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公独宠“他”》 作者:今夕何如   文案:   一心做男人的女大夫被心机狐狸拐回家的波折故事。   芮云常——主要业务是抓捕审讯,偶尔弄死几个。   莫 晓——主要业务是救死扶伤,偶尔回天乏术。   莫晓其人,在芮云常心目中的演变过程:重大罪案的嫌疑犯→厚脸皮的穷酸文士→管头管脚的唠叨大夫→女人?→本督的人   芮云常其人,在莫晓心目中的演变过程:惹不起的东厂提督→冷酷残忍的大太监→老奸巨猾的臭狐狸→不省心的人→可以做朋友的人   至于后来么……真香!督主的断袖之名就此悄然传开了……   腹黑隐忍双商高男主×有理想有抱负的技术型女青年。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莫晓,芮云常 ┃ 配角:邵望舒,姜元嘉,莫亦清,乐怀瑾等 ┃ 其它: 第1章 人生如戏 夏日炎炎,正当午时最为燠热的时候,蝉鸣得声嘶力竭。阳光炽热,粉白墙壁明晃晃地反着光,亮得刺眼,墙头上青黑色的瓦片都被这毒辣的日头晒得发白! 宅子后门,窄巷边有棵十几年树龄的大桑树,枝繁叶茂,高大如许,桑叶几有人头般大小,在如此炙烈的阳光下却也被晒得发蔫软垂。 在桑树浓密的树荫底下站着两人,垂下的茂密枝叶遮挡住了头脸,只能瞧见身形,其中一人身形削瘦,穿着件青衫,手中提着包袱,肩头还斜搭一个背囊。另一人则娇小窈窕,着一件杏红衫子与白裙儿,握着条飞燕绣帕,在双手中扭来绞去。 “你……你要等我……”女子声音细弱,带着哭音,颤声道,“此间事一了,我就……” 男子柔声道:“你别担心,我一定会等你的。” “我……我,我还是怕……” “嘘——别再多说,小心隔墙有耳。只要一切都如之前商量好的那般处置,就定会顺利的!你快回去吧,别给她们瞧见了。” “嗯。”女子轻声答应,向门口走了两步又依依不舍地回头,发髻上斜插的金步摇随着她回头动作而晃动。 那青衫男子却看也不看她匆匆离去。 她原地站了会儿,始终不见男子回头。 蝉鸣得越发凄厉起来。 瞧着那一道削瘦的身影径直大步去远了,她黯然神伤,垂眸回身,走近半掩的黒木门扉,推门而入,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关门上锁,反而将后门就这样敞开着。 她快步穿过后罩房与正屋之间狭窄的走道,绕至屋前头,直到槅扇门前,本来慌乱而急促的步伐突然一顿,几次抬手,到了门前却又都放下了。她回顾四周,再又看回门扉,似乎鼓起极大勇气才用力将紧紧关闭着的门推开。 她并未进屋,站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便放声尖叫起来:“啊!————”接着尖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出人命了啊!!”边喊边向院子外奔去。 莫晓仍然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时,忽然响起一道刺耳的尖叫声,把她惊得浑身一颤,猛然睁眼,满眼都是昏沉暗影,如暮色烟重,看不真切。 那道尖叫仍在她鼓膜上回荡,她却只觉腹部剧痛无比,有如刀割!! 但她躺在地上,浑身发软,瞧不见自己肚子,只好伸手去摸。双臂都酸软无力,有如灌铅般沉重,她费尽全力才勉强抬起右手,摸到自己腹部。 冰凉,潮湿,粘腻。 她心慌地抬手,模糊的视线中,满掌都是暗红的血!! 这是怎么了!? 她侧头看向周围,失血过多让她头晕目眩,浑身发冷,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依稀可见身边不远的青砖地上丢着一把带血的刀。 刀锋锐亮,血色暗红。 草他大爷的!草他祖宗十八代!!从来不骂脏话的莫晓无声地咒骂了好几句。她不是“腹痛有如刀割”,她是真的被刀割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被捅了! 家属是不是疯了,她休了三天假,今天才开始上班的,那病人也不是她看的,他们捅她干什么?! 她眼睛睁不动了,闭上眼,那尖叫呼喊去得远了,她听不清声音的主人在喊什么,只依稀分辨得出是个女人。 这是医院啊……哪个新来的护士这么慌乱,没见过血么…… 真冷啊……怎么没人替她止血呢……就算不是外科医生,马丽也该知道先替她紧急止血吧?难道她也被捅了? 莫晓原地躺了会儿,却不见再有人来,心中不解,找几个外科同事来救她要跑这么远么?还是在她昏倒后又出了什么大事,让他们顾及不到她了? 她意识到只能靠自救之后,再次睁开眼,四顾寻找能用来按住伤口止血的东西,但她很快就发现她不是在医院里!这是间民居,且装饰看上去极为古典…… ……什么情况? 然而短时间内这并非性命交关之事,她将这怪异暂时丢在脑后,继续搜寻,在附近地上发现了一块绣花手帕,她将绣帕抓起来试图叠成几层,但双手根本不听使唤,绣帕又是丝质的,十分的滑,她抖抖索索的手无法将手帕好好叠起来,只好先胡乱按住伤口。 房门外人影晃动,进来数人,男男女女叫着哭着喊着:“官人——官人!”“作孽啊!”“呜呜呜……相公啊!” 莫晓吃了一惊,官人?相公?!这屋里还有别人在?她艰难地回头看了看,她身后应该没别人了啊! 过来的那几人有男有女,全都穿着古装,进屋后见莫晓仍在动弹,眼睛亦张着,不由都惊得呆住了,哭叫声戛然而止。 莫晓仿佛明白了,她就是他们口中的官人,官人就是她,但这么一来其实她更糊涂了。她莫名就成男人了? 但不管她现在是男是女,身份如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眼前这些人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她低声呵斥道:“都傻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找医……生……来救我。” “是,是!” 人们忙乱起来,有进来的有出去的,有几人过来要抬莫晓起来。 “别搬我。”莫晓阻止了他们,抬手指了两个看起来衣着整洁干净的丫鬟,“你们俩个,洗净双手后……再用烧酒冲洗,手。酒越烈越好……把伤处的衣裳……剪了,去找几块……干净布过来,多叠几层替我……按着伤处。其他人找条被子……给我盖上。另外……温水,加少量盐……淡……淡盐水喂我喝……等大夫来的时候……烧好热水……滚开备用。还有酒……烈酒……” 她声音虽然虚弱且断断续续,但神智清醒语调冷静,一一说来,那些人便分头照做。 然而从她口中冒出的嗓音低沉而嘶哑,完全是个陌生人的声音。 陌生的嗓音,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人……这一切都让她有种虚幻之感,但腹部的剧痛却真实无比,提醒着她这不是一个梦。 幸好按压后,伤口不再大量出血。莫晓让人把自己侧抬起稍许,叫一名消毒了双手的丫鬟检查她后背有无伤口。 确定背后没有穿透伤后她稍稍松了口气,就肚子上一处刀伤,如今血渐渐止了,而她神智还能保持清醒,看来运气还算不错,没有严重的内出血与器官水肿,只要伤口没有继发感染,活下去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想到感染,她侧头看向地上的刀,刀不大,刀刃不过成人手掌般长,微带弧度,瞧不出是什么用途,但看起来刀身雪亮,似乎还挺干净。她暗暗祈祷,希望刀足够干净,别好了刀口却死在破伤风上。 大夫及时赶来,瞧见这一地的血吓一跳,急忙洗净了双手过来,瞧见她肚子上的伤口也是吃惊:“这是刀伤?” 莫晓瞧了眼地上的刀,低声道:“是啊……” “可还有别处伤口?” “没了……” “这么长的刀口,得缝起来才行。”大夫眉头深锁,取出一片药锭,叫她与酒同服。 莫晓疑虑地问:“这是……什么药?” “这是麻药啊,莫太医怎会不识?” 莫晓一愣,原身是太医?她装傻没接话,含住药锭,皱着眉头喝了几口酒。 只是她知道古代麻药多半含有轻度毒性,若是服的过多,昏过去未必能再醒过来,即使醒过来,也有可能神经受损。 但要她一点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就接受伤口缝合,她自认没有关公刮骨疗伤的勇气,便暗暗咬下一半药锭,喝酒时只服了大半颗,另外小半颗含在嘴里,乘大夫不注意时偷偷吐了。 烈酒入喉,一线热流入腹。药效起来,她昏昏沉沉间,听见外头又有纷扰吵闹,有人哭泣,有人呼喝叫嚷,但听起来都十分遥远而缥缈。 “让开!让开!官府办案!” “官爷,夫人,官人醒了!这会儿大夫正在替官人疗伤呢……” “夫人!夫人……” 很快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 莫晓再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到了床上,身上盖着薄绸被。肚子依旧疼痛,但减轻了不少。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伤处,包扎完备,干燥没有渗液。 她仍觉头昏脑涨,且眼睛闭的久了,乍然见着亮光十分不适,便再次闭起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看向四周。 已经入夜,房里点起了灯,但仍显得昏暗。 床边坐着一名妇人,细眉秀目,生的颇为俏丽,脑后挽着古典的发髻,穿着轻盈纤薄且绣工精美的鹅黄色丝质襦裙,手中拿着针线,却没有绣,低头愣愣地出神。 莫晓只觉头疼,这是真的,穿了吗? 昏过去之前似乎听见许多人叫她官人?还有叫她相公的……她将手上移,摸了摸胸前,不由闭眼,一马平川啊!手再向下移,摸了摸,还是什么都没有。 等等,上下都没有?这身体的主人到底是男是女?再仔细摸摸,这熟悉的手感让她放心不少,再移上来摸了摸胸前,尽管不多,貌似还是有点肉的,只是躺平了不明显而已。再摸摸脖子,没有喉结…… 难道原身一直是女扮男装伪装自己,才当上了太医? 莫晓的手在被中移动摸索,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听见她这边动静,床边守着的妇人猛然回神抬头,眼皮浮肿,眼神惶惑,脸色苍白,皮肤暗淡,显得十分憔悴。虽如此,却仍难掩天生俏丽。 莫晓朝俏丽妇人笑了笑,虚弱地轻声道:“我会……好起来的,你别担心。” 妇人愣怔片刻,轻轻点头,神情仍旧惶惶然,声音颤抖:“相……公……” 原身果然娶妻了。但难道“她”的妻子不知道原身其实是个女子?莫晓的脑海中有一连串问题飘过,但她半分原身的记忆都没有,要如何继续装下去呢? 她问道:“娘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是谁伤了我?” 莫夫人瞪大了眼睛,愕然半晌才颤声道:“相……相公不知道出了何事?” 莫晓无奈地说道:“我大概是昏过去太久了,直到现在仍然头晕目眩,过去的事竟然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莫夫人手中捏着丝帕,呆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莫晓愧疚地笑笑,温言道:“娘子,说来惭愧,甚至连你叫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但看你深夜仍然守在我的床边,相信我们之前定然相濡以沫,伉俪情深。你多给我说说过去的事,和你和我有关的都可以,也许能帮我想起过去之事来。” 莫夫人震惊地望着她,半晌后神情转为悲伤,轻轻点头。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 第2章 妻妾成群 莫夫人定了定神,将之前事情娓娓道来:“相公最近总不是太顺,便去拜访高人诚意相询,向道长学来些改运增福的法门。今日正逢休沐,相公便说要沐浴净身,独自留在房中施行秘法。隔了一个时辰都不见相公出来,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就出事了!” 莫晓疑惑:“房中只有我独自在?那到底是谁伤了我?” 难道是原身相信了那个江湖骗子,为了改运而自伤?但这伤十分深,原身自己是太医,应该清楚若是这样自伤,在改运之前自己小命就会先没了。 何况她以前读过些相关资料,知道一般人自伤自残甚至是自杀,第一刀不会那么果断而深入,总是会在伤口附近造成许多试探性的浅伤口。而她腹部的伤口却干净利落,只有一道。那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是别人刺伤原身的。 莫夫人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她的想法:“想是有个盗贼进来了。” 莫晓留意到她的措辞:“想是?你不曾亲见事情经过?” 莫夫人点点头:“妾身不曾亲见。相公说要独自留在房里,妾身便退了出去,听见呼喊与异样声响,妾身才赶来看看究竟,没想到就见相公倒地,屋里到处都是血,妾身吓坏了,又是第一次见这么多血,以为,以为相公已然不幸……便去喊人来……” 她语声哽咽,用丝帕按了按眼角:“幸好相公吉人天相,虽说受了伤,但至少人还在……大夫说若是好好将养,不会有什么大碍。这也是相公平日多行善举,自有老天爷保佑……” 莫晓消化了会儿她的话,接着问道:“那盗贼伤了我之后呢?他还伤了别人么?” 莫夫人摇摇头。 “抓住他了吗?” “妾身赶来时已经不见贼人影踪,报官后才发现后门开着,贼人应该是从后门逃走了。” “家中财物有失?” 莫夫人叹了口气:“少了许多首饰与现银。不过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少了就少了吧,最要紧是人能平安无事。” 莫晓也认可如此,默然片刻,又问:“我晕过去多久了?” 莫夫人低头,抽出手帕按了按眼角:“大夫走了之后,相公就一直昏睡着。这会儿已经快寅时,算来有十多个时辰了吧。” “这么久了?难怪我这么渴。”莫晓低声嘀咕道。这十多个时辰莫夫人都守在榻边不眠不休,也难怪显得如此憔悴了。看来莫太医与其夫人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莫夫人急忙站起来:“厨房温着人参炖鸡汤。妾身让人立即端来。”说着便绕过屏风去,在门口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鸡汤端来,丫鬟喂莫晓喝了小半碗热汤。 莫夫人在一旁看了会儿,柔声问道:“相公饿不饿?可要吃点什么。” “不急着吃东西。”莫晓道,“先给我面镜子,让我照照。” 莫夫人突然听见这一句,也是楞了一下。 莫晓一脸正经地望着她:“我想瞧瞧伤口如何。”她此时平躺着,身体又不能动弹,也只有用镜子照着才能看到肚子了。 莫夫人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绕过屏风去取来镜子,举在莫晓上方。 莫晓迫不及待地向镜中看去,却只能瞧见自己胸腹那块地方,她便让莫夫人把镜子举高些,好瞧见此时自己的脸。 镜中人面容削瘦,眼睛颇大,眉清目秀,鼻梁挺直,只是皮肤灰暗又显粗糙,因着此时失血过多,脸色就显得更差了。 莫晓对着镜子端详了会儿,原身虽是女子,容貌却不是娇俏柔媚类型的。她天生五官其实相当不错,凤眸挺鼻,轮廓分明,只是肤色偏深暗,女扮男装便是俊秀的男儿郎,加之原身的嗓音比起一般女子显得低沉,还微带沙哑,所以才能够瞒天过海吧? “夫君,你不是说要看伤口么?” 莫晓一抬眸,见莫夫人眸带疑虑地望着她,便解释道:“我好歹是个太医,瞧瞧气色舌苔,也好搭配些膳食调理一下。这会儿你替我照着,我看看伤处。” 莫夫人点头,轻轻掀开她身上盖被,露出腰腹处,再用镜子替她照着。 莫晓指挥莫夫人调整着镜子角度,发现原先身上的外衣已经脱了,但里面贴身的衣衫与裤子都是原来的未换,疗伤时衣衫上腹部刀伤附近的部分都剪去了,但仍留有斑斑血迹,都已经干涸发暗,伤口处倒是包扎得很好,也不见渗血。 莫晓诧异问道:“你没替我更衣?” 莫夫人放下镜子,替她重新盖好被子,一面儿道:“大夫说相公的伤颇深,虽缝合了,这几日越少移动,伤口愈合越好。昨儿傍晚的时候,妾身原想替相公更衣的,只是相公睡得太沉,香萍、香兰都抬不动你,妾身又怕弄裂了伤口,就没有替相公更换贴身衣裤……确是有些腌臜,且忍忍吧。过些天等伤口长合一些再换。” “娘子说的是。” 接着莫晓重提方才的话题,要莫夫人说说“自己”过去之事,好帮着她回忆起来。 莫夫人说了些过往之事,不明之处莫晓又问了不少问题,算是对原身有了一定的了解,至少是柳蓉娘眼中的原身。 莫承,字亦清,年二十有七,太医院医士。老家不在京师,父母与弟弟莫亦淳同住,居于陕西灵州。莫亦清二十四岁时来京应考太医院,入选做了医士,后娶商户女柳蓉娘为妻,并无子嗣,今年又纳了两房妾。 但听柳蓉娘口吻,似乎只当莫亦清是个男子,莫晓不禁疑惑,如果说莫亦清女扮男装考入太医院,娶妻纳妾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么柳蓉娘作为她枕边人,又怎会不知她其实是女人呢? 难道两人婚后从未同房过? 柳蓉娘毕竟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说了会儿话便不由自主地打起呵欠来,急忙以袖掩口,面颊浮起红晕。 莫晓看着她,试探道:“蓉娘,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去洗洗吧,然后再来陪我睡。” 柳蓉娘面色微变,避开她视线,低头红着脸咬唇道:“相公伤势颇重,不宜……不宜与人同床……妾身也怕压到相公伤处。” 莫晓笑了笑:“你说的是。” 柳蓉娘福了福,又道:“相公……相公还是多歇歇吧。早日养好伤势才能让妾身安心啊。香萍、香兰就在外间,相公有什么事使唤她们便是。” 莫晓低低嗯了一声。柳蓉娘便如蒙大赦般告辞离去。 莫晓望着她匆忙走出房门去的身影,微微眯起眼,看柳蓉娘这反应,莫亦清娶妻果然是为了掩人耳目,柳蓉娘根本不知莫亦清其实是个女子! 只是不知莫亦清一直以什么做借口来避免房事的,柳蓉娘又是为何能忍受得了这守活寡般的日子。但这话没法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加以推测了。 她伤势极重,精力不济,之前装腔作势地与柳蓉娘说了那么久,也是强撑精神,柳蓉娘一走,她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想了会儿今后的事情,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 天仍未明,星月无光,暗沉夜色无边无际。 夜幕下的宫城宏伟而静默,犹如黑暗中蛰伏的巨兽。在这庞大无比的巨兽脚边,一名着褐色直身的男子正沿着宫墙外的车道疾步而行。 男子三十不到的模样,浓眉朗目,方下颌,脸颊微带胡茬,身形魁伟,肩宽胸阔,随其步伐,隐约可见衣下肌肉滚动。到了东安门外,男子将腰间金牌朝守门的禁卫随意亮了一下。 值守的军士们都识得他,纷纷恭敬地行礼:“陆大人。” 陆修随意点了点头,脚步不曾停下半分,径直入了东安门,走了一段后折而向北,进入一座占地颇广的院落,绕过“百世流芳”的牌坊,进入前堂。 堂里点着十几盏灯火,堂上居中坐着一名不太看得出年纪的男子,着一身玄色锦绣蟒袍,秀眉俊目,肌肤白皙光滑,下颌无须。 乍然一瞧,男子十分年轻,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然而灯火辉映的光晕中,那对眸子却乌沉沉的没什么光采,狭长眼皮微微垂着,眼神深沉冰冷。 他手中托着一盏汝窑粉青履莲茶碗,掀起莲花形的碗盖,轻轻拂去茶汤面上细碎茶沫。白蒙蒙氤氲雾气中,淡红薄唇微启,吹散热气,正待要喝时,听见外头步声,眼皮抬了一下,看清来人后,冷漠垂眸,抿了一口茶。 陆修入内跪拜,向堂上锦袍男子行礼,行完礼便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将昨日并夜间发生的大事一一汇报。 听到莫府发生的案子,蟒袍男子在桌上放下茶盏:“莫亦清……就是上个月初十那晚当值的医士?” “正是他。” “他受伤是真是假?你瞧见了?到底有多严重?” “确是真的受伤不轻!他娘子本当他死了,便去往顺天府衙报案。以属下愚见,常人若是流这么多血,十个里有九个半是死定了!还能活过来绝对是他命大。听说刀伤深及腹腔,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请去的大夫光缝合伤口就用了将近一个时辰。” “听说?”修长的眉毛不满地挑了起来,尾音上扬微尖。 陆修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充道:“属下进屋时大夫正要为其缝合,便靠近看了一眼伤口,刀口长两寸余,皮肉翻起,仍在渗血,可确定伤是真的。属下还搭了把脉,手摸着冰凉,真和死人差不多了!且像那么微弱的脉象是装不出来的……之后未免干扰大夫治伤,属下等就都退了出来。” 蟒袍男子又端起了茶碗,静静地喝着茶,隔了少许时候才淡淡道:“他这次侥幸没死,下回就未必有那么幸运了。” 陆修点点头道:“属下明白该怎么做。” 第3章 站着尿尿 莫晓再次醒来,听见外间有人说话,仔细分辨,是几个年轻女子在说话。 “相公仍睡着,你们把东西搁这儿就是了。”似乎是柳蓉娘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打发奴仆的口气。 “自从相公受伤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他了,也不知他恢复得如何。”接话的女子声音温婉,带着恳求之意,“姐姐,可否让我们进去看看相公,我们不说话,轻轻地进去瞧一眼便出来,不会吵醒他的。” “怎么?你这话是在说我照料不好相公?” “玉珠不敢。”温婉的声音轻柔接道,“玉珠知道姐姐定然是将相公照料得妥妥帖帖的。只是相公昏睡了那么久,难免担心挂念而已。” 柳蓉娘低哼一声:“就是不说话,进进出出总会有些声音。你们也知相公伤得极重,这几天正是要好好休息静养的时候,你们若是真关心他,就不该去打扰他才是。” “这汤是我亲自守在炉边看着火炖的,小火慢炖了大半天,正该趁热时喝了。也是奇怪了,都过去两天了。我们每回来看,相公都是睡着的。姐姐不让我们进去探望也罢了,还让我把东西搁在这儿,也不知相公一会儿喝的时候知不知晓是谁熬的。” 说这句话的是另一个女子,口气略冲,声音故意提高,明显是要让屋里的人听到。 “呵呵,你坐着炖碗汤水,这也算是功劳?我还看得上你这碗破汤!我在相公身边照料他多少年?你进这家门才几天?我用得着算计你这些?”柳蓉娘不屑地嗤了一声,虽没提高声音,语气里已经满是不快,“都走吧,还有你,把汤拿回去自己喝了。别再啰嗦不休吵醒了相公!” 莫晓突觉头疼起来。但有柳蓉娘替她挡驾也是好事,她身受重伤,又对莫亦清以往的一切都所知不详,是真不想再多费心力去应付那些莺莺燕燕了。 隔了会儿,外间再无声音,应该是两个小妾无计可施终于退去了。 柳蓉娘放轻了脚步进来,绕过屏风,见莫晓眼睛睁着,微吃一惊:“相公,可是被吵醒了?” “自己醒的。给我倒碗水喝吧。” 喝了几口,莫晓示意够了,叫柳蓉娘将水碗搁在床头边的矮几上,又问道:“这会儿什么时辰了?哦对了,这些天我都过得迷迷糊糊的,今儿是什么日子了?离我被刺伤的那天过去多久了?” “申时过半了,今儿是七月十四了,相公被刺伤是昨日的事。” “才是昨日之事么?我总感觉过了好几天呢,真是睡糊涂了。”莫晓哂然道。 柳蓉娘陪着笑了下:“相公可觉得伤处好些了?” 莫晓皱眉道:“仍是疼得厉害。但此时与肚子有关的头等大事却不是伤口。” 柳蓉娘问道:“相公可是饿了?” 莫晓摇头:“非也。肚子虽然也是饿的,但还有更紧急,更重要的头等大事。” 柳蓉娘不解道:“到底何事?” 莫晓苦笑一下:“我要解手。” 柳蓉娘忍不住噗嗤一笑,笑过后脸又红了,小声道:“相公且稍待片刻。”言毕走到门口吩咐丫鬟。 不一会儿香萍拿着个夜壶进来,莫晓一看那壶的造型就知道这下要完!急忙道:“躺着拉不出,你们扶我起来。”说完便想起一事,又补充道,“顺便拿身干净衣裳来,我把这身换了。” 香萍赶紧放下夜壶跑过来,与柳蓉娘一起把莫晓从床上扶起来。 就算有人扶着,就算是小心翼翼动作极慢,单单只是起身的这一番动作,仍是牵动伤口,疼得莫晓直冒冷汗。她咬牙强忍腹部疼痛,好不容易才从床上下了地。 她连连摆手,半弓着身子原地站了会儿,把这阵疼熬过去,才能开口说得出话来:“你们……出去,我有人看着……解不出。” 柳蓉娘舒了口气,向外走了几步又有些担心地回头:“相公,你一个人行不行?” 不行也得行啊!莫晓心中苦笑,面上装作无谓的样子挥挥手:“行了……你们出去吧。” 柳蓉娘与香萍出去后,莫晓低头看着夜壶的开口,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作为一个女生,在没有合适工具的情况下,站着瞄准一个小口尿尿有多难! 但若要她此时此刻蹲上蹲下坐马桶……她还不如直接憋死算了! 好在夜壶是崭新的,大约是她受伤后柳蓉娘特意让人买来的。身为大夫的莫晓对于人体结构足够了解,找准位置也不是太困难。 解完手她顺手就把夜壶搁床尾花架上了,方才有人扶着从床上起身下地已经疼得她去了半条命,再要她弯腰放夜壶,接着再站直的话,真的是会死人的。 干净衣裳之前就送来了,她脱下脏衣裳,帕巾蘸着床头喝剩的大半碗水,将身上够得着的地方擦了擦,再换上干净的上衣。 穿裤子则是整个过程里最困难也是最痛苦的环节。她一手扶着床架,一手拎着裤腰,稍稍抬腿就疼得她咝咝倒抽冷气。好不容易才把两条腿都穿进去,束上裤腰带后,莫晓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在伤好之前,这条裤子她能穿多久就穿多久,再脏也坚决不换了!! 擦去头上疼出来的冷汗,她把柳蓉娘与丫鬟叫进来,在她们相扶之下重新躺回床上。 柳蓉娘见莫晓面色极差,担心问道:“相公,你的伤怎样了?” 莫晓自己也有点担心,伸手摸了摸腹部伤处,觉得似乎有些潮,便将上衣掀起一半露出腰腹,让柳蓉娘替她瞧瞧。 柳蓉娘瞧了一眼便惊呼起来:“伤口出血了!”她回头对香萍急切道:“快去请大夫来!” 莫晓闭眼,真是一次尿尿引发的“血崩”啊。这回还只是小解,若是大解的话,她大概就要血流成河了。 等着大夫来还得不少时候,莫晓让香兰举高镜子替她照着腹部,她将自己双手与工具洗净,并用烧酒消毒后,剪开了包扎的纱布。 伤口处理得不错,已经凝结血痂,且周围无红肿发炎迹象。但因她方才动作较大,血痂撕裂了一处小口,正不断往外渗着血丝。 莫亦清本就是太医院医士,家中备有煮过的洁净纱布。莫晓上了些伤药后换上干净纱布,等大夫赶到的时候,她自己已经把伤口重新处理好了。 大夫问明事情经过,也不好说什么,只叮嘱了一番莫晓,不可再多动,这几天的上进下出都尽可能在床上完成。 柳蓉娘一边儿向白跑一趟的大夫赔着不是,一边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去。 莫晓不想再吃今天这样的苦头,让柳蓉娘着人再去买两个新夜壶回来,特意交代:“要口最大的那种。”她指了指花架上的尿壶,“这个口太小了。” 眼看着柳蓉娘俏丽的脸颊又泛起淡淡红晕,莫晓心说,娘子,你想多了啊!! 柳蓉娘侍候着莫晓喝香蕈豆腐鱼汤,鱼汤炖煮得鲜美醇香,但莫晓不敢贪多,只怕喝得多尿得多,一小碗喝完就示意不要了。 柳蓉娘命丫鬟收拾碗碟筷箸,丫鬟们退出屋子后,她亦准备告退。 莫晓却忽然叫住她:“蓉娘,我以前待你好不好?” 乍然听见她这么问,柳蓉娘不由微怔,垂眸沉默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莫晓疑惑道:“那为何我总觉得你有些怕我?” 不是说柳蓉娘对她有什么照顾不周或故意忽视的地方,但柳蓉娘的眼神与态度,总让她觉得莫亦清以前与柳蓉娘的相处有着某种问题存在。 当然莫亦清自己是女人,不可能与柳蓉娘亲密无间成为真正夫妻,也或许她是故意找理由冷落疏离柳蓉娘,这样一来,即使两人间没有房事也不会让柳蓉娘起疑。 柳蓉娘是典型的古代女子,受礼教约束,出嫁从夫,以夫为纲,即使婚后莫亦清的言谈举止对她纯粹是冷暴力,她也没有反抗的意愿或行动。 也或许柳蓉娘不是没有反抗,莫亦清被刺伤之事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或许她寂寞良久之后另有相好,为此谋害莫亦清亦有可能。 但要说柳蓉娘会买凶杀夫,莫晓又觉得不太像。假若真有其事,她只要见自己没有死,反而“活”过来了,恐怕没胆量留下与自己当面对质,早就与奸夫一同私奔了! 莫晓琢磨了各种可能,却都不能确定。她此时伤重,行动困难,全靠旁人照料,又是初初穿越,人生地不熟,柳蓉娘对她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思,对她其实十分重要,她问出问题后便紧紧盯着柳蓉娘双眼。 柳蓉娘神情黯然,用极低的声音道:“相公以前待我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可是相公自从受伤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她抬眸小心翼翼地望着莫晓,“不是说真的变了个人,而是说话、样子……许多地方都不太一样了。” 莫晓心道这倒是真的,不管莫亦清以往如何,如今的内在已经完全不同。她勾起一边唇角,带着戏谑的语气问道:“那么你觉得是如今的我好,还是以前的我好?” 柳蓉娘脸上浮起红晕,轻声道:“……如今的好。” 莫晓微笑:“那就好。” 莫晓又养了三四天伤,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因伤势缘故,她不敢多吃干饭食,饮食主要以汤食稀粥为主,几天下来到也没有什么便意,夜壶亦越用越熟练了。也幸好穿来的是个小康之家,生活起居都有人妥帖伺候,要不然还真是难以熬过去。 到了第四天,她正睡着呢,被柳蓉娘轻轻推醒,说是有人来看她了。 莫晓还没睡醒,迷迷糊糊问道:“谁来了?还是太医院的人吗?能推就推吧。” 前两天亦有原身的同僚来探望,柳蓉娘都以莫亦清还在昏睡养伤为由婉拒了,这正中莫晓下怀,她精力不济,实在不想应付原身的那些同僚,那些人对她来说完全都是陌生人,所处时代与文化背景都迥然不同,怎么能聊得起来? 柳蓉娘神色有些紧张:“不是太医院的。” 莫晓见她神情郑重,顿时便清醒不少,转念一想:“官衙来人了?”莫亦清这案子好歹也是抢劫伤人的重案,其实原身已经丧命,她才能穿越过来,官衙过来查问案情经过是正常程序。 可是柳蓉娘点了下头后,又摇摇头。 莫晓心中纳闷,好奇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人来了?” 第4章 油腻乱发 柳蓉娘紧张地道:“来的是东厂的人。” 莫晓讶然:“东厂?” 柳蓉娘点点头。莫晓这才明白她的紧张是从何而来,提到东厂有不怕的么? 东缉事厂,职责是缉查监视百官,且他们只对皇上报告,可以完全越过刑部、大理寺等衙门,直接抓捕并刑讯百官!满朝文武,上至三公三师、公侯将相,下至小小书簿文吏,不管豪富巨商,又或是平民百姓,他们想抓谁就抓谁,只要有罪名就行了,哪怕是捏造的罪名也行。 有明一代,东缉事厂从建厂起便是直属皇帝的特别机构,东厂提督一定是皇帝最亲信的太监,可谓只手遮天,是天底下除了皇帝之外最为权势滔天的人! 如此说来,这是明朝时期或是类似的平行时空么?她与柳蓉娘交谈中问出如今年号为宣宁,听起来并不像是她所知的明代年号,但她也不是什么历史爱好者,不曾把明朝三百多年间所有年号背下来,所以有点吃不准,但也不好明着问,只能慢慢了解了。 听到是东厂来人,莫晓也跟着紧张起来了,一把抓住柳蓉娘的手,压低嗓子问道:“东厂为何要抓我?蓉娘,我过去做过些什么会让他们抓我?” “相公一直与人为善,平日治病开方仔细又恪尽职守,不曾做过什么违法之事。”柳蓉娘轻轻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来人是只身前来的。” “不是来抓我的?”莫晓大大松了口气,转念一想,“来的是谁?我和他有私交?” “说是东厂的芮司班,据妾身所知,相公与他未有私交。” “没有私交?”莫晓心中再次感到不安,不安中亦带着迷惑,皱眉道,“那他来看我做什么?” “说是来询问前些日子的案子。”柳蓉娘忧虑地望着她,“相公,不能让这位一直等着啊!” 莫晓一听也是,她虽然心中不安,实在怕见这位东厂来的芮司班,但这位可不是能随便打发的太医院同僚,不管他来此是何用意,她都不得不见,越是拖下去就越是容易得罪他。 她点点头,又茫然问道:“那是该请他进来还是我出去?” 这可是东厂来的人啊!她只是个从八品的微末医官,照寻常情况肯定是该她迎出去待客才是。 可如今并不是寻常情况——她虽将养了这些天,伤口渐渐愈合,也没有原先那般疼痛了,但大夫还是嘱咐她尽量少移动,她也不想再像前次那样伤口迸裂出血了。如今这种境况下,她吃不准该如何做才是符合礼制的。 柳蓉娘亦显为难,刚要说些什么,就见门口人影晃动,一人大步迈进屋内:“莫太医身负重伤多有不便,本官移步过来就是。” 莫晓与柳蓉娘都吓了一跳,果然是让他等太久了! 莫晓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脖子。 她手上一松劲,柳蓉娘急忙抽开自己的手,后退两步,朝向来人福身行礼,语调紧张,带着极力抑制的轻颤:“妾身,妾身见过芮司班。”行完礼后低头匆匆退出房间。 莫晓本来也是有些紧张的,然而来者表面上虽然话说得这么客气,却不等人去请就这么径直闯入内院卧房,这样的举动显得十分无礼,亦可见东厂平日行事是如何肆无忌惮了! 她心中有所不满,反倒忘了紧张。既然对方都说了她身负重伤多有不便,她就躺平了待“客”便是。 她压低喉音,语调平静而有礼:“见过芮司班。芮司班光临寒舍,下官感到十分荣幸,有心出去迎接,只可惜有伤在身,实在做不到出门相迎,也无法行礼,失礼之处,还请芮司班见谅。” “好说。”来者淡声道,缓步行到床前,微垂双眸,乌沉沉的眸子居高临下打量着她。 莫晓亦望着他,来人着玄色圆领罗纱襕衫,腰间一道墨绿丝绦,系着一柄白玉钩。他看起来颇为年轻,面容颇为俊秀,眼睛的形状很特别,眼尾略微外挑,让人一见难忘。 然而他五官看着虽然俊秀,望向她的漆黑双眸却冷冰冰的毫无温度。 被这样一对眼睛盯着,总让人觉得不太舒服。让她不由联想到被掠食者盯住的猎物,那些被盯住的小动物全身僵硬不能动弹,既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逃离。 莫晓本来打定主意对方不开口,她也不会先开口,以免多说多错。然而再这么对视下去,她只觉气氛越来越怪异,可若是她先移开视线,又会显得她心虚似的。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直视对方并不动摇,虽因身体虚弱说话声音不大,却平静而淡定:“貌似下官与芮司班并无私交,敢问芮司班来下官府中,是为了什么事?” 芮司班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个近似笑容的表情,眸中却了无笑意:“听说前几日莫太医府中有盗贼侵入,伤人抢劫?” “确有其事。” “莫太医可看清了盗贼模样?那人是高是矮,有何特征?” 莫晓心中奇怪,只是小小的抢劫案,东厂之人为何要关心?难道京城里发生的事,东厂真是芝麻大的小事都要尽在掌握么?又或者是想利用此事,来罗织莫须有的罪名? 但莫亦清不过一个小小太医,真要罗织罪名也不会是为了对付他,就算是东厂别有目的,也多半是用来对付比莫亦清更有权势之人。莫晓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可不想卷入这些政治斗争中去,装傻才是王道。何况她对原身死前经历之事,是真的一无所知啊! 想定之后,她便道:“不瞒大人,下官被刺伤后,大约是倒地时磕着头了,之后又昏迷太久,差点就醒不过来了!当下官醒来之后,对于当时之事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她苦笑一下,“老实说,我连自己过去几十年经历过什么事,也都完全记不得了。” 芮司班意外地挑起一侧眉梢,静默了一瞬后,深沉如渊的凤眸对正她,语调微扬,声线便显出几分阴柔调子来:“莫太医是在开玩笑吗?” 莫晓一脸真诚又是满怀苦恼地望着他:“初醒来时,我连自己自己姓甚名谁,家中有些什么亲人,有没有孩子……这些统统都记不起来了!问了内人才知道自己过往之事的……” 他盯着她:“莫太医是因为脑袋磕着了才会如此?” “脑内有淤血不化,确实会影响记忆。”莫晓扬起眉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俯身,靠近她,低声问道:“莫太医是磕着哪里了?” 莫晓心道,你不信我所说,还想亲自看看怎么着?莫亦清倒地时如何情形,她是不知道,但她此时此刻后脑确有个如假包换的肿块。 昨日她解完手后,没有叫丫鬟帮忙扶她,想要自己躺回床上,坐在床上往后靠时,牵动腹部伤口,她疼得不敢用力,又想是在床上了,便放松向后倒,她是习惯用软枕的现代人,忘了此时正值夏季,床上用的是瓷枕,倒下去时后脑正磕在瓷枕上,恰好撞了个正着。此时脑后的包还肿着呢!让她躺着都不能把头摆正! 她艰难地侧过头,指了指自己后脑:“就是这里。现在还没完全消肿呢!” 整天躺着养伤,头几日未洗了,头发也没有梳过,油腻腻乱糟糟的已经结成一绺一绺。 见状芮云常不由皱起眉头。 莫晓侧着头等了片刻,不见他有何举动与言语,不由心底暗笑,这位芮司班看着就是有洁癖的样子,她可是坦然让他查看的,看不看就是他的事了。 她转回头:“芮司班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仿佛躲避似的向后让开,并直起身:“莫太医若是忆起当时事情,便遣人去东厂找我,或是找子班的王乾也是一样。”言毕转身离去。 “下官记住了。芮司班慢走。恕下官不能相送。”莫晓口中说着客套话,心中默默念我闲的没事做会去找你们才怪呢!你们也别再来了! 芮司班离去后,柳蓉娘进屋,走近床边。 “他问我可看清那日窃贼模样。”莫晓望着帐顶,喃喃道,“蓉娘,东厂连这些小事都管么?” 柳蓉娘瞪大眼睛道:“相公你好歹也是进出宫中的太医,这桩案子险些就让相公没命了,怎能算是小事?” 莫晓哭笑不得:“这桩案子对你我来说当然是极大的事,可对东厂来说,我这微末小医官家中被劫之案能入得了他们的眼?” 柳蓉娘望着她轻轻摇头:“相公,你真是什么都忘了啊……妾身虽是在家足不出户的妇人,也知厂卫遍布京城乃至全国各处,就是顺天府衙审理办案,也常常有东厂的人去监看审讯过程。这桩案子虽说是盗窃案,可相公毕竟是京城官员,且因此受了重伤,东厂派人来查问一番也属寻常啊!” 莫晓呵呵笑道:“蓉娘啊,我还真是全忘了呢!”心中腹诽,这东厂还真是闲事管的够宽啊! 柳蓉娘柔声道:“相公这些天都不曾沐浴过,可想洗洗头发?” 莫晓正觉头痒,虽然这头油腻乱发吓退了东厂来人,也算是立了一功,但她可不想继续油腻下去,自己都觉难受,便朝柳蓉娘微笑道:“麻烦你了,谢谢啊!” 闻言柳蓉娘有些意外地赧然道:“相公说哪里话,照料相公起居这是妾身分内应为,哪有什么麻烦可言,更不用言谢……” 莫晓认真地望着她,郑重道:“你且为你分内应为之事尽力,我且为我觉得应感谢之事而道谢。蓉娘,我受伤后容你费心照料了,若是没有你,我怕是难以熬过这段日子。” 柳蓉娘低着头眼圈微红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相公,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洗过头后莫晓觉得整个人都舒坦无比,她放松地躺着任柳蓉娘替她烘干头发,渐渐睡意上来,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她应该是睡着了一小会儿,再醒来时,乍然见床边屏风旁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 第5章 食色性也 莫晓吃了一惊,再细看这女子容貌明艳娇丽,头发挽作妇人发髻,头上手上戴的首饰虽没有柳蓉娘那么精致,却更为张扬艳丽,发髻边还别着一朵小巧的洒金粉色绢花,便猜是原身两个小妾中的一个。 果然,待女子开口说话,莫晓便听出是那天在外间说话比较冲的张姨娘。 “相公,才几日没见,你越发得瘦了,脸都尖了!脸色也不好!”张姨娘关心地望着她。 莫晓苦笑道:“为夫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差点没命回来,怎会不瘦?”大量失血加之这些天的饮食只是些汤水稀食,她气色不差才怪呢! 张姨娘语气委屈,带着怨意瞥了眼门外方向:“妾身早就想来看望相公,照料相公了。可夫人却说相公要安静养伤,不许我们进屋。妾身想着夫人总会照料好相公的,虽然极为担心,却也不敢来打搅相公休息。没想到……没想到相公在夫人的照看下竟还会如此憔悴!若是早知如此,妾身就是得罪夫人也要……” 听着这些隐含谴责的言语,莫晓又感头疼起来,急忙打断她道:“蓉娘照料我十分尽心尽力,你别胡想了,我之所以会这么瘦,是伤势较重,流了许多血的缘故,且这些天胃口又不太好……总之,蓉娘已经尽力了。” 张姨娘挑了挑眉梢,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接着微笑着换了话题:“妾身做了相公最爱吃的菜。” 说着她走近床边,放下一个枣红色的提盒,打开盖子,只见里面一个青花瓷大碗,装着满满一碗色泽红润晶亮、香气扑鼻,勾得人馋涎欲滴的梅菜扣肉! “妾身让人买了最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不多不少正好五层。肉煮上色后,再与梅菜一起蒸了足足两个多时辰。肉和菜都蒸的酥透了,就是用勺都能挖着吃。”张姨娘说得眉飞色舞,拿起一把瓷勺便去舀碗中的梅菜扣肉。 要说莫晓好几天没怎么饱饱地吃过饭食菜肴了,更何况是直面这样色味俱全,肉香四溢的大荤菜冲击啊! 孔夫子都说过食色性也,食可是排在色之前的第一欲望啊!! 在张姨娘打开盒盖,肉香味扑面而来的瞬间,莫晓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不光是唾液分泌加剧,就连眼眶都湿润了啊!! 但是……她是有理智且会考虑后果并有极强自控能力的成年人。 吃得多,也就排得多,目前这对她来说还是不能承受之重! 莫晓长长地吐出口气,将鼻孔乃至肺中吸进去的那股梅菜扣肉的香气尽可能地全都呼出去,然后憋住一口气,拼命挥手,憋气同时一叠声呵斥道:“拿出去!拿出去!盖子盖上!” 瞬时张姨娘脸儿白了白,委屈地望了她一眼,咬着唇盖上提盒的盖子,拿着提盒绕过屏风。 莫晓心中微觉不忍,但她现在真不能闻肉味啊!至于张姨娘的小委屈么,来日方长,以后再哄哄就是了。 然而房间中仍萦绕着醉人的肉香。莫晓捏着鼻子,通过嘴小口呼气,估计着肉香散去不少,才敢正常喘气。 但被这阵肉香勾起的食欲却没那么容易压下去,莫晓咽下口中唾液,闭眸思考其他的事情,借此转移心思,这就想起东厂那位芮司班来。 据她所知,明代东厂的监视范围确实十分广,京师内外眼线密布。她身受重伤,要请假在家休养数月,东厂派人来核查一番,以免有人装病不干活大概也属常例。 如此想来,司班不会是太高品级的位置,估摸着是和百户长类似的低层小官,才会派他来自己这个小医官家里。 她轻叹口气,虽然穿越来已经好几天,但直至如今她仍有如梦似幻的不真实之感,唯有腹部伤处隐隐的疼痛,提醒她这是个真实无比的世界,她以后大概都要习惯这种时常被监视的日子了吧…… 莫晓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外头乱纷纷的有人大声尖叫哭喊救命,不由吓了一跳。 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听见有个女子连着哭叫了好几声“相公救命!”还有其他女子带着气愤的声音,似乎是女眷们起了争执纠纷,她听了会儿,试探着叫了声:“蓉娘?” 外间争闹声音轻了些。隔了稍许时候,柳蓉娘从外间进来。看得出她虽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脸颊与脖颈却都气得通红。 入内瞧见莫晓疑惑的眼神,柳蓉娘急忙歉然道:“相公,是妾身不好,吵着相公休息了。” 莫晓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外头还有谁?” 柳蓉娘脸沉了沉,语气鄙夷又带着少许愤怒:“还不是张姨娘那惹祸精!” · 盏茶时分前,张姨娘被赶出正院,才走出十几步便见柳蓉娘迎面过来。她压下脸上懊恼丧气的神情,换上一副微笑神情迎上去。 柳蓉娘意外在这里瞧见她,一愣之后脸就沉了下来:“我说过这几天相公需要安心静养,不宜多去打扰,一切都有我照料就好吧?” “安心静养?照料?”张姨娘嗤笑一声,“不知姐姐这些天是怎么照料相公的,相公竟然瘦成那样了,比起受伤前脸都尖了一圈,看着让人心都酸……” “相公醒了?你和相公说过话了?” “当然说过了。”张姨娘不满地撇着嘴道,“本来玉珠姐姐和我都信了姐姐的话,尽管心中担心无比,还是忍了好些天不敢来看望相公。可没想到让我瞧见这般情形!相公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差点认不出来。” 柳蓉娘并未说话,上下打量着她,瞥见她手中提着的食盒,伸手揭开盒盖,看了眼那碗分毫未动的梅菜扣肉,冷笑一声:“相公伤重未愈,肠胃虚弱,如何消受得了这样油腻重口的食物?你蠢得根本不懂如何照料伤患!倒敢编排起我的不是来了?!” 张姨娘懊恼被她瞧见食盒里的肉菜,方才在屋里受的委屈情绪又浮了起来,便有些口不择言:“我进去这好半天,都不见姐姐的影子,也不知姐姐去干什么了,是不是去会相好……” 柳蓉娘脸色大变:“你说什么!嘴巴放干净点!这是莫府,不是青楼歌坊,你在那种地方口无遮拦没人管,在这府中可没人惯你!你别忘了自己身份!” 张姨娘脸色也不好看起来:“姐姐不要张口闭口青楼!妹妹只是在酒店卖唱,从未跟过别人,是清清白白地嫁给相公的,对相公也始终是一心一意的!” 她说到一心一意时语气咬得特别重,这话里含沙射影的,柳蓉娘又怎会听不出来? 柳蓉娘脸色铁青,咬牙从齿缝间挤出声音:“不要脸的小蹄子,相公也是你配叫的么?不过是个买来的卑贱侍妾罢了,竟敢对我如此不敬!真忘记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今日不教训教训你,怕是日后要爬到我头上来了!”她越说越气,顺手便举起手中食盒盖子向张姨娘头上打去。 张姨娘慌忙躲开她,却不向外逃,反而向着正院门内跑去,一面大声叫起来:“相公救命!救命!” 柳蓉娘那个气啊!在后面追着张姨娘,一边叫着“香萍”,喊了好几声,香萍才急急忙忙跑出来。 柳蓉娘指着张姨娘喝道:“拦着她!” “是!”香萍应声,伸开双臂堵住张姨娘的去路。柳蓉娘趁势追上,抓住张姨娘的头发,照准她脸上就是狠狠一下。 柳蓉娘毕竟是正妻,张姨娘不敢还手,只是捂着头脸躲避,同时哭喊救命越发大声。柳蓉娘怕被屋里莫亦清听到,急忙叫香萍、香兰按住她,捂着她嘴不让她大声喊。 但莫晓还是听见了,便叫柳蓉娘入内,询问发生了何事。 柳蓉娘开口前先掏出手帕按了按眼角,将先前之事挑着对自己有利的说了一遍,接着委屈倾诉道:“这宅子里上上下下多少事务都是妾身在操持,尤其是相公受伤后,更是要靠妾身独自撑起这个家……妾身不眠不休在床前伺候多日。方才不过去前院和婆子交待几句,就被那没良心的这般无中生有地指责中伤!妾身真是有苦说不出,唯有指望相公明鉴了啊!” 第6章 三个老婆 莫晓一听并非什么大事,只是争风吃醋,张姨娘说了些难听的话,柳蓉娘虽没多提自己说了什么,估计说话也不会好听到哪儿去。一个巴掌哪里拍得响? 此时此刻的她哪有那精力去管她们斗嘴打架!但若是不管,恐怕张姨娘要吃大苦头,且张姨娘之前来探望她也是出于讨好之意,若非如此也不至于生出现在的事来。 她不想厚此薄彼,便和稀泥道:“家和万事兴,她也是一片好意关心我,就算有些言语冒犯,你也已经教训过她了,此事就到此为止,让她回去吧。” 柳蓉娘虽仍有气,但相公已经这样说了,她若是再不依不饶,倒显得她得理不饶人了。她低低答应了一声便往外头走去。 “蓉娘。”莫晓叫住了她。 柳蓉娘诧异回头。莫晓微笑道:“张姨娘做的那道肉我不想吃,但闻着肉香味道,肚子却是饿了,还是你准备的吃食清淡精细,对我胃口啊!” 一听这话,柳蓉娘满腹怨气顿时全消,方才那一番争斗她是赢家,且相公显然还是偏向她的,这就笑吟吟地答应道:“妾身早准备好了,有瑶柱蒸蛋羹,还有鸭汤南豆腐,这就去端来,相公稍待片刻就好。”说着快步走出屋子。 院子里,张姨娘被香萍、香兰压在地上,发髻扯散了,衣裳撕破了,哭哭啼啼,狼狈不堪,口中不住喊着:“相公为妾身做主啊!” 柳蓉娘得意地弯弯嘴角:“好了,别再闹了,相公要安静休养,不想听你哭闹。香兰、香萍,你们把她赶出去。” 张姨娘一人抵不过两人的力气,尽管哭喊挣扎,仍是被生拉硬拽赶了出去。 香兰、香萍推她出去,赶紧反闩上院门,这才松了口气,两人回到正屋前,却见柳蓉娘脸黑得犹如雷雨前的天空。 香萍心惊肉跳,垂头不敢看柳蓉娘。 柳蓉娘盯着她,沉脸斥道:“我叫你看着前门,别让那两个小蹄子进来!你跑哪儿偷懒去了!” 香萍吓得缩手缩脚,垂头不敢看她:“夫人,奴婢没有偷懒,一直看着门口呢,就是方才尿急了,去解了个手,谁知道就这会儿时候张姨娘就过来了……” 柳蓉娘气得去拧她:“连个门都看不住,我要你有何用?就走开这一小会儿,你都忍不住么?偏要趁这时候去解手?” 香萍缩着身子含泪跪下,委屈道:“奴婢也忍了好久了,可夫人好久都不回来,奴婢实在忍不住了才离开一小会儿的……” 柳蓉娘垂着嘴角,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白她一眼:“就跪这儿,把门看好了!”说完不再看她,叫上香兰一同去把菜肴端来。 香兰同情地瞥了眼跪在地上的香萍,跟着柳蓉娘往厨房去了。 - 张姨娘这一回吃了大亏,哪里肯忍气吞声就这么回去,院门虽然反闩了,她仍是不甘心地拍门喊叫。 今日她为了偷偷溜进院里去看望相公,没有带上丫鬟,只身一人去了主院,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柳蓉娘手上吃那么大的亏了!真是越想越怒! 叫了几声后,忽地有人在背后劝她,声音轻柔甜软如蜜糖:“阿萸,别再闹了,若要惹得相公厌烦就得不偿失了。” 张姨娘回头,见说话的是名着浅藕色衣裙的女子,正是莫亦清另一房小妾吕玉珠。她心知吕姨娘说得有理,只是心中气愤难抑,见着吕姨娘便一股脑向她倾吐心中憋屈,指着脸上红肿道:“玉珠姐,你看看我被打成什么样子了?她虽是正妻,可也不能……” “嘘——”吕姨娘示意她轻声,拉着她走开十几步,才小声道,“相公伤重,恐怕难以为你做主,这会儿夫人才是主持一家之人,你且先忍过这段时候吧。” 张姨娘仍是怨气满腹,吕姨娘连拉带劝,将她带回西院,这是两个姨娘共住的小院。吕姨娘让小丫鬟打来温水,替张姨娘洗了脸,又重新把头发梳起来。 待张姨娘重新整理打扮好,吕姨娘打发丫鬟出去,压低声音问道:“如何?你进去见到相公了?” 张姨娘点点头:“见着了。” 吕姨娘关切地问道:“相公看起来如何?” “相公这回可真是受苦了,人瘦了一大圈,脸都凹进去了,气色特别差,起初我进去他还睡着,房里又暗,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样子,可真和死人差不多……”张姨娘自觉失言,急忙朝地上啐了几口唾沫,“呸呸呸,大吉大利!老天爷保佑相公多福多寿,长命百岁!” 吕姨娘追问道:“相公后来醒了么?有没有和你说话?都和你说了什么?你有没有问他的伤势如何?” 张姨娘听吕姨娘这么问,就有些不高兴起来:“先前是你说挂念相公的,我让你一起去看看,你又不敢去,这会儿倒问得这么细!要是方才你同我一起去了,我也不至于叫夫人欺负成这样子了!” 吕姨娘陪着笑道:“是我不好,胆子小又怕事,夫人又是那么泼悍的性子,我只要被她瞪一眼骂一句,心就要怦怦的跳好久呢!阿萸,今日是姐姐对不起你,你不是喜欢我那对红玉镯么?我送你当做赔礼好不好?你别再生我气吧?” 张姨娘努了努嘴,仍是绷着脸像是不乐意的样子,但也没回绝。 吕姨娘知道她其实心中已经消了大半的气,这就起身去取出玉镯,给她戴上了:“哪,好看不?这就不许再生气啦!” 张姨娘笑嘻嘻端详腕上玉镯,吕姨娘趁机又问了不少方才她去正院时瞧见的情况,张姨娘本就是藏不住事的人,又收了她的玉镯,自然有问必答。只是最后奇怪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你是查案呢?相公和我说的一词一句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吕姨娘侧身凑近她,压低了声音,表情神秘:“你可觉得自从相公受伤后,夫人就变得奇怪起来?” 张姨娘一脸茫然:“奇怪么?夫人本来就不喜欢我,她嫁给相公两年多了也没有怀上,自我嫁入这府中她就没给我看过好脸色,对你不也时时都提防着吗?之前有相公主家,她不能做得太明显,如今相公受了重伤,她就没什么顾忌了!” 吕姨娘轻轻摇头,皱眉道:“我总觉得相公受伤一事并不简单,夫人像是在怕什么……” “怕什么?”张姨娘瞪大了眼睛,“难道那盗贼还会再来?”她倒抽了口冷气,“呀!我们这些弱女子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相公也伤着呢,那怎么办?该,该再多找些人来看家护院才行啊!” 吕姨娘望着她的眸中闪过一抹不屑鄙夷之色,只是转瞬就掩饰过去,换上无奈神情道:“那就是夫人要操心的事了,家里的钱都是她管着的,要不要另雇人来看家护院也是她拿主意,轮不到我们说话。” “若是真的再有盗贼闯进来,该怎么办啊!?”张姨娘忧心忡忡地扭着手帕道。 “怎么办?听天由命吧。” “只是听天由命怎么行?” “不行又如何?”吕姨娘低哼一声,“家中值钱的财物都在夫人那里,真有盗贼来首当其冲的也不会是我们。” - 张姨娘被柳蓉娘打骂过之后,安分了好一段时候没来。停了三四天,两个姨娘一同来探望莫晓,送来些汤水慰问。 正好莫晓醒着,柳蓉娘这回倒没强硬回绝,让她们俩进屋请安,但没说几句就打发她们回去了。 这之后两个姨娘便早晚来请安,嘘寒问暖。 柳蓉娘白天照顾莫晓,晚上不与她睡同一个床,入夜后便歇在东厢,对于莫晓来说,这是正中下怀。 张姨娘来了几回,偶然瞧见香兰收拾东厢房,看出几分端倪,第二日请安时便当着莫晓与柳蓉娘的面提出:“夫人白日里又要管着家中大小事务,又要照料夫君,着实辛苦不过,晚间再要伺候夫君怕是力不从心,不如让妾身与玉珠姐姐替分担些……” 张姨娘这话一出口,房中气氛便有些微妙地紧张起来。 第7章 一家之主 吕姨娘暗中翻了个白眼,真是个说话不经脑子的。夫人白天忙活,晚上让她来伺候相公?她还真是想得美!把夫人当傻子么?说傻话也就算了,还把她吕玉珠也捎带上了,真是……见过蠢的,就没见过这么蠢的! 柳蓉娘轻轻一笑:“相公伤势未愈,夜里睡得浅,容易醒,特意吩咐了要独自歇息。可相公身边从没断过人,更没疏忽了伺候,有那一回我不是相公随叫随到的?” 柳蓉娘含笑看向莫晓,莫晓点点头:“是这样。”她方才正想说她晚上不需人陪侍,既然蓉娘开口,她就静观其变了。 柳蓉娘又道:“虽说这般日夜照料确实辛苦,但这也是为妻应尽的本分。妹妹若是真心想替姐姐分担些……” 她略一停顿,接着道:“眼看着是要入秋了,该准备冬衣了,既然两位妹妹这么有心,今年的冬衣就全都交给你们俩来做了。家里上上下下这么些人,可有不少针线活呢!妹妹是卖唱出身,从未当过家,怕是不清楚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要准备哪些冬衣,又各要多少。回头我写张单子给你和玉珠啊!” 张姨娘巴登巴登眨了两下眼,却没话好说,这是她自己讨来的活儿,推不掉也辞不了。 吕姨娘微笑着柔声道:“姐姐早该把这些粗重活儿交给我们来做了。都是一家人,哪能只让姐姐一个人辛劳呀?” 粗重活计?柳蓉娘亦笑:“妹妹说这话,不会觉得这是姐姐故意为难你们吧?” “哪里的事儿啊,妹妹可没这么想过,姐姐不要多心。” 莫晓轻咳一声:“我累了。” 三个女人立即休战,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莫晓摆摆手:“我想睡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房中终于安静下来。 - 莫晓熬过了最初的一个月,伤口渐渐愈合,能在丫鬟扶持下慢慢走动了,便在早晚日头不是太毒的时候走到院子里,坐在院中央晒晒太阳。 这段时日她整日不是吃就是睡,绝大多时候都是躺着或坐着的,筋骨都要躺酥软了,她自己是医生,知道长期躺着不动对身体的影响,越早开始活动,机体的恢复越快。 因此哪怕伤口仍旧会痛,她依然每日都坚持起床行走,从最初要两人扶着走,渐渐双腿有力起来,能自己扶着墙慢慢行走。 且长时间躺着不动,人难免想东想西,她真是想念马丽,想念她的朋友、同事……甚至想念她的手机,她的笔记本,怀念现代社会的各种便利…… 有些嘲讽的是,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是个孤儿,除了身边的几个友人,不会有更多的人会因为她在那个世界的死亡而悲伤痛苦了。 这日早晨醒来见外头并未下雨,莫晓就决定去院外走走,一方面增加运动量,另一方面她穿来这里一个多月了,还未曾去过这个院子外,好歹也是她如今的家,总要熟悉熟悉才是。 她出了主院,看有走道通向西侧,问过香萍,知道过去就是两个姨娘住的小院,未免横生枝节,她也就不过去了。 兜了一圈下来,院落的格局大致有了数,莫晓也觉得累了,便问明书房所在,让香萍扶着过去。 屋子锁了一个多月,虽然关着门窗,桌椅上仍有薄灰,柳蓉娘指挥着香萍与香兰清扫一番,这才让莫晓进去。 莫晓入内先扫视一圈,书架上的书大部分是医书,多为刻板印刷的,还有少量手抄的医方合集与史书,当然,亦有些消遣用的诗册话本,笔记小说。她当即抽了几本,靠在榻上看了起来。 她先翻看的是史书,发现前几百年的历史与她所知明史相差不大,元末天下大乱,朱氏趁势崛起,建立政权,但国号并非大明,而是大昱。历经十数代帝王统治,天下还是朱氏的天下,但当今的皇帝朱祈赞并非她所知的任何一位明朝皇帝。 不知当初是哪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改变了历史发展的轨迹,又或者这只是另一个完全不同于她所知世界的平行时空罢了。 她这些天早晚躺着养伤,实在是无聊至极,乍然见到这么多书,如入宝库一般看了许久,直到柳蓉娘过来提醒她,她才意识到,竟然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自从那日之后,莫晓向柳蓉娘要回书房钥匙,白日除了晒太阳与康复运动之外,便常常来书房消遣,读书练字。 她原先练过书法有些基础,医书亦有不少是海外出版的繁体字版本,因此除少数生僻字外,阅读繁体字对她来说并不是太难的问题,如今着重要练的,反而是原身的笔迹。 莫晓翻找原身曾写过的书信文书,这才发现原身也写诗。不过那些诗作的水准么……也只能说,她还是勤勤恳恳当好一名太医才是正途! - 又是两个多月过去,北平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底的气候已经颇有凉意。 莫晓穿上了柳蓉娘替她缝制的夹袄,天气好的时候在院里晒晒太阳看看书,天气不好的时候便窝在书房里练字,日子过得悠闲惬意。 她的伤势基本痊愈,肚子上留了道长疤,这时代没有整形,对伤口的处理也不讲究愈后如何美观,但她对于自己能活下来已经感到很幸运了。 原先最让她担心的月事却迟迟未来,枉她费尽心思地偷偷藏起柳蓉娘的两条月事带,却始终没用上,还害香兰香萍被柳蓉娘狠狠骂了一顿。 她想也许是原身排卵不规律的缘故。有极少数女子隔数月才排次卵,甚至根本不排卵,那就根本不会有月事。有时候巨大的精神压力也会造成闭经,毕竟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另一种可能是原身在腹部受伤时伤到了卵巢或子宫,虽然伤势痊愈,却造成了一些不可逆的损伤。 即使莫晓自己是医生,不用现代检测手段也很难确诊是何种原因导致自己闭经。但她猜测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也许正因为如此,原身才能长期女扮男装而不被发现破绽。 - 这日清早,柳蓉娘与往常一般送来早点。 托盘里是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面,浓郁的汤头,面上有几块肥瘦合宜煮得酥烂的带皮羊肉,汤里撒一把青白相间的葱花与蒜叶末,一旁的碟子里则是两个热乎乎的驴肉火烧。 香气勾得莫晓直咽口水。 她的原身,也就是莫亦清似乎胃口极好,不管怎么吃都还是会觉得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管怎么吃都感到不到满足,即使肚子有饱感了,她还是想吃。 莫晓刚恢复正常饮食时,自己都被这身体似乎无上限的食量吓到了,尽管原身体型削瘦,她仍不想纵容自己这般贪食,便嘱咐柳蓉娘,每一餐都别替她准备太多的食物,吃完也就结束了。 她正享受地就着香浓的羊汤呼溜溜吸着面条,忽听柳蓉娘在一旁说话:“相公在家休养了这么段时日,太医院那边的差事,停了这么久,可会有何妨碍?” 莫晓吸面条的动作便停住了,叼着面条看向柳蓉娘,见她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便明白她这是暗示自己该去太医院复职了。 其实从莫晓本心来说,还想尽可能地再拖延段时间,毕竟古代职场对她而言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即使她对于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但对于莫亦清在太医院的情况却根本不了解,除了知道她的官名与职位,她对于身为女子的莫亦清是如何在太医院与同僚以及上司相处的几乎是一无所知,而这些问柳蓉娘也是问不出任何有用信息的。 然而她的伤势确实痊愈了,作为养家的“男人”,莫家的顶梁柱,几个月都不去“上班赚钱”是说不过去的! 莫晓默默吃完剩下的面条与火烧,连带把剩下的面汤也喝了个精光,碗底就连一粒葱花都不剩!拿起巾帕擦完嘴,却仍是找不到借口继续留在家里白吃白喝,只得答应了蓉娘去太医院复职。 想想去太医院也有好处,她在家养伤数月,原身的记忆却始终记不起半点,也许是被袭受伤的那天,受到惊吓刺激太强,也许是原身死去时记忆完全消失了,这些都未可知。但若是回到原身先前工作的地方,接触熟悉的人与事,也许能帮她想起些许吧。 柳蓉娘听莫晓答应,顿时面露喜色,这就唤香萍送来官服。 莫晓在家穿得极其随便,早晨起来散发披肩,素色直裰外随便披件大氅,就这么敞着也不系带。 待官服取来,莫晓便脱下外袍,在柳蓉娘协助下,换上白绢交领搭护,再披上圆领纻丝长袍,八品文官是翠袍上绣一对儿黄鹂补子,戴乌纱幞头,围乌角腰带,登白底皂靴。 柳蓉娘说莫亦清以前嫌自己眉毛生得细,出门前会把眉毛画浓,莫晓便让她替自己画眉。 一切穿戴装扮妥当,柳蓉娘退后两步上下打量。 莫晓立于门前,一手虚抬扶着腰带,一手自然负于背后,朝她微微一笑:“如何?” 原身莫亦清本就长得颇为清秀,这些时日在府中养伤调理,吃得滋补,休息放松,日子过得颇为舒泰,本来削瘦得甚至有些干瘪的脸庞变得饱满起来,皮肤亦有了光泽,不似原先那般干燥暗黄。 柳蓉娘视线由下至上,移到她脸上时,一时没有说话。 莫晓轻扬眉头:“可还有什么不妥?” 第8章 职场首秀 见柳蓉娘对着自己直瞧,莫晓轻扬眉头,微显诧异道:“可还有什么不妥?” 柳蓉娘移开视线轻声道:“没什么不妥,相公这样极好。” 莫晓发现,最近这段时候,柳蓉娘时常会偷偷看她。 这势头发展下去好似不太妙…… 她最希望与柳蓉娘维持原先那般相敬如宾的状态,却想不到有何特别好的办法来阻止目前态势发展。 毕竟还要长久过日子,她又不想将关系弄得太僵,其中分寸颇难把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向蓉娘问明太医院所在,这就带上随侍小厮出门去了。 虽然已经穿过来几个月了,这却是莫晓头一次出门,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她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小厮冬儿等在一旁,忍不住疑惑地问道:“爷?” 莫晓深吸一口气后辨明方向,迈步前行。 她一路走着,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对她而言是全然新鲜的景致。 这时辰街上已有许多行人,匆匆来往,沿路有小贩挑担或摆摊叫卖着热气腾腾的馒头、烧饼、豆汁儿、羊杂汤……各式早点的香气飘散在初冬的街道上,既充满市井气息,又给人温暖而踏实的感觉。 莫晓瞧了会儿新鲜,一瞥眼见冬儿背着背囊,提着她的午饭食盒跟在一旁,忽然想起一人:“冬儿,原先家中还有个小厮吧?叫什么来着……怎么这段时日一直没瞧见过他?” 冬儿道:“回爷,那是小春。夫人派他去灵州了。” 莫晓觉得意外:“为何?” “爷受伤这么大的事不得让老家的老爷、老夫人知晓么?小春是报讯去了。”他本是外院跑腿干粗活的小厮,要不是小春出远门,还轮不到他来近身伺候主人呢! “哦。”莫晓再一想,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那时候她才穿来没几天,伤重之际浑浑噩噩的,听蓉娘提过这事,只记得派人去了,却没记住名字。 后来她伤势渐愈,在书房里找到莫亦清收藏信笺与往来帖子的书箱,其中就有几封老家来信。前些日子,她模仿莫亦清的笔迹与口吻写了封报平安的信寄回去,就算笔迹不完全像,也可以解释为伤后手腕无力所致吧。 他们步行穿过两条巷子,许是开始靠近皇城的缘故,街道上行人车马增多,牛车驴背上满载货物来去,行色匆匆者有之,缓步而行者有之,提瓶挑担叫卖招徕者有之,显得十分热闹繁忙。 莫晓心中感慨这儿不愧是皇城脚下,京华风云之地,繁华如许,也不枉她穿来一回,正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忽听马蹄声声急! 向声音来处看去,她就见街道远处,有几匹骏马疾驰而来。骑者头戴尖帽,脚蹬白皮靴,锦绣衣,高头马,即使闹市亦不加约束,只顾策马狂奔,闻见者无不仓皇躲避。 她与冬儿亦往路边躲让,却见街道中央一孩童躲避时被人撞倒,摔在地上痛得哇哇大哭,一时爬不起来。 她离孩童不过三四米,看看奔马离此处还有些距离,估摸自己能赶得及,一撩袍摆便朝那孩童大步跑去。 “爷!小心!别过去!!”冬儿着急嚷道,拽了她一下。 莫晓被冬儿这一扯,踉跄几步,速度就慢了下来。但她脑中别无他念,只有救人。 她用力甩脱小厮,加速奔向街道中央,几步就冲到了孩子附近,然而眼角余光瞧见奔在最前的马已离他们近在咫尺! 俯身半拎半抱起孩童,她顺着冲势朝前扑倒,摔倒时侧身将孩童护在怀里,自己左肩却重重撞在地上,只觉一阵剧痛。 她紧紧闭眼,咬牙忍痛。耳中只听身后马嘶人吼,一片纷乱惊呼与怒斥之声。 疼痛稍缓,她松了口气,睁开眼回头看去。 只见方才那几名骑者大多都已经疾驰过去,唯有一人拼力勒马停下,只是收缰太急,马儿被惊吓到,高高扬起前蹄,仰首嘶鸣。 骑者却显示了极其精湛的骑术,在几乎垂直的马背上并未落下,反而如牢牢长在马背上似的,他稳稳控马前蹄落下,轻带了把缰绳,马匹小步原地踏了两圈便被控制住了。 马背上的骑者看向莫晓,见她穿着补子官服,以及她怀中所抱孩童,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便轻叱一声,纵马向已经驰远的同伴追去,很快也去远了。 莫晓舒了口气,抱着孩童从地上撑坐起来。 冬儿喊着跑向她:“爷?你可没事吧?” “没事。”莫晓摇摇头。 冬儿扶着莫晓站起来。她松开怀中孩童问他:“你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那孩子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懵懵懂懂,惊魂未定,也不知听没听见莫晓问话,只是嚎啕大哭。 莫晓向来对哭泣的孩子最没招,正不知所措间,就见一名年轻妇人朝她奔来,在她面前两步扑通跪下,哭泣着向她道谢:“多谢官爷!多谢恩公!该怎么报答恩公啊!” 莫晓急忙扶起妇人:“算不得什么事,赶紧带孩子回去吧。以后把他看好了,别让他一个人街上玩。” 妇人千恩万谢,抱着孩子离去。 冬儿找回莫晓的官帽,用汗巾将乌纱上的尘土仔细掸干净后递给她:“爷,你的帽子。” 莫晓接过官帽戴上,拍拍身上的尘土,整了整衣袍,抬头辨明方向,便继续往太医院方向而去。 一主一仆走在路上。莫晓问道:“方才那些是什么人?怎地行事如此肆无忌惮?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般纵马狂奔,不怕伤人出事么?” 冬儿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小声道:“锦衣卫向来如此行事,京城中还算好的,平日出门小心些就是了。毕竟京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多,他们也得罪不起,外乡就不同了……” 莫晓呵呵一笑:“我还真是把什么都忘了啊!” 太医院署衙是在正阳门内,宫城外的东江米巷,此处过去已经没多少路,主仆两人说说走走,没一会儿就到了。 太医院并不是什么气派的大衙门,对比同在东江米巷的礼部官署,前门显得又小又旧,简直就像个小破庙。 进门后一个不大的小院,正中间一面照壁上朱色立额,上书三个黑漆大字——太医院。 莫晓入内还有点不辨东西,听着左手边有人说话的声音,便穿过大堂往南厅而去。 见莫晓回来,厅里数名同僚们迎上前来。这些面孔莫晓一个也不认得,只能嗯嗯哈哈地应付他们。幸好他们也只是客套,不咸不淡地慰问几句之后就散了。 莫晓回想莫亦清受伤后,也只有最初有人来探望过,之后养伤的几个月内都无人问津,出现如今这种境况,其实她是毫不意外的。 柳蓉娘与两个小妾不是学医的,加上秋冬衣物穿得多,寻常人也不会留意她没有喉结的事实。但这里可是太医院!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大夫,她不敢冒险,便用纱布在脖子上绕了几圈,准备有人问起时便说脖子不小心划伤了。谁想到根本就没人问她! 原身在太医院的平日为人,恐怕是不怎么样的。当然也可能是原身为了避免旁人发现她是女扮男装,才会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吧? 她想着是不是要找个人问问她该去哪里报道。几个月没来了,回来总该向上级领导汇报一下吧? 一名年长吏员拿着本簿册过来:“莫太医,今日轮值名册上没你的名字啊!你去吏部登记过么?” 莫晓这才反应过来,她伤后停职,复职该先去吏部登记才行! 结果莫晓在大昱朝的职场首秀,不是在太医院替人看病度过的,而是在吏部面对一个严重耳背的老书吏度过的。 她大声说了好几遍,好不容易才让他听明白自己是来登记复职的,接着便站在屋里,耐着性子等他去册库里取出太医院的名册,又看着他慢条斯理地一页一页翻过去,终于从名册里找到莫亦清的名字。 “莫亦清,太医院医士,从八品迪功佐郎,因伤告假停职?” “是我。” 老书吏抬眸看看她:“伤好了?” 废话,伤没好能自己走进来站你面前么?莫晓内心吐槽,嘴角却挂着虚伪的职场式微笑点头道:“完全好了!” 老书吏将她名字后面的“停”字上用红笔涂了个圈,又慢条斯理地找出另一本名册,翻了半天找到其中一页,在上面添上莫亦清三个字,后面注明署衙与官职。 莫晓充满期待地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去太医院复职?这个月底前行不行?”柳蓉娘已经暗示过好几回家中积蓄不多了,她需要尽快开始赚钱养家。 “这个月底前??” 老书吏用种“年轻人你太天真了”的眼神看她一眼,倒转毛笔用笔管尾端点了点她名字前面一长列:“看见没?都等着补缺呢!” 莫晓抽了抽嘴角,这么多人在她前面排着队等补缺,轮到她要猴年马月的事啊? “这些都是等着补太医院医士之缺的?” 老书吏眯眼看向簿册,嘴里喃喃数了两遍:“在你前面等着补缺太医院医士的啊……有三个。” 虽然听着只有三个,似乎不多,但所谓补缺是要等有职位空置出来,后面的才能补上,若是一直无人腾出位置,或升职或辞官或调迁,后面补缺的人就一直要等着,有些热门职位等上三四年也是常事。 “可是我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比他们多两个脑袋?多四条手臂?” 莫晓据理力争:“我本来就是太医院的医士,有经验有资历,和这些等着补缺的新手完全不同。我是官复原职,应该排在他们之前吧?” 老书吏没说话,莫晓似乎还看到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不由心中一喜,却听他悠然道:“可是前面没地方写了。” 嘶——还真是个无可辩驳的正当理由啊! 莫晓只觉失望,正要告辞离去,忽听老书吏慢条斯理地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第9章 好事多磨 莫晓心中升起希望,转身热切地问道:“什么办法?” 老书吏却不说话,只用手慢慢捻着稀疏的花白胡须尖儿,拿眼瞧着别处。 莫晓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他所谓的办法莫不是要她贿赂吧?她感到一阵不快,但她又确实想早些复职。 只不过让她无奈的是今日并未带太多的钱,她摸了摸出门前柳蓉娘给她的荷包,其中不过数十枚铜板,作日常零花应该足够了,但怎么想也不够作贿赂的。 老书吏见她沉默,以为她没听懂暗示,忍不住敲着笔管提示道:“眼看这天一日凉过一日,该去买炭了,这一个冬天下来,买炭的花费可着实不少啊……” 莫晓苦笑,她是不知道一个冬天下来买炭要多少钱,但她知道荷包里这寥寥数十个铜板肯定是不够付买炭钱的。 老书吏见她没回应,便翻了个白眼道:“回去等着吧!”说完不再理她,将簿册合起放回一旁书架上。 莫晓本来还想回去与柳蓉娘商量商量,看是不是要付了这笔贿赂好尽早复职,却被老书吏这一个鄙夷白眼与轻蔑的口气激起心中不满,当即轻笑一声,拍了拍袍摆:“以您老的脸皮之厚度,即使寒冬腊月恐怕也不会怕冷,想来更无烧炭取暖必要!” “啊?你说什么?”老书吏耳背没听清楚,侧头问道。 莫晓懒得再与他说话,亦不想多做停留,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吏部,在门房边叫了一声:“冬儿?” 冬儿听见莫晓使唤,双手团在袖子里,缩头缩脑地从门房里面钻出来:“爷,事儿办完了?” 事情办得不顺,莫晓本就心中有气,见他这幅卑躬屈膝的模样,更不由皱眉:“畏畏缩缩的干什么?给我站直了!” 冬儿本是笑脸相迎,冷不防被她板着脸训斥,赶紧挺直站好,瘪嘴带着委屈小声辩解道:“这门房朝北的照不着日头,房里冷得和冰窖子似的,小的这不是冻的嘛!” 莫晓有些后悔朝他撒气,轻咳一声道:“走吧,走走就不会冷了,但不管是冷是热,这般弓腰曲背缩脖子的模样总是难看。所谓相由心生,男子汉大丈夫堂堂正正,行事光明磊落,走到哪里都该行的正,站得直!” 冬儿心中暗自嘀咕我只是个伺候人的跑腿小厮,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但脸上不敢显露半分,只唯唯诺诺听着。 “说得好啊!”耳边响起一声喝彩。 莫晓讶异回头,见一丈开外站着一人,修眉星眸,气质儒雅,正朝她抚掌微笑。她礼貌地回以微笑,拱手行礼:“谬赞了!在下随口一说罢了。” 那人笑了笑,过来朝她拱了拱手:“鄙人姓乐,字怀瑾。自愧名不副实,只能尽力向之。听到兄台方才所言,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有心与兄台交个朋友,请问尊姓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免贵姓莫,字亦清。不亦乐乎的亦,清风明月之清。”莫晓心道这人还真是不见外啊!不过看乐怀瑾谈吐有礼,气度不凡,衣着雅致讲究,她对他并无反感。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多认识几个人总不是坏事。 互道姓名后,乐怀瑾又问:“敢问莫兄是在吏部任职吗?” 听他如此询问,多半不是吏部官员,大约也是来吏部办事的吧。莫晓摇头道:“不,我原是太医院医士,先前受了伤,在家休养了几个月,如今伤势痊愈,这就来登记复职了。” “原来如此。那么若是我想要找莫兄,去太医院找便是了?” 莫晓苦笑道:“怕是短期内我还回不了太医院。” “哦?”乐怀瑾诧异追问,“莫兄何出此言?” 莫晓摇摇头,不愿对初次见面的人多言其中是非,只提自己要等待补缺,便笑着告辞了。 · 柳蓉娘见莫晓回家,不由意外:“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一转眼瞧见她肩侧磨破的口子,更是又吃惊又担心,“发生了什么事?衣裳怎会破了?相公你没伤着吧?” “只是摔倒时擦破了,冬日衣裳厚,我没受伤。”莫晓将此事轻描淡写地带过,脱下外袍交给她,将方才在吏部登记时遭那书吏索贿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柳蓉娘犯愁道:“相公本就是太医院医士,为何不能官复原职?那黑心贪吏竟要那么多钱么?家中积蓄本就不多了,每月都要买米面柴炭,还有月钱支出……若是给了他,怕是自家的钱都不够用……但若不给他,只怕他故意为难拖延相公复职的时日……” 她想了想又道:“妾身去当掉些首饰,若是不够再借些钱来,只要复职便有了俸禄收入,省吃俭用些,存个小半年也够还债了。” 莫晓愤懑道:“给那小人作甚?!不过手中一点小小的权罢了,竟公然索贿,简直目无王法,真是太大胆了!我就是不给,他又能如何,一个小小书吏,总不可能一直卡着不让我复职吧?” 柳蓉娘柔声劝道:“这世道就是如此,相公何必为此怄气,气坏自己身子也于事无补。若能早几个月复职,不是就多拿几个月的俸禄么?” 莫晓在现世工作过数年,也早已不是初初踏上社会的热血小青年了,气话归气话,她也知道柳蓉娘的提议才是目前来讲最好的做法,她只是心中不满一时难消罢了。 “钱的事不用相公操心,妾身自会去筹措。” 午后柳蓉娘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将一个沉甸甸的灰色包袱放在莫晓面前。 莫晓不用看,听声音便知道里面都是钱。“多少?” “凑了八整贯。”柳蓉娘担心地望着她,“只是要委屈相公再去吏部跑一次了。你可千万别与那书吏置气,把钱给他,好好说话……” 莫晓轻吐口气,望向柳蓉娘:“蓉娘,这算不得什么委屈,我会去的。其实你才是最受委屈的那个啊!” 柳蓉娘摇摇头,微笑道:“为妻自该为相公分忧。” 莫晓不是个把承诺挂在嘴边的人,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如今是一家之主,养家就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 等她暂且先以莫亦清的身份适应一段时日,对这个时代了解更多,再另寻其他的生财之路吧!到时候她一定要好好补偿一下患难与共的蓉娘。 · 第二日一早,莫晓吃完早饭,这就提着那沉甸甸的包袱出门,一路心情压抑郁闷,完全不同于昨日那般兴奋与期待。 到了吏部,她熟门熟路往文选司办事处而去。 老书吏一见她便霍然站起。莫晓微吃一惊,难道她昨日出门前骂他脸皮厚的话,其实他听清了? 但她定睛细看,老书吏脸上却是笑眯眯的,且从桌后绕到前面,十分热情地招呼道:“莫太医来啦?”与昨日端坐桌后的大爷姿态不可同日而语,难道是瞧见她带着钱来了才态度陡变? 且莫晓留意到他的称呼亦变了,他称她为莫太医,但严格来说她只是等着补缺的“闲人”,还没有恢复官职呢。 她觉得奇怪,就打算先不把钱拿出来,静观其变再做决定,便只微笑点头:“来了。” 老书吏请她坐下,这才回到自己桌后,取了桌子最上方的一本簿册,簿册中插着一张小纸片,他当即翻开到这一页,似乎早就等着她来了:“莫太医若是愿意,明日便能回太医院了。可需要再延后一两日?” 莫晓不解道:“若是能明日就回自然最好,为何还要延后几日?” 老书吏又是一个“年轻人想事情就是简单”的眼神抛过来:“俸禄是按月计发的,超过十五日才按半个月计发。” 莫晓一经点拨就反应过来了,二十八日回去,不会给她多发三天俸禄,这三天其实是白干,若是十一月初一回去又做得太明显,三十日回太医院正好接上十一月一整个月。 “那就三十日回去吧。”莫晓话音刚落,老书吏便在簿册上记录下来。全程没有向她再提钱的事。 莫晓疑惑地问道:“昨日不是说前面还有三人等着补缺么?怎么这么快就轮到我了?” 老书吏像是耳背的毛病又犯了似的,对她的问话并不回答,写完后搁下笔,起身笑着把她送出门:“莫太医走好!” 第10章 当回渣“男” 莫晓提着包袱回到大门旁,唤出冬儿。 冬儿见她手中包袱满满当当的一大包,自然是没把钱送出去,这就识相地没问她事情办得顺不顺,悄没声跟在她后面,也不问是回家还是去哪儿。 莫晓默默走着,心中始终有疑惑难解,能这么快复职当然是好事,可因为事情蹊跷,她却高兴不起来。 就这么走出一段路,她始终没听见冬儿的动静,一回头瞧见他陪着小心的模样,突然就想起昨日在吏部门口偶遇乐怀瑾的事来。 除了家里人,她只对他提过一句要等补缺,难道老书吏态度陡变,就是因为他? 她与乐怀瑾只是初次见面,即使听她说了几句话,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想与她结交朋友,也不至于为她去做这样的事吧? 但若非如此,根本解释不通老书吏的态度转变啊…… 即便是真的有心暗中相助,能让老书吏从昨日的冷眼相待到今日的热情接待,这个乐怀瑾……他到底是什么人? 莫晓心中有事,一路无话回到家。柳蓉娘急切地迎出来,瞧见她手中提着的包袱,面露担心之色:“相公,发生了什么事?” 莫晓笑了笑:“我能回太医院了,三十这日便正式回去。” 柳蓉娘松口气,亦笑了出来。 莫晓将包袱放回桌上,温言道:“钱没送出去,你早些将借款还了,当掉的首饰也赎回来吧。” 柳蓉娘走到桌边拿起包袱,犹豫一瞬还是又放了下来,疑惑问道:“相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贪吏昨日不是还说没钱就要等着吗?今日怎会没收钱就让你补上缺了?” 莫晓问她:“你听过乐怀瑾这名字么?” 柳蓉娘茫然摇头:“从未听过。这人怎么了?” 莫晓沉吟道:“我怀疑这事与他有关,但又觉得不太可能。”她将昨日与乐怀瑾相遇时的事说给柳蓉娘听,两人猜测了会儿乐怀瑾的身份,却得不到什么结论。 最后柳蓉娘道:“不管如何,这总不是坏事吧?他不是说会去太医院找相公么?到时候问问他便是。” 莫晓点点头道:“说的是,这会儿多想也是无益。” 柳蓉娘微笑问道:“快过巳时了,妾身去准备午餐,相公可有什么想吃的?” 莫晓想了想道:“馄饨吧。” “相公想吃什么馅儿的?” “白菜猪肉吧。”想想这时节也没有芥菜,白菜也将就了。 柳蓉娘笑着应了,去准备午饭。莫晓见时候还早,这就往书房去了。 · 大雪纷飞,北风狂啸,刺骨寒风裹挟着零星雪絮,从千疮百孔的破窗纸中吹进来,靠近槅扇的地上亦积了薄薄一层雪。 房梁上厚厚一层蒙尘,蛛网密布,祠中央的供像没了脑袋与上身,只有下半截身子,也不知原先供的是哪路神仙,荒废已久,如今已完全看不出原貌了。 莫晓搓搓手,往供桌下钻,这破祠庙,庙里面和外面差不多一样冷,供桌下面好歹还有桌幔挡风,但仍旧挡不住寒气不断渗入。她搓着手,从怀中取出半块冷饼子啃了起来,心里寻思着明日若是天气好转,就去找些旧木板来,设法把破窗户补好。就算找不到木板,也得找些东西把破洞堵上。要再这么冷下去,这破祠庙里也呆不下去了。 忽地“哐当!”一声巨响,本已经摇摇欲坠的门板被吹开,门外的夜色深浓,凛冽的狂风带着雪絮席卷而入!满室飞旋的雪絮中似乎还混杂着什么东西,裹风挟雪向她直扑而来! 莫晓一惊,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黑暗,但身上是暖的。她正躺在自家床上,好好地盖着棉被。 那是个梦。 她合上眼眸,轻吐口气,做了个什么怪梦啊! 然而她刚松懈下来,耳中听得极轻的一声动静,是从房门方向传来的。 她屏息凝神,听到有人蹑手蹑脚走近,心跳不由狂飙,无声地伸手到枕下,摸出一柄用来裁纸的小刀,她在书房案头发现这柄小刀后便随身带着,夜间睡觉时则藏在枕下。刀虽不锋利,出其不意刺戳要害的话,也能伤敌。 莫亦清本来有把医用的小刀,锋锐无比,却被入室的盗贼夺去,反成了将她重伤的凶器,如今作为证物之一,留在了衙门。 因这名盗贼至今没有被捕获,莫晓带着裁纸刀也是个以防万一的意思,没想到今晚还真的要派上用处了。 那人越走越近,在床前的屏风上投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莫晓手心起了一层油汗,呼吸却有意地越加放缓。 那身影并未马上绕过屏风,却也没有在房中四处翻找,只是做着古怪的动作。 莫晓盯着人影看了片刻,才突然意识到这人是在脱衣裳。 脱去厚重外衣的身影,轮廓变得更为清晰,腰肢袅娜,藕臂纤细,长发轻垂。 “……” 莫晓长舒了口气,将裁纸刀重新放回枕下,轻咳一声:“谁在外面?” 人影被吓得浑身一震,随后一道绵软声音怯生生响起:“相公……你醒了?” 莫晓听着这语声分辨出来人:“张姨娘?你干什么?” 人影从屏风后绕过来,正是张姨娘,依稀可见她身上只穿了件桃红肚兜,下面是条浅色薄纱裤儿。她走近床头,带着点小委屈道:“相公怎么不叫妾身的名儿,阿萸这名儿还是相公为妾身取的呢。” 莫晓哭笑不得:“阿萸,晚上我不要人伺候。趁着蓉娘没发现,你赶紧走吧。” 张姨娘靠的更近了,一只手抚上她的腿,娇声道:“爷,你不用动,妾身自会伺候得你舒舒坦坦的……” 莫晓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一把打开她的手,急切间语气也十分生硬:“我没兴致!你给我出去!” 张姨娘委屈地哭了起来,绕过屏风拾起衣物奔了出去。 留下莫晓风中凌乱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好像莫名其妙地当了回渣男?不对,原身才是真渣吧?她女扮男装,娶了柳蓉娘不算,还要娶这么多妾侍装点门面,这不是害这些女人守活寡么? 柳蓉娘提到过,吕氏是因为莫亦清与蓉娘婚后久久无后才添的一房小妾,说到这点莫晓又要吐槽一把原身,她不能与柳蓉娘同房,柳蓉娘当然无后了,要是有后才是见鬼了,不,是喜当爹了。 但张氏却是莫亦清在酒楼里听她唱曲儿后看中的,给了她爹十两银作为聘礼就带回家来了。这倒稍有点英雄救美的味道在里面。 比起酒楼卖唱,朝不保夕,时常会被人调戏一把的生涯,给个小文官做妾当然是种更为安稳的生活。也难怪张氏会对原身颇为深情了。 也不知原身之前是如何与这群妻妾周旋又始终不暴露女子身份的,莫晓对此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可惜她失了原身的记忆,想破头都想不出原身是如何做到的,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转眼两天过去,莫晓顺利回到太医院。复职后她少说多看,一心打算低调做人,稳稳当当赚钱。 原身还只是个医士,虽进入太医院有些时日了,论资排辈,逐级升迁,真要当上御医还早呢! 脖子上一直围纱布总不能长久,冬日里天寒地冻,她便戴了个围脖,即使进了署衙也不摘,就当她重伤后体虚怕冷好了。 宫里侍值还是挺清闲的,妃嫔们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传的都是年长的太医。她就是那个拎药箱打下手的,在旁观察老太医们都是怎么看病的。 进宫的太医分两班轮值,十一月初二,轮到莫晓值夜,白天她睡了一觉补精神,傍晚先去太医院领进宫的铜铸腰牌,正要离开却听人大声叫她:“莫太医,莫太医!” 她回头一瞧,见是上个月才来太医院的新晋医士,姓邵,字望舒。 他似乎是小跑着来的,还微微喘着气:“莫太医也是进宫值夜么?稍等我一起去。” 莫晓只好停步等他。邵望舒去领了铜牌,两人一同往东安门方向而行。 邵望舒初来太医院,资历浅,年纪也与她相仿,两人都常被老资历的太医差遣跑腿,这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莫晓担心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暴露,想和太医院的同僚保持距离,偏偏这邵望舒为人热情,性格极为开朗,是个自来熟,有事没事就爱找她说话。 “太好了!今晚是和莫太医一起侍值!” 邵望舒满面笑容道:“最受不了和那些老太医一起值夜,若是有传召去看病还好,若是没有传召,那帮子老太医整晚不是倚老卖老训人,就是议论市井传闻,最受不了那个爱念叨自己过去事迹的丘太医……一直到了后半夜他们打起瞌睡来才能清净,却又实在是沉闷无聊。对了,你知道吗?王太医睡着后会磨牙打呼噜……” 莫晓轻笑,她这是头次在宫里值夜,但以她过去在医院里的经验,晚上值班一般没什么事,要有事往往就是大事。虽然尊敬年长太医们医术高明,经验老道,但若像邵望舒所说那样,也真是无趣之极。 到御药房,由值长点了名,他们俩便去护城河边的值房候命。 莫晓带着书,本想长夜漫漫读书解闷,但邵望舒一进屋就拿出棋盘棋子摆上,招呼她去下象棋,她便泡上一壶茶,给邵望舒与自己各倒了一盏。 邵望舒喝一口茶,作势挽起袖子:“好!来大战三百回合吧!” 莫晓象棋虽会下,却是个臭棋篓子,没想到邵望舒的棋艺也不咋样,两人旗鼓相当,一般儿的差劲,倒也能对战得起来。 没一会儿另外数名值夜太医也先后到了,见他们俩正下棋,互相打声招呼,便坐在另一头闲聊起来。 天色渐暗,值房外来了名内侍:“莫太医在吗?” 莫晓略感意外,竟有人点名召她去,起身应道:“在。” 门外那内侍道:“万安宫召莫太医前去侍诊。” 棋下了一半,莫晓向邵望舒致歉:“我去去就来。” 邵望舒信誓旦旦:“我等你,放心!你没回来前,我绝不会动棋盘上一个子的!” 莫晓不由失笑,这就拿起医箱背上,匆忙出了值房的门。 第11章 是敌是友 内侍打着一盏蝠纹纸风灯,在前头领路。 莫晓留意到他所穿红色贴里带补子,还有膝襕装饰,她这些天进出宫里,知道低级内侍只能穿青色,较高级别的内侍才许穿红色衣袍,带补子与膝襕的更说明他的地位较高,大概是妃嫔身边的亲信内侍。 夜幕下的禁城肃穆静谧,殿宇高耸,他们沿殿廊在其中穿行,虽然一路上都有宫灯照着道,亦能看到禁卫巡逻,偶尔有内侍来去办事,却仍然有种压抑的气氛。 莫晓打破沉默,小声问道:“不知公公怎么称呼?” 那红衣内侍停步,回头瞥她一眼,悠悠道:“莫太医是贵人多忘事啊……” 莫晓一愣,急忙解释道:“公公莫要误会,下官受伤时头部受到重击,前事统统都忘了,绝非故意怠慢公公。” 红衣内侍转身面对她,嘴角弯起一边,语气嘲讽道:“莫太医什么都忘了,医术却没忘?” 莫晓不禁揣测原身之前是否得罪过这位公公,不然他为何说话如此阴阳怪气?但如今之计她也只有装傻到底了。 她解释道:“公公有所不知,下官在医学一道浸淫多年,所学医术就如刻入骨髓一般,虽然受伤后忘了之前经历的事,可下官只要一看到药材就想起这是何种药材,药性如何,一看到病症就能忆起这是何种疾病,并知道如何治疗。” 红衣内侍将灯笼举得更高些,照亮他自己的脸:“如此说来,莫太医这会儿好好瞧瞧这张脸,是否能想起来什么?” 他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那张扁平微胖的白净脸盘本来平庸得毫无特色,但被这火光从下往上一照,却显出几分阴森来。 莫晓心道我连自家娘子都认不出,又怎么会记得你?但人家这么有诚意地提要求,特地举灯照亮自己,她也就配合地认真盯着他瞧,瞧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十二分诚挚地说道:“真不记得了!” 红衣内侍什么都没说,放低灯笼,转身继续前行。 莫晓急忙跟上,接着道:“这位公公,可是下官以前得罪过你?” 话音刚落,他便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近乎笑声。 莫晓皱了皱眉,不再说话,暗中记着一路进来所走的路线。 又走出一段,过了乾清门便是后宫所在。经过一座无人居住的宫殿时,红衣内侍忽然说了句:“我姓汤。” “哦,汤公公。” “不是我多嘴,这宫里水可深着呢!莫太医前事全都忘了,对面过来一人,你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在这里……”汤公公意味深长地停下,笑了笑,“可怎么混啊?” 他话锋突变,听口气似乎原身并没有得罪过他。不过确实如他所言,这宫里水深着呢,莫晓全无原身记忆,不会随便轻信了他的话,但更用不着与他为敌。她这就客气地回了句:“还需汤公公多加提点才是。” 汤公公回头看她一眼,继续前行。 “汤公公,敢问是哪位娘娘召见下官?” “陈贵妃哪!” 过了乾清门便是后宫所在,莫晓跟着汤公公一路穿行,终于到了万安宫。 入琼华殿,东次间,绕过一座百鸟朝凤镏金立屏,一道垂地珠帘分隔内外,隐约可见珠帘后的卧榻上有玉人斜倚。 莫晓在珠帘外行礼问安,榻上女子懒洋洋道了声免礼。少时,一支如羊脂白玉般的柔夷从帘内伸出,五指纤长如削葱,指尖蔻丹鲜红,更衬得肌肤如雪,轻轻搁在帘外金丝楠木的小几子上。 莫晓在陈贵妃腕上搭了片纱巾,伸指按脉,只觉脉象平稳,并无什么异样,便问道:“娘娘有何不适?” “心烦意乱,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夜里觉睡不好。” 陈贵妃九月刚经历生产,诞下皇子。莫晓听她讲述,再加上脉象,判断是没什么身体上的疾病,仅是产后体内激素急剧波动导致的情绪问题罢了。 但贵妃感觉不适,传召她来诊治,她总不能直接说娘娘什么都好,不用吃药吧!那不是显得她无能么?但也不能把没病说成有病,谁会乐意听人说自己有病啊? 莫晓斟酌了一番用词后道:“娘娘刚为皇上诞下龙子,肾气略有紊乱而已,实属正常,静养一段时日即可。” 汤公公道:“莫太医开药方吧。” “娘娘此症不用开药方。”莫晓微笑道,“每天早午晚饭前让汤公公给娘娘读两个笑话足以。” 产后情绪抑郁吃药没用,只有放松心情,保证睡眠,过了这段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好的。 陈贵妃讶然:“莫太医是在说笑么?” 汤公公沉下脸斥问:“读笑话算什么药?莫太医是不愿给贵妃娘娘看病么?” 莫晓不慌不忙,镇定回道:“非也非也,调养身体,首选膳食而非药石。娘娘肾气紊乱,就该补气,这气当然不是怒气,而是喜气。多忧多虑会使人心情郁积,从而导致各种不适或疾病。反之多笑可让人神清气爽,精神健朗,无病防病。” 她又补充道:“当然娘娘如果实在是想补点什么,下官也可以开些补方给娘娘服用。但实言相告,这些都只是聊以寄慰罢了,实在不如开怀大笑的效果好呢!” 陈贵妃不由轻笑出声:“听莫太医讲话可比听笑话有趣,看来以后该多请莫太医来才是。” 贵妃这一笑,汤公公跟着笑了,殿内诸内侍与宫女也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莫晓谦虚道:“娘娘谬赞。下官实在不敢当。” 陈贵妃命人赏赐银两,莫晓美滋滋地收下小费,由小内侍送出殿门。 - 莫晓心情愉快地回到值房,今晚贵妃一个高兴就赐二两银,都快抵她小半月的俸钱了,这样的传召真是多多益善,天天都值夜班她也乐意啊! 邵望舒盘腿坐在棋盘后,一手托腮,一手按膝,翘首以盼,见她回来,立时笑着招手:“快来!等你半天了!” 莫晓放好医箱,回到棋盘边,只是下棋思路被打断,这会儿连自己最后一子落在哪儿都找了半天。 经邵望舒提醒,她又看了会儿棋局,这才找回方才思路。又与他下了会儿,自觉败局已定,这就想主动认输,却听外头又有内侍来请她去。 邵望舒一脸羡慕:“今晚怎么都找你?这回又是哪个请你?” 莫晓摊手:“我怎么知道。” - 莫晓跟着来人走了一段,忽然发现不太对劲,眼看前头就是东华门了,带路的小公公却忽而折向左,这就不是进宫的方向了。 她放缓步子问道:“敢问公公在哪里当差?是哪位病了?” 带路的小公公回头笑笑:“莫太医误会了,不是看病的事。” 莫晓疑惑道:“那是为了何事?不能白日里说吗?”她心中惊疑不定,这就停下不走了。 小公公催促道:“督主等着莫太医呢,可不敢让他老人家久等啊!”说着也不看她,直往东而去。 莫晓原地站了会儿,见小公公根本没有停下等她的意思,咬了咬牙也只能跟上。 她跟着小公公走了没几步路就到了一座占地颇广的院落前,四扇黑漆大门只开了中间两扇,门楣上方一块横匾——东缉事厂。 莫晓不由心跳狂飙一百五,手心出汗脚发软,半夜被叫来东厂,随便怎么想都不是好事,但这又是完全不可能拒绝的来自地狱的“邀请”啊! 她深吸几口气,强作镇定,迈步入内。 前院正中竖着那块充满讽刺意义的“百世流芳”牌坊,莫晓却根本无心细看,视线匆匆移向牌坊后的正堂。 幸好,堂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并不阴森恐怖,亦没有大群恶狠狠拿着铁链木枷或是水火棍的东厂番子。 幸好,在堂里等着她的只有一个人,那张俊秀却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还很眼熟。 瞧见是他,而不是什么脸色青白的可怖老太监,莫晓长长舒了口气。因为与预期相比实在好得太多,此时此地看见他,她心中竟然还有一分莫名的亲切感。 她上前拱手行礼:“芮司班,别来无恙?” 带路的小公公回头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上前跪拜行礼:“督主,莫太医来了。” 咦?咦——? 督主?!东厂提督??!!方才带路小公公口中所称的“他老人家”???!!! 莫晓瞪大眼睛望向眼前穿着圆领绯袍的男子,方才心慌中见到熟面孔心下放松,就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儿她才看清他头戴乌纱描金帽,身着织金过肩蟒袍,当膝处横织细云蟒,腰间白玉横带,悬象牙腰牌。 龙有五爪,蟒只少一爪,若非极贵者或帝王荣宠者不得服之。眼前之人还真是东厂提督…… 只是她实在想不到提督东厂之人会是如此年轻,看着似乎三十岁都不到,且上回他来莫府“探望”她时还自称司班呢!怎能怪她叫错? 难怪带路的小公公方才会那样子看她一眼了,那是看死人的眼神么? 怎么办?她要不要重新行全礼?要不要磕头请罪??! 第12章 督主他老人家 莫晓仍在那儿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时,芮云常淡淡道:“有恙找莫太医就是了。” 这是接她前一句“别来无恙”问候,也就意味着他不会追究她把他官位喊低之事。 莫晓十分捧场地“哈哈哈”笑,自己也觉笑得好狗腿!笑了几声便收住了,告诉自己放松些,这位还会讲笑话,找她来应该不会是太严重的事。这几个月下来,她对于原身了解颇多,小心应付他就是了。 “莫太医伤势恢复得如何?” “托督公的福,差不多全好了,这不是开始当值了么。” “后脑勺的伤好了?” “只是磕了个包而已,早就好透了。” 芮云常托起茶碗:“如此,莫太医应记起那盗贼的模样了?” 莫晓心说这位怎么还是念念不忘那毛贼啊,口中随意地回道:“那是真想不起来了。” 许是她语气太过随意,芮云常正低头喝茶,闻言抬眸瞥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心里发毛,这就闭嘴不言。 他却也不说话,堂中一片静默。 莫晓等了一小会儿,看他喝茶喝得津津有味,像是完全忘记自己了。她轻咳一声道:“下官斗胆问一句……” 他又抬眸看她一眼。莫晓就把下半句咽回去了。 芮云常放下茶碗,道:“你要问什么?” 莫晓小心翼翼地道:“这伤了下官的毛贼是谁……很重要么?”东厂提督,司礼监大太监,这么关心这等小案件,让人感觉好奇怪。难道这名毛贼与他在查的案子有关? 芮云常反问道:“莫太医难道不在意不关心是谁伤了自己吗?” 莫晓咬牙切齿地握拳道:“当然在意了!若是给我找到那混蛋,必要他受到应得惩罚!”话锋一转,苦着脸道,“但是顺天府至今没有罪犯下落,下官也很无奈啊!” 芮云常呵呵一笑。 莫晓被他这一笑笑得后背发凉,心说您老人家到底几个意思啊,又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发话,便问:“下官能回去了么?” “回吧。” 莫晓松了口气,告退出来,一看天色,月坠西天,已经后半夜了。 她回到值房,轻手轻脚入内,就见房中两名太医斜靠椅背打着瞌睡,另一名也昏昏欲睡,点头如捣蒜。 邵望舒无聊地托腮,正单手翻着莫晓带去的书,忽然以袖掩嘴打了个大呵欠。莫晓本来心中烦乱,见状不由轻笑出声。 他听见了,抬头见是她,便合起书伸个大懒腰:“怎么去了那么久?” 莫晓低叹口气:“是个麻烦的病。” “什么病?是怎样的疑难杂症?”他顿时来了兴致,双眼放光。 邵望舒的父亲是京卫指挥使司邵镇抚。邵平自己武将升迁上来,两个女儿一个独子,希望儿子学武继承自己官爵,邵望舒却不喜欢习武,从小喜欢医学钻研医术,是个医痴。这会儿一听有麻烦的病症,立即来了精神。 莫晓只道:“是麻烦,不是疑难。患者年纪大了,五脏不调,肝肾亏虚,尿频,还有风湿,这几日外感风寒,没养好转成肺炎……这才多花了不少时间。” “哦。”邵望舒这才作罢,不再追问她。 后半夜再没什么人来传召,莫晓却总是想着东厂揪着她的案子不放是为何缘故,心神不定的情况下下棋也没心思,频频下出臭招。 邵望舒见她神思不属,关心地问道:“你想什么呢?” 莫晓掩饰地捂嘴打了个呵欠:“我困了才总是犯糊涂。算了不下了,这局也是我输。” “已经这时候了,不会再有什么事,你困就打会儿瞌睡吧。今晚你也够累的了。” “那你呢?” 他咧开嘴得意一笑:“你被叫出去的时候我打过瞌睡了。真要再有传召,我替你去就是了。” 莫晓点点头:“那好,我养养神。若再有事就麻烦你了。” 她搬张靠椅,找了个墙角放好,这就合衣靠坐着,闭眼假寐起来。迷迷糊糊地想了会儿事情却理不出头绪,再一睁眼,天际已经微明。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腰腿,只见口口声声说会替她出诊的邵望舒正趴在桌上,睡得酣然香甜。她不由失笑摇头。 东方既明,来替白日值班的太医陆续来到值房交接。年长的太医先回,莫晓与邵望舒资历最浅,留到最后一名日班太医过来交接才能走。 两人出了值房,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邵望舒道:“莫太医,去用早饭吧?福鑫楼的早点可是京师一绝,卖得还不贵,就是要早点去占位子。不过我们这个点过去正好,不用担心没座。” 莫晓摇头道:“抱歉,内人替我准备了早点,还等着我回去呢,今日就算了,下回若与邵太医一同值班再去吧。” 邵望舒朝她挤挤眼睛,笑道:“莫太医可真是顾家啊!” 莫晓扬眉:“你嘴上如此说,心中定在说我惧内。” 邵望舒不以为然道:“你这算啥惧内?和我爹比起来差远了!你别看他在指挥使司里横眉竖眼,对手下凶着呢!可他回家还不是要乖乖听我娘的话。他就我一个儿子,却也没纳妾,就因为我娘不许。” 莫晓噗嗤笑了出来:“原来你爹才是那个惧内的。” 邵望舒大笑起来。 - 莫晓回到家,柳蓉娘已经擀好面条,她也是陕西人,对面食很有一套,见莫晓归来便吩咐香兰去下面。 等着面煮好的时候,莫晓对柳蓉娘提及自己被找去东厂的事 柳蓉娘紧张问道:“东厂又找相公去了?可说是为何?” “他们只问我是否想起过去之事。”莫晓道,“蓉娘,过去的事情我全都忘光,也只有靠你帮我回忆了。你仔细想想,过去可有什么特异之事,或是我过去结交了什么人,会让东厂对我紧盯不放。”堂堂东厂提督出马追查,总不见得真是为了抓个伤人盗贼吧? 柳蓉娘拧眉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头,为难地说:“妾身一介妇人,平日甚少出门……相公在外有些什么事,妾身怎会知道。” 莫晓一想也对,莫亦清娶了一妻二妾还不够,还在书房藏了一个叫茵茵的姑娘写给她的情诗呢!她女扮男装,想必秘密非常多,蓉娘也未必全知道她的事。 夜班第二天可以休息,莫晓用完早点后睡了两个时辰补眠,醒来后躺床上琢磨。 这几天的事情经历,让她深有感触。她没了原身的记忆,就像暗夜里摸黑走路一般,就如汤公公所言,对面来一人,她甚至都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所以她不能安于如今的太医一职,得提前给自己找好退路,若是太医做不下去了也能有个谋生之计。 但她反复琢磨了半天,发现她这会儿想到能做的不是缺乏技术条件或是基本原料去实现,就是缺乏资金去实施,要么就是已经有人去做了,古代人民的智慧也是不可忽视的啊! 既然短时间内想不出什么特别好的赚钱门路,她也就先搁下此事。 - 莫晓为人谦和医术好,邵望舒谈吐诙谐又好说话,加之这两人长得也好,可谓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宫女们都爱找他们俩看病。若是知道今日有莫太医或邵太医当值,哪怕只是有点鼻塞头晕的小不适,也会抽空去值房找他们问东问西。 因此莫晓每次在宫里侍值,几乎都忙着去各处看病,没几日便与西六宫慈宁宫各处的宫女混得脸熟。 这日又轮到莫晓进宫侍值,才坐下没多久,便有个宫女来找她。莫晓抬头一看,就见她脸上蒙着丝帕,只露出两只眼睛,不由楞了一下,随即明白,多半是她脸上出了问题。 宫女不肯解下丝帕,只小声说病由。 她为使肌肤白净光润,用过不少面药或偏方,但效果甚微,这回得到个新方子,找相熟的采办内侍去买来原料,自己调和后敷脸,当时洗完后,肌肤果然白净许多,却不想第二日皮肤开始发红瘙痒,今日起床后症状更显严重,她才蒙着脸来看病。 莫晓听她描述,估计是乱用方子导致的过敏,但还得看一看严重程度才能定下治疗方案,但看宫女扭扭捏捏始终不肯摘下丝帕让她瞧,便微笑道:“看病看病,看了才能治,你不让我看,就是医神下凡,华佗再世也没法治啊!” 宫女忍不住轻笑,本来焦虑的心情也因此稍有缓解。 莫晓又柔声劝道:“医者眼中没有贫富老少,也没有美丑之分,只有治得了治不了的疾病伤患。你找我来看病,总得让我瞧清楚了才能对症治疗啊!” 经她反复劝说,宫女终于肯低头摘下蒙面丝帕。 第13章 追查过往 宫女摘下蒙面丝帕,原来是尚寝局的掌寝女官薛熙春。只见她脸上红肿严重,还起了一块块红斑,连脖颈处都有,看着可怖异常,莫晓差点没认出她来,也难怪她先前不肯露脸。 莫晓没让自己露出半点异样之色,目光平和地仔细察看,又问她身上有无起红斑,是否有溃破等等。 薛熙春在她平静的语调安抚下亦渐渐平静下来,小声回答她的问题,又把她用来敷脸的方子给了莫晓。 莫晓给她开了清热解毒的汤药,让她这几天尽可能减少日晒,每日用温水洁面,不要再往肌肤上涂任何的胭脂面脂。 薛熙春离开后,莫晓仔细看了这张方子,里面确实用了不少有美白效用的药材或原料,还有去斑痕消痤疮的药材,但用量配比不合理,太多太杂,对肌肤刺激较大,像薛熙春这样的敏感肌肤很容易引起过敏。 且配方里还有一剂胡粉,实际是铅化合物,虽然有实实在在且短时间内便极为显著的美白效果,但若长期使用,铅元素经由皮肤吸收,很有可能会造成铅中毒。 这张方子虽然是胡来,但却给了莫晓启发。宫中上至妃嫔,下至宫女,有哪个女子不爱美不想自己皮肤更好的?别说女子了,就是丘太医那张老脸还天天抹面脂,没事就对着镜子数皱纹有没有多两根呢! 这个时代已经有面药面脂售卖,多以动物油脂为基底,调和各种有护肤消炎效用的药材,高档些的再调以香料。这些面脂滋润防皲裂的效果确实不错,但毕竟以脂肪为基底,虽然易于保存,却偏油腻,更适合干燥型肌肤的人或是中老年人用,或是用来涂手涂脚,却不能适合其他肤质的人使用。 她若是能针对不同肤质研发不同的面药面霜,还可以加以细化,让其有美白、保湿、红润等等不同功效,那虽不能说是独霸市场,至少也是条生财之道。万一太医院干不下去,这就是她给自己找的退路了。 她既有了想法,这就兴致勃勃地查医书找验方,列出几种配方,回家路上路过药店与杂货铺时,买齐了用具与原料。 柳蓉娘见她与冬儿提着大包小包进门,惊讶地问道:“相公带了什么回来?” “多是药材,还有少许香料。” 柳蓉娘伸手接过时果然闻到一股药味混着香料味,更觉奇怪:“相公买这么多药回来做什么?” 莫晓将她拉到屋内,将自己想法说了。柳蓉娘点点头:“若是能制成倒是个好生意。街口那家香粉铺子卖的面脂我总觉太油,冬日天干,手上抹一些还行,到春夏就根本用不上了。” 莫晓心道她这东西做出来也不会是放在普通街口铺子里卖的,手工制作数量少,卖得便宜不如不做,除非建作坊扩大生产。这些暂且不用对蓉娘说,目前还只是研发阶段,有成品了还需通过多次测试与试用。好在如今她在太医院,工具与参考书籍都齐全,轮到值夜班还能多休一天,她就有时间研发了。 - 隔了几日莫晓去宫中侍值,薛熙春再次找了过来,她脸上的肿块已经完全消退,只是还有些微红,看着已经不觉异样。她是来感谢莫晓的,并询问是否还有继续服药的必要。 莫晓微笑道:“已经好转就不必再服药,只是记得这几日内仍不要在肌肤上涂抹任何东西,只要保持清洁,但洁面也别太频繁。” 薛熙春点点头,双手奉上一包东西:“还是莫太医回春妙手,这是一点谢仪,宫里采买不便,还请莫太医不要嫌弃东西简陋。” 莫晓急忙摆手:“替宫人看病是我的职责,治好了也是本分,怎能收你的谢礼?我不能收。” 邵望舒也在,听见莫晓的后半截话,伸头过来好奇问道:“什么好东西?有我的份儿么?” 薛熙春道:“那就要问莫太医了。我送出的东西可不想再拿回去,他若是不肯收就给你了。”说着将包袱往邵望舒手中一塞,笑着告辞离去。 邵望舒莫名其妙地看向莫晓:“怎么回事?” 莫晓无奈,打开包袱看了看,是一幅花样华美的织锦面料,她不是很懂,邵望舒倒是识货,惊叹:“这是蜀锦!看纹样是今年的新料子。” 莫晓斜眼睨他:“你怎会如此精通这些女人的物事?” 邵望舒苦笑:“我家里一个老娘两个妹妹,三个女人一台戏,耳濡目染而已。” 闻言莫晓不禁挑眉:“不要看不起女人。” 邵望舒连连点头:“不敢不敢。”说着摸了摸自己耳朵,“说起来我就觉得耳根疼。” “为何会觉得耳根疼?” “从小就被我娘扯的……” 莫晓朗声大笑,邵望舒亦大笑起来。 - 莫晓将蜀锦带回家去,柳蓉娘见了果然十分喜欢,量着尺寸盘算是做一件宽袖斜襟短袄儿,还是做一件窄袖褙子。 莫晓见她喜不自胜,乐在其中的样子,忽然就有种满足感充溢心胸,还有作为撑起全家的顶梁柱的自豪感,不能给她们性福,至少能给她们衣食无忧吧? 她做成第一批面霜后先让柳蓉娘在手腕与耳后测试,没有过敏反应后,让她试用了几日。柳蓉娘本来肤质就不错,莫晓的配方又温和,不是急功近利的速效配方,只是试用几日,并没有明显变化,但确实光滑滋润不少,也无油腻之感。 她又给了两个妾侍一人一小盒,让她们试用。她们两个用下来都觉得挺舒服。 于是莫晓便带了一小瓷盒温和滋润型的面霜去找薛熙春。因为她最近刚有过敏反应,莫晓让她在手腕内侧与耳后先抹少量试试。 等着结果的时候,莫晓与薛熙春聊了几句天气与京师中最近的新消息,便很随意地问起她知不知道东厂最近在查什么大案子。 她与宫女们处得熟悉,得知薛熙春的舅舅叫钱玉,在东厂担任档头,是个级别不低的“中层干部”,应该会知道些许消息吧。 另外她了解下来才知,东厂根本就没有“司班”一职!那天芮公公上她家来时,根本是杜撰了一个官职! 薛熙春摇摇头:“舅舅可不对我们说这些。且我在宫中,甚少见他。最近也没听说他特别忙碌,应该没什么大案子吧……要我说啊,今年宫里出的最大一件事就是惠妃那事儿了,但也不是最近的事呀,有好几个月了。” 莫晓心中一动:“那是什么事?多久以前的事?” 薛熙春疑惑地望着她:“莫太医应该知道啊?” 莫晓照例搬出她那套失忆论来,薛熙春听过后恍然点头,接着压低声音道:“娘娘怀胎九月,小产诞下一子,可惜……” 莫晓在太医院这么些日子,只知皇后一直无所出,大皇子是三年前由丁昭仪诞下,丁昭仪母凭子贵,升为康妃。而陈贵妃最近才为圣上诞下二皇子,却从不知道还有另一个新生的皇子,加上薛熙春说可惜,莫晓很容易就猜到,这位皇子没能活下来。 果然薛熙春接着声音更轻地道:“……出生时就没有气,听说全身青紫,在娘胎里就……” 一旁的年长宫女斥道:“行了,少传这些有的没的,小心祸从口出。惠妃娘娘是苦命人,小皇子也是,哎,这都是命。你记着这个就行了。” 薛熙春俏皮地吐吐舌头,闭口不言。 莫晓让她看看涂面霜的地方可有发红。 薛熙春抬腕瞧了瞧:“没有。” 莫晓便将这盒面霜送给了她,算是回报她送来的蜀锦,但叮嘱她:“保险起见,你再等一夜,若是明日早晨起来手腕与耳后都无发痒发红等异常,才可以用这涂脸。” 薛熙春笑着答应了。 - 莫晓回到太医院,对于薛熙春所说惠妃早产死胎一事,她心中总是放不下,这就去册库请书吏帮忙翻查记录。 帝后包括妃嫔所有就诊过程都有记录,包括病症与所开药方,都要交予御药房,但这些记录都归档于宫中,在太医院的册库是查不到的。但御药房的药品是由太医院供给的,太医院这里有对应药品进出记录。 莫晓自从遭吏部的老书吏索贿之后,意识到与这些文职人员搞好关系的重要性,自进了太医院便有意与书吏多接触,有时柳蓉娘多做了些好吃的点心,她便带来分赠他们。 柳氏的厨艺相当不错,所做点心得到这些书吏的一致称赞,其中更有一名姓孔的书吏与她颇为说得来。她开口请他帮忙查看一下记录,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请孔书吏着重寻找早产时所应用的相关药材,果然让他找到,六月太医院向御药房送了不少益母草,还有其他小产滑胎后止血化瘀的治疗药材。 可惜薛熙春记不清具体日子,而莫晓已经全无过往记忆,要不然对于当时情形多少也能了解一些。 莫晓出了册库,往南厅而去,却被一群人堵住去路。她定睛一瞧,当先的是她没见过几面的太医院最高直接领导鲁院使,在他身边的则是同署的几名太医,资历都比她老。她急忙作揖,一一行礼过去。 然而面前这一众太医却个个神情不善,鄙夷不屑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鲁院使满脸沉肃地望着她:“莫太医,你擅自盗用太医院的药材,以谋私利,此事可当真?!” 第14章 以其人之道 莫晓不由皱眉:“鲁院使此言是从何而起?是听了何人之言?” 鲁院使板脸道:“莫太医不用管是从何而起!我只问你做没做过!” 莫晓视线在鲁院使身后众太医中扫过,大多眼神都是看好戏的,但唯有名医士的眼神带着得意之色。莫晓想了一下才想起他姓冯,但她平日与其甚少交流,应该连得罪他的机会也没有,他为何要诬告自己? 她心中坦荡,自然无惧,平静回道:“院判也该知道,太医院的药材并不由下官经手,平日药材进出都有记录,药方每次都开两张一样的,一张送去药房提药,一张入册库存档。是否有盗用药材,一查便知。” 鲁院使见她神情坦然,倒也楞了一下,沉吟起来。 冯太医见鲁院使沉吟,忍不住提醒道:“莫太医若是开药时,在药方上多写几味,再在送去煎药房前悄悄拿走多开的药,两张药方自然是一模一样的,又有谁会留意煎药时少了几味药?” 莫晓轻哼:“取药煎药都不经太医之手,皆有专人取送,莫某倒要请教冯太医,要如何才能不为人所知地悄悄拿走?” “这简单,你只要勾结取药内侍,里应外合,便神不知鬼不觉。” 莫晓忍不住笑:“神不知鬼不觉?那冯太医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冯太医有神鬼都不及的法力?” 冯太医一脸尴尬:“这只是猜想而已,不是莫太医自己问我要如何悄悄拿走的吗?” 莫晓挑眉:“冯太医也说是猜想而已!!无凭无据,冯太医仅凭猜想就将挪用罪名辱莫某声名,是否也太轻率了些?” 鲁院使亦觉尴尬,他平日最恨这些钻空子的蛀虫,且一旦药库存量与记录有出入,他作为院判会首当其冲受到怀疑并因此担责。所以他一听冯太医举报,说得有鼻有脸,这就气冲冲过来找莫亦清问个明白。 这会儿想起来也确实是轻率了些,若是能先查出些证据,然后再叫莫太医来对证才更妥当。 冯太医听莫亦清这口气,已经认定是他举报的,既然已经被对方知道,他也没有顾忌了,咬牙道:“你别咬文嚼字,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有数。你敢不敢让人看看你的药箱?还有你的书桌箱柜?!” 莫晓侧身,朝自己书桌方向举起一臂:“请鲁院使明鉴。”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若是坚持不让别人查看私人空间,会让人觉得她做贼心虚,但这种当众搜查总是带有侮辱意味,即使要查看,她也不能容忍让冯太医之流来看。 到这份上,鲁院使真是骑虎难下,看莫太医如此镇定,若是翻了书桌箱柜找不到什么证据,岂不是丢脸!但若是莫太医真的有挪用,就此罢休岂不是会轻易让他逃脱惩罚?他略作犹豫后,转向一旁的周太医:“如此就麻烦周太医了。” “啊?”周太医瞪大眼,捋胡须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他只是来看个热闹而已,怎么就会被鲁院使点了名?这下麻烦了,要是找出证据,会被莫太医记恨。要是找不出证据,鲁院使脸面不好看,就算不记仇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更别说冯太医了,那根本就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小人! 这吃力不讨好,三面得罪人的差事,为何鲁院使点名让他来做?是不是他平时有什么地方没做好,让鲁院使对他不满了? 周太医心中诸般想法纷繁来去,风云迭起,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拖延不得,只能愁眉苦脸地走近莫太医的书桌,拉开抽屉翻看起来。 莫晓回太医院时间不久,抽屉里没有多少文书,只有几本她最近参阅的医书与她抄录的笔记,几下就翻完了。 周太医又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只方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几个小布包,还有不少瓶瓶罐罐,开盖同时有一股淡淡药味混合香味透出。他看了莫晓一眼:“莫太医……” 莫晓点点头道:“里面是药材与香料,但……” 所有人都神色古怪地望着她。冯太医兴奋地叫道:“找到罪证了!看吧,看吧!莫太医果然在偷太医院药材!这下人赃并获,你还怎么抵赖!!” “不可能!绝不会是亦清偷的,这一定是有人栽赃!” 莫晓讶然朝声音来处望去,就见邵望舒奋力挤进人群,方才那句就是他所言。他愤然指着冯太医大声道:“冯同光,这些东西是不是你趁亦清去宫中轮值,偷偷放在他柜子里的?!” 邵望舒一入南厅就见一群太医围在一起,连几个食粮医生与切造医生亦在旁围观。他正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听见冯太医因兴奋变得尖利的大叫,才知道是莫亦清被指偷药。他心中怒气油然而生,这就挺身而出,出言相帮。 莫晓听见他为自己大声辩护,一瞬间鼻子都有点酸,这个朋友果然没交错! 她虽无愧于心,可面对这么多先入为主认为她有罪的人,要独自辩白还是十分有压力的。与此同时,她还感到被冤枉的愤怒与委屈,她一直在努力用呼吸控制法调节情绪,让自己不要过于激愤冲动,在场不知有没有人听出,其实她的嗓音在轻轻颤抖。 此时此刻,有人为她挺身而出,为她辩护,无条件地信任她,支持她,这让她心中感动莫名! 她不是孤军奋战。 她突然就冷静下来,不觉得紧张也不再觉得胸中憋闷得慌了! 冯同光只觉气恼至极,这邵望舒半路打岔倒也算了,还倒打一耙说是他栽赃陷害,这怎么能忍? “莫太医去宫里的时候我根本就没靠近过他的书桌!这些东西要不是他自己的,他怎会不等打开,就这么痛快承认里面就是药材?” 邵望舒一时语塞,只道:“反正亦清是不会偷拿药材的!” “那你倒说说,这些药是哪儿来的?” “这……” 莫晓清了清嗓子:“我买的。” 所有人都看向她,冯太医尤其惊讶。 莫晓转向鲁院使:“这里没有一分一厘太医院药库的药,这盒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下官买的。下官可以告诉院判所有药铺名称,这里还有买药时店家包药的纸。看……这是回春堂的,这是长寿斋的……还有在何家铺子买了些什么药材的记录,院判若是不信,可以让人跟着下官去药铺问他们的伙计。” 各家药铺都会事先裁好固定大小的纸张,用来包药,而每家药铺所用的纸张与大小都有些许不同,且大药房多有自己独特的戳记,因药材是较为特殊的商品,因此卖出药材时也会有相应记录。 莫晓不由感慨,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要防小人,幸好自己习惯留存这些文书以及包装,关键时刻便能佐证。 她保留这些包药的纸与购买记录,只是出于过去在现世保存□□的习惯,若是哪家的药材品质不好,她能以此作为凭证去追责。且因为她买的药材种类繁多,还不是集中一家购买的,若是哪家的药材品质比较好,想要再次购买时,她也能较为容易确定去哪家买。 见她拿出这些佐证,众人都鸦雀无声,就连冯太医都说不出话来。 尴尬沉默了一阵,鲁院使轻咳一声:“莫太医将这些交给我吧,我会查证你所言是否属实。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莫晓将证据交给鲁院使,转眼瞥见数步之外冷冷瞪着她的冯太医。两人眼神一对便分开,冯太医还故意做出不在意此处的样子。 莫晓垂眸对鲁院使道:“下官自信清白,还待院判明察。但下官心中却另有疑问难解。” 鲁院使一愣:“什么疑问?” 莫晓微笑着望了不远处的冯太医一眼,压低声音道:“缘何冯太医对于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盗用药库中药材的方法如此熟悉呢?下官听他说了才发现,原来还能这样钻空子啊!” 鲁院使又是一愣,突然眼神变得凌厉,盯向了冯太医。 莫晓心中暗笑一声,自去书桌收拾散在外面的物件,准备回家。 邵望舒过来,小声问道:“亦清,你还好吧?” 她耸耸肩:“清者自清。院判就算查到有人贪墨,也不会是我。” 邵望舒用力点头:“虽然你我相识不久,你也不太说自己的事,但你平日言行坦荡,品行高洁,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我可以为你担保!” 莫晓望着他:“望舒,谢谢你!”她方才成为众矢之的,即使尽力辩白亦有可能被旁人认为是狡辩抵赖,当此时刻,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你说话,且此人一向正直纯良为诸太医所公认,那情势就完全不同了,她这一声道谢是由衷发自内心。 “这有什么好谢的?”邵望舒笑了笑,又安慰道,“鲁院使只是要找台阶下才让你先回去,等事情真相大白了你就能回来的!” 莫晓亦朝他微笑,点点头。她相信鲁院使会找到某个台阶下的,比如说那位冯太医…… - 莫晓离开太医院,一路走着,一边回忆过去十几日是否有得罪过冯太医。 医士的俸禄并不算多,她还得养着一大家子,平日为了省钱,她从不在外吃喝,更为了减少掉马的可能,散了衙便回家吃饭,从不与同僚应酬。还真是想不出会有什么事让冯太医记恨上她的! 平白无故遭人诬告,这种事情总是让人觉得憋屈。时候还早,不到平日回家的时候,心情不佳的莫晓突然很想找家小酒馆坐下,点上两个小菜,也许小酌一杯。 她四处张望,寻找附近有无看起来顺眼的小酒店,却发现后面几丈外有个汉子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她回头瞧着他的时候,他的视线避开她,并不与她对视。 莫晓转回头的瞬间忽然想起,她方才从太医院出来时,在弄口见过这人,他当时蹲在树下似乎是在打盹的样子。她当时只当他是寻常闲汉,不放在心上便走过去了。可没想到一回头又见到他了。 第15章 督公留步 莫晓不能确定汉子是有意跟踪她还只是巧合与她同路,但最近经历颇多诡异,让她不敢轻视此事。 她在下个街口拐弯而行,冬儿不由讶异:“爷,怎么往这儿走?咱不回家了?” 莫晓摇头:“先不回。” 下个街口她再次拐弯,两回一拐,就是走回头路了,接着她故意将香囊掉在地上,冬儿回头去拾,她回身看他捡拾香囊,顺势看向来路,见那灰衣汉子仍然在十几丈外,她与小厮停下了,他却没有停,仍朝她们越走越近。 莫晓紧张起来,叫了声“冬儿,快走。”便转身往前大步而行。 冬儿急忙拾起香囊,跑着追上莫晓,一边拍去香囊上的灰:“爷,等等我,咱到底去哪儿啊?” “找地方喝酒。” 莫晓确定汉子是在跟踪她,不敢往人少处走,只往行人众多繁华处走,不一会儿便到了正阳门大街,这条街宽阔可供四辆马车并排同驶,街道两边酒楼饭馆云集,她找了家最近的大酒楼,带着冬儿入内。 伙计迎上来热情招呼:“这位爷看着面生呢,是第一回来小店用饭?请问有没有预先订位?” “没。” “那是楼上雅间入座还是楼下用饭哪?” “楼上还有房间么?”莫晓口中应付着伙计,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有啊!二楼头一间便空着,客官楼上请。” “从那间能瞧见街上么?” “能啊!朝东大窗,可不光能瞧见街上的光景,从窗子望出去能看得老远呢,能瞧见天坛、安国寺,药王庙……那都是京师盛景啊!”伙计舌粲莲花,一口气报出一连串京师名胜,想是平日说惯了的。 莫晓却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听进去,她顺着楼梯往上走了两三级,不见那汉子跟进来,才稍许松了口气。 伙计见她频频回头,有些奇怪:“客官是等人来么?” “没别人了。”莫晓一回头,差点迎面撞上要下楼的人,急忙打脚站住。 “闲人回避——”楼上下来一群人,口中呼喝,皆两人并行,清一色窄袖束腰补子曳撒,高帮乌靴,腰间佩刀,面沉如水。 莫晓进出宫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这服色便知是东厂干事。楼梯本就不宽,这么两人并行,她只能回头向下走,避在楼梯下等这帮人离去。 酒楼大堂本来最是热闹,酒客食客交杯换盏,高谈阔论,笑声不断。然这帮人一转过梯角,出现在众人眼前,楼下大厅里喧哗的高声便一下静落下去,整个大厅竟无人再敢出声。 少时一人下楼,前呼后拥中的那人一袭玄青团领锦袍,腰系翡翠绦钩,长眉秀目,面如冠玉,浑身上下却弥漫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督公!这么巧!出宫办事么?”莫晓吃惊不小,急忙行礼,心里嘀咕怎么到哪儿都能遇见他?出宫也能碰上,简直是太不巧了啊! 他毫无与她搭讪的意思,见她行礼也只朝她看了一眼,便要从她身边过去。 莫晓忽然心中一动:“督公请留步,下官有事相询。” 芮云常停步,略显意外地望向她。 “下官回家途中发现有人暗中跟随。” 芮云常轻轻挑起一边眉毛,等她说下去。 莫晓见他没有接话,只能自己说下去:“不知此人是否是东厂的……” 芮云常淡声道:“东厂的人真要‘暗中’跟着莫太医,莫太医是不会知道的。” 莫晓半信半疑,也不知他这么说是不是在给自己手下挣面子,但她也不可能追着他问啊! 芮云常嘴角微掀,掠她一眼,嘲讽道:“莫太医会怕东厂查你,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么?” 莫晓无奈叹口气,看来原身真的是卷入什么事情中去了。但就算是有,也是原身做的,不是她啊! 眼前的芮公公虽然态度冷淡,语气嘲讽,但也不是完全说不上话的,她既然已经开了口,索性就多问几句:“下官还有一事相询。” “说。” 莫晓压低声音:“事关惠妃娘娘……” 他举起一手制止她再说下去,盯着她看了数息,转身朝楼上而行。 莫晓跟上他,进入二楼第一间雅阁,他回头吩咐随行干事留在外面,守着走廊前后段,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随后雅阁的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芮云常撩袍坐下,莫晓十分自然地在他对面拉开一张椅子跟着坐下了。芮云常眉梢微微一动,却没说什么。 莫晓开口道:“敢问督公可是在追查惠妃娘娘小产一事?” “看来莫太医也不是什么都忘了的。”他语气讥讽,并未正面回答她。 莫晓摇头:“并非督公所想的那样。下官很想找回过往记忆,娘娘之事是偶然向宫人打听到的。” 他一付并不相信的样子漠然望着她,莫晓也就只管自己接着往下说:“下官今日查找太医院的供药记录,娘娘小产应是六月里的事,但具体是哪一日……” “六月初十深夜。” 莫晓默默记在心里,打算过几日等她回太医院了查查当晚的记录。 芮云常勾起一边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莫太医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当值的医士是谁。又是谁被召去澄辉殿听差遣?” 澄辉殿便是惠妃所居宫殿,莫晓听他这种口气,心中已然猜到九成九:“是下官么?”这种时候装傻也没用,还不如大家坦率一点,把话讲开了。 “是你。” “除了下官还有谁?”惠妃小产那么大的事,不是小病小痛,不会只有一名医士被召去,至少还应该有一至二名御医在场的。 “这就是耐人寻味的地方了。”他悠悠道,“娘娘小产时,在澄辉殿的太医只有你一个,另一名御医是事后才赶到的。” “奇怪了,为何会如此?” “这就要问莫太医了。” 莫晓皱眉苦思,却怎么也回忆不起当时情形,原身的记忆就好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 芮云常推椅起身:“莫太医没什么事情要说了吧?” 莫晓跟着起身:“今日那个跟着我的人真不是东厂的?” 他笑了笑:“真不是。” 莫晓走到窗前,往下瞧去,那灰衣汉子仍在街对面蹲着,她只要从门口出去就又会被他盯上。 雅阁的门吱呀一声,莫晓回头一瞧,芮云常已经出了雅阁,往楼下去了。 她急忙追出雅阁:“督公,可否顺路带下官一程?” 芮云常并不停步,亦不回头,只冷冷道:“我回宫。” 莫晓笑得灿烂:“正好顺路!” - 尽管芮云常从头到尾没有点过头,也没有说过一个好字,莫晓还是打定主意要跟紧他,无论如何都要蹭上一段顺风车才行! 她紧随芮云常下楼到了大堂,特意站在门内那汉子所在位置瞧不见的视线死角,预期中会有马车驶来,谁知却见一乘青呢暖轿抬到了门口! 莫晓顿时就傻了眼,这还怎么蹭车啊? 随行打起万寿纹棉轿帘,芮云常弓身上了暖轿,待他坐定,轿帘垂落,这就要起轿走人。 莫晓一咬牙,冲向暖轿边。 随行的番子那容她冲到轿前,当即两人上前,伸臂如门闩一般拦在她面前,沉容低喝:“不得无礼!” 莫晓只能止步,担心地看看前后:“督公,下官还有事告诉你!” 其实这会儿她已经没什么能告诉他的了,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医士,加一个十多岁的瘦弱小厮,无论如何都不是那灰衣粗汉的对手。 天知道那个尾随她的汉子想对她做什么!她可不想在肚子上多添一道刀疤!更不想莫名其妙地把第二次重活一回的机会莫名其妙地丢掉! 轿中人冷冷道:“莫须有之事本督已经不想再听,莫太医还是回去想想清楚,到底要对本督说什么,明日来东厂一次,把你真正该交待的,说个清楚明白。” 莫晓愕然:“什么真正该交待的……” “起轿。” “起哟——”随着轿夫们齐声吆喝,暖轿离地,前呼后拥施然远去。 莫晓无奈,回头看去,街对面的灰衣汉子已不见影踪。 但她却并未因此就放心了,方才她与芮云常在门口一番交谈,那汉子不可能没留意到,此时隐匿不见,多半是藏起来了,也可能是换人跟踪她。 莫晓心中暗暗叫苦,原身到是底惹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麻烦啊! - 青呢暖轿抬出两条街,从街旁树影下出来一人,身着灰色短衣,玄色长裤。灰衣汉子走近轿前,虽然轿中人瞧不见,他仍是恭恭敬敬地跪地行了礼:“属下见过督主。” 轿中淡淡应了声:“跟着吧。” “是。” 第16章 督公陪我逛柳巷 莫晓带着冬儿,只敢走行人商家众多的热闹大道,提心吊胆地绕了不少路才得以回家。 “相公缘何这么早回来?”柳蓉娘微笑着迎出来,却见莫晓不如往日那般带着平和笑意,神色中还带有几分惊惶。她笑容亦随之淡去:“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今日可真是……”冬儿抢先开口。 “行了!一点小事不用大惊小怪,去歇着吧。”莫晓沉着脸打断他,“今日之事别胡言乱语,闭紧了嘴巴,要是乱说就扣你月钱。” 冬儿住了口,背转身吐吐舌头,自找地方去了。 柳蓉娘担心道:“相公,到底出了什么事?” 莫晓拉着她往内院走,回到屋里才将今日太医院里冯太医诬告她盗用药材一事说了。柳蓉娘担忧蹙眉:“那该如何是好?是否该备些礼仪送去鲁院使府中?” 莫晓摇头:“不必,鲁院使虽然个性古板,却耿直公正,不会因为我送礼便网开一面。若是去送礼反而要糟,他会觉得我其实是做了这勾当,心虚才贿赂于他。且今日我把相关佐证都给他了,只要他稍加调查就能查明真相。” 闻言柳蓉娘仍是愁眉不展。 莫晓忽而笑了笑。 柳蓉娘诧异问:“相公笑什么。” “今日我临走之前挖了个坑给冯同光,鲁院使会特别留意他的。若是不出意外,他才是盗用药材之人。” 柳蓉娘显得茫然不解:“挖坑?相公你……” 莫晓笑道:“这是打比方的说法。不是真的去挖坑。”她略一思索,“就和使绊子是一个意思。” 柳蓉娘不由笑出了声:“相公这说法真是有趣!” 两人笑了会,柳蓉娘望着莫晓柔声道:“离晚饭时辰还有一会儿,我炖了枸杞银耳,相公是不是先喝一碗?” 莫晓摇摇头,微笑道:“我不饿,你去忙吧,我去书房看会儿书。哦对了,我想吃你做的烧饼。” 柳蓉娘答应了。 莫晓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笑容淡去。 这些天下来,她经历了不少异事,综合起来不难推出一些结论。 皇室争权夺利,子嗣是极为重要的一方面,惠妃小产很难说是单纯的生理因素,若是有心人不想她诞下龙子,完全有可能故意制造小产。 而莫亦清又是当时在场的唯一太医,她在惠妃小产一事中,或是参与帮凶,或是目击证人,总是脱不了干系。 也难怪东厂盯着她不放了。 莫晓只觉心直往下沉,若原身真是那个帮凶的话,她该怎么办?她不想,也没有义务去承担原身所犯罪过! 有可能原身只是目击证人…… 她希望真是如此,这样会让她稍许安心些。扼杀一个鲜活生命这样的罪孽……她绝不希望自己是帮凶,即使是原身也不想! 芮公公认定她是知道些什么的,他让她想清楚该说些什么,但她的记忆只是空白一片!要她说什么?承认她没有犯过的罪行吗?或是证明她从未知晓过的事情? 原身被刺伤而亡很可能并非偶然的小偷小摸引发的血案,也难怪他会问她对盗贼有否印象。而今日的灰衣汉子,很可能就是谋害惠妃小产的那一方派来的。 来灭她的口。 莫晓只觉不寒而栗。灰衣汉子今日听到她对芮公公说有事情告诉他了,惠妃小产的幕后黑手肯定不会留她活口,但偏偏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想要坦白都没什么好坦白的! 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汤公公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不能再留在京师了,不想坐以待毙,就必须逃走! 即使这样有些对不起蓉娘,但她若是死了或被入罪,对家中这些妻妾更没有好处。她若是逃走,蓉娘至少可以逃脱同谋嫌疑。 她来到主院,柳蓉娘还在厨房忙碌,丫鬟也在厨房帮忙。她趁此机会收拾两身替换衣物,整理成一个小包袱,再次回到书房。 这些时日在宫中收到的额外赏赐她都收在了书房,柳蓉娘并不知情。 倒不是她信不过蓉娘,但毕竟自己是女扮男装,从穿越来的第一天起,她就有预感,这样的安稳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有些私房钱在身边,紧急情况下有财物傍身会方便许多。 她从木盒中取出沉甸甸的一个小布包,不由苦笑,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罢了。 “相公,饭菜好了,你是这会儿就用饭,还是与往日一样的时辰用饭?”柳蓉娘在窗外轻唤。 莫晓急忙将小布包放回书箱里去,压上几本旧书掩住,再随便取出一本,合上箱盖,做出看书的模样。 “我不饿,还想看会儿书。”一转念,她又补充道,“你让丫鬟将我那份饭菜送来,我在书房吃。” 柳蓉娘从门外进来,略显担忧地望着她:“相公,可不要看书看得忘了时辰不用饭啊!” 莫晓笑道:“我自己是大夫,最晓得不按时用饭的坏处,你放心。” 柳蓉娘点点头,走到书房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久香萍将饭菜送来,莫晓匆忙扒了几口菜,将烧饼用干净的纸包起来,收进包袱里,又将私房钱放入怀中。出门看了看左右,不见附近有人,便大步往后院而行。 这会儿天还亮着,她须赶在宵禁之前出城才行。 莫晓开了后门的门锁,出门后轻手轻脚地掩上,看着这扇黑漆小门,忽而有些不舍,有些留恋。她轻吐口气,挥去这一丝不舍,毅然回身,大步而行。 行了一段,她忽然想起了邵望舒,哎,可惜了这么个好朋友,自她穿越过来,交往的人里与之最投缘的就是他了,但她却只能就这么不告而别。他若是得知消息,定然会生气吧? 她轻轻摇头,不,邵望舒不是心胸如此狭隘之人,但他肯定会因此闷闷不乐,自己一直以为是好友的人,却说也不说一声就离开,换做是她,定然会想对方没把自己当朋友吧…… 她是肯定不能再回太医院了,也绝无可能再回京师来。也许,在她安定下来之后,在风头过后,她可以寄封匿名信给他,告知他自己的苦衷与无奈,希望他不要介怀自己的不告而别。 莫晓半垂头,心事重重地走到自家坊口,抬头看路,却猛然瞧见坊对面街角停着一乘轿子,青呢暖轿,淡青色妆花缎子面万寿纹的棉轿帘。 她深叹口气,将手中拎着的包袱往身侧墙根处一抛,昂首踱步,往坊外而行。 走过青呢软轿时,轿帘动了动,掀起一道缝。“莫太医,这么巧。出门办事么?” 莫晓住脚,哈哈笑了笑:“随便逛逛。” 轿中淡淡笑:“都这个时辰了,莫太医兴致这么好,去哪儿逛啊?连个跑腿跟班的都不带?” 莫晓看看天际,斜阳半落,暮光沉沉,自然不是在街上闲逛的时候,何况她连小厮都没带。 忽然她灵光一现,想起莫亦清在书房藏着首情诗,是个叫茵茵的姑娘写给她的。 诗中暗示自己命薄如落花残英,今宵纸醉金迷逢场作戏,第二日醒来却茫茫然不知心之归处。怎么看都像是欢场上的女子写给入幕之宾的诗句。 她若是去逛妓馆,芮公公总不能再跟去了吧?他就不怕受刺激? 莫晓想到此,不由露出微笑:“铜鼓巷。” 她在太医院听同僚提起过,铜鼓巷乃是秦楼楚馆云集之地,听说今年胜选的花魁亦在铜鼓巷。 当然,偌大京师不会仅此一处烟花之地,但她听得最多的是铜鼓巷,这会儿临时三刻能想起来的也只有它了。 谁想轿中人却道:“莫太医不介意本督同去吧?” “……”莫晓很想问一句,你去能干嘛?不过她不敢,她只能干笑,“自然不介意。” “那便走吧。” 莫晓其实不知铜鼓巷具体方位,连它在东南西北都不晓得,这会儿逼上梁山,也只有一扬手:“督公先请。”您老带路吧! 青呢软轿在前,莫晓稍许坠后数步跟在后面。 一路无话,穿街过巷,很快便能听见丝竹悠扬之声。 木叶下君山哪~空水漫漫—— 分斟酒~敛芳颜—— 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哪—— 醉袖抚朱栏~天淡云闲~问君何时得~归~还—— 回首~夕阳红尽处~ 应是~故长安哪—— 不知何处的歌伎曼声吟唱,婉转歌声伴着琵琶清调,弦弦掩抑声声思,离人乡愁,意韵深远,竟煞是动人心弦,勾人心酸。 莫晓迈步进了巷口第一家欢馆,堂前半老徐娘热情相迎,莫晓开口便问:“请问这里是否有位茵茵姑娘在?” 老鸨笑容瞬间凝固,一下子换了张脸,势利眼上下扫了一遍莫晓衣装,见她头戴黑色儒巾,穿着素色细棉布面的直身,外披一件浅灰大氅,衣着十分朴素,这就不客气了:“呦,到我们寻芳院来问添香阁的头牌,客人是来寻欢的还是来砸场子的啊?!” 第17章 督公请我喝花酒 “抱歉抱歉。真不是砸场子,多谢妈妈告知。”莫晓急忙道歉。 她不知茵茵到底在哪家欢馆,也只能一家家问过去了,万幸第一家就被她问到了,接下来只要找到添香阁所在就行了。 “敢问添香阁从这里怎么走?” 老鸨气刚顺下去,闻言两条眉毛一竖,瞪眼呵斥道:“还说你不是来砸场子的?” “真不是。在下真是诚心求问……”莫晓瞧见后面走出两个膀阔腰圆满脸横肉的壮汉,这就自觉咽下了后半句,匆忙退了出来。 芮云常已经下了轿,负手立于轿前,见莫晓灰溜溜出来,嘴角浮起一抹了然的笑,却故作讶异:“莫太医原来不是要进这家寻芳院?” 莫晓长叹口气:“在下前事俱忘……” “却偏偏记得茵茵姑娘?” “想来她一定对我很重要吧!”莫晓仰首作深情向往状。 芮云常勾勾嘴角不再说什么。 莫晓走出几步,瞧见一个跑腿小厮路过,叫住他给了几枚铁钱,向他打听到添香阁具体位置,这就往添香阁而去。 芮云常没有再上轿,挥退一众随行,缓步而行。没了身前身后簇拥的那些东厂番子,又没穿官服,让他显得平易许多。只是那紧绷的嘴角,凛然的眼神,显然与这条巷子里的欢欲气氛格格不入。 沿路行去,几乎每家欢馆门口都精心布置,张灯结彩,争奇斗艳。巷子边亦时常见到穿着艳丽、打扮夸张的下等妓子或小倌儿揽客。 见两名年轻郎君行来,一片“哥哥”“檀郎”“玉郎”“亲亲”的莺声燕语此起彼伏,媚眼一个个抛过来。 莫晓视而不见,只顾寻招牌名字为添香阁的馆阁,冷不防被人挽住胳膊,一阵香风扑鼻。她吃了一惊,侧头看去,挽住她的是名身着粉裙黄袄的浓妆女郎。 “好俊俏的郎君呀!来奴家屋里喝杯热酒吧!奴家会唱好听的小曲儿,还会跳舞呢!” 莫晓一路行来,已经记不清被姑娘搭讪过几次了,只不过这一个最大胆,直接贴上来。但芮云常却一次也没有被搭讪过。 莫晓不由疑惑地小声问粉裙女郎:“你怎么不问他?” 女郎咯咯儿笑,媚眼如丝,在她耳边娇声道:“他呀,看着就不好伺候。” 莫晓忍笑,轻轻推开她:“我们要去添香阁,就不叨扰姑娘了。” 女郎略显失望,指着不远处一栋三层的楼阁道:“添香阁么,那儿就是了。” 原来已经近在眼前。 莫晓谢过女郎,两人行至添香阁前,芮云常看了眼招牌便径直向内走,莫晓吃了一惊:“督公,你也进去?” 芮云常半侧转头,拿眼尾看她,语调森冷尖锐:“因为我是公公,所以不能进去?” 莫晓急忙摆手:“不是,不是,下官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她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本想借入妓馆的机会甩掉他的。谁想到他还真进去! 这下玩大了! 莫晓立在门口,脸上还佯装一片平静,内心却是狂打退堂鼓! 芮云常已经迈进了门,一回头见莫晓止步门外,轻轻扬起眉头:“莫太医?” 莫晓一咬牙,这会儿是顶在杠上,不想上也要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二人入内,老鸨像是见着亲人般亲切笑着迎上来:“二位爷,快里面请!外面可冷吧?先到里面暖暖身子。” 一路入内,老鸨朝莫晓看了两眼,问道:“这位爷瞧着挺面善,可有相熟的姑娘?” 莫晓心道原身果然是来过此处的啊! “在下是来找茵茵姑娘的。” “呦?茵茵姑娘?”老鸨拿丝帕掩口笑道,“这位爷真是好眼光,茵茵是咱添香阁的头牌哪,琴棋诗书画,就没有她不会的,没有她不精的,又是大美人一个。只不过……要她相陪啊,花用可不会少呢!” 说到此处,老鸨的目光在莫晓显得朴素的士人衣装上逗留了片刻,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莫晓这时忽然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感觉,不是因为老鸨那个眼神,而是针对原身的。 原身一介医士,从八品的微薄俸禄要养家里上上下下十几口人,还有闲钱花在欢场么?且还是找头牌!原身又是个女的,她到底要在茵茵这里得到什么?这单纯用掩人耳目的那个理由已经解释不通了。 这一切疑问,也许见到茵茵后会有答案!也许她能知道原身的一切秘密! 想到这,莫晓倒开始庆幸今日灵光一现说要来铜鼓巷了。 然而,当她听到酒水价钱的时候,她就开始深深地后悔了。 在这里喝杯花酒也太贵了啊!而且是开喝之前当场付现银的,连吃霸王餐的机会都不给啊! 然而酒水菜肴已经摆上了桌,走廊远端那两个肌肉横生、叉手而立的壮汉也清楚地表明了,乖乖付钱才能不带伤地安全离开这里。 莫晓肉疼地付了酒水钱,她的私房钱啊!她的跑路盘缠啊! 她回到桌边坐下,低声问:“芮大人,敢问你月俸多少?” 芮云常也是一愣,压根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问,冷然道:“问这干什么?” 莫晓又道:“咱们商量个事。” 芮云常挑眉:“何事?” 莫晓道:“下官本是独自来的,难得芮大人也要同来,下官只感荣幸之至,但是……这酒水钱么……”她讪讪一笑,“大人也知下官俸禄微薄,还要养家糊口,实在囊中羞涩……” “……” 官场上不用提的规矩,上级官员与下级官员喝酒应酬,从来都只有下级争着付钱,除非上官主动说请客或分摊酒钱的,就没见过下官提出分摊酒水钱的。 莫亦清这样的,芮云常是头一次碰到,倒也谈不上被冒犯,只是觉得他穷酸气十足外加脸皮厚得可以。 “今日本督请了。” 莫晓大喜:“真的?”她本想说各付各的,没想到对方说他请客,这可远远超出她预期了。 “芮大人方便的话,方才已付的酒钱……”得寸进尺说的就是她。 芮云常无语片刻,取出钱袋,直接摔在她面前! “失礼了。”莫晓完全没有食嗟来之食的不适感,一脸从容地拿过钱袋,从里面取出与方才所付一致的银两。 反正她也不准备再回太医院了,东厂更不是她顶头上司,用不着留下什么好印象。 不过这芮公公虽然难以亲近,却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不是说太监都比较小气敛财么?看来也有例外啊…… 珠帘轻响,一袭淡绿裙子的丽人从帘后转出,修眉美目,姗姗毓秀。 她美眸一转,望定了莫晓,淡淡一笑,轻嗔道:“多情总被无情苦。承郎,你可真是狠心!” 千种风姿,万般风情,尽在这淡淡一笑与轻轻嗔怪之间。 莫晓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这,这,这,难道说莫亦清是个百合?看来还是攻的一方。如此说来,她娶这么多妻妾就不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了? 丽人笑嗔过那一句后,便趋步上前,福身行礼。 莫晓回过神来,解释道:“茵茵,不是我狠心不来见你。我七月里被人重伤,卧床休养了几个月,最近才养好了伤。” 茵茵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而浅笑道:“既然酒菜已经布齐,二位不如先饮酒吃菜,听茵茵弹上几曲,以兹助兴如何?” 莫晓点点头。茵茵便唤丫鬟,焚香布琴,她在琴案后端坐,裙摆委地,在身周迤逦散开,抬玉腕,葱指轻拨琴弦,清朗雅韵便从指尖下潺潺而出。 莫晓既来之则安之,打定主意一会儿只要碰到应付不来的情况就借酒装醉,这就开始大口喝酒吃菜。 芮云常亦无话,酒也不喝,只喝茶水。 茵茵一曲弹罢,过来敬酒。 莫晓酒量浅,喝了几杯已经有些醉意,一时玩心上来,也为了装得更像,朝茵茵举起酒杯道:“这杯你喂我喝。” 茵茵垂眸,默然片刻,微笑着答应了,上前接过酒杯斟满,递向她嘴边。莫晓凑过去喝酒,同时托住她的手。 谁知茵茵手一颤,酒杯倾侧,酒液顿时便撒在莫晓袍摆上。 她急忙放下酒杯,自责道:“瞧我,真是笨手笨脚的!” 莫晓摆摆手,笑道:“无妨,一点酒水罢了。呆会儿就干了” “这酒里调了蜜露与葡萄汁,干了亦会留有痕迹……”茵茵用帕巾替她擦拭,擦了几下后仰头道,“承郎,你还有件衣袍留在这里,已经洗干净了,便换了这身如何?” 莫晓撞上她的眼神,心中一动,点头答应,这就向芮云常打了声招呼,跟着茵茵入内室更衣。 芮云常端坐案后,凝目望着他们进入内室。 入得室内,茵茵掩上房门,转过身来时,俏脸上笑容已淡去,双眸紧紧盯着莫晓,低声问:“你是谁?” 第18章 “快枪手”莫太医 这完全出乎莫晓意料,不禁有点懵:“茵茵,我是莫亦清啊,你的承郎啊!” 茵茵轻咬朱唇,明眸中满是敌意:“你不是他。你把他怎么了?你若是不告诉我他的下落,我就出去告诉那位芮大人,你是冒充的!” 莫晓满肚子的疑问,但这会儿最重要的是先稳住茵茵,别让她闹起来。 莫晓走到桌边坐下:“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是莫亦清?” 施茵茵看她坐下,心下稍安,离开门两步,却还是离莫晓远远的:“承郎待我……很好,他不会在别人面前对我做这些轻狎举动。而且,而且……” 莫晓追问:“而且什么?” “初看第一眼你是与他十分相像,多看几眼却觉得种种地方都不像,你看我的眼神,你说话语气……许多地方都不一样,你和他不是一个人。” 莫晓舒了口气,原来是这些地方不一样,她轻咳一声:“茵茵,我确实不是原来的莫亦清了。” 施茵茵瞪着一对如水春眸,怔怔望着她。 莫晓接着道:“因为我受伤极重,失血太多,昏过去好些时候,醒来后前事俱都忘了。你看我习惯、言谈、举止习惯皆与往日不同,只因过去的我已经消失。我连你也忘了,是在书房瞧见你赠我的诗,才知有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今日来找你,便是想听你说说你我之间的事,期望能帮我忆起过去。” 施茵茵听她说完,默然片刻,冷冷道:“我就直说吧,你真的不是莫亦清,你的手和他的不一样,他手腕上有道不明显的旧疤,你没有,刚才喂你喝酒时我看过了。也许旁人不会留意这些细处,我却……我又怎能不在意……你虽然刻意弄哑了嗓子,嗓音还是与承郎不同,你开口说第一句话时我就知道了……” 莫晓震惊地望着她:“我真的不是莫亦清?!” 施茵茵皱眉:“你不要装傻,你到底是谁?” 莫晓愣愣瞪着她,但其实完全没在看眼前的绿裙丽人。她心中纷乱如麻,身上一阵阵发冷,脑中来去的,都是自己穿来时种种经过。 她突然意识到,她完全没有原身之前的记忆,柳蓉娘告诉她是莫亦清,她就以为她真的是莫亦清了。 但若她真的不是莫亦清呢?如果她不是,柳蓉娘为何要说她是,而真正的莫亦清又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施茵茵等了一会儿,看莫晓一言不发,忍不住又问一次:“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了。”莫晓神情茫然道。 “怎会有人不知自己是谁?”施茵茵只觉难以置信。 忽然响起敲门声,莫晓吓了一跳,倒是回了神。 “莫太医。”门外是芮云常的声音。 莫晓急忙提嗓应了声:“芮大人。” “莫太医更个衣未免太久了点吧。” 莫晓与施茵茵对视一眼,见她无声摇头,知道她还有疑问要自己解答,而自己也需要更多时间去理清思路。 她大声应道:“就好了,就好了,芮大人再去喝个十杯八杯,下官这里就完事了。” 说着她冲茵茵使了个眼色,几步跳到床边,拉着床柱有节奏地摇起来。 施茵茵俏脸一红,咬唇白了莫晓一眼,在吱吱嘎嘎的摇床声中媚声哼叫起来:“嗯……嗯啊……”又喘着气道,“轻,轻点……” 门外没了声音。 莫晓一边摇床,一边朝施茵茵招招手,示意她走近些说话。 施茵茵走近她,却仍是谨慎地保持了三尺距离。 莫晓不放心地小声问:“我们这样说话,外间可听得见?” 施茵茵摇头。添香阁的隔门上并无槅扇窗棂,本就比寻常屋门要厚,关起门来说话便听不真切。他们两人在屋内对话,始终压着嗓子用气声说话,再加这“嘎吱嘎吱”的摇床声,外间更是听不清说什么了! 莫晓轻舒口气,继续道:“我一醒来就在莫宅,发现自己满身是血,肚子疼得要命,但我为何会如此,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全都不记得。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很快就接着瞧见柳蓉娘,她告诉我是莫亦清,我便以为我是莫亦清。” 施茵茵仍是怀疑地盯着她:“我又怎知不是你害死了承郎,接着冒充他呢?而且,怎会有人不知自己是谁?” 莫晓低头解衣带,施茵茵急忙往后躲:“你要做什么?你要再靠近我就大声叫了,让外头那位芮大人知道你……”她这一下惊慌,声音不由抬高了些许。 莫晓急忙叫她轻点:“你别怕,我又不想对你做什么。只是让你看看证据。” 她解开外袍,撩起夹袄与中衣,露出自己肚子上的伤疤:“我受了这伤差点没命,卧床养了几个月的伤,莫亦清不过是个小小医官而已。我就算为了冒充他也不至于把自己伤成这样吧?” 施茵茵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瞧清楚那道长长的刀疤后,低低声倒抽一口冷气。 莫晓低声道:“我要和你说清楚,第一,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原先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第二,如果我不是莫亦清,她的夫人一定知道真的莫亦清在哪里。第三,莫亦清一定是犯了什么事或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你如果随便将这事捅出去,就会害了她。” 她看出这姑娘对莫亦清是动了真情的,为了莫亦清的安全就不会泄露这件事。 而她这一番话虽是为了说服茵茵,说完之后却觉心中原先模糊而混乱的想法变得清晰起来。 施茵茵点头答应,打开衣柜拿出一件男子衣袍来,走近道:“方才说了进来是要更衣的,不换可过不了芮大人那关。” 莫晓脱下外袍,接过她手中衣衫,忽然想要求证一件事:“莫亦清曾在这里过夜,他和你有过那个……男女之事么?” 施茵茵脸庞微微一红,没否认。 莫晓豁然开朗。 她之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莫亦清是怎么女扮男装考入太医院的,身为女子又为何要娶这么多妻妾,还在添香阁拥有红颜知己。 最重要她是怎么与这群妻妾周旋的,能几年不与妻室同房又始终不暴露女子身份的,她还曾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她又以为莫亦清是个百合。 只因她先入为主,自己是女身,就以为原身莫亦清是女扮男装。 但事情真相其实简单得可笑——莫亦清是个男人!如此一来,以往许多疑问就都能得到解释了! 但她真正的原身,这具身躯的原主人又是谁?怎会出现在莫宅,柳蓉娘又为何要骗她就是莫亦清?偏偏她还与莫亦清相像得旁人都分辨不出! 这一切的秘密只有柳蓉娘才知道。 刚离开莫宅时,莫晓心中对柳蓉娘所抱的那点歉意已经荡然无存。 但她不准备回去问柳蓉娘,满足好奇心与保全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在周围人的眼里,她已经是“莫亦清”了。无论有什么人想对莫亦清不利,都会找到她的头上。只要有机会,还是逃离京师,远离这潭浑水才是上策。 莫晓换完衣裳从房里出来,四顾却见堂上无人,再看芮云常站在露台上,正朝外看。 抵达添香阁时正是黄昏,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轮明月孤悬东天,恰如冰盘璀玉。 莫晓说了半天话只觉口渴,端了杯茶走到露台上,与他并肩而立:“转眼就快满月了啊,芮大人在欣赏月色么?” 芮云常语气淡淡:“没什么可看的。只是没想到莫太医这么快而已。” 莫晓起初没反应过来什么这么快?喝了口茶,琢磨数息,忽的明白过来他话中所指,“噗——”的一大口茶喷出去,连呛带咳! 芮公公你不会聊天就别勉强自己了!! 露台是在临街二楼,下面街道上有人诧异问:“下雨了吗?” 另一人道:“没啊?那么大个月亮挂在那儿呢!” “奇怪,我淋到雨了……” 莫晓急忙退后几步,躲到楼下的人瞧不见的死角,一看芮云常却还站在原处。 楼下那被茶水喷了一头的人仰首瞧见露台上的芮云常,顿时明白过来,自然当他是罪魁祸首,当即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狗娘养的短命鬼!找抽哪?这到底是什么水?啊?这是大街上!不是他娘的你家后院!瞎了你的死狗眼……” 才骂了几句,巷子两边闪出六七道人影将他与同伴团团围住,清一色窄袖束腰曳撒,高帮乌靴,眼神阴沉。 楼下骂声突然哑了。 芮云常回头冷冰冰地看了莫晓一眼。 莫晓躲在后头,正强忍笑意忍得脸抽筋,急忙低头,以手掩口假装咳嗽起来。 当她停止咳嗽,一时半会儿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题才好。天已经被芮云常一句“这么快!”给直接聊死了。她要是真-莫亦清,真-男人,这会儿一定是很受伤的! 第19章 法律程序这东西 一阵尴尬的沉默。 芮云常:“时候不早了。” 莫晓立即狗腿地接道:“芮大人慢走。下官送大人下楼。”至于她么,自然是留宿茵茵这里了。 芮云常离开后,莫晓在施茵茵房里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也离开了添香阁。她想尽早出城,就要趁宵禁前抵达城门才行。 她脚步匆匆,很快走过紫金寺街,转到西便门里街,不远处就是西便门,她已经能看见高高的门楼。这时分出城的人已寥寥无几,她加快了脚步。 然而迎面过来数人,虽夜色下光线昏暗,她却被看得分明,这几个正是今日芮云常身边的东厂番子。 莫晓暗暗叫苦,低头回身,却见后头也有番子跟上,心知他们就是跟着自己来此的。 · 夜色深重,云霭漫漫,月色昏昏。 皇城东南角的东辑事厂。 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等着她。 莫晓脸色发白,默默无言。 芮云常却也不问什么,只命众番子带莫太医往后头去。 前堂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然而穿过一道门后,周围灯火陡然减少,隔几十步才有一盏烛灯,火光细弱,闪烁着仿佛随时会熄灭。除了蜡烛周围一小团火光之外,皆是深浓的黑暗,阴寒丝丝渗骨入髓。 静谧,无人说话,只有脚步声。 在这样的地方行走,会有种正往地下深入,再也难见天日的错觉。莫晓明明知道这是东厂恐吓威慑人的手段,身心却都不由自主地沉落下去。 这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前路莫测的恐惧。 忽然静谧被撕裂,黑暗中响起长声惨呼,只隔了一两道墙的样子,凄厉惨叫声中饱含痛苦与绝望,第一声之后仍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拖着惨吟。 莫晓惊吓,猛然顿步,他们带她来的是刑房吗?什么都没问就要先上刑么?! 身后番子猛地退了她一把,她险些摔倒,不由自主向前踉跄几步,冲进一间暗室。 鼻端扑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还有难以言喻的恶臭味,中人欲呕。 莫晓勉力站稳,抬头。 室内无灯,只点着一大盆火,熊熊赤焰中斜搁几支长杆烙铁。 刑吏赤着上身,油汗津津的肌肉一块一块地鼓起,从火中取出烙铁,便将烧得赤红的烙铁头用力按在刑架上的人体之上。 那具了无生气,仿若死尸般绵软垂首的人体猛然扭动起来,却因绑在刑架上,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开直接刺戳到肋骨下面去的灼痛!! 凄厉惨呼撕心裂肺,盖住了皮肉被烧灼时发出的“嘶嘶”声,却无法掩住皮肉烧焦的臭气与肉香。 莫晓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冲到墙角边吐了起来,直到胃中物呕了个干干净净,实在无物可吐,才好不容易停下。 芮云常缓缓踱步至她面前,负手而立,长眸阴沉沉地看着她。 莫晓用巾帕擦嘴,直起身来一张脸煞白,迎向他的视线却直直的毫无退缩,哑声问:“督公到底想听下官说什么?直问便是,下官无不可告人之事,督公又何必相逼到如此地步?” “惠妃即将临盆却突然小产,诞下死胎。妇人待产,偶有发生小产,胎儿夭折,亦不是头例,但与之有关的人陆续遭遇蹊跷,那就让人生疑了……” “莫府突然遭袭,然而整座宅子里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除你之外无另一人受伤,更无人看见过入室的盗贼,唯一见过盗贼的你,却说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另有稳婆王氏,不久前她的独子刚买了座新宅院,但以其每月所赚,即使再加上打赏,不吃不用攒两辈子也买不起那座宅院。” 莫晓拧眉:“那为何不审问稳婆王氏?”却要死死盯着她? “王氏已经死了。” 莫晓打了个寒噤,不知道稳婆是被人灭口的还是在东厂受刑不过而死的,她不敢问。 “那个人……”芮云常抬手指了指刑架上不停呻.吟、喘息、抽搐的人形,悠悠道,“是王氏的独子。” 他故意停了一下:“他也说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也”字,让莫晓寒毛直竖! 她激动地嚷道:“我不是莫亦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不信你问柳蓉娘,她才是知道一切真相之人!你找她来问,别找我啊!” 芮云常眯眼,眸中浮现嫌恶之色,这抹嫌恶虽只是一闪而过,淡去后他的眼神却更加冷冽如冰:“你说你不是莫亦清?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莫亦清,可惜前事全忘的人又是谁?” “是我。但我正是因为前事全忘,才会相信了柳蓉娘所言,以为我是莫亦清,但其实我不是他,我……” “你不是莫亦清的话,如何能在太医院顺利地当了这么久的太医?” 莫晓愣了一愣,迟疑道:“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大夫吧!” 芮云常冷笑一声:“前事皆忘,你还记得怎么替人看病?!” “我虽然忘了事情,但医术不同于……” “够了!这些都不必再言!”芮云常断喝一声,“本督不管你是不是莫亦清,是真的忘了前事,还是在装傻。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选。” “其一,是指证陈贵妃买通上下,致令惠妃小产,龙子夭折;至于其二么……”他侧头看了眼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形。 莫晓真是有苦说不出,有冤没处申,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是莫亦清,即使要我指证陈贵妃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若是当面对质,他们随便问我几句当时细节就能问倒我。再说督公没有明确证据,又怎能认定陈贵妃就是幕后黑手?若是冤枉无辜该怎办?我不想成为帮凶!” 帝王设立东厂稽查诸王百官,缉拿犯官罪徒,又岂是真的为了清除贪官维护正义?不过是皇权与各宗族政治势力间博弈或倾轧所使的手段罢了! 芮云常侧目看她,眼神阴鸷,语调森冷:“帮凶?” 他眼风一扫,话音未落,一旁待命已久的东厂番子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莫晓便往刑架方向拖! 莫晓骇然瞪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刑架。 沟坎纵横的粗木架子上满是斑斑块块的污痕,被血水一遍遍浸透的木料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肌理,呈现暗沉的黑紫色。而刑架下方的地面上更是沉积了大滩黑色污秽,触目惊心! 她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左侧刑架上那人突然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可怕声音,并不是哭泣或尖叫哀求,而是像从胸腔深处发出来的咕咕声,还夹带着“嘶——沥,嘶——噗噜”的异声,仿佛气流从饱浸液体的孔洞中通过…… 根本不像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她终于崩溃了,一叠声地尖声高叫:“我去!我去!!我说!我什么都说!!” 番子却不停下,仍将她往刑架上锁!她想要挣扎,双腿却瘫软如泥,全靠番子提着肩臂顶在刑架上才没有真的瘫倒地上去! 直到芮云常淡淡一声:“放开吧。”番子们才松开她。 莫晓惨白着一张脸,强忍呕吐之意,脚下像是踩着云朵,又像是踏着棉花,跌跌冲冲跑开十几步,只想逃离刑架越远越好! 芮云常缓步靠近她:“莫太医不是说不知要说什么吗?怎么又改口了?” 莫晓耷拉着脑袋,哑着嗓子低声道:“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芮云常嘴角微坠,凤眸半眯,鄙夷地望着面前失魂落魄的清秀文士。 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愿意成为帮凶,稍加吓唬就什么都答应,什么都肯做!尖叫的像是个娘们一样!最表里不一,惯会见风使舵的就是这些墙头草般的文官。最看不起内官的却也是这帮软骨头! 莫晓铁青着脸,垂着眼皮以掩饰眼中恨意,心里死太监、臭太监、混账王八蛋不得好死地一通乱骂! 锁在刑架上那人,即使是收了贿赂也罪不至此!且人都被折磨成那样了,若是真有罪,又怎会仍然死咬着不承认?死也能死得痛快些! 这帮不学无术的太监只知用严刑酷法折磨人逼供,却不愿多费心力去认真调查取证,造成不知多少冤假错案,累累难计的冤魂!她绝对不要成为其中之一! 第20章 刑五日不得死 芮云常递过来一张叠起的纸,莫晓展开一看,是张事先写好的供书,上面是莫亦清口吻的供述,心底便是一声冷哼,法律程序这种东西,在东厂果然是不存在的! 供书上言,两位娘娘先后显怀,陈贵妃稍晚一些,生怕惠妃先诞下龙子,这就动念加害。事发当晚轮到莫亦清侍值,陈贵妃以腹痛不适为由,先紧急召走三名太医,另有一名太医士去了御药房。值房内只余莫亦清与另一名蒋姓御医。 惠妃娘娘眼看临盆在即却突然小产。而这一名蒋太医突发腹泻,没能及时赶去惠妃处,只有莫亦清赶去,与稳婆王氏一起将早产的龙子捂死,谎报是娘娘产下死胎。 这份供书让莫晓看得不寒而栗,她不知莫亦清是否真的做出了如此泯灭良知的事。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代莫亦清签字画押,也就意味着要代替莫亦清承担这罪责。 谋害龙嗣的罪名几同叛逆,死罪都是轻的,怕是连死都不会死得轻易! 她默默看完供书,将目下事态迅速思量了一番,抬眸望着芮云常:“下官若助督公扳倒贵妃,督公可能免了下官之罪刑?” 芮云常扯扯嘴角:“戴罪立功,可减不可免。” “那死罪可免吗?” “就看你表现如何了。你最好把当时细节想想清楚,若还是装傻充愣,那就……” 莫晓沉默片刻:“此去不管成事与否,莫某都将身陷囹吾,可否容莫某回家一次,再与家人相聚一回?” 芮云常唇边一抹讥笑:“方才是谁将自己内家推出来做挡箭牌的?此时倒装得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了?” 莫晓也不争辩,只道:“莫某只求这一事,企督公成全。” 芮云常盯着她看了会儿,忽道:“回去吧。” 莫晓无声地松了口气,正往外走,听见芮云常吩咐:“严立、苗大安,带齐人,‘护送’莫太医回邸。” “是!属下遵命!” 莫晓面无表情地往外走。芮公公自然不可能让她离开他手下的视线。 芮云常看着莫晓被押送出去,接着视线移向刑架。 他缓步走近,一把攥住那人的脖子,收紧的掌中,脖颈柔软平坦,并无凸起喉结。 那人痛苦地张大口,顺着嘴角流下两道鲜血,口中赫然只有半截舌根! 他混浊双目对着芮云常,似有几分清醒过来,浊目惊惧,面带哀求,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芮云常冷哼一声,乍然松手。 那人张着口,拼命喘息,胸腔如风箱起伏,喉间一阵“嘶——沥,嘶——噗噜”之声,随着这阵喘息,又有带血口涎顺着下巴淌下。 “知道悔了?想求本督饶你一命?” 那人“嗬嗬”发声,点点头,又缓缓摇头,目光黯然。 “不求饶命,只求速死?” 那人连连点头。 有侍从端上托盘,盘中一盆清水,一卷白帕,芮云常在盆中洗净手,取帕擦手,语气漠然:“背主之徒,没有速死一途,继续用刑,五日不得死。” “是!”刑吏沉重的领命声,伴着刑架上传来绝望而凄惨的哀鸣。 芮云常在托盘里放下白帕:“你们中多少有人曾和他有过交情,若是念着往日情分,想要给他个痛快的……”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视线扫过房内。 被视线扫及的诸人俱都一凛,整个刑房内无人敢与他对视,无人敢出声,亦不敢稍动,只有火焰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啵”声,与刑架上断续而含糊的呜咽。 芮云常扫视完整个刑房,才冷冷接道:“他早一个时辰断气,所有当班的就代他受一个时辰的刑。” “谨遵督主之命!” · 芮云常出了刑房,见一名又高又瘦的褐衫男子带着瑟瑟发抖的施茵茵入内。 高瘦男子急忙行礼:“秉督主,施姑娘带来了。” 芮云常随意点了一下头:“送去后面单独关着。你留下。” 施茵茵听见他的声音,惊讶抬头,瞧清楚他的面容后似乎明白了什么,安静地垂下头。接着便被押去监室。 芮云常往前过了一道门才问那高瘦男子:“王允,你带她进来时,遇上莫亦清了吗?” “回督主,遇见了。施姑娘还骂他卑鄙小人。” 芮云常弯了弯唇角:“他回什么了?” “他说‘不是我。是因为他的事。’” 芮云常挑眉:“这是他原话?” 王允点头:“一字不差。” “他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了。施姑娘也没再说话。” 芮云常思忖着往忠义院走。忽然前门方向匆匆进来一名干事,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秉督主,那莫亦清说在回家之前,还有件极为重要之事要说。” 芮云常扬起眉头,忽而笑了笑:“带他进来。” · 少时莫晓被带进忠义院,刚进院门,便闻到阵阵清甜富雅的香味,把相邻不远的刑房传来的血腥气与酸臭气都掩盖下去了。 院中央有个鱼池,只是夜色下看不清池中有否养着什么。 池边一张紫檀圈椅,雕花扶手,高背上套着绛紫色松云纹枕靠与同色锦垫。一张紫檀茶案,几缕青烟从一盏鎏金三足香炉中袅袅升起,正是她方才闻到的香气来源。香炉旁一盏玉勾云纹琉璃风灯,剔透晶莹,光华四射。 芮云常倚坐在太师椅,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打从她进门开始就没抬眸看过她一眼。 莫晓上前行礼,站直后停了一停。 他仍旧不看她。 莫晓轻咳一声,沉声开口:“督公,莫某若说有办法证明某并非莫亦清,且能设法找到莫亦清踪迹去向……” 至此,芮云常始抬眸。 · 天际方明,莫晓才回到莫府。 柳蓉娘急匆匆迎出,焦急中隐含几分责怪之意:“相公这一整夜去了何处?连个人也不带,也不与妾说一声……” 莫晓满不在乎道:“我一时兴起,去铜鼓巷喝了几杯。怎地?我去哪儿还要经你同意不成?” 柳蓉娘听到铜鼓巷三个字,脸一白,咬唇不语。 莫晓径直往内走,一边大声道:“备热水,我要洗沐。” 柳蓉娘细看她大氅下的衣衫换过,已不是昨日在家那身,不禁脸色更是难看,低声吩咐香萍与香兰去准备浴桶热水。 莫晓到了内院,回头见柳蓉娘亦跟了进来,突然停步道:“蓉娘,我要替添香阁一个姑娘赎身,你拿些钱出来吧。” 柳蓉娘本来心中有怨气,听她这样说更生气,皱眉道:“相公有了新人便不顾旧人,竟连这个家都不顾了吗?” “这是什么话?!我日日去衙门,夜里还要进宫侍值,忙个不停还时时刻刻要看上官脸色,这么辛苦赚钱养家,想要用点钱你就说我不顾家了?!” 柳蓉娘欲言又止,眼神满是不甘却又强制压抑。 莫晓见她没接话,便又道:“我要替茵茵赎身,再娶她回来,她也就是这家里的人,你……” 闻言柳蓉娘眼圈泛红,急切道:“相公俸禄未领便因故停了职,家中已经无闲钱,若是再要替那位茵茵姑娘赎身,这个冬天要如何度过?” 莫晓挑眉:“我回太医院之前那老书吏索贿,你不是筹了不少钱回来?再去当次首饰,借些钱回来,也就够了。” 柳蓉娘低头咬唇不语。 莫晓便径直入室内,翻箱倒柜起来。 柳蓉娘也不拦,立在门边冷着脸看她翻找。 莫晓翻了几个箱柜,都是些衣物被帛,首饰亦只有柳蓉娘常戴的那几样,都不是太值钱。她在个花梨木匣子里找到柳蓉娘的钥匙串,便拿出来去开院后库房。库房中却也只有几匹衣料,还有些陈年旧物。 她回头:“蓉娘,为夫三年为官,难道就只攒下这些东西?” 柳蓉娘神情冷淡厌恶,却掩不住语调里的幽怨:“相公今年先后娶了两房妾,之后又时时去喝酒,那时说是应酬同僚,妾身直到今日才知,相公原来是去喝花酒……就是有再多的钱都经不起这般花啊!” 莫晓忽然想通了,那份供书上所述,虽非莫亦清真正口供,却很可能与事实相距不远。 以莫亦清的微薄俸禄,这样花天酒地恐怕是负了不少债务,此时陈贵妃提供大笔银钱给他,他就算明知事情败露的话后果严重,也只能先救了眼前的急。事情过去之后,他越想越后怕,这才找来与他极为相像的原身来顶替自己。 柳蓉娘早知她不是莫亦清,自然不会将值钱之物存放在卧房或库房这些好找的地方。而是会藏在她经常出入或经过,能常常看见又不容易被想到的地方。 莫晓想明白这一节,便往屋外而去。 主院西厢房平日无人使用,房门一直锁着,厢房南侧有间无窗小屋,莫晓到了屋外,用钥匙一把把试过去。 柳蓉娘带着两个丫鬟亦紧紧跟在她身后,见状急忙道:“相公!这间屋子多年不用了,你开来做什么?” 第21章 假死脱身 “多年不用?锁上却没有多少灰?亦无锈迹?”莫晓说着,手中那把钥匙一转,锁头发出“咔哒”轻响。她取下铁锁,一拉门便开了。 屋内堆放了不少杂物,莫晓却只看柳蓉娘,开门后柳蓉娘第一眼望向屋东角,随即就马上移开了。 莫晓微微一笑,直接翻找屋东角的那堆杂物,很快在下面发现一只榆木箱子,箱子上虽然亦有锁,但却是小锁,她很容易就找到相配的钥匙开了锁。 柳蓉娘一下着急起来,脱口而出:“这不能拿!香兰,香萍,拦着他!” 香兰香萍毕竟是丫鬟,不是打手,这会儿若是面对张姨娘,她们以二敌一,早就冲上前去扯头发拽衣裳掐胳膊了。 可莫晓在她们眼里是个男人,个子也高,虽听柳蓉娘如此吩咐,两个丫鬟却畏畏缩缩地不敢真的上前动粗,只是拦在莫晓前面不让她带走箱子。 然而莫晓并不是冲着财物来的。她将箱盖打开,提起整个箱子向外一翻,顿时箱中钱串银锞、首饰珠玉、宝钞房契撒了一地! 柳蓉娘又气又急,慌忙上前捡拾。两个丫鬟也手忙脚乱地帮忙抢拾。 莫晓绕过两个丫鬟,一把抓住柳蓉娘的胳膊,将她拎起来拖至屋外,锁了小屋的门,将两个丫鬟锁在其中。 柳蓉娘既惊慌又迷惑不解:“相公这是做什么?!” 莫晓回身盯着她:“因为我不是莫亦清,你才不愿意给钱是吗?若是真的莫亦清,你即使心中再不满,也不会硬拦他不让他拿钱的对不对?” 柳蓉娘脸色大变,眼神闪烁不敢看她:“相公在说什么啊?妾身听不懂……” 莫晓冷笑一声:“你和莫亦清是把我当成替罪羊了吧?我养伤的时候你和他见过面么?” 柳蓉娘惊恐地尖叫一声,转身欲逃。 莫晓一把将她按在墙上,前臂横着压在她后颈上,整个人从后面顶住她身子,靠近她耳边,沉声道:“我全都想起来了,你们是如何害我的!” 她抬手将一柄钥匙前端抵在柳蓉娘的脖颈上,稍用一点力按下去。 黄铜钥匙尖端陷入柔软的颈项,带来冰冷而刺痛之感。柳蓉娘趴在墙上,看不见是什么东西顶着脖子,只以为是尖刀一类的物事,顿时吓坏了,尖声嚷道:“别!别!别杀我!” “让两个丫鬟不要再叫了,否则……” “疼,疼!别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柳蓉娘慌忙喝止屋内两个丫鬟呼救拍门。 屋内安静下来。 “说!为何要这样对我?”莫晓稍稍抬起钥匙,右手却没有放松半点,仍紧紧压在她脖颈后面,将她抵在墙上。 柳蓉娘害怕地喘着气,边哭边说了起来。 莫亦清收了陈氏给的贿赂后,不仅还清债务还有富余,但他也十分后怕,既恐惧事情败露全家入罪,又害怕被陈家人暗中灭口。 那段时日他杯弓蛇影,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很快消瘦下去,颧骨高耸,眼睛深陷眼窝,人也变得多疑而健忘。 这日莫亦清下了值归家,却一改往日愁容满面精神恍惚的样子,一脸神秘的兴奋之色地拉着柳蓉娘到无人处,告诉她自己想到法子了! 他这天回家路上遇见个乞丐挡路,本来就心烦意乱的他呵斥乞丐滚开,乞丐正要走,他却觉得这乞丐看着十分面善,他这段时日一直是疑神疑鬼的,这下心中起疑,便叫住乞丐多问了几句。 两人对答时他才发现自己觉得乞丐面善的原因。这乞丐虽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与他自己长得极像,细看五官亦十分相像。他当时心中灵光乍现,给了乞丐几枚钱,又说自己家中有剩饭菜给他吃,这就把他带回来了。 柳蓉娘讶然:“带回来了?人在哪儿?” “我让他在后门外等着。” 莫亦清将自己准备假死的办法一说,柳蓉娘仍然半信半疑且又害怕:“就算有点像,也不能一模一样吧?旁人认出来怎办?” 莫亦清仍沉浸在兴奋中:“没人会仔细看死人的脸,再说死人和活人看起来总有些不同的。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和我真的是太像了!你看见了就知道!” 柳蓉娘仍是犹豫:“真的能行吗?况且这总是条人命……” 莫亦清一瞪眼:“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迟早要出事的!迟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一激动,喉咙就响了起来。柳蓉娘急忙劝他小点声。 莫亦清指着后门方向道:“你自己去瞧瞧看,一看见他你就知道这法子能成!我先去收拾行李。” 柳蓉娘又是一惊:“你这就走?” “这么好的机会如何能错过?今日要是他走了,上哪儿再去找个那么像我的人?你赶紧去!别让他等久了自己走掉了。”莫亦清说着朝后门方向用力挥手。 柳蓉娘无奈,把丫鬟支去前院,自出了后门,果然见一个乞丐蹲在巷角。乞丐听见开门声抬起头来,柳蓉娘一瞧,那眉目还真是与莫亦清极为相像。 她将乞丐带进家里,让他洗手洗脸。当乞丐把脸洗干净后,柳蓉娘都看呆了,莫亦清更是难掩狂喜,要到哪里再去找如此相像之人啊! 柳蓉娘拿来剩饭菜,乞丐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柳蓉娘在一旁问他的姓名籍贯,如何流落至此。乞丐说他姓赵,家中排行老六,因为家乡遭灾才逃难出来,家里人都不在了。 柳蓉娘惋惜道:“看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长得也不丑,为何不好好找活做,偏偏要乞讨为生,过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赵六只埋头吃饭。 莫亦清与柳蓉娘对视一眼,都猜想这乞丐应该不是家乡遭灾才逃难,而是犯了什么事逃出来的。 莫亦清热情地道:“家中正好缺个使唤的人,你愿不愿意做?平日管衣食,每个月还有工钱。” 赵六似乎颇为心动,却又显出几分犹豫。 柳蓉娘柔声道:“我们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工钱是给不多的。但好歹有吃有穿,头上有屋顶遮风挡雨。” 赵六这才点点头。 莫亦清目露喜色,柳蓉娘勉强微笑,心中却愈加紧张害怕。 夫妇俩让赵六洗头沐浴,换上莫亦清的旧衣袍。接着莫亦清带他去了主屋里,说是有东西要让他搬,趁着他不防备时下手。 柳蓉娘留在门外望风,许久才见莫亦清白着脸出来,满手是血。 …… 柳蓉娘将前事一五一十说来,边说边哭。莫晓却是越听越心寒。这对自私的夫妇为了逃脱罪罚,设下圈套杀死原身,伪装成被盗贼杀死,真正的莫亦清则偷偷逃走。 这样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本是极有可能成功的,却因自己穿越而来,代替原身活下来而失败。 “这全都是相公拿的主意!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办法?你别恨我!我只是照着他说的做……” 莫晓冷哼一声,莫亦清不在,柳蓉娘自然会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他头上。 但她方才先说自己已经想起了一切,柳蓉娘不敢在大节上撒谎,一旦她说得慢了或是像要停下来想的时候,莫晓就将钥匙用力扎她颈下,逼她不停说,不给她思索编造谎言的机会。柳蓉娘所说前后连贯,与她推测大致不离。 她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做的怪梦,梦见自己在破祠庙里饥寒交迫。原来这才是她本来的身份,也因为她曾经是乞丐,终年饥一顿饱一顿,胃口才会如此的好,总觉得怎么都吃不饱! 原身与莫亦清长得极像,加上莫亦清因为焦虑而急剧消瘦,原身则是因为以乞讨为生,食不果腹才会瘦,倒也歪打正着。且重伤失血后人显得苍白憔悴,样貌气质本就有变化,一般的人即使觉得她与原来有些不一样,也会认为是伤势造成的。 而太医院的同僚,本就与莫亦清走的不近,几个月不见,对于他相貌只有模糊记忆,更是没看出莫晓与他的区别来。莫晓虽是女子,秋冬衣物宽大厚重,身材上的区别并不明显。 只有莫亦清身边最亲近的人,天天能见到他的人,或是对他抱有很深感情的人,才会发现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个人。 也正是因此,受伤后最初的几天,柳蓉娘想方设法不让两个小妾见到莫晓,亦不让访客进屋与她见面,就是怕被他们认出不是莫亦清。这也说明两个姨娘并未参与合谋。 张姨娘偷摸着进屋,瞧见莫晓后没有看出破绽。柳蓉娘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之后几次吕姨娘与张姨娘来探望时,都是隔开一段距离站着说话的,屋里始终光照不足,床头更有屏风挡着。 两个姨娘嫁给莫亦清时候不长,尤其是张姨娘,五月底才进门,七月里莫亦清就“出了事”。而一旦她们认定昏暗床幔中躺着的那个憔悴的伤者是莫亦清,旧有的记忆便会渐渐被新的替代。 莫晓沉吟着整理思路。 柳蓉娘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莫晓问话,脸贴着墙又瞧不见身后人神情,不觉心中害怕,颤声讨饶:“可,可以放了妾身吗?你受伤后都是妾身在照料,如今你伤也养好了,又做起了医官,总是比你做乞丐时日子要好过得多了吧?” 第22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 莫晓呵呵冷笑:“你报官后才知我没死,此案又有东厂之人介入,那时你若再要害我性命,不管怎么做都很容易被官府发现,你敢么?你那时候怕是心里一直默默希望我熬不过去,自己死了吧?” 柳蓉娘咬唇,不敢承认亦不敢否认。 他陷入昏迷的那一段时候,她支开丫鬟,独自守在他床边,曾无数次想过,他若是再也醒不过来就好了!坐在那儿发呆的时候,她亦想过用枕头捂住他口鼻,让他在昏迷中不知不觉闷死,却始终没能鼓起勇气下手。 与夫君合谋杀人是一回事,亲自动手杀死一个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直到他醒来,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震惊之余顺着他的意思敷衍,渐渐发现他不是装成这样,而是真的不记前事,这才稍许放松下来。 莫晓回想当时情景,也觉后怕,若非她说自己前事全忘,若是柳蓉娘心再狠些,手再辣些,乘她伤重无力反抗时杀了她,那她也只能再死一回了。 “在我养伤时,你与莫亦清见过面吗?” “没……” 莫晓重重哼了一声,钥匙用力扎进去:“莫亦清走的时候一定曾告诉你,事情过去后你们在何处见面碰头!” 柳蓉娘又痛又怕,急忙道:“没有!真没有!他是说了地方,可你没死……我无法出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让小春去找他,可小春在那儿等了好多天,那个没良心的根本就没去!” 她本来与莫亦清约定,官府结案后将假莫亦清下葬,葬礼之后卖了宅子,对外说回老家守孝。实际莫亦清会在距离京城不足两百里的小县城等她。 但莫晓没死,小春也没能在那个小县城找到莫亦清,回来对她一说,她仍不死心,让他再去等,小春在县城住下,花光了盘缠也没能等到莫亦清,不得不回来,昨日才到了家中。 柳蓉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莫亦清抛弃了。 莫晓退后一步,松开了她:“你今后打算如何?” 柳蓉娘转过身惊讶地望着她,眸中含泪,轻声问:“你问我……打算如何?”她疑惑道,“你不去报官吗?” 莫晓摇头:“报官对我有何好处?我现在是莫太医,有官做,有钱拿,有房子住。要是去报官,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为何要报官?” 柳蓉娘如释重负,掏出丝帕吸去脸上眼泪,想了想后小声道:“妾身无处可去,亦无人能依靠,若是……蒙君……不嫌弃……”她脸红了起来,声音也越发细弱,“妾身想留下伺候郎君……” 莫晓略感意外:“你不走?” 柳蓉娘抬头,一对水汪汪的眸子定定望着她:“你不要蓉娘么?” 莫晓挑眉看了她半晌,忽然向前一步。柳蓉娘不由自主向后靠在墙上,莫晓手撑墙壁,低头继续贴近她,直到两人脸对脸距离不足半尺。 柳蓉娘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忽而合起双眸,微微扬起下颌,红唇半启。 只是莫晓靠得足够近,看得出她全身都在轻颤不止。 莫晓将手放在她肩上时,她不禁抖了一下。 莫晓弯弯嘴角,忽而放开了她:“先把香萍香兰放出来吧。”说着便去开锁。 柳蓉娘张开眼,愣愣望着她。 莫晓回头冲她微微一笑:“来日方长。” 柳蓉娘脸一红,垂眸避开她视线。 门锁打开,两个丫鬟在里面将莫晓与柳蓉娘的对话听去大半,瞧见莫晓也是一副心虚模样,缩肩垂头急急忙走到柳蓉娘身边站好。 莫晓开门后朝里张了张,见两个丫鬟已经将屋里财物收拾好,箱子亦重新锁上了。她也就将房门照原样锁起来。 柳蓉娘小心翼翼问道:“郎君不去替添香阁的姑娘赎身了么?” 莫晓道:“自然要去赎的。若不是她,我还想不起之前的事呢!” 她甩了甩钥匙串:“不急着去,整夜未眠,我乏了。” 柳蓉娘咬唇不语。 莫晓只做不见,接着道:“你先打些热水来,我要沐浴,再睡一觉。” 柳蓉娘应了,吩咐香兰香萍去备水。 莫晓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用完早饭,进卧房后随手将钥匙串搁在床尾矮几上,放下床幔钻进被子睡起觉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卧房的门被缓缓推开。一人轻手轻脚进屋,停了一停,绕过屏风,极为小心地慢慢提起钥匙串,尽可能避免发出声响,接着又轻手轻脚地出了卧房。 房门无声掩上,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莫晓将裁纸刀重新放回枕下,起身披衣,走到窗边,从窗户缝看出去,见西厢边的那间屋子的门半掩。香萍香兰在门外守着,神色紧张,一个望向院外,一个望向主屋。 不一会儿,柳蓉娘从小屋里面出来,手中提着个蓝色布包,朝主屋方向瞧了眼,便匆匆出了院子。 莫晓回到床边,扔了袍子,趴回床上继续躺了两刻多钟,期间不知不觉睡着了一小会儿。一整夜没睡觉,她对柳蓉娘说自己乏了可不是骗人的。 打个瞌睡后精神好多了,莫晓起床穿衣,喊了两声没丫鬟应声,便不梳头了,将长发在脑后扎起一束,施施然往外而去。 她走出主院,本想往前门去,停步略想了想,转而往两个姨娘所住的西院行去,正见吕姨娘一身外出打扮,带着个十多岁的小丫鬟往外走。 吕姨娘瞧见莫晓不由惊得一颤,立定脚步愣了一愣,向莫晓福身行礼:“爷,起了?” “睡醒了。”莫晓随意道,又笑嘻嘻问:“玉珠,你要去哪儿?” “妾身,妾身不去哪儿……” 小丫鬟手中提着一个大包袱,行完礼后便藏藏掖掖地想要把包袱掩在身后。 “这是什么?”莫晓伸手去拿包袱。 小丫鬟缩了缩手,终是不敢争抢,让她把包袱夺了去。 莫晓瞧着吕姨娘只笑不说话。 吕姨娘光洁的额上渗出细汗,低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莫晓抖开包袱,衣物细软落了一地。 “藏了不少啊……这都是你攒下的?这支金钗不错啊,是用你的月钱买下的?” 吕姨娘白着脸不敢答话。 莫晓冷笑一声:“看来这家中是出了内贼啊!” 她伸手,捏着吕姨娘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柔声问:“玉珠,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动了这心思啊?” 吕姨娘只是微微发抖,一言不发。 “你看见蓉娘出门去了?” 她点点头。 “阿萸知不知道?” 吕姨娘摇摇头:“她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声音虽然颤抖,却难掩一丝轻蔑之意。 莫晓看着她。吕姨娘比张姨娘早进门几个月,多半看出了她不是莫亦清,却没有说出来,只偷偷为自己留好退路。方才柳蓉娘大声尖叫过,两个丫鬟刚被锁进屋里时也拍门呼叫过,吕姨娘许是听见了动静,又见柳蓉娘带着行李出了门,这就整理行装准备逃了。 莫晓本非莫亦清,吕姨娘若是明说要走,莫晓不但不会阻止她,还会好好给她写封休书,再给她些钱物作为投奔亲戚的路费。又或是她攒下自己月钱作为路费要走,莫晓都不会为难她。 但她偷窃府中财物,对于和她相同处境的张姨娘却隐瞒实情,只顾自己偷偷溜走。莫晓便不觉得再有宽容她的必要。 为防吕姨娘作妖,莫晓将她关进西厢边的小屋里,找来冬儿看住屋门。她自己往前门出去。 离莫宅门口十几步远,靠墙倚着一名男子,便是先前“送”她回来的东厂干事之一。 莫晓走近几步,拱拱手:“这位……如何称呼?” 他不再倚墙,站直了面对她拱手还礼:“鄙姓严。” “严校尉,方才柳氏出来,你们可看见了?有没有人跟着她?” 他点了一下头。 莫晓又道:“在下何时能再见督公。” “不知。”他摇头。 莫晓也就不问了,回屋继续补眠。 - 莫晓这一觉是真的睡熟了。 直到冬儿大声叫她,来回推她,她才醒来。 “爷,爷!吕姨娘跑了!”冬儿满脸焦急与愧疚。 莫晓并不担心,起床披衣,随口问道:“怎会给她跑了的?” 冬儿惭愧地将事情前后说了一遍。 张姨娘听说吕姨娘被锁起来了,便过来打听情况。冬儿就将吕姨娘想要私逃,却被主人发现,因此才锁起来之事说给她听。 两人对话时,吕姨娘听见张姨娘声音,大声说自己小解憋不住了,求冬儿让她去茅房。 冬儿犹豫不决正拿不定主意。张姨娘说由她看着吕姨娘,他才答应了,与张姨娘带着吕姨娘到茅房外,张姨娘陪着她进去。 他在外头守着,等了半天吕姨娘没好,他开始觉得不对劲,叫了几声都是张姨娘在回应,没有吕姨娘的声音。一拉门就见茅房里只有张姨娘,不见了吕姨娘,这才急吼吼过来叫醒莫晓。 莫晓听完经过,摇头道:“就算吕姨娘真的尿急,你只要守在门口不走,让张姨娘去拿个马桶或是尿盆来不就行了。” 冬儿大悔,拍了一下自己额头:“对啊!我真是蠢!” 第23章 真话一听便知 莫晓披上外袍,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下回就学乖了。” “小的下回知道该怎么做了,可是爷啊,吕姨娘已经跑了啊!” “跑不了,会回来的。” 莫晓淡定说道,推门出屋。就见张姨娘垂着头跪在主屋堂前。 张姨娘听见动静,一抬头满脸愧色:“相公,是妾身放了吕姨娘,任凭相公惩罚!” 莫晓问她:“吕姨娘平日与你‘姐妹情深’,却不与你说一声就自己跑了,你不怨她却还帮她?” 张姨娘摇头:“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愿留在这儿,相公宽宏大量放过她好吗?我愿意侍候相公,也愿意认罚!” 莫晓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她,想了想后道:“我关着她也不是要强留她,她若真想走,好好与我说,我不但不拦她,还会好好送走她。只是因为她偷窃家中财物,不惩罚不行,我才关着她的。你若是有什么想法,也应先向我求情,而不是私自放走她。国无法而不治,家无法而不立。你既犯了错,确实该罚。” 她微一沉吟:“罚你闭门思过,三日不得出屋,五日内不得食肉。以后再不可背着我自作主张!若有再犯,家法伺候!起来吧,回你自己屋里去!” “妾身明白了!”张姨娘应声,却不起身。 莫晓奇道:“你怎么不走?” “相公罚的太轻了,妾身再跪会儿。” 莫晓真是哭笑不得,沉下脸斥道:“刚说了不许你再自作主张,怎么又犯了?非得吃点苦头才长记性么?冬儿,家法在何处?!” 张姨娘吓一跳,急忙起身:“不敢了,不敢了,妾身这就回屋去闭门思过。” · 张姨娘走后,莫晓带着冬儿往前院去,在堂里坐了会儿,便听见打门声。 冬儿一溜小跑着去开门,伸头一瞧,门外站着垂头丧气的吕姨娘,她身后还有两名东厂番子。 “啊!”冬儿惊讶地叫了一声,侧身让吕姨娘进门,又朝着那两名番子殷勤地笑着问:“二位爷进来坐坐?” 那两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冬儿吐吐舌头,关上大门,心想咱家爷还真是料事如神啊!但琢磨不透的是,为啥东厂番子会帮爷去把逃跑的姨娘抓回来呢? 莫晓看着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灰溜溜进来的吕姨娘,心中冷笑,这段时候莫府上下,别说人了,恐怕连条狗也别想溜出去,能出得去的,也只有故意放出去的。 鉴于张姨娘方才说她罚的太轻,莫晓自省了一下,古今不同,又是非常时期,她若是手段不重些,难以服众,如吕姨娘这般善于见风使舵的便容易作妖。 她清了清嗓子,肃然喝道:“跪下!!” 吕姨娘浑身一颤,垂头跪下了。 莫晓也不说话,只坐着盯住她看。 吕姨娘不敢抬头亦不敢动。 许久莫晓才开了口:“我本想关几日让你反省,偏偏你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想跑?准备跑去哪儿啊?” 她走到吕姨娘身边,凑近她耳边,用气声道:“是想去顺天府衙报官说我不是莫亦清?想让官府把我抓起来?” 吕姨娘悚然一惊,急忙摇头。 莫晓呵了一声:“别否认,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玉珠,你说是顺天府大,还是东厂大?嗯?为何是东厂的人‘送’你回来,你想过没有?” 吕姨娘白着脸一言不发。 话说三分便够,吕姨娘这样的人有个通病,想得多胆子小,稍微点一点效果最佳。 莫晓停了会儿,给她时间发挥想象,接着继续道:“玉珠啊,一个背夫私奔的小妾,家法处置,就是活活打死了也没人说半句不是。你说对不对?” 吕姨娘颤抖起来,冷汗从额角涔涔而下。 “跪着吧。”莫晓淡淡说道,转身径直离开堂屋。 她不喜欢暴力,但该有的惩罚还是要有的。 · 莫晓回屋继续大睡。 傍晚,她被冬儿唤醒,说是东厂来人,请她过去。 莫晓起床穿衣,对镜画了画眉毛,这就出门了。 门外一抬青轿,莫晓上轿,只觉轿中暖融融的十分适意。放下轿帘后,她四处找了下,发现坐凳下有个镂空铜盆,通过镂空洞眼可见其中有炭正在闷燃,热气正从此源源不断而出。 轿椅上铺着厚厚的软垫,莫晓在舒适温暖的轿中斜倚而坐。随着轿夫步伐有节奏地摇晃,她不由自主打起瞌睡来。 轿子突然停下,她清醒过来,正想掀侧面窗帘看看到了什么地方,面前轿帘被猛然掀开,一张细眉秀目的瓜子脸出现在她面前:“莫太医请下轿吧!” 莫晓眨了眨眼,起身下轿,发现暖轿已经进了皇城,正停在东厂外。她双脚落地,人站定后忽然想起,方才叫她的,就是那天半夜里引她去东厂的小公公,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模样。 东厂衙堂深深,即使夕阳斜照依旧照不进殿堂深处,早早便点起灯火。 随着这小公公往厂内而行,莫晓没话找活说:“公公如何称呼啊?” 小公公回身道:“莫太医叫咱小凳子便是。” 莫晓失笑:“小凳子?用来搁脚或是坐的小凳子?” “就是那个。”小凳子笑着应道,“俗人贱名,让莫太医见笑了。” “不不,我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说着闲话来到昨日那小院,莫晓这回看清了院门上的牌匾,忠义两个行楷大字铁笔银钩,如刀刻斧凿,她腹中嘀咕一句,字倒是好字,居然还写得颇有风骨! 想起那份假供书上的笔迹,与这忠义二字像是同一人所书,她不由感慨,芮云常手下还是有些能人的啊! 然而进了院子,一眼瞧见芮云常坐在池边,她就觉得心烦意乱,不由自主就是叹口气,虽然明知过来就是要见他,总不是什么好事。 池边蹲着个穿红衣的少年公公,眉目清绝,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正当风华无双之年。 他手中握着把鱼食,一粒粒丢进池中,引得池鱼争抢,水花四溅如乱琼碎玉般,激荡涟漪不断。 听见莫晓与小凳子进来,他将手中余下鱼食全都洒下,拍了拍手,直起身来,走到芮云常身旁略靠后处站定,双手拢在袖中,俊美的脸上带着一抹宜人的微笑。 芮云常换了身玄紫绣金蟒袍,白玉腰带悬象牙牌,斜靠太师椅上,单手支头,修眉敛眸,旁若无人。 莫晓尽管心中腹诽,却也只能下拜行礼,接着将柳蓉娘所述事实讲了一遍。 听到她说自己本为乞丐,芮云常才抬眸正眼看她,眸色沉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你若原先是个乞丐,怎可能会有如此医术?而如果你本来是大夫,又因何会沦落成乞丐?” 莫晓平静道:“莫某如果说真话,督公恐怕不会信,反要觉得莫某在胡扯。不仅督公,莫某经历之奇怕是无人会信。不如不说。” 芮云常淡淡笑了笑:“你说来听听,是不是真话我一听就知道。若是故弄玄虚,东厂别的不多,监房刑房够用。” “……”莫晓心头一长串乱码滔滔滚过。 此人年纪轻轻就成为东厂之主,不可能完全靠溜须拍马,必有过人之能。她没有自信能编出一段天衣无缝的谎言来瞒过眼前的东厂提督,一旦谎言被其识破,下场定然会很惨,说实话才是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 即使,会被当成疯子。 她想了想如何引出话头:“督公可知庄周梦蝶?” 芮云常挑眉:“《齐物论》?” 莫晓大感意外,她以为这些太监都是不学无术之人,能认识几个大字已属难得,想不到他竟连庄子也读过! 芮云常瞧见她这个惊奇表情,眉头便是一沉,嘴角也垂下了。 莫晓察觉到他的不快,心底一阵莫名快意。 她收敛表情,接着道:“庄子梦中为蝶,花间翻飞十分快活,浑然不知自己是庄周。待梦醒,恍惚之间不知是蝴蝶梦见自己成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自己成了蝴蝶。在下经历与此十分相像。” 芮云常不无讽刺地道:“莫太医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个大夫,梦醒后就学会医术了?” “那不仅仅是做梦。”莫晓摇摇头,“在下姓莫名晓,在那个‘梦’里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二十几年时光。” “莫某无亲无故,自小在孤儿院长大,靠着社会资助与奖学金读完大学,医术也是在医大学的。毕业之后做了几年大夫……遭遇意外后昏死过去,再醒来就成了如今这个人,却没有她本身的记忆,才会被柳蓉娘蒙骗至今。” 她回忆过去,将前世经历一口气说完,却没听到芮云常说话。 她抬眸朝他看去,就见他双手交握,食指指尖相对,双眸定定望着池中的游鱼,不知在想什么。 “督公?”她辛苦说了那么多,不会都是白说了吧?他根本没在听? 芮云常回过神来,抬手支颌,漫不经心道:“即便梦中时间再长,终究也只是个梦而已。” 莫晓微扬下巴:“督公认为那只是个梦,可那个‘梦’我做了二十五年!每一年都有十二个月,除了二月之外,每个月都有三十天,度过的每一天都有十二个时辰,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真实无比!我每天都要做许多事,我在医院为人看病,救死扶伤。我有喜欢的书,有喜欢看的电影,喜欢听的歌……” 她越说越激昂:“那不是梦!那是我的人生!一切都是真的,直到如今仍然历历在目。只是那一切都在某一天戛然而止!我醒过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浑身是血,又冷又疼,连自己身在何处,为何会如此全都不知。紧接着又被卷入莫亦清的案子里。要我说,如今这才是噩梦!” 一旁有人“嗤”地一笑,笑声里满是不屑。 第24章 这操蛋的人生 莫晓怒目瞪过去,见发笑的人正是方才喂鱼的那名绯袍少年。他绝美的脸上虽带笑,眼神却满含讥刺。 她冷冷道:“我早就说过没人会信,但我可以发毒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少年缓缓摇着头,笑嘻嘻道:“这发誓啊,是言语中最没用的,毒誓就更不管用了。进了东厂的人哪,都特别爱发誓,怎么毒怎么来,誓发得那个真诚啊,掏心挖肺的!可到了最后啊……莫大夫知道怎么着?只有用了刑,那些人才会说实话。至于原先发的誓么……呵呵,那就是放屁!” 莫晓皱皱眉,不再与他争论,爱信不信! 芮云常朝身后摆了一下手,少年才住了口。 莫晓看回芮云常,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便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芮云常打量着眼前的“莫亦清”,素淡无华的长棉袍外罩着灰色大氅,不戴帽冠,满头长发就在脑后扎成一束,一付落拓文人的闲散模样。 但他的眼神坦荡荡并无任何遮掩闪烁,甚至还因元嘉方才的嘲讽而带着几分愤慨之色。 芮云常亲自审讯过许多人,十分清楚人在撒谎时会如何表现。 他说的那番话不是编出来的,至少他是真心相信有这样的事。且他说的那些话用词很怪,乍听起来像是胡言乱语,但却前后连贯,条理分明,显然不是疯话。 若是真要编个可信的过去,不会用那些古怪的词句。 呵……梦里的人生么? 对视良久,芮云常终于开口:“即使你觉得如今才是在做梦,也只有把这个梦好好做下去了。” 莫晓扯嘴角笑笑:“在下也想啊!既然已经证明在下并非莫亦清,督公可以还在下自由了吧?” 芮云常道:“你被莫亦清与柳蓉娘陷害之事,要在皇上面前再讲一遍。” 莫晓意外地蹙眉:“此事并非在下所记得之事,而是柳蓉娘的一面之词,真要作证,也该是抓柳蓉娘来作人证啊!”她想方设法套出柳蓉娘的话,并提出暗中跟踪她以此找到莫亦清的计划,就是不想再牵扯上这件事啊! 芮云常眯了眯眼:“你并非莫亦清,亦无任何官职功名在身,却假冒太医,多次出入内宫替妃嫔看病,此罪着实不轻……”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是坐牢还是作证,你自己选吧。” 莫晓衣袖下的拳头捏了起来。 芮云常见她沉默,也不等她回答,便半侧头朝着少年道:“元嘉,带他去换身衣服。” “哎,这就去。”元嘉应了声,朝莫晓招招手,“跟咱家来吧。” 莫晓一愣:“换什么衣服?” 元嘉笑道:“觐见皇上怎么能穿这样?” “这就去面圣?”莫晓又是一愣,朝芮云常道,“督公,不如让在下回家准备准备,明日再……” “还回家准备什么呀!这儿就有现成的。”元嘉上前来拉她。 莫晓侧身躲开他的手:“元公公带路吧。” 元嘉笑容不减,微微偏头,桃花眼弯弯地对着她:“莫大夫是嫌弃咱家是个阉人么?” 莫晓指了指他的手:“元公公刚喂完鱼没洗手吧?” “呵呵呵,倒是,咱家忘了这茬了!”元嘉笑了几声,转身在前引路。 莫晓看一眼芮云常,他已恢复原先低眉敛目懒得与她多说的样子。她咬了咬牙,只能跟上元嘉。 两人来到一处厢房外。莫晓入内,见床上铺着一整套八品文官的官服,从里面穿的搭护、贴里到外袍,腰带牙牌,直至官帽官靴一应俱全,看来是早就准备好的。 哼!才用假冒太医的罪名胁迫她作证,转眼又要她换上太医官服进宫面圣!双重标准已经不足以形容芮公公的行事了。 她回头看看元嘉。 元嘉诧异地望着她:“怎么,莫大夫要咱家帮忙更衣吗?”他举着一双纤细的手,“咱家手不干净呢!” “……”哪个要你帮忙更衣了!!! 莫晓微笑:“就不给元公公添麻烦了,在下只是不习惯被人看着更衣。元公公不若去忙自己的事,在下更衣完毕,自会回方才的鱼池边。” 元嘉摇头:“咱家没啥事可忙的。莫大夫家中更衣时,难道没有夫人或丫鬟在旁相助么?难道她们不是一直看着你更衣么?” 莫晓心知他定然身负监视之责,不可能让自己独处,便压下胸口一股郁气,不再与他多言,背朝他脱下大氅与外袍。反正冬天本就穿得多,她里面还穿着棉袄棉裤,倒也不怕露馅。只是脱衣服时,后面有个陌生人看着,总让人觉得心里别扭罢了。 莫晓快手快脚套上搭护,再穿上官服,套上官靴,围上腰带。衣衫全都是她的尺码,十分合身,穿戴也都顺利。 唯有头发,以前都是丫鬟替她梳头,她自己挽不来发髻,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盘成一个合格的发髻,不是松松垮垮地随时会散开的样子,就是毛茸茸的有如在头上顶了个刺毛球。 她正与这一头长发搏斗得浑身冒汗,就听身后嗤嗤的轻笑声渐渐变响,成了咯咯大笑。 她心知是元嘉在看好戏,回头要瞪他一眼,却见他已经走近,距她不足两尺。 他友善地微笑着:“莫大夫,要不要咱家帮你梳呀?” 莫晓手都举得酸了,这初冬的天气,她为梳个头,竟生生出了一身细汗!她心知自己是梳不来了,元嘉给台阶,她便顺梯下了:“多谢元公公相助。” 元嘉一摊白净的手掌,莫晓把梳子递给他,还没递到手里,他的手突然向后一缩,梳子差点没掉地上! 他一脸骤然醒悟过来的样子:“哎呀,差点忘了,咱家喂完鱼还没洗手呢!” “……!” 莫晓被他给气的,恨恨把梳子往桌上一拍,直接用手指把头发抓到头顶,胡乱绕了几圈,用发钗别住,再戴上发网将乱发压住,最后戴上乌纱帽,一撩袍摆,出门! 一路上,元嘉跟在她身后,不停吃吃笑。 莫晓只做听不见。 回到鱼池边,芮云常扫了她一眼,天色已黑,她又戴着发网与官帽,他没看出异样来,只道:“一会儿进宫,你就说受伤后一时失忆,被柳蓉娘蒙骗。后来在养伤期间,慢慢地想起前事,才知自己不是莫亦清,真正的莫亦清把你骗回家,试图杀人假死,偏偏你命大,活下来了。” “若是皇上问你医术的事,你不要提什么庄周梦蝶。就说自己原先就是大夫,父亲与人结仇,仇人害了你全家,你不敢留在家乡,逃亡路上又遇强盗打劫,变得身无分文。刚到京师还没找到落脚地方,就被莫亦清骗到他家。因为你与他同姓,又是同行,以为他是出于善意,便没有任何防备……” 他指着案上一张纸:“把这些背熟了。” 莫晓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杜撰出来的,被仇人害了全家的“莫晓”的籍贯所在,生辰八字,包括他在何处读书,何时开始学医,家庭成员的名字年龄等等信息。 莫晓暗中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明着教她欺君么?还真是“忠义”无匹的芮公公啊! 她将这些信息读了一遍,闭眸默背,一刻钟后将纸放回案上。 芮云常意外地看着她,蹙眉道:“你都记对了么?” 纸上的字数虽不多,却多是人名与生辰这些相互没有关联,容易混淆的内容。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全记住了? 莫晓淡淡道:“在下记性还是不错的,背医书比背这些难多了。” 那么多本医学书她都啃下来了,自有她独到的记忆方法,背这么几个名字还真不劳芮公公操心。 她唯一担心的是,以后自己被安上欺君之罪的话,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以芮公公的行事作风,但凡以后要她做什么事她不肯配合的时候,一定会拿欺君这事来胁迫她! 芮云常冷眼望着她。 莫晓侧着头,眼睛瞥向别处不看他。 忽而他拿起桌案上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了。 “既然全记住了,便重复一遍,你籍贯何处,家中曾有什么人,各自名字,年龄几何……一字不许错!” “……” 莫晓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一件事。 一次课上,语文老师在写板书,同桌低头看笑话书,看到个好笑的段子,一下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老师回头,怒喝:“谁在笑?站起来!”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声源的中心,也就是她与同桌身上。 “你们两个,是谁笑了?站起来!” 她们两个都没动。 语文老师一指莫晓:“莫晓!是你笑了吧?你笑什么?!” 她一直不喜欢这个语文老师,其实全班都不喜欢他,只是她表现得比较明显而已,上语文课时常开小差,作文从来不肯多写一个字,语文考试的成绩总是刚刚及格。 语文老师愤怒地用力敲着黑板:“这有什么好笑的吗?你站起来!给同学们讲讲,到底有什么那么好笑?让大家一起笑笑嘛!” 同桌心虚地不敢抬头。 莫晓站了起来,没说其实是同桌笑的,只是沉默。 放学后只有莫晓被留堂,要把全本语文书里最长的一篇课文背出来,一个字都不许错,才能回宿舍。 冬天白日短,等她背出那篇课文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语文老师吃完晚饭从食堂回到教室,打着带韭菜味的饱嗝,听她背那篇本不需要背的课文。 她站在芮云常面前背着那张纸上的内容时,依稀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刻。 相似的事情总是一遍遍发生—— 人这一生中,总会遇上那么几个可恶的混蛋! 人生就是如此…… 如此操蛋! - 东厂就在东华门外头,与宫城只隔了条护城河,他们步行进宫。到了乾清宫,芮云常让莫晓与元嘉候在大殿,自入冬暖阁内。 莫晓听见他在里面问安,接着听到皇上说话声。 当今圣上二十二岁登基,今年刚过而立,正当壮年,子嗣却不多。皇后膝下只两位公主。另有一位丁昭仪,三年前诞下大皇子,母凭子贵被抬为康妃。接着今年秋,陈贵妃诞下二皇子。 当然,若不是惠妃小产,胎儿早夭,诞下二皇子的本该是她。陈贵妃的孩子只能排老三。 芮云常在里面小声说话,莫晓听不清他说什么,但猜想应该是关于惠妃小产的诸多疑点。 第25章 面圣对质 莫晓一想到芮云常要她说的话就紧张得肚子疼。 说来她也是二十好几,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了。孤儿院长大的经历更是让她与双亲呵护下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不同。对于看惯世情冷暖的她而言,只要不伤天害理伤及无辜,说几句谎话根本不算什么事。 但面对一国之君说谎就是另一回事了!若是没能圆过来,若是被人揭破……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啊! 莫晓望着大殿内的九龙宝座发呆,心中惴惴不安,只等暖阁里传她进去说话。为了结束这煎熬,她希望尽快结束这件事,可她同时又矛盾地希望里面的人永远不要传她进去说话。 元嘉忽而小声道:“莫太医,其实咱家不姓元。” “啊?”莫晓没反应过来,讶异地望向他。 “咱姓姜,姜元嘉。” “那该称呼姜公公了?” 他宛然一笑:“无妨,咱家喜欢被你叫元公公。” 莫晓打了个寒噤,默默把头转回来。短短一天之内,就被这个小太监戏弄了两次,实在是一言难尽的人生低谷…… 但是被这么一搅和,她倒没有那么紧张了。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他。他是瞧出她紧张,故意这般说话么? 姜元嘉笑眯眯道:“莫太医看咱作什么?是咱脸上有花?还是莫太医觉得咱家生的好看?” 莫晓再次默默收回视线。 这时芮云常从暖阁内出来,朝莫晓示意。 莫晓上前。大殿内烛火通明,乌纱帽半透,他看清莫晓帽内发髻形状七歪八倒,不由皱眉:“你这是怎么回事?”说着那对长眸便朝姜元嘉掠了过去。 莫晓沉默。姜元嘉缩缩脖子,低眉顺眼地装乖巧。 这会儿就要进去面圣,来不及重新再梳,芮云常不满地横了姜元嘉一眼,沉声对莫晓道:“你进去吧。” 莫晓心头乱七八糟的,充斥着不安与荒谬感。于此同时,在她往里走的时候,头顶的发髻随着她步伐而轻轻晃动,感觉随时都会散开。她不由想,自己的发髻会不会在面圣时就散开了,以至于她入内后跪拜行礼时,都是小心翼翼的有意把动作放缓,显得十分庄重。 “平身。起来说话。”宣宁帝的声音反倒显得有些焦躁。 “谢陛下。”莫晓缓缓起身。 “你叫莫晓?把你知道的说一下吧。” “是。” 莫晓盯着眼前的袍襕上的金龙绣纹,将芮云常教她的那番说辞从头背了一遍。 说完后她等了一会儿,座上却半晌没有说话。暖阁内安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莫晓偷偷抬眸迅速看了眼芮云常,他面无表情,也无任何暗示。她只能继续等。 宣宁帝朱祈赞其实根本没仔细看进来的人长得如何。莫亦清一个小小医士,轮不到他替皇帝看病,朱祈赞从未见过此人,即使这两人长得再像,也没法比较。 他考虑的是芮云常方才的提议。 沉吟片刻后,朱祈赞朝芮云常点点头,算是允了。 芮云常轻咳一声:“莫大夫,一会儿贵妃娘娘来,你便还是莫太医,问你话时,你只要一口咬定收了贿银,其他话不用多说。” 莫晓吃惊地望向他,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他只说让她在宣宁帝面前说明莫亦清夫妇陷害她之事,可一个字没提过让她假扮莫亦清与陈贵妃对质啊!他当着宣宁帝的面说得好像她早知此事一样,让她拒绝不得!! 莫晓心中不仅是不满了,还有一股子郁气,当着宣宁帝的面却发作不得,只能狠狠地瞪他。 芮云常只做看不见,出去向姜元嘉吩咐了几句,再回来在朱祈赞耳边低语,朱祈赞点点头。他便领着莫晓到一边的小屋子内,让其先候在里面。 一到小屋内,莫晓便气愤道:“芮公公!你为何出尔反尔?为何早不说要在下假扮莫亦清?” 原来这才是他准备太医官服让她换上的真正原因! 芮云常合上屋门,放下门帘,转身面对她,淡然道:“出尔反尔?本督答应过你什么吗?” 莫晓一时语滞,回忆起来,他还真的从未答应过她什么,只是每回她提要求时,他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提他的要求,让她觉得他是默认同意了她提出的条件。 这只老奸巨猾的臭!狐!狸!! “督公到底为何要这么急着对付陈贵妃?等找到真正的莫亦清后再让他说出真相,或是让他与陈贵妃对质不好吗?为何要冒险让在下……” 芮云常冷冷打断她:“没让你坐牢已经够宽容了。叫你进来不是听你废话的。贵妃转眼就来,你要做好准备。” 莫晓忍气听他把之前查到稳婆王氏受贿的情况说来,包括银钱数目,她买宅子的时日等等细节说来。想起他说王氏已死,她忍不住问:“王氏是如何死的?” 他看着她,神情淡淡,语气波澜不惊,像是说着今日天气不错一般:“进宫侍值的路上不见影踪,到处找不到人。两天后尸首泡涨了浮起来,顺流漂下,一直到了南护城河,被桥柱挂住,快天亮时才让人瞧见的。” 莫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是被人灭口的?” “没有外伤,就是溺亡。但从东华门进宫那条路她一直走,偏偏那天失足落河……就是你这位‘莫太医’受伤的后一天。” 莫晓这才明白她这小小医士受伤,堂堂东厂提督会亲自来“探望”的缘由。她不禁想起她第一次进宫值夜时,汤公公领着她去替陈贵妃诊脉,在宫里可是过了好几座桥啊…… 那个晚上她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她却浑然不知!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没有动手。也许是没有找到下手机会,也许是她说自己忘记了所有前事才保住一命? 那么今天她出面与陈贵妃对质,会不会再次引火上身? 她还想再问,芮云常举起一手示意她安静,接着开门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外头传来陈贵妃请安的声音。 他出去时,特意把屋门留了道缝,莫晓走近门边,听着外头对话。 宣宁帝责问陈贵妃惠妃小产是否与她有关。陈贵妃自然是否认的,还显得十分委屈。接着芮云常将他所查明之事一一道出。 陈贵妃哼了一声道:“芮公公说了半天,全都是空口无凭。” 芮云常笑笑:“娘娘是要证据么?幸好微臣找到了一个人证。” 这就该她上场了。莫晓深深吸了口气,打帘出屋。 一个宫装丽人半跪半坐在暖阁地板上,如花娇靥上满是委屈之色,瞧着楚楚可怜。座上的宣宁帝龙眸含怒,脸色铁青。 莫晓出屋时只扫了一眼,没有再多看,走至宣宁帝面前跪拜行礼:“罪臣莫亦清,见过圣上,见过娘娘。” 芮云常沉声问道:“莫亦清,你是否收过陈贵妃的贿银,致令惠妃娘娘小产,并协同稳婆王氏,将早产的龙子捂死?” 莫晓点头:“是。罪臣欠下许多债务,无力还清,正当此时娘娘找到罪臣。罪臣一时糊涂,答应了贵妃娘娘……实在是罪孽……” 陈贵妃尖声道:“陛下明鉴,妾身若真的有意收买人做这样的事,又怎会自己出面?” 莫晓道:“娘娘当然不会自己出面,娘娘是派亲信来找罪臣的。” 陈贵妃眼神一闪,转向莫晓:“莫太医又如何知道就是本宫让人来找你的?若是别有用心的人要陷害本宫呢?”说到别有用心,那双美目便往芮云常瞥了过去,意指十分明显。 莫晓一时不知该答什么,她又不是真莫亦清,无从知道当时与莫亦清接触的到底是谁。这个人肯定是陈贵妃身边的,陈贵妃完全信任此人,且莫亦清见了此人,也能确认这是陈贵妃的意思。 她想到了汤公公,但万一猜错了不是他怎么办? “娘娘不用说这种话,微臣对圣上忠心耿耿,日月昭昭,天地可鉴!微臣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查明真相,为无辜受害的惠妃娘娘讨回公道。” 莫晓暗暗松口气,好在芮云常及时把话接了过去! “既然娘娘质疑微臣的用心,微臣敢问娘娘,那晚替惠妃接生的稳婆王氏在哪儿?” 陈贵妃轻蔑一笑:“宫中稳婆好几个,芮公公说的是谁?本宫又怎知替惠妃接生的是谁,如今在哪儿?芮公公不会去问盛总管么?” 芮云常点点头:“原来陈贵妃不知替惠妃接生的稳婆是谁啊。但是……”他话锋一转,“令兄陈指挥使却认识王氏。” “六月初一,王氏去靖安公府见陈指挥使,走的还是后门。”他面露疑惑,“奇怪了,六月初一前后,靖安公府上没有妇人待产生产啊?令兄把王氏找去是为了何事?” 陈贵妃忽然哭了起来:“陛下,妾身居深宫,别说兄长了,就连父母双亲都少有见面机会,芮公公说的这些,妾身实在无以为辩。但妾身相信兄长的清白,更相信陛下的贤明睿智。若陛下真要不顾往日夫妻恩情,仅仅凭着这些捕风捉影的可疑证言将妾身治罪,妾身不服啊!” 陈贵妃这里正哭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 宣宁帝不禁皱眉:“怎么回事?” 第26章 是本督害你性命? 从外头跑进来一名小公公,匆忙向座上跪拜行礼,起身后慌慌张张地道:“琼华殿的宫女把二皇子抱来了。” 那十数名宫女冲到了大殿门外,被姜元嘉带人拦住,婴儿啼哭与宫女哭喊却不住传进冬暖阁内。陈贵妃听见后,哭得越发凄惨越发大声。 一时间内外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宣宁帝浓眉紧皱,喝道:“赶她们回去!” 芮云常疾步出去,到了外头,见殿外一片乱纷纷的,十几个小公公手拉手组成人墙不让宫女靠近,琼华殿的宫女们则挤成一团,推搡拉扯着连哭带喊。 他不由蹙眉,长眸一扫,找到站在那群小公公后面指手画脚的姜元嘉,过去照准后臀就是一脚:“搞什么!让你看着门,你就任她们这样闹?!” 姜元嘉一个趔趄差点摔趴,捂着屁股,回头委屈吧唧:“她们抱着二皇子,谁敢动粗啊!万一不巧伤到了二皇子,哪个能说的清是谁干的?这些人……”他指指那群小公公,再指自己,手在脖子上一比划,“还有咱,全都要掉脑袋!” 芮云常怒道:“你是蠢还是傻啊!抱着二皇子的那个宫女用人隔开先别动她,其他的宫女一个个拖出去全都关起来,最后剩下一个还不好办?” 姜元嘉一击掌:“对呀!督主英明。这就叫各个击破对吧!咱家就没……” 芮云常又是一脚过去,姜元嘉急忙闪开:“别踢了,再踢就内伤了。”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跑向那群小公公,指挥起来。 很快宫女越来越少,只剩下抱着二皇子的那个宫女,被四、五名小公公围起来,半推半架地“送”回琼华殿去了。 · 暖阁里,宣宁帝心烦意乱,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狠狠地瞪一眼哭泣不止的的陈贵妃,掀帘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莫晓与陈贵妃。 莫晓听着外间的婴儿啼哭与宫女哭喊,心中忽然生出几分难过。陈贵妃或是罪有应得,这孩子却是无辜,若是陈贵妃被治罪,这孩子便没了亲生母亲疼爱,他身边少不了人照顾,但母爱却无人能替代。 但与此同时,惠妃是更大的受害者,眼看即将出生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而妇人若经历小产,极为伤身不说,对于以后的孕产都有影响。 她看向陈贵妃,国公嫡孙女,天生丽质,贵为帝妃,最近又诞下皇子。然而人的贪念真是无穷无尽,尽管她此时的身份地位,所享有的富贵,已是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了,却仍是不能满足,还要踩着旁人往上爬…… 陈贵妃正小声抽泣,察觉莫晓在看她,回眸对上她的视线,用极低的声音道:“芮云常答应你只要作证就饶过你么?” 莫晓一愣。 陈贵妃冷笑了一下:“你还是别太相信他为好。” 莫晓心道她才不会相信那只老奸巨猾双重标准毫无诚信可言的臭狐狸呢! 陈贵妃又道:“你别以为作证害我入罪,还能高枕无忧全身而退,靖安公府历经百年数代,不会因此垮台,要整治得一个小小太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 莫晓心不由一沉,陈贵妃一旦被定罪,靖安公府的报复一定紧随而至。芮云常利用完了她,难道还会一直管着她的安全不成?豪门宗室、帝王权宦,他们争权夺利,各有得失,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她这样的小老百姓? 外头的哭喊声弱了下去,很快门帘掀起,宣宁帝进来,芮云常紧随其后。 陈贵妃立即接着哭,转换自然毫无人工痕迹。 宣宁帝明显气愤难平,怒喝道:“陈婥!你不要以为让人抱来正儿,朕就会心软!越是这样越能说明你心虚!” 陈贵妃哭道:“妾身真是冤枉的啊!” 芮云常朝莫晓看了眼,暗示他开口再多说几句,此时他出言佐证,就是板上钉钉的最后一击! 莫晓想起陈贵妃的话,却犹豫起来。 芮云常眸光一沉,他离开动东暖阁的这段时候,陈贵妃对莫晓说了些什么? “还说冤枉?你若是清白无辜,为何要安排宫女来闹这一出?” 宣宁帝烦躁道,“陈婥,惠妃小产之事,你总是难脱干系!从今日起,正儿送去交泰殿抚养。”交泰殿是皇后寝宫,他这么说,便是要将二皇子交予皇后抚养。 陈贵妃脸色惨白,抬头泪汪汪地望着宣宁帝恳求道:“陛下,至少让妾身再看一眼正儿!” 宣宁帝对她的请求充耳不闻,回头冷冷道:“送她回去,从今日起不得离开琼华殿半步。” 芮云常出去安排,陈贵妃被送走。 陈贵妃离开后,宣宁帝便一直在屋中来回走动,显然胸中气血翻涌,怒意难平。 莫晓低头不语,以免引火烧身,被殃及成了祭火的池鱼。 少时,芮云常进来复命。 宣宁帝皱眉看着他道:“芮云常!限你一个月内查出此事明确证据,若是不能,你这东厂提督就别干了!!” “微臣谨遵圣命。”芮云常沉声应道。 宣宁帝用余光扫了眼地上跪着的莫晓,斥道:“都给朕滚出去!!” 莫晓在地上跪了半天,虽是木地板,下面又有地龙取暖,她双腿仍是麻了,要起身时却怎么都站不起来。 芮云常伸手往她腋下一抄,简单粗暴地将她拖起来,架着她一侧胳膊往外走。 莫晓只觉双腿上下刺痛难当,有如针刺蚁噬般!却也只能咬牙忍受。被他架着勉强走了几步,随着她迈步前行,血脉渐渐通畅,才觉得好受些。 自己的双脚能用上力后,她便轻轻挣了一下。芮云常立即放开她,头也不回地向大殿外走。 姜元嘉迎了上来:“督主,接着如何?” 芮云常道:“一个月内要找到莫亦清。” “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芮云常冷声道:“你就可以滚了!” 姜元嘉委屈脸:“关咱家何事啊?” 莫晓烦恼于卷入权势斗争中,沉着脸一言不发。芮云常亦冷着脸。姜元嘉吐吐舌头,也不作声了。 一路无话,三人沿着宫城旁的青砖道默默走。快到东华门附近时,莫晓忽觉额上一凉,讶然抬头,只见铅灰色的夜空中有星星点点的浅白色飘落而下。 下雪了啊,今冬的第一场初雪。 “哎呀!” 姜元嘉忽地惊叫一声:“鱼!要是池水结冻就糟啦!督主,咱得赶紧回去,把鱼移进屋里!”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他便提袍一溜小跑,很快去远了。 莫晓不禁哭笑不得,他惊呼的时候,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呢!本来她心情沉重,被姜元嘉这一惊一乍闹的,倒是轻松了一些。 芮云常睨她一眼:“方才陈贵妃对你说什么了?” 莫晓脸上因姜元嘉而浮起的笑容又淡了下去:“她说靖安公府不会放过我的。” 芮云常挑眉:“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靖安公就会放过你了?你在被莫亦清骗进府中时,就已经卷进这桩案子了!” 莫晓不以为然道:“我既不是莫亦清,也不是那个被莫亦清骗回家的乞丐,我是莫晓。前几个月我逢人就说自己失忆,前事全忘,他们不是就没有对我下手么?我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督公却不肯放过我!” 芮云常眸光一寒,横臂将她推向宫墙。 莫晓没防备,后背一下撞上坚厚高墙,带来一阵疼痛,官帽连着发网一起落在地上,胡乱盘起的发髻终于支持不住,发钗跟着滑落,满头乌油油的长发披散下来。 她挣扎着试图站直,芮云常抓着她双肩将她压回墙上。 她挣扎不动,口中嚷道:“我只想做个升斗小民,太太平平过日子,不想牵扯进这潭浑水里去。你们这些人争权夺势尔虞我诈,害了自己不够,现在还要害死我!” “是本督不肯放过你?!是本督要害你性命?!” 芮云常盯着莫晓,墨眸中满是怒意,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话语,不加克制的声线比起平日尖利许多:“若不是陆修暗中护着,替你铲除种种暗算,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他为了你身受重伤,还不知以后会否落下病症……” 莫晓吃惊:“什么?!” 原来她离死亡咫尺之遥的时刻,还不止去见陈贵妃的那一次么…… 然而,难道她就该因此对他心存感激么?难道她就活该被他当枪使么?! 她不甘示弱地仰头,恶狠狠瞪回他:“你让他保护我又不是出于什么善意!王氏已经死了,莫亦清已经跑了,我要是再死了,你这案子就查不下去了!” “你……!”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东华门外转进来一乘暖轿。 芮云常眸中怒火一闪而灭,神情亦变得平静如初,放开了莫晓。 莫晓却气愤难抑,仍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暖轿到了两人近前停下,朱红色轿帘一掀,从轿中钻出一人来,锦衣玉冠,修眉星眸,行动举止间一派名士风流。 他瞧见芮云常与莫晓这般模样,轻声笑了笑,语气略显轻佻:“芮公公,怎么在这儿说话呢?” 第27章 晋江独家 芮云常向锦衣男子行礼, 淡淡道:“原来是秦王殿下。失礼了。” 莫晓压下胸中怒火,跟着行礼。 秦王朱祐奕看看披散一头长发的莫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问道:“这位是……?” 莫晓正踌躇要如何回答,芮云常斜跨半步,挡在其身前:“殿下这个时候进宫,是来看望贵妃娘娘的么?” 秦王妃正是陈贵妃的堂姊妹,朱祐奕接到消息,这才急匆匆赶进宫来。听芮云常这么问,他不由干笑了声:“呵,天寒地冻的下雪天,大半夜还得赶进宫来……全是托了芮公公的福啊!” 芮云常语气不变, 依旧淡淡道:“殿下其实不必去了,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娘娘这会儿是什么人都不能见的。” 朱祐奕冷哼一声, 抖抖雪貂毛大氅上的零星片雪, 转身上轿。 芮云常皱眉望着暖轿往乾清宫方向而去。 再回头, 就见莫晓俯身拾起官帽,将发网与发钗丢在帽里, 倒提着乌纱独自往东华门外而行,飞雪中孑然一身, 削瘦而孱弱, 脊背却挺得笔直。 莫晓出了东华门,想起陈贵妃的威胁之言,倒真有点不敢直接回家。再转念一想,呵呵, 莫宅也不是她的家啊! 她立在寒雪纷飞的长夜里,心头茫茫然,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去才好。 听见身后有守门禁卫向芮云常行礼问好的声音,她回过神抬步前行。 就算心底迷惘,也不想叫这人看出来! 走出几步,她忽然想起邵望舒,今晚好像正轮到他进宫侍值,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值房里打瞌睡呢!想到这儿,她不由微笑起来,一个转身,兴奋地往北大步而行。 太医值房就在禁城外的护城河边,东厂在更东边,但这两个地方都在东华门以北,出门后有一段同路。 芮云常走在莫晓后面,看着她从脚步凝重拖沓到轻快,凤眸不由半眯起来。 莫晓明知芮云常就在身后,故意不回头看他。 “莫大夫这是要去哪儿?” 莫晓听见身后人发问。 关你屁事!她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头也不回地道:“太医值房。” “你又不是太医,穿成这样去太医值房……合适吗?” 莫晓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太医官服,而她本来穿的那身衣裳还留在东厂里呢! 她脚步一滞,芮云常已经绕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这件案子结束之前,你只能留在东厂。” 他语气不重,平静无波,“只能”两字却表明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莫晓抬眸冷冷望着他:“就算要留在东厂,至少让莫某处理一下个人事务吧。” 芮云常不由微愕:“什么个人事务?” “个人事务就是莫某个人的私事。芮公公没有知道的必要。” 芮云常扬眉,吐出两字:“不许。” 莫晓捏拳,想起方才的冲突,明显是打不过他,更没有再正面与他起冲突的必要,便转身朝东厂而行。 进了忠义院,就见鱼池边放了十几盏灯,将整个池子照得透亮,连池底都看得清清楚楚,姜元嘉与另两名小公公弯着腰,正用绑着长杆的瓢从池中捞鱼,连水带鱼一同捞出,以免伤鳞,接着便倒入池边的水盆里。 芮云常路过鱼池,提醒了句:“小心别掉池里。” “知道了。”姜元嘉头也不抬地应了声,专心捞鱼。 莫晓站在院内,一时竟然无人理她。然而尽管并无人看守她,她也不会天真得以为就能这么走出东厂。 心头那股怒气平歇下来之后,她意识到,自己若是回莫府,指不定靖安公府会怎么报复她。若是去投靠邵望舒,更会牵连他,把他甚至他的家人也卷入危险之中。 而芮云常此人行事虽然让人厌憎,此时此境下,却和她是处于同一阵线的。他能利用她,她缘何不能反过来利用他呢? 对于她来说,目前最安全的场所,莫过于东厂。 她在池边站着,静静看了会儿后道:“姜公公,在下帮你们一起捞吧。人多捞得快一些。” 姜元嘉讶异抬眸望她一眼,指指身旁水盆:“刚好满了,莫大夫先帮咱家送去屋里吧。就是那间,进门左手有两口大水缸。” 莫晓将散发在脑后一束,卷上衣袖,端起水盆,往他指的那屋送鱼,见第一口水缸里已经有小半缸鱼了。她连鱼带水倒进去,拎着空盆回到池边,找了根长杆捞瓢捞起鱼来。 莫晓每捞起一条鱼,就见姜元嘉也捞起一条,似乎在与自己暗中较劲似的。她起了好胜心,打起精神找鱼,全神贯注地捞鱼,姜元嘉也跟着加快。 不知不觉中,两人就开始比谁捞得更多,谁捞得更快! 另两个小公公都停下不再捞鱼,只负责轮流把鱼送往厢房内,再带回空盆。 - 芮云常进入书房,小凳子迎上来:“督主回来了!这就开始么?” 芮云常点点头:“袁山今日回京了吧?” 小凳子点点头:“袁管事入夜后才抵京,正候着督主呢。” “先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有人叩门:“督主,属下袁山。” “进来吧。” 一个皮肤黝黑而粗糙,眼角带着和气细纹的精壮汉子推门入内。他头上绑着头巾,一身布衣,双腿上还打着绑腿,风尘仆仆,显然刚回京师,仍不及更衣。 芮云常抬眸瞥了眼案前的座椅:“坐下说话吧。” “谢督主!”袁山行完礼在下首坐下,开始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这几个月来,从辽东往关外边镇运去不少马匹与粮草,尤以福余、朵颜、撒又河三卫为多,但属下几人连续多日观察,发现每日卫所内运出的便溺与废弃杂物并无增加,即是实际兵员并无增加。警戒巡边的人员亦无任何变动,轮换次数与方式与往常一样。” 芮云常似乎并不意外,稍作沉吟后问道:“陈公明人呢?” “他还在辽东都司,并无异动。” “继续留心陈公明的一举一动,若再遇军队有任何调动,飞书传回,又或陈公明离开辽东都司,则不限时辰,随时传书。” “是!”袁山领命,刚要出去,就听上首之人道:“阿山,不急于出发,你离家那么久了,就回家歇两日再走吧!这两日也不用来厂里当差了。” 袁山闻之大喜:“多谢督主体恤!” 芮云常笑了笑,挥手示意他出去。 袁山推门出去,见到来人,便躬了躬身子:“万总管。” 来人万英,四十有五,颧骨略高,一付十分精明干练的样子,是子颗第一把手,也是东厂里头排第一的大总管。 东缉事厂按照十二天干,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颗,各颗都有总管事一名,每颗下设档头数名,每个档头管十名干事。另有隶役四十多人,以供差使。 厂里规矩,早晚惯常通报。一般都是十二颗管事按着子丑寅卯的顺序,向芮云常通报一天内发生的大事。 万英见到袁山,笑着拍拍他的肩:“阿山,咱哥俩聚少离多,可是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督主这是又指派差事让你办了?” “是的,万总管。”袁山简短应答,没说办什么差事。 万英也不多问,自进屋去通报当日事情。督主手下出去办差,不会互相打听,该知道的,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就没必要多嘴。尤其最近厂里才出了奸细,众人都比往日更加谨言慎行了。 袁山疾步往外走,路过鱼池见元嘉与一名年轻医官正比赛着捞鱼,不由笑着摇头慨叹,少年人还真是不识愁滋味啊!干活儿都能当玩儿一样! 鱼越少越是难捞,莫晓与姜元嘉在池边忙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将鱼全都捞起送进屋里。 她放下衣袖,抬眸见姜元嘉冲她微笑,便也还以微笑,相视一笑间,早前的小小嫌隙荡然无存。 “姜公公,能不能请你帮在下个忙?” 姜元嘉好奇地问道:“帮什么忙?” 莫晓道:“在下不便出东厂,公公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个信儿给太医院的邵太医?口信儿或书信都行。” 姜元嘉笑吟吟地扬起眉:“咱家能有什么好处?” 莫晓:“……” 方才那么和谐融洽的气氛一定是她的错觉!她无言地转身,径直回方才的厢房。 姜元嘉仍是笑嘻嘻地望着她的背影。 - 莫晓回到西厢,关上门后特地插上门闩,换回原先那身衣服,接着便往书房方向找过去。 她捞鱼时一直留心看着,那屋进进出出不少人,这会儿静下来了,无人进出,但芮云常还在里头。 轻叩门扉。 “是谁?” “莫晓。” 里面安静了片刻。“……进来吧。” 莫晓入内,芮云常一身玄色常服,斜倚太师椅,双手交握,一付懒洋洋模样:“莫大夫有什么事?” “昨日督公把添香阁的施姑娘带来了。她此刻还在东厂么?” “你想见她?” 莫晓点点头。施茵茵认为是她向东厂泄密才会害自己被逮捕,骂她卑鄙小人。这件事一直让莫晓耿耿于怀。而事实上,若不是她去添香阁,施茵茵也不会被芮云常带回东厂。对于施茵茵如今处境,虽有莫亦清犯罪在前,她却也是有部分关系的。 芮云常微眯双眼,目光带着审视:“莫大夫为何想要见她?” “茵茵姑娘怕是对在下有点误会,昨夜匆匆一面,在下不便也来不及多说。但这误会不说清楚,在下便始终如鲠在喉。既然督公不肯放在下回府……” 芮云常从椅中起身,抖了抖袍摆:“走吧。” 他这么干脆就答应了,莫晓反而觉得意外,但转念一想,他一心要找到莫亦清,宣宁帝给他的时限又只有一个月,他多半是想从施茵茵的口中寻到些关于莫亦清踪迹的蛛丝马迹吧。 莫晓跟着他出了忠义院,见他直往后头刑房走,想起在刑房里瞧见的可怖情形,就是一阵寒栗。 芮云常瞥她一眼。 莫晓察觉他带着几许轻蔑的眼神,不甘示弱地回瞪一眼,忿忿然道:“督公对施姑娘那样的弱女子也毫不留情地施刑么?” 芮云常冷然道:“杀人偿命,天道昭昭。作奸犯科之徒男女皆有,为何刑律惩罚就要男女有别?” 莫晓一时语滞,关于这点他说得确实没错:“但施姑娘并未作奸犯科啊?她只是认识莫亦清而已,这也是罪么?她在添香阁内,能有自由选择来寻欢的客人么?即使莫亦清为了她一掷千金,负债累累,以致于动了歪念,去作奸犯科,那也不是她的罪过啊?有什么必要对她用刑?!” 他笑了笑:“我说过对她用刑了?” “额?在下问的时候,督公也没有否认啊?” “那就是没有。” 莫晓讶异:“那为何要带在下往这里走?” “监房在这后面。” 监房比刑房好不了多少,一样光线暗淡,寒气逼人,还带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也不能说是臭味,但绝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莫晓不由皱眉。 女子监房独成一院落,冷冷清清,空空落落,气味倒是比男子监房干净些。 施茵茵仍是昨日那袭淡绿裙装,素雅如兰。在这冰冷铁牢中度过的一日夜,对于她的美丽似乎未有任何影响。 她见莫晓与芮云常一同来,并不显得太惊讶,起身隔着监栏朝二人福了一福,柔声见礼,其容虽微显憔悴,姿态举止却依旧优雅。 莫晓还了一礼,向她说明自己是如何套出柳蓉娘的话,才得知自己其实是被莫亦清与柳氏陷害的。 施茵茵静静听她说完事情始末,眼圈微红:“承郎骗你伤你,假死逃亡,与他发妻约定相会地点……却从未对妾身提过半个字……” 她垂眸苦笑,轻叹一声:“山盟海誓不过酒后戏言,风尘女子纵是欢歌燕舞千般好,大难临头之时,仍是难及结发!” 莫晓冷哼了一声:“莫亦清就连柳蓉娘都辜负了。自始至终他都未出现在与她约定的地方。”假若他守约出现,柳蓉娘定然不会安于留在莫府和她做假夫妻,不是跟着莫亦清逃走,就是夫妻俩联手,设法再害她一次。 施茵茵很快敛去黯然神情:“公子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莫晓点点头:“我本来也是个大夫,碰巧也姓莫。但我之前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并不是骗你的,昨日也不是我告发你的……” 施茵茵轻轻点头:“妾身看见督公的时候,就知错怪莫公子了。” - 出了监房,莫晓立定脚步:“督公应该看得出,施姑娘并非莫亦清从犯或同犯,甚至连知情人都算不上,实在不该在被关在监房里。” 芮云常不以为然道:“她或许无辜,或许知情。你又怎知她对你说的全是真话?” “她若是知道莫亦清的计划,昨日见到在下时,就不会说在下不是莫亦清了。她还问在下把莫亦清怎么了!也是因此在下才知被柳蓉娘蒙骗了。说起来她非但无罪,还有功呢!” “莫亦清收下大笔贿银,除了还债,还有大量银钱不知所踪,焉知不是施姑娘替他藏匿起来了?” 那笔贿银倒确是重要物证。莫晓皱眉:“那就放她出去啊!派人跟踪她,看她会不会去取钱。” 芮云常语带讥讽:“她明知东厂盯上了她,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藏钱之处取钱么?要是她一年半载不去取钱呢?要是再久些,三年五年呢?莫大夫以为东厂有多少人擅长跟踪而不被人察觉?这些人可以尽数投入这桩案子里?不需要追查其他案子了?” 莫晓颇窘,脸亦涨红了,方才那话确实是她考虑不周,出于对施茵茵的同情,便希望她是无辜的。 但她真的不认为莫亦清丢下施茵茵逃离京师,却会将大笔银钱交予她保管。他又要如何确保她不会在事后卷走所有的钱,替自己赎身,然后隐匿踪迹?芮云常不肯放施茵茵走,多半是因为莫亦清还没找到,施茵茵作为相关之人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替莫亦清藏钱只是他随便找的理由罢了! 芮云常不闻莫晓反驳,瞥了眼其微微涨红的脸,弯起嘴角:“莫非……莫公子是对施姑娘生了怜香惜玉之心?” 莫晓眨眨眼,啊?! 她眨完眼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取笑她对施茵茵动了心么?就连对她的称呼都调侃地改成了莫公子。 莫晓急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在下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他悠悠地道:“别忘了你与柳蓉娘朝夕相处数月,却也被她蒙骗了数月之久,可见你对于女人的谎言实在是缺乏分辨力。” “……” 莫晓很想把这句话回赠给芮公公,不对,是狠狠摔回他脸上!想想还是算了,就在心里默默嘲笑他好了! 说到女人的谎言,莫晓不由想起了陈贵妃,接着自然而然想起方才在东华门内的争执,当时他提到有人为暗中保护她而受伤,甚至有可能落下后遗症。 “那位陆修……陆大人,他伤得很重吗?” 他语气淡淡:“伤了腿,已经请大夫替他诊疗过了。” “若是可能,在下想替他看一下,或许……” 芮云常长眸一眯,言辞变得锋利尖锐起来:“莫大夫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他是因保护而你受伤没错,但同时他又不是为了你。换一个人,换一桩案子,需要他拼命的时候,他仍然会去拼命,一样可能会受伤。你真想要对得起他,就不要再说什么‘这桩案子与我无关,我只想太太平平过日子’了。” “这是潭浑水,没错。但你已经趟进来了,还想不湿脚不沾水地全身而退么?你要以一己之力面对整个靖安公府及其背后的势力?真的想这样,就回去当你的‘莫亦清’或是‘莫晓’吧。你大可以试试看,看出了东厂能活上几天。” 莫晓绷着脸一言不发,她一番好意被他说成是惺惺作态也就罢了,事实上她如今的处境正如他所言,被这么毫不留情地当面说出来更让她郁闷! 她一路疾行走在前头。芮云常则坠后几步,再也没说什么。 回到忠义院,姜元嘉笑嘻嘻迎上来,瞧见莫晓脸上神情,转眸看了眼芮云常,再看回莫晓:“莫大夫,很晚了,咱家带你去休息。” 莫晓点点头,随姜元嘉到了院西,原来就是她先前换衣裳的那间厢房。 “多谢姜公公了。” 姜元嘉却不走,回身关上房门。 莫晓讶异:“姜公公还有何事?”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莫大夫不是让咱家给邵太医送信儿么?这是他给你的信。” 莫晓意外,她还以为他不肯帮忙呢!“姜公公是怎么对他说的?”她边问边伸手去拿信。 姜元嘉一缩拿信的手,将另一只空手掌心向上伸过来:“好处呢?” “……” 莫晓才发现,这孩子不是不愿帮忙才问她要好处,他是真的想要好处啊!! 她摸摸钱袋,无奈道:“出门时知道是来东厂,我身上根本没带钱。” 姜元嘉不当回事道:“算你欠咱一百钱。” 莫晓讶然:“送个信这么贵?” 姜元嘉撇撇嘴道:“嫌贵你找别人啊,看这东厂里哪个肯替你跑腿?” 莫晓道:“行了,算我欠你的,信给我吧。” 姜元嘉得寸进尺:“要写借条给咱家。” 莫晓心说你真当我傻么?“这里又没有笔墨……且就一百钱而已,又不是一百两银子,我还能赖你不成?” 姜元嘉垂头想了想:“好吧。咱家信你这一回。” 莫晓送姜元嘉出去,关上门把信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写。 门外突然爆发一阵放肆的大笑。 “……”莫晓是个成年人了,能和未成年人置气么? 可成年人莫晓真心实意地发了誓,她绝对绝对不会再相信那小混蛋的任何一句话了! - 隔了少许时候,有小公公送来热水与干净巾帕、牙刷牙粉。 莫晓简单洗漱之后,吹熄蜡烛,拔去余下的半截蜡烛,剥开残蜡,便露出烛台底部尖锐的烛钉。她将烛台藏在床头下方,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接着脱了鞋和衣而卧。 可是她根本睡不着,不仅是因为白天睡得有点多,也不仅是因为陌生的环境,更多的是因为时不时从刑房方向传来的惨呼声! 这声音隐隐约约并不清晰,白天人来人往很容易被忽略,静夜中却让人无法忽视。 她既觉厌恶,又不由自主地侧耳去仔细分辨,然后更添厌恶! 她用棉被捂住双耳才听不见声音。然而耳中虽听不见了,这种声音却像刻在了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恨恨地想,也许她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 夜渐深,雪不曾停。无声无息,却湮没一切。 芮云常从梦中惊醒,在床上躺了会儿,确认再无睡意,便起身披上外袍,推门出屋。 值夜的兴子迎上来问安,并不觉得意外。督主夜里总是睡得不好,有时睡两个多时辰就醒了,一旦醒了就不再睡了,或是去书房练字看书,或是干脆去前堂处理公务。 兴子行完礼便默默走到一旁,点起灯来,又低声吩咐人把热水送来。 芮云常仰头看了看天。雪仍在下,有趣的是,从漆黑夜空中落下的雪却是洁白的。 庄周梦蝶么? 呵,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梦黄粱,再睁眼,已然隔世。 他在庑廊下静静站了会儿,抬步向书房而行。 从刑房方向传来隐约的声音,他从来不喜欢这声音,但他已经习惯它的陪伴。 路过鱼池,他眼角余光看到池中似有物在动,便让兴子举灯往那处照。 雪下了大半夜,地面全覆了一层盐白,池水已经结起一层冰,灯光下的冰面反射着柔和的黄光。 在晶莹的冰层中有条小鱼挣扎不休。 也许元嘉捞鱼时它躲在石缝里,自以为避过了大灾祸,却不知自己即将陷入真正的危机中。 池冰结的不均匀,小鱼循光顺冰间孔隙而游,最终陷入坚冰形成的迂回迷宫不得而出,但它不懂,看起来与水一样透明的冰是无法穿过的。它仍在不停扭动挣扎,奋力撞击冰层,一心朝着灯光的方向游。 - 莫晓翻了个身,听见院子里头有敲东西的声音。她警觉地起身,从床下摸出烛台,握在手中攥紧了,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 到窗边时,她听清楚了,这敲击声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听起来并不像是具有威胁的样子。 她好奇心起,轻轻推开一道窗户缝,向外看去。 是芮云常,他在鱼池边的冰面上敲出一个洞,接着提灯绕着鱼池而行,向左行几步,又向右走几步,手中提灯也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像是引着池中的什么东西靠近岸边。 莫晓静静看着。 有个小公公从另一头跑过来,手中捧着个大瓷碗,胳膊下夹着一柄带杆的捞瓢。芮云常回头拿过捞瓢,小心翼翼地伸进冰洞里,隔了一会儿才抽出捞瓢,把瓢里的东西倒进大瓷碗里。 原来她和姜元嘉都漏了一条啊…… 芮云常低声对兴子道:“先放我屋里,等早上元嘉起了再送他屋里去。” 兴子应了,小心地捧着碗往主屋去了。 芮云常一回头,正对上站在窗后的莫晓目光,随即他的视线下移。 莫晓愣了愣,将攥着烛台的手往身后挪去。 芮云常收回目光,俯身提灯,往书房而去。 莫晓关窗,回到床边,举起烛台看了看,还是放回床底下,触手可及的老地方。 - 到了天快亮时,莫晓终于是支撑不住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中午才醒。 小公公送来热水与干净巾帕的同时,还送来茶壶茶杯、铜镜木梳、澡豆刮胡刀等等日常用物,甚至还有替换衣物与靴帽。 莫晓不由苦笑,看来真是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了。 她拿起刮胡刀看了看,够锋利。芮公公是真觉得她翻不出他手心了么?还是昨晚她拿着烛台防身被他看到,送把刀来讽刺她的? 她无所谓地抬了抬眉毛,熟练地用澡豆加少量热水,打出沫子后抹在脸上,对着铜镜假模假式地刮起胡子来。这本就是以往她在莫府的“日常”之一,驾轻就熟很快就完事。 午后雪停了,她闲来无事,出屋在院里散步,遇见了姜元嘉。 他就像昨晚的事完全没发生过一样,弯着一对潋滟的桃花眼朝她笑:“莫大夫睡得可好?” 莫晓点点头:“还不错。”睡饱了让她心情舒畅,想想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而已。她只要有了防备,不至于再被他捉弄。 两人东拉西扯地闲聊几句,莫晓提起那条鱼的事。 姜元嘉惊讶地瞪大眼:“没人送鱼过来啊?” 莫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疑心他又骗自己,也犯不着和他争辩,便随意道:“大概是我搞错了。” 姜元嘉怀疑地看看莫晓,转身就往芮云常那屋走,进去找了一圈,没瞧见其所说的大瓷碗,回到鱼池边追问莫晓:“你瞧见督主叫哪个送鱼过来的?” 莫晓描述了那个小公公的长相身形。 “兴子!”姜元嘉叫了一声就往外走,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拖着睡眼惺忪、呵欠连天的兴子,瞪着莫晓道:“他说没这回事啊?” 莫晓看向兴子。他早晨才下值,这会儿被姜元嘉从床上拖起来,帽子都没带,发髻乱蓬蓬地歪坠在脑袋一侧,随着他动作晃呀晃的。 兴子打着呵欠道:“哪儿有漏网之鱼,昨晚你们不是都把鱼捞干净了?莫大夫怕不是做梦吧?因为睡前捞过鱼,才做了个这样的梦……咱督主哪儿会做这种事啊?” 莫晓被他这么一说,也有点怀疑起自己来,但那会儿她明明没睡着啊!她绕着鱼池走了半圈,找到记忆中昨夜芮云常敲冰之处。 鱼池冰面光洁如镜,但唯有此处有块西瓜大小的圆形痕迹,冰层比周围要薄一些,不仔细看却看不出来。 姜元嘉站在鱼池对面,怀疑地看着莫晓:“莫大夫你是真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莫晓抬头,正对上兴子的眼睛。 她摇摇头:“大概真是我做梦吧。” -- 莫晓白天睡多了,这天晚上还是睡不着。看书看到后半夜才有了些睡意,听见院里有动静,推窗一看芮云常站在院中央,不知是没睡下还是已经起了。 她披上大氅出门,被户外的冷空气一激,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今夜放晴,又是十五月盈,洒下的皎洁月光透着些许淡蓝色,雪地亦呈现明亮的银蓝色。 她终究忍不住好奇:“昨晚督公捞的鱼呢?怎么没送去姜公公那儿?” 他看了她一眼:“冰里冻太久,捞上来没多久就死了,就没告诉他。” “你也别告诉他。他会哭的。” 莫晓觉得意外且触动。 此时此刻,站在这个生杀大权在握,一句话就能翻云覆雨的权宦身边,她却只感受到了他温柔的一面。 月夜沉静,她抬眸看向他。 他薄唇微启,语气一贯的淡漠,又带着三分威压:“你不会想成为他的迁怒对象的。” “……” 莫晓低叹口气:“督公久居高位,养成了个毛病。” 他挑起眉尾望着她,眸中带着类似于“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的警告神情。 “明明只要好好说话就行了,却非要用手段威逼别人去达成目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夜露深重,寒气逼人,她裹紧大氅,回自己房间睡觉。关上房门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外面,见芮云常往书房方向去了。 这人难道夜里都不睡觉的吗? -- 之后的一整天,芮云常没有出现在忠义院,姜元嘉亦不见踪影。莫晓很是安静太平了一日,但亦可说是过于安静太平以至无聊了。 她在东厂里大致是“自由”的,没人管她做什么,但她可去的地方也十分有限,刑房监房自然都是不能去的,要离开东厂就更是万万不可了!她也只能看看书,发发呆,早早上床歇觉了。 在东厂这样的地方,她本就睡不深。天还没亮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听见院里有人来去,有姜元嘉说话的声音。 他似乎准备出远门的样子,她听见他叮嘱人带足衣物,还问带什么茶。 芮云常的声音:“蒙顶春雪,武夷的芽茶也带些。” “陕西冷不冷?灵州在京师南面儿还是北面儿?要不要带上貂毛斗篷?围脖呢,要不要带?” 陕西?灵州?那儿不是莫亦清的老家吗?她以为自己是莫亦清时曾写信回去过! “……在西面。”芮云常的语气有些无奈。 “那到底冷不冷啊?” “稍许冷一些吧。” 莫晓急忙起身穿衣,推门出去,见院里已经没人了,四处一张,就见芮云常正快步朝书房而去,她小跑几步追上他:“找到他了?” 芮云常并未停步,略微侧头道:“没有。” “有线索了?” 说话间到了书房外,他推门入内:“还算不上什么线索。” “督公去灵州就是为了追查他的下落吧?”莫晓跟着进了书房,“在下也想一起去。” 芮云常终于停步回头正眼打量她:“你去干嘛?”他眯了眯眼,“你不要想借着离开京师之机逃跑,我说过,这件案子结束之前你只能留在东厂。” “在下并非想要借机逃跑。对于旁人来说,在下就是莫亦清,不管是报复还是灭口,在下都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莫大夫既然清楚这点,就不怕出了东厂会遇到危险么?本督觉得你还是好好呆在厂里才是保命高招!” 闻言莫晓稍显犹豫:“督公带多少人去?” 他勾起嘴角:“知道怕了?” 莫晓无声地哼了声,跟着东厂提督出行,她还用怕被人暗杀么?他怕是比她还怕死呢!在找到莫亦清之前,他也绝不会让她出事,而一旦找到了莫亦清…… “只有真正的莫亦清被找到,在下才能做真正的自己,也才能真正安全。”莫亦清一天找不到,她就得留在东厂一天,难道真在这里住到老死? 事实上她也住不到老死,一月之限到了后,芮云常如果找不到莫亦清,东厂就会易主,她的处境也变得岌岌可危,新上台的极有可能是靖安公府一党的人,若是如此,她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了。 说来可悲,她此时与芮云常的关系,说好听点是同一阵营,说难听点,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要是倒霉,她也捞不到好。 芮云常掀了下眼皮,轻飘地睨了莫晓一眼:“手无缚鸡之力……我带着你这个累赘干嘛?” 莫晓笑了笑:“在下这张脸和莫亦清几乎一模一样,东厂里面有谁能比在下更有用?也许关键时候需要在下把他引出来呢?在下还是大夫,万一路上你们有人头疼脑热,在下还能替你们看病。” “呸呸呸,乌鸦嘴!”姜元嘉正从门外进来,听见她最后一句,急忙往地上吐唾沫,“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他抬头白她一眼,一脸委屈地转向芮云常,“督主就宁可带这个乌鸦嘴去,不带咱去?” 莫晓低哼一声,这个不学无术连陕西灵州在京师的东西南北都不知道的小混蛋,带他去才真是拖个大累赘自找麻烦呢! 芮云常没理姜元嘉,对莫晓道:“半个时辰后就出发了,你要真想去,就马上收拾行李。我不会等你。” 莫晓点点头,急忙转身出门。 芮云常望着莫晓匆匆而去的背影,向后靠在椅背上。 姜元嘉拧着眉头,闷闷不乐地嘟着嘴:“督主真的不带咱去?咱还没出过京师呢!连小凳子都能出去,为何不能带上咱?” 芮云常微皱眉头:“这是去办正事,不是出门游玩。你别瞎掺和!” 姜元嘉瞪着他,气鼓鼓地道:“真不带咱啊?那也别想咱去给督主送行了!督主走好,不送!”说完扭头便走。 对此芮云常一笑置之。 没想到的是,姜元嘉真的说到做到,不去送行了。他将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任小凳子怎么叫都不开门。 - 莫晓在东厂本就没多少个人物品,只将日常用物、替换衣物与看了一半的书卷成一卷,打成一个包袱,这就出门去了。 在东厂呆了好几天,终于能迈出这鬼地方,莫晓的心情不可谓不雀跃!东方晨曦微露,她微眯双眼仰头,让这清晨第一抹阳光照在脸上,舒畅地深深吸了口气。 芮狐狸骗她去陕西找莫亦清,自以为这一番装模作样她看不出来么? 他的行事路数,她已经大致摸清了。他要是真不想让她去,她说再多也没用,他不可能这么轻易答应。会答应她,只因他本就想让她去。 她只是没点破而已! 哼!谁套路谁还不一定呢! “亦清!”背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第28章 晋江独家 【你说的是妖怪吧】 莫晓一回头, 便见到邵望舒从河边值房大步过来,远远地就朝她招手。她不由微笑起来,他应该是刚下值吧。 他奔近到她跟前,笑着道:“这么巧!我正想去找你呢!院判已经查明你是被诬陷的!你是清白的!” “真的吗?这么快?”莫晓喜形于色。她本是无辜被诬,虽然自信清者自清,但鲁院使能这么快就查明真相,倒是她意想不到的。 “我早晚盯着鲁院使,每次见他都问这事查的如何,他都快被我烦死了!” 莫晓大笑:“我说为何会这么快,原来是多亏了你的磨人工夫!” “那是!”他得意地拍拍胸脯,“我就是拿这招对付我娘的。我爹逼我学武不让我学医, 我就去磨我娘,磨到她答应我让我学医为止。然后么……”他冲她挤挤眼睛, “我爹自然只能答应了。” 莫晓只觉好笑, 与此同时又满含感激:“多谢你, 望舒!” 邵望舒眉飞色舞:“你想不到的事还有呢!原来冯同光才是盗用药材的内贼!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这莫晓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冯同光说出盗用的法子时, 她就觉得他不是单纯地揣测,而是自己考虑过这种手法, 甚至实际这么做过。 也因此她在临走之前给了鲁院使一点暗示,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你猜他是为何要诬陷你?” 莫晓猜测道:“因为他想栽赃嫁祸?” “不不,他有个堂弟,也等着太医院的补缺,却被你先补上了, 他一心要撬了你,好让他堂弟进太医院。” 莫晓讶然笑道:“这你也能知道?” 邵望舒也笑:“是他自己嚷嚷的,鲁院使要赶他走,他说他堂弟八月就去吏部登记了,但却是你先轮上补缺,这里面定是吏部或是太医院有人做手脚了。” 莫晓心道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在,可惜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如何这么快就补上这个缺的。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才叫害人不成反害己啊!”邵望舒接着又问她,“对了,你准备何时回太医院呢?院判有没有找过你?” “额……”莫晓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并非莫亦清,即使已经证明她是清白的,她也不可能再回太医院了。“望舒,我不……” “莫大夫,该走了。” 莫晓回头看了一眼,芮云常一身玄青素面长袍,腰系同色丝绦羊脂白玉勾,负手立在丈许开外,凤眸半眯,带着明显的警告之意。 与他对视片刻,她转回头:“望舒,我要出远门一次,太医院……等我回来再说吧。” 邵望舒是看着芮云常从东厂里出来的,他看看芮云常,再看看莫晓手中的包袱,不禁皱起眉来。 他伸手拽着莫晓往远离芮云常的方向走了几步,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会被东厂的人盯上了?麻烦大不大?要不我找我爹想想办法?” 莫晓苦笑,她虽感谢他的好意,但一个卫指挥使司的武官能拿东厂提督奈何?又能拿陈贵妃、靖安公府奈何?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深陷此事,此案彻底解决前她是无法真正脱身的。 她摇头道:“多谢你好意,但是不用了。这事太复杂,一时说不清。我自己能解决的,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邵望舒又追问:“你要去哪里?” 莫晓道:“不是很远……” “莫大夫!!”芮云常的语气除去警告,还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莫晓暗中翻了个白眼,急忙朝邵望舒挥挥手:“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哎!”邵望舒迈着长腿追上来,“我送送你。” 三人行至东安门附近,就见晨曦中长长一列马车停在门内街边,最前头的两辆马车正驶出东安门外,而后头的马车还纹丝未动。 莫晓不由咋舌,这根本就是个大车队啊!芮狐狸这是出京查案呢还是豪华出游哪?要不要这么奢华张扬啊!她本以为他会悄摸摸地隐藏踪迹出城,不让靖安公府的人盯上呢! 邵望舒见了这阵势也有点意外,再次打量了芮云常几眼。 莫晓问道:“我该上哪辆?” 芮云常抬手指向一辆车。 莫晓上车坐下,掀帘向外看去。 邵望舒就立在车边与她说话:“亦清,我家就在黄华坊灯草胡同,离东安门不远。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找我,写信或是让人送个口信儿到我家都行。” 莫晓点点头。 她有些伤感,找到莫亦清后她准备见机行事,不会再回京师了。如邵望舒这般诚挚而热忱的友人,一生难得遇见几个,却不及深交就要分别,此时此刻也许就是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了啊!而他甚至不知她真正的名字…… 但她只能朝他微笑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多保重!” “你也是啊!” 芮云常上了车,坐在她对面,随后跟上的小凳子则找了个角落坐下。 马车摇晃着行驶起来。邵望舒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莫大夫最好把车帘放下来。” 莫晓回头看向芮云常。 他冷冷地望着她:“你不想被别人看见你坐的是哪辆车吧?” 莫晓手一松,车帘落下。难怪他要准备这么多车了!是为了分散可能跟梢的人,让其无从下手吧? 小凳子笑着道:“莫大夫要不要用些点心茶水?” 莫晓点点头:“好,多谢你了。”她听见芮云常与姜元嘉说话才起床的,出门前除了打包行李外,只有稍作洗漱的时间,根本来不及用早饭,此时倒真有点饿了。 “哎呀,莫大夫谢什么啊!咱家不过是个端茶送水伺候人的下人,当不起您这般客气!”小凳子打开点心盒子,推至她面前。 