我而言,实在是天赐之礼。”   嘭!嘭嘭!   大团大团的烟花在晏骄脑海深处轰然炸开,渲染出热烈浓郁的愉悦,而这些重重叠加的愉悦又迅速汇聚在一起,化为一条名为感动的洪流,疯狂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庞牧饱含期待和深情的眼神中红唇轻启,细弱无声的吐出两个足以概括万千的字:“卧槽。”   直男灵感突发撩起来太致命了吧?   庞牧脸上的难以置信几乎化为实质:“……你说啥?”   激动和羞愧让晏骄涨红了脸,走了两步后索性给了他一个猛烈的后背拥抱。   唉,奈何土鳖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关键时刻未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以后还是要多读书。   庞牧瞬间原谅了她。   可惜庞牧肩宽体阔,身材高大挺拔,晏骄这种强行霸道总裁的姿势没持续多久就主动放弃了:累。   当然,累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刚才她冲的太猛,撞到胸了……   浪漫什么的,果然还是需要熟能生巧。   两人腻歪了一阵,又转回刚才的话题。   临清大名临泉,清是单字,据庞牧说他还有不少号,不过都不大正经。   晏骄追问道:“怎么个不正经法儿?”   庞牧一脸的“就知道你要问”,“咳,传的最广的是风流生,还有什么袖里香风的……”   只是这么听着,就有一股旖旎。   临清此人天分甚高,但生性不受拘束,且随着年纪渐长性格越发古怪,亲朋好友师长同窗俱都奈何不得。他的才学毋庸置疑,但从来都不正经读书,一路擦着边考上去,可谓招摇,叫师门众人都无比头痛。   待到最后一关殿试,他更是石破天惊的做了一大篇很剑走偏锋的文章,名声大噪不假,却也叫头痛的人成了圣人和一干考官。   要叫这可堪三鼎甲之才落了第吧,谁都不忍心;可要叫他真大摇大摆得逞,谁知日后会不会引发一股歪风邪气?   众人争了许多天,最后还是压着给了一个二甲第八名。   再然后……临清压根儿就没去做官!   他向朝廷请辞之后,直接就甩着包袱出了京城,开始潇潇洒洒周游全国,上到名人雅士,下到贩夫走卒,更有许多名妓怪侠之流,没有他交不到的朋友。   “他见多识广,脑袋瓜子又活泛,没银子了就给名妓写几首唱词,或是干脆大街上卖字画,偶尔再编个册子什么的,”说起此人,庞牧没有一星半点的轻慢,反而颇多欣赏,更多七分无奈戏谑,“总而言之,除了正经的的东西,他基本上都会一点。”   晏骄听得大呼过瘾,又不住感慨唏嘘,“真是恃才傲物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本以为廖无言就够张扬了,可随着了解深入才发现一浪还比一浪高。上到升为朝廷肱骨的刑部尚书邵离渊,下到这位最新冒出来风流生临清,明显都带着狂书生的印记,所依仗的就是一腔才华。   从这天开始,晏骄对未来更多一点期盼,就想着什么时候真能近距离瞻仰一下就好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八月初,中间廖无言又跟临清通了两回书信,期间更有种种波折不消细说,最后好算是找到了王顺的下落。   那王顺是个买卖人,一年到头四处贩卖布匹,联络不便,饶是临清也费了好大功夫。   得知峻宁府发现的一具白骨很可能就是姐姐后,王顺当场痛哭失声,连夜安排了买卖就往这边赶来。   中秋团圆节的三天前,八月十二,从江南启程的王顺终于风尘仆仆的到了,一进衙门就说想要认尸。   晏骄等人就很为难,就那么一堆白骨了,神仙也认不出啊。   “你还知不知道其他的特征?”晏骄提示道。   这一路上王顺都紧绷着弦,一时想若那白骨真是姐姐该如何,若不是又该如何,总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几天功夫就瘦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也飘飘荡荡的。   虽说早些年他也觉得姐姐可能凶多吉少,但毕竟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心里只是存着一丝侥幸,能骗自己说或许姐姐一直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安定生活……   可现在见了眼前那个大坛子,他心中忽然就冒出来一个毫无根据的念头,直接就将多年来的侥幸打得粉碎:   他直觉那些白骨就是姐姐。   王顺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回想,想了半天,还真叫他想出来两条。   “有的!”他声音发颤道,“我姐前头牙齿不好使,后槽牙用的多些,左边下面倒数第二颗因为曾替我咬过核桃略崩了一点尖,打那之后喝点凉水、吸点冷风便会疼痛。她前面一颗门牙靠右下面一点有个芝麻大小的浅窝,平时吃点带颜色的东西便会留下痕迹,小时候村里总有孩子取笑她……”   说到最后,他又不自觉回想起儿时姐姐带着他四处玩耍的情景,禁不住再次泪如雨下。   晏骄忙去看那骷髅头的门牙。   因为年代久远,门牙上面的浅窝本来就小,多年过去更是几乎看不见。若他不说,谁都会以为是被自然腐蚀的。而且人的牙齿千奇百怪,后面大牙的咀嚼面更是几乎没有规律可循,所以一开始晏骄并未将其当做显著特征。   可现在,这一样样的都对上了,就不能再用偶然解释。   她便叹了口气,对满面泪痕的王顺点点头。   若非情分深厚,这样细微的特征根本不会知道。   王顺的身体一僵,然后便扑在那堆白骨上嚎啕大哭起来。   也是一个将买卖经营的有声有色的大掌柜,可如今却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不成调的哭声里都透着绝望。 第125章   来到大禄朝两年多了, 晏骄还是第一次见个男人哭成这样。   他简直就是趴在那堆白骨内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都喊劈了, 脸上的眼泪像下雨一样哗啦啦流下来, 瞬间湿透了前襟。   哪怕不知道前因后果, 可只是这么看着,就叫人忍不住跟着眼眶酸胀。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 下意识拉住了对方的手。   唉,世间最让人无能为力的惨事, 莫过于阴阳两相隔。   等王顺哭过一通之后才被人半拉半拽的扶起来,按到外间的椅子上,晏骄又叫人上了凝神茶。   方才王顺哭得不能自已,现在还有些转还不过来, 不过到底是个积年的生意人, 心思细腻,本能的站起来接了茶,哑着嗓子道谢, 又一掀袍子跪下磕头。   “草民失态了,实在是”   “人之常情罢了,”庞牧温声叫他起来, “坐下慢慢说。”   他素来最爱重有情有义之人,此刻见王顺如此, 又思及此人多年来一直苦寻家人,非常人能及,怎么会怪罪于他?   王顺是个白身, 且商人地位低下,并不敢与他二人并坐,定要去下头跪着回话。   上首两人拗不过,也知世情如此,便叫人拿了个厚实的软垫给他。   庞牧见他举止有度,言谈顺畅,心下宽慰,又问他是否读过书。   王顺叹道:“草民幼时家贫,双亲去的早,几乎是姐姐一手带大,她虽是个妇道人家,却颇有远见,拼命熬夜做活,又走街串巷贩卖东西供我读书。”   说到这里,他眼眶里又止不住的滴下泪来,一边抬袖去擦一边哽咽道:“奈何草民天资愚钝,考了数回也不曾中,实在不忍姐姐再为我白费力气,最后便索性跟高强打下手,后来自己出来学着做些买卖,倒还有几分意思。”   他早已与姐夫撕破脸,多年不曾往来,此时被迫提及也不再尊重,只以姓名相称。   晏骄唏嘘道:“你们姐弟真是情分深厚。”   王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被她一句话勾下来,当即泣道:“我娘本是外族拐来的,后辗转嫁给我爹做了他第三个老婆。当时我爹已经六十多岁了,我娘才生了我那年他就死了,前头两个老婆留下的几个孩子欺负我们母子三人孤苦无依,半分家产也不肯给,直是撵了出去……”   “我三岁上时娘又死了,姐姐带着我沿街讨饭。因我们没爹没娘,又生的外族模样,在那锦绣江南分外格格不入,日日受人欺凌。后来边关烽火渐起,我们姐弟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不过姐姐力气大,又能吃苦,后来学着人家走街串巷卖东西,渐渐日子竟也起来了,便又送我去读书。”   “姐姐二十岁那年,有个商人途经本地,因买卖盘桓数日,不知怎的便要娶姐姐做续弦。大人,我姐姐虽不如中原女子生的柔美袅娜,但实在是个顶能干顶好的女人,初始我见那男人已四十岁,怕不是当她爹都够了,且面相油滑,不似好人,就有些不大愿意。可姐姐苦了这么些年,骤然有人对她温柔体贴,已然心动,且那男人家境富裕,又承诺会一辈子供我读书,更难得也是西北人士,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意思,姐姐到底是嫁了。”   如今苦尽甘来,亦已家财万贯的王顺思及往事,越发心如刀绞悲从中来,只恨时光不能倒流,无法回报姐姐于万一。   “等等,”庞牧突然打断他,“高强也是西北来的?”   王顺点头,“是,不过他家是爷爷辈就来了,一直住在靠西的广元府,那里多有中原和西北混生的百姓,且与边国往来贸易又多,百姓们见的多了,倒是没有江南那样排外。”   听到广元府之后,在这方面尤其敏感的庞牧下意识看了晏骄一眼。   后者虽不像他那样有亲身经历的敏锐,好歹是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过来的,思维活跃度高,也算一点既透,脑海中瞬间有根不知名的弦啪的一声被弹响了。   当初发现王美尸骨时庞牧就说过,战乱时期西北一带百姓多有往中原内地逃亡者,而朝廷下令收留的三座府城中,就有这广元府。   而王顺说高强一家是爷爷辈就来了……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要知道,战争年代四处流窜的除了清白难民之外,可还有许多其他的身份。   另外,虽说老乡更容易被老乡吸引,但真要说起来,广元府内高强的老乡岂不是更多?更何况他从小跟家人走南闯北,见的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一见离家千里之外的王美就非娶不可了?   说的不好听一点,王美既没有傲人的家世,也无过人姿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弟弟,莫非真是骨子里的能干打动了高强?   想到此处,晏骄问:“你姐姐嫁过去之后可曾帮高强料理事务?”   王顺点头,“姐姐十分能干,嫁人之前已经在我们那边盘下一个小铺面,一年下来也能有个百八十两入账,十分惹人眼红。后来嫁给高强,我又在外读书,姐姐便将铺面盘给别人。她嫁过去之后第二年便已独当一面,下头伙计们也十分钦佩敬重,高强放心在外操持,一年到头越发不着家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因两人聚少离多,婚后四五年也没个孩儿傍身,不过高强和他爹娘在这上头倒还蛮通情达理,并不多话。”   庞牧又问:“那高强做些什么买卖?”   “贩粮食、马匹,外带牲口草料,”王顺道,“西北之地牧马之风甚浓,百姓大多知马懂马,且粮食稀缺,来了中原之后也大多都做此类营生。或是贩卖些中原常见的茶叶、瓷器并丝绸等物赚个差价。”   “不过想来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吧?”庞牧在边关长大,长与两边百姓打交道,对这些事情也算半个行家了。   “正是,”王顺点头,“商人重利,且两地民风不同,常有矛盾摩擦,被骗被排挤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没有门路章程的,一准儿赔的血本无归。那高强祖孙三代都是做这个的,在常去的几个州府也算小有名气。”   庞牧便叫他将高强有生意往来的几个地方和常去的落脚点写下来,王顺也不含糊,当下工工整整的写了,还额外提供了几个人名。   “我跟着高强走了几回,且素日听姐姐闲谈时也常听到这几个人,不是高强的心腹便是最常往来的。”   他是个精细人,看出两位大人似乎也对高强颇有疑虑,故而分外尽心。   做完这些,王顺红肿的双目中透出几分恨意,“姐姐嫁过去之后便帮他操持事务,十分得用,可我冷眼瞧着,不过三年两载之后,两人情分也就淡了。后来我多了些见识,见这世道左不过财权二字,既然我读书无望,说不得豁出去也要弄些银钱来,好歹日后也能给姐姐撑腰。”   “姐姐一心想叫我读书科举,高强却更喜我同他买卖,又夸我有天分,隐隐透出要带我回北地贩马的意思。只我与他处不大来,且早年也曾见姐姐做营生,无需他指点,见姐姐生活安稳后便回中原自己单干,高强为此劝过许多次,更数次大发脾气,我也不理。谁知那年我外出走货,四个月后途经探望时,高强那厮竟说姐姐早就跟人跑了!”   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许多,几乎要喷出血来,“我姐姐素来踏实本分,怎会做出那等事情?且我们姐弟俩素来无话不谈,我走时分明一点儿征兆也无,怎么就突然跟人跑了?”   王顺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是在她死前四个月,也就是说,他并不大可能知道姐姐有孕。   高强纵然可恶,但若王美真有了后代,总是孤独一人的王顺好歹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小外甥……这件事情对已经备受打击的王顺而言,实在太过残忍了。   晏骄思虑再三,还是将这个消息告知。   不出所料,王顺整个人就疯了,仅存的半点克制和体面荡然无存,目眦尽裂嗷嗷叫着要杀了高强。   庞牧和晏骄都知道这人实在是憋得狠了,喝住听见动静冲进来的侍卫,只是等他发泄过后,情绪略略平复时,晏骄才问道:“那你可曾报官?”   “报了,”王顺眼神呆滞,犹如行尸走兽,又是无奈又是气,“可彼时广元府已受战火波及,本地官员处置大事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来的闲工夫管这些人口无故走失的?不过后来我一琢磨,却总觉得内中另有隐情。”   他也曾读书,并非那等无理取闹之辈,固然知晓汹涌战火面前单一人命确实无足轻重。但哪怕理智上明白当地官员着实不堪重负,情感上总是难以接受。待到后来行事成熟,更是越想越蹊跷。   想那高家也曾给朝廷捐款捐粮捐马,便是知府大人也曾知晓他的名讳,若他坚持声称妻子是跟人跑了,他自己尚且不追究,再劝本地官员大局为重,那些官员感念他舍小为大,自然更是懒得追查了。   十一年来,王顺走遍大江南北都没能找到为自己做主的人,如今却有能直达圣听的国公之尊细心询问,当真感激不已,花了一整天时间将自己知道的系数吐了个干净。   他清晨到,傍晚才回了客栈歇息,而那时晏骄和庞牧已经得了厚厚一本子资料信息。   然后两个人开始挑灯头大。   本案最致命的一点在于:距离案发已经十一年了!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这真是一起预谋杀人案,说不定有份参与的许多人都死了,至于证据,更是虚无缥缈,从何查起?   庞牧久违的眼神放空,百感交集的唏嘘道:“千不该万不该,当日我就不该觉得这个案子不难查。”   说完,又朝门外问了句,“廖先生来了么?”   外头衙役道:“已经遣人去请了,大人稍候片刻。”   过了约莫一刻钟功夫,廖无言才带着满身疲惫过来,一进门就先叫茶吃。   中秋在即,大小事务越发繁忙,他又要过问下头人的节礼和官府钱粮安排等,越发分身乏术,大半天都没顾得上喝口水。   晏骄亲自帮他端茶倒水,又简单的说了情况。   廖无言一边听,一边飞快的翻看册子,不过一刻钟便已翻完,然后合眼沉吟片刻,脑海中已然分门别类的罗列好了。   他将杯中茶水缓缓吃尽,这才慢条斯理道:“若我没有记错,当年的广元府知府早已告老还乡,若还活着,今年应该是六十六、七岁的人了。”   听得庞牧和晏骄都是心下一沉。   战乱年间过来的人普遍寿命不高,谁知那官儿现在还有没有命在?若他早已归西,他们却向谁问去?   正踟躇间,又听廖无言道:“虽然人不在原位,不过广元府向来是边陲重地,别说十一年,怕是一百一十年前的档案文献也都要严格保管。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倒也不是查不到。”   有总比没有好,庞牧这才重新抖擞精神,麻利的排兵布阵,“既如此,便兵分四路,俱都悄然行事。一队往王氏姐弟老家走访,一队重点查看高强此人过往及现状,第三拨人便对着王顺留下的名单按图索骥,看能不能拼凑出过去几年高强的足迹;最后么,还是要寻个由头,大大方方的去翻阅下广元府的资料档案……”   他久经战火考验,粗中有细,善于由小及大,总能想到许多常人想不到的东西。   虽然这么说或许对王顺有些残酷,但若此案只是情杀还好,怕就怕还牵扯着许多其他要命的东西。 第126章   马上就是中秋节, 人月两圆,可这份迟到的团圆对王顺来说却更像一把钝刀子, 一下下割着他的肉。   从今往后, 再也不会有人那样不计回报的疼爱他了。   他在峻宁府租了个院子, 一边处理生意一边等消息,又去城外设了一个粥棚, 给姐姐和未出世的孩子在城外最灵验的庙里供了明灯。   晏骄亲自去城外迎王公公时,正看见他换了素净衣裳亲自下场, 一勺一勺的替人舀粥,每舀一勺就念一句佛,眉目低垂,虔诚无比。   见她一直盯着瞧, 王公公顺口问道:“那是什么人?”   晏骄叹了口气, “一个可怜人,本是中秋佳节,却得了寻找多年的亲人死讯, 真不知这样的团圆究竟是要的好,还是不要的好。”   案子现在还没破获,她能说的只有这些了。   王公公也知道规矩, 闻言不再多问,只是跟着摇头唏嘘。又听说对方也姓王, 是个本家,略一沉吟,对随从吩咐道:“你去买几百斤米添上, 也算替我积点阴德。”   想在宫中出人头地,靠的自然不是光明磊落和一身正气,每每午夜梦回,王公公也在想着,若来日他这口气咽下去,也不知会下第几层地狱?   片刻后回过神来,见晏骄正瞧着自己,王公公释然一笑,往前一抬手,“走吧。”   晏骄也跟着笑了,“走吧。”   方才见王公公神色黯然,她本想说点儿什么,可又转念一想,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王公公并非弱者,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些怜悯和劝慰的话呢?   王顺的事情似乎对王公公颇有触动,去往府衙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直快进门了才调整回来,打量了晏骄几眼,摇头道:“虽说是苦夏,可我瞧你瘦的有些狠了。”   晏骄摸脸笑道:“你还这样年青,怎么跟老太太说的话一样一样的,哪怕一天见两遍呢,也必然要来一句瘦了。”   有一种瘦,叫长辈觉得你瘦,这是一股无视客观现实的神秘力量。   见王公公还要再说,晏骄忙岔开话题,“行啦,好不容易家来一趟,安心歇着还不够呢,偏又操什么心呐!快走快走,我准备了月饼呢。”   不提月饼还好,一说起这个,王公公瞬间回忆起去年月饼大山压头的场面,再次感受到了被月饼支配的恐惧……   虽然是中秋节,但其实月饼不月饼的并不重要,关键是心意,心意啊。   一行人才进门,正碰上任泽背着小包袱往外走,两边打了照面,俱是一怔。   王公公倒背着手瞧了瞧他,点点头,“任公子瞧着神色越发从容了。”   任泽一事还没正经露苗头就被掐灭,故而外头的人不知道,可王公公这位天子近侍却清楚得很,因此才刚一眼就认出来了。   反倒是任泽,当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未对圣人身边之人过多留心,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王公公别来无恙。”   纵使王公公这辈子缺情寡意,仍不免对任泽的作为赞一声情深义重,且如今他在庞牧手下过活,便不是敌人。   见任泽一副要远行的模样,王公公顺口问道:“明日便是中秋佳节,任公子哪里去?”   任泽笑了笑,“大人仁厚,许我回去与母亲团聚。”   王公公明白了,这就是要回天香楼,不由越发敬重起他来。   平心而论,哪怕那天香楼上下仁义无双,可到底不是什么清白所在,如今任泽历经劫难才复了良籍,又在衙门公干,任谁看都该避讳一二的,可他却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不过真要说起来,也确实是庞牧心胸宽阔不拘小节,胆大心细仗义无双,不然只怕如今既没有什么晏捕头,也无卫状元,自然也不会有眼前的任公子。   即便他真来了峻宁府衙,却也绝不会是这般情景滋味。   想到这里,王公公好像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可亲可爱起来,当下朝任泽略拱了拱手,“一路好行。”   任泽觉察出他神色的细微变化,也回了一礼,语气稍暖,“多谢。”   晏骄等他们寒暄完了才絮絮叨叨的问了一大堆,什么怎么走,从哪儿走,大约什么时候回来,该带的东西带了没,给卫蓝的书信可准备好了么?   任泽面带微笑安安静静的听着,最后统一回答,没有半分不耐道:“……十日之内必回,东西都带齐了,你给的月饼和肉脯也都带了,我先替母亲谢过。给青空的回信也得了……”   稍后,他牵着马出门,先朝晏骄和王公公遥遥一礼,这才翻身上马,踢踢踏踏跑远了。   王公公没急着进去,同晏骄一起站在原地目送片刻,这才摇头取笑道:“他老大一个人了,哪里就要你来操这闲心?才刚还说我,我倒瞧着你才像个老妈子。”   “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啊,最是小心谨慎不过的,心思又细密,总觉得欠了谁的,”晏骄一边带着他往里走一边叹道,“刚来那几个月,他一个人恨不得干十个人的活儿,几天下来就累脱了相,后来被我哥骂了一顿才略好了些。”   恋人沉冤昭雪,母亲又有兰姨等人照顾,既然知道复籍无望,那么对当时的任泽而言,这世间已经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报恩两个字简直就写在他脸上。曾经有一次庞牧私底下还跟她感慨,说哪怕他们叫任泽现在就去死呢,估计那人也会毫不犹豫的抹脖子。   晏骄曾无数次看着任泽茫然的站在庭院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欣喜,任风吹过,任雨淋过,好似随时都会原地消失不见。那种孤独细腻悠长,仿佛已经深深浸透在他的每一次呼吸中,无孔不入,将他狠狠地与这个繁华世界割裂开来。   除了这幅躯壳和报恩的念头,那个青年什么都没有了。   对任泽的遭遇,众人都十分心疼,见他这样,便都主动带着他玩,有事儿没事儿都朝他喊一嗓子。像齐远这种老脸皮厚的,还故意跑去撩拨人家……   大半年过去,任泽身上总算多了点人气。   王公公的到来俨然宣告了中秋节的正式来临,整个峻宁府衙上下都跟着热闹起来。   长期奔走在刑侦一线的人们往往都有一种“且看当下”的职业乐观,如今旧案已破,新案却还没有结果,众人便都趁着这个机会享受片刻安然。   晏骄也如愿暂时褪去官员威严,卸下重担,回归到久违的灶台之间,肆意挥舞着锅碗瓢盆,酣畅淋漓的发泄着几个月以来积攒的压力,有种指点江山的豪迈气魄。   这种发泄方式显然得到了全体人员的一致拥戴,以庞牧为首,各色马屁齐飞,多种奉承奔流,短时间内,这一方天地便充斥了浓烈的阿谀氛围。   除了前两年那些相对常见的月饼之外,她还尝试着烤了酥皮肉松蛋黄、肉松豆沙月饼,都大受欢迎,许倩吃的格外多。   这些日子她都在跟着小六、小八等一众侍卫中的精英加练,几天下来瞧着人都干瘦了,可一双眼睛却越发沉淀、精悍。   晏骄这些天天见的感觉还差点,可王公公一看就惊得不行,直道与年前的许姑娘判若两人。   若说以前的许倩是温室中的带刺玫瑰,现在的她已经很有几分货真价实的锐利了。虽然还有几分稚嫩,但雏形已具,只待磨砺,来日可期。   前阵子被逼着读书的白熙闻言技痒,上前跟她久违对练,结果竟从原来的对半开沦落为五试三输,备受打击,一口气吃了一碟烤乳猪、半只烤鸭才回转过来。   小伙子捧着肚皮仰面靠在椅背上,眼神飘忽,半晌转过去看许倩,“廖先生逼着我明年文试武试齐下场。”   与文试科举相似,大禄朝也有武举,只不过远不如文试那么受重视。如今仗都打完好几年,各地军队呈现出不同程度的饱和状态,武举便从原来的一年一度便为现在的两年一次,关注的人就更少了。   许倩点头,拿了个肉松豆沙月饼掰开,另一半分给他,“挺好的,早晚的事儿。”   白熙有些沮丧的垂了脑袋,接了月饼却不吃,“武举倒罢了,可写文章……我觉得自己还不够火候,万一考不上该多丢脸啊。”   他是崇拜廖先生不假,但却从未狂妄到觉得自己学富五车,这会儿下场十有八九考不上。   许倩就拿鸭骨头丢他,语气中很有点儿怒其不争,“廖先生的儿子比你小都是秀才了,这还不够丢人?”   见白熙还是怏怏的,许倩就叹了口气,老气横秋的道:“白小四,你知不知道你生而为男,已经比我幸运许多。许多我们女孩子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你略垫垫脚尖就能收入囊中。”   白熙听不得这话,有些急了,“可你就算能考,那样的读书天分也不成吧?”   他们两个从小一起读书,水平根本就是难分高低,谁也别嫌弃谁,跟是男是女完全没有关系啊!   许倩:“……我能在武举场上打死你信不信?”   白熙猛地打了个哆嗦,才要开口,却见许倩很有气势的一抬手,打断他道:“我哥哥常跟我说,带兵打仗最怕的就是怂,要是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成了,那你就真的完了。”   “即便考不上,但你好歹试过了,你可知像我,像那位任先生,却连光明正大跟人比一比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许倩就摇着头走了。   白熙呆在原地,想追上去解释却下意识觉得词穷。   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热闹的四周,再看看又去见缝插针找齐远请教的许倩,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还是原来的地方,还是这些人,可好像不知不觉中大家都努力往前走了,唯独自己还留在原地,卑鄙的享受着身份带来的便捷,却怯懦而自私的不肯迈出哪怕一步……   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蔫哒哒的缩了肩膀,眉眼都耷拉了。   “尝尝看?”   正沮丧间,一股浓郁的奶香从天而降,白熙本能的抬头一看,就见晏骄正笑吟吟端着个盘子站在身前,那盘中盛着许多金黄小球,一颗颗拇指肚大小,玲珑可爱。   白熙吸了吸鼻子,猛地扭过头去,闷声道:“我不配。”   许倩说得对,他是个连上考场都不敢的怂包,哪里还配吃什么新式点心。   晏骄眨了眨眼睛,将点心放到桌上,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你能意识到自己不配就很了不起了。”   白熙身体一僵,又用力扭回头来,微微带了湿意的眼睛里充满控诉,“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小孩儿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湿漉漉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的看着自己,犹如一条抑郁的大狗,晏骄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往他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亲眼看着原本整齐的发髻凌乱不堪才满足的收回手,然后在白熙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老神在在道:   “人嘛,都是要慢慢成长的,谁还没有个猫嫌狗厌的时候呢?只要能认识到错误,及时改过自新就还是好孩子嘛!”   原本还指望从她这里寻求安慰的白熙反而被气的哇哇大叫,跳起来捂着耳朵疯狂摇头,“不要说了,晏姐姐你不会安慰人就不要说了!”   再说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讨厌多拖后腿儿了!   旁边一群看戏的大人轰然失笑,齐远还在后头挤眉弄眼的做鬼脸,格外气人。   晏骄也很没良心的跟着笑了一回,又端着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点心还吃不吃?不吃我给别人了啊。”   白熙愤怒的瞪着周围幸灾乐祸的人群,愤愤的夺过,咬牙切齿的往嘴里塞,“吃!”   哼,你们等着,转过年来我就去考!文举、武举都考! 第127章   明天就是中秋, 庞牧等人作为地方官员要与民同乐,应酬的性质大于过节, 所以大家一般都在头一天抓紧了乐呵。   可今天众人月饼都吃了一轮竟还不见图磬和白宁夫妻二人, 便有些奇怪, 老太太索性打发人去问,结果小厮不多时就陪着姗姗来迟的图磬和白宁又回来了。   这两个素来都是洒脱儿女, 进门之后也不含糊,直接丢出来一个重磅好消息:白宁有孕了。   众人先是一怔, 旋即大喜,纷纷起身道贺。   图磬一直都是个克制谦和的公子哥儿,此刻却也开心的合不拢嘴,转着圈儿与人作揖还礼, 俊秀的脸上洋溢着将为人父的骄傲和得意, “多谢多谢,同喜同喜。”   成亲还不到一年就有喜讯了,不管是从家族延续还是单纯男人角度来说, 都是一件很值得庆贺的好事。   第一波道贺结束后,齐远和庞牧等一干人等便都有些酸溜溜起来,渐渐流露损友本质, “你嘚瑟个什么劲,孩子也不是你生!”   图大人此刻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懒得跟这些酸鬼计较,轻飘飘几声呵呵中流露出过来人的轻视和不屑。   庞牧倒罢了,好歹已经订了婚, 来日还怕没有崽子?唯独一个齐远被气的哇哇大叫,撸着袖子就要拉他过招,又引了无数的人去看,演武场顿时响起来震天的叫好声。   那头一群人却都在围着白宁依旧平平的肚子看,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好奇极了。   廖蘅小姑娘忽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头满是惊讶,“里头藏着小娃娃?”   白宁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儿,“是啊,没准儿是个跟榛儿一样漂亮的娃娃。”   小姑娘咯咯直笑,“那我是姐姐,我有好些好玩的好吃的送她。”   她可还没做过姐姐呐。   廖蘅掰着指头数了一回自己的私房,忽然有点迫不及待,“妹妹什么时候出来?”   许倩笑着逗她,“那要是弟弟呢?”   小姑娘愣了下,忽然叹了口气,不过还是非常大度的说:“唉,那也行吧,弟弟也好的。”   那她好些漂亮的首饰就派不上用场了呀。   众人便都笑了。   白宁也跟着笑了一阵,又向老太太和董夫人问了许多问题,罕见的有些慌张。   这年头女人生孩子风险很大,她又是头胎,且白家和图家都没有长辈在身边,高兴之余难免担心害怕。所幸岳夫人和董夫人都是生育过的,很明白这种心情,便都软声安慰,又说了许多实用的经验和注意事项,白宁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你们爹妈知道了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笑道,“写信了吗?”   “雅音哪里忍得住?”白宁抿嘴儿笑道,“一早就写了。”   得亏着这会儿城门还没关,不然信送不出去,只怕图磬激动得一晚上都睡不着了。   董夫人在心中替她算了一回,笑道:“你现下三个来月了,约莫来年二月就能生,正好天冷好坐月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呢。”   白宁跟着松了口气,旋即一脸歉然的对晏骄道:“真是对不住,这么瞧着,我估计不能亲眼看着你出嫁了。”   晏骄和庞牧的婚期就定在二月二,到时候不管她要临产还是刚生完,都很不适合去那种热闹到近乎混乱的场合。   “这是好事,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晏骄失笑,“左右都在京城,说看就能看见的,何必计较那一时?”   白熙一个劲儿的往前凑,又给自家姐姐端茶倒水的,摸着脑袋直乐呵,“那我岂不是马上就要当舅舅了?姐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教导他!”   心意虽好,可惜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大家全都噗嗤笑出声,白宁没好气的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毫不留情的拆台,“就你,还教别人?你倒是说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你能教导了哪一样?”   白熙张着嘴傻愣半天,呆呆道:“那,那我教他习武还不成吗?”   晏骄顺势道:“你姐姐、姐夫武艺哪个不比你强?”   白熙啊了声,突然扭头朝那边的廖无言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先生,先生您教我吧,我要考状元!”   众人便都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不知者无畏,状元哪里是那么好考的?不过难得他鼓起干劲,动机为何已经不重要了,就这么着吧。   人多热闹,晚上便吃火锅。   除了平时常见的菜蔬肉类之外,晏骄还来了一套深加工:提前做了许多蘑菇丸子、鸡肉丸、猪肉丸,甚至还意外买到一点平时少见的牛肉,额外弄了手打包浆牛丸。当然,手打的工作主要交给庞牧,然后庞牧又熟练的外包给齐远,零酬劳。   到底是跟着打鱼的叔父混多了,林平回家过节之前还熟门熟路的帮他们提了一些活蹦乱跳的河虾、河蟹、肥鱼过来,一文钱没要就脚底抹油溜了。   晏骄在后面看的直笑,心道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本事节后别回来上班啊。   此时虾蟹正肥,甲壳尖儿里都塞满了肉,前者被晏骄做成虾滑,后者响应大家号召,久违的做了酱爆蟹,翻炒时浓香四溢,众人都一窝蜂的挤到厨房门口闻味儿。   至于肥鱼,俱都清洗干净,去骨片成片,先用蛋液滚一回,待到火锅汤汁沸腾,用筷子尖儿夹着往锅内上上下下涮几次就入口,嫩滑至极。   王公公旅途劳顿,额外歇息一回才过来,听闻白宁有孕,少不得又恭喜一回。   稍后又将冯大夫等人请了来,十多号人在大圆桌边坐了,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一直闹到四更方罢。   院子里几颗数十年的大桂花开了满树,清凉夜风中暗香浮动,一轮浑圆皎月从树梢花丛中羞答答掩面而出,又有草丛中婉转虫鸣,在云影月明下彼此唱和,好一番清雅景致。   众人兴致高昂,撑着睡眼又借月色痛快赏了一回,间或说些逸闻趣事,末了喝几口冰镇的新鲜石榴汁子,酸甜可口,只觉腹中一阵清爽,这才歪歪斜斜各自回房歇息,俱都一夜好梦。   次日各路官员都挤破头来拜见,且今年晏骄身份不同往常,乃是“刑部借调官员”,可直达圣听,单从明面上看甚至比庞牧这个知府大人更加光鲜高贵……未婚夫妻两人迎来送往,一番忙碌不消细说,待到晚宴时分,终于难以忍受,借口更衣大大方方从宴席上溜走了。   文有廖无言,武有图磬,更何况还有一位宫里出来的王公公坐镇,任谁也不敢这么想不开的闹幺蛾子,所以两位主角溜的非常没有负罪感。   峻宁府乃是大禄朝上数的繁华府城,百姓们习武成风,性情豪爽,逢年过节就爱做些舞狮、比武的热辣场面,今天也不例外。   两条横竖主干道上起了一溜儿高桩子,好几头锦绣狮子翻上翻下,灵巧异常,热闹非凡,偶然间领头那只狮子举起来,晏骄一眼就看出那是宋亮。   他毫不意外的通过了七月底的考核,如今已经正式开始吃衙门饭,不过最近晏骄手头没什么需要往外跑的活儿,庞牧就先让他跟其他人学着。   舞狮场地出去百十米远就是一座比武擂台,九大武馆各自出了一份彩头,加起来怕不下三五百贯,提前几天就引了外面道上成百上千的好汉往这里赶,都指望着能挫败其他对手,好顺顺当当的捧回一座金山。   晏骄和庞牧都换了便服,也学着街上百姓们带着面具玩,便如寻常夫妻一般,倒是没有认出来的。   两人拉着手站在台下看了一会儿,庞牧还兴致勃勃的点评一番,言简意赅十分精辟,连着几轮都精确预测到大致走向和最终结果,引得周围好些人都竖起耳朵听,偏他说了几个就不说了,弄的众人心里猫抓一般。   晏骄笑他吊人胃口,庞牧大咧咧道:“我是说给你听的,谁理他们?”   晏骄拍了他一把,才要说话,就见那头大汗淋漓的杨旺带着几个巡街士兵在四处查看诸如灯火,是否有人打架斗殴,以及浑水摸鱼偷东西之类的。   她才要习惯性打招呼,谁知因带着面具,杨旺压根没认出来,竟径直从两人眼前过去了。   晏骄愣了下,跟庞牧对视一眼,都笑出声来。   “他不是守城门么?”   围观人群不断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聚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拥挤不堪,连空气也变得污浊起来。   庞牧拉着她的手往外头桥上走,闻言道:“他瞧着是真改好了,且那城门守得尽心竭力,倒不好不给个改过的机会。上月我给他提了提,如今就领着一队士兵巡城,瞧着反倒比以前做捕头的时候更合适似的。”   做捕头少不得要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诱惑颇大,杨旺毕竟有前科,饶是庞牧也不敢保证他以后绝不会再犯。倒不如就去巡城,既不浪费杨旺善于观察的能耐和一身好功夫,且也大大降低徇私枉法的可能性。   桥下是护城河分出来的支流,一来有助于防火,二来城内有河也确实好看,还可顺便栽种些花卉树木之类。此时正值佳节,便有许多百姓往河里放花灯,顺便祝福祈愿。   晏骄就想起来以前大家一起放过的,当时卫蓝不替自己求,反而写了张开的名字,令人十分动容。   “这里距离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也不知现在卫蓝在做些什么。”   庞牧失笑,“你男人就在身边却不问一句,反而关心旁人如何,这却叫我哪里说理去?”   晏骄笑着推了他一把,庞牧假惺惺顺势退了一步,冷不防竟将一个匆匆路过的老者撞了个趔趄。   “老人家,您没事儿吧?”他反应快,抬手往老人肩上拍了下,对方瞬间止住去势。   那老人还没开口,后头就火急火燎赶上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一边提着袍子喘粗气,一边朝着头吆喝道:“爹,哎呀,爹你慢些!咱们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老汉闻言大怒,扭头骂道:“我同你这孽畜有什么好说的!”   说罢,竟顺手扯住庞牧的胳膊诉起苦来,“你说说啊,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如今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买点玩意儿打发时光都不成,整日家给他说三道四!”   说话间,那孽畜儿子已经赶上来,一张胖脸在灯下映出亮闪闪的汗渍和油光,再结合他身上精美考究的锦袍,显然家境十分出众。   他用厚缎子手巾狠狠抹了一把脸,闻言忙对庞牧道了声对不住,又使巧劲儿把自家老爹的手掰开,顺势还帮庞牧拍了拍袖子,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老人年纪大了,没个分寸,实在对不住。”   他也瞧出庞牧一身衣裳价值不菲,做工用料只怕比自己的还上一层楼,生怕得罪了。   庞牧早就没了爹,对这种明显不是动真格的父子互动还挺乐意见到,当即笑道:“不妨事,老人家身体怪好的,有福气啊。”   中年男子一个劲儿点头,继续擦汗,狠狠喘了几口气才苦着脸道:“可不是么,吃得好睡得好,每天打打太极拳,我都跑不过他。”   说完,又对还想跑的爹叹道:“爹啊,我哪里是不给你钱花,可咱们一家子祖上都是土里刨食的,哪里懂得什么古董!这才几天啊,三五百银子砸进去了,连个响儿都没听见的,您自己又回来生闷气,药都喝了两回,图什么!”   当爹的不服气,一把甩开他,气鼓鼓道:“就是不懂才学,有好几个人家都捡到宝了,百十两买到的,转手千八百银子卖出去,这是几倍的利?我若赚了,日后还不都是你的?”   大概类似的话中年男人听了不下几十遍,一张胖脸皱巴的跟个佛手瓜似的,愁眉苦脸的听完才苦口婆心道:“咱不都说了吗,我不要您的钱,再说了,我挣的还花不完呢!家里不愁吃不愁穿,您就听我一句劝,别弄这个了!养个鱼逗个鸟儿的不好吗?”   说的不好听一点,哪怕买上几百两银子的生猪呢,好歹还能杀了吃肉。可他爹隔三差五往家里捣鼓些破盆子烂瓦罐,偏偏还全是些经过伪造的次等货色,这不气死人嘛!   爷俩都是倔脾气,你一句我一句斗的不亦乐乎,时不时还硬拉着晏骄和庞牧说公道话。   两人哪里好随意插言?