接着他取出一个紫砂小罐,用茶抄从中舀出少许茶叶放在官窑白瓷茶碗里,再打开隔热的冬篮,小心翼翼地取出包着宝相花纹云锦壶套的茶壶,提壶冲入滚烫的热水。 盈透如玉的白瓷碗里浮起数十片翠绿嫩芽,随茶壶中冲入的开水上下翻滚,煞是好看,更有清新无比的茶香随热气氤氲升腾。 “这是绿茶?”莫晓不由眼睛一亮。 芮云常很是鄙夷地用看土包子的眼神睨了莫晓一眼:“武夷芽茶。” “这是用鲜叶子炒出来的,和寻常茶饼不一样呢!”小凳子看看茶碗里的茶叶,打圆场地笑道,“颜色倒确是绿的!” 小凳子泡好茶,先端给芮云常,接着端给莫晓。 莫晓托起茶碗先闻了闻,茶香扑鼻,再用碗盖拨开表面浮茶,啜饮一小口,口腔中清香四溢。细细品味,微苦中带着淡淡如兰的馨香甘甜,真不愧是贡茶! 唐宋元的茶以蒸压的茶砖茶饼为主,直到明朝才渐渐出现炒制的散茶,也就是现代绿茶的前身。莫晓在大昱所见所喝的也都是饼茶,自穿越过来后就没喝过绿茶,还以为大昱朝没人炒茶呢!也因此见小凳子取出绿茶来才会一时口快,把现代的分类法说了出来。 想来这种茶比起饼茶团茶,运输与保存都更为不易,又或是刚刚出现不久,也只有作为贡茶出现在皇宫里,民间还是以饼茶团茶为主。 只是没想到她随口一句,倒叫芮狐狸鄙视了一回。 莫晓一边吃点心,一边美滋滋地喝着茶,同时在心中默默鄙视芮狐狸,哼,你才土包子,你全家都是土包子! 现代的茶品种才多呢!绿茶红茶白茶黄茶黑茶乌龙茶都只是大类而已,光绿茶有名的就几十上百个品种了,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六安瓜片、信阳毛尖喝过没? 至于其他茶种,滇红、祁红、凤凰单枞、台湾高山乌龙喝过没?港式丝袜奶茶、奶盖一点点喝过没? 哼!谅这大昱土包子也没喝过! - 邵望舒急匆匆回到家。堂前坐着一名容貌秀美的妇人,见到他入内便微笑着起身相迎:“阿予回来啦!在外头用过早饭吗?” “没,不急着吃。”邵望舒朝堂后张了张,“娘,爹出去没有?” “还没呢!真是年纪越大越难伺候了,硬说厨子做的菜淡,非要让厨子加盐。明明是他口重了,还不肯认!尽瞎折腾!到这会儿还在吃着呢!”郑氏一边抱怨着,一边朝后走,“找你爹啥事?” “问个人。”邵望舒进入偏厅,喊了声“爹。” “嗯!”邵平一只大手托着碗,大口嚼着饭菜,听见他进来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爹,东厂的人有你认识的么?你见没见过一个人?” 邵平抬头瞪他,咽下口中饭菜:“什么人?” 邵望舒双手掌根相抵,手掌向外张开成个倒三角,在自己的脸前比了一比:“脸长这样。” 接着他又用手指压住眼尾往两侧拉,将眼睛拉成两条狭长的细线:“看人时眼睛这样。” “……”邵平盯着他,沉默半晌,“你说的是妖怪吧?” -- 莫晓这人一坐车就特别容易犯困,尤其是这些天,她在东厂就没安心睡过一个囫囵觉,总是睡得十分浅,一点动静就能醒。因为不能掀帘看车外,她在摇晃的车内坐了不过两刻钟便有了睡意。 为了提神,她从包袱里取出本书翻看起来。但这车里烧着炭,座椅上的软垫又厚实,暖融融软绵绵的实在舒服,她看了几页书,眼皮不知不觉就合上了。 小凳子正替芮云常续茶,眼角瞥见倚在车壁上的莫晓越来越斜,突然整个人就歪倒下去,急忙放下手中水壶,却已经来不及去扶了! 第29章 晋江独家 --超奢华移动厕房-- 眼看着莫晓就要滚到地板上, 坐在对面的芮云常忽然抬腿,脚背刚好托在其肩下,顺着人倒下的方向略微一沉,消去冲力,接着提膝发力,轻轻往前一送,莫晓就横在座椅上躺平了。 他力道用得刚刚好,莫晓浑然不觉自己差点摔个狗啃泥,在凳上翻了个身,头上戴的软脚幞头随之滚落,人变成侧卧姿势, 双腿蜷拢,双臂在身前交叉, 像个婴儿般沉沉睡去。 小凳子松了口气, 重新替芮云常续上热水。接着过去把凳上的幞头与落在地上的书一并拾起, 放回案上。 芮云常整理好袍摆,托起茶碗继续喝茶。 自莫晓睡着后, 车内就十分安静,芮云常敛眸沉思, 小凳子默默待命。只有车轮在青石路面上滚动的磔磔声, 以及马蹄敲击地面的清脆声音连续不断。 随着马车驶出广宁门,驶上城外官道,马蹄声变得越加轻了起来,但车厢却变得更颠簸了。 马车摇晃, 莫晓在长凳上翻了个身,变为背朝外,忽然“咕”地笑了一声。 芮云常抬眸,瞥了对面一眼,见莫晓笑过一声后再无动静,仍是躺着不动,知道他是在做梦,视线扫过显得有些孱弱的背影,纤细的脖颈,目光在左耳上停留住。 耳翼还真小,薄而精致。 这边的耳朵因为先前一直被头压着而充血红润,随着姿势改变而慢慢褪回原先的白皙。 芮云常正要收回视线,却听对面的莫晓低低“哼”了一声,接着又含含糊糊地嘟哝道:“我喝过的好茶比你多多了……绿的红的……白的黑的……黄的……你才土包子……” 小凳子低下了头。 芮云常掠他一眼。 小凳子急忙收敛表情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坐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嗯……原谅……见识少……不怪你……” 芮云常嘴角一紧,一脚踹过去,正中莫晓肩头。 莫晓“啊!”地叫了声,从坐凳上撑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前方,视线失焦片刻,接着抬手揉肩,这马车上睡觉虽然睡的香,但却容易震得骨头疼啊! • 车行半天,在正午时分停下了。 莫晓将车帘掀开道缝,见车停在一小镇外。早先停在东安门内的那一长列马车,只余前后四辆了。 耳听得小凳子问:“督主午间想用些什么?” “随意。” 小凳子这就来问莫晓想吃什么。莫晓讶然问道:“不去前面镇上吃饭么?” 小凳子解释道:“这儿离京城还不远,为稳妥起见……” 莫晓了然地点点头:“我也不讲究,是热的就行。” 小凳子下了车,莫晓看看芮云常,他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督公,到这里总能下车松松筋骨了吧?” 他点点头。 莫晓下车,舒服地伸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 车队随行的人有喂马的,有倚靠车边低声说话的,还有几个正从路沿下去,在草丛里解手的。她四处看看,便挑了个没人的方向,野草长而密集的地方走去。 她一路上已经尽可能少喝水,贡茶虽好喝,她也只敢喝了三杯,还是慢慢啜饮的,但半天车坐下来,到底还是有了尿意。趁着此时停车休整,正好找地方放水。 “莫大夫要去哪里?” “……”阴魂不散说得就是芮公公他老人家!! 莫晓转向他,一脸无奈:“督公,所谓人有三急……” 芮云常指了指最后一辆车:“去那儿。” 莫晓微感意外,往后面马车走,上车后反身关门,上闩。 车内没什么异味,非但没有异味,还带着优雅的熏香味。 车中部有张带扶手的檀木高背座椅,只不过比之寻常座椅来说,这张椅子椅面上带盖,座椅下部是个柜子,拉开柜门,可以看见里面有只马桶。 莫晓掀开椅面上的盖板,就见马桶底部铺着厚厚一层干燥而蓬松的刨花,带着清新的松木香味。 车内有个固定在地板上的小炭炉,炉上温着半壶热水,炉子周围带一圈高高的围栏,以防马车行驶中水壶滑动跌落。 另一边的矮柜上,除了轻烟袅袅的香炉,还摆着两只西瓜大小的青瓷大碗,皆有一半嵌入矮柜中。 一只青瓷碗中装着半碗清水,碗沿上停着一只不过拇指般大的小巧青蛙,盯着水中央,将跳未跳的样子,生动鲜活之极。 另一碗则是荷叶卷曲的式样,荷叶边沿缀一朵含苞待放的淡雅菡萏,花茎微弯,像是不堪花朵重量般垂下,淡粉色的花苞下压着一叠干净的棉纸。 能在这样洁净雅致的封闭车厢内解手,比之在露天野外当然要安心得多了,甚至可称享受也不为过! 莫晓没想到芮云常的随行马车里,居然会有辆专供解手用的车。但转念一想,他这样的人,定然比常人更在意隐私,是绝不会去用外头茅房的。 • 小凳子问吃什么时,芮云常虽说随意,然而像这样一个连便所都布置得如此讲究之人,饮食又如何会随意?看他喝的茶就知道了。 莫晓本来是这样想的。 但她错了,午饭还真是随意得很!一大盘白面馒头是主食,一大盘白切冷羊肉蘸黄豆酱是主菜,另加两碟小菜,一碟是芝麻油拌芥菜心,一碟萝卜干炒腊肉丁。 还有一碗热面汤,是因为莫晓说要吃口热的。 莫晓自从知道自己真正的原身是个乞丐后,也就明白了为何自己总有种不管吃多少都不觉得饱足的感觉。 但她亦深知这只是心理上的饥饿感难以满足罢了,实际她的身体并不需要吃那么多,因此在饮食方面极为注意克制,吃面时捎带着吃了几片羊肉、几筷菜心,就搁筷推碗了。 饭后继续出发。有了干净又安全的如厕场所,莫晓大大安心,茶也喝得比上午更多。只是她与芮云常除了莫亦清外就没什么共同话题,而他明显不愿多谈此事。两人各看各的书,倒也安静。 一天平安无事,傍晚抵达京畿远郊一个小县城,车队停在客栈后院。 小凳子先下车,去安排房间与晚饭。隔了少许时候到车前来请他们入内。 莫晓下车时,小凳子紧随她身侧,陪着笑小声道:“出行在外,还请莫大夫小心言语称呼啊……” 莫晓明了他的意思:“放心吧!”到了住店,她只称呼芮大人就是,不会还叫他督公的。 小凳子笑道:“莫大夫真是明白人!” 莫晓笑而不语。 一行人进入客栈,上得楼来,莫晓见小凳子引着芮云常往走廊尽头那间走,便问了句:“我住哪间?” 小凳子走到倒数第二间门外停步:“莫大夫这边请。” 莫晓刚进屋坐下,就见门外又进来一名瘦瘦高高的利落汉子,瞧着有些面善,略一回忆,想起是那日带着施茵茵回东厂的人。 汉子进屋后放下随身行李,向莫晓拱了拱手:“莫大夫,鄙人姓王名允,粗人一个。今后几日还请莫大夫多包涵。” “呵呵呵,王大人说哪里话,出行在外互相包涵,互相包涵。”莫晓笑得有些尴尬,芮云常当然不可能让她单独住一间。王允在此,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好在房间是一明两暗的格局,外间一个明厅,左右两间卧房,关起门来也就互不相扰。 • 第二日清早出发,不多久已经离开京畿地区,进入保定府境内。 入保定府境内后不久,便有一队人马与他们相会,马车总数增加至七辆,另有众多骑士携带备用马匹随车队而行,尤其是芮云常与莫晓所乘马车,前后左右各有两骑卫士相护。 这些人马自然都是芮云常早就安排好,等在这里接应的他们。莫晓就知他不会只带着四辆马车、十几个人就千里迢迢奔赴陕西的。 中午时分,车队经过一个县城,未免太过招摇,七辆马车分开进城,每辆马车都跟随着数名骑马武士,前后相距数百米,以便呼应。 过了县城之后,停车用饭。 不多时午饭送上马车,莫晓看到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知道是为她准备的。 果然小凳子将面端至她面前。 莫晓挑起一筷面条,稍许吹凉,送入口中…… …… 她“噗”地把满口的面都吐回碗里。 芮云常与小凳子都惊异地瞪着她,她却浑然不管他们的眼神,想要抄起一旁的茶碗,却发现碗中已无茶水。 她对小凳子急道:“快!给我凉水!”。 “哦,哦,好!”小凳子急忙从座下取出一个瓷瓶,拔开木塞,倒了大半茶碗的凉水。 莫晓接过水,正要一口气饮尽,芮云常推过来一个空碗:“不要咽下去!漱口后全吐出来。” 莫晓连着漱了好几次口,这才放松下来,拿巾帕擦嘴。 芮云常侧头盯着小凳子,眼神冷厉。 小凳子悚然一惊,急忙道:“饭菜汤面都试过毒了啊!确认安全无虞才送上来的,是小的亲自看着试毒的!” 莫晓抬头,无奈苦笑道:“你们是试过毒了,可你们没试过味道。” 小凳子惊讶道:“味道?有什么不对吗?” 莫晓指了指那碗面:“咸!” “咸?”芮云常挑眉。 莫晓点点头:“非常咸!”这碗面不是放了一点点盐调味,简直像是倒翻了一整瓶盐进去,咸得甚至发苦。 小凳子用筷子挑起面条看了看,不解道:“是厨子下面时盐放多了?” 莫晓怒道:“寻常厨子就是手抖也不会放那么多盐吧!盐瓶打翻了么?”说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芮云常,“督公确定姜公公没跟来?” 第30章 晋江独家 --八点档狗血剧让她赶上了-- “元嘉??” 莫晓点点头。自从第一次见面, 她躲开姜元嘉的手没让他碰之后,他就一直没消停过,把报复捉弄她当成乐事。虽然都是不伤根本的恶作剧,次数多了也是不胜其扰。让她不由感慨,真是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啊! 像是这种面里下盐的恶作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不是什么伤及根本的大事,可又膈应得人不上不下的,她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姜元嘉做得出来了。 芮云常眸光一闪, 掀帘下车。过了不一会儿就见他揪着一人上车来。那人虽穿着灰色长袍,又垂着头, 莫晓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姜公公, 真的是你!” 姜元嘉抬眸, 看莫晓一眼,又看了眼桌上那碗已经被动过的面, “嗤”地笑了声:“莫大夫说什么呀?让人听不明白呢。” 芮云常将他重重按在凳上:“让你别来,为何又跟来?” 姜元嘉“哎呦”叫了声, 委屈地揉揉屁股, 抬眼又朝他笑:“来都来了,就让咱留下呗……” 芮云常脸一沉:“不行!”他回头吩咐小凳子,“腾出一辆车,送他回去。” “是。”小凳子端起莫晓的那碗面, “烦请莫大夫稍等会,咱家去让他们再下一碗。” 莫晓摇头:“不用,我这会儿吃什么都没味道,就吃馒头好了。” 其实她已经被姜元嘉这一招咸盐面齁得全无胃口,嘴里也好,舌头上也罢,到这会儿都是发苦的! 姜元嘉低声道:“咱也还没吃呢。” 芮云常抄起个馒头就扔过去,他急忙接住。 莫晓不打算看他们两口子斗气,拿起书自管自看了起来。 姜元嘉闷闷不乐地揪着馒头,一块块地揪下来,却并不吃,只拿在手里捏呀捏的。 芮云常瞥了莫晓一眼,拉过小凳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小凳子领命匆匆下车。 姜元嘉瞄见了,抿抿嘴,转眸望向莫晓:“莫大夫……是咱错了,对不起你……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咱一般见识。” 莫晓头也不抬:“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 “真的!那让咱留下来好不好?咱每天替你梳头,捶腿捏脚,端茶送水……” 莫晓打了个寒噤:“谢了不用!我是不会和你一般见识,但是我也没有什么肚量以德报怨,更不想有个时时刻刻要给我吃药的人在我身边。”芮公公能做的最大善举,就是赶紧把这个麻烦鬼送回去了! “咱给莫大夫吃药?说反了吧?”姜元嘉愣了愣,眨眨眼,咯咯一笑,“莫大夫这话真有意思,是你说的那个梦中世界里的话么?” 莫晓懒得对他解释,低头继续看书。 姜元嘉却不肯放过她:“莫大夫……莫大夫。” “莫大夫?莫大夫!莫大夫!” 莫晓看向芮云常,虽未说话,眼神里意思却很明确:这位家长,管管你家熊孩子吧! 芮云常眉梢跳了一下,冷眼看向姜元嘉,低斥道:“闭嘴!吃你的馒头。” 姜元嘉瘪瘪嘴,低头啃起馒头来。 莫晓松了口气,果然天下并无管教不好的熊孩子,只有不负责任的家长啊! • 姜元嘉低头咬着馒头,也不夹菜,只是光啃馒头,而且越吃越快,越咬越大口,不等咽下口中馒头就往嘴里塞第二口第三口,很快就噎得满脸通红,却仍是不停将馒头往嘴里塞。 芮云常见状皱眉,打掉他手中馒头:“你干什么?!” 姜元嘉拾起地上馒头继续往嘴里塞,边塞边哭,哽咽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芮云常抓住他手腕:“我叫你吃馒头,不是叫你噎死自己!” 莫晓索性把书放下了,以手托腮,饶有兴趣地观赏起这出八点档狗血剧,这孩子是个人才•真•戏精啊! 但再戏精也要芮公公肯配合才行呀! 姜元嘉含着馒头,含糊地哽咽道:“咱家不回去……” “……”芮云常冷冷看他一会儿,突然松了手,“怎么,我不让你留下,你就死给我看?” 姜元嘉鼓着嘴,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芮云常忽然转向莫晓:“这里就有现成的大夫,医术堪比太医。你可以试试看,看能不能在他面前噎死自己。” 啊?怎么突然把她拖进战局了?她只想做个事不关己的吃瓜群众围观看戏而已啊! 莫晓急忙摆手:“有心要寻死的人,就是医神也救不回来的!督公不要太过盲目相信在下的医术啊!” 芮云常一个锋利的眼刀甩过来。 莫晓抖了一下,立即配合地改口:“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她看向姜元嘉:“要不姜公公噎自己一回试试看?但事先可说好,在下只会医术,不会法术,更不会起死回生的神术,若万一真的不幸……哎,人力所不能及处,还请姜公公海涵则个。” 姜元嘉吐了口中馒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芮云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莫晓暗中摇头,若无芮云常纵容宠溺,这小混蛋如何能如此放肆胡为?但这还真是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人间嬉笑怒骂、寻死觅活都是情趣,她一个外人,就是看不下去又如何?关她屁事。 等了小半个时辰小凳子才回到车上:“莫大夫。” 莫晓讶然抬头,就见小凳子端过来一小碗乳白色的汤水:“要不要喝些羊乳润润口?” 她放下书接碗,隔着微温的碗,可知羊乳被热过,但又不会烫口。 大昱耕牛宝贵,牛乳并不容易见到,而在这样的小县城,要在一时半刻间就找来新鲜羊乳,怕也不是件轻易之事! 因小凳子这般周到,她不由笑着感谢道:“多谢你啊!我这会儿吃什么都没味道,正想喝点什么呢!” 小凳子急忙放下装羊乳的壶,摆着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是督主吩咐的,咱可不敢居功!” 莫晓微带讶异的看向芮云常:“督公有心了。” 得知羊乳是芮云常吩咐小凳子去买的之后,她的感谢之情就完全消失了。因为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补偿姜元嘉所闯的祸罢了。这就好比你家玻璃被熊孩子砸了,家长找人来修窗户并赔偿损失,这并不会让你觉得值得感谢一样。 芮云常朝莫晓点了一下头。 小凳子又向芮云常回禀,一辆车上的人员物品已经全部腾空,就剩两人,负责将姜元嘉送回京城去。 姜元嘉眼看哭闹都不奏效,也就不闹了,临下车前,红肿着眼圈对芮云常道:“咱回去了,督主自己多保重身体。” 芮云常低出一口气,点点头。 姜元嘉又对莫晓道:“莫大夫,之前有各种不是,都是元嘉不懂事,胡闹之举,给莫大夫添麻烦了,对不住啊!” 莫晓:“……”她还是小看了这孩子的情商啊! 她笑了笑:“说来我比你虚长几岁,你那些‘不懂事才做下的胡闹之举’我又怎能一直耿耿于怀?但是一个人若是口头上虚心认错,内心却不认同,回头仍然屡犯不改,那就不能说是不懂事了吧?即使认错再诚恳,实际行动上却不加纠正,又有什么用呢?须知‘狼来了’多说几次,就没人会信了啊!” 说话间她瞥了眼芮云常,也就是被感情蒙蔽了理智的人会一次次相信吧?但话说回来,这又与她何关? 芮云常看到莫晓这个眼神,不由皱了皱眉。 • 姜元嘉离去后,车内异常安静。 莫晓翻看着书,时不时喝上一口羊乳。 羊乳中放了糖,不单没有膻味,还十分香甜。小凳子又十分周到,每次剩下小半碗时,都及时续满,莫晓不知不觉中就喝了一肚子羊乳,很快就有了尿意。 车队停在路边,众人下车稍作歇息。 莫晓去了后头那辆马车上解手,一身轻松地下车,却见芮云常立在车旁。她冲他点了一下头便要回前车。 芮云常却抬臂拦住她去路,冷声问道:“莫大夫,‘狼来了’是什么意思?” 莫晓抬眸望着他,他眉眼锋利地盯着她。 难道他以为自己是在指桑骂槐暗喻他是狼么? 莫晓淡淡一笑:“这是个在下以往所处之世里人尽皆知的小故事。督公若是感兴趣,在下不介意讲给督公听。” “说来听听。” 莫晓将“狼来了”的故事简单说了一遍。讲给孩子听的童话多半经过美化,牧童只是损失了一群羊,而在更黑暗的版本里,连牧童自己都被狼群给咬死吞吃了。 “这就是‘狼来了’的寓意,如姜公公那样三番五次地扯谎,在下又如何还会信他?” 芮云常挑眉:“你的意思,我一次次地听元嘉‘狼来了’却仍然不知他所说是谎言么?” “在下并无这样的意思。以督公之智,又如何会分辨不出是真狼来了还是假狼来了呢?但督公须知一点,若是再纵容他如此任性下去,只能是害了他,就如那牧童最后的结局。当他真正落难时,没人相信他。也或许有人听出了,他是真的惊慌,真的惊呼,但因他平日作为,没人真正想要帮助他。” 姜元嘉能这般胡闹,全是靠着芮云常这把保护伞,但芮云常不会永远是东厂提督的。这一点不用她点明,他当然能想到。 芮云常默然半晌。 莫晓朝他点了一下头:“督公自便,在下回车上去了。” 第31章 晋江独家 - 背水一战 - 离京三天后, 车队进入太行山。 太行山脉自北而南绵延千里,百岭相连,千峰万壑,极为险峻难越,却有八处相通径道,称为太行八陉。芮云常这一行,便取其中的井陉关入晋。 井陉关为一深谷,四面环山,历来皆为燕晋通衢,咽喉之地,兵家必争之要冲。关前一条太平河终年流淌, 关上险峰叠翠,景色优美。 莫晓一路欣赏这山水美景, 直到此时, 她才觉自己这回穿越稍稍值回了票价, 只是身边同行的人不对,未免有点煞风景罢了。 先帝时候重修了井陉关, 半里多长的石砌驿道颇为平整,但因地势所限, 宽仅可容一辆马车通行。车队加快驶过这段驿道, 抵达地势较为开阔之处。 过关之后又有条大河,车队在渡河前先停下,放马饮水修整。 莫晓下车,走到河边。正值冬季, 水流不急,河面平静而清澈,倒映碧空的颜色,带着清透的蔚蓝,望之让人心旷神怡。 忽听背后有脚步声靠近,她回头一瞧,又是芮云常!与他同行的这些天,表面上她从未被限制过行动自由,但其实时时刻刻都没有脱离过他或其部下的监控! 一见到他,她心中那种被监视之感再次浮了上来,本来的好心情也大打折扣! 她故意不看他,只低头寻找河边的小卵石打水漂玩。连着投掷了四五块石头,弹跳次数都没超过十下,她不由暗叹,果然是多年不玩,手生了。 “莫大夫知道‘背水一战’的出处吗?” 莫晓侧身挥臂,用力掷出卵石,石块旋转着在河面上连弹二十多下,才沉入水中。 她满意地直起身来:“自然知道。汉时韩信领兵,在河边布阵,背水一战,因将士没有退路,为了活下去便只有战胜对面的敌人才行!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些将士比平日更为骁勇,韩信因此以少胜多,大败敌军。” 芮狐狸突然考问她背水一战是什么用意?她心怀疑虑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神情温和平静,不像是暗含讽刺或另有机锋的样子。 “那莫大夫知道背水一战中的那条河在哪里吗?” 莫晓眨眨眼,少年时读成语故事,看得都是情节,印象最深的也是人物与故事发展。她还真不记得这故事里的河是在什么地方呢! “难道就是这条河?!”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微张开嘴。 芮云常笑了:“就是这条河——绵蔓水。” 他指了指他们方才经过的井陉关:“韩信攻赵。赵国大将陈余带二十万大军占据此关,其部下李左车建议,出奇兵偷袭汉军后路,断其粮草,坚壁不战。但陈余迂腐不化又刚愎自用,认为‘义兵不用诈谋奇计’,且韩信长途奔袭,兵少马疲,应能轻易拿下,便坚持要正大光明地战胜汉军。” “韩信探知陈余的打算后大喜,在距井陉口三十里的地方扎下营寨,半夜时分,挑选两千轻骑,由偏僻小路迂回到赵军大营侧翼。同时又派出一万人为前锋,乘着夜阑人静,在此河东岸布阵,佯攻佯败,将陈余引至此地,一决死战。而那两千轻骑则趁机直取陈余军的大本营,插上汉军军旗。陈余军见大营换旗,士气大乱。韩信便趁此将井陉关一举拿下……” 听他悠悠述说着那场著名的战役,莫晓重新再看向这条河流时,那感受与方才就完全不同了!这里可是曾发生过著名战役的古战场啊!而她,正站在这片古战场的中心地带!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唯这巍巍山河依旧。 可是他又为何会对她讲这些?莫晓略带疑惑地望向他。 察觉她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莫大夫送了我一个故事,我就还莫大夫一个故事。” 他是指“狼来了”的那个故事吧……因为她暗示他应对姜元嘉有所管束么? 莫晓看回清透见底的河水,微弯唇角:“督公还真是不喜欢欠人情啊!” 芮云常眯了眯眼,什么都没说。 岸边两道身影一左一右,沉默立于温煦的冬日阳光下。 河水潺潺而流,静静地淌过千年的时光。 • 入晋之后数天,都是赶路,每日都是天亮之前即启程,天黑后才宿下。每天在路上的时间都在六、七个时辰以上。 马车坐久了其实很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腿也软了,走路都是打飘的。 莫晓知道芮云常如此急于赶往灵州的原因——宣宁帝给他的期限只有一个月。 而她也希望能尽快找到莫亦清,越早找到他,她也就能越早获得自由。因此不管行程如何劳累如何辛苦,她都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只不过每晚投宿后,她进房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床上趴上半个时辰,雷打不动,谁来也不理,直到趴够了才起来吃饭。 晋地人杰地灵,自古以来出了不少名人将相,亦有许多逸闻趣事。一路上若遇名胜,芮云常总能说出一两个典故来,有些莫晓本就知道,有些却是她首次听闻。让她不得不佩服他的博闻强记。 从龙门渡渡过黄河后,便进入陕西境内。莫晓本以为他们快要到了,问芮云常,他却说距离灵州仍有千里之遥,且此后道路越加难行,至少还要六七天才能到灵州。 莫晓惊讶于陕西之大,向王允要来地图看了,才知大昱朝的陕西布政司治下其实包含宁夏与甘肃大部分地区,甚至西宁亦属此时的陕西辖地。古今地图不同,但灵州在宁夏卫之南,相距不过百多里,应该就在现代宁夏省境内。 进入陕西境内后,车队渐渐折向西北而行。这一段路上,县城与市镇相距越来越远,投宿之处也越来越简陋。 第三天在路上所行时,已能遥遥望见长城。 莫晓掀帘望着不远处的山脊上,一道不见其尽头的城墙连绵迤逦,一座又一座烽火台在峰顶高耸,伟岸孤绝,却又巍峨难越。 长城之北,便是水草丰美的塞外之地。也是不断侵扰华夏的北元鞑靼时常会来犯的地区。 这城墙屹立千百年,不断毁于战火或没于风沙,却又不断被重新修建。 历经沧桑风雨的每一块城砖,都在无声地吟唱,诉说着千古不绝的战火纷争,诉说着华夏将领保家卫国不屈不灭的铁血丹心!! 莫晓遥想古今,不由心情起伏难平。 芮云常见莫晓跪坐着扒窗看了好一会儿,脸都吹红了也不嫌冷,哂然道:“莫大夫梦里的那一世没有长城么?” 莫晓并未回头:“并非没有,但和这个时期很不一样!” 随着冷兵器时代的结束,长城守御疆土的作用被大大削弱,也没人再去修整重建,这片黄土高原上的长城风化尤为严重,最终残留下来的,只有极少部分遗迹。 “这个时期?”芮云常挑眉,“此言何解?” 莫晓一时口快,说出了“这个时期”,但转念一想,芮云常从未将她的话当真,对他而言,她所说的穿越经历只是一个特别些的梦而已,听过便只做奇闻怪潭,一笑置之。 但有时他又似乎对此很感兴趣,时不时会追问几句。想来大约是长途行车太过无聊,毕竟车里也就他们三个人,不能谈莫亦清,找些新鲜谈资也是好的。 她虽然不喜欢他的为人处事,与其同行灵州更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但很奇怪地是,他也是她唯一能提及自己的过去而不用担心会被嘲笑,也不会担心被视作疯子的人。 也正因为他并不当真的态度,她可以选择性地对他说些过去的经历。 她回头道:“因为那个时代,在如今之后好几百年。这一段的长城残损严重,大多已消失殆尽,只能在少数地方依稀见到城基所余痕迹。” “好几百年后……是什么样子?” “和现在也差不多吧……”莫晓最初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对他说了自己来历,但也没必要把自己的底完全交待出来。论心机她绝不是芮公公的对手,若是不想有更多把柄落在他手里,装傻才是硬道理。 “人还是一样的人,又能不同到哪里去?” 芮云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不知是认同她前半句,还是对后半句的评价。 莫晓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连绵曲折的城墙与山峦。 千古英雄,百年悲笑,尽如烟云逝水,湮没于时之长河。跌宕浮沉,不过一梦尔。 六百年的时光流逝……不同的又岂止是人…… • 接下来的这一日,他们都沿着山峦南面的驿道而行,长城始终在视线中,渐渐越来越近。 黄昏之前车队停在靖边卫的一处驿站外,驿丞见到芮云常随行出示的东厂牙牌,虽不知就是东厂提督本人,但也知是东厂的大人物光临,急急忙亲自上车问安相迎,并殷勤地请示住宿饮食如何安排。 莫晓下车舒筋活骨,看看时辰,离入夜还有不少时候,而长城看起来就在不远处。她找了个驿吏打听,得知若是步行去长城,来回也就一个时辰不到,她还来得及赶回来吃晚饭,便有了去长城脚下逛逛的打算。 马车正一辆接一辆驶入驿站,驿站兵吏本就没几个,奔里奔外,个个手忙脚乱。莫晓走出驿站时根本没人留意到她。 绕过驿站背后,便有条通往长城的小道,地势并不险峻。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山原,近处是平坦中微带起伏的高坡,景色说不上美,只是一片苍苍莽莽、无比壮阔的天地,身处其间,让人的心胸也跟着放宽阔了。 莫晓顺着山坡缓步而行,一边欣赏着周围景致,一边随意地哼着歌。 虽然坐了一天车,腰还酸胀着,但终于能脱离东厂的监视,无拘无束地行动,哪怕只是在野地里随意走上片刻,也让她心情放松而愉悦。 第32章 晋江独家 【不逃吗?】 莫晓到达长城脚下时, 斜阳已坠西天一角。 赤红晚霞冲天而上,宛若熊熊烈焰,烧透了一整片西边天空,也染红了这片苍莽高原! 云蒸霞蔚中的长城奇伟壮丽,宛若一条赤金色巨龙!龙身蜿蜒,龙首直上天际,渐隐于云霞之中。 身处这绮丽而壮阔的奇景中,莫晓连眨眼都不舍得眨一下,今日还真是来对了呀! 她仰头望,比两层楼还高的城墙,陡如削壁, 她是别想登上去了,就在这里近距离摸一下城墙, 感今怀古一下就好。 不过对她而言, 应该是感古怀今才对吧?呵…… 手掌下的城砖, 粗粝而冰冷,坚硬而无情, 强大而难以逾越,然而数百年后却尽皆化为黄土飞尘。 到了最后, 只有岁月才是最难跨越的天堑鸿沟啊……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莫晓回头, 就见三名骑者纵马轻驰,正沿着山坡而上,很快就到了能看清面容的距离。 当先一骑是芮云常,后面跟着王允与马冲。 她看清楚是他们之后便收回目光, 继续欣赏天际火烧般的云霞。 芮云常低声吩咐一句,王允与马冲便收缰停在十数丈外。 他下了马,缓步走近城墙下,语带嘲讽:“风景好么?还是莫大夫知道逃不掉了,索性放弃了?” 莫晓头也没回:“督公好似一直对在下有误会。在下随督公出京,是为了抓住当初害在下九死一生之人,没有抓住他之前,在下怎会逃?” 芮云常弯弯嘴角:“莫大夫的意思……是抓住他之后就可以逃了吗?” 莫晓淡然道:“抓住他后,在下就能安心做自己了,又为何要逃?” 他低笑一声:“这世间,又有何人能真正做自己?” 莫晓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也并未看着她,只静静立在那儿,极目眺望远处的落日。 山坡上的风极大,将他淡色的衣袂吹得猎猎飞扬。沐浴在漫天如火的云霞之下,他的侧颜被夕阳余晖照得一片金红,那对眸子映着夕照,光采斐然。 他方才说的那句话像是带着几分自嘲厌世之意,然而他的神情却通透沉静,没有丝毫迷惘。 她不知道他过去经历了什么,但她觉得他是个极为现实而理性的人。 这样的人将自己的前路看得十分清晰,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想得极其透彻,实行起来也会坚定不移。 这样的感伤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时兴发的感慨而已。 感慨过了,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不会感情用事。 - 几句话的时间,夕阳已落至地平线附近。 气温也开始骤降,莫晓只觉寒意沁骨,回身往山下走。 顺坡而下,到了马歇处。 四个人,三匹马。 王允对莫晓道:“莫大夫骑在下这匹马吧!在下步行回去。” 莫晓摆摆手:“我不会骑。你们骑马,我步行回去就是。” 王允摇头劝道:“眼看这日头就要落山了,步行下去的话,走不到驿站天就黑了。夜间山路难走啊!这样吧,莫大夫与在下共骑一匹,回程时在下让马跑得慢一些就是了。” 莫晓为难起来:“这不好吧,两人一起骑马的话,马太累了……这样吧,在下走得快些,尽量跟上……” 她正搜肠刮肚地找理由,芮云常驱马来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哂笑道:“步行能跟上马速?是让骑马的跟着你一起慢吞吞地走,还是留你一个在后面走夜路,连摔死了都没人知道?” 莫晓:“……” 王允向她俯身,伸出左手:“莫大夫上马吧!” 莫晓再也推脱不得,只好握住他的手,借他之力勉力爬上马背,跨骑在他身后。 王允待她坐好了,便轻叱一声,驱马小跑起来。 莫晓只觉身下不稳,急忙抓住他肩膀。 王允赶紧带了一下马缰,减慢马速。 芮云常从他们身旁经过,瞥了眼僵手僵脚抓着王允肩膀的莫晓,冷笑一声:“头一次见这样骑马的,就等着摔断脖子吧!” 莫晓怒瞪他一眼,但气归气,她心知他不是在危言耸听。马背颠簸起伏,震得她上下起落,每次落下都不在同一个地方,撞得她屁股生疼。她双脚又无马镫可踩着借力,若是不抱住前面的人,随时随地会被震下马背去! 王允也劝道:“莫大夫你搂着在下,在下尽可能慢些带你下去。” 莫晓默默地将王允抱住。但她双臂虽然环着王允,身子还是后仰,与他稍许分开些距离。 王允却只以为莫晓是第一次骑马紧张的缘故,便一边控马,一边劝道:“莫大夫把腰放松些,像你这样硬绷着会伤腰的。若是骑久些,就连坐都没法坐了。” 莫晓试着将腰放松。 王允又道:“不要怕摔,腿夹紧马腹,但屁股不要坐实了。马的步子是有规律的,顺着它来。” 莫晓将双腿夹紧,默数着马儿的步伐,体会顺着马背起伏的感觉,而不是僵着全身硬捱马背撞屁股,果然比起之前要好得多了。 骑马确实快得多,她上山用了半个时辰,他们下山却不过盏茶时分就到了驿站。 莫晓松开王允,扶着马鞍爬下马背,只觉两腿间被磨的生疼,双腿更是因为紧张造成的过度用力而酸痛,走路姿势又僵硬又缓慢。 小凳子焦急地等在院子里,瞧见他们归来才松了口气,迎上来道:“莫大夫,你平安无事就好!” 莫晓这些天时时刻刻都有被人看管监视之感,方才不说一声就离开驿站,既是因为怕提出去长城边看看被芮云常一口拒绝,也有故意让他着急一下的报复心理在其中。而见他带人找到长城边时,她只认为他是来追捕她的,毕竟她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 直到听见小凳子这句关切之言,她心中忽然有了不同的感受,在这样的荒原之地不告而别,也许真的会让他们担心吧? 她转眸看了芮云常一眼。他没什么表情变化,只随意地将缰绳扔给马夫,大步入内。 - 用过晚饭后,小凳子带莫晓去晚上歇息的地方。 驿站大院靠北是一排平房,五间房屋,都是大通铺。除北屋外,东西各有一排平房,西面用作厨房与饭堂,东侧单独一栋房子则是驿丞平日居住与办公之处。茅房则另在院角。 因着芮云常这一行人来,李驿丞让出自己平时所住东屋给芮云常,他自己去北面大屋过夜。 穿过院子时,莫晓发现王允跪在东屋外头。她看向小凳子:“为何王管事会跪在这里?” 小凳子神色略显尴尬:“咱也不知道。” “因为我?”王允身负监视她之责,今日却让她一个人离开了驿站,芮云常是因他没把她看紧而罚他吧。 小凳子急忙摇头:“与莫大夫无关。” 他刚说不知道,这会儿又说与她无关。莫晓也不拆穿他前后矛盾之处,径自去敲东屋的门。 “进来。” 莫晓推门而入。东屋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是明堂,左间是办公之处,右间做卧房。 芮云常正坐在书案后,案头一盏油灯,一叠文书。他见是莫晓进来,略显讶异地瞥向小凳子。 小凳子小声道:“莫大夫瞧见王管事跪在外头。” 芮云常眉梢微动,看向莫晓。 “都总管。”芮云常交待过,在驿站只称他为都总管。莫晓行过礼后才道,“今天没说一声就出去,是在下的错,怪不得王管事。傍晚时分人多车乱,难免疏漏,望都总管宽谅王管事。” “你为王允求情?” “是。” “出去。”芮云常说完这句便不再看她,拿起案头的文书看了起来。 莫晓皱眉:“都总管到底是同意饶过王管事了,还是不同意?” 他头也不抬。 莫晓就不问了,却也不走,就立在屋里头。 芮云常无动于衷地看着文书。 僵持了片刻。小凳子轻扯她袖子:“莫大夫,走吧……” 莫晓深吸一口气:“在下向都总管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擅自离开了!” 芮云常终于抬眸掠了她一眼,口气冷淡:“难道你以为处罚王允是做给你看的?” “他还需跪一个时辰多两刻。时候到了自然就结束了。莫大夫可以出去了。”他轻描淡写地结束了对话,“小凳子,送莫大夫出去。” “是!”小凳子急忙拉着莫晓出屋,“莫大夫,咱家带你去歇息的地方。”他关上门一回身,却见莫晓朝王允深深鞠躬作了一揖。 “王管事,抱歉!”她要是真的想逃走被抓回来了,王允被罚她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歉意,但她今日只是想摆脱监视,出去透口气而已,轻率之举却害王允被罚,这让她觉得过意不去。 王允就跪在门外,将屋里对话听的分明。 乍然不见莫大夫影踪时,他与马冲都认为莫大夫是逃跑了,但他们亦深知,最近的城镇距此也有近百里,又是深冬季节,入夜后西北风一刮,能直接把人冻成冰棍! 在这片荒野上,莫大夫这样体弱的文士,活不过一个晚上! 也正因如此,他根本没想到莫大夫会选择这样的时机逃跑,疏忽了片刻,就此不见其踪。 马冲请示督主,立即分两头沿驿道去找人。 督主却问马有没有少,得知马没有少后说了句:“跑不远。” 接着找来所有驿吏,一一询问有无见到莫大夫影踪或去向,其中一个驿吏说莫大夫曾问过他,如何走去长城边。 当他们终于在长城脚下找见人的时候,他与马冲全都松了口气,也都哭笑不得,没想到莫大夫还真的只是去看看长城而已! 回来后,他主动向督主认罪求罚。不管莫大夫是不是有心要逃,今日之事都是他失职。 王允不能说话,无法解释原委,便只朝莫晓摇摇头。 莫晓也知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便先跟着小凳子去休息的地方。 北屋五间,一间让驿丞与驿吏住了。余下四间屋,一间屋子要挤十来个人,才能将芮云常这一行人都安排下。 莫晓只看了一眼就暗暗叫苦,之前虽与王允同住,房间还是分开的,像这样与八、九个大男人睡在一个炕铺上,让她怎么安心睡?但她能说什么?驿站条件有限,难道还能匀出一间空屋子给她单住? 第33章 晋江独家 - 不许脱 - 夜深了, 莫晓仍是下不了决心上炕睡觉,想来想去今夜还是挑灯夜读捱过去。最多明日在马车上补眠就是了。 她怕点着灯影响旁人睡眠,特意将烛芯剪短,好让火光暗淡些。然而她坐在桌边才看了没多久的书,通铺上便鼾声四起,如雷贯耳! 这些汉子压根没有被她这边的烛光影响睡眠好么! 莫晓默默擦汗,在这样震天的如雷鼾声中,她就连趴在桌上打会儿瞌睡都是不可能睡着的了。 书看久了也乏,她渐觉双眼酸涩。王允直到此时都没回屋,大屋里没有计时装置,她看蜡烛烧去的长度, 估摸着应该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合起书本, 起身伸了伸懒腰, 吹熄烛火, 轻轻推门出屋。 屋外北风呼啸,寒气逼人, 但也让她原本困乏的精神为之一振。拉上兜帽,裹紧大氅, 她快步朝东屋方向走去。 整座驿站都沉浸在夜色中, 只东面这栋房子里还点着灯,一抹柔黄灯光透窗而出。 这位真是不睡觉的啊……要成仙么? 莫晓在院里走了没几步,就觉得寒意直刺骨子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她摸了摸自己冰凉的鼻尖, 这地方入夜后还真是冷! 东屋的屋门突然打开,小凳子连披风都没裹一件,只着室内穿的薄袍,就一头冲了出来。 莫晓被他吓了一跳:“小凳子,怎么了?” 小凳子瞧见莫晓也是意外地一愣,接着便朝她使劲招手:“莫大夫,你没睡正好!赶紧过来吧!” 莫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正好?要我帮什么忙吗?” 小凳子急得直跺脚:“督……总管他情况很是不对劲!莫大夫快来看看吧!”他也是一时情急,差点叫出督主来。 莫晓不由吃惊,急忙小跑过去,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个不对劲了?” 小凳子匆忙向屋内走,一边讲述起来。 起初一切如常,芮云常饭后即开始处理飞书送来的厂务,小凳子伺候在一旁。 夜深后,芮云常很长一段时间没叫小凳子,他便靠在墙边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 这是长年伺候人练成的本事,值夜时随时随地任何姿势都能睡,就算站着都能睡着,但一听到吩咐又随时能清醒过来应答伺候。 小凳子是被芮云常的一阵咳嗽惊醒的,他赶紧上前,见茶碗里的茶水还是满的,再一摸碗壁,都已经凉透了,便赶紧倒了换上热的。 芮云常喝了口茶,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小凳子替他抚着背,见他咳得脸都涨红起来,便询问:“可要请医士来看看?” 这次出行人马众多,不仅莫晓是大夫,还有两名通医药、长于治疗外伤的内侍医士一同随队,小凳子问的自然是那两个。 芮云常摆手:“咳咳……不用……只是呛着……咳咳……” 小凳子担心不已,又不能多劝,等他咳嗽停下,便劝道:“夜深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芮云常点点头,起身离案。 小凳子快手快脚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书,一回头,就见芮云常扶着椅背摇摇欲坠,慌得他赶紧过去扶芮云常到卧房躺下,接着道:“小的去请医士来。” 他说完也不等芮云常回答,便急吼吼一头冲出,一出门正瞧见莫晓过来,便先把她拉过来了。 小凳子三言两语简单说完情况,两人也进了屋子,就见芮云常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乍一看像是已经睡下了。 小凳子轻声道:“都总管,莫大夫正好醒着,小的便把他请来了。” 却不闻芮云常应答。 莫晓见他连外袍都未脱,被子也只是一把扯过来胡乱盖在身上的,便快步走近床边。只见他双眸紧紧闭着,已经人事不知。 小凳子跟上来,一见此情景,慌忙催促道:“莫大夫,您赶紧替都总管看看啊!” 莫晓掀开被子,一手搭脉,同时试其呼吸,只觉他体温颇高,呼吸急促。再摸额头,十分烫手。 她放开他的手,回头对小凳子道:“准备一盆凉水,一盆温水,数条干净巾帕。药在哪里?” 王允本来还在门外跪着,听见小凳子惊呼便跟着一起进屋来,正候在外间,听见莫晓询问,便接道:“在下这就去取药,莫大夫稍待片刻!” 小凳子也匆忙离去,准备莫晓要的东西。 莫晓俯身松开芮云常腰带,又去解他腰侧的外袍系带。 昏睡中的芮云常忽然眸子一张,挥手将她的手打开,厉声喝问:“你做什么!?” 他平时说话都刻意压着嗓子,好让声音低沉些,此时不加掩饰的声线,却是紧张而尖利的。 莫晓平静道:“你发烧了。”说着继续去解他的衣带。 芮云常一把攥住她的右腕,五指如爪扣住脉门,攥得她生疼:“不许脱!……咳咳咳!你开药就是……咳咳……” 莫晓抬头。 他全身紧绷,头颅微仰,眼神凶狠凌厉宛如笼中恶兽,简直像是随时会扑上来噬人一般! 她只是要将他外袍松开些,以便呼吸顺畅,并助其散热罢了啊…… 莫晓松开他的衣带,他也就把手松开了。 莫晓直起身,揉着手腕在房间内四顾寻找。她自制的听诊器留在莫府没有带出来,若是能找到类似听筒之物就好了。 接着她想起方才入内替王允求情时,瞧见书案上的笔筒为天然竹筒所雕制,便过去将其中毛笔一把抓出,用裁纸刀将底部竹膜钻开一个小孔。 回到卧房,因芮云常方才的戒备举动,她先举起笔筒让他看清楚:“都总管不介意在下用这个吧?” 芮云常回复了平静,方才的失态已消失无踪,但见她拿笔筒过来,仍是怀疑地皱起了眉头:“这是干什么?” 莫晓作势将竹筒放在自己耳边,接着再朝他胸口比了比:“这样放上去听一下。” 芮云常挑眉看了她片刻,终于道:“听吧。” 莫晓将竹筒倒扣在他胸口,俯身将耳朵贴紧筒底附耳细听,一边问:“是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 “入夜后。” 她又换了个地方听:“有痰吗?咳嗽时胸口疼不疼?” “……都没……咳咳……” 她听诊时,两人的脸只相距不到一尺,简直大眼瞪小眼。但其实她根本没有在看他,一心只专注于耳边细小的声音变化。 竹筒虽有一定的集声效果,却远远比不上听诊器中听到的声音那么清晰,她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行。好在正是深夜间,周围十分安静,没有那么多嘈杂噪音的干扰。 芮云常看着莫晓在他胸前听来听去:“这是干什么……你那个地方就……咳咳……是这样看病的?”这不是看病,是听病吧? 莫晓直起身:“听一下肺音。还好只是感风,肺部没有炎症。”若是肺炎引起的发烧,那就有点麻烦了,在这缺乏抗生素的时代,得了肺炎是有可能危及生命的。 “那就开药吧……”他虚弱地合起双眼,明显精神不济。 小凳子端着一只铜盆入内,听见芮云常最后一句,不由面露喜色:“都总管醒了?” 芮云常没回答,只瞥了小凳子一眼,又把眼睛合上了。方才因莫晓解他外袍而激发的紧张情绪才让他说了那么多话,随着精神放松下来,便觉疲惫透骨。 小凳子道,“莫大夫,这是你要的温水和巾帕。凉水一会儿就来。水够不够热?” 莫晓看了看芮云常,单是解个外袍就让他抵触成那样,温水擦浴是不用想了。她摸了摸水温,低声教小凳子替他把衣领松开,用温热的湿巾擦拭他颈侧与脸颊,利用水分蒸发带走热量,等肌肤干燥后再继续擦拭。凉水湿巾则放在额头冷敷,一旦温了便随时更换。 小凳子点点头,又问:“莫大夫,都总管到底是怎么了?” “外感风热罢了。” “只是感风?怎会如此严重?” 莫晓的视线移向床上。 平日飞扬的长眉此刻却紧紧深锁,双眸阖着,略显苍白的清隽脸庞因发烧而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薄唇微抿,一付很不舒服的样子。 任凭是如何位高权重俾睨众臣的东厂提督,一旦被病魔缠身,也不过是个虚弱的常人而已。 “他以往少有得病吧?” “是啊!莫大夫怎会知道?” “似他这般平时不太生病之人,即使感到不适也会压着,总觉得不是生病,只要撑过去就好了,直到病得撑不住,便倒下了。” 莫晓想起芮云常平日作息:“他睡得太少,尤其容易被病魔侵袭。平日也许不觉得,这些天都在赶路,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若是再不好好休息,就连小小感风都抗不过去了。” 小凳子深悔道:“都总管傍晚出去找莫大夫时,要是咱提醒他再添件衣裳就好了……啊!”他看了眼莫晓,急忙解释道,“没有别的意思,莫大夫千万别往心里去!这全怪咱粗心大意……” 莫晓摇头:“傍晚我没有和你们说一声就出去,确实是我不对。” 外间响起敲门声,莫晓去开门。原来是王允送药过来。 而另外两名医士听闻督主病倒,也赶紧麻利儿地从炕上爬起,匆匆赶过来了。两人入内向着床上的芮云常行礼,先自责来迟了,又殷勤地问诊。 彼此都是同行,这一路上来莫晓与他们有过几次短短的交流,虽然都仅止于寒暄而已,但外感风热这样的小病,就算寻常大夫治疗起来也不在话下,何况是他们呢。 莫晓见他们赶过来,便知道没她的事了。 第34章 晋江独家 -- 活不过四十 -- 莫晓见那两个医士来, 本以为自己能甩手不管了,没曾想两人入内后,躺在那儿的芮云常连眼都没睁开过,只皱眉不耐道:“有一个大夫咳咳……就够……咳咳……出去咳咳……” 那两名医士不敢多言,告退出去。 莫晓觉得芮云常原话是想说:“有一个大夫问东问西就够烦人的了,再来两个还要问一遍病情,那就是三倍烦人。”只是咳嗽打断了他想说的话,最后只好归结为一句“出去”。 得,还得她来治。 莫晓翻了翻药箱,箱中成药多是治疗外伤以及腹泻痢疾的药品,她称量出几样清热宣肺的辛凉解表药材, 看看小凳子正忙着照料芮云常,便不叫他了, 自去找厨子生火煎药。 等药煎好, 她端着药汤回到东屋, 就见芮云常额头光秃秃的并无湿巾冷敷,不由皱眉问小凳子:“怎么不敷了?” 小凳子看看芮云常, 压低声音悄声儿道:“怎么劝都不肯啊!说这样弄得人没法睡了。” 莫晓冷冷道:“平日该睡觉时整宿整宿的不睡觉!这会儿撑不住发起烧来,该退热的时候倒知道要睡了?” 她刻意没压声音, 说得颇为大声。 小凳子顿时窘的不敢接话, 缩着肩膀偷瞄芮云常。 芮云常微睁眸,掠莫晓一眼,又合上了。 莫晓把药碗往桌上一放,过去摸了摸他额角, 像是比先前更烫手了。她转身拎起铜盆里的巾帕,拧得半干半湿,叠成长方形敷在他额头。 芮云常直接挥手打掉湿巾。 莫晓挑眉看看他,转身从地上拾起湿巾,在清水中漂洗干净后再敷在他额头上。 他再次打掉。 再敷,再打掉…… 莫晓第七次替他敷上湿巾。 芮云常的手抬了抬,终是放下了。 莫晓冷笑一声,一个虚弱不堪体力不支的病人,还想跟大夫斗气,简直自不量力! 小凳子躲在一旁偷偷擦汗。 - 药汤放过一会儿后,小凳子试了试温度合适,便在芮云常头下放几个锦垫,又在他颈边铺好干净巾帕,拿勺喂他喝药。 莫晓见小凳子做这些事驾轻就熟,十分妥帖周到,暂时没她什么事了,便走到一旁坐下,屁股一沾椅子,困倦之意顿时如潮水般袭来。 她要是回北屋,也不能去睡那大通铺,且在那些汉子们如雷的鼾声中,她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倒不如就在这里的椅子上小憩一会儿。 她打了个呵欠,对小凳子道:“我先眯会儿。若是都总管发热加重了要叫我。” 小凳子应道:“莫大夫放心歇着吧。这边有咱伺候就好。” 莫晓靠着椅背闭上眼,小凳子便放轻了动作。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勺子碰到碗沿时发出的叮叮轻响。 安静了片刻,忽听莫晓道:“直到退烧之前都要冷敷,若是都总管再不肯配合,一定叫醒我。” 这下小凳子应声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当真是好不尴尬。 芮云常从鼻子里低哼一声。 喂完药后,小凳子放下药碗,战战兢兢地替芮云常更换冷敷的巾帕。当冰凉的巾帕贴上他额头时,他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却没有拒绝。 小凳子暗中舒了口气,拿起空药碗准备端出去时,看了眼已经歪在椅子上酣然入梦的莫晓,心道莫大夫要这么睡熟的话,可太容易着凉了…… 他放下药碗,翻出条毯子,正要给莫晓盖上。 “替他……搭张床……咳咳咳……”许久没说话的芮云常突然开口。 小凳子吓一跳,急忙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办。”放下毯子时,他不由多看了莫晓两眼。 - 后半夜芮云常高烧终于退下五六分,沉沉睡去。小凳子与王允都撑不住了,换严立照料他。 清晨,芮云常醒来,只觉浑身酸软,手脚无力,但头却不痛了。 小凳子趴在床尾打瞌睡。守在床边的严立察觉他醒来,关切问道:“都总管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芮云常“嗯”了一声,从床上坐起。严立急忙扶他起来。 小凳子也跟着醒了,在芮云常背后塞上锦垫:“您可想吃点什么?” “水。” 小凳子去倒水时,芮云常的视线移向临时搭起的板床。 莫晓睡得极熟,即使他们说话走动也没被吵醒,甚至连个身也没翻,可见昨夜真是累了。他睡着时的模样显得恬静而温和,那双唇微张的样子,甚至带着一点天真的傻气。 芮云常弯了弯嘴角,收回视线。 - 莫晓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大亮。她慢慢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视线在屋中扫过,只见床上空荡荡的,早已不见芮云常影踪,不由惊讶,睡意跟着全无。 紧接着她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咳嗽声,便穿上鞋,起身走到外间堂里,见芮云常正坐在书房里处理文书。 她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 他神情专注地阅读文书,并偶尔做简单的批示,却时常因为剧烈咳嗽而不得不中断,等咳完了再继续。 小凳子一脸忧心忡忡地侍立在旁,却无可奈何。 对于一名大夫来说,像芮云常这样的病人是最可气的——经过治疗病情本来有所好转,却因擅自停药或是不好好休养,导致病情加重或反复,到最后大夫的努力全是白忙活! 最气人的是不少病人不从自身找原因,还要怪大夫无能,没有一下子就把他的病治好!可治疗任何疾病都有个过程,即使相同的病情下,相同的用药,不同的人不同体质,对药物的敏感度不同,治疗效果也会大相径庭。 人体并不是一部简单的机器,换个零部件就能立马恢复如新了! 感风这样的疾病,其实药物作用不大,只能缓解症状,主要还是靠机体自身恢复。可若不好好休息,又谈何自我恢复? 她不由皱眉:“都总管昨夜才昏倒过,为何不多休息一下?” 芮云常抬头,面容显得比平时更憔悴些,因咳嗽双颊微红,眼眸却一如往常般清明,语气也如往常一样锋利:“已经睡得够了。光是躺在床上睡大觉,这些事难道会自己解决么?” 莫晓说话也不客气:“若是都总管病得连爬都爬不起了,这些事难道就没人管了?公务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处理不完的,自己的身体却只有一个。昨晚病倒是个警告,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恕莫某直言,再照这样透支下去,恐怕都总管活不过四十。” 听见她最后一句,芮云常脸不由一沉,眼神亦冷冽下来:“滚出去!” 莫晓也动气了,板着脸便往外走。 小凳子担心地望着莫晓的背影,偷偷瞄了眼面无表情的芮云常,默默低下头。 等了将近两刻钟,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水不太热了,小的去烧些水来?” 停顿片刻后,芮云常淡淡“嗯”了一声。 小凳子舒了口气,急忙小跑着出门。先去昨夜他带莫晓宿下的那屋,没找见人,问了屋里歇着的,都说没见着莫大夫。他有些担心起来,找院门口的小吏问了,听他说没见莫大夫出去,这才放下心来。 他在院里兜了一圈,终于在厨房找见了莫晓,不禁一拍脑门,自言自语道:“怎么那么笨呢!?一开始就该来这儿找啊!莫大夫起来还没用过饭呢!” 他这“自言自语”说得有点大声,既是自责,也是向莫晓表示歉意。 但当他跨进厨房,吸吸鼻子后闻到的却不是饭菜香味,而是药味,意外之余他又松了一大口气:“莫大夫,您没生气真是太好了!” 莫晓挑眉道:“谁说我没生气了?” 小凳子尴尬地笑着,挠挠头看向炉子上的药罐:“这……” 莫晓冷冷道:“有人要作死我是拦不住的,但我不能让病人死在我手里。到时叫人说一句我莫晓连个感风都治不好,我还怎么当大夫?!” 小凳子哭笑不得,莫大夫张口闭口就是死呀活的,说起这些一点忌讳都不讲究! 要说的是没什么关系的闲人也就罢了,这会儿的几句话,却分明是直指督主。这话他不好接啊!便将茶壶往灶头边一放,另起话头道:“莫大夫还没用过饭吧?” 莫晓没好气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小凳子笑道:“瞧您,才说过‘自个儿的身体只有一个’这样的话,轮到您自个儿就不用注意身子了?” 莫晓看了他一眼。不配合治疗的是芮云常,她朝小凳子撒什么气啊!再说了她干嘛要因为那个臭太监生气啊!犯得着连饭都不吃了吗? 这么一想,她倒也不气了,朝小凳子微笑道:“你说得对,这是严人宽己,我实在没资格教训别人。” “哎!莫大夫千万别这么说!您哪,该劝还得劝着!都总管也就您说的话能听进去了。昨晚上不就是么,都总管开始不愿意冷敷,您嘱咐一定要这么敷着,待您睡下后,小的再替他敷上巾帕,都总管就再没拒绝过!” “都总管还担心您就这么睡着了会着凉,特意关照小的铺张床,让您能好好休息呢!” 莫晓睨他一眼:“这是你编的吧?” 芮云常昨晚都烧成那样子了,能顾到她睡椅子上能不能休息好,会不会着凉?她心知小凳子说这番话,纯是为了劝她消气罢了,自然怎么好听怎么说了! “真的,是真的!”小凳子瞪大眼,“咱对天发誓,绝对是真事!方才那位是说了……咳咳……不怎么好听的话,不过莫大夫您呢,话也说得不中听哪!照那位的脾气,要换个人敢当他的面儿说这样的话,那说话的人自己有没有命活过今天还难说呢!” 莫晓哼一声:“你的意思,他没叫人把我拖出去打五十大板,已经是很客气了!” “不是!不是那意思。”小凳子赔笑道,“咱知道您是好意,可您想想,谁愿意听别人说自己活不了多久啊!更何况是都总管那样的身份……” 莫晓摇头:“我不是说气话,也没有咒他的意思。我说的是真的。要是照他这样子下去,真的活不过四十。疲劳是会累积的,也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日积月累下去,终有一日溃堤……” “我看过不止一个例子了,三十多的青壮年,平日小病都很少生,便自诩健康,日夜工作不注意休息,年纪轻轻便因为过劳而猝死……” 小凳子惊叹道:“是真的啊?”感叹完赶紧又道,“莫大夫您说的自然不会有假。那您就更该好好劝说都总管啦!” 莫晓掀开药罐看了看:“药煎好了。”她取抹布裹住手柄,把药汁倒进碗里,“我就不过去了。你好好劝劝他吧。” 小凳子默默叹口气,这位,脾气和那位一样硬。 第35章 晋江独家 【睡觉那些事】 小凳子带着煎好的药回到东屋。 芮云常抬眸瞥了眼他身后, 见就他一个人回来,嘴角便是一沉:“去烧个水,为何去了那么久?” 小凳子双手端上药汤:“这是莫大夫亲自看着火煎的。” 芮云常面色稍霁,接过药碗来,凑近嘴边试了试温度,便一口气喝完。 小凳子递上茶水给芮云常漱口:“小的在厨房遇见莫大夫,等着药煎好的时候听他说了几句话,因此回来才迟了。” 他将莫晓说的意思复述了一遍,当然都是挑好听的说,最后道:“莫大夫是真担心您的身子,才会那么说的。话虽然不中听, 却也说明是真情实意掏心窝子的话啊!” 芮云常虽未说什么,神色却越加缓和, 听到最后, 低低哼了一声, 却并非不快的声调。 小凳子舒了口气,心中慨叹, 那位莫大夫真是个不肯低头的耿直脾气。若是寻常大夫,明知督主身份, 哪有敢这样顶撞的?连姜公公都不敢在督主面前那样说话!但说来也怪, 就莫大夫的这脾气这态度,督主还特别待见他! 哎!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 - 芮云常处理厂务以思忖盘算为主,下午过半后就觉得思绪不能集中。终究是病中,精力不同往日, 支撑不住去床上歇下了。 小凳子静待他入睡,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子。听见莫晓叫他,急忙回头朝她摆摆手。 莫晓了然,等他关上门,压低了声音问道:“睡了?” 小凳子点点头。 莫晓取出一折子纸给小凳子:“你若是想让你那位都总管活得久些,就要提醒他按上面的做。” 小凳子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莫大夫,这上面写的,它们认识咱,咱不认识它们啊!” 莫晓讶然:“你不识字?” 小凳子讪笑道:“打小就进宫了,从没读过书……且像小的这样伺候人的,要识字有什么用?” 莫晓无言地点点头,若不是家中贫穷,度日艰难,又有谁愿意把自家孩子净身后送进宫去呢? 她本来以为芮云常带在身边伺候的长随,多少总是会让他们认识几个字,差使起来也会更方便。紧接着她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故意的。既是避免这些小公公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同时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 她忽而好奇起来:“那他怎么会识文断字的?” 她看过几次他的笔迹,确是一手好字,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夫,练不出这样的字。时间长短还在其次,都说字如其人,若无一定的胸怀气度,是写不出这样的字的。 观其平日谈吐用辞,亦可见其所读之书涉猎极广,绝不仅仅是识文断字而已。 小凳子感叹道:“这个啊!说来真是有福气!这位啊进宫没多久就跟了……”他食指竖起,虚指头顶上空,笑容神秘。 莫晓微愣,紧接着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今上。 “那还是先帝在的时候,都总管陪着那位读书,也跟着认字习武。听说那位在几个兄弟里并不出挑,被欺负得厉害!总管也跟着吃了不少苦……” “但谁能想得到呢?时来运转,那位上去了,咱总管也跟着上去了!”他轻叹一声,满脸艳羡之色,“这就是命啊!!” 小凳子一说起这些,那对细细的眼睛都放起光来。 莫晓却因事不关己身,对于这些宫廷旧闻只当八卦故事来听,听过就算,没有他那般感同身受的感慨。 但小凳子其实也只知道一些皮毛,浮光掠影几句就说完了。莫晓便展开那张医嘱对他道:“你不认字我就说给你听,你记一下。” 小凳子道:“这些话,由莫大夫去对都总管说不是更好?比起小的劝说,还是莫大夫说话更有用啊!” 莫晓脸上的笑容变淡:“我不觉得如此。你要是不想记就算了,我也少一事。” “小的不是这意思!”小凳子急忙摆手,“都总管的身子还未大好,晚上莫大夫便还是歇在东屋里,到时候您再劝劝都总管这些话,那不是顺便的事么?” “晚上我还是住北屋。”莫晓淡淡道。 一想到他那句“滚出去!”她就来气,稀罕么?那间屋子她是再也不会踏进去了。睡通铺就睡通铺,她现在是男人身份,又是大夫,车队上下对她都颇为尊重,又能发生什么事? 小凳子无奈:“晚上歇哪儿且慢说,您把这纸上的事对小的详细说说吧!” - 芮云常睁开眼,有一瞬间的失神。 又做梦了。 两世的事混淆在一起,场面凌乱,时序颠倒,对话断续且破碎,但自始至终都是这一个梦。 有的时候,他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因为这种感觉已经深深刻入到骨髓里去。 即使想忘记,却仍要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经历。 正当黄昏与夜晚交际之时,屋子里光线暗淡。 小凳子悄悄推门而入,见芮云常已经从床上坐起,便赶紧点起灯,过去扶他起身。 一接触他身子,小凳子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又发热了呀!您还是躺着,小的去找莫大夫来看看。” 芮云常低低嗯了一声。 - 莫晓用过晚饭后回到北面大屋,众干事瞧见她还颇为惊讶:“莫大夫有东西落在这儿吗?” 莫晓摇头:“今晚我睡这儿。” 他们显得更为惊讶,却没有人再问什么。 莫晓爬上炕铺,众人纷纷给她让出地方,瞬间就空出将近三分之一的铺位。像莫晓这种个子,足足可以躺下三四个! 莫晓倒被他们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们这样挤不挤?” “不挤!不挤!” “咱们都是粗人,挤一挤不怕的,别挤着莫大夫就好。” “就是!莫大夫细胳膊细腿,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我就怕睡着了一个翻身压着莫大夫,把胳膊腿压折了!” “你又不睡在莫大夫旁边,轮得到你压吗?要压……也是咱王管事压啊!”说话的人挤眉弄眼,语调暧昧。 汉子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莫晓并未真的生气,她知道他们其实没有恶意,只是过过嘴瘾罢了,但仍是觉得不快且尴尬。 王允伸手,最后贫嘴的那两个,后脑勺一人挨了重重一下。敲完他们,王允才笑骂道:“会不会说话啊!不会说话就闭嘴!!” “哎呦!王管事您下手忒重了啊!” “不重你们不长记性!” “哎呀!脑壳子打坏了记性就更差了!” “反正你脑壳子里面也是空的,打穿了也掉不出什么东西来,不打紧。” “让莫大夫给你开点长记性的药……” 这下连莫晓也笑了,要是让她开这张药方,准挑穿心莲加龙胆草,再配上苦参、黄连,一起熬成最浓最苦的药汁,让他们吃一口就终身忘不掉,好好长长记性! 众人正笑闹着,小凳子慌慌张张从门外进来:“莫大夫!莫大夫!” 莫晓笑容淡去:“怎么了?” “都总管又发热了!” 莫晓眉头一蹙,急忙下地,跟着小凳子来到东屋。 芮云常半躺半靠在床上。听见他们入内的声音,他睁开了眼,但双眸却显得没什么神采。 莫晓上前按住他手腕,体温果然又升高了,但并不像昨日那般滚烫。她舒了口气道:“都总管若是再像今日这样该休息不休息,即使经过治疗,高烧仍会反复,病程便会延长。” “你……”芮云常似乎想要说什么的样子,然而才开口就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 莫晓淡声道:“已经生病了就不要再逞强,不能说话就别说。想要病好得快,就要听大夫的,不能自个儿胡来。” 芮云常掠她一眼,墨眸中似带着几分怒意,却没再说话,真的安静下来。 莫晓拿竹筒放在他胸前,附耳倾听。小凳子是头一次见这般听诊的,不由惊讶:“莫大夫您这是做什么?” 莫晓挥手,示意他保持安静。小凳子急忙闭嘴。 好一会儿后,莫晓直起身来。小凳子担心地问道:“莫大夫?如何?是否还像昨日那样冷敷?” 莫晓摇摇头:“不需要了,体温不算太高,神智也清醒。发热是机体对疾病的一种防御机制,适度的热对恢复反而有好处。” 莫晓称量好药材,交给小凳子煎药,接着道:“服药后就睡觉,明日醒来后继续卧床静养,注意保暖,但不要捂汗。若是体温再次升高,或是神智不清了,立即来找我。”说完后便准备离开。 小凳子急了,几步拦在她身前:“莫大夫别走啊!您留在这儿吧。万一半夜有点什么变化,您在这儿也好马上拿主意啊!” 莫晓本不是因为一时之气就真的不管病人的那种大夫,见小凳子真着急便站住了,回头挑眉看向床上那人。 病榻上的人不复白日的颐指气使,凤眸半敛,长睫投下两片青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平日淡红的薄唇因发热而变得殷红,衬着苍白的脸色,在昏黄摇曳的烛影中,竟显出几分脆弱无依来。 莫晓迟疑了一下后道:“好吧,我留下。” 芮云常抬眸,朝她点了一下头。 不久小凳子把煎好的药端来。喝过药后,芮云常睡下了。 莫晓看他情况稳定,便也在外间合衣卧下了。 第36章 晋江独家 …… …… 她用手抚着他脸庞, 含泪问他:“阿晨,你苦不苦?” 他微笑摇头。不苦,一点也不苦,只要你好起来…… …… “放开她!放开!别碰她!”“滚开!”“阿晨——!!” 额角猛然撞在地上,眼前一阵发黑,咸涩的血腥味从嘴角破损处渗出,弥漫口中…… …… 浓稠血酱在地上淌着,渐渐扩散,暗红色侵满眼前,直到除了血色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 她在他怀中哭泣,肩头抽动:“阿晨, 为什么啊?为什么做人会这么苦?” 他无言以对。 因为贫穷而无能,因为力弱而怯懦, 因为无力反抗, 因为反抗会招来更严重的欺辱, 便索性放弃反抗…… 可是…… …… …… 芮云常睁开眼,后背尤渗冷汗。窗外漆黑如墨, 看不到片光。 长夜漫漫,未有尽头。 对他而言, 一整夜真的是太过漫长了啊! 从床上坐起, 四肢百骸都酸痛无比,喉咙也如火灼般干痛。但至少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手中握着什么。这感觉让他心中安定。 “小凳子……小凳子……咳咳咳……”唤了两声不闻回应,他便不叫了。这两天小凳子也着实操劳, 从早忙到晚不得休息,大概是累的太狠睡死过去,一时叫不醒。 下地穿鞋,站起身的一瞬间,他因头晕而晃了一下,伸手扶住床柱才免于倒下。 外间传来窸窣声,他立即警惕戒备起来,随即才想起今晚莫晓睡在外间。 片刻后,外间亮起一团暖黄烛光,接着就见那团烛光闪烁着移动起来,渐渐扩大,直到那抹削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怎么又起来了!不是说过该躺着静养吗?” 芮云常挑了挑眉梢,语气还是这般恶劣…… “渴了,倒口水喝。” 莫晓将烛台放在桌上:“去躺着吧,在下来倒。” 芮云常回到床边坐下,看着莫晓从保暖的冬篮中取出水壶倒水,用掌悬空在杯子上方试了试温度,才走到床边将杯子递近。 杯中是杭白菊与罗汉果泡的水,杭白菊的清香掩去了罗汉果的药味,苦中又带着一丝甘甜,温热润口。他一口气喝完,才觉得咽喉处火灼般的感觉稍许消减。 莫晓接过他手里空杯,顺势摸了摸他额头,发现他出过汗了,额角微潮,也不烫手了。她满意地弯弯嘴角:“烧退了,继续睡吧。” 芮云常摇摇头,不准备再睡。 莫晓微皱眉头:“才刚刚退烧,都总管以为烧退了就不会反复了?在下说过吧,想要病好得快,就要听大夫的,不能自己胡来。不好好睡觉病怎么会自己好?都总管以为光靠喝药就行了吗……” 芮云常扶额,这是他自己找来的祖宗。 “行了!”他打断莫晓的话,脱了鞋躺回床上,“你去吧。” 莫晓却不走,侧头看看他:“都总管是在敷衍在下吧?在下这会儿去睡了,都总管过会儿就自己爬起来了。” 芮云常:“……” 莫晓搬了张靠背椅到床边,往上面一坐,双臂环胸望着他,一付他不睡着就不会走的架势。 芮云常:“……” 他咳了几声才开腔:“有人在旁这样盯着,谁能睡得着?” “睡不着躺着也行,就是不能起来。”莫晓起身,去吹熄了烛火,再次回到床边坐下,双手抱胸。 芮云常将头靠回枕上,合起眼不再理他。 天际渐明,室内已有朦胧微光。 芮云常闭眸默想今后的部署安排,不知不觉就过去不少时候,想定之后睁眼一看,却发现椅子上的人自己已经睡着了,非但睡着,而且睡得很熟,身子从椅面上滑下一半都浑然未觉。 芮云常起身披衣穿鞋,歪在椅子上的莫晓仍是丝毫未察。他走到外间轻摇小凳子。 小凳子一睁眼,见是芮云常叫他,急忙起身下地:“小的睡过头了……” “嘘——”芮云常示意他轻声。 小凳子回头看看莫晓昨晚睡下的地方,没见着人,心中疑惑不解。 芮云常指指里间:“给他盖条被子,不许把他吵醒了。” - 小凳子放轻动作,替莫晓盖上被子,从里间出来,就见芮云常已经在书房点起灯,坐在案前看起文书来。他不由小声嘀咕:“莫大夫瞧见又要唠叨了。” 芮云常掠他一眼,淡声道:“煎药去!” “哎!”小凳子应了,先替他倒上热水,接着问道,“药总不能空肚子喝,您先用些点心垫垫?” 他点点头,小凳子便去忙活了。 芮云常把昨日未能处理完的文书挑紧要的看完,大部分烧了,写了两封信分别装入信筒封上火漆,敲上戳记。再把余下那些能拖上一阵才处理的文书放回扁匣子里锁好。 正逢小凳子把药煎好送来了,他便熄了油灯,吩咐小凳子开窗,把书房里的烟火气散掉,再把信送出去。 天已大亮,芮云常回到卧房。 椅子上的莫晓仍是原先那个姿势,只是好像又往下滑了一些,脑袋也垂得更低,整个人都窝到被子里去了。 芮云常脱去外袍,上床躺好,眯眼看了看莫晓,伸脚在椅腿中部不轻不重地蹬了一下。 椅子向外滑了半尺,本来就只有半截屁股在椅子上的莫晓,顿时连同被子一起滚到地上。 莫晓睁眼,一脸茫然地四顾,眨了几下眼才意识到自己坐着就睡着了,还十分丢脸地从椅子上滑到地下去了! 她见床上的芮云常好好地睡着,似乎并未被她落地的动静惊醒。急忙爬起身,再把地上的被子拎起来放回椅子上。 一回头,就见小凳子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俯身拍了拍被子上的灰,讪讪一笑。 小凳子急忙过来,担心地问道:“莫大夫没事吧?” “没事,没事,别吵醒他……”莫晓压低声音,朝小凳子直摆手。这么丢脸的事怎么能让他知道! 小凳子偷瞄床上仍然“沉睡着”的芮云常一眼,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莫晓走到外间,瞧见桌上的药碗,轻声问:“药煎好了?” “是啊,刚煎好。”小凳子试探地问道,“要不要叫醒都总管喝药?” 莫晓摇摇头:“他睡眠太少,能睡就让他睡吧,药等醒了再喝。” 小凳子道:“那咱先把药温着……” 里间传来芮云常的声音:“药拿进来。” 莫晓:“……” 小凳子急忙应声入内,扶芮云常起来喝药。 莫晓跟着入内:“都总管什么时候醒的?” “才醒。” 才醒?莫晓心虚地瞄了眼搭在椅背上的被子,发现仍有灰没拍干净,便不动声色地横挪一步,站在椅子前,挡住他的视线。 芮云常埋头喝药,嘴角是弯的。 - 之后的一整天,芮云常都照莫晓说的“静卧休养”并按时服药,午后还真正地睡着了一小会儿。 难得是个无梦的酣眠,醒来后他精神恢复不少,嗓子也没有前两日那么干痛了。起身披衣,到了外间,瞧见莫晓正低头缝着什么,以为他衣物破损,便随口道:“缝补之事交给小凳子便是。” 莫晓抬头:“这他是弄不来的。” 芮云常走近,发现莫晓正在缝的是根拇指般粗的细长皮管,不由问了句:“这是做什么?” “听诊器。”条件所限,她这个听诊器其实相当简陋,两头都是个木质的喇叭口,中间用皮管相连。就这简陋玩意儿,还是她借了芮云常的名头才设法做出来的。 王允听说她做听诊器是为了替他们督主看病,立即就找来随行众人里手最巧的苗大安。 苗大安平日没事就爱削木头,削个木马啊,木雀啊之类的都活灵活现,按王允话来说,做莫大夫要的东西,让大安来,驾轻就熟! 苗大安听了莫晓的要求后,很快就把喇叭形口做出来了,只是莫晓要求喇叭口的内部一定要是尽可能光滑平整的弧形,就像唢呐那样,这才把他难住了。 后来他想出了法子,将听诊头劈成两半来做,内部削磨光滑之后再拼接起来。在只有一把小刀与简单磨具的情况下,居然给他做出来了! 芮云常想起昨日与前日莫晓替自己看病时,曾用竹筒按在自己胸前反复听音,说是听肺音,如此说来这听诊器便是派这用处的吧? 他再看向床铺上那几样奇奇怪怪的物事:“这些都是用来做听诊器的?” 莫晓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半成品,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气色好多了,过会儿喝完药继续卧床休息。” 芮云常弯唇:“好。” 莫晓怀疑地盯了他一眼,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难不成是敷衍她?但他今天一整天确实是一直在卧床休息啊! 芮云常装作没看见莫晓怀疑的眼神,饶有兴趣地拿起床上的部件打量起来:“这样真能比竹筒听得更清楚?” 莫晓继续专注于缝制手中皮管:“做成后都总管可以听听看。不过光这样是不行的,还得上漆。” “上漆?” 莫晓点点头:“内部足够光滑,声波……声音的衰减才会减少到最低程度。其实通体用铜打制的话,集声效果更好,只是……” 说话间听到有人敲门,芮云常道了声:“进来。” 第37章 晋江独家 【睡觉那些事】 推门而入的正是马冲。他见芮云常起来了, 顿时面带喜色地行礼问安:“都总管,身子大好了?” 芮云常朝他一颔首,看眼他手中上锁的匣子,朝书房示意:“放里面吧。” 莫晓也瞥了一眼马冲手里的东西,没有说话。 芮云常轻咳一声,放下手中把玩的听诊器部件,进入书房。 马冲挠挠头,督主和莫大夫这是打什么哑谜哪?? 芮云常处理了一阵文书,小凳子端来药汤,他喝完药便回卧房休息了。 莫晓觉得今日的芮云常简直堪称模范病人,转变太快总让人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但转念一想, 他大概也是希望病能赶快好起来,若不然就要一直在这里耽误下去, 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可耽误。 今日已是腊月廿九, 宣宁帝给他的一月之期堪堪过半, 他们却连灵州还没到!寻找莫亦清也需要时间,这要怎么来得及? 莫晓耸耸肩, 关她这个局外人什么事?找到莫亦清的那天就是她获得自由的那一天,至于芮云常能不能保住他这个东厂提督的位子又与她何干? 入夜后, 莫晓看着芮云常喝完药躺下安歇, 小凳子熄了卧房的灯。 她回外间自己床铺上,把听诊头插进缝好的皮管试了试,觉得仍有些松动,且皮革本有弹性, 用久了恐怕会更松。她便将皮管两头口子缝得更窄些,再试试松紧,才觉得合适。 做了会儿手工,她觉得困乏起来,便收拾收拾熄灯躺下睡觉,很快呼吸变得匀净平缓。 夜深了,卧房里忽然亮起烛光。 紧接着小凳子那圆乎乎的脑袋从门边冒出半截,借着反光无声地看了会儿莫晓,见人始终一动不动,确认是真睡熟了,便朝身后方向挥挥手。 芮云常举着烛台从卧房出来,往书房去的时候,微微侧头看了眼莫晓,一想到昨日早上他歪在椅子上睡觉的样子,莫名就觉得脚痒起来。 小凳子瞧着督主进入书房,在案头点亮油灯,坐下打开装文书的信匣时,神情中仿佛透出一丝愉快之感。这……偷偷摸摸地处理厂务也能让人高兴么? -- 莫晓醒来时,天还没亮。 她眼睛还没睁开呢,就听见院子里声音嘈杂,张眸看去,院里灯火通明,窗户上人影来去。她急忙披衣起床,推门一瞧,车队套马的套马,搬行李的搬行李,一派准备出发的忙碌。 她在里屋找了一圈,芮云常与小凳子都不在,书房桌案上的文房用品全都收拾干净了,卧房的床榻也拾掇得整整齐齐,外间的桌上,摆着洗漱用具,水是温热的。 她匆忙洗漱,正刷着牙呢,小凳子推门进来:“呦,莫大夫已经起了?小的正准备来叫你呢。” 莫晓含着牙刷,口齿含糊地问道:“这就要走了?” “不急不急,您慢慢洗漱,总还要两刻多钟才能出发。还有时间用早点,莫大夫是吃面还是……?” 莫晓拿开牙刷:“随便,有啥吃啥。” “只要是热的就行?”小凳子笑着接道。 莫晓亦笑了,点点头。 - 匆忙用过早点后,莫晓把随身包袱一提便出了门。 天仍未大亮,尤带寒意的淡薄晨曦中,车队正陆续驶出驿站大院,在路边停成一列。 厂卫大多已准备停当,有的停在马车边待命,有的骑马沿车队前行的方向小跑,另有十数骑人马沿驿道分别往前后疾驰,很快就看不见身影,那是负责哨探的。 莫晓找到她那辆车,探头一张,就见车内点着灯,芮云常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手中的文书。 她上车坐定,取出自己的书看了起来。 不一会儿马车就缓缓驶动起来。 车内很安静,只芮云常时不时咳嗽几声,小凳子便及时替他添上杭白菊罗汉果水。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莫晓合上书,直起腰,扭扭微酸的脖子,见芮云常仍盯着文书看,便轻咳一声:“在下也知督公急于赶往灵州,不想在路上多耽搁。每日公务也是有必要处理的。” 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但公务亦分轻重缓急,有些不太紧急的便可稍缓几日处理。督公虽然已经退烧,感风未愈,这几天还需以休养为主。” 芮云常抬眸看她一眼,继续低头看公文。 “督公……”她还想再说。芮云常举举手中文书:“最后一份了。” 莫晓这才作罢。 小凳子笑嘻嘻地替莫晓添上茶水。 - 三日后,车队终于抵达灵州。 虽是边境之城,到底是州府治地,进城后的主街道宽阔平整,可容四辆马车并行,州城规模也非一路上所见其他县城可比。 他们抵达的时辰是傍晚前后,正是晚饭前后的钟点。莫晓照例先回屋挺尸趴。 过了一阵,小凳子来喊她去用饭。 饭桌上八菜一汤,颇为丰盛,其中更有一大海碗炖鱼,鱼汤炖煮的极为浓稠,汤色雪白犹如牛乳,上面还撒着一把碧绿的葱花,鲜香扑鼻! 这让莫晓颇为惊喜:“今晚有鱼啊!”而且还是鲜鱼!不是腌制过的咸鱼腊鱼!她想起之前看过的地图,灵州地处黄河东岸,这鱼大概就是黄河里的。 果然小凳子道:“这是午后刚捕上来的活鱼,厨子现杀现做的。” 这一路来大多都是高原山地,莫晓羊肉吃了不少,白切的手抓的黄焖的生烤的,却很久都没吃过鱼了。光看到这道菜就让她口舌生津胃口大开了。 她坐下来先盛了碗汤,稍许吹凉后尝了一口,鲜得她眉开眼笑。捧着鱼汤美滋滋地喝了半碗,才开始就着细嫩鲜美的鱼肉吃饭。 芮云常看着对面大口吃饭的莫晓:“饭后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莫晓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只觉莫名其妙。 “借你的脸一用。” “……” “这么晚了!不等明天吗?”莫晓知道他很急,但没想到他这么急,都等不及歇上一晚。 “不等。” 莫晓低头看了看鱼汤,这……算是糖衣炮弹吗? - 虽然早就知道芮狐狸此行目的,当莫晓真正站在莫府门前时,还是油然而生被卖了的感觉,一想起晚饭时的那碗鱼汤,这种感觉便越加鲜明深刻起来。 莫府的门子来开门时满脸的不耐烦,这个时辰极少有客人来访,他正吃着饭呢,不得不放下饭碗来应门。 然而当他瞧见莫晓时,不由愣了愣,一边打量她,一边询问:“两位这是……” 芮云常递上一张名帖:“敝人姓吴,与莫太医有过数面之缘,颇有相识恨晚之感。这回路过灵州,便来登门拜访。” 说话间门子又看了莫晓好几眼:“那他是谁?” 芮云常神秘一笑:“这正是敝人请来,想请莫兄见一见的人。” 门子迟疑了一瞬,接着摆手冷冷道:“咱家大爷已经不在了!”说着就“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看门子的神情表现,莫晓能百分百确信,莫亦清一定是回来过了,也交待过莫府上下不要泄露自己行踪。甚至很可能此时此刻他就躲在莫府里! 她看向芮云常:“接下来如何?” 他只淡淡道:“等上片刻。” 莫晓只能耐下性子来等,心中却觉得,莫家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见他们的,再等也是白等! 两人等了会儿,却见门再次打开,门子十分恭敬地请他们进去,态度与方才截然相反! 莫晓惊讶地看了芮云常一眼,见他嘴角带一抹意料之中的淡笑,她却更添担心,特意扯扯芮云常的袖子示意他走得慢些,待拉开门子十几步远,她压低声音用气声问他:“这不会是引君入瓮之计吧?” 他们可只有两个人啊!芮云常能不能打,她是不知道,但她肯定是战五渣!莫家人若是把府门一关,十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护院围上来,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岂不是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而莫亦清当初就能下毒手杀了原身,伪死逃亡,又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以他行事之心狠手辣,很可能会想要杀他们两个灭口的!看门子突变的态度,一定是想让他们放松戒心,好更容易下手! 莫晓越想越是紧张,但看芮狐狸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他应该有所布置,也许有高手埋伏在莫家里外,只要莫家人一露凶相,就会冲进来将他们统统擒下! 她不放心地悄声问他:“有援兵么?” 芮云常斜睨她一眼,忽然朝她靠过来,附耳低语:“怕了么?” 莫晓没防备他会突然贴得这么近说话,不自在地朝旁边让了让:“总要防患于未然吧?” 他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转头不再看她,也不接话,只大步往前而行。 莫晓加快脚步跟上他,明知他是介怀方才那一让,但她却没法解释啊! 不等她多想,门口到莫家正堂短短几十步路已经走完。 堂上坐着一名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鬓发略有花白,唇上蓄着胡须,五官端正但略显平淡。 莫晓本觉得原身与莫亦清既然长得极像,与他父亲应该也有几分相像的,但看莫老爷的相貌,她猜想莫亦清的长相大约是更随其母亲吧。 门子在堂前立定:“老爷,这两位就是吴公子,还有……”他迟疑地看向莫晓。 芮云常淡淡道:“他姓赵。” 门子引见后便退下了。芮莫两人进入堂内。 莫守荫只看了芮云常一眼,视线就一直停留在莫晓脸上,神情惊讶,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第38章 晋江独家 【没熟到那程度】 莫晓见到莫家的门子, 以及莫守荫脸上那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就知道自己与莫亦清是真的很像了,难怪他会找自己来做替死鬼。 每次她一念及此事,心中总难免生出怨愤仇恨之意。但她来此之前也不是毫无准备,曾在心里暗暗演练过各种情形下该如何应对,便压下心中怨恨,只是淡淡一笑道:“在下听吴兄提起此事时,也觉难以置信。” 莫守荫问:“不知赵公子贵庚?” 莫晓一样不知原身到底多大年纪,便索性报了自己的年龄:“在下虚度年华二十有五。” 莫守荫神色微动,又追问道:“敢问赵公子是何方人氏?” 莫晓摇头:“可惜在下自己也不知。” 莫守荫奇道:“怎会连自己也不知?” 莫晓正要说自己前事全忘,芮云常打断她道:“此事说来话长, 并非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敝人只是不解,莫兄为何迟迟不出来相见?” 莫守荫缓缓摇头, 露出悲痛神情:“吴公子有所不知……犬子不幸被贼人所害, 已经不在……” 芮云常一脸诧异道:“莫兄虽遭意外受了重伤, 却活下来了啊!莫老爷竟会不知道么?前不久还听说他离职回了灵州老家,怎么他没回来?” “不知吴公子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道听途说,多有谬误……哎, 可惜啊!老夫也希望犬子还在人世, 自他去京师后,足足三年没有回过家了,乍闻噩耗,老夫也不愿相信啊!” 芮云常看着莫守荫捶胸顿足满脸悲怮地做戏, 讽刺地弯了弯嘴角:“莫老爷为何如此确信莫兄已经过世?是亲眼见着尸首了,还是看着棺木下葬的?又敢问莫兄葬于何处?” 莫守荫一顿,抬眸看向芮云常:“听阁下说话,像是京师口音,不知阁下是在何时何地与犬子相识的?从京师千里迢迢来灵州,真的是诚心来拜访友人的吗?若阁下真如自称的那般是犬子好友,老夫倒也不介意带阁下去他坟前悼念一番!” 芮云常长眉一扬,笑了起来:“若是真有坟冢,怕也是空的吧?” 莫守荫拍桌大怒:“你难道还想掘我莫家祖坟么?!”他愤然站了起来,“两位请回吧!!” 莫晓一直惴惴不安等着莫家人暴起发难,没想到莫老爷只是翻脸送客而已,她转头看向芮云常,见他起身往外走,便也跟着站起身来。 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她忽然瞥见堂后门边立着名妇人,但不待她看清那妇人的形貌年纪,妇人就走到门后去了。 莫晓与芮云常离开莫宅,走出巷子,她忍不住问道:“这算是引蛇出洞吧?接下来又该如何?” 芮云常淡淡道:“接下来没你的事了。” 莫晓只觉他语气冷淡得很,想到方才进莫宅时的事,想来他还是在介怀那时候她往旁让开的事么?当时她只是本能地让开,可在他看来是否有鄙薄之嫌? 但她能怎么解释?督公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觉得我和你还没熟到那种程度?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是个女的。 算了,没法解释,就不解释了。 - 莫守荫眼看着自称姓吴与姓赵的两人离开,脸上浮起深浓的忧色。 “守荫……”堂后出来一名妇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五官秀美端丽,此时却眼圈微红,神情激动难抑,“是不是她?” 莫守荫迟疑了一瞬:“像……但此时最要紧的是让亦清赶紧离开灵州,我看那姓吴的身份并不简单,像是东厂的。” 于氏攥紧他的手:“他们怎会找到她的?还带她找到这里来了?” 莫守荫轻轻摇头:“还不知道是不是她。” 于氏急切道:“怎么不是她?她……那么像亦清!年纪也对得上。如果不是她,还能有谁?” 莫守荫皱眉道:“但他自称姓赵,男女莫辩……且我们找了十几年都没能找到,亦清一出事,他们就找来了?天下哪有那么刚好的事?东厂那些人手段诡计多得很,也许找来个形貌相似之人,易容成与亦清极其相似的模样,借此来套我们的话也未可知。” 于氏低头不言,只是眼泪扑簌簌落下。 莫守荫低声劝慰道:“你先别急,我也没说一定不是,但事分轻重缓急,先要让亦清安全脱离险境,再设法确认他的真假。” 于氏点点头,哽咽着道:“今夜就让亦清走吧,越快越好!” 莫守荫摇头:“我看那姓吴的故意找上门,就是为了引我们去找亦清,他们好暗中跟随……” “那该如何是好?若真是东厂的人,只要亦清人在灵州,他们迟早会找到他的啊!” 莫守荫思索良久:“他们有心跟踪,我便将计就计。” - 莫晓回到客栈后便歇下了,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会儿猜想着芮云常倒底要如何找到莫亦清,一会儿又想着找到莫亦清后她就该找机会离开了。 芮云常把莫亦清带回京师后,与靖安公府还有的好斗了!她根本不想搀和进去。但太早离开也不合适,最好是跟着他的车队往东而行,在回京师的路上,寻找一个恰当时机离开。 听见外头有门开合的动静,她左右都睡不着,便索性起床,想向王允打听进展如何。 到了外间,她却在桌上瞧见一只拳头大的白瓷小罐,几支大小不一崭新的猪鬃漆刷。瓷罐上贴着一张纸,写着两个大字——“漆-黑”。 笔走龙蛇,刚健飘逸,正是芮云常的字。 - 夜深人静时分,莫府角门打开,有个小厮急匆匆出门,隔了没多久,从府中驶出一辆马车,朝城南而去。又过了片刻,又有一名家丁从后门离开莫府,往城西而去。 这之后莫府沉寂许久,不管是正门还是角门后门都不曾开启。忽然,莫府的东墙头上搭了一把梯子,一个模糊人影翻墙而出,爬下梯子后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匆忙离开。 西天那道细如银钩的新月沉下天际,夜色越加深浓,万籁俱寂。 趁着月落日出交替的黎明时分,东城门刚开,第一辆马车便急急赶出城外,疾驶数里,折而向西南,又疾驶十数里后停在一所庄子门外。大门打开,马车驶入。 莫守荫下了车,提灯疾步向内而去,一边大声叫着:“亦清,亦清!” 屋里亮起了灯光,一个面容俊美,略显文弱的年轻男子迎出来,诧异道:“爹,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莫守荫面色凝重:“京里有人找过来了。” 莫亦清大惊:“找到这里来了?是谁来了?” 莫守荫将昨晚有自称吴姓与赵姓的两人一起找来莫府之事说来。听到姓赵之人与他极为肖似后,莫亦清的眼神不由闪了闪。 见状,莫守荫眉头皱了起来:“你见过此人?!” 莫亦清急忙摇头否认:“不曾……” 莫守荫又怒又急:“你不是说已经全布置好了,京中的人以为你已经死了,不会找到这里来吗?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亦清急道:“爹,儿子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儿子重金买通仵作,用具新死的无主尸体毁了面容,假装是儿子被入室的贼人杀害,让蓉娘对外办了丧事。” “那今日来的两人是怎么回事?!”莫亦清逃回老家时,只说自己做太医时偶然窥见宫中隐秘,怕被人灭口,这才伪装成被盗贼杀死,偷偷跑回家来。可莫守荫看如今情形,真相远不止如此啊! 莫亦清却只是摇头:“不知啊!许是蓉娘那里出了什么纰漏……” 莫守荫望着他,迟疑再三,终于下了决心:“亦清,我和你娘一直没告诉过你,其实你有个嫡亲的妹妹。” 莫亦清骇然,直勾勾瞪着他:“爹,你说什么?!” 莫守荫带着愧意低声道:“你两岁的时候,你娘又生下一个女娃儿,那一年为父生意上被人骗了,欠下不少债,家中能当的都当了,亲戚友邻间能借的也都一一借遍,度日艰难,实在养不起两个娃儿……” 悔恨中他声音越发低沉:“实在是不得已,为父将那女娃儿送给别人养了……不久那家人就搬走了,再无音讯。几年后家境好转,你娘想念女儿,求为父去找当年那家人,却一直都没找到……” 听着莫守荫述说当年旧事与细节,莫亦清沉默不语,脸色发白。 莫守荫眉头皱得越发紧,盯着他问道:“亦清,你在京城到底有没有见过她?” 莫亦清回过神来,斩钉截铁道:“真的没有!” 莫守荫虽有疑虑,但也只有先将此事抛于脑后:“他们已经追到了灵州,只要遍查我名下产业,迟早能找到这里。事不宜迟,你赶紧离开!不要再回灵州了!也不要去亲戚家投靠,只要是有些关系的都不要去找,他们总能顺藤摸瓜找到踪迹。” 交待了几句后,他又从怀中取出沉甸甸的一包物事:“盘缠在这里,车就在外头,其他东西都不要带了,你立即就走!” 莫亦清点点头,接过盘缠正要走,忽听外头有人冷冷问话,声线阴柔:“莫兄要走去哪里?” 父子两人都骤然变色。 莫守荫猛地一推莫亦清:“快逃!”自己转身往前门疾步迎了出去,哪怕只能抵挡片刻也好!只要亦清有机会逃走,他不惜与来人拼命!! 莫亦清一声不吭地踉跄几步,头也不回地夺路而逃。 正屋没有后门,他慌慌张张地往卧房跑,一心想要翻后窗逃离,才奔进卧房,却惊见房里站着两名眼神冷厉的高大男子,不是东厂的番子还能是谁?! 莫亦清倒抽了一口冷气,手一松,脚一软,颓然坐倒在地。 第39章 晋江独家 【女儿?】 莫守荫被“请”到了东厢。 入内后, 芮云常朝屋内座椅扬了扬手:“莫老爹,请坐。” 莫守荫沉默着过去坐下,心中悔恨不已,他派了仆人分别从前门后门出去,自以为得计,引走了东厂的阉贼,没想到还是被跟上了。光是自己被擒也就算了,但连亦清也没能逃出去! 芮云常在他对面坐下,一付家主人姿态:“来人,看茶。” 立即便有人端茶送水进来。 莫守荫眼看着他在自己的庄子里颐指气使,不由气极, 但看对方颇有一番要与自己谈心的打算,此时局面也许还有转圜余地。只要能救亦清, 就是散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此时便让他作威作福又如何? 待送茶的人退下后, 莫守荫强压怒气与恨意,陪着笑道:“不瞒公公, 老夫虽愚鲁蠢笨,多年经营下来, 也攒下些许家业, 若蒙公公不弃……” 芮云常轻轻摇头。 莫守荫愕然,难道他想要的不只是财物? 芮云常道:“昨日晚间,与敝人同来的赵公子……莫老爹好似对他的来历极为在意?” 莫守荫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及那人,当即愣了愣。 芮云常接着道:“当时赵公子说他不知自己是何方人氏, 莫老爹像是不信的样子,莫非老爹知道他的身世?” 莫守荫否认:“没有的事!老夫怎可能知道他的身世!老夫只是不信他说的话罢了!” 芮云常看着他:“其实他说的都是真话,他是真不知,因为他把自己二十五岁前的事全都忘了个精光!莫老爹想不想知道是因为何事何人才会让他如此的吗?” 莫守荫看着他,一言不发。 芮云常抬手指了指正屋方向:“全是因为你的好儿子莫太医。” 莫守荫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芮云常语带讽刺地道:“莫太医在烟花柳巷欠了一屁股的债,无力还债,便收下某位娘娘的贿赂,害死了另一位娘娘怀胎八月后小产的龙嗣。接着怕事情败露,又或是被那位娘娘找人灭口,偶遇与他极为肖似的‘赵六’后,便将其骗回家中,亲手杀害后伪装成自己已死,偷偷逃离京师。” “可没想到那个‘赵六’命大,死都死了一大半,又活回来了。只不过也因此忘了自己是谁,傻乎乎地在莫家当了几个月的‘莫太医’,差点被人当成真‘莫太医’给灭了口。” 莫守荫越听脸色越是苍白,眸中惊骇悔恨之色交替翻涌,却仍是沉默不语。 芮云常眼神微冷:“莫老爹,你怎能这般厚此薄彼?都是你的骨血,一个卑鄙混账你不惜舍命保护,一个天性纯良你却弃之如敝履!” 闻言莫守荫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芮云常长眉轻扬,诧异笑道:“不要告诉我,你直到现在都没想过他是你亲生的。若非骨肉血亲,怎会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似?” 莫守荫心知对方说得没错,之前询问亦清时,那小子眼神闪烁,其言不尽不实,他已隐约猜到,这臭小子定然是在京师做下了些不当之事。只是万万没想到,亦清犯下得竟然是如此重罪! 而亦清用来顶替自己的不是什么无主尸首,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人还是他的嫡亲妹妹!他甚至亲手杀伤她…… 他不仅不愿相信,更不愿让东厂的阉宦知道实情,只是骤然得知事实真相的打击实在太大,让他难以掩饰自身的真实情绪。 莫守荫神色颓败,带着难言的愧意,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机械而迟滞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 其实不用莫守荫承认什么,看他神情反应,芮云常已经能九成九确认莫晓与他的关系。 但他要的是十分确定,为此,他需要摧毁眼前老者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走到门外,语气冷漠:“动手。” “是。”马冲领命而去。 芮云常掩上门,回到原处坐下。 莫守荫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公公到底是……” 就在此时,正屋方向传来莫亦清的惨叫声,那声音撕心裂肺,让莫守荫肝胆欲裂,比之酷刑加于自身还要痛苦百倍! 他咬得口唇出血,死死从牙缝中挤出话语:“公公到底想要什么?只要给句话,但凡老夫有的,不管是钱物、田产还是人……” 芮云常轻蔑地嗤了一声:“莫老爹还不明白么?莫家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能拿什么给我?” 莫守荫心底一片冰凉,亦清之罪是灭门抄家之罪,正如对方所言,他已经一无所有,又有什么筹码能与之交易? 耳边又传来一声惨叫,心痛与绝望之下,莫守荫猛然站起冲向对面,怒吼道:“我和你拼了!” 芮云常不慌不忙地起身,侧滑一步便轻松避开。 莫守荫不过是个寻常商贾,别说没有习过武,平日连路都走不了几步,这一下冲撞是用尽全身力气,虽然眼前的人已经让开了,他却收势不住,眼看就要狠狠撞上那张坚硬沉重的红木太师椅。若是真撞实了,必然头破血流。 芮云常一个转身已经绕到他背后,伸手搭在他右肩上,向后扳了一把。 莫守荫向前冲力顿消,被他带得如陀螺一般原地转了半圈,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只觉头晕眼花,胸口窒闷得半晌说不出话。 芮云常走到莫守荫对面坐下了,一派气定神闲。直到此时,他左手中端着的茶碗依旧稳稳当当,连半滴茶水也没泼出来。 耳边不断传来长子的惨叫痛呼,莫守荫知道自己是打不到对方了,但心底恨意如滚如沸,总要找个泄口,当即破口大骂:“无耻阉贼!不男不女断子绝孙的狗贼!!要抓就抓,要杀就杀,给个痛快就是了!为何还要折磨我儿?!” 他骂了半天,对面的芮云常始终面色不改,端着茶碗却也不喝,只用碗盖轻飘飘地撇着面儿上的沫子。 莫守荫终究抵不过耳边那一声声惨呼而彻底崩溃,朝着他噗通跪倒,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边哭边凄声哀求:“住手!住手!求求你,让他们住手啊——!你已经抓住他了!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芮云常放下茶碗,走到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你总共有几个孩子?” “三……四,四个。” “都叫什么名字,现在何方,一一说来。” “你先让他们停下!不要再折磨他!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不问你第二遍。”芮云常语气不变,依旧云淡风轻,“至于说不说,什么时候说……都在你。” 正屋里莫亦清又是长声惨叫! “长子莫亦清!幺子莫亦澜!庶子莫淳!还有个女儿早年养不起送了人,失去音讯多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莫守荫痛彻心扉,却只能一口气把话吼完。 “女儿?”芮云常眉梢微动。 “是,是有个女儿,早年送了人……求求你,停下来,我什么都告诉你!!”莫守荫哭得涕泪横流。 “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什么时辰生的,取了什么名子?什么时候送人的,送给谁了?” “辛酉年四月,哪一天记不清了……总是四月头上……辰时初刻生的……没取名……当月就送人了,罗……那家人姓罗,家主叫罗培德……” “辛酉年,属鸡的?”芮云常饶有兴趣地喃喃自语。 “是……是……” “有什么记认么?胎记有么?” “没……但她后腰上有三点痣连成一线……” “什么样子的?” “两头的痣大……中间一点小……”莫守荫已经哽不成声,却不敢稍有耽误或迟疑,不管芮云常问什么都有问必答,只望他能尽快问完想问的。 “莫亦清知不知道他有个妹妹?” “不知……不知……那时候他才两岁……他要是知道……怎么可能会杀她做自己的替身?” “莫亦澜和莫淳知不知道他们有个姊姊?” “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除了内人还有领养的那户人家之外,没人知道了……” “还有谁知道你曾有个女儿?你的亲友呢,当年的街坊……” “没了……对外都说这女孩没满月就夭折了……” 芮云常又问了几句当年罗家人的情况,这才起身,走到门边,开门对外吩咐了一句。 少时,正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莫守荫如释重负,彻底瘫软下来。 芮云常重新关上门,回到莫守荫身边,撩起袍摆蹲在他身前:“莫亦清之罪是犯上之罪,谋杀龙嗣,几同谋逆,必然株连亲族,莫氏一门上下全不能幸免。” 莫守荫颤抖着点头,眼角淌泪,万念俱灰。 “你没有女儿,从来就没有过。”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莫守荫眼神迟钝地望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芮云常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女儿,只有三个儿子——莫亦清与莫亦澜、莫淳。” 莫守荫惊讶地瞪着他,流血的嘴唇嗫动着,虽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却仿佛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芮云常微皱眉头,咳了两声,有些不耐烦起来:“要让莫亦清再多吃点苦头么?” 莫守荫急道:“不不!不要!我记住了!我没有女儿,没有!” 芮云常满意地道:“确保你妻子也记住这一点。” 莫守荫连连点头。 芮云常便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吴公公……”莫守荫突然开口叫住他,“若是老夫能守住这秘密,求你饶过小儿一命!亦清已是罪有应得,但亦澜他还小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你若是能睁一眼闭一眼,放他走……老夫保证,绝对闭口不提还有女儿一事!” 芮云常脚步一滞,停了片刻才缓缓回身,凤眸半垂,沉沉地盯着莫守荫。 莫守荫被他这眼神看得浑身发冷,几乎无法与他对视下去,禁不住颤抖起来。但为了年仅十九岁的幺子的性命,他不得不搏上一搏。 芮云常看了他半晌,弯了弯嘴角,语调凉凉的:“行。” 第40章 晋江独家 【你想做什么人?】 这天一早, 莫晓没见着芮云常,得知他昨夜就出去了,却没带上小凳子,便知道他是亲自去抓捕莫亦清了。 她既期待,又有点紧张。一整个上午她看不进书,不停地走去窗台边查看昨夜才上了第一遍漆的听诊头,看看漆面干透了没有,强忍去摸一下的冲动。 接着便伸长脖子看向客栈入口处,观望有没有人马回来。 王允见莫晓这般坐卧不宁,便劝慰道:“莫大夫不用担心,都总管早有计议, 一切都会顺利的。” 莫晓摇头道:“我没担心,只是抓个前太医而已, 又不是什么绿林大盗……只是怕被莫亦清逃了, 好不容易从京师赶到这里, 我可不想白白跑一次!” 王允又道:“莫大夫大可放心,都总管亲自出马, 保准手到擒来。” 莫晓不由失笑:“你们都总管又不在这儿,这些奉承话说了也是白说。” 王允亦笑了, 笑过后摇头道:“我不是说奉承话。莫大夫, 说实话自从我跟了都总管,就没见过他失手。你别不信,老天爷真的会特别护佑一些人。” 莫晓轻轻笑了笑,不再和他讨论这些玄幻之事。 - 直到这日午后, 她才听见芮云常回来的动静。急忙推门出,就见他与马冲等人匆匆而入。她好奇地向他身后看去,没见到像是莫亦清的人,转念一想他即使抓住了人,也不可能带到客栈里来。 她往芮云常脸上看去,希望通过他的表情来推测行动成功与否,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压根就没有表情! 她便再看马冲,他朝她点了一下头以示招呼,看上去有些疲惫。 紧接着她看见马冲衣摆上的血迹,深褐色袍摆上的血迹已半干,几乎与袍摆融为一色,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血迹呈现喷溅状。她不由心惊,难道事情不顺利么? 她一直跟着他们进了房间,待房门关上才迫不及待地问道:“有人受伤了么?” 芮云常转过身:“何出此言?” “这血是……”莫晓指了指马冲的袍摆。 芮云常眸子沉了沉:“只是伤了匹马阻止他逃走而已。” 莫晓松了口气:“人抓住了?” 他点了一下头。 “他在哪里?” 芮云常抬眸看着她,眼神微冷:“想见他?” 莫晓点点头,咬牙切齿道:“当然了!在下想看看这个好色无耻的混账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和在下到底是有多肖似!” 他神色稍缓:“今天你是见不到他了。今晚休整一下,明日一早出发回京。” 莫晓略觉遗憾,但一想明日上路后总有机会见到此人。她又何必急于一时?她对芮云常道:“都总管刚回来,药还没喝吧?” “小凳子已经去煎了。” 莫晓点点头,转身刚要走,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道:“都总管喝过药后就上床躺着休息吧,一晚上没睡了,再劳累小心又发烧。” 他唇边浮起一抹微笑:“好。” 莫晓回到自己那屋,王允笑问:“如何?我就说都总管出马,没有不能成的事吧?” 莫晓点了点头,此行最大的目的已经达成,她只待回京,然后在路上寻机离开便是。 - 夜幕逐渐降临,小凳子来喊莫晓用晚饭。 桌上又是一大碗鱼汤,除了热气腾腾鱼汤,还有白汁香蕈溜鱼片、豆豉蒸鱼头、葱烧鱼肚……一整个全鱼宴! 莫晓好笑地坐下:“你们这是和鱼过不去了吗?” 芮云常眉梢微动。 小凳子疑惑地问道:“莫大夫今晚不想吃鱼?咱家这就让厨子做点肉菜……” “别,我其实喜欢吃鱼,就是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觉得吃不过来了!”莫晓用公筷夹了数筷鱼片放入碗里,夹起一片送入口,心满意足。 - 吃饭时,芮云常时不时搁筷停下,用拳头堵在嘴前咳嗽。小凳子担心地低声询问,他摆摆手示意不妨事。 莫晓不由皱眉:“都总管下午没好好休息?” “睡过了,咳咳……” 小凳子在一旁帮腔道:“睡过了!” 莫晓挑眉睨向小凳子,他不帮腔还好,一帮腔就让人觉得特别假,显然芮云常下午根本就没睡过! “明日就要赶回京城了,都总管为何不趁着出发前多休息休息?” 芮云常咳了几声:“总有事情要处理……咳咳……睡不着躺着也是浪费时间。” 莫晓看向小凳子:“我那日写的医嘱,你都好好对都总管说过吗?” 小凳子苦着脸嘟哝道:“小的说话顶什么用啊……” 莫晓没好气地看了眼芮云常:“咳嗽加剧了,明日的用药要调整,饭后在下再替都总管把一下脉。”这人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芮云常淡淡“嗯”了声,抬拳挡在嘴前咳嗽。只站在侧旁伺候的小凳子能瞧见他嘴角弯起来了。 - 饭后上楼,莫晓替芮云常把了把脉,看他除了咳嗽加剧之外没有其他症状,体温也正常,便只是稍许调整了川贝的用量,从药箱里找出对应药材,称量好之后交给小凳子。 办完正事,她正要回自己的房间,芮云常叫住了她:“莫大夫请留步。” 莫晓讶然:“还有何事?” 芮云常看眼小凳子,小凳子便自觉退了出去。 莫晓不解地望着他。 芮云常示意她坐下,待她坐定后,淡声道:“莫亦清已经就擒,莫大夫可以安心做自己了吧?” 莫晓一愣,想起那日黄昏在长城边与他的对话,她本来的计划是过几天找机会偷偷溜走,难得他开诚布公地与她谈这事,难道他肯让自己走么? 她没有马上回应,只是望着他。他的眼神意味不明。她无法确定他说这话只是在试探她,还是真的肯放她走。 芮云常端详着莫晓。 她的五官端正而标致,双眸清亮有神,相貌颇为不俗。但她眉宇间总有种直楞楞的倔强,言谈也好,举止也罢,既有见地又果敢,行事作风怕是比某些男人还要有决断。 也因此最初连他都没起疑,最多是觉得“他”长得太女气。但本朝升平已久,盛世之下,文人本就有点阴盛阳衰,这也不足为奇。 但当他知道真相后,换了种眼光来打量,以女子而论,她的容貌气质算是英秀的那类,若是打扮一下的话…… “这世间,又有何人能真正做自己?”莫晓淡淡笑着打了个太极,把他说过的话还之其身。 芮云常低笑一声,指尖在桌上轻敲了两下,悠悠道:“莫亦清找到你时,你以乞讨为生,流浪街头。若是此事过去后,你打算以何为生?” 莫晓道:“自然不会再去乞讨,在下有医术傍身,可以悬壶济世。” 芮云常弯弯嘴角,还是做男人么?说话不自觉便带上了讥讽语气:“流浪行医么?” 莫晓:“……” “你居无定所,没有籍贯,无行医资格,别说当不了大夫,就是想做个佃农、雇工、学徒都行不通,还可能被官府怀疑是逃犯、逃奴……没有籍贯,也就没有身份,你其实什么人都做不了!” 莫晓一时默然。 “还记得那时候叫你背下的,那个‘莫晓’家住何方吗?他的生辰八字,在何处读书,何时开始学医,家里都有什么人……” 莫晓自然记得,那还是他逼她面圣作证时杜撰的一个身份,虽然她被迫将这些信息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倒背如流,但真面圣时,其实也没用上,宣宁帝根本无意关心她的来历。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食指相对,眉头微扬,语调悠然而自得:“像这样的身份,真正的身份,我可以给你,随你爱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想做怎样的人都可以!你尽可以做你想做的自己。” 莫晓深吸了一口,这么美好的前景,这么诱人的条件,后面一定会紧跟一个“但是”…… 第41章 晋江独家 【敌袭】 “你想做哪里人?” 莫晓等着他说“但是”, 完全没想到芮云常会突然问她这个,不由呆了一呆才道:“杭州府。” 钱塘自古繁华,三吴都会,又是江南烟柳画桥的好地方。结庐在湖,悬壶济世,结识三两知交,闲淡度日,是她理想中的人生。 芮云常笑了:“杭州府?你听得懂吴语吗?” 莫晓亦笑了,开口道:“噯话晓得讲勿晓得听?奈来嗨讲笑话了。” 她在苏州一家孤儿院长大,在杭州读的医大,即使古今的吴语或有细处不同, 但对一个北方人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一口吴侬软语, 配上她略显沙哑的嗓音, 听来别有一番韵味。 芮云常其实并未完全听懂她在说什么, 朝中虽有不少吴地来的大臣,一开口说的却都是官话。 不懂语义, 反而更容易让人注意集中在声调音韵上。 他从不曾听过这样柔软沙糯的语音,入耳就如片羽轻抚, 不觉心头怦然微动, 竟愣怔了数息。 再想起她骨子里其实不是莫守荫之女,而是另外一个人,也就释然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对她曾经是的那个人产生了一点兴趣, 想知道他或她是个怎样的人,想了解得更多。 但此时此刻他要考虑得事比这紧要得多,这转瞬间的念头便被他划到暂时无需处置的那一块去了。 芮云常端起茶碗送客:“明日寅时就要准备出发,莫大夫早些歇息吧。” 莫晓有些意外他竟然没有开条件,但回头一想,其实他已经给出了条件——若是不与他一同回京,方才谈论的那一切,就都只是画饼罢了。 她确实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身份。 她早就不是莫亦清了,但若是少了他的帮助,她也做不了莫晓。 他根本不需要画蛇添足地说什么但是如果之类的话,他只是让她知道,他有一样她最为需要的东西就够了。因为她必须配合他,才能最终获得她想要的。 这让她生出一种被他所控制的不适感。她不由得再次想起他在长城边说的那句话,无人能真正做自己。 或多或少的,我们都会向某些人或事妥协。坚持本真,或许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她回到房间,屋里静悄悄的,王允不在。 - 第二天清晨寅时,小凳子敲门,唤莫晓准备出发。 莫晓起床后发现,原先一直与她同住的王允仍旧不在房里。 洗漱并用过早点后,她带着行李下楼,在车队外瞧见了王允,笑着与他打招呼,顺口问道:“王管事昨晚没歇息?” 王允摸摸鼻子,笑道:“在下怕打搅了莫大夫休息……今后几日在下就住莫大夫隔壁房,有什么事莫大夫叫一声便是。” 同屋住了十几天了,突然说怕打搅她休息住到隔壁去?一开始让王允与她同住监视兼保护,就是芮云常的意思,如今突然让她单住一间房了,也不可能是王允自说自话的决定。 他的意思是她已经不需要监视了?因为经过昨晚的谈话后,他吃准拿捏住了她,她不可能会自己跑了? - 从客栈出发时,天色仍是漆黑的。在城东的都司卫所署衙外停了下来,芮云常下了车。 莫晓掀帘向外看去,卫所侧边的小门打开,芮云常与马冲进去,不多会儿他们就出来了,身后多了两名东厂干事,并押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青衫,个子不高,削瘦文弱,双手带着木枷,头被黑布蒙着,脚步踉跄虚浮,几乎是被两名干事架着走的。 她心知那就是莫亦清,一直死死盯着他,直到他被押上前面的某辆车,消失在车厢内。 芮云常上车,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 这一路莫晓默默无言,只是低头看书。芮云常更是话也没有,车内气氛比以往都要沉闷些。小凳子费尽心机地说笑话逗乐,莫晓却没什么心思,笑过后又沉默看书。 中午停车歇马,用饭休整。 莫晓下车朝前车走去。还没等她走近,一名干事拦在她身前:“莫大夫,抱歉,任何人都不能与钦犯说话。” 莫晓凝眉:“我不说话,只是看他一眼。” 那干事语气很恭敬,但态度很坚决:“抱歉,督主有命,见面也不行。” 莫晓知道他也是只是遵命行事而已,与他多说无用,回到自己马车上,朝芮云常道:“督公,可否让在下见一见莫亦清?” 芮云常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你见了他又如何?” “在下只是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身为大夫本该救死扶伤的,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如此丧尽天良!” 全拜这位莫太医与其妻子所赐,她九死一生,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为怕柳蓉娘与两个丫鬟看出破绽,即使伤势最重时,解手更衣她都不敢假旁人之手! 伤口几次迸裂渗血,严重时不得不重新缝合,古代的麻药多有毒性,她又不敢多服,每次都是偷偷减去大半剂量,在那种情况下缝合伤口有多痛,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 而伤势开始好转时,她为了尽快恢复关节与肌肉的功能,要丫鬟帮她弯曲活动四肢关节时,那种酸痛更为难熬,每回都能让她活活摒出一身冷汗来! 更不用提七八月的天,整整一个多月不能洗澡,只能用温水稍加擦洗的那份难受劲了!后背痒起来又挠不到的那份苦,简直比疼痛更难忍受! 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她真的很想见见那个始作俑者! 芮云常看着她,忽而轻笑道:“还没见着人就如此咬牙切齿了,我只怕莫大夫见了他,会控制不住脾气活剥了他的皮!而我呢,非得在十天之内把他完完整整地带回京师去。为了头上的这顶乌纱着想,我是不敢让莫大夫与他见面的。” 莫晓难得听他这般戏谑地说话,最后一句甚至还带了点自嘲的意味,她本是满腔怨怒,也不禁笑了出来:“督公放心,在下即使再恨他,也不至于剥他的皮,不过还真是有狠狠踹他几脚的想法。” 芮云常只笑了笑,没有接话。 莫晓疑惑地盯着他:“督公到底为何不愿我见他?” 车夫套上马,马车驶动起来。 芮云常沉默了片刻:“我不是不愿你见他,是不想他见你。” 啊? “你们两个颇为相像,你甚至作为莫亦清在宫中当过一段时日太医。他若是临时翻供,说当时收受贿赂并谋害惠妃与龙嗣的,其实是你,而他反而是无辜的,你要怎么反驳?” 莫晓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可被刺伤的是我啊?”刀疤还在她肚子上呢! “他可以说自己被你拘禁,寻机逃离时为自保而伤你。” “柳蓉娘呢?她可以作证啊!还有两个姨娘……” “他的妻妾为何要替你作证,陷自己相公于不义?” “这……事情过程督公都是一清二楚的啊!怎能容他颠倒黑白?” “本督又没亲眼看见,无法作证。” “……” 伪造供书,设计诱供,刑讯逼供,欺君瞒上……这些事全都做得,轮到督公您老人家自己要作证了,就推得一干二净么? 莫晓不打算跟着他的思路走,不以为然道:“莫亦清早就见过在下,知道在下与他有多相像,要能想到这种翻供之词,也早就想到了,不差现在见这一面吧?” 芮云常摇头:“他第一次见你,离现在已经有数月之久,且当时你还是乞丐,骨瘦伶仃,他只需一具与自己有六七分相像的死尸,再有柳蓉娘配合,就能轻易将此事掩盖过去。仅凭当时记忆,他是决然想不到这样翻供的。但如今情况不同,他身陷绝境,什么都能当成救命稻草,若是见了你如今样貌,难保不会反咬一口!为稳妥起见,还是不要让他见到你。” 他语气放缓:“本督答应你,等此案审完结案之后,无论如何都会让你与他见一面的。” 莫晓心中满是疑虑,他说的话虽不无道理,但她总觉得他有更深层的原因不想让她见到莫亦清。 - 车队在驿道上疾驰,即使天黑了入夜了,都不曾停歇。 十天内,要从灵州赶到京城,至少要日行三四百里打底,也只有日夜兼程才做得到,他们需在驿站不停换马,马必须休息,但人却不得休息。 连续两天,赶了来时三天半才能走完的路程。 莫晓本就是上了车就容易犯困的体质,若是夜间能好好休息,白日她还能保持清醒。但连夜赶路,这两日间停在驿站吃饭加休息的时间,统共不超过四个时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真的支持不住。 不管什么时辰,到了驿站她随便吃几口后倒头就睡。至于上了车,不超过一刻钟,她又能睡着。 就连芮云常也时时斜靠在车内闭眼小寐,不像以往那样精力旺盛了。 车轮碾过石块,猛然颠了一下。 莫晓从瞌睡中醒了过来,满眼惺忪地望了望车外,漆黑的夜空中,一弯明月高悬:“还没到休息的地方吗?” 小凳子也醒了,含糊应道:“没到呢。” 莫晓眼一闭,又躺回去了。 车队疾驰,只有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忽然在这听惯了的声音中混进了不一样的马蹄声。 芮云常从假寐中清醒过来,一睁眼,眸光冷厉。 第42章 晋江独家 【胸疼】 “敌——袭!”值夜警戒的干事高声警告。 乌云遮月, 夜黑风高,车队前方的山坡上尘土飞扬,一队不明身份的人马正沿坡疾驰而下,斜向疾插车队前进的方向。 两队人马急速靠近,很快成为并行状态。骑马速度快于马车速度,很快领先的骑士追上车队的第一辆车。刀光一闪,向驾车的车夫直劈过去。 只要车夫倒下,只要第一辆马车停下,后面的车就都得停下! 不等刀光劈及车夫,马车中探出一柄长刀,“当!”一声脆响, 挡住了这一刀。紧接着车内跃出四条人影,两名护住车夫, 两名攀在车厢侧边。 后方的马车上也纷纷跃出人影, 护住车夫的同时, 也反击靠得太近的贼人。 两方人马并行疾驰,厮杀起来。 莫晓初听见金铁相击的声音, 人还没怎么清醒,半梦半醒间喃喃道:“什么声音这么吵……” “嘘——!”眼前是小凳子那张惨白的小脸。他压着嗓子小声说话, 声调却又尖又抖, 掩不住其中的恐惧,“咱们遇贼了!已经打起来了!” 莫晓大吃一惊,顿时睡意全无,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扫眼见芮云常还在车里,稍觉心安,压低声音问他道:“对方人多不多?能抵挡得住么?” 芮云常冷声道:“就是挡不住也要挡,难道束手就擒么?” 莫晓:“……” 芮云常与莫晓所乘的马车,在车队的中央偏后,再往前一辆就是莫亦清所在的马车。这两辆车上,护卫数量最多。而夜袭的贼人见头车一时拦不下来,便将更多人手聚在这两辆车周围。更有贼人策马靠近后,蹲伏于马鞍上,试图跃上马车。 不断有贼人被砍伤落马,但东厂干事亦不断有受伤落地的。混战中,终有贼人跳上了车顶。 莫晓听见头顶正上方“咚”的一声重响,本能地仰头望。 芮云常急扑过来,一把揪住她后脖子就往下按:“趴下!!” 莫晓还算反应快的,顺势就往马车地板上扑。她刚趴到地上,芮云常也跟着伏了下来。 车厢中部是固定不动的茶案,两侧坐凳与茶案之间只有一人宽的距离,芮云常趴下来之后,只能伏在她身上。 耳听得“笃!”的一声破响,车顶被击穿,就在她方才所坐的位置,三尺长刃直刺而下!距离芮云常的后背,仅仅只半尺的距离! 莫晓惊出一身冷汗来,只要再迟得半息,这一刀怕就把她脑门扎穿了! 马车外,王允横刀划过车顶,将这贼人击落车下,随即左手一发力,猿猴般跃上车顶。他不能口称督主,怕引来更多贼人攻击,便只是朝着车顶破洞大吼道:“有人伤了吗?” 芮云常应了声:“都没事!” 王允这才长出了口气,集中精力对付马车周围的贼人。 车内,小凳子抱头趴在一边。茶案另一边,莫晓与芮云常则像叠罗汉般地一上一下叠在一起。 莫晓一回头,他的脸就在她侧后方,眼瞪眼。 “督公,多谢相救!” “嗯。” “督公,有点重……” “……” “督公,在下的意思是……” “闭嘴!” 他话音刚落,车厢侧壁上又捅进来一刀,若是有人站或坐在此处,当场就会被捅个透心凉。 莫晓闭嘴了,乖乖趴在地板上不敢再动。 马车仍在疾驰,厮杀激烈,不断响起闷哼声、惨呼声,不断有人攻击这辆车,又被王允等人杀退。 莫晓的心跳得剧烈,呼吸也急促。 他的呼吸落在她耳后,很轻。 - 忽然,百丈外一声长啸响起,清越有力。 车外王允大喜:“来了!!” 援兵一到,便如下山狼群一般,将来袭的贼人与车队一起团团围住! 里应外合,不到片刻时间,厮杀声停歇下来,马车也缓缓停下。 王允高声通报:“贼人已尽数制服!” 芮云常撑着地板起身,整了整袍摆。 莫晓身上重负一轻,急忙跟着爬起来,把扯松的围脖裹紧。 方才趴下时,她几乎是被他直接摁在地上的,前胸硬生生地撞在地板上,又被他压了半天,直到现在仍隐隐生疼。她背朝芮云常,偷偷揉了揉疼痛的胸口。 芮云常整理完衣袍,一抬眸,就看见她低头揉胸的动作,眉梢跳了跳,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开了。 小凳子惊魂未定地爬起来,看看芮云常没事人一样,再看看莫晓安然无恙,才拍着心口道:“总算都平安无事,可吓死咱家了!” 车门打开,清冷如霜的月色下,一道火红的身影跪拜于门前,俊颜清绝:“请督主恕罪,元嘉来迟了!” 听见这声音,莫晓不禁吃惊,回身探头一瞧:“姜公公?” 芮云常下车,沉声道:“来得正好。起来吧!” 姜元嘉笑嘻嘻起身,望向满脸惊讶之色的莫晓:“莫大夫别来无恙?” 莫晓愕然,难道说之前姜元嘉胡闹,芮云常发怒不肯带他同行,全是故意安排的? 再一细想,姜元嘉那样一闹,芮狐狸再让人把他“押送”回去就十分自然,没人会怀疑。但其实他没回去,而是另带人马在车队附近随时接应。目的么,自然是为了让来袭者轻敌,引蛇出洞后再加以擒获。 如此说来,芮狐狸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场袭击了,也早就知道元嘉会带援兵来了,却直到最后都不告诉她,真是害她吓个半死! 但方才那场厮杀不是假的,他扑过来救她也不是假的,击破车顶的那一刀若是再快上几分…… 芮云常朝莫晓看了眼,半命令式的口气:“你呆在车上别下来!”接着往莫亦清所在的前车而行。 姜元嘉走在芮云常后头,突然回头,桃花眼朝莫晓眨了眨,小声道:“莫大夫,那碗面的味道可好?” 噫!这死小鬼! 莫晓气得直瞪他,这臭小鬼!看她找着机会怎么收拾他! 姜元嘉却不再看莫晓,紧跟几步,跟上芮云常。 莫晓心知,回京一路上她能见到莫亦清的机会,也许只有这唯一的一次了。她看看小凳子:“方才混乱中我摔破手了,有没有伤药?” 小凳子“啊”地叫了声:“莫大夫受伤了?”说着就要过来看她的手。 莫晓用帕子捂着手:“车上没有伤药吗?” “有,有!莫大夫稍等。”小凳子将坐凳的椅面翻开,俯身在其中翻找。 莫晓探头看了看车外,再回头看了看忙着找伤药的小凳子,蹑手蹑脚下了车。 - 芮云常走到莫亦清所在的车边,冷声问:“还活着吗?” 马冲迎上来行了半礼:“回督主,卑职幸不辱命!” “有没有受伤?” “没有。” 芮云常伸手,姜元嘉递上火把。 莫亦清所在的马车门外是用铁锁锁住的,马冲让人打开锁,芮云常拉开车门朝里面看了眼。莫亦清瑟缩在车厢一角,头上仍然蒙着黑布,一旁有两名干事看守,见着芮云常急忙行礼。 芮云常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接着指了指莫亦清,食指轻抬。 一名干事将莫亦清头上的黑布揭开,芮云常将火把伸进车厢,借着火光看清了他面容,食指往下一扣。那名干事便将他头重新蒙住。 芮云常一直看着车门重新锁上,连同莫亦清与那两名干事一起关在里面,才回身朝自己那辆马车走,走了没几步却突然咳嗽起来。 姜元嘉关切道:“督主感风了?” 芮云常连咳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道:“已经好多了。” 突见前面车上跳下小凳子来,东张西望找人的样子。 芮云常眉宇一紧:“小凳子!!” 小凳子吃惊,朝他看来。 “莫大夫呢?”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芮云常眸色一沉:“怎么回事?” 小凳子暗暗叫苦,急急道:“莫大夫说他手受伤了,让小的替他找伤药。小的找到药后才发觉莫大夫已不在车上了。” 芮云常低喝道:“封锁周围,找人!” “是!”诸干事领命,纷纷四散找人。然而一刻多钟过去了,车队前后左右,上下内外,包括车队周围方圆一里的地方都找遍了,却压根没有莫晓的半分影踪。 姜元嘉轻笑一声:“莫大夫怕是自己跑了吧?” 芮云常横眉,冷冷掠他一眼。 姜元嘉吐吐舌头,却一点不怕他:“不趁这时候跑,难道还等到回京后么?” 芮云常不觉看向四周,这漠漠荒野,茫茫夜原,她真的那么想逃离,竟会选这样的时机,这样的荒原逃跑么? 沉吟片刻,他看向王允:“活捉的贼人呢?” 王允急忙道:“回督主,都在后头!” 芮云常疾步往后走。 所有被擒获的贼人都被绑着,跪伏在车队后方。 这些人尽作鞑靼打扮,翻毛的皮衣比甲,满脸络胡,长发结辫,尖头皮帽。不管如何讯问也沉默不答,若是逼问的狠了,便叽里咕噜一通蒙语的乱骂。 芮云常眸光一寒,探手从王允腰间抽出刀来。这刀才喂过血,匆忙擦拭入鞘,刃上仍带一线血色。 “都是鞑靼人,听不懂中原官话是么?”芮云常冷冷一笑,转腕间,手中雪刃已插入身边俘虏的胸腹之间。 第43章 晋江独家 【人质】 随着抽刀而出, 热血四溅,那名俘虏委顿倒地,不停抽搐着。 芮云常跨前一步,走到第二名俘虏身前,刀花一闪,已经割了此人脖子。 再到第三人面前:“听得懂我说话吗?” 那人只是冷冷瞪着他,一言不发。 芮云常手起刀落,看也不看便走到第四人面前:“若是劫杀成功,事后你们会去哪里聚头?” 那人仰头望他,神情轻蔑地“哼”了一声。 长刀入喉,从锁骨上面直贯入体, 月华清辉下,腥红热血如泉喷涌。 第五人, 芮云常站在他身前, 注目等了一息, 没听到说话,便是一刀。 第六人, 第七人…… 姜元嘉忍不住,走到他身边, 附耳低声道:“督主, 真莫亦清已经束手就擒,那个假的在不在其实无关大局。陈公明在边境蠢蠢欲动,此时最要紧是尽快将莫亦清带回京师,以防夜长梦多才是啊!” 芮云常回头, 衣袍上脸上淋淋漓漓尽是鲜血,状貌可怖,宛如罗刹恶鬼,只那对长眸冰冷深沉依旧,宛如两洞深静无波的墨潭,语调更是寒凉,不带半丝温度:“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我如何做事了?” 姜元嘉对上他森冷的眼神,不禁心底一凛,急退两步,跪下后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请督主恕罪,是卑职逾越了。” 芮云常不再看他,举刀走向下一个贼人。 他没让姜元嘉起来,姜元嘉便一直跪着,默默垂首盯着地面。 月华明净如洗,遍洒大地,云影、树影、车影、人影都依稀可辩。 跪伏在地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倒下,芮云常已经不问了,也不等了,只是寒着脸一个个斩杀过去。到最后只余五六个活人,钢刀卷了刃,刀尖也钝了角,已经割不了喉,也刺不进人体。他扔了刀,大步走到马冲身边,拔了他的刀,继续走到下一个贼人面前,扬刀。 “别杀我!别杀我!我说,我告诉你!” 那贼人高声大叫,因恐惧而声嘶力竭,因急切而语无伦次:“我都全部告诉你!求求你别杀我!” - 莫晓被人横摞马背绑着,脸朝下只能看见飞掠而过的地面。疾驰中她被颠得不停起落,坚硬的马鞍不断撞击着她的胃,让她难受得直想吐。 她勉强抬头,夜色下却看不清他们到底是朝什么方向而行。她只知他们离芮云常的车队越来越远了。 这些人为何要劫持她?难道是因为相貌相似把她当成了莫亦清? 若是他们知道她根本就不是莫亦清,等着她的大概就是随手一刀,抛尸荒野了吧…… 莫晓打了个寒噤。 马停下了,有人把她从马背上解下来,揪着她被反绑的双手将她拖下马背。 莫晓刚勉强站稳,身后的人便推着她往前走。这是个空置的破庙,入了庙堂,身后的人便拽着她坐下。 灯烛点起,莫晓借光看清这几人的面目。劫持她的一共三人,个个都是尖帽皮衣,脑后结着小辫,满脸络腮胡子。 鞑靼人?? 可是鞑靼人不劫财物,却劫了“他”这个文弱医生?想想就不符逻辑。何况边境之地虽偶有鞑靼行劫商旅,芮云常这一队人却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狠角色,车队又没有带着贵重货物,普通强盗如何会硬碰硬地与他们厮杀老半天? 芮云常去灵州带回莫亦清,直接威胁到的就是陈贵妃以及陈贵妃背后的靖安公府了。若是半路上劫杀了莫亦清,芮云常也就没了强而有力的证据来弹劾陈氏一门了。而若是能将芮云常一同刺杀,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了。 他们本是要杀莫亦清的,这会儿却将“他”劫来此处,是因为要将“他”作为人质,和芮云常交换被擒获的那些同伙吧? 但他们最首要的任务,依然是劫杀莫亦清,不管芮云常是否答应交换,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这个“莫亦清”活着的…… 她轻咳一声:“我不是莫亦清。你们搞错了。” 三人坐在那儿低声商议着什么,根本没有理她。 莫晓又用吴语将方才的意思说了一遍:“吾勿是莫亦清。俚多搞错特哉。” 三人齐刷刷地转头,一起瞪着她。莫亦清是灵州当地人,后来又去了京师,一直留在京中,从未去过南方,自然不可能会说吴语。 坐在中间戴羊皮帽那人站起身来,提刀走至她面前,望着她冷冷道:“如果你不是莫亦清,那你就没有用了。” 莫晓不自禁往后躲了躲,语速极快地一口气说完:“我不是莫亦清,但你们能用我换莫亦清,因为督公很重视我,很在意我!” 戴羊皮帽那人挑眉瞪着她:“你是为了保命就胡说八道吧?” 莫晓回瞪他:“你们亲眼见到我从督主的车上下来的吧?我与督主同车而行,同桌用饭,同室而居,你说他重不重视我?方才你们袭击马车,好长一把刀朝我刺过来,他命也不要地护住我,自己差点受了伤,你说他在不在意我?” 一叠声地反问后,她骤然垂眸,作羞涩状低声道:“他有龙阳之好。” 那戴羊皮帽之人半信半疑,上下打量着半跪半坐在地上的瘦弱文士,长得倒确是眉目清秀,颇为俊俏……芮云常好这口? 莫晓头埋得更低,满脸红晕:“房事的时候他特别折腾人,还喜欢强人所难……” 戴羊皮帽之人忽然来了兴趣似的,望着莫晓笑道:“哦?怎么个强人所难啊?” “他喜欢把人捆起来……还非让人叫他干爹……” 那人切了一声,不屑道:“想认他作干爹的人多了去了,你委屈什么?” 莫晓:“……” 她咬着牙,一脸仇恨道:“我又不是心甘情愿跟他的,他以我家人安危胁迫我,逼我从他。我一个堂堂男儿,昂藏七尺,却不得不委身于阉宦……” 戴皮帽的汉子满脸怀疑地盯着莫晓:“那你还想被换回去?” 莫晓抬眸,害怕地看了看他的刀:“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那汉子像是信了,在她面前蹲下,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再说说看,他对你还做过什么‘强人所难’之事?” “……” 歪楼了啊! 莫晓深吸一口气,肃然道:“他与姜元嘉两路人马汇合,又擒获你们大部分的人马。你们如今只剩三个人,根本不可能再碰到莫亦清一根头发。这次的暗杀,你们已经失败了。” 戴羊皮帽的汉子脸一沉,这瘦弱文士说穿的正是他们如今的窘境。 方才芮云常的援兵一至,他便知大势已去,虽然姜元嘉所带之人将他们合围起来,但他要是立即聚合残余人马,集中一处地方冲杀出去,未必没有机会逃脱,可这次伪装成抢劫的暗杀就彻底失败了。 他不甘就此逃离,趁乱躲到了马车下,双手攀住车底横梁,就如只壁虎般贴在马车底部,听见车里有人被称莫大夫,又听芮云常警告他别下车,他知芮云常狡诈多计,很可能真莫亦清不在囚车内,反而在芮云常所乘马车上,由他亲自看守。 看到这个莫大夫悄悄溜下车,形貌年纪与画像符合,他更是确信了这一点,不由大喜,还真是柳暗花明时来运转! 本以为抓住了莫亦清,能迫芮云常把被擒的手下放了,并寻机杀了莫亦清灭口,一箭双雕!可万万没想到,抓来的竟然不是莫亦清! 功败垂成,最是让人不甘! 而死伤了那么多手下之后还行动失败,一想到回去后可能遭受的处罚,更是让人后背发凉。 “其实机会还是有的。”莫晓以一种十分励志的口吻说道,“在下便是你们唯一的筹码。” “……”汉子冷冷打量莫晓,“芮云常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个相好就把钦犯交出来?没有了莫亦清,他东厂提督位子不保,和这比起来,你算个屁!” “至少可以赌一赌吧?对你们来说,赌输了,不过与如今情形一样!可若是赌赢了,那就完全不同了!既然如此,为何不赌?” 莫晓也知道,她能活下去的机会微乎其微。要芮云常放弃东厂提督之位用莫亦清来换她?那根本不可能! 但她别无选择,若是不赌,她输掉的不是金钱或成败,是命! 而事实上,她赌得是另外一个机会。 第44章 晋江独家 【留手】 跪伏在地的“马贼”被一个个斩杀, 当剩下最后五人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哀求饶命。 芮云常让人把他带走,接着走到另外四个人面前:“哪个先降,便不杀,居后者即使投降,照杀不误。” 其中三人顿时争先恐后地叫道:“我降!”“我降!我先降的!”“是我先降的!” 当所有人都坚持不降的时候,做第一个投降之人总是比较困难,然而一旦有人带头投降,且降后真的能逃过一死,不降,则是命丧当场。这种情况下, 选择投降便不是十分困难之事了。 尤其是附带时间压力的情形下。 坚持顽抗,大抵是因为觉得没有其他选择, 也可能真的是比较忠直。 芮云常冷冷一笑, 挥刀砍翻了最后那个坚持不降的。 他让人把余下三人中的两个带走, 俯身靠近那个抖得最厉害的,染血的面目犹如罗刹般森然而可怖。 “我问一句, 你便立即答一句,有任何一分迟疑, 我就立即杀了你, 不会给多余的机会。等下我会分别去问另外三个,若是你们的回答有任何一处不一致,我会杀了那个说假话的。明不明白?” 因着方才那场毫不留情的屠杀,那“马贼”心底清楚他绝不只是出言恐吓, 边发抖,边连连点头,颤声道:“明白!明白!” 芮云常回头,吩咐人把地图取来,掠了一眼仍跪着的姜元嘉,淡声道:“起来吧。” “谢督主!”姜元嘉把礼行完才从地上起身。 根据所余俘虏的交待,芮云常确认了几处地点,当即点齐一队人马,经过短时间的整装后正要出发,却见不远处升起一道狼烟,冲天而上! 他一带马缰,眯眼看去,虽然云开天净,月色朗朗,但夜色下也能看见的烟柱,距此不会超过三里,看方位正是那些贼人聚首的最近一处地点。 - 远远看去,这是一所荒废已久的破庙,内中虽有生过火的痕迹,但早已空无一人。 芮云常命干事进入庙中查探,不久后干事回报,庙中香案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这本是芮云常意料中之事,这些人之所以带走莫晓,多半是误把她当成了莫亦清。而没有当场就杀了她,自然是想把她当成筹码,与自己交换俘虏。 然而对他们来说,杀死莫亦清,确保其不会成为陈贵妃一案的确凿人证,才是他们最首要的任务。他们是绝不会真正交出“莫亦清”的。 即使依他们的要求去做,在交换俘虏的过程中,他们也一定会设法将她杀了。这才是最棘手之处…… 芮云常思忖着展开纸条,不觉一怔。 这笔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莫晓亲笔写的人质交换书——在庙前留下莫亦清与被俘之人,撤走所有人马,就能于此南方十五里处的野坟边找到莫晓。 芮云常不由皱了皱眉。她自称莫晓,他们已经知道她不是莫亦清了,却还拿她做人质?甚至还想用她与他交换莫亦清?她到底和他们说了什么? 芮云常让人取出地图,据俘虏交代,除了此处破庙,还有三处备用的聚头地点,那座无主坟冢,正是其中之一。 他看着纸条与地图沉吟片刻,低声吩咐人去做准备。 - 半个时辰后,一身青衫的莫亦清被带到破庙前,手上戴着木枷,头上依旧蒙着黑布。还有一名夜袭贼人与他一起,头上也被蒙着黑布,都被留在庙门前。 芮云常的人撤离后便往南方急急赶去。 破庙外的莫亦清静静靠坐庙门,忽然一支箭射来,直贯入脑,将其钉在庙门上。 数十丈外的草坡后,戴皮帽的汉子屏息等了片刻,警觉地观察周围,不见有伏兵出现。但他仍是一动不动,又等了一刻多,还是没有任何伏击的迹象,他便朝庙后又射一箭。 从庙后出现另一名鞑靼打扮的汉子,谨慎而戒备地绕到前门,将俘虏头上蒙着的黑布扯掉。 那名俘虏口被破布塞住后绑上绳索,无法挣扎,言语不能,瞧见同伴出现,顿时激动地“呜呜”做声。 汉子迅速上前,割断捆绑他双手的绳索,拔出他口中破布:“怎么就你一个?” 俘虏含泪:“弟兄们都被杀光了!” 汉子咬牙:“就你一个活着!?” 俘虏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向身侧“莫亦清”。 汉子暗道不好,拔出钉在“莫亦清”脑门上的箭矢,一把拉开他头上的黑布面罩。 面罩下的男子虽穿着青衫,却满脸络胡,脑后发辫草草盘成一个发髻,被一根枯枝别在头顶,正是被俘的“马贼”之一。 戴皮帽的汉子远远看见,咬牙愤怒地用拳砸地。芮云常果然不会轻易将莫亦清交出! 他含恨冷笑,不光芮云常会留手,他也留了一手,纸条上所写的地方根本没有人,只有几座野坟而已。莫晓其实被关在破庙以北的废弃空屋。 芮云常既无情,不要怪他无义。他不肯用莫亦清换莫晓,便将莫晓杀之! - 莫晓坐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寒气从下至上直透全身,大约是为了隐藏踪迹,看守她的汉子连火也不肯生。破屋里四面漏风,冷得她牙齿嘚嘚相击,说话都不利索了:“大,大哥,能生,生个火么?” “不行!” “快冷,冷死人了!” “我不冷。” 莫晓翻了个白眼,他穿着皮衣当然不怕冷了。 停了一会儿,她又道:“我,我要小解。” 汉子冷冷道:“憋着。” “憋不住。” “那就尿身上。” “……” 莫晓从没寄望芮云常真的肯用莫亦清来换她,与这些贼人虚与委蛇,只是为了减少看守她的人数罢了。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逃走。 她不是真正的莫亦清,就没有那么的重要。 她只是芮云常的“相好”而不是东厂干事,手无缚鸡之力,不具武力威胁,所以仅余三个人的“马贼”只会留下一个看守她,其余两个都出去交换人质了。 芮云常肯定不会交出莫亦清,极有可能连交换人质都不会去。那两人回来之后失望加愤怒,还不定会怎么处置她呢!她只有趁那两人回来之前设法逃离才是。 她绞尽脑汁找事,就是为了能找到机会,但这个机会却迟迟不肯出现。 “真憋不住了,我真尿身上了啊!你别嫌臭啊!” 汉子皱眉,他也不想这弱鸡般的文士把身上弄得臭烘烘的。便伸手将其拎起来,带到相邻屋子一角,指了指墙角:“就这儿吧!” 莫晓扬了扬背后反绑的双手:“替我解了绳子 ,我自己来……” 汉子冷哼一声:“解了绳子方便你逃么?”说着一撩她袍摆,手就搭在了她的裤腰带上。 莫晓心跳狂飚一百五,却强作镇定,朝他羞涩笑笑:“你帮我把着么?” “……”汉子顿时僵硬了。 “不把着容易尿身上。”莫晓催促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快点,憋不住了!” 什么不是第一次了……汉子抖了一下,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甩甩头把方才一瞬间脑海中浮现的可怕画面甩掉,取腰刀割开绑住莫晓双手的绳索,斥道:“自己尿!麻利点!” 开什么玩笑!!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就没摸过其他男人的玩意儿,还想让他把着?!想得美!自己玩去! 莫晓揉了揉胀痛的手腕,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双手虽然松开了,汉子仍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后背,她装模作样地站在那儿摸索了一会儿,忽然道:“外面什么声音?” 汉子眼神一厉:“别想捣鬼!要尿就快尿!不尿就滚过来!” “刚才真的有声音……”莫晓胆战心惊地指指窗外。 汉子侧耳细听,荒原上风声大作,呜呜咽咽犹如鬼哭,虽然除了风声什么都不听见,但敌强我弱,众寡悬殊,他孤身一人在此看守人质,难免杯弓蛇影,听了会儿就觉风声中好似真的夹杂了些什么。 他警告地瞪了莫晓一眼:“呆在原地不许动!” 莫晓点点头,害怕地抱头蹲下了。 汉子抽刀,警惕地往窗口边走了两步,眼角余光仍留意那胆小如鼠的文士,见他始终抱着头蹲在原地没动,便贴着窗边的墙,从破窗往外看去,仍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等了会儿也没任何异状。 他心中恼火,骂骂咧咧地走回墙角边,喝斥道:“哪有什么声音?起来!” 莫晓站起来,主动朝他举起双手,让他重新绑起来。她方才是被反绑的,此时面朝汉子举高双手,汉子也没在意,伸手摸出腰间绳索,将刀横咬在嘴里,就准备将她重新绑起来。 莫晓见他刀离了手,心知她等了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临,猛然提膝,照准他两腿之间就是狠狠一踢! 汉子只防这文士偷偷溜走,见他如此配合让自己重新绑起,双目只盯着他手看,更不曾料到这细胳膊细腿鸡仔儿般的瘦弱文士居然还敢袭击自己!下手还这么卑劣阴毒!这一下结结实实被踢中要害,顿时痛苦倒地,如虾米般蜷拢起来,连声疼也叫不出来。 莫晓俯身拾起他的腰刀,夺门而逃。 破屋外拴着汉子的坐骑,一匹常见的栗色马,莫晓跑过去,双手举刀狠狠劈下,将系马绳两下剁断。 她根本不会骑马,唯一一次骑马的经验,还是坐在王允身后的那一次,时候也不长。但若是不骑马,在这荒原上她根本跑不远,很快就会被他追上! 她毛手毛脚地抓着马鬃,爬上马背,抓着缰绳抖了两下,试着大喊几声:“驾!驾!” 马却原地不动。 莫晓急得头上直冒汗,回头看向破屋门口。那汉子已经追了出来! 第45章 晋江独家 【脱臼】 汉子双目闪着凶光, 一边朝莫晓跑来,一边恶狠狠地咒骂。 虽然他的双腿呈现很不自然的罗圈状态,蹒跚地迈着外八字脚步,跑得并不快,应该还在痛,但从门口过来不过十几步路,即便是这样外八字的跑法也是转眼就会抓住她! 莫晓暗暗叫苦,要这会儿让他抓住了,怕不是要手撕了她! 她一急,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手抓紧马鞍上的鞍环与缰绳, 另一手用刀柄往马屁股上狠狠敲打。 这匹马显然很不喜欢这种拍马屁的方式,吃痛之下, 猛然向前一跃。 莫晓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来, 腰刀不由脱手落地。她急忙俯下身贴紧马背, 双手死死抓紧了鞍环,双腿也死命夹紧马腹, 恨不能化身莫氏八爪鱼,手脚都带上吸盘, 牢牢地吸在马背上才好! 马跳了几下后开始向前奔跑起来, 莫晓勉强稳住身子,觉得自己暂时没有落马之虞了,才敢回头望。 那汉子见莫晓抢了自己的马逃走,气得想跳脚, 但是下面太痛,别说跳,跑都跑不快,追了几步眼看是追不上了,便拾起地上腰刀,朝她猛力掷去。 莫晓吓坏了,急扯左边缰绳,马往左偏了偏,那把腰刀险险擦着她右肩飞过,又从马的右眼边飞过去。 刀虽然没有伤着人,却惊了马。这匹马本来就因后臀吃痛而情绪暴躁,又受了这一刀惊吓,长嘶一声后便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莫晓用尽全力才让自己能保持在马背上不掉下来,此时哪里还顾得上是往哪里跑,只要能远离那间废屋与贼人就行! 夜风寒冷刺骨,她双手冻得僵硬而麻木,几乎握不住缰绳,但她心中充满难以置信的喜悦与激动,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真的逃出来了! 起初她只是趴在马背上,随马怎么跑,尽量让自己不要掉下去。当她逐渐适应马背的颠簸之后,她开始观察周围。 已是后半夜了,一弯青白月牙斜斜挂在她后方天空,也就是说这匹马正在往东跑。 她开始努力回忆自己坐在王允身后时的情形,想着那会儿他是如何控马的。只可叹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事,都是做起来比看起来要难得多。 她试着扯动右侧马缰,轻了马没反应,重了就怕马大爷生气,而这位马大爷正是她能顺利逃远,并找到其他人的唯一希望,她可不敢得罪了它。 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半天,她才成功让马改为往南而行。 被俘后被带往破庙时,她脸朝下趴在马背上,根本不知是往东南西北何处而行。但从破庙往空屋走时,她看清了是向北而行的。 此时她往南跑,大方向虽然应该没错,但她却不知芮云常的车队具体位置到底在何处,也不知车队是会留在原地,还是继续往下一个边镇驿站而行。 若是在这片荒原上迷了路,她还是活不下去。 她能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是先回到驿道上,然后沿驿道向东而行,这样她总能到达下一个驿站或城镇。 最大的麻烦在于,这样的寒夜里她的体力与体温都流失得极快,她不知自己的体能是否足够支撑得住,直到她找到安全温暖的所在。 真冷啊……下芮云常的马车前她要是多加件衣裳就好了。 - 芮云常命人挑出俘虏中最瘦的一具尸体换上莫亦清衣袍,套上黑布面罩送往破庙,并安排人按着那份人质交换书所指,往南面的野坟赶去。 他则另带一队人绕行赶往北面废弃空屋处。 他虽知对方不会把莫晓留在野坟边,但除了破庙与野坟,还有另两处地点,相距还极远。已经分出一队人赶去野坟迷惑对方,不能再分兵行动,只可能选择其中一处。 那张纸条上莫晓所写“於此廟南”的“於”,右下方那两点,笔划方向是反的。 她写的医方他都看过,还有那份她让小凳子转交的医嘱,事无巨细,啰里啰嗦写了好几折——睡前吃什么做什么能助人入眠,睡前一个时辰不宜处理公务,上床前要用热水泡脚,躺在床上怎么冥想能更快入睡等等等等……就连每天於什么时辰之前应要上床都写了! 她写“於”字时,并无反写两点的习惯,此处反写,定然是另有所指,与南相反,自是北。 贼人在破庙以北的备用聚首地点只有三十里外的废屋。 荒原上疾驰的时候,姜元嘉眼尖,最先瞧见东北方有道淡淡烟尘,正往南而驰,他催马靠近芮云常,指了指月下那一处烟尘:“督主。” 芮云常眯眼看去,什么人深夜时分在这荒原匹马单骑而行?但要说是莫晓却并无可能,她不是不会骑马么?且她应当仍被贼人绑在那间废弃破屋内,需赶在上当的贼人返回之前到达废屋,才有机会把她救出来…… - 莫晓远远便瞧见了那一队北行人马扬起的飞尘,但相距那么远,又是夜间,她根本不能确定对方是什么人,若是贼人的同伙或援兵,她靠过去便是自投罗网。 她不敢冒险,反而将马缰扯了扯,朝远离那队人马的方向而行。 双方都是快马疾行,又是相向而行,只短短数息便已相互错开。 - 芮云常稍微带了下马缰,侧头道:“元嘉,你带几个人,追上去看看是什么人。” 姜元嘉领命,朝身后做了几个手势,便分出五骑改往东南,朝那孤身骑士而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莫晓回头发现有人追了上来,顿时紧张起来。 但她头一次骑马,其实并不怎么会驾驭马匹,也只摸索出如何让马改变方向,而要怎么让马跑得更快,她根本毫无头绪,尽管心里再着急,也只会胡乱喊几声“驾!驾!” 马大爷却理也不理她,只管以自己的节奏淡定地往前跑。 不一会儿她就被那数骑人马追近了。 莫晓惊惧回头,冷月下那一抹红色身影就如火焰一般点亮了她的眼睛。 是元嘉!她又惊又喜,急忙勒马。没想到真的是他们!! 但她欣喜之余收缰过猛,且又朝右急带马缰试图回转,身下马大爷吃痛,立时发起脾气来,打着圈原地蹦跳了几下,猛然耸背一弹,将她甩了出去。 姜元嘉一马当先,堪堪追上莫晓,见马发怒纵跳时已知不好,甩脱马镫,蹲立于鞍上,尽全力纵身一跃,朝半空中的人扑了过去,却只够着了一只手。 他将莫晓朝怀里一带,抱着在空中转了半圈,自己后肩重重撞地。 由于惯性,两人落地后又一起滚出三四丈远才停下。 莫晓头晕眼花,浑身散了架似的酸痛,根本爬也爬不起来。 姜元嘉这一下也是摔得够呛,又被莫晓压着左半边身子,想要把身上的人扒开好爬起来,右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 芮云常往北行了一段,元嘉带去的人便回来报告,说追近后已经看清,那孤身骑者就是莫大夫。 他立即折返往东南方向追,没骑多远就追上了元嘉一行。 当他瞧见那道熟悉的瘦弱身影时,不知不觉长长地舒了口气。 但见莫晓与姜元嘉两个都坐在地上,莫晓正替他检查肩膀与手臂,芮云常急跃下马:“元嘉怎么了?!” 莫晓头也没抬:“正在看,可能脱臼了。” 他蹙眉:“怎会如此?” 莫晓歉然道:“怪我不好。”接着又低声问姜元嘉是否还有其他地方疼痛。 芮云常看向旁边,一旁的干事便将事情经过加以说明。 这头莫晓确认姜元嘉没有骨折,只是关节脱位而已,但她并不擅长骨科,对于肩关节复位手术没有把握。但同行的两名医士都还在车队那儿,也不知他们是否擅长处理关节脱位,若是不行,也只有由她来做了。 她将情况一说,芮云常便俯身拉住姜元嘉上臂,手上用力往外牵拉。 姜元嘉咬牙忍痛,额头微微渗汗。 芮云常将他上臂缓缓转动到某个位置,一拉紧接着一推,只听得轻微的“咔嚓”一声。 “好了。” “谢督主。”姜元嘉舒了口气,试了试左臂能抬起并转动,搭着芮云常的肩膀站了起来。一旁早有干事将他的坐骑牵来。 莫晓亦撑着地爬起来,只是方才一场骑马疾驰,她只顾逃命,一心只想快些,哪里还顾得上松腰紧腿的要领,此时真是浑身上下连骨头缝都疼,尤其两腿中间最疼!只怕已经被马鞍磨破了皮。 她好不容易站直,刚想迈步,双脚一软,就又往地上坐下去。 芮云常一把揽住她,没让她摔到地上。 莫晓由衷道了句:“多谢。”双手仍旧紧紧拉着他的臂膀。没有他撑着,她怕是连站都站不住,更不用说走路了。 众干事亦纷纷上马,准备回车队去了。 那头姜元嘉也是由人扶着上了马,单手控缰慢慢往回骑。 芮云常半扶半架着莫晓回到他的坐骑身边。 莫晓看到马,脸都变绿了:“还骑马回去么?”只是走了这几步路,每走一步大腿内侧都磨的火辣辣地痛,若是再骑马…… “不骑马难道走回去么?” “……” 莫晓也知这是不可能的,也只有咬牙忍着这疼了。 芮云常哂然道:“方才不是看你骑马骑得挺溜的?” “那是为了逃命啊,赶鸭子上架,不会骑也要骑啊!”莫晓放开他的手,等他先上马,她再坐他后面。 谁知芮云常右手托在她腰后,左臂往她膝弯下一抄,便将她横举起来。莫晓完全没料到,只来得及吃惊地倒吸了口冷气,人已经在马背上了。 第46章 晋江独家 【共骑】 芮云常清楚, 初次骑马又没有人好好指点会是个什么下场,看她那走路样子就知道了,也不点破,只道:“侧着坐。” “啊……哦。”莫晓刚设法让自己坐稳,他便跃上马背,跨骑于她身后,双臂从她腰侧伸过来,挽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小跑起来。 虽然这样坐确实不会再摩擦到腿内侧,但这姿势实在是暧昧得紧! 头一次与王允共骑时, 她从后面抱着他也没觉得多害臊,最多有点不自在而已。 可此时坐在芮云常身前, 就如同被他搂在怀里似的。她的双腿还横搁在他左大腿上, 侧腰紧紧贴着他小腹。 若是背朝着他还好一些, 偏偏此时是侧坐的…… 她别扭地侧着身子,把脸朝着前方, 尽量放缓呼吸让自己平静,只是仍然禁不住脸颊发烫。 芮云常看到她耳根都红了, 不由笑了笑:“腰放松, 又忘了吗?” 莫晓悄没声吐出口气,轻轻放松了腰身,肩膀便自然倚靠上他的胸膛。她暗自在心中默念,我是个男人, 我是个男人,不用小题大做…… 但是转念一想,两个男人用这种姿势共骑不是更暧昧更尴尬么!她这会儿等于是坐在他腿上一般啊。 再一扫周围,同行的东厂干事全都向前后与两侧散开而行,故意回避看他们,越是这样,越是显得气氛诡异…… “你到底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啊?”莫晓心潮起伏不定,乍然听他问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和谁?” “那些‘马贼’。他们为何会用你来与我换莫亦清?” “额,哦,啊……” 莫晓暗暗叫苦,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对那些贼人说他有龙阳之好,又有特殊癖好,还强抢“良夫”作为禁脔,她还能活着回到马车上吗? “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回到马车上去慢慢说吧……” 要死也死在车里,好歹不是冻死的!好歹死前还能吃顿热的! 芮云常双眸一眯:“这会儿就说,不然就把你扔下,自己走回去吧!”说着一手已经揪住了她背后衣领。 “哎!”莫晓一慌,举起双手反握住领后他的手腕,“在下也没说什么……只是稍许暗示了一下……” “暗示什么?” “暗示……咳咳……督公十分重视在下。”莫晓含糊其辞道。 芮云常挑眉:“重视到了会用钦犯去换的地步?” 她惊讶回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真的把莫亦清交给他们了?!” 他松了手,冷然道:“当然没有!” 莫晓心道,当然了。 -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沉默着行了一段。 “他们知道你是……” “什么?” “没什么……” 他特意交待了要留活口,一审便知莫晓被他们掳去后发生了些什么。 她的围脖下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脖颈,发根丝丝分明,乌黑的发丝间,纠缠着两三颗不知何时沾上的小土粒。 他忍下伸指拈去这几颗小土粒的念头,轻咳一声:“你写的那个‘於’字,两点是反的。” 莫晓“嗯”了声:“是督公猜出来的?” 一长句话里的某个字,有两个小点反向,一般人怕是根本注意不到的,也就他这般心思极细,且又看过她笔迹的人才有可能会留意到。 芮云常却显得不满:“你既留下暗示,为何又冒险自己逃出来?” 一旦逃跑失败,只会激怒对方,惹来残酷的报复。即使她逃出来,也很可能与他们错过,要是在这荒原上迷路,她未必能活过今晚。 两人共骑,前胸贴后背,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那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寒冷,看了眼她瘦削单薄的肩膀,他解下斗篷丢在她头上。 “谢谢督公。”莫晓用貂毛斗篷将自己裹紧,把脸埋在温暖的皮毛里,“在下只是不敢相信督公真的会来。” 即使他看出了那个异乎寻常的“於”字,他也没有什么必需的理由要来…… 芮云常眉头蹙起:“你不相信为何还要这么写?” “为了活命,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总要试一试的。” 芮云常低“哼”一声。 莫晓察觉到他的不快。 他当然不可能用钦犯莫亦清,更不可能用他东厂提督的地位来换一个莫晓。他已经捉到了莫亦清,她对他来说已是可有可无,他直接走了都行。 可他仍然是带人来找她了。 虽说她终是靠自己设法逃了出来,但他在赶来时,对此并不知情。 在写下那个“於”字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想起了那个雪后的月夜,那个在池边破冰救鱼的人。这样的人,内心深处应有些东西是还不曾泯灭的吧…… 她轻声道:“多谢督公,这份恩情在下会铭记于心。” 隔了好一会儿,芮云常才淡淡“嗯”了一声。 - 众人回到车队。 隔老远小凳子就迎了过来。他一瞧见莫晓裹着貂毛斗篷坐在芮云常身前,那对小眼睛都瞪圆了,但一见芮云常的眼眸眯起来了,赶紧敛去惊讶之色,跟在马后小跑着。 等芮云常收缰停下,他便上前笑着扶莫晓下马:“莫大夫可算是安全回来了!可担心坏小的了。” 莫晓撑着小凳子的肩,一瘸一拐回到车内,见姜元嘉已经回到车里,想起他为了救她而受伤脱臼,而这本是能避免的,全怪她冒失大意才会造成如此结果。虽然她一爬起来就向他致谢并道歉了,但负疚之意并不会因为致歉过而消失。 “元嘉,方才的事谢谢你!” 姜元嘉看了眼裹在她身上的斗篷,神情冷淡:“咱家又不是为了你。” 莫晓点了点头,她当然清楚:“但受恩的是我,受伤的是你。不管如何,我都感谢你!” 姜元嘉撇了撇嘴,冷眼看向另一边。 莫晓装没看见,只道:“你的肩刚脱位过,虽然复位了,还是需要固定一段时候把伤处养好。” 她找出绷带与夹板,替他将右臂固定在胸前,接着嘱咐道:“这段时日养伤,五日内右手不要用。五日后根据恢复情况,或可松开夹板,但这一侧仍不可负重用力。” “五日这么久?”姜元嘉既惊讶又觉不快,“右手不能用岂不是许多事都不能做?” 莫晓耐心解释道:“若是关节没有完全养好,以后这地方很可能会经常发生脱位,那不是更麻烦么?” 姜元嘉还想说什么,这会儿才上车来的芮云常听见他们最后几句,接过话头道:“让你养伤就好好养着!” 姜元嘉应了声:“知道了。”不再多话。 莫晓安定下来了,忽然想起一事,看向芮云常:“绑了我的有三个‘马贼’,废屋那儿有一个,还有两个去换人质了。这些人假扮鞑靼,其实都是汉人……” 也正是因为不愿留下笔迹证据,他们才会让她写人质交换书。当然内容都是那个戴皮帽的汉子口述,由不得她做主,但字的一笔一划怎么写就是她的自由了。 芮云常掀了下眼皮:“放心,一个都逃不了。” 他语气讥讽:“要等你想起来抓人,怕是早就逃远了。” 莫晓暗中翻了个白眼,搜捕抓人是他的主要业务,又不是她的,她刚获救时兴奋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忙着替姜元嘉治伤,没有马上想起这事是很正常的好嘛! “那其他被俘的贼人呢?咱们的车装得下吗?”就昨晚夜袭的那个声势那般动静,她估计应有不下三十个贼人突袭他们。 姜元嘉轻“嗤”了一声。 芮云常淡淡道:“这不用你操心,这么多人不可能都带上。”说着警告地看了姜元嘉一眼。 姜元嘉瞧见他这眼神,微微撇了撇嘴。 正当这会儿,小凳子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上车来,殷勤地道:“莫大夫,赶紧先吃碗鸡蛋面暖暖身子。” 莫晓正又冷又饿,即使这辆车上烧着炭取暖,到底是空着肚子,那怕在车上呆了有一阵了,她的手脚也没能暖过来,仍是冰凉的。眼前就算只是碗汆鸡蛋面,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也是无上美味了! 她接过面碗,见面里除了汆鸡蛋,还铺着数片白切羊肉,放了一小撮麻油拌菜心,看似简单,却实在是用心,不由笑着道:“小凳子,多谢你了!”她用双手捧着先喝了两口热汤,顿时舒服地眯了眯眼。 姜元嘉瞥了她一眼,朝小凳子笑道:“先是找人,又是救人,折腾了一晚上,肚子都饿坏了。” “督主和姜公公想用些什么?馒头羊肉都是现成的,若是要吃面,小的这就再去下。” “右手不能用了,你看能吃面么?” “嗯……这……”小凳子一听,姜公公这口气不对啊!这让他怎么答呀! “给他块锅盔,一只手正好拿着啃。”芮云常忽然冷冷道,“已经耽搁不少时辰了,随便吃点赶紧准备上路!” 姜元嘉不说话了。 小凳子谁也不敢看,低着头溜下车去。 莫晓对于姜元嘉闹情绪不是毫无所觉,但这件事上她又不好说什么,他这会儿的气,并不是她说两句好话就能平息的,她说了还适得其反。有芮云常这尊大佛在,她还是埋头吃面好了。 不一会儿小凳子回到车上,芮云常虽说给姜元嘉吃锅盔,他也不好真的只准备锅盔,便另外拿了些冷羊肉与馒头、小菜,连锅盔一同端到姜元嘉面前,陪着笑道:“姜公公,慢用。” 姜元嘉默不作声,看也不看这些吃食。 芮云常置之不理,自管自吃了起来,吃完便让小凳子把剩下的食物全都收起来。 东方天际微明时,车队再次出发。留下一段新土覆盖的驿道。 第47章 晋江独家 【吃醋】 午前车队抵达一处驿站, 因着前几个日夜都兼程赶路,昨夜更是异常紧张,一场生死厮杀后,紧接着又是奔波寻人搜敌,众人皆筋疲力尽,便停留驿站修整半日一夜。 马车一停下,芮云常与元嘉便先下去了。 莫晓亦慢腾腾的下了马车。小凳子见莫晓步姿古怪,担心地问道:“莫大夫,你能走吗?” “能走能走。”莫晓摆摆手,示意没事。 她骑马时磨到的地方仍然火辣辣地生疼,只能两腿分开, 以一种僵硬的类似木偶的步姿,让乌龟都会感到骄傲的速度慢慢挪进驿站。 芮云常立在外头正吩咐马冲什么, 瞥了眼莫晓, 收回目光, 继续将余下的话说完。 莫晓好不容易才挪回了自己房间。她这会儿累极,只怕是合上眼就能立即睡着, 连药也懒得去讨,饭也不想吃, 只想先好好睡上一觉。 谁知她刚想趴床上去就听敲门声, 问了声是谁。外头应答是小凳子。 门一开,小凳子递上两盒药:“莫大夫,这两盒药都是消肿止痛的,这一盒红的, 破皮了也能用。” “多谢你了!” 小凳子急忙摆手:“不不不,别谢小的,是督公吩咐的。” 闻言莫晓倒是有些意外:“烦请小凳子公公代在下谢过督公。” 送走小凳子后,她反闩上门,匆忙涂了药,倒在床上,转眼便沉入梦乡。 这天的晚饭莫晓都没吃,小凳子来敲门问她是否用饭时,她迷迷糊糊只说了句要睡觉,便又沉沉睡去。 - 第二天一早,莫晓精神饱满地起了床。到马车上只见姜元嘉在内,却没见到芮云常。 她起初并不以为意,但直到马车驶动起来都不见他上车,心中讶异,便问道:“小凳子,督公在别的车上?” 小凳子道:“督主昨夜已经先行回京了。” 莫晓惊讶:“为何……” 姜元嘉语气淡淡道:“圣上给的限期眼看就要到了,昨夜又为找你救你,多耽搁了时候,督主便带着钦犯先行出发了。” 莫晓了然地点点头,离宣宁帝给的最后期限只有七天了,芮云常急着回京向圣上复命可以理解。 她看向对面,原先芮云常一直坐着的地方,换成了姜元嘉坐在那儿。 不告而别。 姜元嘉与小凳子都早知他先行回京了,只有她等到出发后才知道。也说不上失落,但多少有些……不痛快吧。 但转念一想,对她而言这倒是好事,能慢慢回京而不是像前几日那样日夜兼程地赶路,这就要轻松许多。再说了,谁想天天看见那张目中无人的狐狸脸啊! 姜元嘉见她朝自己这方向瞧过来,冷冷“哼”了一声。 莫晓没和他一般见识,继续看自己的书。 因为她的缘故,害他伤了手不能骑马,若不然芮云常一定会带他一同上路吧!他的不满便是由此而发。 吾之天堂,彼之地狱。这么说虽然夸张了点,却大概正是此时她与姜元嘉的心情的写照吧…… - 午间用饭前,小凳子小心翼翼地问姜元嘉要吃什么。 姜元嘉只道:“和莫大夫一样。” 莫晓看了眼姜元嘉,稍作思忖后道:“饼或馒头、锅盔都行,再加碗热汤。” 小凳子应了声便下车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两碗热羊汤与一大盘烤馍上车来。 莫晓把烤馍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泡在汤里,搁上一把汤勺,推到姜元嘉面前:“吃吧。” 姜元嘉把脸转向别处:“看着就恶心!” 莫晓把汤碗拿过来,自己吃了起来。 姜元嘉生气道:“这是咱家的啊!” 莫晓抬头看看他:“你不是说不想吃么?” 姜元嘉瞪着她:“想不想吃是咱家的事,你别碰!” 莫晓冷然道:“盘中之餐,粒粒皆为辛苦所得,食粮升斗都来之不易,你若是好好吃下,便不枉农人洒汗辛劳所获的食粮。若是不想吃,也不要浪费。” 姜元嘉伸左臂横拂,将她面前汤碗打翻到地上,汤汁与烤馍块泼洒得一地都是。 莫晓深吸一口气:“定要闹得如此不愉快么?”就算他受伤是因为她,也不代表她要一直受他的气。若是他再如此无理取闹,她宁可去别的马车上与其他干事同坐。 姜元嘉冷着脸默不作声。 莫晓不再理他,另拿烤馍咬着,就着羊汤慢慢吃。 傍晚车队抵达一座驿站。莫晓晚饭时没见到姜元嘉,向小凳子询问,知道他在房里用晚饭,也就不再管这事。 众人用过饭后各自歇下。 莫晓回到自己屋,开门却惊讶地看见姜元嘉坐在里面。 “姜公公,有事吗?” 姜元嘉起身朝她笑道:“莫大夫,白日里乱发脾气是咱家不对,咱给您陪个不是。” 莫晓笑了笑道:“这事过去了,不算什么。” 她看姜元嘉道完歉仍是不走,不由暗暗提防,不怕这小鬼发脾气,就怕这小鬼笑嘻嘻。“姜公公还有什么事吗?” 姜元嘉一脸认真地道:“昨晚督主临走时特意交待咱家要保护好莫大夫,咱家自然要极尽所能。” 莫晓心里嘀咕,芮狐狸还会特意交待姜元嘉保护自己?他又不是不知道姜元嘉和她不对付。这小鬼能别来给自己添堵就谢天谢地了!她会信他这话才是见鬼了! “所以呢?” “所以咱家就过来了啊。”姜元嘉笑眯眯。 “……” “咱家要保护莫大夫啊!万一又有贼人夜袭怎么办?” 和你同处一室,我怕的不是贼人夜袭而是你的恶搞啊!莫晓默默在心底吐槽。 “姜公公,在下感谢你的好意,不过……” 莫晓正想找理由推辞,却听姜元嘉道:“莫大夫,咱家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 “前天夜里,莫大夫被贼人掳去,督主是怎么知道莫大夫在哪儿的?” “那张纸条咱家也看过,辞句简明扼要,至少咱家是没看出有任何暗示之意,而行首之字或末字相连也均无意义,咱家就是没能想通,督主是如何确定莫大夫在废屋而不是别处的。” 原来他是为了打听这事才态度突变,莫晓想想这告诉他也无妨,便把“於”字右下两点反写暗示方向与南相反告诉了他。 姜元嘉一脸恍然,接着又问:“莫大夫以前写过文字给督主么?” 莫晓点点头:“写过医方,还写过张医嘱。督公睡眠太少,久而久之怕是会伤身损寿,我便写了些养生方面的注意事项给他。” 姜元嘉酸溜溜道:“莫大夫还真是关心督主哪!也不枉督主对莫大夫如此了……” 听了他这般口气,莫晓一琢磨,突然明白过来了。敢情姜元嘉从前晚开始就闹情绪,不是因为救她伤了肩,而是因为回来时芮云常让她与之共骑吧? 她之前就曾觉得芮云常与姜元嘉的关系非比寻常。他对其他的属下包括小凳子,上下尊卑泾渭分明,赏罚明确有度,与之对姜元嘉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对于姜元嘉那些顽劣之举的容忍,姜元嘉在他面前有意无意流露的小脾气,都显示出两人之间非比寻常的亲密。他甚至会为了不让姜元嘉哭而隐瞒那条鱼的事…… 只是夜袭的那天,姜元嘉带着援兵及时赶到,她才明白当初芮云常不肯带姜元嘉出京,姜元嘉追上车队又故意暴露踪迹,都是预先安排好的计策。 那时候她开始觉得两人间大约并不是原先她所想的关系,更由于姜元嘉因她而受伤,她以为他是气不过这点才对她态度恶劣。 弄半天原来这小鬼是吃醋了!她也真是后知后觉! “姜公公怕是有些误会,在下写医嘱给督公,只是尽到医者之责罢了。至于前晚,督公也是因为不愿耽搁时辰,而在下当时精疲力竭,实在无法独自骑马回车队,才不得不共骑。督公对在下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事实上他半路差点就把她扔下马去了! 姜元嘉似信非信,含义不明地哼了一声,忽而又笑了:“莫大夫那天问到被俘的贼人,随车是否装得下。” 莫晓回忆起此事,记得姜元嘉那时候还带着不屑“嗤”了一声:“我是问过,怎么了?” 姜元嘉继续笑道:“也没怎么,莫大夫既然想知道,咱家便直言相告,督主已经把那些人都杀了。” 莫晓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骗人的吧?”但芮云常也确实说过带不了那么多人上路,但她当时以为…… “那些贼人是被送去了最近的卫所,就像在灵州时督公安排把莫亦清暂时关在卫所一样吧?” 姜元嘉“噗嗤”一笑:“莫亦清是至关重要的钦犯,事关督主能否及时向圣上复命。至于那些贼人谁会在乎?留几个能查出其幕后主谋就够了。再多,也是累赘。关在此地的卫所做什么?真当他们是马贼啊?” 莫晓虽知姜元嘉所言并不完全可信,他此时说的话都带有目的。但她一问其他同行的干事就知真假,他在此事上骗她并无必要啊…… 姜元嘉见莫晓沉默不言,笑了笑:“莫大夫早些歇息吧!咱家告辞了。” 莫晓抬眸,故作诧异道:“姜公公不是说要保护在下安全的吗?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姜元嘉一脸嫌恶,语气冷淡:“咱家就在隔壁,真要有贼人,莫大夫叫一声咱家就来保护你。不过这手啊……”他故意低头看看自己右臂,“莫大夫不是嘱咐不能用力么?只怕咱家是有心无力啊!” 莫晓心底呵呵两声,说什么来保护她果然都是假的,他就是过来气她的! 第48章 晋江独家 【病鱼】 夜色沉静, 京师靖安公府的内书房,烛火曳曳。 陈韬看着手中密信,眉宇间阴云密布。 陈阳明立在下首,也是一脸阴郁,等了半天不见陈韬说话,忍不住道:“父亲,二弟那里是否要暂缓行事?” “年关将至,这是最好的时机,错过此次……”陈韬摇头,“何况此事并非只有我陈氏一方与事,若是此时叫停, 那些蛮子可没那么简单打发掉。” 他沉吟道:“至少这么阻一阻,芮云常肯定是赶不及皇上给他的一月之限了。不如让公明早些行事, 以免夜长梦多。” “儿子知道了。”陈阳明应道。顿了顿还是不满地哼了一声, “良远和阿婥也真是沉不住气, 太子未必是立长不立幼,圣上便是先例, 又何必着急做这些小伎俩?国公府的地位稳固了,还怕将来没机会么?二弟应该也是知道他们这次谋划的……” “事已至此, 还说这些又有何用?”陈韬低叱道。 陈阳明便住了口。 - 姜元嘉离去不久, 房门再次被敲响。 莫晓不由诧异,今晚还真是多事,又有谁找她? 毕竟才遭贼人绑架,莫晓心中警惕, 待听清来人是小凳子才放心开门。 小凳子样子有些鬼祟地闪进门,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后低声问道:“姜公公方才来过啊?” 莫晓奇怪地看着他:“是啊,来过。” 小凳子陪着笑道:“姜公公若是说了什么,莫大夫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莫晓便明白了,姜元嘉右手不便,这两日小凳子都与他同屋而住,方便照料他。大概是看见姜元嘉从她屋里出来,出于担心才来询问,却怕被姜元嘉看见他进自己这屋,回头拿他撒气,这才显得有点偷偷摸摸,但他过来的心意是好的。 她微笑着摇头:“我能和一个孩子置什么气啊!”说到孩子,其实小凳子和姜元嘉差不多是同龄人啊! 哎,都是十多岁的少年人,一个姜元嘉骄纵任性,一个小凳子谦卑贴心,都是芮狐狸身边的人,怎么就能差这么多呢? 小凳子见她笑了,舒了口气道:“大人有大量,莫大夫不往心里去就好。” 莫晓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似的问他:“前夜突袭我们的那队马贼,是不是全都被杀了?” 小凳子摇头:“没啊,听说还留了几个活口。” 莫晓心一沉:“那些被杀的……就这么埋了?” 小凳子不以为意道:“哪儿有那闲工夫啊,大冬天的,地上的土冻得比石头都硬,要挖开,再埋起来……又不是埋几只猫狗,那得花多少时候啊?” “那就直接扔那儿了?” “哪儿能啊!让过路的瞧见了,岂不是要把人吓死?还容易多生出事来……总是扔去远些的地方,让人瞧不见就行了吧……” 莫晓见他一脸淡然地谈论杀人抛尸,想来跟在芮云常身边看多了这些事吧! 说来这些人夜袭车队,是敌非友,甚至她都差点死在他们手里。对这些伪装的马贼她并没有太多的同情之心或是怜悯之意。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人命呵…… 她越加清楚地意识到,芮云常也好姜元嘉也好,甚至小凳子也是一样。她与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 渡过黄河之后,便进入了山西境内。车队日行一百多里,平稳适意。 姜元嘉在路上买了两条金鱼,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只是两尾高头,因额头隆起而得名,但颜色却是漂亮得紧,额头高凸犹如鹅首,鲜红欲滴,鱼鳞金红闪亮,鱼尾飘逸如裙。 连续几日间,马车上都是安静得很。莫晓只管自己看书。姜元嘉只管玩鱼。小凳子则只巴望这样太平的日子能一直延续到他们回到京师为止。 姜元嘉伤后第五天,莫晓替他拆下夹板与绷带,检查关节恢复情况,到底是年纪轻,身体底子又好,愈后情况不错,便不用再固定,只是叮嘱他仍不可太过用力,暂时也不可用这只手提拿重物。 右手能用了,姜元嘉心情很是不错,重新有说有笑起来,对莫晓的态度也是大为改善。 莫晓本不是小心眼的人,虽然对这小鬼仍有一定的防备,但一路同行,没必要弄得气氛太过紧张,他不来招惹她,她也不会冷面对他,至少表面上大家和平共处。 - 寒冬腊月,满园银雪。百花俱都凋零,唯腊梅怒绽枝头,暗香袭人。 后花园小径上匆匆而行的陈阳明却无心赏花,走近亭中陈韬身边,附耳低语:“父亲,芮云常回到东厂了!” “什么!”陈韬手一晃,笔下那朵墨梅便画坏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晨。” “昨日他的车队不是还在山西境内么?!”陈韬刚说完便想明白了,“暗度陈仓!” 他扔了笔,恨恨道:“好个芮云常!”今日正是腊月十四,皇上定下的一月之期的最后一日,居然被他赶回来了! 陈韬看向陈阳明:“宫里那头如何了?” 陈阳明刚要答,便有宫人来到国公府,传召国公与世子进宫面圣。 陈韬扬了扬眉,也不用再问了。他看了眼陈阳明:“去换身旧衣裳。” 陈阳明讶然:“换旧衣裳做什么” “做什么?”陈韬冷冷道,“跪着挨骂。” - 父子俩只穿最朴素的旧衣进宫。 在乾清宫外等了片刻,听内侍传召,陈韬父子俩便低着头塌着肩入殿。 芮云常立在龙座右侧下首,长眸半垂,神情漠然,即使听见这父子入内,依旧无动于衷,就像是这整件事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陈阳明在内心狠狠啐了一口,跟着陈韬一起下跪,朝龙座上的宣宁帝行礼。 陈韬行完礼并不起身,将近古稀之人,跪地直接开哭,自斥管教无方,竟不知孙女如此胆大妄为,倚仗皇上宠爱,做下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陈阳明也跟着自斥其过,一番说辞几乎与陈韬一模一样。 宣宁帝脸色铁青,看着陈韬父子俩痛哭流涕,滔滔不绝地自责,实际却将自己从此次事件中摘了个干干净净,本来准备好的训斥之辞无从说起,积蓄起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不由怒喝一声:“住口!” 陈韬一惊,终于住嘴。 宣宁帝愤然问道:“国公既然自承管教无方,那又准备如何承担起这罪责呢?!” 陈韬只哀切道:“恳请皇上严惩陈婥,不要顾惜老臣的心情。” 陈阳明跟着道:“恳请皇上严惩陈婥。” 宣宁帝怒道:“陈婥酷妒,竟买通太医、稳婆,谋害惠妃!谋害朕的子嗣!其罪当诛!” 陈韬与陈阳明都沉默不语,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陈婥是肯定保不住的了,也只有牺牲她了,一个陈婥换国公府上下安稳不动,也是值得! 芮云常此时忽然站前一步,转过身朝座上拜下:“陛下息怒,陈娘娘虽有罪,毕竟是二皇子生母,若是诛之,难免在陛下与二皇子间埋下不睦隐患。法理不过人情,微臣在此为陈娘娘求个情,但请陛下宽仁。” 宣宁帝冷声道:“你为陈婥求情?” 芮云常言辞恳切,语气诚挚丝毫不输陈韬父子:“臣实是在为陛下为二皇子而求情啊,请陛下三思!” 宣宁帝沉吟许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陈婥打入冷宫,终生不得而出。” 陈韬与陈阳明都大声谢恩:“陛下宽仁,臣等感激不尽,必将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是父子俩谢恩同时都带着疑虑,芮云常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千里迢迢甘冒危险,亲自去抓回莫亦清,自然不会只是为了把一个陈婥打入冷宫,这会儿出头求情更不会是出于什么善意…… 父子俩退出殿外,直到出了宫,上了自家马车,才低声讨论起来。 - 第二日早朝,中书侍郎刘若愚上奏弹劾陈氏一门骄纵自大,上行下效,才会导致陈婥如此胆大妄为,光一个陈婥打入冷宫不足以惩戒。陈公明教女无方,其德其能不足以担任左军都督府辽东都司统帅,应立即削去其职。 此议一出,有多名大臣附议。自然也有多名大臣表示反对。双方在殿上争执不休,难以定论。 第三日,众臣又为此事争执起来,若非有御史在旁盯着维持秩序礼仪,双方简直能打起来! 宣宁帝等双方吵得差不多了,才拍板决定,陈公明左军都督之职暂时保留,但急召其回京,辽东军事,由监军暂代其职。 此决议一出,举朝哗然,皇上虽说保留其职,但一旦回了京师,手中无兵无将的左军都督还抵什么用?不就是架空了吗!由监军暂代其职?监军就是个太监啊…… 陈公明在先帝时候就是辽东边将,自从四皇子登基为帝,陈婥入宫,不久封为贵妃,陈公明亦升为整个辽东地区的第一把手,陈氏一门更是荣宠无比。可盛极必衰,皇上这是看靖安公府太过张扬,要打压陈氏了么? 风向要变了啊…… - 这天晚上莫晓用过饭后回到房里,靠在床上看了会儿书便准备歇下,忽然房门被“砰砰嗙嗙”敲得山响。 这种敲法,不是有极为着急的事,便是极为鲁莽无礼之人才能这样敲门。 莫晓跳下床,走到门后问道:“是哪位啊?” “是咱家!快点开门啊!” 莫晓呵了一声,两者全中。 她开了门,姜元嘉急急忙忙进屋,手里捧着一只粉青瓷缸:“莫大夫你快点看看,这是怎么了?” 莫晓认出这只瓷缸是他用来养鱼的,朝粉青瓷缸里看了眼,两尾大腹便便的橙红金鱼正悠游其中,她莫名其妙地问道:“不是挺好的吗?” “不好!咱家喂的食,只有一条吃了,另一条碰也没碰。” “……” 莫晓:“也许它只是不想吃呢?” 姜元嘉摇头:“不会,它定然是病了。” 莫晓:“所以你来找我给它看病?” 姜元嘉瞪着她:“你不是大夫么?” “我不是兽医啊!!” 第49章 晋江独家 【无家】 “我不是兽医啊!!” 莫晓吼完, 就见姜元嘉的嘴角瘪了起来。 她叹了口气,耐下性子来解释:“金鱼和人是不同的,得的病也不一样,我会治人得的病。这条金鱼即使生病我也看不出来,更不知道怎么治了。” 姜元嘉急道:“那怎么办?哪儿去找鱼大夫啊?” 莫晓看向窗外,深更半夜的,这小县城也不用指望能找到会治鱼病的人了。这本就是有钱人家才会养着的玩意儿,有人医马医牛,哪有人专门替金鱼看病啊! 她想了想道:“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病了,但万一真是得病,一是要换水换干净的盆, 二是要把两条鱼分开养,以免另一条也传染上。这条不肯吃食就先别喂了, 到明天再看看情况。” 姜元嘉无奈道:“也只有这样了。” 他离去后, 莫晓便洗洗睡下了。 睡到半夜, 房门又被敲响。莫晓被硬生生吵醒,一听这敲法, 肯定还是姜元嘉,她翻了个身, 拉起被子蒙住头继续睡。 只要装睡熟了不理他, 敲一会儿也就走了吧…… 莫晓本是这么想的,敲门声却执着地响个不停。 她披衣起床,过去开了门,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姜公公, 知道这会儿什么时辰了吗?” 姜元嘉捧着一只白瓷缸自管自进屋:“它真的病了!” 莫晓:“……” 他把白瓷缸靠近灯烛,朝她招手:“你来看!” 莫晓也是没脾气了,无奈凑过去看,就见金鱼在水里懒洋洋地飘着,隔了会儿鱼鳍才轻轻动了一下,看着确实没精打采,不像之前那么活泼爱游动了。 “咱家方才又试着喂它,它还是不吃。” 莫晓皱眉:“不是和你说先不要喂了吗?看这鱼的大肚子,说不定就是吃太多撑住了!” “不是的,你仔细看它鱼鳍。” 莫晓盯着看了会儿,发现鱼鳍上隐约有层白色的毛茸茸之物,她看向姜元嘉:“这以前没有吗?” “没有!晚上还没有呢,刚刚才瞧见的。” 莫晓看着这鱼鳍像是被细菌或霉菌感染的样子,但她也没有能给鱼吃的药啊!若是水里加些能杀菌的药剂也许能治好,但带消炎杀菌作用的外用药多少有些毒性,这么小一条鱼很难掌握剂量,一个过量就毒死了! 若是放在现代就是去次花鸟市场的事儿,有专用于龟鱼的药,京师里也有类似这样的地方。可这儿是个小县城,花鸟市场是肯定没有的,龟鱼药就更不要想了。 莫晓道:“还是先这么养着吧,待到回京后找卖金鱼的人治,他们多半有法子治。” 姜元嘉皱眉:“回京还要好多天,它未必能撑住这么多时候。莫大夫还有什么法子么?” 莫晓沉吟一会儿后道:“我想到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但……” 姜元嘉闻言眼睛一亮,催问道:“试一试也好,赶紧治啊!” “事先说清楚,对于鱼的病,我没有任何把握,按我的法子治,不一定能治好,也说不定就治死了。但是不治,也许它这几天都没事,还能活到京城里,找到会治鱼的人替它治病。毕竟不是所有的病都会死。” 闻言,姜元嘉显得犹豫不决。 莫晓道:“不急着决定,再观察一天,若是病情不重,便回京再治,若是情况不妙,再试我的法子也不迟。” 他点点头,同意了这么办。 总算是把这小鬼哄离开了,莫晓关上房门,摇头低叹,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为了条生病的鱼,就连觉也不睡了。 可她还要睡觉啊!! - 第二天早晨,出发之前姜元嘉再次找到莫晓,一付下定决心的样子:“莫大夫,只有用你的法子试一试了。” 莫晓看了看,这条金鱼显得更加虚弱了,鱼鳍发白之处也变得更为明显。“真要试?” “试!” “是你说要试的,若是治不好,也不能怪我。” “不怪你。” “若是死了呢?” “……”姜元嘉顿了顿,点头道,“绝对不怪你!”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 结果姜元嘉还真的写了张生死不究的字据给她:“你治吧!” 莫晓心说为了条鱼写生死状也真是史无前例了,不能怪她太小心,怪只怪姜元嘉太任性,她不得不防。 她收好字据,向厨子要来食盐,往鱼缸里放了些许。 他瞪着她:“就这样?” 莫晓淡定地看看他:“就这样。” “放盐能有用?” “我说过没什么把握只能试一试吧?” “……”姜元嘉抱着鱼缸看了会儿,“它会不会疼?” 莫晓挑挑眉梢,她还真没想过鱼会不会疼的事,但她放的盐极少,要不然作为淡水鱼的金鱼还没治好病就要死于咸水了。 “我放的盐少,应该不会太疼,即使有少许疼,良药苦口,为了能治好病,些许疼痛也是有必要的。另外你记着,这几天别给它喂食,几天不吃死不了。病鱼胃口不好,鱼粮泡水后反而会污染水质,加重病情。” 姜元嘉点点头,默默上车去了。 一天下来,金鱼既没好转,但病情也没有继续恶化。 第二天,金鱼恢复了些许精神。第三天鱼鳍上发白处开始明显好转。 随着一天天过去,金鱼渐渐康复,也恢复了进食。 姜元嘉找着莫晓,郑重地朝莫晓鞠了个躬,抬起头来眉开眼笑的:“没想到放盐还真的有用!” 莫晓笑笑,食盐能改变水的渗透压,以此杀死细菌和其他的病原体。这是盐能抑菌的原理。但若是盐度过浓,鱼也会活不了,因此她才会说自己没什么把握,并只是放了少量食盐试试。 - 腊月廿二午后,他们终于赶在年前回到了京师。 车队驶入东安门,停在东厂外头。 这一趟来去西北之地,说来不过一个多月,却经历了许多,日日住宿不同地点,甚至遭遇极大危机,险死还生。终于能回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一个让她觉得有安全感的地方。 莫晓提着包袱跳下车,走进忠义院的时候,居然还有几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亲切之感。 她回到自己原先住的那间屋子,舒心地往床上一躺,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的日子,她阔别已久,真是怀念啊! - 傍晚芮云常回到忠义院。见了元嘉与小凳子,又见了王允等人,听他们说了归来一路上的大小事情,再听完十二颗管事汇报一天事务,已是天色浓黑。 他步出书房,视线在院里扫了一圈,目光不由停留在西厢房门上。 小凳子小声道:“莫大夫一回来就进了屋子,到这会儿没出来过。要小的去问一声么?” 芮云常摇摇头:“不用了。” - 莫晓在床上赖到肚子饿的不行了才起来。 房间里幽幽暗暗,只有三两线月光从窗口漏进来。 她摸索着点起灯,取出梳子。这一个多月她已经练出来了,原先梳半天都盘不起一个发髻,如今三两下就能把一头长发盘在头顶,麻利地梳成髻子,就是不照镜子也一样。 她对镜化浓眉毛,戴上幞头,整了整衣袍便推门出去。 院里有值守的小公公,见她起来了便迎上来相询是否要用点什么。 莫晓轻笑道:“这一段时候面食吃了不少,许久没吃米饭了,颇为想念。” 小公公便去准备饭菜了。 莫晓站在庑廊下,望向书房方向,有几许暖黄的灯光从窗棂间透出,在暗蓝的雪地上投下橙色的图案。 他的咳嗽,应该已经好了吧? - 一夜平静无事,冬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在窗纸上时,莫晓自然醒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眼看年关将近,就连东厂内也充满了过节的气氛。 各颗管事忙碌来去,做着年终的各种收尾。负责扫洒的小公公将忠义院里外一番彻底清扫,换下旧桃符,贴上鲜红的春联,挂上崭新的门神。 莫晓在孤儿院年年看他们这么弄,她自然也必须参与其中,但她从来没有真正融入其中过。 新年佳节,只是诸多让人想起自己没有真正的家人可以团聚的时刻之一罢了。 她本想找芮云常询问案子的进展,顺便旁敲侧击一下他到底何时能给她弄个正式户口,但从清晨起来直到午后,她一直都没见着他。 本以为他是进宫或外出办事,问了院里的小公公,才知他回家去了。 初听此言,她竟然有几分震惊,原地愣怔了一瞬,这才意识到他其实也是有家的,东厂只是他署事办公的地方。 今日小年,家家户户都在祭灶,团聚吃年饭,就连小凳子与兴子都回家了。 孤身一人的只有她而已。 临近傍晚,忠义院里冷清清的,莫晓对当值的小公公说了声她上街逛逛,便步出东厂大院。 出了东安门,她信步往南而行。走在路上,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有着明确的方向,有他们可以归去的地方…… 而她能回的只是一个叫东厂的官署衙门。 但其实陈贵妃的案子已经结束,她留在东厂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啊! 走过一条小巷口时,突然她的手被人一把抓住,猛然拽进小巷里。 第50章 晋江独家 【可归】 莫晓吓了一大跳, 一瞬间满脑子可怕想象。 她一边用力挣脱,一边深吸一口气,正要大叫“救命!”却看清了拉她进小巷的人,此君眉目英朗,清润如玉,正是许久不见的邵望舒。 那一声“救命”就此硬生生吞了回去,差点没被口水呛着。 她拍了拍胸口压惊,没好气地瞪着他道:“说也不说一声就突然拉我进来!七魂三魄被你吓掉一大半了!” “嘘——”邵望舒朝她摆摆手,又朝巷子外鬼鬼祟祟地看了眼,回头压低声音问道,“你逃出来了?” “…………” 莫晓才想起, 对他来说自己仍是莫亦清。她摇头:“没有,我不是逃出来的……” 邵望舒更为疑惑:“他们放你出来的?怎么可能?” “我不是莫亦清。” “啊?!”邵望舒瞪大了眼睛, 惊讶而疑惑地望着她。 她不由笑:“我姓莫名晓, 表字……”稍作沉吟后她道, “辰曦。” 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莫晓,取破茧成蝶之意, 破晓之光,便是晨曦啊! 邵望舒盯着她左看看右看看, 满脸难以置信, 一叠声地问:“你真不是莫亦清?原先在太医院的不是你吗?和我下棋的不是你吗?” 见他这般模样,她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和你下棋的是我。”邵望舒进太医院的时日与她差不多,真正的莫亦清他从未见过其面。 邵望舒挠头:“那莫亦清是……” 莫晓脸上笑容淡去:“他只是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而已。” 邵望舒眼神迷惑了一瞬, 转眼又释然了:“莫晓?辰曦……那以后就叫你辰曦了!” 莫晓点点头,莞尔道:“好。” “你什么时候回京师的?” “昨日才回来。” 两人走在街上,随意聊着,邵望舒说了几件太医院最近发生的趣事,又问她:“你不回太医院了吗?” 莫晓摇摇头道:“我又不是真太医,想回也回不去。” 邵望舒好奇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晓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大街:“这会儿不方便说,以后有机会慢慢告诉你吧。” 她顶替莫亦清做了一段时候太医,这事儿一共没几个人知道,对外公布案情时,根本没有莫晓其人存在。即使她能信得过邵望舒的人品,也没有必要把这些都告诉他。 邵望舒点点头,又问她:“今天是小年啊,你回家去么?” 莫晓愣了一愣,眼神微黯,没有说话。 邵望舒看看她,忽而道:“你来我家用晚饭吧!我娘做的菜可好吃了!” 莫晓笑了,朝他点头道:“好!” 走了几步,瞧见挑担叫卖年货的小贩,莫晓忽然想起:“我该买些东西吧。” “不用不用!” 虽然邵望舒这么说,莫晓也不认为就能这么空手上门了。瞧见有卖鲜橘子的,她便上前询价。逢着年节,又是冬日里,鲜果卖得尤其贵,她身上余钱本不多,买下八只橘子几乎是倾囊所有。付了钱后便让小贩把橘子用彩绳系成两串,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灯草胡同离得不远,一刻多钟便走到。 邵家门宅并不显赫张扬,黑漆大门,乍看着与普通人家差不多,只门前那四级踏步,门上的兽首铜环,才显示出这家主人是五品的官员。 进入正堂,邵望舒让她稍等片刻,他入内不一会儿,便带着一名中年男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爹。” 邵平浓眉大眼,颌下一缕黑须,相貌英武,威风堂堂,虽然人过中年腰腹略有发福,走路仍是虎虎生风。 “伯父安好!”莫晓急忙行礼,并送上那八只橘子,“年节祥瑞,大吉大利。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橘与“吉”音近,虽不是什么贵重礼物,新年里讨个口彩也是讨好之事。 邵平朝她伸手虚扶,笑着道:“上门吃个饭,带什么东西啊!” “应该的。”莫晓将橘子放下。 就听邵平道:“老夫这不成器的儿子承蒙莫公子照应了。” 莫晓赶紧道:“伯父说哪里话,是不才一直承蒙邵兄照应!” 邵望舒嗨了一声,催促道:“爹,你们别尽说客套话,我肚子都快饿瘪了,赶快祭了灶王爷,好早点开饭吧!” 邵平转头面对邵望舒,可就没有那么客气好说话了,瞪他一眼,凶巴巴地道:“知道肚子饿不知道早点回家啊!就知道自己肚子饿!你娘亲老早就做好饭了,一直等你回来肚子不会饿啊?” 莫晓忍笑,这位邵镇抚看着英武豪迈,男子气概十足,却三句不离其妻,真是妻奴本色尽显。她不禁颇为好奇邵母是个怎样的女子,能够让昭镇抚这样的大老爷们俯首顺耳甘为妻奴,想来不是极美就是极厉害,或是两者兼具吧。 朝里面走的时候,邵平拉住邵望舒,压低声问道:“这就是你上回找我打听的和东厂有关的人?” 邵望舒摇头:“哪儿啊?不是他!哎?爹,你不是说东厂没有那样的人吗?” 邵平睨他一眼:“就你形容的那长相,没有人长那样的!” 邵望舒:“后来我不是画了幅像给你?” 邵平无语片刻后道:“那画比妖怪还像妖怪,你让我怎么找?” “是吗?我觉得画的还挺像的啊!” “……阿予,你这样的眼神,替人看病不会出事吧?” “……” -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自古祭灶都是家中男人的事,莫晓是客,便等在灶房外。待邵平父子俩祭完灶,莫晓入内才见着邵望舒的母亲郑氏,心中便道了一句果然。 虽然已经四十出头,又生过三个孩子,郑氏的容貌身材仍是保持得很好,能看出她年轻时定然是个大美人。也难怪堂堂邵镇抚如此妻奴了啊! 但紧接着听郑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这孩子生得真是俊啊!说他是女娃儿也有人信啊!” 莫晓尴尬行礼:“伯母安好。”望舒的娘亲说话直接得很啊! 郑氏笑眯眯地打量着她:“莫公子成家了没有啊?” 啊? 莫晓本来是想答不曾的,但看着郑氏热情中却隐约带着深意的笑容,忽然就想起邵望舒还有两个亲妹妹小姑未嫁的事来! 她这就踌躇起来,若是说未曾娶妻,说不定郑氏就会询问更多她的家世细节,临时编造这些费心费力还容易露馅。但若是说已经娶妻,也一样要编谎…… 邵望舒哎了一声:“娘!别说这些,都这么晚了,我肚子饿坏了,咱们赶紧吃饭吧!” 郑氏悻悻瞪了他一眼,看向莫晓微笑道:“莫公子也饿了吧?” 莫晓如释重负:“倒也不是太饿。” “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就等这个不孝子回来了。”郑氏白了邵望舒一眼便往里走。 莫晓忍俊不禁,朝邵望舒看了眼,多亏他解围啊! 邵望舒朝她眨了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坐上饭桌后莫晓发现,邵望舒说他娘亲做饭好吃是真没说错! 平日邵府是由厨子做饭做菜的,但每逢节日,便都是由郑氏亲手料理。这一桌菜肴既有馆子菜色香味俱佳的风格,偏偏又有家常的味道,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吃得她直打饱嗝才恋恋不舍放下筷子,摸摸肚子都有点圆溜溜了。 饭后莫晓本来要走了,郑氏与邵望舒一番热情挽留,她想想那么早回去也是孤单一个,便又坐下了。 郑氏吩咐人泡上热茶,摆上各色干果、胶牙糖、关东糖等等,还有各种糕点,四人坐在一起吃茶聊天。邵望舒问起莫晓远行的事,莫晓便挑在陕西与山西境内所见的风俗趣闻来说。 没一会儿,邵望舒的两个妹妹也过来了,但毕竟是未出阁的闺女,没有过来同桌吃茶,只隔着一道门帘遥遥行礼互相道安,接着便去了屏风后头坐。 莫晓为避嫌,很自觉地没有去看那两个姑娘长什么样貌,全程眼观鼻鼻观心,待人到屏风后坐定了,她才抬头与邵望舒继续说话。 郑氏笑眯眯地把这些看在眼里,回头望了邵平一眼。邵平脸上不动声色地微笑,心底暗暗翻白眼,一看见俊俏的年轻郎君就想着招人做女婿,这婆娘真是…… 邵望舒问莫晓:“辰曦,你住什么地方?” 莫晓一时不知该怎么答才好,邵望舒是个清水般单纯而坦率之人,待她又这么热诚友善,她真的不想多说慌欺骗他,但若是直言自己住在东厂也太过惊人了些,怕是邵家人还会觉得奇怪并追问缘由,她要怎么解释…… 她想想还是说住客栈稳妥,刚想开口,就听邵望舒道:“今晚住我家吧?” 郑氏诧异询问:“莫公子家不在京师么?” 莫晓摇摇头:“我不是京师人。” 郑氏哦了一声,已经自动默认莫晓是住客栈了,便热情地劝道:“那就留下吧,这大过年的,一个人孤零零住店也太冷清了。” “不不,不好叨扰你们。我还是回……” “说什么叨扰啊!不就是客房里铺张床的事么?”郑氏只当莫晓是客气推拒,也不等她答应,便吩咐丫鬟去整理出一间客房来。 邵望舒阻止道:“不用再整理客房了,今晚辰曦和我住一间。” 莫晓吓一跳,急忙摆手:“不好吧,我不习惯和人同住,晚上屋里有人我就睡不好。” “那就还是住客房吧。” “……” 莫晓发现邵家母子虽然都是好人,待人都极为热忱,却也有个一样的毛病,自说自话,不听人说话! 她无奈又同情地看向邵镇抚。 邵平瞬间泪目,终于有人理解他了啊! 第51章 晋江独家 【在意】 这天早些时候, 芮云常回到长安街南的芮府。 堂前迎出来一名妇人,穿着半旧的短袄与长裙,两鬓微白,眉眼温婉柔和,一见他便露出由衷欢喜的笑容:“阿晨,你回来了啊!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你来祭灶了。” 芮云常亦微笑:“离京许久,这段时日你身子还好吗?” “挺好。你让人送来的补药我一直吃着,许久没犯过病了。你办大案子、忙公事要紧,不用担心我。”魏氏心疼地看着他,“看你出去这一次, 又瘦了啊……你要顾惜些自己啊!别再那么拼命了……” 芮云常不愿多谈,问了句:“家里一切都好吗?” “都好。”魏氏点点头, “只是阿午他还是那心思……哎, 我怎么劝都不听。你好好劝劝他。” 芮云常眸中笑意消失, 沉默着点了点头。 两人往里走了一段,他侧头看看她:“怎么还穿着旧衣裳?新衣没有送到吗?” “平日习惯了, 旧衣裳穿着才觉得自在啊,今日一忙, 更是忘了。” 芮云常轻轻摇头:“平日也就算了, 今晚是小年啊!” 魏氏笑道:“说得也是,你先去灶屋祭灶王爷,阿午在那儿等着你了。我去换身新衣,一会儿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吃顿年饭。” 芮云常走出几步, 忽然道:“娘,我要带个人回来……” 魏氏又惊又喜,立即折回来问道:“男的女的?什么时候来?” 芮云常避而不谈男女,只道:“只是过年前后这段时日,让她住在这儿。她家里人都没了。” “哎,可怜孩子。”魏氏语调同情地叹了口气,脸上神情却颇为欣喜,不管男女,阿晨从来没往家里带过人,除了那个叫元嘉的孩子,她都没见过他结交过什么朋友。 “是你朋友吗?还是一起办案的?” 芮云常淡声道:“算不上朋友,只是看她无家可归,可怜她而已。” “哦。”魏氏停了停,又问,“到底是男还是女?” 芮云常:“……” “你告诉是男是女我才好安排人住哪儿啊,房间怎么布置……” “男的。” 魏氏失望地叹口气:“说真的,阿晨,你就没想过娶个……” “娘,这事儿都说过多少回了……”芮云常皱眉打断她,“我这样的人要娶妻干什么?摆着看吗?” 魏氏不赞成地道:“娘说句不要脸的话,女人也不是多稀罕那事,摊上个不体贴的反而是遭罪。两人在一起过日子还不就是吃饭睡觉说说话么,但凡是能有个人照顾你,老了能有个伴,娘就是不在了也能放心了啊!” 她早年守寡,那时候阿晨才不过十四岁,纤质少年却已经撑起了一个家,她本是极软弱的性子,从那时候起便一直依靠着他。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到了如今的地位,家境也好了起来,可一年年过去,他却总是孤身一人。 又不是娶不起,也不是没人愿意嫁,自他主管司礼监,圣上赐其开府起,有哪个月没有上门说媒的?但他从来就没有松动过,她是失望太多次,真的急了,要不然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虽知她是误解他那句的意思了,芮云常也不好真跟她详细解释,便索性顺着她后面那句道:“照料看护,仆役佣人都能做到,何必要娶妻?” 魏氏还想再劝,芮云常已经转身,背朝她大步往灶房而去,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 晚饭后,芮云常陪着魏氏说了会儿话,说定第二天就把人带回家,便早早回了东厂。 他一进忠义院便找人来询问:“莫大夫呢?” 小公公道:“回督主,莫大夫说出去逛逛,只是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芮云常诧异:“什么时候出去的?” “申时前后。” 芮云常不觉皱眉:“到这会儿都没回来?” “是。” “说去哪儿了吗?” “没呢,莫大夫就说是随便逛逛。” 芮云常本想莫晓大概是太过无聊,出去随意闲逛,逛累了也就回来了 。他预先安排过人暗中跟着她,因此倒也不是太担心。 然而直到亥时也不见她回来。虽然没有警报传回,就说明没有出事,但心里总像悬着什么放不下。 小年里本也没多少公务要处理,芮云常左右无事,便出了东厂,循着那名干事留下记号找过去,走了一段路后突然意识到,这是往灯草胡同去的方向。 灯草胡同……她在太医院结识的医士邵望舒住在那儿。 她进东厂的第一晚就找过元嘉,想要传信给邵望舒。出发去陕西之前,邵望舒拉着她说话的样子也显得颇为亲密。经查,此人是京卫指挥使司从五品邵镇抚独子,其父邵平为人低调,不与任何一党结交过密,明哲保身之意显而易见。 芮云常一路行去,在邵府外见到了负责的干事。 “她还在里面?” “是。” 芮云常微一颔首:“去吧。” “遵命。” 芮云常转身,顿了顿,还是大步离去。 - 第二天早晨,莫晓离开邵府前,郑氏硬塞给她一大包糕点,让她带回去吃。莫晓推拒不掉,只好收下。邵望舒和她同路,说说笑笑到了太医院署衙门口才分别。 莫晓才回到东厂,一进忠义院就被小公公拦住了:“莫大夫,督主要见你。” “督公来了啊,在书房么?”莫晓问了句,见那小公公点头便脚步轻松地朝书房走去。 她轻轻敲门:“督公?” “进来。” 自从陕西那一夜之后,直到回来的这十多天,莫晓一直都没见过他,推门进去见到那张熟悉的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反倒觉得有几分亲切之感。 芮云常看她一脸轻松愉快的样子,再瞥眼她手中提着的糕点,心中突然一阵不快:“你昨晚去哪里了?” “……”莫晓觉得他语调生硬,带着种莫名其妙的责备之意,不觉诧异,“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芮云常冷冷瞪着她:“你一夜未归去哪里了?” 他口气严厉,莫晓听了就觉不舒服起来:“在下是东厂的囚犯么?去哪里还要先经督公允许才行么?” 芮云常深吸一口气:“你不说一声去了哪里,就此一夜未归,不知道旁人会担心吗?” 莫晓心头不由一动,他是说他会担心吗? 心情忽然就柔软下来的她放软了语调:“我本来没想出去太久,才和值守的小公公说了声出去逛逛。走在街上偶遇以前在太医院的同僚,聊的投机起来,他邀我去他家用饭,我就去了。” “昨晚上东厂里一个我熟识的人也没有,你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她声音渐低,带着一分惆怅之意。 芮云常听到这句喃喃低语,原先胸口堵的一口闷气顿时消了大半,只是仍然对于她夜宿邵府耿耿于怀:“去吃顿饭也就罢了,吃完饭就该回来了!怎么能在他家过夜呢?!” 莫晓纳闷地眨眨眼:“为何不能在他家过夜?” 芮云常一时语塞,轻咳一声后道:“你和莫亦清有牵扯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莫晓道:“这我知道,大部分实情我都没有告诉他。他只知道我不是莫亦清而已。其实他根本都没见过莫亦清……” “但他知道你曾经作为‘莫亦清’在太医院行医。” 莫晓点点头:“是的。不过他为人很好,对我也是真心关切,不会说出去的。” 听她这么说,芮云常又觉不快:“当前没有涉及到他利益,他当然不会说出去,但他与你非亲非故,难保以后不会出卖你,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你……” 莫晓对此并不服气,心中暗自嘀咕你也和我非亲非故,又不是我什么人,更是不了解邵望舒的为人,凭什么就说他会出卖我? 她也知道他语气虽然差了点,出发点纯是好意,她也就不说这话气他了。只不过她也不想再继续听他训斥,她又不是他下属! “督公。”她换了话题,“还记得在灵州时你和我提过,回京师后给我个真实身份籍贯的事吧?也只有当我有了真实身份,我才不会再被人与莫亦清联系起来吧?” 芮云常顿了顿才道:“此事押后再议。” 莫晓是真生气了:“陈贵妃一案已经了结,我根本再无必要留在东厂,督公既然答应了给我一个身份籍贯,为何又出尔反尔?” 她是前日回到东厂的,昨天一打听,就连施茵茵都放了,他唯独扣着她不放是什么意思?!别人问句她是谁,住在哪儿,她都要思前想后纠结个半天! 芮云常忽然站起身来,朝外走去:“此事等我回来再议。” 莫晓讶然:“你要去哪儿?” “宫里。” 莫晓闷闷不乐回到自己屋,“砰”的一声用力关上门,以表达她的不满! 芮云常迈出忠义院时听见了这一声,面无表情脚下不停地大步往外走。 从东华门进了宫,他站在乾清宫台阶下静静候着。 不一会儿,便见锦衣卫仪仗护卫着才下早朝的宣宁帝从奉天门过来。 第52章 晋江独家 【弟弟】 到殿前, 仪仗退去,宣宁帝进入乾清宫。芮云常跟着进入。 朱祈赞才下了早朝,神情颇显疲惫,进殿后大步直入东暖阁,在书案后坐下,突然骂了句:“这帮子老王八蛋!” 暖阁里伺候的宫人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把头垂得更低了,只想让自己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最好是小得圣上看不见才好!自个儿怎么就轮到这一班上了呢…… 但朱祈赞也只是像发泄似的骂了这一句,之后没有再继续发火, 坐在那儿生了会儿闷气,才想起芮云常还等在一边, 抬眸看了他一眼:“有事便奏。” 芮云常只说了两个字:“东北。” 朱祈赞挥手让暖阁内诸人退下, 只留君臣两人在内商议。 八日前朱祈赞下旨召陈公明回京师, 旨意刚到辽东,那头就出了事情。 女真部突然袭击福余卫, 劫掠粮草军马,随即又继续突袭朵颜、撒又河二卫。 而身为左军都督府辽东都司统帅陈公明以临近过年, 将士们不能回家, 要与众将士同甘苦为由,“正巧”在前一天抵达泰宁卫,带去整整两车的酒肉以作慰军。 “听闻”女真部劫掠福余、朵颜、撒又河三卫,陈公明当即带上亲兵, 调集泰宁卫兵马,赶往撒又河卫,将女真部击退,又驰援朵颜、福余,派原泰宁卫军兵驻守,自己带着亲兵,追着女真强盗杀出三百多里,夺回半数被劫军马。 今晨此消息才传回京中,早朝上又有反对召回陈公明的意见。 让朱祈赞烦躁的也正是这些反对意见。 若是往年冬季,女真部也不是没有骚扰边境卫所的举动,但如此深入边境,并连着劫掠三卫粮草军马的行动,还是极为罕见的。尤其是此事发生的时机太过巧妙,正逢朱祈赞要召回陈公明,收回其手中兵权之际,怎么看都太过巧合了。 芮云常这会儿向朱祈赞奏报的情报与之密切相关:“因陈婥事起,微臣亦派眼线调查陈家诸人,查到这数月以来,从辽东往关外边镇运去不少马匹与粮草,尤以福余、朵颜、撒又河三卫为多。” 两相结合,不难得出结论。 此次事件乃是陈公明一手策划,甚至还可能有其父兄靖安公、靖安公世子参与其中。 陈公明勾结女真部,为的是获取军功,让朱祈赞不能收回其兵权。顺便还能扫除异己,将三卫中非自己亲信者以疏于防守、延误军机、没有及时援护邻近卫所等等理由当场斩杀,巩固其在东北的势力。而女真强盗则能获得粮草军马,自然乐意配合陈公明。 朱祈赞的眼神变得更为愤怒:“还真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但越是如此,越是促他下定决心,必要收回陈公明手中兵权! 芮云常等了片刻,见朱祈赞的神情由愤怒转为沉郁,才开口提议:“既然陈公明‘立下军功’,便以回京领赏为由召其进京,至于回到京师后,总有办法令其不得离京。” 朱祈赞皱眉:“他若仍是不归呢?” 他登基时陈公明已是辽东大将,这十多年经营下来,在辽东已是一人天下,军心稳固。若是陈公明抗旨不遵,坚持不肯回京,还真的是拿他没法子!难不成派军队去打么?! 而此事一旦形成僵局,便会难以收拾,更会让文武百官们觉得他这个年轻皇帝软弱可欺! 芮云常没说话。上一世,陈公明还真的是没有回京,宣宁帝下了三道诏书,他每回都说感风,拖延不归。最终宣宁帝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把奖赏送去辽东,自个儿圆了这个场子。 当然了,上一世陈婥对惠妃做下的事也没有露底。 - 莫晓在房中生了会儿气。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她走到门边想听听是不是芮云常回来了,却听见来人是找芮云常的。 她好奇推门,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修眉入鬓,双眸有神,眼尾狭长,样子与芮云常竟有七、八分相似。 她走到门外,听见小公公回话:“督主进宫去了,您先在院里等一会儿吧?” 莫晓朝他们走过去,那少年看向她,这一抬眼眸,神态样子更是像芮云常,只不过是小了十几岁的少年版。 莫晓好奇地问道:“你是不是督公的弟弟?” 少年不答,只打量她:“你是谁?” 莫晓道:“我姓莫,单名晓。” 少年扫了眼她衣装:“你不是东厂的人。” “对。”莫晓点点头,微笑道,“我报了自个儿姓名,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尊姓大名才有礼貌啊?” 少年倒也直爽:“你都猜到我姓芮啦!我也是单名,芮午。” 莫晓上看看下看看,想不到芮云常还有个这么小的弟弟,一看见他,就会想到芮狐狸其实也曾经有过纯真如斯的时候,想想就觉得有趣! 芮午扬起眉头:“你不是东厂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他睨了眼她方才走出来的西厢房,“你还住在这儿。” 莫晓只觉想笑,这少年就是个缩小版的芮云常啊!这眼神这口气,怕不是跟芮狐狸学的吧?遗传也没有这么强大啊! 她故意逗他道:“你又不是东厂的人,你不也在这儿?” 芮午挑眉看看她:“我哥说要带回家的人就是你?” “啊?”莫晓意外道,“你说什么?” “我哥昨天说要带个人回家的,是你吗?” 莫晓惊讶地望着他,摇头:“我没听他提过。” 芮午便不说话了,熟门熟路地往鱼池边走。 莫晓跟上他:“你哥昨晚回家说什么了?” 芮午斜眼看看她,冷淡道:“和你无关吧?” “……”莫晓收回方才的话,这小鬼根本一点也不纯真!学谁不好,偏学芮狐狸那副讨嫌腔调! 但她对付小鬼可是有妙法的。她回到屋里,取出郑氏硬要她带回来的糕点,走到鱼池边,微笑着问道:“吃不吃?” 鱼池结了厚厚的冰,芮午在冰面上来回滑着玩,听见莫晓询问,回头看了看她手上的糕点,那是一盒兔子馒头,雪白的身子,鲜红的双眼,脑后一对小巧俏皮的耳朵。 他滑回池岸边,朝她点点头,拿起一只兔子馒头,咬一口,馒头皮咬劲十足,里面的枣泥馅儿甜润香滑。 当芮午再次滑回来,拿起第二只兔子馒头的时候,莫晓便知她已经搞定这小鬼了。 - 午前芮云常回来了,一进院子就瞧见莫晓与芮午,两人肩并肩蹲在鱼池边说话,不觉眉梢跳了跳,叫了声:“阿午。” 芮午回头,眼睛便是一亮:“哥!”一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他身前,“娘让我问你……” 芮云常瞥了眼后头跟上来的莫晓,打断芮午的话:“进屋说话。” 莫晓看着他们兄弟俩进了书房。不久就听见里面有争执声音,她不由感到意外,看芮午言谈之间,应该对芮云常是颇为仰慕的啊,他们说什么竟然能吵起来?忽然“砰磅”一声巨响,像是砸碎了什么东西。 她吓了一跳,走近书房正要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就见书房门猛然打开,芮午满脸通红地从里面冲出来,往忠义院外跑了出去。 她往书房里面看去,就见地上满是碎瓷片,还有裂成几块的砚台,而芮云常少见地满脸怒色,垂眸盯着书桌一角。 莫晓进了书房,问道:“怎么了?你弟弟年纪还小,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和他说啊……”叛逆期的少年,越是强迫压制越是反效果,只有先和他做朋友,顺着他的意思,才能听他袒露心里想法,接着才慢慢想办法说服诱导…… 芮云常一皱眉:“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不要多管闲事!!” 莫晓还想劝他:“你弟弟这年纪,开始有自己想法,他的想法也未必就不对……” 芮云常嘴角一沉,冷声呵斥:“出去!” 莫晓好心好意,话说了一半被他这么粗暴打断,气也起来了,转身拂袖就走。 在庑廊远端立着一道红袍身影,一直静静看着莫晓进了西厢房,砰地一声关上门,才缓步进了书房,合上房门。 - 莫晓不想为不相干的事情多生闷气,芮云常的家事管她什么事?为转移注意便翻出本书来看,看了好一会儿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气平下来,她想起芮午所说的话,昨日芮云常提过要带个人回家,但芮午所知也不多,只知是个男的,要在芮家住上一段时日。 感觉上像是在说她,但是这事芮云常压根没对她提过啊!就算前两天他没空,好歹让小凳子知会她一声吧?今早上碰面时他也绝口没提此事。 ……多半是和她无关的人。 房门被敲响,她起身放下书,门一开,外头站着笑盈盈的姜元嘉。“莫大夫,咱家要去隆福寺,你一块儿去不?” 莫晓问了句:“你去隆福寺做什么?”此时心情烦闷,出去走走散散心倒是不错,但若是烧香礼佛之类的就免了吧,她受不了大把香烛烧起来的那味。 他笑意盎然:“买鱼啊!” - 隆福寺是个大寺庙,又处城中热闹地方,人来人往,不仅有香客信徒进进出出,周围几条街巷皆繁华无比,街巷边开着各色店铺,吃完穿用之物应有尽有。 寺后面一条胡同便是专卖宠物与相关食粮用具的,不仅有猫狗龟鱼雀鸟等普通宠物,甚至还有专卖鹰的店,店堂内设着鹰架,架上停着几只鹰,羽翼丰亮,顾盼有神,威风凛凛。店里站了两名衣饰华贵的男子,正精挑细选。 第53章 晋江独家 【户口】 莫晓头一次看见鹰店, 但只好奇地张了一眼,就被姜元嘉催着去挑鱼了。 “瞧这条好不好看?” “我觉得都挺好看的。”鱼的种类品名她本就不熟悉,还都是听姜元嘉说的,“你都养那么多鱼了,还买呀?” “这种黑色的龙睛咱家可没有啊!”姜元嘉抬头,“掌柜的,这墨龙睛有一对儿吗?” 他挑剔得很,想要黑色就一定要纯黑,只要有一丝杂色或是不够黑,又或是鱼尾不够飘逸蓬松的便不要。他又非要挑一对儿一样的,连找了数家铺子都没能找到让他满意的。 在莫晓看起来这些鱼都大同小异, 看多了便失去兴趣。鱼铺旁边有卖乌龟的,她和元嘉说了声便去隔壁店铺看乌龟。在她看来还是乌龟有趣些, 养起来又省心, 养熟了还能放手上玩。 她正低头逗弄乌龟, 忽听有人叫了声“莫兄?” 莫晓听见这一声,但忍着没转头去看, 只怕是莫亦清原先旧识,未免多事, 就装成对方认错人好了。 但这人却走得更近, 仔细瞧了瞧她又道:“莫兄!真的是你!” 他说了这句,莫晓觉得这人声音在哪儿听过,但却肯定不是太医院的同僚。 她纳闷地回头,正想说这位兄台是否认错人了, 却见对方一身隽雅的浅蓝交领长袍,俊秀的脸上挂着淡淡微笑,气质儒雅。略一回想,此君正是在吏部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的乐怀瑾。 “还真的是你!” 这就不太好再装不认识了。 寒暄了几句后,乐怀瑾询问她近况如何。莫晓便简单说明自己被同僚陷害,已经离开太医院了,而且她诸事不顺,为改运改了字,如今叫莫辰曦了。 乐怀瑾为其不值:“莫兄怎能因小人陷害就心灰意冷离开太医院了?在下虽不才,也还是认识些人的……” 莫晓听他说了这句,不由心中一动,想起当初她在吏部等候补缺,却被老书吏索贿之事。但令人疑惑的是,第二日当她带着钱去找那书吏时,老书吏态度陡变,不光不收她的钱,还告诉她马上就能回太医院了。 难道还真是他? 她便索性直言问他此事。 他微微一笑:“不才只是提了一句而已。” 莫晓本来有点怀疑是他,见他坦言承认,却更觉疑惑难解:“在下与乐兄只是一面之缘吧?为何乐兄会相助在下?” 乐怀瑾道:“其实吏部门口相遇,并非是不才初次见到莫兄。” 莫晓惊讶地望着他:“之前我们见过吗?” 他笑了起来:“还记得你在奔马蹄下救出一名孩童之事吗?” 莫晓一愣之后点点头,这就是她去吏部那一天早上的事。 乐怀瑾接着道:“不才恰好路过,见到那一幕时就对莫兄的为人十分敬佩,后来在吏部门口又见莫兄,只觉颇为有缘,这才起了结识之意。” 莫晓这才释然,她说呢,谁会因为路上听见人说了句还算过得去的话就要结交朋友的!光是如此也就算了,他还替她在吏部说话,让她能尽快补缺,若没有前因就奇怪了!但转念一想,还是有疑问:“之后乐兄怎么没有来太医院找过在下呢?” 乐怀瑾道:“不才因事去了一次南方,前几日才刚回来。没想到与莫兄真是有缘,竟在此不期而遇!” 莫晓心道原来如此,还好他没去太医院,不然他听到的消息就是“莫亦清”获罪入狱了。那她就有点难解释了。 乐怀瑾又重提方才建议。 莫晓却只怕他再去吏部或太医院,替她这个“莫亦清”谋职,急忙道:“乐兄好意在下十分感激,但在下另有去处,太医院是绝不会再回去了!” “莫兄人品出众,医术想必也是极高明的,只当个医士已是屈才了。太医院池浅,不知莫兄现于何处高就?” 莫晓暗中嘀咕,她如今就是东厂编外闲人一个,但这也不好说啊,她笑笑道:“此事还未完全定下来……” 乐怀瑾见她不愿多言,便不再追问。他是来买龟去隆福寺放生的,仍有人在寺中等他,也不便多聊,临走前留下一处地址,说莫晓若是得闲可以去找他。 乐怀瑾离去后,姜元嘉走近莫晓身边。 莫晓瞧见他手中多了个鱼缸:“买到了?” “买着了。”他点点头,望着乐怀瑾离去的方向,“莫大夫是如何结识燕王世孙的?” 莫晓吃了一惊:“你说他是谁?” 姜元嘉回眸瞧见莫晓脸上的神色,眼神亦有一瞬的惊讶,接着噗嗤乐了:“你不知对方身份就与他对谈那么久么?” 莫晓讶然道:“他说他姓乐啊。”宗室不是姓朱么? 因他一句话就能让老书吏态度陡变,贿赂也不要了。她也知他定然是有些背景的,只是因他自称姓乐,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竟会是燕王世孙。老燕王是宣宁帝的叔祖父,若论起辈分来,此君也是今上的族弟了。 “若是宗室子孙,为何只见他独自来去,只带一名长随?” “这位向来以文人自居,不喜别人把他当成王公贵胄,自称视王侯如粪土,连姓都改了,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 莫晓不由笑叹:“这世间人,轻松能够拥有的都不知珍惜,仍想追求手中没有的。殊不知自己所拥有的,对于旁人来说却是难以企及的奢望。” 姜元嘉轻笑道:“人不都是这样吗?莫大夫不也一样吗?” 莫晓诧异:“我哪里一样了?” 姜元嘉只是笑而不言。莫晓再追问,他就指着龟盆道:“莫大夫想买龟?” 莫晓摇摇头:“我只是看看而已。” 他不肯多说,她也就不问了,她替他治好金鱼后,这孩子对她友善许多,只偶尔还会冷嘲几句,她要是回回都当真去琢磨,还不得累死。再反过来他说的也没错,人不都是这样么?自己不能拥有的往往却是最渴望的。 - 回到东厂,莫晓不由扫了眼书房的门,房门虽关着,但兴子侍立在外面。 她走近书房,兴子小声询问:“莫大夫可是有事找督公?” “不是什么紧急之事,若是督公这会儿不得空,晚些再说也是一样。” 里面传来芮云常的声音:“进来。” 莫晓推门进去,回身关门。 芮云常把案头的公文匣子锁好,推到一旁,摆正,朝后靠在椅背上,望着她。 莫晓亦直视他的双眸,深吸一口气后道:“在下十分感激督公。” “在我自以为是‘莫亦清’的时候,是督公派去的人保护我免于被陈贵妃的人暗杀。” “在我还被别人当作‘莫亦清’的时候,是督公相信我的话,让我去试探柳蓉娘,从而问出事实真相。” 其实对他来说,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不管她是真是假,直接当成真莫亦清,刑讯一番后逼她认罪,一样能对付陈贵妃。然后让她在牢里无声无息地死去,死无对证。 在真“莫亦清”不知所踪,他的地位亦受到威胁时,他选择长途奔波去灵州捉真莫亦清,而不是刑讯逼供她这个假莫亦清。 在“马贼”夜袭车队的那晚,他虽早有布置,但那场生死攸关的厮杀并不是假的,他扑过来救她也不是假的。之后她被贼人当做莫亦清劫走,当时离皇上给他的最后限期其实已经十分紧迫,他完全可以直接走人,根本不用再管她死活。 是利用,是保护,是控制,或是良知未泯,或是还有那么一点在意与关心。 不论他是为了何种理由,是何种出发点。她的感谢由衷而诚恳。 “在下能活下来,活到今天,是因为督公。这份恩情在下铭记于心,定会回报。” 言毕,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拜。 芮云常略显意外地望着她,但他知道她进来想说的绝不仅仅只有感激之言而已。那样的眼神,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莫晓直起身:“但在下真切需要的,是一个身份,是独立自主不依赖于任何人而生。” 若是他不愿兑现当初承诺,她就不打算再留在东厂了,再留下也没有任何意义。 芮云常凝视她片刻,忽然弯了弯嘴角。 他起身从书案后的书柜抽屉中取出一只扁扁的文书匣子,打开锁后拿出一张折成四方的薄纸递给她,薄纸半透,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莫晓打开一看,是杭州府某户莫姓人家的籍贯信息,包括乡里居处、名下田产、妻室子孙的名字年纪等等。这位莫姓户主三代单传,唯一的孙儿,便是莫晓。 她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原来都准备好了么?他为何先前不说,直到她决定要走了…… 芮云常坐在案后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喜怒情绪。 莫晓便低头继续往下看,看到生辰一栏——辛酉年四月初一辰时初刻生。 这生日…… 她不由皱了皱眉:“这些全都已经定了?能不能稍微改改?” 芮云常推了张白纸给她:“哪些地方要改,自己写。” 莫晓惊讶:“随便改?” 他不由莞尔:“你先写吧。” 莫晓把生辰改为三月十六,又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两遍,默记在心里。 抬头,她好奇地问道:“这上面的这些人都是杜撰的还是……” “如今这份东西,已经能应付大多情况。若是要确有其人,确有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莫晓也清楚这并非易事。文书上面有乡里居处,有田产,若要完全真实,那个地方必须真的有这样一座屋宅,有这些田产,相对来说这些还是容易的,有钱就能买下。 但是这个莫姓户主,他家里即使人口不多,上上下下也有十数口人,这些人从哪儿来?这已经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了。而她甚至连钱也没有。 他能做到这步已经够了。她用此身份谋生计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若无重大的作奸犯科,谁会真的到那里去实地调查? 莫晓起身行礼:“多谢督公,在下告辞了。”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 莫晓正欲走,又听他问:“今后你有何打算,有地方投靠吗?” 第54章 晋江独家 【阿晨】 莫晓正欲走, 又听芮云常问:“今后你有何打算,有地方投靠吗?” “这……” 莫晓进书房前就想过了,她现在穷的叮当响,如果离开东厂,只能先去邵家投靠一阵。她也知道只要她开口,邵望舒必然会爽快答应让她暂时借住他家一段时日。 但她真有点怕他娘亲,昨晚只是初见,他娘亲就问东问西,问她本人还不够,还问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平日做点什么…… 她真是疲于应付, 头痛不已,只能尽可能地含糊其辞。若是要借住一段日子, 怕还有得是让她头疼的呢! 一想到郑氏很可能将她作为邵府准女婿的人选之一, 莫晓就是一阵不寒而栗, 对于芮云常的问题也不由迟疑起来。 “暂时去我府上吧。” “啊?” 芮云常面无表情地打开公文匣子,抬眸看看还在发愣的莫晓, 接着朝门口掠了一眼,那意思, 他要开始办公了, 她该自觉回避了。 莫晓反应慢半拍地“哦……”了一声,“那在下告辞了。” 芮云常低低“嗯”一声。 莫晓快走到门口了,想起来又停步回头:“什么时候去啊?” “今天。” 她不禁讶然:“这么快?” 芮云常挑眉:“你是打算留在东厂过完这个年?” 莫晓急忙摇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我回屋去收拾, 督公忙完了找人知会我一声就好。” 书房门被无声地拉开,又被轻轻掩上。 阳光温煦,桑纸半透,轩窗外一道纤瘦颀长的身影匆匆离去,步履轻快。 芮云常收回目光,视线移到桌面上那张修改过的籍贯文书上,弯了弯嘴角。 还是要做男人么? 他从书柜中拿出另一只匣子,取出里面折成四方的薄纸,展开。上面是与桌上那份户籍文书一模一样的文字,唯一不同之处是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孙女,取名晓。 他把薄纸点燃后丢在炭盆里,一直看着纸燃尽成灰。 - 莫晓回屋,在床上抖开一张包袱布,开始往上放衣物与日常用具、书籍。 所以弄了半天,他说要在他家暂住的人真的是她吗? 门口有人悠悠道:“这就要走了,莫大夫都不来和咱家道声别么?” 莫晓一愣抬头,门口一道朱红的身影:“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快?” “督主告诉咱家的呗。”姜元嘉微笑着走过来,手中托着一只粉青莲花鱼缸,“这是送给莫大夫的,即是临别赠礼,也算是贺礼吧。” 莫晓一低头,见鱼缸中正是他在回京师路上买的那一对红高头,其中一条还是她治好的呢!“姜公公心意领了,可我怕是养不好鱼,送给我也是害了它们。” 他的嘴唇轻轻瘪了一下,笑容这就淡了:“莫大夫是嫌弃咱家送的礼吗?” 莫晓心中暗暗提防,这孩子别又给她玩什么阴的,她就是和芮云常共骑匹马他都不乐意了,她再要搬到芮云常府上,他怕不是要恨死她了? 但这孩子那么喜欢鱼,按说就是要捉弄她,也不会用鱼来搞事情啊! 她苦笑道:“我也只是暂居督公府上,以后会搬去哪里也不知道,是否能有精力好好养护它们更是难说,真的不适合收下它们。” 姜元嘉抬眸朝她笑:“莫大夫就在督主府上养着它们,若是今后真不住那儿,不方便带上的话,鱼就留在那儿也无妨,咱家会替莫大夫照看好它们的。” 莫晓这才恍悟,哦——原来送她礼是假,能多些机会去芮云常府上才是真正原因么? “我没养过金鱼,若是养不好,你可不能怪我。”她赶紧宣布免责声明。 姜元嘉点点头,将如何喂养,如何换水,如何保温等注意事项说给她听,最后又道:“莫大夫若是不懂,随时来问咱家便是。” 莫晓表示会这么做的,把鱼收下了。 - 时近傍晚,小公公来叫莫晓,她便提着包袱,托着一只鱼缸往外走。 小凳子迎面过来,急忙抢过她手中包袱:“莫大夫,这些小的来拿就好。” 莫晓谢了他,双手拿稳鱼缸。 小凳子叹口气,抬手揉了揉眼睛:“这段时日和莫大夫相处,都觉得习惯了院里有您这么一位……突然要走了,还真让人难过。” 京师来回灵州的一路上,小凳子对莫晓始终颇为友善,照顾得周到妥帖。被他这么一说,她也有些怅然,轻叹口气:“我会常回来看看你们的。” 小凳子点点头。 到了东厂外头,莫晓瞧见那辆眼熟的马车,回头看了眼门楣上那块“东缉事厂”的门牌,轻舒口气,转身上车。小凳子跟着上车,替她将行李放妥当。 不一会儿芮云常来了,小凳子便告退下车,马车缓缓驶动起来。 终于离开东厂了! 莫晓既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淡淡的不安。 能离开东厂当然是最令她高兴之事,但她仍是无根无属之人,虽然有了身份籍贯,别人家里总不是久留之地,今后该如何安身立命,都是需要好好考虑的。 芮云常瞥了眼案上的鱼缸:“这是元嘉送你的?” “额?”莫晓回过神来,点点头,“是的。” 他薄唇微弯:“你能养活?” 莫晓不服气道:“人病了都能医好,养两条鱼怎么就养不活了?” 说起养鱼,她忽然想起她的那匹马来。 莫晓从废屋那儿逃出时,抢了“马贼”的坐骑。虽然她差点没被这位马大爷摔断脖子,但不管怎么说,它带着她逃离了废屋,也算是她的救命恩马了。 它不仅是她的马恩人,也是属于她的第一匹马,谁让它的原主人是“马贼”,且很可能会杀害她呢?她夺了他们的马没有半点良心不安,这匹马如今就是她的了! 她特意叮嘱王允,若是途经驿站换马,可千万不能换了这匹,平时也别让它过于疲累。 回京的一路上,她时常去看看这匹马,亲手喂它炒熟的豆子,或是用麦粉揉成的团子,还经常替它洗澡、刷毛。 马大爷起初是不怎么鸟她的,但终究禁不住食物的诱惑,吃多了她喂的食,对她熟悉了,每次她对它“动手动脚”、“上下其手”的时候,马大爷也就没那么嫌弃了。 甚至它老远见了她就能认出她来,会兴奋地喷着鼻息,前蹄轻踏着迎接她。 车队的人都善意地取笑她,说别人都是骑马,只有莫大夫不骑马只喂马加餐,还要摸上半天,这匹马舒服惯了,回到京师怕不是要肥上一整圈! 莫晓听了也只是大笑,照喂不误。 回到京师后,这匹马便被养在外东厂的马厩里,过去应该绕不了多远,她便问道:“督公,能否顺路去看看我的马?” 芮云常看了看车外天色,低声吩咐了车夫一句。 莫晓心情顿时愉快起来,又有几许兴奋:“回到京师后我还没去看过阿晨呢!它会不会忘了我?” 她为给马大爷起名也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绞尽脑汁参考古籍中各种追风良驹、千里名驷的帅气名字,抛弃了不少略显中二或是过于浮夸的名字,最后定名晨凫。平日便亲热地唤它“阿晨”。 芮云常脸色一僵:“你说它叫什么?” “阿晨啊!我给它起名晨凫,清晨之晨,凫雁满回塘的凫。这名字还和我的名字相互呼应,晨晓……” 芮云常冷声道:“改名。” 莫晓正兴奋地滔滔不绝,闻言讶异:“为什么?” “改了!” “到底为什么?督公不说原因,在下就不会改!”莫晓既纳闷不解又觉不快,犟脾气也上来了。 芮云常眯了眯眼:“你在那所破庙里,对那些‘马贼’说了我什么?” 莫晓吓了一跳,怎么突然转了话题呢?说起马让他想起陕西的事了?她对那些马贼说的话他都知道了吗?这就有点不妙…… 他明显是极为不满的样子,但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讪讪道:“那都是骗他们的,当时在下命悬一线,为了说服他们,不得不胡编了几句……” 他眸光微沉:“你都编了些什么?” “督,督公已经审问过那些贼人,在下说了什么督公都知道了吧?”她才不会被人稍微逼问一下,就傻乎乎地把自己的老底都交代出去呢! 芮云常突然朝她靠过来。莫晓急忙朝后退。 他伸出一臂,按在车壁上阻止她往后躲,沉声道:“我要听你自己说。” 莫晓朝后贴在侧壁上,暗暗叫苦,他审问过那些马贼,她说了些什么岂不都是清清楚楚的,这会儿问她分明是要秋后算账了! 若只是说他有龙阳之好的那部分,应该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吧?但是她也说不好,若是他特别介怀别人说他有断袖之癖呢? 眼一闭心一横,她直言道:“在下需要他们相信在下是督公身边的人,才能让他们觉得能用在下去换莫亦清。因此,因此,因此在下不得不说督公有……龙阳之好。” 芮云常离她只有一臂距离,将她脸上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不仅是她的神情,她精心化浓的眉毛,紧闭的双眸上两排纤长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因为紧张而用力抿着的,微微发白的双唇。 芮云常没说话,车内一片沉默。 莫晓等了片刻,没听见他发怒斥责,睁眼,发现他靠得极近,近得甚至能看清彼此的瞳仁。 芮云常比她高一些,她不得不稍许抬头才能直视他的双眸。 离得近了看,他眼睛形状其实生的很漂亮,双眼皮那一条线向眼尾外延伸,显得眼尾很长。但大多数时候他的眼神太阴郁,没什么人情味。半垂眼皮的时候,眼尾有些许下垂,那对瞳仁便乌沉沉的,像两口不起波澜的深潭。 此时他正微微眯着眼审视着她,幽沉的墨眸中浮现的眼神,不太像是愤怒,但也绝不会是愉快的。 “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最好别问了啊!! “在下实在是难以启齿……” 他挑了挑眉,语调森冷:“难以启齿?是当着本督的面说不出口吧?背着本督倒是信口开河,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口生恶疮?” 完了,他果然都知道了! 第55章 晋江独家 【改名】 完了, 他果然都知道了! 她只是在迫不得已时暗示曾有过这样那样的事,那些个蠢贼不会连这些细节也招供了吧? 听他的口气似乎是这样…… 但也说不好,万一他只是诈唬她呢? 莫晓垂眸避开他视线,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在下若只说是督公身边的人,他们会怀疑在下为了活命而说谎,为了能真正取信于他们,才不得不说些细节,以显其真……那都是临时胡编的,在下说完就忘了。督公宽宏大量,必定也不会把这些微末小节放在心上的。” 芮云常的视线落在她垂下的眼睫上,浓密的睫毛就如两扇羽帘, 挡住了那对深泉般清澈的瞳仁。 让他在意的并不是她为求生存编些谎言,那样做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而且若非她让那些贼人轻信并由此大意, 也没那么容易救出她来。 让他不快的是她说的那些事,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到底是从何途径知道这些腌臜事情的?! 而且就算是需要编造些细节,为何要把他形容成那个样子, 在她心目中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督公的为人,在下相信是正派的, 要不然也不会答应去督公府上暂住。当时事态紧急, 在下没有时间多想,只能把曾经看过的书里,最恶之人所做的恶行搬出来,只是为了取信于……” “把马的名字改了, 本督就既往不咎。” 啊? 莫晓讶然抬头。怎么又绕回到马的名字上了?芮狐狸的思维跳跃太快她有点跟不上! 再说她给马起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冒犯到他了啊!! 芮云常已经坐回去,一付没事人一样不再看她。 - 很快到了外东厂,马车驶入边门。 莫晓下车,跟着芮云常往里走,进了马厩,见着了她的爱马。 她刚想叫“阿晨”,一瞥眼看见芮云常半眯着眼,带着警告之意望着她,她只能硬生生将这一声“阿晨”咽回去,委委屈屈地叫了声“阿凫”。 马大爷理也不理她。你喊谁呢? 莫晓无声地叹口气,阿晨啊阿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马在屋檐下也是一样的。这马厩还是芮狐狸管着的,若是惹怒他,连你都要无家可归了啊! 光是她一个人还能找地方对付,一大匹活马她能往哪儿寄养? 她向马夫要了把熟豆子,在手心里掬着。 马大爷看着架子大,其实也是个有的吃就不要节操的,一闻到豆子香气,便朝她轻嘶一声,前蹄不停跺着,灰黑色的长舌头跟着就卷了过来。 莫晓一边喂着它,一边抚摸它的额头:“阿凫啊,阿凫,咱改名字了,不叫阿晨了,有人不喜欢这名字,咱们只能叫阿凫了。”好好的晨凫,变成了凫!郁闷,她还得重新想名字。 听到这话,芮云常不满地盯她一眼。 莫晓理也不理他,什么理由都没有就非逼着让人改名,还不让人吐槽了吗? “雁凫……”不好,念起来和艳福一样。凫雁,敷衍……也不好! “凫……” “的卢。”芮云常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匹马也一样救过你,叫的卢不好么?” 莫晓没好气地道:“我还没这么妄自尊大,竟敢自比刘玄德。” 的卢就是因为一跃跳过宽数丈的檀溪,救了刘备一命而闻名。说起来这匹马也确实是救了她,但是起名的卢总觉得过了啊。 “吉羽,如何?吉光片羽之吉羽。”芮云常望着她,忽然道。 就如沉沉暮色中惊鸿一现的烟火,长夜将尽时的第一抹晨曦。 “吉羽……”莫晓默默念了几遍,没什么不好的谐音,而吉光片羽,那是极珍稀之物,吉羽含义佳,写出来好看,念起来也颇为顺口……这名字没毛病。 她点点头。这就定下吉羽为名。 - 喂完马,定下名字。两人走出外东厂,重回马车上。 莫晓默默坐了会儿车,突然想到:“我空着手上门不太好吧?”听芮午说,他们两兄弟还有个母亲,她要暂住一段时日,会给他家里人添不少麻烦,空着手上门总是有点说不过去。 芮云常哂然看着她:“你想买什么?” 莫晓下意识地摸了摸钱袋,她还真是囊空如洗,昨日买了橘子去邵望舒家,袋中只余三四个铜板,不仔细点摸都摸不着,买什么都嫌寒酸,更何况还是年节里…… 芮云常看了看车外,忽然道:“停车。” 莫晓探头,见马车所停之处,正是长安街上。长安街是皇城前东西向的主街,街道宽阔,可容六辆马车并驶。街道两边商铺林立,还没完全入夜就已经点起无数灯火,将这一整条街都照得通明有如白昼。 她跟着下了车,好奇问道:“这是去哪里?督公府上就在附近?” 芮云常挑眉:“你不是要买东西?” 莫晓讪讪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其实只有几个铜板了,他已经转身往前走去,她也只好跟上。 “督公。” “何事?” “在下囊中羞涩,这长安街上的东西,怕是没有一件是在下能买得起的。” 芮云常沉默了一瞬,忽然嘴角微弯:“去添香阁的那回,你也说囊中羞涩……” “哈哈……”莫晓想起去见施茵茵让他请喝花酒的那回,干笑两声,解下腰间荷包递过去,“督公若不信,自己看就是了。”这回可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囊中空空。 芮云常瞥了眼干瘪如枯叶的荷包:“那你还说要买东西?” “在下只是觉得空手上门有点过意不去……” 他淡声道:“下也下车了,随便买点什么吧。” 路过古玩铺子,莫晓摇头:“买不起。” 路过首饰铺子,莫晓摇头:“买不起。” 路过瓷器铺子,莫晓停下脚步,问了官窑青瓷的价,长叹一声,摇头:“买不起。” 芮云常:“……” 路过香粉胭脂铺,莫晓进去兜了一圈就出来了:“……买不起。”长安街上的铺子,最便宜的胭脂也要上百钱,她是真的买不起。 “天都快黑了!要晃到什么时候?”芮云常不耐地皱眉道,快步走进一家卖文房用具与装饰摆件的铺子。 掌柜抬头一看清来人,立即殷勤地笑着迎上来:“提督今日得空光顾鄙店哪!想买些什么?” 芮云常视线一扫,指着一只掐丝珐琅琼花蜂鸟图纹的精致手炉:“就买这个了。” 莫晓急忙询问价钱,听说要一千七百钱,慌忙道:“这个在下可买不起。” 芮云常取出块碎银,放在柜台上。掌柜的取出一杆小秤称量,拿过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阵,找了他零钱。 那一头伙计已经将暖炉精心包好放入一只典雅的黑漆描金方盒里,又用绛红色如意纹的织锦将盒子裹扎起来。 “又让督公破费了啊……”莫晓讪讪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芮云常睨她一眼,冷冷道:“我说过不要你还钱了吗?” 闻言莫晓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可不是我要买的!!” “是你说要买东西的。” “在下虽然是觉得空手上门不太好意思,但这上门礼也太过贵重了吧?不太合适……”莫晓试图说服他换个更“价廉物美”的礼物。 芮云常接过伙计递来的漆盒,大步出门。 莫晓:“……” 出东厂大门没超过一个时辰,她已经负资产了啊! - 芮府就在东长安街以南不远处,不久马车便停在一座大宅子前。 莫晓跟着芮云常下车,他把礼物往她手里一放:“拿好了。” 两人进门。就见一名眉眼温柔慈和的妇人迎了出来,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云常,你们回来啦?”说着视线移向他身后半步的莫晓,“这就是你提过的……” 莫晓心道这定然是芮云常的母亲了,急忙上前行礼:“伯母安好。今后几日要叨扰了。” 魏氏微笑着道:“可别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云常也不常回家,这么大的宅子里就没住几个人,实在冷清得很!莫公子来住是好事,总算是能热闹些!” 莫晓双手递上礼盒:“伯母,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魏氏急忙道:“不用不用,莫公子太客气了……” “应该的……”莫晓还想再说些客套话,芮云常单手提过她手中礼盒:“行了,进去吧!” 他们抵达时已经天黑,魏氏早就准备好了晚餐,这就带着他们入内,净手用饭。 莫晓没在席间瞧见芮午,不由讶异:“督公的弟弟呢?怎么不来一同用饭?” 魏氏道:“阿午之前吃了些点心,说是不饿……” 莫晓自责道:“啊,要怪在下不好!给他吃了许多兔子馒头。要不留些菜给他吧,他这年纪正长个子的时候,晚些时候就会饿了。” 芮云常冷哼了声:“不用管他。” 魏氏眉宇间微露愁色,但很快敛去,只朝莫晓微笑道:“莫公子不用担心,已经留了菜给他了。” 莫晓瞧见这情况,有点猜到芮午恐怕并不是点心吃多了,而是因为白天与芮云常吵了一架,这会儿仍在生气才不来同桌用饭的吧? 第56章 晋江独家 【月色】 唔?芮午……阿午…… 莫晓的视线移到芮云常的脸上, 想起他对阿晨这个名字的敏感。 弟弟小名叫阿午,以芮家这起名的风格与套路…… 难道说……芮狐狸的小名就叫阿晨么? 想到这儿,她含的一口汤差点喷出去,但头次在人家里吃饭就喷汤实在是太失礼了,她拼命抿着嘴,好不容易才把这口汤憋在了嘴里,把脸都憋红了。 难怪他非逼着她把马的名字改了!还不肯说为何缘由! 芮云常诧异地看了莫晓一眼。 魏氏讶然问道:“莫公子怎么了?是汤太咸了还是……?” 莫晓急忙摆手,把气顺过来,汤咽下去了才敢开口:“不不,是汤太好喝了,在下喝得太急, 差点呛着了。” 魏氏这才释然微笑,又道:“莫公子不用客气, 便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般, 若是有菜不合胃口尽管说啊。” 莫晓点点头:“好的, 谢谢伯母。” 她又喝了口汤顺顺气,再去看芮云常时, 心头就有种知道了某人小秘密的窃喜,忍不住又想笑。 芮云常只觉莫名其妙, 看了眼魏氏, 见她投过来的目光没有任何异样,说明不是他有什么不对劲,那就是莫晓自己的问题了。 对面的莫晓喝了口汤,又憋笑。 一喝汤就想笑是什么毛病?汤就这么好喝? - 饭后, 魏氏带莫晓去休息之处。 芮府前后三进主院,另有别院与花园。莫晓作为男宾,又与芮家非亲非故的,魏氏便安排其住西南别院,院名汀兰,自成一格,与主院并无相通。 能单独住一个院子对莫晓来说也是好事,更为自在方便。 魏氏带着莫晓在院内绕了一圈,熟悉各个地方。 莫晓本来以为魏氏会安排年轻小厮来侍应她起居,一圈看下来汀兰院中都是中老年已婚妇人,起初还有些意外,再一想也就释然了,魏氏寡居,府中侍应的仆役大多都为妇人才是正常的吧。 魏氏笑道:“莫公子既然住这儿了,便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一般随意,若是有任何需要,与老身或是葛大媳妇说一声便是。” 葛大媳妇是芮府总管事的媳妇,莫晓暂住汀兰院的时候,魏氏安排她来负责照应莫晓起居杂务。 莫晓急忙称谢。 她回到房间,把自己的行李打开,衣物、日用品等一一取出,找地方放置好。 不知不觉她的个人物品也多了起来,除了衣物与书籍外,医箱也是基本配备。 从灵州回京师的路上比较闲暇,她与同行的医士有较多时间与机会交流,其中一位张医士送给她一个旧医箱。说是旧的,其实也有七、八成新,莫晓已是穷光蛋一个,自然不挑,有就已经够好的了。 如今还多了一对活金鱼,另有姜元嘉送给她的一大包鱼食。 - 莫晓将物品归置好后,出门找了个仆妇,询问芮云常在哪儿。妇人领她去了归岳院书房。 芮云常见她找来,微觉讶异。 莫晓把自己的来意说明。 莫府被查封后,府中财物全数都被官府罚没。虽然莫府中绝大多数财物都是莫家人的,但在莫府居住的几个月里,她也留下不少个人的物品。尤其是她用来制作面霜的设备与原料、半成品,虽不是价值高的东西,但却费了她不少心血与时间收集制作。她希望能拿回来。 芮云常听完后道:“你那些东西若只是器具或原料,并非财物的话,多半没有入库,还在莫府。” 闻言莫晓一喜:“明天在下可去拿回来么?” 芮云常瞥她一眼:“你不怕被街坊看见你进出莫府么?” “额……”莫晓一想也是。她长时间在府中养伤,与四邻街坊本来也没见过几面,万一走在路上偶遇还能假装不认识,只是相像之人而已。但若是进出莫宅被看见,那就肯定会让人起疑了。 芮云常接着道:“你有些什么东西要拿回来的,列张单子。明日让人去取便是。” 他案头本有文房用具,莫晓道了声借用,便开始磨墨铺纸。 但当她提起笔来写时,琢磨着她那些用来蒸馏的锅具炉具,还有各种半成品,就是写成单子,旁人看了也未必能知道这是什么啊,更不用说去找了。 于是她每写一样,就在旁边画个示意图,表示这玩意儿长这样,然后再标上大概的大小。边想边写带画,满满一大张纸。 芮云常在一旁看书等她写完,偶而抬眸看她一眼。那份专注的模样,与替他看病时一模一样…… 写了这么久,到底有多少东西要拿回来? 芮云常视线下移,瞥了眼她“写”的单子,眉梢跳了跳。把书放下,指着上面某个极像鬼脸的图形:“这是什么?” 莫晓:“蒸馏锅啊!在下旁边写着名称呢。” 芮云常:“……”什么锅能长这样子? 莫晓看了看自己的画的示意图,她已经尽力了,但没法子,她真的不擅长画图这类事情。 芮云常叹口气:“行了,别画了。去一次吧。” 莫晓却有点担心:“要让街坊认出来怎么办?” 芮云常微勾唇角:“换装。” 换装?换什么装不还是这张脸?莫晓没能领会他这句的意思所在:“是不是有什么遮脸的面具之类?” 芮云常摇摇头:“换裙装,再带个帷帽。” “……” 莫晓急忙拒绝:“在下堂堂七尺男儿,怎能穿裙装?不成不成!绝对不成!还是换别的法子,戴个大一些的斗笠之类也能遮脸。” “不下雨不下雪,你戴个斗笠是想更引人注意么?” “总之不能换裙装,太……太不像话了。” “东西不要了?” “……” “即使要换裙装,在下也没有啊!”莫晓打算以现实理由回绝这项提议。 整个芮府只有魏氏有适合外出的正装,但总不能直接去问她借吧?那要被当成什么人了?要借督公你自己开口去。 芮云常只道;“你回汀兰院去等着,过会儿给你送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葛大媳妇送来一包衣物。莫晓试探了她一下,她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知道是东家让她送来给莫公子的。 莫晓反闩上门,打开包袱,提起里面的衣裳,却发现并非魏氏常穿的那种保守的深色裙装。 上衣是淡青色的素缎短褙子,衣襟与袖口、衣襕处都绣着繁复的纹饰,里面是略深的鸭蛋青暗纹织锦袄子,牙白夹衫,还有一条月白长裙,另有束腰的绦带与垂饰等等,完整而崭新的一套。 莫晓研究了一下,好歹时常看柳蓉娘与两个妾侍穿戴打扮各款裙装,倒不至于弄错里外上下,只是头一次穿难免多费时间。 她不可能叫别人进来替她梳头,自己也梳不来其他的发式,便仍是头顶一个髻子,反正带起帽子来就没多大区别。 好不容易换完,莫晓却没什么勇气跨出门去,先不论她此时是裙装配个男子式样发髻的奇怪搭配,这样一身裙装出去要被汀兰院的仆妇们看到成何体统啊! 她再裹上件披风,对镜照了照,把披风前面交叠起来,裹得纹丝不露,只有下方露出一截裙摆是无可奈何。 轻轻推门,她从门缝里望出去,院里没人,这才戴上帷帽出门,一转身,瞧见芮云常站在廊子尽头等着她。 一路出去都没遇见一个仆役,莫晓心知他把人都支开了,这才稍稍心安。 - 马车上。 芮云常抬眸看看对面的莫晓:“车里还戴帷帽?” 莫晓心道不戴帽给你看笑话么:“在下坚持如此。” 芮云常就没再说什么。 - 夜色渐深,马车停在一条小胡同里。 莫晓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下车,站稳后扶了扶头上的帷帽。夜里还要面纱遮脸,真的十分影响视线啊! 芮云常点起灯来,有了光照着,这才显得好些了。 穿过一条横向的胡同便是莫府后门所在。门上挂着大铁锁,还贴着官府的封条。 芮云常把灯交给她,走过去直接扯断封条,用钥匙开了铁锁。 莫晓:“……” 两辈子加起来没穿过这样长的裙子,莫晓走起路来打着十二分小心,拎着裙摆抬高脚迈过门槛,还好是自己熟悉的宅院,即使戴着帷帽,在微弱的光线下也不至于找不着北。 芮云常闩上后门,走在莫晓后面。 观她这走路的样子,像是没怎么穿过这样的裙装。但也可能是她那个世界,衣装制法有所不同吧。 厨房里黑魆魆的,莫晓没在老地方看见她的蒸馏锅,掀起帽纱,举着灯在厨房内绕了一圈,终于在灶台后面的角落里找到了。 这是她用旧铁锅改造的,连着上方的冷凝部分有将近半人高,至少也要两个人来搬。她回头问道:“这要怎么拿回去?” 芮云常走过来,在上面夹了张纸条:“就搁这儿不用管了,明日让人来搬。继续去找别的。” 在莫府走了几处,把大部分东西都找齐了,并做上记认。莫晓走出屋子,轻舒口气:“差不多就这些了。” 立于廊下,放眼空荡荡的庭院,因为久已无人清理,显得破旧而败落。 她一时有些感慨。这地方她住了几个月,一度她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想要成为一家的支柱,努力经营,让家人生活安稳…… 可谁知道,到头来一切都是虚幻的泡影!至今她仍是无根无凭的漂泊之人。 她不由又叹了口气,一回眸见芮云常正望着她,清隽的面容看起来完全没有隔着面纱的朦胧感,她才猛然醒悟,方才为找蒸馏锅,她把面纱翻起,之后就一直忘了放下来。 但他望着她的眼神也并不像是在看笑话的样子,反而显得很温和。 朔望之间,月色浅淡柔和,在这半明半暗的庑廊里,他的目光也像是这月色一样沉静而温柔。 她怔了怔,抬手放下面纱,低声道:“都齐了,走吧。”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芮云常提着灯走在后面。 第57章 晋江独家 【欢喜】 回到自己房里, 莫晓朝里间走时路过镜子,不由停步,对镜端详了会儿。 忽略发型的话……还挺好看的…… 她换下裙装,原样包好,找到葛大媳妇请她送回去。 葛大媳妇有些迟疑:“这……” 莫晓微笑道:“这是向督公借用之物,已经用好了。替我谢过督公。” 葛大媳妇点点头收下包袱,往归岳院去了。 芮云常见到送回来的裙装,倒不是很意外。她这个人,表面上是很随和的,尤其是撸顺毛的时候,但其实骨子里拗得很, 下了决心的事,不会轻易动摇。 -- 第二天, 莫晓留在莫府的东西送来了, 她把原料与半成品分门别类加以整理, 一上午就过去了。 她这个蒸馏锅需要架在灶头上才能用,午饭时她便向魏氏询问, 是否能在不做饭的空档借用灶台,让她蒸点东西。 魏氏欣然同意, 还笑道:“不必等做饭空档的时候, 汀兰院其实另有小厨房,平日用不到,莫公子尽管用好了。” 莫晓谢过魏氏,饭后便唤来两名仆妇, 在小厨房支起蒸馏锅,这就开蒸了。 之后连着几天芮云常都在东厂忙碌,连家也没回过。 闲下来时,莫晓偶尔会想起那个月夜,他那道温柔的眼神。是因为看见了她的惆怅,因此而生发的同情吧? -- 大年三十这天,从早晨开始就有人放爆竹炮仗了,时不时就会听见一声。 莫晓用过早饭后信步走到前院,瞧见芮午亦在放烟火玩,便上前笑着和他打招呼。 平时芮午白天要去学里,晚上才回家,莫晓也就每天晚饭的时候能和他说上几句。今日开始是年节了,各衙门、学堂都开始休假,他也就在家玩耍起来。 芮午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不知是因为与兄长赌气,连带对她也有了反感,还是因为中二期少年都喜欢故作高冷范儿的缘故。 这会儿瞧见莫晓笑着打招呼,芮午也就朝她点点头。 莫晓走过去,找话和他聊:“你在玩什么烟火?” 芮午看了眼身边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烟火,从中拿出一个递过来。莫晓拿在手里瞧了瞧,觉得有点像是她小时候玩过的地老鼠。 芮午点燃另一个,丢了出去,就见烟火后部冒出了大量火花,在院中“哧溜溜”到处乱窜。 莫晓忍不住笑了,果真是地老鼠啊!好久没玩了看着手痒,她问:“给我放一个好不好?” 芮午把手里的棒香递给她。 莫晓点燃地老鼠的引线后远远丢了出去。 -- 芮云常在午前便结束了东厂事务,除了轮班值守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早早回家过年去了。 他离开东厂,回到家中,才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一阵笑声,转过屏门,就见莫晓与芮午嘻嘻哈哈地放烟火,魏氏正站在堂前,笑望他们玩。 芮午瞧见芮云常进来,笑容却淡了,也不打招呼,掉头就走。 魏氏见此情形,不禁默默叹了口气,跟着芮午而去。 芮云常望着芮午离去的方向皱了皱眉。 莫晓再次好奇起来,这两兄弟之间到底是为什么闹矛盾,但上回她试着劝解,已经在芮云常这里吃闭门羹了,她不想再试一次。 地老鼠燃尽了火药,撞上一处角落停下了,院里突然冷清下来。 芮云常穿过院子,朝她走过来。 莫晓没话找话说,问道:“督公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 芮云常道:“没事就早点回来了。” 莫晓又问起小凳子与姜元嘉,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 芮云常问她莫府送来的东西有无缺漏,莫晓摇摇头,这就想起自己穿裙装的那回事了。 她有点尬,想找些其他的话题说。忽然听见身边有“哧哧”声响起,转眸去看,原来心不在焉时手中点燃的棒香垂下,碰到了身边烟火的引线,并将之点燃了! 芮午把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烟火炮仗堆在一起,既有地老鼠,也有响炮与花筒,仓促之间根本分辨不清到底是哪个被点燃了! “要炸了!快跑!”莫晓大喊一声,拔脚就往外跑,事态已经无法阻止,只有尽可能远离这堆烟火了! 芮云常亦听见异响,本想拉莫晓一把的,没想到她提着袍摆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绕过屏门了。 “……” 做完坏事溜得倒是比谁都快!! 引线很快燃尽,噼啪爆响,还点燃了周围的烟火,一时间火花四溅,砰磅作响,十数只地老鼠在空中地下到处乱窜,另有炮仗噼啪乱炸,到处乱飞。 莫晓听着前院里那一阵“噼里啪啦”“嘭!”“啾——”的热闹动静,暗暗心惊,若非她反应快跑出来,恐怕就要被炸得焦头烂额了! 一抬头,看见同样不得不跑出来“避难”的芮云常一脸黑线。 她带着歉意道:“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芮云常绷着脸道:“若是炸坏了什么,你要赔。” “我会赔的,但是……”莫晓心虚地低下头对手指,“先欠着行不行……” 人穷志短啊!她真是混得太惨了。 然而半晌不闻回答,前院里该炸得都炸完了,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她抬头一看,芮云常已经进去了。 - 幸好芮午在自家院里玩的都是些小炮仗,只在墙上地下留下些许焦痕,另外打折了几株花木的枝条,除此之外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破坏,最重要是无人因此受伤。 但莫晓还是颇为愧疚,稍后见着魏氏时,向她郑重地致歉,并提出会赔偿那几棵花树的。 魏氏并未责怪莫晓,还劝她别将此事放在心上。 午后魏氏为年夜饭包起点心来。莫晓一瞧,这不就是饺子么。她本来也无事,又对之前的炮仗事件心存歉疚,便提出要帮魏氏一起包。 魏氏笑道:“这是家里女人做的事,莫公子还是别搀和了。” 闻言莫晓有点尴尬,便要走开。芮云常正巧路过听见了,说了句:“让她包。要不是她,前院也不至于弄得一塌糊涂,大过年的,这会儿还在让人刷洗院墙和地砖呢!” 莫晓:“……” 魏氏不由笑:“莫公子别理他,这匾食看起来简单,要包得不露馅也是要些窍门的。” 莫晓微笑道:“我以前包过的,伯母可不要小看我。”她去洗了手,回来坐在魏氏身边,拿起擀好的面皮,刮上肉馅,对折面皮,双手一捏,便成了一只饱满的元宝形。 魏氏见她包起来动作利落得很,意外之余,亦不由佩服:“这种包法是头次见到呢!” 孤儿院里每逢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会在一起包饺子,有个老师饺子包的很快,莫晓很喜欢这个老师,包饺子的手法也是从她那儿学来的。这会儿听魏氏赞叹,她却只笑了笑道:“这是我家乡的包法。” - 晚上吃煮匾食,芮午总算是出来和芮云常同桌吃饭了。只是神色还是冷冷的,不怎么愿意说话。 芮云常也是一样,冷着脸不说话。 大年夜包的匾食里面通常不止肉馅菜馅,亦会包着洗干净的钱币,谁若是吃到了,便是来年吉运的预兆。 芮午吃了几个匾食,突然乐了,嘴里吐出一枚铜币,托在掌心里欢喜道:“今年给我吃到了!”往年这吉运匾食全都是让大哥吃到的,今年终于让他吃到了! 芮云常看了眼魏氏,他又不是阿午那般的小孩子,自然知道这吉运匾食在包进铜币的时候就做了记号。 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吧……只要是在家过年,娘都会把这只吉运匾食放在他碗里,年年如此。今年换阿午吃到,那自然也是娘安排的,为的是能让这孩子高兴起来。 芮云常淡淡笑了笑,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不再相信所谓的吉运,吉也好凶也好,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路,与吃到的匾食又有何关? 忽然口中咬到硬物,他不由讶异地望向魏氏,吐出铜币,落在桌上滴溜溜转。 魏氏微笑。芮云常不由失笑,吉也好凶也好,这是家人的祈愿与祝福,真假虚实又有什么关系? 魏氏正笑着,自己也在饺子里咬到了硬东西,不由惊讶万分地捂住嘴,吐出来一瞧,竟也是枚铜币! 她记得这种状如元宝的匾食都是莫晓包的,不禁回头望向她。 莫晓朝她笑嘻嘻道:“伯母,大吉大利,万事顺心。” 魏氏笑着,眼圈却微红:“多谢莫公子。” - 除夕夜没人会早睡,满城都是燃放烟花爆竹的,夜游街市的,寻欢玩乐的,喧闹不止。 晚饭后芮午出门去和街坊里的同龄少年玩耍。 莫晓是头一次在古代过新年,向魏氏打声招呼便准备出门逛逛看新鲜。到了院里瞧见芮云常,她鬼使神差般问了句:“一块儿出去逛逛么?” 她本来没觉得他会同去,没想到他还真答应了。 沿路信步而行,满城皆是华灯彩烟,孩童嬉戏追逐,达官贵人结伴出游。 莫晓东张西望,瞧见有哪边放烟花华丽好看的,就停下看一会儿,待免费烟花看完了便抬步而行。芮云常一路无话,只默默同行。 不一会儿两人走到了玉河中桥上,从这里可以一直望到北面的宫城。 夜间河面漆黑一片,却倒映着沿河所有的灯光与花火,点点彩焰火光在墨玉般的天空与河面上闪耀,美不胜收。 莫晓不由驻足,在桥上欣赏这夜景。 桥那头来了个小贩,挑着担子叫卖闹蛾。 所谓闹蛾,是新年里不分男女老少都可在头上戴的饰物。富贵人家常常是戴金银所制的草虫、蝴蝶簪,或是小葫芦。 小贩沿街叫卖的,自然不会是那么贵重的金银饰品,而是用乌金纸折叠并修剪而成的飞蛾、蝴蝶、蚂蚱之形。 莫晓沿路过来,瞧见许多人头上都戴着这样的饰物,好玩得紧。她看着心痒,听见小贩的叫卖声,见他的闹蛾做得精巧生动,便询问价钱。 小贩回道:“小的三钱,中的十钱,大的十五钱一个。” 莫晓便选了个模样细巧的小蚂蚱买下来,在戴上之前,先拿在手中把玩。 芮云常眼看着她从那个干瘪无比的荷包中倒出仅余的三枚铜板买下这只蚂蚱,不由嗤了一声:“倾囊所有,就买这无用的东西?” “我喜欢!”莫晓抬眸,冲着他扬眉微笑。 她在孤儿院长大,又在医院工作数年,不仅见多了旁人的生离死别,自己也经历九死一生,可以说她比谁都要懂得珍惜当下这个词的涵义。 一枚铜钱,买不了什么,可是包在饺子里让人吃到了,却是吉运与福气。三枚铜板,也买不了什么贵重之物,可是这一刻的欢喜就是这一刻的幸福啊! “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这一刻欢喜啊!” 她朝着他微笑,那对眸子就像桥下静流的河水一般,漆黑如墨,却又澄澈如镜,倒映着夜空中星星点点、不停闪耀的烟火,宛若有光华流转其中。 这笑容映入芮云常眼中,他不自觉怔了一下,心头有一种难言却强烈的情绪,如那年节里不会停歇的烟火般喧腾起来。 第58章 晋江独家 【蚂蚱】 莫晓把玩了会儿蚂蚱, 便把它插在自己帽子上。纸蚂蚱是绑在一根细竹篾上的,随着步伐走动便会上下晃动,在她帽子一角上颤啊颤地。 芮云常走在她侧后,视线时不时便会被这蚂蚱引过去。他伸手入怀,摸到里面一对儿小小的金葫芦。 半晌,还是空手抽了出来。 下玉河桥,芮云常带莫晓往南而行。 走不多远便是城下大街,沿着城墙一溜都是各类小摊,吃穿喝用的,五花八门都有卖。但其中最多的还是大排档似的匾食摊、小面摊,还有卖煎炸点心丸子的, 卖羊杂汤的,卖煎肉的…… 莫晓虽然已经用过晚饭, 仍是抵不住这当过乞丐的身子旺盛的食欲。 那些卖水点心的也就罢了, 卖煎炸点心的摊子那儿所散发出来的食物香气才真是要命, 挡也挡不住的直往鼻子里钻! 她急忙捏着鼻子,招手叫芮云常快走。 芮云常看着有趣:“看你这模样, 简直像是闻到了什么恶臭之物一般,至于么?” 莫晓道:“这会儿我宁可闻到恶臭之物, 也不愿闻这些勾魂的香气!” 芮云常却不走了, 反而朝一个点心摊走过去。 莫晓气得直跺脚,只能站得远远地等他。 不一会儿他走回来,手中托着张荷叶,伸到她面前。切成片的鸡胗、鸡肝、鸡肉, 还有鸡心、剪成段儿的鸡肠,拌着椒盐与芝麻、碧绿的香菜末、还淋上了香油,极其勾人食欲! 莫晓偷偷咽口水 ,掩鼻朝旁边让了一让:“我不吃……” 芮云常把荷叶又凑近几分:“真不吃?” 莫晓犹豫片刻,终于接了过来,鸡肉应该还好吧,属于低脂高蛋白的食物,偶尔多吃点应该没事…… 竹签插向一片鸡胗:“我尝一块就好。” 