只是讪笑着混过去,好歹瞅了个空档跑了。   走出去老远了,还能听见那一老一少中气十足的斗嘴,期间老头儿似乎被说的语塞,干脆脱下鞋追着儿子打。当儿子的又不敢还手,又不敢真跑远了,只好委屈巴巴的将胖胖的身体团成一团,任他拍打,瞧着怪可怜的。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都笑出声。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晏骄笑道,“这么看着,倒也叫人有些欣慰。”   也就是天下太平,百姓们日子好过了,这才有心事鼓捣什么古董不是?   庞牧点点头,“你说得有理,不过这里头的水可深着呢,连廖先生偶尔说起都是直摇头的。”   古董价值远超同体积的金银珠宝,自然有人铤而走险,古往今来各色花招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哪怕个中翘楚都不乏阴沟翻船的例子,更何况那些外行?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给人白送银子罢了。   两人说了一回,又看了一回热闹,知道东方天际微微放亮才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难得竟风平浪静,众人悠闲之余却隐隐有种暴风雨前宁静的不祥预感。   只是谁都害怕被当成乌鸦嘴,都死死憋着,不肯打头阵。   到了八月二十八,秋高气爽蓝天明媚,正是个出门郊游的好日子。   庞牧正暗搓搓想着是不是带媳妇儿出去耍一回,眼见着竟从广元府那头来了四百里加急文书。   他急匆匆拆了一看,下一刻就站了起来,“去请廖大人、晏大人前来议事!”   怎么回事儿,高强竟然早在上个月就被抓了? 第128章   此时也不过寅时三刻, 众人方才起床,许多人甚至还没梳洗, 尚未来得及吃早饭就被直接唤了来。   晏骄见来传话的人这样急, 便知有了大事, 肯定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饮食,索性叫厨房将那刚出锅的八宝粥盛了一砂锅, 油条、豆腐脑、菠菜鸡蛋饼、酱肉大包各装了些,一并叫小金送来, 大家节省时间边吃边说。   已是八月底,早晚凉的很了,步履匆匆的晏骄蹭过路边花木时,裙摆竟也被上面露水打湿了。   墙角一株月季枝干上结了好大一个蜘蛛网, 因民间传说蜘蛛乃是喜蛛, 故而院中仆人也不曾破坏打扫,任那蜘蛛在上头捕食蚊虫。   此刻太阳初升,微风轻拂, 一只蜘蛛撑着八条细腿飞快移动着,尽头一只飞虫被黏在网上,兀自垂死挣扎。水晶滴子似的露珠在蛛丝上颤巍巍抖了几下, 终于迎着阳光坠下。   蜘蛛收网,开始享用来之不易的美食。   一起来议事的还有下头几个心腹官员, 众人对上司饭桌上谈事的举动已习以为常,各自谦让一回,便去老位置上坐好开饭。   庞牧虽是武将出身, 但认真好学,办起事来常常忘了时间,下头文官们又不如他体魄强健,往往被饿的头昏眼花,偏还不敢说,当真苦不堪言。   如今晏骄弄了这一出,既不耽误办事又不至于饿坏人,且饭桌上气氛更加活跃放松,很多时候效率倒是更高一些,众人私底下俱都十分感激,心道果然是女人心思更细腻些。   大家先吃了一回,略垫了垫肚子,庞牧这才把事情说了。   原来那一队前往广元府暗中查访死者王美的丈夫高强行踪的衙役才一到就觉得不对:高家门上竟明晃晃贴了封条!   有人借故做买卖打听高家人情况,结果竟意外得知高家几个主事的男人上个月就被捉了,高强也入了狱,听说罪名不小,只如今还没审完。   众人无法,只好与去往广元府衙门查阅档案的人汇合,并出示腰牌并庞牧手令和相关公文,与广元府知府说明来意。   那知府曾与庞牧有过一面之缘,且也敬佩他为人,十分配合,着人捡着要紧的档案文书抄录一份,发了个四百里加急,这才有了现下聚众议事。   庞牧风卷残云的吃了一碗粘稠八宝粥、两个喷香酱肉大包,又拿油条泡了两碗洒了香醋和辣椒末的滑腻豆腐脑,热乎乎出了一脑门汗,只觉头脑都更清醒了似的。   “自战后,各地官府也在持续清查敌国余孽和趁势而起的乱党,”他拿过茶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如今表层的已经查的差不多,不少地方已经开始顺藤摸瓜……”   打仗就好比灭火,烈焰固然可怕,但隐藏在灰烬下面的余火同样不可忽视,若因一时大意放过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借助妖风死灰复燃。哪怕不会再有燎原之势,可一旦与敌国重新勾连,届时必然内忧外患,牵动朝廷精力。   老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古以来都是明面上的敌人好处理,反而是那些借助种种伪装藏匿民间的难以辨认。   其实自从两年前,现任广元知府叶倾便已顺着几个敌国奸细的口风摸到高家产业上,只是高家在广元府已有数十年之久,素有仗义之名,战时更带头捐钱捐物,先帝也曾嘉奖过的,在没有确切把握之前不好擅动。   叶倾是个稳妥细心的人,过去两年内一直未曾露了痕迹,明面加倍热情的与高家虚与委蛇,背地里却加快速度命人查找线索,积蓄力量。   直到今年六月,庆光府将一个伪装成马队的细作据点连根拔除,从他们的信件中发现了带有高家印记的私人信件,并软硬兼施获得两名重要人证,这才将高家的罪证钉死了。   紧接着,叶倾开始撒网,命人同时监视高家三代几名骨干,又上折子秉明圣人,请了援兵,直到七月,一切准备就绪万无一失时才收了网。   在国与国的对战面前,区区一条人命显得微不足道,叶倾等一干官员只是审理犯人、整合过去几十年内的叛国罪证就忙的焦头烂额,还真没顾得上深究一个失踪多年的女人。   “高家倒是没有那个能耐倒卖情报,”庞牧冷笑道,抬手示意将卷宗给众人传阅,“可他们明面上对朝廷说没有马匹、粮草,背地里却统统贩卖给赫特部等,只叫我们有银子没处买去!”   战时作此行径者,依律按叛国罪论处。   廖无言手下一个文官看后气的胡子都飘了起来,“混账,捐给朝廷一万两,转头就昧着良心赚回来十万两!眼睁睁看着北蛮子们吃着他们卖过去的粮草、骑着他们买的马匹打咱们的百姓,简直是,简直是岂有此理。”   高家祖上是混血马奴出身,备受歧视虐待,到死也没吃过一天饱饭、穿过一件暖衣,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简直贪婪到了骨子里,以至于到了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地步。   后来高强的爷爷做了逃奴,豁出命去在几国边境做了几回买卖,渐渐积攒家底,又弄了一套新的身份,开始光明正大的在广元府定居,并将之前的路子不断扩展……   他死前留下一条祖训:对早就被神明抛弃的人而言,什么家国荣辱,什么邻里百姓都是虚的,唯有握在手里的冷冰冰硬邦邦的金银才是这世上的唯一真心。   事实证明,没有任何立场和良知的买卖才是最好做的买卖,高家很快便发迹起来,并利用钱色大肆网络人心,进一步取得更大便利。   等到了高强这一代,高家已经是西北一带颇有名气的马畈、粮贩子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另一人拧着眉头道,“这边是铁证。虽已过了三代,到底根子不净。或许他们当年过来,本就没安好心。”   “正是,就不该对他们太过和善!反倒养大了这群白眼狼。”   说到此处,吃饱喝足的众官员纷纷痛骂起来。   读书人骂人跟寻常百姓骂街区别相当之大,引经据典、用词考究、格律规整,往往半天都听不到一个脏字,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无孔不入的尖酸刻薄,极尽阴损之能事。   国仇家恨在前,因为有共同的敌人,统一战线的众人都骂的酣畅淋漓,非常尽兴,晏骄看的叹为观止。   等众人骂过一个回合,中间吃茶歇息时,廖无言轻飘飘丢出来几句话,“……占我土地,杀我百姓,如今口服心不服,来日必成大患,我等需上书请求圣人速降雷霆之威,杀鸡儆猴……”   现场有片刻沉寂,某种不知名的浓烈情绪在急速酝酿。   晏骄眨了眨眼,默默在心中简单概括了下廖无言的意思:   既然你们做了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不割几座城池、送几千宝马、赔几十车珍宝金银过来,不足以表达你们的诚意。   这话乍一听确实没毛病,但问题在于……高家祖上所属国度没参与叛乱,跟你们要求赔偿的什么赫特部、熙平部压根儿不沾边儿啊!   您这属于强行敲诈勒索了吧?   然而在场官员再一次展现了他们出色的政治嗅觉和空前的默契,短暂的安静后立刻群起响应,并有人当场撩起袖子开始写折子,还他妈文思如泉涌、眨眼功夫就写完了!   那人连等墨迹干的耐心都欠,马上双手捧着给庞牧和廖无言看过,后者面无表情的指点几处,那人闻弦知意,迅速重新修改誊写,然后又找庞牧和廖无言签字、用印,一整套动作和流程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无滞涩。   再然后,这封才刚捧热乎的折子就到了晏骄跟前。   晏骄:“……?”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本能的看向庞牧的廖无言,两人同时微微颔首示意。   晏骄瞬间心领神会,一脸麻木的签名、用印。   谁能想到她所经历的第一次联名上书,竟然是……光明正大的敲诈?   果然是弱国无外交,战败国没有发言权啊!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被敲诈的那几个国家在接到赔偿单子之后气得当场吐血三升,将大禄朝上到圣人,下到满朝文武和黎民百姓的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骂个遍,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认栽的情景……   战乱年代,哪个皇帝不往外派细作?真要追究起来谁也清白不了。左右如今人证物证都在大禄朝廷手里攥着,想伪造、栽赃点什么不行?   成王败寇,现在大禄只是象征性的要几座城池、部分财物,虽然肉痛,可好歹命还在;若是不应……鬼知道这些狡猾的汉人不是故意想逼他们反抗?到那个时候,岂不就更有了挥师剿灭的理由?   即便大禄不动,只要加以利诱,周围多得是虎视眈眈的部落、小国,巴不得有个机会替人操刀,好分一杯羹呢!   想到这里,晏骄忍不住狠狠吐了口气:啊,这感觉该死的甜美。   一群斯文的读书人弄完了阴人的折子,并叫人连夜送往京城之后,这才又重拾王美被害一案。   “既然叶倾已经带头查了几年,圣人也派了钦差,本官也不好随意插手,”庞牧对叶倾为人还是信得过的,“不过王美的案子却不好没个交代。”   廖无言点点头,“正是如此。”   王顺十多年来始终不曾放弃,正是天然一段血脉相连的姐弟情,实在令人动容。   广元府那边接到王美案件的全部资料后,也很配合的审了高强,而此时的高强见大势已去,很有点虱子多了不痒的架势,竟难得干脆的认了。   为了挣银子,什么叛国、什么助纣为虐他都不怕了,还怕承认杀了一个女人?   只是因为年代确实有些久远,高强足足花了三四天工夫才好歹想起来关于王美的细节。   “我看中她的天分,”反复经过大刑伺候的高强此刻已经十分狼狈,但语气中的不屑仍如当日,“想送她一场泼天富贵,谁知她竟是个没脑子的。”   顿了顿,他又有些诧异的道:“这么多年了,那小子竟还记着?竟也还真有人愿意帮他查?”   区区一个女人而已,值什么!   他却始终不曾想到,王美与他而言不过是个随手就换的老婆、一个得用却并非不可或缺的帮手;但于王顺而言,却是世上仅存的牵绊、唯一的亲人。   叶倾沉默片刻,忽然看着他道:“她死时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如同暴露在寒冬腊月里的热水骤然结冰一样,高强轻蔑的笑瞬间僵在脸上。   他的笑容慢慢消失,瞳孔剧烈收缩,喉头猛地吞咽了下,声音发颤,“身,身孕?”   叶倾没理他,只是抖着他们高家的户籍册子,眼神讥诮道:“你们高家三代至今,子嗣越发稀薄,而你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膝下竟只有一个痴傻子,焉知不是作孽太多的缘故。高强,你亲手杀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感觉如何?”   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卡住高强的脖子,叫他刷的白了脸,喉头咯咯作响,却死活发不出一个字。   叶倾微微凑近了他,一字一顿,“过去几十年,你们高家的所作所为,便如你当日杀死你的妻子和孩子一般,一点点的,屠戮着我大禄朝的无辜百姓!”   “高强,你财迷心窍、助纣为虐、不知悔改,老天都看不下去!”   “待你来日身首异处,下了十八层地狱,多少亡魂可都看着你呐!”   “只是不知你那尚未出世的儿子,愿不愿意叫你一声爹!”   叶倾的声音不大,却好似一击重锤狠狠砸下,高强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上的力气好似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他活了这大半辈子,挣下金山银山,就想要个儿子,可现在却突然有人告诉他,原来早在十一年前,可能他就已经亲手将唯一的一线希望扼杀了……   王美确实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很聪明,因为有之前白手起家的经验,她在嫁过来两年之后就开始接触一些比较大宗的买卖,而且首尾都处理的妥妥当当。   高强满意,高家人也满意,于是渐渐地,王美接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然后她敏锐的觉察到一些异常。   按理说,做买卖的都该记账,哪怕为了逃避赋税等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也会做一明一暗两套,但高家的某些买卖,却从来不落到纸面,偶尔有信传来,写的也都是些她不认识的文字。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不得不去问高强,然后高强飞快的看完那些信件后便会当场烧毁。   偶尔王美问到,高强便会笑着说是老家那边的,因年纪大了不会中原文字,而现在外头局势不好,他们这样往来恐平白惹人怀疑,便习惯烧毁。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可王美还是觉得蹊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她已是高家妇,若果然只是乡音家书,又何须这样背着她?于是再一次接到信后,便偷偷打开瞧了几眼,拼命记下来三行文字,背地里悄悄打散了,利用上街采买等机会偶然间向陌生人问起。   问了几个字之后,王美心中疑虑更深,因为经多名陌生路人证实,这里头至少包含了三种不同的文字。   谁家的家书会费这么大的劲?   此时王美心中已有不祥预感,为保险起见,她行事越发谨慎,短短三行文字花了足足三个月才全部问完,最终得出的结果犹如晴天霹雳:   这哪里是什么家书,而是与敌国的买卖!   已收到交付某地的几千斤粮草……   虽然其他细节王美没看见,但那某地赫然就是正与大禄开战的敌国边城!   她虽童年不幸,但生在中原长在中原,自然心向大禄,可如今却在无意中帮着敌国,整个人都被砸蒙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王美愕然发现高强正暗中蛊惑弟弟王顺。   “你瞧瞧如今战火连天,谁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即便你正经考上了,商户出身必遭人排挤,届时不过是去边荒之地做个小官儿,清苦终生罢了。倒不如跟着我,咱们直接花钱捐个官儿,日后绫罗绸缎……”   不过万幸王顺本就与高强不大对付,被劝了两回之后越发腻烦,反而开始躲着姐夫。   王美心中惊吓连连,也不敢继续逼他读书,索性暗中劝他去中原腹地试着做做买卖,王顺不疑有他,正好借故离了广元府。   高强试图拉王顺下水的事触到了王美的逆鳞,忍无可忍的她在王顺走后第二天便与高强摊牌,并表示要与他和离。   当时的高强得陇望蜀,是这么想的:王美虽能干,可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反倒是她弟弟,是个读书人。中原皇帝不是最爱读书人的么?都说砍头的皇帝,杀人的笔杆子,书生虽不能上阵打仗,但想搅乱天下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奈何那小子竟是个石头脑袋,油盐不进,任他再如何游说都岿然不动,如今还被王美察觉到了。   高强先是放低身段好言相劝,见王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干脆卸下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只是冷笑,“不怪你一生孤苦艰难,却不是个傻的!咱们都是买卖人,只要给银子,卖给谁不是卖?朝廷只是空画饼,难道这下头几百张嘴不要吃饭么?如今人家给的白花花银子,送上门来的,为何不要!”   王美也爱财,却不稀罕这样昧良心的银子,当即与他争吵起来。   王美执意要和离之后回中原,高强哪里能放任一个知晓自家秘密的女人活着离开?   他担心在自家地界上犯案容易引火烧身,借口“一日夫妻百日恩”,要借着上货的顺路送王美回去。   王美独自打拼这么多年,心眼儿还是有的,又认清了高强真面目,哪里肯依?执意要自己上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高强顺势答应,转头却拿了手下一个年纪、体型和容貌都与自己相仿的伙计的路引,悄无声息的跟了王美一路,一直等到了峻宁府地界,任谁也想不到是广元府的人犯的罪,这才痛下杀手…… 第129章   “叛, 叛国?”王顺愕然的跟着念了一遍,神情有些呆滞, 显然一时间无法接受如此大的信息量。   一直以来, 他只觉得姐姐是被负心汉所杀, 可谁能想到一朝家仇倏忽上升为国恨,这种跨度对一个普通商人而言实在过分沉重。   “那他?”   “高氏一族必然会被处以极刑, 流传千古骂名。”   王顺机械的点了点头,本能的向后摸着石凳坐下, 两只手撑着膝盖,双手微微颤抖,脑袋里乱哄哄的。   过了许久,他才仰头看向前面的晏骄, “那我姐?”   她不会也……   “你姐姐实在是我生平所见最佩服的女子。”晏骄道, 平静的表情中没有一丝敷衍。   王美其人无愧其名,生于幽暗,心向光明, 哪怕从小到大并没接受过多少来自周围的善意,可在发现危机时,仍毅然决然的选择放手一搏。   其实像她那样聪慧之人, 既然能不动声色打发走了弟弟,想在高家人发觉之前逃跑并非不可能。而且她在高家的几年内亲自经手了不少生意, 不会不知道妄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难如登天。   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怀抱一丝侥幸,勇敢的直面高强。   她会这么做, 未尝不是希望高强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听她一劝,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然而很遗憾,她高估了高强的人性和良知……   这些话晏骄都没跟王顺说,但他亦是个聪明人,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就抬手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他下手很重,打完立刻肿的老高,然后眼眶里就慢慢蓄了泪。   “她从小就护着我,到死也护着我……”   “我总是口口声声的说等以后有出息了,要好好孝敬她,给她买衣裳、打首饰,建一所金光灿灿的大屋子,可到头来,我只是个说空话的蠢材。”   那么多那么多的承诺,他一样也没做到。   他垂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大团大团的水渍在衣服上晕开。   等以后,等以后……可姐姐已经没有以后了。   晏骄心生不忍,轻声道:“可有一样你做到了。”   所有人都忘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但你没有,现在,你终于找到她了。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王顺带着王美的骸骨回了家。   临行前,他还去山上拜祭一回,又请得道高僧来做了大法事。   十多年了,在过去四千多个日夜里,一生要强的王美就这么孤孤单单的被埋在漆黑的地下,慢慢忍受着虫蚁啃食撕咬,从尤带温热变得面目全非。期间可能有无数人从她身上经过,但却没有一个停下脚步聆听她的冤屈……   随着最后一声佛号消散在烟雨朦胧的天地间,王顺最后一次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小心抱起一个瓷坛,缓缓吐了口气:   “姐,跟我回家吧。”   晏骄他们没去送,可恍惚间,似乎也能听到城外山上传来的梵音,叫人的心情不自觉平静下来。   秋风起,秋叶黄,秋风秋雨愁煞人,待这场秋雨过后,天气便会迅速凉下来。   晏骄推开窗子,隔着雨幕静静看着外面经不住雨水敲打翩然落下的树叶,下意识抱了抱已经换上重缎衣裳的胳膊。   唉,夏天果然已经正式过去了。   院门处人影一闪,一身薄荷绿的阿苗已经擎着油纸伞跑进来,进门之后先将雨伞交给小金,又用干手巾抹了抹身上湿气,这才兴冲冲将怀中护了一路的油纸包裹打开来给晏骄看。   “正巧才刚我去针线屋子里送需要缝补的衣裳,看见师父的秋衣做好了,也不必叫她们额外跑一趟,我就给带来了。”   小银端了一盏热茶进来,听了这话就道:“本想午后去的,谁知又劳烦阿苗姑娘。”   阿苗是晏骄的记名弟子,虽然平日里也爱跟她们闹腾,可身份地位到底不同,小金小银对她也十分敬重。   “顺手的事儿,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阿苗笑道,又对晏骄说,“师父看看可还行么?要是觉得哪里不好的话再让她们改改。”   晏骄本不是烦愁多思的性格,无奈刚经历了王美一案,又有连绵秋雨加持,她难免也被感染,只不过吟不出诗……   此刻见阿苗有意逗她开心,便顺势起身过来,“也好,拿来我瞧瞧。”   阿苗忙欢喜的抖开给她看,又叽叽喳喳道:“橘红色祥云暗纹的底子,上头绣了霜打枫叶,连着裙子是一套的。虽意境寂寥了些,可难得应景,又是红色的,倒也相得益彰呢。”   小金也欣喜道:“正是呢,秋日里本就没个景儿可看,衣裳颜色可不就得鲜亮些?”   “这料子倒是厚实又细腻。”   过来这几年,晏骄都不知道从多少人那里得了多少布,这会儿也实在记不清究竟是哪儿来的,只觉得触手细腻柔滑,又厚实细密,远不似寻常衣料可比,也有几分欢喜。   小银是管她衣裳首饰并料子等物的,闻言上前看了一回,笑道:“可不就是之前圣人赏的?到底是宫里贵人们用的,就是不一般。我记得还有类似几匹其他颜色和图案的,也该狠狠做几套了。”   晏骄笑眯眯看着三个小丫头七嘴八舌的说,只觉得空气都渐渐活泼热烈起来,方才那点儿烦愁乱绪哪儿还有影子?   见她只是含笑听,也不制止,三个丫头很有点儿得寸进尺,竟上了手:连拖带拽的叫她换了新衣裳,又配了新首饰。   正闹成一团,外头婆子传话说:“大人来了,还带了两只兔子。”   众人忙收了阵仗,小金小银又去收拾东西又倒茶,阿苗乖乖跑到门口迎人,脆生生道:“师公好。”   庞牧没架子,私底下也懒怠听什么官方称呼,故而阿苗这一声师公真是叫到他心里去了。   “乖,”浑身舒坦的庞牧哈哈大笑,随手掏了个银锞子丢给她,“拿去买糖吃。”   “哎,谢谢师公!”阿苗笑嘻嘻接了,一溜烟儿跑了。   “你惯坏她了,”晏骄嗔怪道,“那锞子我是知道的,少说一两半,多少百姓一个月都赚不来呢。”   “偶然为之,不算什么,”庞牧笑道,“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说着,便提起手中笼子,里头果然一对毛茸茸白球,蠕动的三瓣嘴上头两颗红宝石似的眼睛,说不出的精致。   小金便道:“这可真好,秋日苦短,正好”   正好姑娘养着解闷儿。   她还没说完,就听庞牧大咧咧道:“早起去雅音那头顺路看见的,这样肥,正好你炖着吃。”   小金:“……行吧。”   晏骄伸手进去捏了捏兔子皮肉,满脸欣喜的点头,“你怎么知我正想弄个麻辣兔丁来吃?这雨下了一夜了,整个屋子都潮了,人也不自在,正好做些重口的发发汗。”   那两只兔子猛地抖了抖。   庞牧就得意的下巴都扬起来了,满脸写着“我是谁?果然还是我最了解你!”   晏骄把兔子交给新来的厨娘,特意交代皮子留出来,回头叫人硝了,做个皮领子正好。   小金和小银眼巴巴目送兔子离去。   庞牧和晏骄在炕桌边对坐吃茶,见她换了新衣裳便点头称赞,“这个好,瞧着颜色就暖融融的,衬的你气色也好。还有料子没?不够就找娘要去,做上它十身八身替换着穿。”   晏骄失笑,“偏又来瞎指挥,这事儿你就甭管了。对了,下着雨呢,你巴巴儿过来什么事儿?”   “哦,你不问我都差点儿忘了,过几天我跟雅音预备将军营和衙门里头的人都拉出去练练,你也别在屋子里憋着发霉,也去看看,权当散心了。”庞牧拿了桌上酥皮绿豆饼吃,边吃边点头,有点惊喜道,“这个滋味儿清甜不腻人,比那些桂花啥玩意儿的强多了,还有么?等会儿我带些去书房吃。”   他饭量大,体力脑力劳动又多,往往下半晌就开始饿,又不好正经八百的吃饭,时常需要填补些点心糕饼的。   “那个里头的绿豆是一点点儿挑出来的,自然不错。你再尝尝看这个,”晏骄推了另一盘过去,“这个肥瘦相间酱肉的,肥而不腻,又是咸口,更抗饿。”   庞牧尝了一口,果然好,“哈哈哈,我还是更爱吃肉。”   两人在这边说笑吃喝,小金和小银两个丫头就在外间炕上做些贴身细小针线,听候差遣,见里头气氛融洽,也跟着心生欢喜。   “以前我觉得书生温柔体贴,可如今看来,像大人这样的习武之人未必不好,”小金低声道。   “可不是么,”小银抬头往里看了一眼,将针往头皮上蹭了蹭,也道,“我之前还听说呢,负心最是读书人,那些人只是满嘴油腔滑调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扶,一辈子考不上的多着呢,成亲后反倒要伺候他……”   “就是,”小金点头附和道,说完却又急忙忙补充道,“不过我觉得廖先生、任先生他们都挺好的。”   “还有之前的卫状元,嘻嘻。”小银也道,说着不自觉羞红了脸儿。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不好意思中透着兴奋和向往,“都好好看哝……”   少女怀春总是情,两个小丫头也到了这个年纪,难免在意。   “呦,给我逮住了不是?”正说着呢,庞牧突然就从里间出来了,豪爽大笑道,“这是想嫁人了,回头我亲自给你们物色。”   小金和小银吓得嗷的叫出来,待听到后头,吓白了的小脸儿却又刷的通红,纷纷捂着脸跑出去了。   剩下晏骄和庞牧就在后头大笑不止。   三天后,秋雨停,秋风歇,正是蓝天白云秋高气爽好时候,庞牧和图磬果然将辖下一众军士、衙役都打散了,重新编成几队进行拉练,恰如后世军演。   此举一来可防止军士懈怠,二来增强各处磨合,三来也可震慑一众宵小,实在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事情。   因秋日干燥,而峻宁府周围河流不丰,一旦城中起火,救援起来便是个难题。故而庞牧还特意加了诸如救火之类的内容,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到了第二日,打头一个项目便是齐远主管的守护衙门安全,主要考验的就是衙门内外众人的警觉性和应变能力,为此他还特意挑了几个机敏的下属扮成各种身份的歹徒和中途闯入的刺客。   双方都是专业的,从头到尾都是真刀真枪的干,你来我往十分紧张刺激,看得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影响战局。   晏骄还是头一回零距离观看演习,跟众百姓们一样如痴如醉,巴掌都拍红了。   待到告一段落时,齐远威风凛凛的过来禀报,“……无一漏网!”   谁知稍后清点人数时,下头的人却有些懵:确实无一漏网,不过,这咋凭空多了一个?   齐远一听也愣了,“名册呢?给我看看。”   下面麻利儿的递了册子。   因都是跟着自己的人,齐远俱都识得,略一核对,也瞪了眼,“他娘的,还真多了一个,你们谁认识他?”   见他指着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男人,众人也都伸长了脖子去看,然后纷纷摇头。   “你认识吗?”   “我没见过啊,你呢?”   “别看我,我哪儿认识啊!”   齐远一拍脑门儿,“他娘的,别是误打误撞真抓了个奸细吧?”   他才一说完,那中年人便瞪圆了眼睛,拼命摇头,堵着的嘴里嗷嗷呜呜的喊些什么,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叫他说。”齐远示意手下将那人的堵嘴布揪出来。   那人嘴巴刚得了自由,一张胖脸上便涕泪俱下,泣不成声的喊道:“大人,大人冤枉啊,草民是来报案的,真不是奸细啊!”   他也是倒霉,本事着急上火赶来报案的,谁知衙门口的鼓槌还没摸着边儿的,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几个人给按倒了。偏那些人十分如狼似虎,他还没来得及解释的,就被堵了嘴捆起来丢到一边,一直等到这会儿才得了说话机会。   众人齐刷刷直起腰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刷的看向齐远。   齐远一愣,骂道:“看屁啊,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有个属下胆子大,就小声嘟囔道:“您说不管是谁都抓起来的。”   齐远一噎,抬手往他脑袋上糊了一巴掌,“这不废话么!告示都提前贴出去了的,特殊演练时期,哪个不长眼的敢冒冒失失上前?”   也就是如今打完仗了,又是在中原腹地,不然再往回倒退几年,在那西北边关,哪里容得此人辩解?便是有一点儿嫌疑,先打赏三十军棍丢到大牢里大刑伺候吧。   说完又瞪那中年人,“你最好拿出点儿实打实的证据,不然当心爷爷一双拳头不认人!”   齐远这头正闹腾呢,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却也求告到庞牧跟前,一见了就跪下哭诉道:   “大人,外子清早就出门报案了,可如今半日过去,连个信儿也没得。才刚民妇惶恐担忧,出来询问,却意外得知今日无人报案,也不知外子哪里去了。” 第130章   老实说, 庞牧本人就性情豪爽,不拘小节, 从战场退下来几年至今为止接触最多的女子, 譬如亲娘、媳妇儿, 甚至是弟妹白宁等,俱都是行事不输男儿的洒脱女子, 实在不大会跟堂下跪着的这种动辄啼哭的柔弱女子打交道。   他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好不容易听完了, 这才给了下头方兴一个眼神。   捕头方兴立即心领神会的对那妇人道:“这位夫人,这几日城内正忙于演练,提前五日就贴出告示去了,非伤害人命等大案皆延迟受理。更何况我们也确实没接到人报案。不知你家想报何案, 是否紧急?”   那妇人只是个寻常妇道人家, 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日能上堂来已是鼓足了勇气,哪里还答得出?此刻连惊带羞, 已然满面涨红,闻言又噼里啪啦掉了两串儿泪珠子下来,先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回。   庞牧忍不住抓了抓头皮, 很不安的挪了挪屁股,心道你男人都找不着了还哭个啥啊, 麻溜儿的把事情原委说明白不好吗?   一个女苦主捂着脸哭,一群大男人便都束手无策,还是同样听不下去的晏骄亲自下场, 先将那妇人带去里间安抚一回,然后才循序渐进的问过。   外头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心道如此看来,这衙门里头有个女人似乎也不算什么坏事……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晏骄不负众望的出来道:“她说公爹被骗昏厥,男人一大早就来报案了,她在家看顾汤药,左等右等也没个消息,打发出来的人也寻不见,心下不安,便亲自找来了。”   那妇人瞧着也约莫四十岁出头年纪,公爹差不多就得六十岁,这个年龄的老人怒气攻心昏厥并非小事,庞牧便也端正起来,又问来人身份。   “她说娘家姓赵,男人是城北有缘香酒楼的掌柜,”晏骄无奈道,“我本想细细问过,可她平日也不大往外头来,俨然失了方寸。且此时公公倒了,男人又下落不明,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已是乱了,前言不搭后语,只顾啼哭,短时间内未必问的出。”   众人绝倒。   这原告什么都不说,他们即便想查案也有心无力啊。   “有缘香属下倒是知道,”就听杜奎主动出声道,“兴起来的年岁虽不多,但掌柜为人厚道仗义,菜色也多且新,又时常更换,买卖很是不错。若属下没记错,那掌柜姓燕名清,今年四十四岁了。”   “燕青?”晏骄本能的跟了句,与此同时,脑海中已经疯狂涌动起一个“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腰细膀阔”的出众美男形象。   这峻宁府怎么个情况?前有冲宵楼,后有燕青,正经挺江湖啊。   杜奎先是一愣,旋即隐约猜到晏骄的意思,忙解释道:“可是与晏大人的故人重名了么?他正是燕子的燕,清水的清。”   哦,晏骄的兴致顿时熄了三分,不过心底还是隐隐有些期待。   话说自从任泽之后,她就没怎么见过新鲜的美人了,唉,人生的乐趣都少了几分。   众人正在商议下一步对策时,就见齐远大步流星带人进来,“大人,属下抓了一个形迹可疑的,还请大人发落。”   刚说起来那群下属还感慨呢,说难怪演练的时候觉得这人反应非常自然,简直跟真的似的,还唏嘘自家大人办事太靠谱了,也不知从哪儿找的表演人才……   他话音未落,刚从里间出来的赵氏就发出一声惊呼,泪水涟涟的扑了过去。   “相公,相公是你吗?怎弄的这般模样?”   相公?   众人齐刷刷循着她跑过去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个发髻蓬乱、衣衫不整,灰头土脸、满面油汗的中年胖子。   杜奎也道:“燕掌柜!”   燕掌柜,燕清?!晏骄心中余下的七分侥幸瞬间崩塌,轰然间碎成渣渣,拼都拼不起来。   “……哦。”   果然此燕清非彼燕青,若那燕青是小乙哥,来人瞧着体型怎么也得是……大乙哥!   那边刚分开半天的夫妻相认竟也有点感人,晏骄面无表情的观察片刻,突然发现那燕清竟然就是中秋之夜,她跟庞牧无意中在桥上遇见的那追爹的中年男子。   前因后果瞬间在脑海中串联成片,晏骄下意识扭头看了庞牧一眼,发现对方也正看过来,眼中亦是了然。   如此说来……她干咳一声打断赵氏和燕清的腻歪,大声道:“才刚赵氏说公爹被骗昏厥,燕清,可是你父亲买了假古董?还被诓骗了巨额钱财?”   当日通过燕清父子的争执可知家中不缺银钱,而且过去一段时间内老爷子也实在没少被人坑骗,那燕清浑不在意,可见爷俩都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三五百两未必放在心上。可如今却急匆匆来报官,不用猜也知必然是他们无法承受的巨大数额。   那夫妻二人一惊,异口同声道:“大人竟也知道了?”   当日晏骄和庞牧都带着节日面具,更未主动表明身份,故而燕清并没认出他们来。   晏骄看了庞牧一眼,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她便重新将视线投回燕清身上,“如今大人就在眼前,说罢。”   光看他这满身狼狈也知过去的一上午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还是省点时间别问了。   燕清连连点头,先叫自家娘子站在一边,然后抓着袖子飞快的将脸胡乱擦干净,再抬手掰了掰散掉的发髻,这才郑重跪了下去。   “草民燕清,明知今日是城中演练,原不该来。可,可事发突然,草民也是情非得已,还望大人赎罪。”   老爹生生给人气厥过去,他又羞又气又怒又怕,况且做买卖的人才更清楚,但凡涉及银钱的案子都是越早报越好,不然等个一年半载,银子都被霍霍干净了,即便抓住罪魁祸首又有什么用?   “行了,这些以后再说,”庞牧听了半天女人哭,总算等到正主,也不跟他扯题外话,“你且将事情首尾细细说来。”   “是。”燕清磕了个头,略喘了两口气,待呼吸平复后,这才娓娓道来。   他是开酒楼的,每日都忙的了不得,陪伴家人的时间有限,直到三个月前才意外得知老爹年前认识了几个玩古董的。   本来这也没什么,他拼了命的挣钱,不就是给家人花的么?再说了,古玩又是桩极其风雅的爱好,老父亲辛苦一辈子,中年丧偶,辛苦将自己拉扯大,只要他老人家能高兴,倾家荡产又如何!   这么想着,一开始燕清非但没反对,反而还主动增加了给父亲的零花,鼓励他出去与老伙伴们交际取乐,只偶尔过问几句。   可渐渐地,他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老头子从一开始的半信半疑,迅速转变为如今的深信不疑,甚至有点儿魔怔了,逢人就说有位高人十分了不得,简直无作不知无所不能,尤其擅长捡漏,就也跟着疯狂乱买。   做生意的人一般都比较谨慎,燕清私底下还派人偷偷打听那位号“如意先生”的高人,发现他大约是去年年初就到了峻宁府城外,就地结庐而居,生活十分清贫,整日要么与人吟诗作对,要么高谈阔论说些风雅之事,引了不少读书人前往讨教。   如意先生也确实如燕老爹所言,对古玩一道颇有见地,来了这一年多不到两年时间内,就已经成功为自己、帮别人搜集到七、八件货真价实的古玩,其中一位据说一转手就赚了一千多两,直接带着一家老小荣归故里……   反正怎么看吧,这都是一个超然物外乐于助人的隐者居士,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即便如此,燕清还是觉得父亲如今对古玩的狂热有点不对劲,便尝试着劝了几回。谁知素来忠厚温和的父亲却好似魔怔了一般,非但不听,反而基本上每次都跟他吵起来。中秋之夜更是当场掀了桌子,团圆饭也不吃就冲到大街上,引得他追了大半夜。   因前些日子燕清承办了几位财主的寿宴,忙的不可开交,一时间分身乏术,难免放松了对父亲的约束,直到昨天晚上才发现情况有些紧急。   说到这里,燕清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胖脸上热汗滚滚而下,“草民昨天晚饭时就见父亲坐立不安,饭也没吃几口,还以为他身体抱恙,特意请了大夫。因草民连着三天没怎么合眼,实在是累得狠了,听大夫和父亲都说无碍,竟也没有细问,径直去睡了。”   “结果今天早上才刚起床就有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说老太爷城门刚开就打发人出去了,刚才也不知听了什么回信儿,竟两眼一翻就撅了过去!”   “草民吓得了不得,忙请了大夫,大夫说是一时承受不住打击所致,又施了针、灌了药,好不容易把人弄醒了,草民这才从父亲口中得知,他竟于半月前偷偷托付给那位如意先生三千五百两银子,去买什么转手就能换三万两银子的九龙鼎!两人原先约好了十天后交易,可如今半个月过去了,如意先生一拖再拖,而父亲觉得他从未失信于人……他今天到底等不及,便打发小厮去草芦看情况,哪里想到早已人去屋空,哪儿还能找到什么如意不如意先生!”   听完这一通话之后,晏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槽多无口。   廖无言更是冷笑出声,“九龙鼎?你们好大的胆子啊,这样匪夷所思的谎言竟也敢信!怎么不去买个传国玉玺!”   九龙自古以来只有帝王可用,便是其他皇亲贵胄都要依次递减,可燕老爹竟鬼迷心窍的相信了如此拙劣的谎言,巴巴儿送了银子,叫人说什么好。   众所周知,廖无言是个斯文人,一般不发火,除非忍不住。   燕清夫妇见那位谪仙似的大人都动了怒,越发羞愧,可事到如今也不敢辩驳什么,只是跪在地上磕头。   庞牧无奈道:“事已至此,或悔或臊皆已无用,赵氏先家去照顾老幼,燕掌柜留下,将一应细节俱都细细说来,立个案。杜奎,你亲自送赵氏家去,顺便看看老爷子情况,若是得用,便也着人抬了来问话。”   众人俱都领命而去。   赵氏叩头道谢,又跟夫君道别,逃也似的走了。   下头齐远挠了挠头,凑上来问:“大人,那咱们是查案啊还是继续演练?”   庞牧道:“既查案,也要演练,对外先不要声张。”   齐远抱了抱拳,才要转身离去,却又被庞牧叫住。   “大人?”   庞牧嗯了声,“今天的事情你处理得不错,去吧。”   即便离了战场也不该放松警惕,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虚而入?这世上并非每件事都能从头再来,他们赌不起任何一点“万一”。 第131章   燕老爹虽一时晕厥, 但平时保养得宜,身体十分康健, 扎了针、吃了药后症状大大缓解, 听闻知府大人要亲自问话, 二话不说就叫人抬着过来。   