信誓旦旦的某人尝了第一块后就没能停下来,吃剩最后一块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啊呀!你还没吃呢……” 芮云常挑眉,睨了眼荷叶上孤伶伶的一块鸡胸肉,毫无兴趣地道:“算了吧。” 莫晓讪讪道:“不好意思啊,我这人一吃起来就有点收不住。除非一开始就忍着不吃。” 芮云常不以为然道:“想吃就吃了,何必要硬忍?不是你自己说的,难买的就是这一刻的欢喜?” “这种欢喜可是要承担后果的,已经入夜了,夜宵多吃要发胖的。” 他回眸上下打量她:“作为一个男人,你这样太瘦了。” 莫晓的心跳骤然快了两拍:“是,是吗?” 他这句听起来怎么那么怪呢,不是另有所指吧?难道说那天穿着裙装被他看出来了? “浑身上下都没三两肉。” “……” 莫晓的脸涨红了!果然还是她想多了!!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往前走了一段。 “那要不我练练武?”莫晓突然兴之所至,问道,“你和元嘉都练过吧?教我几招啊!” 芮云常一脸鄙夷地望着她:“你就算了吧。不是这块料。” “为什么啊?我又不是想成为什么武学高手,只是强身健体顺便学几招防身而已,万一像上回那样,我也可以……” 芮云常打断她道:“别人要是看你什么都不会,也不会拿你怎样,最多绑起来关起来。但你要是随随便便用几招三脚猫功夫,伤又伤不了别人,反倒惹怒了对方,且让人防备起来,先把你手脚掰折了或是挑断手筋足筋……” 莫晓打了个寒噤:“能别说得这么形象具体么,我刚吃饱啊!” 芮云常微带嘲讽道:“你还是先把逃跑的本事练练好吧!” “啊?什么逃跑的本事?”莫晓一脸茫然。 “吉羽。” “哦,你说骑马呀……” 莫晓也不是没想过要练习骑马,但那回在陕西为了逃命狂奔骑马后,大腿内侧不仅血肿还磨破了皮,养了好几日才渐渐消退,那几天走路都疼。一想到那回她就萌生退意。在回京师的路上明明就有很好的机会练习骑马,她却一直没有能鼓起勇气再上马背。 “从明天开始就休年节了吧?找谁教我骑马啊?你有空吗?”元旦年节要连放七天,各衙门都不办公了,他这个东厂大提督总能闲下来了吧? 芮云常却皱了一下眉,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背后数丈外有人喊道:“辰曦!” 莫晓“哎”了一声,停步回头向声音来处望去,脸上浮起微笑来。 芮云常不由挑眉:“晨曦?是叫你?” “啊……”莫晓这才想起,她还没和他提过这件事,“我给自己取的字。”想起他对“阿晨”名字的敏感,又补了一句,“辰时的辰,不是清晨的晨。”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小年那天。” 方才喊着“辰曦”的人挤过人群到了两人近前。芮云常冷冷瞥了眼,不是邵望舒还能是谁? “我就说是你嘛!你这段时间住哪儿?过得好不好?”邵望舒满脸笑容,举手就朝着莫晓肩膀上拍去。 芮云常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不偏不倚站在莫晓与邵望舒中间。 邵望舒这就拍不到莫晓了,一只手尴尬地举在半空,瞧清楚芮云常的脸后惊讶地叫了一声,指着他道:“啊!你就是那天,那个……那个……” 芮云常把他的手打掉,冷冷道:“没人教过你这样指着人是很失礼的吗?” “嘿嘿!抱歉抱歉!在下是太惊讶,一时忘形而已。”邵望舒笑着,朝他做了一揖以示道歉,接着便转向莫晓,“辰曦,引见一下呗!” 邵望舒帽儿上夸张地插了两只巴掌大的闹蛾,作揖时一低头一抬头,翅膀便扑棱棱地不停扇动着。 莫晓好笑地摇摇头,朝芮云常看了眼,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芮云常淡淡道:“鄙姓芮。” 邵望舒睁着一对大眼巴登巴登望着他,等他继续往下报名字称呼,介绍身份或是家世,结果人家一句“鄙姓芮”就结束了! 邵望舒也不在意,自报家门道:“在下姓邵,字望舒,太医院里一名小小医士。你与辰曦是朋友,叫我望舒就可以了。” 芮云常:“邵医士。” “……” 邵望舒侧头朝莫晓眨眨眼,这位姓芮的朋友可不太好相处啊! 莫晓朝他做了个鬼脸,冲芮云常的方向努努嘴。邵望舒根本不会知道她第一次遇见芮云常时候的情景,她差点没被他的眼神冻死好嘛! 芮云常看见两人这般挤眉弄眼,嘴角就是一沉。 “辰曦,你们要去哪里?” “随便逛逛啊!” “这么巧,我也是随便逛逛,一起啊!” “好啊。” 很不愉快! - 邵望舒是个话篓子,一刻不停地东问西说。 莫晓性子本来随和,又与邵望舒相处投缘,他说一句她便应一句。一路上都是他们俩在说笑,芮云常就是根沉默的柱子。 而且是根杵在两人中间的柱子。 莫晓每回和邵望舒说话都要往前探头才能看到他脸上神情,这样既别扭又累人,她忍不住瞅了芮云常好几眼,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莫晓心想总是她和邵望舒在说话,好像太冷落他了,但望舒说的那些话题,大多围绕稀奇古怪的病例、最新的医术医方,又或是太医院里他们两个都认识的人。这样的话题芮云常也确实插不进话来。 于是她便趁着邵望舒一个话题结束的间隙,对他道:“我新养了匹马呢!” 邵望舒讶然:“马?你是说能骑的马?你会骑马?” 莫晓笑着摇摇头:“不太会骑。方才我们正说到此事,就遇见你了。” 她看向依旧沉默的芮云常:“之后几天你该有空吧?能抽空带我练练骑马么?” 芮云常眉头微凝,沉吟不语。 莫晓略感失望:“没空就算了。”大过年的他都没有空?没空是假,懒得教她骑马是真吧。 邵望舒插嘴道:“我有空啊!” 莫晓意外地探头看向他:“你还会骑马呀?!” 第59章 晋江独家 【葫芦】 莫晓意外于邵望舒还会骑马。 “当然会啊!”邵望舒拍着胸脯自豪地说道, 但是下一瞬就露底了,“我爹逼我学的。” “我就说嘛!”莫晓一付早就料到的样子,“但是你老实说,有多久没好好骑过马了?” 邵望舒讪讪道:“有……一两年吧。平时来去太医院,那么近步行就到了,不用骑马啊!” 莫晓笑道:“你这种程度我可不敢让你教我,怕是学来都是错的。说不定你还不如我呢!” 她好歹还骑着马在野地里狂奔了十几里路没掉马呢,邵望舒所谓的会骑马,怕是只在马场里慢慢绕圈吧? “哎,你不要看不起人啊!”邵望舒不服气地道,“我爹盯着我学骑马的时候, 手里那马鞭子不是抽马的,是抽我的你知道吗!吓得我半分都不敢做错!” 莫晓忍不住大笑起来。 芮云常忽然道:“明日午后我有两个时辰空闲。” 莫晓意外地看他一眼:“真的?”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 邵望舒问:“辰曦, 你的马养在哪里?” 莫晓还没回答, 芮云常淡淡道:“外东厂。” 邵望舒早就猜到他是东厂里人, 也不觉太意外,还兴致勃勃道:“明天我也一起去吧,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骑马了,正好再练练。” 芮云常:“不欢迎。” 邵望舒:“……” 真的不太好相处呢…… - 走走逛逛, 不知不觉已是半夜。城中仍是到处烟火炮仗响个不停, 街上也满是来去游玩的人们。 芮云常道:“夜深了,该回去了。” 莫晓倒是不觉得困乏,甚至玩心犹存,只是走得脚酸, 且还惦记着第二天要学骑马的事,不能玩得太疲累,听他说该回去了,便点点头,向邵望舒辞别。 邵望舒劝道:“还早呢,急着回去做什么?我约了友人吃节酒,准备玩一通宵的,地方就在前面,你们也一起去吧!” 莫晓失笑:“你倒是会玩,我不爱喝酒,就不去了。” 这边正说着,芮云常已经转身离去。她急忙和邵望舒道别,匆匆追上芮云常。 走出十多步,莫晓问他:“你为何不喜望舒?他虽然有点大大咧咧的,为人却是单纯热忱,是个好人呢。” 芮云常挑眉:“单纯这一点倒是没错。” 莫晓追问:“那你为何不喜欢他?” 芮云常:“哪有?” “从里到外,简直从骨子里透出来。” “……” 芮云常沉默片刻后道:“他家庭简单,经历也少,单纯热忱在某些时候也算是优点。但此人玩心太重,稍嫌莽撞,不够稳重。与之交往做朋友可以,但不足以交托重要之事,至少不能完全信任托付于他。” 莫晓疑惑:“你今日才第二次见他啊?就能看出那么多?”性格也就罢了,甚至还包括家庭简单什么的…… 芮云常道:“见微知著,看一人言行处事的细节,便可知他性子脾气,家庭情况,自幼成长经历……” 莫晓点点头:“有点道理。那你说说看我呢?” 他朝她看过来,忽而笑了笑:“你都把底交给我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莫晓不服气地皱眉:“谁说我把底都交给你了?” 他眯了眯眼:“你还有事情瞒着我么?” 莫晓心一跳,避开他视线:“哪有?” 芮云常不再看她,朝一旁示意,不久就有两乘轿子抬至两人身边。 莫晓正走得脚发胀,瞧见轿子过来真是喜出望外,回芮府还有好多路呢!她是真走不动了,见着轿子就一屁股坐进去,舒泰地叹了口长气,轻揉酸痛发胀的小腿。 芮云常见她坐定,自己上了另一乘轿,低声吩咐一句,轿夫便起轿往芮府去了。 - 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莫晓睡意渐渐浓重,回到芮府已经过了丑时,她简单洗一下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快中午才醒来。 一睁眼瞧见外头日上三竿,她想起今日还要去骑马的,赶紧起床洗漱,迅速把自己收拾停当了,看看时辰还不到午时才松了口气。 她到前院正堂,瞧见魏氏,与她聊了几句,才知芮云常昨天夜里回来后没多久就进宫去了。 原来今日正旦初一,宫里大朝会,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入宫朝贺,天不亮就要去了。 莫晓这才明白,他一夜未睡,到这会儿还没回府,哪有精神陪她骑马?也难怪昨日她问他时,他显得迟疑犹豫了。 用过午饭后,莫晓陪着魏氏在堂里喝茶闲聊,听到屏门外下人的请安声音,芮云常回来了。 他瞧着只是略显疲惫,魏氏上前问他是否要用饭,他摆了一下手道:“殿前赐宴过了。” 他接着又道:“我要出门几天,晚上就走。” 魏氏惊讶地问道:“这年节里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他避而不答,只道:“事情办完就回来了。” 魏氏便不问了,入内去替他准备行装。 莫晓也起身准备回自己房去。 芮云常叫住她:“你要去哪里?不练骑马了?” 莫晓讶异回头:“你晚上就要离京,哪有时间去骑马?” “这会儿去,到晚上不还有半天时间么?” 莫晓摇摇头:“我当你年节里闲着无事才问你的。骑马什么的本就是闲暇下来做的事,你既然有要务在身,先确保正事要紧。这会儿到晚上总还有两三个时辰,你抓紧休息吧。” 芮云常便朝里面走,莫晓和他并肩走了一段。快到二门前时,他忽而问道:“白天里要怎么才能尽快入睡?” 莫晓停步,讶然道:“你一夜没休息都没睡意吗?” 他摇摇头,朝内院而去。 莫晓也就跟着他往里走,边想边说:“家中若是备有牛羊乳,睡前可以饮一小碗,要温热的。饮少量的酒亦可助眠。另外卧房的布置也很重要,把窗口的光遮挡起来,让房间尽量昏暗,躺在床上时不要想复杂难解的事情,最好是什么都不想……我上次不是写下冥想的方法给你了?” 他道:“我试了几次,不怎么管用。” 莫晓道:“这本是因人而异的,你思虑较多,比常人更容易劳心,若是不能完全排空杂念,可能就无法快速入眠。” 他嘴角忽弯:“上回你坐在我床前时我倒是睡得挺快的。” 莫晓这就想起自己坐在凳子上睡着,还滚到地下去的那回,真是有点不知该怎么接他这句才好。说实话太丢脸,她还是隐瞒其事的好。 说话间莫晓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走到内院中,她身为“男客”好像不太合适进入这里,她迟疑道:“我不该进来吧?”但说来她与魏氏毕竟隔着辈分呢,应该也不至于那么讲究吧? 果然芮云常一副并不介意的样子:“你来看看怎么布置卧房。” 进入卧房,莫晓先看了看窗户:“窗户上可以安上滑杆窗帘,用厚窗帘遮光。”她比划了一下,觉得说不清楚,便问他要了笔墨,画出示意图给他,虽然丑了点,至少能解释清楚。 “若是觉得关上窗还是不够安静,可以做双层的窗户。” 芮云常说会找工匠按这式样来做。 接着她看了床前的屏风,建议换成不透光的折屏,并尽量做高一些,至于床幔倒不建议用太厚的,以确保舒适透气。 莫晓还在那儿滔滔不绝,连说带画,芮云常看着她的侧脸却有点走神了。 真的是一点防备也没有,就这么跟他进了卧房……她就这么信任他?还是因为没把他当男人…… 莫晓回头:“暂时能想到的就这些了。” 芮云常收敛杂绪,点了点头。 莫晓正准备告辞出去,听芮云常道:“你不问我要去哪里吗?” 莫晓愣了愣,她确实好奇,但想他对自己娘亲也不说,她问也是白问,索性不问了。 他接着道:“我要去辽东,宣旨。” 莫晓并非不知世事胡混过日子,她常看邸报,知道前贵妃陈婥的父亲是左军都督府辽东都司统帅陈公明,芮云常费尽力气去捉来莫亦清,要整下台的自然不会只是一个陈贵妃。 圣上早有旨意召陈公明回京,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要削其兵权。偏偏边疆就这么“巧合”地出了乱子,陈公明迅速反应,抚平蛮乱,立下大功,于情于理圣上都不能硬将“功臣”的兵权削去吧…… 她忽然明白过来,今日大朝会他在百官面前露了面,接下来是年节假期,大家都回家过年,见不到人也不会觉得异常,所以他要连夜出发,等到了辽东,陈公明都以为他还在京师。 但这么一来,他去辽东就绝不会是宣个旨那么简单的事。 她担心地望着他:“会有危险?” 他淡然道:“吃个饭都有噎死的可能。” 莫晓没好气道:“是,睡个觉都有可能被噩梦吓死。” 他笑了,似乎有一段时日没做过那样的梦了,是从何时起的呢…… “你去吧,我睡会儿。” 莫晓离开他的卧房,经过外间时,瞧见窗下的案头上摆着一只黑色素釉的小瓷瓶,瓶中插着一对儿小小的金葫芦,不过豌豆大小,却有柄有叶,十分精致可爱。 第60章 晋江独家 【舞姬】 傍晚时分, 姜元嘉来了。 他带着节礼来贺年,魏氏留下他吃茶,又把莫晓请出来一起。坐着寒暄了几句后,姜元嘉问莫晓:“莫大夫,那两条鱼如何了?” 莫晓微笑:“放心,活得挺好。你要看看吗?” “好啊!” 她带姜元嘉去汀兰院,他亲眼瞧见鱼好好的,这才放心。 莫晓问他:“你也去吗?” 他瞥她一眼,又低头看鱼,淡淡道:“是啊。” “你们……”莫晓想了想措辞,“小心些, 保重自己。” 姜元嘉有些意外地抬眸看看她,转瞬噗嗤笑了:“莫大夫在想什么呢?要小心什么?” 莫晓讶然:“你们不是要去辽东吗?” 他反问道:“那又如何?” 莫晓倒不好说了, 便只道:“毕竟是出远门, 道上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姜元嘉眨了眨眼, 忽而不笑了,沉着嗓子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莫大夫放心, 咱家会拼命护着督主的,就是死也不会让他出事的!” 莫晓无奈, 她明明说的是“你们”啊! “我真不是这意思, 我是希望你们全都好好的。平安无事地去,平安无事地回来。” 姜元嘉朝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语气出奇地温和:“咱家知道了。” “不过, 咱家方才说的也是真的。咱家就是拼死也不会让督主出事的。” 莫晓微愣,以她的立场,此时能说的也只有小心保重了,然而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真遇着什么事了,也只有在彼此身边的人才是真正能依靠的啊! - 沉默持续了没多久,就听外头芮云常的声音:“元嘉来了?” 姜元嘉立即起身,笑着迎了出去:“来了。” 莫晓亦跟着起身,芮云常却从外头进来了。 莫晓见他神清气爽的模样不由问了句:“睡饱了?” 他点点头。 莫晓哦了一声,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道:“午后又送过来好些莫府的东西。但其中大多不是我的。” 上回她去莫府找回自己的物件,大多都是器具药材,可今日送来的却是大量书籍文具、字画器玩,甚至还有银钱宝钞等财物,足足装了四、五车,和搬家似的。 葛大媳妇招呼人把东西搬进汀兰院的时候,莫晓真是有点懵,问了才知是莫府早前被查封的财物。 芮云常不以为意地道:“被官府罚没也是充公,既送来了,你收着便是。” 莫晓一想也是,何况莫亦清害她不浅,这些财物就权当作赔偿好了,她此时一穷二白,连替换衣物都只那么两套可换,确是需要这些。 姜元嘉留下来用了晚饭。在夜幕完全降临后,芮云常与他一同轻装离去,随便得就像两人只是去逛街闲玩,或是与友人相约聚会似的。 他们走时,魏氏只送到前院,倒显得比莫晓更从容淡然。 莫晓也就明白了,为何芮云常只对她说了去辽东,却对魏氏只字不提。 - 第二天一早,莫晓开始整理昨日送来的莫府物品。 瞧见一幅奔马图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除夕夜遇到邵望舒的时候,他说过一句他也要去骑马,但后来她得知芮云常要连夜赶赴辽东,骑马的计划便取消了,紧接着又送来大堆莫府物品,她就忘了此事。 她从送来的物品里找出一块不曾用过的砚台,包好后对葛大媳妇说了声出门访友,请她转告魏氏,这就往灯草胡同而去。 到了邵府门上,递进拜帖,不多会儿门子便请她进去。 邵望舒一见她便大叹:“辰曦,你昨日怎么没去骑马?” 莫晓一听,他果然是去了,不由歉然:“昨日临时有事,我一时忘了你也说要去了,不然就找人来知会你一声了。这块砚台便当我致歉赔罪了。” 邵望舒挥挥手道:“哎,送什么东西啊,本就没说定,是我厚脸皮非要去的。” 莫晓微笑道:“那就当我送你的贺岁礼物好了。” 这会儿郑氏从里面出来了:“莫公子来了啊?” 莫晓急忙作揖向她拜年,郑氏笑嘻嘻地应了礼,万分热情地请她留下用午饭。 莫晓正想找什么理由推辞,邵望舒拽着她就往外走:“娘,我不在家用饭了,我们俩外头吃去。” 莫晓急忙向郑氏行礼告辞。 郑氏微笑着点头相送,等两人一转身,便没好气地瞪了邵望舒的背影一眼,悻悻地低声啐了句:“臭小子……” 出了门,莫晓虽然感激邵望舒替她挡驾,心下还是有点疑惑:“你约了人么?” “哪儿啊!我娘从腊月里就开始做腊肉腊鸭腌鱼、还有炸丸子、蒸糕啊……还有匾食做了一大堆,吃完煮的吃炸的,从除夕吃到现在了!谁还想吃啊?” 莫晓忍俊不禁:“原来是这缘由,我当你是替我挡驾呢?” 邵望舒“咦?”了一声,“难道是我会错意,你真有心要当我妹夫?来来来,我们回头,上我家吃午饭去……” 莫晓急忙笑着摆手道:“可饶了我吧!” 邵望舒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怎么你嫌弃我妹妹不够好么?还是不想叫我做大哥?” 莫晓摇头:“不是,我……我另有婚约了。” 邵望舒好奇起来:“谁啊?你不是说以前的事都忘了吗?” 莫晓微笑道:“这次远行时想起来一些事。她是我老家街坊的女儿。” “哎?那你不得回去一次和她完婚么?” 莫晓只道:“先寄了封信回家,还不知她如今是何情况呢。我糊涂了这么久,和家里失了联系,说不定他们都以为我不在了。” “也是……” 邵望舒停了停又问道:“那今日还去骑马吗?” 其实莫晓对骑马的兴趣,远远没有养马来的大,一想到芮云常此次辽东之行颇为凶险,不知会不会遇险,她更是提不起兴致,便摇摇头。 邵望舒只当莫晓是想起家乡的恋人而郁郁寡欢,便一拍莫晓的肩:“好男儿何患无妻!打起精神来!” 莫晓苦笑着揉肩:“精神没打起来,肿包先被打起来了。” 邵望舒大笑。 - 年节里各家走亲访友拜年。莫晓在芮家看到却是三天两头有人上门送豪礼拜干爹,这也就算了,更让她意外的是还有好几波媒人上门说亲的! 魏氏以芮云常不愿娶妻直言拒绝,那些媒婆便称做小的都肯,只要魏氏肯点头,彩礼都不用,直接抬轿子送人进门。 对于这些卖女儿的,莫晓也是无语了。 媒婆走后,魏氏看向莫晓:“让莫公子见笑了。” 莫晓摇摇头,心说这么多人上赶着要嫁女儿,芮狐狸连挑也不准备挑挑,难道真是断袖么…… 但以他如今所拥有的地位与财力来说,哪怕是个太监,哪怕是断袖,也有大把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一般人为塞世人之口,甚至是为了装点下门面,也许会娶一两个妻妾,也好与他如今身份地位相称。他却坚持不肯娶任何一个,此举倒是让她生出一份敬意来。 - 新年正旦是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之一,不管是京师还是州府地方,连续多日官民普庆佳节,到处都是一片祥和喜庆的节日气氛。 正月初五,夜幕下的辽东都司左都督府里,亦传来一阵阵歌舞管弦之声。 宴厅主位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浓眉鹰眸,相貌堂堂,蓄着一把浓密的胡子,正是这都督府的主人陈公明。 今晚,他在府中设下私宴,与宴者皆为其幕僚与亲信将领,可谓他的左膀右臂,在辽东三卫的保卫战中都是出了大力的。 宴堂中央,一名红裙舞姬正随乐曲曼舞,时疾时徐,水袖飘飘,步步生莲。 陈公明用手在膝上随乐曲打着拍子,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舞姬的独舞。 随着乐曲节奏越来越快,曲调越来越高亢,舞姬也越舞越急,舞姿矫娆,有若游龙,红裙裹着她袅娜的身影,仿佛一团灼热烈焰,又像是一朵捉不住的红云。 突然乐音戛然而止,她的动作也骤然急停,垂首端凝不动,飞扬的红裙如瀑飘垂身周。 观者皆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席间竟鸦雀无声。 静滞片刻后,随着几声轻弦,乐曲悠悠慢慢地响起,她也再次缓缓地舞动起来。 一曲终了,舞姬徐徐伏地,裙摆层层铺展,宛若一朵绝世独立,悄然绽放的红莲。 陈公明举杯一饮而尽,发出满意的一声叹息,一旁的侍女立即替他将酒杯斟满。他指着酒杯对舞姬道:“这杯赏你。” 舞姬起身,俏丽的脸庞上尤带红晕,微微喘息着上前谢恩,端起酒杯正要饮时,却听一声“慢!” 陈公明带着几分逗弄之意朝她笑道:“你若是能倒过来喝完这杯酒,连这玉杯也一并赐给你。” 舞姬眼珠轻转,微笑道:“都督乃军中虎将,辽东统帅,说出来的话可不能赖哪。” 陈公明呵呵一笑:“你喝就是了。” 舞姬将酒杯置于地上,背朝酒杯,翻身后仰,宛如一张长弓张到了极限,双足还在地上,下颌已经凑近酒杯杯口,丹唇微嘟,将杯中琼液一口吸入。 “好啊!”场中早有人凑趣地鼓掌喝彩。陈公明亦哈哈大笑。 舞姬起身,正要谢赏,忽听外头有亲兵过来,禀报说有客人来拜见。 陈公明以为又是上门送礼巴结的,只觉扫兴,不耐烦地挥挥手:“礼收下,人就让他回去。” 那亲兵却显犹豫:“都督,是,是京中来人……” 第61章 晋江独家 【斩首】 陈公明愕然:“来者何人?” 亲兵将拜帖递上, 陈公明接过来一看,脸色骤变,挥手命舞姬与乐师退下,沉着脸道:“是芮云常。” 此言顿时引发席间一阵骚动。 陈公明看向入内禀报的亲兵,“他带了多少人过来?” “五个。” “五个?”陈公明意外地反问了一句,接着便放松下来哈哈大笑。 光这屋里的武将就不止五人了,府中还有百人亲兵卫队,芮云常竟只带了五个人就敢上门,是以为这里仍是京师,仍是他东厂的地盘么? “让他进来!” 几名幕僚纷纷劝道:“都督,慎重啊!此人诡计多端, 敢只带五人上门,必有后手啊!” 陈公明重哼一声道:“难道让老子关门做缩头乌龟么?他只带五个人上门, 老子竟然连门都不敢开!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谁还会信辽东三卫是老子带兵打回来的?!” 陈公明统领辽东军政多年, 当然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 也不可能对芮云常突然上门所抱的目的毫无防备。然而毕竟他手里兵多人多,辽东又是他多年经营之地, 根本不怕和芮云常翻脸。 他与同席幕僚迅速商议,定下应对计策。然而还没来得及布置, 又有亲兵来禀报, 芮云常已经等不及,自己带人闯了进来。 陈公明低哼一声,命人尽快去按计策布置。 传令的兵士前脚才出去,芮云常便过来了, 紫衣蟒袍,腰佩白玉,神情庄肃,一人当先快步入内。姜元嘉、马冲等五人紧随其后。 陈公明笑着道:“芮公公年节里还要长途奔波,辛苦了,坐下喝杯水酒吧。”话虽然说得客气,像是殷勤待客的样子,却根本连站都没站起来,仍是大咧咧叉着腿坐在原地。 芮云常却不与他假客套,直接从元嘉手中的扁匣中取出一幅卷轴,双手捧于掌心,肃然道:“左军都督辽东都司统帅陈公明,跪下接旨。” 陈公明眉头一皱:“什么?”他盯着芮云常手中那卷轴瞧了片刻,冷哼一声,“皇上真要传旨,怎会如此儿戏?怕是芮公公假传圣旨吧?” 芮云常唇角弯了弯:“是不是假的……接了旨便知真假,若是假传圣旨,某便是死罪。” 他顿了顿,才道:“但陈都督若是不接圣旨……” 陈公明冷然看着他。 芮云常眯了眯眼:“陈都督要不要赌上一把?” 陈公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之事一般:“赌?你拿什么和本督来赌?” 芮云常轻扬眉尾,语气悠然:“芮某的命啊。” 陈公明边笑边摇头:“不够,不够……” 他看向芮云常与其身侧身后的人,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移过去,像是要将他们容貌都记住一般,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将他们全部都盯过一遍后,陈公明依旧摇头:“你们几个加起来都不够!” 芮云常淡淡笑道:“陈都督想要更多也没有了。” 陈公明抬眸盯着他,语调骤然变厉:“本督还要你全家的命!!” 芮云常眼神微冷:“陈都督若是愿赌,这就跪下接旨吧!” 陈公明却仍是端坐着纹丝不动:“芮公公以为本督只是说说而已么?芮公公最近做了不少‘好事’,难道靖安公府会对此视若罔闻?芮公公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一个胞弟吧?他们的性命,就取决与芮公公此时如何决定了,若是及时悔悟,本督或许可以考虑放过……” 芮云常打断他,冷然道:“某身负重任,深蒙圣上信任,出任天使。不管芮某自家如何,圣上旨意都必须传达!”接着便打开卷轴准备宣读。 陈公明怒斥道:“你还是不是人?!”说着将手中杯盏往地下用力一掷。 “啪!”玉杯落在地上,裂成几瓣,清脆声响连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陈公明与芮云常对话许久,只是为了等外头亲兵布置好,一待他摔杯为号,这就冲进来将芮云常一行人斩杀。接着他就当从没接到过这道谕旨,反正天高皇帝远,朱祈赞那小儿又不可能明着翻脸,派军队来抓他回去! 然而陈公明摔杯的瞬间,动的却不是屋外的亲兵,而是芮云常身后这五人。 五人就如鹰隼掠食一般,精准无比地扑向宴席一侧的武将之席,身在半空已经亮出武器! 武将们来赴宴,陈公明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带兵器进来,听闻芮云常来了才匆忙命人去取各自兵器,却被芮云常抢了先。 这些武将中虽亦有骁勇善战者,此时却多已喝得有七八分醉了,加之没有武器,就如被拔去牙的老虎,仓促之间只能抄起酒壶,或是举起桌椅加以格挡。 但堂上还有都督府的亲兵护卫十余人,且都是带着武器的。 陈公明霍然起身,手指芮云常,恶声道:“先斩贼首!!” 众亲兵留下数人护卫陈公明,余下七八人便朝芮云常直冲过去。 芮云常不慌不忙,足尖一点,便朝后滑了一丈有余。 陈公明见他朝门口退去,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来了还想走么?!” 说话间,从前门蜂拥而入十数人,陈公明心中一喜,终于来了! 然而冲进来的人个个黑衣劲装,显然不会是都督府的卫兵。这些人数虽不多,出手又准又狠,不仅抵挡那七八名亲兵绰绰有余,还分出一部分人加入另一边武将的战局。 陈公明脸上本来还带着稳操胜券的微笑,但眼见时间不断过去,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本该即刻冲进来的都督府亲兵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宴厅中还站着的,几乎都是芮云常的人,他心知不妙,急忙在护卫的簇拥下往宴厅后门退去。 却见堂后涌入十数人,一样的黑衣劲装,手持利刃。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陈公明逃无可逃,只能在护卫簇拥下,再次退回堂前。 到了这会儿,宴厅中所有的武将与护卫或被重伤或被斩杀,竟无一幸免。席间余下之人多为文官或是寻常奴仆,或是趁乱仓皇逃出,或是躲在屋角瑟瑟发抖,只盼能幸免于难。 而芮云常负手立于堂中央,自若地望着他,一付尽在掌握的模样。 陈公明心中愤怒难以抑制:“芮云常!你竟敢如此猖狂!杀害朝廷命官!” 芮云常嘴角微弯,摊手道:“这不是陈都督预谋篡逆,抗旨不尊,试图杀害传旨天使。某才不得不将其与其亲信抓捕起来的吗?” 陈公明指着尸横于地的那几名将领,怒吼道:“这是抓捕吗?!” “遭遇反抗,这也是难免的。某劝陈都督也早些放弃抵抗,以免落得与这些人一样的下场。” 陈公明更怒,破口大骂:“阉狗!你还敢杀了我吗?” 话音刚落,他眼角余光瞥见红影一闪,回头看去,就见刀光一闪即没,他身边的那名护卫闷哼一声,腕上鲜血淋漓,手中的刀也跟着“当啷”落地。 而姜元嘉手中刀尖,已指向陈公明颈项,刃尖映着烛光,灿亮如雪,一对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着:“和你爷爷说话,要放尊重点。” 陈公明面色铁青,却只能强忍下怒气,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护卫都一一被缴械,捆绑成一串。大厅另一头,所有放弃抵抗的文官与奴仆也都绑起来了。 芮云常缓步走到陈公明面前,朝他扬了扬手中的卷轴。 陈公明拳头攥紧又放松,再次攥紧放松,最后还是忍气吞声地跪下接旨,仰头看向芮云常时,眸中却仍带桀骜与愤恨。 朱祈赞!那小儿竟敢这样对他! 回到京师后他定要这些人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不仅仅是他们本人,还有他们家人、亲友! 但首当其冲的必须是芮云常!出了这样的大事,都指挥使司里会有人飞书回京,不等他们回到京师,父兄就会收到消息! 芮云常却没有打开卷轴宣读圣旨,而是垂眸冷冷地望着他:“逆贼,斩立决。” 陈公明又惊又怒地瞪着他:“什么?!你竟敢妄……” 刀光一闪,血色漫布视野,后面半句话便再也讲不出口。 马冲割下其头颅,撕下半幅帷幕裹住后放入盐盒中。 见身为左都督的陈公明竟当场被杀,还被割下头颅,宴厅中众护卫发出一阵不满的叫嚷,文官中亦有惊呼与出言斥责者。 听到从宴厅内传出的厮杀声,察觉不对的都督府亲兵陆续赶到。 因方才的厮杀,厅内灯盏大多打翻熄灭。外头的亲兵不明情况,亦不知陈公明的安危,不敢轻易往里冲,只将宴厅围了个水泄不通。 从堂后过来一人,一身黑色劲装,黑色巾帼裹发,身材窈窕,俏脸上尤带红妆,竟是方才那堂前献舞的舞姬。 她过来后向芮云常行了一礼:“禀督主,宴厅前后都被包围,粗略数来,不下百人,其中有将近二十名弓.弩手,接着该如何应对,还请督主示下。” “你那些人情况如何?” “伤者三,其中只一人较重。”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走向被擒的文官,视线扫了一圈,大步走近其中一人。 此人乃是都督佥事史开畅,是在场官员中除陈公明外品级最高者,见芮云常朝自己走来,顿时暗暗心惊,吓得脸都白了。 第62章 晋江独家 【遇袭】 芮云常立在史开畅身前, 朗声道:“逆贼陈氏公明,本该镇守边疆,保卫这一方水土,却暗中勾结女真,向其提供福余、朵颜、撒又河三卫守卫分布与轮班情况,任其劫掠粮草兵马,此乃通敌叛逆大罪,其罪该诛!” 史开畅垂首瑟瑟发抖,今天与宴的几乎都参与了此事,陈公明已经被斩首,他们这些人怕是一个都跑不了。 芮云常展开手中卷轴, 垂在他面前。 史开畅突见头上落下一物,吓了一大跳, 忍不住尖叫一声, 待芮云常点燃火折后看清是卷轴而不是大刀, 这才松了口气,却更觉羞惭。 “看清楚。”芮云常冷冷道。 史开畅把上面内容细细看了一遍, 颤声道:“确是圣上手谕。”手谕上列举陈公明诸多罪状,最后明确写了若遇逆贼顽抗, 便可“当场斩决”。 这当场斩决, 也是包括了他们这些人啊!史开畅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芮云常熄了火折子,收起卷轴,淡声问道:“想不想活?” 史开畅连连点头。哪个都不会活腻味了啊! - 事发突然,乍然听闻酒宴遭袭, 都督府护卫副指挥贺江匆忙赶来,却因对内里情形不够清楚,不敢贸然冲入,一边派人查探情况,一边紧急商议如何应对时,忽闻包围宴厅的护卫一阵骚动喧嚷。 贺江斥道:“都乱叫什么!”一边推开挡在前面的几名护卫,向宴厅大门看去,就见门口战战兢兢出来一位与宴的文官,正是史佥事。 史开畅眼见门外乌压压一排弓.弩对着自己,顿时双腿发软,欲哭无泪。然而后背亦有一把刀顶着,刀尖几乎扎着后背,连半寸都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站直。 贺江大声问道:“史佥事,内里是什么情况?” 史开畅不敢答他,只大声将陈公明所犯罪行一一列举,最后义正言辞地一番声讨,说逆贼陈公明天理不容,按法该诛,已经被就地正法。 闻言贺江大惊:“什么?!都督已经……史佥事,你说的是真的?” 史开畅沉重地点点头:“圣上贤明,自会分辨得清,我等只是迫于陈贼威势,听命于人,不得不服从罢了。贺将军尽早将外面这些卫兵撤离吧!以免被当成陈贼一党,到时候论起罪来也是叛逆大罪。” 贺江仍是半信半疑,史开畅诚恳地劝道:“贺将军,本官是亲眼所见,圣上手谕写得清清楚楚。若要回头,只有趁现在啊!” 芮云常与姜元嘉从门后出来,站在史开畅身侧,展示谕旨。虽然是夜里,火把的光芒下,上面的小字看不清,印玺却正是玉玺盖印。 芮云常朗声道:“圣上有旨,只诛逆首,其余属从只要弃暗投明,就可证并非心甘情愿跟着陈贼通敌作乱,可以既往不咎,贺将军深明大义,应清楚该怎么做吧?” 贺江犹豫再三,终是长叹一声,下令收兵。 两刻之后,辽东都司副指挥潘晶终于带着大队人马赶到。 他在得知都督府发生异状后,立即点齐人马赶来,入内却只见到陈公明无头的尸身,而芮云常早已带人离去。 潘晶咬牙含恨,怒吼道:“贺江呢?!让他给老子滚过来!” 芮云常这一次突然袭击,不仅陈公明身首异处,其手下最亲信的将领大多也在府中与宴,这些将领都死的死残的残,陈氏在辽东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几乎被彻底打残。 而身负今夜守卫之责的贺江,不但没有保护好陈公明,还放走了芮云常,潘晶真恨不得把他剁成八大块放油锅里炸了! 士兵嗫喏道:“禀将军,贺将军跑了……” 潘晶气得飞起一脚,踢翻报讯的士兵:“给我把他抓回来!!” - 芮云常来的时候六个人,走的时候三十多人,“借用”都督府的马匹数十匹,匆匆离开左都督府。 奔马疾驰,很快就行出三五里外,忽然那舞姬发出“哎呀”一声。 在她身侧并肩而骑的姜元嘉朝她看去:“子灵怎么了?” 子灵懊恼道:“那只玉杯没带上。” 姜元嘉“嗤”了一声:“一只玉杯罢了,还是那老色鬼用过的……不带也罢。” 子灵瞪他一眼:“说得轻巧,你买给我?” 姜元嘉顿了顿:“咱就这点点俸禄,买不起。” 子灵冷笑:“鱼就买得起,多贵都肯花银子,要买个杯子就买不起了。” “鱼能值多少钱……” “买一条两条是花不了多少,可至今为止你买了多少条了?成百上千条鱼要花多少银子?” “……帐不是这么算的。” “不是这么算要怎么算?你也不小了,该存点钱了。” “好吧,好吧,算咱怕了你了。”元嘉笑嘻嘻道,“回去后就开始存钱,存够了给你买杯子。” 子灵白他一眼:“谁稀罕!” 说着她双腿一夹,策马追上前方的芮云常,见他眉宇微凝,便问:“督主,是不是担心家里?” 芮云常沉默,陈公明虽因愤恨说要报复他全家,但谋政多年的陈韬应该明白,要削弱陈家势力的并不是他而是皇上。就是把他杀了,皇上一样要压制靖安公府。 但是,人是会迁怒的…… -- 莫晓有了些许现钱,便先去买来十几坛烧酒,并买了许多小瓷瓶。 葛大媳妇一边招呼粗使婆子来搬酒坛,一边半开玩笑地问:“莫公子这是有多爱喝酒啊?” 莫晓笑笑:“这不是买来喝的。” 市面上已经有卖蒸馏制法的烧酒,但酒精度大约也就在40到50度之间,再烈恐怕没什么人喜欢喝。 这样的烧酒临时用来消毒也是聊胜于无,但真正能杀菌消毒的是70到75度间的酒精,这就只能靠自己来进一步蒸馏了。 目前她蒸出来的酒精,其纯度无法达到百分之百,酒精度也并不精准,每次蒸馏出来都或高或低。不过常温下纯酒精的比重是个很好记的数字0.789,谐音的话就是“吃杯酒”,莫晓从初中化学课时便记住了。据此能算出75%酒精的比重,只要她有个秤与量杯,就能配出适当浓度的消毒酒精。 按比例配好的消毒酒精灌入小瓷瓶,用软木塞住,以蜡封口,便告完成。留出数瓶浸泡洁净的棉球,便是酒精棉球了。 至于量杯么,自然还是得靠她自己做。 用一瓷缸,称量出本身重量,倒入适量的水,增加一两便是50克,在水面位置刻一横槽,便是50毫升刻度,逐渐加水,依次刻槽,便能做出各种容量的量杯、量缸来。 这些基础器具她在还是“莫亦清”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年前那次夜探莫府后就拿回来了。 莫晓开始蒸酒没多久,就听人问:“这是在做什么?” 她一抬头,厨房门外站着芮午,那对与芮云常极为相似的凤眸眨了两下,好奇地打量着炉灶上微微冒着蒸汽的蒸馏锅。 莫晓微笑道:“蒸酒精啊。” 芮午走进了厨房,仍是盯着蒸馏锅看。 莫晓见他好奇,解释自己在做什么的同时,顺便教了他一点极为基础的物理化学知识,当然都是用这时代的人能接受的说法来说,把太现代或是太学术的词换成易于理解的生活用语。 芮午到底是小孩心性,起初两天还兴趣颇浓,在莫晓指导下,帮着她称量、调配酒精并灌装封口,两天后看她还是在重复做这些事,失去了新鲜感便不再来汀兰院了,趁着年节还没结束和街坊小伙伴玩得欢。 莫晓蒸馏酒精之余,还抽空把送来的莫府物品整理了一遍,理出一部分她用不到的,这就准备去当铺质押变现,这样她手头也能有更多现钱。 整理出来有衣物首饰,亦有字画,大包小包东西挺多,魏氏让管事葛大陪莫晓去,带上两个外院跑腿的,一个叫俞三,一个大兴,帮忙提拿东西。 芮午听说莫晓要出门办事,便说要一起去。莫晓欣然答应。魏氏笑着嘱咐两人要回来用晚饭。 莫晓要质押的东西较多,解典铺里的老师傅一样样估价过去,花了不少时间。等全都估算完毕,结算清楚,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她带去的东西一共质押了五百多两,那几幅字画尤其值钱。银两太沉,折算成宝钞都是厚厚一叠。且这还只是部分家当! 对此莫晓十分意外,没想到莫亦清那样折腾花销,竟还会有这么厚的家底。但他若还收藏有这么多值钱的字画古玩,缘何不拿去抵债,却要干冒巨大风险收陈贵妃的贿赂呢?何况她在莫府时都没看见过这些东西。 整理时她已经起疑,这会儿见这些东西竟质押了这么多钱,心里就有点数目了,这些东西恐怕不全是莫亦清府中的,还有其他被抄家罚没之人的财物。也不知是下面人为讨好芮云常而多送的,还是他吩咐过的。 但就算不是他本人吩咐的,他对此应该也是知情或说是默认的。 - 大年初七,已是年节最后一天,走在街上仍是一股浓浓的年味。因上元节与正旦相距不远,不少店家已经开始做起上元节的准备,在店门口布置各式各样的彩灯。 莫晓一行离开解典铺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正是华灯初上之时。 芮午少年贪玩心性,走走停停,东张张西望望。 时候已经不早,莫晓不想让魏氏等得心焦,便催芮午走快些。 俞三熟悉路,带他们抄近路穿小胡同回家。 走了一段后,前方胡同口过来三人,脚步匆匆。 胡同狭窄,只容两人并肩,双方交会时,那三个人贴右侧墙走,走在前头的俞三与葛大便往左让。莫晓与芮午也跟着向左。 那三人经过了葛大,到了芮午身侧时,其中一个戴圆帽的高大汉子忽然出手夹住他,将他整个人横提起来。 芮午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一声惊呼,便被捂住嘴。 莫晓就在芮午后面,本能地去拉他胳膊,才拽住了,就被另一个褐衣汉子一把扯开,站立不稳向后摔在地上。 第63章 晋江独家 【旧伤】 “你们干什么!”大兴走在最后, 见状大喝着上前拦阻,被戴圆帽的汉子当胸一脚踹开,向后直飞出去,倒地后竟连爬也爬不起来。 莫晓顾不得站起,深吸口气先放声大喊:“有强盗!抢钱啦!” 那三人理也不理她,夹着挣扎不休的芮午,跨过躺在地上的大兴,往胡同另一头跑。 “站住!”俞三吼着,绕过葛大,朝他们追去。 便在此时,胡同尽头另有两道身影闪出, 朝劫走芮午的三人疾速奔来。 空手的两名汉子低喝着拔出刀子,与来者缠斗起来, 显然双方是敌非友。抓着芮午的戴圆帽汉子见势不妙, 立即掉头转身, 往他们来的方向跑,正撞上追来的俞三。 “把人放下!”俞三迎面过去, 双手张开阻拦。 那汉子奔到俞三近前,忽然将芮午往地上一摔, 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 匕首从下往上,斜斜从俞三的肋下刺入,直入心脏,拔刃, 动作一气呵成,显然绝非寻常强盗,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俞三噗通跪倒,热血从胸前喷溅而出,直挺挺扑倒在地,眼见是不活了。 芮午被那一摔摔得头晕眼花,拼力爬起来正要再跑,戴圆帽的汉子像抓小鸡一般将他拎起,夹在胳膊下,继续疾奔。 而莫晓正挡在他前行方向。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她才从地上爬起来,就瞧见俞三被杀的一幕,骇得腿也僵了,眼睁睁望着那汉子溅满鲜血的狰狞面容逼近,都不知该躲还是挡。 “让开!”汉子怒吼道,扬起匕首朝她刺来。 莫晓也想让开啊!可对方来得极快,她根本来不及躲开! 一道身影倏然出现在她身前,并指为掌,如刀般劈向戴圆帽汉子持刀的手腕。 汉子手腕一沉,躲开这一掌,翻腕,匕首刺向来者前胸。 莫晓看向来者,是芮云常! 她倒抽一口冷气,还没等她这口气吸完,就听当啷声响,染血的匕首落地,戴圆帽的汉子痛吼一声,脸朝下摔倒。 芮午被汉子左手夹着,这就被他一起带着往地上摔。芮云常伸臂揽住芮午,一脚将汉子踹远。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这会儿,莫晓倒吸进去的那口气才吐出来。 一道红色身影从他们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风,径直闯入另一边的战团,以三对二,立即打破势均力敌的缠斗局面。 芮云常回头看向她:“你没受伤吧?” 莫晓惊魂未定地摇摇头,目光扫及前头地上趴着的俞三,顾不得再问芮云常是如何知道他们会遭袭的,快步绕过他,跑到俞三身边。 大量鲜血正不断从俞三身下涌出,而他甚至连眼睛都没闭上,双目空洞死寂。 莫晓看见他散大的瞳孔心就是一沉,再去摸他颈侧,发现已无脉搏。 她再往前看,一开始就被踢倒的大兴仍躺在地上。她奔过去,见他神智仍然清醒才稍稍松口气,立即半蹲半跪在地,替他检查伤势,那一脚就踢断了他三四根肋骨,但听其呼吸声音,断骨并未刺破肺部。 她低声叮嘱他暂时躺着不要乱动,以免断骨尖端刺破内脏,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更多东厂干事赶到,很快将三名袭击者都擒住了。 芮云常走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她抬手握住他的,他拉她起身,察觉她手指冰凉,手在不停发颤。 但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兴的伤势极重,不能坐或站,只能平躺,移动起来要十二分小心,快找个床板或是门板来抬他。” 芮云常回头叫来两名东厂干事,让他们按莫晓吩咐去准备东西。 莫晓嘱咐完两名干事搬动大兴时应注意的事项,再回头看向芮云常,才发现他胸前衣裳破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的中衣,中衣白色,很明显能看到有鲜血不断渗出。 “你也受伤了!”她担心地低呼一声,急忙跨上一步,小心翼翼地拉开芮云常胸前衣料破口,伤口入肉并不深,但比较长,也需好好处理。 她皱眉低头,从荷包里拿出一小瓶酒精棉球,拔开塞子:“伤口要先消毒,别感染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一点小伤,回去再弄吧。” 莫晓微愕,方一抬头便瞧见他正低头凝视着她,眸色很深,并不是平日那种眼神。 她愣了一瞬,轻轻一挣,他便放开了。 身后响起一道女子声音,清亮而干脆:“禀督主,贼人全都拿下了,请示下要如何处置?” 莫晓讶然回头,方才昏暗的暮色中,那道着红衣的身影她不及细看,只以为是元嘉,没想到却是个陌生的女子,听声音十分年轻,暮色朦胧中五官虽然有些模糊,但也能看出几分,这是个容貌出色的姑娘。 芮云常淡声道:“全押回东厂,等我稍后来审。” “是。”女子领命而去。 莫晓没瞧见姜元嘉,不由担心起来:“元嘉呢?他还好吧?” “好得很。”芮云常道,“他带人走另一条路去找你们了。” 莫晓点点头,松了口气:“那就好。” 大兴的伤势较重,被抬去找骨科大夫正骨。余下的人里芮午只是受了些许惊吓,还有少许擦伤。葛大幸免没有受伤。他们便先回芮府。 魏氏正不安地等在前院正堂,一听见他们回来的声音,就快步迎了出来,瞧见芮云常兄弟俩与莫晓都安然无事,她长长的舒了口气。 芮云常方才一回家,就语气急迫地问她阿午和辰曦是否也在家中,听闻他们去了解典铺后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就走。她极少见他如此焦灼急切,意识到阿午他们可能会出大事,她一直提心吊胆到现在,总算是等到他们都平安回家了。 但看到阿午那失魂落魄的样,她知道确实是出了事。 “发生什么事了?” 芮云常只轻描淡写道:“娘,阿午方才差点被人劫走,有些许擦伤,你替他上点药。你们这段时日不要再出门了,我会派人过来的,有什么事让他们去办就好了。” 闻言魏氏更吃惊,急忙拉过阿午摸了摸他的头,看他蔫蔫的,完全没了之前的活泼神气,既心疼他,又庆幸他能平安回来,这便带着他进内院去了。 芮云常吩咐葛大好生安置俞三家里的,葛大应了,自去办事。 未免魏氏担心,芮云常回来时多披了件披风,挡住胸前的伤。见魏氏与阿午已经走开,莫晓小声提醒芮云常:“你的伤还没处理呢。” 他回头:“去你那里。” 莫晓点点头。 到了里屋,芮云常脱去披风与外袍。莫晓取出镊子与剪刀,放在盘子里用消毒酒精浸泡。 很快葛大媳妇送来了煮开的水、干净的巾帕等物。 隔了这些时候,伤口的血已经半凝,与衣料黏在一起。 莫晓先用剪刀替他把伤口周围的衣服剪开,再用巾帕蘸了开水,待其稍微冷却,一点点溶化、拭净周围粘结的血痂。 芮云常默默低头看着她。 她神情十分专注,眼皮微垂,浓密而弯长的睫毛时不时眨动一下,修长的手指在他胸前或轻按或擦拭,动作轻捷而利落。 指尖有一点凉,按在灼痛的伤口附近,这份清凉的感觉却是恰到好处的慰贴。 将周围残余的衣料清理干净后,莫晓再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消毒伤口。 做完这些后,她直起身道:“伤口不算太深,但比较长,最好是缝合,这样痊愈更快,伤口愈合后也比较平整……” 芮云常只道:“你看着办。” 莫晓抬眸望着他:“需脱了衣裳。” 她想起当初芮云常发烧时,她只是要解开外袍帮助他散热,他却坚持不许的样子。 那眼神,凶恶得犹如笼中困兽一般。 他极为介意被人看到自己身体,也许不会答应吧…… 芮云常略一迟疑后,开始解衣,随着衣物褪下,露出坚实的胸膛,也露出腹上大片的疤痕。 莫晓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烧伤或烫伤后留下的旧伤,疤痕已经完全愈合,与肤色相同,但表面凹凸不平,与正常肌肤迥然不同。 “怎么会烫伤的?”他既然肯让她瞧见了,想来问一问也无妨吧? “很久以前的事了。被人泼了滚水。” 他说得轻描淡写。 莫晓却不由低低抽了一口冷气,她忽然想起小凳子说过,今上登基之前颇受兄弟们排挤欺辱,他也跟着吃了不少苦,或许这伤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小小年纪就净身进宫,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捱到今日这样。都看人前风光模样,谁知道背后要付出多少代价! 她没再多问,这样的事,谁都不会愿意再次想起,每一次都是伤口上撒盐。 她取出一只小瓶:“这是麻药……” 芮云常摇头:“不用。” 莫晓又拿了瓶烧酒给他:“那就多喝几口酒吧。” 芮云常异常厌恶地转开头:“都不用!你缝吧。” 因麻药多有毒性,会影响神智,莫晓自己都不愿多用,因此并不是太意外他会拒绝,这才让他喝酒,好缓解缝合时的疼痛,没想到他竟连酒也不喝。 她劝道:“随便喝几口就行,这种时候逞什么英雄啊!” 他抬眸看向她,眼神锋利,仿佛咬牙般一字一顿:“不!喝!” 她愣了一下。 第64章 晋江独家 【同袍】 芮云常察觉自己口气太重, 敛去方才的神情,把语气放缓和,却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喝酒。” 回想起来,确实……从未见过他喝酒呢…… 莫晓没再多劝,转身放好烧酒,让他在榻上躺下,在他身上盖块消毒过的手术巾。 接着她把将要用到的手术用具放在酒精中浸泡,再把里外两间屋子所有能移动的灯都移到卧榻边,摆好,把双手彻底洗净后再次浸泡消毒。 最后戴上她自制的口罩,在榻边坐下, 用镊子夹着针线开始缝合。 针尖入肉,他的全身有一瞬绷紧, 随即放松, 但手却攥住了榻沿。 能忍痛不代表不会疼痛。 莫晓不是头一次替人缝伤口, 却是头一次替完全不用麻醉的人缝伤口,知道自己每一针都会增加对方的疼痛, 这亦令她比平时紧张。 但她知道,只有尽快地完成缝合, 才能让他少受点痛楚, 因此她深吸口气,排除杂念,让自己专注于伤口。 她正专心缝着,听见他道:“你知是谁用滚水泼我么?” 莫晓心知他是用说话转移注意力, 便随口接道:“谁啊?” 他没有马上回答,隔了好一会儿才语带憎恶地道:“生我的人。” 莫晓吃了一惊,手上动作亦停顿一下,然后她意识到他说的不是魏氏,而是他父亲,早已过世的那个男人。而他甚至厌恶那人到了不愿喊其为父亲的程度。 “他为什么……” “没有缘由,喝醉了不高兴而已。” 莫晓幽幽叹了口气。她曾以为自己没有父母双亲是种不幸,可若是那样的父亲,也许还是没有更好一些吧。 “他已经不在了。”她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带着庆幸的口吻。 他没再说话,手攥紧榻沿,指尖用力得发白。 莫晓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缝合伤口上,因她全神贯注,很快缝合完毕。 上药,接着用叠起的消毒纱布按住伤口,绷带绕过他背后与左肩,将纱布固定住。 为了改变此时显得压抑的气氛,莫晓微笑着道:“我本来还替你们担着心,谁知你去辽东没什么事,回到京师来却受伤了。” 他亦笑了,笑容里透着疲惫。 莫晓开始清洗并消毒手术用具,等她把水盆端出去后回到里屋,发现他还是原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竟已经睡着了。 她拿起条被子替他盖上,他丝毫没动。 京师来去辽东,初一走的,初七就回来了…… 这些天他定然没好好睡过,眼下都浮起了一层黑影。方才那场不用任何麻醉的手术,其实极耗精神与体力。一旦松懈下来,他便立即睡熟了。 莫晓歪着头看了会儿。 所有的锋芒,所有的防御都敛去后,便只余一个最真实的自我。 他放松睡着的样子显得清秀而无害,与醒着时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三十岁的人了,皮肤仍旧光滑,眼尾眉间看不出什么细纹。双眼皮合上之后,只余两道浅浅的弧线。他的睫毛不是特别浓密,但很长。鼻梁挺直,鼻翼很窄,嘴唇也薄,按着相学来说,这大概不属于有福之相。但管他呢,好看才是王道。 他的长相不同于姜元嘉那种第一眼就会夺人眼目的美艳,是另一种更耐看的隽秀。 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在他下颌上轻轻戳了戳。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弯起唇角。机会难得,她实在是很想给他画个狸猫妆或是狐狸妆,嗯……烈焰红唇也不错,但是想想他醒来之后的后果,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还是放弃了这种作死的打算,脑补一下过过瘾就好。 她把灯全都吹熄,轻轻掩上门,找来葛大媳妇,让她替自己在西次间铺床。 - “刺啦——” 布帛撕裂。 …… 拉扯,挣扎,推搡…… 身形高大的男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轰然倒下…… …… “阿晨,快逃,快逃!” …… 芮云常醒来时,一时有些许茫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摸了摸胸口的绷带,才想起莫晓替他缝合伤口的事,依稀还记得后来她在那儿整理用具的样子,没想到他就这么睡着了。 很久没做那个梦了,方才却又做了一回。 大约是因为和她说了那些过往,有所思才会有所梦吧。 那些伤痕…… 他也不知为何会告诉她这些事,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 也许是因为她与他相似的命运。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人提及的,即使是与娘亲之间,他们也很久没有提起过那个男人了。母子两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默契,保守着一个秘密…… 西次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是莫晓的声音! 芮云常猛然跃下床,因牵扯伤口生出的疼痛而咬牙,动作却并未因此而有半分停顿或减慢,拉开门飞奔至西次间,推了一下门发现从里面闩着,便一脚踹开! 情急中这一脚用上了七八分力,门闩与门轴立时报废,门扇向后直飞出去。 莫晓再次惊恐地叫了一声! 屋里只有淡淡月光,芮云常跃入屋内,循声音方向看去,并未发现袭击者,却不敢掉以轻心,奔至她的床前,扯开床幔,见床上只有莫晓一人,便警觉地看向四周,仍是未发现任何异状。 莫晓从床上撑坐起来,缩在一角,惊吓地瞪着他,颤颤巍巍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芮云常:“……” 他恼怒地斥道:“没事你瞎叫什么?!”因羞恼而语气恶劣。 莫晓也恼了:“半夜你踹门闯进来,我连叫也不能叫一声么?!” “……不是这次,你第一次为什么叫?” “我就叫了这一次!!你闯进来的时候我才醒的!” “不对,我听见了两次。” “之前我有叫过?”莫晓迟疑地道,“大概……是我做噩梦的时候?” 芮云常挑眉:“做噩梦了?” 莫晓点点头:“我梦见傍晚那回事了,那个人拿刀朝我刺过来……” 他默然片刻:“那你继续睡吧。” “等等。你……你真的是听见我叫了才冲进来的?” 芮云常本已往外走了,听见这句,突然又折了回来,神色不善地俯身凑近她。 莫晓不由朝后缩了缩。 “要不然呢?” 芮云常眯眼盯着她:“你以为我对你会有什么企图?” 莫晓摇头。 “我要真想对你做什么的话,用得着等到现在?!” 莫晓咽了口口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谢谢你。”她由衷道,方才虽是一场乌龙,但假若真的有人袭击,他是第一个赶到她身边保护她的人。他那一脚踹门是把她惊吓得够呛,可也说明他是真的关心她。 芮云常愣了愣,满腔怒气顿消,静默片刻后问道:“你不怪我?” 莫晓讶然:“踢门的事?” “傍晚的事。” “这怎么能怪你?” “这些人……很可能与陈家有关。” 莫晓恍然:“你在辽东就知道了,所以才赶回来的吗?”难怪他像是知道会出事似的带着部下过来找他们。 她摇摇头,接着道:“这不能怪你,但我也真是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事了……” 她虽见惯生老病死,但那是疾病,是自然规律,今日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被人杀害。几个时辰前,俞三还在与他们说笑,说他攒够了钱,今年能说个媳妇了…… 她自己也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直到现在仍是心有余悸,也因此才做了噩梦。 芮云常默然。 今日之事,她是最无辜的,万幸不是她受伤,若是…… “东家,出什么事了吗?”屋外传来葛大媳妇询问的声音。 芮云常在手术后便睡着,听见莫晓惊叫就冲过来了,此时上身还裸着,便随手拎起莫晓挂在床边的外袍穿在身上,走到门外。 他这一脚踹门动静颇大,不光葛大媳妇,院里其他的仆妇也惊醒了,纷纷赶过来查看究竟。 芮云常立在正门边,淡淡道:“没什么事,西次间那屋的门坏了,自己倒下来了。” 莫晓在里面听见了,不由暗暗嘀咕,这人还真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就你家的门才会半夜三更“突然坏掉”吧!还会“自己”倒下来! 葛大媳妇心里也犯嘀咕,但东家说没事就是没事了呗,她还能说啥?明天找人来修门就是了。 仆妇们都陆续散去,芮云常也转身往屋里走。 葛大媳妇临走时又回头看了眼,东家这件袍子怎么那么像莫公子白天穿过的呢?仔细看确实是短了一截,衣袖也怪怪的,难不成还真是莫公子的…… 芮云常回到西次间,对莫晓道:“我去东厂了。你回那头睡吧。” 莫晓十分惊讶:“这个时辰去东厂?” 他挑眉望着她,脸上带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神气:“你想我留下?” 莫晓脸一热,切了一声:“管我什么事……这是你自己家,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她瞥了眼被踢坏的房门,小声嘀咕道,“想踹门就踹门……” 芮云常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记住了,门是自己坏的。” 莫晓:“……” 他脱下外袍便准备往外走。莫晓瞧见他胸前纱布上渗出深色痕迹,急忙掀被跳下床:“你伤口又出血了!” 他低头看看,不在意道:“新伤口有点渗血罢了。” “让我看看。”莫晓凑近,借着月光瞧了瞧,“出血有点多,重新换块纱布吧。”说着披上外袍往东次间走。 芮云常神情愉悦地跟在后面。 第65章 晋江独家 【修门】 第二天一早, 葛大媳妇找来木匠来修门。 魏氏也过来查看损坏情况,见着莫晓便歉然道:“昨夜让莫公子受惊了。” “哪里,哪里,意外而已。伯母不用放在心上。”莫晓说着话,无意中发现魏氏身后的侍女十分脸熟,这不是昨天与芮云常一同赶去救援芮午的那个红衣女子么? 她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普通的浅蓝棉布袄裙,头发梳成双鬟状,作寻常丫鬟打扮,大概是芮云常让她来保护魏氏与阿午的吧。 昨日傍晚天色昏暗,莫晓与她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 这会儿看清她的容貌,不由暗赞一声美人啊! 大概是莫晓多看了几眼, 女子注意到了, 转眸朝莫晓看来, 微微点了一下头。 莫晓回了个微笑。 这头木匠检查完门框,奇怪道:“门框门轴都没虫蛀朽坏的地方啊……这门像是被撞坏的哪……” 莫晓在内心默默补充, 不是撞坏的是踹坏的,真是想不到平日冷静多智的芮狐狸也能闹出这样的乌龙, 想想就觉得好笑!但也让人觉得心里挺暖的。 她正忍着笑, 一抬头,见魏氏与葛大媳妇都疑惑地望着她,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葛大媳妇的眼神除了好奇之外, 似乎还带了点别样的深意在其中。 莫晓一脸无辜地道:“在下睡到半夜就听见一声响,吓了一跳醒来,再看门就这样了啊。”她说得可是大实话啊! 魏氏微笑道:“别管怎么坏的了,修修好便是了。” 莫晓又主动道:“不管因何缘由坏的,都是在下居住于此。修门需要花费多少,便由在下承担好了。”反正她可以回头再向那个始作俑者要回来。 魏氏却怎么也不肯收莫晓的钱。莫晓只能先作罢。 木匠与魏氏商定修补方式,量完尺寸后便离开了。魏氏回到主院,葛大媳妇跟在后面,到了无人处,小声把昨晚的事说了。 魏氏不禁惊讶万分:“你真的看见云常穿着莫公子的衣裳?”若只是夜宿汀兰院也罢了,还撞门,连衣裳也穿错,这…… 葛大媳妇点点头:“这种事儿可不敢瞎说啊!今儿一早瞧见莫公子穿得还是这一身,这才敢跟您提起的。” 魏氏默然片刻,叮嘱她别说出去。葛大媳妇点头表示记住了。 - 早朝时,陈公明被处死一事公布,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当下有御吏出列,一一列举其罪状,指其通敌叛国,抗旨不遵并欲杀钦差,逆谋之心昭然若揭,另外还有诸多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欺压百姓等等大小罪行,不下百条。 举朝为之震惊,都知道皇上想压制陈氏一族,但都没想到的是,皇上年纪轻轻,看似温和,却是雷霆手段啊!这年还没过完呢,陈公明的头已经砍了! 陈韬一早上进宫,又在乾清殿里跪了半天,哭晕过去好几回,被内侍掐着人中醒过来继续哭。 朱祈赞直斥陈韬、陈阳明与陈公明父子合谋通敌之罪。 陈韬却极力替自己与长子陈阳明辩解,声称对于次子陈公明在辽东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他把陈家历代辅佐皇室的事迹功勋搬出来,以示陈氏一族历代忠诚无二,陈公明则是族中败类。不但把陈公明骂得畜牲不如,甚至还拿出书信,证明自己早就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书信是临时写就的,朱祈赞又怎会不知。但陈韬这么一跪一哭一晕,又搬出朱祈赞当年登基时陈氏一族全力支持之事。朱祈赞到底年轻心软脸皮薄,也没有过硬证据,陈韬一提当年的事,他就有点压不住了。 正当朱祈赞心烦意乱之时,有宫人通传,芮提督有要事禀报。 朱祈赞立即宣其入殿。 芮云常入内,掠了眼跪坐于地的陈韬。 哭成这样,应该是已经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得干干净净了吧,与陈婥一样,陈公明已经是弃子了。 他没有再看陈韬第二眼,从其身边走过,行礼,递上一份折子,并几封书信与厚厚一沓供书。 陈韬心中惊疑不定,边抹泪边观察座上之人的神情。但见朱祈赞神色渐冷,他便知事情不妙,怕今日不是搬出过去的功劳再哭一场就能过去的了。 朱祈赞将书信往陈韬面前一扔:“陈韬!这要如何解释?” 陈韬拿起来一看,这些书信都是以自己的口吻写给陈公明的,日子有早有晚,内容大多是关于辽东这场假劫掠的谋划,最近的一封则是催促陈公明提早实施。 信中提及宣宁帝时,语气十分不敬,在某封信中,甚至出现了苍龙掩角潜深江之句,隐隐流露出对今上的不满与反意。 但他根本就没有写过这些信。即便是有什么事要联络公明,也都是由阳明在操办,而公明那头即使收到密信,也不可能这么留着,定然是烧了的。他就没有留下过任何能作为把柄的书证! 然而,书信的落款是小还山,正是他书房的名称,笔迹也是他的,就连纸也是他惯用的澄心堂笺!与他方才拿出来的断绝父子关系的信一模一样…… 他拿来洗清自己的书信反倒成了辅证。 陈韬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抛下书信,对着朱祈赞连连叩首:“老臣冤枉啊!陛下明鉴,这都是伪造的!老臣对陛下对大昱朝忠心耿耿,从无逆谋之心,更是从未写过这样的书信……” “住口!” 朱祈赞拍案大怒:“已经是明明白白的证据了,你还说是伪造!这封断绝关系的书信才真是你伪造出来的,你倒是有脸拿给朕看?!若是伪造,又如何能有如此详尽的细节?你敢说上面的事都是假的没有发生过?还有这许多供书,出自于不同的人,前后一致,难道也统统都是伪造的?你怎么不说朕的玉玺都是伪造的?!怕不是在你心里,朕也是个假的皇帝?” 陈韬百口莫辩,只是不停喊冤。 朱祈赞哪里还有耐心听他哭诉,当即命人扒下其冠帽官服拖出去。 芮云常看着被一路拖出去的陈韬,眸光淡漠。 - 天黑后,芮云常才回到家。 莫晓听说他回来了,便找去书房,瞧见他双目闭着斜靠椅背,显得颇为疲惫,不由担心道:“你还好吧?” 京师来去辽东已是日夜兼程,回来后只睡了几个时辰,半夜就去了东厂,直到此时才回,普通人早累瘫了。 芮云常睁眸:“有事吗?” 莫晓本来倒是有事,看见他这么疲惫,摇摇头:“我的事不急,你休息吧。”停了停,又道,“真累了就干脆去卧房好好躺着睡一觉,别硬撑了。” 芮云常从椅子上坐直,眼神也重新变得清明起来:“醒也醒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莫晓过来,本是想和他谈谈送来的那批所谓莫府财物。虽然这钱可谓来路不正,但她若是非要退回给他,岂不是等于打他的脸?她也不是什么自命清高的古板之人,何况她确实需要钱才能进一步去做她想做的那些事。 但是收下归收下,于情于理她却不能闷声不响装不知道。只是看他现在这状态,她不想长篇大论,只简单说了句:“初一时送来的那些东西,多谢你了。” 只是这样一句,芮云常却也懂了,嘴角微弯,点了一下头。 莫晓接着说另外一件事。 今日她想出门时,却被告知因昨日那场事件,芮云常不许家里人外出,连她也在被禁止外出之列。 莫晓有些啼笑皆非,她又不是芮家人,包括昨日那场袭击,对方的目标也不是她,缘何连她也被禁止外出了呢? 芮云常听她说要外出,问了句:“你要办什么事?” “我要去铜器作坊,打造蒸馏器。” 他讶异道:“你不是有那个蒸馏锅了么?” “目前用的蒸馏锅只是普通锅具凑合着改装的,密封不是太好,也只能用来蒸馏酒精。” 她制作面霜需要使用各种药材与香料,传统是用水煮或研磨成粉的方式,但水煮往往浓度不够,研磨成粉的话则不好吸收,若是能蒸馏出有效成分来就好了。 因此她还在莫府的时候,曾画过一张草图,试着去找铜匠打造一套真正的蒸馏器。但一问下来,这样一套铜制蒸馏器并不容易造出来,即使做下来也是价格不菲,根本不是小小医官的月俸能负担得起的。她也就打消了这念头,转而将原料研磨成尽可能细的粉末来使用。 如今她有了现银,就打算将蒸馏器造出来,这样她就能自己蒸馏精油与纯露了。 莫晓给芮云常看她画的图:“这只是原理图,不是我向工匠当面解释的话,没法造出来,也不是去一次两次就能造成的。” 他拿着图纸看了看:“让子灵陪你去吧。” 莫晓头一次听到这名字,脑海中闪过一张俏脸:“就是昨日那个红衣姑娘吗?” “是她。” 莫晓好奇问道:“之前我怎么没见过她?” “原先她在辽东。” 莫晓点点头,又道:“今日木匠来修门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那修门的钱……” “你不用出了。” 莫晓瞪他一眼:“这本来就不该我出的吧!”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啊! 他挑眉:“那你什么意思?” 第66章 晋江独家 【庸医】 莫晓道:“虽然说门是‘自个儿’坏的, 总是因我住在汀兰院才有这事的。要是让伯母来出这钱,我无法心安。但是今日我提了这事,伯母不肯收,所以我想你把钱给她,说是我出的。”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 莫晓接着又道:“另外我住了这么些日子,饭钱和房钱……” 他眯了眯眼:“你和我算这么清楚,那你欠我的礼钱应该先还了吧?还有吉羽,你知道养一匹马一天要花多少钱吗?” 莫晓掰着指头算给他听:“我替你看病,给你治伤还没收你诊疗费呢!昨晚被你惊吓还没和你算精神损失费呢!吉羽养在外东厂,那是官家出的钱,又没花你口袋里的。至于饭钱房钱那是给伯母的, 不是给你的。” 芮云常笑了。 昨晚后半夜回到东厂,审问昨日擒住的那三人。三人起初咬紧牙关死不承认与陈公有何关联, 直到凌晨才撬开了其中一人的口。午前去宫中拿下陈韬, 接着又赶去靖安公府抄家拿人。 忙了一整天, 心中却始终有一线挂念,等回到家中, 看到家里一片太平,才觉心安, 同时也觉身心俱疲, 便靠在椅背上闭眸养神。 听莫晓说起那个古怪的蒸馏器,和她絮叨些日常琐事……这些与朝堂勾心斗角无关之事,倒让他精神振奋起来了。 他微笑道:“你看着给吧。” - 莫晓离开书房后,芮云常去正屋向魏氏请安, 问了问芮午的情况,之后便将钱给魏氏。 魏氏得知是莫晓给的钱后语带责怪道:“你怎么好收辰曦的钱呢?” 芮云常不以为意道:“她不想白吃白住,你就收着。这里面还有修门的钱。” 听他提及此事,魏氏欲言又止。 芮云常看出她神色异样,问道:“怎么了?” 魏氏微笑道:“辰曦在这里住了有半个月了,吃也好住也好,不知他习不习惯,为娘每次见到他问起,他都说很好。但毕竟他是南方人,只怕他是和为娘客气,哪怕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也忍着不说。但看他和你说话时不会有这层顾虑,也许他对你提过?” 芮云常略想了想,摇头道:“她性子随和,不是挑剔之人,也没说过住在这儿有什么不惯之处。” “对了,明日她要出门办事,我让子灵陪她去。” “知道了。”魏氏笑着点点头,不再提莫晓,母子俩又说了会儿话,芮云常才走。 - 莫晓回到汀兰院,想起方才进书房时,瞧见芮云常疲惫地靠在椅上假寐的情形,取笔蘸墨画了幅图,找来葛大媳妇,问她哪个仆妇针线活计好的。 葛大媳妇便叫吴婶过来。 莫晓把图给吴婶看:“要麻烦吴婶做两个眼罩。” 吴婶拿着图,正过来看,倒过来看,横竖没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莫晓这就开始解释加比划:“这东西是蒙在眼睛上的,里面要薄薄填一层棉花,然后打斜格钉住,防止洗后棉花乱跑。这一段要绕过脑后,两头有绳子可以系住……” 解释了半天,吴婶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这是罩眼睛用的。” 莫晓:“……”一开始我就说了是眼罩啊! - 第二天清早,莫晓还在用早饭,子灵就过来了,朝她福了福:“莫公子早安。” 莫晓急忙大口吃完余下的早饭,没想到最后一口咽得太大,险些噎着,她急忙喝了好几口水,才把食物咽下去。 子灵不由噗嗤笑了出来:“莫公子不用这么急。奴在这里等一会儿不妨事的。” 莫晓笑笑道:“倒不是怕你等急了,是我自己心急。”她擦了嘴,匆匆回屋披上大氅,带上图纸,这就与子灵一同出了门。 不曾想才出门口没走几步,就见胡同口的树下立着一道朱红色的身影。 莫晓惊讶:“元嘉?你怎么来了?” 姜元嘉道:“督主让咱家来的呀。莫大夫不是要去订造铜器么?” 子灵拿眼睨着姜元嘉:“真是督主让你来的?” 姜元嘉笑吟吟道:“不信你去问呀。” 子灵:“……” 莫晓忍笑道:“走吧。” - 三人往南行了一段,穿过崇文门后没多久就到了铜匠作坊。 没想到莫晓上回来询问时所见的那位老工匠不在,作坊里只有一名较为年轻的工匠与几名学徒。 莫晓讶异:“原先的梁老伯呢?” 那年轻工匠起身:“俺爹不在,俺叫大梁,公子要打什么器件和俺说就是了。” 莫晓只得拿出示意图,重新向他解释一遍自己的要求。 但大梁没有梁老伯经验丰富,莫晓要做的又不是普通铜器,其中颇多难处。大梁看着图纸浓眉紧皱,显然是觉得这蒸馏器自己做不出来。 莫晓便问:“不知梁老伯何时能回来?” 大梁无奈,不得不道:“俺爹病了……怕是有段时间不能打铜器了。” “老伯生了什么病啊?有没有看过大夫?” “风湿病,请来大夫看过,膏药也贴了,药也在喝,贴了膏药后,红肿好一些了,但还是疼得不能下地。”大梁长叹一口气,“已经有一阵子了。” “若不介意,可否让在下替老伯看看?” 闻言大梁不禁一愣。 莫晓微笑着解释:“在下不才,是名大夫。” 大梁颇为惊喜:“那可好,俺爹就在后面,莫大夫跟俺来吧。”他领着莫晓三人往后走,穿过作为工坊的前院,后院北屋便是铜匠一家所居之处。 莫晓入内就见桌上一大碗骨头汤。铜匠老梁头正躺在床上休息,一旁坐着一名愁眉苦脸的老妇,瞧见大梁带着几名陌生人进来,便站了起来。 大梁将莫晓身份一说,老妇急忙让到一边,请莫晓坐下。 莫晓询问了病史,又看了看老梁头的脚,脚趾肿得厉害,尤其是两只大脚趾,又红又肿,完全无法弯曲。 她再问老梁头平日的生活习惯。 老梁头手艺好,做生意又实诚,作坊生意相当不错,家境殷实。老头儿平日三餐离不了肉,还爱喝点小酒,人也偏肥胖。 莫晓初步判断老梁头很可能是痛风发作,之前那个大夫却当成普通的风湿来治,外敷药膏只能略减肿痛,却实在是治标不治本。而梁婶为了以形补形,天天熬骨头汤给老梁头喝,更是雪上加霜,让病症越加严重了! 莫晓正在开药方,从外头进来一人,五十来岁年纪,背着一个医箱,口中一边道:“老梁头,这几日可有好些了?” 他进屋瞧见莫晓等人,不由一愣:“这几位是……” 大梁没多想就直言道:“姚大夫,这位是莫大夫,替俺爹看病呢!” 姚大夫顿时脸色就不好看起来:“老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嫌老夫没把你的脚治好么?这就背着老夫另请高明了?” 老梁头颇为尴尬,梁婶急忙打圆场道:“没这意思,没这意思,姚大夫别多心啊!莫大夫是来找大梁他爹打铜器的,听说他爹病了才来看看的……” 姚大夫哼了一声,斜着眼睛望向莫晓,见她年纪轻轻不由起了轻视之意:“莫大夫是哪家医馆的?老夫在京师行医几十年了,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一号人?” 闻言莫晓不由皱了皱眉,她本是出于好意替老梁头看病,没想到正碰上这姚大夫上门。 说来要换她遇上自己的病人换大夫看病,多少也会觉得心里不舒服。但不舒服归不舒服,若真是技不如人,她会坦然接受,毕竟被疾病折磨而受苦的是病人,只要能找准病因,治好疾病,让谁来治都是一样的。 她本想客客气气解释一下原委,并非是刻意抢这位姚大夫的病人,可对方这说话的口气…… “连这么简单的小病都治不好,换了咱家,早就没脸呆下去,退还诊费灰溜溜地回去关门大吉了!才不会还留在这儿歪鼻子斜眼地问旁人的名号呢!”冷笑着说这话的是姜元嘉。 “庸医误人,恬不知耻。”微笑着精辟总结的是子灵。 莫晓:“……” 姚大夫怒道:“你们说老夫是庸医?好,好!就让你来治!治得好老夫就将诊金全部退还……” 元嘉:“光退怎么够?你耽误了人家这么久,生意没法好好做,日子没法好好过,可不是光退诊金就能了事的。” 子灵:“少说也得赔偿十倍诊金。” 这毒舌二人组一搭一档,旁人轻易插不进话,姚大夫被气得浑身发抖:“你们难道就敢说一定能治愈了?” “那当然!”姜元嘉接话极快,“若是治不好咱们赔钱,若是治好了,你这庸医赔偿十倍诊金如何?” 莫晓:“……” 她怎么觉得这小鬼还是在坑她呢! “一言为定!”姚大夫既是被他们给气的,也是不信这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年轻大夫真能完全治愈老梁头。先不说医者经验十分重要,风湿对关节的损伤已经造成,像老梁头这样年纪的病患,风湿如此严重,是不可能完全治愈的,只能缓解症状,减少疼痛而已。 第67章 晋江独家 【番椒】 “口说无凭, 留书为证。”子灵拿过莫晓开方用的笔与纸,推到姚大夫面前。 姚大夫简直气得手抖,匆匆写完字据,签上姓名,将笔“啪”的一声拍在案上,怒目而视莫晓。 莫晓摇头:“医者治病本无绝对,哪有能保证治愈的……”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姜元嘉拿起笔,直接替她把字签了。 莫晓:“……” 这两个小鬼都是坑队友的!! 姜元嘉笑着将字据交给梁婶:“大婶可要把这字据收收好了,到时候可以找这庸医索赔。” 他回眸瞥了眼满面怒容的姚大夫,笑容虽不减, 却带上了明显的讥讽之意:“你怎么还在?自个儿医术不精,想要趁机偷师么?” 莫晓:“……”她分明听到了衣袖下捏紧拳头骨节所发出的“咔哒”一声响。 姚大夫愤而拂袖离去。 赌也打了, 字据也立了。莫晓轻吐口气, 治吧!不管是否打赌, 作为医者她都会尽全力替老梁头治病。 她开出药方,细细叮嘱老梁头夫妇俩, 除了按方喝药之外还应该注意的事项。 老梁头千万不能再喝荤汤,饮食少油腻, 以米面馒头为主, 吃荤食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去了汤才行,一次也不能多食,同时还要戒酒。平日需多喝水, 尤其是痛风发作时,一日要饮四到六斤水,以利尿酸排出。 但关于尿酸这点,她就不对铜匠一家说明了,只说多饮水利于驱风排毒而已。 - 从这家铜匠作坊出来,莫晓问姜元嘉与子灵,可知道何处还有别的铜匠作坊,可以替她打造蒸馏器的。 姜元嘉道:“有倒是还有几家。都要去问问看吗?” 莫晓点头:“自然要的。”老梁头的病还需休养一段时日,但她却想尽早把蒸馏器造出来。 但连去了两家,工匠都表示她要求造的东西太过稀奇古怪,不光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他们不愿冒险接活,万一东西做砸了,钱赚不到白费功夫不说,还砸招牌。 而第三家则干脆关门大吉,因为作坊主过节不接活。 莫晓颇为无奈,再去第四家多半也是这种结果,她走得脚酸,看看天色将近午时,只有先打道回府。 到了芮府,姜元嘉跟着进门。 子灵拿眼睨他:“你不回东厂么?” 姜元嘉道:“先看看咱家那两条鱼再回去。” 莫晓纠正他道:“鱼你已经送我了,是我的鱼。” 姜元嘉笑了笑:“咱家先看看莫大夫那两条鱼再回去。” 子灵翻了个白眼,径直往主院去了。 姜元嘉抿了抿嘴唇,从子灵消失于堂后的背影上收回视线,一转头对上莫晓带着笑意的眼神,不由一愣:“莫大夫笑什么?” 莫晓微笑道:“还看鱼么?” “自然要看的。” - 姜元嘉看了会儿鱼,也就告辞离开。莫晓送他出去,正逢葛大媳妇让人搬两竹篓东西进来。 莫晓好奇看了眼是什么东西,不由惊喜。这竹篓里满满的都是鲜红的干辣椒! 她走近问道:“这是哪儿来的?京师就没见到有人卖啊!” 说来她虽不是嗜辣如命,但辣菜自有其独特风味,穿越前经常吃的川菜,还有麻小、干锅牛蛙、火锅、酸辣粉……哪个都是无辣不美味的啊! 但辣椒并不是本土物种,现如今的大昱与明朝虽然差不多是同时期,如果哥伦布这位仁兄不曾从历史上消失,应该也已经从中美洲把辣椒带回了欧洲。但她穿越过来后就没见人吃辣椒的,只能吃到芥末与秦椒,也就是芥菜种子磨成的粉末与花椒。 这会儿突然见着辣椒,简直是意外之喜! 葛大媳妇回头:“莫公子认得这东西?” 莫晓点点头,正要说明,姜元嘉已经拿起一个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来:“这是吃的还是药用的?” 莫晓道:“都可以。这是茄类植物的果实……”话说了一半,她瞄到姜元嘉兴趣盎然的神情,便改口道,“干果很甜的。” “是么?”姜元嘉看了莫晓一眼,半信半疑。 “是啊,特别好吃,我想了它很久呢!却一直没能买到。”莫晓拿起一枚辣椒擦了擦,放进嘴里,含在舌下,假装嚼了起来,边吃边连连点头,“嗯!嗯!” 姜元嘉看她吃得美滋滋的,挑了枚又大又红的,擦了擦放进嘴里,一咬一嚼,骤然变色。 子灵正从里面出来,瞧见姜元嘉,一脸嫌弃:“你怎么还在?” 姜元嘉本来是要立即吐了口中辣椒的,见子灵出来,硬生生忍住了,拿起一枚辣椒递给她:“这果子特别甜,你也尝尝。” 子灵好奇地接过辣椒。莫晓背朝元嘉直冲她使眼色,让她别吃。 子灵心领神会,拿着辣椒左看右看,却始终不吃,还问元嘉:“真的很甜么?咦?你好好的脸红什么?心虚么?” 姜元嘉实在忍不下去,“噗”一口吐了辣椒,哈哈地倒抽冷气。 莫晓吐出口中压根没嚼过的辣椒大笑起来,这小鬼也有今天!总算是让她报了那碗盐齁面之仇!! 子灵也明白了怎么回事,瞪着姜元嘉道:“敢情你自个儿上当了,还想拉我下水?” 一旁帮忙搬辣椒的葛大媳妇与仆妇们小声地笑。 姜元嘉脸更红,也不知道是辣的还是囧的,气呼呼地就要走。 莫晓笑够了,拦着他,叫仆妇倒碗凉水来,让他漱口解辣。 - 这天晚上,芮府的饭桌上多了一道辣味的红烧鱼,还有一碟辣油。 魏氏本不爱吃鱼,但因为莫晓爱吃水产,自其住在芮府起,魏氏便吩咐厨房加做鱼菜,但她自己是极少吃的。 然而今日的鱼与往日有些许不同,鱼身上除了青绿葱丝,还有鲜红色的细丝,除了颜色漂亮,闻着也比平时要香许多,更没有通常会有的鱼腥味。 魏氏微觉诧异,正想叫来厨娘询问,莫晓笑着道:“伯母,这是加了番椒做的鱼。” 姜元嘉走之后,莫晓与葛大媳妇聊了几句,得知这些番椒是下江的一个地方官员送来的,在当地也是舶来的新鲜东西,送来时说这番椒味辛辣,是做菜调味的。但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吃才好吃,想来也和秦椒差不多的用法。 莫晓道:“这番椒比芥末或秦椒要辣得多,没吃惯的人受不了这么辣,刚开始尝试可别多放,加少许即可。” 与葛大媳妇说了几句后,她不由想起过去吃的那些美味辣菜,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干脆跑去厨房,看着晚上的菜有鱼也有鸡,便让厨娘做道红烧鱼,放少许辣椒丝调味。 接着她又教厨娘用葱、姜、秦椒、香叶、小茴香等香辛料与碾碎的辣椒末一起,用温火熬辣油,快熬好的辣油里再加入白芝麻,用饭的时候可以根据需要蘸取。 莫晓是吃货理论家,芮府的厨娘却都是实战专家,经她一点拨,很快就掌握了辣椒的用法。 听完莫晓的话,魏氏尝了一小块红烧鱼,果然香辣鲜美,非但吃不出河鱼的土腥味,还觉食欲大增,忍不住又吃了块鱼。 对莫晓而言,这却远远不够辣,便蘸少许辣油加味。 芮午看着也馋起来,可他平日是不吃辣的,尝了块鱼便直叫辣。魏氏急忙让仆妇倒水给他。 莫晓摇头叹息:“阿午,这点点辣都禁不住,你这样可是要错过许多美味的啊!” 魏氏不由笑:“这孩子自小就不爱吃辣,别管他。辰曦,你若还想吃什么菜,便尽管吩咐厨房做好了。要用番椒便尽管用,我也爱吃辣的。” 有辣菜同好了,莫晓这就开始盘算起来,明天能用辣椒做个什么菜了。 -- 芮云常在东厂过了一夜,第二天午后才回到家,穿过前堂后突然停步,折而向西,进入汀兰院。 莫晓正在前厅忙碌,桌上摆着数个瓷瓶,还有数张白纸,每张白纸上一小堆红色粉末,她正往其中一个瓷瓶内倒红色粉末。 满屋子都是浓烈的酒味…… 芮云常打心里不喜这股味道,虽然在她替自己处理伤口时就闻到过,知她不是自己喝,但不自觉眉头就皱起来了,连屋子也没进,就站在门外问她:“这是做什么?” 莫晓抬头,不禁讶然:“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 有哪一天他不是入了夜才回来的?有时候就直接住东厂,今天午后就回家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芮云常虚指胸前,淡淡道:“圣上体恤,允我在家养伤。” 这些天因为陈公下狱,朝中几党势力各出奇招,想尽方法明争暗夺其不得不吐出来的权力。 然而此次辽东之行本就是宣宁帝与他提前谋划好的,陈氏势力被清除后留下的权力空缺,亦早就安排了亲皇一派的官员填补,但其他各党又如何肯轻易放弃这些空缺,少不得还有一番争斗与妥协。 正值此风起云涌之时,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别人的靶子,他自然乐得退居后方,让那些文官互斗去。 但万事都需要一个站得住脚的借口,告假也是一样,他的借口是现成的——受伤了嘛! 听到“养伤”二字,莫晓眉头不由皱起,起身走近他,担心地问道:“你伤势有变化?” 芮云常本想说无妨,养伤只是个借口罢了,可一瞧见她关切的神色,他便改口道:“有点疼。” 莫晓更为担心了。她替他缝伤口时,他麻药都不服,连酒也不喝一口,这样能忍的人,说“有点疼”,应该是问题很严重了。 “别是伤口发炎了?我就劝你该在家休息几天的吧?发烧了没有?”莫晓忧心忡忡,刀子不干净,他又没有立即处理伤口,万一是破伤风就麻烦大了,这时代没有抗生素,因小伤口感染而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芮云常却只道:“不知,你替我看看。” 莫晓示意芮云常伸手,替他把了把脉,稍许松口气:“体温不高,脉象尚稳……你等等,我很快就好,等把这摊子东西收拾好了,让我看看你伤口情况。” 第68章 晋江独家 【看房】 芮云常在门口站了会儿, 看她把红色的粉末依次倒进瓷瓶中,问道:“这是什么粉?” “番椒粉。”莫晓头也不抬,专注于手头上事,倒完辣椒粉后,再往瓶中倒酒精。 辣椒素几乎不溶于冷水,却能很好地溶于酒精,将干辣椒捣碎研磨成粉后,放在高浓度酒精中浸泡,待辣椒素辣椒碱等有机物溶出后过滤渣滓,再让酒精挥发,就能提取高浓度的辣椒素。 “番椒……”芮云常想起昨日让人送回府的那两篓, “你这是泡来吃的?” 莫晓摇头:“这东西能派许多用处,但这么浓的辣椒素怕是没人能吃得下去。辣也是能辣死人的。” “毒.药?” 莫晓停下动作, 抬头想了想, 迟疑地道:“大概……也行吧……” 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吃得下去这瓶东西…… - 她灌完最后一瓶, 用软木塞上口后,将瓷瓶全都收进一只篮子里, 在一张纸上写下番椒,并记下日子与时辰, 将纸条别在篮子上, 拿进自己屋里。 不一会儿她出来,匆匆去净手并消毒。 屋子里的酒精味道消散很快,且闻久了也就没那么厌恶了,芮云常便进屋等她。 莫晓净手回来, 戴上口罩,小心地揭开纱布,见伤口整齐,只边缘微红,没有滚脓的迹象,不但没有恶化,简直可称为恢复良好。 她不由疑惑地抬眸:“没发炎啊……真的很疼?” 芮云常正低头看着她,转瞬间便收起嘴角上弯的弧度,淡然道:“只是有一点胀痛。” 莫晓不解地皱了一下眉,又抬手按在他额头上,隔了少许时候轻舒口气:“只要没发烧,就应该没什么大碍。” 她一边替他重新包扎,一边道:“伤势虽然没有反复,但既然圣上允了你的假,索性就在家多休养几日吧,也别在公务上费神了!说起来年节时百官休沐,就你还要千里迢迢赶去辽东……宣旨。圣上没给你加班费也就罢了,回来后多休息几日也是人之常情,就当调休了。” 芮云常挑眉:“加班费……调休?” 莫晓道:“正常当差时间之外办公署事,就是加班啊!若是与平日该署事的时候调换一下,便是调休了,不能算告假。我们那里加班可是要多付两倍俸禄的,按时辰计算的啊!” “在你的那个世界么?” 莫晓摘下口罩,放回医箱内,笑中略带惆怅:“哪里还有什么我的世界……在这儿都半年多了,回不去了。” 芮云常凝眸望着她,声调微沉:“你想回去么?” 莫晓闻言怔了怔,她想回去么?她还能回去么? 回不去了啊…… 她轻轻摇头:“我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太牵挂的人。虽说在那个世界有各种便利之处,但既来之,则安之。新的地方,新的人生,结识新的友人,也未见得是件坏事。” 芮云常神情一松,嘴角不由带上些许笑意:“你那蒸馏器,可造起来了?” 莫晓听他提起此事,只觉好笑,将昨日遇到姚大夫,元嘉与子灵一搭一档,挑衅对方打赌的事情说给他听。 “有把握治好那铜匠么?” “人各有异,体质不同,病情发展不同。”莫晓摇头,“治疗哪有百分百的把握,就是感冒肺炎,也有极少概率医治无效。若是包治百病,那就不是大夫了,不是神仙便是江湖骗子啊!” 芮云常晒然道:“若能治愈当然好。若是真治不好,钱让元嘉出就是了,谁让他多事了,字也是他签的,你只当从不知道有这事就是了。” 莫晓噗嗤一笑,点头道好。 正说着话,外头有名仆妇过来传话,说有访客来找莫公子。 芮云常诧异:“谁会来这儿找你?” 莫晓也显茫然,走到门口接过名帖一瞧,释然微笑:“是望舒。” 芮云常看向传话的仆妇:“请邵公子前堂就坐。” 仆妇领命而去。 芮云常与莫晓一同往外走。她边走边笑道:“除夕我们不是说要去骑马么?因你第二天要去辽东就取消了。没想到他还真去了!” 芮云常扯了扯嘴角。 “我有点过意不去,就送了他一块砚台。他问我住哪里,我就告诉他了。” 莫晓说了一阵,察觉芮云常一直没搭腔,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冷淡,便问:“你不介意吧?” 芮云常挑眉:“为何要介意?” 莫晓:“……” 当我没问…… 到了二门处,莫晓往前堂走,却见芮云常也一起往前头走,不由诧异:“你不进去休息吗?” 芮云常:“家中来客人了,主人怎能不出面招待?” 他这“客人”两字出口时,莫晓似乎感觉到一丝寒意,是她的错觉么…… 芮云常却已经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 两人到了前堂,见邵望舒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客客气气地互相见礼后各自坐下,芮云常命人上最好的茶。 莫晓松了口气,刚才那丝寒意果然是她的错觉。 邵望舒摆手:“不用上茶了,我是来找辰曦出去的,一会儿就走。” 莫晓讶然:“出去?去哪儿?” “上回你不是说想找个带后院儿的房子租下,让我替你留心着么?” 莫晓不由惊喜问道:“这么快就找到了?在什么地方,要多少钱?” 邵望舒得意一笑,拍拍自己胸口:“朋友多啊!问一问就打听到了。五间明房,前后都有院儿。后院儿也大,价钱不贵,一万二千钱一年,就是地方有点偏,在白纸坊,纸房胡同还要过去些。” 莫晓对于京师许多地方并不熟悉,听到这地方根本没概念:“白纸坊是哪儿?有多偏僻?” 芮云常轻哼一声:“有点偏?几乎要算是城外了。” 邵望舒道:“偏是偏了点,可也便宜啊!你觉着价钱可以就去看看地方。” 莫晓思忖着道:“价钱是可以……但太偏了也不行啊!谁能来找我看病啊?” “还有个院儿,在埠财坊,热闹地儿,可你别嫌贵,一年要二十万钱。” 莫晓倒抽一口冷气:“卖了我都租不起!” 她想了想:“要不白纸坊那院儿去瞧瞧看吧。”偏不偏的都是主观感受,只有她自己去实地看了才知道行不行。 “行啊,这会儿就能去。我特意备了车,我们坐车过去。” “那好。”莫晓起身对他道,“你等我会儿,我准备一下就去。” “行,我等你。” 莫晓入内,没走几步就听见芮云常问她:“你想搬出去住?” 她回头:“总不能一直借住你家吧?” “你要找院子租为何不问我?” 莫晓笑笑:“你这样的大忙人,哪儿敢麻烦你啊!” 芮云常微怔,突然停下了脚步。 - 莫晓匆匆回到汀兰院,瞧着天色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她除了大氅还多加了件斗篷,另外拿了把伞。 回到前院,她瞧见芮云常亦披着大氅,正与邵望舒说着什么,一旁还站着子灵,不由吃惊地问:“你也要出去?” 芮云常回头:“反正闲着。” “可是你的伤……” “小伤不碍事。” 莫晓走近他们俩身边,皱眉道:“就算是小伤,若不注意也可能会成为很严重的问题,何况你这已经不能算小伤了。你平日就不注意休息,今日难得有假……” “哎!一点小伤怕什么?你和我加起来两个太医级别的大夫呢!别再婆婆妈妈的了,这天看着要下雪,赶早走吧!”邵望舒着急地催促着,伸手就要去拉莫晓。 芮云常一眯眼,手快地截住了邵望舒伸出来的手,拽着他往门外走:“甭听她啰嗦,走。” 留下莫晓站在原地。 “……??” 要去看宅子的应该是她才对吧?怎么这两人比她还心急呢? - 白纸坊位于京师西南隅,城中马车行驶不快,大半个时辰后他们才总算到了地方。 莫晓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朝四周望了一圈,偏是偏了点,与城中心当然不能比,但周围还是有不少居民的。 牙人打开了前门,莫晓入内看房,房间颇为破旧,但格局还算正气,若好好收拾一下,应该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后院很大,这点让她颇为心动,最关键的是价钱她能负担得起。 前后兜了一圈后,她回头问芮云常:“这院儿怎么样?” 芮云常嗤了一声,用不屑一顾的语气道:“又小又破。别租了。” 莫晓翻了个白眼,她早该知道问他也是白问,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入他的眼:“可我只租得起这个价钱的。” 芮云常摇摇头:“你过来。”说着便朝西次间走。 莫晓急忙跟上。 芮云常指着西墙上一大片霉斑道:“这儿的屋顶是漏的,一下雨就会渗水。要是租下来了,有你后悔的。” 接着他来到主屋与西次间之间,指着隔墙道:“下边儿薄,上边儿厚,定然支撑不稳,看这个厚度,连立柱都是偷工减料的。” 他走到主屋中央,对莫晓招招手:“过来,往上看。” 莫晓走到他身边仰头看。邵望舒也过来伸着脖子往上瞅。 “看出来了吗?” 莫晓与邵望舒都是满脸茫然,节奏一致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第69章 晋江独家 【落雪】 某狐狸一脸“这么大的两只眼睛都是白长的吗?”的难以置信。 “檩条都是斜的, 这都看不出来?”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斜。” “不是好像有点斜,根本就是斜的。” “那这宅院……” “不值得租。” “可后院大啊!” “后院地势不平,中间低四边高,夏天雨水多时会积水。” 莫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转头对芮云常莞尔一笑:“今天幸亏有你来了啊!” 芮云常颇感欣慰,今日果然没白来。 莫晓转身朝一旁的牙人道:“你也都听到了吧?这宅子这院儿,根本不值一万二。” 牙人笑得尴尬,今儿来的这位眼睛很毒舌更毒啊! 莫晓接着举手一比:“八千!我就租了。” 芮云常:“……” -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莫晓把租金压到一万钱。牙人说这么大的价差,他做不了主, 要再去问东主。莫晓便与他说定,等房东回复, 若是答应便立即签契书交定金。 邵望舒见他们谈妥, 兴高采烈道:“事儿办完了!咱们一起吃饭去!望仙楼如何?用完饭正好赏上元花灯。” 莫晓摇头:“不去了, 想早点回去。” 邵望舒不解道:“这么早回去干吗?” 莫晓看了眼芮云常,眼睫半垂, 视线扫过他前胸。 这人之前还说伤口痛的,也不知哪股子劲儿上来了, 非要一起来看宅子。虽说全靠他挑出不少毛病, 她才能把租金压得那么低,但她却更担心他伤势恶化。何况今天的天气也不好,阴冷湿重,他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妥当。 芮云常瞧见她这一道目光, 不禁眉梢微动。 她不是自己想早回家,她是顾虑他的伤势,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若是没有他在,她定然会答应邵望舒去望仙楼用饭,接着去看灯吧…… 他忽然想起临出发前,她说的那句“你这样的大忙人,哪儿敢麻烦你啊!” 她是带着笑说的,虽是打趣的话,客气里透着疏远。 她更愿意亲近邵望舒。有什么事了,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找他帮忙。 很不甘心啊…… 芮云常一时走了神,没听清莫晓与邵望舒后来说了什么,再回过神来,邵望舒劝不了莫晓,转而开始劝说他了:“已经这个时辰了,再回你府中就太晚了,倒不如顺路去望仙楼,用完饭再回去,路上想看灯便看,若是不想看……” 芮云常简单吐出一个字:“行。” 邵望舒乐了:“那走吧。”辰曦这位姓芮的朋友也没有那么难相处嘛! 莫晓诧异地看了芮云常一眼,今天他的言行举止真的很古怪,简直让她看不懂了。 她拉起芮云常的手,摸了摸脉门,没发烧啊…… 芮云常侧头看了她一眼,手掌一翻,将她的手整个握住了,拉着她往前走。 莫晓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这人今天果然不正常!! 芮云常直视前方,嘴角却浮起一抹笑意。 她的手微凉而柔软,就是太瘦,可以摸得到纤薄皮肤下的指骨。 眼看快走到马车前了,他还握着她的手不放,莫晓轻轻一挣,他才把手松开了。 忽然一星白色飘落下来,须臾之后,又是一星轻飘飘地落下来。 莫晓仰头往天上瞧:“下雪了。” 芮云常却微微低头,凝视着她睫毛尖梢上那一星剔透的雪花,雪白的一点,恰好倒映在她漆黑澄澈的眸子里。 然而雪花转瞬便融了。 莫晓觉得眼尾上凉了一下,刚想抬手去抹,对上他的视线,不由呆了一呆。 车帘一掀,邵望舒探出头来,催促道:“你们俩快点啊!下雪了,赶紧上车!” - 他们在望仙楼用饭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光是雪大也就罢了,还起了风。 邵望舒大叹天公不作美。看灯的计划也只能取消,用完饭便各自打道回府。 莫晓坐在温暖的马车上,心中就盘算起要如何改造白纸坊那座宅院来了。 首先得修缮屋顶,还得平整后院地坪,加上排水管,虽说租金是便宜了,可修整的费用不知要花多少…… 她想得入神,马车驶入芮府角门也不知,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子灵坐在马车外侧,先下了车。芮云常动了一动肩膀,瞧见莫晓仍是一脸专注地思索,就又靠回去了。 莫晓突然间意识到马车很长一段时候没有动过了,一抬眸,见对面的芮云常懒洋洋地环臂倚靠在座位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左右一瞧:“到了?” “到了。” 她惊讶:“什么时候到的?你怎么不叫我?” “我就看看你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 “……” 她要是一直没反应过来,他就一直看下去?! 莫晓急急忙忙跳下车。下车后她才记起外头正下着大雪,赶紧拉起斗篷上的兜帽遮挡,却不想兜帽勾住了一根横生得太长的树枝,枝条上积满了松软的新雪,被兜帽这么一扯,全数落在了她头上,连脖子里都有!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莫晓狼狈地捋去头顶与后脖子上的雪,想走却发现兜帽与树枝缠在了一起,她若是用力扯的话,怕是整棵树上的积雪都要落到她头上了! 芮云常把油纸伞打开,走到她身后,将伞撑在她头顶,接着看了眼子灵。子灵便默默退了。 莫晓实在是尴尬,瞧见周围没别人了才感觉好一些。 她接过油纸伞,芮云常便用帕巾将她后脖子上的残雪掸去,道了句:“围脖都湿了,拿下来吧。” 莫晓哪里肯在他面前摘围脖,硬撑着道:“没怎么湿。” 芮云常也不勉强她,将纠缠的兜帽与枝条解开,又把帽兜反过来,轻轻拍打,扑干净里面的散雪。 他替她做着这些事,像是自然而然地顺手为之,却又透着种身边人才有的亲密与体贴。 莫晓背对着他立在那儿,却能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 耳听得他说:“好了。” 她目光垂地,微红着脸道:“多谢。”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进去,到了廊下,莫晓收起伞,就见葛大媳妇从里面迎出来,笑着上来见礼:“东家、莫公子回来啦?” 她接过莫晓手中的伞,又催促道:“今晚这风真是大,太容易冻着了,快进屋暖暖吧!” 莫晓便朝芮云常道别,回汀兰院去了。 芮云常一直望着她们转过廊子,低头抖去袍摆上的雪花,大步往归岳院内走,进入书房,吩咐子灵:“找人把白纸坊那间院子买下来。” “是。”子灵眨眨眼,又问,“还租不租?” “不租。” “属下这就去办。” - 第二天牙人如约而来。莫晓兴冲冲赶到前堂,却听牙人说那间院子换了东家,新东家不打算将院子租出去了。 莫晓十分意外:“换东家了你昨日怎么不说?” 牙人无奈赔笑道:“小人也是才知道的啊,这不怕耽误了公子的正事嘛?这就赶紧过来告知公子了。” 莫晓本来有点怀疑对方是想趁机抬价才说不租的,但她反复问了几次,牙人都说新东家是肯定不会把这院子租出去的,又很殷勤地介绍了别处几所宅院。 但这几处院子的租金都远超白纸坊那家,也都超出了莫晓的预算。她便让牙人替她留意租金在一万钱上下,最高别超过一万五的院子。 牙人答应一有这样的院子就会来告诉她,但也很委婉地说明,那么便宜又要带大后院的宅子不是那么好找的,要莫晓耐心些。 牙人走后。莫晓失望地叹了口气,她昨晚那么兴致勃勃地考虑如何装修那座院子,都是白费了啊! - 转眼就是三天过去,莫晓又去了次城南铜器作坊。 这些天来,老梁头除了每天喝药外,饮食亦严格遵照莫晓叮嘱的去做,脚上的肿已开始消减了,疼痛亦有所缓解,让家人撑扶着能慢慢走动了。 铜匠一家人见着莫晓简直像是见了恩人一般,千恩万谢,更是把莫大夫的称呼直接改成了莫神医。 莫晓哭笑不得,摆着手推辞道:“千万别这么叫啊,在下可不敢当!若是被人听见了,岂不是要笑在下太狂妄?” 她再替老梁头把了把脉,根据他如今症状调整了药方,仍是叮嘱他多喝水,绝对不能喝肉汤。 老梁头能下地了,对莫晓心存感激,从昨日开始就让大梁打制起蒸馏器来。 他先前听莫晓详细解说过,她的蒸馏器要达到什么效用,也看过她画的草图,虽然草图并未留下,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工匠,光凭她口述的那些要求,他就已经大致想好要怎么去打造了。 大梁虽没有老梁头经验丰富,手艺却是相当不错的,加之年轻人力气大,眼神也更好,有老梁头坐在一旁,随时指点,父子配合各取所长,更是如虎添翼。 老梁头还向莫晓保证,若打出来的蒸馏器不合她的要求,他一定改到她满意为止。 莫晓心中欣喜,这就与老梁头说好过两天再来,复诊的同时,也看看蒸馏器的打制进展。 她与子灵出了作坊,就见一名满脸愁苦的妇人等在作坊外,一见她便迎上来询问:“是莫神医么?” 第70章 晋江独家 【疏远】 莫晓急忙道:“绝不敢当此称呼, 在下姓莫,是名大夫,可不是什么神医,大嫂莫要再如此称呼在下。” 但听这称呼,妇人多半是从铜匠家人这里知道她的。观其气色神态,妇人本身应该没有得什么重病,因此莫晓问道:“大嫂可是家中有人病了?” 妇人满脸忧色地点点头。妇人家就在附近,她丈夫叫唐久,街坊都叫她久嫂。 生病的是她的小儿子小郎,体虚多病,经常咳嗽, 每次看大夫,喝几天药后好了, 但不久又会再发, 且这些时日越发严重, 发作时咳得气都喘不过来,大夫作喘症治疗, 好了没几天,昨日又犯病了。 久嫂听梁妈说今日莫神医来了, 这就专程等在作坊门口, 就希望他能去看看自己小儿子。 莫晓跟着久嫂到她家中,取出听诊器,把冰凉的听诊头放在自己掌中捂热。 先看舌苔,观其面色, 再让小郎解开外衣,将听诊器按在唐小郎的胸口,凝神听了起来。 唐小郎发病时不仅气喘,喘息间有哮声,用听诊器听得尤为清楚分明,实为哮喘之症。 久嫂紧张地等在一边。莫晓问她唐小郎是否发过红疹,是否经常打喷嚏流涕。久嫂说他小时候发过数次湿疹。 莫晓又问家中多久打扫一次,是否有养过猫狗鸟雀等。 久嫂惊讶莫大夫怎么连这些也要问,但还是一一答来,家中是经常打扫的,被褥衣物也经常洗晒。至于猫狗鸟雀这些小动物也都没有养。 莫晓又问家中平时吃些什么菜,小郎爱吃什么,久嫂越加奇怪,但还是详细答了。 正问着呢,莫晓眼见屋门外走过一只花猫,意外道:“这不是养着猫吗?” 久嫂回头看了眼:“哦,那只猫是邻居家里养的。” “它经常过来玩么?小郎喜欢逗猫吗?” “小郎喜欢得紧,猫来时总要给它吃食,还抱它呢。”久嫂不由纳闷,“莫大夫问这干嘛?” 她突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难道小郎是中邪了?这猫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 莫晓微笑着摇头道:“不,小郎是病了,不是中邪,但他的病可能与猫毛有关系。小郎的身子过于敏感,接触到灰尘、粉末、动物的毛、某些食物……都有可能会让他发病。所以方才在下才会问那些问题。” “最好的办法是找到到底是什么东西会引起他发病,尽可能让他不要接触这些东西。” 久嫂听得似懂非懂:“那就是不让他碰猫,他就不会病了?” “并非如此简单。”莫晓道,“猫毛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引发的原因,其他如狗、鸟雀之类亦有可能。如今第一步,先让他不要接近猫狗等动物,看看是否是猫狗的毛引起发病的。” “同时药也依旧要服,固本培元,自身强健了,也不容易发病。另外受寒、感风,都会引起哮喘发病。平时要多多注意。” 疾病往往与病人周围环境以及生活方式有关,单靠药石,作用有限,或是像小郎这样,服药之后,表面上病治好了,一旦接触过敏原又再次发作,如此反复,病人与家属都十分痛苦。也只有从根源上找到导致发病的原因,才能真正改善其病情。 久嫂虽然没有完全听懂莫大夫所言,但她找过不少大夫,开出各种药方,小郎的病好了又犯,始终反复,她真是愁死了。 眼下只要有办法,哪怕只是江湖郎中她也愿意试一试!更何况姚大夫一个多月都没看好老梁头的脚,莫大夫没几天就让老梁头下了地,这是真有水平的呀! 莫晓开出药方,同时写下可能导致哮喘发病的各种因素,让久嫂注意观察,留心避免。最后与她说好过两天来替老梁头复诊时,再替唐小郎看看。 莫晓出了唐家的门,忽然好笑地摇了摇头。 子灵好奇问:“公子笑什么?” 莫晓半开玩笑地道:“我本想筹备开个医馆,可要照这趋势下去,我大概能做个游方郎中,连开医馆的钱都省了,只要做个幡儿就行。” 子灵噗嗤笑了,想起白纸坊那座院子,心中暗道若真是这样,督主倒是省事儿了。 - 莫晓回到芮府,问明芮云常在书房,便找了过去。 芮云常见她过来,合起桌上文书放回匣子里锁上,示意她坐下说话。 莫晓却没坐,直言来意:“督公这会儿有空么?可方便去汀兰院,让在下看看伤口愈合情况?”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起身却不往外走,从身后书架上取下一只尺余长的雕花檀木盒,放在桌上:“打开看看。” 莫晓诧异地打开木盒,就见里面是只做工十分精湛的听诊器,通体为精炼黄铜所制,打磨得光亮无比。 她又惊又喜,拿起听诊器细看,就见内部也一样打磨得十分光滑,犹如铜镜般能反射人面。 她还在莫府时,曾经找工匠定做过一个听诊器,替小郎看病时用的就是那一个。但不管是做工,还是用料,与眼前这个根本没法比,传声效果自然也差许多。 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她只是在去往灵州的路上对他提过一句,说听诊器用铜制,内部越光滑的话集声会更好啊…… 芮云常唇边浮起微笑:“喜欢吗?” 莫晓点头:“督公有心了,在下十分喜欢。可是……” 芮云常挑眉:“可是?” “无功不受禄,在下不能收……” 芮云常指了指自己胸口:“我还指望你好好替我治伤呢!这就作为诊金了。” 莫晓放下听诊器,朝他作了一长揖:“如此,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芮云常弯了弯嘴角,从那个雪夜起,她对他的态度就起了变化,之前说话还你你我我地十分随意,自那天之后她在他面前时时注意使用敬语,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疏远感。 她察觉到了么? 见莫晓抬头,视线望过来,芮云常收回目光,从桌案后绕出来:“走吧。” 两人来到汀兰院,莫晓从医箱中取出消毒酒精、镊子、剪刀等物,自去净手消毒。 芮云常在屋里等她,眸光掠及案头一张淡绿色的帖子,瞧见署名是望舒,眉梢就是一动,拿起帖子迅速扫了一遍其中内容,又不动声色地原样放回去了。 莫晓净手回来,戴上口罩,替他解开绷带,小心翼翼地拉开纱布,避免扯到伤口。七八天过去了,伤口边缘已经长出新肉,恢复情况颇好。 她直起身:“伤口愈合得不错,不如这会儿就拆线吧?趁着白天光线好,在下也能看得清楚些。” 芮云常点点头,去榻上躺下。 莫晓动作利落地拆完所有线头,重新消毒,上药,包扎。 芮云常合起眼:“我在这儿躺会儿。” 莫晓微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比起不用麻药缝线时的痛楚,拆线的疼痛算是很轻微的了啊…… 但见他虽然闭着双眸,却眉宇微凝,神色疲惫,她不自禁心软了,也就说不出拒绝之辞,起身放下镊子,拎起一旁的外袍盖在他身上,转身收拾手术用具。 她手中清洗消毒用具,目光却不由移向桌上那只装着听诊器的木盒,上面的浮雕是菡萏与莲叶,雕工精湛,图案的线条并不繁复,却十分优美。 不知不觉地,她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个细心的人,如果他真想讨好什么人的话也很善于投其所好。 他那些态度的转变,她感觉到了。似乎……已经超越了友人的范畴。 但她并不准备接受任何的感情。更何况他若真的对她有意,就说明他真是断袖,这让事情变得越加复杂了。 如果她能坦言自己是个女子,事情就会简单许多,可偏偏她最不愿的就是暴露自己本是个女子的事实。 穿越过来之后,她以莫亦清的身份生活了很长一段时候,她看见男子与女子在这个时代所拥有的不同可能性。也是自那时候起,她就渐渐下定了决心,以男子的身份在这时代这世界生活下去。 即使在她得知自己原来不是莫亦清的时候,她也没有改变过这个想法。 芮云常说给她一个籍贯身份的时候,她本可以借此恢复女儿身的,但她没有。 因为她希望自己的人生不同于柳蓉娘——丈夫在外花天酒地,背负巨债,她即使心有怨恨,却仍要帮着他一起做缺德违法之事,甚至于自己也成了罪犯。 她希望自己不同于吕姨娘、张姨娘——在主妇的眼皮子底下,表面卑躬屈膝,暗地里较劲,费尽心机只是为了争得男主人的一份“宠爱”,而一旦男主人面临危机,她们所遭遇的还是被抛弃的命运。 她希望自己不同于施茵茵——强颜欢笑,出卖自己,只是为了金主口袋里的那些银两,但即使金主为她花了钱,这些银两,也有大半是落入妓馆老板的口袋。更不用说韶华逝去后,年老色衰的她度日会如何艰难了。 她希望自己不同于陈贵妃、惠妃——即使贵为皇妃,衣食.精良讲究,却还是要争夺皇上的宠爱,为了能诞下龙嗣而勾心斗角,甚至不惜为此扼杀年幼的生命…… 在这样的时代,她宁可不做女人,她不要婚姻,不要爱情,她想要做一个能独立自主,能自重自爱的人,即使她要舍弃一部分情感,即使她会因此孤独终生。 她是莫晓,她是莫大夫。 就这样,也可以很好。 听见那声叹息,榻上的芮云常睁开双眸,墨瞳幽深,默默凝望着那道纤瘦的背影。 - 莫晓收拾完用具,回头见芮云常双眼闭着安静地躺在榻上,像是睡着了,她也就不叫他了,悄悄退出房间,留他在屋里休息。 雪后初晴,阳光轻媚,也没什么风,她索性拿了本书,坐在廊子里看书晒太阳。 她本是怕冷,出来时裹着件羊毛大氅,却被这暖融融的太阳晒得瞌睡起来,靠在廊柱上眯着眼,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房门无声地推开,芮云常披着外袍出来,瞧见了睡着的莫晓。 冬日午后的阳光,总带着点温煦的浅黄,斜斜照在廊子里,在她弯卷的睫毛尖梢上,在她光洁的侧脸上,在她微翘的唇角上,淡淡地染上了一层温柔的浅光。 芮云常在廊下站了许久,终于缓步走近她。 抬脚,踢了踢她。 莫晓身子一动,醒了过来,看向眼前的人,眼眸里还带着初醒的惺忪与茫然。 芮云常转身离去,丢下一句:“呆子,在这里睡要着凉的。” 第71章 晋江独家 【糖栗】 邵望舒一早起来, 见天放晴,就送了帖子去芮府,约莫晓夜里去赏灯,还让她叫上芮云常一起。 莫晓却没对芮云常提这事,用好晚饭后就等在前堂。 比约定的时候还早一刻的时候,门子进来传话,说邵公子来了,就在门外等着。 莫晓正往外走,就见芮云常亦披着外出的大氅从后面出来,身后跟着丫鬟打扮的子灵。 她既讶异,又有点心虚:“督公要出门办事吗?” 芮云常打量着她:“你也要出门?” 莫晓道:“望舒来了。” 芮云常看着她:“去哪儿?” “赏灯……” 芮云常弯了弯唇角:“这么巧。”说着抬步往外走。 这么……巧? 莫晓愣了愣, 跟着往外走,心里嘀咕难道他也是去赏灯?他是自己去还是另外约了人? 两人走到门口。门子正从前头进来, 瞧见他们急忙躬了躬身子:“邵公子等不及, 说他先去巷口买些东西, 请东家还有莫公子去巷口找他。” “知道了。”芮云常应道,回眸扫了莫晓一眼, “原来邵太医还约了本督啊。” 莫晓看向另一边,回避他的视线:“在下想督公的伤口才拆线, 应该会想静心养伤, 不会想去赏灯的。” 芮云常眯了眯眼:“是啊,所以你都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莫晓垂眸道:“是在下的错。” 芮云常眸色一暗,大步往外走。 莫晓低叹口气,忽然一点也不想去赏什么上元花灯了, 但望舒人都来了,总不好无故失约扫人的兴,便还是出了芮府大门,往巷口走,只是走得比芮云常慢上十数步,远远地坠在后面。 邵望舒老远见着他们就用力挥手,笑嘻嘻地叫着:“辰曦!云常!” 待到走的近了,莫晓闻到一股独特的焦糖甜香,才知巷口商贩卖的是糖炒栗子。 她不由无语凝噎,邵望舒就是为买这玩意儿把她给卖了! 邵望舒手里拿着三包炒栗子,等他们俩走近,一人塞了一包:“快趁热吃!” 芮云常接过栗子后就顺手给了子灵,子灵道了声谢,笑着接过去,拿起一枚栗子剥了起来。 莫晓把热乎乎的栗子捧在掌心,鼻端闻着刚炒好栗子的诱人香味,眼望着推车旁挥舞铁铲,不停翻炒大铁锅中栗子与黑砂的中年大叔,不禁愣怔。 忽略炒栗子大叔这身衣装的话,这大概是她穿越过来之后的所见所闻里,与现世最相近的一幕情景了吧! 邵望舒走出几步,回头见莫晓仍站在原地发呆,催促道:“炒栗子有什么好看的呀?我们边吃边走,到前头逛灯市去。” 莫晓回过神来,抬步朝他走去,却见一旁的子灵已经剥出一颗完整溜圆的栗子肉,她佩服地赞了句:“你的手真巧啊。” 子灵微笑着把栗子肉递给她:“剥个栗子算什么手巧啊,莫公子要吃的话,奴帮你剥。” 莫晓摇头:“不用不用,我剥的栗子样子虽然没你的好看,但若是吃起来,反而是自己剥的丑栗子才香啊。” 子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邵望舒听见了,跑过来手一摊:“你剥的什么样?和我的比比看。” 说话间莫晓已经剥了一个,栗子肉从中间裂开,几乎成了两半。她一瞧邵望舒手里的:“你和我差不多嘛,半斤八两。” 邵望舒转头看向芮云常,兴致勃勃道:“你也剥一个看看。” 就连子灵都笑嘻嘻地递上一枚栗子给他。 芮云常:“……” 虽然心底觉着这种比赛实在无聊得紧,看见莫晓瞧过来的眼神,某人还是拿起了子灵掌中的栗子。 指尖在栗子顶端稍用力一掐,就听“啪”的一声轻响,栗子壳已裂成两半,五指夹着栗子外壳一捻一分,中间的栗子肉就滚了出来,托在掌心,完整的一颗。 居然单手就把栗子剥开了! 邵望舒顿时佩服地鼓起掌来,莫晓则当场赠其“剥栗能手”的称号。 芮云常一脸“你们还真无聊”的不屑之色,走过莫晓身边时,随手把栗子肉丢进她那包栗子里。 莫晓愣了一下,想想左右不过是颗栗子而已,邵望舒与子灵都在,她做得太刻意反而不好,便默默拿起来吃了。 可别说,糖炒栗子还真挺好吃的。 没想到她这一颗刚吃完,那头又丢进来一颗剥好的金黄色栗肉,圆溜溜热乎乎,带着甘甜的香气。 - 没走多久就到了长安街上,今日是正月十四,虽还没到上元节的正日子,长安街上的各家商铺为庆贺佳节,也为招徕顾客,在店门口搭设起各式各样的豪华彩灯,不到入夜就点亮起来,将整条街照得一片通明。 大街两边的大胡同小巷子里,也都是设摊摆卖各种百货的。 邵望舒瞧见一家卖灯的,兴致高昂地要买兔子灯。 莫晓鄙夷地斥其幼稚:“这么大人了还买灯玩,你看看这路上提花灯拖兔子灯的都是这么点大的孩童。” 一旁正掏钱袋的某人无声地把钱袋收回去了。 然而莫晓一转眼瞧见了孔明灯,立时双眼发亮,掏钱要买。 邵望舒不服气道:“你自己不也买灯?还说我幼稚……” “孔明灯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了?” “孔明灯会飞啊。你这兔子灯飞一个我看看。” “……” “孔明灯还能祈福,在上面写上你的心愿或是亲友的名字为之祈福,兔子灯能吗?” “孔明灯还能向远处的人报讯传信,传说诸葛孔明也曾借助孔明灯脱出重围而解困,兔子灯能吗?” 邵望舒作揖讨饶道:“行行行,你说的十分在理,孔明灯比兔子灯厉害百倍,兔子灯是孩童玩的,你这孔明灯就是大军师玩的。” 莫晓与子灵都笑了。 灯贩在孔明灯下系了绳索,飘飞不远,牵在手里和牵着个大氢气球差不多。 这头芮云常让灯贩再拿十个孔明灯出来。 邵望舒讶然:“你买这么多?” 芮云常:“不是说孔明灯能祈福吗?索性多买几个,去放灯祈福。” 莫晓还没说什么,邵望舒先大赞道:“好!这主意不错!再多拿十个,我有许多心愿呢!” 莫晓拆穿他道:“心愿再多你不会全写在一盏灯上吗?你就是想多放几个玩罢了。” 邵望舒哈哈一笑:“知我者,辰曦也。” 他们买了笔墨,离开长安街,沿着玉河边走了一段,找一处人少空旷地儿,这就开始往灯上写祈福之语。 莫晓写了自己心愿,希望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把医馆顺利开起来,还希望蒸馏器能打制成功,写完心愿,换一盏写祝福。 她一边写一边偷眼瞥芮云常,见他并不写心愿,也不写全名,只是单写名或字,写一个便换一个。 瞧见他写了个“日”字旁后,她不禁停下笔,多瞄了几眼,直到他把“晓”字写完,这才收回目光,在自己的祝福名单里添上“云常”两字,想了想又把小凳子与元嘉也加上去了。 邵望舒探头过来瞧,见她在灯纸上写了不少名字,便啧啧道:“你这样也太不诚心了,老天爷真要瞧见这盏灯,也不知道该保佑哪一个了。” 他这一插嘴,芮云常也看过来了,瞧见自己的名字还在邵望舒后面,不快地眯了眯眼。 莫晓装作不见,朝邵望舒道:“祈福本就只是放灯人的祝愿,要是我写谁就能保佑谁升官发财心想事成,我就不用费劲开医馆了。” 她说着就去看邵望舒写的心愿,发现其中居然有一条是不再挨老邵的揍,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邵望舒讪讪地把灯抢回去:“这有什么好笑的。” 莫晓边笑边道:“挨爹的揍不好笑,好笑的是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挨爹揍,这么大的人了还挨爹揍也没什么,好笑的是你还写上心愿单去。哎呦,不行了,笑得我肚子疼!” 邵望舒被笑得脸都红了:“我爹就是个暴脾气,你上我家去时看到他那么和气,那都是在客人面前装出来的。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说学骑马的时候,他拿着鞭子等在旁边,一旦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要抽我,那不是说说的,是真动手啊!那时候我都已经及冠了……” 莫晓一脸同情地拍拍他:“好吧,不笑你了。” 心愿与祈福全都写完后,开始放灯。芮云常与子灵都带着火折,便由他们来点火。 莫晓拉开一盏灯,提着灯纸举高。芮云常将灯下饱浸油脂的布团点燃,与她一起提着灯。不一会儿灯纸就膨胀饱满起来,一放手就飘飞起来。 一盏接一盏的明灯被放上天空,当全数的灯被放起,他们立在河边仰望夜空,十几盏灯先后升空,在远处不断闪耀的烟火映衬下,也是颇为壮观。 莫晓前后就写了两盏灯,她望着那两盏灯越飞越高,直到飞远了,才收回目光,转头见芮云常仍仰头望着星空中的灯,她的目光不由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写了那么多盏灯,他看的是哪一盏?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忽然转眸朝她看过来。莫晓慌不迭移开视线,看向河道另一头。 远处的夜空中,烟花正不停地绽放。 芮云常望着她的侧脸,眸中滑过一丝了悟,嘴角弯了弯。 还是有点在意,但……大概是不够喜欢吧…… 第72章 晋江独家 【面人】 正月十五, 上元节这天,魏氏一早起来便与厨娘、仆妇忙碌着做元宵。 莫晓是南方人,拿匾箩洒水洒粉滚出来的元宵,对她来说也是头一次见到。但这不同于饺子,不是光看看就能学会做的,她也就不搀和了。看了会儿后她随口问起芮云常。 魏氏抬眸,微笑道:“云常去宫里了。” 莫晓初起诧异,转念一想是了,今日上元节的正日子,宫里一早就有朝会庆祝,但凡上点品级的官员, 即使如芮云常这样带着伤的,只要不是伤重得没法从床上爬起来, 统统都得去。 她是还没习惯这古代公务员的生活就离开了太医院, 因此总是想不起来。 不久, 第一锅元宵煮好了,魏氏喊出芮午一同吃元宵。 这孩子仍然显得无精打采, 既有那天差点被劫持受过大惊吓的原因,也因为这段时日芮云常严禁他外出的缘故。 到底是十多岁的少年人, 平日天天去学里读书, 闲时与街坊同龄人结伴奔跑玩耍,像这样连续多日不能出宅门一步的日子,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坐牢啊! 莫晓见他少言寡语,吃过元宵后就要回内院去, 便叫住他:“阿午,我们来捏面人吧?比赛谁捏得像怎么样?” “捏面人?”芮午来了兴致:“捏什么?怎么比?” 莫晓道:“捏什么随便你定,猫儿狗儿也可以,家什东西也可以,车呀马呀都行。定下题目之后比谁捏得像。” “嗯……”芮午陷入了沉思,“捏什么呢……” 莫晓本意就是让他别空下来,容易想着受袭之事,见他一时想不出捏什么,便看向魏氏:“伯母,能不能给我们点面粉?最好是还有江米面。” 她见魏氏与厨娘一起做元宵,才知她们说的江米面就是糯米粉,所以讨来在面粉里加上些,能增加面团的粘性。 魏氏微笑着点点头,她听两人对话,知道莫晓是为了逗芮午开心,早就吩咐仆妇拿来了麦面与江米面。 莫晓让仆妇和面前,先用温开水把蜂蜜与盐溶化,再调入绘画颜料或墨汁,先用这水和面,接着掺入少量油,捏出来的面人能保持较长时间不干裂腐坏。 面团揉和成了,莫晓问芮午:“如何,想好了没有?比赛捏什么?” 芮午眨了眨眼:“我哥。” 莫晓:“……” 少年,我知道你最近和你哥关系不太融洽,不能出门更是与他有直接关系。你心里很想把他当个面人捏来解气!可我说的是选猫儿狗儿还是车马物件,可不是让你选捏人这么高难度的啊!何况还是那只狐狸…… 芮午看出了她的不情愿,挑眉道:“不是说好了,由我来定捏什么的吗?你说话不算话就算输了。” 莫晓无奈:“行,你定,我奉陪。” 两人这就开始比了起来。魏氏坐在一旁做针线,时不时微笑地看他们一眼。 时近午时,芮云常回到家,问了家中仆役,得知魏氏与莫晓、芮午都在前堂偏厅,入内就见桌上五颜六色的一团团不知何物,而莫晓与芮午都低着头,专注于手里的物件,不由诧异问了声:“你们在做什么?” 莫晓:“捏面人。” 芮午:“我们比谁捏的像你。” 莫晓:“……” “哦?”芮云常嘴角勾起,走近他们。 莫晓偷偷把手里的面人往桌底下藏。 芮云常先瞧了瞧芮午手中的面人,再看向莫晓:“你的呢?” 莫晓尬笑道:“还是别看了。在下手工糟糕得很。” 芮云常赞同道:“不意外,看你画的图就知道了。” 莫晓:“……” 人艰不拆是美德,被这么羞辱还能忍么?!她把面人往桌上一放:“要看就看吧。” 她知道自己不擅长绘画捏塑这些,要像真人是不可能的,索性往卡通方向捏。 面人脑袋圆乎乎的,穿着件肥大的袍子,身子也是婴孩般矮胖肥圆,双手笼在身前,弯着一对笑眯眯的眼睛,颊上两团不对称的婴儿红。 屋子里的气氛凝滞了片刻。 芮云常:“你这捏的是谁?” 莫晓:“督公啊。” “你觉得有任何一个地方像我吗?” “在下已经尽力了……” 芮云常伸手将面人拿走:“这么丑的面人不许说是我!” “哎!”莫晓不及阻止,叫了一声,“我们还在比赛呢,你不能拿走!还给我!” 芮云常已经走出偏厅,对她的叫声充耳不闻。 芮午眼睛亮亮的:“我赢了!” 莫晓:“……”这是你哥助攻的不能算! -- 午后,莫晓把浸泡了几天番椒粉的酒精加以过滤,得到深红色溶液,并用自制的酒精灯加热蒸发其中的酒精。 只是煮的这味儿实在太冲,她自己戴着口罩都受不了,不光鼻痒想打喷嚏,还咳嗽,双眼更是被熏得发红流泪,难以睁开,只得先熄火让其自然挥发。 她走出屋子,还咳个不停。正遇上葛大媳妇与汀兰院几名仆妇急匆匆赶来,都是捂着鼻子一脸担忧,葛大媳妇一见她就急切地问道:“莫公子,出什么事了?这什么味儿啊?” 莫晓摆摆手,歉然道:“没出事,是我在煮药,已经熄火了,这味道慢慢会散的。” 众仆妇这才放心散去。 莫晓擦去眼泪,擤了擤鼻子,轻叹口气,毕竟是别人家里啊,以后她还得更注意些,引以为戒,引以为戒。 屋里气味实在是不好闻,莫晓把窗户与门都打开通风,自己也躲到院里,才下台阶,就见芮云常大步过来了。 莫晓心说这味儿大得主院都熏到了?她急忙道歉:“在下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味道……” 芮云常见她眼圈与鼻子都红红的,不由挑眉:“哭过了?” 莫晓苦笑:“不不,是被熏的。在下方才在煮番椒,没想到气味会这么冲,是被熏得流泪。以后在下会注意的,不会再煮这些味大的东西了。” “煮东西也能把自己熏哭的是头一次看到。” 莫晓:“……”在下只是缺个护目镜而已!! 芮云常:“这会儿有空吗?” 莫晓:“督公有事吗?” 芮云常微微眯了眯眼:“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 “嗯?”莫晓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在找适合开医馆的宅院吗?” 莫晓点点头,难道…… 芮云常:“去看看吧。” - 那座宅院就在相邻的明时坊,观音寺胡同,从芮府步行过去不过一刻钟就到,牙人已经等在那儿了。 莫晓一看这地段,再看这宅院的大小格局,就担心地问价钱。牙人报价两万。 莫晓惊讶:“两万?” 牙人殷勤地笑着点点头。 莫晓怀疑地看了眼芮云常,靠近长安街的繁华地段,又是前后两进的正气宅院,怎么可能两万就拿下?别是他用权势逼迫了别人,或是做了什么手脚才把租金压得这么低吧? 芮云常察觉她这层疑虑,俯身靠近她耳边,低声道:“这是被查封的宅院。” 离得近了,他说话的气息隐隐拂过她耳后。莫晓不自在地朝旁边让了让。 他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这宅院的主人不知获了什么罪,府宅被查封,没收入库,官府才以较低的价钱出售或出租。 但两万钱一年还是太便宜了点啊…… 莫晓对牙人说要商量商量,示意芮云常去另一边说话,问他:“这宅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芮云常略一迟疑:“死过人你介意么?” 莫晓摇头:“哪座上点年数的房子里没死过人?”在医院更是常见生离死别,她对于死亡要比一般人看得更透彻些。 “闹鬼介意么?” “……” 莫晓沉吟道:“也不能说完全不介意……” 这宅院果然是有问题,若非如此,租金就不可能这么便宜。但是闹鬼?接受过现代科学洗礼的技术型女青年会相信闹鬼是真的才怪! 但一定是发生过什么诡异之事吧……? 莫晓皱了皱眉,还想再问他,那牙人过来询问:“公子可想好了没?租还是不租哪?” 芮云常低声道:“问他闹鬼的事。” 莫晓问了牙人,牙人果然神色尴尬:“那都是坊间闲人瞎传的。” “看来还真有闹鬼之传闻啊!所谓无风不起浪,有这样的传闻,不可能没有因由吧?” 牙人无奈,在莫晓的追问下,把这宅子里前后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先的主人是名户部官员,因与上司政见不合,被明调实贬赶去了江西吉安府,接着又有人举报他贪污挪用公款。 这已经够倒霉的了,然而祸不单行,他匆忙回家,却发现妻子与自己堂弟偷情,一怒之下杀了堂弟与妻子,还包括替他们望风的丫鬟与小厮。 正逢丈人与岳母听闻他被贬谪江西,赶来询问详情,此人杀红了眼,迁怒老丈人与岳母,连他们也都杀了!之后便获罪入狱。而一查下来,他也确实曾有挪用公款之举,查封的宅院资产便都没入官库。 只因这桩人命案子太过惨烈,死者大多为枉死,又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难免引人关注,其后不久就有宅中闹鬼的传闻出现——有人半夜经过听见宅中有鬼哭声,明明是空宅半夜却有灯光透出等等诸般异状发生。 牙人避实就虚,只讲了个大概,莫晓再要问,他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说了,只道:“公子要是害怕,就别租了。说句大实话,要不是有这样的传闻,在明时坊这样的地段,如何能用这么低的价钱租到两进的宅院呢?” 莫晓倒是不害怕闹鬼,反而对这价钱十分心动,虽说超过了她的预算,但毕竟宅院要大出许多来,地段也好,她若是好好计划,分割一下,说不定还能派上其他用途。 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所谓的“闹鬼”说不定背后是“人”的事情,她只怕租下之后会有麻烦事情随之而来,那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牙人问道:“公子,可想好了?租还是不租啊?” 莫晓正在这边犹豫呢,芮云常却替她答:“一万七就租了,租五年。” 莫晓:“……” 离开宅院,行出一段后,莫晓挑眉看向芮云常:“这宅院闹鬼之事,可有督公的‘功劳’在其中?” 芮云常一皱眉:“你觉得是我让人搞鬼的?” 第73章 晋江独家 【鬼宅】 莫晓是真觉得芮云常能做得出这种事情来的。 她一个现代人, 听见闹鬼之事首先当然是怀疑,但心底多少也有点膈应。而他作为一个古人,听见闹鬼后的反应居然不是想要避而远之,反而是能压价了…… 这真的很可疑啊。 她侧头望着他,问道:“督公听到闹鬼传闻,难道不觉得这座宅院不祥吗?” 芮云常冷笑一声,他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一个真的鬼,比较而言,反倒是人心更为可怕。 “诡秘怪异之事我见得多了,但只要细查下去,所有的这些事, 没有一件是鬼做的,全都是人在‘捣鬼’。” 莫晓虽然认同他这说法, 却仍然觉得有点太巧。 自己正在找租金便宜的宅院, 这就有所宅院出现了, 还是离长安街不远的高档地段,仅仅因为“闹鬼”的传闻, 就能以极低的租金租到,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督公没有细查过, 又怎么能知道这座宅院里发生的怪异之事是人在捣鬼呢?万一真是闹鬼呢?” 芮云常冷冷道:“你不是认为背后捣鬼的人就是我么?” 莫晓笑了笑:“督公说哪里话, 在下只是觉得事情太过凑巧,难免有些疑惑罢了。” 芮云常带着明显不快的声调哼了一声,大步往前走。 莫晓挑挑眉毛,加快步子跟上他。 又走出一段, 看着快要到芮府了,他才道:“这所宅子闹鬼之事,早在年前就传开了。” 莫晓是年后才开始找宅院租的,而芮云常直到邵望舒带莫晓去看白纸坊那座院子,才知晓她要另找地方开医馆的事。 闹鬼的传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传的,一打听就能知道,他不会在这事上面骗她。 莫晓知道误会他了,不禁生出歉意:“对不起,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芮云常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莫晓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见过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是事关重大,即使要杀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道德难题。 