距离上次桥上偶遇才不过半月时间,可燕老爹却已经憔悴的狠了, 乍一看犹如老了六七岁,可见遭受打击之大。   念他年老体弱, 又才遭了劫难,两条老腿还有些发颤,庞牧特许他坐着回话。   燕老爹推辞一回,颤巍巍道了谢, 才要开口又觉一股火气攻心, 忙取出大夫开的丸药,压了一枚在舌下,这才慢慢将气息喘匀了。   “此事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燕老爹双手撑膝叹道,“犬子忙于生意,三个孙辈成家的成家, 上学的上学,草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也实在插不上话,左右在家也没个念想,倒是也学旁人一般遛鸟, 渐渐认识了一些人,日子倒也有滋味。”   晏骄生怕他撑不住,忙插空笑道:“这岂不是您老的福气?儿子这样能干,儿媳又孝顺。”   说的燕老爹果然面色红润,脸上带喜,先朝晏骄作揖,“承您吉言,不过倒不是草民王婆卖瓜,我这个儿子、儿媳实在是顶能干又和顺,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们不是,先捧到跟前紧着我这个黄土埋半截的人霍霍。”   燕清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孝顺老子天经地义,实在当不得夸。爹,您莫要多说话,倒是讲正事要紧。”   庞牧笑了笑。   燕老爹也跟着笑,又道:“约莫是去年霜月里,草民偶然间随人做了一个局,赏些花鸟虫鱼,意外见到了那位如意先生。那人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面皮白净,举止端方,又能出口成章,众人都爱找他说话。”   世人最重读书,如今冷不丁来了个文人墨客,偏对他们这些目不识丁的商贾、平民没有半分轻视,众人难免心生亲近之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燕老爹手头阔绰,往来的也都有老富豪,众人你来我往,隔三差五就相互设宴、摆局,又常请些风雅人来,渐渐地,同那如意先生也就熟络起来。   得知如意先生住在城郊草芦,众人十分不忍,还有人主动想送一座大宅院,可对方都一一回绝,连赠礼都不肯收的。   见此情形,众人越发钦佩他的风骨,且听他言之有物,便时时奉为上宾。   说到这里,燕老爹又重重往腿上拍了两把,愤愤道:“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草民鬼迷心窍,这哪里是什么高人,干脆就是放长线钓大鱼哩!”   庞牧问道:“那古玩一事,是你们先起的头,还是如意先生有意引导?”   “说来惭愧,”燕老爹赧然道,“原是草民有个老友,性格张扬,最爱炫耀,不过人倒是不坏……那日他桃花宴上,他带了一对旧瓷瓶,说是偶然间得到的,特地拿来给老伙计们开眼,谁知如意先生看了几眼便说是赝品。稍后我们又额外找人验过,还真就是假货。”   “从那之后,如意先生一战成名,便时常有人拿着些古玩之类过来询问,他也从不藏私。”   “那不挺好的吗?”晏骄不解道。这么看来,难不成如意先生还是受了他们的启发?   不对,等等,那瓷瓶是哪儿来的?果真是偶然吗?   “是啊,原本是挺好的,”燕老爹愁眉苦脸道,“可有一日我们却亲眼见了,有人拿了重礼来谢,说是得如意先生指点捡漏,原本是一乡间老妪用来腌咸菜的破瓷坛子,可谁成想竟是个宝贝,转手就那八两换了八百两!”   晏骄和庞牧等人对视一眼,嗯,来托了。   燕老爹见他们面色微妙,禁不住老脸通红,忙辩解道:“大人,诸位大人呐,草民原本真没打算下水啊,您想,我如今衣食无忧,也没几年好活头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奈何,奈何”   他奈何了老半天,都说不出下文,晏骄叹道:“奈何架不住有人在你耳边聒噪,翻来覆去的怂恿,是也不是?”   燕老爹颓然垂了脑袋,“是。”   世人哪里有不爱钱的呢?恰如燕老爹所言,他本意向不大,可等亲眼看着周围的人竟真的不费吹灰之力就翻着番的娄了钱家去,便是个神仙也要生出下凡的心了。   燕清就道:“爹啊,我跟您说了多少回了,凡事有我呢,您老”   燕老爹讪讪的,却又忍不住解释说:“我这不是看你累么,忙起来妻儿都顾不上看一回,多少次熬得脸都白了。我就琢磨着,琢磨着若是能用这把老骨头再替你赚一些,兴许你就能多在家里待些时候……”   事到如今,他哪里不知道儿子是为了自己好?可谁成想非但没能成功替儿子分忧解难,反而又折腾出烂摊子,还损失银钱。   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窝囊,老眼中就哆哆嗦嗦掉下浊泪来。   见此情景,方才还出言责怪的燕清也慌了神,忙弯下腰去,直接用自己昂贵的锦袍替老父亲拭泪,又笨嘴拙舌的劝道:“哎呀爹,我也不是怪您,这不是心疼您伤了身子么!不过银子罢了,如今咱们还有些家底,我又正值壮年,再赚也就是了。莫要哭了。”   他不劝还好,一劝,老头儿越发委屈,索性缩成一团,捂着脸呜呜大哭起来,又骂自己是个老糊涂蛋。   “呜呜,是我脂油蒙了心!三千五百两,足足三千五百两啊,再加上前头几百两,四千两!多少人家几辈子都挣不来的,就给我这蠢货一口气霍霍了!”   “哪怕就是丢到水里呢,好歹还能听个响儿,可如今,如今……”   这些都是他儿子没日没夜熬出来的啊,累的狗一样,巴巴儿送上来孝敬,可竟转头就叫他孝敬到骗子钱袋子里去了!   自打窥探出端倪一来,燕老爹一直提心吊胆的,如今事发,虽然现实残酷,可好歹也将这一腔憋屈怨气发泄出来,瞧着精神反倒好些了。   爷俩推心置腹的说了一通话,去跟画师做了如意先生和几个可疑分子的画像,谢过庞牧和晏骄等人,相互搀扶着家去了。   晏骄和庞牧目送他们离去,虽头上又压了个案子,可却觉得欣慰。   遇到这种事情,最怕亲人反目,相互责怪,燕清父子损失大笔钱财,可竟知道相互体谅,顺势解开心结,也算因祸得福。且根基尤在,日后总能东山再起。   送走燕清父子之后,两人当即召集人马重新开了个会。   晏骄在翻转石板上写了手头汇聚的线索,才一收笔,下面就有人问:   “大人,何谓庞氏骗局?难不成您已知晓那如意先生姓庞了?”   话音未落,竟有人朝庞牧看去:嗯,庞氏……   晏骄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顺手就把后世对这类案件的统称写上去了,忙顺手擦掉,又干笑着解释:   “不是不是,哈哈哈,是我老家那边曾有过一个典型案例,罪犯也是这样放长线钓大鱼循序渐进的,因当时轰动非常,那人,呃,那人姓庞,所以后世习惯以此代指。”   庞氏骗局的庞氏自然是音译的,可这会儿解释起来过于麻烦,晏骄见庞牧一脸无语,当即决定转移话题:“其实总结起来,方法很简单,甚至可以说粗糙,但往往最简单的法子也是最实用的:先以小利诱之,世人见果然能有实打实的收益,戒心消去,自然又会有意无意的拉拢更多的人入伙,无形中就成了帮凶。”   好逸恶劳乃人之本性,谁都想不劳而获,单看诱惑够不够大……待到最后,后来的受害者被前期受害者洗脑,毫无戒心,这个骗局便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待到雪化那日,对有份参与的受害人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庞氏知府了然接道:“待到时机成熟,那骗子团伙便引诱受害人加大投注,然后悄然消失。”   晏骄点头,“正是这般。”   眼下他们首先要做的有这么几条:   第一,查清那位如意先生的来路;第二,统计其他受害者情况。   第三么,庞牧立刻签了条子,交给方兴,“你立刻去贼窝瞧瞧,务必翻个底朝天,再查查与那如意先生有往来的,或许还有同党未逃也说不定。一定要尽快查清他的底细。”   “是!”方兴领命而去。   庞牧又叫了杜奎上前,将才刚燕老爹交代的人员名册递给他,“按图索骥,挨家问过,看是否还有其他上当的,仔细记录他们的情况。若有可疑的,留下眼线、即刻来报。” 第132章   其他受害人暂且不论, 单是燕老爹就被骗去三千五百两白银,可谓大案。   据燕老爹交代, 那三千五百两白银是三张一千两和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这家人并不大看重银钱, 竟也没有在意票号,还是问了家中账房, 才勉强记起来其中两张。   “如此大面额的银票,非大城钱庄不能兑换, ”庞牧吩咐道,“可派人快马赶至诸省府州城,张贴通缉画像之余,也去钱庄打个招呼。若有来兑换此票号者, 即可报案。”   在这之前, 晏骄从未过分留意过银票,此时也回屋抽了一张来看,就见上头写着甲乙丙丁天干地支等一串文字, 这就是票号了。   “大禄朝有几家钱庄?”在现代社会,各大银行层出不穷,大禄朝似乎少得多。   果然就听庞牧道:“如今有信誉的只有三家, 四通、银瑞、金光。这三家的分号遍布全国,又根据地域各有不同, 其中四通发迹于北地,因占据国都地利之便,势头最猛, 一直到长江以南。而银瑞发迹于东南,金光起于西南,并分南方天下。”   但不论是那一家,其实都有朝廷的干股,以此来保证权威性,并增强承受风险的能力。   晏骄听得连连点头,又举起手中银票往空中看去,啧啧称奇。   这时候固然没有什么高科技,但人类无穷的智慧和想象力却得到的最大程度的发挥,就是她手中薄薄的纸片,中间竟也有了暗花。   “看什么呢?”见她这样认真,庞牧失笑道,“难不成你还想学着做这个?据说这纸张是特制的,乃是三张合成一张,几个会这种手艺的匠人皆为朝廷所有。”   说的晏骄也笑了,又推了他一把,“去。”   活的好好的,谁瞎琢磨什么造□□啊。   如意先生一案牵连广、数额大,估计有的熬了。   两人公事私事夹杂着说,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里。   小厨房送了饭菜过来,因有个新来的点心师傅,还特意介绍了菜色:   “早上刚摘下来的大南瓜蒸的好发糕,里头加了雪白猪板油,滑腻腻油润润,最是蓬松柔软不过。听闻姑娘爱吃枣泥,发糕里就塞了蜂蜜炒过的,甜而不腻,最养人。”   “莲藕也是才从塘里摸的,那渔夫集上卖时还带着湿漉漉淤泥,里头银丝雪白,做了一道醋溜藕片,一个藕丁狮子头,姑娘且尝尝滋味儿如何。”   晏骄挨个尝了,果然滋味醇厚,当即点了头,叫小金抓了几十个钱打赏,又分派道:“这枣泥南瓜发糕很不错,若有多的,给老夫人、董夫人等人屋里都送一块去。”   之前她和庞牧还没正式定亲的时候,老太太恨不得一天三顿把两个小的叫到跟前吃饭,就差上手按头了。现如今大婚在即,老太太没什么可担心的,也知道在长辈面前必然放不开,便不叫他们过去,只偶尔想了才瞧一眼。   厨娘答应着去了,手里攥着一小串钱,越发喜得眉开眼笑。   都说这位晏捕头为人爽朗厚道,如今一看,果然不错,能得了这个活计,可算是她走了大运。   “哎等等,”厨娘都出了门了,又听晏骄隔着窗子道,“图大人府上也送一碟,千万别忘了。再问问白夫人最近可有什么特别的想吃的没有,回来说给我听。”   最近白宁的胃口突然诡异起来,冷不丁就冒出个奇奇怪怪的念头,想些平时根本不会吃的东西。   就好比前天晚上,据说是快到凌晨了,睡梦中的白宁突然饿醒,抓着图磬说要吃剩菜。   图磬直接懵在被窝里:“……”   大少爷长了这么大,只有在边关跟着挨饿的时候,还真就没吃过剩菜!   “你吃过剩菜吗?”图磬哭笑不得的替白宁掖了掖被角,“小厨房里有不断火热着的粥、点心和肉饼,我叫人给你每样都端些来?”   然而事实证明,试图跟怀孕时期的准妈妈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前一刻还好好地白宁刷的红了眼眶,两大包眼泪转啊转的,抓着他的胳膊就开始委屈,“成亲之前你说的挺好,可现在连口剩菜都不肯给我吃了!”   图磬:“……”   又不是灾荒年间,咱吃好的不成吗?   眼见着媳妇儿就要为了一口不知怎么琢磨出来的剩菜掉泪,图大人也只好软声安抚一回,又硬着头皮去了小厨房,冷着脸艰难开口道:“夫人要吃剩菜。”   众仆人:“……”   图磬痛苦的抓了抓头发,打发众人现场炒菜,想了下,只挑了一点儿放到个大盘子里去,又扭头问:“像吗?”   他是正统世家出身,性格远不似庞牧和齐远等人那般随和,平日多是面无表情,这会儿却大半夜披着衣裳在厨房里折腾,一干下人都是既好笑又心疼,只憋着不敢露出来。   听他出声询问,众仆人都凑上来看,面面相觑之后,有人大着胆子道:“汁水多些才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纷纷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   菜吃到最后,剩下的不都是汤了吗?   图磬如法炮制,到底觉得不大像,又拧着眉头用筷子拨弄几下,看着乱糟糟的。   嗯,太难看了,估计狗看了都没胃口,实在太剩了。   然而图大人十足的信心片刻后就被打碎成渣渣,原因是白夫人拧着眉头指着里头青翠硬挺的菜叶道:“你这一看就是新鲜的。”   图磬:“……”   太难了,伺候孕妇真的太难了。   两个人折腾了大半宿,最后还是一个家里穷的小厮支了招儿,让厨子把那菜多回两次锅,果然蔫哒哒的。   然后白夫人满意了,就着一盘子赶工的“剩菜”吃了大半碗小米粥,心满意足的躺了回去,没多久就响起细微的甜美的鼾声。   图磬终于松了口气,盯着媳妇儿剩下的两片菜叶子看了半天,一双手张开又合上,最后到底是夹了一片放入口中。   “……呸!”   这都什么见鬼的味道啊。   得偿所愿的白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图磬却再也没了睡意,硬生生熬到天亮,得了眼下两团乌青和满眼血丝,被庞牧等人追着笑了好几天。   ——   如意先生诈骗案的前期调查持续了好几天,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草庐里半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剩,只差一把火烧了,方兴等人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至于人际关系,但凡跟如意先生有交集的,基本上都没逃脱被骗的命运。   旁的倒罢了,去统计其余受害者的杜奎一行人着实疲惫不堪。   过去的几天中,他们按照名册挨家走访,所到之处……惊闻噩耗的老头儿老太太们纷纷支撑不住倒地,如夏日被收割的麦浪一般连绵不断,简直就是一路踏着哭声和惊叫过来的。   知道的明白他们是在为民做主,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抄家呢!   到了后期,街上百姓看见他们就下意识屏气凝神,但凡要往那边走,那一带的人纷纷如临大敌,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最终弄完名册那一天,杜奎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轻松过,同时也深深感受到了林平的不易:我们就是正经办差的,怎么就成了霉运?   “名册上一共二十一户,年纪大者占多数,就卑职目前掌握的,一共有十五户承认被骗了钱财,其余六户不知道是真的侥幸逃脱,还是打肿脸充胖子,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死咬着不肯认的。”   “他们的遭遇大同小异,都是见了如意先生替身边的人真赚到钱之后才下水的,试了几回,都略有收益,因此深信不疑。前段时间如意先生突然私底下找到他们,说有十分珍贵稀有的古玩,现有者家中有急事,想脱手周转一二,只须一个买家,所以单独来找他们。”   如意先生对被骗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又以怕外人来争抢为由,不许他们走漏风声,所以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马上要捡大漏、赚大便宜的,于是心甘情愿的交了钱。   说来他也是“因材施教”,说辞和要求金额根据受害人特质和经济条件做了微调,听上去尤其可信。   庞牧嗤笑出声,“小聪明,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另外,”杜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满脸担忧的看向庞牧,“这还不是全部,其中好几位又知道不少这名册上没有的,有几位压根儿就不是峻宁府人士。而保不齐新发现的这一批还能再牵出来一批……如此下去,受害者少说也要上百。”   迄今为止,被骗钱数最多的就是燕老爹,其余的大多几百,还有两个过千两的,光着十五人加起来也有将近九千两。   如此巨额的钱财,按照律法,犯人一旦被捉便难逃一死。   他一边说,庞牧一边翻看着名册,就见那姓名后面跟着一个个数字说不出的扎眼。   “若不是出了这事儿,本官都不知道峻宁府百姓如此富裕!”   杜奎便道:“穷文富武,这话本也不只用在朝廷上的。峻宁府百姓大多习武,花费少,很早就能出去挣钱,而且好些人一辈子做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挣得自然多些。”   庞牧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可惜这些人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儿,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股脑儿进了别人的腰包。   “不能松懈,继续查,”庞牧道,“另外,着重跟周边几个省府州县沟通一下,看那边的百姓是否知道自己被骗了,有没有人报案,若是有,看看咱们能不能跟他们把线索交换。”   “还有,去查查那些传说中那些曾经出现过,没有被骗却反而因此发财的。”   杜奎闻弦知意,“大人的意思是,那些有可能是托?”   庞牧点头,“想得到一笔大的,无论如何也得付出点什么,至少要让人这么相信。而对骗子而言,自然是能省则省,托这种万金油必然少不了。”   这种案件又不同于人命官司,除了银票之外,现在他们手头根本没有什么有效的物证和线索可以追踪。但是那银票轻轻巧巧一张,罪犯很有可能为谨慎起见,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动,他们想查也没处查去。   在这种情况下,若果然能挖出两个托来,那才是真正的打开了突破口。   杜奎跟着点头,不过还是有些不确定,“可卑职之前得知,那几个有名有姓,真赚到钱的都是本地人,与燕老爹等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假如他们真是托的话,那也太丧心病狂了! 第133章   须知燕老爹本是遛鸟的, 开始并无意掺和古玩买卖,如今出了纰漏, 那么当初那个劝他下场的人就显得十分可疑。   众人商议一回, 决定由晏骄亲自带着人去燕老爹家中询问。   晏骄去时, 燕清照例在酒楼忙活。如今家中平白折了几千银子,他干起活来就更拼命了。   见是官府来人, 管家不敢怠慢,亲自带他们进了大堂, 燕老爹早已闻讯迎出来。   众人寒暄着落了座,晏骄就发现燕老爹茶杯边竟有一本倒扣着的《三字经》,心道这人心态正经不错啊。   她没说什么,反倒是燕老爹自己不大好意思, 叫人上茶后主动解释说:“我那长孙媳妇才刚查出有孕, 我琢磨着也念几本书,不然日后帮忙看孩子都看不到好处。”   燕清共有两人一女,最大的两年前就成亲了, 最小的今年才七岁。   晏骄不着痕迹的打量下屋内环境,笑道:“挺好的。”   燕家的陈设是那种典型的富贵商人风格,张扬、华丽, 一看就名贵的东西不少,但摆放起来简直随心所欲, 就连从里到外几副对联也都是非常直白的:喜接四面客,笑迎八方财之类。   若是廖无言看了,白眼肯定能翻到天上去。   穿着铜钱纹酱色锦袍的燕老爹就叹了口气, 苦笑道:“虽说家里人都不怪,可我这心里啊,到底不是个滋味儿,总忍不住去想,如今学着念书识字,倒是顾不上了。对了,不知诸位大人今日来是?”   晏骄忙说明来意。   谁知燕老爹一听就跳起来了,连连摆手,“不能,不可能,他我是知道的,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不能够不能够。”   晏骄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耐着性子解释说:“谁也不想的,但古往今来像这类案件中,熟人作案的可能性确实比较大。现在案子还在调查阶段,每个人都有嫌疑,您也不必太往心里去。若果然不是您口中这位熟人,我们也绝不会冤枉的,最后不还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林平也道:“就是,我们大人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儿多着呢。既然您对他这样有信心,想来也没什么的,这就更不必怕了。”   燕老爹看了他一眼,目光不算和善,额角的青筋都鼓起来了,看样子要不是念在他这身官皮,只怕就要说出不好听的来了。   两人轮流劝了好久,奈何刚还态度良好的燕老爹竟活似河蚌精转世,始终闭口不言,最后直接端起茶杯来,“实在对不住,草民吃了那一吓,有些事情记不大清了,且容草民想想,若有眉目,必然上报。”   他都这样了,又是受害者,晏骄也不可能拿对付犯人那一套,来个严刑逼供什么的,只好打道回府。   出了大堂,林平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燕老爹一眼,就见他坐在幽深的屋子里,看不清表情,只脊背似乎都佝偻了。   “大人,咱们真就这么空手而回啊?”林平郁闷道。   “不然还能怎么样?”晏骄叹了口气,想了下,一咬牙,“走,去找燕清!”   若说来之前只有两分把握,可方才见了燕老爹的反应之后,她心中的怀疑就要破五分了。   两人才刚出了二门,就见赵氏扶着个小丫头从月亮门里出来,管家忙行礼,叫了声少夫人。   赵氏冲他点点头,“难得晏大人亲自过来,当日又那样帮我,你且去吧,我亲自送送。”   管家不疑有他,又朝晏骄等人行了一礼,倒退着去了。   当日赵氏慌乱无助的情形犹在眼前,晏骄生怕要再当什么人生导师,才要说不必了,却见对方飞快的冲自己使了个眼神。   她心头微动,话到嘴边就成了,“有劳夫人。”   林平和另外一名衙役默契的落到后头几步远,帮忙放风。   待几人走到外头花园时,赵氏见四下无人,突然打发小丫头回去拿手帕子,压低声音对晏骄道:“晏大人,其实民妇心中一直怀疑一个人。”   晏骄一愣,忙道:“谁?”   大概赵氏也是生平头一次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一颗心砰砰乱跳,声音都发颤了。   “那人叫刘福业,是民妇公公的多年老友,城南的刘家皮货就是他的产业,当时就是他怂恿公爹摆弄古玩的。”   晏骄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又问:“还有其他可疑之处吗?”   虽然他们也在怀疑,但仅凭人家勾搭燕老爹发展新爱好这一点,不足以构成证据啊。   “有!”没想到赵氏还真就斩钉截铁的说了,“那刘福业的发妻死的早,如今娶的是第二房媳妇宋氏,年纪也比民妇大不了几岁,为人贪财又眼皮子浅,最爱炫耀。”   说到这里,她突然脸一红,对晏骄解释说:“民妇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似乎是怕说服力不够,赵氏又轻轻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外子待民妇甚好,吃穿用度从来不必民妇亲自开口……”   所以我绝对不是因为嫉妒而污蔑。   晏骄失笑,“我明白,你继续说就是。”   赵氏抬手摸了下热辣辣的脸,又小声道:“那宋氏素来挥霍无度,几乎每个月都要去挑最时兴的料子做新衣裳,找京里传过来的新图样打首饰,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大概从去年年中开始吧,也忘了是哪位太太先说起来的,好像那宋氏已经许久没在大家跟前耀武扬威了。我们就都在猜测,是不是,是不是那刘家的买卖出了什么纰漏,没钱了。”   这些话说起来似乎只是妇人们之间的议论,难登大雅之堂,但往往就是这些细节才最能说明问题。   照赵氏的说法,刘福业的老婆宋氏是个有钱就攒不住的主儿,恨不得寅吃卯粮,可这一年多来却一反常态起来。都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来也不大可能是宋氏突然决定勤俭持家,那么一定是背地里发生了什么事,迫使她不得不减少开销。   “或许是那刘福业另觅新欢,钱财到不到宋氏手里了?”晏骄问道。   赵氏摇头,“不瞒大人您说,其实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猜的,男人么,朝秦暮楚再寻常不过,可有个住在刘家隔壁的太太却说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见,偶尔两次去上香还见到那夫妻两个,瞧着私底下相处起来,不像是有事儿呢。”   明面上可以伪装,但私下的相处模式却难以隐藏。   女人们在这方面都有着堪比侦探的直觉和观察力,若这么多人都说不是,那么刘福业移情别恋的可能性真的就很小了。   见晏骄陷入沉思,赵氏又道:“当初民妇和外子也曾劝过公公,可公公对那刘福业深信不疑,而且那人好像真赚了钱来着,民妇是做儿媳妇的,也就不好再说了。”   燕清爷俩打没关系,毕竟是亲骨肉,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可她终究是外姓媳妇,许多事情做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晏骄点点头,“我明白了。”   既然刘福业和宋氏的相处模式没有异常,那么应该就不存在男方突然有钱不给花的情况,这么说的话……难道是没钱了?   赵氏松了口气,又有些忐忑的道:“那?”   晏骄笑道:“你放心,你今儿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就是了。”   赵氏感激一笑,继续送她出门。   到了大门口,晏骄与她道别,又小声说:“来日你若再有什么线索,就说我今儿来看见你的衣裳样子有趣,你另画了要送给我。”   赵氏忙不迭应了,亲自看她走远才回去。   彻底离开燕家之后,林平难掩兴奋道:“大人,有新发现了?”   赵氏说话声音本就不大,刚才又压着嗓子跟晏骄咬耳朵,他又没有图磬的耳力,只能听见微微的嘀咕,却辨不清内容。   晏骄面露笑意,“走,咱们再去问问燕清!”   他们到时,燕清正在内外忙活,听晏骄要打听父亲熟人,倒也没有迟疑。   待说了几个人名,里头果然就有一个刘福业。   “实不相瞒,草民其实不大愿意父亲与他往来,”燕清道,“奈何老人家二三十年交情,又都在一个城内,整日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不好勉强。”   燕清是个本分生意人,每日迎来送往,天长日久的,也学会了分辨人性。他总觉得那刘福业生性油滑,又爱吹牛虚荣,十句里倒有七句信不得,便不大喜欢,不过维持面子情罢了。   尤其后来得知父亲接触古玩便是这刘福业怂恿,原本的五分不喜登时就上升到七分。   “当着几位大人的面,没什么不能说的,”燕清倒还没怀疑是刘福业骗人,只仍有些不平,“您说说,若他本人精于此道倒也罢了,可偏偏他除了做点皮货生意之外,干什么什么不中用,自己烂摊子尚且收拾不好,又大包大揽的要带人玩……”   你自己要疯也就算了,偏还硬拉着我爹一起疯,这不是气人吗?   告别燕清的晏骄马不停蹄回了衙门,可巧杜奎也回来了,正要跟庞牧报告,她便先收了话头,坐下安静聆听。   却说杜奎奉命调查,发现峻宁府辖下通过如意先生购买古玩而盈利的共有三人,分别获利几十到几百两不等。但其中两人这次也被骗了,一人交了六百两,另一人则足足一千三百两,这会儿在家里悔得肠子都青了。   “另一个没被骗的是谁?”庞牧问道。   “那人名叫刘福业,”杜奎道,“爷爷辈就开始倒腾皮货了,城”   “城南的刘家皮货就是他的买卖,对不对?”晏骄惊喜异常的抢道。   “正是!” 第134章   “这个刘福业很可疑啊, ”庞牧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忽叫了人来, “找廖大人要了近三年城内各大店家的纳税簿子来。”   知名商人突然涉险诈骗, 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他的买卖肯定出现了问题, 要黄了。   然而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   庞牧带头翻着簿子,百思不得其解, “从纳税金额上看,刘家皮货的买卖一直非常稳定, 断然不至于逼的掌柜的铤而走险呐。”   刘家皮货传到刘福业手中已是第四代,各处进货、销货渠道早已稳定,而那刘福业大小也算个经商苗子,所以买卖非但没有萧条, 反而更兴隆了一点似的。   晏骄等人面面相觑, 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你说你又不缺银子,干嘛犯法啊,难道真是好日子过久了, 想寻求刺激?   庞牧手中无意识的摆弄着纳税簿子,忽然看向杜奎,“你对那刘福业了解多少?这一二年间, 他可曾入手过什么大宗物件,或是多了什么需要耗费重金的嗜好么?他有摆弄古玩的爱好么?”   “刘福业为人粗鄙, 莫说古玩,恐怕大字都不识几个,从不好这些。”杜奎毫不迟疑的说, 眉眼间明显带着轻视。   庞牧失笑,“识不识字与摆弄古玩又有什么干系?”说完又自言自语,“一个人从来不好此道,可为什么又一反常态的专注起来?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故。”   杜奎仔细回忆片刻,又道:“那刘福业两口子当真是乌龟王八看对眼儿,一般的招摇性子,若果然入手了那般物品,早就嚷嚷的人尽皆知,哪里捂得住!至于他的嗜好么,”他再次陷入沉思,表情渐渐有些踟躇起来。   “但说无妨。”庞牧道。   “谢大人,”杜奎行了一礼,正色道,“那刘福业身家不菲,能叫他都难以承受者,绝非正道,依卑职愚见,左不过吃喝嫖赌四个字了。”   见庞牧和晏骄都微微颔首,杜奎又继续道:“何况天有不测风云,人生在世,谁没有个一时银钱短缺的时候呢?若刘福业当真问心无愧,他祖辈就在本地混迹,难不成真就没有一处能叫他张口借?如此看来,必定见不得人,说不定他自己知道以后也还不上,索性就不借了,好歹还能维持体面。”   “本官也是这么想的。”庞牧肯定了他的推测,略一沉吟,“这么着,你对本地再熟悉不过,就由你带人暗中摸排,看看过去一段时间内刘福业都出入些什么场所,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若在平时,杜奎必然立刻领命,可这会儿他却面露难色。   庞牧挑挑眉,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抬着下巴瞧他,语气稍稍有些不快,“你跟着本官时日也算不短了,可知本官最不喜什么?”   从刚才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磨磨唧唧看了就烦。   杜奎额头上刷的渗出汗来,忙道:“不喜藏藏掖掖。”   庞牧丢了个鼻音出来。   杜奎飞快的抹了抹渗到眼角的汗水,垂着脑袋道:“可,可卑职怕说了惹大人不快,天可怜见,卑职真的没有旁的意思!”   “好啰嗦,”庞牧皱起眉头,“本官现在就已不快,要说就说,不说滚蛋。”   杜奎咬了咬牙,“卑职有罪,望大人见谅。其实卑职是想说,这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明面上的东西兄弟们说查也就查了,可这三教九流阴影里见不得人的东西,这……若还照寻常法子,只怕会打草惊蛇。”   庞牧嗤笑出声,瞬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可如今那鼠道的魁首却被本官发落了去看城门、巡街,你们无处下手?”   杜奎面露惭色,脑袋越发压得低了,“是……”   如今想来,他却也有些自视过高了。   以往他和衙门中许多同僚都很看不惯杨旺与那些地痞无赖称兄道弟,觉得这是堕了公人身份,可细细回想起来,若非杨旺与三教九流一应人等打成一片,过往许多案件想顺利破获,却没有那么容易……   庞牧不主动开口,杜奎也不敢随意搭话,场面一时胶着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庞牧屈着的指尖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击的声音,这细微的响动因为屋子的安静越发清晰,仿佛每一下都敲到了杜奎的脊梁杆上。   就这么几次呼吸的功夫,他脑海中已飞速划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时恨杨旺不自重,落得如今局面;一时又怨自己为何要提起这个人来;一时又觉得若自己不端着,早学的杨旺那样放下身段,或许今日也不必指望旁人,以至眼下这尴尬的局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庞牧在上面漫不经心道:“罢了,只叫杨旺戴罪立功,若办的好了,官复原职也未尝不可。”   杜奎走出门时,还有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   等屋里就剩自己人了,晏骄才问:“这样好吗?”   庞牧活动下脖子,抓过茶杯咕嘟嘟灌了几口,笑道:“无妨,其实我早就想把杨旺重新提上来,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若这么平白无故的提拔,一来难免他心存侥幸,教训吃的不够。二来到底曾犯过大错,下面的人恐怕也不服,日后恐生祸端。而如意先生一案事关重大,若他果然能够将功赎过,也就名正言顺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单看能不能改过自新。   过去几个月内杨旺表现确实不错,而且正如杜奎所言,猫有猫道鼠有数道,人的天性和本事本就不同,不一定要求每个人都做到一般无二。既然杨旺在这上头有过人之处,善加利用才是正理。   晏骄没当过领导,对这些方面难免有所欠缺,听他说了之后才觉恍然大悟,良久点点头,唏嘘道:“愿他能体会到你的良苦用心。”   庞牧轻笑出声,随意往外瞥了一眼,淡淡道:“体会不到,再按下去就是。”   不过以后,就别再想起来了。   显然杨旺不想再被撵去守城门,接了命令之后,立刻马不停蹄的联络了以往用惯了的几个地痞,先将他们狠狠敲打一顿,再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不过两天就有了消息。   “大人,”久违的跪在衙门二堂内,杨万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谬,声音都微微打颤了,“因老裴大人在任期间,严禁赌博,可赌场虽砸了,赌徒犹在,渐渐地就兴起来许多隐晦的新式赌法。大约在两年前,刘福业迷上了赌鸡,就是打着斗鸡的幌子赌博,他养鸡、挑鸡都不在行,又有人故意下套,不过半年就输进去六七千银子。”   此数额一出,众人纷纷倒抽凉气,晏骄忍不住道:“不过斗鸡而已,竟赌的这么大?”   杨旺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来赌博一事便无所谓大小,哪怕一回只许下一两银子呢,一旦赌红了眼,连续几日几夜不吃不喝都是有的。想那一把也不过须臾片刻,又有花样百出的下注方法,一天下来千八百两银子说没也就没了。”   晏骄听的心惊肉跳,粗粗一算,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然后呢?”   杨旺道:“刘福业初入此道,事后算起来也觉肉疼,本想戒赌。可这种事情一旦沾了手,想摆脱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况且他又有产业,便是自己想收手,赌场那些人却依旧眼红,有事没事便主动找上门去勾搭,想那刘福业也非意志坚定之辈,渐渐地便泥足深陷,再也脱不得身。”   剩下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   短短两年下来,刘福业就把祖上积攒的将近十万两银子输了个干净,不仅如此,还欠了赌场一大笔债务,日复一日的利滚利,眼见着是还不清了。   刘家皮货行虽然盈利颇多,可哪里及得上他输钱来得快?   刘福业急红了眼,恰好那日聚会,听如意先生说起买卖古董的事情,就做起一夜暴富的美梦。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对此一窍不通,又给人坑了几百两银子进去……   庞牧当即批了条子,“抄赌场,抓刘福业!”   谁成想衙役们非但抓了刘福业,还顺道提回来一个老泪纵横的燕老爹。   方兴无奈道:“大人,属下带人冲入刘家时,就见他二人正厮打在一处,便一并带回来了。”   话音刚落,衣衫不整的燕老爹就蹲在地上,拍着大腿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指着刘福业破口大骂:“你这混账,枉我素日掏心挖肺的待你,你竟,你竟这般待我!跟那些人一起拿着我做傻子耍!若非大人点拨,我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被人骗钱的痛远远及不上多年老友的背叛,燕老爹悲痛欲绝,几乎晕厥过去。   庞牧又好气又好笑,叫人直接送回去,“当日问的时候不说,私底下又偷偷找过去,若非我们去的及时,你若打草惊蛇岂不坏了大事?”   又对几个衙役道:“你们也不必急着回来,就在那里看着,不许他再四处张扬了。”   虽说那如意先生一党已然逃出城去,可难保没有余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燕老爹哭的不能自已,刘福业也跟着掉泪,又主动装模作样抬手打自己的耳刮子,瞧着十分可怜,可十句话里仍旧有一多半倒是在替自己狡辩:   “老兄啊,我也是迫不得已,你我三十年交情,好歹原谅则个!”   “你不知赌场的人都是亡命徒,他们要杀了我呀,杀了我呀!”   “权当我借你的,我还有铺面,日后赚了再还你就是!区区三千两,难不成还抵不上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   他不开口还好,一张嘴,燕老爹越发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哆哆嗦嗦的回过身来骂,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   “我日你八辈祖宗!迫不得已?难不成是我逼你去赌?你自己作死不要紧,别拖着旁人清白垫背!”   “你也知道这是三十年交情,三十年啊刘福业,三十年!你爹没死的时候咱俩就一处吃酒了!你简直不是个人!”   “还?你还个屁!你拿甚么来还!区区三千两,臭不要脸,你他娘的倒是给老子一个区区三千两来耍!这都是我儿子没日没夜油锅里挣的,不是你儿子,你自然不疼,你这黑心烂肠子的乌龟王八羔子,我日你十八代祖宗!”   燕老爹素来身强体健,此刻又到了气头上,五六个衙役竟也压制不住,只叫他骂了个酣畅淋漓,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本该是最威严不过的衙门乱成一锅粥,庞牧一个头两个大的指挥人先强行将燕老爹和刘福业分开,又喊了燕清来带父亲家去,这才好歹消停了。   刘福业也六十岁的人了,花白的头发又被燕老爹撕扯的蓬乱,脸上也有几处血道子,配着那张貌似憨厚的四方大脸,当真是说不出的凄惨。   他倒交代的干净,又是喊冤又是诉苦的,只道那赌场坏了他一世英名,自己也是受害者云云。   “大人,大人,”他谄媚的笑,腆着老脸道,“既然如今赌场都被端了,一应买卖自然不作数,您瞧我的赌账……是不是也该勾了?”   杜奎最见不得这种人渣败类,当即冷笑道:“我劝你莫要自作聪明,多余的话也不必多说,且等着吧!来啊,将他关入大牢!”   据刘福业交代,他买古玩失败后得了如意先生点拨,也不知对方从哪里知道他欠了一屁股赌债,主动提出合伙骗人,事后分赃。   一开始刘福业也略挣扎了下,可良心这种东西,早就被赌徒自己吃了,那须臾挣扎也不过过眼烟云,说散就散。   他是本地赫赫有名的老商户,平时又惯爱四处结交,有这么个托帮衬,如意先生一伙当真是如虎添翼。   事成之后,刘福业与如意先生一伙三七做开,可刚拿到手的几千银子还没捂热乎的就填了赌债。饶是这么着,也还有几千没还上,不过是延期罢了。   庞牧摇头叹道:“真是交友不慎。”   顿了顿又想起来曾经晏骄说过的:吸毒、赌博、打老婆,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沾上,真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想当初刘福业虽也有些小毛病,但为人还算义气,燕家人初来乍到时,正是他忙前跑后的帮忙,这才在峻宁府扎了根。   时移世易,谁知如今却沦落到这般田地。   众人各自叹了一回,又整理了刘福业的供词,分派人手四处查找起来。   据刘福业说,如意先生一伙人约莫是惯犯了,惯用手法就是放长线钓大鱼,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按年算,可谓胆大。   他们背后应该还有个专擅做假古董的,又有一人嗜酒如命,尤其是黄酒,每到一地必然要先寻了黄酒铺子往里钻,可使人往各地的古玩杂货界面和黄酒档口找一找。   此事说来容易,真做起来却破费时日,一直到了十月底,足足花了两个月的工夫,才终于从云汇府传来消息,说某日巡街衙役接到某酒庄掌柜的报案,说有一名每日都来打黄酒喝的中年男子长得与通缉画像十分相似。   得了消息之后,庞牧等人便都笑了。   这云汇府却不是老熟人的地盘?当年还曾发过连环报复杀人案哩,此时再合作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那云汇知府有了经验,先按兵不动,只派人悄悄跟了那疑似通缉犯的人去,见他时常出入城外一座小院,又听闻那院子里住的是一位外出游学的书生,便有了七分把握。   又过了几日,那化名云中客的书生果然故技重施,又开始借着来年科举的东风出入于各大文会、宴饮场所,卖弄技艺才学,意欲做那以假乱真、引人入伙的营生,结果就被守株待兔的衙役们逮了个正着。   十一月底,曾化名如意先生、云中客的骗子头目并一干党羽被押送到峻宁府,云汇知府也抽空来了一回,陪庞牧亲自主审了。   那真名宁凝的骗子头目生的倒是斯文俊秀,也真有几分才学,可惜为人不知检点、不懂收敛,当年考中秀才功名后竟在妓院一住半月,大写淫词浪曲,被人提醒后非但不悬崖勒马,竟变本加厉,于除夕之日公开题写对朝廷不敬的歪诗。当地知州知道后勃然大怒,直接革了他的功名,并判了此生禁考。   谁知宁凝不仅不思改过,竟破罐子破摔,就此浪荡起来,并迅速结识了许多狐朋狗友。   因他没了功名,又沦落致斯,家人也耻于与他为伍,更怕带累了族中其他读书人,便将他撵了出去,直接从族中除名。   自此之后,宁凝便与那一干党羽四处游走,仗着一副好皮囊和三寸不烂之舌大肆行骗。   在这之前,这伙人都只是小打小闹,往往是在某地挑一头肥羊,哄他买了假古董就跑。   可没想到几年下来,竟无一失手!   持续的胜利使这群人的信心急剧膨胀,而且宁凝等人也确实过够了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疲于奔命,商量过后,决定尝试着干一笔大的。   众人主意已定,便着手挑选目的地,选来选去,觉得峻宁府尚武,百姓多富裕,难得又多武夫,想来以头脑简单闻名……   只是没想到,这头一笔大买卖就给人抓住首尾,还没来得及二次开张就被抓住,锒铛入狱。   结案那日,宁凝还在长吁短叹,不是后悔作此丑事,而是后悔选错了地方。   本案虽发在峻宁府,但在这之前宁凝一伙已经屡屡犯案,牵涉范围之广、数额之大难以想象,乃是全国性的大案典型,按流程合该上报。   最后,晏骄亲自写了折子并相关文书,用了印,同一张桌上跟庞牧做了交接,正式将案子归到刑部,稍后交由邵离渊处理。 第135章   如意先生一案前后耗费整整三个月才破获,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燕清带着人敲锣打鼓来送匾额时, 鹅毛大雪正夹着寒风在城中肆虐。   来的时间不短了, 案子破过不少,百姓们的感激也有许多, 但如此兴师动众的还是头一回。   晏骄披了火红的大氅,与一身黑的庞牧并肩站在衙门口, 色彩对比浓烈的一塌糊涂。两人略看了几眼之后,就有些羞耻。   因为以燕清为首的几位被骗者家属竟试图往他们身上挂大红花……   显然庞牧也不大想要,当即肃容道:“分内之事,心领了, 诸位父老不必客气。”   他生的高大威猛, 气势凌厉,平时在熟人面前开怀大笑时便如高原蓝天,畅快爽朗;而每每像这样面无表情时, 总会令人本能的心生惧意,哪怕现在口口声声说的是“不必客气”,但在下头人听来却跟“你们再敢动试试”没什么两样。   话音未落, 街上的唢呐声都停了下,打头的燕清等人下意识抖了抖, 果然讪讪的将胳膊缩了回去。   晏骄正战略后撤时,就听斜后方一道带着浓重鼻音的嗓子悠悠响起。   “民心所向,民心所向啊, 啊,啊切!”   “马大人没好利索就跑出来,当心加重。”她转过身去,对后头那皮袄、皮帽、皮靴、大围脖一样不少的中年男子道。   那中年男子又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子,无奈苦笑道:“还好还好,总在屋里憋着,没病倒要憋出病来了。”   顿了顿,带着几分惊叹的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巨大雪片,亲眼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还感慨的念了几句诗,又道:“北地鹅毛大雪,当真名不虚传。”   后头齐远听见这话,噗嗤就笑了,抱着胳膊道:“这算什么?马大人若是有机会,可往西北一看,那里的雪花俱都连成片,一朵一朵,像席子,像乌云,像春日里结成团的杨絮,唯独不像雪!铺天盖地,砸的人抬不起头来!风雪时几步开外就瞧不见人,一不留神就迷了路,偏风又大,妖精下山似的呜呜作响,大声喊也听不见,等回头风停雪歇,里头的人顺着找出来,早就在雪窝里冻硬了。”   他的口才不算多么出色,难得俱是亲身经历,三言两语间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场景。   初始马大人还听得悠然神往,可最后“冻硬了”三字一出,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硬了。   嗯,做人呢,还是软乎点好……   因庞牧年底奉旨进京,转过年来又是大婚,不用猜也知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圣人更是十一月上旬就巴巴儿打发了接任官员来,如今政务交接已近尾声。   来人大名马啸离,长于西南,后几次任职皆在东南一带辗转,如今三十八岁了,除了当年春闱和中间一次进京述职,竟还是头一回正式准备在北地扎根。   说来,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大雪。   他来时兴致勃勃,平均一天能写两首诗,基本上车帘子就没盖严实过,结果半道上就冻病了。偏又心怀文人特有的浪漫主义情怀,到了目的地也不安分,大半夜巴巴儿爬起来雪夜赏月,于是刚好一点再次重感……   庞牧和晏骄等人前去慰问时,这厮还包着棉被蹲坐窗口,一边吸鼻涕一边对着窗纸外影影绰绰的风雪诗兴大发,更欣喜万分道:“这火炕果然是好东西,竟治好了我多年的老寒腿!”   南方湿气重,文人身子骨又弱,基本上年纪轻轻就有类似于风湿、腰疼、老寒腿之类的毛病,这会儿被干燥滚烫的大炕一烘,舒服的人都顾不上体面了。   庞牧和晏骄:“……行吧。”   这人还挺乐观的。   打发走了前来道谢的百姓,庞牧见裹得狗熊一样的马啸离,差点笑出来,“马大人好些了?”   “好些了,”马啸离也知如今自己这副打扮有些滑稽,当即自嘲一笑,又道,“正在屋里闷得慌,可巧听见外面锣鼓喧天,有心出来凑个热闹。果然是大人爱民如子殚精竭虑才会有这般场景。”   说罢,他又朝庞牧拱拱手,“早就听闻大人乃绝世猛将,不曾想做起文官来也是把好手,佩服佩服。”   当初庞牧出人意料的要求下到平安县时,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里说他是哗众取宠,或者干脆就疯了,都等着看笑话呢。   开什么玩笑,真当自己打了几年仗,带了几年兵就无所不能了?官场变幻莫测,沉浮只在顷刻之间,岂是尔等武夫想如何就如何的。若连个武夫都能去当文官儿了,他们这群科举出身的文人们数十年寒窗苦读岂非成了笑话?   然后,庞大人还真就浮起来看了人家的笑话。   区区两年多,从小小知县到一方知府,没有一回是任满的,升迁速度之快空前绝后。其中固然有圣人旧日恩情在,可若庞牧自己不争气,真是一坨烂泥,即便圣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扶不上墙。   “都是大家尽心辅佐,”庞牧回了一礼,大大方方道,“若我孤身赴任断然不成。”   说着,又带些狡黠和得意的挑了挑眉,“最初我可没少当了甩手掌柜,雅音暂且不提,廖先生咬牙切齿的次数甚至比在军中还多些,哈哈哈。”   终究是当了那么多年武将,突然叫他一板一眼的去治理地方,就好像野马套了笼头,浑身上下不得劲,一时半刻实在难以适应,于是能者多劳的廖先生首当其冲。   众人笑了一回,庞牧又道:“我们腊月初四就要走了,马大人赶紧想想看还要什么需要交接的,若一时半刻想不好,也只管写信就是。”   今天是腊月初二。   虽相识时日有限,但两边相处颇为融洽,眼下分别在即,还真有点舍不得。   马啸离与众人唏嘘片刻,渐渐有些撑不住,生怕病情加重,便先告辞回房休息去了。   晏骄和庞牧也沿着连廊往回走。   风雪虽大,却吹不大着连廊里头,庞牧把晏骄挡在里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时不时停下,对着院子里的某一处回忆一番。   世人往往最重视开头和结尾。平时倒不觉得,如今突然要走了才骤然意识到其实在这府城内发生过的事还着不少,此刻便都如走马灯一般旋转起来。   盛夏已过,隆冬当道,原本郁郁葱葱的庭院内一片萧瑟,那几块嶙峋怪石瞧着都比夏日更加冷硬些似的。唯有几颗青翠松树依旧挺拔,在银装素裹中努力撑出去几条浓郁的绿。   北方一年之内水位变化极大,那池塘里的水早就干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浅浅一层坚冰,以及中间凌乱冒出来几根深褐色的,坚硬枯槁的荷叶梗。它们就在这肆虐寒风中左摇右摆,嗖嗖作响,偏偏总是不断。   “难为它们竟然还能挺到现在,只怕是风干了。”晏骄指着已经被冰雪覆盖的池塘笑道:“当初你还掐花送我呢,转眼这都小半年过去了。”   庞牧拉了她的手笑,“没了荷花,后头不还有金桂、梅花么,一年四季总不落空就是。”   天冷,不过两人身体都不错,穿的也多,手还是热乎乎的。   “这可是你说的,”晏骄歪头笑道,“一年四季不落空,但凡你有空,就要想法儿弄了花儿送我。”   生活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   “现在就送你。”   说着,庞牧竟将手伸到连廊外面,稳稳地接了一大片雪团,然后将手放到晏骄面前,一本正经道:“看,雪花。”   晏骄愣了下,哈哈笑出声,随手抓了连廊扶栏角落的积雪丢他。   两人一路追逐打闹,然后在三院门口被迫分离:   庞牧被廖无言抓去做交接收尾,晏骄则被小金喊回去写封存行李箱的条子。   今日是宋亮在廊下当值,见她回来便抱拳行礼,“晏大人。”   如今,这位昔日飞虎堂三当家正式被调拨到她身边作护卫,与小六、小八和许倩两两一班,轮流站岗。才刚晏骄是跟庞牧一起去门口,不算出门,就没叫他跟着去。   “后天就走了,你不用回武馆跟兄弟们道别了吗?这一去,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晏骄问道。   宋亮挠了挠头,不大在意,“以往在外走镖,三年两载不回家也时常有的事,不妨事,不妨事。”   来之前大哥他们都说了,江湖儿女,事业为重,跟着几位大人进京的机会来之不易,估计是整个飞虎堂所有成员家里的祖坟齐齐冒烟才有这般成效,必须展现出各方面的决心和毅力。   况且京城距离峻宁府颇近,走民道也不过个把月,也不算远门。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太过平静,仿佛真的只是要出趟门,看的晏骄心生敬佩。   飞虎堂的二当家虽然有些蠢蠢的,但总体真的不错,瞧瞧,不仅宋亮自己,就连飞虎堂众人也果然是响当当好男儿,从不计较这些儿女情长的。   初四一大早。   “那是我兄弟,我兄弟!就是鸦青色披风那一个!”   “飞虎堂三当家,飞虎堂!”   “大人亲自选的,现在要跟大人进京啦,那可是京城!”   传说中心如磐石,为了飞虎堂长远发展而不知思念为何物的飞虎堂主周鹤正拼了命的扯着嗓子吆喝,涨的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鼓起,嘴巴周围渐渐泛起一层白沫。   “迁徙”队伍中不断发出憋笑,大家都时不时抬头瞥一眼连脖子都涨成猪肝色的宋亮。   而宋亮自己显然更不好意思。   他甚至鼓不起说话的勇气,只是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太丢人了。   他又不是头一回出门,更不是孩子了,大哥这般行事,却叫自己日后如何自处?   因送行百姓过多,庞牧一行人车马也不少,原本宽阔的道路竟意外显得有些不够用,车队甚至需要缩短彼此间距,慢慢拐弯才好。   任泽挑起窗帘看着外面乱哄哄一团,轻笑出声,眼神柔软。   他的马车慢慢靠近宋亮时,便低声笑道:“不去与兄弟们道别么?”   真要说起来,他与宋亮接触实在不多,却难得合得来。就连衙门上下也都觉得诧异,因为这两个人好像不管哪个方面都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   宋亮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用不用。”   任泽笑意渐浓,眼底却隐隐有些落寞,视线扫过外面卖力敲锣打鼓的彭彪、扬着飞虎堂大旗宣告三当家身份的周鹤,以及那些满面红光与有荣焉的飞虎堂众人,竟隐约觉得这幅场景像极了当夜兰姨他们悄悄送自己离开时的样子。   或许那些人都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当下处境,所以当身边有人可以远行时,便拼了命的想送他出去。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任泽双眼有些干涩,他微微垂了眼眸,看着车窗外一寸寸往后移去的路石,竟难得有些留恋起来。   当马车又拐了一个弯时,任泽无意中抬眼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人群汹涌,他却在瞬间看到了深处有些站立不稳的几个人:   兰姨,天香楼看场子的杨叔,还有,娘。   他们正伸长了脖子,拼了命的往车队中眺望,却因不知哪一辆才是自己来的目的。   兰姨转脸与烟峦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的神色都焦急起来。   出身青楼的人天生就带着一点低人一等的卑微,其实今天人这样多,街上这样热闹,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身边站的是谁,但她们还是将围脖拉的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张脸。   任泽呆呆的看着,喉头上下抖了抖,一种空前强烈的情绪席卷全身,叫他两只手都微微发了颤。   车马不停,眼见着就要彻底从那两个茫然而焦躁的女人视线中消失,任泽突然来了勇气,猛地一把掀开车帘,朝那边拼命挥着胳膊:   “娘,我走啦!”   自从沦落为罪臣之子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痛痛快快的喊一声娘。   人潮汹涌,鼓声震天,可烟峦还是瞬间看了过来,听清他喊得什么之后,哭的像个泪人。 第136章   任泽这一声喊得虽响, 但周围人声鼎沸,除了附近几人之外几乎无人听到。   前头骑马负责警戒的图磬本能的扭头瞧了一眼, 又顺着任泽挥手的方向搜索人群, 微微挑了挑眉, 一言不发的重新转了回去。   倒是马车外的宋亮也跟着胡乱看,可惜人头攒动中瞧不出任泽到底在与谁道别, 便憨憨问道:“你娘来送你了啊?”   任泽拼命往后看了最后几眼,见烟峦等人着实挤不动了, 这才恋恋不舍的缩回马车,浑身没了力气一样合了眼,轻轻嗯了一声。   “真好啊。”宋亮悠然叹道。   任泽下意识睁开眼睛,就见这莽汉面上竟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你还有娘啊, ”宋亮摸了摸鼻子, “我娘在我七岁时就死了。”   任泽怔了下,心底突然有种封存已久的情绪轰然倾泻,肆意奔流。   他抬眼看着不断晃动的车帘, 笑容如雪山清泉,“是啊,我还有娘啊。”   只要活着, 总会有希望的。   冬日在北方赶路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经历,没得景看, 没得马骑。大队人马又提不起速度,一天从早到晚窝在没有实际减震功能的马车上,晏骄简直佩服死没有孕吐的白宁了。   好在峻宁府距离京城不远, 像他们这样不紧不慢的走,也不过十来天就能到。   腊月初十这天晚上宿在驿站里,马车才刚停稳,大家便迫不及待的跳下来活动肢体。   廖蘅披了件银灰色狐狸皮斗篷,巨大的帽兜将她大半张脸都藏在里头,只露出两点圆鼓鼓的腮头。   小姑娘火气旺,里头穿得扎实,外面又罩了厚厚的皮斗篷,都热的出汗了,闹着要脱衣服,被董夫人冷酷无情的按了回去。   廖蘅噘着嘴吧,抬起小短腿儿去踢地上积雪,眼角余光瞥见晏骄后便脆生生喊了句,“小姑姑!”   “哎呦咱们榛儿饿了吧?”晏骄弯腰接了冲过来的小炮弹一把,笑道,“晚上咱们涮锅子。”   旅途疲惫,小姑娘胃口也不大好,今天中午几乎没吃,大家伙都有些担心。不过这会儿见她这么精神百倍的,估计没事儿。   廖蘅一个劲儿点头,又特别点菜说:“要酸菜的!”   这几日坐马车,她就没正经梳头,那帽兜没了支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下滑,几乎连鼻子都要挡住了。   这次进京,晏骄和庞牧提前给亲朋好友准备了许多礼物,除了现在大禄朝独一无二的烈酒“醉煞神仙”外,还有她独家秘制的腊肠、火腿和肉脯等物。   大家都不是外人,也不来那些虚的,各种小吃尤其多,其中就有廖蘅小姑娘钟爱的酸菜。   这小丫头虽然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闺秀,但口味非常豪放且包容万千,爱吃气味浓烈的松花蛋、豆腐乳,还有今年晏骄刚想起来的酸菜包子等一系列酸菜制品。   晏骄噗嗤笑出声,帮她往后按了按帽兜,就见这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冲自己神秘兮兮的招了招手。   晏骄也学着她那样神秘的凑过去,低声道:“什么事?”   廖蘅鬼鬼祟祟的偷瞟了下自家爹妈,见他们没注意才扯着自己的领口哼哼道:“小姑姑,我好热啊。”   晏骄笑得不行,心道这就是长辈觉得你冷啊。不过这几天又阴又冷,小姑娘捂了一身汗,直接脱衣服非感冒不可。   这么想着,晏骄索性把小丫头抱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驿站里头去,“走走走,小姑姑带你进去!”   廖蘅尖着嗓子叫了一声,然后搂着晏骄的脖子咯咯笑作一团。   她们两个闹得欢,周围一群人都跟着笑,七嘴八舌的说些“小心”“别摔了”之类的话。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任泽看得出了神,好像在看眼前,又好像在穿透这一幕,看向某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   当他还是任少爷时,父亲、母亲、兄长,似乎也曾这样陪自己玩耍……   也不知看了多久,任泽突然觉察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下意识望过去,发现竟是图磬。   他在瞬间收敛心神,面上不动声色的笑道:“来日晏大人成了亲,也必然是个好母亲。”   他笑的像往常一样自然柔和,仿佛真的只是在感慨晏骄与廖蘅的玩闹。   然而图磬却没有被转移注意力,反而一开口说的就是在外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若无圣人亲旨,官妓世代不得翻身,亦不在大赦天下之列。”   此言诛心,任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老实说,庞系成员待他仁至义尽,其中晏骄、齐远之流更是热心快肠,任泽感激不已。但唯独这位出身高贵的图大人,任泽却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好像一直都这么淡淡的,既没有表现出厌恶,更没有欣喜,好像,好像任泽就只是路边的一棵树,树上开的一朵花,没什么值得留意的。   可此刻图磬却突然说了这么老长一句话,任泽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他努力平静道:“大人看见了?”   顿了顿,任泽又狠狠吸了口气,坦然道:“我不后悔。”   本以为会迎来疾风骤雨,然而那位图大人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点儿古怪。   任泽微怔,莫非自己猜错了?   良久,才听图磬道:“男子汉大丈夫,既放不下,何不建功立业,来日求得圣人恩典。”   官妓不得无故赦免复籍,但若真有一个人愿意用大功劳抵扣,圣人必然也乐得顺水推舟。   这是图磬跟任泽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像极了一串闷雷,笔直的炸在他脑海中。   图磬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就走。   那头白宁见他迟迟不跟上,也不随众人进去,只是立在门口等着,“做什么去了?”   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图磬眉梢眼角的冷硬瞬间柔和下来,“无事。”   如今他将为人父,好些原本模糊混沌的东西都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些曾无比陌生而遥远的情绪如同春日里疯狂生长蔓延的蓉芽嫩草,用力的将他与这纷纷扰扰的尘世拉近了。   两人相携走了几步,图磬忽轻笑一声,低声喃喃,“我竟也管起闲事来。”   “什么?”白宁本能问道。   “没什么,”图磬笑笑,戏谑道,“只是在想,若白夫人今夜又想吃剩菜了可怎么好?”   白宁面上绯红一片,屈肘往他胸腹处捣了一下,“呸!”   ——   驿站的主要功能就是缩短距离,只是取直线,根本不管什么风景人文、居住舒适,所以相当一部分的地理位置都很偏僻,就比如眼前这一处。   荒郊野岭本就供应不便,北方冬日又万物萧索,所以哪怕驿站本身修建的不错,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吃的。   庞牧一行众人身上基本上都带着点儿爵位、官位,驿站的人好像还是头一次一口气接待这么多大人物,难免有点惴惴。可他们费尽心思搜罗半日,端上来的也不过些萝卜白菜之流。   好在这些贵人们并不挑剔,用的竟还是自己随身带的一口古里古怪的大锅,也不知往里头加了什么,不多时,咕嘟冒泡的汤汁里就开始散发出一种神奇的酸辣香气。   众人才要吃饭时,驿站的人过来通报,说刑部尚书邵大人今天早上派人送了书信过来,人还等着呢。   庞牧一听这个名字就条件反射的头疼,犹豫了下才无奈道:“叫进来吧。”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笑眯眯的,庞牧竟还认得他!因为当年邵离渊追着骂的时候,差不多就都是此人随身伺候……   “既然早上就到了,怎么不在我们进门时就过来?”   那人笑道:“大人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不着急,左右算得这两日诸位便会经过此地,就叫小的在此等候。”   说着,又重点看向庞牧,表情诚恳道:“若公爷有什么问候的肺腑之言,正好小人也一并带回去。”   众人哄然发笑,庞牧果断道:“我没有!”   那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大人之前就说公爷瞧着豪放不羁,实则是个面皮儿薄的,必然不愿意承认的。”   众人头一遍还没笑完,又被这话逗得笑了第二回,一个个东倒西歪的。   庞牧充分理解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没好气道:“信留下,人滚蛋,我看了你就烦。”   那人倒也不再气他,麻溜儿走了。   屋内笑声环绕,庞牧木着一张脸拆了信,都做好被刺的准备了,没想到这一回邵老头儿竟难得没有公报私仇。   “笑完了说正事,”他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将信纸传阅诸人,又主动替还没轮到的人解释说,“赫特部的人上月月底就到了,每天都递牌子想要求见,但圣人都不曾理会,如今还被晾在驿站里。”   其实先帝在世时,与大禄朝交好诸国都有专属驿馆,但后来战火烧起,先帝一怒之下就给撤了,所以现在但凡外部、边国进京朝贺,也都只能跟大禄官员一样挤在驿站内。   但这里头可操作的空间很大,若是双方关系友好的,不仅可以得到最宽敞舒适的院落,而且能很快得到陛下召见,并顺势入城,更换到另外一些更加体面的住所。但若是关系尴尬的……   图磬哼了声,“晾着吧。”   他们都是跟赫特部的人打过仗的,对那些人自然没有好性儿。   晏骄小声问道:“就是上回咱们坑过的其中之一吗?”   庞牧忍笑点头,“是。他们倒是捏着鼻子认了,听说还临时多追加了不少财物,更准备忍痛割城,可没想到圣人压根儿懒得见,估计这些日子吓都吓死了。”   若圣人痛快接见了,那么这件事就此揭过,偏偏就是这么晾着,天晓得会不会再临时发难?   晏骄唔了声,忽然想起之前他说过的小郡主,又饶有兴致的问道:“我记得以前你们说赫特部是想来和亲的?”   “国都降成部了,和什么亲,”廖无言看完书信,顺手递给图磬,闻言嗤之以鼻道,“说好听点叫上供,不好听的就是献俘吧。”   晏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八卦兮兮的追问道:“那小郡主长得好看吗?是要入宫为陛下妃嫔吗?”   “西北蛮荒之地,整日风吹日晒的,能好看到哪儿去?”齐远不屑一顾道。   “妃嫔身份过高,况且圣人也不想要,”庞牧道,“倒是几位皇子都长成了,年岁也与那什么陂刹郡主相仿。”   晏骄:“……”信息量好大,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陛下您不想要还巴巴儿叫人过来,摆明了遛着玩儿么。再说了,您不想要就推给儿子?果然是亲父子!   她又将那奇怪的称呼念了几遍,“破傻郡主?”   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大聪明的亚子啊。   众人都被她诡异的发音逗笑了,齐远笑的尤其欢快。   庞牧哈哈笑了一场,细细跟她掰扯,“你如今也入朝为官,这些事多知道知道没坏处。”、   截至目前为止,圣人膝下满十二岁的皇子一共三位,长子、次子分别为贵妃、皇后所出,身份高贵,风评也不差。而三皇子则是一位家世普通的嫔所生,大约是自知登基无望,娘儿俩过的就很嗨皮。   “他很有点儿不务正业的意思,”说起这位三皇子,庞牧表情十分微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吃喝玩乐件件在行,唯独读书习武没个正行,终日只是开球赛、办宴会,陛下也很头痛。”   不过大约也因为三皇子胆大包天,胡闹惯了,圣人还挺习惯替他收拾烂摊子,两人之间甚至比大皇子和二皇子来的更加亲昵。   晏骄隐约有点明白了,“所以这次要献身的就是三皇子?”   前头两位皇子那样的出身和风评,肯定不可能娶个边陲部落的外族女子啊。 第137章   今天是晏骄等人回京第二天, 昨天夜里圣人就迫不及待的派王公公出来传话,叫他们次日一早就入宫说话, 还特意点了晏骄的名, 说是太后特别想亲眼见见她。   晏骄本能的回想起当初自己面圣时一跪到底的场面, 登时觉得膝盖隐隐作痛,脸上不自觉发了烧。   见她似乎有些紧张, 岳夫人笑着安慰道:“无妨,咱们娘儿俩一同去。太后颇和气, 只是好奇,想找人说说话罢了。况且她弄这么一遭,也是给你撑腰的意思。”   入宫的体面不是谁都有的,这一举动本身就代表着皇家的态度。   晏骄乖巧点头, 就听后头庞牧大咧咧道:“娘说的是, 你们权当走亲戚了,太后那么大年纪了,圣人又忙于朝政, 她终日没个知心人说话,也怪可怜的。哎呀!”   话音未落,他就被岳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 斥道:“殊不知祸从口出,你真是没个章法了, 这话也敢乱说!”   哪个当权者愿意被下头的人怜悯?就算平时再亲近也不成。   庞牧自知失言,吭哧吭哧点头,主动给娘儿俩剥干果。   岳夫人哼哼几声, 跟晏骄说起宫中贵人们的脾性,谁知说了几句之后,竟也叹了声,“到底不如外头自在。”   自己虽只是普通人,但也曾跟丈夫、儿子走遍大半个国家,亲眼见识过戈壁之苍茫,草原之辽阔,在茫茫大漠中看过日出日落,已经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可反观太后,别说出京城,竟几乎一辈子没出过皇宫,所闻所见尽是人心险恶。便是每日笑脸奉承的,也未必有几分真心。   老太太虽没明着说出来,但晏骄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跟着叹了声,脱口而出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庞牧把这话念了两遍,“是你们那头的俗语?虽直白,倒是贴切。”   晏骄笑了笑,“也是一位大文豪的话,不过他是外国人,我也没见过。”   次日一早,一家三口果然天不亮就起床沐浴更衣、梳洗装扮了,按规制坐了马车进宫。   王公公亲自来迎,众人略说了几句话,庞牧和晏骄、岳夫人便分别被领去见圣人和太后。   今天已是腊月十九,距离圣人封笔的二十五没几天了,群臣也被日益浓烈的新年气氛感染,虽然私底下照样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打的不亦乐乎,但都挺有默契的不主动触圣人霉头。   难得今日不必大朝会,圣人得空,便迫不及待的招了好友入宫说话。   分别之前,庞牧还跟晏骄咬耳朵,“陛下是个孝子,稍后必然要去向太后请安,咱们等会儿见。”   他这么一说,晏骄心里就有了着落,顺手替他理了理因坐车而微微有些褶皱的礼服,“行了,去吧,我这边还有娘呢。”   若在平时,自然是她照顾婆婆,可对于进宫觐见这种事情,当然还得看老姜,毕竟够辣。   稍后,晏骄木偶似的随着岳夫人行了礼,尤其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跪下的速度和幅度……最后被赐了座,这才有工夫抬头去看传说中的太后。   太后瞧着跟岳夫人差不多年纪,只是温和雅致的多,偶然眼神流转间,依稀能窥得几丝精光。   两位老太太说了几句话,话题难免就拉到晏骄身上,太后笑吟吟道:“早就听天阔说你是极胆大的孩子,怎么不说话?”   晏骄心道您没问,下头谁敢主动开口?不过面上还是憨厚笑道:“实在没想到您这样年轻好看,气质超然,一时看呆了,太后赎罪。”   太后先是一愣,然后就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着她对岳夫人道:“听听,果然是胆子大的。”   她这一辈子,被夸过温柔贤惠,被夸过安守本分,也被夸过气度高华,可“好看”这样的话,在她出阁后就再也没听过了。   嫁入皇室的女子,本就以家世和德行为重,至于长得如何……左右诸位王妃们都是黄豆绿豆的差别,谁也别瞧不上谁。   想在权贵圈里吃得开,人总要有自己的特征和特长,一来容易被人记住,二来万一有点什么事儿,也好有的放矢。而庞牧母子打从很多年前就无师自通的坚持“耿直朴实”人设,如今见晏骄这样画风统一,不由十分欣慰。   “她就这个毛病,又口无遮拦的,您可千万别见怪。”岳夫人一脸无奈的道。   太后之前确实也曾听圣人和庞牧亲口说过,只是没想到这夸赞竟意外落到自己头上,只是啼笑皆非罢了。   说到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明知是奉承话,可谁不爱听呢?   不管是真和气,还是单纯看在庞牧从龙之功的面子上,太后确实对岳夫人和晏骄很好,又传了话说要留膳。   能在年底入宫,单独接受召见已是天大恩宠,如今又被留膳,想必京中又要刮起旋风了。   约莫过了两刻钟,圣人果然与庞牧相携而来,先向太后请了安,又问了岳夫人近况,再看向晏骄时,表情便戏谑起来。   “今儿跪的响不响?”   晏骄:“……还行。”   圣人直把太后笑的满头雾水,待稍后听了原委之后,也非常没有同情心的捂嘴笑起来。   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又有宫女来说皇后也赐了东西过来。   岳夫人便道:“该去谢恩的。”   太后想了下,“也好,等会儿回来咱们再说话。”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所处宫殿装潢华丽尊重不必多说,而她本人更在这一背景衬托下显得越发高不可攀。不知是不是错觉,晏骄总觉得皇后待她们远不似太后亲近。   笑也是笑的,招待也热情,但这份热情却给人一种流于表面的生硬感觉,叫人委实放松不下来。   岳夫人显然也不大愿意多待,略坐了坐,算是全了礼数就带着晏骄又回了太后那头。   晏骄头一回在宫里陪同最高领导人母子吃饭,本来挺惶恐的,结果庞牧就悄悄要她放开了吃。   晏骄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甚至就连太后也频频叫人给她布菜,又笑道:“听说你甚好美食,也尝尝宫里的合不合胃口,若觉得不错了,就多吃些。”   跪的响,胆大妄为,叛道离经,爱好美色,眼下又多了个爱吃,晏骄就觉得吧,貌似自己传进来的名声……都不咋地。   然后她就在维持基本仪态的范围内破罐子破摔了。   左右天下不缺礼仪典范,听说这两位大领导平时接见外臣就跟礼仪大赛看现场似的,她那临时抱了两个时辰的佛脚死都不可能拼过。与其画虎类犬,倒不如将人设坚持到底,没准儿还能剑走偏锋博个高分。   见她吃的香甜,也不像其他贵女们那般沾沾嘴皮子就说饱了,太后果然十分稀罕,觉得是不是今天的御厨发挥格外好些?不知不觉中竟也被带的多吃了大半碗饭,喜得一众伺候的人直念佛。   圣人感慨万千道:“能吃是福。”   晏骄忽然就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能跟庞牧成为知心好友了。   尼玛的能吃是福!听听,这是该对女子说的人话吗?   三个人天刚蒙蒙亮就进宫,一直到申时才带着大批赏赐出宫,岳夫人早已疲惫不堪,要直接回府休息。   庞牧见晏骄精神不错,想了下便问道:“还想出去玩吗?”   晏骄眼前一亮,“走啊。”   宫里虽好,到底太憋闷,难得头顶没有案子压着,自然该抓紧时间玩。   庞牧摇头失笑,“你这胆子还真是大得很了,我倒白担心了。”   晏骄抿嘴儿一笑,也不解释。   之所以胆子大,也是有缘故的。   她瞧着与别人一般恭敬无二,但内心深处还是有种众生平等的观念,根本做不到像封建社会老百姓那样对天家发自灵魂的敬畏,更别提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原则。   本就不畏惧,而且对方也释放善意,她就更怕不起来了。   庞牧想了下,带晏骄去了京城内数一数二的风雅地方:西楼。   去的路上,庞牧还说呢,“那西楼是个雅致的所在,原本是前朝皇孙所建,因实在精美非凡,便被完整保留了下来。听说这几天开赏梅宴,还有人唱曲儿,咱们也去松快松快。”   马车拐了几个弯儿,就已经能从车窗遥遥看到那鹤立鸡群的八层半高楼,但见飞檐斗拱都是言语难以形容之美丽,晏骄也不禁赞了一声。   “年前,我屡屡来此地办案竟从没留意过。”晏骄感慨道,忽又转头朝庞牧笑道,“想来那位皇孙也不是什么安分的?”   九乃天下至尊之数,他建个酒楼却又弄出了个八层半的,这不摆明了据九只有半步之遥吗?   庞牧笑着点头,“所以他后来就造反被叔叔砍了。”   然后……   晏骄确实有点想见见那位传说中敢上皇宫房顶揭瓦的三皇子,但苍天可鉴,她真没想到这么快!   看着不远处人堆儿中如众星拱月般被簇拥在正中的两人,晏骄自不必说,主动带她出来玩的庞牧却已经开始后悔了。   “那位三爷莫非是?”晏骄心中已有猜测,毕竟在这京都望燕台,并非谁都能被称呼一句“爷”的。   庞牧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晏骄又趁对方没发现飞快的打量几眼,不过片刻就觉得眼睛疼。   说实在的,换了她有这么个儿子,也得三天两头想来个女子单打。   堂堂一位皇子,想来也是名师教导出来的,可他竟然依旧拥有可怕的审美:灿金配浓紫,上面施以描金彩绘,富丽堂皇花团锦簇都不足以描述其万一。   如此荒唐的色彩搭配!   但最可怕的是,他竟还真就因为一张白净帅脸和谜一样的自信,踏马的就撑起来了。   晏骄用指头尖儿戳了戳庞牧的胳膊,低声问:“他一直都这么穿吗?”   庞牧艰难的点了头。   “三皇子旁边那位是?”晏骄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指着另外一人问道。   晏骄指的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戴木冠、着道袍,面容清隽,神情肆意,颇有魏晋名士风流。看他与三皇子相交莫逆的模样,身份应该也不一般。   庞牧痛苦的捏了捏眉心,深深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低声道:“那就是临清先生。”   晏骄:“……”   她再看看那位被笑的花枝乱颤的名妓们粉拳敲打的文人,突然觉得出自同门的自家义兄真的算歹竹出好笋!   可惜他们两个都非此道中人,不然,此刻早已认出临清先生周围簇拥的全都是这几年京城内外最负盛名的妓女们,素日都有着千金但求一见的美誉。而那周围的第二层人群,却显得十分忙碌:一边要奉承三皇子,一边又要夸赞临清先生的才华和出众气度,更要见缝插针的欣赏和赞叹妓女们的美貌……   “走走走,咱们改日再来。”见那头似乎还没注意到这边,庞牧如临大敌的护了晏骄要走。   其实单纯三皇子倒也罢了,可若是再加上一个肆意妄为的临清先生……   谁知他还没迈出腿去,那头似乎一直没往这边看的临清先生却朗声笑道:“既来了,怎不坐下吃杯水酒再走?”   庞牧发自内心的感受到了来自死亡的召唤。   随着临清先生一声,在场众人齐刷刷转过头来,而紧接着三皇子一句喜出望外的“定国公”,又叫这些人眼睛里幽幽冒了绿光。   来了,来了,他过来了,他带着死神审美冲过来了!   晏骄惊魂未定的看着调色盘一样的三皇子欢快的跑过来,顺手将象牙股的销金扇子插到后脖领子里。   嗯,这扇子好像很好看,等等,扇子?   她默默地转头看了眼外面寒风呼啸下裹得像熊一样的行人,再低头看看随从手中自己刚脱下来的大氅,决定不说话。   三皇子似乎对庞牧十分倾慕,一开口就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抱怨他为何总不回京,又问他为何不答应当自己的老师云云,庞牧想回答都插不上嘴。   晏骄下意识看向临清先生,意外发现对方竟然也在打量自己,本能的颔首示意。   谁知那人突然就笑了。   他的容貌并不算顶级,但气质实在独特,令人过目难忘,这一笑之下,便如夏日里下的一场薄荷味儿的雨,清新又透彻,半点看不出庞牧口中疯癫的模样。   不过下一刻,这场薄荷雨里便好似淬了毒:临清先生身边那几位娇滴滴的妓女便用仿佛泡了蜜的声音道:   “哎呀先生笑什么?”   “莫不是又有了好句子?”   “快说来听听。”   临清先生哈哈大笑,非常熟练地捏捏这个的脸,拍拍那个的手,游刃有余到一塌糊涂,竟真的张口就吟了一首风流袅娜的词。   晏骄自问鉴赏能力不高,但单纯听里头“娇红嫩绿,酥手红袖”之类的词汇,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作品。   他才一念完,周围众人便一脸狂热与暧昧的喝起彩来,几个妓女眼中也是异彩连连,现场演绎了一番争宠。   “先生好文采!不若这词就与了奴家作曲儿吧。”   “你前儿才得了,偏今儿又来与姐妹们争抢,先生理她作甚,还是给奴家。”   “哎呀,给奴家,给奴家么,奴家嗓子比她们更温柔婉转,最适合奴家唱了。”   这年头的妓女想要出类拔萃也不容易,单纯看容貌的永远成不了一流,善解人意之余总要有点出色的才艺才好,而其中唱曲儿便是最流行的。   但好嗓子也要遇到好曲子,所以临清先生这样早有才名,作品又有保障的人便格外受欢迎。   一群莺莺燕燕争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索性抓着临清先生左右摇摆起来。   临清先生放声大笑,十分受用的安抚几句,又微微张开口,一个穿红衣的美貌女子便温柔的投喂一颗蜜饯。待他稍作咀嚼,便又有另一人用精心绣成的帕子替他擦去唇边蜜汁……   晏骄深吸一口气,与几乎同时看过来的庞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渴望:   想走! 第138章   庞牧十分无奈的看向临清先生, 叹道:“你怎么回京了?”   临清先生笑道:“自然是喝你喜酒来的。”   