而眼前这件事甚至不用涉及人命,无非就是找几个人去宅子里装神弄鬼一番,若是要加速事情发展,再找些人在坊间散播一下谣言,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芮云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薄唇一弯:“要不是先有了闹鬼之事,我还真有可能会找人去做。” 莫晓:“……” 哼,又没冤枉了他! 芮云常轻扬眉头,拖长了语调:“知我者,辰曦也。” 莫晓哭笑不得:“不要学别人讲话好嘛?”他这下连望舒也一块儿调侃进去了。 说话间已经回到芮府,莫晓问他:“如此说来,督公已经查明是何人捣鬼了?” 芮云常回答倒是干脆:“没有。” 莫晓一愣:“没弄清就先租下来了?而且一租就是五年……” “左右不过几万钱,要等查明原因之后再租,也就轮不到这个价钱了。” 莫晓不由腹诽,左右不过几万钱?有钱人底气果然不同,但她可没这么多钱来回折腾啊…… 芮云常看她一眼:“你怕鬼么?” 莫晓摇头:“在下倒不是怕鬼,只怕这背后有人生事,难免后患无穷。” “既如此……”芮云常勾起嘴角,“今晚就去一探究竟吧,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莫晓:“……”她怎么觉得他比她这正主还来劲呢? 两人一先一后入内,在堂前遇见魏氏,莫晓叫了声伯母,魏氏笑着应了。 “娘,晚上我们要出去,需早点用饭。” 魏氏转眸看看莫晓,微笑着点点头。 莫晓:“??”看我作甚? - 黄昏时分,他们来到明时坊的这所闹鬼宅子,芮云常带上了子灵。不一会儿,姜元嘉与王允亦来到宅院。 莫晓看这阵容,除了她这个战五渣之外,余下的都是实力派,即使有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应该也不用担心了吧。 众人互相见礼,莫晓向他们表示感谢,毕竟这不是东厂事务而是她的私事,他们今晚都是作为朋友来帮她的忙,不管能不能捉到这捣鬼之人,她都心存感激。 当然了,她也清楚,若是没有芮云常,单是她开口的话,子灵与王允或许也会来帮忙,姜元嘉可就难说了。 子灵为着今晚行动方便,换了身深青色短靠,长发也用深色巾帼裹起,她睨了眼一袭红袍的姜元嘉,哼了一声:“你这是深怕别人看不清你对吧?” 姜元嘉咧嘴一笑:“今晚是抓鬼,不管穿什么色儿的衣裳,鬼不都能看见么?你换了这身才是多此一举呢!” 子灵假装意外地看向芮云常:“督主,今晚真是抓鬼?不是抓人吗?” 芮云常瞥了眼元嘉,毫不留情地揭底:“他怕真有鬼,所以特意穿得和钟馗似的,就是为了能镇鬼。” 莫晓好笑地看向元嘉,他神情一滞:“咱才不怕鬼呢!咱平日就穿这身!” 子灵伸手从他腰间抄过,捞起一样东西,拿在手里端详着:“嗯……这桃木剑你平日也天天佩带么?耍起来还顺手么?” 姜元嘉更窘,一把抢回桃木剑:“这是以防万一,事情没查明之前,谁保证一定不是真的闹鬼?” 子灵点点头:“好好好,万一真是闹鬼,就靠你这假钟馗用真木剑抵挡,替我等斩妖除魔了!” 姜元嘉努努嘴没说话。 子灵又道:“我看你还少带一样东西。” 姜元嘉知道她后面没好话,根本不接。 子灵却也不等他接,自管自往下说:“你还应该准备点黑狗血,‘以防万一’嘛!” 这下连王允都笑了。 莫晓笑过后道:“元嘉,多谢你啊!”他虽然怕鬼,却还是来了这所据说闹鬼的宅子,比起不怕鬼而来抓鬼,这更为不易。 姜元嘉回头朝莫晓笑了笑,这才没那么窘了。 - 冬日天黑的早,太阳西沉后很快入夜。 整座宅院没有点起一盏灯火,也没有人走动,月亮隐在厚厚的云层里,星子也无一颗,即使白日里看起来敞亮宽敞的大宅院,在这暗淡夜色中也不禁显出几分阴森恐怖来。 他们盘腿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等在黑暗里。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莫晓起初还兴奋激动不已,想了会儿找出闹鬼传说的源头后,要如何改造这所宅院,又想了会儿开医馆要做的各种准备。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 渐渐,无聊起来。 她用手摸着蒲团的边缘,将蒲草编结出来的纹路一道道数过去,数了两遍,又开始数蒲团上有多少线头露出来,还因为枯燥无聊打了个呵欠,睡意都上来了。 即使是暗夜,长久处于黑暗中也能看清周围的人与物。 她看了圈周围,除她之外,其他人都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并不觉得无聊,也都能耐得住这种枯燥。看来潜伏起来等待敌人或贼人出现的事,对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或说是工作常态了吧。 有样东西塞到她手里,她低头瞧,是个纸包。打开来隐约可见里面一颗颗的,凑近闻,是糖果的味道。 她看看坐在身边的芮云常,再低头看看手中的纸包。 这是被当成小孩子看待了么…… 但闲着也是闲着,吃颗糖提提神也好,她拈起一颗糖放入口中,清甜的荔枝味在口腔中慢慢化开。 不得不承认,这糖很好吃。 平日不吃糖的人,难得吃一颗,会觉得特别甜。 她朝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感谢,他无声地笑了。 莫晓把纸包递给另一边的姜元嘉,他拿出一颗,递给子灵,子灵摆摆手,他便放进自己嘴里。 莫晓又朝王允举了举手中纸包。王允摇头。 芮云常眼神闪了一下,他给她的糖,她却分给众人吃…… 正有点不爽的时候,她将纸包递过来,朝他微笑。 算了…… 莫晓把糖含在腮帮子一边,让它慢慢地溶化,好延长这吃糖的时间。 忽然从宅院深处传来隐约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却凄厉难听得宛如鬼泣。 对面的王允神色一紧,抬手按在了腰间刀上,视线移向后窗。 莫晓亦跟朝窗外望,却什么都看不到,侧耳去听,也再听不见什么。她朝芮云常看去,他亦神色端凝。 姜元嘉与子灵、王允缓缓起身,并蹑步靠近门口。姜元嘉做了几个手势,三人便从门口出去,分散开来。 莫晓既觉紧张又觉好奇,但知她此时跟过去也是累赘,反而会打草惊蛇,也只有耐下性子来等。 一片静谧,刚才那一下后,再没有奇怪声音传来,似乎一切又复归沉静。 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三人回来,这就有点瘆人了。 莫晓担心地靠近芮云常,压低声音问他:“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要……” 芮云常将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挡在她唇前,示意她别说话。他本是隔空虚按一下,但莫晓正向他凑近,两下里一靠,他的手指正好压上她的双唇。 柔软濡湿的触感。 一时间两人都呆了一呆。 莫晓回过神来,急忙向后退,芮云常也立即缩回手。 但莫晓朝后让得太急,自己的手压到袍摆,被这么绊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向后仰倒。 芮云常反应极快,探身伸臂揽住她后腰,将她拉了回来,接着便放开了她。 莫晓坐定后,心仍然怦怦直跳。 半晌她才想起该向他道谢,却又再次想起该保持安静才是,只能朝他点点头。一想起方才的事又觉窘,便背转身望着窗外,连做几个深呼吸以安抚激烈的心跳。 芮云常盘腿坐回自己的蒲团上。 然而她双唇柔软的触感仍然残留在指腹上。 他不自禁抬手,放到鼻端闻了闻,指间是荔枝糖的淡淡甜香。 - 声音,是从内院传来的。 姜元嘉与子灵、王允分头而行,他沿东侧廊子绕到北端正屋前,沿途未见任何异状,也没瞧见有人离开。 子灵也沿着西侧游廊到了北端的廊子转角。两人遥遥对视一眼,无声摇头,接着视线便移向庭院中央。 凄婉而幽怨的呜咽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姜元嘉轻轻走下庭院,另一边子灵也是同样的行动,两人分别从院子东北角与西北角向中央潜行。 王允则从中路由南往北,直逼声音源头。 第74章 晋江独家 【捉鬼】 三人从三个方向靠拢, 在发出声音的地方照了面。 那是一座六角亭,亭中空荡荡的毫无人迹。 连鬼影子也没一个。 姜元嘉是真的有点发憷,看了眼子灵,又看了眼王允,他们都摇头,过来的一路上都没看见有人。 而且声音也消失了,不再出现。 王允往亭中细细查探,见地面上有什么物事燃烧过的焦痕,便招手示意元嘉与子灵过来看。 姜元嘉一边靠近,一边警惕地查看周围。 “哇——呜啊啊啊!!” 凄厉嘶哑的叫声倏然响起,亭边的树丛中骤然窜出一条黑影。 姜元嘉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一把抱住了身旁的子灵! 子灵一个没防备,被他抱了个满怀, 怕误伤他还急忙把手中的匕首收到身后。 王允急忙跃下亭子, 拦在那条黑影与元嘉子灵之间, “呛!”一声,已然把刀拔了出来。 黑影回头, 耳朵后收,弓起脊背:“喵呜啊——” 王允:“……” 子灵:“……” 姜元嘉:“……” 子灵恼羞成怒, 一把推开姜元嘉:“你是存心的吧?!” 姜元嘉觍颜道:“咱家是为了保护你啊。” “保护个鬼啊!刚才真要有袭击的话, 我就被你害死了!”子灵被他这种恬不知耻的言行气到了,说话音量亦不加克制。 姜元嘉委屈兮兮:“咱家刚才可是背朝外的,用身子替你挡着袭击呢!” 子灵怒道:“那方才你为什么抱得那么紧……”他明明就是害怕! 王允“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安静。 凝神细听, 隐约又有呜咽声响起,正是从六角亭中传出的,可是亭中仍是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姜元嘉手心冒汗,抽出了腰间的桃木剑,却仍是迈前一步,拦在子灵身前。 子灵暗中翻了个白眼,明明害怕还硬撑死要面子。 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王允警惕地一步步走近六角亭,先在内部查看了一番,又跃上亭顶查找。不一会儿他轻轻跃下地,手中拿着一块扁长形的东西。 姜元嘉凑过去一看,惊惧地叫了声:“哎呀!这是灵牌啊!” 王允皱眉道:“先回前堂去向督主禀告此事吧。” 姜元嘉连连点头:“好好,先回去。” 子灵也觉事情诡异,同意先回去再说。 三人回到前堂,却不见芮云常与莫晓影踪,地上只余五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掉落了一包物事, 王允急忙点亮火折,凑近去看,是先前莫晓在吃的那包糖果。 姜元嘉颤声道:“督,督主他们去哪儿了……?”他回头看子灵亦是脸色发白,神情紧张。 别说是元嘉与子灵,就连王允都觉得后背发毛。 - 一刻之前。 莫晓好不容易让心跳平静下来,却觉得有了尿意,本想憋一下等元嘉他们回来,可三人久久不回,她终于憋不住了,转向芮云常,指了指自己,又指指外面,接着便起身。 芮云常眉头一皱,伸手拽住她,摇了摇头。此时单独行动,是不智之举。 莫晓无奈,苦着脸指指自己肚子。 芮云常明白过来,放开了她。 莫晓正往外走,见芮云常也跟了上来,顿时有点尴尬,小声干笑:“督公也去啊哈哈……” 芮云常弯弯唇角:“我也内急。” 到了这地步,莫晓不能再折回去,即使她想,肚子也不答应啊,也只有硬着头皮找茅房。 当初她还在太医院做医官时,并不曾担心过解手的问题。 太医院虽然是个老旧的小衙门,厕房内大解之处还是一间间分隔开的,毕竟是有上下级区别的公署衙门,上官的尊严还是要保持的。并肩尿尿也就罢了,并肩屙屎那画面就有点太美。若万一碰上闹肚子的放响屁的……简直是有辱斯文! 私宅不同于公署,主人家自然是在内院室内用马桶的,而设于外院的茅房却是给家中仆役使用的,不可能如此讲究。 她一路担着心,总算是在外院西角找到了茅房所在。 这一家的茅房分左右两个小间,不分男女,都是简单挖个坑,下通污池,上盖木板。 莫晓推门看了看内部,略略松了口气,好歹也是独立小间,这就不怕露馅了。 但茅房内无灯火亦无窗户,她进去后一关门,整个空间就暗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怕一脚踩空就要掉污物池里去了! 她只好不栓门,轻轻地推开一道指头宽的门缝,好让外间的光透进来一些。 从门缝望出去,她瞧见芮云常背对茅房远远站在十数步外,并没有进入另一间解手。 她心中一暖,他说内急只是借口吧……为的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过来么? 解完手,莫晓一身轻松地出来。两人便往回走。 芮云常回头看了看她。 莫晓不由奇怪:“督公看什么?在下脸脏了?” “在这黑黢黢的闹鬼宅子里走,你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有督公在这儿,还有什么可怕的。” 听了这句,芮云常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但是转念一想,方才她还想一个人过来解手,胆子实在是够大。回想过去点点滴滴,她的谈吐举止,神态习惯并没有多少小女子作态。她也说过以前在类似太医院这样的公立医署当医生…… “你在之前那一世,是男是女?” 莫晓愣了愣,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她谨慎地看了看他,是试探还是单纯的好奇? 稍一思忖,她道:“自然是和如今一样的。” 芮云常:“……”这不是和没答一样么! 便在此时,前堂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 莫晓虽嘴上说不怕,心中的弦到底绷得紧,又正在考虑芮云常方才问话的用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下,本能地往他的身边贴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边缘。 然后她才意识到这应该是元嘉他们发出的联络之号。 她抬眸看向芮云常,见他眸子微弯地望着前方,似乎很愉快地样子。 她悄悄松开了他的衣袖。 芮云常回了一声口哨,大步往回走。迈出两步后,侧头看了眼莫晓,又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来。 姜元嘉等人听见回应,知道两人没出事,都放松下来,在前堂等了片刻,就见芮云常与莫晓过来了。 “督主!”“莫大夫!”“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芮云常微笑:“没有。” 姜元嘉、子灵、王允:“……” 什么都没发现为何督主高兴得像捡了钱袋一样,唔,不对,督主捡了钱袋也不会像这样子高兴的…… 姜元嘉把糖果还给莫晓:“莫大夫怎么不把糖收好?不怕被老鼠叼去么?” 方才若只是不见了他们两人还没有那么可怖,只因蒲团上留下的这半包糖才让人浮想联翩,越想越是心惊肉跳! 莫晓接过糖果,不在意地道:“哦,这宅子里有野猫住着,我白天来时见过,不会有什么老鼠的。” 姜元嘉、子灵、王允:“……” 有野猫不早说!! 芮云常挑眉:“你们发现了什么?” 姜元嘉把之前发生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唯独把自己因害怕抱住子灵的事略过去了。子灵恶狠狠地瞪他,他只当没看见。 王允指着地上的灵牌:“亭子顶上就是这块。地上烧过的焦痕也许是祭拜留下的痕迹。” 灵牌上所书的名姓,是宅子主人的岳父,而立灵牌者则是他女儿。但这位老岳父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第一个被杀的妻子。 芮云常只瞥了一眼便道:“随便什么人都能做这么一块牌子,放到亭子顶上去。” 王允仍有疑虑:“灵牌也就算了,但亭子明明空无一人,却会发出异声是怎么回事呢?” 莫晓问:“发出声响时,有没有起风?” 姜元嘉惊惧地瞪大了眼:“被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阴风阵阵呢!” 莫晓道:“不如再去看看吧。” “还去?”姜元嘉一个劲摇摇头,“咱家可不去那儿了,莫大夫要去就自个儿……”说话间瞄到芮云常的眼神,打了个激灵,委委屈屈地改了口,“那就一起去吧。” 督主最近真是偏心的越发厉害了!哎,心酸…… 众人回到内院那六角亭边,此时人多势众,倒也没有先前那般气氛可怖,安静地等了会儿,起了一阵风,就听亭子发出幽幽鬼哭般的呜咽声。 姜元嘉朝侧后方子灵的方向靠过去。 子灵皱了皱眉,往侧旁闪身,绕到了王允另一边。 姜元嘉往后靠了个空,一下子倒在王允怀里。 王允:“……” 姜元嘉:“……” 随着阵风过去,呜咽声也停下了。 莫晓走到亭下,又是一阵风吹来,她听清声音源自亭顶,仰头朝上看了看:“王大人,你方才上去取下灵牌时,有无注意到顶上是否有破损或瓦片翻起的地方?” 王允回忆着道:“破损处确有不少,难道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莫晓解释道:“风从狭孔中快速吹过,就如人吹笛萧一般会发出声响。” 芮云常挑眉:“但这声音如此异样,忽高忽低,怎会仅仅是因为风过狭孔?” 莫晓没有深想,只耸耸肩道:“巧合吧,许是这样的狭孔不止一个……” 芮云常走到亭边,一纵身,双手搭在飞檐上,接着手上发力,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六角亭顶,在上方细细查看过去,忽而眼神一闪,掀起一片瓦片,从瓦下取出一枚物事。 他跃下亭子,如猫儿般轻盈落地。待他起身,莫晓凑近去看,见他手中是根竹管,上开小口,犹如哨子一般。 芮云常运起内劲,对着竹管一头吹气,就听见与方才那鬼哭声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轻哼一声:“果然还是人在捣鬼。” 莫晓拿着竹哨仔细端详,耳听得亭顶又起一阵“鬼哭”,显然瓦间的竹哨还不止这一枚。 姜元嘉明显是长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哼,这装神弄鬼的小伎俩,看咱家全给他找出来,一把火烧了!” 子灵嘲讽地笑了一声:“小伎俩?就这小伎俩可把姜公公吓得够呛呢!” 姜元嘉笑容滞了下:“咱家只是被那只野猫吓了一跳而已。” 那头王允正准备上亭顶把竹管都找出来,芮云常却阻止他这么做。 莫晓微一愣,已经明白过来:“督公这是不想打草惊蛇?” 芮云常道:“无利不起早,此人捣鬼自然是为了有利可图。” 莫晓一击掌:“找那牙人问就对了。捣鬼之人定然是最近打听过宅子售卖或出租之人。” 找到了所谓的“闹鬼”症结所在,也已经是半夜了。众人这就离开观音寺胡同。 莫晓感激他们仗义帮忙,便提出由她做东,请他们吃饭。 姜元嘉乐了:“认识这么久,终于等到莫大夫请客吃饭了。” 莫晓哭笑不得:“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生性吝啬,不舍得请客似的。实在是我太穷,平日请不起啊。” 说定三天后的傍晚在长安街的清风楼聚头,姜元嘉与王允便告辞离去。 第75章 晋江独家 【遇险】 虽已是深夜, 上元节的花灯通宵高悬,彻夜不熄。主要街道上仍有不少行人来去,赏灯的,夜游的,说笑嬉闹,一片浓浓的节庆气氛。 走在路上的莫晓却比往常要沉默寡言,若有心事的模样。 回到芮府已近子时。到了前庭,莫晓轻咳一声,芮云常回头朝她看过来。她轻声道:“在下知道已经很晚了,但在下有重要之事想对督公讲,督公可否留出点时间给在下。” 芮云常凝眸看了看她, 道了句:“去书房讲。” 两人进入书房。芮云常回身望着她,眸光沉静。 莫晓合上房门, 回头对上他的目光, 一时倒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芮云常也不催她, 只静静地等着。 莫晓终于开了口:“自从回京以来,督公对在下颇为照拂, 在下十分感动。人生得一知己不易,在下于这一世孑然一身, 能有幸结识督公绝对是在下之幸。但是……” 她垂下双眸, 语气亦变得艰涩起来,回来的一路上她想了许多方式,隐晦的,暗示的, 或干脆开门见山的,但真要说出口来还是觉得困难。 芮云常沉默了一阵:“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莫晓讶然抬眸。 “本督对男人没有兴趣。”说这话时他目光坦然,嘴角还带着些许嘲讽的笑意。 莫晓轻轻地舒了口气。 芮云常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 莫晓摇头:“没什么,说完了。在下这就不打扰督公了,告辞。” 房门轻轻合上,烛火幽幽闪烁,静默了片刻,只闻一声自嘲的低笑。 -- 约定清风楼聚头的这天,也正是莫晓与久嫂约定替小郎复诊的日子。去久嫂家会路过铜匠作坊,她正好顺便看看老梁头恢复得如何,也看看她的蒸馏器打制进展。 进了铜匠作坊,莫晓看见数个陌生人等在那里,本以为是老梁头开始好转后找他打造铜器的顾客,没想到却都是慕名而来的街坊邻居,说是请莫神医看病的。 “惭愧惭愧,神医绝不敢当,请诸位街坊莫要再提。”莫晓向众人拱手转了半圈,“多谢各位抬爱,但凡事有先来后到,除了梁老伯,稍后还有位唐小郎,要待在下替这两位看完,才能替诸位或诸位家人看病。” 众街坊纷纷点头赞同:“不妨事,不妨事。” “等一会儿应该的。” “就在这里等着莫神医忙完。” 莫晓又道:“这里毕竟是铜器作坊,诸位等在这里,定然会影响梁老伯的生意。不如在下发号给各位,各位请按先后顺序留下地址与病症情况,在下于今明两日里,根据病情缓急轻重,依次上门出诊,如何?” 诸人一听,确是合情合理,便由子灵裁纸写下号牌,按来者先后分发,并口述其病症与住址,由子灵记录。 莫晓则入后院内室,替老梁头复诊。 老梁头恢复良好,脚趾红肿已消退大半。疼痛减轻后,人的心情愉快,精神也好,见着莫晓除了感谢之外,还说他能开始打铜器了,由他亲手打制蒸馏器,绝对保证精工细作! 莫晓笑着称谢:“梁老伯的手艺,在下是十分放心的。还请老伯多注意休息,早日康复才是最要紧的。” “不过在下还有一事,还请梁老伯能答应。” “莫大夫说吧!只要老头儿或是家里人能做到的一定会为莫大夫做的。” “因在下这套蒸馏炉既可以有医药上的用处,亦可以用来提炼毒物,若为坏人所用,怕会助纣为虐,因此在下希望梁老伯能承诺,不要再为旁人打制同样的蒸馏炉,即使有人来打听,请老伯不要透露曾为在下打制过这套器具。” 古人怕是没什么知识产权概念,更没有相关法律来保护,莫晓也没法说服梁老伯接受什么叫专利权,只能通过这个理由说服他。但老梁头做生意相当实诚,也是重视承诺之人,只要能让他答应下来,便不用担心他出尔反尔。 梁老伯果然笑着答应:“莫大夫放心,老头儿向你保证,绝不对第二个人透露,也不会再替旁人打制这样的蒸馏器。”大梁也做出了一样的承诺。 那头子灵已经记下所有病人的情况,过来交给莫晓。 莫晓看过蒸馏器打制进展后,便赶去唐久家中。 还没进门就听见院里鸡飞狗跳之声,莫晓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去,就见一只大花猫从里面窜出来,迎面见到她在门口,一个急停,转身快速攀上院墙,沿墙头飞快地溜走了。 再向院子里瞧,就见久嫂气呼呼地叉着腰,对着相邻的院子就是一通叫骂。 莫晓轻咳一声:“唐久嫂。” 久嫂回头,也顾不上叫骂了,不好意思地笑着上前见礼:“哎,是莫大夫来了呀?快进来坐。” 莫晓边向内走边询问小郎的病情。 久嫂说自从莫大夫离开后,她不仅给小郎喝药,还留心避免莫大夫叮嘱的事,小郎已经不喘了,咳嗽也减轻不少,但隔壁那院的猫今儿又过来了,刚刚赶走,等她去厨房忙了一圈出来,花猫又来了。让邻居家把猫送走吧,邻居也不答应,真是气得她够呛。 久嫂愤恨道:“他们再不管,我就只能下药了!顾不了那么多了!” 莫晓吃了一惊:“这不好吧?就算是猫,毕竟是条性命。就算你下了药,毒死这一只,邻居还可以再养,若是这家不养了,别家又养了呢?这并不是办法。且若被他们知道是你下了药,更会增加纠纷。” 她摇摇头:“久嫂,此举不可啊!” 久嫂愁眉不展:“可这猫老是来。小郎这孩子又说不听,我在的时候还好,一走开他还会偷偷和猫耍。老是反复犯病,哎……这……” 邻居猫养得好好的,当然不肯平白送了或扔了,这事儿莫晓没法管,但小郎的病反复发作,对久嫂一家来说也是极重的负担。 莫晓想了想道:“那猫是把这院儿当成了它的领地之一。它留下气味后就一直会来。你要清扫院子,把角角落落都用皂角水冲洗清洁,去除它留下的气味。接着在它常走的地方放些橘子皮,不少猫都讨厌橘皮味道,若是橘皮没用,便用姜蒜水试试。” 久嫂答应了。 莫晓入内,见着唐小郎,夸赞道:“小郎今日听娘的话,没有和猫儿玩耍了吧。” 唐小郎偷偷瞄瞄久嫂,心虚地低下头。 莫晓拿出听诊器,听过肺音后一边收起听诊器一边道:“我有个故事,小郎想不想听?” 唐小郎眼神一亮:“想听啊!” 莫晓便道:“以前有个人出门办事,路过一堵墙,同行的人说,看这堵墙,歪斜成这样,下面都有了裂缝,随时都会倒下,我们还是绕路走,不要从这墙下过吧。那人却不信,对同行的人说,看这墙一时半会儿不会倒下,何必绕远路呢?他一定要从墙下过,同行的人再三劝阻也不肯听,也只有随他去。” 唐小郎好奇地问:“墙倒了吗?” 莫晓道:“这一次没有倒。这人先于同伴到了地方,等了好半天才等到绕路的同伴,他洋洋得意地对同伴说,看,我说墙不会倒吧?你不是白白绕路了?” “可是这堵墙总会倒的吧?” 莫晓道:“是啊!这人又走了几回,第三回从墙下过去的时候,墙一下子塌了。” 唐小郎惊呼一声:“后来怎样了?” “他本来是有些防备的,因此墙倒的时候就往外躲,可没来得及逃远,虽然性命是捡回来了,一条腿却就此瘸了。” 唐小郎松了口气,又笑道:“这人真是傻,明知道墙迟早要塌的。还非要从墙下过去,怪谁呢?” 莫晓点点头:“有句话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是说我们应该避开对自己有危险的事物,不能明知有危险或是对自己有害,却还去做。生命只有一次,健康也是一样。” 唐小郎脸红了,明白过来莫晓是在借故事劝自己。 “小郎也一定不愿整天躺在床上,都不能出去和街坊的孩子们玩吧?” 莫晓继续道:“哮喘这病不同寻常感风,不是好了就算,反复发作的话,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发病得时候气都喘不上来,很难受吧?” 唐小郎点点头。 “如果气完全透不过来的时候,那是会危害性命的啊!” 唐小郎补充道:“就和那堵墙一样,最后一下子倒下来了。” 莫晓见他明白了,微笑道:“小郎是个聪明人,不会再像那个人那样做糊涂事吧?” 唐小郎用力点点头。久嫂欣慰地笑了起来。 莫晓重新调整了药方,出屋后对久嫂道:“小郎一直在屋里养病也确实无趣,毕竟是孩子,见到猫儿来忍不住就逗玩起来。你可以找些玩具或是画本来给他解闷。” 子灵跟着出主意道:“或是养两条鱼也好。他为了保护鱼,就不会给猫吃食引它进屋了。” 莫晓赞道:“这法子好!” 久嫂感激地点点头:“要是能好使就好了!谢过莫大夫了,还有这位姑娘。” 莫晓离开唐家,翻开册子,把记录下来的内容从头至尾浏览一遍,从病情较为严重或是比较急的病人开始,一家家看过去。 好在慕名来铜匠作坊的,多为同坊或邻坊的住户,住地相距并不远,饶是如此,莫晓走街串巷,数家看下来,也已经过了未时,眼看天色不早,她打算今日到此为止,停歇下来后突然觉得饥肠辘辘,才意识到她没有用过午饭。 再看子灵,莫晓意识到她一直跟着自己跑东跑西,也一样没用午饭,她心中歉疚:“对不住,我自己不觉得饿,忘了你也没用饭。你怎么不对我说啊?” 子灵摇头:“莫公子说哪里话,奴跟着公子,哪有公子不开口,奴自个儿要饭吃的呀?” 其实莫晓从一开始就没把子灵当仆佣来看待,而子灵虽然自称奴婢,也没有半点真正丫鬟侍候人的随机应变。 莫晓微笑道:“我有时忙起来会忘了自己肚饿的事。若是今后再遇这样的情况,到时辰你要提醒我用饭。” 子灵笑着点点头,忽然笑容敛去,眸中浮起警觉之色:“公子,看前面。” 莫晓回头,见前头迎面来了数人,其中一人正是前几日在铜匠作坊遇到过的姚大夫。而他随行带的这几人个个五大三粗,看着皆非善类。 第76章 晋江独家 【小人】 莫晓虽知子灵会武, 但到底她只有一人,对面可却是四五个男子,除姚大夫之外另外四个都是颇为强壮的汉子! 她拉起子灵便朝后退,最后所看的病人住家离这里不过数十步,她们能够先去避一避。 子灵却挣脱了她的手:“公子不要退让,他要找你麻烦,你躲得了这一次,难道还能躲他一辈子?” 莫晓急道:“那是有实力对抗的时候,现在是敌众我寡,先避才是明智之举啊!” 子灵紧紧盯着对面过来之人,用只有莫晓能听见的音量道:“公子放心, 子灵要放倒这四个粗汉还不在话下。就是要请公子先退远一点了。” 莫晓见她的右手垂下,而右足微微向外曲起, 只足尖点地, 便想起那日“捉鬼”时, 她曾看到子灵把匕首收入靴中。她这姿势是准备从靴中拔刃吧? 这下子莫晓开始担心的不是自己与子灵的安全,而是对方这五人的性命了! 她轻声提醒道:“若你真有把握击退他们, 别伤性命,教训一下他们就好了。” 子灵微勾嘴角:“公子放心, 子灵自有分寸。” 姚大夫走到离她们三四丈时停下了脚步, 朝莫晓拱了拱手道:“莫大夫最近可是‘声名远扬’啊!” 莫晓客客气气地还了礼:“姚大夫寻在下有事吗?”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老夫是否有幸,能请莫大夫去鄙宅小坐片刻?” 他话说得越客气,莫晓越是提防, 哪有带着一群打手来请客的? 她希望这姚大夫能知难而退,便淡淡道:“在下与几位友人相约此地,正在等他们过来。贵府就不去了,姚大夫有何要事不妨明说。” 听她直言拒绝,又说还有人要来,姚大夫脸色一僵,却又不甘就此放弃,原地犹豫着。 但他带来的那几名壮汉却按捺不住了,这姚老儿罗里吧嗦,办事又黏糊,知道一会儿有人要来,还不赶紧动手?!要是事情黄了,他们就拿不到钱了! 当即就有两名汉子不等姚大夫发话,大步往莫晓这头走来。 莫晓朝他们身后看去,忽然面露喜色:“你们来了?” 两名汉子止步回头看去,姚大夫亦吃惊地回头去看,就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两道身影,一高一矮,一白一红。 红衣的少年面若桃花,俊俏的眼眸里却满是冰冷的杀意。 白衫的男子清隽若柳,双眸却深静如渊,眼神比满是张扬杀气的少年更可怕。 “你们是什么……啊!”开口的汉子一句话未说完,就见眼前红影一闪而过,已被少年一招擒住手腕,反扭至背后,痛得他嗷嗷直叫,站都站不直,竟毫无反抗之力! 姚大夫吓得脚一软,差点没坐地上去。 红衣少年他曾见过,不仅见过,还被其毒舌讽刺了一番,知道他是莫大夫那边的人,却不知道看似纤弱的翩翩少年竟会如此厉害! 这样的少年正用可怕的眼神看着他,更别说那直到现在都不曾开过口的白衫男子,虽然只是站在那儿而已,却让人觉得绝对不该招惹他…… 姚大夫颤巍巍回头:“莫大夫,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莫晓:“……” 方才不想好好说话的人明明是你吧? 姜元嘉丢开痛得不停讨饶的汉子,抬步朝姚大夫走去。 另外三名汉子纷纷后退,只留姚大夫在原地。他不是不想跑,他是脚发软,迈不动步子。 缓步逼近后,元嘉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这不是上回那个庸医吗?你是来还诊金的?” 姚大夫脸色苍白,却也不肯轻易服软:“要还诊金也是还给老梁头,不是还给你们!” 姜元嘉轻笑一声,抬手不轻不重地按上了姚大夫的肩:“不是来还诊金的,你堵着别人的路这是要做什么?” 他的手按上来时,姚大夫惊吓地抖了一下,声音颤抖都快哭出来了:“老夫只是仰慕莫大夫医术通神,想要向他讨教,这才想请他上门的……” 姜元嘉哪里会信他,扫了眼他带来的四名壮汉,轻飘飘道:“哦?原来你向人请教是这样请的?” 姚大夫回头看了看与自己同行的人,急忙摆着手道:“误会了,误会了,老夫家中有些家什不要了,他们是来帮老夫搬家什的。正巧同路而已,老夫万万没想到会因此生了误会。” 那四名壮汉一听,也都齐刷刷地跟着连连点头,若是忽略其身材样貌,此时神情动作倒是如孩童一般乖巧听话。 莫晓对此抱持怀疑,但也没必要再与其深究下去:“姚大夫,在下并非存心抢你的病人,为医者是不能挑选病人的,只有病人挑选大夫,毕竟被疾病折磨而受苦的是病人,只要能找准病因,治好疾病,让谁来治都是一样的。” “是是是,莫大夫说的极是。”姚大夫此时也乖巧得很。 “姚大夫若是对在下如何治疗梁老伯有所好奇,在下可把方子写给你。”说着莫晓取出笔墨,将药方写给他。 姚大夫偷偷瞄了眼姜元嘉,见他并无反对之意,才敢接过来,粗粗一瞧,却也没瞧出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宣庳祛风的寻常方子,另添了几味化湿利尿药材罢了。 如同唐小郎一样,老梁头的疾病与他生活方式息息相关,单靠药石,作用有限。若是不能根据病人病情发展以及实际情况来制定治疗方案,也就很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张方子即使给了他,对于他其实也没有太大用处。 姚大夫若是真的好好来向莫晓请教,她不会藏私,毕竟教会了他,就能治好更多病人,医术的发展需要交流而不是藏私,但像他这样的人品就算了。她不是菩萨要救济天下,更不想看到小人得志。 姜元嘉朝姚大夫笑了笑:“你想问的也问好了,咱家要你记着一件事。” 他不笑还好,一笑姚大夫就觉肝儿都颤,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害怕地望着他。 “别再让莫大夫看见你。” “这……这有点难吧?”姚大夫为难道,“老夫就在这坊居住,莫大夫又常常来……” 姜元嘉嗤了一声:“你一见他就绕路不行了?” “好好好。”姚大夫连连点头,答应得极快。 姜元嘉回头走出一步,又叫住他:“对了,那十倍诊金别忘了还给铜匠。” “是是是,一定会的。”姚大夫只怕再被他叫住,边答边拎着袍摆小跑,很快跑远了。 姜元嘉轻蔑地瞥眼其背影,转向子灵时,桃花眼已是弯弯的:“你没事吧?” 子灵冷漠脸:“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姜元嘉道:“没事咱家就放心了。” 子灵翻他个白眼:“还不是你起头生出来的茬儿。就因为你和这庸医打什么赌,才让他恨上了莫公子。不然也不至于遇上今天这事儿!” 姜元嘉笑容不减:“当日不知是谁说要这庸医赔偿十倍诊金的?又是谁说口说无凭,留书为凭,逼庸医留下字据的?” 子灵神色微窘:“抢着署名的是你吧?” 莫晓在瞧见芮云常第一眼时,心情就不由好了起来。耳中听着元嘉与子灵斗嘴不休,她快步走到他身前,眼眸里都是笑意:“督公怎么来了?” 芮云常轻哼一声:“出门前说是来替两个病人复诊,却直到未时都不回来。你忘了晚上要在清风楼做东的事了?” 莫晓看看天色,这会儿也不过申时前后,离用饭的时候还早着呢。他和元嘉明明是见她与子灵迟迟未归,出于担心才来的,却非要扯什么去清风楼做东请吃饭的事。 若是换做邵望舒,早就大呼小叫说自己担心她们,幸好及时赶到,诸如此类的话一大堆。 许是因为那晚她对他说的一番话,才让他这么刻意避嫌么? 莫晓把不少人慕名找到铜匠作坊求医,她便依次去病人家中巡诊的事告诉他。 芮云常嘴角微弯:“医馆还没开起来,你就已经开始到处行医了?” “在下身为大夫,有病人求医,是不能推辞的啊!” 他看着她摇头:“树大招风,你这神医的名号太容易招人嫉恨,方才那人是赶走了,但小人太多,驱赶不尽。若是还有下回,未必有人救你。” 莫晓苦笑道:“神医不是在下想让人叫的,拒绝过多次了没用啊!” “这些病人看完就不要再看了。” 这么独断的口吻…… 莫晓虽知他是好意,仍是觉得不快:“若是没有病人找在下,在下想看也看不了,若是有病人找来,在下也不会拒绝。” 芮云常眉梢微动,没再说什么。 气氛略显沉闷,莫晓便换了轻松的话题道:“今晚在下做东,督公可有什么想吃的?” 芮云常望着她,墨眸中漾起戏谑之色,嘴角勾起一侧:“想吃什么都可以么?” 莫晓低头摸摸钱袋:“还请督公高抬贵手,给在下的钱袋留一口气。” 芮云常无声地笑了笑。 -- 莫晓与子灵都没用午饭,早已饥肠辘辘,但还未到晚饭的时辰,且王允也还没来。芮云常便带她们去城南的荷风茶馆。 入二楼雅阁,诸人落座,莫晓与子灵各叫了一碗杏酪,又点了桂花糕、绿豆糕、莲蓉酥等几碟点心。 荷风茶馆的杏酪在京师颇负盛名,入口浓滑细腻,除了浓郁甘芳的杏仁香外,还有醇厚的奶香,且杏酪里加了香脆的果仁与微酸的果干,吃起来口感丰富,不会太过甜腻。 二楼雅阁有窗,却不是临街而设,下面大堂平日是有人说书的,因着上元节的关系,茶馆请来知名的蓝家班搭台唱戏,蓝班主唱的正头戏《荆钗记》则要到晚上才演。 此时台上正唱着《白兔记》,演的是后汉的开国皇帝刘知远称帝前的一段情史,当然并非正史所载之经历,只是民间传奇故事罢了。 一碗杏酪外加两块莲蓉酥下肚,莫晓终于觉得胃里舒泰了,她含了口茶漱漱口,放松地靠在窗台边,有耳无心地听着下面的戏。 对面的芮云常把手搁在窗沿上,食指轻敲两下。 莫晓转头朝他看过去。 第77章 晋江独家 【窒息】 芮云常见莫晓看过来了便道:“明时坊那宅子既已租下, 你还是留下地址,让那些病人来找你看病的好。终日这样东奔西跑,一天也看不了几个病人,既辛苦又容易出事。” “若真是别有用心之人,如之前那个姓姚的,若他不是半路堵你,而是假借请你看病为由,骗你入宅,再加害于你,即使有子灵相伴,也是十分棘手的。” 他要还是先前那样独断的口吻, 莫晓不会接受,但这会儿是好言相劝, 说得又确实有理, 她也不是不听劝的人, 点头道:“今日答应了人的还是要去的。明日还有三家,半天应该就能看完。之后若无必要就不去巡诊了。” 正说着, 她忽然想到:“这就要开起医馆来了,得挂招牌啊!可我还没想好医馆的名字呢!” 芮云常取笑她道:“名不正言不顺, 你想开医馆不是一天两天了, 名字却还没定下?” “在下实在不擅长起名。” “其实起什么名字都没什么关系,只要有你这位莫神医坐镇其中就好。不如起名神医馆吧。” 莫晓瞟他一眼:“才说神医名号树大招风,又拿这取笑在下,督公真是双重标准得厉害!” 芮云常时常听她说些古怪词汇, 这双重标准字面意思也不难理解,他轻笑一声,道:“不开玩笑,你想过哪些名号,说来听听。” 莫晓说了几个至今为止想到的名字,无非是仁寿舒益康泰回春等字的组合,虽然通常药铺医馆都这么起名,她总想起得与众不同些,但若太过标新立异,不像医馆的名字也是不行的。 她一边说,芮云常伸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这些名字,他指骨比一般男子要纤细些,显得手指修长,加之肌肤白净,若非骨节分明,倒有点像是女子的手。 莫晓早就见过他的字,此时虽是蘸水随手写下,然善书不择纸笔,字字都是笔走龙蛇,灵逸隽美中不失其铁骨刚健。 她赞叹道:“不管起什么名儿,若是这么好看的字做成招牌,摆上去都不会差。” 芮云常不由嘴角勾起:“你这是向我讨字做招牌?” 莫晓嘻嘻一笑:“督公盛情,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芮云常凤眸微弯,低声笑斥:“倒是会随棍上。” 他抹了桌上刚才写过的字,蘸上茶水,在桌面干燥处写下“晓春堂”三字,淡声道:“给你了。” “……”莫晓斜眼瞅他,这是要她把桌板拆回去的节奏么?别说茶馆不能同意了,就算是真拆回去,茶水也干了。 芮云常轻笑一声:“回去写给你。” 莫晓便笑着谢过他。 一旁的姜元嘉听到这会儿,接话道:“咱也向督公求幅墨宝,等到开府的时候挂门上。” 芮云常睨他一眼:“不给。” 姜元嘉的脸垮了下来,嘟着嘴道:“督主是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有了莫大夫,咱呐,就连根葱都算不上了。” 莫晓心中一动,偷瞥芮云常脸上的神情。她一直没弄清他和元嘉是个什么关系,两人说兄弟不像兄弟,说父子不像父子,说上下级,亲密又远超一般的上司与下属。但就她最近几天所见,元嘉又似乎对子灵有些特别的在意…… 芮云常面色不改,淡淡掠了元嘉一眼:“真有你开府的那一天,我赠你黄金千两。” 姜元嘉脸上重新绽开笑容:“这可是督主您亲口说的!” 芮云常淡笑:“这比字好吧?” 姜元嘉故意看了莫晓一眼,笑得和朵花似的:“好得多了!” 莫晓浅笑着转过头,看向大堂内的戏台。 此时《白兔记》已经演到了李三娘在磨房生产那一段。 刘知远投军去后,李三娘遭受兄嫂虐待,即使身怀六甲,仍要日夜操劳,最后在磨房产子,既无人接生,又无人照应,只能自己咬断脐带。生下的孩子便取名咬脐郎,还真是简单粗暴。 而就在此刻,远在他乡的刘知远得到知府的赏识,入赘娶了知府之女岳氏。 莫晓不由嘲讽道:“此人还真是擅长靠入赘来升级啊!起什么白兔记的名,不如叫入赘记吧。” 当初刘知远流浪为生的时候,就是李三娘的父亲救了他,还招赘他为婿。李三娘为他吃尽苦头,孤独一人艰难苦熬过日子的时候,他居然再次入赘了! 虽只是民间传说未必是真,但这样的故事也能安到一位过去的帝王身上,还编成一出戏,可见对此时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是见怪不怪的。 莫晓已经没什么兴趣再看这出戏了,看了也憋气,转头想喝茶,却瞧见芮云常看她的眼神微带好笑之意。 她不由愤愤道:“督公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的?这出戏里的刘知远最早是入赘李家的,本就是李家的女婿。他若是告诉过岳知府早前曾入赘李家,如何还能再入赘岳家?即使不是入赘之婿,也不能不顾还在家乡的结发妻子就与岳氏成亲啊!隐瞒过去婚事是不诚,两次入赘是无信,抛妻弃子是无情无义,在下看他就是个无耻之徒!” 芮云常眸中笑意更深。 莫晓更生气:“在下说得哪里不对了?” 芮云常点着头道:“你说得没错。此人确实不诚不信,无情无义且还卑鄙无耻。” 莫晓不解:“那督公是笑什么?” 芮云常敛了笑容,只道:“我笑你看个戏也能那么认真。” 莫晓不太服气,正要开口,就听同在二层的另一间雅阁传来一阵喧哗,似乎还有女子的惊叫声,接着便是七嘴八舌的叫嚷,因隔得远了也听不清在嚷些什么。 又隔了一小会儿,那间雅阁的门被推开,女子惊慌失措的呼叫声随之传来:“来人啊,救命啊!” 莫晓双手按在桌上起身,正要向外走,芮云常探身拦住了她。她讶异地看向他,他朝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少管闲事。 呼叫声还在继续传来:“快快……”“快去找大夫啊!” 莫晓本想坐下了,听见最后一句,推开他的手便往外走。 芮云常无奈,拉开椅子追了出去。姜元嘉、子灵亦紧紧跟在后面。 莫晓撩起袍摆,小跑着来到出事的阁子外。 阁子外呼叫的是名体态略显丰腴的中年妇人,观她妆容衣饰颇为华贵讲究,应是官家夫人,但此时的她因焦急而面红耳赤,额头出汗,正不停地催促着阁子内的人:“快!快!”可说是毫无半点官家夫人的仪态可言。 莫晓朗声道:“在下就是大夫,出什么事了?” 官夫人听见有人自称大夫,急忙回头,但是见莫晓如此年轻,目光中就不由带上几分怀疑之色:“你真是大夫?” 莫晓点点头:“有人发病了么?” 从门外向内看,阁子内一角坐着名少女,半垂着头,神情冷淡,只眸中微带惊惶。 另有丫鬟、年长仆妇,五六个人抬着一名少女,正往外搬。 少女面色发紫,四肢软垂,似乎已毫无知觉。 莫晓一见情况紧急,再次表明自己的身份:“在下真是大夫,救人要紧啊!” 官夫人本姓邹氏,户部周侍郎的夫人,今日是来看戏的。 因这蓝家班主脾气古怪,从不肯到富豪家中搭台演戏,不管来请的人什么身份,给多少钱,人都不去!别说是堂堂侍郎夫人请不到他了,就连正一品的公府夫人相请都没用!这位蓝班主宁可收取微薄的酬金,就只在酒肆茶馆里搭台唱戏。 然而但凡人都是这样,越是不易得着的,越是会引人追捧。蓝班主哪怕就只是在这酒肆茶馆里唱,每一晚都少不了贵人来看戏捧场,光是打赏的银钱财物,已远远超过茶馆给的报酬数十甚至上百倍了。 今日是正月十八,上元节的最后一日,京城妇女本就有上元节晚上出来走百病的习俗,邹氏早早预定了茶馆里看戏位置最好的阁子,带着儿女来看戏,又因晚上茶馆进出的人太多太杂,便趁着午后人不多时,先带两个女儿过来,进入雅阁边吃茶点,边等着晚上的正头戏。 周媛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下面戏台上演的传奇,吃着糕点,没留意妹妹周钿偷偷绕到她背后,靠近她耳边用力击掌。 周媛冷不丁被这么一吓,倒吸口气就被糕块噎住了。 见周媛脸色涨得通红,神情不对,丫鬟婆子们一阵忙乱,呼喊的呼喊,端水的端水,拍背的拍背,但就是怎么拍也拍不出来,喝水也咽不下。 邹氏眼看着女儿气喘不上来而晕厥过去,真是五内俱焚,这会儿去喊别的大夫来也是来不及的,便不再犹豫,侧身让莫晓进入,自个儿也跟着入内。 芮云常示意姜元嘉守在门外,他则与子灵一同跟入阁子。 莫晓边听邹氏说明,边快步走近周媛,探其呼吸全无,面色紫青,知她因气管被堵而窒息,已经失去意识,情况十分紧急。 她抬头,指了屋内两名最壮实的仆妇道:“你们俩分立左右,扶你家小姐直立起来。” 闻言阁子里的人都觉古怪,但事态紧急,又只有这一名大夫,除了听他所言没有其他办法了。 两名仆妇将周媛扶起时,莫晓道了句:“性命垂危。救人要紧,在下只能冒犯了。” 没等屋里人反应过来这句冒犯是什么意思,莫晓双臂从周媛腋下穿过,从后面环抱住了她。 见状邹氏与几名丫鬟纷纷惊呼起来:“大胆!快放开!” 第78章 晋江独家 【圣手】 邹氏怒目瞪着莫晓, 厉声训斥道:“大胆!快放开!”转头就要让人将这假冒大夫借机占便宜的登徒子打出去。 芮云常往前跨了两大步,挡在莫晓与众人之间,目光掠过房中诸人,冷声道:“都站着别动!” 被视线扫及的丫鬟也好,仆妇也罢,全都激灵一下打了个寒颤。好……好可怕…… 瞬时间竟没一个人敢轻举妄动,只无措地看看邹氏,又看看莫晓。 芮云常接着道:“想救人就别擅自乱动!此时此刻,只有她能救你家小姐!” 邹氏犹豫了一瞬,看了看女儿,终于点点头。眼前这几人虽然行事古怪, 又透着几分可怕,却并不像是淫邪好色的纨绔之徒。 母女连心, 邹氏此时一心只求女儿能被救活, 何况抱都已经被抱了, 再拦也晚了,若是强硬阻拦, 媛儿就可能救不回来了啊! 她下令暂且不要为难这几人,将大多数丫鬟与仆妇遣出屋外, 守住门口, 不可再让外人进入看见阁子内情形,只留自己身边最亲信的几个以防万一。 时间不等人,救人的时机稍纵即逝,莫晓知道芮云常一定会控制住场面, 根本没等邹氏做出布置已经开始施救。 她从后方抱紧周媛,将左拳抵在周媛脐上位置,右手握紧左拳,向内同时向上,反复用力冲击其腹部。 忽闻外间一阵骚动,有人在门外问:“母亲?发生什么事了?”语气焦灼而担忧,话音刚落,已经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入内的是名玉树临风的佳公子,正是周侍郎的嫡长子周正卿,母亲与妹妹为避开闲人提前来到荷风茶馆,他一个男儿郎却无这层必要,与友人相聚他处,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才过来。 他到了二楼,却见自家预定的阁子外围了不少人,议论纷纷说听见有人叫救命,但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急忙推开人往里走,见自家丫鬟仆妇也都聚在门口,且神情惶然。 周正卿越发焦灼,匆忙进入阁子,却见里间有数名陌生人,而媛妹正被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抱在怀里! 他又惊又怒,当即冲过就要拉开这登徒子,给他一顿好揍! 但他还未来得及靠近侵犯自己妹妹的登徒子,眼前突见一人,正拦住他的去路。 定睛一看,对方只不过是个容貌俏丽的丫鬟,可要说她是丫鬟吧,那对牢牢盯视着他的杏眸,却冷冽犹如两汪寒泉,根本不像个伺候人的奴婢该有的眼神! 对方要是男子,周正卿就直接动手了,可被这丫鬟拦着,他倒是有一瞬的犹豫。 但视线越过她肩头,见其背后那年轻男子仍然抱着媛妹不放!他心中焦灼愤怒,大喝道:“让开!”同时伸手想要推开面前的丫鬟。 然而手臂方才伸出,就被人一拉一带,一阵天旋地转外加后背后臀的一阵钝痛后,他已经躺在地上了。 周正卿躺在地上愣了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竟然被一个小丫鬟摔倒在地了!! 而那小丫鬟的出手,快得他根本看不清。他甚至都没弄清她到底是怎么把他摔地上的。 这些都是什么人?! 莫晓专心于施救周媛,虽听见门口有人进来,知道会有波折,但她更清楚有芮云常与子灵在,自己不用担心任何的安全问题,便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续握拳冲击其腹部。 冲击五六次之后,再用左臂挽住她的腰,让其向前弯腰俯身,右手用力拍击其后背。 周正卿从地上爬起来,见母亲虽然面带焦虑忧急,却并无拦阻那年轻男子的言语举动,再看媛妹脸色青紫,神志已失,而那挽着她腰的男子神色严肃,并没有丝毫调笑戏弄或是得意之色。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这人并非是在侵犯媛妹,而是在救她! 莫晓反复用拳冲压周媛腹部,再拍击其后背,重复数回之后,她口中忽然掉出一小块糕。 “吐出来啦!”仆妇们惊喜地叫了起来。 邹氏也是又惊又喜,没想到这大夫还真有两下子! 然而莫晓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松懈下来。 她紧张地指挥着两名仆妇将周媛平放地上,检查其喉道,确保无明显食物堵塞。再观且呼吸,虽然微弱却已经开始恢复,这才松了口气。 随着呼吸恢复,周媛脉搏渐强,突然剧烈呛咳起来。 邹氏见女儿醒转,欣喜若狂地上前,指挥婆子将女儿扶起来。 莫晓出言阻拦道:“别忙起来,她喉中可能还有残余碎渣,先扶她侧卧,让她自己咳出来,缓一缓后再起身。” 此时这位莫大夫的话,对于邹氏来说几乎等同于圣旨般,不管说什么都会照做,便朝两名婆子点点头,示意她们听从莫晓的吩咐。 莫晓也不起身,盘腿坐在地上观察周媛的情况,待她咳嗽减缓,神智恢复,低声询问她可还有什么不适。 周媛虽然不知方才昏过去后发生的事,但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平日养在深闺,一年难得出门几回,清醒过来后突见一名陌生的俊秀郎君就坐在自己身边,就已经又惊又羞了。 听闻他是大夫后,周媛回想起自己吃糕噎住,还晕了过去,狼狈之态尽数落入他眼中,顿时羞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根本不敢看莫晓,只细声道:“咽喉处疼,还有……还有……肚腹上有点疼。” 莫晓问明她只是有少许疼痛而不是剧痛,活动时疼痛也不会加剧后就放心了,知道这是方才她用拳头冲压周媛腹部,利用气压挤出糕点时造成的软组织损伤,也许会留下淤青,过几天就能好,这也不用对其解释缘由了。 周媛在仆妇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莫晓正要自己撑地爬起来,眼前伸过来一只手,她不用抬眸去看就知道是芮云常,略一迟疑后,她还是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站直后便抽出手,顺势理了理袍摆。 邹氏安排婆子们照顾周媛,自己过来向莫晓道谢,又送上一只鼓鼓囊囊,十分沉手的荷包:“莫大夫圣手回春,这点谢仪不成敬意,还请莫大夫笑纳。” 这钱莫晓拿得心安理得,自然笑着收下诊金,又嘱咐了今后几日起居饮食应注意的事项。 邹氏轻轻点头,神情却微显忧虑,对莫晓道:“请莫大夫回去后就忘了有今日这回事儿,再也不要对旁人提及。” 莫晓微微一笑:“夫人请放心,在下从不曾见过夫人与令爱。” 邹氏这才真正放心地舒了口气。 离开邹氏她们所在的暖阁,莫晓与芮云常他们回到自己的阁子里。坐下后莫晓看了看那只荷包,里面是一沓叶子金,粗略一数有五六片,看来除了诊金还有封口费吧。 姜元嘉突然闷闷嘟哝了句:“莫大夫原来会救被噎住的人啊。” 莫晓不知他又闹起什么别扭来了,一回想,哦,去灵州的路上,他吃馒头差点噎着的时候,她好像对他说过些诸如“无能为力”之类的话。这小鬼还记得哪? 她瞟他一眼:“那会儿你又不是真的噎着了。” 元嘉气鼓鼓地瞪着她:“要是真噎着了呢?” 莫晓故作思索状,接着道:“就冲你那时待我的态度,大概还是没救。” 子灵咯咯笑了起来。 姜元嘉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莫晓又道:“所以呢,这世上什么人都能得罪,只有两种人你是不能得罪的。” 子灵好奇地问:“一种就是大夫吧?还有一种什么人?” “厨子啊!你要是得罪了厨子,还能有好饭吃么?” “所以赶紧的,快说几句好话让我高兴高兴。让我对你的印象好一点。说不定以后我能救你一命呢。”莫晓朝着姜元嘉笑嘻嘻地道。 姜元嘉朝她翻个白眼作为回答。 莫晓嬉笑着,一转眸瞧见芮云常,却见他神色不快,不由微愣。 芮云常见她看过来了,不满地低声道:“让你别多管闲事,还是不听!” 他曾远远看到过周正卿,知道是户部周侍郎独子,今日噎着的少女便应该是周侍郎的女儿了。今日若不是他在,她贸贸然冲进去,这样子去“救人”,别人哪里会知道她在施救?定然是把她当登徒子来看待,不是当场让人把腿打断,就是送官法办! 莫晓却并不认同:“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怎么能说是管闲事呢?方才只要稍许耽误半刻,那姑娘就没了啊!” 芮云常眯了眯眼:“你救得了天下所有的人么?” “能救一个是一个。” 芮云常哼了一声:“哪怕你会因此被人打断腿?哪怕你会被送官挨板子也要救?” 莫晓诧异:“这不是有督公在么?在下应该不用担心这些吧?” 芮云常:“……” 突然之间就没那么生气了。 不过这种救人方法还真是头一次见,她救那少女也就罢了,若是个男子昏过去了,她也会这么施救么? 按她的性子,应该会吧……她根本没多少身为女子的自觉,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芮云常不由得多看了莫晓几眼。 莫晓察觉到了,转头看他,探询地问道:“督公?” 芮云常收起心头微酸的杂绪,清了清嗓子道:“今日牙人来过了,他说自那宅子传出‘闹鬼’传闻之后,买家租客都敬而远之,只有一人对那座宅院十分感兴趣,只是他想要用更低的价钱买下,因此一直没谈拢。” 莫晓道:“若真是他的话,听闻宅院已经被租出去了,应该会急着再找牙人吧?” 芮云常嘴角微弯:“没错。” 莫晓有些着急地追问道:“他已经去找过了?” 芮云常道:“还没有。” 莫晓仍是担心:“可很快他就会得到消息的,到时候他肯定会和牙人谈个合适的价钱后买下来的。” 虽然她有租赁的契书在手,还是盖了官印的,不怕对方捣鬼,但如果对方真买下来了,那小人不是就成了她的房东么?让人膈应且难防那人会做出什么事啊! 芮云常微微一笑:“让他不敢再买。” 莫晓讶异,随即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督公准备吓唬他?” 芮云常举起手指摇了摇,纠正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晓:“……” 说得好听,还不是一个意思! 第79章 晋江独家 【血手】 之后他们去清风楼用饭, 与王允聚首,便一起商量如何吓唬……哦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事儿姜元嘉最起劲,数他想出来花样最多,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莫晓反正是出不上什么力,也就只有多请他们吃几顿好的以示感谢了。 - 白斐敬此人平日也没什么正经营生,仗着家中有些产业,日常吃穿花用不愁,便既不读书考功名,也不勤恳做生意,整日与一班差不多家境的朋友到处胡混。 他家就在明时坊, 听说观音寺胡同这座宅子里发生的惨案后,与几个酒友聚会时提起此事。他本是当席间佐酒的谈资来说, 有人提了句, 出过这么惨的事, 这宅子里说不定会有冤魂不散,问他有无闹鬼传闻。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白斐敬闻言心中一动,就此起了歪心思。 他带上小厮, 半夜偷溜进空宅, 做下诸般布置,接着就坐等谣言四起,宅院跌价,无人想买的时候趁机入手了。 当白斐敬听闻观音寺胡同这座宅院居然已经租出去的时候, 又是吃惊又是气恼。 他心急火燎地找到牙人,打算抬价买下,却不料牙人说这院子已经被人先买下了。但追问是谁买下的,牙人却始终不肯吐露。 他回家便暗暗琢磨,买家大约是不知闹鬼传闻,见价钱便宜就买下了,若是自己做的手脚被买家或是租客发现,他之前辛辛苦苦的布置不全是为他人做嫁衣了吗! 眼看到手的煮熟鸭子岂能让它飞了? 白斐敬当然不甘如此,这天晚间在这座宅院外兜了一圈,没见里面有灯光也没听见动静,便让随侍小厮替他望风,自己搭梯子翻墙进入。 白斐敬进去后不久,小厮看见胡同尽头有人朝他招手,离得远了,又是夜里,小厮看不清脸,但看那人衣着与白斐敬相同,也就自然认为是自家二爷。 “白斐敬”见小厮看过来了,便朝宅院后门方向比划了几下,示意让他过来守在后门外。 小厮虽然心中犯嘀咕二爷怎么从那儿出来了,还是朝他走了过去,绕过院子的后墙角却不见人影,以为他又进宅子去了,就等在了后门外。 另一头,白斐敬入内后即到六角亭查看,竹哨还在,一起风就呜呜作响。 他稍许放心,看来自己做的手脚并未被发现,只要回去耐心等几天,租客一旦得知宅院“闹鬼”,一定还会低价卖出的。 白斐敬走出六角亭,忽而眼角瞥见不远处似有一物掠过,一回头却什么都看不见。 白斐敬人浑胆大,没当回事地继续往外走,忽然耳中听见“咯咯”一声轻笑,夜阑人静中,听来分外清晰,应该就在两、三丈内。他吓了一大跳,猛然回头,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用喊话来壮胆:“什,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没人应他,白斐敬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走近笑声传来的方向。 忽然又有一声笑,这次却还是在他背后。 白斐敬回头还是不见人,当即后脖子的汗毛竖了起来,再也不敢多留,拔脚就跑。他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跑到院墙搁梯子之处,却发现梯子不见了! 压低嗓子喊了几声,本该在墙外望风接应的小厮却没有应答。 他又急又怕,四处找梯子却找不到,便又朝前院跑,一口气跑到大门,用力推门,发现门是从外头锁上的。 万籁俱寂中,内院的方向又传来低沉的呜咽声,而此时分明没有风! 这下白斐敬彻底吓坏了,没头苍蝇一般在前院疯狂寻找能逃出去的地方。终于被他找到一处院角,堆着许多杂物,他手脚并用攀爬上去,翻墙而逃! 一路奔回家,白斐敬进了灯光明亮的自家院子,这才没那么害怕,喘着气朝里走,却听门子“咦?”了一声。 “二爷……的衣裳。” 白斐敬刚爬过墙,知道自己衣袍上蹭了灰,当下没好气地斥责:“脏就脏了,大惊小怪做什么?” “不是啊!”门子指着他后背,神情惊惧地道,“二爷的背后有个手印。” 白斐敬顿时毛骨悚然,赶紧脱下外袍来看,就见后背上鲜血淋漓的一个掌印,吓得他尖叫一声,立即将衣袍扔得远远的,大叫:“烧了烧了!赶紧烧了!” 白斐敬当夜就病倒了,在家躺了将近半个月才病愈。 大病愈后,他在家中大做法事,将那宅子里枉死的冤魂都超度了。这之后再没遇到鬼祟之事,他才渐渐安下心来,只是从此再也不敢接近观音寺胡同,一定要往这方向去,也必定绕路而行! 第80章 晋江独家 【探监】 北镇抚司, 诏狱。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诏狱中始终暗无天日,阴寒刺骨。 灯火是有的,但也不知是否故意,灯芯比寻常的要细了许多,火光便也微弱得多,只够勉强看清脚下。 狱吏自然是提着灯,却只照自个儿身前的路。 施茵茵只能加紧脚步,尽可能地跟紧狱吏的脚步。 也不知弯弯绕绕走了多远,她刚觉得已经走到监牢的尽头,前头应该没有路了, 真到了尽头却又见有一处转弯。 一忽儿左一忽儿右,经过长长一段空牢房后, 狱吏终于停下了脚步:“就这儿了。” 施茵茵借灯光朝监房的栏杆内看去, 里面半躺半靠着一具模糊的身影, 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人。 “承郎……”她试探地轻唤。 “承郎?” 人影动了一下,却没其他回应。 “这……对不对啊?”施茵茵回头, 眼神疑惑地看向狱吏。 “地方已经给你带到了,人就是这一个!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不说就走吧!”狱吏皱眉斥道。 “哎!官爷别生气, 妾身还有话要说的。”施茵茵急忙赔笑, 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来塞在狱吏的手心,“还请官爷稍待片刻,这盏灯可否借妾身用一下。” 狱吏顺势在她的手上捏了一把,收回手靠近灯光仔细看了碎银的大小成色, 笑了笑收进囊中,把提灯向她递过来:“说快些啊!” 施茵茵接过灯来,转向监房方向,提高灯笼照亮自己的脸:“承郎?承郎!是我啊!茵茵啊!” 人影又动了一下,似是极缓慢地转过头来,长发蓬乱纠结与胡茬连成一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分辨不清面容。 “茵……茵……?”声音嘶哑,紧接着一阵咳嗽与气喘。 施茵茵忍不住含泪,哽咽道:“是我啊,承郎,你竟变成这般模样了?” 人影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听:“在这种鬼地方,你还想我怎生模样?” 施茵茵心中酸楚,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莫亦清缓慢地从地上撑爬起来,步履蹒跚地走近栏杆,哑声道:“你来看我了……” “是……” “茵茵,我求你一件事。” 施茵茵点点头:“你说。” “你能否替我打听打听,我家里人……是否全都被抓起来了?我爹,我娘,我弟弟……都判了什么罪,死罪还是徒刑?” 施茵茵眸中闪过不忍之色,轻声道:“都死了……” “什么?!”莫亦清怒吼一声,猛地朝她扑去,双手从栏杆空隙中疾探出去,爪子般抓向她的脸面与脖颈,“你胡说!你心中恨我……恨我没告诉你一声就走了!!你不是来看望我的,你是来看我这副落魄倒霉样的!你骗我对不对?!我都还没死,他们怎么会死?!” 施茵茵吓得连退好几步,后背撞上后面的粗糙砖墙,手中灯笼差点掉地上。 狱吏急忙抢过她手中提灯,小心把灯笼扶稳,以免晃的太厉害把灯烧了。 莫亦清眼看抓不到她,双手攥着监栏,指甲深深掐入木栏内,满目血丝恶狠狠地瞪着她,厉声道:“你骗我!你骗我!你想报复我!让我伤心难过……” 狱吏抡起短棍,朝他左手就是狠狠一下:“闭嘴!不许高声喧哗!” 莫亦清痛叫一声,缩回监栏后方,却也不敢再叫,佝偻着身子捂住手,畏惧地偷瞄着狱吏,一付可怜模样。 施茵茵扶墙站直身子,心仍是怦怦乱跳,她吸口气定了定神,摇头道:“我是恨你!你不告而别,弃我于不顾……我怎能不恨你?但我没骗你。” 她眸中不禁流露怜悯之色:“你已经……这样了,我还骗你做什么?” “他们……是怎么死的?”莫亦清不敢再大声说话,只低声问她。 “听说莫家上下因为拒捕反抗,在灵州就被杀了,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她略一犹豫后接着道,“吕氏张氏是在京中被捕的,入了教坊,只有柳氏不知所踪……” “不会,不可能……我爹谨小慎微,娘也是胆怯妇人,我弟弟不及弱冠……东厂去拿人,怎可能会反抗?就连想逃都逃不了的……”莫亦清不愿相信地摇着头,“你是听说来的消息,不准,不准的。” 施茵茵难过道:“我虽不是亲眼所见,却是从……一位大人那儿听来的消息,确定可靠。” 莫亦清却已经不听她说什么了,口中喃喃道:“都死了……都死了……都怪我……” 灯笼火光忽然闪了闪,狱吏见蜡烛快要烧完,不耐烦起来:“说完了没有?说完就走吧!” 施茵茵又掏出一小块碎银来:“官爷,还请多通融会儿时候,就快说完了。” 狱吏接过银子,催促道:“说快点啊!”说着便去走道尽头拿替换的蜡烛。 施茵茵点点头,回身看向莫亦清,心中开始后悔告诉他这些事,起初她进来时,确是抱着些许怨恨与报复之意,但真见到他如今模样,她只觉哀伤而痛心。 早知道她就该骗骗他,说他家里人都还好。他是重罪死囚,被关在这诏狱里,若是没有特别的门路,即使想要探监也是不能的,再说了,除她之外还会有谁来看他呢…… 她柔声劝道:“承郎,事已至此,你自责也无用。” 莫亦清瞥了眼走远的狱吏,忽然停下喃喃自语,朝她靠过来,压低声音道:“我还有个妹妹呢……” 施茵茵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 第81章 晋江独家 【搓背】 既然观音寺胡同的那所宅子已无后患, 莫晓便开始着手医馆的装修事宜。 她现银并不是太多,付了第一年的租金后,余下的一定要精打细算才行。因此她打算尽可能维持宅子现状,暂时不做大的改动。 她在宅院里各处细看,拿着本小册子,画下宅院的布局,记下何处需要加以修缮。 除了六角亭顶的竹哨要清走之外,庭院内蔓生的杂草要全都清除,破损的墙面、屋顶或是梁柱栏杆的漆面都需要找工匠来修补。 这么大个宅院,还要对外经营,她需要一定数量的仆役做些日常杂务, 这就在找工匠修缮庭院的同时找牙人物色起来。 她对牙人提的要求,第一条便是为人要忠诚牢靠, 即使稍许笨些也无所谓, 她只要安排好轮班制度立下规矩, 所有仆役能按部就班地做事就行。 另外对于仆役的年龄她也有要求,或是十三岁以下的小僮与丫鬟, 或是三十岁往上的已婚妇人,其余年纪的不论男女她都不用。小僮与丫鬟多为奴籍, 买来便是家仆, 妇人或有自由良民,那便是雇佣来做活儿。 至于最后一条么,自然就是工钱不能太高,不然她养不起。 林林总总的事情一大堆, 她一天里要在芮府与晓春堂之间来去数回,这时候就真是庆幸两座宅子相距不远,不至于把时间都浪费在来回路上。 -- 上元节过后,各衙门便恢复署事办公。 芮云常这段时日“告假”在家养伤,但也不能对东厂事务不闻不问。他白天在家“休养”,却每晚都要去东厂,听各颗管事报告并加以处理安排。 这天晚上,马车离开芮府不久,车前十数丈外便有一人拦于街道中央。 随行干事上前查问,见拦车者只是一名孤身女子,便没有疾言厉色地训斥,只叫其让开。 谁知女子竟遥遥朝着马车拜下,说是与督公有过数面之缘,想求见督公。 芮云常掀帘,其时正逢夜幕降临,华灯初放,女子一袭淡绿衣裙,秀雅如兰。 她走上前来,朝他福了一福:“督公,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芮云常冷冷看着施茵茵。 他回到京师后,陈婥很快被打入冷宫,陈公明也被弹劾。综合各方情况,确定施茵茵对整件事毫不知情,且陈婥案的重点并不在于莫亦清周围关系,他便将她放了,此时乍然见她拦车,倒是有些意外。 施茵茵等了片刻不见对方有任何回应,只得自己接着往下说:“妾身有件极为重要之事,需让督公知道。” 芮云常不带半点温度的眸光停留在她脸上,等她说下去。 施茵茵被这眼神盯得后背发寒,拦车之前心中积聚的勇气几乎消散殆尽。但她还是咬牙鼓足勇气:“是关于那天与督公同来添香阁的那位莫……” “上车。”芮云常打断她,命令式的口气。 施茵茵心知这一宝是押对了,但她并未因此而如释重负,上车时整个人都是抖的。 芮云常放下车帘,马车便重新驶动起来。他回眸看向她,淡声道:“既然是极重要之事,不如回东厂慢慢讲。” 施茵茵垂着眼不敢看他,颤声道:“妾身已经有所安排,若是妾身没回去,又或是今后数月内出了什么意外,就会有他人知道此事细节的。” 芮云常眸光一寒:“你到底想说什么?” “亦清还有个嫡亲的妹妹……那天与督公同来添香阁的莫公子……就是她。” “无稽之谈!” 施茵茵抬眸,上车以来头一次正面迎向他的视线:“她后腰有记认,三颗成一线的痣,两头大,中间一颗小。督公若说是无稽之谈,不如找她来问一问看一看?” 芮云常眯眼看着施茵茵,语调阴冷:“你这是威胁我?你知不知道我用一个时辰就能让你开口,等不到你说的那个‘他人’知晓什么,就把你所知的一切都吐出来?” 施茵茵轻颤起来:“妾身不敢,妾身知督公手眼通天,要妾身区区一条贱命易如反掌,又怎敢威胁督公。妾身别无所求,只恳求督公能高抬贵手……” 她停了停,不见芮云常接话,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求督公放莫亦清一条生路。” 芮云常不由挑眉:“此人好色薄义,又无情抛弃你而去,你为何还要为他求情?” 施茵茵不语。许久,幽幽低叹一声:“妾身……终是不能看着他去死……” 芮云常冷哼一声:“为此自己死都不怕了?” 施茵茵抖了一下,小声道:“妾身是怕死,但于督公来说,亦清的性命并没有那么紧要。不是吗?” 芮云常沉默半晌:“此案已是铁案,无法改变审定的结果,此人秋后就要问斩,改不了的。” “妾身也知道这案子是翻不了的,但督公一定有办法让他活下来……” 这之后两人都没说话,马车在沉默中行驶着,一直到东厂外才停下,施茵茵下车,朝车上深深一福,匆匆离去。 芮云常进入忠义院:“严立,苗大安。” 两人立即领命跟入书房。 -- 一整天奔波忙碌下来,即使是早春的天气还带着寒意,莫晓仍是出了几身汗,且为了看屋顶爬上爬下好几次,弄得她又累又脏,便想泡个澡解解乏。 汀兰院有独立的沐浴房,分内外两间,外间放着些用具,也是仆佣伺候时等着的地方。 推开里间的门,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屋里烧得暖融融的,甚至有些闷热。屋子中央一个半人高的木浴桶,桶中满注热水,蒸汽袅袅。浴桶旁另有铜壶水瓢、澡豆、浴巾等物。 她对外间的仆妇们道:“我洗沐时不需人伺候,你们不用留下了。” 妇人们纷纷告退。 莫晓进入里间,解去衣衫,先涂澡豆,再舀取热水冲洗干净,这才跨入浴桶泡起澡来。热水温度刚刚好,舒服得她不由自主地叹息出声。 说来舒舒服服地泡澡的日子已经离她很遥远。 不管是在莫府,还是西北远行途中,包括刚来芮府时,她洗澡时总是提心吊胆,即使洗也是动作迅速,前后不超过半刻钟便告结束的那种战斗澡。 难得自在地好好泡一个澡,房里烧着炭,桶中热水又多,轻易不冷,莫晓贪婪地享受好一会儿,仍是不想起来。 突然听见外间有门开合的声音,她顿时警觉起来,抬头朝门口方向看去:“谁?” 难道她累糊涂了忘记闩门? 里间的房门被推开:“我。” 是他!!! 莫晓慌忙转身背朝门外,将全身缩入水中的同时,抓下浴桶旁挂着的长浴巾手忙脚乱地围在腰胯部位,一边问道:“你不是去东厂了吗?!” 语气窘迫带着几分急怒,已经是气急败坏了! 芮云常没过来,只斜倚在门口,淡声道:“那边没什么事了。” 莫晓冷静下来后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太过了,她反复在心中默念,我是个男人我是个男人…… 背朝他深吸一口气,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督公找在下有事吗?” “没事。” “……” 没事你进浴室来干吗!! “观音寺胡同那所宅院修缮得如何了?” “还好……” “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便尽管开口。” “多谢督公关心,不用了。”莫晓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平静,但内心很想吼一句,你问够了就赶紧出去吧! 这样始终背朝着他说话,她自己也觉得气氛诡异,吸了口气,借着桶壁的遮蔽,她转身朝向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还请督公出去稍等片刻,在下马上就洗好了!” 但是芮云常非但没有出去,还朝她走了过来。 莫晓朝下缩了一缩,紧张地瞪着他一步步走过来。他到底要干嘛!! 沐浴间本就不大,几步他就走近浴桶边。 莫晓怕走光,只得尽可能朝前贴着浴桶壁,也不敢转身,眼角瞅着他走到她身后。 桶里的水清澈见底,微带骨感的肩头缀着许多剔透的水珠,不知是水还是汗珠。小巧的耳翼因羞赧而充血变得粉红。 几绺湿发从她耳后垂下,蜿蜒贴在修长的脖颈上,映着灯火,海草一般黑亮,水蛇一般妖娆。 他目光扫过她的后背,直到后腰位置…… 那里围着一条白缎浴巾,挡住了,看不到。 “自己洗不到自己后背吧。” 莫晓听他说话声音近在咫尺,就在她的后上方,她的脸已是涨得血红,语速也快了:“不敢劳烦督公!在下自己洗得到!” 芮云常脱去外袍,将中衣的衣袖卷过肩头,取过一条干净帕子,在热水中沾湿,拧得半干,平铺于掌,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擦了起来。 在他碰到她后背的瞬间,她一下子紧绷起来。 尽管隔着数层丝缎,尽管他的动作谨慎而自制,上下擦拭时,指腹与掌侧仍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后背上的肌肤。 柔韧的肌肤下,薄薄的蝴蝶骨若隐若现,在平坦的脊背上勾勒出两道优美的线条。 芮云常十分清楚自己不可能对女人产生什么欲念。 即使与她相处日久,用情渐深,却也不曾有过什么旖旎或非分的绮念,进入沐浴房只是不能不明不白地受人威胁,单纯想确认那件事实罢了。 另外,也是想逼一逼她…… 但当彼此肌肤亲密接触时,掌下感受到的真实体温,指端不经意的柔软触感,竟然激起一种他不曾预料到的陌生渴求。 雾气氤氲,模糊而湿热。 心跳渐烈。 第82章 晋江独家 【月事】 莫晓全身僵硬了片刻, 发现他只是替她擦背,并无其他更进一步的举动,才稍稍放松一些,但一颗心仍是怦怦狂跳,双手紧紧捂着胸口,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他真的只是顺手替自己搓背? 男人替男人搓背应该是很寻常? 她这样捂着胸缩着肩的样子是不是显得太娘炮了? 管他的,娘炮就娘炮,不走光最重要…… 男人后背与女人后背应该差不多吧…… 差不多才怪!有点经验的人一看就看出来了吧! 他少年时就进宫了,是不是没看过女人后背呢…… 莫晓突然一惊,他说过他对男人不感兴趣,但如果是骗她的呢?又或者他知道她是女子了? 芮云常察觉掌下的身子一抖, 这才发觉自己的失神。 吸了口气,他目光往下移, 随着水波扰动, 仓促环绕在腰间的浴巾已渐渐松散开, 荡漾清波间,盈盈一握细腰, 如玉无暇,别说是三点一线的痣, 连一颗黑点都没有。 他不由意外地挑眉, 难道她不是莫守荫之女? 但若无血缘,又怎会那么相像? 莫守荫说送走她时还不足月,那样大的婴孩身长不过尺许,所谓的后腰也许是更靠近下面的地方…… 他的手顺着她脊背一路擦下去, 直到腰下,顺势把腰间环绕的浴巾往下带,看到了清清楚楚的三点。 莫晓倒抽一口冷气,一手捂胸,抽出另一只手来抓紧后方的浴巾,同时回头,满脸涨红地瞪着他:“你……!” 他到底想干什么?! 芮云常的视线不由移向她胸前。 莫晓急忙转身往水下一缩,尖叫一声:“出去!!”声音里已然带着哭腔。 芮云常一怔,在她转身之前,眼角有泪光,最后看他的那一眼,羞愤中带着惊惧。 她怕他了…… 他不再看她,直起身将手中巾帕丢入浴桶,放下衣袖,提起搁在架上的外袍,抖开往身上一披,大步离开了沐浴房。 莫晓在浴桶里紧紧缩成一团,耳中听着他走出去,关上门。 她探头去看,沐浴房里空空如也,门也好好的关着。 又等了一会儿,没见芮云常再进来,她才敢站起身来,仍有些战战兢兢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口方向,只要看见门开合就随时准备躲回浴桶里去。 芮云常背朝着里间的门,怔立半晌,狂乱的心跳与呼吸才渐复平息。 重活这一世,他极少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 迄今为止,所有的取舍都是经过计算的,即使犯错,也是无足轻重,不影响大局的。但是今晚…… 耳中听得里间轻微的水声,知道是她从浴桶里出来了,他深深吸一口气,推开外间的门出去,刻意用了点力关门。 莫晓听见外间的门打开又关上,知道芮云常是真的走了,这才跨出浴桶快手快脚地擦干自己,穿上中单与长裤。 突然下腹一阵绞痛,她伸手欲扶浴桶,却没能拉住,仍是扑通一下跪坐到地板上,腹内犹如有只手攥住了狠狠拧着一般,疼得她嘶嘶从牙缝里直抽冷气。 芮云常没有走远,听见里面声音不对,像是她摔倒了,又等了数息,没听见里面有任何动静,到底放心不下,推开外间的门问了声:“滑倒了?” 莫晓在里间咬牙道:“没,没事……” 话都说不利索了,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芮云常大步进去,推开里间的门后,见她半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心中便是一沉。疾步走近之后半蹲半跪,一边查看她全身一边问:“哪里伤了?” 莫晓从齿缝里挤出半句:“肚子疼……” 她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芮云常回身拎起一旁的棉衣与长袍,抖开后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双臂往她身下一抄,抱起来就往外走。 单脚顶开门,他扬声喝道:“来人!去请大夫!” “别……”莫晓虚弱地咕哝了句,“不用……我就是大夫啊……” 芮云常挑眉:“医者难自医,你都这样了还能替自己看病?” 莫晓低声道:“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就是胃疼……我开点药,让人去按方配药就是了。” “你有胃病?”他不禁生出疑虑,还是老毛病了?来去灵州一路上怎么没见她犯过病呢…… 莫晓不再解释,就只是缩着身子低声哼哼。 芮云常见她脸色苍白,疼得额角渗出细汗,不再追问,只顾加快脚下步伐。 沐浴房就在主屋旁,没几步就到了卧房。芮云常把她放在床上,拉过被子替她盖上,不放心地问了句:“真的不用另请大夫?” 莫晓有气无力地道:“……我就是大夫,这么简单的病还能治不了么?” “治得好你还能犯病?” “……是谁说大夫能治病……自己就不会生病了?” 芮云常便转身往外走去找笔墨。 莫晓看他出去了,让房里侍应的仆妇给她倒些热水来。把人都支出去后,她忍痛下床,小跑着去桌边,打开医箱,翻找出一卷带细绳的布带与一叠细棉纸。 略一犹豫后,她又拿了把手术用的薄刃小刀。 合上医箱时她听见外间有声音,赶紧跑回床上,重新盖好被子,把刀藏在枕头下面。 要死不死早不来晚不来,半年多没出现的大姨妈这会儿来了!还是会特别痛的那种!!也不知是不是水里泡太久着凉的关系…… 幸好她为防万一,一直在医箱底下藏着月事带,这会儿也能应上急。 方才外间的动静是仆妇端着热水进来,莫晓说水不够热,又把她支出去了。 接着她便钻进被子里,在暗淡的光线下,摸索着绑月事带。 她这身子原先是乞丐,推测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了闭经,这小半年来她吃得好,注意休息,慢慢把身子养起来了,月事也就开始恢复了,只是来的时机太不巧…… 她正打着腰上的结呢,头上的被子被一把拉开,她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用手按住肚子,另一手扯紧被子,再抬头,见掀开被子的正是芮云常。 他微蹙眉头:“你蒙着头做什么?” 她略一迟疑后道:“捂热一点,疼痛会减轻些啊……” 他又把被子盖回她头上。“说吧,要开什么药。” 莫晓把最后一个绳结系好,探头钻出被子,报起药名。 芮云常举笔蘸墨,把她报出的药名与用量一一写下,听到益母草的时候,手中笔尖不由一滞,但仍是不动声色地写下来了。 接着他又听到当归、干姜等等……更是心下雪亮。 他虽然不是大夫,但在提督东厂之前,太医替圣上以及林婕妤所开的方子都会经他的手。她这会儿报的哪里是治胃痛的药?其中不少都是活血调经的药物。 写完药方,他转眸看向床上,瞧见莫晓从被子里露出半个头来,脸色比起之前在沐浴间摔倒时红润不少,也不再哼哼着叫疼了,只是望向他时,那对清澈如星的眼眸里满怀戒意与提防。 他在心底低叹一声,吹干药方上的墨汁,折好收入怀中,起身走到外间,吩咐人备马。 这张药方也只有他自己去抓才稳妥。 他本想让仆妇先冲碗赤糖水给她,略一迟疑后改了主意,只是低声叮嘱:“里面没有吩咐便不要进去,留她一个人在房里休息,听到叫你们了再进去。但要提醒她尽早把湿发全部烘干,屋里炭烧得暖一些,另熏点安神香。” 诸事吩咐完后他便离开了汀兰院。 - 莫晓不见芮云常再进来,稍觉心安,便唤入仆妇,让她煮点赤糖姜汤来。 她喝下热乎乎的姜汤,在床上又躺了会儿,疼痛渐有好转。忽然听见外间似乎有芮云常说话的声音,手就伸到枕头下,摸到那把手术刀,攥紧。 然而竖起耳朵再仔细听,又没人说话了。 隔了半个时辰,葛大媳妇进屋来,手中端着一碗药汤,笑着道:“药才煎好,怕是有些烫,莫大夫稍过会儿再喝啊!” 莫晓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督公出去了吗?” 葛大媳妇把药放在床头边:“东家回来有一会儿了,莫大夫可是有什么事要找东家?” 莫晓只道:“没什么事,随口问问而已。” 葛大媳妇出去后,她端起药碗仔细闻了闻,没什么特殊味道,再尝了一小口,确是按她开的药方来抓的。 稍一犹豫后她还是把药喝了。芮云常若真有心下药,饮水饭食中都能下,也不用等到这会儿在药里下。 何况以他身手,真要对她做什么,根本无需下药。在沐浴间里他如果要侵犯她,她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方才他抱她过来时,所流露出的紧张关切,那并非作伪,他是真的担心她。 难道说……起初他进入浴室,包括过来搓背什么的都是无心之举? 她喝过药后虽然稍有好转,下腹仍是一阵阵作痛,实在没什么精神再去仔细思索考虑,让仆妇替她冲了个汤婆子捂在小腹上,才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 第二天醒来,莫晓腹痛有所好转,喝过药后靠在床上休息。 魏氏来看望她。莫晓听到通传,正要下地,魏氏已经进了卧房:“辰曦啊,身子不舒服就别起来了。” 莫晓便靠回去,道了句:“失礼了。” 魏氏关切地道:“可觉得好些了?还需要些什么尽管开口啊。” 莫晓摇摇头:“多谢伯母关心,已经好多了。” “昨晚……”魏氏迟疑着开口,“好好的怎么会病了呢?” 第83章 晋江独家 【误解】 魏氏今早问了葛大媳妇昨夜经过, 才知道昨晚辰曦沐浴时,云常突然从东厂回来,进入汀兰院后遣退了所有院里伺候的人,而这之后,辰曦就突然病倒了。 莫晓自然把她有胃病的那套说法搬出来。 魏氏却越加起疑,胃病多是空腹容易发作,辰曦却是饭后发病,这且先不论,按说抓药的话,随便找个人去跑次腿就行了,云常却专程自己去了一回。 这就让她觉得昨晚的事情有点不一般了……但辰曦明显是不愿多说的样子。 她轻叹口气:“云常十二岁就开始赚钱养家, 从十四岁开始当家,那时候这个家什么都没有, 你伯母这身子又不争气, 什么重活都做不了, 这个家全靠他一个人撑着,他当家当惯了, 如今又是这个位置,难免气性大了些。” “辰曦, 你心地好, 气量又大,若是他有什么不当的地方,你可多担待着点。” “他平日也没结交过什么朋友。年前你搬进来的时候,我真是高兴, 他孤单了那么久,总算是能有个……伴儿,能知冷知热。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尽管和伯母说,不要怕他……” 起初莫晓听魏氏说话,还时不时点点头,但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呢? 她哭笑不得地道:“伯母是不是误解什么了?昨晚我突然胃病发作,督公送我回房,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啊……” 额,虽然严格来讲不能算是“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但肯定不是魏氏所想的那回事。 魏氏点点头:“你不放在心上就好。你这几天安心养身子,晚上我再劝劝云常,让他以后待你好点儿……” 莫晓:“……” 她总算知道百口莫辩是什么感受了。 魏氏见莫晓神色尴尬,便没有久留,又慰问了几句便离开了。 莫晓闭眼无语,这叫什么事儿啊!都是那混账臭狐狸搞出来的!! - 夜深,芮云常回到府中,在前庭遇见葛大媳妇。 “东家回来啦。”葛大媳妇行完礼后又道,“老夫人正在等东家呢。” 闻言芮云常略感意外,顿了顿又看向汀兰院的方向:“那头如何?药都按时喝么?” 葛大媳妇点点头道:“喝了。说是说好多了,但今儿一天都没下过地呢!” “她睡了么?” “睡下了。东家一会儿要过去吗?要奴家先去说一声吗?” 芮云常摇头:“不必。”言毕径直入内院。 魏氏见了他:“阿晨,你回来了?” 芮云常在她一侧坐下:“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魏氏谴责地看了他一眼:“今日我去看过辰曦了。那孩子是性子随和,可不是好欺负。你别把你东厂里那副凶狠巴巴的样子带回家里来。” “你对辰曦与对旁人不一样,你以为娘看不出来么?这话娘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是怕弄巧成拙,一直忍着没说罢了。娘真不介意是男是女,只要你觉得好就行了。但是你得待人好一点,才能留得住人的心啊!” 芮云常:“……” - 莫晓卧床休息了两天后,腹痛减轻,只是头一次用月事带,总觉得会松,又总是怕会漏,只好尽可能少移动,除了解决吃喝拉撒,大多数时候都在屋里宅着。 她的量不多,但即使如此,每天用过的纸如何处理就成了难题,又不能直接丢在马桶里。她只能趁屋里没人时偷偷烧掉,好在房里始终有炭炉取暖,亦始终有熏香燃着,倒也不至于因为气味引人怀疑。 腹痛好些之后,她时不时就会回想起那天的情形。 要说那天芮云常只是无意中进入沐浴房吧,总觉得怪怪的,虽然相处时久,大家都比较熟了,但怎么想也不觉得他是会热心替人搓背的那种人。 难道他对自己是女子之事起疑了? 那不能直接问吗?!非要闯浴室?! 但要说他有什么企图吧……他这两天又不来汀兰院了。 她本来是准备当晚就跑路的,却偏偏遇上了月事,长时间闭经后的初次月事并不是很正常,量少且还特别疼,痛经痛得路都走不动,更别说跑路了。 她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枕头下一直压着那把手术刀。未免误伤自己,她趁屋里没人时用纸折了个简易的刀鞘,套在手术刀的刀刃上。 但芮云常再也没来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倒显得她有点反应过度。 而这几天魏氏经常会来看看她,体贴备至地与她聊上几句,嘘寒问暖。弄的莫晓特别尴尬。但魏氏从此不再提那天的事,她又不能主动解释,这种事越解释越像真的,也只能装傻到底了。 每到这种时候,莫晓真的很想把那只混账臭狐狸揪出来,好好问问他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为何不对魏氏解释清楚! --- 转眼到了正月底,莫晓终于送走了大姨妈,一身轻松地出门,继续她的装修大业。 好几天没去,宅院内破损的地方都已经修补好,庭院内的杂草也都清除干净,六角亭整个亭顶都换了新瓦,木工正在前庭中刨着木方,泥水匠正在粉刷墙壁,漆工也开始将宅院内的梁柱栏杆等表面旧漆铲除并抛光。 她惊讶地询问子灵:“这几天是谁在管这事?”她本以为她卧床休养这段日子,晓春堂的修缮应该是停下了,没想到竟然如此井然有序还大有进展。 子灵眨眨眼:“还能有谁?自然是督主啊。” 莫晓看了看周围,没瞧见芮云常,便问子灵:“督公在这儿吗?” 子灵带她去了后院,那里一开始就清理出一间屋子,莫晓打算用作装修期间的休息处,也方便工匠找到自己。 在门口她瞧见了好久未见的小凳子,笑嘻嘻地与她打招呼。她微笑朝他点头,视线朝室内看去。 芮云常此时正坐在其中,太师椅,檀木案,茶具一套,香炉一台灯一盏,书卷三两本,笔墨文具俱全。 莫晓:“……” 您这是把办公室搬这儿来了? 吐槽归吐槽,她能感受到他的歉意与好意。 自他突然闯进浴室那个晚上起,她就没有见到过他,加之魏氏的误会一直没解释清楚,她肚子里憋了一包火,每天都想着见到他之后要责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当她看到晓春堂如今的面貌,她还能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在她无处投靠的时候他收留她,他送她听诊器,陪她找宅子……他为她做的那些事,他对她的情意,她不是毫无觉察,也不是没有心动过。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这种情意也让她难以负担…… 他不是个普通的男人,不管是从单纯生理上来说,还是从他所处的特殊地位上来说。对她来说,这样的人放在以前就连和他作为友人相处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当然是个问题,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更重要的原因在她这里。 于她来说,人生远不止爱情,还有更多更有意思,也更有意义的事情,在这样的时代却不是一个女人能去做的。选择爱情,选择婚姻,也就等于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权利。 她只想止步于此,不想再深陷下去。 “多谢督公代在下修缮此处。” 芮云常放下手中的书卷,仿佛无意般问道:“你胃病好了?” 莫晓有些窘。 一提起“胃病”就让她想起那天在沐浴房的事,没见着他的时候还好,真见着面了,不知为何脑海里全是当时的情景,她忍不住去想,他在她背后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看到多少…… 芮云常眼看着她的脸红起来了,心知她在想那晚的事,他神情也有点不自然,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道:“外面都看过了?” 莫晓点点头:“看过了,谢谢督公。既然在下已经恢复了,这里便不用再麻烦督公了。”语调客气而冷淡。 芮云常没说话。 房中突然安静下来。 莫晓忽然发现子灵不知什么已经退出房间,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她再转头看向芮云常,发现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时,她看到他眸中的怒气,似乎还有一丝……受伤。 她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芮云常一言不发起身,离开房间。 莫晓低低叹了口气,在空荡荡的房中立了许久。 - 莫晓在晓春堂留到很晚,天黑了才回到芮府,绕过照壁穿过屏门,正撞见芮云常出来。 莫晓有些尴尬,她知道他晚上会去东厂,刻意晚回来,没想到还是在门口遇到他,早知道她就早点回来了。 她张口欲打招呼。 芮云常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经过,出门。 莫晓站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也自进去了。 - 待晓春堂修缮得差不多后,有仆役入住看守,莫晓便开始将她的书籍物品分批搬过去。 魏氏显得极为不舍,但挽留的话说过多次,莫晓坚持要搬走,她也无可奈何。 二月初五终于修缮完毕,清扫又做了两日,初七这天整理完晓春堂的书房,已经没什么可再做的,莫晓比平日晚回来一些,在廊子里瞧见了芮午。 他坐在廊子里,正低头捏面人玩。听见莫晓叫他,抬头笑着与她打了声招呼。 日已西斜,橙色的昏黄光线下,少年的笑容显得尤为温暖。 瞧见这道笑容,她不禁想起芮云常,想起最初认识他的时候,想起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淡而寡欲的人,真笑起来了,那笑容却那么暖…… 莫晓再是疏远芮云常,对于芮午却不想显得太冷淡,何况她明日便要正式搬走了,临走前也想好好与他道个别。 见莫晓走近,芮午把手朝她伸出来:“送你的。” 莫晓向他掌中看去,是一对面人儿。 其中一个一眼就看出来是她,五官、神情都栩栩如生,头发一丝丝的都刻出来了,还戴着她万年不摘的围脖,确是捏得极好。她一看就爱不释手,拿起来笑着谢他。 芮午将手朝她面前举了举:“还有一个呢!” 莫晓:“……”我可以不要吗? 芮午很是殷切地将手再举高了一些,送到她面前:“给你。” 莫晓开始和他讲道理:“你捏了我的面人送我,和我很像,我很喜欢。但是这个就……” 芮午将面人朝她手里一塞:“都给你。” 莫晓很无奈地看看左手中的面人,决定了,两个面人分开放。 第84章 晋江独家 【疼痛】 莫晓在芮午身边坐下, 取一面团,随手捏了起来。 半晌之后。芮午瞥了眼她手里的东西:“你捏的是猪吗?” 莫晓:“……” 她把自己捏的作品放在掌心,不太甘心地解释道:“这是猫啊。你看,它耳朵是尖尖的,还有胡须,它叫加菲猫,不是猪啊!” 芮午又打量了几眼她手中肥圆的橘黄色动物:“它吃太多了,所以叫‘加肥猫’么?” 莫晓看看掌中的“加肥猫”笑了起来:“它的日常爱好就是吃啊。” 芮午也笑了。两人笑了会儿,莫晓问他:“你还不能出门么?” 芮午脸上笑容消失,抿着与芮云常几乎一样的薄唇沉默不语。 莫晓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直言问他:“你和你哥到底为啥闹不开心?” 芮午在捏塑方面还真是有点天分, 上元节那天说是要比赛谁捏得更像芮云常,莫晓捏的那个就别提了, 能像个人已经是她超水平发挥了。但芮午捏的那个面人还真是活灵活现, 不仅样子像, 就连神态都颇为神似。 这不仅是手艺好坏的问题,若是真心讨厌一个人, 是捏不成那样的。 也因此莫晓十分好奇,他和芮云常之间到底是为了何事而起争执, 竟然直到现在仍未和好, 想来一定不是什么小事,却没法问芮云常。且她试着问过魏氏,魏氏只是含糊地说两兄弟性子不合,动不动就争吵, 显然也不想告诉她是为了什么。 若是搬离芮府,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芮午,更别说问他了,这会儿她见只有芮午单独一人,又是气氛正融洽的时候,便试着打探一下。 芮午沉默,只是捏着手里的面团。 莫晓想他大约也是不愿对自己说,就没有再追问,放下“加肥猫”,另外找了个面团随意地捏着玩。 芮午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我也想进宫。” 莫晓吃惊地看向他,他说的进宫,难道是指…… 芮午继续道:“哥不肯帮我,娘也不答应。莫大夫,你认识人能帮我吗?” 阉房不是随便收人的,非要有父母家人签下生死状,交了费用才会收人。芮云常不答应,芮午是没法子自作主张的。 莫晓极度震惊于衣食无忧的少年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你……真的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芮午点头:“和我哥一样啊!” 所以那天她试图劝阻时,芮云常才说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不要多管闲事?所以他会那样愤懑却无法言说? 独自吞下所有的苦楚,暗夜中踽踽独行走过那一路荆棘,为家人撑起一片天地后,却发现因为做的太成功,自己的弟弟竟也想要走一样的老路…… 这是怎样的悲哀与酸楚? 她不是他,没有相同经历的人,无法真正地体会他的痛苦。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对芮午说什么才好,是该劝,但要怎么劝?难道别人没劝过他? 少年人看到的是表面的风光,是旁人的奉承与攀附,是部下的遵从与敬畏,是身为东厂提督所带来的权势与财富。 他看不到隐藏在奉承下的鄙夷,看不到隐藏在敬畏下的恐惧,看不到隐藏在攀附之下的利用。 最血淋淋,最难堪的,最隐秘的那部分,芮云常将其深埋在了心底。 如果能让芮午了解这些,也许他的想法会改变,但这恰恰是芮云常最不想让崇拜自己的弟弟看见的那部分。 而身为旁人的她,尤其是现在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来揭破? 但是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也做不到放着不管。中二期少年要是冲动起来,什么不过脑子的事都做得出…… 那就让她来做一回恶人吧! 莫晓对芮午道:“你知不知道我曾受过重伤,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才能慢慢下地?” 芮午摇头,好奇地看看她:“真的?你受了什么伤?” 莫晓用手在自己肚子上比了一比:“这里,被捅了一刀,刀口这么长。” 接着她把自己那几个月忍受的各种痛苦与不便详细告诉他。 芮午边听边露出同情之色。 莫晓最后道:“你若是想进宫,也得吃这样的苦头,至少在床上躺两个月,也得疼上两个月。你确定你熬得过去?” 芮午点点头:“我能啊……” 但莫晓知道,他根本不清楚这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她问:“想不想在不受伤的前提下,体验一下这样有多痛?” 芮午好奇地问:“怎么做?” 莫晓带他回汀兰院。 她那天用酒精灯煮辣椒溶液却差点弄成生化武器,之后便不敢再煮,只在容器上蒙一层薄薄的罗纱防尘,任其自然挥发,经过这些天,酒精所余无几,余下的便都是溶出的辣椒素。她做得不多,也就装了四五个小瓷瓶。 莫晓往瓷勺里倒出少许,指着勺子内鲜红色的液体:“这东西抹上会很疼,但是不会真的伤到你,所以不用害怕,也千万不要再去摸或是揉,只是忍着疼就好了。” 芮午紧张地看看她,显得犹豫起来。 莫晓故意激他:“连这点点疼都怕,还想去挨刀子吗?” 芮午不服气地瞪她一眼:“谁说我怕疼了?谁知道你这东西会不会有毒,会不会真的伤到人。” 莫晓伸手去蘸那微稠的红色液体,涂在自己手背上:“看,我也涂上了,你总能放心了吧?” 芮午这才点点头。 莫晓在他上唇、人中以及鼻孔里抹上少许辣椒溶液。 芮午疑惑道:“好像不怎么疼啊……”就是开始有点火辣辣的。 莫晓用酒精洗去手背上的辣椒溶液,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呵了一声:“你等一会儿再说这话。” 不到片刻,灼痛感便开始剧烈起来,芮午强忍着,又过了片刻,灼烧般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连双眼都辣得有点睁不开。 起初他还咬牙勉强忍着,然而疼痛却持续加强,忍不住抬手想去揉。 莫晓死死抓住他的手:“别摸也别揉,越揉越痛,只能忍着。” 不能动不能碰,口鼻间的疼痛却仍旧扩散到了整张脸上,像是有火在灼烧,疼得人想喊叫,想发狂,想用头撞墙! 他又坚持了片刻,觉得实在撑不下去了,带着哭腔问:“能不能洗了……” 莫晓语调冰冷:“是男人就给我忍着!才这点时间就熬不住了,两个月要怎么熬?” 芮午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仍是忍不住呻.吟出声:“呜——疼……” “连皮都没破呢,这能有多疼?能比割肉疼?” “真疼得受不了了,你哭也行,就是别求饶!求饶也没用!” “真进阉房了,签完生死状,谁管你疼不疼,后不后悔!就是死了都没人在乎,没人会把你当人看!要是乱动肯定把你捆起来,不到最后是不会放你出来的。” 芮午别说哭了,这时候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拼命挣脱莫晓的手,抓起腰间的汗巾擦脸。 “哎!不能这么擦!”莫晓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把辣椒溶液涂了满脸。 “……” 芮午擦了脸,非但疼痛没有减轻,且连眼睛都疼了起来!他既是被辣椒刺激的,也是真的疼,又加上心里害怕,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他大声哭喊起来:“不试了!我不试了!!快弄掉,快替我弄掉!” 莫晓抢下他手中的巾帕扔到一边,再看芮午要用手去揉眼睛,急忙抓住他的手:“别乱动!这不是靠擦就能擦掉的……” 芮午却试图挣脱,莫晓力气没他大,轻易被他挣脱,急忙再去拉他的手。 正这儿乱糟糟的时候,门外有人进来,莫晓抬头去看,入内的正是魏氏,后头跟着葛大媳妇。 魏氏一进门就瞧见芮午满脸红肿,涕泪横流,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不由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阿午,你怎么了?!” 芮午听见娘亲声音,哭得更委屈了,倒也没说莫晓的不是,只是不停喊疼。 莫晓对魏氏道:“伯母,你抓着他的手,不要让他去摸脸和眼睛,我会替他洗掉的。” 魏氏心中生疑,但不明情况,又担心芮午,也只有先按着莫晓说的去做。 莫晓让葛大媳妇取温羊乳与冰块来。回到屋内,她叫芮午闭紧眼睛,避开眼周位置,用酒精小心地替他洗脸。 但即使洗去了辣椒溶液,疼痛却没那么快消减,仍然持续不断,脸上像被火烧过一般,又像是要烂了一般。芮午不停用冷水扑脸,试图缓解这种痛苦。 魏氏心疼地捧着他的脸,又是纳闷地问莫晓:“辰曦,他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脸怎么会突然肿起来?” 莫晓平静道:“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的,但记得提醒他不能揉脸或是抓,越揉越严重,用冰块给他敷脸,过会儿就能消肿止痛的。” 很快葛大媳妇把羊乳等东西取来了。 莫晓用温羊乳替芮午洗眼睛,接着用巾帕抱住冰,敷在脸上红肿灼痛之处。 葛大媳妇把魏氏拉到一旁,凑近耳边小声说了她所知的事情经过:“午哥儿原先在前头捏面人,奴远远瞧见莫公子和哥儿说话,带他进屋,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动静不对。哥儿哭着叫疼,莫公子说……” 她偷瞄了眼屋那头给芮午敷脸的莫晓,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莫公子说‘给我忍着’还说‘你哭也行,就是别求饶!求饶也没用!’” 第85章 晋江独家 【陆修】 魏氏惊讶万分:“你真的听见辰曦这么说?”想起方才进屋时瞧见的情形, 阿午想挣脱,辰曦还抓着他的手不放,难道…… 葛大媳妇点点头:“哥儿不住求饶,莫公子就是不答应放开他,奴听着不对劲儿啊!这就赶紧去把您找来了!” 魏氏走近莫晓与芮午,瞧见阿午那肿得像发面似的脸,心疼之余,仍是不敢相信莫晓会是那样的人,但问总要问清楚的。“辰曦,阿午这到底是怎么弄的?是生病了还是……” 莫晓摇摇头:“不是生病,是我给他涂了点番椒汁, 不会有后遗症,洗了就好。” 魏氏又惊又气:“好好的你为何要在他脸上涂番椒汁?!” 莫晓看了眼葛大媳妇, 她不知道芮午的这番心思除了魏氏与芮云常之外, 别的人是否知道, 当着葛大媳妇的面不好提及,何况对他们来说, 这件事是家中私隐,并不希望她知道。 于是她就只是说:“他想试试, 人疼起来到底能有多疼, 我这里正好有现成的番椒汁……” 魏氏这是真来气了:“阿午还是孩子啊,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他想试试有多疼,你就真给他试?就算是他不知道厉害, 答应了你。他后来哭着求你了,你怎么还不放过他?!为何还要让他继续忍着痛?” 即使魏氏性子温和柔顺,平时少言寡语,心疼起儿子来也是有若母虎,一样要护崽子的。她越说越气,想到这些天云常与莫晓的事,忍不住道:“就算你与云常置气,也不能把气出在阿午身上啊!” 莫晓听见这句有点憋不住了:“伯母,我没有与云常置气,更不会迁怒阿午。你不要看他现在脸肿得吓人,真的没事的。” “这样还叫没事么?那怎样才算是有事?”魏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忍不住含泪怨怒道,“我是盼云常能不要那么孤单,又当你是好人,才答应留你在府中吃住,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芮午听到这里急了:“娘,不是你想的这样,真是我自己要试的!不能怪莫大哥。” 只是他口鼻都肿了,说起话来口齿含糊不清,且说话一牵动脸部,疼得他龇牙咧嘴,咝咝直抽冷气。 魏氏看着越发心疼,加之此时气头上,哪里会信他。 好好的阿午怎会想到要试试疼起来能疼得多厉害?还不是小孩子好奇,思虑简单,被几句话就引起了兴趣,才会答应尝试的?但辰曦不同啊,他理应分得清轻重,又怎会因为阿午说要试试有多疼,就真让他试了?他分明就是存心为之,故意要让阿午吃苦头的! “你就是受了什么委屈,说出来就是了,你若是有气,骂我或是骂云常也可以,为何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整治阿午?他又有什么错?” 莫晓长出一口气:“阿午是没错,错在我。” 她此时多说无益,气头上的人听不进解释,过后魏氏私底下好好问问阿午就能知道事情前后。 魏氏夺过莫晓手中的冰块,自己替芮午敷了起来。 冰敷了小半个时辰后,芮午脸上的肿总算是消下去些了,虽然还有灼烧感,却没一开始那么疼了。看到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也觉后悔与后怕,便一直催着魏氏带他回自己屋去。 魏氏把他带回自己院儿,临走时看都没有看莫晓一眼,就当她完全不存在一般。 莫晓轻叹口气,虽然早知会如此,心中仍难免郁郁。她的东西大部分已经搬离,所余不多,收拾收拾也就两个包袱,这就离开芮府,往晓春堂而去。 -- 夜深后芮云常才回府,一回来便见魏氏等在前堂,眼圈发红,面色极差。他眉梢微动,心知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怎么了?” “你自己看吧。”魏氏却没有说什么事,起身往内院走。 芮午脸上仍有少许肿,还有一块块红斑,像是发了疹,看起来颇为吓人。 芮云常不由诧异:“没让辰曦替他看看么?” 魏氏一瞧见芮午的脸,忍不住眼泪又要流下,语带怨恨道:“还让他看?这就是他弄出来的。说是会没事的,可你看看阿午这脸成什么样子了?到现在还碰不得,一碰就疼!” 事后魏氏把芮午带回内院,遣退仆役细细问他。芮午羞于承认自己想要尝试疼痛的真正起因,只坚持说是自己要试的,不能怪莫晓。魏氏自然不肯信,便等芮云常回来拿主意。 听魏氏把傍晚这场风波说完,芮云常直觉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把芮午带到书房,单独问他话。 芮云常问起来自然不同魏氏那般慈祥温和:“你老实说!为何会想要弄疼自己?” 芮午是遗腹子,他出生时芮云常已经十五了,到芮午懂事些的时候,芮云常已经二十多岁,与其说是兄长,倒更像是父亲般的存在。芮午对这位兄长的敬畏之心远比亲近之心要多,听他语气严厉,不敢再瞒,吞吞吐吐把真正的起因说了出来。 芮云常默然半晌,问他:“既然你试过了,还想进宫吗?” 芮午后怕地直摇头。他是真被吓到了,在疼痛最强烈的时候,他真有生不如死之感,甚至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直到这会儿脸还在疼,摸都摸不得,要是像这样的疼痛持续两个月…… 想想就不寒而栗!他是绝不想再试第二回了! 芮云常把芮午带回魏氏那儿,将事情原委说明。 魏氏不禁错愕,这才知自己错怪了辰曦:“他是为了这缘由么……可他为何当时不说啊?他若是直说……” 但再一想,云常与阿午为此闹僵,彼此不说话时,辰曦就曾问过,自己不愿让他知道,当时另找话题引开了,他是顾忌到此才没直接说破原因的吧。 她不由深悔,自责道:“都怪我,我早该知道辰曦不是这样的人,可看着阿午这样子,我实在心疼不过,气头上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他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心里肯定不好受。你赶紧把他找回来啊!” 芮云常摇摇头:“她不会再回来的。”即使没有今日这场风波,她也是要搬走的。 本就要走的人,如何能留得住…… 魏氏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我以为他是和你置气,才会把气出在阿午身上,我为何不能多想想……” 芮云常无言地离开。 出归岳,沿游廊,步入汀兰院。 随着莫晓搬离,院里侍应的仆妇也都离开了。 月下的庭院空寂而清冷。 他进入她那间屋子,床榻还在,书案还在,靠椅还在,靠椅前面她常用来搁脚的那张矮凳还在。 他在室中徘徊踯躅,抚过桌案,抚过椅背,抚过床榻…… 合上眼,仿佛仍然能看得到她的身影,仍然能闻得到她的气息,淡而弥久。 - 莫晓回到晓春堂,整理物品的时候,意外翻出来两付遮光眼罩。 这还是上元节之前的事了,当时她看芮云常在书房假寐,便画出示意图给汀兰院里的吴婶,让她帮忙缝两个。 没几天眼罩是做好了,却是在看完白纸坊那座宅院之后,正是她刻意疏远芮云常的时候,她也就没有把眼罩送出去。 魏氏平日礼佛,莫晓准备了一串紫檀佛珠,替芮午准备的则是一套文房用具,临走的时候,悄悄放在了前堂的香案上。 至于芮云常,莫晓想了许久,纠结了许久,都没能决定送他什么好。 最后也就什么都没送。 她默默将眼罩收了起来。 第二天,葛大媳妇上门送上厚礼,表达了魏氏的歉意与谢意,又请莫晓回去,说是魏氏想当面向她致谢。 莫晓谢绝了礼物,婉拒再回芮府的邀请,只让葛大媳妇转达自己的回信,但心情还是平顺了不少。 - 几乎整个二月,莫晓都在忙着晓春堂开业的准备。 医馆还在布置准备期间,就偶有慕名而来的患者。这些病人,大多是从铜匠老梁头所在那一坊过来的,亦有他们的亲友。 有人来看病,莫晓总不能拒之门外,便吩咐僮儿石斛与竹苓,遇到来求诊的就让人进来。 晓春堂里的小僮与丫鬟大多在十二三岁上下,都是以药材取名,虽然俗气,但也省心省事儿。莫晓不喜听他们叫自己主人,只让他们唤自己先生。 这一日来了个病人,是坐在肩與上,由人抬着来的。莫晓请他报上名字与病况,方提笔,耳中听到“陆修”二字,不由一愣,抬眸仔细看了看对方。 男子三十不到,浓眉朗目,络腮胡,肩宽胸阔,看着像是习武之人,但却是被人抬进来的。 记得芮云常曾提及,有个暗中保护她却受了腿伤的人,就叫陆修。 莫晓仔细看了看对方:“请问阁下何处抱恙?” 陆修提起袍摆,指了指左腿:“鄙人左腿受了伤,虽然痊愈,却变得无力行走了。” 莫晓心道一句,果然是他。 芮云常送他来治腿,是让她履行当日所说的话么?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目的么?那么多日子都没见过他,乍然来了个与他有关的人,难免让她心潮起伏,思绪难平。 陆修等了半天不见莫晓有反应,探询地叫了声:“莫大夫?” 第86章 晋江独家 【晓春】 陆修等了半天不见莫晓有反应, 探询地叫了声:“莫大夫?” 莫晓回过神来,不管是为何缘由,对方正受着伤病折磨,只要来求医,她都会极尽全力去治疗,更何况对方这伤多少还与她有点关系。 她开始询问他受伤的具体情形,当初是如何治疗的,如今又有何症状。 陆修一一答来。 莫晓一边问一边让他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接着拿出一柄小锤子,对准他的膝盖就扬了起来。 陆修大惊,伸手作阻拦之势:“莫大夫, 这是做什么?!” 虽听督主说这位莫大夫治疗起来颇有些古怪手段,让他有些准备, 不要大惊小怪的, 但他也不曾料到一上来就要敲断腿骨重接啊!! 莫晓直起身解释道:“只是检查一下你的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放心,不会痛的。” 陆修放下手, 只是仍然戒备地紧盯莫晓手中的锤子,看清是木锤后稍稍放松, 无论如何这么一小柄木锤是敲不断他的腿骨的。 小锤敲在他膝下寸许凹处, 小腿骤然弹起。陆修大吃一惊,看看莫晓手中的小木锤,再看看自己的腿,迟疑地问:“……治……治好了?” 莫晓摇摇头:“只是初步检查一下而已。”看他膝跳反射正常, 就排除了中枢神经受损的可能。 她缺乏现代医疗仪器来进行精确的检查,只能用一些比较原始的手段,先用排除法,再针对排除后余下的可能来制定治疗方案。 又做了几项检查,详细询问之后,莫晓判断他神经受损的可能性不大,且小腿肌肉也并无明显萎缩,这就让她有点想不通了。 但她并非专业的神经外科大夫,又没有更多的检测手段,目前也只能先用针灸刺激穴位,同时让陆修做腿部的复健运动,看是否能慢慢恢复功能了。 莫晓还在医大当学生的时候,就用勤工俭学的收入去报班学针灸了。 她平日和同学嘻嘻哈哈相处甚欢,偶尔也会结伴一起出去玩,但她心底清楚,她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有父母,有整个家族的亲属作为后盾,即使遇到了什么坎过不去,也总能找到人帮忙,所以日子过得没心没肺也没关系。 她不一样,她没有退路。不管什么事都要靠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依赖。 多学一门手艺就是多一条谋生赚钱的路子。学好针灸的话,适应面也会更广,哪怕不在公立医院上班,做个针灸师也能养活自己。 没想到一朝穿越,她这门针灸的手艺还真能派上用处。 她替陆修针灸后,再指导石斛与竹苓,让他们帮陆修锻炼左腿肌肉。并让陆修记住了回去在家人或仆役帮助下照着练习。 隔了一日,陆修再来针灸,说在家练习不像在晓春堂这边,没有莫大夫看着,总是差那么点意思,就是做错了也不知道,何况往来针灸也麻烦,询问治疗期间能否借住晓春堂。 莫晓这就面露难色了。 陆修见状急忙补充道:“莫大夫放心,在下会付食宿费的。” 莫晓倒不是为了费用,主要她自己就住在这里,晓春堂虽是医馆,也等于是她的家。她不怎么愿意再有个男子住进来。但陆修每次针灸就是将近一个时辰,复健更是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练习,也确实是她看着指导效果更好。 陆修见她不答话,便又道:“莫大夫若真是为难就算了,是鄙人强人所难了。” 莫晓摇头,迟疑道:“倒不是其他缘故,晓春堂地方不大,能腾出来的,也就香药铺后面一间屋子,原本是打算用做库房,狭小阴暗,不知陆大人是否介意住在库房。” 陆修笑道:“不介意,有地方住就够了,已经给莫大夫添麻烦了。” 莫晓微微一笑:“不会。” - 库房里目前东西还不多,这就都腾了出来,在里面支了张床,让陆修暂居。 但毕竟库房逼仄,连扇窗户都没有,陆修白天治疗完,多坐在晓春堂前院一角晒太阳,一坐就是大半天,只在夜间回库房睡觉。 他所坐的这一处,乃是进出晓春堂的必经之路,凡是来看病的人、搬送物品之人都要打此路过。但他坐在那儿时,既不说话也不多事,甚至连动也不怎么动,几乎像是隐形的一般,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转眼三天过去,陆修依旧靠坐在老地方晒太阳,双臂抱胸,一对眸子半睁半闭。 竹苓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砂锅刚煮好的药汤从院子里穿过,锅里黑色的药汤仍在咕嘟嘟沸腾不止。 莫晓跟在他身后,不住唠叨叮嘱:“小心烫,留意脚下,走得慢些。这些药材来之不易……” 竹苓口中答应,还特意抬高脚步走得更慢。但怕什么来什么,不知他脚下绊到什么了,“哎呦”尖叫了一声就朝前摔倒,满满一锅沸滚的药汤直朝陆修泼了过去! 莫晓吓得大叫:“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陆修双眸一张,手在靠椅扶手上一按,腾身而起,两步跃开,在间不容发之际躲过了泼来的药汤。 一整锅药汤全数泼在靠椅与地上。 莫晓却没半分名贵药材被浪费了的惋惜,反而望着陆修微笑:“陆大人,腿治好了。” 陆修:“……” 竹苓背转身捂嘴偷笑,这锅加了石灰的冷黑醋还真是治坏腿的奇方! 陆修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犹豫地道:“莫大夫,能否让在下多留几日,两天就好。” 莫晓讶异:“为何?”难道是怕回去后芮狐狸罚他? 眼前挺高挺壮的汉子却突然面红耳赤起来,语调吞吐:“再过两日便发俸禄了,好歹让在下领了俸禄再……” 莫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臭狐狸假公济私也真是够了!偏偏他自己不出面,倒让她来作这个恶人。 她无奈道:“只是多留两日也无妨,只要别再让在下治腿就好。” “多谢莫大夫。”陆修松了口气,回头瞧了眼湿淋淋的坐椅仍是有些尴尬。 莫晓忍笑吩咐竹苓把地面冲洗干净,替他另换张坐椅。 打理干净后,陆修在老地方坐下,依旧双臂环胸,双眸半睁半闭,一副惬意晒太阳的模样。 两日后陆修果然离去,莫晓便让石斛把那张椅子收起来。 - 莫晓算了笔账,她要能养活自己和整个晓春堂的仆役,若是只靠她一个替人看病的诊金收入,怕是把她一分为三都看不过来。 因此她还兼营药材香料以及自制面霜,以她目前的规模,只要在多雇一个粗通文字的伙计就行,还需一个兼职掌柜与账房的,这就需要会记账算账才行。 另外她还要找到供货稳定价格合适的药商与香商。还在太医院时,她因为考虑过以后的营生,特地打听过这方面的门路,知道几个老字号的商号所在,这就一个个找过去看样询价,谈妥订单。 正当她忙得如火如荼时,那讨嫌的亲戚又来了。 这次她有所准备,算算日子差不多了就随身带着月事带。还好这回没有前次痛得那么惨绝人寰,但仍是隐痛阵阵,加之活动不便,她不得不卧床休养,养她的“老胃病”。 眼看着就要进入春季,很快就要换下棉袄,身材上的差异会变得更难以掩饰,她便趁着此时空闲下来,自己做了几件束胸的短背心。 棉布本来没多少弹性,又要正好合体,系带并不合适。她就画下示意图,加以文字说明,再标上尺寸大小,让人送去铜匠老梁头那儿,请他打制些铜纽扣来。 很快铜纽扣送来,正是她想要的样子,扁平的小圆片,中间打了两个小孔。老梁头的手艺真是没话说,铜纽扣又轻又薄,边缘也都妥帖地打磨光滑,不会割手。 她总不能一来月事就长时间卧床休养,每月都这么来一次“胃病”发作,一次还要经历多日,次数多了难免引人怀疑。 于是她也对月事带进行改良,腰间系带本为布带,她改成薄牛皮切割成的细条编织而成的带子,因而带有一定的弹性,固定更为良好不易松动。 而月事带底部用来衬纸的地方本是平的,她在其两侧打褶,令其下凹成为船型,这样能更贴合身体,不易侧漏。经过这样改良的月事带,即使行走也不用担心移位的问题。另外为了外出时避免侧漏的麻烦,她还用薄牛皮做了几条不得不外出时专用的月事带。 --- 时序轮转,进入三月,柳堤新绿,桃红李白,一派早春的生机盎然。 三月的第一天,莫晓收到了芮云常让人送来的东西。 他曾答应过写字给她做招牌,但他让人送来的不是字,而是块已经做好的匾额——黑底金字的“晓春堂”。 明明是正楷大字,硬是给他写出了几分行楷的洒脱,偏偏又不失医馆招牌该有的稳重端庄。 莫晓看着这几个字,真是百感交集。 伸手,指尖轻划,抚着字迹的轮廓,忽而想起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的“晓春堂”,还说“送你了”…… 她不由嘴角弯起。 看着这块金字招牌被高高地挂于正门之上,她难抑兴奋的心情,这就是她的晓春堂啊! 第87章 晋江独家 【夜宿】 三月初八, 经过一段时候的筹备后,晓春堂正式开张。 这一天莫晓收到了邵望舒、姜元嘉、王允等友人送来的贺礼。 别人的贺礼不是礼金就是中规中矩的礼物,唯有姜元嘉,送来的是把梯子! 且这把梯子还不是用来做装饰摆设的工艺品,是一把比墙头还高的真梯子,上面还像模像样地绑着大红的缎带,贴着他的贺词。 他居然还有说法,说梯子寓意节节高,是祝她医馆生意兴隆。而除了彩头好之外,这把真梯子还特别实用,不但平日能用来登高, 万一哪天莫晓替人治病,一不小心把人治死了, 家属找上门来闹事, 这把梯子能让她翻墙逃走, 真正比什么礼物都要实在。 莫晓已经习惯这小鬼的作风见怪不怪了,一脸泰然地收下梯子, 直接让人搁杂物间去。 一上午她收到了不少贺礼与祝词,魏氏与阿午也送来了贺帖与礼物, 唯独没有芮云常的。 直到午后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贺礼, 莫晓想了想,大概那块“晓春堂”的招牌就算是他的贺礼,因此今日也就不送了吧。 许是上午太过热闹,不断收到祝贺, 到了这日午后便显得格外冷冷清清。整个下午只有两个人来看病,也都是感风之类的小毛小病。 到了傍晚时分,莫晓看看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便让药铺的薛掌柜与伙计先回家去,又叫石斛去关大门,只留一道边门,以备有急病发作的人来求诊。 她订做了一个文件柜,把病历按姓名首字母排序归档,当然她不会直接标字母,拼音以B开头的就标“巴”,以C开头的就标“才”,以此类推。 夕阳斜斜照,将一切影子拉长。 她正将这一天的病历收进柜子里,眼睛余光瞥见地上有人影晃动,以为是石斛关好门回来了,便吩咐他道:“没什么事了,你把笔拿去洗,回头就去吃饭吧。” 这些小僮都还在发育头上,三餐都要按时吃,晚间早睡早起才能长得好,她也不让他们干重活,另雇了健壮妇人做些粗重活计。因此看时辰差不多了便让石斛去用饭。 “我替你洗了笔,回头去哪儿吃饭?” 莫晓讶然抬头。 堂前廊下独立一人,长眉飞扬,唇角含笑。 春日晚风带着独有的醺然气息穿过廊子,轻轻翻起他一角衣袍。 乍见斯人,她一时竟有些愣怔,心跳不知不觉都快了几分。 他望着她愣怔模样,凤眸半弯半眯,嘴角弧度却加深:“原来你并不打算请我用饭,那就不替你洗笔了。” 莫晓忍不住笑了:“在下倒是不介意请督公用饭,怕只怕晓春堂里的粗茶淡饭,难以入督公的口罢了。” 他步入屋子,将手中一物放在她桌上:“开业志禧,送你的。” 莫晓瞧清楚桌上那物后不由讶异:“这是……”这纸包她认识,与那夜在这所宅子里“捉鬼”时他给她的荔枝糖一模一样。 打开纸包,一样的甜美果香扑鼻而来。果然还是荔枝糖。 莫晓有些哭笑不得:“在下医馆开张,督公就送一包糖?”这是要和元嘉一样搞怪么? “你还要什么?”他说这话时,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口气。 莫晓不禁一怔,抬眼看他。 芮云常正凝视着她,那双深眸里并无笑意……却反而有三分郁怒。 你还要什么? 既像是质问,又带着一丝无奈。 你还要什么?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你还想要什么?是我给不了的么? 莫晓被他这目光盯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隔了一会儿,她低声道:“在下让厨房加两个菜……”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莫晓抬眸,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芮云常却没有给她迟疑犹豫的时间,很快便消失于屏门之后。 莫晓垂首望着那包荔枝糖,也不知在桌后坐了多久,石斛入内:“先生,外头有访客来。” 莫晓讶然抬头:“谁来了?”难道…… 石斛道:“是邵公子。” 莫晓苦笑,自然不会是他去而复返。“请邵公子进来吧。” 不一会儿邵望舒进来,满面笑容:“辰曦,祝贺你医馆开张!” 莫晓称谢,瞥见他身后的小厮手中捧着个坛子,便微笑道:“你白日已经着人送过礼了,不用再送了。” 邵望舒哈哈一笑:“这是今年的新酒桃花酿。今日是你医馆开业大喜,怎能不喝点酒助兴呢?” 莫晓弯了弯嘴角,大喜么?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半分喜悦的心境。 但这既不必也不能对望舒讲了。 春日的傍晚已经颇为温暖宜人,她这就吩咐僮儿在院里搭起桌子,摆上菜肴。除了本来要吃的菜,再让厨娘再多添三个下酒菜,一小碟蒸咸肉,一碟炒鸡蛋,外加炒萝卜干丁。 她本不是好酒之人,穿越来之后为了掩饰身份,更是滴酒不沾,只是今晚心情极度抑郁,确实想要排解,加之望舒带来的这酒也淡,便让僮儿摆上两个酒杯,与他对饮起来。 邵望舒见她无精打采,诧异道:“怎么,今天不顺利么?没人来?” “有是有,刚到这个数。”莫晓举起一只手,“其中三个只是来抓药的,剩下两个都是感风咳嗽的小毛小病。” “刚开张是这样的,过段时日就好了。” 莫晓点点头。 邵望舒又道:“若是你这里生意好起来了,病人多得看不过来,需要另请大夫么?” 莫晓轻笑一声:“怕是离这一天还早呢。” “真有这一天,你可要先找我啊。” 莫晓看他一眼:“我是没法子,你干嘛放着好好的太医不做,要来我这小医馆当个坐堂大夫?” “哎……你觉着太医好当么?进了宫,里面哪一位都得小心伺候着,出了宫在太医院署吧,我这个小小医士任谁都能呼来唤去的,还得陪着笑脸答应。鲁院使又退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日子是越发难过了。” 莫晓十分惊讶:“为何会换院使?鲁院使又去了何处?” 太医院这种清水衙门,不是政治势力会争夺的部门,通常极少换人,且院使已是太医院的最高上官,若说升迁也没什么可升的,本就是医官的最高一级了。鲁院使年事不算高,那么只有病退又或是犯了重大过失才会被换。 “说是管理不善,政令不通,任人唯亲,太医院医官冗余,光拿俸禄不干事的太多……总之都是鸡蛋里挑骨头,按谁身上都可以的罪名。鲁院使被气的不轻,索性告病自退了。” “鲁院使虽然有些古板,但为人颇为正直严谨,至少我在时,太医院上下被他管得井井有条,难道是他得罪什么人了?” “我看多半是这样。鲁院使一退,原来的彭院判上任院使,我看他才是任人唯亲呢!如今的太医院是小人当道,奸佞横行。哎……”邵望舒长叹一声,“还是你这里自在啊,自己的医馆自己做主,还清闲。” 莫晓瞪他一眼:“我这里清闲可不是什么好事,一大堆人要养活呢!” “是是是,我说错话了,自罚三杯!” 桃花酿不是烈酒,甜润中带点桃花的清香,入口和顺,两人边聊边喝,很快一坛子酒已经见底。 莫晓原先那一世是能喝一点小酒的,因此对于这样的淡酒并不以为意,但她却忘了自己这一世的身子已经完全不同,酒量自然不同,说着话又不在意,不知不觉间就喝多了。 邵望舒提起酒坛,倒了半天只倒出三四滴,他正在兴头上,便问莫晓:“你这里还有酒吗?” 莫晓转头唤竹苓拿酒来。 不一会儿竹苓与石斛两人费力搬来一大坛莫晓用来蒸酒精的烧酒,少说也有二十斤。 邵望舒见了大笑:“还说你不喝酒!原来是骗我的,居然私藏这么一大坛。” 莫晓不忿道:“这又不是喝的!” 说话间邵望舒已经打开酒坛,一股浓烈酒气扑鼻而来。 “哎?什么酒这么厉害?”邵望舒舀了一碗,尝了尝,“你居然喝烧酒的?” “说了不是用来喝的。” “骗人,你不喝备着这么一大坛做什么?” “爱信不信……要喝你喝吧……我不喝了。”莫晓只觉头晕目眩,懒得对他解释,朝他摆摆手,“我要去躺会儿,你随意吧。” 竹苓扶着莫晓回屋里休息,问她可要留下侍应,莫晓摆摆手让他出去。她迷迷糊糊脱了外袍,一躺上床就睡了过去。 另一头坐在桌边的邵望舒,低头看看碗里的酒:“倒也倒出来了,不喝也是浪费。” 这一碗烧酒下肚,他也觉得晕,摇摇晃晃走到屋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靠着廊柱昏沉过去。 竹苓和石斛面面相觑,这要怎么办?先生的友人,总不能看着他醉倒在外面,这还是春天呢,若是一晚上都这么坐在外面,定然会受寒生病的。 竹苓这就去收拾了厢房,与石斛一起扶邵望舒进屋歇息。又让邵望舒的小厮回邵府去传话,告知他喝醉了宿在晓春堂之事。 第88章 晋江独家 【嫉怒】 傍晚时分, 芮云常离开晓春堂后便回到东厂,径直入忠义院,瞧见一名中等身材相貌英武的汉子,立在书房外的廊下,一见他便行礼:“督主。”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推门进入书房。 汉子跟着进入书房,掩上门后从怀中取出一封折子,恭恭敬敬递上。 芮云常打开,从头至尾扫了遍,视线停留在一个名字上,竟有些微愕:“他?” 严立低着头就没抬过:“小万总管在最近一个月里就去了添香阁五回, 每回去都是找茵茵姑娘。” 万英是子颗总管,他有个弟弟万和是辰颗总管, 平日东厂干事们尊称万英为万总管或是大总管, 为显区别, 万和便被称呼为小万总管。 自施茵茵拦车,以莫晓身世威胁芮云常放过莫亦清之后, 他便让严立与苗大安盯紧施茵茵,将与她有来往的人, 包括见面之地、时辰、时长全数记录下来。 莫亦清关在北镇抚司, 又是专门关押死囚的牢房。若无与东厂或锦衣卫有关联的人打点相助,施茵茵是绝对无法与之相见的,也就无从得知莫晓的身世。 他其实不惧施茵茵的威胁,别说莫晓是莫守荫之女, 那怕她原本是陈公明的女儿,他也能保她平安无事! 但他却不能不查明,施茵茵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只是没想到,竟会在这份名单里瞧见万和。更棘手的是他与万英是兄弟…… 芮云常沉默了一会儿后道:“继续盯着。” “是!”严立领命而去。 少时有人敲响书房的门。进来的中年汉子颧骨略高,一付精明干练的样子,正是万英,他掩上门后低声道:“禀督主,找到罗家人了。” 芮云常微颔首,示意他说。 万英递上厚厚一份卷宗,退后一步,接着道:“罗家本有二子一女,搬离灵州后去了杭州府,长女被当地一恶霸抢婚,洞房时杀了恶霸,逃离不知所踪。恶霸家人状告罗家女故意杀人,又告其家族窝藏罪犯。罗家倾家荡产才得以脱罪,就此搬离杭州府,长女至今不知所踪。这是属下目前所查及的情况记录与当年所涉那件杀人案的案卷。” 芮云常神色淡淡,随手翻了几页便合上卷宗:“此事到此为止,不用再查。” 他接着道:“近日西南不甚安稳,但传来的报告却是一片太平。我要你带几个可信之人,亲自去一次云南,查明实情。事关机密,不得外泄!连夜出发。” “是!属下遵命。”万英领命告退。 等十二颗管事全数汇报完,芮云常独坐案后,将有关罗家的卷宗打开,从头至尾细细看了起来。 - 半夜里邵望舒起夜,他酒还没醒,解完手发现这里不是自己家,便推开门,在院里踉踉跄跄地走了会儿,一拍脑袋,想起这里是晓春堂。 他转身,想回原先那屋去继续睡,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终于给他找到扇门,推门进里屋,却发现床上已经有人了。 借着月光凑近一看,原来是莫晓。 “哈!我才走开一小会儿,你怎么……占我的床?” 莫晓醉后睡得沉,反应也没有。 见莫晓纹丝不动也不回话,邵望舒把人朝里面推了推,自己也躺上去了。 他躺上去了还不闲着,转头看看:“睡觉还戴围脖……”伸手去摘了围脖,随手朝床下一扔,又用力摇她肩,“你睡着没有?” 莫晓含糊地咕哝一句:“睡着了。” 邵望舒哈哈哈地大笑:“睡着了……你能回答我?你……当我傻子啊?” “你就是一傻子……” “你才傻子呢!” “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还说你不是傻子?” “不知道什么?” “傻子才告诉你……” “……” 邵望舒喃喃道:“我有点生气了……” 莫晓低声地笑,笑得肩膀都颤了起来。 笑了会儿忽而又落下泪来,呜咽着把头抵在他肩上:“望舒……望舒……你为什么这么傻……” “再说我傻……真生气啦!” 莫晓边笑边哭,声音哽咽难辨:“是,是我傻……” 邵望舒揽着她,一手轻拍她的肩:“不哭啦,不哭……明天就会好了。