说着,又看向晏骄, 神色玩味, “不曾想你们竟真破了案子。说起来, 你既认了我师兄做义兄,我也算你娘家人, 叫声兄长来听听?”   晏骄的视线从他身边一众美人身上扫过,面皮抽了抽, 拒绝之情溢于言表,不答反问,“您在这里公然带三皇子狎妓,我哥知道吗?”   圣人知道吗?   临清先生面上笑容一滞, 复又扬起, “没想到竟真的出了个女捕头。”   晏骄差点给他气笑了:您不觉得自己转移话题过于生硬了吗?   她面无表情的转头,吩咐小六道:“去通知廖先生,就说他师弟回京了, 长期漂泊在外分外思念,速来相聚!”   若不是京城重地,不好随便鸽人, 派鸽子去更快。   小六忍笑点头领命,以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看好戏的迫切心情:他直接就从窗口翻了出去, 身姿灵巧的在几层屋檐间辗转腾挪,不过片刻就落了地。   庞牧几人都看向临清,就见他满脸笑容瞬间僵硬。   临清先生面上不动, 心中却已开始飞快计算起廖府与此地的距离,同时施施然起身与一众眼含秋水恋恋不舍的名妓们潇洒话别,“忽想起还有要事,有缘再见。”   众妓齐齐娇笑出声,更有一位明眸皓齿的丰润女子毫不留情的拆台道:“此滴水成冰之际,先生意欲逃往何处?”   话音未落,一众歌姬便摒弃前嫌咯咯笑作一团,一时香风阵阵、锦绣翻飞,整片空间都被她们的嬉笑填满了。   临清先生到底是见识过大场面的,竟半点不脸红,一本正经的道:“读书人离去能叫逃么?葵娘,你莫要毁我名声。”   他一行走一行说,声音一路漫出去,尾音尚且在空气中回荡时,人已匆匆下楼去了。因速度过快,一身道袍中挤满了空气,都在他身后鼓起来一团。   晏骄等人顿时哄笑出声。   庞牧上前取了他落在座位上的皮套袖,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往窗边探头叫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且等着吧!”   说完,就将皮套袖扔了下去。   临清先生闻声抬头,张开双臂接了满怀,登时被灌入袖中的冷风激的一哆嗦,飞快的戴好,抄着手一溜烟儿跑走了。   他素来是个潇洒浪子,哪里管三日后洪水滔天?且顾着当下吧。   临清先生一走就相当于断了纽带,客人们不敢贸然攀扯三皇子,又畏惧定国公气势而不敢上前,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庞牧做不来撵人霸占的举动,只好对三皇子道:“殿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歹是自己好友的儿子,再不争气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堕落如此,日夜与妓子并阿谀奉承之辈为伍。   三皇子见临清先生已走,顿时也没了停留的兴致,况且他向往定国公久已,当即很爽快的道:“我知不远处有一家茶馆,甚是清雅,店主人颇通书画,不若就去那里说话。”   庞牧和晏骄不置可否,心道只要你不去青楼就行。   见他们同意,三皇子刷的一声抖开象牙股扇,风度翩翩的朝四周拱了拱手,然后便踢踢踏踏的下楼去。   庞牧和晏骄落后一步跟着,看着前面色彩缤纷的身影低声咬耳朵,“你说他等会儿出门还会不会扇扇子?”   今天早上晏骄用仅剩的现代神器:温度计测过温度,差不多是零下九度的样子,而且望燕台又以冬半年狂风肆虐出名,格外干冷,寒风吹在脸上便犹如刀割一般。   若果然三皇子敢在外面扇着扇子发浪,他们绝对敬他是条汉子。   事实证明,三皇子确实不敢,还没出门前他就熟练地将扇子交给随从保管,然后乖乖披了大氅,暂时掩盖住满身骚气。   这条街上高楼林立,人群密集,城外的风刮进来时就不大了。考虑到茶馆据此地也不过几百步远,骑马坐车还不够折腾的,三人干脆步行过去。   “我虽生在京城,但隔三差五就听到定国公又破了什么案子,真是替你高兴啊。”三皇子开心道,“若是我什么时候也能如临清先生一般,四处游走就好了。”   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光头皇子,连个职位都没有,也只好自称我。   类似这种太平日子过久了,单纯想找刺激的,庞牧也见过不少,驾轻就熟道:“都是大家通力合作的功劳,非我一人之功。殿下也莫要将行走江湖想的那么美妙,且不说旁的,到时什么高枕软卧锦衣玉食都顾不上了,没准儿还要风餐露宿……”   对某个领域一无所知的人纵使要想象也必然面对无处下手的窘境,恰如三皇子从未出过京城,哪怕素性荒唐也没断了锦衣玉食,所以饶是庞牧说的再如何惊险艰苦也实在体会不到。   他刚要表示无所谓,却听庞牧说到“……连着百十里荒无人烟,吃喝拉撒都在路上”时,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没有恭桶吗?”   话音未落,就见庞牧和晏骄齐齐投来关爱傻子的眼神。   谁踏马出门还要单独扛着一个马桶?   三皇子被他们看的一缩脖子,一双大眼立刻看向身后侍从,“快记下来,回宫后我要说给母亲听。”   天呐,外面的人竟不用恭桶的吗?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三皇子口中的茶馆,内里并不闻嬉笑之声,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味道和莺莺燕燕。悠扬的古琴声动人心神,屋子正中一个单腿站立仙鹤口衔灵芝落地大香炉内悠然散发出淡淡香气,将那一片区域都氤氲了,犹如仙境一般。   果然是个极其清雅的所在。   三皇子颇有些怜香惜玉的习惯:进门后先请晏骄坐了,又问过喜好,还特意请人上了适宜女子饮用的润喉饮品和精巧点心,这才去照顾庞牧。   晏骄道了谢,见他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宇间隐隐带着稚气,一双大眼睛意外通透,也不知怎的就笑了声。   又露出满身辉煌的三皇子眨眨眼,“晏捕头因何发笑?”   晏骄才要说话,忽听街上突然热闹起来,她才要伸手推窗去看时,庞牧早已替她做好了,“这里看得清楚。”   两个人头挨头看出去时,就见外面人群自动分开退到路边,远处慢慢走来一队衣着艳丽的人,放眼望去只见一大片放肆奔流的深红、宝蓝和姜黄,晏骄和庞牧沉默片刻,齐齐扭头去看三皇子。   三皇子瞧出他们眼中揶揄,搔了搔下巴,指着那些人道:“是赫特部的使者团,打头骑马的是陂耶郡王,后头轿子里应该就是陂刹郡主。”   赫特部?那岂不是……晏骄和庞牧再一次将百感交集的视线投到三皇子身上。   怪不得你们有这份姻缘,光是这个穿衣风格和审美上也很有共同话题的样子。   他们本想看个热闹就完,却没料到前面陂耶郡王坐的高看的远,此刻庞牧半张脸才一映入眼帘,陂耶郡王心里就咯噔一下,忙唤了侍卫上前吩咐道:“你去前面打探一番,看是不是定国公在此。”   他此番进京朝拜,本意就是与大禄朝搞好关系,可眼见圣人超出想象的冷淡,他实在心急如焚:被邻部看了笑话事小,若来日真的被打压、算计就坏了。   难得偶遇定国公,两边虽夹杂国仇家恨,但他们之前却曾有过数面之缘,若果然能得他相助,或许能有转机也未可知。   稍后庞牧等人刚一关上窗子,外间随从就进门回禀道:“赫特部陂耶郡王、陂刹郡主想进来给殿下、公爷请安。”   庞牧嗤笑一声,“他们消息倒灵便。”   说着便朝三皇子笑道:“如何?”   三皇子瞧出他眼中打趣,面上微微泛红,倒也落落大方,“罢了,叫他们进来吧。”   虽然圣人没有明文下旨,但明眼人都猜出此番估计就是他娶那陂刹郡主,以示大禄接受边部归顺的诚意。   晏骄又从窗缝看出去,见那小郡王对下人吩咐了几句什么,后面马车上陆续下来三个年轻高挑的姑娘。   那几人身高体型甚至是举止动作都极度相似,而赫特部女子俱都发型简单,若不细细分辨衣裳首饰时,乍看背影竟难以分辨哪个是陂刹郡主。   通常来说,主子都比较忌讳下人与自己相似,没想到这位外族郡主一点都不在意。   不多时,赫特部兄妹俩相携而来。   为展现诚意,三皇子他们也都起身相迎。   陂耶郡王年纪约摸二十岁出头,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相貌颇佳,而妹妹陂刹郡主反而倒不如他的肌肤细腻柔嫩,而且神色也更加倨傲。   女孩儿发育本就早些,而赫特人天生身量高,她只比三皇子大了一岁,却足足高了将近一个头,场面就有点淡淡的滑稽。   “公爷。”陂耶郡王又朝庞牧深深一礼,瞧着比对三皇子更加敬畏的样子。   “一别数年,郡王长高了,汉话说的也好了。”庞牧大咧咧摆摆手,似笑非笑道。   其实他统共也就见过这小郡王两回,一回是两边谈判,小郡王混在原赫特国主那十多个儿子里头,根本看不真切。 第二回么,就是赫特主动投降,新王主动来送了投降书。   那个时候,陂耶郡王也才十七岁,还是个少年人,一口乱七八糟的汉话听的人牙碜,远不如现在流利和字正腔圆。   这样的对话显然不在正常范围之内,陂耶郡王的表情明显有一瞬间的呆滞,不过马上恭敬道:“谢公爷关心,倒是公爷龙精虎猛一如从前。”   包括赫特在内的几个小国被庞家父子俩追着打了小二十年,恐惧早已深入骨髓,如今眼前这位的名号还能止小儿夜哭。   庞牧跟他说了两句,忽然朝陂刹郡主咧嘴一笑,“郡主这样直勾勾盯着我看,莫不是想请我去赫特部作客?”   陂刹郡主没想到他感应这般敏锐,直接被逮了个正着,背心刷的冒出一层冷汗,脸也更白了,忙低了头。   当年三军元帅庞牧率众在周边几国几进几出,每次都如同杀神降世,所到之处无一例外掀起腥风血雨,直令大禄朝君臣齐声喝彩,敌国老少哭声震天。   他去赫特部,能有什么好事!   陂耶郡王才要出言转圜,就听三皇子邀请道:“天寒地冻,郡王难得入城,不若坐下吃杯热茶歇息一回。中原点心与西北不同,却也别有风味,不知郡主爱吃甜的么?”   他本是好意,不曾想陂刹郡主却丝毫不领情,低垂的眼眸中飞快划过一丝怨怒,硬邦邦道:“不必,我与兄长刚在宫中吃多了茶。”   赫特部远道而来,可大禄天子却视而不见,硬生生将他们晾在外头将近一个月才召见,本就是一种无声折辱。而今天入宫,圣人的态度也并不算热情,陂耶郡王等了许久的赐婚旨意依旧没有消息,而陂刹郡主在太后宫外足足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茶,才被告知今日太后和皇后都贵体欠安,不见客。   既然早就知道身体不适,为何不在一开始就说明?偏偏要让自己干等,受尽白眼和轻蔑,简直可恶。   她的汉话说的本就不好,语气又冷硬,这话就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三皇子爱胡闹不假,怜香惜玉也是真的,但终究是龙子龙孙,骨子里就带了骄傲,现在被陂刹郡主甩了冷脸,面上客套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毫不客气的端茶送客,“既如此,天色不早,郡王这就走吧。”   陂刹郡主没想到他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本能的抬头望来,眼中满是愕然。   然而三皇子连眼神都懒得分她一个。   陂耶郡王暗道不好,只觉头皮发麻,想说什么却也知眼下只怕不是时候,忙再三行礼,“陛下特许小王一行人住在城南花枝巷,今日天色已晚,就不打扰诸位雅兴了,告辞。”   三皇子已经自顾自坐下了,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丢了个鼻音过去敷衍了事。   庞牧朝他们点点头,也拉着晏骄回原位坐下。   坐下的瞬间,晏骄本能的抬头朝门口望去,恰见那陂刹郡主竟也朝这边看来,两人俱是一怔。   晏骄从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毫无保留的恨意。   待赫特一行离开,她皱了皱眉,对三皇子道:“那郡主过于桀骜不驯、野性外露,殿下日后还需当心。”   三皇子胡乱扇了几下扇子,没了一开始的嬉皮笑脸,淡淡道:“父皇不会允许外族女子占据正妃职位,顶了天就是个侧妃罢了,走了过场,丢到后院胡乱养着也就是了。”   他生在皇家,享受荣华富贵,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若是连这点委屈都忍受不了,哪里还配做父皇的儿子?   晏骄微微挑眉。   这三皇子,却也不像外界传言那样荒唐无度。   ——   在临时住所安顿下之后,陂耶郡王抬手就给了妹妹一个耳刮子,“你是在将我部置于火上!谁给你的胆子!”   陂刹郡主挨了一巴掌,张嘴吐出一口血水,冷笑道:“难道兄长还要继续忍受他们的欺凌吗?汉人有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随便找个理由就要我们割地赔款,日后更坏的日子怕是没有头了。”   陂耶郡王皱眉,“至少族人还活着。”   况且公里公道的说,原本就是赫特几国眼红大禄朝幅员辽阔物产丰富,起了掠夺之心,只不过反而被人打死了罢了。   “这样就是活着?你曾贵为王侯,怎能忍受如此屈辱!”陂刹郡主突然激动起来,失控的大喊,“大不了与他们开战,鱼死网破!”   “你说的容易,开战开战,你可知我部已经不起战火?”陂耶郡王厉声喝道,“若是硬扛,只能落得被灭族的下场。”   “死就死了,也好过这样屈辱的活着。”陂刹郡主冷笑道。   小郡王怒极反笑,“你真是疯了。”   他叫来侍卫,“将郡主院子牢牢看住,除夕宫宴之前不许她外出一步!”   “你就是死,也要在嫁给大禄皇子之后死。”陂耶郡王死死盯着同父异母的妹妹,一字一顿道。   说罢,他拂袖而去。   “父亲和兄长他们战死,其实你很高兴吧?”他刚跨出门槛,却听后面的陂刹郡主讥笑道,“兄长们那般骄傲,那般骁勇善战,便是下面几个弟弟也比你有血性,若是他们还在,你下辈子都做不得领袖!”   她咬牙切齿道:“那汉人杀我兄父,灭我族人,你却对他曲意逢迎,这般的认贼作父,还有廉耻吗?”   陂耶郡王闻言停住脚步,突然呵呵笑了几声,转过身来,“我若说是,你又能奈我何?”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陂刹郡主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面前两扇精美的雕花木门被牢牢关闭,整个人都被压抑的喘不上起来。   良久,她撕心裂肺的叫了几声,将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 第139章   大婚在即, 这段日子晏骄就住在廖府,等转过年来正式成亲了才好跟庞牧住在一起。   如此一来, 饶是京城人多口杂规矩多, 谁也说不出什么了。   因着陂刹郡主的事, 三皇子的兴致明显低落不少,见天色不早, 两人顺势与他告辞,对方也没强行挽留, 只道来日宫宴再聚。   庞牧照例先送晏骄回廖府,琢磨着看能不能再蹭一顿饭,尽可能多些相处时间。   结果才一进到正院,就隐约听见廖无言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训斥声:   “……你当真好大的脸面, 好生的荒唐!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 竟带着三皇子狎妓!更吟诵什么淫词浪曲,临泉啊临泉,不要以为你不入朝为官就可肆无忌惮……”   “你如此行事, 可对得起师父的栽培?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只怕要气得当场暴毙!”   一直听外头“临清先生”“临清先生”的叫,他们都几乎要忘了对方大名临泉了。   临泉小声辩解的声音听上去简直弱小可怜但气人, “我去南边看过师父他老人家了,病早好利索了, 只是不肯回来……一顿饭能吃一整碗红烧肉,我都抢不过他哎呀!”   廖无言猛地拔高声音,“还敢顶嘴, 敢编排师父他老人家!”   现在进门必然要遭受池鱼之灾,两人对视一眼,都犹豫要不要等他骂完再进去。   然而廖家的下人早在一开始就通报了,还不等他们掉头跑时,廖无言尤带着怒气的声音便自里面传出,“没做亏心事,你们躲什么!”   晏骄和庞牧齐齐龇牙,呦,听听,明显被气的不轻啊。   稍后两人一进门,就对上正满脸尴尬缩在一旁喝茶的卫蓝。   见他们进来,卫蓝明显松了口气,起身相迎的神色犹如见了分担火力的过命战友一般,热情到令人发毛。   “大人,晏姑娘,别来无恙。”   时隔许久,他却还是习惯这么叫。   晏骄和庞牧见了他也很是高兴,都顾不上廖无言的黑脸,直接上前拉着他寒暄起来。   “好像瘦了些,但更精神了,人也锐利了。”   果然官场是个锻炼人的所在,哪怕卫蓝现在只是翰林院修撰,却也零距离目睹甚至是经历了政治的复杂和可怕,这么一段时间下来,整个人几乎改头换面。   庞牧问道:“任泽也来了,你们可曾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不等卫蓝回答,被晾在一边的廖无言就凉飕飕道,“这两日天天出去见面,若不是我今儿叫着,还不肯来呢!”   卫蓝笑容越发尴尬,张了张嘴想解释,可又很明智的咽了回去。   罢了,左右师父说的都有理。   晏骄跟着缩了缩脖子,小声问卫蓝,“那任泽呢?”   卫蓝同样压低声音,啼笑皆非道:“我们今儿都被先生骂了一顿,他被撵回国公府抄书,估计今晚没的睡了。”   庞牧啧了一声,一本正经的对廖无言道:“你这就是迁怒了,老大的人了,吃学生的醋作甚么!”   话音未落,包括临泉在内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满脸写着:   你完了。   庞牧一愣,坏了。   就见廖无言双眼微眯,冷笑一声,扬起的袖子猛地朝门外荡开一道波浪,“送客!”   庞牧这一被撵不要紧,直到宫宴当日就再也没捞着见媳妇儿一面。   京城有名有姓的人家大多习惯在腊月二十九摆家宴,好腾出空来赴大年三十的宫宴。   客观来讲,于情于理晏骄都是不够赴宫宴的资格的:   如今她还没跟庞牧拜堂,就算不得国公夫人;若论官阶,又恰好卡在五品的界限以外。   就在庞牧准备入宫求恩典时,圣人倒是主动了一把:特许有伯爵头衔的廖无言带义妹一同前往。   廖无言一接到旨意就乐了,圣人摆明了是故意使坏呢。   宫宴座次根据官爵高低成排,按各自家庭分列,庞牧贵为国公,几乎是贴着御案坐的。而廖无言只是伯爵,少说得往后延两排,到时候别说亲热说话了,一片人头攒动中想看见对方都难。   显然庞牧也看透圣人的小心眼儿,所以两家在宫门口碰上的时候,他的表情就格外幽怨。   陛下咋回事儿?之前还催着成亲,眼见临门一脚了,你这瞎掺和啥!   晏骄和董夫人并两个孩子在马车里坐着,庞牧蹭过来时,廖蘅就捂着嘴咯咯笑道:“小姑姑,小姑父来了。”   晏骄失笑,顺着她扒开的一条缝挑起窗帘,“她姑父来了?”   众人俱都嬉笑出声,庞牧自己也撑不住乐了,顺手往廖蘅脑门儿上轻轻弹了下,“鬼灵精。”   他才要说话,却听宫门口处一阵喧哗,众人俱都翘首看时,就见邵离渊带着几个人骑马奔来。   邵离渊乃刑部尚书,主管天下大案,等闲小事无需劳他大驾。眼下正值大年三十儿,偏弄出这般大阵仗,气氛突然就凝重了许多。   他也是有岁数的人了,但大约常在外头奔走又注意保养的缘故,体格非常好,此刻一把好马术显露无疑。老爷子神色冷峻,闪电一般从车队前掠过,结果不多时竟又打马调转回来。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晏骄从车窗探出来的脑袋,微微有些欣喜的模样,“倒是巧了,你也来。”   此刻庞牧也顾不上会被骂了,主动上前行了个晚辈礼,问道:“不知大人唤她前去所谓何事?”   邵离渊微微蹙眉,难得没骂他,“刑部办案,闲人勿问,你们只管入宫赴宴就是。”   庞牧:“……”   我媳妇儿是你们刑部骨干,我也算家属,感情到了这会儿就是边缘人了?   说话间,晏骄已经麻利的从马车里爬出来,直接翻身上了一直拴在车后以备不时之需的白马追云,顺便还腾出手来安抚似的拍了拍庞牧脊背,“别担心,我去去就来。”   邵离渊哼了声,单手控缰调转马头,好算微微透了点口风,“带着你的箱子。”   众人俱是一怔,旋即脸色大变。   死人了!   晏骄立刻命宋亮回廖府取自己的勘察箱,顺便通知阿苗,她则带着许倩和小六、小八先行一步。   邵离渊拨了一个差役随宋亮去,命稍后取到箱子随差役去现场,自己则不再多言,直接带着晏骄如旋风一般消失在车队视线中。   晏骄身上穿的是橘红绣金的宫装,披着黑色挂正红里子的貂皮斗篷,此刻骑在马背上,那斗篷便被风吹的鼓起来,上下翻飞,大红与黑色时隐时现不断交织,在这微微有些阴霾的天地间莫名压抑与妖冶。   庞牧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抬手唤来小四小五,“去悄悄打听一下,看本该来赴宴的人中谁缺席了。”   依照邵离渊的身份和地位,非等闲人绝对请不动他……   死的是陂刹郡主,据说发现时已经被烧成焦尸。   得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晏骄还有点难以置信,脱口而出道:“我前几天还见过她。”   她曾旁观过无数死亡,但前不久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此刻却突然变成一具被烧的通体炭化的尸体,中间所带来的反差和冲击仍让她有片刻呆怔。   “这不是最糟的,”邵离渊神色凝重道,“怕只怕有心人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从宫内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个捕头:一个是白净瓜子脸,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另一个麦色国字脸,比前者略小些,不过而立。   听了邵离渊的话,那国字脸的便出言道:“大人是担心三皇子么?”   邵离渊没说话,那瓜子脸先就接道:“今年基本上与大禄有往来的国家都派了使者入京,是大战结束后入京朝贺的使者最多的一年,尤其以赫特为首几个战败边部,与朝廷关系本就微妙。天下皆知他们此番不惜送郡主入京和亲,但我朝态度冷淡也是事实。现在郡主死了,只怕……”   邵离渊这才微微点头。   晏骄瞬间明白了。   这十多年来与大禄有过战乱、纷争或是摩擦的共计七国,战败和主动投降后并入大禄的共有四国,而这四国之中又以赫特为首,遭受打击最大,如今的态度也最诚恳。   那陂刹郡主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进京之后,或者说与陛下、三皇子不欢而散后死了……   晏骄从未像现在这样接近过政治中心,只觉得心跳都加快了,忍不住问道:“大人,外面暂时没有对朝廷不利的谣言传出吧?”   若有人趁势说是朝廷派人干的,后果不堪设想:   当初赫特老国王战败被杀,王后自尽,十七个王子也死的只剩下四个,如今的小郡王还是大禄亲自支持的,可以说整个国家都尽在掌握。现在人家更亲自进京,将出身最高贵的郡主献上,真是不能更诚恳了,可若这般低声下气俯首帖耳都会招来杀身之祸,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晏骄的话一出口,那两名捕头便齐齐看过来,脸上微微有些诧异。   邵离渊嗯了声,显然挺满意她能跟上大家的思维,又主动指着那瓜子脸白净面皮的介绍说:“这是天字甲号燕樱,那个是地字乙号堂溪。”   说完,又对燕樱和堂溪道:“这是晏骄,本案事关重大,需尔等通力合作,不容有失。”   前段时间刑部又收了一位黄字乙号捕头,如今共有十四位捕头,听起来不少,但无奈天下之大,频频有各类案件发生,往来不便,竟也时常不大够用,基本上很难见到十四个人同时在京城驻扎。   就好比现在,算上晏骄也只有三人在,其余十一人全部被派往各地协助地方官府调查去了。   邵离渊介绍完,这三人就齐齐抱拳。   燕樱生就一副笑脸,面无表情的时候有十分温和模样,此时略勾一勾唇角便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若是不识得他的,只怕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人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捕头。   倒是那堂溪,似乎对晏骄颇有意见,问好明晃晃的透着敷衍,最后更趁邵离渊不注意频频皱眉。   晏骄见多了这样的人,也不往心里去,见目的地到了便翻身下马,随邵离渊一起进去。   供赫特部一行人下榻的是一处四进宅院,早年曾属于某被抄家流放的贪官,此刻已经被士兵和刑部衙役们团团围住。   陂刹郡主就住在最里头东边的一座小院子里,晏骄等人还没走进去,就已经闻到空气中浓烈的烟熏和皮肉烧焦的味道。   没有真正现场闻过的人很难想象得出这种味道。   不怕说的恶心点,人也算动物的一种,有肉有脂肪,烧过后难免也会带一点肉类特有的焦香,但偏偏你的潜意识中已经知道被烧的是个人,于是两种本能相互碰撞过后,留下的只剩恶心。   有人上前与邵离渊接应,飞快地介绍了目前了解的情况:   “据伺候的人交代,陂刹郡主近来时常发脾气,除了两个贴身侍女外不许留人,就连侍卫也都被撵到院门口。今日厨房那边来送午饭还被骂了一顿,门都没捞着进,放在门口就跑了……未时过半,陂耶郡王派人通知郡主做入宫准备,也被骂了回来。后来郡王亲自过来,虽然没能进门,但郡主保证说不会耽搁,也就罢了。”   宫宴是酉时正式开始,但冬天黑的早,而且因为入宫人数较多,进去后还要进行一系列预备工作,所以宫门一般申时过半就会关闭,而此处距离宫门口颇有一段距离,确实需要未时就着手准备。   “眼见申时将至,郡王久等郡主不到,再次派人来催时,却发现有浓烟从紧闭的门窗缝隙内溢出……”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陂刹郡主下榻的小院内。   此时房门大开,可见屋内一片熏黑,哪怕火已经被扑灭了,依旧有白烟从各个角落持续不断的飘出,而那股复杂的气味也越发浓烈,刺激的人喉头发痒。   邵离渊嗓子不太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又问那衙役,“跟着郡主的两个侍女呢,可问过了?郡王现在何处?”   那人面露难色,“说来也是奇怪,那两个婢女竟不见了踪影,郡王倒是在后头,卑职这就将他请来。”   “不见了?”邵离渊微微抬高了声音,“此处守卫森严,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可是出去了?”   那人摇头道:“大人赎罪,因事发突然,卑职正命人挨个问话,现在才刚过半。虽目前还没有消息,但稍后会有所得也未可知。”   邵离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冲晏骄他们三人一摆手,“我去会会陂耶郡王,你们带人仔细查看。”   话音刚落,燕樱和堂溪就带着几名手下进去了。   他们两人都是积年的捕头,带的人也经验丰富,压根儿不用吩咐就各自负责一处,非常有条不紊。   晏骄本身在现场勘查方面就不是专长,平时有人配合倒也相得益彰,但此刻几人明显各自为政,更因她手下并无勘察人才可用,短板瞬间暴露无遗。   她在瞬间感觉到了压力。   这实在是她截至目前为止遇到的最高等级和最大场面,同时也是空前考验,但凡稍微落后一步,就要应了那句“一步赶不上,步步撵不上”的老话。   此番瞧着是大禄朝官员通力合作,但私底下也是她与刑部旧人,或者说朝廷那些顽固不化分子们的一场好厮杀:   若是赢了,她才能延续自己的骄傲;可若是输了,她的前路可想而知的艰难。   堂溪很明显不喜欢自己,而那燕樱瞧着和善,实则礼貌而疏离,反而比前者更加难以接近,指望他们两人与自己分享勘查结果无异于痴人说梦,她必须另做打算。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当气喘吁吁的宋亮终于将勘察箱送到时,晏骄的信心便如波涛一般汹涌澎湃。   她还有一个其他捕头都不具备的优势:   她晏骄既是捕头,也是仵作! 第140章   燕樱和堂溪早就听说过晏骄名头, 此刻虽然埋头干活,却也分神观察她的举动。   原本见晏骄在原地未动, 两人还心中暗笑,心道果然是个名不副实的,结果下一刻就愣了。   宫装本就与实用无关,衣袖肥大、下摆拖地, 堪称华而不实的典范。晏骄顾不上心疼,直接撩起大裙摆系在腰间, 又取了缎带将两条袖子束起,然后提着箱子直奔尸体。   堂溪心头一沉, 暗觉不妙, 低声向燕樱道:“师兄。”   燕樱朝他微微摇头, 复又埋下头去仔细寻找线索。   堂溪暗暗咬牙,愤愤的哼了声, 这才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对啊,他们怎么就忘了,这娘们儿可是仵作出身!   线索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只要案子一天不破, 现场就一天不能动,回头大人带头交流时,难不成他们还真能藏着掖着不说?退一万步, 即便他们不说,难道大人就看不出?回头那娘们儿求了救兵,三个臭皮匠凑在一处, 难不成一点儿找不出?   反倒是验尸,寻常人哪里懂的?若对方有意隐瞒,他们才是有苦说不出。   如此说来,他们即便抢占先机又有何用!   晏骄不知那边两人心中跑马似的窜过许多念头,一边计算着回老家探亲的林平回来的日期,一边麻利的戴手套,准备开工。   小六小八他们只是侍卫,这种时候是不能光明正大的进入案发现场的,不过么……晏骄吩咐他们留在外面时,又不着痕迹的朝燕樱那些人身上使了个眼色。   她不敢确定小六小八完全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两人毕竟是在战场上搞过刺探谍报工作的,相信必然不会空手而回。   倒是稍后赶来的阿苗这丫头因出身关系,十分擅长察言观色,见状低声道:“师父,我瞧那两人都非善与之辈。”   尤其那个黑脸的,才刚自己路过他身边时还得了个白眼呢。   晏骄看了她一眼,“阿苗,你要记住,只要你是个女子,这种歧视和排外便会永远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伴随你一生。”   她们做得好了,外头的人可能会说“也不过如此”;可她们若做的不好了,那些人便会大喊“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女人果然不行”。   所以她们走的,本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这路上诸多荆棘坎坷,压力是外人无法想象之重。   阿苗用力抿了抿唇,重重点头,“我知道的,师父。”   “好姑娘,”晏骄笑着看了她一眼,重新将视线放回尸体上,“让我们看看它想说些什么。”   火灾现场实在不是什么理想的尸体来源处,皆因高温足够将体表遗留的绝大部分特征和线索焚毁殆尽。   就像眼前这具焦黑的尸骸,表层都炭化了,更别提正常情况下用来辨认身份的衣物、容貌,统统无法使用。   、   一般来说,床上的尸体多以仰卧和俯卧最为常见,但眼前这具尸体却是比较罕见的偏俯卧的侧卧,同时肢体蜷缩,看上去分外狰狞。   阿苗飞快的说着自己的看法:“尸体呈斗拳状,难道起火时她还活着?”   晏骄摇头道:“斗拳状只是肌肉遇到高热后收缩现象,实际上与生死关系不大。”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俯下身体,微微眯着眼睛观察起尸体表面。   这个时候的建筑高大深邃,天黑之后室内光线本就堪忧,而此刻偏偏又遇上火灾过后内部一片焦黑的状况,更加吸光,可谓雪上加霜。哪怕室内已经燃起火烛,但依旧无法提供足够明亮的光线,她这么趴着,鼻尖几乎都要贴上去了。阿苗在一边看的心惊肉跳,本能的伸出手虚虚揽在她腰间,随时准备往后拽一把。   “不过你这次还真说对了。”晏骄突然转过脸去看向阿苗,一双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那分明是有了重大发现的反应。   “难道,”阿苗条件反射的抬高了嗓音,不过下一刻就捂住嘴巴,警惕的看着不远处的燕樱和堂溪二人,复又压低声音道,“难道起火的时候她真的还活着?可为什么不跑,至少大声喊救命也行啊。”   晏骄点点头,用镊子轻轻分开死者眼皮,“那些问题我们一个一个慢慢来解决,不要着急。这场火虽然势头凶猛,但应该没有经历太长时间,你看她眼睑处有什么。”   体表被烧得比较厉害,镊子夹上去时竟隐约发出一种清脆的破壳声,晏骄努力将动作轻了又轻,生怕就这么直接把眼皮夹下来。   阿苗也学了她的样子去看,可因尸体表面被烧的凹凸不平,看了半天才有些不确定的说:“睫毛?”   晏骄高兴地肯定说:“对,就是睫毛。活人在遇到危险时都会有本能反应,比如说疼痛又无力抗争时,会有一个反射性紧闭双眼的动作。因为火烧的时间不够长,睫毛被两片眼皮夹住的根部保存了下来。”   换句话说,若人早就死了,管它怎么少,尸体又怎么可能做出反应?   因郭仵作和贾峰都留在了峻宁府,如今阿苗就接过了验尸记录的工作,闻言立刻埋头一阵狂写。   “其实她是挣扎过的,”晏骄沉吟片刻,唏嘘道,“当时她出于某种原因体力不支,挣扎过后也只能从仰卧位便为侧位,然后没能进行到下一步就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   阿苗哦了声,马上又问道:“师父,为什么不能是本来是这个姿势,或是从俯卧变来的?”   晏骄挑了挑眉毛,阿苗就莫名心虚,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侧位本就难以保持平衡,稍有动作就很容易翻滚。至于俯卧,”她示意阿苗自己模仿一下试试,“若你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地方,又浑身无力,想逃生的话本能反应会如何?”   阿苗果然做了个趴下去的动作,略一动弹,脸上就火辣辣起来,“会爬。”   晏骄嗯了声,站直身体,借着活动脖子的动作往房屋四周看了一圈,见床榻周围烧的格外厉害,叹道:“应该是故意纵火没错了。”   那么问题又来了,谁纵火?或者更应该问,谁能在守卫森严的此处纵火而不被发现?   又或者,其实有人发现,只是被隐瞒了。   那么这里面便又牵扯到同党共犯的问题……   随着线索越来越多,晏骄脑海中的未解之谜也越来越多,几乎要撑得头痛了。   她正习惯性的去捏眉心时,却见一名捕快从窗边发现了什么东西,用油纸收集了一些后就拿给另一头的燕樱看去了。   晏骄朝阿苗使了个眼色,小丫头立刻猫着腰跑过去,也取了一些回来,然后带着点儿兴奋地递给她看。   这是,灰烬?   燃烧不充分的纸屑!   晏骄看着那摇摇欲坠的窗框和部分碎裂的琉璃片,再看看这明显呈现条状的纸屑和灰烬,心中瞬间有了一个猜测。   大禄朝已经有比较成熟的琉璃制造工艺,虽然难以媲美后世的纯净无暇,但京城达官显贵家中早有使用琉璃片取代窗纸镶嵌窗户的习惯,这也为掩饰室内火灾提供了先天条件。   但木质窗框、门槛的密封性其实并不会太好,但凡有点烟雾之类的总会第一时间飘出去。也就是说,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凶手纵火的第一时间就会被人发现,根本无法完成焚烧杀人。   但如果用打湿的纸搓成紧实的长条,仔细塞入所有门窗缝隙中,不仅能够隐藏痕迹,而且还侧面的将这间屋子打造为密室,进一步提高了温度……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这点物证小心的包好,这才继续验尸。   唉,偏偏大家都在休假的时候发了案子,她一个人同时兼任验尸和勘察现场之职务,更要命的是还要争分夺秒跟两名实力强劲的对手搞竞争,真可谓分身乏术。   难,她可太难了。   稍后,晏骄又与阿苗一同小心的掰开死者嘴部,从咽喉和口鼻腔深处都发现了灰烬和灼伤后的人体分泌物,进一步证实了死者是被活活烧死的推断。   晏骄对死者的头部、胸腹腔等容易出现致命伤的位置进行了按压和清理后的仔细查看,并未发现骨折和创口。   截至目前为止,从表面能得出来的结果就这么多了。   “有用的线索太少了,”晏骄摇头道,“必须争取到解剖。”   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又无法进行DNA检测,仅凭手头这点东西,她甚至没办法肯定死者是否就是陂刹郡主!   此时距离开始验尸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晏骄只觉得腰酸背痛脖子硬,两只饱受煎熬的眼睛更是酸痛难当,狠狠一眨眼就挤出来许多生理性泪水。   她走出去时,等候已久的宋亮立刻迎了上来,端着一大盆热水叫她擦洗,见状大吃一惊道:“大人,您都累哭了!”   晏骄:“……”   我手下带的这都是些什么憨批!   晏骄曾经历过许多次家属强烈反对解剖的情况,而且眼下疑似死者的身份又比较特殊:哪怕现在赫特从国降为部,可好歹也是郡主之尊,在这个讲究入土为安的时代,恐怕会遭受到相当大的阻力。   然而稍后邵离渊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能解剖?”   晏骄一愣,惊讶道:“陂耶郡王答应了?”   邵离渊冷哼一声,看不出喜怒,“他凭什么不答应?”   有名有姓的一个郡主在大禄地界内死的不明不白,哪怕赫特部想息事宁人,朝廷还不想背这个黑锅呢!   晏骄对他肃然起敬,当即毫不犹豫道:“今晚就可以!”   事关邦交,宜早不宜迟。   邵离渊的视线在她因长时间弯腰而控出大片红血丝的眼睛上一扫而过,忽然取了腰牌丢给一人,“去城外请张仵作来。”   那人一愣,并不多言,转身离去。   倒是晏骄诧异道:“大人,城门两个时辰前就关闭了,此时行此举动恐怕引发波澜,我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邵离渊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去前院汇合,都说说自己有什么发现。”   说完,也不等晏骄开口就走了。   晏骄怔怔的看着他飞速离去的背影,正思绪翻飞间,消失许久的小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她背后低声道:“这老头儿不错,是心疼你了。”   晏骄心中虽有这个猜测,但总觉得未免有自作多情之嫌,可现在听稳重的小八都这么说,也不禁有点欣喜,“真的?”   小八抱着胳膊点点头,“你跟那两个捕头之间暗流汹涌他岂能看不出?如今你这光杆司令身兼数职,熬得眼睛里都快淌出血来了,若再熬夜验尸,只怕明儿就要废了。到那个时候,公爷还不杀上门来?”、   晏骄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的眼睛露了行迹,忙从腰间取出水银小镜子一照,自己也给吓了一跳,“妈呀!”   都怪屋里光线太暗了,尸体位置又那么尴尬,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只要弯着腰垂着脑袋,她这会儿腰背还酸痛呢。   小六和小八就都笑,又听她问:“那张仵作是何许人也,你们知道吗?”   “这个我还真知道,”小六点头道,“他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大手,如今刑部的几个仵作就有三个是他教出来的呢。不过他老人家今年都快七十岁了,闲赋在家多年,不曾想邵大人竟要请他出山。”   晏骄闻言大惊大喜,“原来是老前辈!”   难怪刚才那衙役那般惊讶。 第141章   陂刹郡主被害案的第一次交流会。   燕樱和堂溪先说了他们在现场的发现:   “门窗甚至是房顶瓦片我们俱都细细查看过,并无任何撬动痕迹, 屋内发现了数个巴掌大小的倾倒的圆肚瓷罐, 其中两个罐底残存了一点油膏, 经确认是头油助燃无疑。另外还发现了烛心, 应是凶手利用蜡烛燃烧的伎俩来控制放火时间……”   “在火灾发生之前,大约未时过半的时候, 郡王及其随从曾与死者有过两次隔门对话,可以确定当时陂刹郡主还平安无事,侍女也在。”   “然后差不多在未正三刻,院外侍卫闻到糊味, 进来看时已经起火,一边组织灭火,一边派人通知郡王,而郡王又立刻请外面咱们的人上报了刑部……”   晏骄一面听他们说, 一面在小本上飞快记录, 顺手将时间换算成对自己而言更方便的二十四小时计数法。   中间大家讨论的空档, 她简单总结了一下目前所得:   陂耶郡王和下人在今天下午两点还跟郡主隔着门说过话, 当时大家都没觉得异常, 然后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院子外面的守卫察觉情况不对, 迅速灭火并报案。   但这里有个非常严峻的问题,那就是两点跟陂耶郡王说话的人,真的是陂刹郡主吗?   其实从刚才开始晏骄心中就一直有一个猜测:死者真的是陂刹郡主吗?   因为正常情况下,既然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郡主, 顺手将那两名侍女干掉岂不是易如反掌?何苦再耗费力气将那两人瞒天过海偷运出去?   而且也确实有很多客观条件在不断支撑她的这个猜测。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为了表示对使者团的尊重,包括现在赫特部使团下榻的住宅在内,所有使团的临时住所都是只有最外围的守卫出自大禄,负责出入人员身份核查;而内部一应守备都由使团来时自带的护卫队担任。   尤其最近几日陂刹郡主情绪暴躁,对下人时常打骂,院子里除两个贴身侍女外再无其他人伺候。   也就是说,假如使团内部出了内奸,与凶手里应外合,想瞒过外面的大禄守卫也是有可能的。   