明天不好,以后也会好的……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莫晓抽噎着哭了会儿,哭声渐低,沉沉睡过去。 邵望舒转头看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哎——醉鬼就是麻烦……” 窗户留了道缝透气,月影西斜,一道银白的月光正照在她脖子上,因平日一直戴围脖的关系,颈项处肌肤特别白皙,月辉下更是白的有些耀眼。 “嗯?”邵望舒疑惑地摸了摸,柔软平坦,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再摸了摸她的脖子。 “……” “哈哈哈!说谁傻呢……明日让你知道谁是真的傻……” 邵望舒大笑着把脑袋往枕头上一放,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句:“你这枕头可真舒服……”接着打了个极大的呵欠,很快就沉入梦乡。 - 芮云常合上卷宗后一抬头,见窗外已是天光微亮,便锁好卷宗,吩咐人备车。 抵达晓春堂时,正是清晨时分,大门已经开了,有名小僮在门外扫洒。 芮云常随口问了句:“莫大夫起了吗?” 这个小僮唤作儿茶,来晓春堂较晚,并不识得他,摇摇头又问道:“官爷是来看病的么?” “不。我有事找她。”芮云常迈步入内。 - 石斛清晨起来扫洒内院,瞧见邵望舒昨晚歇下的那屋门敞开着,讶异探头,见卧房内空空如也,但他的那件外袍却搭在床边的椅背上。 石斛以为邵望舒是酒没醒,人走了却忘记这件外袍,一把拿起来匆忙往外追。 到了前堂,正逢芮云常进来。 晨光从堂外照进来,门口的人背着光,石斛没看清来人的样貌衣着,只以为是邵望舒去而复返,双手将衣物递上,一边道:“邵公子回来了啊?您的衣裳忘了拿去……” 待到芮云常迈过门槛,步入室内,石斛才看清他容貌,急忙行礼:“督公早安,小的这就去通传……” 芮云常视线移向石斛手中的衣物,眉头微扬:“邵公子来过?” 石斛点点头,又问儿茶:“你瞧见邵公子出去了吗?” 儿茶摇摇头:“没啊,是我开的前门,没见有人出去。” “他没走?”石斛费解地挠挠头,转头请芮云常稍待,这就准备回内院去。 芮云常叫住他:“望舒是什么时候来的?” “邵公子是昨晚来的。” 芮云常眼神一冷:“他晚上宿在这儿了?” 石斛点点头:“邵公子昨晚喝得有点多……”话未说完,就见芮云常起身大步往里走,“哎,督公……”石斛阻止不及,拦又不敢拦,急忙跟在后面。 芮云常铁青着脸到了主屋外,一脚把门踹开,径直进屋,直闯内室。 先瞧见莫晓万年不摘的那个围脖被丢在地上,呼吸便是一滞,视线再移向床榻,见床边地下胡乱歪斜地抛着两双鞋,他的手便不由得攥紧起来。 耳中听得外头闹纷纷的声音,是石斛叫人过来了。 芮云常反身把房门关起并上闩,再走近床边,一把扯开床幔! 床上,邵望舒睡在外侧,仰天酣眠,即使踹门入内的动静也没把他惊醒。 莫晓本是靠在邵望舒肩头睡着了,听见外头的动静后醒了过来,只是宿醉未醒,反应迟钝,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事,床幔就被猛然扯开,她不由吓一跳。 耀目的晨光中,逆光立着一道人影,她眨了几下眼才认出是芮云常,愣怔道:“你……怎么进来了?” 即使进来时已经有了猜测,瞧见地上那两双鞋时也有了判断,但真正看见这一幕,看见她与邵望舒睡在一起,再听到她问的这一句,这一瞬间他胸中像是有什么被一下子点燃了! 迅速吞噬了所有的冷静与自制! 你怎么进来了? 他揪住邵望舒,连人带被拖下床,像是扔个纸团一般随手甩到一旁。 欺身逼近莫晓,他下颌的线条紧绷,墨眸中烈火愈甚,激怒之下说话音调都变得尖锐起来:“他可以进来,我就不可以?!因为他可以睡你?!你想要的就是这样?!” 莫晓瞧见邵望舒,这才想起昨夜的事,也知道芮云常是为何而愤怒了。 她正想开口,却被他一把按在床上。 紧接着他就开始撕扯她衣裳。 春季衣物本就单薄,她脱了外袍睡下,只穿着中衣,一下便被扯断衣带,露出里面自制的胸衣,亦不过用三两粒薄薄的铜扣子扣起,轻易便扯开了。 莫晓没有反抗挣扎,只是盯着他,眼神倔强,脸颊涨红,声调却是冰冷的:“你想要的就是这样?” 芮云常的动作骤然停顿。 闭眸,松开她,他颓然向后跪坐床上,眉宇间凝着难言的伤郁。 默然片刻,他深吸口气,再呼出,转身下了床便往外走。 莫晓急忙撑坐起来,拉起衣襟,同时道:“留下,听我说!” 芮云常脚步为之一顿,迟疑了片刻,缓缓转身,眼神阴沉地望着她:“你说。” 外间石斛、竹苓仍在担心地拍门询问:“先生!先生?” 莫晓定了定神,扬声道:“我没事,你们都退下吧!各做各的去,这里不用你们了。” 竹苓仍担心地追了句:“先生,我们就在院里,先生有事便喊一声。” “都去吧。” 外间小僮退去。 第89章 晋江独发 【坦白】 芮云常转身背朝她:“你先把衣裳穿好。” 莫晓迅速瞥了眼屋子一角的邵望舒, 他被芮云常拖下床扔到一旁,居然直到现在都未醒,裹着被子一动不动。她真担心他是被摔晕了,也不知是不是撞到了头。 但她此时却不能过去查看他有否受伤,哪怕是流露一丝关心之意,也会再次激怒芮云常。 她穿好衣袍,道了句:“我好了。” 芮云常推开门:“出去说。” 莫晓到了外间。竹苓与石斛等几个僮儿还在院里观望。她让他们退下,关上外间的门,回头,芮云常也关上了卧房的门,正盯着她。 他的眼神阴郁而沉凝, 彷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海。 低压的乌云之下,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 压抑着恐怖而强大的力量。 莫晓忽然有一点后悔方才叫住他, 也许她该等他气消下去一些的时候再解释的。 但有些话不趁现在说, 也许就永远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直视他的双眼:“你问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这就告诉你。” “我在原先的世界里也是个女子,但我们那个时代与这里有所不同, 不管是工作就职还是婚姻生活, 女子都有更多的选择。女人有自己的姓名,而不是被冠以夫姓或是被称为某氏某氏。她们出门不用遮遮掩掩,也不用非要家人陪着才能外出。她们是独立的人,能够靠学来的一技之长, 靠自己的头脑养活自己,而不必依附于男人或是出卖自己。男人不能随意欺辱女人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男人不能将女人像个物品一样送来送去。” “我过去的二十多年都是这样度过的,我想要的,无非如此。但在这儿,只有作为一个男人才能做到。” 她声音渐渐转轻:“不是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是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这话说得有点绕,但他应该是能懂的。 芮云常沉默片刻,看了眼内室方向,声音暗哑沉郁:“他呢?” “昨晚上他虽然与我同卧一榻,却什么也没做。他是真把我当朋友一样相处,至今还不知道我是女子。昨晚我不该让石斛他们拿烧酒出来的,他一定是醉得太厉害才走错屋子,跑我这儿来了。” 像方才那样的情景,任谁见了都要想歪,即使她这样说了,他也未必会信。 她确实想疏远他,可她绝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他心里留下这样的印象! “我……昨晚很难过,才会喝酒。却忘了这身子不是原先那个,酒量完全不同……”莫晓涩声说着,心中后悔莫及,她真不该喝酒,更不该因一时的脆弱而放任之后的事情发展!误人误己! 芮云常眯了眯眼:“你为何事难过?” 莫晓默默垂眸。 她视线下坠,看见他朝她走过来,她不由心跳加快。随着他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像是被绳圈套住垂死挣扎的兔子,像是旷野里脱缰的疯马。一头是感情,一头是理性。 他一直走到她身前才停住,凝眸看着她,又问一遍:“你是为何难过?” 别问,别说,再说这还有什么意义? 芮云常用两指捏着她下巴迫她抬起头来。 莫晓眉头微皱,把头别开,往后一仰,下巴从他的手指里滑脱出来。 芮云常眸色一沉,就要夹着她下颌把她的头扭回来。 莫晓却自己把头转回来了,对正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他离得那么近。 本来想好的理由被她抛诸脑后,她想让自己稳住,一开口嗓音还是抖的,都走音了:“因为……你。” 芮云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没再问她,转身朝卧房走去。 莫晓还没从自己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话里缓过劲儿来,见状心中一惊,望舒还在里面啊! 她急忙跟上,却又不敢跟得太紧。眼看芮云常推开门走进卧房,她亦跟着进去,就见他提起案头的水壶,一壶凉水就全往邵望舒头上直浇下去。 邵望舒身子震了一下,用手抱头躲避水柱,闭着眼大叫:“发大水了……发大水了,大伙儿快逃啊!” 莫晓:“……” 芮云常揪住他衣领,从卧房直拖到外间的堂屋。 邵望舒这会儿是真醒了,但人整个儿是懵的,双手扒着芮云常的手,努力向后仰头,刚看清芮云常的脸,后屁股便撞上一道门槛,疼得他大叫一声,用手捂住屁股,一边揉一边叫:“放手,你放手啊,有话好好说!” 莫晓担心不已,却又不敢劝,只怕她越劝越坏事,只能紧紧跟在他俩后面。 邵望舒是脸朝后被倒拖的,一瞧见莫晓跟在后面,就像是见了救星般:“辰曦,辰曦 ,救命啊!出什么事了?这怎么回事啊?” 莫晓为难,出什么事了,这要她怎么说…… 为了让他别那么愤怒,她一改往日疏离的敬称,有意唤了声:“云常!” 芮云常停下了,回头看她一眼,嘴角仍是沉的,眼神没方才那么吓人了。 她面带忧色朝他摇摇头。 芮云常放开邵望舒的衣领,拽着他的手臂拉他站起来,接着便将他扯进一间厢房。 邵望舒人一站稳,便试图挣脱芮云常的钳制,却哪里挣得过他,还是被硬拉进去。 “等着。”对莫晓说完这句,芮云常就把房门关上了。 莫晓又担心又疑惑,把耳朵凑到门上去听。 屋子里,邵望舒带着气道:“到底怎么回事?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发什么火呀?” 芮云常冷冷道:“你昨晚喝了多少?” 邵望舒皱眉,按着太阳穴边想边道:“我带了一坛桃花酿来,和辰曦一起喝的,这就半坛吧。后来他去歇着了,我又喝了一碗烧酒,这酒后劲儿太大了,头疼……”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晕了……”邵望舒想起方才看到莫晓,转头看了看周围,“这儿是晓春堂么,昨晚我好像歇这儿的呀,刚才我又是在哪儿?” 莫晓:“……”这货怎么能这么万事不上心…… 芮云常眸光森冷地盯着他。 邵望舒也皱着眉头,盯住他直看:“你到底生什么气啊?” 一阵诡秘的沉默。 邵望舒:“哎?我头上怎么是湿的?” 莫晓:“……”到这会儿才发现么? 芮云常淡淡道:“发大水了。” 莫晓:“…………” 邵望舒:“你浇的?” 芮云常:“我看见酒鬼就讨厌。” 邵望舒:“……” 莫晓:“……” 谈话已经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而去。 但至少她不用再担心会闹出什么人命大事了……吧? 没多久,房门打开,芮云常与邵望舒一前一后出来。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一个是阴沉的,一个是…… “阿嚏!”邵望舒打了个大喷嚏,双手抱肩,“我衣裳呢?” - 莫晓让僮儿去邵家传口信,石斛也拿来了衣袍让邵望舒穿上,并给他干布巾把头发擦干。不一会儿邵家雇的轿子来了。 莫晓送走邵望舒,不觉轻叹一声,一回头见芮云常倚在门边,正望着她,只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迟疑着是否要再解释一下,但她能对他说的话其实都说了,再解释也是重复那些话而已。 还有方才那段莫名其妙就无疾而终的对话——他问她为何难过,她说是因为他,他却对此毫无反应…… 他到底信还是不信啊!? 她心里头正不上不下的时候,他朝她走了过来,而且越走越近。 莫晓心跳又快了起来,这这这是晓春堂门口啊,他走那么近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他不能胡来吧?但他真要做什么的话,谁能管得了他啊? 她正紧张得全身都绷起来的时候,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一句话没说。 他不信她说的话。 弦松了,莫晓只觉嗓子眼里堵得慌,眼眶发烫,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里面涌出来。她用指背关节刮了一下眼睛,把几许水汽抹去,深吸几口气,快步走进晓春堂里。 石斛一见她便跪了下去,满脸是做错事的愧疚之色:“先生,都是石斛的错。督公进来时石斛以为是邵公子,邵公子留在这儿过夜的事也是石斛说出来的。” 他要是知道督公与邵公子不对付,一听见邵公子留宿晓春堂就会那么生气的话,他是怎么都不会对督公说起这事的! 莫晓拉他起来,摸摸他的头,低声道:“不是你的错。” -- 芮云常离了晓春堂,沿胡同慢慢走着,快到尽头时,可见胡同口立着一抹朱红身影,远远朝他行了一礼。 芮云常在他面前停步,眼神阴霾:“人带去了?” 姜元嘉点点头:“这会儿已经在外东厂了。” 芮云常回头看了眼,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车夫把马车赶过来,停在他身边。他与元嘉先后上车。 - 外东厂的密室,徒有四壁,空荡荡地连张椅子都没有。 室中央亭亭立着一名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 突然被带来这里,她心中惊惶不安,但也存有一丝希望。 见到芮云常入内,她急忙福身行礼,问道:“督公找妾身来是……” 芮云常冷冷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还有个亲弟弟吧?” 施茵茵闻言一惊:“什么?” “你原来不姓施,姓奚名彤,你父亲是原吏部郎中奚建柏,后获罪被诛,你弟弟奚青书发配云川,更名为奚青。我可有说错?” 施茵茵不敢承认却也无法否认,低头默默不语。 “为了救一个薄情无义之人,你连自己亲弟弟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施茵茵浑身一震,不禁扑通跪倒,扑簌簌流下泪来:“此事与青书无关,都是妾身妄为!妾身再也不敢了,妾身发誓绝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亦清和……其他人之事。督公有任何怪罪,就都怪在妾身头上吧,妾身死不足惜,只求督公放过青书!” 芮云常将一沓折子扔在她面前:“还有谁知道莫亦清有个妹妹的?全指出来。” 施茵茵颤着手拿起折子,细看其上密密麻麻的人名,全是与她有关或是这几个月里见过之人! 第90章 晋江独家 【御下】 折子上的人, 除了施茵茵已过世的双亲与弟弟之外。上至东厂管事与诸干事、北镇抚司主管刑狱各官吏与兵卒,下至添香阁内扫洒的粗使婆子,亲近如身边日日服侍的丫鬟,疏远如只是楼上楼下遥遥见过一面的卖货郎,全都在名单之列! 而她甚至话也没对那货郎说过一句,只是让丫鬟下楼去买些花样时新的首饰与香囊而已。 芮云常语调森冷:“是否为了救莫亦清一个,宁可让这上面的人全都去死。” 施茵茵倒抽口冷气,忍不住问道:“督公是因妾身那日的一句话,就要把这么多人都牵连进来吗?” 芮云常缓步走近,悠然道:“当日来威胁本督的人是你,要把旁人牵连进来的人是你, 要害得自己亲弟弟生不如死的人也是你。” 施茵茵沉默着低头看向名单,看了一会儿, 指向诏狱那名带她去监房的狱吏。 “还有。”芮云常的语气十分确定。 施茵茵摇着头:“真的没了。妾身给他银两打点, 求他带妾身进去, 与亦清见上一面。亦清提及……他妹妹时,他走开了, 并未听到他后来说的话。” “你的丫鬟呢?她们一直在你身边伺候,多少会听到看到些。” “不……她们真的并不知道内情……”施茵茵低泣道, “求督公别再逼妾身, 妾身再也不敢了……” 芮云常淡声道:“奚青……本督会着人好好照看他的。” 施茵茵瞬时变得面无血色:“督公,妾身知错了,妾身不敢了!求督公放过青书,妾身什么都招!” “还有谁?” 施茵茵脸色煞白, 颤抖着手指向一个名字——万和。 芮云常仍然毫不留情地反复盘问,直到她再无半分隐瞒为止。 他直起身,冷冷俯视着她:“稍后我放你回添香阁。” 施茵茵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闻言吃了一惊,抬头望向他,心头忐忑不定。 - 半晌后房门打开,芮云常让姜元嘉把施茵茵送回添香阁。 回到东厂,命人找来辰颗总管万和。 万和与其兄长万英不同,生就一张长圆脸,颧骨没那么高,人又略胖,平日说话常带笑,也不枉他这个与人为善的名字。 但此人办起事来条理分明,行事慎重,半分不含糊。在厂内也十分注意避嫌,见到万英只称其为万总管,从来没有借其兄长之势而骄狂胡为,欺压厂众。 芮云常对他道:“原辽东都督府副指挥贺江带着部下逃到关外,落草为寇做了马匪。这里有封密信,你带人去找到他,告诉他,他在辽东一事中是有功的,回来不会受罚只会有封赏。” 万和收好密信,领命告退。 -- 铜鼓巷这样的地方,即使在子夜时分,仍少不了寻欢作乐的醉生梦死之徒。半醉半醒之间,似乎俗世间一切忧愁烦恼与不如意之事,都尽可以抛诸脑后,管他酒醒后会是如何! 除了节日期间,寻常日子戌时之后,便是夜禁,街道上除了更夫与巡逻的衙役之外,再无人来去通行。 但夜禁那是对寻常百姓而言,对于东厂总管而言,却仍是是畅行无阻的通途。 万和大步进了添香阁,内里老鸨热情迎上:“万爷啊,怎么好久没来了啊?” 万和没搭理她,只抬眼看了看楼上,老鸨立时知情识趣地道:“茵茵姑娘这会儿正空着,奴这就让她准备准备。” 万和在厅里坐下,很快便有酒菜摆上,他喝着酒等了片刻,便见施茵茵从里面出来。 施茵茵上前行礼,一低头,发鬟上步摇轻晃,一抬头,浅笑嫣然。 万和却不曾展颜,示意她坐下。 施茵茵劝他喝了几杯后,万和道:“明日我便要离京。” 施茵茵讶然,随即露出依依不舍之色:“官人要去哪里啊?何时回来?” 万和摇头,也不说去哪里,只叹道:“什么时候回来就不知道了,少说也得半个月,长一点半年也未必能回来。” 贺江在陈公明被斩首的那天晚上,本来负责都督府守卫,却没能护住陈公明安全,最后还放了芮云常一行。他既怕被陈家在辽东的势力报复,又怕被清算叛逆之罪,索性带着部下逃到关外,落草为寇做了马匪。 关外那是多大一片地方!先不说得要花多久才能找到贺江的人,就算找到了,能不能见到他本人,他是不是肯回来,什么时候肯回来,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施茵茵闻言显得更为惊讶:“怎会那么久?” 犹豫了一会儿后她又小声问道:“那么……亦清的……那件事怎么办?” 万和一皱眉:“他当初是怎么对你的?你还想着要救他?是你说要亲眼见他,当面骂他一顿才能死了心,老子才让你去见他的,老子已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想让老子帮你救他?你真当老子是冤大头啊!!” 他越说越气:“那无赖货已经是个死人了,抓着根稻草就不会放。你他娘的听他说疯话,还当真了……” 女人就是蠢!想要拿这事作为要挟更是蠢到极点! 在东厂当差的,有哪一个的手是干净的?包庇犯人或是屈打成招都是家常便饭。 督主他就是包庇个把连坐的犯人又如何?又不是主犯!就算是主犯又能怎样?最多不过被参上一本,随便罚个把月的俸禄,意思一下就完了。皇上恐怕都懒得搭理这事。 但若事情扯到明面上,那个本来逃过连坐的人多半就要倒霉了,而督主既然要包庇那人,自然有他的缘由。这么不上不下的要挟,不是威胁到督主,而是威胁到自己的小命啊! 见他发怒,施茵茵低头不语,少时,落下几滴泪来,坠入酒杯之中,溅起三两朵酒花。 万和一口闷了杯酒,又骂了句:“这种事就该烂在肚子里,只当没听到过!老子都不想知道,你他娘的告诉老子做什么?” 施茵茵轻拭眼角,替他斟满酒杯,柔声道:“是妾身不好,以后再也不提此事了。” 万和这才把气顺下去些,朝她招招手。施茵茵坐到他身边,万和揽着她的肩,端起酒杯送至她唇边喂她,看她顺从地喝下杯中酒,便道:“他待你哪有我待你好?你安心等我回来,到时候我总会设法替你赎了身,娶你进门。” 施茵茵幽幽望他一眼:“说得倒是好听,妾身听官人说这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是拿来哄妾身白开心的。” “不是不是,我可以对天发誓,等这次一回来就替你赎身!”万和嬉皮笑脸说着,拉她便往内室走。 才掀帘,便见屋中央立着一名红衣少年,笑嘻嘻望着他:“小万总管,你要把什么事烂在肚子里?” 万和怒极回头:“贱人,你害我!!”反身一掌抽向施茵茵! 施茵茵虽有防备,仍是没能完全躲开,被他一掌打得横飞出去,摔在墙边,当场就晕了过去。 万和打完施茵茵,脚下不停,几步跨至露台边,就要一跃而下。 手还没来得及搭上露台栏杆,就听侧后方风声一起,万和心知不妙,急忙朝左闪避,仍是被踹中肩头,清清楚楚的“咔嚓”一声脆响,臂骨已然断裂,肩胛亦是一阵剧痛。 他却头也不回,强忍着剧痛,借着这一踢之势往左侧露台外就是一跃。 身在半空,他的腿被人拽住,随即被猛然拉回,狠狠摔在地上,震到断臂,疼得他呼吸一窒,脸都扭曲了。 就听头顶有人问他:“万和,你逃什么?”声调凉凉的。 万和咬着牙忍痛爬起,受伤的那条手臂垂在身侧也不去管它,跪伏着连连磕头:“属下知错了,督主饶命!” 芮云常悠悠道:“你犯了三个错,第一,你不该逃的。第二,你真想要逃,就不该去打她。至于第三么,你跑得太慢了……” 万和仍是不停磕头,额头在地上撞得砰砰作响。 “你在我手底下也有许多年了,万和,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万和低声道:“她去诏狱探监是属下打点的,其余的属下什么都不知道,属下只知对督主忠心耿耿,一心为督主办事,督主所愿就是属下所愿,督主要属下做什么,属下就做什么。” “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吗?”芮云常看向屋子一角的施茵茵,眼神阴冷。 万和顺着芮云常的视线看过去,已然明白他要自己做什么。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撑地,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施茵茵面前。 她正勉强撑地坐起,本来清丽绝伦的脸庞,此时却红肿不堪,嘴角带血,对上他的眼神便剧颤起来,眸中不由流露乞求哀怜之色,淌下两行泪来:“求求你……” 万和闭了一下眼,涩声说了句:“别怪我,这是你自找的。” 言毕用左手扼住纤细脖颈,一下将她压倒在地,五指收拢,死死攥紧。 施茵茵眼神惊恐,双目瞪出,用指甲抓着他的手,双脚踢蹬。 万和用膝盖压着她的腿,左手持续用力,直到身下的人再无任何反抗,一动不动为止。 他将她从自己身下推开,女人毫无生气的身子翻滚了半圈,靠在了墙根边。 万和没有再看她,转身向芮云常行礼,连番动作牵动伤臂,额头渗出豆大汗珠,他却只是咬牙道:“求督主饶过属下这条贱命,允属下再为督主效力!” “你已经断了一臂,我还要留你这废物何用?” 万和浑身一震。 令人窒息的静默。 终于芮云常淡淡道了句:“起来吧。关外不用你去了,回去养伤吧。” 万和骤然一松,急忙叩头:“谢督主不杀之恩。” 第91章 晋江独家 【缠吻】 晓春堂开业的第二日比第一日稍好, 虽然看病的人也不多,但来抓药的要多一些。 太过清闲难免想东想西,莫晓看书也看不进,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想起早晨之事,不知发了多少回愣,即使她让自己别再做这些徒劳的回想也没用。 她向来睡眠不错,除了最初受伤的那段日子,她因疼痛而难眠,之后就一直都能睡得很好。但这天晚上她失眠了,生生在床上翻了一整夜,起床时眼圈都是肿的。 为了转移心思, 莫晓决定找点事情来做做。 她让石斛从杂物房找出块方形木板,洗干净后糊上白纸, 她凭着记忆在上面画格子与图案, 做了个大富翁棋盘。 另从修缮窗门留下的边角料里挑选合适的小木条, 截断后做房子,裁纸笺制作宝钞以及好运卡等卡牌, 骰子是双陆棋现成有的,棋子也能用双陆棋的替代。 即使如此也花了一个上午来做完所有准备, 午后她便让石斛竹苓陪她玩起了大富翁。 玩大富翁的好处, 是总有简单的计算要做,又不会像象棋围棋那样太难,要花长时间等待对方思考,这样脑子就不会停下来, 去想些有的没的。而一旦有病人来,随时可以停下,等看完病再继续,也不怕下棋思路被打断。 玩起来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石斛已经倾家荡产。莫晓看看天色,便让石斛去关了晓春堂大门。 她与竹苓继续接着下,但只有两人走棋,房子越造越多,宝钞有进有出,又走了几圈也没有分出明显的上下。 儿茶从外面进来:“先生,昨日那位大人又来了。” 莫晓莫名:“哪位?是来看过病的么……” 她视线随之移向儿茶身后,从屏门后绕过来之人修眉凤目,眼神冷冽,自带闲杂人等免于近身的气场,不是芮云常还能是谁? 她的吃惊委实不亚于昨晨他突然闯入她卧房内的那一刻。本以为他那样离去,是再也不会来的,没曾想才隔了一日又见到他了! 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的心跳又变得狂乱起来。 好不容易才强迫安抚下去的心境又变得混乱起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人既走了,为何就不能走得远远的,干脆弃之断之!偏要一次次地来乱她的心! 她长出口气,从座后起身,朝他行了一礼。 他朝她走过来,既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眸中神色复杂,但与昨日比起来,还是要平静许多。 她直起身,望着他一步步走近,静等他说明来意。 芮云常走到案前,瞥了眼她与竹苓正下的棋,不快地眯了下眼:“你倒是好兴致。” “……” 谁说只有兴致好才能下棋了?她是为了解忧去烦好吗! “只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督公来此是为了……?” “有些紧要之事。”说着他不等她回应便向内走。 莫晓心神不定地跟在他后面,他说的紧要之事是什么事?想来想去也只有昨天早晨的闹心事,这确实不适合在前头当着那些僮儿谈论。 可听他口气,又觉得不太像是这事。 她想,昨天一大早他来找她,大约确是有什么紧要事吧,却因撞见邵望舒宿在她屋里而激怒,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便走了。 到了主屋外,芮云常径直推门进入,在里面走了一圈,确定无人在内才又回到外间,对她道:“关门。” 莫晓把门掩上,一回头发现他就在自己背后,她转过身和他就变成了面对面,两人之间不过尺余距离。 莫晓微吃一惊,往后让了半步,后背贴上门板。然而门没上闩,让她靠上便直接向外打开。 随着背后一空,她身子失衡,低呼一声便朝后摔了出去。 芮云常一把拽住她胳膊,稍一用力便拉进怀里揽住。 莫晓被他搂在怀里,只觉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与体温包裹着,顿时乱了心绪。 芮云常亦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意外。 昨日她说得那番话,让他确信了她对他的心意,也让他清楚了她的顾虑。来此之前他刚做下决定,确是有些话要和她谈。 他极少有这种完全抛开初衷与利害考量,只遵从自己心底冲动的时刻。 然而怀中的躯体绵软温热,带着她独有的气息,混着少许药材的气味,还有淡淡的墨汁味…… 相贴的胸膛,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抱住了,就不想再放开。 莫晓挣了一下,腰间那道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 芮云常用另一手扣住她后脑,低头,嘴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莫晓全身僵硬了一下,心头那只兔子与那匹野马又开始两头拉扯,兔子或许不敌野马之力,却仍是要坚持顽抗。 他的手掌扣着她后脑勺,左臂环在她的后背,包括她的双臂都被约束在他手臂形成的环里,她就只能使劲儿往下出溜。 芮云常把她拎起来推到墙上,压紧她的肩与上臂,用手扣住她下颌,身体贴住她。 他用的力气并不大,不至于弄疼她,但也不会给她挣脱的余地。 莫晓放弃徒劳的挣扎,低低喘息,恢复体力。她停下来后,芮云常亦稍稍放松,但她只要稍微动一下,他便再次施压。 没人出声,挣扎与压制都在沉默中进行。 她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抬起头,唇与唇分开,凝眸注视她脸上神情。 莫晓涨红着脸,喘息着,恨恨地道:“这就是你说的紧要事?” “这事不紧要?”芮云常嘴角微勾,“那再多亲几下也不要紧吧。” 莫晓瞪他,他完全无视,俯低头细细亲她。 就好像余生只剩亲她这一件事。 所以要做得格外慢,格外细致。 从她执拗着紧抿的唇角开始,沿着上唇微翘的线条,一点点一分分地亲过去。 到了唇瓣最高那一处,用双唇夹住了,轻轻抿,浅浅尝,忽而舌尖在上方的浅凹处舔一下。 莫晓被他这般亲的面红耳热起来,心底浮起几分难言的燥,她本来就因连番挣扎而微微气喘,呼吸渐渐变得更为急促不稳。 他又往另一边唇角一分一分地亲过去,却比方才更慢,更撩人。 直亲到另一侧的唇角,这会儿她的嘴唇已是完全放松的了。 他的头稍许向后仰,好看清她的神情与反应。 莫晓仍有些许恍惚…… 不知是不是这月光多情的关系,他的眼眸温润而深邃,让她想起晴朗的夜空下,微微涌动着波澜的深海。 直到瞧见他自眸底浮起的笑意,她才又恼了起来:“你就是用强也没用,我昨日说的那些并没有变!” 芮云常亦敛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你要开晓春堂,便开着。你要自己养活自己便去赚你自己的饭钱,我不会给你半个铜板。你想姓什么便姓什么。你要做‘男人’,只要你能,便做着。但是我要留人在这里,不许再让别的男人进你内院,更不许进你屋子,不许再让别的男人碰你,不管是手还是……” 莫晓本来愣愣听着,但听到最后一句,尤其是后面连着那几个“不许”让她不快:“开着医馆替人治病,哪有不碰到人手脚身体的?要是我找人搬重东西进后院呢?” 芮云常眉一挑:“别跟我抬杠,说的不是一回事。” “我要是不答应呢?我本来就开着晓春堂,本来就自己养活自己,我为何要受你管着?” “不答应就别想让我放开你。一天也好两天也好,就这么耗下去。” 切,他能连着几天不去东厂?谁信?! 静了一会儿,莫晓低声道:“总要给我些考虑的时间吧。” “行,你考虑吧,等你想清楚的时候,亲我一下。” “美得你!” 他靠近她,贴住她双唇……半晌才分开,凝视着她。 莫晓气急:“你不是说等我想清楚吗?” 因方才的亲吻,她的嘴唇涂上了一层水色,在昏暗的暮色中,闪着莹润的微光。 甘美如斯。 “等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 “……” 他又亲她,一次又一次。 夜色似水,渐渐浸没屋内。 没有灯火,只有温柔的月色洒落一地,像是夜晚静流的河面上粼粼的光。 - 最后莫晓终于讨饶了,不是因为拗不过他,也不是因为他无止境的缠吻。 只是因为她饿了。 她伸头亲了他一下,他低声笑。 屋门开启,她出屋,回头:“你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都可以吗?” 这问题似曾相闻,她微笑:“要厨房里有的才行。” 他出了屋,牵起她的手一同往外走:“看了才知道。” 厨房里大多是蔬菜或腌肉,这个时辰也买不到别的菜了。于是这天晚上的菜便是葱油蚕豆、咸鸭蛋、香椿拌豆腐、腊肉片炒鸡蛋,都是家常菜且很快就能上桌。 莫晓自己不会做,但她懂得怎么做才会好吃。厨娘手艺本一般,经她指点,好歹也能把家常菜做得合她口味。 香椿苦而清香,淖水去掉其中的涩味,切成细粒用盐腌上会儿。趁着盐渍香椿的时候炒别的菜。 腊肉片煸出香味,放在一旁,加猪油,鸡蛋液下锅后,趁着半凝半熟的时候加入腊肉片一起翻炒,嫩嫩的炒鸡蛋里,满是腊肉独有的烟熏肉香。 香椿入了味,逼干水分,拌上豆腐,淋少许香油。用勺挖着吃,柔滑细腻的豆腐里,咬得到一粒一粒的咸鲜与清苦的香。 春天的嫩蚕豆,豆瓣软糯中带着甜,用葱油猛火爆炒,简直香得不像话。 莫晓不爱吃蚕豆皮,吃瓜子一般吐了一堆豆皮。 咸鸭蛋就剩一枚了,便从中间切开,一人一半,搁在桌上,沿着黄与白的交界,渗出晶亮的红油。 芮云常只把蛋黄挖了,就留蛋白不吃。 莫晓说他太浪费,他指指她面前那堆蚕豆皮,她就笑。 - 用过饭后,莫晓望着他:“说真的,你今天来到底有没有要紧事?” 芮云常放下漱口的茶碗:“有。回内院去说。” 莫晓拿眼睨他:“别和我来这套。” 上过一回当了她还能信他? 他笑,拉她起身,一起往里走。 第92章 晋江独家 【倾谈】 莫晓的院里本来就没什么人, 僮儿都在前头住,丫鬟也就两个。 还在院里他就开始亲她,莫晓急忙推开他:“两个男人这像什么样子?” “关起门来他们就不知道我俩做什么了?” “我这儿都是些孩子啊!” 他嘴角嘲讽地一歪,拉她进屋,关上门便把她按在墙上亲了起来。 莫晓闭上眼,忽觉身子一轻,被他横抱了起来。 她察觉他在向内室走,挣扎了几下,听他柔声说:“就让我抱抱你,别的什么都不做。” 她才放松下来。 芮云常进入室内,见床上的被褥已经换过一套, 不是早晨那个颜色,满意地弯了弯嘴角, 把她轻放到床上, 替她脱了鞋, 搁在床尾地上,鞋尖冲外。 莫晓整颗心都跟着软了下来。 他也上了床, 侧躺在她身边,用一手支着头。 屋里还是没点灯, 他就在黑暗中用那对深眸凝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 月色微微且温柔,在他一侧眼尾的睫毛尖梢上柔和地晕开。 有什么在缓缓流动着,无声而甜蜜,要将人浸满。 他抬手, 修长的手指在她额角轻抚,抚过她的眉峰,她的眼皮,她的睫毛,她的鼻尖,她的唇瓣,她的下颌。 然后他的吻就落了下来,跟着手指所抚过的那些地方,一点一点地亲过去,又慢又仔细。 他解了她的围脖,视线落在她平坦而柔软的喉间,他的眼神也变得柔软起来,跟着唇贴上去亲吻,湿而热。 她的脸热得发烫,不由羞涩地缩了缩脖子:“你不是说就抱抱么?” 他停滞了一瞬,将脸深埋在她颈窝。 “我还能做什么……”声音轻的像一片纸。 她伸臂揽住他。他将头倚在她肩窝,搂紧她的腰,再也没说话。 过了片刻。 “阿晨。” 莫晓轻唤一声:“你睡着了吗?” 他从她肩窝抬起头来:“你叫我什么?” 一抹狡黠的笑意浮现在她嘴角:“阿晨。” 他眯了眯眼:“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逼我给马改名字的那天。” 他低笑一声。 “阿晨。” “嗯。”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沉默了会儿。 “沐浴房里。” “不对,不是那时候,还要早一些。那时候你已经知道了对吗?还要早。” “之前只是怀疑……” “那为何不能问我?”非要闯浴室!? 芮云常没说话。 莫晓轻出一口气,道:“你要是再有什么疑问,便好好问我,别再用这些手段。” “行。”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倒让她有点意外。回想过去那些事,她问他:“年前我去莫府取东西的那晚,你让我换裙装,是不是那时候你就看出来了?” 沉默。 “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害她还藏藏掩掩那么久! “你不肯告诉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莫晓是真生气了,转身背朝他。 他贴近她,温热的气息隐隐拂过她的颈后,她不由缩了缩脖子。 他低语道:“要是那时候我告诉你了,你会怎样?” 莫晓想了想,应该是赶紧搬出来,尽可能地疏远他吧…… “我一直在等你自己告诉我啊……” 她心软了些许,嘴角忍不住弯起:“你就不怕我把你当断袖?” “现在不还是断袖么?你不是男人么?”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隔了会儿,她小声问道:“你真不怕被人当成断袖么?” 他哼了一声,语气傲然,俾睨世间:“那又怎样?” 莫晓没说话。 昨日清晨,他不发一言就走了,当时她以为他是不相信她与邵望舒什么事也没有才愤然离开的,现在回想起来,大概那时他就在考虑如今这种情形了吧? 即使对他来说,这决定也不是那么容易下的。 忽然觉得有点开心。 - 安静了会儿,芮云常道:“你回京后,再也没说过想见莫亦清。” 莫晓轻叹口气道:“自被那伙假马贼劫过一回之后,我就想明白了。我好好地过我自己的日子不好吗?他就是个卑劣而可悲的小人,我那么恨他做什么?为他搭上性命就更不值了。他已经得到他应得的惩罚,我何必再对过去念念不忘?” “我过去虽然被他害得不浅,但没必要再为他赔掉以后的人生。见不见此人,我已经无所谓。何况就如你那时所说的,见了他还有可能多生事端,我又何苦呢?” 他从后面搂住她:“如果能找到你在这一世的亲人,你想不想见他们?” 莫晓惊讶:“你找到了?” 芮云常只道:“你想的话我就让人去找。” 莫晓幽幽道:“我从小就没有父母在身边,小的时候在孤儿院,我以为大家都是这样的,到了大一些,快要上学的年纪吧……我才知道,正常的孩子是有父母有亲人的,他们每天都能回家……” “其实孤儿院有些老师真的很好,像是真的母亲一样,又亲切又细心。要是做错了什么事,她们会耐心地教你……但其实也只是像而已,她们会下班,回自己真正的家里去,换别的老师来照顾我们。” 他轻声道:“你想找到亲生父母?” 莫晓摇摇头:“前一世的父母也好,这一世的父母也好,对我来说,不过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而已。前一世的父母弃我于不顾,也不用提了。至于这一世的父母……对于他们来说,我大概也是不在世的人了。不如不见吧。更何况,若是我与他们相见,我如今的身份也就不能维系……还是这样最好,别再横生事端。” 坏父母不如没父母。 他拥紧她:“那就不找他们了。” “嗯,不找。” “而且,如今身边的人都很好,我喜欢他们。” “那我呢?”他问她,声音轻哑。 她弯唇坏笑,故意道:“你就是想听我夸你好是吧?好吧,你最好了。” 他抬起上半身,扳过她的脸,俯身迫近,直视她双眸,带着命令式的口吻:“说,你最喜欢的人是我。” 她边笑边道:“我最喜欢的人是你。” 他把她搂紧了。 “再说一遍。” “我最喜欢的人是你。” “再说一遍。” 她转身朝着他,捧着他的脸,敛去了嬉笑。 月光就沉在她清澈的眸底,像极了夏夜里的泉眼。 “我最喜欢的人,是你啊。” 他靠过来亲她。 莫晓朝后躲:“轮到你了。” 他只把头埋在她脖颈间亲,弄得她又痒又气,用手隔开他的脸:“我都说了你也要说!” 他挑眉:“说什么?” “别装傻!” 他笑了笑,抬手捋开她额前的碎发,眼神温柔得不像他:“我喜欢你很久了,你不知道吗?” - 小声说着话,直到累了,便安静地搂着彼此。 莫晓渐渐困乏,但她向来是独自睡惯了,被他这么搂着,竟怎么也睡不着。等了半晌,芮云常一直没动,她觉得他应该是睡熟了,便试着拉开腰上的手腕。 她动作已是极轻极慢了,但只稍微动了一下,他的手臂便是一紧:“去哪儿?” “不去哪儿。” “那就这样别动。” “……” “你这样抱着我,我睡不着了。” 停顿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她。莫晓松口气,找个舒服的睡姿,放松地合上双眼。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回头,见他起身穿鞋,讶然问道:“你去哪儿?” “我走了。你睡吧。” 莫晓跟着坐起:“不高兴了?” “没。” 她拉住他的手:“那就别走。” 芮云常回头,嘴角有微讽笑意:“你就不怕被你那些孩子觉得异样?” 莫晓见他这幅神情,知他真是对方才她那句话有所介怀,也许还有前晚望舒的事…… 她温言道:“已经呆到这么晚了,这会儿走和早晨走又有多大区别。你要真有事去办我也不拦你,可你若这会儿走了,心里带着疙瘩,那样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已经没有什么事瞒你,你也别把心事憋肚子里,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想问的便直言问我,我不想你有误会。” 芮云常望了她一会儿,眸光变得温和起来:“是真的有事,本想等你睡熟了再走的。明天我过来用晚饭。” 他都这么说了,莫晓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点了灯送他出去。 --- 北镇抚司,诏狱。 狱卒提着个竹筐,在每间监房前停下,先瞧瞧监房上的号牌,再放下一碗,碗中一堆黑乎乎烂泥一般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吃食的东西。随即收走一旁的空碗。 接着走向下一间监房,继续看一眼号牌,放下一碗,收走一碗。 这间监房里的犯人,亲属打点过了,吃的要好得多,有馒头有青菜豆腐。若是肯再多花点钱,说不定还能在碗底挖出一块肉来。 这样依次分发过去,直到最后一间有人犯的监房。 狱卒从竹筐里拿出黑乎乎的一碗,正要放下,却发现昨晚放的那一碗还是满满的没有动过,碗里的东西本来就气味不好闻,这会儿都发臭了。 狱卒把灯举高,照向监房内,另一手握紧棍子用力敲几下木栏,里面躺着的人一动不动。 狱卒一脸冷漠地收走已经发臭的隔夜饭。 他在这里见得多了,单独关久了的犯人,时常有这种情形,或者疯了,或者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都懒得开门去查看,要沾上这股子死人臭味,就是洗多少遍手都没用!非得把全身衣裳鞋袜都换了,从头到脚用澡豆好好搓洗一遍才能去掉这股臭味,连头发也要洗! 回头喊那两个新来的进去收尸吧。 第93章 晋江独家 【吃醋】 芮云常走后, 莫晓还是没能睡着。 今日着实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本以为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像他这样的人,怎可能接受自己喜欢的女子以她如今这样的方式生活?她本以为若是答应他了,便要做那深宅中的妇人,所以她才一再地退却,一再地冷淡疏远他。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能接受,就连会被人当成断袖都不再顾忌,这对她来说是既惊又喜且感动。 但是,真的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么…… 她心神不定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的越多越是睡不着,干脆起床, 拟起第二天晚餐的菜单来。 思考安排具体的事务,让她的思绪与心情都平静下来, 拟完菜单, 她倒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看着时辰也不早了, 这就歇下了。 - 第二天一早,晓春堂照常开门。 莫晓嘱咐完厨娘该买些什么菜, 又该做哪些准备,接着便回到医馆前堂。 没过多久, 就见丫鬟装扮的子灵进来了。莫晓惊喜地站了起来:“子灵, 你怎么来了?有段日子没见了呢!” “公子早安。”子灵笑着朝她福了福,把手中提的一篓番椒举高,“这是督主命奴送来的。” 莫晓:“……” 芮云常让子灵过来,自然不会是单单送番椒来的, 他昨晚说过要留他的人在这里,指的就是子灵? 不过她还挺喜欢子灵这姑娘的,这会儿没有病人也没有来抓药的,莫晓便与她聊了几句,询问起魏氏与芮午的近况。 子灵道:“夫人与午哥儿都挺好的,夫人还时常念起公子呢!说公子好心好意却被她当成了坏心,实在愧疚过意不去!” 莫晓摇摇头:“都过去了,误会解释清楚了就好。你过来这里,伯母与阿午那儿不是没人保护了?” “公子不用担心,督主会另外派人过去的。且陈家已经不成威胁,这段时日挺太平的。” 莫晓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视线移向那篓番椒。既然有了番椒,今晚的菜单还能调整一下,于是她去了次厨房,教厨娘要怎么用番椒做菜。 从厨房出来,她就见陆修站在院里。 “……” 臭狐狸究竟打算往她这里塞多少人啊! 陆修朝她拱了拱手:“莫大夫。” 莫晓无奈叹口气,吩咐石斛给陆修搬张椅子。 - 临近傍晚,邵望舒来了。 人还没进来就听见他的声音:“哎,好香!今晚吃什么好吃的?” 他进来时面带笑容,瞧见子灵在莫晓身边不由一怔,朝她多看了一眼。 莫晓挑眉望着他:“邵太医,你的酒醒了?” 邵望舒挠挠鼻尖:“隔了两天还不醒,你以为你的酒是醉仙酒么?” 莫晓轻笑一声:“醉仙酒就别想了,给你喝的最多是酒鬼酒。” 邵望舒哈哈一笑:“酒鬼酒就让酒鬼去喝吧,这几日我都不想喝酒了。” 莫晓笑了笑,问他:“你找我有事?” 邵望舒露出尴尬之色:“就是那晚,我喝醉后跑你屋里去……实在太混!我真不是存心的,是喝高了,人糊涂了,以为是原先那间屋子……” 这件事莫晓不想多谈,便摇摇头:“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特意过来就为说这事么?” 邵望舒松了一大口气,笑道:“你不介意就好,我没别的事了。哦,对了,还有……” 他把手中提着的盒子放在桌上:“这是福鑫楼的八色点心,京师一绝啊,你非得尝尝不可。”说着便从旁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莫晓:“……” 他这是准备留下不走了?一会儿芮云常来了不会出事吧?她得找个理由把他哄走才行啊! 空气中的菜香越发浓郁起来,邵望舒深深吸了一口气:“今晚你这儿的菜不错啊!到底准备吃什么?” 莫晓刚想开口,他举起一手:“先别说,让我猜猜,看我猜得对不对!” 莫晓:“……” 他神情专注地闻着,仔细分辨,半晌后丧气道:“哎……猜不出!倒把我闻得饿了。” 子灵噗嗤笑了出来,这位邵太医犯起呆劲儿来还真是够呆的! 莫晓鄙夷地望着他:“我就不该对你抱有什么期待。” “报什么期待?”随着这句,芮云常从屏门后转过来,他唇角本有笑意,瞧见邵望舒,笑意便淡了,挑了挑眉,“还真是一点也不值得期待。” 莫晓:“……” 她投胎前一定是得罪过哪路神仙了。 邵望舒瞧见芮云常也是一脸诧异,再看莫晓,忽然露出一个恍悟的表情:“今晚这么好的菜,原来是为了招待他啊!” 莫晓点点头,朝邵望舒道:“你既然来了……” 邵望舒:“我就却之不恭了。” 芮云常:“……” 莫晓起身:“菜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去厨房看看。” 因为有了番椒,今晚的主菜是水煮鱼与花椒鸡。另把鸡胸肉片下来,切成细丝后炒豆芽。 鱼头鱼骨加部分鸡骨熬出的高汤,用来烩白菜。还有道凉拌石花菜,用米醋加少许糖拌匀,清爽可口,是用来解腻解辣的。 邵望舒并不能吃辣,尝了一片水煮鱼后便咝咝倒抽冷气,叫着要水。 莫晓让小僮给他倒凉开水,他足足喝下三碗,这才缓过气来。 芮云常淡然吃下鱼片,望向邵望舒的眼神满是鄙夷:“连这点辣也受不了?” 莫晓劝道:“望舒,你不喜食辣便吃鸡丝豆芽吧,烩白菜也是不辣的,还有石花菜,都是不辣的。” 邵望舒不服争辩:“这只是第一次试,不知厉害罢了。你且等我习惯一下。”说着又夹一片鱼,边咝咝吸着凉气边吃,且还称道味好。 芮云常笑了笑,指着装水煮鱼的砂锅,对邵望舒道:“你喜欢的话不妨喝点鱼汤。” 莫晓急忙阻止道:“这道菜就是吃鱼片的,汤不喝的……” 邵望舒拿起勺便舀了一碗汤,上面浮着厚厚一层红亮的辣油,对芮云常道:“你不是能吃辣么,也来一碗啊!” 芮云常看了看他,也舀了一碗汤,上面一样浮着一层厚厚的辣油。 两人互相对视,举起碗,如干杯一般碰了碰,一口气喝下去。 莫晓翻了个白眼,她不管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管烫死还是辣死,都不是她的责任。 一碗滚烫的辣汤下肚,邵望舒白净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急招手让小僮倒凉水来。 芮云常却只是面色微红,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淡淡笑望他。 莫晓:“……” 这种事情上赢了也能有成就感么? - 饭后,莫晓让人收拾饭桌。 邵望舒仍捧着个碗,不停喝水。 莫晓轻咳一声:“望舒,你明日还要进宫侍值的吧?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今天也忙了一天,想早些休息了。” 邵望舒起身,看了看稳坐不动如泰山的芮云常:“你怎么不回去?” 芮云常挑了挑眉梢:“准备走了。” 邵望舒:“一起啊。” 芮云常起身,抖抖袍摆:“走吧。” 莫晓把两人送出去。小半个时辰后芮云常才回来。 她有些疑惑地问他:“出去绕一圈而已,怎么要这么久?” “他没车,我把他送回家了。” 莫晓本来生怕他与邵望舒关系紧张,闻言心里一松,正觉欣慰时,就听芮云常道:“防他再绕回来。” 莫晓:“……”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吗!? 她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就是个实心眼儿的,你提防他做什么?” 芮云常道:“方才在车里的时候,我还真想把他直接敲昏了丢河里去。” 他的口吻并不像开玩笑。莫晓心头一紧,仔细看了看他。 芮云常瞧见她的神情变化,嘴角一弯,嘲讽地笑笑:“只是看他实在太呆,想想还是算了。” 莫晓眉头微凝,认真地望着他道:“云常,我既答应和你在一起了,就不会三心二意,只会一心一意地待你。但我需要交往朋友,开医馆也会与各种人有来往,不可能只见你一个,只与你说话,那样与内宅妇人过的日子又有什么两样?” 芮云常摇了一下头:“不是这意思。” 她疑惑不解:“那……” 他贴近她耳边,低声道:“他知道你是女子了。” 莫晓诧异:“没有吧?你怎么知道的?” 芮云常轻哼一声:“也就你这呆子看不出来。” 莫晓怒瞪他:“说谁呆子呢!” 芮云常看看周围:“这里还有旁人么?” 莫晓:“……” 臭狐狸怎么这么讨厌!! 芮云常看着她:“他今天来找你,是为什么事?” 莫晓坦然道:“他说那晚喝醉了才走错屋子,是来向我致歉的。” 他挑眉:“你若是个男人,他就是走错了屋子也不是什么大事,要专程来致歉?” “啊!”莫晓恍然。 芮云常眯了眯眼,低声道:“你那晚到底喝得有多醉?” 莫晓摇头道:“只是头有些晕的程度而已。若是他真做什么了,我不会不知道的。” “他进来若只是倒头大睡,怎么会知道你是女子的?” “你那天大发雷霆,也许是这让他起疑的?”大发雷霆都是她说法含蓄了,他根本是把人从床上拖到床下,又从屋里拖到屋外,还在人头上浇了整整一壶水! “而且他知道我是女子的这点也是你推测的,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只是觉得半夜闯入颇为失礼才道歉的。” 芮云常神情冷峻,沉着嘴角低哼一声,不再说话。 第94章 晋江独家 【眼罩】 静默片刻, 莫晓起身离开。 芮云常疾伸手拉住她:“去哪里?” 莫晓回头,眼中带着笑意:“我有东西送你,你等一会儿,我去取来。” 他盯着她看片刻,松了手。 莫晓少时回来,双手背在身后,笑嘻嘻道:“你闭上眼。” 芮云常皱了皱眉:“到底什么东西?” 莫晓催促道:“你赶紧闭眼,不然不送给你。” 他看了看她背在身后的手,再看了看她脸上神情。 莫晓挑眉,扬起下颌:“你还怕我害你怎么的?” 芮云常眉梢轻动,终于合起双眼。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他的眼皮, 带着些许凉意,是软滑的丝绸。 莫晓系好带子, 稍许退后, 想看看眼罩贴合程度。 他坐在椅上, 她站着俯视。 难得从这个角度看他。 戴上眼罩后,本来凌人而乖戾的气场被完全掩盖, 大约是目不能视物的关系,甚至显得有些茫然无助。 他的下颌棱角并不分明, 侧脸如少年般俊秀, 从耳后至下巴是一道光滑而干净的弧线,莫晓的视线从他耳后移至下巴,又不由移向嘴唇。 淡红的薄唇微微启开着…… 她俯身,靠近过去。 芮云常正抬手去触摸覆盖在双眼上之物, 轻薄而软,里面填了些许棉花…… 下一瞬有什么落在他唇上,带着体温,绵软而濡湿,熟悉的触感与气味。 他揽住她,一把拉下遮眼的东西,丢在一旁。 “哎……”莫晓才叫了一声,便被他一下抱了起来。 “等等,那是我要送你的……” 芮云常抱着她走入内室,用脚勾上门。 莫晓住嘴了,好吧,那些都可以等会儿再说。 - 他把她平放在床上,紧跟着人压上来,双唇也跟着压上来,带着炙热的气息,辗转含吮,肆意夺取。 他一边亲着她一边说话,四唇相贴,语声含糊暧昧,语气却一点不含糊:“不许再和别的男人一起喝酒。” “嗯……” “不许再留宿别的男人。” “嗯……” “心里只能有我一个……” 她抬手挽住他:“你心里也只能有我一个……” 听见她这句,他停了一停,眉峰似乎挑动了一下。这么近的距离,她看得并不分明,只是视线边缘模糊的余光感觉到的。 只是稍许的停滞,他接着继续亲她,更深入,也更缠绵。 - 半晌后他才放开她。两人肩并肩躺在床上,头靠着头,手牵着手。 莫晓想要让气氛轻松些,便微笑道:“今日来了个伤患,你猜他是怎么受伤的?” “嗯?摔伤?”芮云常随口猜道。 “伤在手上。” “割伤?” “不,是烫伤。”莫晓边说已经憋不住吃吃地笑,“你知道他是怎么会烫伤的吗?” 他没接话。 “啊!”莫晓猛然醒悟,想起他的旧伤,“是我不好,我不说了……” 芮云常侧过头看着她,眼神柔和:“无妨,你说吧,他是为何会烫伤的?” 莫晓真是后悔莫及,也不再觉得好笑了,她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芮云常捏着她下颌:“故事说得吞吞吐吐,这是要吊人胃口么?” 莫晓歉疚道:“我不是存心的。” “往下说。” 莫晓无奈,便接着道:“他在家煮茶,有只苍蝇飞来飞去,怎么赶也赶不走。茶煮好了,他正往茶碗里倒茶,苍蝇又飞过来,停在他左臂上,他顺手就用茶壶里的热茶去烫苍蝇……” 芮云常不由莞尔:“料想那只苍蝇定然没事。” 莫晓点点头:“但他就不得不来找我治伤了。” 芮云常低笑一声,伸臂将她揽进怀里。 她也将他搂紧。 如果所有的过去,所有的创伤,都能这样一笑置之就好了啊…… - 夜色渐深,莫晓渐渐困乏起来,掩嘴打了个呵欠。 芮云常松开她,起身坐起。 莫晓看着他:“又有事要走?” 他淡淡“嗯”了一声。 “你白天也忙晚上也有事,你到底什么时辰睡觉?” 芮云常不答,只是下地穿鞋。 莫晓跟着坐起,追问道:“你如今还是晚上去东厂办公么?” “伤早就好了,白天去。” 莫晓不解:“那你晚上还要去办什么事?” 他半回头,弯唇:“有些事只方便在夜里做……” 这话若是换个场景换个男人来说的话也许颇为暧昧,引人遐思。但经他的口说出来,却没有半分旖旎,反而带着点悚然的意味。 她不想再追问细节,只道:“你若办完事回哪里休息?” 他看了看她:“太晚了,就在东厂。” “那明天还来吃晚饭吗?” “不了。” 莫晓穿鞋下地,到了外间。她一共做了两个眼罩,一个被他丢在地上,她拾起来拍了拍放在一旁,取出另一个干净的给他。 芮云常拎起来看了看,一面黑色一面银灰,都是素色无纹的丝缎,衬里内填棉花,薄而无口,两头有细绳。 莫晓拿起另一个,举在眼前比了一比:“这么戴上,绳子从脑后绕过系结。留心别戴反了,黑色的一面儿朝里,这中间凹进去的是给鼻子留的地方。” 他皱了皱眉:“你给我这东西干嘛?” “睡觉的时候戴啊,你晚上睡眠时间已经少了,白天能睡的时候便抽空打个盹,这是给你白天打盹的时候戴的,可以遮光。若是不够安静,就在耳朵里塞两个棉球。” 芮云常一付很是嫌弃的神情:“这么古怪的东西,你觉得我会在东厂里戴么……” 莫晓道:“你关起门来戴哪个会知道?你独自在书房里休息的时候,难道有什么人敢不敲门就进来了?” 在她的坚持下,芮云常终于是把那个眼罩带走了。 -- 第二日,铜匠老梁头来了。他的脚已大好,人是瘦了些,却显得精神瞿烁。 蒸馏炉已经打制完成,因着这套蒸馏炉颇为复杂,其中有许多难处,老梁头先是做了小几号的样品,反复修改调整,以符合莫晓的要求,最后才打造出成品,历时数月之久。 成品占地也比较大,需分成几个部分,送来晓春堂后再装在一起。 老梁头为此特意把作坊关了一天,带着大梁同来,还带来了全套工具。 莫晓把后院的东厢作为蒸馏工场,灶台是用泥砖预先搭好的,四壁加厚加宽,却比寻常的炉灶要低了许多,屋顶上也预留了烟囱口。 单单炉灶加上蒸馏炉的冷凝提粹部分,就要占去大约三分之二间寻常屋子的空间,她便索性把厢房三间屋子隔墙全部打通,余下的地方摆放原料与各式容器。 她还让木匠打了个大工作台,工作台背后,靠墙一整面都是橱柜,摆放她的各种工具与瓶瓶罐罐。 老梁父子替莫晓把整套蒸馏炉安装完成已是傍晚时分。 在炉中加水,封盖,生火,等着炉中水沸腾,一直到收集罐里有了冷凝水。看着所有管道并无泄漏或堵塞等情况后,父子俩才告辞离开。 芮云常说他今晚不过来,莫晓便定定心心地鼓捣她的蒸馏炉。 医馆暂时歇业一天,药铺有薛掌柜与小四守着,她一整天没离开过蒸馏工场,连午饭也只是随便对付,米饭上铺几筷子菜,站着就吃完了。 京师长年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提篮挑担,贩卖应季鲜花,月季是长年都有的,春季最多是蔷薇,也有桃梨杏花、玉兰花等等。 白日里安装蒸馏炉时,莫晓吩咐石斛与儿茶去买蔷薇,买回来后让白芷、白蔻这两个小丫头把花朵从枝条上摘下,剥去花蒂,摊放阴处备用。 这头试烧了两锅炉的清水后,整个炉子内部清洗消毒也完成了。莫晓开始将花朵放入锅炉内,加入适量清水,扣上炉盖,生火熬煮。 等待的时候,她才觉得肚子饿起来,便让厨娘替她下碗面。 煮面的同时,香葱用油熬一下,等葱变得焦黄,面捞起,用凉开水洗一下,加上葱油与酱油,再加少许辣椒面与炒熟的芝麻,拌一拌,香味扑鼻。虽然简单,却很好吃。 莫晓捧着面碗回到蒸馏工场,边吃边观察蒸馏情况。 白芷跑了进来,十二岁的小姑娘,说话声音仍然未脱童声的稚气,又甜又脆:“先生,督公来了。” 莫晓才刚把一大口面条吸进嘴里,闻言急忙放下面碗,擦了擦嘴,正想去前头迎他,一回头就见他已经从外头进来了。 如入无人之境……莫晓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芮云常挑了挑眉:“吃什么这么香?” 莫晓一口面还来不及吞下,鼓着腮帮子边嚼边往下咽,把嘴里的面吞下去才开口:“葱油拌面。” 她又问:“你不是说今天不来了吗?” “我说的是不来用晚饭了。” “那你吃过了?” “嗯。” 莫晓便重新端起面碗吃了起来。 芮云常瞄了眼碗里的面条。 莫晓:“我让厨娘给你做一碗?” “吃过了。” “哦。”莫晓继续吸面条。 芮云常又看一眼。 莫晓停下,挑起一筷子油亮喷香的面条,送到他面前晃了晃:“尝尝?” 他吃了一口,莫晓侧头问他:“好不好吃?” “放了番椒?” “放了一点。”莫晓又夹了一筷伸到他嘴边。有去无回。 “好吃吧?” “还行。” 切!剩下的不给你吃了。 第95章 晋江独家 【裙子】 莫晓吃完拌面, 唤白芷来收走面碗,耳听得芮云常问:“这就是你那个蒸馏器?” 她随口应道:“是啊。” 芮云常已经走近过去,仰头看了看,没想到有这么大……她向他说起时,他还以为是和那只蒸酒精的锅子差不多大小的锅具。 莫晓琢磨道:“应该是叫蒸馏炉更合适吧。” 芮云常俯身,从灶台旁的地上拾起一朵蔷薇:“用来蒸花?” 大约是方才倒入锅炉里时遗漏的吧…… 她点点头:“是啊。” 他走过来,修长而白皙的双指之间夹着那朵粉色的蔷薇。 莫晓的视线不由为止吸引,轻轻慨叹道:“真是好看。” 芮云常低头看了看蔷薇:“花?” “手。”唔,严格来讲,是指间夹着蔷薇的手。 芮云常走到她身前,抬手, 把花夹在她左耳上:“这样才叫好看。” 莫晓脸噌得一下红了起来,她她她现在还是男装啊!这样戴花也能好看么?他是在逗她么? 不过还是觉得很高兴怎么办? 他望着她, 眸光柔和:“再穿一回裙装吧。” 她不由一怔。 他又道:“只穿给我看。” 莫晓犹豫片刻, 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芮云常便转身朝外走。 莫晓讶然:“这会儿就……?等等, 我要先把这花蒸好。” “要去准备啊,你这儿有裙装?” “啊……”莫晓反应过来。 他回头低笑:“真呆。” !!!臭狐狸简直太讨厌了! -- 蒸馏时不能把水完全煮干, 温度过高时,会把花煮焦, 那么就会彻底报废了。 为了更精确地控制时间, 莫晓做了个简易版的沙漏。 找一只大葫芦,锯口,套上一个木尖嘴,尖端开一小孔。葫芦的底部横向切开, 倒置后,葫芦便成了沙漏的斗,切下的底部反置其上,便是盖子。 倒置的葫芦中装入细沙,葫芦下方则放一空斗接细沙。当过去一定的时间后,堵住葫芦的尖嘴,斗中所装的细沙,便是这段时间所用去的沙。 在沙斗上加以标注,便可以用来反复计时。 她前两回试炉时煮水,已经测出需要的细沙量,看看细沙流得差不多时,便即熄火。 打开冷凝罐侧上方的盖子,在水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亮晶晶的油状物,芳香沁人。这就是蔷薇精油了。 打开冷凝罐下方的阀门,一开始流出的都是沉在下方的水,这里面也溶解了部分香味物质,澄清有如纯水,闻起来却带有蔷薇花香,称作纯露。可作为肌肤补水添香的化妆品,若是饮用则有保健功效。 莫晓唤来白芷白蔻,让她们用瓷瓶接取纯露,并塞上木塞。 当纯露放得差不多之后,流出的便是纯露与精油的混合物,最后才是浮在上层的蔷薇精油,其香味更为浓郁芬芳。 随着精油的流出,整个蒸馏工场都充溢着蔷薇的芳香。 莫晓把精油灌入小瓷瓶中,让白芷白蔻将小瓶封口,贴上她写好的标签,与纯露一起放在橱柜内备用。 纯露与精油的混合物静置一段时间后,精油与纯露上下分离,便可以缓慢地倒出上层的精油,剩余一小部分无法完全分离的混合物便留在容器中,等下一轮萃取时继续使用。 蒸煮炉内已经蒸过一次的蔷薇花则继续留着,加入清水,细沙倒入葫芦沙漏,继续第二轮萃取。 正忙活的时候,芮云常回来了。 还没进工场,他就闻到一股蔷薇花香,推门入内,就见地上也好,案头也好,一堆的瓶瓶罐罐,莫晓带着两个小丫头正忙得不亦乐乎。 白芷白蔻年纪较小,又是第一回做这样的活儿,偶尔会有失误错漏。 莫晓忙着自己手头的事还要看着她们,已经顾不上他了,朝他歉然地笑笑便继续指点两个小丫头。 等她们开始上手了,莫晓才舒口气。 她走近芮云常,歉然道:“今夜怕是要弄到很晚了。这里没有两个时辰是做不完的,要不你先去厢房里歇会儿吧?能睡着的话就睡会儿。” 芮云常不快地眯了眯眼:“你这里半刻都离不开人?” 莫晓摇摇头:“倒也不是。”她看了眼沙漏下的斗,离刻线还远,“还要过上半个时辰左右才结束第二轮萃取,那段时候就离不开了。” 芮云常一听,拉着她就往外走。 莫晓急忙回头叮嘱小丫头们:“看着火和沙斗,到刻度下两指的地方我若是还没来就来叫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芮云常拽到了屋外。 穿过院子时,莫晓瞧见子灵等在主屋外,手里捧着一大包东西。 芮云常一路拉她过去,从子灵手中拿过那一大包,进屋,伸脚勾上门。 莫晓小声问他:“子灵,知道我是……” “没告诉过她。” 莫晓舒了口气。 “至于她有没有自己看出来我就不清楚了。” “…………” “那……”莫晓还想再问几句,芮云常贴近她边,语调幽缓又暧昧:“是要本督帮你更衣么?” 哪个要你帮忙更衣了!! 莫晓急忙抢过他手中包袱,小跑进里屋,反身闩上门。 芮云常在外间无声地笑。 莫晓打开包袱,上衣是淡淡的雪青色,入手轻软半透,犹如薄雾一般。裙子是霜色的百褶裙,在靠近下摆的地方,每一道裙褶上都缀着一串珍珠,小如气泡,形却正圆,在灯光下反射着莹润的珠光。 她摘了围脖,解下外袍与中单,略一犹豫后把束胸的背心也脱了。 - 芮云常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去。 莲青的缎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随着她的步伐移动,细密的裙褶摇曳起伏,明暗幻动,就如水面上的涟漪般一层层扩散开去。 他目光上移。 雪白的丝缎中衣外罩着淡雪青色的纱罗衫,宽衣袖,短衣摆,衣料朦胧半透,像是湖面上的轻烟一般笼着她。 衣领微分,露出肩颈间一抹玉色的肌肤,锁骨在肌肤下隐现,中央交汇处,形成那一个小小的浅窝。 目光继续上移。 她画了妆,微施薄粉,樱唇轻染朱丹,秀眉长挑入鬓,衬得那对点漆般的眸子越发清亮有神。 这面容映入眼中,芮云常不由微怔。 她的五官生得端庄而大气,不是那种小家碧玉欲语还休的秀美,原先素颜作男装打扮时,他只觉得她若是好好地打扮起来一定会好看。 却没想到会是这么美! 她头顶的发髻解开了,披散着一头漆黑的长发,手中握着一把乌角梳。 芮云常柔声道:“过来,我替你梳头。” 她走到他身前坐下,他的手掌轻按在她头顶,开始慢慢梳。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只要梳子稍有阻碍便不再用力,略微抬起梳子,只用小半截梳齿,一点一点把纠缠的地方梳顺。 从右耳边,一道道梳到左耳边,直到头发变得像丝缎一般顺滑无比。 他放下梳子,将如缎青丝挽至她颈后。 指尖从她耳后的肌肤上掠过,她不自禁起了一阵颤栗,从颈后直透心底。 心浮气躁。 手指深入她的发间,发丝轻轻牵着她的头皮。 盘旋环绕,固定。 桌上搁着一支白玉牡丹发钗,由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玉质细腻,温润生光,花瓣薄如蝉翼,半透明的一片片,一层层卷裹着,直到花蕊处,玉色转为一点莹润的金黄。 他把发钗轻轻插.入她的发间,轻声道:“好了。” 她仰头看他,他也正低头看她。 她微笑:“好不好看?” 他拉她站起来,嘴角微带浅笑,用欣赏的目光凝望着她。 莫晓也就知道答案了。 芮云常将她拉近自己,低头亲了她一下,忽然低笑一声。 莫晓有些奇怪,朝后让了让好看清他脸上神情:“你笑什么?” “这是头一次。” 莫晓更奇怪:“什么头一次?” “呆子。”他用手指了指她肩头,一脸你怎么非要我说得这么明白的嫌弃神情,“你头一次穿成这样让我亲。” 哦,原来他是指这个第一次。 不过…… “能不能不要喊我呆子了?”她对此十分不满,每回都觉得自己被活生生叫成了二师兄。 “那你不呆一回让我看看?” “我哪有呆过!” “这会儿,方才,昨晚,还有……” “够了够了。”您老人家爱叫就叫吧,我就当没听见。 屋外忽然传来白芷又甜又脆的声音:“先生,时辰到啦!” 莫晓轻轻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工场里还在蒸馏精油,她对着门外道:“我还要忙一会儿,你们把火熄了,先去歇着吧。” 白芷应声离去。 莫晓一转眸,瞧见芮云常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脸一热:“又笑什么?” “你要忙什么还要好一会儿?” 莫晓故作不懂:“换掉这身不要时间么?” 芮云常歪歪嘴角,拉她进里屋:“来,我帮你换。” 莫晓脸红了,急忙挣脱他的手:“不……” 他低笑一声,目光转柔:“别换了,就这样陪我。” 莫晓低低“嗯”了一声。 -- 两人斜倚床头,莫晓靠在他怀里,说着白日里安装蒸馏炉时的意外趣事,起初还听他简短地应上一两句,后来他就只是听不再说话。 她抬眸看了一眼,见他双眸阖起,知道他累了,也就不再说话了。 只是这样依偎着,就觉得安逸而恬静。听得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声,低沉而稳定。 然后她开始数他的心跳,唔,这个速率……应该是睡着了吧? 她的头靠在他的前胸,他的左臂环着她的肩,右手搭在她腰上。她要是一动,他定然会醒。 她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睡着,但这个半靠半躺又和人搂在一起的姿势真不是她平日习惯的睡姿,她又不敢动,没一会儿已经觉得压在身下的右手开始发麻。 又忍了一会儿,整条右臂都开始发麻。 她试着抬起一点身子,缓缓把手往后抽,终于从身下抽出来了。她长出了口气,轻轻活动手臂。 第96章 晋江独家 【望舒】 然而问题又来了, 她这会儿右手反在身后,和身子别成了一个角,短时间内虽然手臂血流通畅了,但肩膀以这样的角度被压,变得更不舒服了。 她原地不动忍耐了会儿,试着往床尾的方向缩一点。他并无反应,她就开始以极为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往床尾蠕动。 随着她的移动,他搭在她腰间的右手滑落,随即环着她的左臂一收,将她夹紧了。 醒了? 莫晓抬头去看,他双眼仍然合着, 呼吸匀净。 没醒? 她继续往下蠕动。终于躺平了,环着她肩头的手臂也随之滑落。 莫晓舒了口气, 把别在身后的手抽到身前, 改成仰躺的姿势。 芮云常突然一个翻身, 莫晓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压在下面, 脸就在他胸腹之间,腿也被他的腿压住。 她的脸紧贴着他, 能感觉到他胸腔里的震动。 这人在笑! 她拿手拍他:“能不能先下去再笑。”瓮声瓮气的。 芮云常松开她, 侧躺在她身边,一手撑头,手肘支在床上,仍然在笑。 莫晓伸手去揉酸麻的肩膀与手臂, 没好气地道:“有这么好笑么?” “你要翻身便翻,非要像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的做什么?打洞么?” “我怕吵醒你啊,你平日就睡得少,我本来不想动的,能让你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就是手麻得受不了了。” 他眼神转柔,也不再笑了,握着她肩膀轻推:“转过去。” 莫晓顺从地翻过身,侧躺背朝他。 他开始揉捏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拇指按在肩窝某处揉着,又酸又涨,可一旦松开了,却格外舒泰。 捏了会儿肩,他的手往下移,开始捏她胳膊,从上臂一直捏到小臂,再到手,从拇指直到小指,一根一根地捏过去,从指根到指尖。 接着又从下往上,顺着手腕,却从宽大的衣袖内口滑进去,沿小臂往上,这会儿不再是捏了,手掌贴着光裸的肌肤轻抚上去。 她一直没说话,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的手上,在他抚触过的每一寸肌肤上。 闭着眼,仿佛可以看到他的手是怎样地在她臂上游移,那修长而灵活的五根手指是如何一寸寸一分分地滑过那些地方,指尖所经过的每一处肌肤都像是被激活了一般。 他停在了她上臂内侧,在那里轻轻摩挲,那里的肌肤极少摩擦,也从不见光,柔软而嫩滑,同时也敏感至极。 她忍耐着,直到实在受不了了,轻哼一声:“别……” 他松开了,扳着她的肩让她转过来,低头亲她。 她回应他,主动分开双唇让他进来。 在黑暗中纠缠着,释放着,辗转深入彼此…… - 他终于放开她,两人肩并肩躺着。 莫晓安静了一会儿,起身挪到床头坐下。 芮云常的视线一直跟着她:“做什么?” 莫晓俯低头看他:“闭眼。” 他依言合上眼睛。 她用手掌扶住他头两侧,用拇指顺着他眉头,稍稍用点力往眉尾方向推。 “给你的眼罩用过么?大小可还合适?会不会漏光?” “还没试。” “哦……” 莫晓曲起食指,用关节按揉他太阳穴:“若是用过后若是有任何不适或是不便之处,或是其他问题告诉我,可以再改。” “嗯。” “要是效果好,我可以多做些,放在晓春堂售卖。”莫晓说这话时语调兴奋。 芮云常:“…………” 他嫌弃地轻哼一声:“这么丑的东西谁会花钱买?” 就是好用也不告诉你。 莫晓皱眉思索起来:“丑么?” 她做得那对是现代简约风格,也许古代这样素色的眼罩不受欢迎?要怎么改进才好呢? 她一思索,手上动作不由停了下来。 芮云常用食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别停。” - 这天晚上芮云常仍是没有留太久,亥时不到就走了。 莫晓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事要深夜去处理,但说实话,她也不太想知道详情。 送走他之后,莫晓回到蒸馏工场,打开冷凝罐看了看,如预料的一样,第二炉蒸出的精油果然要少了许多。她唤来白芷白蔻,轮番接取纯露,最后是精油,再分别贴上标签存放。 忙完这一切,已近半夜。莫晓只觉困乏,回屋洗洗睡下了。 一早起来,莫晓开始了第三轮萃取。 同时她开始使用酒精浸泡切成薄片或碎粒的乳香、檀香、沉香等香料。 绝大多数香气浓郁的东西,其香味的来源都是易挥发物质,既可以利用酒精溶解,也可以利用蒸馏的方式萃取。比起鲜花来说,香料体积较小,用酒精萃取更方便一些。 但不同的香味物质挥发性不同,在酒精中的溶解程度不同,到底用蒸馏的方式还是酒精的方式更好,她还在摸索阶段。 莫晓把每一次蒸馏所用的花分量、水量、火候、蒸煮的时间,以及酒精浸泡香料的用量、时间都一一记录下来。 虽然白芷白蔻都识不了几个字,但她为防万一,也是为了自己看起来更方便,还是用阿拉伯数字与拼音字母来记录这些数据。 当蒸馏炉开始蒸煮的时候,就不需要莫晓在场主持了,她留下两个小丫头看好火候与沙漏,继续去医馆前堂坐着。 晓春堂开门没多久,病人还没来,抓药的也没来,却来了邵望舒。 莫晓在医馆前堂一角布置了休息候诊区,此时空荡荡无人,邵望舒过去便坐下了。莫晓让僮儿上茶,接着问他:“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今日不去太医院?” “昨晚进宫侍值,刚下值。” “找我有事?” “没事啊。” 没事你下值了不回家去休息跑我这儿来干嘛? 莫晓忽然想起芮云常的猜测,仔细看了他一眼。 姜元嘉送给她的那对鱼,就养在候诊区几案上的粉蓝莲花口鱼缸里,既是方便喂养,也是为屋子里增加点生气。 莫晓看过去时,邵望舒正从一旁的陶罐里拿出一撮鱼食,喂鱼也不是好好喂,每次丢一粒鱼食,且一粒丢这头,下一粒就丢另一头,把鱼引得在缸里来回游动。 莫晓:“……” 肯定是那狐狸想多了。 门口人影晃动,又有人进来了。 莫晓一转头,来得仍然不是病人,是姜元嘉。 子灵一脸嫌弃:“你来干嘛?” 姜元嘉:“看——” 邵望舒:“看病?” 莫晓:“看鱼?” 姜元嘉微笑道:“来看你们啊。”说是你们,眼睛却只瞧着子灵。 子灵不屑地低嗤一声,神情却不像是真的鄙夷,反而透着几分愉快之色。 姜元嘉走到鱼缸边瞧了瞧:“你这养的不错啊!莫大夫还要鱼么?咱家再送你几对如何?” 莫晓冷漠脸:“不会是你鱼买多了养不下,就把不想要的鱼都往我这里塞吧?” 姜元嘉嘻嘻笑着:“怎么会呢?咱家如今要存钱,不会乱买鱼了。” 莫晓斜睨他,看来就是这样没跑了。 他们说这几句的功夫,邵望舒就打了不下四五个呵欠。 莫晓劝道:“你困了就回去歇息吧。” 邵望舒摇摇头:“我不困。” 上下眼皮都快搭一起了,你骗谁呢? 她好说歹说,才把邵望舒催回家去了。 这之后有人来看病,莫晓把病人领去诊室望闻问切,等病人走后,她出来一瞧,发现堂里空荡荡的,姜元嘉与子灵都不见了。 唔——她已经闻到了浓厚的春天气息! 她正要转身回诊室去,就见邵望舒又从外头进来了。 莫晓诧异:“你忘了什么在这里吗?” 这会儿邵望舒完全没有了方才那股子睁不开眼的困乏劲儿,进来后视线扫了一圈,不见姜元嘉与子灵,只有莫晓与竹苓在堂里,便皱眉压低了声音,语气紧张地问她:“你被他看住了?前院那个也是他的人吧?” 莫晓:“……” 邵望舒见她不说话,继续压低嗓子说话:“先别说了,趁那两人不在你先跟我走,前门不能走了,从后面翻墙出去,你这儿有梯子吧?我备了车,就在后胡同里。” 莫晓:“…………” 他回去后到底脑补了些什么啊!! 她摇摇头,又好笑又无奈道:“没有什么人看住我不让我走,我医馆开得好好的啊。他们是云常的人,不过都是来帮忙的。” 但其实望舒说得也不全是错的,子灵与陆修来晓春堂,既有相助保护之意,多少也带着点眼线的味道,不管云常在还是不在,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全都会知道。 这已是他能给她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吧? 每次想到这点,她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并不喜欢这种时时刻刻被看着的感觉,但是这也是她接受他之后不得不一同接受的部分。 邵望舒皱眉看着她,显然并不相信她所言:“你怕他?不用怕!我已经找好地方了,你过去先躲一阵,等……” 莫晓望着他,心中既感动又好笑:“望舒,你误会什么了吧?我不是被他关起来或是派人看住了,你要不信,我这会儿就能从前门出去。”说着她便往前门方向走。 “哎,别去!”邵望舒急忙伸手要拉她,伸了一半又缩回去了,“你……你……” 莫晓回头看他:“你到底想什么呢?” “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他大发雷霆是因为我……”他白净的脸庞突然微微发红,伸手去挠脸颊。 莫晓看了眼竹苓,这孩子伶俐,接了眼神便跑出去了。 “我喝醉之后太混账了!”邵望舒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我摘了你的围脖后发现的……那时候就该滚了!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像是完全没脑子一样。” 原来他那天早上是装傻啊! 听他提及此事,莫晓神色亦有点不自然,但总算是弄明白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她是女子的。 算他有点小机灵,若非那般装傻充楞,云常在激怒之下怕是真要当场扒掉他一层皮的! 邵望舒继续道:“这事儿真是办得太混了!!要打要骂都随你,要我怎么办你说好了,我一定办到!” 莫晓摇头,其实那天她也有错,喝醉之后两人都挺混的。 “你道歉也道过了,那天云常对你也不客气,这事儿算了,过去就别再提。你若真有心补偿,就把这事憋肚子里,谁也不要提。” 邵望舒神色郑重道:“你可以放心,我对天发誓,发毒誓!绝对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莫晓轻轻点头:“那就好。” 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她正准备唤竹苓进来,就听邵望舒嗫喏着问:“你……你和他到底,到底是……” 莫晓淡然:“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 邵望舒瞪大了双眼,惊异地望着她:“他是个公公啊……” “我清楚得很。” 他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与失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却听堂后传来一声轻笑:“是公公又怎么了?” 第97章 晋江独家 【置气】 笑声未落, 便见姜元嘉从堂后过来了,桃花眼笑眯眯的,语气可一点不亲和:“邵太医是看不起咱家这等阉人么?看不起咱家也没关系,可这样子在咱家背后说闲话就不对了吧?” 邵望舒一怔,愤然道:“我没这个意思。再说了,你在后头偷听人说话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举!” 姜元嘉冷笑道:“咱家就是个让人瞧不上的公公,要什么光明磊落?邵太医觉得咱家配得上这个词?” 莫晓只觉头疼,凡事就怕只听见一半,只言片语一旦脱离了语境,那意思就太容易被误解了。 她朝邵望舒道:“你不是回来找汗巾的吗?找到了就赶紧回去吧。” 邵望舒气不顺地瞪了姜元嘉一眼,朝莫晓告辞离去。 莫晓送走邵望舒, 回头看向姜元嘉,暗自琢磨她与望舒的话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姜元嘉朝她笑笑:“莫大夫, 你想什么呢?” 莫晓亦朝他笑笑:“我在想你方才和子灵干嘛去了。” 啧啧, 为避嫌还一前一后分开回来, 当她眼瞎么? 正逢子灵从后头过来,听见这句, 飞快地看了眼姜元嘉。 姜元嘉嘻嘻一笑:“莫大夫,你不说, 我也不说。” 莫晓了然地“呵”了一声, 唤竹苓入内。 - 这天傍晚,芮云常过来的时候,蒸馏炉刚好蒸完一轮,莫晓正带着小丫鬟们接冷凝罐里的精油与纯露。 白芷忽然放下手中的瓶子, 向门外行礼,白蔻也急忙跟着行礼。 莫晓心知芮云常过来了。但她正往瓶子里灌装精油,这会儿连回头都顾不上。眼看着手里的一瓶即将接满,她接上另一只空瓶,把装满的瓶子递给白芷。 边忙着手上的事,她边问:“你要过来怎么不派人来说一声?我没准备晚上的菜啊!” “我不过来你就不用饭了?” “我自己吃得简单啊,下碗面就好了。” 精油放完了,她关上阀门,让白蔻她们封口贴标签。 起身回头,芮云常已经走到她身边了,稍许低头,凑近她闻了闻,嘴角轻扬:“不错,挺香的。” 莫晓微笑:“整个屋子都是香的吧。” 他一脸正经地道:“还是你香。” 莫晓忍不住嘴角的弧度上扬,给了他一个真会说话的赞扬眼神。 “我去厨房看看还能加什么菜。” “一起去。” - 用过晚饭后,又逢第三炉蔷薇蒸好,莫晓指导白芷与白蔻如何灌装。 经过昨晚到现在的这几次,她们有了经验,稍加指点就能独立完成灌装。这让整个过程更有效率,很快就完成了。 莫晓留下她们清扫工场,回到主屋内。 芮云常正靠在榻上假寐,听见她的足音,睁开眼睛,懒洋洋地一嗓子:“过来。” 莫晓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勾着她的腰往后一拉,便把她拽进怀里搂住了,低头埋在她发间闻着。 莫晓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芮云常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修长的拇指与食指夹住她的手指轻轻磨搓着。 观他神情,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稍加犹豫之后,她还是决定直言告诉他。“今早望舒来过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继续道:“他知道了。” “他都知道些什么?”他语气仍是淡淡不在意似的。 “我的事,他答应会替我保密,不会泄露出去。还有我和你的事,他本来有些误会,我告诉他我是自愿和你好的。” 他弯了弯嘴角。 莫晓手撑着卧榻,抬起上半身,正视他:“你不问我他怎么知道我是女子的吗?” 他望着她,带着丝玩味的神情:“他怎么知道的?” 莫晓:“……” 她突然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了,而这只能是元嘉告诉他的。 那个死小鬼!!果然是不能信他! 而臭狐狸即使知道了也不声不响,也不问她,就等她自己开口告诉他,这更让人生气! 她要是不说,他就能不动声色地憋上几个月,还会觉得是她心里有鬼! 她绷着脸重新躺回榻上。 芮云常用手支头:“为何不说了?” 莫晓悻悻道:“还说什么,督公您老人家眼线遍布天下,能有什么事不知道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以后你凡事问子灵问元嘉问陆修吧,不用问我。” 也别指望我会主动告诉你! 他忽然翻了个身,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手撑在她头旁,从上俯视着她:“生气了?” 莫晓:“……” 两人现在的这种姿势关系,一个压人,一个被压,处于下方的人气势差太多了! 她就是再生气,也显得弱势无比!还斗什么气,气个屁啊!! 芮云常见她不说话,就开始亲她。 莫晓一动不动随他亲,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五。 他拉开围脖,沿着颌骨下方陡然跌落的曲线继续往下亲。 六、七、八、九、十。 顺着脖颈再往下,是锁骨相会的肩窝处。 十一、十二、十三…… 莫晓再也忍不下去了,缩起肩膀双手捂在胸前:“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他抬起头来,从下方瞧着她:“是谁先不说话的?” 莫晓愤然:“你已经知道的事,我再说一遍又有何意义?” 他往上移动,视线变得与她齐平:“旁人说的,与你亲口说出来的怎会一样?” “你可以直接问我啊,我一样会好好告诉你的。”莫晓略觉郁闷,说到底他还是不够信任她。 她深吸口气正视着他:“以前我和他相处起来觉得轻松自在,正是因为知道他是彻彻底底把我当成男人当成友人来交往,从不曾有过半点男女之情。至于今天,他过来也纯是因为对你我之间的关系有所误会,我已经对他说得明明白白了。我不知元嘉对你说了些什么,你若是还有疑问,就直言问我吧。” 他不语,只望着她。 莫晓轻叹口气:“我也知道你是习惯了,什么事都先往坏处想一番,什么人都小心提防着。可你别这样待我……我心里不好受。” 芮云常沉默了一阵,在她身边躺下,重新把她揽进怀里,语调温和:“好。” --- 一整天里面,除了晚间外,中午时分是最少来人看病的时候。 这一日,莫晓提早用了午饭,之后便带上子灵与石斛一同去城隍庙后头的庙后胡同。这里摊贩店铺集中,多卖杂货什物,就跟小商品一条街似的。 逛了一圈后给她找到一家卖玻璃器的,花瓶、灯盏、香炉、酒器茶具都有,但这时候的玻璃因工艺的缘故,透明度很差,只能算是半透明。真正透明的好玻璃器皿几乎全靠西域或海外的商人带来。 不过这家铺子的玻璃器虽然不够透明,颜色倒是颇为丰富艳丽。 莫晓看中一种玻璃小瓶,大的不过寸许宽、两寸高,小的更是只有拇指大小,瓶身上还刻有花纹,精巧可爱。 她每种颜色与花式都买了不少,几乎把这一类玻璃瓶都包下了,也因此与铺子掌柜谈了个好价钱。 玻璃易碎,店铺伙计花了不少时间将所有的玻璃瓶单独用纸包上,再装在一起。 走出铺子,子灵好奇地问:“公子买这么多玻璃瓶子做什么?” 莫晓微笑:“装东西啊。” 子灵:“……” -- 春天最多的便是鲜花,天不亮时,沾露含苞地剪下,一束束一捧捧地装在竹篓里,自有小贩来田间收花。这些花运至城中才是清晨时分,这是一日之中花价最高的时候。 卖至中午时分,花大多已经盛开,若不勤着洒水便会开始发蔫儿,价钱也就慢慢跌了下去。 到了傍晚,花卖得差不多了,都是些挑剩下的,形状也不好看,大大小小,半蔫半败,只能便宜卖了。 莫晓用花来蒸花露,自然不在乎花形好不好看,但也不能太迟了去买,若是太迟,她要的花可能就卖完了。 她让竹苓与石斛在午后出去买花,把附近卖花郎卖剩下的花都包了,价钱就又要低上一点。 这样连续买了几日,卖花郎见这两个小僮日日来收花,倒也疑惑:“你们主人每日来收这些残花,是用来做什么?” 莫晓预先教好了,竹苓便只道:“这是放在厕房里去味用的,因此不在乎样子好坏,有香味就行了。” 单一个卖花郎卖剩下的残花不会太多,听他们这么说,也就释然了。 除了蔷薇,莫晓还收购了玉兰、月季、瑞香、结香、丁香等各种带有较浓香味的花。 每种花蒸完都要彻底清洗锅炉,避免香味互串。 因此她将每种花积攒到一定数量后才开始集中蒸馏,待蒸的花未免腐烂,便用清水洗净后撒少许盐放在通风处阴干后收入罐中。 白芷与白蔻慢慢上手,在放花与水进锅炉时,莫晓还是要去工场的,这活儿她向来亲自动手,不假他人之手。 开始蒸馏之后,就只需看着炉火与沙漏,并将萃取出的精油与纯露分别灌装便可。这些活计不用她在场,有白芷白蔻两个丫头足够应付了。 第98章 晋江独家 【香水】 芮云常不是每日都会来晓春堂, 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来。 这人作息本来就日夜不分,神出鬼没。只要有空时,他想来就来,不管是什么时辰,也从来不会提前告知她,莫晓抱怨了几回完全无效,也就不提了。 她也知道他多有隐秘,平日闲暇又少,能抽空来她这里,哪里还顾得上是什么时辰? 其实她也想多见见他,多和他说说话, 只是他平时休息得太少,差不多每回来, 她都劝他多睡会儿, 也因此他来她这儿, 除了用饭外,基本都是在床上或榻上躺着。 她若是忙完手头的事, 便一边替他按摩穴位放松,一边和他说说白天医馆的见闻, 有趣的病例, 他通常安静地听着,偶尔嘲讽一句,有时便会小睡一会儿。 但是不管他什么时辰来的,都会在子夜之前离开。 没两天莫晓就意识到, 他是存心如此。 是怕在她这里过夜,会落人口舌么? 其实她自己也没准备好更进一步,对她来说像如今这样倒也不错。 --- 来晓春堂的病人日渐增多,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一个离奇的传闻,说晓春堂的莫大夫有个“法器”,一听就能知道得了什么病。 莫晓头一次听说这传闻,还是从一位老伯那里。那位老伯过来就要求莫大夫用法器替自己看病。 莫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什么时候还有法器了? 老伯伯比划着说明:“就是个像棒槌一样的法器,中间儿是空心的,放胸口听……” “……” 莫晓这才知道他说的是听诊器。 但他明明是关节炎发作啊!要用什么听诊器啊! 然而她耐心解释后老伯也不听,还问她是不是法器不能轻易使用,要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又或是要另外多加钱才行? 莫晓无奈只能拿出听诊器,象征性听了听,接着便照关节炎的治疗开了药方与外用膏药给他,也没有多收他钱。 - 这天芮云常到晓春堂的时辰挺早,一进前门就见陆修手中捏着一张纸条,举在鼻子前面不住嗅闻。 一见到他,陆修急忙将手中的纸条捏入掌心,上前行礼。 芮云常看了他的右手一眼,默默走了过去。 一名仆妇正好出来,手中拿着与陆修手中一样的纸条,一路走一路闻,见到芮云常急忙下拜行礼。 芮云常继续朝内走,绕过屏门,就见石斛坐在台阶一角,手中举着一模一样的纸条,闻一下,皱眉思索,接着再闻一下,继续苦思。直到他走近台阶,石斛才看见他过来了,慌忙行礼。 迈步进入前堂,子灵迎上来行礼:“督主安好。”在她迎上来之前,芮云常瞧见她手中也有一张细长的纸条。 他看了眼诊室方向,诊室门是开着的,隐约有话音传来:“有病人?” “是的。”子灵点点头又道,“应该快好了,奴方才见莫大夫在开药了。” 正说着,一名老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从内出来。竹苓在侧旁扶着他,瞧见芮云常,急忙见礼:“督公安好。”那老者一听,慌不迭地也要一起跟着拜下来,只是腿脚不便,怎么也跪不下来。 莫晓听见动静,从里面出来,见状赶紧扶起老者:“老伯腿脚不便,就免了吧。” 老者仍是惶恐不安,躬身曲背连连告罪后才让竹苓送了出去。 莫晓转向芮云常,嘻嘻笑着向他行礼:“多日不见,如隔九秋,督公别来无恙吧?” 芮云常轻笑着嗤了一声,把她拉起来,牵着手便朝后走。 转过堂后的门,刚到后院廊子里,芮云常就停下脚步,把她揽进自己怀里,托起她下巴亲她。 莫晓稍微挣了一下,余光见院里没人,便不动了,伸臂勾住他脖子回应他,好几日没见,她也想他。 他亲了她一会儿,双唇略略离开,贴着她的脸侧深吸一口气:“这是什么花?”她身上有股香味,但又与她往日蒸的那些花味道不同,更为醇厚馥郁且余韵悠长。 莫晓嘴角微弯:“你猜啊……” 今日一整天她除了接诊之外,其余时间一直在工场调配香水,身上手上都有沾染香气。 芮云常捉着她的手闻,仔细分辨后不是太确信地问了句:“有麝香?” 莫晓诧异地轻笑:“算你厉害!狗子投胎的么?” 芮云常低哼一声:“胆子肥了啊!敢这么跟我说话了……”伸手便去她肋下不轻不重地挠。 莫晓咯咯笑着躲他的手,奈何腰被他揽着,躲无可躲,只能抓着他的手告饶:“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芮云常不再挠她痒,却也不放开,只把她搂在怀里,斜靠廊柱坐下。 莫晓喘匀了气,从荷包里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琉璃瓶,一张小纸条,倾侧瓶身,接着回正,再拔出瓶口木塞,往纸条末端沾一沾。 她把纸条在他面前来回挥了几下:“你闻闻。” 一股馥郁的馨香弥散开来。 芮云常捉住她的手,拿过纸条,见上面写着几个小字——甲壹叁,像是给什么东西编的号数。稍微凑近鼻尖细细地闻,似是蔷薇,但又不完全是蔷薇花的香,与她身上的香气有些像,更清甜,却少了类似麝香的尾韵。 “这就是子灵他们在闻的?” “是啊。” “你身上不是这个味道。” 莫晓神秘地笑:“过会儿你再闻闻看。” 她蒸馏鲜花所得的纯露其实是副产品,可以调蜂蜜水直接饮用,亦可在制作汤品甜食点心时加入增添风味,并有温中行气之功效,主治胃脘不舒,胸膈郁气,口疮,消渴。 至于再骚包一点,用来洗面梳发,或洒在衣物手帕上增添雅致情趣,都是可以任意发挥的。 但没有加入防腐剂的纯露不能久存,莫晓在晓春堂药铺售卖鲜花纯露,基本是随蒸随卖,若是当日卖不掉就直接倒了。 而精油则不同,密封之后能存放很长时间。经过前一段时日的积累,她存了不少精油,这就开始调配香水。 单纯的鲜花精油并不足以调配一瓶完美的香水,好的香水香味应是有层次的,依其挥发快慢,依次可以分出前中后三种味道,前味挥发最快,一般较清新或活泼,中味幽香馥郁,几乎从头持续至尾,是一瓶香水的灵魂,尾香则更沉郁醇厚,留持最久。 莫晓用高浓度酒精分别浸泡柑橘皮、薄荷、檀香、乳香、麝香等等香料,等香味充分析出后过滤杂质,用这样的酒精再混入鲜花精油,待精油与酒精充分相融合后,再加入适量纯露或纯水调和浓度。 芮云常拈起那枚琉璃瓶,对光看了看,半透明的瓶身里装着水一样的物事,一摇轻晃。 莫晓道:“你帮我想想,管这叫什么好?称其香水虽然浅显易懂,却太过直白,不够吸引人。” “你是要放晓春堂卖?” “对啊。” 芮云常思忖了会儿:“你这香水是以花为主?” “目前是如此。” “用香花蒸熬酝酿成汁,可称为花露。” 莫晓突然就想到主要功效为驱蚊祛痱的某国民品牌花露水了:“我不太喜欢这名字……” “为何?” 莫晓小声笑着把缘由告诉他,他亦笑了:“或者取两者合二为一,名为香露如何。浅显易懂,又有何不好?” “香露……”莫晓沉吟着念了几遍。香露……听着是比香水高端一点,也够直白,不至于让人误解成其他东西。 “那这一种香露,单独给它起名起个什么好?我这两天一直在集思广益,却也没有特别好的名字。” 芮云常总算是知道,为何晓春堂里人手一张小纸条,还边闻边一脸苦思状了。 “直接叫蔷薇香露不就好了。”某狐狸一脸你何必弄这么麻烦的表情。 “不行,那样就很容易和蔷薇纯露混淆起来了。而且这里面也不仅是蔷薇香味。还是起个专门的名字好。”莫晓坚持要给她的第一款香露起个专门名称。 芮云常随口道:“那就叫琼华吧。琼树生昆仑,其蕊如玉屑,琼树华蕊,谓之琼华。” “琼华?琼华……或是叫琼蕊呢?” 莫晓还在那儿琢磨这是不是适合作为香水名字,芮云常已经不耐再谈这话题,将她搂紧些:“想不想我?” 莫晓脸颊微红,笑道:“你才进晓春堂时我就说了,多日不见,如隔九秋,你还问我想不想?倒是你,去春狩可不是和踏青游玩一样的么?你这几日玩得开心,可没有想过我吧?” “谁说不曾想?”他在她耳边低语,“一日不见君,寝食皆无味,三日不见君,思之如狂矣。” 莫晓心头欢喜,却忍住笑意,只道:“这么多日也不见你发狂,可见纯是胡说!” “非也非也。”他一本正经道,“这种狂病,唯有一味药可治。” 莫晓挑眉“哦”了一声:“想不到你比我还懂怎么治病。什么药这么灵验?” “不是正抱着么?” 莫晓无声地笑。 芮云常问她:“明日有无空闲?我带你去南苑。” 莫晓惊讶:“南苑?就是皇上前几日春狩之地?我能进去?” 他微笑:“有我在,哪儿不能去?” 莫晓想了想明日并无预约的病人,蒸馏工场停一天也不是什么大事,药铺反正有薛掌柜他们,晓春堂开张后她就没停过,忙了这么久,休假一日也是应该的,就答应他了。 第99章 晋江独家 【猛虎】 这日一大清早, 芮云常在约定的时辰来接莫晓。 为着今日游玩南苑,他还送来一身骑装。带帽檐的黑纱圆帽,墨绿色窄袖曳撒,袖襕与袍襕绣金,长度比一般袍子短的多,只过膝,革带束腰,袍下摆打褶,下配玄色裤装与高帮皮靴。墨绿配金,简直骚包得不得了! 莫晓换上后对镜照了照,差点当场脱掉, 这好像不是她的风格啊,这么华丽炫酷的骑装穿得出去么? 但是她也没有其他骑装了, 她所有的衣物都是直身直裰道袍这类只便于步行不便于骑射活动的。唔, 箱子深处还锁着一套裙装…… 莫晓不得已穿着这一身出门, 第一眼就瞧见了吉羽。 昨日芮云常就对她说过南苑占地颇广,若是不骑马, 只能去极少的几个地方。因此她瞧见吉羽时并不惊讶,却仍是十分欢欣。 莫晓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马, 第二眼看见的便是姜元嘉, 她回头看看子灵,子灵一脸淡然的微笑,唔——毫不意外呀! 莫晓瞧见元嘉这小鬼时还有点气,和他简单打声招呼后便不再与他多说什么, 笑着走近吉羽,轻抚它的侧颈:“老伙计,真是好久没见你了啊!” 吉羽亲热地舔着她手心,显然并未忘记她,还记着从她手里吃东西呢! 说来惭愧,她这个马主人最近倒是没怎么想起过它。 她侧头打量着吉羽,多日不见,它并不见胖,油亮水滑的毛皮下,有一块块肌肉隐隐突起,倒是显得比以前更为矫健了。想来这段时日它并不仅是在马厩中混吃混睡,而是经常有人骑着它锻炼的吧? 莫晓又在吉羽的耳朵后面挠了几下,接着上车。 就见芮云常端坐车内,一身鸦青暗纹曳撒,玄色长裤玄色长靴。 莫晓:“……” 你自己穿这么素,给我送套这么骚包的骑服是要闹哪样! 芮云常瞧见她,微微一笑:“你穿这身果然好看。” 是,是吗…… 某人的嘴角不由自主就翘了起来,偶尔骚包一下,大概也不错。 - 暮春时节已经十分温暖,马车四壁的上半部分都换成了镂空的格子窗,镶上两层细纱,透气透光,从车外却看不清车内的人。 出城后马车沿着官道行驶,路两边绿树成墙,野花丛丛片片,远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与河流,那金灿灿的是油菜花田吧? 莫晓望着车外景色,说来她整个春天好像都在忙医馆的事,根本没有好好出门玩过啊! 初升的朝阳照耀之下,放眼望出去的一切仿佛都带着金黄的暖色。晨风一阵阵吹进车内,裹着草木清新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 芮云常斜倚车壁,观得却是这如画春景中的人。 走了一段时候,莫晓回头看向他:“还有多远才到?” 芮云常把目光移向车外:“到了。” 莫晓:“……”原来这么近! 她凑近窗纱往远处看,依稀已能望见围墙了。 守门的禁卫一见马车的形制,再一看车前后,认出了骑着马随行的姜元嘉,老远就把门大开了,在路两边行礼相迎。 南苑如其名,地处京师南方,苑内河流泉源密布,形成了好几个湖泊,被称为海子。从本朝开始就作为皇家苑囿。燕京十景中的“南囿秋风”,指得便是这一带。 因海子众多,南苑也被称为南海子,四面筑墙,寻常百姓不得而入,其中除了官吏之外,更多的是被称为海民的民户,作为苑中的劳力而生活劳作于其中。 进入苑中之后,他们下车,改换骑马而行。 莫晓此生唯二的骑马经历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她花了点时间回忆之前的步骤,顺利上马。 这回不比当初逃生时全靠自己,马旁边有脚凳方便上下,一上马立即有马夫过来调整马镫长度,让她能舒舒服服踩着,服务周到之极。 芮云常纵马来到她身边:“准备好了么?” 莫晓在马背上坐直身子,目视前方,郑重其事地道:“好了!” 芮云常不由轻笑:“先慢慢走吧。”说着便控马往前走了起来。 莫晓观察他动作,发现他并非出声发令,而是用双脚脚跟轻敲马腹,马儿就往前走了。 原来如此!电视里面大喊一声“驾——”,马就能起跑的,那都是骗人的! 莫晓因为有过骑马经历,又与吉羽十分熟悉,因此完全没有紧张感。芮云常看她动作不合适的地方加以提醒,她便改正,渐渐掌握门道,只是还不熟练而已。芮云常也不让她骑快,还是慢悠悠在道上小跑着。 子灵也骑上马,与姜元嘉并行,在莫晓他们后面十数丈外跟着。再往后数十丈便是一大批随行车马人员。 - 芮云常这一行车马入内不久,又有一行人来到南苑外。 后头是车队,前头十数人骑着马,为首者一身绣团蟒纹骑装,修眉星眸,相貌风流,但他身材高挑,这一身合体的骑装穿上,跨骑马背,倒是平添几分英武的气度。 守门的禁卫才刚把门关上不久,认出来者,急忙再次把门打开,行礼并高呼:“秦王殿下万福。” 朱祐奕一行马不停蹄,眼珠连转也没朝路两边转一下,便奔驰入内。 - 芮云常带着莫晓一路行去,经过不少园子,园内养着獐子麋鹿等动物。每到一处,两人便下马,进园子兜上一圈,既是玩也是休息。 不久到了一处墙壁特别高的园子外。这座园子独立而处,远离獐园鹿苑。 莫晓略感好奇地问芮云常这里面养着什么。 他但笑不语,带她入内。 与獐园鹿苑不同,园子里看守的海民明显多了许多,且许多人手中都拿着一柄长杆,杆子顶端还带绳圈。 墙内还有墙,看守引着他们往一处高楼走。 莫晓听见一声低沉雄厚的咆哮,问道:“老虎?” 芮云常微显讶异:“你见过?” 莫晓微微一笑,低声道:“我们那里有一种供人游玩的地方,叫作动物园。” 早知道就该和他打个赌啊!猜对了还能赚他点钱。 他轻笑:“那还看么?” “看啊!”来都来了,且看看帝王动物园里的老虎与现世那些动物园里的有何不同吧。 登上三层小楼,推窗望下去,下方一大圈高墙内,有水池,有高树,不过树都离墙极远,不知是不是怕老虎攀树后逃出去。 池边趴着两只老虎,稍远处的树下亦趴着一只,这三只老虎个头极大,体格健硕强壮,她估摸着应是东北虎吧,但它们此时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其实和动物园里的那些老虎也没什么区别。 莫晓好奇起来:“圣上来狩猎,连老虎也猎么?” 芮云常解释道:“这是由武将来猎的,从京师禁军与京卫中选出勇武有力者,十人一组,多组一起围猎。圣上与诸妃在安全之地观赏,从这些武将中选出最勇猛者,给予嘉奖。” 原来如此,一大群人围猎,再凶猛的猛虎也敌不过一群全副武装的武将啊!莫晓忽然就想起了西班牙斗牛,原来无论中外都有这样的表演呢。 她轻叹一声:“可怜的还是这些老虎。” 芮云常微带笑意看着她:“通常不会将虎杀死,围拢后用长矛驱赶进笼子。但往年也曾有过老虎凶性大发,无论如何都不肯进笼,反而试图突围伤人的情形,那便不得不将其杀死了。” 莫晓轻轻摇头:“那哪里是凶性大发?实在是被逼到绝境的老虎因求生不能的恐惧而不得不反击而已。” 芮云常眉梢微动。 说话的功夫,有海民爬上围墙,向墙内丢入一只活羊。羊摔落后叫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而它痛苦的叫声已引起树下老虎的注意,这就起身朝它缓步前行。 莫晓皱起眉,看向芮云常:“我不太想看这个。” 芮云常轻轻点头:“走吧。” 莫晓不再看窗外,转身便往楼下走。 芮云常回头盯了随行陪伴的官员一眼,也跟着下楼去了。 那随行官员姓戴,乃是南苑的苑监,被芮云常这一眼盯过,顿时惊出了一头的冷汗,心中不由深悔! 今日本是想讨好上官,让这些大白天懒洋洋的老虎展现一下猛兽的野性,谁知督公带来的这位不爱看老虎捕羊,不光不爱看,看来还相当厌恶,这下真是弄巧成拙了啊! 莫晓到了楼下,听见围墙内一阵山羊的惨叫与老虎争食的嘶吼咆哮,加快脚步往外走。 芮云常追上她,侧头看她神情:“生气了?这不是我安排的,事先我并不知情。” 莫晓放慢脚步,对他摇摇头:“我没生气,老虎肚子饿了总要吃肉,就连我自己也要吃肉的。我只是不太喜欢把这作为助兴节目来看罢了。”为了生存的必要而杀生,与为了娱乐而杀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后头追上来的戴苑监,不停告罪求饶。 芮云常冷叱一声:“滚!” 戴苑监惊得一颤,跪地磕头自责其罪。 芮云常眼神一冷:“还不滚!!” “是是是……”戴苑监弓腰曲背地起身,仍是不敢抬头,狼狈地边哈腰鞠躬边倒退。 莫晓拉拉芮云常的袖子,朝他笑了笑,轻声道:“走吧。去别处。” 第100章 晋江独家 【恶犬】 莫晓到了虎园外, 就见姜元嘉与子灵站在一匹马之后,正小声说着什么,听见他们出来的动静,两人立即分开。 姜元嘉从马前绕出来,看向他们时眼中多少有些诧异,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出来,但看到芮云常的脸色便知趣地什么都没问。 子灵依旧躲在马后面没出来,只是低头整理马鞍。 姜元嘉走近芮云常,低声道:“督主,秦王也来了南苑,进来便去了西边儿的草地。” 芮云常轻哼一声:“前几日还没猎够么?” 姜元嘉嘲讽地笑道:“怕是那位狩猎时留了手, 把猎物都让给圣上了,今日才是真正来尽兴狩猎的吧!” 芮云常淡淡道:“他猎他的, 不用理会。” 姜元嘉点点头。 莫晓在马背上等着他们说完话, 见芮云常上了马, 才微笑着问道:“接着去何处?” 芮云常看向她,眼神转暖:“前头有个大海子, 水鸟甚多,要去看吗?” 莫晓点头:“好啊!” 所谓海子便是湖泽, 大片澄净的水面延伸至远方, 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天空与湖面融为了一体,就连天际线都变得模糊。 一阵清风吹来,骤忽吹皱了半片天空。 沿着湖边散了会儿步, 远眺湖景,这开阔而沉静的景致,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宁静下来,所有躁动与不快也随着这清凉的湖风而逝了。 不久日头升高,时近午时,气温亦随之升高,湖边虽然风大,阳光也强,水面反光渐渐变得刺眼。 一行人上马往回骑,准备找地方用午饭。 日头升到头顶,阳光是越发得烈了,骑行的众人都微微出汗。 路过一片树林,莫晓提议:“林中幽静荫凉,我们去林中休息野餐如何?” 芮云常收缰勒马,看了看树林,点点头。 - 出门时他们各自带着冷食与饮品,以备游玩时腹饥时食用。因暮春天气已渐热,装食物的车内还放了冰块降温,以防食物变味。这会儿便寻找林中空旷之地,铺开毯子,压住四角,摆上菜肴、点心与汤饮。 芮云常与莫晓、元嘉、子灵共坐一块地毯,其余随行都远远散开了。 昨日定下今日要出来游玩,莫晓便配上桂皮八角番椒花椒草果小茴香等各式香料,煮了一大锅卤料。 将豆干用刀斜切拉花,入油锅炸至金黄,做成兰花豆腐干,放入卤料中文火焖煮令其入味。接着再将整鸡与鸡蛋放入卤料汤里,煮熟后熄火浸泡,经过一夜浸泡便入了味。 清晨起来,将买来的鲜虾抽去肠线,煮熟后去壳剁碎。胡萝卜切细丝淖水,没有色拉酱,便让厨娘用少许面粉调水后与虾肉碎、胡萝卜丝一起下锅勾芡,加淡盐与稍许米醋、糖调味,起锅备用。 再用鸡蛋液煎成薄薄的蛋皮,铺上一层蒸熟的米饭,最后铺上切成细丝的胡萝卜与虾肉酱,卷成卷,冷却后切成段。 虾肉鸡蛋饭卷一出场,那是相当地夺人眼球!金黄的蛋皮一圈圈裹着雪白的米饭,中间是粉色的虾肉酱,橙红色的胡萝卜丝相间其中,光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至于卤味么,不管是卤鸡卤蛋还是卤豆干都是一个颜色,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但随着盖子打开,卤料特有的香味便扑鼻而来。 姜元嘉先夹了个饭卷放自己碗里,闻到卤味的香味又去夹了块豆干,一尝之后不由惊叹:“莫大夫,以后你请咱家用饭别去酒楼了,就去你的晓春堂吃吧!” 莫晓送他一对白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请你用饭了?” 姜元嘉嘻嘻一笑:“捡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 芮云常发话了:“元嘉,你近日好像挺闲的啊!有事没事往晓春堂跑,是不是该多派点事情给你去做?” 子灵甩过去一个让你多嘴的眼神,姜元嘉吐吐舌头,闭嘴闷头吃。 莫晓不由莞尔,这世间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 饭后他们在林中散步消食。 莫晓临走时抓了一大把枇杷,要两只手才能捧得住。只是这样她就没空手可剥了。 芮云常拿起一颗枇杷剥皮,一边嘲笑她:“一心贪多,反而吃不着。” 他很快剥好一颗,侧眸见莫晓正眼巴巴地望着他,轻笑一声,把枇杷喂入她口中,接着拿起下一颗继续剥皮。 莫晓嚼着清润多汁的枇杷果肉,心满意足地笑,信誓旦旦地承诺:“等我手空下来,就帮你剥啊!” 芮云常睨她一眼:“等你手空,不是就只剩一颗了?” “物以稀为贵,只剩一颗时,就是最好吃的时候啊!” 芮云常挑眉斥之:“胡说八道。” 说话间他已经剥完第二颗,递到她面前。她刚要张口去咬,他缩回手,自己吃了这一颗。 莫晓:“……!” 芮云常又拿起一颗继续剥皮。 莫晓:“说好了啊,这一颗是我的!” “那就要看你的了。” 莫晓不解:“看我的什么?” 芮云常指指自己。莫晓回头看了眼他们过来的方向,走出这么远,林荫掩映之下,已经没有人能看见他们了,便踮起脚,凑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亲完嘻嘻笑:“剩下都是我的!” “那可不够啊。”他朝她意味深长地笑。 风过林间,枝叶摇曳,发出簌簌轻响,树影婆娑,斑斑点点的阳光洒落下来,在相依相偎的人脸上身上投下一枚枚淡色的光晕。 三两枚黄澄澄的枇杷不知何时滚落于碧草深处。 无人在意。 - 莫晓的眼角余光瞧见草丛中有一物在动,微吃一惊,待看清了是什么,不由惊喜,拉着芮云常朝他示意。 芮云常早就顺着她视线看去,就见草窝深处有一只灰色的野兔,正啃食着滚落的枇杷,乌黑的眼珠警惕地张望着周围,耳朵不停地前后转动,鼻子亦轻轻嗫动着。 他凑近她耳边悄声道:“你喜欢的话,让人捉两只带回晓春堂去。”这儿的野兔太多了,只是轻易不会靠近人。这一只应是被枇杷吸引而来,为了美食也是连危险都不顾了! 莫晓摇头,压低声音用气声回道:“它们活在这里才自在,我只要这样看会儿就好。” 以前她看到的兔子都是在笼子里饲养的宠物兔,像这样在野外意外与其相逢,近距离地看着它自由觅食,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站在原地不动,静静地看着那只野兔啃掉半颗枇杷。 忽然野兔的耳朵转动,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转身便跃入一旁草丛,很快不见。 莫晓满足地慨叹一声,看向芮云常,却见他凝眸望着树丛深处,同时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安静。 莫晓顺他视线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但侧耳细听,确实听见了不同于风吹树枝的唰唰声音,像是树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动一样,听声音体型不小,一停一顿,渐渐靠近。 她紧张起来,看向芮云常,见他眼神虽微带警惕,脸上表情却平静自然,她也就安心下来,继续观望发出声响的方向。 声音越发近了,突然“唰啦”一声,从树丛中钻出一只栗红色小兽,半人多高,细长的四腿,修长的脖子,长着一对圆溜溜的水灵大眼。 原来是头小鹿! 莫晓真是惊喜万分,屏息静气地看着它,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生怕惊吓走了它。 但再细看,她发现它走起路来样子并不正常,一跳一拐的,瞧见他们两人后犹如惊弓之鸟,慌张地转身想逃回树丛中。 在小鹿转身时她已经看见它的后腿带伤,伤口鲜红,还在流血。 芮云常清楚这头鹿定然是秦王一行所伤,也不知它带着伤如何逃过了猎犬的追捕,许是猎犬追赶同群的其他鹿时它趁乱逃脱了,便慌慌张张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它既出现于此,秦王一行离这里必定不会太远…… 莫晓轻推芮云常,急道:“它受伤了啊!快抓住它!” 芮云常:“…………” 堂堂东厂提督大人,提气运起轻功,在林木树丛间疾跃,追堵仓皇奔突的小鹿,徒手将其生擒之,只为搏佳人一笑,也是拼了啊! 小鹿惊恐,挣扎不休,芮云常把它四蹄捏住了,倒提回来。 莫晓皱眉:“你这么倒提着,它不要吓坏了吗?这样挣扎会加剧流血啊!” 芮云常:“……” 辛辛苦苦追了半天,你眼里就只有鹿没有本督吗?胸闷…… 小鹿腿上的伤口仍在不断流血。莫晓催促道:“快让它躺平,别再让它乱动了。” 芮云常扯下一根藤条,把鹿横放地下,绑住四蹄后,一手按住后腿,一手按住其肩胛附近,不让其再乱动。 莫晓检查伤口,像是被锋利之物刮过,表面有撕裂,导致伤口较大。她出游时带着急救包,当即从急救包里取出消毒酒精与镊子、纱布,先清除伤口里的脏物与杂质,再消毒上药。 小鹿使尽全力逃脱不了,也就不再挣扎,只从喉间发出呦呦哀鸣。 待莫晓替它包扎完毕,芮云常看向她:“你想如何处置它?” 莫晓犹豫:“伤口比较大,这会儿只是简单处理,不知会不会继续恶化。且随着它长大,绷带会变得勒紧,若不能自行脱落,就会影响血脉通畅,严重的话也许会导致残疾。”, 她问他:“我能把它带回去养几日么?” 芮云常微笑:“当然能。” 莫晓把小鹿抱起来,芮云常解开藤条,却仍旧捉着它四蹄,不让它乱踢乱挣。这鹿颇有灵性,也是学乖了,一动不动地躺在莫晓怀里。 两人正要往回走,听见后方树丛再次发出簌簌声,转眼两条凶猛獒犬从枝叶间疾跃而出,龇着白森森的獠牙,向着莫晓怀中小鹿狂吠不止,作势欲扑! 这些獒犬高大凶残,壮如牛犊,且经过特殊训练,一闻到血腥气便特别暴躁,极富攻击性。只是见到还有两个人在才没有直接扑过来撕咬。 莫晓被突然蹿出的獒犬吓了一跳,小鹿亦受惊拼命挣扎起来,她怎么也抱不住它,小鹿从她怀中滑落。 一见小鹿落地,这两头獒犬便立即飞扑过来! 第101章 晋江独家 【冲突】 见獒犬飞扑过来, 莫晓不由惊叫一声。芮云常反手将她护在身后,一脚先将其中一条獒犬踢飞。 第二条獒犬紧跟着扑到,他左掌在犬面前虚晃一下,獒犬张口便咬!他左手一收,獒犬便咬了个空,牙齿相击竟发出清清楚楚的“喀”一声! 芮云常收回左手的同时右手疾探,抓住獒犬的后腿,将其抡了个半圆,远远甩了出去。 两头獒犬发出凄厉哀嚎,相继在空中横飞而过,撞着树了才落地, 伏地呜呜哀鸣不止,再也不敢靠近。 莫晓惊魂未定地抱起小鹿, 朝芮云常道:“多亏有你在……” 然而能在这南苑里狩猎的都是王公贵胄, 怕是今日之事不会那么简单就能过去的。 她担心道:“这两头犬的主人应该在附近吧?” 话音未落, 就见数名戎装汉子奔近过来,看到两条猎犬的凄惨模样, 先是一愣,接着便怒喝起来:“什么人竟敢伤秦王的猎犬?!” 林中树荫浓密而斑驳, 让人看不清林中人面容。 几名汉子只见两人中的一个怀中抱鹿, 显然是要夺他们的猎物,为此还伤了猎犬!几人当即气势汹汹朝他们奔过去。 一阵疾风吹来,吹得枝叶哗哗作响,浓绿的树影骤然分开, 一束阳光从枝叶间斜斜投下,正照在林中人的身上,那渗着寒意的眼神清清楚楚投入他们眼帘。 虽是四月暖春,这几人却平白无故打了个寒噤。 几人骤然停步,立即俯首行礼:“卑职等鲁莽,冲撞了督公,绝非有意冒犯!” 口中虽说冒犯,语气却不甚谦卑。 “督主!” 姜元嘉与子灵听到狗吠与莫晓的惊叫声,带着人急赶过来,见状分立于两人身侧后,围成半圆阵型,顿时人数逆转。 正当此时,对面又来了数人,中间一人穿着绣团蟒纹骑装,手持弓箭,腰间挂着牛革箭袋,正是追赶伤鹿而来的秦王朱祐奕。 一过来撞见这场面,朱祐奕亦始料未及,视线一扫地上二犬惨状,眉头就是一皱。一旁立即有人附耳将事情说明。 即便是最近不怎么受皇上待见的秦王,王爷依旧是王爷,既遇见了,礼数不能少。众人纷纷向其行礼。 礼是行了,朱祐奕还没发话,芮云常与姜元嘉已经起身。 朱祐奕只能补上一句:“都起来吧!” 众人跟着纷纷站直。 朱祐奕脸上笑容有点僵硬,在心底重重哼了一声。 他转眸看向芮云常身边抱着鹿的俊秀男子,不觉一怔:“你是……?” 莫晓低头回话:“草民见过秦王殿下,鄙姓莫,字辰曦。” 朱祐奕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其身上不住打量,瞧见鹿腿上还绑着绷带,不由晒然。 此人男生女相,容貌俊秀,虽穿着骑装,仍是一副好生之德的文人腔调。 既不是东厂之人,芮云常带着他来南苑游玩,想来两人关系定然颇为亲密吧。啧啧,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他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此人,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见过的。 不应该啊,长得这么出众,只要是见过面,他该记得的啊…… 莫晓却是一见到对方就已经想起来,他正是芮云常迫她假扮莫亦清与陈贵妃对质的那天晚上,在宫城中遇见过的那位秦王,且听当时他与云常的对话,他和陈贵妃关系还挺亲近的。 这会儿她见秦王不住打量自己,生怕被他认出,便只是装作谦卑,低头垂眸不与他对视。 芮云常冷眼看着朱祐奕,道了句:“下官就不打搅秦王殿下游玩之兴了,告辞!”转身便走。 莫晓见状,赶紧也向秦王行礼告辞,转身跟上芮云常。 “慢着——”朱祐奕悠悠叫了一声,“芮公公打伤本王这两头狗,一句话都没交待,就这么走了?” 莫晓心头咯噔一跳,转头看向芮云常。 芮云常停步回身,面无表情地看向朱祐奕:“秦王殿下想要如何?” “把鹿留下,或是……”朱祐奕故意拖长了语调,转眸玩味地盯着莫晓,“人留下。” 芮云常眼神为之一冷。东厂众人也纷纷转过身来,直面秦王一行。 沉默中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转眼朱祐奕突然笑了起来:“只要芮公公留下,替本王另猎两头鹿,此事便揭过不提了!” 他一笑,身边随行的一众武士、卫兵都跟着笑了起来。 芮云常沉着嘴角并未回答。 莫晓低叹口气,为了一头鹿得罪一位王爷不值得,再要去猎杀两头鹿更是不必要。她垂头看向怀中小鹿,默默道了句我还是救不了你啊! 她轻抚两下小鹿的脖颈,便准备将鹿放下。 芮云常抬起一手,阻止她把鹿交出去。莫晓讶然看向他。 他没有看她,而是望着朱祐奕,眉头轻扬:“前些天秦王殿下日日都在南苑狩猎,为何今日又来?是觉得陪着圣上狩猎太过无趣了么?” 朱祐奕笑容一顿:“本王只是觉得还未尽兴罢了。” 芮云常嘴角微弯:“原来殿下陪圣上狩猎是勉强为之,其实很不尽兴啊!待圣上回宫之后殿下便自己带人来尽兴狩猎了?” 朱祐奕不笑了。他怎么解释并不紧要,要紧的是皇上相信什么,或者说皇上愿意相信什么。 如今的皇上早就不是当年温和软弱的四皇子了,对付起自己曾经的老丈人一点不手软,说砍就砍了! 如果连自己的老丈人手伸的太长都要除之而后快,能正大光明继承帝位的亲兄弟就更不能留了吧? 朱祐奕挑眉看了芮云常半晌,朗声大笑起来:“说笑说笑,几头畜生而已,这么点芝麻大的事情,本王哪里会放在心上?只是今日恰巧遇见厂公,欣喜之余想要邀厂公同游,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厂公可不要当真了啊!” 芮云常淡淡一笑:“今日方知秦王殿下这么会说笑话,不解释还真听不出来呢。” 朱祐奕:“…………” 给个台阶大家都好下,临走何必再呛我一句!长脸哪? 随着芮云常等人离去。朱祐奕的脸色亦阴沉下来。 他回头看向两头獒犬。早有随行的饲犬人去查看它们的伤势,其中一条伤在腹部,眼神涣散,口中直淌血沫,恐怕内腑受伤严重。另一条好些,只是骨头折了几根,但即使养好伤,也不能用于狩猎了。 下属向其请示该如何处置这两头獒犬。 “不用留了。”朱祐奕冷冷丢下一句,拂袖离去。 -- 莫晓与芮云常回到林外马车停靠之地,将小鹿安置于车内,一行人这就向北门而去。 姜元嘉与子灵骑马随行,车上便只有芮云常与莫晓。 莫晓一路上都显得很平静,也比平时沉默,待马车行驶起来,她才蹙眉道:“今日这事,会不会让他记恨上你啊?其实真没必要为了一头鹿或是为了一时意气与王爷对上的……” 芮云常淡淡笑:“又不只是今日之事,他早就记恨上我了。要不然今日也不会故意为难我,他还真能在乎那两头獒犬么?” 他望着她,眉尾懒懒挑起,嗓音有些沉,语气讥讽:“你怕了?恨我的人多了,想我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你跟着我,可得想好了!” 莫晓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你当我之前没想过这些吗?你以为我当初一再疏远你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你所处的位置可能会带来的危险吗?你以为我答应你和你好就只是因为你有钱有权吗?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她连珠炮般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情绪激动之下却又要刻意压抑音量,说完竟微有气喘,胸口起伏不定,仍愤愤地瞪视着他。 芮云常反倒愣住了,怔了片刻,忽地哑然失笑,却只笑了两声就停下了,眸光温柔地望了她一会儿,才柔声道了句:“是我不对。” 莫晓的气顿时全消。 - 在离开南苑之前,芮云常找来先前那名投羊喂虎的戴苑监,问他如何饲喂小鹿。 戴苑监看过小鹿后,说这是已经断乳的半大麂子,能吃草了。 芮云常便要他准备鲜嫩青草与带嫩芽叶的枝条,并每日着人送草进城。 戴苑监如释重负,欣喜有机会将功补过,自是满口答应要将此事办得周到妥当无比。 回到晓春堂,怎么安置这头鹿又成问题,按芮云常的意思,随便找根绳子系住脖子,让它不能乱跑就行了。 莫晓总觉得绳子会勒脖子,想着若是有个项圈就好了,但一时之间哪来合适的项圈,最后是找了条旧汗巾围在鹿脖子上,再用绳子系住汗巾,另一头系在栏杆上。 这头鹿一来,最兴奋的要数那几个小丫鬟与僮儿,个个争着要承担喂养照料之责,还说要替它取名字。 因它身上有像是鹧鸪一样的淡淡白色斑点,竹苓说要取名鹧鸪。 莫晓默默擦汗,你替一头鹿取鸟的名字是要闹哪样,提起来都不知道你说的是鸟还是鹿。 最后自然是没有选中鹧鸪这名字,这帮孩子七嘴八舌地讨论下来,最终定名为阿芝。 但莫晓并不想让小鹿与人太过亲近,叮嘱他们不要抚摸或是用手喂养小鹿,在绳子允许的活动范围内放了盆清水,青草则摊放于地上,任其取食。接着就把还处于兴奋状态围观小鹿的丫鬟与僮儿都赶开,让他们各自忙活去。 - 晚饭后莫晓与芮云常在院子里散步。 莫晓问他:“你今晚还有事吗?” 芮云常侧头看她一眼:“怎么?” “你作息本就不规律,休息得又少,总是深夜才走,待到回府再歇息,至天亮也没有多久了……长期如此,难免损伤身体。” 莫晓本来想的理由冠冕堂皇,可不知怎么,真到要说的时候,却仍是脸颊发热:“若是晚上没什么重要之事,就别走了。” 芮云常眉梢微动,停下脚步。 莫晓亦停下脚步,盯着他:“你怕了么?” 晚霞把一切都染成火红色,她的脸亦被夕照映得彤红,那对澄清明净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眉头扬起,竟带着些许挑衅之意。 “留不留?” 背对着火烧一般明亮的天空,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昏黄而朦胧的暮色中,他似乎弯了一下唇角:“留。” 第102章 晋江独家 【留宿】 莫晓在现代习惯天天洗澡, 其他地方她都可以省钱,唯有洗浴方面她不想将就。 有了自己居处后,她便在卧房旁建了一间沐浴房。 不过这座沐浴间与芮府那里外两间的宽敞沐浴间完全不能比,纵横只有十余尺,也没有浴桶。 内里是一个封闭的小隔间,在墙壁高处装着百叶窗透气,隔间天花板上方是个保温水箱,下方开口,装上阀门,连接一截毛竹管,竹管尽头的竹膜没有完全打穿, 而是钻了许多小孔。 淋浴间地板稍许抬高,四周有排水沟, 连接排水管将水排出, 排出的水用大桶接着, 用来刷洗廊道也算是物尽其用。 外间除了能更衣外,还有梯级用来登高, 往水箱中加入温度合适的热水后,下方阀门打开, 就有温水淋漓冲下。 简单来说, 就是个淋浴间。 散步之后,莫晓带芮云常去淋浴间,告诉他如何使用阀门,澡豆、浴巾等物又放在何处。 等他洗澡的时候, 莫晓去蒸馏工场调配香水,忙了一阵估计他应该洗好了,她收拾好工作台,锁上门。让仆妇往水箱里添加热水,迅速冲了个澡,回到主屋。 芮云常已经洗好,正靠在床上休息。 他平日进出总是一身官服,衣冠整肃一丝不苟,头发也都梳得一丝不乱,再配上那副鬼见愁的冷肃神情,拿来吓唬小孩子,保准没一个敢哭出声的! 莫晓这会儿进来时瞧见的,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的他—— 他慵懒地斜靠在那儿,披件霜白的宽袖道袍,一头乌发散漫地披在肩后,赤着双足,随意地曲起一条腿。 道袍襟边雪白,腰间松松系带,衣领松散地分开少许,露出颀长的脖颈,以及颈下一小片胸膛。 听见她进来,他抬眸看向她,眼神淡而微带暖意。 一缕黑发恰从他肩头滑落,垂在脸侧。 莫晓就站在门口看着他,心里头翻涌起无数形容词,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来形容此时此刻的他。 她只知道她越来越喜欢这个人,喜欢得只要看着他就心怦怦直跳,胸口发热。 芮云常看她站那儿发愣,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薄唇微掀,语调慵懒:“过来。” 莫晓走过去,顺便吹熄了灯,脱鞋上床,伸臂抱住他,就这样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胸前。 深深吸了口气,是她熟悉的澡豆香气。 现在他和她是一个味道的。 - 安静依偎片刻,莫晓轻声道:“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芮云常沉默了一阵,幽幽道:“我以前啊……” 他忽然低笑一声:“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蚂蚁是不会死的,因为怎么踩都还会继续爬,一点事都没有。我就对娘说了这件事。” “娘答了什么我已经忘了……” “我只记得他走过来,从地上找了只蚂蚁,放在我面前,一指头碾死了。” “……” “有一回我捉了许多蚂蚁,满满一竹管,趁他睡着了,全倒在他鞋子里。但没等到他醒,蚂蚁就都爬走了,鞋子里没留下几只。他根本没有察觉。” “后来我就在他鞋子里洒一点吃剩的豆渣屑,但这样也没引来几只蚂蚁。” “再后来我就捉一竹管蚂蚁,一直等他快睡醒了,在床上来回翻身的时候,我才往鞋里洒豆渣,再把蚂蚁倒进去。” 莫晓听得又心酸又好笑:“他踩到了没有?” “自然是踩到了。” 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得意,仿佛这是最值得骄傲的回忆:“刚伸脚进去的时候他还没完全醒透,隔了一会儿才发觉异样,低头看的时候,他尖叫起来,那是真的尖叫,比女人叫起来的声音还尖。要使劲儿掐着腿,我才能憋住笑。” “后来他每次起床穿鞋,都要看一眼才敢穿。很多年后都是这样。” 莫晓担心道:“那他知道是你做的吗?” 他弯了弯嘴角:“自然。” “他打你了?” “吊起来打。” 即使知道这已是过去许多年的事了,莫晓仍旧觉得不寒而栗:“就为了在他鞋里放蚂蚁?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啊?” “他也就只能打打孩子打打自己女人了。” “我恨他。”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可怕,“他也恨我。恨我从来不怕他。” “不过后来我学乖了,不会正面和他斗,再也不会去做那些招打的事了。” “再后来,就被送进宫了。” “那时候你几岁?” “十岁。” 因为进宫后每个月能有俸钱领,而那个人因为整日酒气冲天,易怒而暴躁,已经找不到人肯雇他做短工了。 莫晓心疼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用力抱紧了他。 “穷困、无能、怯懦、软弱……越卑微,越多欺凌。” 他在黑暗中低语。 “一个人若不够强大,就只能任人欺凌。你仅有的那一点点好东西,他们都要从你手里抢走。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顺从,亦或是反抗,但软弱者反抗的结果是更多的欺凌,之后所有的东西还是会被抢走。” 所以你才要成为如今这样的人吗?要做那个再也没有人能肆意欺辱的人?要做那个有能力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一切的人? 芮云常揽着她的腰,另一手抚着她头顶,指尖从她的发间穿过,半湿的头发,摸起来微凉而顺滑,像是最上等的丝缎一般。 他用五指慢慢梳着她的头发,放软了语气慢慢道:“你遇见陌生人噎着了要救,瞧见一只鹿受了伤也要救,甚至看见老虎要吃羊就不忍再看。可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知道我平日做的事,你为什么会跟我?” 莫晓想了会儿才道:“那天晚上,我看见你敲开冰层捞鱼,我开始觉得你不是真的喜欢做那些事,你只是处在这个位置上,成为了这个人,不得不去做这些,但这不代表你喜欢这些事。今天你不是还救了头鹿吗?” “你便是那猛虎,便是那恶狼……” 她稍许抬起头来,用指尖点着他心口位置:“可是在这里面有一个肯救小鱼的好人。” 芮云常没有再说话,只拥紧了她。鼻端是她发间清淡的香气。 他托起她下颌,低头亲她,从嘴角开始轻啄,一点点向高处亲过去。 她仰起头,勾着他脖子回吻他,比起往日更主动地伸出舌尖。 吻变得激烈,唇齿与舌纠缠着喘息着。 他的手抚过她颈项,分开衣襟,滑入进去。 莫晓没有穿胸衣,温暖而干燥的肌肤直接相贴。他稍用了点力,指尖陷入柔软中间,又从微突处刮过,激起她一阵轻颤。 芮云常扶着她肩膀翻了个身,让她仰躺,解开衣带,五指轻拂,衣襟从肩头滑落。 他撑在她上方,俯身看着她。 月辉灿烂如银,沉水一般倾泻而下,无声无息地淌满整个屋子,偏偏又温柔得像是他的目光。 莫晓强抑着羞涩仰望着他,呼吸急促而短。 月光肆意地倾洒在她身上,亮处的肌肤微微发着萤光,所有的起伏与明暗的转折都带着婉转的曲线,含蓄而迷人。 “什么时候你想停下了就告诉我……”他的声音柔软,又带着轻哑,仿佛丝绒般的质感。 莫晓没出声。 他便俯头亲下去,从颈项开始,却不做停留,一路往下,到了高处含住,轻轻吮吻。舌尖突然搅动了一下,她忍不住缩起肩膀,低吟出声。 他低声地笑,继续含吮、搅动、舔舐。 她闭着眼,沉默着,只搂紧了他的头。 手在她腰间揉抚,掌心热得发烫,沿平坦的小腹,轻轻滑下去。 指尖顺着缝隙来回掠过,感觉得到她每一次的战栗。指端渐渐湿滑。芮云常曲起指节,轻轻没入进去。 她发出极轻的一声“啊!”羞涩地夹紧双腿。 他抽出手,抬头上来,吻她。 她分开双唇应和,渐渐放松下来。 然后他又开始向下移动,湿热的吻,点过凝滑的肌肤,留下一串炙热的印记,沿着所有起伏,直到分开的腿间。 她低低倒抽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弓起了腰。他竟然……! 有力的双手勾住她的大腿不让她往后退缩。身下的舌来回舔舐、吮吸、刺探、挑动着她,那比手指撩拨更为强烈的感受很快让她颤抖起来,不自觉地发出有如哭泣般地哼吟:“别……” 然而他依旧没停。 