若凶手当真另有其人,那么他就必须在短短四十五分钟之内完成将人迷晕、密封门窗、设定放火,以及携带两名侍女全身而退的举动,难度实在太高了。   可若是陂刹郡主自导自演,那么一切就轻松多了。   不过依旧有个问题:不管是从貌似密封的现场,还是从拥有里三层外三层守卫的使团住所,凶手究竟是如何脱身的?   燕樱和堂溪等人说完后,晏骄也讲述了自己的发现。   当大家听到她说死者是被活活烧死时,俱都震惊不已,再听完她对死者死时状态有理有据的推测后,便纷纷点头,不少原本对她持观望态度的人也有些软化了。   听说要解剖,堂溪似乎本能的想起身反对,不过看了燕樱一眼后便老实了。   晏骄冷眼看着,散会后就叫了小六小八来,“你们有什么发现?”   “还真有,”小六道,“那堂溪出身捕头世家,往上数四代人都是干捕头的,在大禄也算小有名气。他爹收了燕樱为徒,十分看重,又因儿子性格粗暴,燕樱这个师兄常有提点、照顾……那师兄弟两人多年来同吃同住,情分非比寻常,不是亲兄弟倒胜似亲兄弟。”   众人恍然,晏骄又问案情。   “他们倒也乖觉,查到的基本都说了。”小六道。   “基本?”晏骄敏锐的抓到这个词,“你说是,他们还隐瞒了?”   现场众人除了晏骄师徒之外都是曾合作过许多次的大熟人,那两个人要瞒谁不言而喻。   小六点头,低声道:“其实那屋子并不是密室。”   之前晏骄发现的那种打湿后揉成的细纸条只能在关窗后从室内塞入,而室内又没有任何密道和额外出口,所以乍一看,整起案子像极了密室杀人。   但距离尸体所在的床榻最远的一扇窗子却是个例外:它缝隙内塞的纸,是事先黏在窗框边缘的折叠起来的纸条。   如此一来,窗子从外面一关,房间乍一看照样是密封的。   晏骄精神一振,大喜,“所以,凶手是从那扇窗子跑掉的!”   说着,她又皱眉道:“此案非同寻常,他们竟如此藏掖,若耽搁查案就不怕大人发怒吗?”   “他们可精明的很呢,”小八嗤笑道,“你没瞧见方才他们都走的很慢么?你后脚一出院子,他们就掉头跑去找邵大人说话了。”   许倩性子火爆,一听这个简直要原地爆炸了,当即愤愤道:“欺人太甚!我找他们说理去!”   “回来!”晏骄一把拉住她,哭笑不得的望着她单手提刀的架势道,“你这是去说理还是拳头大的就是理?”   倒不是怕许倩打不过。   这小姑娘确实是个如她自己所言“悍不畏死”的武痴,只要一有空就拉人对练,功夫可谓突飞猛进,就连小六等上过战场的也连连夸赞,直叹这是位天资出众却生不逢时的阵前冲杀好苗子。   燕樱等人虽是捕头,年岁大、经验丰富,但到底有官员通病:保守,碰上许倩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百招之内胜负尚未可知。   见小姑娘脸都气红了,晏骄伸手往她腮上捏了下,看着她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道:“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每个人都那般光风霁月的,想长大,就得学会见怪不怪。”   许倩重重哼了一声,从鼻腔内狠狠喷出两道白茫茫的水汽,像极了一头被激怒的小牛犊。   望燕台的冬季这样冷,可她现在却觉得人心冷漠比起寒冬尤甚。   人命关天,朝堂大事,竟也被这些人拿来玩弄,成为他们较量的筹码。   晏骄顺势收了面上笑意,“没听六爷八爷说么?燕樱他们也不是傻子,只怕这会儿早就把线索补上了,哪怕随手扯个“刚发现”“不想打草惊蛇”的幌子呢,除了我这要去验尸的人之外,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于大局无碍,即便邵大人有心照顾我,怕也不好发作的。”   这下连宋亮这个直肠子都觉得棘手了,“那该如何是好?”   一阵寒风刮过,吹得众人面皮发紧,真是心寒尤胜天寒,俱都下意识看向晏骄。   却见晏骄突莞尔一笑,眼露狡黠,“我也留了一手啊。”   她不也有一条重要猜测尚未公布么?   除阿苗之外众人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如此成竹在胸总是好的,纷纷觉得心中轻快了些,这才有心情去后面伙房胡乱吃了饭。   他们去时,燕樱和堂溪也刚从邵离渊那里回来,瞧见饭吃到一半的晏骄等人后,竟一反常态的微笑点头示意。   许倩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握住了桌下宝刀,杀气腾腾的瞪过去,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晏骄竟也没事儿人似的回了个微笑,又轻轻拍了拍许倩的手背,低声道:“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许倩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松了手,又夹了个酱鸭腿到碗里,狠狠扒饭。   对面两人见他们竟还能笑出来,微微有些诧异,不过马上又恢复正常,去那一干差役们的桌上坐下,与众人谈笑风生起来。   一时两边都闷头吃饭,气氛诡异的平静下来,只是有心人都能察觉到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为将风波控制在最小范围内,邵离渊早就下令将此地团团围住,如无他的亲笔手令,所有人员只许进不许出,尸体自然也没办法运到外面的专业仵作房内解剖,只好寻了前院最宽敞的正厅就地进行。   晏骄才刚过去,就听外面有人来报说张仵作来了,她忙起身整理了一番仪容,快步迎了出去。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院子四处石罩子内俱都燃起火烛,就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脊背挺直,拄着拐杖,慢慢从门外阴影处走了进来。   他身材干瘦,面上满是皱纹,但眼神柔和而坚定,令人顿生好感。   晏骄想起方才小八打探到的,说这位张仵作原本是学医的,后来在一次贩药途中不慎为歹人所害,劫掠财物后丢下山崖,以至于双腿折断。若非他通晓医术,忍痛为自己救治,又抓了附近草药续命,只怕当时就一命呜呼了,哪里等得人来救助?   可惜他伤势过重,不得不截断右腿保命,如今用的便是木质假肢。   从那之后,张仵作便立志与天下匪类斗到底。他身躯已残,无法以正常途径入公门,便借由通晓医术,对人体结构也熟悉的便利,从医者硬生生改为仵作。   须知比起医者受人爱戴敬重,仵作地位素来尴尬,一辈子干到死也就是个八品。饶是张仵作这般立功无数的,前些年退下来时难得沐浴皇恩,才得了个破天荒的七品恩赐。   正因为此,当初邵离渊招揽晏骄时,明知她勘查手段稍显逊色,却也依旧给了捕头的名誉……   晏骄深吸一口气,朝张仵作行了个晚辈礼,“夜深寒重,快先里面请。”   说完,她侧身让出主道,却没有一点儿上前搀扶的意思。   张仵作立在原地打量了她片刻,忽然笑了,“我虽闲赋在家,却也听过你的大名,不错,很不错。”   刚见面就被夸,晏骄还有点不好意思,忙道不敢。   张仵作用没拄拐的一条胳膊摆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不必过谦,咱们这行什么处境你我都明白,人是一年少似一年,你一个青春年华的姑娘肯把身子投进来,委实不易。”   在年近七旬的他看来,才二十来岁的晏骄可谓青春年少。   这正厅的门槛有些高,张仵作进门时便有些艰难,阿苗本能的想去搀扶,手都伸出去了却又半道撤回来,如晏骄一般生怕伤了这位老先生骄傲的心。   谁知张仵作歪头看了她一眼,反倒笑了,又看向晏骄,“这位小朋友便是你的弟子?倒是个好孩子。”   阿苗闻言恨不得将脑袋甩出残影,惭愧道:“我还差得远呢。”   张仵作笑了几声,有些费力的提着假腿进去,微微喘了几口气,看见那临时搭建起来的架子上放的焦尸后,先低声念了几句往生咒,这才摆摆手,“开始吧。”   见晏骄要推辞,他自去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我这把老骨头如今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如今也只是来帮忙的,你我探讨罢了。”   晏骄无奈,穿戴好了,“那晚辈就班门弄斧了。”   因死者生前曾翻动过的缘故,尸体表层烧的非常完全,几乎找不出一点完好的皮肤。   晏骄等人将尸体调整为方便解剖的仰卧位时,不可避免的掰下来许多焦糊的黑色人体组织,露出来里面紫红色的生肉。而内层略新鲜的组织深层又缓慢而持久的渗出许多组织液,整个场景既诡异又恶心。   死者生前佩戴了不少首饰,晏骄将它们一一抠下来后擦洗干净,果然名贵非常。   张仵作眯着眼看了会儿,“听说死的是郡主?”   晏骄化开尸体胸腹腔,闻言道:“说实话,晚辈对死者身份心存疑虑,希望今晚的解剖结果能替我答疑解惑。”   张仵作并未追问,只是点头道:“不错,咱们做仵作的最怕先入为主,若一开始就认定是如何如何,岂不是被牵着鼻子走?还验个甚尸。”   他的说法简单粗暴,若非场合不对,阿苗简直能笑出声。   “根据死者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判断,她应该是饭后不久就死亡了。”晏骄用勺子将胃袋内的溶液舀出,仔细辨认后忽叫了门外的宋亮来,“你去问问厨房的人,今天一天三顿往郡主院子里送了什么饭,要详细的菜单。” 第142章   张仵作看着晏骄有条不紊的动作和分派任务,不觉含笑点头。   他与邵离渊是旧相识, 哪怕如今退居幕后, 两人偶尔也会碰个面闲话家常。   之前邵离渊忽然说寻到一颗好苗子,难得还是万绿从中一点红,张仵作当时还不信, 可后来渐渐留意起来, 果然民间多有传闻, 百姓们渲染的厉害程度比邵离渊自己说的更甚。   当时张仵作只是将信将疑, 直到今日见了面才知传言果然不假。   宋亮手脚很快,不多时就提着负责送饭的仆妇来了。   那仆妇傍晚就听说郡主死了, 又不得回家, 正自惶恐不安时,忽见个小山般魁梧的大汉雄邹邹找自己过来问话,顿时肝胆俱裂, 唯恐有来无回, 落地之后声泪俱下道:“大人, 诸位大人,民妇只是来做活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什么都没干啊!”   大厅内拉了屏风, 她也看不清后面影影绰绰的究竟是谁,可总归这些大人们一句话就足以取自己性命,越发恐惧,哭的鼻涕眼泪糊满脸, 当真可怜极了。   她正哭嚎,就见屏风后头忽转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顿时愣住,一时竟忘了哭。   阿苗先学着晏骄素日的做派,温声软语安抚一番,然后细细询问了今日郡主院内接收过的饭食,待问明白之后,便掏了一粒银锞子送与那仆妇压惊,“婶子若回头再想起什么事儿来,可千万记得悄悄地来找我们说。”   那仆妇见非但性命保住了,还额外白赚将近二两银子,欢喜登时压过恐惧,忙磕头不迭,又连连点头,也不用人送就腿脚麻溜儿的回去了。   不必阿苗转述,屏风后面的晏骄和张仵作早就听清仆妇回话,越发觉得死者并非陂刹郡主。   因时下风气向来是服侍的人等主子用完饭后再吃,若将主子和下人的饭一并送来时,做奴才的便都是吃冷饭了。   而使团身份不同,那两名侍女又是郡主身边的人,后厨也不敢怠慢,所以每日三餐都是掐着时间,估计郡主吃的差不多了再热乎乎的送来。就连菜色也与郡主所用类似,只不过去掉珍贵之物后数量减半罢了。   那陂刹郡主每日都是午时二刻用饭,约莫两刻钟结束,若死的真是她,死者胃容物应该有相当程度的消化才对,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整。   晏骄与张仵作相视而笑,后者越发感慨起来,怎生自己前些年没遇上这么个有天分的孩子,不然若收了做徒弟,此生也算不枉了。   一时又羡慕起晏骄的师父,当真是有福,况且能教出这样的徒弟,只怕也是业内高手,可惜以前竟没听说过,当真是一大憾事……   他正思绪翻飞间,忽听清理完胃袋的晏骄咦了一声,低声嘟囔道:“这人胃溃疡很严重啊。”   “什么羊?”张仵作下意识追问道。   晏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个后世术语,忙解释说:“您看这些位置,死者生前患有非常严重的胃病,我家乡称为溃疡,这种程度的话,平时的反应会很明显的。”   此刻她已将胃内容物清理干净,又将胃袋内壁反复冲洗过了,溃疡面一目了然。   张仵作顾不上之前说的不参与的话,非常积极的凑上去,也眯着眼睛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点头,“确实如此。”   他一把年纪了,哪怕没有后世那么多实践机会,可经手过的尸体也不在少数,自然接触过类似的胃病。   晏骄高兴的说:“我记得使团内有随行医官,都是平时伺候惯了的,等会儿我们可以问问,若郡主没有胃病,那么就可以肯定死者并不是她了。”   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张仵作见状,也跟着轻松起来。   不过在接下来将近半个时辰的详细解剖中,他们再没有任何具备明显特征和独特性的发现。   到了后半程,晏骄明显有些体力不支,眼睛都熬红了,张仵作便与她轮换着来。一老一少深知保存体力的重要性,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偶尔低声交流几句。   两人都是做惯了的,可谓经验丰富,又因行事风格和所学所用不尽相同,三言两语间便能领会到彼此妙处,顿觉精进不少。而旁边的阿苗更频频有醍醐灌顶之感,很快记满了好几大张纸,写的手腕子都痛了也不敢停歇,只待日后慢慢消化。   待结束时,张仵作颇为感慨的活动着微微酸麻的身体,望着晏骄笑道:“到底老了,不中用了,才干了这么会儿就累了。”   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剖两具尸体也不在话下!   晏骄笑道:“您老实在过谦了,这般胆大心细下刀精准,多少年轻人都不及呢。”   有本事如张仵作,听了这话也难免有点自得,摇头晃脑笑了一回才道:“大人说的没错,你这丫头最会哄老人家开心。”   顶着困劲儿忙了小半天,两人都有些体力透支的感觉,更有点头昏脑涨胸口烦闷。左右四下无人,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形态,便都烂泥也似的瘫在高背大椅内。晏骄取了几颗酱乌梅出来,先笑着献给张仵作,“来,那我现在就再来哄哄您。”   张仵作哈哈大笑起来,顺势接了乌梅放入口中,顿觉一阵清凉酸甜,三口两口吮吸了梅肉咽下,竟又主动要了几颗。   晏骄也喜他这样不见外,索性将一整荷包都塞过去,张仵作也大大方方收了,“赶明儿我做些豆腐干作回礼,滋味儿与别处买的不同。”   两人说笑几句,觉得头脑渐渐清醒后,又命人去叫了使团随行医官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使团内所有随行人员俱都惶恐不安,虽然现在已近子时,但依旧无人敢睡。   那医官哆哆嗦嗦过来时,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然后一开口就是一串鸟语。   晏骄和张仵作:“……”   忘了有语言障碍了。   阴影处的小八噗嗤笑出声,主动出来帮忙翻译,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晏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便问医官,“你家郡主平时身体如何?可有胃部泛酸,恶心呕吐、腹痛腹胀之类的症状?”   人都死了,医官也不明白她问这没头没脑的话有什么用,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郡主素来体格健壮,又爱骑射,颇习得拳脚在身上,等闲男儿不是对手,并无大人所言病痛。”   晏骄微笑点头,又问了个更加奇怪的问题:“那想来她身边的侍女也是这般了吧?”   那医官微怔,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摇头道:“服侍郡主的其中一个婢女倒是有方才大人所言症状。”   “哦,那倒罢了,”晏骄若无其事道,又问,“以前在赫特部时,就是那两名失踪的侍女服侍你家郡主么?”   医官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摇头道:“小人不是郡主跟前的人,对这些不大清楚,只是平时瞧着少说也有六七个,因此番进京不宜带太多人,这两个是郡主自己挑出来的。”   当时好些人还有些不解,分明其他几名侍女都很健壮可靠,为何郡主非要挑个不省心的病秧子带在身边。   听到这里,晏骄知道已经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必要了,也照例赏了医官一粒银锞子,请他回去。   待人走后,晏骄主动向面露疑色的张仵作解惑道:“其实在前几天,我曾意外与陂刹郡主见过一面,当时隔得远,还差点将她与那两名侍女认错了。”   主仆三人不管是年纪、身高、体态都几乎一模一样,如今这尸体面目全非,若非胃部情形,当真难以分辨死者实际身份。   张仵作闻弦知意,“你的意思是,今日祸事,其实是陂刹郡主早有预谋的?”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   张仵作眉头微皱,“她图什么呢?”   晏骄也有同样的疑惑。   陂刹郡主费尽心机做这些,究竟图什么?   一黑一白两颗脑袋上都满满覆盖着疑惑,看向彼此的眼神中全是茫然,显然不太明白陂刹郡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有什么发现么?”没想到这么晚了,邵离渊竟也还没睡,才几个小时不见,老头儿的嗓子都哑了。   晏骄和张仵作都起身行礼,邵离渊摆了摆手,才要说话,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侍卫,神色复杂道:“定国公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下一刻便齐刷刷看向晏骄。   晏骄眨眨眼,“不是我叫他来的啊!”   邵离渊一听庞牧的名字就觉得麻烦,“叫他回去。”   这个时候,肯定是宴会刚结束就过来了。   侍卫为难道:“这个恐怕不成,定国公手持圣旨,说奉陛下的命令前来协助,已经,已经是闯进来了……”   别说无人敢拦圣旨,哪怕没有圣旨,天下何人能挡定国公?   话音未落,身披玄色大氅的庞牧已经带着几个人呼啦啦涌入院内,手中果然高高举着一个明黄细卷轴。   晏骄就觉得邵离渊几乎要翻白眼了,额头上青筋鼓了鼓,终究还是跪了下去,“微臣接旨。”   庞牧先咧着嘴朝晏骄挑了挑眉毛,然后才一本正经的展开圣旨念起来。   听完之后,包括晏骄在内诸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微妙,总有种感觉:估计圣人是被逼写的。   内容空前言简意赅,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个字,主旨就是定国公值得信赖,邵大人你快叫他从旁协助吧。   邵离渊黑着脸接了旨,若非是正经圣旨托布,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敲到庞牧脑袋上了。   庞牧见目的达成,哪里还理会旁的,三步并两步来到晏骄跟前,捧着她的脑袋细细打量,一看之下大吃一惊,“怎的累成这个样儿!”   说完,就拧着眉头去瞪邵离渊,“人来之前好好地,这才多大功夫,眼里都冒血了,你们这是正经查案子吗?”   晏骄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叫他不要说了。   可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庞牧这回却不理会了,只是脸色不善的看着邵离渊,非叫他给个说法。   一来对方年纪放在那里,二来还有廖无言一层关系,往年他总是让着这人三分,可现在却让不得了。   邵离渊原本还有些生气,可此刻见他这般模样,反而觉得有趣,倒背着手笑出声来,“如今你竟也是个着三不着两的了。”   眼见庞牧就要闹起来,晏骄干脆掰着他的脖子道:“你倒是听我说话啊!就是低头久了控的!”   刚还像个刺猬似的定国公周身瞬间柔和下来,心疼的将她双手捂在自己掌心哈气,“我这不是担心你么,哎呀,这样凉。”   他跟邵离渊的恩怨由来已久,但两人都知彼此非那等奸佞小人,才刚庞牧也不过迁怒罢了,显然邵老头儿自己也没往心里去,不然早勃然大怒了。   晏骄没好气道:“若非你巴巴儿举着圣旨过来,我也不用着急忙慌出来往这青石板地上跪了。”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青石板的滋味……谁跪谁知道!   庞牧嘿嘿一笑,就听邵离渊在那边冷笑道:“瞧瞧德行吧。”   他可太知道怎么撩拨庞牧了。   庞牧才要扭头跟他打嘴仗,冷不防小六突然蹿过来与他低声耳语几句,前者的脸越听越黑,最后冷哼的声音里几乎都淬了冰碴子。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庞牧摆手示意小六退开,冲邵离渊不悦道,“你是个为老不尊的,看看下面都带的什么兵!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虽早知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可此刻亲耳听到对方捋虎须捋到自家头上,胸中怒火仍是止不住的往上窜。   若果然捅出大篓子,叫这得之不易的安定太平化为乌有,边关数十万将士岂不白死了?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左右战火没烧到京城,在那些京官儿眼中,数十万人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也不过是茶余饭后不痛不痒的谈资罢了。   在这件事情上,邵离渊倒是没有分辨,权当没听见的,只去问晏骄与张仵作验尸结果。   这么多年来,庞牧与他打过的交道数都数不清,可太清楚眼下的沉默代表什么了:   这老头儿分明是默许了自己接下来可能的行动。   哼,这老货,事到如今竟还打着借刀杀人的念头,真是算计到家了……   邵离渊确实猜到了庞牧的打算,并且也不打算制止。   官场难熬,许多人在里头滚得久了,难免沾染浊气,尤其燕樱与堂溪此等有根基的,彼此勾连成串,多年来排挤、打压旁人的事情干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邵离渊虽有心整治,无奈类似小算盘比比皆是,叫人实在无处下手。   不过不要紧,天下还有一个从不按常理出牌,专好管闲事的定国公呢,如此便叫他杀鸡儆猴,也好肃清风气。   得了无声承诺的庞牧颇有种立刻就搅得天翻地覆的冲动,见晏骄忙着和邵离渊分说案情,他舔了舔嘴唇,将两只手捏的咔吧作响,“许久不见,还怪想的,我去找那小郡王聊聊。”   邵离渊诡异的沉默片刻,心力憔悴道:“你好歹留个活口。”   也不知庞牧听没听进去,早已转身去了,沉重的披风瞬间与夜幕融为一色,波浪滚滚中无端带了杀气。   一众人折腾到天色微微泛白才胡乱回房眯了一阵,然后便晕晕乎乎去伙房吃饭。   可想而知,当燕樱和堂溪二人结伴来到伙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面沉如水的庞牧时,心中会如何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六:“大人大人,我要打小报告!”   庞牧:“……来来来,这两位捕头,咱们聊聊” 第143章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庞牧就在正面朝伙房门口的桌边大马金刀坐着, 燕樱和堂溪才刚进门, 他就淡淡一眼扫过去。   那二人顿觉好似被针扎一样,俱是一惊,心道这人怎么来了?   若在平时,他们自然是巴不得上前攀谈,可如今……   堂溪到底没什么城府, 电光火石间掌心已经浅浅沁出汗水, 心如擂鼓的瞟向师兄燕樱。   燕樱此刻却顾不上安抚他, 只在脑海中飞快思索起来:他们的手脚向来都是极干净利索的, 而且大人自然也犯不着再事后告诉, 所以晏骄应当不知情。既然如此,定国公必然也是不知道的。   想到这里,燕樱心下稍定, 便挂上一副惊喜交加的表情,忙带着师弟上前行礼,“见过定国公,也不知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恕罪。”   堂溪早就习惯跟着师兄做,便也一掀袍子行了礼。   大禄并不怎么提倡见人就跪,官员间寻常见面只需行揖拜礼,不过对于初次拜见官爵远超自己的人时,往往会跪拜以示尊重, 第二次就不必了。   都说定国公为人豪爽洒脱,并不在意繁文缛节,本以为他也会像传言中那样叫他们师兄弟二人不必多礼,甚至燕樱自己都做好了顺势起来的准备,却不曾想到,庞牧竟一言不发,真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彻底跪了下去。   膝盖触地的瞬间,燕樱脑中嗡的一声,一颗心也随双膝一并如坠冰窟。   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庞牧知道了!   但燕樱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对方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说到底,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也不体会不到谍报人员无孔不入的可怕……   其实庞牧刚才已经跟晏骄吃饱了。因如今验尸的结果出来了,仵作们便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他把人哄回去补眠之后,又叫了一壶酒、几样小菜慢慢的吃,专等这二人到来。   他虽不总在朝堂之上摸爬,但却拥有野兽一般的直觉和窥探人心的本事,一眼就看破燕樱小伎俩,当即在心中冷笑出声。   “哦?你们识得我,我却不识得你们。”庞牧佯装不知,慢条斯理道,“我久不回京城,如今的年轻后生都不认识了。”   小些的堂溪只怕都比庞牧要大,燕樱一听这话就觉不妙,猜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来兴师问罪来了。   他从来都只在传闻中听过定国公的威名,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份压力会笔直的落到自己头上,一时间竟有些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偏神经粗大的堂溪还在习惯性等着师兄主动开口,等了会儿没等到,就想着决不可叫定国公干耗,忙赔笑道:“卑职地字乙号捕头堂溪,这是我师兄,天字甲号燕樱。久仰定国公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可慰平生!”   庞牧这辈子听过太多太多阿谀奉承,对此早已麻木,只是浑不在意的嗯了声,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堂溪活到这么大,除了当年练武受罚之外,还真没在大冬天跪过,不过一会儿便觉双膝麻木疼痛。可偏偏上头的人似乎忘了叫他们起来……   他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想活动下却又不敢,身子都快僵了。   原本伙房内还有几个在吃饭的衙役和捕快,可那些人早在这师兄弟俩跪下去的瞬间就见势不妙溜了:须知早起他们瞧见定国公时,想行跪拜礼可是被对方一口叫停了呢。   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两边哪个都惹不起,只好跑了。   如今偌大的伙房内仅存的三个人都不开口,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饶是粗线条如堂溪此刻也已察觉到不对,后知后觉的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脑门儿上刷的冒出来一层油汗。   他这人一紧张就刹不住嘴,回过神来时已经听自己干巴巴道:“家父乃前任总捕头堂铭,这个,这个也是仰慕国公爷久矣……”   话未说完,堂溪就见庞牧忽然扯了扯嘴角。   不是那种发自真心的笑,而是明显的,带着一种类似于大人看不懂事胡闹的孩子一样的迁就敷衍的笑。   庞牧确实挺瞧不上堂铭的。   昨儿宫宴的几个时辰里,小四和小五就已经将燕、堂二人的背景摸了个底儿朝天:   那燕樱本为猎户之子,当年堂铭外出办案,喜他灵巧和一手好箭术而收做弟子,这么些年下来,倒也混了个人五人六。反倒是小儿子堂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不算蠢钝,但也着实没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   再说那堂铭本人,年过六旬,五年前正式退了,他这辈子统共就两个爱好:收徒弟和查案。迄今为止已经收了将近三十个徒弟,奈何除了燕樱和堂溪之外,竟都十分默默无闻,勉强塞到下头诸多府州县内混吃公饭。   偏这两个最出息的徒弟竟还是这般品性,叫人如何不轻视?   毕竟本事不够还能历练,可若从根儿上就坏了,那就真没救。   庞牧懒得跟人绕弯子,将杯中残酒抬手饮尽,冷声道:“既挂了这身皮,当思为国分忧,为民做主,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莫要背后做那等小算计,叫人不齿。”   “若有不服,堂堂正正拎出来单挑,便是输了,我也敬你们是条堂堂正正的汉子!”   燕樱和堂溪刚听了个开头就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那一字一句都好似滚烫的刀子往心口扎。   他这话说的实在简单粗暴,叫人想装疯卖傻都不能够。   说到最后,庞牧眸色一冷,厉声道:“如今的江山是数十万将士和黎民百姓的血肉铸就,老子多少年带人尸山血海淌过来的,谁若好日子过够了,敢因一己私利动了歪主意,别怪我手下无情!先斩了他的狗头祭帅旗!”   说罢,抬掌一拍,那厚实的酸枣枝桌子便轰然碎裂。   燕樱和堂溪不由身心剧震,头脑中一片空白,只觉脊梁杆儿里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腰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连庞牧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庞牧从伙房出来时,卯时已过,可浓密的乌云却结结实实挡住了阳光,只把鹅毛大小的雪片铺天盖地的往下砸。   晏骄到底不放心,回房躺了两刻钟就出来看情况,两人半路就遇上了。   “下大雪呢,出来做什么?”庞牧皱眉道,“有事自有人去叫你。”   “我是怕你把人打死了。”晏骄失笑,“可别忘了我还是正经捕头呢,哪儿就那么闲!”   庞牧乖乖点头,面上终于又重新有了笑意,拱着手奉承道:“是我忘了,晏大人原谅则个。”   两人低声交谈着进到邵离渊所在的屋子时,正见他在听一个衙役道:“……临清先生直接就叫店家帮着把人扭送过来了。”   “临清先生?”晏骄和庞牧一听这个名字就惊讶了,“他不是被廖先生罚了禁闭么,这就又能出门了?他送了什么人来?”   邵离渊叫他们坐下,“外面已经出现了流言,不过目前传播不广,这倒要感谢临清先生。”   原来临泉虽被罚,但哪里耐得住?便于昨日趁廖无言等人入宫赴宴之际,蛊惑了看守跑了。   他素日居无定所,从廖府跑了之后直奔青楼,今儿一大早又去茶馆听戏,结果就听隔壁包间有人在大声说什么“大禄瞧不起人,三皇子意图凌辱陂刹郡主未果后恼羞成怒,直接将人烧死了。”   临泉虽不在朝堂,可政治嗅觉却出奇敏锐,再联系昨晚听到的风声和近来局势,当机立断叫了跑堂一起将人捉了送到刑部,后得知邵离渊在这边,便亲自送来。   他倒也知晓利害,估计自己进门后一时半会难以脱身,索性站在门口交代了就跑了。   案件发生的第一时间就被封锁了消息,除了凶手和行踪不明的陂刹郡主及其侍女外无人知晓才对,可如今却平地起波澜,原本大家还都振奋了下,以为是哪个成员被捉,结果人带上来后就失望了。   被临泉逮了个正着的是两名形容猥琐身材瘦小的男子,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散发着泼皮的浪荡气,此刻见了几位大人,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邵离渊怒道:“你二人也是大禄百姓,不思忠君报国,却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意要坏我江山社稷!”   那两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抖了抖,小声道:“有人给银子叫做的,小的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放屁!”怒不可遏的庞牧一人一脚踢翻在地,“见钱眼开,竟连祖宗都忘了!”   比起敌人,他更憎恨这些分明流着汉人的血,吃着朝廷的米粮,却偏要帮着外人来害自家同胞的杂碎们。   他的力气何其之大?一脚下去,那两人便都吐了血,趴在地上气若游丝。   邵离渊张了张嘴,却也理解他的愤怒,倒没阻拦,只是抓紧时间问那两人究竟是谁指使的。   那二人当真被吓破了胆,瞬间打消所有侥幸,强忍着疼痛,一口气一口血的说了。   “是,是个蒙着面的男人。”   “年轻男人,身材高大魁梧,应当不是大禄人。”   “对,对,他汉话说的十分生硬……”   这两个泼皮平时只在集市角落栖身,据他们所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那男人就找上门来。   他披着一件深灰色的大斗篷,全身上下包裹的十分严实,连眼睛都被下拉的帽檐挡住了。   原本这两个泼皮见他气势非凡,还以为是仇家寻仇,正想逃跑时,却见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丢在脚下。   那人如此这般交代了一遍,叫他们专去茶馆、酒肆、客栈、妓院等龙蛇混杂,消息传播迅速的地方大声谈论。   两泼皮初始听了这些话也大吃一惊,奈何始终抵挡不住银钱诱惑,又存着逃脱的侥幸,便真将良心喂狗吃了,去散播去了。   谁知这才到了第二处,就被人逮住了。   强忍着听他们说完,庞牧直接冲门外呵道:“来啊,将这两个通敌叛国的混账拖下去砍了!”   齐远等人躬身领命,才要拖着那两人往外走,邵离渊就皱眉拦道:“天子脚下,圣人近在咫尺,你如此行事只怕”   庞牧从腰间抽出一枚铜印,咣的丢到桌上,“五品以下,圣人许我先斩后奏之权,大人还有疑虑么?”   虽是问话,但他显然没有考虑邵离渊态度的意思,说完后径直朝齐远一摆手,又问起东南西北四大十六小,共计二十座城门的核查情况。   邵离渊看着齐远带人拖着那两个泼皮越走越远,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显然对庞牧的做法颇有微词。可若细细论起来,庞牧似乎又什么都没做错。   家国大事面前,什么分歧也都不重要了。   邵离渊在心中无声叹息,倒也没发作,“昨日事发时城门已然关闭,本官已下令严格盘查,尤其外族,不论男女,近期内皆严禁出城,所以陂刹郡主一伙必定还在城内。”   之前他还自称“我”,可现在却改口“本官”,明摆着是有了点意见。   晏骄难掩担心的视线在这两人之间不断徘徊,心跳加速,生怕他们真的因为这个案子彻底闹掰。   反倒是庞牧自己很从容,光明正大的往晏骄手背上拍了拍以作安抚,又神色不变的问邵离渊,“那两个泼皮直言已经去一地传播,想必消息很快就会在城中肆虐,不知大人有何良策?”   邵离渊一看他的小动作就冷哼出声,闻言脱口而出道:“事关重大,还需入宫回禀圣人才是。”   事关朝廷清誉,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依我看,大人实不是如此谨小慎微之辈,”庞牧呵呵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等小事,何须劳烦陛下?况且大人是读书人,想必比我更明白人言可畏,何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若等大人入宫回禀,再打个来回,只怕早就闹得满城风雨!届时咱们失了先机,岂不正中敌人下怀?”   唉,文官就是文官,一个个大头巾读书读得脑子都钝了,全然不知道何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兵贵神速,打的就是措手不及,哪儿有敌人老老实实你一下我一下等你的?   邵离渊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话糙理不糙,这莽汉说话做事虽然时常气人,但不得不叫人赞一声好个杀伐决断的猛将军!   不过此事说来简单,可具体该如何操作呢?   邵离渊不禁陷入沉思,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又一个对策,然后又被他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否决。   既要保全朝廷颜面,又要稳定民心,还要顾忌诸多使团……难啊,难!   晏骄也跟着犯愁。   这耳朵和嘴巴长在个人身上,难不成他们要抓了听过的人一一教育,说实情并非如此?   谁知庞牧却突然长长哎了一声,干脆利落道:“莫非人年纪大了便前怕狼后怕虎起来?就叫人去取上几十面响锣、打鼓,走街串巷的吆喝,说赫特部陂刹郡主不知悔改,竟妄图挑起战争,祸害百姓,杀死无辜侍女嫁祸朝廷,其心可诛……”   “胡闹!”他还没说完,邵离渊已经拍案而起,“本案还在秘密调查。”   他真是受够了这厮,仗着圣人信任便肆意妄为,直将自己的计划都打乱了。   庞牧嗤笑道:“邵老头儿,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得了一世?若你们一味藏掖,反而叫人生疑,倒不如和盘托出,都落个干净。”   如此一来,虽然难免被人诟病守备不严、警卫有失,连贵人都保护不了、活人也看不住,但这些也不过是小事罢了,比起大局又算的了什么?   邵离渊被他问住,怔在当场,竟还真就找不出强有力的反对理由。   单纯这一件事上,两人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的差异就展现的淋漓尽致。   一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晏骄悄悄举手,小声道:“大人,我也同意天阔的看法。”   邵离渊刷的瞪过来,晏骄怕被迁怒,忙抢道:“左右人不是咱们杀的,清者自清,而且宫宴业已结束,公开也没什么损失。再说了,若照天阔的说法,还能唤起百姓们对赫特的敌视,顺便增强内部团结……请他们帮忙留心,届时所有人都是咱们的耳朵和眼睛,别说两个大活人,就是两只老鼠也能抓到了!这叫发动群众的力量,很有用的……”   一刻钟之后,京城四角忽然锣鼓喧天。 第144章   邵离渊尤擅走一步看十步, 一生就是“周全”二字, 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庞牧催着,脑袋一拍想出来的计策就直接拿出去用。   要说心中一点儿不忐忑是绝对不可能的,奈何圣人许了庞牧先斩后奏之权,几次三番下来, 他隐约觉得自己竟被这莽汉逼的破罐子破摔起来……   下头差役们是头一回做这样的营生, 新奇之余又倍感解气, 敲锣打鼓吆喝起来格外卖力。   有那脑子活泛的,干脆现场编了个曲儿, 或是直接临时拉了唱曲的一通大喊。因话语简单直白, 调子朗朗上口,多听几遍就有洗脑的效果,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恨不得全城都知道了。   “……百姓们都气的不行, 原本对朝廷那点微词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是破口大骂那外族贼子,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跑来汇报的差役说的唾沫横飞口水四溅, 手上的铜锣都忘了放下, “更有几家商行掌柜当场悬赏白银万两, 请全城百姓搜索歹人……”   他活了二十多年, 头一回见老百姓们这么活跃,好些人一听足足有一万两银子,当场饭都顾不上吃, 瞬间丢了碗冲出去,将那贴有陂刹郡主主仆二人画像的告示栏前挤得水泄不通。   若非职责所在,兄弟们都想亲自上场了。   且不说巨额赏金,朝廷这些年待几个番邦也够优容宽厚了,谁知那起子人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都到了天子脚下还想挑拨事端。他们做下此等不要脸的丑事,还想叫朝廷替他们转圜?做梦去吧!   晏骄大喜,“如今全城百姓齐行动,便如瓮中捉鳖,逮到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那差役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可不是么,都抢的什么似的,衙门的人反倒被挤到后头去了。”   说罢,又满脸崇拜的道:“如此神计,敌人必然被打个措手不及。”   邵离渊又好笑又好气,心道莫说敌人,只怕满朝文武想破头也想不到咱们的人会这么干。   其实不管大禄还是赫特,亦或其他什么部族、小国,普通百姓根本懒得管什么霸权、扩张和复仇的,只要能吃饱穿暖生活富足就好了。   前头近二十年内战火绵延不断,受伤害最深的还不是底层人民?如今好不容易盼来和平,好日子还没过几天的,偏上头的贵族要搞事!若大禄朝廷果然发起怒来,回头首当其冲的还不是平民?   所以,尤其是那些在城中经营多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胡商们骂的格外厉害。   见有如此神效,邵离渊的心气倒也平顺许多,摆摆手叫他下去。   那差役抱拳行礼,不曾想撞到铜锣,发出咣的一声巨响,不光把堂上三人吓了一跳,才要进门的燕樱也跟着一哆嗦。   他娘的,杀人不过头点地,早上那通呵斥还不够吗?现在竟要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   “傻站着做什么,”见他满脸呆像,邵离渊微微蹙眉道,“可有结果?”   燕樱这才如梦方醒的进来,两只眼睛根本都不敢直视庞牧,只梗着脖子目不斜视道:“回禀大人,卑职已经查过,事发至报案的半个时辰内,只有两伙人出去过。一是出去采买药材的医官师徒二人,他们早已归来,且药铺掌柜并伙计也都证实了,另外来去的路上他们都遇见过巡街卫队,前后花费时间也对的上,应该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做别的事情。”   晏骄闻言点头。   赫特部所处环境相对恶劣,植被稀疏,药材匮乏,平时就有好些商人做药材买卖,那医官是要随陂耶郡王回去的,采买些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恰巧她之前就与医官接触过,观他神色不似另有隐瞒的样子。   “另一伙就是每日去厨房收泔水的。”燕樱虽有种种毛病,但能在刑部混到天字甲号的位置,自然也是有真本事的。此刻见庞牧似乎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渐渐稳下心神,将自己查到的和推断都细细说了。   “卑职问了那泔水桶的尺寸和数量,深觉陂刹郡主二人便是藏在里面被偷运出去。”   光赫特部使团就有六十多人,再加上内外守卫和杂役,近百号人每日产出剩菜剩饭等物不是个小数目,每天光是来拉泔水的车就有三辆之多,而每辆车上都有四个一人多深、三四尺宽的大木桶,别说藏两个身材瘦削的姑娘,便是十个八个壮汉都不成问题。   邵离渊听到这里,便知恐怕便是如此,当即不悦道:“叫那负责盘查的人来见我!”又对燕樱道,“去追查泔水车动向,速将拉车人提来问话。”   燕樱飞快的偷瞟了庞牧一眼,见他竟也在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不觉身体一僵,忙收回视线,“回大人,卑职已让师弟去了。”   昨日守备的头目自打出事后就觉大祸临头,此刻听闻被传唤,当真如遭雷击汗如浆下。他自知狡辩无用,进门之后直接就跪下了。   “大人恕罪,卑职大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你还想要以后?”邵离渊怒道,“本官且问你,昨日你可曾查验?”   守备面色如土,冷汗滚滚而下,喉头滚了几下,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最初那几日,守卫们倒还算勤勉,都按照上官指示用铜漏勺细细捞过,确认没有问题才会放行。可因泔水车日日都来,天寒地冻时做这营生实在又冷又臭,短短四天时间,众人便从迅速堕落为扫一眼就放行。   他就想着,从厨房到门口少说也得两刻钟,桶中又满是污物,便是天底下最会憋气的人也憋不了这么久,压根儿就没想过里面能藏人。   “简直混账!”邵离渊气的将才倒的茶水砸了他满头满脸,倒背着手下去狠狠转了几个圈子,略平复了心气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信你用你,派你来负责使团警戒,可你倒好,脑子叫狗吃了不成?如此大的漏洞,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尔等是那披挂上阵的士兵,何愁朝廷城墙不倒、城门不破!”   那守备被他骂的以头凿地,砰砰砰直磕,脑门儿上都见了血丝,然而在场无人同情。   此人玩忽职守证据确凿,事发后也不主动坦白,谁也保不了他。   邵离渊骂完人,直接叫人将他押下去。   此人最起码是个流放千里,但凡本案中间略有一点差池,砍了也是活该。   待屋里没了旁人,晏骄率先说出疑问:“那冬日的泔水桶又冻又臭更无法呼吸,别说郡主之尊,就是平常人也待不住啊。她们到底怎么弄的?”   庞牧正思索间,却见邵离渊已经默然取了一只新茶杯,随手撕了一片纸丢进去。   那纸片比杯口略小,却比杯身略大些,落了一半就斜斜卡住,顿时将茶杯分为上下两层。   邵离渊将桌上点心取了一块捏成渣撒入,就见点心渣被系数挡在表层。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那桶中有夹层。”   邵离渊黑着脸嗯了声,“傻子都能立刻想到的事情,他做守备多年竟如此不顶用!”   两个并没能立刻想到的傻子面面相觑,很明智的进行下一项:“院内侍卫配合倒也能理解,不过据说陂刹郡主从未来过京城,平时也鲜少与外人交流,又是如何提前在城中布局,派人接应的呢?”   邵离渊挑眉看过来的瞬间,晏骄和庞牧都有种看到老年廖无言的惊恐。   一个邵离渊就受够了的,等过几年他老了,骂不动了,廖无言正好接上……这种生生不息真是想想就令人绝望。   “这是你昨夜与小郡王谈心得来的?”   本来陂耶郡王对本案也十分关心,可自从昨夜庞牧口口声声找对方聊过之后,郡王到现在还没出现,听说早饭都是下人端到屋里吃的。   晏骄神色复杂的看向庞牧。   她倒不认为庞牧会动手,所以:你这是给人吓自闭了?   庞牧搔了搔下巴,胡乱打了个哈哈,决定装傻一回,“接应的事暂且不提,左右就在后柴房拘押的使团成员中,我却额外想起来一件事,那昭琳部与赫特部曾互为姻亲。”   其实不光这两个部族,那一带周边大大小小十数个国家、部落之间真要算起来,都有点儿姻亲关系。毕竟资源就那么多,人就那么点儿,彼此冲突摩擦犹如家常便饭,今儿他们联合,明儿他们谈判的,说着说着就到了要嫁娶来巩固联盟的阶段。   不过此番入京的几个使团中,两代之内有过联姻的,却只有昭琳、赫特两部。   这件事邵离渊还真不知道。   就见庞牧仰头想了会儿才道:“我隐约记得跑了的这什么郡主的娘就是昭琳部首领之一的闺女来着,说起来,她还得叫现在昭琳部的首领三舅舅,小郡王为表哥吧。”   晏骄闻弦知意,“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昭琳部也掺和了?”   庞牧桀桀笑了几声,神色有点阴狠,“昭琳部现任首领胆小怕事,让他死都比叛乱容易些。倒是那跟着来的小郡王,据说是个心比天高的。”   不过眼下三人同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陂刹郡主所作的这一切,陂耶郡王到底知不知情?   这个问题实在令人难以忽略。   若他知情,那是否意味着赫特部本身就暗中准备叛乱?   若不知情,那这小郡王也忒不中用,朝廷是否该考虑另外扶植一位,或是干脆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三人正沉思时,堂溪就带着收泔水的老头儿来了。   老头儿祖上八代都是土生土长的望燕台人,十分老实本分,很早就开始收集城中各处泔水喂猪、种地,觉悟正经挺高,二话不说就跟着过来了。   外面寒风正隆,穿着羊皮袄子的老人家一张脸都被冻的青紫交加。听人介绍了上首几位大人身份之后,他竟噗通跪下磕头,口称元帅。   庞牧一愣,忽有恍如隔世之感,却听他道:“草民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子都曾在元帅麾下效力。”   对将士和他们的家属而言,元帅的称呼才是最值得铭记终生的。   庞牧忙亲自上前搀扶,“ 竟有这般缘分,不知令郎他们如今?”   老汉神色黯然的摇了摇头,众人都跟着难过起来。   庞牧沉默良久,忽朝他郑重作了个揖,慌的那老汉脸都红了。   “使不得使不得啊!能跟着您出去做大事,是那几个小子的福分,也是我们全家的荣光。”他吓得两只手都乱挥起来,语无伦次道,“您这千金万金的身子,怎能如此!折煞小人了!”   邵离渊心中忽生出无数感慨,似今日这般局面,就是千千万万个这样舍生取义的家庭换来的。   想到这里,他便也与晏骄一并起身行了一礼,又赐座。   老汉自然千恩万谢,推辞不过才惶恐不安的坐了。   稍后问起情况,老汉便叹道:“诸位大人也知道,这临近年底,吃的难免比平时好些、多些,泔水就格外多,小老儿约莫半个月前又额外雇了几个劳力,其中有一个听说是西北逃难来的。其实原本草民不想要他,可又听说是咱们中原人被扣押了生的,如今不容于天地,草民就,唉,就忍不住想起那几个儿孙来,一时糊涂心软,见他虽狼狈些,但约莫是个能卖力气的,便雇了家来。”   “那人来了之后果然勤快,沉默寡言不惜力气,众人都说不错。恰巧前几日使团进京,草民挑了几个最能干,话也最少的来这一带,其中就有他。”   “谁知昨儿下半晌他突然就失踪了,草民还担心他遇了危险,打发人出去找来着……谁知今儿一大早就发现有两个泔水桶并非自家惯用的,又听街上差爷们说了使团的事,心觉不对,便赶紧过来了。”   说到最后,老汉不禁对自己又急又气,一张满是斑痕和皱纹的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我的儿子孙子豁出命去保家卫国,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祖宗,”老人哽咽道,“可如今却出了我这个老糊涂,把什么都葬送了呀!来日我就是死了,下到地底下也没脸见他们。”   他本是出于最纯朴的善,不惜抛开国恨家仇来收留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只希望这世上不要再有别的孩子受苦,却不曾想引狼入室遭人利用。此时的痛苦,悔恨与自责几乎瞬间击垮了这个瘦弱的老人。 第145章   众人安慰了秦老汉一回, 又请他细细说了那人的身形样貌,让画师做了像。   邵离渊立刻命人将画像刊刻后大量印刷张贴, 又派人去请陂耶郡王前来说话, 晏骄则和庞牧亲自护送老人家出去。   快到门口时, 晏骄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倘若日后有类似的事情, 您还会救人吗?”   老爷子本能的摇了摇头,可过了会儿, 却又缓缓点了点头,满是沧桑的脸上有些落寞的叹道:“生在大禄也好, 身在赫特也罢,总归都是条命啊!”   他那小孙儿的尸首现在都没找到,家人便都存了侥幸, 想着或许他根本没有死, 只是迷失了方向,或是伤病未愈, 然后被当地某个善良的人家像自己收留那汉子一样收留了……   不知什么时候, 阴霾的天上又落起雪来,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凉的雪花刀割一样扎在脸上,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在外盘旋已久的狂风突的卷进来一团雪花, 平地拔了个卷儿。   晏骄和庞牧都下意识眯了眼睛,睁眼看时,一个与秦老汉有七分相像的中年汉子满头是雪立在门口,也不知在外等了多久了。   秦老汉最后对庞牧和晏骄行了一礼, 出门与那来接自己的汉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汉子面上大惊,二话不说跪下去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晏骄迅速朝一边避开。   她无功,没脸受这些沉甸甸的礼。   庞牧挺直脊背立在原地受了,又微微还了一礼,那汉子刷的红了眼眶,又磕了个头,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搀扶着老父亲往外远去。   风雪渐大,路上难免有些湿滑难行,老人家腿脚不好,三步一个趔趄。   那汉子索性在前面蹲下身去,将老父背在背上。   也不知爷俩儿说了什么,秦老汉突然呵呵笑了几声,又叹息着,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父子俩这才稳稳当当的回家去了。   秦老汉父子不经意间的细小举动犹如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轻轻在庞牧脑海中拨动了一下,然后记忆深处那些尘封多年的碎片就像眼前的风雪一样,蓦的飞起,纷纷扬扬。   庞牧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战死沙场的父亲。   想起自己憋着一口气,拼了命的将他往营帐里背,那滚烫腥甜的血却源源不断的涌出来,顺着缝隙渗透了父子两人的铠甲,一直贴到肉里去,烫的他心都疼了。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吊着一口气,将泡了血的头盔戴到自己头上时的情景。   那时的定国公还只是个尚未长成的少年郎,父亲的头盔对他太大了些,才一戴上,就猛地滑下去盖住了双眼,而等他手忙脚乱抬起头盔时,看见的就是父亲至死都牢牢盯着边关方向的双眼。   庞牧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爹了。   毕竟,他是个大人了,一味沉浸在悲痛和思念中的肩膀是扛不起数十万边关将士和百姓存亡重担的。   恍惚间,庞牧感到一阵热度掌心传来,垂眸看时,晏骄冲他灿然一笑。   这笑便如冬日阴霾久不见日出后猛然绽放的太阳,炽热滚烫,瞬间将他心中的阴冷驱除殆尽。   庞牧极其缓慢的眨了眨眼,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只觉一股温柔而坚定的暖意沿着手臂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叫他全身都暖了。   他悠长的叹了口气,似乎感觉到那些悲凉苦楚都如潮水般褪去。   晏骄抬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道:“我在这儿。”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孤单的像雪地里一匹独狼,无路可退,却又无处可去,只是固执的往前,也许不知什么时候走着走着就会直挺挺的死去……   那父子二人的背影很快便彻底消失在茫茫雪幕,庞牧问了句,“当年那些阵亡老兵?”   他分明还没说完,小四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娃娃脸却早已心领神会,“元帅放心,兄弟们都按个人籍贯、姓名,挨家挨户送的恤银,还有回单哩,绝无错漏。也跟地方官府打了招呼,但凡有用人之处都优先考虑伤亡将士家属。”   就拿秦老汉来说,这一家人无权无势无关系,若非本地衙门照顾,这从各家使馆收泔水的肥差却也落不到他头上。   庞牧这才点了头,与晏骄一起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晏骄有意将庞牧从回忆中拉出来,便主动开口道:“那会儿听你说起陂刹郡主的亲属关系,我觉得在外接应的应该就是她的那什么表哥。”   陂刹郡主从未来过京城,素日接触的人也相当有限,很难做出这样横跨千里的计划。但她表哥德尔默却颇有点能耐,早几年就在两地之间倒腾买卖,将赫特的香料、羊皮运来大禄,再倒腾大禄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回去,一来一回两倍的利。   那德尔默很有些认钱不认人的意思,并不大在意两边百姓死活,打仗不打仗都无所谓,只别耽搁了他挣银子就好。当初昭琳部还在迟疑是否要像赫特那样跟大禄军队死磕到底时,就是德尔默鼓动的自家父兄,悄然站在了主动投降这条路上。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德尔默本人和昭琳部都远比赫特更受朝廷待见,前者个人还被赐了一处城西的铺面,特别恩准他长期留人在此买卖。   庞牧果然接了话,“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打算等会儿跟邵老头儿说说,干脆就以安抚的名义打发人去各使团瞧瞧,着重搜一搜昭琳部使团下榻处。”   陂刹郡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其他几个使团必然也惊惶不定。有鬼的自然心虚,没有鬼的却也免不了担惊受怕,若有朝廷使者前去慰问安抚,必然有效。   想到这里,两人不由加快脚步,赶紧回去把这个主意跟邵离渊说了。   邵离渊难得看着庞牧的眼睛里有几分满意和欣喜,“我正有此意。机会只有一次,也要留个退路,必然要派个稳妥可靠的人,故而在人选上略有些踌躇。”   万一德尔默那边早有准备,他们去了之后一无所获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对方借题发挥,必然又要为朝廷平添麻烦。   庞牧哈哈大笑,“你的人跟他们没打过交道,官腔是极熟的,正经事未必应付得来,倒不如叫小四小五一并跟着去,相互也有个照应。”   邵离渊斟酌片刻,虽有些怀疑那两个侍卫究竟符不符合“稳妥”这一条,到底是点头应了。   正如他所言,在跟边疆部落的人打交道这方面,刑部人员确实嫩了些。   庞牧叫小四小五上前,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见机行事。”   一听到这四个字,晏骄就不由自主的想起来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   这“见机行事”,到底应该见什么机,行什么事?根本就跟没说一样嘛!   在这种非关键时刻,晏骄的疑问基本上就直接写在脸上,小八就在她身后低声笑道:“这是元帅给他们放权呢。”   因着秦老汉父子的事,这些人也被勾起旧事,眼见着一时半会儿的,称呼又改不回来了。   “放权?”晏骄疑惑的转过头去。   也不必小八再解释,小六就已经大咧咧道:“说白了,就是有机会就动手办事儿呗!”   晏骄:“……”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带跑偏了,反正现在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道理。   她才要跟庞牧再说几句时,外头的人就禀告说陂耶郡王来了。   众人忙收了话头,正襟危坐起来。   也不知当之前庞牧究竟跟陂耶郡王怎么聊人生的,反正此刻的他看上去比当时在茶馆见面时更老实内敛了数倍。   邵离渊和晏骄都下意识的看了庞牧一眼,后者两手一摊,看上去非常无辜。   陂耶郡王小心翼翼的坐下,非常委婉的问道:“不知几位大人召小王过来,有什么是小王可以效劳的么?”   邵离渊收回视线,开门见山道:“郡王可识得昭琳部的德尔默小郡王?”   陂耶郡王点点头,“只是不熟。”   邵离渊唔了声,貌似不经意的道:“看来赫特部妃子之间的恩怨也非空穴来风啊。”   陂耶郡王放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攥,没否认。   当年的赫特老国王身边有名分的妃子就有八、九个,没名没分的就更多了。其中正妃乃出自昭琳国的公主,也就是如今陂刹郡主的生母。她的出身高,老国王又要与昭琳结盟,所以就对正妃打压侧妃、侍妾的行为视而不见。几年下来,包括陂耶郡王生母在内的数位侧妃、侍妾都郁郁而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妃到底也没有好结果:她与老国王所生的五儿一女现在只剩下一个陂刹郡主,而自己也在投降当日自刎,首领的宝座兜兜转转后竟落到了平时隐形人似的陂耶郡王头上。   不仅如此,曾被视若掌上明珠的陂刹郡主还要背井离乡前来和亲,嫁的还是个注定登基无望的浪荡皇子,可想而知,与她要好的德尔默郡王对陂耶郡王会有多么的不满和仇视。   这些恩怨昨天夜里庞牧都跟晏骄和邵离渊细细分说了,此刻倒也不必再解释。   “听闻郡主与德尔默小郡王关系甚是亲厚。”邵离渊想了下,又问。   陂耶郡王老实点头,“他二人是表兄妹,两部离着也不远,儿时便时常聚在一起玩耍。”   现在两个小国都支离破碎,降格成部,还多了他这么个共同的敌人,估计话题就更多了。   晏骄与庞牧对视一眼,心头微动,当即叹道:“这青梅竹马的情分,若非郡主进京,两边估计就要亲上加亲了吧?”   陂耶郡王一惊,连忙摇头,“这个,这个小王实在不知!而且各部间姻亲不少,十个里怕不有五六个就是亲戚,或许,或许长辈们并没有这个意思……”   确定和亲的郡主跟情郎跑了,此事爆出来绝对是惊世丑闻,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到时天子一怒……   陂耶郡王急的都站了起来,“赫特当真是诚心与大禄联姻,绝无二心啊。”   庞牧凉凉道:“你们诚心有什么用,郡主自己倒是长本事跑了。”   一句话就把陂耶郡王给噎死了。   他一张嘴开开合合,愣是没发出一个音节,眼见着鬓角都渗出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见他把牙一咬,袍子一掀,直挺挺跪下,一字一顿道:“小王素来仰慕中原文化,请圣人务必允许小王入太学读书。”   三人均是一愣,显然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番话来。   单纯论身份,他确实够格入太学,可关键在于他乃赫特部最高首领,这么一来,明面上是读书,可实际上就是质子啊。   邵离渊沉默片刻,“此事非同小可,需圣人亲自裁夺。”   陂耶郡王道了谢,才要离去时,却听盯着他看了许久的庞牧轻笑一声,“郡王果然醉心中原文化,旁的暂且不提,借刀杀人这招用的倒是挺溜。”   陂耶郡王的神情有片刻凝滞,不过马上就恢复正常,快到令人怀疑是错觉。   “小王愚昧,实在不知定国公什么意思。”   “明不明白的,现在也不要紧了。”   庞牧哈哈笑了几声,搓着手围着他转了两圈,漫不经心道:“你身为赫特郡王,身份贵重,更事关政局安定,轻易挪动不得。想读书还不简单么?大禄多得是书籍文献,郡王走时只管拉几车回去,管够。我依稀记得你还有一个弟弟,今年也十三了吧?嗨,也该说媳妇儿了。巧了!陛下前几日还跟我说呢,有意为几位公主招婿,不若就请令弟来做个驸马,一生安享富贵荣华。”   他这番话说的光明正大,可陂耶郡王的冷汗都下来了,勉强挤出来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这个,舍弟顽劣,难配公主之尊……”   庞牧不等他说完就带着几分杀气的一摆手,强行制止后看向邵离渊,“邵大人意下如何?”   邵大人还真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就是一开始的切入点不大对:   陛下登基至今也不过五年,膝下倒是有几位公主,可年纪合适的要么已经婚配,要么订了人家,肯定不可能再悔婚啊。没订婚的……最大的才六岁呢。   庞牧一嗓子倒叫他想起来另一件事:   何谓公主?皇帝之女,可大禄朝开国至今却不止有一位皇帝呢。   若他没记错的话,先帝留下的几位公主中,确实还有几位年纪到了却依旧待字闺中的……   想到这里,邵离渊毫不犹豫的点头,“定国公所言甚是,既能成就秦晋之好,又何苦再行他举?本官这就写折子。”   陂耶郡王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然而庞牧压根儿不想听他继续说话,直接端茶送客。   把人送走之后,晏骄才问庞牧道:“他弟弟是有什么问题吗?”   显然邵离渊也有这个疑惑,茶都端起来了,拿着杯盖刮了半天也没喝一口。   庞牧嘿嘿冷笑几声,缓缓吐了口气,“果然但凡是个读书人都满肚子坏水,等闲轻视不得啊。”   邵离渊重重哼了声,晏骄也从桌子底下掐他大腿。   庞牧立刻面不改色的换话题,“按理说,陂刹郡主闹了这么一出,赫特少不得要替她背锅,留下郡王为人质倒也不算过分。可若陂耶郡王留下,赫特就要另推人上前,而现存全须全尾的王子统共也就那么三四个,身份最高、年纪最接近的就是陂耶郡王的弟弟。”   说到这里,庞牧似乎陷入了回忆,“我曾在七年前的宴会上匆匆一瞥。当时那少年才不过六岁,但眼神已经十分锐利,打眼看去就知道是个非常有主见,心性异常坚定的人。”   他看向晏骄和邵离渊,“你们可知我这么多年来在荒郊野岭风餐露宿,得出来的金律是什么?”   晏骄下意识地问:“是什么?”   庞牧好像回忆起某些不太愉快的经历,幽幽叹道,“永远不要轻视野兽,哪怕是幼崽也不行。”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陂耶郡王确实有点谋算,但毕竟性子就放在那里,若他为郡王,赫特部必然无忧;可若那小兽崽子上位,就不一定了。   半晌,又听邵离渊斩钉截铁道:“本案首尾,他必然早有察觉,只是将计就计。”   甚至还有可能在暗中推了一把,不然光是从郡主所在的院子下到泔水车,就是一个大难题。院内守备不少,怎么真就无人察觉呢?   三人俱是一阵沉默。   这位陂耶郡王的心眼儿实在不少,不过到底是书生气了些,稚嫩了些,格局也不够大。   如果计划成功,朝廷见继位的是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别说圣人自己,恐怕满朝文武也都提不起警惕之心来。而且为了展示心胸,或许还会有人自作聪明的请求宽容对待。   这么一来,陂耶郡王非但保全了赫特部,还替族人争取了相当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和福利,更顺便成功将昭琳部拉下水,报了丧母之仇……   原本晏骄没想那么深远,可听这两个人言简意赅分析了之后,突然就打了个寒颤,觉得玩儿政治的人真心可怕。   事发之前,谁又能想到就连看上去老实恭顺的陂耶郡王心中算盘也打的劈啪作响呢?   唉,以后她还是老老实实查案子就好了。   正郁闷间,忽听外头一阵响动,外面的侍卫突然满面红光的冲进来报喜:“抓到了,陂刹郡主抓到了!”   晏骄条件反射的站起身来,就见小四小五果然押着披头散发的陂刹郡主进了院子。   她茫然的眨了眨眼,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口站岗的同样茫然的许倩,“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许倩努力回忆一番,有些不太确定的说:“走了大约……半个时辰?”   晏骄顿时对这些人的效率叹为观止。   每个使团下榻的住宅都不算小,就算是没有任何阻力的挨着搜吧,这么短的时间也搜不完啊,你们到底怎么找到的?   能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邵离渊邵大人显然具有出色的气魄和非凡的胆量,于是直接就开口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疑惑:“你们在哪里怎么抓到的?”   就见浑身纯良气息的小四正色道:“直接搜查名不正言不顺不说,而且还容易被人察觉,于是我就顺手放了几把火。”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一旦起火,任他是天王老子也藏不住了。   顺手放火,还几把……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和眼神没有一点波动,仿佛只是在诉说今天早上他吃了二十五个素馅儿饺子那么自然和坦荡。   邵离渊:“……”   希望回头户部和工部不要把这笔账记在刑部头上。   晏骄看着这个顶着一张纯洁无害娃娃脸的青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偏察觉到她视线的小四扭头露出一个稍显羞涩的笑,腼腆道:“晏大人这么直勾勾看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晏骄直接就给他气笑了,拱手抱了抱拳,“您可千万别不好意思!”   说起来可能不大厚道,但她竟然隐约有点同情起地上不断挣扎的郡主来,非常想要了解一下她现在是何心情。   分明挺周密的计划,又阴差阳错有陂耶郡王暗中帮忙,以常理来看,走到这一步至少也能搅乱京城一池水。可偏偏遇上这群大智若愚,不安常理出牌的挂逼!   这就好比人家费尽心思在地上设置了九九八十一重障碍,眼巴巴等你闯关呢,这群人却笑眯眯打了个招呼,然后……   嘻嘻,老子会飞!   日哦。 第146章   陂刹郡主对这样的走向和惨烈的结局显然极不满意, 哪怕被堵着嘴还在拼了命的呜呜,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堂上众人。若那眼睛里能放刀子, 只怕这几个人早已化身肉酱。   不过她现在的发型很明显不利于凶狠视线的发挥:   小四的火放的很有水平,导致陂刹郡主逃窜过程中还顺便烫了个头,配合着过年的气氛,如果不看面上黑灰和堵嘴布的话,整个人就很时髦。   短暂的混乱过后, 晏骄等人这才得知,小四他们抓了陂刹郡主现行时, 德尔默郡王还试图从中阻拦, 结果当场就被他爹老王爷打断了腿。   晏骄还专门针对这个细节进行了反复确认,最终得知是真的断了腿,医学意义上的断。   那老王爷谨小慎微了大半生, 估计死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生出如此胆大包天的儿子,瞬间就瘫软了。亏他脑子转的也快, 当机立断, 厥过去之前还不忘抓过侍卫手中长矛嘭嘭几下下去, 德尔默当场趴了。   其他人都被这一通猛如虎的操作惊呆, 可回过神来之后,却都觉得这老头子是真有心眼。   孩子再不争气也是自己生的, 到底是护犊子心切:这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啊!   平时不经常会有这种情况吗?两家的孩子打架,家长碰头后一方先主动殴打自己的孩子表态,另一方就不好继续追究了。   可惜走投无路的老王爷这一招还是用错了地方,毕竟这并非简单的小辈打闹, 国家大事怎能以常理度之?   别说把德尔默的腿打断了,哪怕就是快打死了,回头也得吊着口气抬着进行三堂会审。   主犯从犯都抓住了,案件正式进入审理阶段,众人将战场转移到刑部,晏骄第二次近距离观看了邵离渊主审的经过。   他毕竟是拥有数十年经验的专业人员,手法娴熟、技巧灵活,从一开始就完全掌握了节奏,看的庞牧和晏骄这两个半路出家的夫妻档自惭形秽。   被动拥有新发型的陂刹郡主一开始还打算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措施,结果邵离渊也没跟她多费唇舌,直接叫人安排了一间最脏最乱最差的牢房给她,一日三餐也是要么少要么馊,隔三差五还有一些膀大腰圆的女牢头转来转去骂骂咧咧,更别提横行的老鼠和蟑螂……   赫特虽是偏远小国,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陂刹郡主好歹也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哪儿受过这个苦?短短两天就精神崩溃,抓着牢门混杂着汉话和赫特语破口大骂,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邵离渊提前派了一个通晓赫特语的人在附近守着,陂刹郡主一骂,他就提笔记,最后不仅得到了案件前因后果,还被迫得了一本《赫特皇族恩仇史》,部分情节下流又香艳,非常精彩。   等发泄了一回之后,邵离渊再问,陂刹郡主和上着夹板的德尔默小郡王就配合多了。   赫特部那对同父异母兄妹的恩怨情仇早在两人出生时就已注定了。   陂刹郡主的母亲贵为昭琳国公主,而陂耶郡王的生母却仅仅是赫特平民之女,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又要争抢同一个男人,关系自然极度恶劣。   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又涉及到皇位之争,后妃们之间仅存的一点表面和平彻底土崩瓦解,明争暗斗日趋白热化。   因没有强有力的母族做靠山,陂耶郡王的生母很快落败,并郁郁而终,他和弟弟的苦日子随之而来。   原本按照这样的轨迹下去,陂刹郡主的兄长继位是水到渠成的事,但万万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几个小国的联盟军在与大禄军队的对抗中渐渐呈现颓势,最终彻底落败。   之后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赫特高层的控制,他们眼睁睁看着外人操纵了本国内政:爹不疼又没有娘的陂耶郡王继位,陂刹郡主和亲,赫特由国降部,正式划归大禄领土。   将近二十年的战争摧毁了无数人的家园和心灵,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身心俱疲,都在近乎卑微的渴盼着和平的到来。当得到尘埃落定的消息时,所有人都有种“终于结束了”的解脱感,至于上位的究竟是谁,赫特前路如何,反而无关紧要了。   然而处境一落千丈的陂刹郡主及其死忠不满意,曾与她私定终身的表哥德尔默也不满意,觉得大禄辜负了自己劝降昭琳部的感情。这两个人纠集一众极端分子,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两个人恨极了陂耶郡王,但同意也明白只要大禄不倒,即便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于是打从知道使团要入京开始,他们就开始计划了。   他们想借机勾起周边五国十三部对大禄的不满和怨怒,若能引发战争最好,即便不能,也要狠狠咬下大禄一块肉来,然后再趁乱私奔……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十分复杂,想要完成难度极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有份参与的侍女、侍卫都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初始气氛就非常悲壮。   可等计划真正实施的那一天,众人愕然发现竟出奇的顺利,预想中的种种意外根本没有发生,顺利到如有神助!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完全没有像他们预想的那样发展:   陂刹郡主刚从泔水桶出来不到半天,就绝望的发现自己成了通缉犯,赫特部的名声一落千丈;而德尔默也惊愕的发现自己提前安排过来的接应人员正在被全城搜捕!   他来过望燕台不止一次了,却好像是第一天知道这座城里竟住着这么多人!   你们他娘的都不用过日子的吗?大过年的,什么也不干了,人手一份画像四处搜捕,那绿油油的眼睛里放着光,像极了冬日觅食的饿狼。   托他们的福,别说陂刹郡主了,就连德尔默自己都心惊肉跳的,根本找不到外逃和进行下一步的机会。   这两位的感觉尚且如此,守城将士们和外面想入城的百姓们则更加强烈而直观。   有远道而来的商人像往年一样准备入城买卖,愕然发现今天在城门口排队的人似乎格外多,而且每个人的表情中都透着满满的亢奋和期盼。   那商人不禁感慨,“到底是天子脚下,百姓风貌就是与别处不同。”   瞧瞧这热爱生活积极向上的劲头吧,啧啧!   可等好不容易轮到他,守城士兵一句话给他打懵了,“想明白了?进去之后一时半会儿可就出不来了,上头不一定什么时候叫放人呢。”   “啥?”商人傻了眼,这啥意思?咋还不让走了?   不等他出声询问,后面排队排的心急火燎的附近百姓就大声道:“要不你先去旁边考虑考虑?别耽搁兄弟们进城赚钱!”   赚钱?   商人本就心思细腻,被这么一催,反而瞬间做了决定,“进进进,我京城!”   他留心观察了下周围人的表情,果然自己这么一说之后,后面一大片人都发出失望和愤愤然的感慨。   还有人忍不住嘟囔出声,“他娘的,又来了一个抢银子的。”   商人怀揣满腔疑惑进城,然后就被乌央乌央的人群吓呆了,去到常下榻的客栈一问就给惊出一身冷汗:若非他是常客,每年都在这个时间段自动预定,这会儿才来早就没处下脚了!   见他满面茫然,掌柜的直接就笑了,伸手朝外头一指,“买卖什么时候都有的做,可眼下的热闹恐怕一辈子就这一回,老弟不妨先去街角布告栏瞧瞧。”   都是老熟人了,商人知道对方必然不会无故耍弄自己,且也有心为一路来的反常解惑,当即谢过,果然放了行李就马不停蹄的去了。   悬赏?一,一万两?!   当真是京城,连商人也如此有气魄,甩银子都是以万计的。   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做营生,累死累活纯利润也不过三两千两的商人激动地脸都红了,忍不住在心中开始盘算,若自己得了这一万两可怎么花?   他越算越激动,当即决定先把自家买卖搁置一下。   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那厮欺人太甚,竟欺负到咱们大禄阵亡将士家属的身上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等会儿,我再看看,那一万两银子咋兑换来着……   不过商人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严峻问题:他没画像啊!   见他急的捶胸顿足的模样,旁边一个闲磕牙的胖大夫人嗤笑出声,“外地来的吧?你腿脚也忒慢了。”   衙门几乎每天都过来投放一批画像,奈何群众基础过于广泛,无论画像贴多少都不够使的。一群人天天在各大布告栏旁边蹲守,吃饭都是抱着碗就地解决,贴一张撕一张,都有种理直气壮的使命感:   我们这是为国效力,懂么?   那商人心中一万两银子的美梦瞬间碎了一地,没有画像还抓个鸟人?   就在此时,那妇人忽往四周警惕一看,然后神神秘秘冲他招招手,茫然的商人鬼使神差走了上去。   就见那妇人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摞还沾着干涸的浆糊痕迹的画像,压低声音问道:“第一手画像,二百两一张不二价,要么?”   商人:“……”   你他娘的是想钱想疯了吧?怎么不去明抢!   大约是这种情况见的多了,那妇人一个白眼翻上天去,当即把那两片鲜艳的红唇一张,以一种极具蛊惑性和煽动力的语气道:“今天花二百两,明天入账一万两,整整一万两!你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才挣多少银子?中间劳心受累担惊受怕就别提了,那得多少成本?现在只需要区区二百两,只要二百两,转眼原地换成一万两,足足一万两!都够在京城边界买宅子了!只要两百两,日后儿孙就是京城百姓!”   她一边说着,商人的呼吸就已肉眼看见的速度急促起来,脸也更红了。   “来一张!”   ——   群众的力量是恐怖的,在汹涌的人潮面前,任何阴暗都无处遁形:大年三十事发,不过初四,那负责接应的人就被百姓扭送到官府。   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接待官员叹为观止。   数日前事发时,一众官员都觉头皮发麻,因为根据过往的历史和经验来看,这种级别的案件非常容易引发连锁反应,处理和收尾时间都得按月算。   万万没想到,圣人大胆启用了定国公,而在国家大义面前,刑部尚书邵离渊更与他冰释前嫌,还真就主动配合了。   这两人好一通出人意料的乱拳,嗯,完活了。   上到圣人,下到负责收尾的三司并其他衙门都很是亢奋,最终顺利通过了定国公和刑部尚书邵大人的提议:   从犯好说,直接杀了完事儿,而陂刹郡主和德尔默郡王既是主犯又是策划者,试图挑起战争,罪无可恕。但大禄仁厚,不愿再见血腥,所以法外开恩,将这两人贬为庶人,一个嫁与当今的五皇叔为妾,另一个送入太学洗心革面。哦,对了,稍后一并入太学的还有陂耶郡王的同胞弟弟。   下面百姓们听后,俱都大呼圣人和朝廷仁慈,简直是以德报怨的典范,越发对那些部族咒骂和痛恨到了深处。   甚至就连那些赫特和昭琳部的百姓们也对这两个郡主和郡王痛恨不已:国家有难时,你们屁用没有;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太平盛世,你们反而来劲了?现在好了,因为你们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两个部落又要面临巨额赔款,鬼知道要还到哪一年去?   圣人啊,陛下啊,您怎么不直接杀了这两个孽障?   这样的公主、王子,我们真心不想要啊!   至于朝廷官员么……还不如给这几个人一个痛快的!   听起来朝廷好像是仁至义尽,可当今陛下的五皇叔早就被圈禁了,听说人都有些扭曲疯魔了,原来的正妃就是被他折磨而死,儿孙都放出话去不肯认这个爹的。   德尔默倒是入了太学,可太学是什么地方?有能耐进去的要么是达官显贵的后代,要么是恃才傲物的才子,两种人都没在怕的,他一个断了腿的戴罪庶人进去,能有好日子过?   更别提还有马上就要过去汇合的仇人之子,陂耶郡王的弟弟,两人路走没走稳的时候就恨不得掐死对方了……   这么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京城,凑在一起不死一个绝对不会消停。   综合整体实力来看,众人一致认为死的那个不会是陂耶郡王的弟弟,所以邵离渊非常善解人意的事先提醒了昭琳部的老王爷:   “趁早再生一个吧。”   看你这还能打断腿的体格,应该不成问题。   老王爷货真价实的哭了。   不过这些后续庞牧和晏骄懒得去理会了,都是后面断断续续听别人当笑话讲了听的,两人上了折子之后就理直气壮的回了家:   这都初五了,他们得赶紧准备成亲事宜啦!   圣人接了折子后不觉好笑又好气。还有将近一个月,宫里负责婚庆的人员随你们调用,屁的时间不够使!   王公公太知道这两位的心思了,当即躬身笑道:“定国公还是这样洒脱,这是为陛下和江山社稷着想呢。”   圣人捏着掌心那枚一并被送还的铜制虎钮印章长长叹了口气,“朕岂能不知?所以才总觉得亏欠与他。”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个样子,有事责无旁贷,无事悄然褪去,连请功都懒得做。   圣人看着华美却依旧空旷的宫殿,忍不住倒背着手转起圈子来。   训练有素的宫人们不敢出声,也只有他自己走动起来,听着一下一下回荡的脚步声,才会觉得这里还有点鲜活气。   他在窗边停下脚步,怔怔看着外面落了雪的梅花出神,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兴奋起来。   “朕要去给他们做主婚人!”圣人很开心的宣布,又转过身来,满面喜悦道:“两位爱卿一定很高兴。”   王公公:“……”   嗯,那两位高兴不高兴的不好说,不过显而易见,陛下您自己挺高兴的。 第147章   王公公出来传话的时候, 庞牧正死皮赖脸蹲在廖家准备蹭饭,廖蓁、廖蘅兄妹俩也在,那头廖无言和董夫人低声谈笑,商议着婚礼细节。   室外寒风凌冽,呜呜咽咽吹得妖精下山似的,但室内却温暖如春。   屋子起了地龙,烧的暖烘烘热乎乎的, 正中象征性的摆着个小火炉,上面放着微微沸腾的水壶, 蜿蜒的壶嘴儿呼哧呼哧往外喷着白色水汽,既方便随时添茶,又能叫北方干燥的空气舒适些。下面炭火里还煨着香喷喷的红薯、土豆、豆干等物, 渐渐散发的香气俨然已经盖过了墙角数枝怒放的寒梅。   若照廖无言夫妇以前的做派,家中是决计不可能出现这些的, 可自打认识了晏骄, 这家人身上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都好像被消磨不少, 多了许多烟火气。   如今圣人封笔,太学放假,难得案子也破了,没了负担的众人欢聚一堂, 便由晏骄带着做些外头风雅人看来十分不上台面的俗事。   廖蘅兄妹随晏骄一起蹲坐在火炉前的小凳子上, 手扶着膝盖,三个人六只眼睛都巴巴儿瞅着,只觉从未像现在这般难熬。   “小姑姑, 行了嘛?”廖蘅隐晦的吞了下口水。   晏骄用长长的竹筷戳了戳,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她从身后拽过来一个小陶罐,将里头的毛刷又蘸了蘸,狠狠往豆干和土豆上刷了层红棕色酱料。   有几滴酱汁顺着滑下去,坠入炭火中溅起几颗火星,在空气中噼啪爆裂开来,伴随着升腾的烟雾,一股香浓到近乎诡异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   那豆腐也不知小姑姑怎么做的,外头一层硬壳,经炭火一烤便龟裂开来,露出里面细腻柔软的瓤儿,浓郁的酱料盖在金黄的壳子上闪闪发亮,又顺着那些裂缝缓缓渗入……   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的秀才公廖蓁飞快的眨了眨眼睛,不住地在心中默念: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晏骄换了双筷子,把另一边铁丝网上的小鱼干也翻了个面,又撒了些用胡椒、花椒和辣椒等研磨混合成的粉末。   这鱼还是厨房的人上街采买时,摊贩做添头送的,都不算大,可喜肉质细嫩,烤的酥酥脆脆,连骨头带肉一起嚼碎了吃,香的很呐。   她这一翻鱼,也搅动了一池香气,那边廖无言等人也都无心说话了,无奈笑着摇头。   董夫人抿嘴儿笑,主动帮忙问道:“还有多久好?我叫人烫壶酒。”   廖无言直接吩咐道:“去取梅花酒,最是应景。”   一听什么梅花酒,庞牧就习惯性的龇牙花子,不为别的,那什么花啊草的酒真的太难喝了!   反正他是喝不出来什么所谓的“悠远”“清香”,更别提品味啥“风骨”的,入口只觉滞涩,简直像黑心店家上了一碗青草叶子水似的……   晏骄戳了戳小鱼干,觉得差不多了,取下来一条使劲吹了吹,微微用力撕成两半,递给两个小的,“尝尝,鱼肉补脑呐。”   虽然这个也实在没多少肉。   其实去年廖蓁就能参加秋闱的,不过廖无言却觉得他欠些火候,绝对拿不到好名次,就压了一年,叫他今年再考。   不过晏骄也不敢问,这位狂人心中所谓的好名次究竟是什么范围……   “谢谢小姑姑。”   曾经一天到晚也没个表情的廖蓁熟练的接了,连上面那点焦糊也视而不见,直接张口细细品尝起来。   小姑姑总戏称自己是野路子,做的东西只讲究一个痛快肆意,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可如今廖蓁却觉得这实在有点像返璞归真。   人是打从一出生便要吃东西的,所求不过果腹,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修饰之风大盛,许多时候食客竟不知自己吃了什么,更不知那食材原本应该是什么味道的。这难道是真的风雅吗?   但现在他吃的小鱼干却不是这个样子。   鱼肉本来的腥气被掩盖的差不多了,又凭空多了炭火带来的焦香,肉变得细腻、柔韧,合着麻麻辣辣的调料越嚼越香。   王公公被人引着进来时,看见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除了晏骄,几个大的都在酒桌边谈笑风生,桌上盛放菜肴的器具也被董夫人特意换成了刻意做出古朴痕迹的款式。如果他没看错,里面放的是……小鱼干?   内心永远活泼的晏捕头带着廖蓁兄妹蹲坐火炉前,齐刷刷抬起来的头颅上,明显沾着黑灰和因过于亢奋而染上的红晕。   王公公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肩膀上堆叠的雪花,用力搓了搓被寒气吹得发僵的脸,竟有些替圣人委屈起来:   看啊陛下,您一个人守着空洞奢华的宫宇嗟叹时,这些人在围炉夜话,快乐烧烤!   “快快快,”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王公公回过神来时,愕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晏骄拉着坐下,右手掌心内已经握了筷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趁热吃。”   王公公眨了眨眼,方才坚毅无比的心灵防线瞬间动摇:   这……来都来了……   到底是陪伴圣人长大的心腹,肩负使命的王公公略尝了个味儿就忍痛放下筷子,一边回味着口中外酥里嫩的酱豆干香味,一边坚决的将杯盘碗碟都用力朝外推开。   他把圣人的意思说了,众人俱是一怔。   圣人主婚……   且不说他到底在行不在行,关键是他老人家在,婚宴所有来宾估计全程都要绷着弦。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下意识看向廖无言:这事儿是他操办的来着。   王公公见状也跟着看过去,脸上不自觉带了点恳求。   他也知道这婚礼是几家人差不多一年前就开始筹备的,没准儿主婚人早就定了,陛下这没打招呼就准备横插一杠子,虽说对臣子而言是荣光,但其实也挺不地道的。   “我瞧着圣人好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王公公砸吧下嘴,抄着袖子叹了口气,“论理儿,这话原不该我这个阉人说,可几位大人也都是陛下心腹,应当知道……”   他没敢再多说,可未尽之意大家都明白。   当今圣人确实挺不容易的。   太后年轻时根本不受宠,娘儿俩都活的跟个隐形人似的,明里暗里没少受了欺负,而先帝根本就懒得管。也就是后来有一回狩猎时,圣人想着太后的皮裘都旧了,后宫嫔妃每每都借此取笑,他就发了狠,想亲手弄点好皮子,省下银钱还能留给母妃打点。   没想到他那样拼命的模样意外被先帝看见,竟阴差阳错入了眼,再后来,去西北巡视时竟也顺手捎带上,然后就认识了庞牧。   后来为了稳固政权,圣人没娶过一个心仪的女子,对外又营造出清心寡欲的形象,日子过得完全可以用寡淡来形容。   有时候庞牧私底下想着,圣人也才三十来岁,可偶然间流露的言行却像极了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麻木又冷酷,没有一点儿鲜活气。   足足三十多年啊,他好像还真没经历过什么发自内心的快乐……   廖无言对圣人没有那么多私心,更多的还是从君臣利害角度考量,知道这事儿虽然不是明旨,而且似乎也是商量的意思,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商量和回旋余地。   圣人亲自主婚是无上荣光,代表了对成亲两家的肯定和看重,成不成的,都得成!   他用杯盖轻轻刮了下漂浮的茶梗,看着那截小枝杈在淡黄色的水面上起起伏伏,突然抬头冲庞牧笑道:“陛下果然明察秋毫,这是给你解围来了。”   庞牧愣了下,心头突然涌起一点不妙的预感,“莫非你定的是?”   主婚人一般由德高望重的亲朋好友担任,那么掰着指头数一数……   廖无言笑的如春风柔和,“正是我的师叔,刑部尚书邵离渊邵大人。”   原本该是他恩师最合适,但老人家几年前就告老还乡,圣人几次三番下诏相邀都坚决不回京,更别提区区一个婚礼,也只好作罢。   庞牧和晏骄:“……”   两人沉默片刻,忽然齐齐转向王公公,斩钉截铁道:“就拜托陛下了!”   我们看圣人就挺好!   王公公心满意足的回宫了,手里还多了一个沉甸甸的食盒。   当天晚上,据说御书房频频飘出一股奇异的浓香……   王公公走后,廖无言沉吟片刻,写了一封信,又叫了心腹人来,如此这般嘱咐一番,直接打发去尚书府送信去了。   晏骄听他的意思是让邵大人照样准备着,不由疑惑道:“不是说好了请陛下主婚么?”   廖无言一脸无奈的看向她,再看看庞牧,“难不成你们真指望陛下?”   准夫妻两个面面相觑,茫然的看回来,满脸都写着:难道不是吗?   廖无言都给他们气笑了,估计觉得是大过年的才没说出不好听的来,只耐着性子解释说:“主婚不是小事,陛下政务繁忙,约莫也没多少时间准备,想必当日不过挑几样略说几句走个过场罢了。”   这事儿肯定是圣人一时兴起闹的,下头又没人劝,又不好劝,所以就成了。   可主婚实在不是轻松活计,他们难道还能每天进宫一趟问“您准备的怎么样了”?到时候他老人家若是出人意料做得来倒也罢了,可若闹得不好,难不成一众宾客、满朝文武都在下面干瞪眼?   两人听后如醍醐灌顶,纷纷狂吹马匹,最后都被廖无言赶走了。   不过庞牧是回国公府,晏骄是回后院,两人在廊下进行了一番缠绵悱恻的离别,不知道的还以为以后就见不着了呢。   次日一早,廖无言才一睁眼就被下头的人告知彩礼中一对彩瓶的花纹出了点差错,若是重新烧制,必然来不及,气的他发了好大的火气。   正训的负责这部分的人抬不起头来,门房又传了话来,说三皇子驾到。   “三皇子来了,说他想”   若说这京城中廖无言最想打的人中,临清先生排第一,三皇子肯定是当之无愧的榜眼,更别提眼下大婚在即,他越发不待见这人。   “他不想!”廖无言烦躁的摆了摆手,“去往门口竖个牌子,闭门谢客。”   门房一直等他说完才小声道:“三皇子说他想来送谢礼和贺礼。”   廖无言稍作沉默,果断道:“礼留下,人送走!”   想进门?   没门儿! 第148章   整个正月内, 望燕台权贵圈子里都涌动着一股另类攀比之风,熟悉不熟悉的人见面时,不管用什么寒暄语做开场白,三句话之内必然会拐到一个话题上:   “你接到定国公大婚的请柬了吗?”   若已拿到的,必然会以一种透着骄傲的矜持点点头,同时一定要努力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漫不经心的回答道:“自然。”   若是没拿到的, 哪里还有脸面再聊下去!   须知圣人可都亲口在大朝之日承诺了的,要亲自给定国公夫妇做主婚人!   主婚人:圣人。   新郎:本朝活着就以画像入功臣阁人员中最年轻的定国公。   新娘:空前绝后第一位女捕头, 又有廖无言义妹的名分……   这场婚礼所代表的意义远比寻常皇子大婚都要复杂深远的多,可以说它的请柬本身就是对个人身份和政治地位的最直接肯定!   甭管平时吹嘘的多么光鲜,现在连张请柬都没弄到手, 算什么权贵!   随着婚期邻近,大街上越来越热闹, 三皇子也顺势开了几场宴会, 不免也被问道是否会出席婚礼。   说话的是先帝第七子的长子, 真要论起血亲,三皇子还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堂兄。可惜成王败寇,皇权面前,兄弟又算得了什么?那人接受不了这么大的落差, 便时常寻三皇子的不痛快。奈何三皇子特别擅长自得其乐, 几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下来,那人没得逞不说, 自己反倒经常被气的睡不着觉。   他就想着,廖无言最看不惯那等不学无术的浪荡模样,偏三皇子年纪轻轻又不学好,整日与临清先生搅和在一起,听说当日他去送礼,连门都没进去呢……   你爹坐了皇位又如何,定国公还不是不卖给你面子?什么与陛下情同骨肉,也不过如此罢了。   谁知三皇子还真就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去啊。”   那人眉头微蹙,摆出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提醒说:“虽说陛下对你宠爱有加,但廖先生乃”   他的一肚子话都被三皇子从袖中抽出的大红请柬扼杀在腹内。   竟然真有?!你,你从哪儿得来的!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三皇子非常善解人意的道:“廖先生给的。”   “不可能!”   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看向他的眼神中也满是鄙视。   有个平时跟三皇子关系比较好的纨绔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殿下,您是不是不知道廖先生什么脾气?咱见好就收吧。”   以往吹牛逼也就罢了,左右没人跟您计较,可那廖无言是谁?一张嘴骂遍天下无人能敌,恨不得把“风骨”两个字刻在脑门儿上,最看不惯的就是你我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会给您请柬?比那陂刹郡主贤良淑德都不靠谱!   玩笑到廖无言身上,您是舒坦日子嫌多了吧?   众人也都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意思是让三皇子适可而止,省的回头热血溅到他们身上。   三皇子也懒得解释,只动作夸张的将请柬在众人面前摆弄一回,这才潇潇洒洒的收了起来,然后刷的抖开折扇,在火炉边使劲扇了几下,幽幽叹道:“大概是本殿下天生讨人喜欢吧。”   众人:“……”有点儿手痒。   见他们还是不信,三皇子也没办法。   这请柬还真是廖无言给的。   严格说来,是一对繁花似锦凤戏牡丹连理瓶换来的。   陂刹郡主案子结了之后,三皇子从圣人口中得知具体细节,决定亲自去廖府登门拜访,借着送新婚贺礼的由头来感谢晏骄的作为。   他虽没什么贞操可言,但若真被陂刹郡主那样心怀叵测的娘们儿给利用了,回头想起来非把自己恶心死不可。   谁知廖无言真就那么不给面子,连门都没让进,可又听进去送礼单的管事回话说,廖无言在看到那对瓶子后很有几分欢喜的模样。两天后,请柬就躺在三皇子案头。   具体是为什么,三皇子实在懒得追究,反正能去凑本年度最大一场热闹他就高兴。   与外头那些恨不得去抢一张请柬的人们不同,卫蓝等人作为自家人本就是要出席的。   二月初一,他下差后照例与任泽在茶馆吃了一回茶,论了一回诗,这才相携朝外走去。   “听说你有意去地方上任?”一股冷风吹来,任泽习惯性的将手炉抱得又紧了紧。   他早年随母亲获罪后发落到天香楼,小小年纪便学着洗衣做饭砍柴生活,什么脏活累活都被逼着做了,一年下来,手脚便起满冻疮。如今虽治好了,但总觉刺痒,若不好生保护也很容易再发作。   卫蓝点点头,缓缓吐出一口白汽道:“朝堂复杂,留在京中不过勾心斗角罢了,倒不如就去地方上做些实事,若有政绩,来日升迁也容易些。”   任泽浅笑颔首,“我就猜到是这样,也好。只怕来日你我又要书信往来了。”   说到后面,他面上难免有落寞之色。   知己难寻,更何况他与卫蓝经历相似,能聚在一处日日畅谈实乃人生快事。此番分别,相聚又不知何年何月。   卫蓝略一沉吟,说出长久以来的想法,“你何不与我同去?你懂我的心思,我又岂不知你亦是满腔抱”   他话还没说完,背后却突然来了一架雕饰华丽的马车,两人俱是下意识回避,结果那马车行至近前,忽从里头探出来一双胳膊,猛地把卫蓝抓了上去!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何人这般胆大包天,竟敢当街劫掠朝廷命官!   “青空!”任泽先是一愣,继而大惊,才要去追时,竟发现自己腾空而起,一阵天旋地转后,就已经与卫蓝面对面坐着了。   卫蓝:“……”   任泽:“……”   发生了什么?   满头雾水之际,却见马车深处一个人一揖到地,“两位先生救我!”   两人就觉得这声音、这身形万分熟悉,定睛一看,不是定国公是哪位?   听庞牧说了来龙去脉后,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啼笑皆非。   按照大婚流程,庞牧要先去廖府迎亲,然后众人回到国公府见了圣人,这才能到最后一步。但廖无言似乎是想把这些年被“压榨”的气一股脑发泄出来,非要庞牧准备催妆诗。   这不要了命了吗?   庞牧老大一个人,这会儿愁的快成个蛋了,痛苦的搓着脸道:“我要能有那个出口成章的本事,还打什么仗啊,早考状元去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手下聚集了一帮盖世无双的英勇骁将,打起仗来个个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好手,但这作诗?   这不纯粹欺负人嘛?他得熬到猴年马月才能洞房啊。   不行,等不了,他就要洞房!   思来想去,在认识的人当中,能与廖无言一战的恐怕就只有跟着他的卫蓝和任泽。而且若不将这两人抓来,估计当天为难自己的就是他们了……   “两位,两位,”庞牧郑重其事的拜托道,“值此危急关头,万望施以援手!不胜感激!”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蛊惑道:“难道两位就不想跟廖先生正面较量一回么?”   卫蓝和任泽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压抑不住的躁动。   两人干咳一声,脸上都有点跃跃欲试,不过还是非常勉为其难的说:“较量不较量的倒在其次,难得公爷如此信任,竟将此等重任托付……您想要多少?”   转眼到了二月二。   头一天晚上晏骄紧张的就没睡着,拉着许倩胡说八道的大半夜,直到凌晨时分才胡乱眯了一会儿,然后约莫寅时就被拉出来妆扮。   “这么早?”晏骄看着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天道,“难不成咱们这边也要从早打到晚?”   “想什么呢,闭眼,”董夫人笑道,将一盒温热香甜的膏体均匀涂抹在她肌肤之上,“新娘子要准备的活计多着呢!你先抹上这香膏,然后继续睡去,一个时辰之后起来洗掉,再用那香胰子细细研磨一回,之后泡个香汤,再以玉容膏润泽,保准身上又香又嫩……”   说到最后,一众成了亲的女人们便都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笑容,弄的晏骄脑袋里也忍不住车速超标,好像浑身都火辣辣的起来。   许倩进来的晚,没听见这些少儿不宜的话题,只是看着外面架子上挂的大红嫁衣,难得感慨起来,“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上回送嫁的小白这会儿都快生了。”   白宁本想挺着肚子来凑热闹,被众人死命拦下。因图磬今日要随庞牧一起闯廖府,只怕到时又是一番混战,便留下白熙白小四在家看着,等晚宴时再来。   晏骄笑道:“下回就是你啦。”   若是一般姑娘,听了这话肯定羞涩难当,谁知许倩却大咧咧一摆手,果断道:“说这个干嘛?如今我正是随大人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哪里能叫这些儿女私情分了神去!”   众人哄笑出声,才要说话时,却隐约听到外面有了动静。   “什么事儿?”许倩扬声问道。   “说是国公爷来了!”阿苗麻溜儿跑出去问了一嘴。   董夫人一怔,捂嘴笑道:“这才多早晚?他倒是心急。”   说着,又从一只莲花匣子内取出一颗淡青色的香丸,拍了晏骄一把,“张嘴,行了,睡去吧。”   上门迎亲不嫌早,只要能赶在订好的吉时把新娘子抱出门就行,现在天还没亮呢,人就来了,也不知就是这般心急如焚,还是……   庞牧还真是担心。   似乎廖无言早就猜到庞牧会剑走偏锋,卫蓝和任泽一晚上没回去他都没发飙,只是打发人来问了一嘴,确定两人都在定国公府就安安静静回去了。   两颗希望之星熬了一宿没睡,这会儿四只眼睛下面都带了乌青。   “我只写了三十八首。”卫蓝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浓茶,苦的眉头都要竖起来了。   任泽的样子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我只有四十首。”   他到底在青楼待过十多年,这类浓情蜜意的诗词更精通一些。   可饶是如此,两人深知廖无言挑剔的个性,比起数量更重质量,一夜边写边丢,到手的反而不如丢得多。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都是难掩担忧。   齐远和图磬交换下眼神,都有点茫然。   “将近六十首呢,都够出一本册子了,差不多够用了吧?”   图磬努力回忆了下,“我成亲时好像只念了两首。”然后打了将近一天。   任泽冲他们招招手,非常和气的帮忙算了一笔账,“类似这种诗,一炷香内先生大概能说……”   正常流程是男方说催妆诗,然后女方也要回,谁先撑不住谁落败。但问题就在于,男方必须要赢!   任泽只是简单一说,众人便齐齐仰头看天,但见空中星子漫布,东边日出遥遥无期,俱都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绝望。   老话说得好,当你觉得已经足够绝望的时候,往往更绝望的事情就会立刻跳出来。   正当众人准备背水一战时,三皇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气喘吁吁的朝众人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拦住。”   庞牧一愣,“拦谁?”   三皇子狠狠喘了口气,一字一顿,“临清先生。”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娘的,忘了廖无言身边还有那厮!   庞牧沉默半晌,突然把手往后一伸,“取我枪甲来!”   老子抢亲去!   “元帅冷静啊!”   兵荒马乱之中,刚还忧心忡忡的卫蓝和任泽竟诡异的亢奋起来。   灯火摇曳下,两人俊秀的脸上都闪动着跃跃欲试的情绪,哪儿还有什么忐忑?   “早就听闻临清先生文采天成,”卫蓝心驰神往道,忽然挑开车帘,“只是一直无缘一见。”   “论起来,临清先生也是你的师叔了,”任泽笑的文雅而坚韧,不着痕迹的抢在他前面迈出一条腿,“师出同门,总有见面切磋的时候,不如就将眼前重担交给我吧。”   “子澈说的哪里话,”卫蓝正色道,抬手将他往回按了一把,“你我情同兄弟,我怎能看你受苦!”   “青空不要这样。”   “子澈让我来。”   “还是我来……”   “我来……”   然后众人就眼睁睁看着两个身形瘦削的读书人于黑夜中跳下马车,拉拉扯扯的往廖府方向而去,那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竟一路小跑起来,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庞牧:“……”   众人:“……”   就不是很懂这些读书人到底怎么个想法。   待到一行人赶过去时,廖府门前已经开始三角混战。   廖府门前果然支了个棚子,素来神出鬼没的临泉身上披着一床棉被,与卫蓝、任泽呈三足鼎立之势围着火炉斗的不可开交。   三人此刻早已忘了初衷,只使出浑身解数、倾尽毕生才学,欲要斗倒眼前两人。   但听佳句横飞、妙语乱舞,直叫人应接不暇。也不知大清早哪儿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书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听,喝彩声就没断过。   一开始还有人奋笔疾书,想把这些绝妙的语句记下来,日后细细品味,奈何场上三人都是天纵奇才,往往一人尚未说完,另两人就已想好对策,话音未落便脱口而出……   渐渐地,众人也从最初的惊诧到了麻木,连巴掌都懒得再拍。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天一口气听到如此多高水准的诗词,只怕日后再听别的,便觉难以入耳了。   眼见东边天际隐隐泛了鱼肚白,庞牧打个哈欠,扭头问齐远,“多长时间了?”   齐远满面呆滞,“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吧?”   他娘的,以后谁再说书生羸弱,他头一个掀桌子。   谁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以临泉说哑了嗓子而告终。   但卫蓝和任泽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个人一张嘴,声音都劈了。   卫蓝咕嘟嘟灌了一壶茶,朝庞牧歉然道:“实在是”   如同敲破锣的嗓音一出,他主动闭了嘴。   任泽见状,索性不开口了。   事已至此,他们也算圆满完成任务了吧?   谁知就在此时,廖府大门扒开一条缝,管家笑呵呵道:“我家老爷从来不为难人,所以接下来,是笔战。”   就见刚还奄奄一息的卫蓝和任泽刷的起身,双眼放光,声音嘶哑的喊道:“我还能写!” 第149章   廖无言表示, 既然卫蓝和任泽前面已经跟临泉比试过了,再一个一个的来不公平,所以他非常愿意以一对二。   一个时辰后。   新郎阵营中唯二文职人员:卫蓝和任泽肿着手腕退下,正式上升为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双向输出全面封锁。   众人痛心疾首:怎么就忘了廖无言双手能书!   他一个人对两个完全不是问题啊!   此时天已大亮,难得一个晴朗好天,围观人数急剧攀升, 负责警戒的齐远硬着头皮从人群中提溜出一个圣人。   庞牧:“……”   陛下,这种时候您就别来添乱了好吗?   众人刷的看向后面被挤得发乱冠歪的三皇子:一定是你怂恿的!   “我冤啊!”三皇子欲哭无泪道, “是父,咳,父亲等不及, 非要过来看看,我跟王公公等人苦劝无果, 只好跟着过来护卫。”   周围一众大内侍卫俱都做寻常打扮, 将这父子俩牢牢护在中心, 三皇子一颗心更是提到嗓子眼,豁出去要以血肉之躯抵挡任何可能潜在的威胁,结果还被圣人反复嫌弃踩到脚了。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出宫的圣人自己倒是挺欢乐,“你们都不要惊慌, 寻常心即可, 不然反倒叫人看出端倪。”   因大婚前后出入的达官显贵多不胜数,不管哪一位出点什么纰漏都不行,这一带打从半月前就由庞牧的人马亲自筛了好几遍, 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刚搬来的住户、近期雇佣的员工,祖宗八辈都查了一遍,但凡有问题的早弄走了。   尤其最近三天,更是进行了一次打着查找外族奸细的幌子的大清理,现在能进来近距离围观的,多是各大家族有名有姓的。有可能你不小心推了一把的,是某尚书之子,不留神踩了你一脚的,昨儿还在朝上进言……   可即便如此,庞牧也不可能放任当今圣上被人家撕扯的衣不蔽体。   他痛苦的拍了把额头,见圣人难得喜笑颜开的,也不忍心直接把人塞回国公府干熬,便对小四使了个眼色,“陛下,等会儿怕要乱起来,不如您先去青空、子澈那边歇息,既不妨碍观看,到底也安全清净些。”   圣人好歹还知道分寸,颇有些遗憾的往图磬手中特制的钝尖长枪上瞄了一眼,“稍后就准备用这个冲杀了吧?”   齐远噗嗤笑出声来。   图磬沉默片刻,果断朝横着卫蓝和任泽两位功臣的马车方向做了个手势:“……陛下请!”   圣人长长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末了还不忘叫王公公来传口谕:“陛下说了,等会儿可千万给他留个空。”   庞牧:“……你去问问他要不要回宫批折子。”   那头筋疲力尽的卫蓝和任泽正闭目养神,半梦半醒间隐约觉得有人靠近,才一睁眼便猛地跳起来,“陛下!”   这两嗓子就好比深秋黄昏时,立在枯树梢头嘎嘎乱叫的乌鸦,怎么听都配不上这两张如琢如磨的俊脸。   圣人的表情有一瞬间古怪,然后非常真诚的道:“不必多礼。”   见两人又要谢恩,他果断道:“不必开口了。”   卫蓝和任泽:“……”   您能把嫌弃的表情弄的再明显一点吗?以前您见我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   难为廖无言还记得今天的主要目的,待一胜一负之后便招待人吃了一回酒席稍事歇息,然后宣布第三场是武斗。   庞牧等人不禁热泪盈眶,总算有我们的用武之地了!   廖府里三层外三层挤的人太多,温度飙升之余,风都刮不进来了,穿了一层内衬喜袍的晏骄热的直出汗。   小八跑进来报信,“许姑娘,该你上场了。”   说好了的,第三场由许倩和宋亮上,一来两人肯定打不过齐远和图磬,男方正好能顺势进来迎亲;二来么,既然知道技不如人,就不必留手,借机学习下也是好的。   “好咧!”许倩换了一身大红洒金短打,脑袋上扎了同色抹额,将那柄没开刃的大刀挽个刀花,英姿飒爽的朝晏骄一抱拳,“大人,看我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说罢,果然气势汹汹的往三院去了。   董夫人:“……”不用这么认真,你要真把人打跑了,谁来迎亲啊!   晏骄:“……”孩子你打不过啊。   廖无言有伯爵头衔,依律可建四进宅院,现在众人所在的便是最里面,而前头临时清理出来的演武场正是三进。   想到这里,晏骄就耐不住寂寞了,当即叫人取了外头大衣裳和斗篷来,“走走走,都去瞧瞧!”   董夫人几欲崩溃,“你是新娘子啊,按规矩不能抛头露面啊。再说了,这衣服万一弄脏了可怎么处!”   “我都抛头露面多少年了,”晏骄兴奋道,“婚服足有三层呢,外头两层不还没穿吗?我就穿着平时的大衣裳和棉袄、斗篷藏在墙后面偷偷的看……”   这是她的婚礼啊,凭什么前面大家玩的那么尽兴,偏自己要蹲在房间里从凌晨干熬到傍晚,这是人干的事吗?   董夫人被她一通歪理说的无言以对,恰在此时,廖蘅小丫头站在院门口尖着嗓子又叫又笑,拍着手朝这边喊道:“小姑姑,小姑姑,打起来了,许姐姐好厉害呀!”   “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晏骄已经在阿苗和几个丫头的帮助下飞快包裹严实,趁董夫人不备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哪儿,哪儿呢”大约凌晨三四点时晏骄就被董夫人从被窝里拖出来了,而现在都差不多下午一点了,她的步数愣是被控制在两位数,整个人都要生锈了,此刻一闻到外面冷冽中又透出暖意的空气,顿时激动的想哭。   奈何这院墙过于坑爹,约莫一米八高,墙体上下各有一个冰裂纹八角花窗,廖蘅那身高刚好适合下面的窗子,可上门的窗子上限却紧贴晏骄下巴。   新娘子不禁捶胸顿足,恨自己不矮几公分。   “师父,师父!”正纠结要不要干脆趴在门缝上看时,阿苗气喘吁吁的搬来一把小凳子。   “好阿苗,以后师父一定更疼你!”晏骄感动的亲了她一口,忙提起衣摆,扶着小丫头的肩膀上了凳子,正好将脑袋从墙头探出去。   然后跟庞牧四目相对。   晏骄:“……”   庞牧:“……”   这就有点尴尬了。   晏骄干笑几声,“来了?”   庞牧微微仰脸看了她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点头,“来了。”   好在场上许倩和齐远打的热火朝天,喝彩声响彻寰宇,倒是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憋坏了吧?”庞牧小声问道。   晏骄点头如啄米,忍不住叫苦连天道:“成亲太折腾人了,都不许我动!可我哪儿坐得住!又是涂这个,又是抹那个的,我都快成脂粉缸里提出来的了。”   庞牧下意识吸了吸鼻子,笑道:“确实挺香的。”   顿了顿又道:“晚上我再好好闻闻。”   晏骄刷的红了脸,“呸,流氓。”   “对自家媳妇儿不耍流氓还叫男人?”定国公说的理直气壮,话音未落就听到墙那边一阵咕噜噜,“饿了?”   晏骄满脸绝望的点头,“凌晨起来到现在,两块点心,我踏马的就只吃了榛儿半个手掌那么大的两块点心!”   说什么穿礼服更衣不便,可也不能这么虐待新娘啊。   “先垫垫。”庞牧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来一包还带着余温的小肉饼,“雅音教我的,刚才叫人从厨房里拿的。”   闻着实实在在的肉味,晏骄感动的都快哭出来了,果然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这才注意到他一身团花绣锦的红袍,忍不住夸赞道:“第一次见你穿红的,真好看。”   “是吗?”庞牧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搔着下巴道,“我不够白,穿着就跟炭条裹着灯笼皮似的……”   晏骄噗嗤就把嘴里的点心喷了出来,手忙脚乱擦了一把,又郑重打量一回,扒着墙头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好看,特别好看,谁都不如你好看!”   庞牧才要说话,却听到院子那一头有动静,两人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妈呀,我哥来了,后面那个是不是临泉?”晏骄花容失色道,“他可不好对付,我先撤啊。”   庞牧难掩担心的看着她手忙脚乱往下爬,不多时又看见自己马上要过门的妻子再次从墙头冒了出来,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一点点心渣子,既紧张又期盼的叮嘱说:“等会儿你一定要找到我啊!”   庞牧轻笑一声,上前在她嘴角轻轻亲了下,“好。”   晏骄嘻嘻笑着缩了回去,就听墙那边一阵兵荒马乱,还夹杂着廖无言和董夫人无可奈何的催促和笑骂。   庞牧抱着胳膊静静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只是这么听着,就已经无比幸福。   待里头彻底安静下去,庞牧这才恋恋不舍的转过身去,一回头就看见图磬似笑非笑的瞅着这边。   “瞅啥?”庞牧大大方方的捏着拳头过去,见场上许倩已经明显呈现颓势,便笑着拍了拍图磬肩膀,“好兄弟,等会儿靠你了。”   图磬将手中长枪抖出几团银花,云淡风轻道:“瞧好吧。”   平心而论,宋亮的武艺很不错,但对上认真起来的图磬照样不够看的,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被掀翻在地。   伴随着海浪一样汹涌的欢呼声,庞牧正式开启了“散财童子”的进程:   随行众人人手一个笸箩,里面满满当当堆的都是装了一百文到十两不等的红包,见人就撒,硬生生杀出一条红色“血路”。   可等他们撒到里屋后却愕然发现:屋里没人了!   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廖蘅笑嘻嘻要来最后一个大红包,神秘兮兮道:“小姑姑就在里面,姑父找去吧。”   说完,小姑娘就咯咯笑着跑走了。   庞牧都给气笑了,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咬牙切齿道:“找就找!”   这最后一进院子屋子虽多,可统共也不过那么大,距离拜堂还有两个时辰,他就不信找不着!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一无所获!   齐远他们都傻眼了,“我们连衣柜和床底下都翻遍了,没人啊。”   庞牧有个特点,越是紧急时刻越冷静,当即招呼众人坐下,细细询问了各自查找的地方,在脑海中一点点与这里的地形和格局分布对应,确认没有遗漏之后,也不知想到什么,仰着头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起来。   既然下面没有,那上面?   然后就见里间房梁上,自家媳妇儿正满心欢喜的招手。   庞牧:“……”   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晏骄立刻毫不犹豫的出卖战友:“是林泉让我这么干的,他说不能让你娶的太容易。”   “那廖先生怎么说?”庞牧边找寻上去的路边无奈问道。   “廖先生平生以来头一次说他干的好。”晏骄一口气卖了俩人。   庞牧觉得自己都气不起来了,又斜眼看她,“那这主意原本是谁提的?”   晏骄突然有点心虚,本能的挪开视线,小声道:“他叫我藏起来,我说穿成这样往哪儿藏?当时就顺口说,”她重点强调道,“我真的是顺口啊,就说还不如爬上房梁呢,然后临泉那厮就说好……”   这会儿盖房子都是真材实料,房梁用的全是一人宽的老料,她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几根木头排在一起,别说一个人,就是三个人都躺得下。才刚她只不过往竖柱后面一藏,竟然真的没人发现!   庞牧:“……你们挺能啊。”   这里是正房延伸出来的小屋,虽比不上正梁哪里几丈高,但也差不多有两人多的身量。   他自己上倒是好上,但却不好背个人下来。   想到这里,庞牧又摇头失笑,仔细估量了位置后朝上张开双臂,“来。”   晏骄分明没有恐高症的,但要这么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往下跳却也觉得腿软,一开口竟然结巴了,“我不敢啊!”   庞牧啼笑皆非的笑了声,并没有任何责怪的言语,只是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来,我一定接接住你”   晏骄咬了咬牙,突然有点后悔配合临泉他们胡闹了,“那,那你接稳了啊。”   庞牧点点头,“嗯。”   “我可沉了!”晏骄快哭了。   庞牧笑出声,平静的语气有着出人意料的安抚效果,“当年大半江山的安危我都接的住,如今,也能接得住你。”   晏骄紧张的心情奇迹般的平复下来,两眼一闭,张开双臂,纵身一跃。   “我来啦!”   绣满了富贵花开凤飞于天的大红喜袍在空中猛地荡开,犹如凤凰展翅,发出猎猎声响。   坠落的过程比晏骄想象的更快,更短暂,好像只是瞬间,她就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   有人重重地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声音沉稳依旧,“瞧,我接住你了!”   伴着狂乱的心跳,晏骄狠狠抱住他,“嗯。”   我也抓住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嗯,正文就完结啦,哈哈哈哈,接下来就是番外,婚后生活是第二部 的事情啦,啦啦啦啦~   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鞠躬!   这本是我又一次尝试和转型之作,很多地方难免稚嫩,也有许多不足,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理解、鼓励和支持,非常感动。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会继续努力,发扬自己的长处,弥补自己的不足,做到最好的永远是下一本!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