五感都失去了,只有他带来的颤栗,从双腿深处为起点涌向她的全身,带着电流般的尖锐,一波紧接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 最强烈的巅峰到来时,她深深地蜷缩起来,足背弓起,脚趾卷曲,什么东西在体内引爆了,有一瞬间,意识是一片空白,连呼吸也忘记。 她的手盲目地想要抓着什么,最终只是抓住了他的肩膀。 她瘫软下来,急剧喘息着,睁眸看向他,眼中含的泪水,让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起身,撑爬着来到她上方,抬手用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珠,低头望着她。 莫晓喘息减缓,也渐渐看清他的面容。 他的眼眸深邃,眼尾又长,平日严肃起来便显得有些可怕,但此时挑起眼皮看着她,眼神却是撩人的。 那对深眸中漾起戏谑之色,一侧嘴角勾起,薄唇上水色潋滟:“你没说停。” “…………!” 莫晓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她抿了抿嘴唇,伸手揽住他的头往下拉。 他微垂眼皮,眼神转柔,侧头亲她。 莫晓抬手摸索到他腰间系带处。 芮云常一瞬僵硬,扣住了她手腕。 第103章 晋江独家 【重生】 停顿片刻, 莫晓先松手,芮云常也就松了手。 她忽然忆起过往,也曾有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时刻。 只不过彼时他们之间,还是戒备与敌意居多。 芮云常在她身旁躺下,想要揽住她。 她却从床上起身,跨坐到他身上。 芮云常惊讶地望着她:“你做甚——唔。” 莫晓俯身吻他,像他平日亲她那般细致温柔,含情脉脉。片刻后又从唇边移向他耳后,唇与脸颊若即若离地贴着,带着轻痒磨蹭过去。 她含住了他的耳垂,合唇吮吸, 忽而用牙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芮云常的呼吸滞了一下,无声地合上双眼。 她把手轻放在他胸前。他衣襟微分, 她能直接摸到他的胸膛。 他的皮肤很细腻, 也很紧, 薄韧的肌肤下,是男人坚实的肌肉。 再两寸之下, 是他快速跳动的心脏。 接着往腰腹去,皮肤很快变得不那么平滑细腻了。 她充满怜惜地轻抚着那些旧日的疤痕。 每一道沟壑, 每一块虬结, 都是他。 她拉开新雪一样白的衣襟,低头吻那些斑驳的旧伤。 他一直沉默着,胸膛不平静地起伏。 直到她把手继续往下探,他骤然按住了她的手。 用力不大, 但顽固如石,让她不能再向下分毫。 莫晓抬眸看他,他仍然闭着眼睛,眉宇紧蹙。 她移上去,轻吻他眉间纠结的皱褶,将其抚平。 不急……我们还有许多的时间,足够我们更深入地了解彼此。 假以时日,你终会愿意向我袒露所有,不再隐藏,所有那些骄傲的,卑微的,悲伤的,欢愉的秘密。 她从他身上下来,拎起落在一旁的衣袍披上,低头系带。 一抬头,他正睁眸看她,神情已恢复平静,只是平静得过了头,是他平日对待外人的那种的漠然。 她在心底轻叹一声,贴着他侧躺下,额头抵着他肩,伸手搂住他,手就搁在他胸前,找个了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合上双眼。 身边的人呼吸渐渐悠缓匀净。 芮云常却在黑暗中睁着双眸,盯着虚无中一点。 --- …… 窒息般的混沌,仿佛永生永世…… 疼痛……高热……疼痛……痉挛……疼痛……嘴里塞着东西,手脚都被捆住,像牲畜一般卑贱而无助………… 贯穿始终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楚,仿佛身在炼狱,受着烈火灼烧,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忍耐,忍耐,再忍耐! 终于清醒过来时,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阉房内。 手脚都被捆着,他什么也不能做,就只能躺在那儿想,脑袋仍旧昏沉发胀,不知花了多少时间,他终于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有水从眼角滑落,但嘴角是上弯的。他笑得全身抽动,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一样,一旦笑起来就停不下来。 来喂食的小杂役以为他疯了,惊恐地瞪着他,放下碗就要出去叫人。 他停下笑,叫回那小杂役,吃完了那碗稀糊糊,接着道:“饿坏我了,能不能再喂我半碗。” 熬过了痛苦的三个月,他成为最低贱的小内侍,被人呼来唤去,做着没人愿意做的最脏最累的活,拿着最微薄的俸钱,还有半数要拿来孝敬上头。 但他模样长得好,手脚伶俐,会看眼色,又十分清楚该讨好谁孝敬谁,很快端屎倒尿这样的脏活就不用再做,找着机会为当时还是内官监监丞的盛安福办事。 娘那时候身子不好,时常犯病。与前世不同,他每月的俸钱不再交给芮大生,而是托宫人转交一名大夫,用来替娘亲看病买药。 芮大生是个混账东西,根本不管家里的事,魏氏看病只要不花他口袋里的钱,他根本不会去寻思药钱是从哪儿来的,只要自己回家有饭吃,天天有酒喝就行了。 那位方姓大夫颇为心善,也知道芮家的情况,每月收到的俸钱扣除药钱后,若还有余钱都替他保管着,留待下个月用。 芮大生不知他把钱给了方大夫,以为他私存着,扯着嗓子骂他白眼狼,白送他进宫了,却不知道报恩父母。 他听说后只是冷笑。 先帝明宗曾建内书堂,命翰林大学士与各部尚书轮流来教授一些年纪小又聪明的宦官读书识字。 他前一世在内书堂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替盛公公整理文书井井有条。盛公公用他顺手,调去司礼监时把他也带过去,月俸水涨船高。 他开始自己攒钱,其余部分依旧是大半给了方大夫,只给芮大生基本生活所需的钱。 他拜盛公公做义父,盛公公得到提拔后,得了个机会安排他去内官监。 内官监掌十个官府作坊,分别为木作、石作、瓦作、搭材作、土作、东作、西作、油漆作、婚礼作、火.药作。还管着宫内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相当于内廷的工部,是仅次于司礼监的内廷机构,若是能够掌事,经常有油水可捞。 以他这个年纪,进去自然不可能掌事,但若跟对了人,平日明里暗里的好处也不会少,要是会做人,假以时日,总能谋得机会管事,那更是大有油水可捞啊! 许多差不多资历的内侍都眼红他能得到这个机会,但没法子,谁让人是盛公公的义子呢? 入夜,芮晨偷偷跑去井边,往自己身上浇了整整一桶水。深秋的天,他硬是穿着一身湿透的衣裳露天吹了两个时辰的风。 眼看都要调走了,他却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内官监那个缺被另一位公公的亲信顶上了。 盛安福气得指着鼻子直骂他:“你就是没这个命!什么时候不能感风,偏要在这种时候感风!知道内官监有多难进去吗?多少人眼红盯着哪?一有了空缺,个个都跟饿狼见着鲜肉一样恨不得直接扑上去!” “咱家容易么?觍着这张老脸求王公公把你调过去,你怎么就不知道争气呢?这么大小子了不知道冷热好歹啊?不知道多穿点啊?!” 芮晨那会儿病还没好全,人是蔫的,一张脸白里透青,和霜打过的白菜似的。任盛安福怎么骂也不辩解不回嘴。 盛安福一个人唱独角戏也没劲,骂到最后没词了,也骂累了,脾气也没了,只叹口气:“得了,你小子还是跟着我吧!” 病愈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芮晨求盛安福给他另外安排个差事,只要俸钱能涨就行。正好尚驷监有个长随身子不行了,盛安福便把他安排去尚驷监,顶上那个长随的缺。 芮晨到尚驷监的第一天就给尚驷监总管太监送上一份丰厚的孝敬,张总管看他懂规矩,又知道盛安福是他义父,替他安排差事时便总是挑较为轻松的,又或是有好处的差事。 尚驷监就如其名,主管内府马政。 诸皇子到了一定年纪后便开始学习骑射,之后便固定为每隔十日一次,要去校场习练以免生疏。 芮晨谋到了送马去校场的差事,不光是送去,诸皇子练完骑射,还得把马带回御马厩。诸皇子习练时,他就在旁候着,自然有不少机会在皇子们面前露脸献殷勤的机会。 四皇子朱祈赞每回骑完马,下了马背后,过来把马牵走的都是芮晨。看到他的次数多了,脸也熟了,朱祈赞随口问了他的名字,再来校场时,有时候便会使唤他去跑腿,拿这拿那。 当时的四皇子朱祈赞与其他几位皇子比起来少言寡语,甚至稍嫌木讷,也无特别出色的才能技艺。 明宗是位极为聪敏且颇有才干的英明皇帝,除了治国安.邦之外,诗棋书画,骑射武艺亦无一不涉猎,无一不优秀,偏偏生了这么个平庸的儿子,自然不喜,甚至还有点恨其不争的嫌弃。 比起其他几个儿子来,明宗对朱祈赞批评最多,赞扬最少。而朱祈赞因怕犯错,在明宗面前表现得束手束脚,反而更让明宗不喜。 连父皇都表现出这种明显的偏心,其他几位皇子们自然也看不起朱祈赞。 欺凌也跟着来到。 好在朱祈赞的母妃娘家根基深厚,其他几位皇子不敢太过分,只有皇后所出的二皇子朱裕赋,时常带头欺负朱祈赞。 处于对立关系中的少年人残酷起来有时简直超出想象。 这一日又是诸皇子在校场习练的日子,朱祈赞好好地骑着马,朱裕赋从后面赶上来,超过他时装作无意用弓戳了一下他的马屁股。 送来给皇子们骑的马都经过精心挑选驯养,脾性都是最温和的,即使被戳了屁股,那匹马也不过是惊嘶一声,往前小跳了几步。 朱祈赞多年习练骑射,即使骑术不够优秀也有中上水平,虽然吃了一惊,但还是及时控制住了马匹,稳坐马背没有落马。 老实人也有脾气,朱祈赞被欺负太多次,怒气一再压抑,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他纵马追上朱裕赋,横马拦在他面前,怒瞪他道:“皇兄为何要如此?” 朱裕赋只是装傻:“到底怎么了?四弟,你莫名其妙发什么火啊?” 朱祈赞看向周围,其他几位皇子都听见了他们大声的争执,但他们或是没看见方才之事,一脸好奇之色,或是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或是作见证的。 他强压怒气:“皇兄,来比一场吧!” 朱裕赋显得有些讶异:“比什么?” 朱祈赞略一犹豫,咬牙道:“就比射箭!” 朱裕赋大笑:“就你这射箭准头还要和我比?” 这场比赛,朱祈赞自然是输得一败涂地。 第104章 晋江独家 【少年】 这一天, 诸皇子按常例习练完骑射,陆续离开校场,关系较为密切的自然结伴同归。 三皇子朱祐奕临去之前回头看了眼校场。 整片场地上只余朱祈赞还在一遍遍地拉弓、射箭。 他向来搞不懂这个四弟,今日也是的,明知自己骑射不如二哥,偏偏要和二哥比射箭!不知道找些自己擅长的技艺来比吗? 唔——好像四弟也没有其他擅长的技艺…… 那还比什么?自取其辱么? 朱祐奕漠然转身。 夕阳斜坠,把箭道边几棵大树的影子拉得极长,芮晨立在其中一道阴影中,看着朱祐奕停步回头,亦看见了他眼中的鄙夷不屑。 他嘴角弯了弯。 朱祐奕在所有皇子中,其聪敏机变是最接近明宗的, 亦颇得明宗青睐,但这一位三皇子, 也就是以后的秦王, 两世都是个只会耍小聪明, 做做表面功夫的软蛋。 视线移回校场中央的朱祈赞,他仍在一箭一箭地练着, 哪怕因为拉弓次数过多,手指都开始颤抖起来。 直到日暮西斜, 朱祈赞再也看不清靶子, 才不得不打道回宫。把弓交给一旁小内侍,他走向场边。 芮晨正要牵着马离开,朱祈赞叫住了他:“今日我要骑马回宫。” 芮晨便停步,将马鞍与缰绳整理好。 朱祈赞上了马背, 俯视着这个清秀瘦小的内侍,忽发奇想对他问了句:“你会骑马吗?” 芮晨低头道:“回殿下,不曾骑过。” 朱祈赞一扬下颌道:“去试试!” 芮晨在备用马匹中找了匹最矮的,即便如此,马背仍然是比他头顶还要高上寸许。他双手连马鬃与缰绳一起抓住,左脚踩上马镫,费了点力还是爬上了马背。 朱祈赞微显诧异地笑道:“行啊?” 芮晨仍是低着头:“奴看殿下们骑马看得多了,学个样子而已。” “那也不错了。”朱祈赞不疑有他,唤他跟上,便提缰调转马头,往宫城而行。 芮晨缓缓跟在朱祈赞后面,保持十数丈距离。 朱祈赞骑了一段,不见芮晨,一回头,见他还在自己后面老远,以为他是第一次骑马战战兢兢不敢骑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按照原来的速度往前。 不一会儿,一行人马进了宣武门,朱祈赞再回头,见芮晨还是原先那个距离跟在后头,没落下也没追近。 朱祈赞挑了挑眉,加快了骑行速度。他身边侍卫自然跟着加快。只是城内街道上行人来去,不可能全速策马,只是稍快一些的小跑而已。 到了宫城外,朱祈赞下马,往来路看去。芮晨早被甩得影子也见不着了。 又过了会儿,宫人抬着暖轿过来。朱祈赞便上轿了。 第二日,国子监散学后,朱祈赞再去校场习练射箭,送马来的还是芮晨。 一直练到傍晚,朱祈赞准备回去了,把芮晨招过来,问他:“还骑马吗?” 芮晨点点头。朱祈赞上了马便催马小跑起来。 这之后,朱祈赞只要没有别的事,天天来校场射箭,每次回去也都会让芮晨骑马跟着,但从来不会等他。 十日之后,朱祈赞等着宫人抬轿子过来的时候,已能在暮色中远远看见芮晨骑马过来的身影了。 又过几日,芮晨已经能追上朱祈赞的速度了。 一个月后,芮晨在场边候着的时候,无意中一转眼,竟在校场入口边瞧见了便服的明宗皇帝,急忙朝着明宗方向跪下行礼,其他侍从也纷纷跟着行礼。 明宗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不要让朱祈赞察觉了。 朱祈赞仍在靶场上,背对着入口,专心致志地练着。 明宗也没有久留,看了会儿便走了。 第二天国子监散学后,明宗把朱祈赞叫去御书房,考教他近几日的学业,问了策论,朱祈赞一一答来,依旧是中规中矩,既无明显错误,也无特别独到的见解。 明宗让他上前:“手让我看看。” 朱祈赞不解地伸出手,明宗翻过他的手掌,看到他掌心与手指上磨出的血泡和茧子,问道:“近日你常去校场习练么?” 朱祈赞恭恭敬敬地答:“儿臣每日散学后便去练会儿。” 明宗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他看着朱祈赞,语气比往日温和许多,“你这样很好。” “儿臣定会牢记父皇训导!”朱祈赞内心喜悦无比,却努力抑制,让自己别那么喜怒形于色,然而毕竟是少年人,再怎么想要不动声色,欣喜之色仍是浮现于眸中。 明宗微笑着让他退下了。 离开御书房后,朱祈赞仍去了校场,却没有马上练习,叫来芮晨:“你想不想学射箭?” 芮晨垂头低声道:“奴不敢。”以他的身份,哪里能上校场与皇子同场射箭? 朱祈赞闻言微愕,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兴奋而忘了尊卑上下,竟会想要与一个小内侍分享这份喜悦。 他神情转冷淡,挥挥手让芮晨退下了。 但这天回宫时,他还是让芮晨骑马跟随。 - 半年后,诸皇子按常例在校场习练时,朱祈赞走到朱裕赋面前:“皇兄,再比一场射箭如何?” 朱裕赋轻蔑地笑道:“还比?”转身上马。 朱祈赞灼灼盯着他:“皇兄不敢吗?” 朱裕赋冷眼看着他:“四弟今日是吃了火.药还是吃错了东西?” 朱祈赞没说话,只是站在朱裕赋马前,定定望着他。 朱裕赋哼笑一声:“那就比吧。” 两人来到射箭场地,侍从递上弓箭。 朱裕赋看也不看朱祈赞,张弓瞄准后射出一箭,“突”一声中了黄色那环。靶子上画着五色圆圈,靶心向外分别为红、黄、紫、白、蓝五色。黄环是最接近靶心的那圈,算是相当不错的准头了。 他得意地朝朱祈赞看去,朱祈赞与他差不多时间张弓,却瞄准到此刻才撒手放箭。 朱裕赋跟着朝他那个靶子看去,却见鲜红的靶心正中插着一支羽箭,箭尾还在轻轻颤动! 朱裕赋顿时愕然,难以置信的看向朱祈赞。 他确实听说朱祈赞这半年来天天来练射箭,但每次常例习练时,朱祈赞的射术仍是平平,连黄环都极少射中,更不用说靶心了! 这一定是巧合!! 第二箭,仍然是朱裕赋先射出,仍然是黄环。 而朱祈赞再次射中靶心。 朱裕赋看了眼身后,其他几位皇子都停下了习练,关注于他们两个的比赛。 再挽弓,他手心出汗,油腻而滑溜,这一箭竟然脱靶! 第三箭,朱祈赞射中了黄环,他回头看向朱裕赋,神色淡然,不骄不狂:“二哥,还比么?” !!! 朱裕赋气极:“比啊!你不过就是碰巧运气好罢了!” 只要他能静下心来,照着往日那样去射箭就行了…… 朱祈赞道:“好,那就再比七箭,连着之前三箭一起算。” 这么有把握?! 朱裕赋暗暗咬牙,难道平时他都是故意藏拙么? 接下来的七箭,朱裕赋越发心浮气躁,也就更没准头,勉强射了六箭,都在黄环与白环之间,居然一箭未中靶心! 而朱祈赞却稳定得可怕,不是靶心就是黄环,一箭都没有射失过。 朱裕赋将弓往地上一摔,愤而离开! 全场哗然。每个人看向朱祈赞的眼神都变得不同了。 朱祐奕走到朱祈赞身边:“四弟,厉害啊!” 朱祈赞为之一喜。但朱祐奕说完这句,拍了拍他肩膀也就走了。 其他诸皇子有的漠然处之,有的看向他的眼神中隐约带着戒备之意。 朱祈赞在原地愣了会儿,便继续练习起来。 夕阳西坠,其他人都回去了,校场上只余朱祈赞,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却孤单。 朱祈赞依旧练到光线暗淡得看不清靶子为止,一回头,在场边等他的,只有尚驷监的小内侍。 他摘下手中扳指,将扳指与弓递给一旁的随从,走到场边。 芮晨牵来了他平日所骑的马。 朱祈赞却未上马,他看着西天那殷红的半圆,喃喃低语:“为何……” 芮晨隔了会儿才道:“回殿下,奴听说过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听说?”朱祈赞意外地看他一眼,“你读过书?” 芮晨只道:“奴的家附近有所私塾,奴每回去送柴时,就偷偷听会儿,夫子很和善,知道之后也没赶奴走。”他对盛安福也是这样解释自己如何会识字的。 朱祈赞点了下头,少顷,又笑了声:“你是说我今日不该去找二哥比赛么?”他自然知道后面几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芮晨头压得更低:“奴不敢,是奴失言了。” 朱祈赞沉吟半晌,最后却只淡淡道:“走吧。” 芮晨看他上了马背,才跟着上马。 没过几日,芮晨从尚驷监调去了四皇子所住的承乾宫。 盛安福知道后,私底下嘲笑他跟错了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芮晨说他只想安稳度日。 盛安福自然不屑一顾。 那一年朱祈赞十四岁,芮晨十二岁。 --- 十四岁时,芮晨向管事大太监告了一次假,准备回家探亲。 朱祈赞知道他家中贫苦,半开玩笑地问他要赏赐什么带回家。芮晨只道无功不受禄,不敢要什么赏赐。 其实作为未成年的皇子虽然衣食无忧,却也没多少活络钱可用,而宫里用的东西多有印记,其形制也迥异于民间,即使赏赐给芮晨,他带回家去既无法典当,亦无法使用。 朱祈赞一时三刻找不到可赐之物,低头看见自己腰间带钩上镶的珍珠,便找了柄茶刀,裹上布后把那两颗珠子撬下来。 再看看那撬去珠子的带钩本是纯金打造,只是背面还敲着内府督造的印记,便用茶刀刮去印记,放在地上,搬起凳子把带钩砸成扁扁的一团。 朱祈赞拾起那团完全看不出原先是个什么玩意儿的金块,连着那两颗珍珠一起:“赐你了。” 芮晨:“……” 第105章 晋江独家 【弑父】 这一日午后, 芮晨下值后向管事公公要了出宫的铜牌,换了身便服,这就出宫了。 回家路上,他先去了典当铺,把朱祈赞赐的金块质押,换成宝钞与少量现银,还换了几贯铜钱。 他买了吃的用的,又买了新衣。 但当他真的站在家门口时,却反而迟疑起来。前一世,娘亲过世后他再也没回过家,而重生以来, 他一直在宫里,从未回过家, 所有关于这个家的回忆都是久远而模糊的。 相隔了多少年……?他不曾细算过。 只是一瞬的犹豫, 他推开面前的老旧木门。 屋里光线暗淡, 唯一的光从他背后照进屋子。 女人听见门开的声音,畏畏缩缩地从里间出来, 探头向门口张望,在瞧见他第一眼的时候, 神情是惊讶而迷惘的。 但转瞬她就惊喜地笑了, 眼泪夺眶而出:“阿晨?是你回来了?” 她提起粗布裙子几乎是小跑着过来,到了他面前又倏然站住,泪眼模糊地望着他,又是哭又是笑, 哽不成声:“真的是你……你长得这么高了……” 她还那么年轻,眉眼温婉柔美,鬓边不曾有银丝。 他张了张口,语声滞涩:“娘……” “哎……”魏氏才刚勉强止住泪,听见这一声,眼泪又涌了出来,抓着他肩膀左看右看,噙着泪的眼中满是喜悦之情,“都和娘一般高了!” 芮晨看了眼屋内:“他不在?” 魏氏擦去眼泪,摇摇头:“你爹……”瞧见芮晨眼神一寒,她急忙改口,“他出去了。” 芮晨迈步进屋,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反身关门。 魏氏跟着他亦步亦趋,根本不看桌上的东西,殷切的目光始终就没离开过他,小心翼翼地问:“阿晨,你是出宫来办事吗?还是……” 芮晨道:“告了一天假,明日傍晚前回宫里就行。” 魏氏不由欣喜:“今晚住家里吗?你等等,娘去替你铺席子……就怕原先那张太短了,你都长这么高了……哎!家里没什么东西可吃的……” 她在屋里没头苍蝇般来回走,一会儿想进里屋,一会儿想去厨房,想想家里只有半坛子咸菜和小半袋陈豆子,又想出去买点什么。 芮晨笑了,拉她坐下:“别忙,先坐会儿说说话。” 他打开桌上的几个油纸包:“你先吃桂花茯苓糕,这些油炸果子能多放几天,收起来慢慢吃。肉留着晚上当菜。我还买了咸肉和米,你把这些找坛子装起来,放柴堆后面,留着他不在的时候吃。还有这些钱,你找地方藏好了,别让他知道。” 芮大生不仅不管家里的事,也不怎么在家呆着,稍有点钱就跑去酒肆胡混,不把钱花光或是喝得烂醉是不会回来的。 他要是回来,多半只做两件事,吃饭或是倒头大睡。家中即使有什么东西多了,他醉醺醺的时候也根本不会在意。 魏氏的眼中却流露怯意:“不行吧……”她不敢瞒着芮大生藏东西,怕万一被他发现了又是一顿打骂。 芮晨无奈道:“吃的也就算了,这些钱你收起来,若是被他看到,又会全用来买酒。” 魏氏这才迟疑地点头。 芮晨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把珍珠倒出来给她看了看,再装回荷包,塞在她手里:“这你一定要藏好了,和钱分开放,碰上急需用钱的时候再用。” 魏氏点点头,抬眼巴巴地看他。 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那么小,那么瘦。 芮大生把他带走时什么都没说,回来才告诉她把阿晨送去了阉房。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了杀人的念头!她红着眼扑过去撕咬芮大生的时候是真的想把他生吞了! 但她哪里打得过他,转眼被他按倒在地,身上头上结结实实挨了几拳,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时,芮大生已经不见了。 她爬起来,坐着哭了整整一宿。 芮大生到了五更才回来,回来看也不看她一眼,进屋倒头就睡。 站在床边,她咬牙切齿地盯着酣然大睡的醉汉,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她转身去了厨房,把切菜的钝刀磨得像刚凿下来的碎银子一样闪闪发亮。 一下又一下,反复磨刀的时候,她想了各种杀芮大生的办法,想得血都热了! 但最后她想明白了,她要是就这么杀了他,就会被送官,不是被关起来就是被斩头,或者被发配去极远的地方,要不然她就得逃走。 不管哪一种,她就再也见不着阿晨了。 思前想后,最终,她还是把刀放回去了。 日夜思念,夜夜以泪洗面。隔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她终于又见到她的阿晨了! 四年过去了,阿晨不仅长高许多,也比以前结实了,虽然还是有点瘦,但他的肩变得那么宽,方才她抓着他臂膀时,手心里的感觉不像小时候那样软绵绵的,而是紧实有力的。 尤其是他的眼神,还有他说话的样子,让她觉得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阿晨,娘真是没用……你在宫里苦不苦?” 芮晨摇摇头。 门外响起沉重的步声,魏氏露出惊惧之色,急忙将手中荷包塞入怀中。 芮晨的眼神变得暗沉。 屋门打开,昏黄的光照进屋子,背光的男人高大肥壮,酒气冲天。 芮大生乍然瞧见芮晨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眉头皱起:“什么人?!” 他转向魏氏,怒气勃发:“我一不在家,你就找野男人了?!” 芮晨冷冷哼笑一声。 魏氏忍气道:“你看看清楚,这是阿晨回来了啊!” 芮大生瞪着布满血丝的两只眼珠,左看右看,端详芮晨半天,接着视线移向桌上:“带来不少东西啊……” 他走近桌子翻看着,从油纸包里拎起一块熟肉放入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继续翻看其他东西。 “只有吃的?钱呢?” 看见芮晨买的新衣,他把捏过肉的油腻手指放在衣襟上擦了擦,拎起衣裳细看,却见每一件都是买给魏氏的,就没有一件是他能穿的! “刺啦——” 布帛撕裂。 芮大生将手里的衣物一撕为二,恶狠狠丢在地上,指着芮晨便开始骂了起来。 芮晨没理他,用眼光示意魏氏进屋去。 魏氏多年来一直在芮大生的暴行下过日子,对他既恨又怕,此时又心虚,站起身时不但低头回避他视线,还在无意中摸了一下怀中放荷包的位置。 芮大生什么人都吃不准,唯独对魏氏是吃得死死的,一见她这幅眼神躲闪的模样,再看她那一下动作,就觉得她藏了什么。 他两三步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就伸到她怀里一阵乱摸,摸出那只荷包后随手甩开魏氏,从荷包中倒出那两枚指头大小的浑圆珍珠,对着光看了看,兴奋得哈哈大笑:“够老子喝上几个月的了!” 芮晨扶住娘亲让她站好,低喝道:“还给她!” 芮大生不屑地哼了一声,手掌一收,将两枚珍珠攥在手心,大步往外走。 芮晨闪身挡在芮大生面前,目光冷厉:“还给她!” 芮大生瞪大了因酗酒而浑浊血红的眼睛,对面少年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养大的小子,怎么敢这样盯着他,还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 这让他怒气勃发,且他身高体胖,又如何会将面前矮了自己一头的纤瘦少年放在眼里? “老子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芮大生口中喝骂着,依旧如以前一般上来就挥舞着手掌要打他。 魏氏惊惧地叫道:“阿晨!快躲开!” 芮晨抬手攥住醉汉挥舞过来的手腕,另一手鹰爪般掐住赤红充血的咽喉,将醉汉向后猛推。 芮大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逆来顺受了多年的少年会突然反抗,更没想到他如今力气这么大,出手又那么狠! 他想要抵抗,但脚下根本站不稳,庞大的身躯向后摔倒,后脑重重撞在了桌角。 芮大生摔倒时带翻了桌子,桌上的吃用物品瞬间滑下,稀里哗啦全堆在他头上身上。但他却只是仰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魏氏震惊得张大了口。 静默持续了一阵。 黑红色浓浊的血从不省人事的醉汉脑后洇了开来,慢慢成了一大滩,又慢慢渗入泥砖里去。 “阿晨,快逃,快逃!” 魏氏惊慌失措,抖着声音叫他赶紧逃走。 芮晨摇摇头,走过去弯身试了试芮大生的鼻息,接着就不再管他,拾起地上撕破的衣裳,站直身子后忽然转头对她笑了笑:“娘,衣裳破了,我再买新的给你。” - 芮大生经常喝得酩酊大醉,邻里皆知,都说他迟早把自己喝得醉死。 这一次他醉得自己摔倒,不巧后脑撞在桌角,就这么送了命,街坊没人觉得奇怪,也没人觉得可惜,都说他活该。 顺天府的衙差过来办案,到场草草一看,问过母子俩事发经过,又向周围街坊询问芮大生平日言行与习惯,有否仇家等等,例行公事一番后便结案了事。 衙差走后,便有热心的街坊提出帮忙。芮晨让魏氏进里屋去歇息,平日与魏氏相熟的几个妇人陪着她。 芮晨走到外间,棺材送来了,是最薄的桐木板钉的,几位街坊叔伯已经相帮把尸首装进去。 芮晨过去朝他们磕头,几位叔伯急忙拉他起来。 没人看得上芮大生,都是看这娘儿俩可怜才帮他们的。 夜深了,街坊都各回各家。 芮晨把芮大生的衣裳鞋帽等物丢进火盆,点上火。 火苗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跃动。 魏氏扶着门框看他烧芮大生的东西,怯生生问:“是不是要放屋里停几天……” 芮晨冷冷打断她:“你还打算为他守孝,年年祭扫么?早点烧了早点了事!” 魏氏便默不作声了。 芮晨吐出口气,缓和语气道:“我回宫的时辰不能拖延,这些事情我都会安排好的,你不用操心。” 泥砖地上那一滩血迹看着扎眼,血迹渗到砖里面去,任魏氏用上热水用上皂角,怎么刷都刷洗不掉。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芮晨让她不要刷了,先歇息。 第二天天不亮,芮晨出去找来火家,这些人长年以此为业,熟练得很,三两个人把薄板棺材抬上板车,送去化人场,母子两戴着孝跟在后头。 烧完的骨殖收拾起来,在回家的路上就撒了。 回到所住的那坊,芮晨见有户邻居的屋门刚漆过没多久,还是崭新的。敲门一问,他们果然还有些余漆。 芮晨本打算把漆买下,邻居对芮家的事都清楚,也都同情魏氏母子,这点余漆哪里肯收钱,就直接送他了。 芮晨回去,把地上残留有血迹的地方涂了。芮大生终其两生,在这破陋的家里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彻底消失了。 然而芮大生还是留了点什么给他们。 芮晨十五岁时弟弟出生了,魏氏替他起名芮午。 第106章 晋江独家 【梦回】 别人都以为芮大生是醉后脚步不稳自己跌倒的, 就连魏氏都以为这是芮大生先动手,阿晨还手时失手导致芮大生撞到桌角的。 只有芮晨自己清楚,他是存心为之。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他告假出宫的当天,该死的人就死了,第二天该办的事也都办好了。 买衣裳时他只替娘亲买新衣,并不是为了赌气,是为了激怒芮大生。朱祈赞赐给他的珍珠倒是意外,但即使没有珍珠,他也会让娘把钱藏起来。 为了这一天,他下值后只要无事就去井边,看着没人的时候, 手举或是脚提水桶来练力气。若是有人来,他便假装是来打水的, 若是无人打扰, 他一直要练到双臂双脚酸痛无力了才止歇。 清晨, 他比别人起得都早,先在屋后头来回跑, 直到跑够时辰了再去井边,与其他内侍一样打水洗漱。 从空桶到半桶水, 从半桶水到两桶水, 从连着跑几个来回就气喘吁吁,直到连跑小半个时辰都只是微微喘息。 数年如一日。 推芮大生的那一下,是看准了桌角推过去的,他使足了十分力。 他从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对, 但梦也就自那时候开始了。 起初仅仅是芮大生,后来偶尔也有其他人。 在梦里,时序会颠倒,场合会混乱,两世的事情驳杂地混在一起,但每一回梦境到了最后,都是一双死死扼住脖颈的手,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梦中他甚至看不真切面前人的样貌,但他还记得那人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有他说话时,无须的下颌上那颗突出的肉痣。 “阿晨,咱家也是没法子啊……下一世投个好人家吧……别做咱们这样的人了……” 呵,真是讽刺。 -- 朱祈赞自挑战二皇子朱裕赋赢了射箭比赛之后,就不再天天去校场了,转而潜心课业,并让芮晨作陪读。 后来宫里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七公主荡秋千时失足从秋千架上摔落下来,一旁的宫女与内侍急忙去接,却没能接住,仍是让公主摔伤了。 当天陪着七公主荡秋千的所有人都挨了板子,秋千架旁的那几个内侍与宫女更是差点被活活打死。 朱祈赞去看望这位受伤的皇妹,慰问几句后也就出了殿,走在殿廊里时,朱祈赞看了眼芮晨,他平时就少言寡语,今日更显沉默。 “芮晨,你说……那些宫人该不该责罚?” 芮晨语调沉稳地答道:“回殿下,奴以为这些宫人是该罚。他们有护庇看护之责,公主摔跌受伤,是他们失责,自然该罚。” 朱祈赞意外挑眉:“那你方才在想什么?” 芮晨道:“回殿下,以奴愚见,失责分两种,一是疏忽大意所致,此乃本可避免之误,若有错失,该当严惩。” “二是因能力不足所致,此乃无可避免之失责。若要追责,理该重罚做出安排布置之人用人不当,而轻罚因能力不足而难以尽责之人。” 朱祈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巧的是,这天晚间诸皇子去向父皇母后请安时,明宗问了同样的问题。 诸皇子一一作答,有说该罚的,有说不该罚的。 轮到朱祈赞时,他把芮晨白日间的观点说了出来。 明宗似带笑意地看着他,追问了句:“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朱祈赞便答:“内宫中侍卫不得入,而内侍宫女多体弱,若有意外,难以护卫公主与妃嫔安全,以儿臣愚见,可选身家清白且年纪较小之内侍或宫女习练武艺,再将他们分派各殿,担负护卫之责。若是今日皇妹身边有这样的护卫,也就不至于跌伤了吧?” 当时明宗对此提议不置可否,但事过半个月后,便有圣命,要各管事太监挑选举荐十至十五岁之间身家清白的内侍,经司礼监审核通过后,统一由锦衣卫中武艺高强者教授武艺。 芮晨找盛安福,希望他举荐自己去习武,自然也少不得送上一份丰厚孝敬。 盛安福满口答应,让他放心,临了却又留下一句:“做义父的是替你举荐了,至于成不成,那还得王太监说了算啊!” 芮晨只道:“义父肯举荐便是恩德了。” - 朱祈赞也得知此消息,问芮晨是想继续陪读还是想去学武。 芮晨低头道:“殿下垂爱,奴不胜惶恐,习文习武,但凭殿下安排。” 朱祈赞睨他:“老实答话,别跟我来虚的。” 芮晨抬眸问:“奴可否兼得?” 朱祈赞笑了:“你会分.身术?” 芮晨亦微笑:“那倒不会。即便习武也不至于日日夜夜不能停歇,隔日花上半天也就够了,平日还是陪殿下读书。” 朱祈赞拍案:“就这么定了,我找人举荐你。” --- 建昭二十九年,芮云常进入司礼监,朱祈赞赐字云常。 宣宁元年,朱祈赞登基为帝。同年,二十四岁的芮云常成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执掌东厂。 而盛安福那时候仍是司礼监监丞。 时移世易,这几年芮云常每回见着盛安福还是客客气气的,但两人之间越来越少以义父子相称。 芮云常升为秉笔太监后,两人更是成为上下属关系。尊卑不能不分,盛安福每回见到他,反而还要行礼。 为避免这种相见时的尴尬,芮云常把他调去内官监,还升一级,做了内官监少监。即使如此,两人在宫里进进出出总少不得碰面。 一次芮云常转过廊道拐角,正碰上盛安福迎面过来。 盛安福上前来行礼,行至一半,芮云常抬手虚扶了一下,让他起身。他仍是恭恭敬敬把礼行完。 芮云常朝他轻点一下头便继续往前走,走出两步忽然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盛安福正起身,冷不防与他对上,急忙垂下眼皮。但在他低头之前,芮云常已经看到他眼中的神色。 芮云常弯弯嘴角,走了。 盛安福一直低着头,直到那道颀长身影消失于廊道尽头,才转身离开,空无一人的廊道里留下一句低语:“走狗屎运罢了!” …… ---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梦黄粱,再睁眼,已然隔世。 在忠义院的鱼池边,她第一次说了她的事,借的是庄周梦蝶的故事。 她说那番话时的眼神,不是装出来的,至少她是真心相信有这样的事。且她说的那些话用词很怪,乍听起来像是胡言乱语,但却前后连贯,条理分明,显然不是疯话。 时机很微妙,那会儿正是他要利用陈贵妃案去动摇陈家的时候,也是他对她的真实身份抱持怀疑的时候。 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将这样重大的事轻易宣之于口。 柳蓉娘和那两个姨娘,与她朝夕共处了半年之久,从没听她提过半句“梦里的人生”。 这之后他们同赴陕西,抓捕莫亦清,引“马贼”来袭,将之合围擒获。 她被“马贼”掳去时,就如元嘉所言,那时候的她对陈贵妃案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若是换做旁人,他确实不会再管。 生,死,都是那人的命。 但是当小凳子神色惊慌地跳下马车,大声喊着:“莫大夫不见了!”时,他心头骤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焦灼。 再次瞧见她时,她正替元嘉检查伤势,那一刻心头始终萦绕着的焦灼消失了,他忽然就觉得踏实平稳起来。 重活这一世,经过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的人,她是他所知的唯一一个与他有过相同经历的人。跨越过生死,经历过隔世。 她于他而言,绝非旁人,无可取代。 就是像另一个重生的他,只不过她还有机会做个清清白白的人。 他在乎她的生死,在意她的喜怒。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看她欣喜满足,他也会感到满足。 至于喜欢,反而是之后的事了。 - 思绪漫漫滔滔,泛海浮波…… 身边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芮云常恍然回过神来。 春深夜阑,随着月落西天,这夜色变得越发沉寂静谧。 莫晓翻了个身,侧着背朝着他,双腿半蜷在身前,双手亦环抱在胸前。 芮云常侧身环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揽,把头埋在她肩颈间。 她睡得深,即使这样也没醒,呼吸仍然匀净悠缓。 两人贴在一起睡,她出了薄薄一层细汗,混着原先那股清香,反而变得更好闻了。 怀中人忽然口齿含糊地低语:“……仔细闻闻,什么味道?” 芮云常微觉诧异,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不由莞尔,梦见调香露了么? 她继续呢喃:“……是醋啊!” “……” 到底是梦见什么了? “……所以……肯定是吃饺子啊……” “……” 他低声笑了起来。 --- 莫晓调配出的第一款香露,用拇指般大小的彩色玻璃瓶,每瓶灌装小半瓶香露,让僮儿在长安街上,用涂过香露的纸笺给路人闻。 若是遇上衣冠华贵的富家公子,或是带着多名仆役的软轿经过,则干脆直接赠与一瓶。 这些玻璃瓶的瓶颈处都系着一张小纸牌,纸牌上印有琼蕊香露字样,背面则是明时坊晓春堂。瓶身上贴有香露的具体涂用方法,写明不得食用。 没过几日就有人找来晓春堂,询问是否有琼蕊香露出售,薛掌柜表示是有的,但此露稀有,炼制不易,每日只供二十瓶,价钱更是不便宜,小小一瓶要卖十六两银子。 听到这价钱,有掉头就走的,但也有欣然解囊的。十六两是不便宜,但对于真正有钱的人来说真不算个事,只要东西够好够稀罕,不会在乎这点银钱。 起初一天也未必能卖掉一瓶,莫晓也不急,每日蒸花积攒精油。 她记下每个配方的用料与比例,并编上号,每当她调配出感觉不错的香露,就抓着晓春堂每个人让他们试闻并加以评价。 就连芮云常都不能幸免,差不多每回来晓春堂,第一件事就是闻香,第二件事就是评价,他还比别人多件事,那就是起名儿。 第107章 晋江独家 【出诊】 渐渐地香露在京城名士或名媛的聚会宴席上成为了热门话题, 每日来询问购买者也越来越多。 往往有人过来一买就说要数瓶的,不过晓春堂有规矩,一人一天只能买一瓶,再要多的,您明日赶早再来。 但这也挡不住富豪人家一次派来好几名仆役,以购买其需要数量的香露。 到了四月底的时候,每天二十瓶已经不够卖了。且这二十瓶都卖得飞快,晓春堂外不等开门一大清早就有人排队已是常态。 但莫晓坚持一天只卖二十瓶,一瓶十六两银的价格也没有涨过,至于卖出后被别人炒至多高她是不管的。 相比较而言,替人看病似乎倒成了副业, 营业收入远远没有卖香露来得多,但对她来说这才是主业, 也是她花心力更多的一项。 排队争购的人多了, 便偶有推搡怒骂发展成为打斗的事件发生。秩序与治安成为问题。 莫晓为此考虑过用发号码牌的方式来确保秩序, 但不管她定在什么时辰发号牌,总有人提前排队, 甚至当天的已经卖完了,还有人提前排队来等第二天发售的香露, 因此也就避免不了会有矛盾产生。 这天外头实在闹得不像话, 一大清早就吵起来,闹得晓春堂里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修出门,淡淡道了句:“安静。” 吵架的人根本没看过他一眼。 陆修也没多废话,过去拎住一人, 直接扔出去,再是一人,朝另一个方向扔出去,动作快得根本反应不及,更不用提招架或是躲避了。 余下的人全都吓呆了,瞬间收声,但此时收声也晚了,凡是参与争闹的,全数被陆修扔出排队之列。 他手下留了分寸,扔出去的那几人虽摔得头昏眼花,满地打滚,却没有一个受伤的,最多搓破点皮,留点淤青,外加吓得不轻。 陆修再没有多一句话,转身回了晓春堂,在老地方坐下晒太阳。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的地安静排队,等着今日的开售。 莫晓也是哭笑不得,对于不守规矩的人来说,大概这样当众立威才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 医馆开张时日多了,便偶有人来询问是否有大夫出诊。 对此莫晓全都是客客气气地婉拒,接着推荐他们去附近口碑较好的医馆找大夫出诊。 一方面是因为她还记着姚大夫找人来堵她路的那回,云常劝她的话颇有道理,另一方面晓春堂只有她一个大夫,也确实分.身无术。 但这日却来了个熟面孔。 竹苓引着来人入内,莫晓正想请对方坐下,一抬头有些意外。 入内之人一身淡蓝色直裰,头戴儒巾,腰间只佩了块白玉佩,清朗儒雅有如春风拂面,正是荷风茶馆里被噎少女的兄长。 当时也不曾互报姓名,事了便各自散了,事后还是云常对她讲了对方的身份来历。 周正卿瞧见她,倒不显惊讶,反而笑了:“莫大夫,这么巧!” 跟着他进来的还有子灵,一双杏眸微带警惕地盯着周正卿,想来两人在外头打过照面了。 莫晓起身相迎,让竹苓看茶。 周正卿说完方才那句,又道句“失礼”,朝她作了一揖,自报家门。莫晓便还礼。 一番客套后坐下,周正卿直言来意:“不才是来请莫大夫出诊的。” 莫晓轻轻摇头:“要叫周公子失望了,鄙馆简陋微小,只在下一名大夫,实在不便出诊。” 周正卿却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落在桌上时荷包里有轻而脆的金属相击声,显然不是铜钱。 莫晓把荷包朝他推过去:“无功不受禄,在下不能收。” 周正卿急了:“还请莫大夫不要急着拒绝,不才此来,是为舍妹的病!” 莫晓诧异,看周正卿言语之间,像是特意来找她的。 她想起当初那少女,噎食本身并不会造成什么后遗症,但她有短暂窒息,虽然时间不长,吐出糕块后很快就清醒过来,但也不能说一定不会留下后遗症。 “请问令妹有何病症?有否请其他大夫去看过?” 周正卿露出烦恼之色:“倒是请过几位大夫,都说没什么大病,也喝过几贴药,却总是好好坏坏,并未找出病根。不才想起茶馆之事,钦佩莫大夫圣手回春的本事,只可惜不知莫大夫在何处坐堂。这段时日遍访京师医馆,总算是找到莫大夫了!” 说完他再次起身,朝莫晓深深作揖:“那一日不才对莫大夫有所误会,言行多有冒犯,还请莫大夫见谅!” 莫晓急忙起身还礼:“当时情景怪不得周公子误会,解释清楚便好,周公子勿要再挂心上。” 周正卿又道:“若是今日不便,等明后日莫大夫方便时再去亦可。鄙宅距此不远,不才也会备车接送莫大夫。” 他如此诚意相请,莫晓倒有些不好回绝,且周媛的病情颇有疑难之处,她虽不认为自己一定能治好周媛,但周家肯定是没办法了才会费时费力地找到她。 若再要拒绝,恐怕周媛的病会耽误。不管是从医德上还是从道义上,她都该去看一看。 见她答应了,周正卿大喜,与她约定第二日清早去周府出诊,这才离开。 - 傍晚芮云常来时,莫晓把此事告诉他了。 芮云常略作思忖,周侍郎原是丞相门下弟子,也是亲皇党一派的,与他也无旧怨,不至于借此弄什么小动作。 “户部周侍郎确有个女儿病了,最近在求医。你若要去便去吧,带上子灵。” 莫晓忍不住吐槽:“这京城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芮云常微微一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莫晓看他一眼:“什么不该知道的?” 两人本是肩并肩说话,芮云常靠近过来,手就揽在了她腰上,莫晓脸一红,把他推开了,自那日留宿过后,这人是越发不顾时间场合了!这是在廊子里,子灵还在后头呢! 她往子灵原先在的地方瞥过去,哪儿还有人在! 芮云常又贴近过来,手托在她腰后稍一用力,将她搂进怀里,亲下去。 这话也就谈不下去了。 他来的时候已经不早,再耳鬓厮磨一番,周围光线越发暗淡。 日落西山,月还未上柳梢,廊子里的阴影越加深浓,将紧贴的两道身影隐藏其中。 昏昏蒙蒙中,她被他亲得浑身发软,气息不匀。 唇舌稍离,总算有了空隙,她喘匀了气,在他耳边低语:“明早再走吧……” 他没应声,只继续亲她。 莫晓无奈道:“知道你要早起,早些睡就是了。” 他才答应了。 - 第二日清晨,莫晓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她转眸,正看见芮云常束上外袍。 再看更漏,不过寅时,窗外天色仍是深的。 见她醒来,他过来亲她一下:“我走了。” 她起身披上外袍,送他出去。 天空是一片明净的深蓝,通透得像是水洗过一般。空气微微带着凉意,清新宜人。看来今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用早饭么?” “不了。” 把他送走,莫晓也不睡了,回内院洗漱一番,趁着时候早,先去翻了翻医书,对应周正卿所说的周媛病症考虑几种可能。 辰时,周家的马车来接了,莫晓带着子灵上车。周府在大时雍坊,皇城西南,确实离得不远。 下车便有仆役相迎,引着入内。周正卿与周夫人都在。 周夫人说话也很客气,一番见礼后便带莫晓与子灵进入偏厅。偏厅很大,厅中间用一道落地屏风阻隔内外,外头一张紫檀八仙桌,周围摆着四张鼓凳。 周夫人在桌旁停步:“莫大夫请坐。” 莫晓会意,找了西头座位坐下,周正卿陪坐对面。周夫人入内低语,不一会儿两名丫鬟从屏风后出来,离开了偏厅。 周正卿这才请莫晓进去。 里面也有一张八仙桌,周媛正坐在桌后,罗纱遮面。 这场病看得也是奇累无比,莫晓问一句,周媛答一句,却细声细语,她根本听不清楚,又不能凑的太近,便要由周夫人转述,每一答都得等上一阵,像是翻译似的。 总的来说,周媛是食欲不振,难以入眠,日渐消瘦,最近还有了心悸的症状。 莫晓看向周夫人:“仅凭此在下无法诊断病因,望闻问切,还需小姐掀起面纱,并让在下搭脉才能进一步诊断。” 周夫人在周媛耳边低语,她却端坐不动,莫晓只能耐心地等,好不容易这位大小姐才肯抬腕掀起面纱,露出一张羞红的芙蓉面。 莫晓在荷风茶馆的雅阁内已经见过周媛面容。周氏兄妹的长相都很不错,家境又好,记忆中周媛是微圆的小脸,白净而丰盈,皮肤吹弹可破,带点婴儿肥的可爱感觉。 但这会儿所见周媛,确实是削瘦了不少,本来饱满的脸颊都凹陷下去了,皮肤也失去光泽,虽然此时因见外人而羞红,但这与正常血色红润的那种红是不同的。 莫晓要看舌苔,周媛的脸更红了,垂下眼皮,半天才羞答答把舌头伸出来,一听莫晓说好了,立即缩回去。 莫晓伸手搭脉,只觉脉搏跳得奇快,但快归快,心率是均匀的。 莫晓知她紧张害羞,便不看她了,只与周夫人说话,询问平日饮食便溺情况。过了半晌,指端的脉搏才渐渐平复下去。 总算是看完问完,莫晓长出一口气,从偏厅退出来,只觉心累。 周正卿急着问她:“舍妹是什么病?” 莫晓没有马上回答,向他要来之前大夫所开医方一一细看。 第108章 晋江独家 【归野】 周媛起初只是心神不安、食欲不振与不寐, 也就是失眠。服药一段时日后有所改善,但不久又开始出现症状,反复后才出现心悸心慌之症。 这样一来,莫晓首先考虑的是消化系统的病状,但方才观其眼白与舌苔,并询问了饮食与便溺方面的情况,周媛并无胃区肝区的疼痛或不适,亦无肝胆方面的内腑疾病。 她发病至今已有数月,若是真有脏腑方面的疾病,药不对症的话,症状应该会维持不变, 或逐步加重,但她却是时好时坏。 至今多名大夫看诊后得出的结论不一, 其中不乏京师名医, 但大都是证其阴阳失调, 心脾两虚的说法,开方也都是针对其症状。 周正卿等了片刻, 再次追问是什么病。 莫晓把所有不可能排除之后,判断这姑娘更像是思虑过多造成的神经功能紊乱, 便问周正卿:“敢问令妹发病前, 贵府可遭遇过什么重大变故么?” 周正卿摇摇头,家中这段时日平稳得很。 家中无变故,那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应该是感情方面的心事了吧。 莫晓又问:“令堂最近可有为令妹筹谋婚嫁之事?” 周正卿疑惑地看了眼莫晓, 心中奇怪,但仍是答道:“有倒是有……” 这会儿周夫人也出来了,听见他们最后这段对话,回想起媛儿发病前后,正是自己开始替她相看合适人家的时候。 但媛儿从未对自己相看的人家提出过不满,每回问她都微笑着说但凭父母做主,自己也就没往那处想,此时听莫大夫如此相询,那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越想越像是那么回事儿! 周夫人急忙上前询问:“莫大夫,你是说病因是心病?” 莫晓看向她:“令爱的病症较为严重,药石治疗还是需要的,但病根怕是由心而起,还需夫人耐心询问令爱,消了心结才能根本上治好此病。” 她开完方子,最后又加了句:“若有可能,多让令爱去郊外游玩散心,整日闷在屋子里,心思便整日定在一处,忧虑难以排解,怕是心结更难解开。四月不凉不暖,日光宜人,晒晒太阳,多走动走动,对脾胃身体都有好处。” 这种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活动范围太小,日子过得太过单调,就容易钻牛角尖,其实出去一看,才多大点事儿啊! 不过毕竟是古代的官家小姐,也不可能真去体验人生百态,最多就是外出活动一下,散散心,多少也是有益处的。 - 把莫大夫送出去后,周夫人回到内院。 周媛已经由丫鬟陪着回了闺房,摘下面纱,让丫鬟帮忙整理乱了的鬓发。 瞧见周夫人进来,周媛急忙起身:“母亲。” 周夫人屏退丫鬟,只留母女在房里。 周媛惴惴不安。周夫人朝她微笑了一下,拉着她坐下:“媛儿,你若有什么心事便对母亲说。做母亲的哪有不把女儿放在心肝儿上疼的?” 周媛垂下头,缓缓摇,她的心事哪儿是说出来就能遂愿的? 周夫人叹口气,知道这大女儿的脾气,与二女儿周钿是完全不同的。她就索性直接问了:“媛儿,你是否对母亲为你挑选的亲事有所不满?” 周媛头垂得更低,只是摇头。 周夫人问了几句,侧头观察她神情,见她眼神凄婉,不由吃惊,拉着她手问:“媛儿,你是心里有人了?” -- 周正卿一直把莫晓送到马车边,道谢后送上诊金。 莫晓欣然收下,告辞后与子灵上车。 周府马车才刚驶出门外,莫晓忽听子灵叫了一声:“莫公子,看外面!” 她朝窗外看了眼,嘴角不由弯起,急忙朝车夫喊停。 车驾缓缓停下,莫晓跳下马车,子灵也跟着下来。莫晓对车夫道了句:“不用麻烦你送,我们自己回去。” 车夫调转马头,驶回周府。 莫晓已经匆匆穿过街道,走到对面,笑嘻嘻道:“你怎么来了?” 芮云常挑眉:“看个病要这么久?” 莫晓眸中笑意越浓:“你担心我么?” 他微露笑意,却不答,转身前行。 莫晓追上两步与他并肩,侧头望着他,一叠声地追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他终是笑了:“知道就好。盯着问做什么?傻不傻?” 莫晓翻他个白眼:“你才傻,来接我也不预先说一声,要是子灵没看到,岂不是错过了?” 芮云常弯唇不语,他自然有暗号联络子灵,她出门前就看到他了。 子灵:“…………” 真心是看不下去了!! 她放慢脚步,离这两人远远的,只留心观察周边来去行人。 莫晓抿着唇自个儿乐了会儿,转头对他道:“难得医馆歇业半天,你又出来了,我们去哪儿逛逛不?” 芮云常回眸:“你想去哪里?” 莫晓看着他笑:“我又不知道哪里好玩,你带我去啊!” 芮云常思忖片刻,回头示意远远跟着的马车过来。 马车行驶一段后停了会儿,芮云常低声吩咐,子灵下车,不一会儿再次上车,手里提着一大包物事。 又走一段,马车停下,莫晓下了车,惊见眼前一座寺庙,什刹海寺。 她回头:“你带我来寺庙做什么?” 芮云常微笑不语,领着她入寺。 才入山门,迎出来的中年和尚袈裟裹身,法相庄严,自非普通典客僧。走得近了,他双手合十,淡淡笑道:“芮施主。” 芮云常亦合十回礼:“道尘大师。” 莫晓也跟着双手合十:“道尘大师。” 互相见礼之后,道尘禅师朝芮云常点了一下头,便自离去。 芮云常对莫晓道:“走吧,我们去后面。” 莫晓目光追随离去的禅师:“他是谁?” 芮云常微笑:“此寺主持。” 他们从前殿穿过,过大雄宝殿,再过承平殿,一路上没有见着一个香客。 乍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蔚蓝水色,在春日和煦而闪耀的阳光下,向着远处延绵开去。 莫晓深深吸了口气,走向这湖光潋滟的天地。 阳光艳而不媚,水浪清而不独,绿荫环着碧波,碧波连着青天。 刹海四方,唯独这一片天地闹中取静。 时不时,有庙宇独有的檀香味轻撩鼻间,但更多的,是湿润的水汽,随着日头升高的热力而从湖面上蒸腾起来。 她回首朝他笑:“确是个好地方。” 芮云常亦微笑,让子灵打开路上买的东西,在湖边树荫之下铺开。 莫晓低声惊呼,带着不赞成的语气:“这是寺庙啊!”他竟然带着吃食进来!太不敬了! 芮云常却只是轻笑:“都是素的。” - 饭后人总是容易困乏。 莫晓腰后垫着厚厚的锦垫,头枕着芮云常的肩,倚坐在湖边的高大柳树下假寐,心里想着医馆挂出的牌子是歇业半日,再一会儿就该回晓春堂去了。但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她真是不想睁眼也不想动。 芮云常亦懒洋洋躺靠着,把她的手捉过来,握在掌心里,轻捏纤细的五指,一根根捻过去,又一根根搓过来,像是玩不腻似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最妙的还是那个偷字啊。 - 莫晓闭着眼说话:“阿芝的伤痊愈了,我想着什么时候去放了它。” 他们在南苑救回来的那头鹿,大名芝麻,小名阿芝,养了这段时日,腿伤已经好全了,走路再也不会一瘸一拐。 芮云常问她:“你舍得放?” “不舍得也要放啊,还要尽快,再拖久一点,怕就是放了,在野外也活不下去。” 即使莫晓嘱咐过了,仍有丫鬟忍不住,借着清扫或换水的机会去摸几下,或是喂一把青草给阿芝。 和人亲近惯了,不知道畏惧,在野外遇见猎人也不知道逃跑,那就糟了。 他淡声道:“那就养着呗。” 莫晓轻轻摇头:“它在晓春堂没法跑,没法跳,没有同类成群结伴,也就没了机会繁衍后代。” 芮云常沉默,莫晓开始后悔起来。 她仰头望,他没在看着她,望着远处水面上低掠过的三两只白鹭,眼神淡淡的。 “你想有孩子吗?”隔了许久,他柔声地问。 莫晓老老实实道:“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这件事。上一世没想过,这一世也没。我连嫁人都不想嫁,哪里会去想生孩子的事?” 芮云常低笑一声:“那你要好好想想了。” 莫晓伸臂挽住他的腰:“想好了,不想要。” 安静了片刻。他道:“说好了,那就不能后悔了啊。” “嗯,不后悔。” 三言两语间就做出了人生的重大决定,这对莫晓来说还是头一遭,不过多年后当她回想起当初的情景,始终觉得那是水到渠成的,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天所做的这个决定。 -- 小丫头们得知要把阿芝放回山野,十分不舍。 丹砂先哭了起来,这下不得了,就和传染似的,一个接一个哭起来,哭声都连成片了。 莫晓那个头疼啊!好说歹说让她们明白了这样对阿芝才是最好的,哭声才慢慢低了下来。 两天后,芮云常腾出半日空闲,陪她去了次西郊香山。 在山脚下一片向阳坡旁,本是猎户出身的苗大安找着了鹿群活动的踪迹。 刚下车时,阿芝还有点呆,张着水汽蒙蒙的大眼睛原地愣了会儿,四面看看,突然一跃,如箭一般窜了出去,很快消失在稀疏的林间。 第109章 晋江独家 【落水】 莫晓看着远处的山林, 突然闷闷嘟哝了句:“还是不该起名字的……” 她说得极轻,只身边的芮云常听见了。他无声失笑,却什么都没说,陪她原地立了会儿。 莫晓深吸一口气:“我想骑马回去。” 芮云常朝一旁颔首,马夫把备用的马匹牵过来,上了马鞍。 莫晓今天出来没穿骑服,直裰两边都有暗褶便于活动,但不像骑服那样下摆能完全铺展开来,坐上马背时衣袍下摆会堆上来一点,露出半截裤腿,不过也无所谓, 只是没穿靴子就不那么帅气而已。 坐在马背上视野是不同的,高了许多不说, 比车里也更明朗开阔。 他们并不急着赶路, 莫晓的骑术也不够娴熟, 便只是沿着山脚下靠阳面,缓缓骑行。 山花烂漫, 艳红的杜鹃,蓝紫的鸢尾, 道旁草丛间散落的金黄的蒲公英。偶见几株花树, 似是野生的玉兰,枝头开着满满亭亭的白花,像是歇了许多洁白的鸽子在上头。 骑了会儿马,赏望山间景色, 莫晓心情好起来,与芮云常随口点评各色山花,偶尔吐槽一下彼此对花的喜好倾向。 山路蜿蜒曲折,说笑间绕过一道弯,见一行人正要上山。 两驾马车停在山脚下,一旁有力夫备好了滑杆,两根杆子之间是座椅,贵人坐上去,力夫抬起滑杆,就能送座椅上的贵人上山。省了自己辛苦爬山,还能赏玩山间景色。 莫晓一行过去时,正看见马车上的人下来。 双方一打照面,不由都愣了愣。 周正卿朝他们走过来。 莫晓便下了马,朝他作揖:“周公子。这是出来郊游么?” 周正卿还了礼,微笑道:“这不是莫大夫的嘱咐么,四月春光不能错过啊。” 莫晓亦微笑,看向停在一旁的马车,见随从仆役甚多,还有丫鬟与几名年长妇人正从车上下来,估摸他这是带妹妹出来郊游散心了吧? 周正卿看见稳坐马上不动的芮云常,神色稍动,那日在荷风茶馆也见过此人啊…… 莫晓察觉到周正卿的视线,但芮云常不下马,明显是不愿与他多做交流,且周正卿这里又带着女眷,自不便多留,寒暄几句她便告辞离去。 周正卿回到马车旁,却见二妹周钿戴着帷帽先下车来了,他伸头进马车内:“媛妹?” 周媛依在马车一角,掀起车帘子,从隙缝里望着远处去的一行人,脸颊晕红,兀自出神。 他方才朝她这边看过来了,是想见到她,还只是无意地张一眼? 周正卿微蹙了下眉:“媛妹。” 周媛如梦初醒,回头看了眼兄长,脸颊尤带微红,接着低下头,带起帷帽,放下面纱,起身下车。 --- 端午佳节,举国皆休,晓春堂也挂出了歇业牌子。 厨娘提前一夜就把江米淘洗干净,再用清水浸泡。粽叶也是一张张清洗干净,用水泡着。 咸粽放肉馅,把上好的五花肉用酱油、盐、糖、葱姜等腌制,江米也用酱油与糖拌匀了入味。 甜粽有枣泥馅的、豆沙馅的,另有一种八宝粽,白米混着赤豆、绿豆、核桃、枣肉等等共八种用料,不另外填馅儿了。 初五这日,皇宫一早有端午宴庆,百官皆去陪皇上过节,食粽饮雄黄,吟诗作对,君臣同乐拉近感情。芮云常自然不能免,大清早先去了宫里。 莫晓则带着丫鬟小僮们,与厨娘曲婶一起包粽子。 自有那手巧的,包得饱满结实,四角尖尖,也有那手拙的,包一个漏一个,好不容易包个不漏米的,却是个瘪的,原来忘记放肉进去。 曲婶实在看不下去,把这些粽子都拆了重新再包。 嘻嘻哈哈笑闹中包了几大盆,煮了整整四大锅。 晓春堂内每人四只粽子,两甜一咸一八宝,若是不喜甜或是不喜咸,自己去找人调换。 - 巳时过半,芮云常从宫里出来,先去晓春堂接莫晓,前一晚他们说好了去看赛龙舟。 姜元嘉自然是跟着一起来了,莫晓一点儿也不惊讶,与这小鬼说笑两句便上了车。 莫晓今日带白芷白蔻外出,她们日日忙蒸馏精油的事,也是辛苦,借此能出门好好玩一次。 两个小丫头从前晚得知此消息起,就兴奋得不行,白蔻高兴得一夜没睡好,白芷也是差不多。 马车行驶不久后在芮府门口停下,不一会儿就见芮午从门里跑出来,魏氏送他到门口,叮嘱他小心安全。 莫晓朝前俯身,凑近芮云常小声问:“伯母还是不知道么?” 芮云常道:“还没和她说。”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芮午已经跳上车,瞧见莫晓倒是一愣,接着就笑道:“莫大哥也去看赛龙舟呀!” 莫晓笑着点了点头。 子灵朝姜元嘉瞥了眼,压低声道:“人多了。” 姜元嘉却只当没听见,完全没有下车的意思,反朝子灵这边靠了靠。子灵拿眼直瞪他,他跟没看见似的。 芮午看了圈车内,芮云常和莫晓在最内侧,面对面坐着。莫晓左手边是子灵,姜元嘉挨着子灵。芮云常这一侧只有两个小丫鬟坐着,还有些空。 他便往里走,靠着芮云常右手边坐下。 白芷红着脸急忙往门边的位置让,这就和白蔻挤在了一起。 加上芮午,这辆车已经坐了七人。 好在马车够宽敞,车上的人也都不胖,尽可坐得下,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倒也显得热闹。 端午本是为了纪念屈原而起,龙舟赛前,要先祭屈子庙,一番叩拜吊唁后,将一条红绸系到龙舟的龙首上,再将龙头安于船首,这才开始赛龙舟。 因此莫晓他们去得虽晚,龙舟赛却还没开始。 京师内水道不少,龙舟赛所定的这一条河道从北至南流经京城西面,是从护城河引出的水道,名为漕河,水流相对平静而和缓,用来赛龙舟自是不错。 漕河在过了城隍庙之后,有几个急弯,到此已经接近龙舟赛的终点承恩寺,是赛舟全程最激烈之处,也是观看龙舟赛的最佳地点了。 就在此处有几家茶馆,每到端午都满座,三楼的阁子更是抢手,往往三月前就被抢定一空,没点身份的就是有钱也抢不到。 他们的马车停在其中一家茶馆外。 众人依次下车,胖胖的掌柜擦着汗迎出来,将众人往楼上引。 一路上楼,胖掌柜一路陪着笑道:“您来得晚,这阁子空在那儿,不知多少拨人来打听过了,问这阁子是否能让出来。小店自然都回绝了,已经定给督公了,您就是不来,小店也不能把这阁子再让出去啊!” 芮云常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上楼。 胖掌柜笑容有些尴尬,还想再说,姜元嘉拽着他留在原地,等芮云常一行上去了,才笑嘻嘻道:“掌柜的,你这家店开得挺久,是不是该重新修缮一下了?” 胖掌柜一愣:“鄙店没开多久,不用修缮了啊!” 姜元嘉拿眼睨他,嘲讽地笑了一声:“好好伺候着,一会儿少不了打赏,要是再像方才那般自作聪明讨巧卖乖,你的茶馆啊,恐怕就要重建了。” 他虽是笑着说这话的,语气却半点不像是开玩笑。 胖掌柜打了寒噤,急忙道:“不敢,不敢了,鄙店一定把各位伺候好了。” - 三楼雅阁临河有一整排槅扇,此时都打开了,外头有露台,摆上桌子,就能边喝茶边看风景。 此时河边早就挤满了民众,连树上都坐满了人,小贩穿行着,卖粽子、糕团,也有卖蒿草艾叶的,说笑声、争闹声、叫卖声,喧喧嚷嚷,节日气氛颇浓。 茶是芮云常带来的贡茶,今年的明前新茶,水也是自带来的,让茶馆伙计在雅阁外间放了泥炉,炉内架炭生火,搁上银壶烧水。 水开了,冲好第一泡茶,便听有人喊:“来了!来了!龙舟来了!” 莫晓放下茶碗,去看河道远处。芮午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走到露台尽头最靠近河道的地方翘首而观。 然而河道尽头什么都没有过来,显然是有人误报军情。 隔壁阁子亦有数人从里面出来,走到露台上观看,其中一人忽然道:“咦,莫兄?竟这么巧?” 莫晓回眸一瞧,这不是乐怀瑾么?她便起身,隔着一道栏杆作揖打招呼。 乐怀瑾笑道:“多日不见莫兄,偶尔挂念,想不到今日不期而遇,比邻而坐,也是有缘啊!” 与乐怀瑾同行的还有数人,瞧着都是文人士子,见他俩认识,便笑着过来要乐怀瑾引见一下。 莫晓只怕乐怀瑾说出太医院之事,便先自我介绍了:“在下姓莫,字辰曦,在明时坊开了家小医馆。” 乐怀瑾微露讶异之色:“明时坊?那晓春堂可是莫兄开的?” 莫晓微笑点头。 与乐怀瑾同行者便有人笑道:“原来乐兄识得晓春堂主人,以后若要买琼蕊香露,找乐兄就行了。” 莫晓只是笑笑没接话,她控制每日出售的香露数量,一方面是她本来就产量有限,另一方面也是种营销手段,若是随便托个关系就能买到,那还有什么稀罕的? 乐怀瑾也是明白人,见她神情便朝方才那说话人摆了摆手,半开玩笑道:“李兄太看得起我了,我与莫兄不过数面之缘,要托买香露,这交情怕是不够用的。” 他们在这边说笑,芮云常背朝他们坐着,端着茶碗悠哉喝茶,连头也没回过。倒是芮午,好奇地朝他们这边张望了好几眼。 说话间,河道远处有龙舟过来了,芮午兴奋地喊了声:“这回是真的来了!” 莫晓便借机结束了谈话,道了声抱歉,回到桌边。 她坐下时扫了眼芮云常,见他神情淡淡的看着龙舟来的方向,似乎对她与乐怀瑾是如何相识的并无兴趣追问。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 她转眸去看龙舟。 他们在三楼望得远,因河道在这里有两个几乎是连续的直角急转,河边的人还瞧不见龙舟,却也兴奋地伸长脖子张望。 但龙舟来得极快,转眼已经临近弯道,有节奏的鼓声中,只见三十多把桨叶上下翻飞,整齐得像是一个人划的,划动速度更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即使靠近弯道,龙舟也没有减慢速度,眼看就要撞向河岸,就见龙首那几名舵手将船桨深深插入水中,双手用力把住桨柄,不停向外拨水,龙尾的舵手则向着相反方向拨水,其余的汉子仍在不停划动手中船桨。 龙舟顿时偏转过来,龙首仍在向前,龙尾在河面上急速摆动,那么长的一条龙舟,划出一大片扇形的波浪,像是赛车在弯道漂移似的,就在数息之间,潇洒无比地过了第一处弯。 龙尾才刚摆正,紧接又是第二道弯,舵手又翻到了相反方向用力划动,龙舟再次漂移,龙尾甩过,留下一片白花花的水浪。 舟,已经过去了。 围观众人为之大声喝彩,又为紧接着过来的第二条龙舟鼓劲,希望他们能追上前一条。 在喧哗的欢呼叫嚷声中,隐约传来几声惊呼,声音来源不远,莫晓坐在高处,听得更清楚。她低头寻找声音来处,紧接着又听到咔嚓脆响,像是木料折断声,惊呼越甚! 这下听得清楚,她往河边老樟树看去。 老樟树上爬着许多人观看龙舟,有条横斜的枝干因为粗壮且伸向河面,上面坐了不下十数人,枝干虽然粗壮,终究支持不住这么多人的重量,也或许是内部本就有蛀空之处,竟生生被压断! 不但这一条枝干上的人全数落入河中,落下时还带到下方树杈上的人,都是人挤人坐着,摔下去的人本能抓着身边的人,一个拽一个,一掉就是一串。 正逢第二条龙舟驶近,虽然看见这异状,却因船速过快,根本来不及停下,还是直冲了过来。 船首的汉子发了声喊,所有的舵手都使劲扳着船桨,勉力避开河上树枝与落水的人。 然而船首虽是过去了,船身与其尾还是从落水的人头上扫了过去! 第110章 晋江独家 【救援】 莫晓见状急忙转身, 对芮云常道:“我去看看!” 芮云常早知莫晓不会对此无动于衷,朝她点了一下头:“别急,一起去。”说着叮嘱芮午,“你呆在楼上别乱跑知道么?” 芮午点点头:“哥,我知道。” 芮云常留下子灵陪着芮午,带上姜元嘉与其余随行一起。 阁子外间有伙计伺候着,莫晓吩咐他:“有煮沸过的水,不管温凉冷热,全都拿去河边,还有尽可能多拿干净的布巾来。” 伙计略显茫然地点头:“哦,哦!” 莫晓又对姜元嘉道:“你去向周边酒楼买烧酒, 越烈越好。若是有煮过的水与干净布巾,让他们一并送来!” 她虽然随身带着急救包, 那里面一小瓶酒精与一小卷纱布可不够应付眼前这种情形。回晓春堂取显然是来不及的, 只有就近取材了。 茶馆正门对着大街, 北侧便是出事地点。莫晓一行人下楼绕过茶馆西侧胡同,来到河边。 出事的龙舟已经停下, 龙舟上的划桨汉子有不少熟悉水性,不待船完全停稳便跳下水救人。也有些落水的人本就会水, 自己设法游到岸边。 莫晓到楼下时, 正陆续有落水的人被拉上岸。不断有人冲向岸边,帮忙救援的,呼喊寻找家人朋友的,哭叫救命的, 场面混乱不堪! 莫晓看到有个人被众人七手八脚拉上岸,踉踉跄跄地走出人群,他头上破了个大口子,血流满面,摇摇欲坠却没人看顾。 她赶紧过去,让他靠树坐下,抽出腰间巾帕让他按住头上破口先止血。 她起身,对芮云常道:“这里太乱了,若有危急伤者容易被忽略,先清出一片场地,专用来安置落水受伤者。这样也便于得知消息赶来河边的人找到自己的亲人朋友。” 重大事故发生时,最重要的是冷静与秩序,只有冷静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有了秩序才能有序地实施救援。 芮云常也清楚这点,扫了眼周围,指着茶馆北墙边一块空地道:“就这里了。救上来的人全都带到这里。” 他今日出来是休闲,并未带太多随行,除姜元嘉外,另有两名子班干事,一个严立,一个苗大安,这就往河边去,指挥帮忙的人将救上来的人送往空地。 一片混乱中只要有人引导,渐渐就会形成共识。见别人都把伤者送往茶馆北墙边的空地,其他人也就跟着往这里送人。 莫晓对每个伤员进行初步检查,龙舟扫过水面时,不少人被撞到头,首批救上来的人大多是外伤,有轻有重,也有手脚扭伤的。 按着伤势的轻重缓急,首先是止血,然后再进行伤口的包扎处理,若是不甚严重的外伤与扭伤则可以稍后送去附近医馆医治。 她是带着白芷白蔻一起下楼的,不过就只是让她们帮忙传递需要的物品。 两个小丫头都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又从未有任何急救经验,坚持到这会儿,看见那么多可怕的伤口与鲜血,还没晕过去已经是很不易了。 这时茶馆伙计也将莫晓要的水与干净巾帕送来了,莫晓正缺人手,拉着伙计道:“你来得正好,按住他伤口!” “啊,哦!”手足无措的小伙计刚接手这名伤者,就被晾在一边,莫晓已经去看下一个伤者了。 - 芮午在露台上看着莫晓与兄长一起救人,只觉热血沸腾,不肯再呆在楼上看,转身就要下楼。 子灵急忙拦着他:“督主吩咐了,哥儿不能下去!” 芮午激动道:“这么多人受伤,我哥还有莫大哥都在下面救人,我怎么能呆在上面袖手旁观?” 他非要下去,子灵却只是拦着他。芮午不管怎么绕也绕不过子灵,真要动手又打不过她,只能憋着一肚子气回到露台上,继续观望楼下。 上了露台,芮午倒有主意了,他侧头瞄了眼身后的子灵,假装为看清下方的情景,慢慢往露台尽头走,只要他翻过栏杆就能从隔壁阁子下楼了! 然而他还是太天真了,才走出两步,还没摸到栏杆,子灵已经追到他身后:“午哥儿这是要去哪里?” 芮午:“……” 乐怀瑾瞧见这一幕,不由失笑,对芮午道:“小兄弟,你年纪还小,下去也帮不上多少忙,若是贸然下去,你兄长必然会担心或生气。为了找你或是要送你上楼,不是反而耽误他们救人么?这样吧,我们几个下去帮他们忙,你就安心留在上面,如何?” 芮午之前听他与莫晓说话,知道他与莫晓是旧识的,听他说的也确实有道理,便点点头。 乐怀瑾此言一出,与他同行的几人便有些异议:“乐兄,虽说士常以天下为己任,可眼前此事并非你我所长啊!就是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乐怀瑾也不与他们多说,径直下楼,那几人面面相觑,犹豫之后也还是跟着下楼了。 - 芮云常虽然在岸边指挥众人,却始终留意着莫晓,看着她不停地从一个伤者转向下一个伤者,衣袍上所染血迹愈来愈多,她却毫不在意,最后是觉得袍摆太长,蹲下时太过碍事,索性提起一角,随意掖在腰间。 他嘴角微掀,侧头看河边救援渐渐有序,便留下严力与苗大安在河边指挥,来到莫晓身边。 莫晓正替一个重伤者止血,他被龙舟尾部装饰的尖利处刮破颈项与头面部,伤口既深且长,还有好几处,出血颇多。 因伤口面积大而多,单纯按压伤口止血效果并不好。她一边低语安慰伤者,让他保持冷静,一边按压他颈侧与颌下动脉血管,从源头控制出血量。 看见芮云常过来,她不由目露欣慰之色,朝他示意:“正好,你来按着这里。” 芮云常在她身边蹲下,摸着她手指所按之处压下去。 莫晓腾出了手,从腰间急救包里找出消毒酒精,浇在伤口上,接着取出手术用针线,飞快地缝合伤口。 几处大伤口缝合后出血明显减缓,莫晓舒了口气,替伤者包扎伤口,接着嘱咐他仍要原地休息,若是有亲人或朋友来接,先与她说过,让她看过无碍才能走。 伤者神智还算清醒,低低答应一声。 莫晓便起身查看下一个伤者。 这一片空地来来去去都是满身河水泥水之人,附近泥地已经被水浸透了,莫晓站起来时连带着转身,转得太急,脚下一滑便摔了下去! 芮云常瞧见,跨上一步俯身去拉她。奈何地上实在太湿滑,他虽揽住她了,自己脚下也跟着打滑,足无着力之处,两人一起往地上摔去。 芮云常抱着莫晓,在离地面不足一尺高的地方转了半圈,同时仰起上身,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倒把莫晓抱得好好的,没让她沾着半点泥水。 莫晓把头从他怀里抬起来,朝他开玩笑道:“多谢督公再次救命之恩。” 芮云常望着她微微笑,她脸颊上有顾不上擦的血污,有方才溅上去的泥点,鬓边的头发也乱了,可她的眼睛还是和什刹海的水一样明澈,笑起来犹如有光芒在其中。 他凑近她耳边,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音量道:“以身相许吧……” 莫晓噗嗤笑了,推着他的肩爬起来,伸手给他,拉他起身。 芮云常低头拧袍摆上的泥水。 莫晓转身去找下一个伤者,忽见乐怀瑾望着她,显然是瞧见方才那一幕了。 视线一对,她稍有点窘,朝他点了一下头。 乐怀瑾朝她微微一笑,点头还礼。 莫晓舒了口气,将这事抛于脑后,转身继续救治伤者。 这时姜元嘉也带着烧酒与更多干净的布巾过来帮忙了。 芮云常与元嘉虽然不是大夫,对于处理外伤却都是比较熟练的,有他们帮忙,她压力骤减! 而随着乐怀瑾与其友人的加入,参与施救的人越来越多,落水者也大多被拉上岸,送去茶馆北侧空地。 然而之后救上岸的伤者,越来越多地出现溺水症状,剧烈呛咳,呼吸困难,皮肤发紫……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该如何正确施救溺水者,出现了各种好心办坏事的错误。 莫晓不可能一一去纠正这些错误,她走到空地中央,反复用力击掌。 周围纷乱而嘈杂,但重复不断有规律的击掌声,很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见大多数人都朝她看过来,莫晓便朗声道:“凡是有呛咳、吸气困难、皮肤发紫,但是神志还算清醒的人,你们要扶他侧卧,让他们咳出气道内的河水与痰,始终保持侧卧不要采用其他姿势,给他们盖上衣物,让他们暖和起来。如果有神志不清或是昏迷过去的人,就在他脚边地上划个方块,我会过来查看的。” 莫晓是第一个在事发地指挥并实施救治的大夫,几乎每一个在场的施救者与被救者都与她照过面或是说过话。 因她指挥若定,态度冷静,不由自主让人对她产生信任之感,觉得她是在场最清楚该怎么做的人。 她把这段话大声重复两遍,让所有人都听清楚该如何去做。接着她便开始依次查看伤者。 因在场帮忙的人多,且施救及时,大多数落水者只是呛水或轻度窒息,被救上岸后经过正确急救,渐渐恢复正常呼吸。 莫晓正感欣慰,却听河边传来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嘶喊声:“阿保啊——啊——!” 第111章 晋江独家 【回生】 “阿保啊——啊——!” 莫晓朝恸哭声传来方向跑去。 芮云常正替一名伤者包扎伤口, 见状便加快了手上动作。 莫晓跑近后,看见河边跪着一男一女,年纪都不算长,男人满脸悔恨,妇人痛哭流涕。 妇人怀里抱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男孩面色惨白,嘴唇发紫,双目紧闭,四肢软垂,已然毫无生气。 夫妇俩所跪拜之人年近半百,穿着灰色襕衫,正准备要离开, 跪着的男人一把扯住他袍子,苦苦哀求:“大夫, 救救他, 求你救救他啊!” 那穿襕衫的中年男子是附近医馆大夫, 听闻出事消息后赶来帮忙。 此时见跪地的男子不肯放手,他不由悲悯地叹口气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儿子, 他气息全无,心都不跳了, 已经救不回来了。你放手吧!还有不少伤者等着救治呢!” 莫晓挤进人群, 过去摸了摸男孩的颈侧,果然心跳已经停了。她不由皱眉,若是从树上落水,窒息时间太久, 怕真是救不回来了。 但空地那头已经没有危重伤者需要抢救,而生命宝贵,即使仅有丝毫可能挽救,也是要试试的! 她从年轻妇人怀中接过男孩,平放地上,跪在他身旁,弯腰检查男孩喉道与鼻腔是否有积水或堵塞污物,一边询问:“什么时候落水的?” 妇人抽噎着摇摇头:“不知……” 莫晓不由讶异。 一旁的男人急忙加了句:“他是后来落水的。乱起来后我们找不到他了,找到他的时候已经……” 莫晓这下明白,孩子是出事后在混乱中不小心落水的,若是窒息不久,也许还有希望救回来! 检查过喉道通畅后,她把双手交叠在他胸口,快速按压三十次,接着一手捏着男孩鼻子,一手捏着下颌将他口掰开,俯低头对准他口中用力吹气。 围观众人发出惊叹,低声议论,从没人见过这样救人的,已经死去的人,这样吹气就能救回来了?! 莫晓吹足一口气后看到男孩胸廓略略抬起。接着她侧耳靠近他面部,感觉着气流从口鼻中呼出,等他这口气吐尽,才再次吹气。 五次人工呼吸后,再三十次胸外按压,接着便是每两次人工呼吸,三十次胸外按压,交替进行,每四次循环便检查脉搏与其瞳孔。 芮云常赶到时正见莫晓口对口朝男孩口中吹气,眉梢不由微挑。 这种救人的法子还真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然而在医治救人方面,他相信她的判断与能力。 他担心的是如果真的把这孩子救活了,周围人会如何看待她,往好处想,也许会相信她的医术通神,往不好之处想,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巫蛊之术。 即使并无不好的流言,此事后她也必然扬名京城,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 芮云常回头朝人群外某个方向示意。 但凡京城有重大事件发生,官府中人,东厂干事定是第一个到场的。今日轮到这一片的是寅班,方才两名干事过来向他请命,他吩咐下去后,寅班当值的人大半已经在附近待命。 接到芮云常的眼色后,几名寅班干事便过来驱人。 落水者几乎全被救起,龙舟赛因为此事中止,看热闹的人全都被驱散开,包括那名大夫,也被“客气”地请去空地上救治伤者。 河边只留下芮云常、莫晓与这一家三口,数名干事在附近遥遥散开,确保无人能靠近。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男孩仍是一动不动。 莫晓在不停重复人工呼吸与胸外按压时,男人就在一旁喃喃低语。 夫妇俩带着儿子来看赛龙舟,却只是在岸边观看,因到得晚了,河边人挤人,男孩个子矮根本看不到。 做丈夫的把儿子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肩头,这下能看得清楚了。但男孩不比幼时体轻,男人站久了还是吃不消,不得不把他放下地。 男孩不住恳求爹爹再把他抱高。站在他们前头的人听见了,说让孩子站前面也不挡他们看龙舟。 男人便让男孩从大人腿间钻过去,站在河边看龙舟。 但后来出了事,人群乱了起来,夫妇俩找不到儿子,心急如焚地到处寻找,到处找人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九岁大的男孩儿,听到别人说捞起来个孩子,急忙抢过去看,一见竟真的是阿保! 而一旁的大夫说他心已经不跳了,救不回来了。 夫妇俩当即就给他跪下了…… 男人断断续续地诉说事情的经过,诉说他的悔恨。 倒是女人显得比他更坚强些,虽然脸上仍满布泪痕顾不上擦,却冷静下来,不再哭泣,见这不知名的年轻大夫不停给她儿子渡气,她心里就存着希望,就觉得她的孩子还能活转回来,还能开口叫她一声娘。 莫晓终于摸到阿保颈侧有极弱的脉动,瞳孔也对光有了反应,她心中欣喜,更是不敢松懈,虽然还没有恢复自主呼吸,心跳也仍然微弱,但这孩子能顽强坚持着活下来,她也就绝不会放弃继续施救! 阿保恢复心跳后,莫晓便只做人工呼吸,让阿保的爹爹把外衣脱下盖在阿保身上,男孩脉搏渐强,突然开始吸气,却因吸气过猛而剧烈呛咳起来。 阿保娘哭喊一声,扑过来抱住男孩,只不过此时的哭喊是欣喜若狂的!阿保爹亦半跪在娘俩儿身边默默流泪。 莫晓放松而欣慰,喘着粗气向后坐在地上。方才这段时间里,她不停地吸气再用力吹气,体力消耗极大,就像连续不停地奔跑了好几里路一样,自己都有点喘不上气来了。 眼前伸过来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优美,指甲修剪得齐整干净,手背上却纵横板结着干涸的血迹。 即使如此,这只手也是她所见过最好看的手。 他翻过手掌,她把手放上去。 十指交握,相贴的掌心温暖宽厚,传递力量给她,拉着她站起。 大约是方才吹气吹得太久,又一直跪坐着,猛然站起来后她只觉一阵头晕,身子摇晃起来。 芮云常不由蹙眉,握住她的肩扶她站稳,掌心贴上她额头,担心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莫晓闭着眼摆摆手:“没事,一点点头晕,有点累罢了,休息会儿就好。” 阿保爹娘最初的狂喜激动过去,过来向莫晓叩拜谢恩,又要问恩人姓名住地。 莫晓急忙扶他们起身:“二位不用如此,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之道。阿保状况仍不是太好,需要尽快换上干净的衣物,保持身子暖和,还要好好休息。这附近医馆已经收治许多伤者,怕是应付不及,你们跟我回……” 芮云常打断了她的话:“我来安排送你们去医馆的事。” 夫妇俩又是感激不尽地一番叩谢。 芮云常招来两名干事,低声吩咐几句。两人领命把阿保一家送走了。 莫晓不解地问他:“为何不把他们带回晓春堂?” 芮云常瞥她一眼:“你想让人人都知晓春堂主人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莫晓失笑:“什么起死回生……那孩子只是心跳暂停了会儿,不是真的死了,若真是死了,只有神仙才救得回来啊!” 芮云常轻轻摇头:“你是会治病疗伤,可你不能管住别人是怎么想的,坊间小民最爱传这样的消息。若是真传开了,怕是过段时日就会有人抬真的死去之人去找你‘治’了。” 一想到这样的后果,莫晓不由打了个寒噤。她看向他,语带庆幸道:“幸好你想得远。” 芮云常嫌弃地看她一眼:“学医学得人都傻了。” “……” 停了片刻,莫晓忽而微笑:“因为有你在呀!” 因为有你在,我才可以不用去烦恼这些事,因为有你替我想得周到,我才能尽情地做我想做的事,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够一往直前啊! 芮云常本是一脸鄙夷的表情,听见她这句,忍不住嘴角便弯起来了,眸中更是满满压不住的笑意。 近处的寅班干事:“……” 还是看看天上的飞鸟吧…… 莫晓看向茶馆北侧的空地,这会儿大多伤者已经被送往附近医馆,或是被亲人接走,空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芮云常:“回去吧。” 莫晓回头朝他笑了笑:“总要有始有终。” 芮云常失笑,朝她点了一下头:“去吧。” - 乐怀瑾也留到了最后,这倒是让莫晓始料未及,她过去时,他正吩咐仆从把最后几名伤者送上车,接着送往周围还能收人的医馆。 他朝她微笑致意:“莫兄方才去河边又救了什么人吗?” 莫晓只简略地说道:“是个孩子,幸好没大碍。” “那就好。”乐怀瑾释然地笑,又感叹道:“今日虽有不少伤者,万幸无人逝亡。这全是莫兄之功劳啊!今日若无莫兄在场指挥救治,这场祸事怕不能如此平和地收场。也可以说,这么多人的性命都是莫兄所救的。” 莫晓可没这么厚的脸皮接受这样的赞誉:“乐兄谬赞了,今日这场救援哪里是在下一个人能做到的?那些跳下河救人的才是真英雄呢!伤者被救上来之后还有许多人在帮忙止血、包扎、看护伤者,送水送药,送伤患去医馆……他们都在竭尽所能,在下也不过是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已。” - 芮云常上了茶馆三楼,芮午等得正闷呢,一见他便跳了起来:“哥,能走了?” 芮云常点点头,把半湿的泥污外袍换掉,在水盆中洗净手上血污,拿起方帕,一边擦着手,一边走上露台,朝下看去,瞧见莫晓与乐怀瑾站在一处说话。 莫晓正说道:“今日救援,其实乐兄也是有大功的啊。” 乐怀瑾笑了:“说来惭愧,不才本来还在观望,半途才决定下去帮忙的。” 莫晓微微一笑:“但乐兄留到最后了不是吗?” 说实话当初元嘉对她说起这位燕王世孙的事时,她只觉得他是自命清高,不知人间疾苦的宗族子弟,今日之举倒是让她对他改观了。 乐怀瑾摇头直叹惭愧。 第112章 晋江独家 【教学】 声音往上传, 芮云常站在露台上,不仅看得清楚,对话也听得清清楚楚。 芮午在阁子里等了会儿,不见他要走的样子,疑惑地问了句:“哥?” 芮云常朝他举起一手,朝下虚按,示意他稍安勿躁。 芮午只好再等,走回桌边拿起一块糕点,啃着解闷。 - 与乐怀瑾随意聊了几句后,莫晓视线扫过空地,伤者既然已经都得到安置, 她也该回去了,便向其告辞。 乐怀瑾微笑道:“我也该回去了。” 两人一起绕到茶馆前门, 正看见芮云常带着芮午下楼来了。 芮云常让芮午先上车, 他站在车旁等莫晓。 莫晓辞别乐怀瑾, 紧走几步来到车旁,钻进马车。 芮云常在她后头上来, 与来时不同,他上车后挨着她坐下, 两条腿稍许分开, 右腿就贴上了她的大腿左侧。 莫晓一坐下就觉身心俱疲,几乎是半倚在车厢壁上,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马车上人多, 他才坐的比较近。 马车行驶了一段后她才渐渐察觉,不管车怎么摇晃,不管她怎么调整坐姿,他的右腿始终紧贴着她左腿。 春季的衣物本就单薄,只隔了几层薄薄的丝绸,紧贴的部分随着车身摇晃而轻轻摩擦,身体的热力很快就传递过来。 不光是体温,腿上坚实的肌肉,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 莫晓渐渐脸红,瞟了他一眼,这人还在假作正经,看也不看她一眼,还与对面的芮午说着话。 - 马车先停在芮府外,芮云常送芮午进去,过了一会儿便出来了。 还是贴着她坐,有意无意地磨蹭着她的腿。 姜元嘉厚着脸皮想跟回晓春堂,半路就被芮云常赶下车,叫他赶紧回东厂去。 他那个委屈啊,嘴都瘪起来了:“今儿可是过节啊!可节没过成,赛龙舟也没看成,一上午都在忙着救人!督主您把人用完了就丢一边不管了么?” 莫晓朝他眨了一下眼:“一会儿让子灵送粽子去东厂慰问你们。” 姜元嘉顿时喜笑颜开,两只桃花眼弯成月牙:“咱家要吃肉馅儿的!” - 回到晓春堂,莫晓吩咐人烧水,加满淋浴间的水箱。 汗出了好几身,衣裳湿了干,干了湿不知道几回,全都粘在身上了。更别提外袍上有斑斑血迹,袍摆下的泥水干得起了壳,一走路就会往下掉。她进晓春堂之前掸了好几下,把最大的几块泥巴弄掉了才进门。至于脚上的鞋,那是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爽洁净的衣物,她这才觉着浑身舒泰起来,出来换芮云常去洗。 一静下来才觉着今日有多累,几个时辰了没停过,这会儿只是走几步路,就觉得双腿发酸,脚底都是胀的。 回里屋,她看到床就扑上去了。 真歇下来了,她又觉得口渴,但懒得动,就这么拖着赖着。 隔了会儿她听见外间有人进来的动静,便喊了句:“给我倒碗水。” 没人应她。 她闭眼休息,听见桌上有瓷器相碰的轻响,有倒水的声音,接着是水壶轻轻放回桌上的“笃”一声。 她翻了个身,睁眼去看。 芮云常端着茶碗过来,斜坐在床上。 莫晓撑坐起来,去接茶碗,开玩笑道:“可不敢叫督公伺候倒水。” 他轻笑一声:“倒碗水算什么。” 莫晓喝水时,他又去桌边,端了只薄胎瓷碗过来。 莫晓好奇:“这是什么?” 他坐下来,碗放低了,她看清碗里是熬出米花的粥,浮着三两粒鲜红枸杞,但随着瓷勺搅动,里面还有半透明的一条条。 “燕窝粥。” 莫晓不由诧异,她药铺里虽有燕窝,可不是用来自己吃的,且这燕窝煮之前还要泡发,不是一时三刻就能炖好的。 再一回想,他送芮午回家,再出来时手里好像是提了东西,不过她那时候太累了没在意,很快就忘了这茬。想来燕窝粥就是那时候从府中带出来的吧。 芮云常舀了半勺粥,瓷勺底在碗沿轻轻刮了两下,举勺凑近她嘴边,微笑着道:“倒碗水算什么伺候,来,让我伺候你吃粥。” 莫晓边笑边含住勺子,从他手里把勺抢了过来,咽下口中的粥后道:“有手有脚的谁要你喂啊。” 芮云常挑眉道:“真不要?以后可没这机会了。” 莫晓看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心头不由一紧:“为什么以后没机会了?” 芮云常却只是默默看着她。 她仔细看他神情,却什么都看不出来,便越发紧张起来,连神色也变了:“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娘亲知道了?她说什么了?” 一定是他回去拿燕窝粥被魏氏发现了端倪,然后…… 忽然,他一侧嘴角勾起,眸中亦漾起笑意。 “随口说笑罢了,你这么当真做什么?真呆!” 莫晓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气得捶他,被他扣住了手腕,她另一手本来捏着瓷勺,这时候也不顾了,捏着勺柄握成拳头去捶他。 芮云常让她捶了两下,伸手把粥碗放床头几子上,腾出了手,连她另一只手腕也扣住,把人按在床上。 他也跟着压上去,低头去亲。 莫晓捶了那两下,气还没全消,心是放回原处,安稳了。 被他亲住嘴,剩下的气也没处发,便只剩喘息了。 见她安静下来,他松开她手腕,从床边端起粥碗:“不闹了,趁还热着先吃了吧。” 莫晓还真是饿了,接过粥碗,用勺舀着,看他站起来把空茶碗放桌上。 “说真的,你想过什么时候告诉她吗?” 她觉得他们俩的事一直瞒着魏氏不太好,可若说是告诉她吧,也不知该把真相说到什么程度,要是只提两人相好了,那魏氏就会彻底误会云常是断袖。但若说明她是女子,他们如今这种相处模式,魏氏肯定是不会接受的。 芮云常回到床边:“先不告诉她。” 莫晓点点头,默默吃粥。很快粥碗底朝天。 芮云常把碗拿走,回到床边,莫晓朝里面让了让,他在她身边半躺半靠,两人依偎在一起,说起早前的事。 “你今日救活那男孩,到底是怎么做的?就只是吹气么?按他胸口又是为何?” “说吹气也没错,但不仅仅是吹这么简单。”莫晓把人工呼吸的原理解释给他听,又道,“他不仅是窒息,心跳也停了,所以要用力按压胸口,刺激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要怎么做?你教我。” 莫晓微觉讶异,没想到他会对此感兴趣,但她也很乐意教,便让他仰面躺平,她跪坐在他身边,双手交叠放于他心脏位置,演示如何快速按压,接着道:“实际上应该更用力,但也要注意别过度,用力过猛可能会造成肋骨骨折。” 他把她的头勾下来,鼻尖与鼻尖不足寸许的距离,低声地问,语调魅惑:“那……人工呼吸呢……” 本来莫晓是挺认真在教,被他这么一撩,正儿八经的教学,生生变成了调.情! 她红着脸挣脱开来,瞪他一眼,提醒他严肃点,接着开始讲解:“一手放在额头上,捏紧鼻子,另一手捏着下颌,掰开嘴,让头后仰,保持气道畅通……” “光说不练不行,来,吹一个。” 莫晓:“……” 她捏着他鼻子与下颌,低头张嘴把他双唇都包住,开始吹气。抬头,等一会儿,再低头吹气。 芮云常扳着她的肩把她放倒,一个翻身到了她上方:“我试试看……” 他抬手轻轻捏着她鼻子,她禁不住张开口吸气。 他含住她双唇幽幽地吹气,少顷,抬起头来回味:“甜的……” “那是刚吃的粥甜。傻不傻!”总被他说呆,她找着机会也想扳回一城。 “是你甜,真想吃了你……” 莫晓忍不住低笑。 他再低头,这次不是吹气了,含着她双唇轻轻咬,像是真要吃下去似的。 练习最终变成了亲昵,教学便告中止。 她回吻他,含着他上唇,他把舌头伸进来,勾着她的舌尖与他交缠。 呼吸渐促,情也渐浓。他松开了她手腕,手移到她腿上。 织物在肌肤上滑动,摩擦,掌心的热力直透进来。 她全身发热,揽着他的背,搂着他的腰。 唇舌依旧交缠着,他的手顺着腿滑向内侧。她禁不住低哼一声,忽然想起一事,转开头:“门……门闩上了吗……” 芮云常没理她,拉开她衣襟便埋首下去。深含,浅吮。 …… 她终于放弃让他去闩门的打算,伸长了手,好不容易指尖才够着帐钩,艰难地把床帐放下来。 半透的纱幔垂下,光线变得朦胧而微妙起来。 纱帐内,人影成双,却又纠缠在一处。 他把她托起来,让她坐在他腿上,面对面搂着,贴抱着,一边含着她耳珠吮咬。手垂下去,手指上下滑动,间或轻捻。 还时不时低声问她:“这样好不好?还是这样?” 她脸臊得通红,没应他。但他总能根据她细微的反应,找着最能挑动她的方式。 莫晓被他弄得全身发软,脸颊火烫,想逃离,却又无从逃离。 想叫他停下,一张口,却都是破碎不成句的低吟。 他在她耳边悄然低语:“给我么?” 她没吱声,只勾紧他脖子。 “我只当你答应了……” 第113章 晋江独家 【约定】 之前他几回留宿, 两人间再亲密,也只是点到为止,甚或只是相拥而眠。 芮云常没听见她应声,低声道:“我只当你答应了……” “等等……” 他向后让了让,抬眸看她,帐中光线朦胧,他的眼神也显得暧昧不明。 莫晓望着他,抬手轻抚他额角鸦黑的鬓发,手掌顺着他的侧颊抚摸下来。 拇指滑过他的唇畔,他捉住她的手,侧头去亲。 她微微笑了一下, 但很快敛去笑容,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有一个故事, 它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圆的一部分, 生来是不完整的。” “这个不完整的半圆, 一生都在寻找能与自己完全契合的另一半,合在一起, 他们就是完美的一个圆,那便是圆满。” “可这样的另一半并不是那么好找的, 有些人寻寻觅觅一生也未必能找到完全契合的那一半, 也就只能勉强找个差不多的配上。有些人宁缺毋滥,找不到便宁可孤老终生,不愿勉强。” “虽然我们没有成亲,但我心里是把你当作我的那一半来看待的。我待你是一心一意, 也想和你长长久久,携手到老。” 他望着她,听着她说,眼神越来越温柔。 “我想要你待我也是一心一意,再不能有别人。你答应我,我也就……”她有些羞涩,声音转低,“答应你……” 她也知言语太虚无缥缈,承诺也好,誓言也罢,甚或是那白纸黑字的婚书也不见的牢靠。 人心一旦变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但至少她想让他知道她是多认真对待这段感情,也想确认他有多认真对待彼此之间的关系。 芮云常望了她片刻,忽然笑了笑:“说定了,就不能后悔了。” 莫晓想起那天在什刹海边说的话,不由也笑:“说定了,就不后悔。” 他亲她的掌心,亲她的手指,目光却只与她对视:“我答应你。” 他拥住她,方才的缠绵,让他的衣襟松散下滑,大半个肩膀露在外面。她抱紧他,脸颊便贴上他肩头,肩膀很硬,但是暖的。 他的嘴唇贴着她耳后的颈项,濡湿而浓热。 一呼一息间,指尖探入进去。 她低哼一声,腿不由自主夹紧,身子也绷紧了。 芮云常停下,头转回来亲吻她嘴唇,另一手在她背上来回抚过,等她放松下来,再继续深入。 莫晓咬唇,勉强压抑住喉间的低吟。 指节一寸寸一分分没入进去,她能清楚感觉到他。 并没她预想中那么的痛,但也并不好受。 他继续吻她,温柔而缠绵,但她茫茫然只是本能回应,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下,在他的手上。 他退出去,她刚放松,又进来了,这次是两根手指。 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接着变得急促起来,不知不觉咬住了下唇。 芮云常停下来,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嗓音微带沙哑:“疼吗……” 莫晓点头,又摇摇头,细声道:“你……来吧。” 她垂着头伏在他肩上,胸口相贴,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连带着他也心跳加剧,热血翻涌,却又兴奋莫名。 这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少年时才能体会到的狂热与兴奋,不顾一切,肆无忌惮,却又充满美好的期待。 “忍一下,第一次都有的,过会儿就好了。” “嗯……” 她攀紧他的肩,低低声应道。 这一声刚落,他便直入进来。 她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低泣般的一声呻.吟,双手死死攥紧他的臂膀。 他微微躬身,亲吻她颈项。她尽量让自己忘记身下的胀痛,侧头去寻找他的嘴唇。 他热切地吻她,待她没那么紧张之后,濡湿的吻继续往下。而体内的手指亦跟着缓缓搅动起来。 她禁不住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起初仍是胀痛的,但渐渐有了不同。 他不断地尝试,终找到了能取悦她的方式,动作也变得越来越快。 深深浅浅辗转进出,曲转勾回。 快感一点一滴叠加累积,涓流汇成巨浪,她的呼吸变得迷乱起来,终究在一波波无可抵抗的潮涌中获得了释放。 她喘息着,芮云常俯身抱紧她,在她耳边哑声低语:“伺候得还满意吗?” 莫晓在他肩头半真半假地咬了一口以作回答。 他低声地笑,轻抚她汗湿的额头。 莫晓浑身乏力地依偎在他怀里,再也挨不住困乏,沉沉睡过去。 - 她再醒过来时,睁开眼,天色已经全黑,屋里没有点灯,幽暗如洞。 身边是空的,她撑坐起来,还有点恍然似梦的感觉。 拉开床帐,他不在屋里。 她在床上寻找衣物,一低头看到床单上的痕迹,不禁脸热,这条床单是不能要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随之外间的灯光透进屋里。 莫晓一把拉过被子,把床单上的痕迹盖住,自己也觉得是欲盖弥彰。 “醒了?” “嗯……” 芮云常等莫晓穿好衣袍,才点起桌上的灯。 莫晓有些不自在,想了想往外走:“我去洗个澡。” 他放下火折,转过身来,眼里有笑意:“等水放好也要有些时候,你且坐着吧。我去吩咐下人。” 莫晓脸微红:“你当我是豆腐做得啊一碰就碎?” 芮云常瞥了眼床的方向,嘴角微弯:“还是最嫩的豆腐,一压出水的那种。” “……!”莫晓顿时满脸通红,转身再也不看他,胡噜一把把床单卷起来,真是要不得了! 芮云常不再取笑她,出去吩咐人准备热水。 等莫晓洗完澡回来时,饭菜也送来了。 粽子是主食,配着凉菜与炒菜心,还有个豆腐鱼汤。喝汤时芮云常一直在笑,莫晓埋头吃饭不理他。 芮云常放下碗,拿起长柄勺替她盛了碗鱼汤:“喝吧,没捞豆腐。” 莫晓忍无可忍:“能不能别再提豆腐了!” 他只低声笑。 - 第二日清晨芮云常到了东厂,听取各班管事汇报后,看看时辰差不多就去了乾清宫。 值守内侍入内禀报,朱祈赞正批复奏折,一旁候着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朱祈赞朝滕祥挥了挥手,滕祥便告退出来,正逢芮云常迈步入殿,两人打了个照面。 滕祥朝里面一努嘴,小声道:“今日气不太顺呢,你可小心些哪!” 芮云常弯了弯嘴角,朝他点了一下头表示领情,便从他身边过去了。 临近寿圣节却出了昨日那样的大事,总不像是个好兆头,圣上气不顺是早可预料的。滕祥这是不费力气地卖了个好,但好歹也算是示好吧。 进入东暖阁,朱祈赞还在看奏折,芮云常便候在一旁。 朱祈赞把手头的奏折看完,朱笔一勾,合起来放在左边那一叠奏折上,看向芮云常,果然问起了昨日龙舟赛上的事。 芮云常把事情过程详述一遍,从头到尾没提莫晓,只说有多名附近医馆大夫到场帮忙,最后道:“昨日臣恰巧也在,目睹意外发生,但这么多人落水,又遭龙舟横扫,竟然没有一个伤重而亡者,也是万幸了。” 朱祈赞点点头,只是神情并不显轻松。 芮云常便又道:“微臣愚见,当此事际,可适当抚恤受害民众,安抚京中百姓同时昭显皇恩浩荡。” 朱祈赞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另外昨日之事能逢凶化吉,也有那些大夫及时相救伤者之功,除了抚恤受害民众,有功的大夫也应封赏。” 芮云常道:“那几名大夫并未留下姓名,恐怕要赏也找不到人赏。” 朱祈赞瞥他一眼:“这京城里还有东厂找不到的人?” 芮云常不动声色,仍是敛着眉眼:“要去找人费时费力,倒不如把封赏放在顺天府,让那天相助伤者的大夫自去领赏就是。若这样操办,今日就可下诏。” 朱祈赞点头:“这道诏书确实越快下越好。” - 晓春堂照常开业。 因着端午歇了一天,今日来买香露的人更多了,莫晓便给了薛掌柜四十瓶香露,一半是琼蕊,一半是新配方的香露,名为惜薇,照旧是抢售一空。 午后向来是比较清闲的时候,莫晓见没有病人求诊,便准备回蒸馏工场调配香露,却见邵望舒从外头进来了。 她既意外,又有些惊喜,自上回她对他直言与云常之间关系后他就没有来过了。今日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 邵望舒见到她还有些不好意思,神情拘谨地行礼,和以往大大咧咧进来的随性模样完全不同。 莫晓请他坐下,唤竹苓上茶,转身笑道:“好久没见你,怎么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 邵望舒挠挠鼻尖,讪讪笑道:“我知错能改不行么?你就别取笑我了。” 莫晓回到自己桌后坐下,问道:“今日怎么想着来了?” “说到此事……”邵望舒问道,“昨日你是不是也在漕河那里?” 莫晓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太医院里都在议论昨日之事,我听他们形容那个大夫样貌年纪,就觉着像是你。所以找你来问问。真是你啊?” “是我。”莫晓点点头,“赶巧在那里看龙舟。唉,没想到出这样的事。” 邵望舒轻轻摇头:“往年也有人为看龙舟掉河里的,但像今年这样多的人受伤也是罕见。” “对了,今日圣上下诏,只要当时相救伤者的大夫都有封赏,你只要去顺天府衙……”邵望舒正说着话,门口有人进来。 莫晓转头看去,见是芮云常进来了。 邵望舒话说一半顿时卡壳。 芮云常挑眉,淡淡笑道:“去顺天府衙做什么?” 第114章 晋江独家 【报官】 芮云常入内, 接着邵望舒的话淡淡笑问:“去顺天府衙做什么?” 莫晓起身迎他,邵望舒也跟着起身作揖。芮云常却看也不看他,直接晾一边。 莫晓怕邵望舒尴尬,替他解围道:“望舒好意过来告诉我,圣上要封赏昨日在河边相助救援的大夫。” 芮云常问她:“你想去领赏?” 莫晓本来觉得该是她的赏金,不领白不领嘛,但听他口气古怪,像是不想她去似的,难道因为是邵望舒把这消息带来的,他不乐意了? 她一时揣摩不出他什么用意。但这消息他肯定也是知道的,怕是比邵望舒更清楚内情。反正他也不会让她吃亏。 这么一想她便道:“你要是觉得我不该去就不去了, 钱财身外物嘛,不会嫌多, 也不怕少。” 芮云常笑看她一眼:“这话说得在理。” 莫晓:“……” 说出来的话不被他抢白几句, 好像都有点不习惯了…… 芮云常又看向邵望舒:“你过来就为这事儿?” 邵望舒正色道:“还有医术上的事向她请教。” 芮云常盯着他看了会儿, 微侧头朝屋外道:“看茶。” 竹苓早就端着茶盘在外头候着,愣是没敢拿进屋来! 上回邵公子宿在晓春堂, 督公来后得知了便是一场大风波,后一回邵公子来, 又和姜公公闹得不欢而散。这回邵公子来, 又碰上督公突然过来! 想想就害怕…… 但是被叫到了,也不能不送进去啊。 竹苓托着茶盘战战兢兢进屋,放下茶盘,快手快脚把茶冲泡开, 接着就麻利儿地退出屋子,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芮云常自在晓春堂留宿过后,就带了贡茶来,把莫晓这里的寻常饼茶全都换了,茶具也全换成汝窑或钧窑的。 这会儿用的是汝窑的天青瓷,细腻有如青玉的表面密布蝉翼纹,茶叶一经热水冲泡,茶香袅袅升腾起来。 芮云常一撩袍摆,坐下了,托起一盏茶碗,笃悠悠喝茶。 莫晓:“……” 她看向邵望舒:“你想问什么?” 邵望舒郑重其事地问她:“你给伤口缝线的那个结,是怎么打的?” 莫晓真心意外,她还以为望舒是来问心肺复苏术的呢! 昨晚上用过饭后,云常又问她心肺复苏术,她才知道他是真的想学,这就仔仔细细地教他。没有假人,就用被褥卷起来模拟练习。他习过武,体力好,对力度与频率的掌控也更精确,很快就学会了。 没想到望舒来问的,却只是如何打结的问题,这单靠说是说不清的。 莫晓眼睛四处扫了一圈,没找到绳索状的物事,便让竹苓去向薛掌柜讨几根捆扎药包的线绳来。 没一会儿线绳拿来了,莫晓拿了支笔,将线绳绕过笔杆,向邵望舒演示如何打结, 邵望舒也问她借了支笔,学着打结,练了几遍,喜道:“学会了!你这笔先借我带回去,我怕回去后再忘了。” 坐在一旁饮茶的芮云常:“……” 这就是医痴的世界么? 学会打结后,邵望舒便起身告辞。 莫晓送他出去,正逢有病人来求诊,她看完之后,回到内院,找着芮云常问他:“为何你不想我去顺天府衙领封赏?” 芮云常道:“有封有赏,这回凡是在河边救护的大夫,圣上不仅是奖励财物,还会择日册封将仕佐郎。你以为去领钱就结了?顺天府衙要把你的祖上何籍都问清楚,并登记在册。” 莫晓恍然:“我那假身份应付不过去?” 他轻摇头:“这倒不至于,册库里有你的籍贯记录。只是登记在册还好,但总是多冒风险,不值得。” 莫晓点点头:“那就不去了。”说着一时好奇心起,又问他,“奖赏到底有多少?” 芮云常举起一手,竖起两指。 “二百两?” “对。” 莫晓一听还没她卖一天香露的营业额多,放弃这笔奖金也就没什么可惜了。 - 隔了一日,莫晓正在替病人听肺音,忽听外头吵吵嚷嚷,她不得不放下听诊器,到外头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院里,就见数名衙差已经闯进了门,却被陆修拦着,问他们来此何干。 衙差身后跟着一人,瞧见莫晓出来,举手朝她一指:“就是他!” 莫晓朝那人看过去,长马脸上一对细长的小眼睛,这不是原先太医院里陷害过她的冯同光么。 冯同光指着她对身边衙差一叠声道:“就是他!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识他!” 莫晓装着一脸茫然:“发生了什么事?这人又是谁?” 冯同光恶狠狠地笑:“莫亦清,你别装傻了,再装也混不过去!” - 冯同光自离开太医院后便找不到地方可去,他是盗用药材获利被削去官职,还因此赔了不少钱。有这劣迹谁敢雇他? 他潦倒了一段日子,整日在家唉声叹气,妻子由此生怨,整日埋怨他当初不该贪那些小钱,又催他就算不能做大夫,做点小买卖也行,至少要能赚点钱回来养家吧。 冯同光怎么说也曾是个医官,怎么肯去抛头露脸做小买卖?他在家里呆不住,白日里便在外闲晃,到了晚上才回家用饭。 端午这日他正好在漕河附近,听说龙舟赛上出事了,便过去看热闹,正见到害他丢官的“莫亦清”在那里救治伤者。他离开太医院后不久,听说莫亦清涉及某桩案子被下了狱,还曾觉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没曾想会在这里见到他! 他那会儿就生了心眼,假装附近医馆的大夫在那儿帮忙。被他听到晓春堂的名头后就离开了河边。 第二日圣上下诏,封赏当日出事时相助救治伤者的大夫,冯同光喜滋滋地跑去领赏,为防冒领,顺天府的文吏询问他当时情景如何,他本就在场参与过救治,自然一一答来毫无破绽。 验明无误之后,文吏便将他名姓籍贯,居住何处记录下来。 冯同光在文吏询问记录时,留心看那名册,没见到莫亦清也没见到晓春堂。他领完封赏没有马上回家,在衙门外等了半天,一直没见莫亦清来,便料定他是心虚不敢来领赏。 但既知道晓春堂,一打听便知是在明时坊,最近风头正健,小小一瓶香露能卖十六两,还不是想买就能买得着的! 冯同光想起莫亦清离开太医院之前就在鼓捣这些香料做面霜之类的东西,更确信是他,心中又嫉又恨,第二日便去顺天府衙报官揭发了! 在逃案犯多有备案,顺天府的主簿查下来却并无这样一个在逃犯,查遍一年来的案卷,也无涉及莫亦清的案子。 但冯同光言之凿凿,一口咬定。主簿听他说莫亦清本是太医,想来此案很可能涉及宫廷,那就不是顺天府所辖的范围了。 事关重大,主簿便将此上报府尹。府尹自不敢忽视,但也不能凭冯同光一面之词就往上报,便先派一班衙差来晓春堂查问情况。 陆修从一开始便跟进莫亦清案,瞧见冯同光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即出示腰牌表明身份。 顺天府的衙差一见东厂腰牌,急忙朝陆修行礼,为首的班头起身后陪着笑道:“有陆大人在此,自轮不到卑职等来管这案子,但卑职等也是领了府尹大人的命令来的……哎,还请陆大人给个话,卑职等回去也好有个交待不是?” 陆修冷眼瞅他:“东厂办事,不必给顺天府什么交待。” 那班头无奈,带了人灰溜溜要走。 陆修却又叫住了他:“这里的晓春堂主人身家清白,没有案底,一查便知。官府养着你们这些差役,不是让你们乱拿无辜良民的!” “是是是,陆大人教训的是。”那班头再次向陆修赔了礼,回头恶狠狠瞪了眼冯同光。 冯同光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多言,便跟着衙差们向外走。临走前看了眼莫晓,眸光恶毒怨恨。 莫晓待人都走光了,才看向陆修:“陆大人,方才那人……”衙差虽被赶走了,但冯同光临走前看她那一眼还是心怀怨愤的,让她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 陆修朝她点了一下头:“莫大夫不必担心。” 陆修的能力莫晓亲眼见过,云常既然留他在晓春堂,肯定是有底的。见陆修胸有成竹,她也就不再操心此事,转身回晓春堂内继续为病人看病。 - 这班衙差白走一遭,白忙活一场,还被陆修训了一顿,自然心中有气,这就把罪魁祸首的冯同光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威胁他要把他抓回衙门,按诬告论罪,几个人围着冯同光,言语暗示,逼他花钱消灾。 冯同光没法子,先掏了把铜钱出来。 班头哪里看得上这一点钱,劈手把钱都打落地上,这就揪着冯同光要把他带回衙门治罪。 冯同光不得不从怀里拿出银子来。他昨日才领的赏金,都是一锭锭的官银,还没来得换成碎银或零钱,才刚拿出来,就被班头劈手夺去。 那班头抛着银锭,咧嘴笑道:“这才像话嘛!” 冯同光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又气又恨,尤其想不通,东厂的人为何会替莫亦清遮掩。 那班衙差拿了钱便不再管他,早走远了。 冯同光想着心事,走得慢,路过一条小胡同口,忽然被人捂着嘴掐着脖子拉进小胡同,连一声都来不及出。 第115章 晋江独家 【变数】 冯同光惊恐地瞪大眼睛, 拼命挣扎,但他既叫不出声也喘不上气,很快就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来回转了转头,发觉头上被蒙了厚厚的黑布,才会什么都看不见。 躺在冰冷的地上,双手被绳索反绑身后,被绳索勒得生疼,双脚也紧紧地绑在一起。压在身下的整条手臂都发麻了, 他稍微试着动了一下,手腕传来一阵剧痛, 疼得他龇牙咧嘴, 咝咝倒抽冷气。 他侧躺着, 耳朵贴着地,忽然听到有脚步声, 还是越来越近朝他走过来的,顿时吓得心惊肉跳。 冯同光一声都不敢吱, 一动不敢动, 连气也不敢大口喘,躺着装晕。 忽然听见“呀!”“啊!”两声女人的惊呼。 “相公怎么会在这里?是谁绑了你?”“老爷……” 冯同光这下听清楚了,是他内室与通房丫鬟的声音。 “快,快帮我解开!” 汤氏与红萍手忙脚乱, 绳结又紧,解了半天都解不开。 冯同光又气又急:“拿剪刀来剪啊!真笨!” 红萍急忙往后面跑,过了会儿出来,就开始剪冯同光手上的绳索。 冯同光那个气啊!“先把头上的罩子剪了!” 红萍哆哆嗦嗦剪开罩子,又去剪绑他双手的绳索。 冯同光扫视了一遍周围,真是自家宅子,而周围除了汤氏与红萍之外再无旁人,他的心才算彻底落地。 红萍忽然又尖叫一声:“老爷!” 冯同光吓得差点尿裤子:“什么人来了?” “没人来。”红萍摇头,“是老爷的手……” 冯同光的手腕红肿粗大,比原先粗了一倍不止,关节处畸形地扭曲着。 汤氏伸头去看,又是一声惊叫。 “一惊一乍地做什么!”冯同光烦躁地斥道,“快扶我起来!” 汤氏便与红萍一块儿扶他起来,又叫红萍赶紧去请大夫来,红萍走后,汤氏又是惊异又是害怕地问他:“相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冯同光反问她:“我是怎么进来的?” 汤氏摇头:“妾身也不知,才与红萍说起相公怎么还不回来用午饭,一出来,就见相公躺在那儿了。” 冯同光愣愣发呆,越想越是后怕。大白天能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家中,也就能轻而易举地再次把他绑走…… 汤氏脸色骤变:“相公你去赌钱了?” 冯同光:“没有的事!” 汤氏:“带出去的银子呢?相公带了一锭银子出去,就被人绑成这样丢回家,手也折了,一定是去赌钱了!是不是输光了?有没有欠帐?” 冯同光:“……” - 莫晓替那病人开好方子,送去薛掌柜那儿抓药,再出来不见陆修,多少猜到他是去跟踪冯同光,又或是去向云常报告了。于是她让石斛留心着,陆大人一回来就告诉她。 过了小半天陆修回来了。莫晓问他事情如何,他却未详说,只道让她放心。 这天傍晚莫晓才见着芮云常,两人到了后院屋里,她问他:“白天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芮云常淡淡道:“他不敢再生事的。” 莫晓正用紫檀茶抄从粉青瓷罐里抄取合适分量的茶叶,倒进茶碗里,闻言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吓唬他了?” 芮云常嗤笑一声:“用得着么?” 他向后倚靠在榻上,懒洋洋道:“陆修当时就说了嘛,说你身家清白,没有案底,这话都搁那儿了,就是东厂明着替你撑腰,他要是再敢生事,那不是活腻味了么?” 莫晓点点头,心想之前陆修出去大概是找他报告这桩事情去的。 她提壶往茶碗里冲水,放下壶,不由低叹口气:“这辈子怕真是要和这莫亦清纠缠不清了……”她想要好好的过日子,可这糟心的过去却仍然纠缠着她,时不时就要冒出来提醒她一下。 芮云常弯弯嘴角,朝她招了招手。 莫晓端着茶碗过去,他接过去随手放在几子上,两指夹着碗盖搁在一旁。 她在他身边坐下,他揽住她腰往怀里带,让她靠在他肩头。 莫晓把头靠在他肩窝,视线中正好是他腰间悬的牌子,象牙的底子细腻如脂,上下都雕着精美的云纹,下坠玉珠,结着青绿色的穗子。 她伸手去捋那穗子,丝线绕在指尖上,凉丝丝的。 “他大概就是端午那日瞧见我的,之前几天我都没出过门,也只有那会儿了……那天我没太留意周围帮忙的人。” 她仰头看向芮云常,歉然道:“又给你添事儿了。”他要操心的事那么多,还得挂心她这边。 芮云常扬眉道:“你又没做错什么,那种情况下你一心想的是救人,看得都是地上躺着靠着的伤者,哪里会去细看周围帮忙的人。” “也幸好有你在,才能大事化小,没让这件祸事演变得更惨烈。要不是你,那么乱的情况下,难保不会有死伤。” 在他前世的这一次端午赛龙舟,热热闹闹地从头赛到尾,并没有出这样的大事。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正是他死的同一年。 要知道会出事的话,他也不会带她与阿午去那里看龙舟赛了。 事发后,他在河边指挥救助,特意去看了那棵老榆树,树杈断裂的地方有凿过的痕迹,靠近树皮的位置,用黑泥小心地涂上了,但细看还是还是能看的出。 然而第二天再派人去查看,树上断裂处已经连凿过的痕迹都不见了。而且他让人去找那天落入河中的枝杈,也搜寻无果。顺水漂下的树杈,沿河的人家没有一户打捞过,按理在流经城墙时,树杈会被水闸拦住。但那段树杈却凭空消失了。 临近寿圣节,皇帝的诞辰,发生这样的事,是有人在故意造势。 幸好有阿晓在,她的冷静与镇定,她在医学上的才识与判断,让救援变得井然有序,没有出现伤重而亡者。 紧接着皇上很快下诏,安抚百姓,奖赏有功者,也让造势者无从借力。从这几天的态势来看,布局者对这一场是放弃了。 但因前世并未发生这样的事,他无从知晓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重生一世,就像是坐在行驶中的马车上,一开始只是车轮稍许偏离道路,但随着时间过去,偏离越来越大,马车已经完全驶离了原来的道路,甚至驶上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路。 一开始可能只是细微的变化,最后却演变出完全不同的结果。 阿晓代替了原来的莫守荫之女,来到这个世界,可说是个极大的变数。 但不要说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变数? 端午这场人祸也算是个征兆,事态发展越来越偏离他前世所知。 以后的局势将变得更为难测。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莫晓,她还在把玩他的腰牌,青绿色的丝绦缠绕在她细长的指尖上。 他捉过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 “你记着,有我在,你不用担心莫亦清的事。不管是他,还是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都不会碍着你。冯同光这样的跳梁小丑更不用放在心上。” “你就过你的,开医馆也好,卖香露也好,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若这也怕那也怕,不如去乡下种地去!” 莫晓噗嗤笑了出来:“去乡下种地?你会种地么?我是一窍不通的,能不能种活都难说!” 芮云常淡笑:“那就一起饿死吧。” 莫晓看着他摇头:“我是饿不死的,乡下也会有人生病啊,我就当个走方郎中,替人看病也能赚点小钱,要是没钱给我,管饭也行,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饿死。你就不同了,你去乡下摆不了督主的谱,又不会种地,那才真会饿死呢!” 芮云常朝侧旁让了让,用手支头看着她道:“你替人看病赚来钱了,管不管我的饭?” 莫晓笑:“我管。我还管你娘,你弟弟。” 他低声笑着过来亲她。 - 隔了一日,周正卿找来晓春堂,莫晓请他入座,问道:“令妹如今情形如何,可有好转?” 周正卿微露愁色:“仍是时好时坏。起初是好了一段时日,最近又变得不好了。” 莫晓问道:“令堂可有与令妹好好谈过?若是心事难解,这病终究难好。” 周正卿摇头不语。 莫晓心想人家家事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便道:“周公子今日来是为了……” 周正卿:“抓药吧。” 莫晓思忖道:“最好是能让在下再次面诊,看病情是否有变化,以便调整药方。” 周正卿瞧着莫晓,却只道:“舍妹还是之前的症状,就不用调整药方了。” 莫晓知道小姑娘怕羞,家里人也不愿她多见外人,但出于医德,她没有偷懒照搬原先的药方,还是详细追问周正卿周媛最近的病症情况,饮食起居的各方面,最后才开药,让竹苓送去薛掌柜那儿抓药。 之后她接连看了好几个病人。最近来晓春堂看病的人日趋增多,一上午她几乎没什么停下休息的机会,只有午后稍微好些。 她不禁暗自琢磨,若是病人再这样持续增多,怕是她要再招个坐堂大夫来了。 最后一个病人送走后,莫晓趁着空当出去走走活动筋骨,到了前堂,却见邵望舒来了,而周正卿也没走,两人坐在候诊区正聊着什么。 瞧见她出来,邵望舒起身从怀里取出那天借去的笔:“这是还你的。” 莫晓接过笔,随口问道:“原来你们认识啊?” 邵望舒道:“之前见过数面。” 莫晓知道他爱玩,好结交朋友,对此也不奇怪。正好又有病人来了,她便不管这两人了。 第116章 晋江独家 【招赘】 莫晓连看了几个病人, 竹苓入内通报周公子告辞离去了。 她出去见邵望舒还在,便走过去:“你与周公子聊了这么久啊。” 邵望舒一见便朝她招手,示意她坐下说话:“他向我打听你呢。” 莫晓讶异:“打听我什么?” 邵望舒道:“他说觉得你人不错,有心结交,问我你为人如何,品行怎样。我自然把你好好夸赞了一番。” 莫晓忍俊不禁:“那还得多谢你了!” “哪里哪里,你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 邵望舒也知她开玩笑,顺着说笑一句,接着又道:“可后来他越问越多。问你年纪多少,是哪里人,家里什么情况, 喜好为何……这问得也太多了吧?” 莫晓也觉奇怪:“你怎么答他的?” “年纪告诉他了,你过完年有二十六了吧?哪里人我没说, 就说你不是顺天府人氏, 是南方人。其他都是马虎过去的。” 邵望舒俯身靠近她, 压低嗓子问道:“难不成他也知道了?” 莫晓想了想,摇头:“不会, 我都没见过他几面。且他妹妹生病也不让我去面诊,肯定不会知道。” “那他问那么多做什么?” 莫晓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邵望舒问道:“你和他到底怎么认识的?” 莫晓把荷风茶馆发生的事以及周媛的病情简略说来, 说得时候, 心里忽然浮现一个模糊的想法,但是连她自己也觉不敢相信。 邵望舒却干脆一击掌:“他看中你当他妹夫了。没跑了,肯定是这样!” 莫晓摇头:“不能吧……周家是官宦人家,我一介白身, 还不是京城人,无家无业的,他们怎么能看得上我?” “晓春堂如今在京师也是颇有名气的,你卖香露也赚不少了吧?有这么一家医馆经营着,总不能算是无家无业吧。再说你长得也好看,他妹妹都为你害了病。我娘当初不也看上你了么?就是你每回都逃得太快,她实在没法子。后来她不知问了我多少回,问我怎么不请你去家里坐坐了。” 邵望舒朝她挤挤眼睛:“辰曦,你可是上佳的妹婿人选啊!” 莫晓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捂住嘴好不容易咽下去,神情尴尬地对他道:“这都是你瞎猜的,你可别再挤兑我了。” 邵望舒见她难为情起来,便不再提这事。 莫晓换了话题问他:“你可有相识的,医德医术较好的大夫?推荐一下。我这里看样子很快就要再招个坐堂大夫了。” 邵望舒指着自己道:“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那天我不是和你说过,若有一天你的医馆要找大夫,第一个来找我么?那可不是光说说的啊!鲁院使退了之后,太医院里小人当道,奸佞横行,真是让人越来越不想呆了!” 莫晓呵了一声:“你要辞了太医院的官,我怕你爹第一个扒你的皮,你娘拿着竹棍一旁等着第二个上!身为好友,是不能这样害你的。” 邵望舒长叹一声:“家有虎父狼母,何其不幸矣!” 莫晓白他一眼:“你爹娘都那么好,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邵望舒嗨了一声道:“别提了,他们只是对外人和善可亲,对自己的独子狠心着呢!” 说笑归说笑,他答应回去会替她留心有否合适人选。说说话又坐了会儿,有病人进来,他便告辞离去。 - 傍晚时分,莫晓关了前头医馆,用过饭后回蒸馏工场调配香露。 她听见脚步声时正小心翼翼地把量杯里配好的香露灌进玻璃瓶,头没抬,嘴角弯起:“来了啊?” 芮云常笑了:“怎知是我?” “一听便知啊……”他的脚步声很轻,走得近了才能察觉,但每一声间隔较大,步伐从容,不像小丫头们那样小步子急匆匆的,也不像石斛竹苓那样落脚重而毛糙。 没听到他说话,香露倒至八分满时,她停下,抬眸朝他笑了一笑:“稍等我会儿。灌完这几瓶就好。” 芮云常倚在门边看她把余下的空瓶灌至八分满,一一封盖、覆蜡,挂上小纸牌。 莫晓把灌装好的玻璃瓶整齐地放进一只小盒子里,摘下口罩随手放在一边,端着盒子朝门口走。 他依旧倚在门旁不动,还不让莫晓出去,勾着她的腰把她拉进怀里。 “小心!”莫晓只怕盒子失手落地,两手捧得牢牢的。 芮云常低头,在她侧颊靠近耳边的地方亲了一下。 “别……”莫晓缩起脖子躲他,“出了一身的汗……” 工场蒸完精油后余热未消,比别处闷热许多,她自己都觉得身上粘糊糊的。 他拘着她的腰不放,低头凑近她后颈去闻,一边笑着道:“让我闻闻臭不臭。” 他的鼻子就贴在她耳后,说话的气息喷在她脖颈上,莫晓又是痒又是好笑:“别闻了,真是狗子投胎的么?” “除了香闻不到别的了。” 他手上稍一用力,将她转过来半圈,低头亲她。隔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她。 莫晓双颊微红,既是热的,也是被他闹的,她举举手中盒子:“你等我会儿,我先把这放好,再去冲个澡,你晚饭用过了?” 他点了一下头,又道:“洗的话你可要快些。” 莫晓讶然:“为何?” “我带了冰来。” 莫晓又惊又喜:“冰?”他还让她快点!方才是谁拉着她不放的? 她这就去前头药铺,把准备第二天售卖的香露锁进柜子里。接着回来冲澡,换上干爽衣袍,整个人精神也为之一振。 芮云常在屋里等她。 桌上放了一只隔热的冬篮,打开后里面是一只竹制的方盒,开盖就见里面一大块方形冰,晶莹剔透,随着开盖,冒出丝丝寒气。冰块中央挖了个坑,埋着一只香瓜大小的玻璃碗,翠绿色的碗盏,汤汁莹白透明,带着淡淡清香。 莫晓不由诧异:“就一碗?” 芮云常笑了声:“一碗不够你喝的?” “我以为你也一起喝呢……” “我又不热,就是带给你的。”他朝冬篮里一瞥眼,示意她快点,“放久了就太冰了。” 莫晓拿出玻璃碗放在桌上,摸了摸碗壁,还真是够冰的! 舀起一勺尝了尝,冰凉而甜润的汤水入口,滑溜溜的银耳便顺着舌头表面滑下去,口中仍余留有椰汁的清香。 她调配香露时习惯带着口罩,既是避免污染香露,也是因为调配时香气太过浓郁,戴着口罩能让鼻子稍许轻松些。 但这样她就想不到去喝水,加之工作室中闷热的环境,让她十分口渴。 此时有一口冰爽清甜的椰汁银耳羹下肚,真是全身每个毛孔都舒泰了! 她一口气喝了半碗才停下,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眸见芮云常笑望着她,便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他张口喝了。 莫晓自己又喝了口银耳羹,说起之前周正卿再次来求医,以及邵望舒的猜测,问他:“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啊?” 芮云常丝毫不关心周家大小姐到底是何心思,只反问莫晓:“若真是的话,你要如何?” 莫晓之前就想过了,便道:“我就告诉她我有心上人了啊!她要是彻底死心也就把心结打开了。” 芮云常看着她,嘴角勾起一边,眸中有笑意:“不如直言你是女子,她更容易死心。” “啊……”莫晓急忙摇头,“不。不用这么直接的。” 周媛若是知道此事,周正卿也会知道,那他们全家的人也就等于都知道了。现在已经有好几人知晓她是女子了,再扩散出去岂不是要变得人尽皆知了? 芮云常笑容淡了几分,停了停后道:“这段时日不是很太平,你还是别外出了,即使周家请你去出诊,你也别去。若真要面诊或面谈,就让他们来晓春堂见你。” 说起不太平,莫晓问:“你是说夜里观象台有鬼车鸟成群停留,昼夜哀叫的事吧?” 这事儿是这两天的热闻,来晓春堂的病人十个里有八个要说这事,她一天听了十多遍,听了头三个字就知道对方往下要说什么,差点要听吐了。 连望舒都对她提过此异闻。但她问他鬼车鸟到底是种什么样的鸟,他又说不清楚,只说是不祥之鸟。莫晓猜也许是指乌鸦,但问了望舒,他又说不是。 除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怪鸟云集哀叫的异闻,还有好多人在深夜看见前门角楼上有一大团青色萤火,大如车轮,飘忽不定。守城的巡逻铺兵过去查看,却又什么都找不到。 芮云常道:“这些都是,但就如我以前说过的,所有这些诡秘之事,其背后多半是人为捣鬼。其目的不明,便更要小心提防。” 停了停他又道:“就连端午那日树杈断落,也是有人存心为之,对那些落水的人而言,这根本是无妄之灾,却从天而降。所以才叫你别出门的。” 莫晓答应他了。 - 这之后几天,邵望舒三天两头地来晓春堂。莫晓半开玩笑说他再来得这么勤,就拉他当壮丁,免费替她在前头坐堂,她好进去调她的香露了。 邵望舒摆手道:“我是来看看正卿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的。” 莫晓:“……” 你就是来看八卦的! 说曹操曹操到,周正卿还真的来了。 莫晓请他进诊室说话,邵望舒想跟进来,被她狠狠一眼瞪在门外。 入内坐下,周正卿却久久不入正题,只是问她籍贯哪里,家庭情况如何等等。 莫晓便直言问他了:“周公子到底为何而来?” 周正卿略一犹豫后道:“莫大夫是否愿意入赘我家?” 门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噗嗤”。 莫晓:“……” 想起那天在荷风茶馆里,她很是看不上的《白兔记》,里面的男主角是个靠入赘上位的女婿,先后入赘两户人家!她还曾吐槽过,说这本戏应该改名为《入赘记》的。 天道轮回啊…… 第117章 晋江独家 【周媛】 莫晓虽然多少猜到周正卿来此的用意, 却没想到他会直接提出让她入赘! 再转念一想,她一介白身,周侍郎却是三品大员,即使有意结亲也不能让女儿下嫁于一个平民大夫,入赘大约是周家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吧。 但恼人的是望舒就在外面偷听,事后他又有机会取笑她了。 眼前周正卿还在等她回复。 她定了定神,低声道:“贵府以及周公子的好意,在下实在受宠若惊!只是在下早有心仪之人了,对于贵府的垂青只能忍痛拒绝。” 周正卿一怔,是没想到莫晓这么快就一口回绝。 他顿了顿,尤自不死心, 怕是莫晓不愿入赘这才出言拒绝,便追问道:“莫大夫似乎并未成家吧?若真有心仪之人, 能嫁能娶为何不成婚呢?若是婚姻有阻碍而不能成, 为何不尽早抽身?莫大夫或是深情之人, 但如此拖延下去只是自苦而已,最后还会耽误终身啊!” 莫晓微蹙眉头:“此乃在下私事, 周公子请勿再问。贵府的好意,在下是真的不能接受。” 周正卿见莫晓拒意坚决, 也不可能再死缠烂打, 只是想到妹妹的病情,又觉发愁。 莫晓见他面露愁色,便劝道:“周公子回去后对令妹好好说明在下已有心上人,令妹想通了就会好转的。” 既已把事情说破, 周正卿也不再迂回遮掩,叹了口气,直言道:“不是没试过,早前家母就对她说过你已有婚约有家室,但她猜到我们是为了劝阻而哄骗欺瞒,并不肯信。除了让她多哭几场之外,毫无作用。” “其实这次招赘也是父亲好不容易才点头的,实在是媛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经多日卧床不起,连屋门都不愿再出。” 他把周媛近日的病情说了,最后道:“不若莫大夫先应允婚事?让舍妹先把病养好,之后再……” 莫晓急忙道:“这可不行啊,令妹若是真信了,眼前虽然好转,一旦把病养好,再得知真相,岂不是更受打击?这是饮鸩止渴之举啊。” 周正卿自然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只要莫晓答应了,就有被进一步说服的可能,也许事情最后能有转机也说不定。 莫晓想了想后道:“若是能让在下与令妹见次面,当面说清,也许能劝服她。” 小姑娘根本没见过她几次,所谓的一往情深都是自己想像中虚构出来的美好印象,倒不如正面拒绝,死心之后也就能慢慢改变心情了。 周正卿答应了。 莫晓要先把候诊的病人都看了才能出去,请他在堂前稍候。 见周正卿出去了,邵望舒便进来,一脸跃跃之色。 不待他开口,莫晓甩给他一句话:“不行!”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不是要跟去周府吗?不行。” “……” “病人进来了,别耽误我正事。”莫晓没好气地赶他出去。 把这位病人看好送走,后面却又接连来了几位。莫晓见邵望舒还在外头,朝他招招手,问他:“你接下来有空吗?” 邵望舒以为她肯让他一起去周府,连连点头:“有空有空,今日一整天都空。” “那好。”莫晓把他拉到诊室里,按着坐下,“替我坐会儿,有病人来好好接诊,等我回来。” 邵望舒:“……” 莫晓冲他笑:“邵太医医术高超,之后来求诊的病人就全靠你了。” “哎……”邵望舒急忙站起来,莫晓已经朝外走了。 他无奈挠挠头,见竹苓领着病人进来,便只好重新坐下,打起精神朝面前面色发黄的中年男子看去:“是哪里不舒服啊?” - 莫晓带着子灵来到周府。在宽敞的前堂里等了好一阵,周正卿才又出来,领莫晓进去。 莫晓本以为进去会见到周大小姐,却不料见到的是周夫人。 周夫人十分客气请莫晓坐下,桌上茶水点心齐备。 莫晓没有落座,作了一揖道:“周夫人,在下只要与周小姐说上几句便走,就不用坐了吧。” 周夫人却微笑道:“不忙,莫大夫且坐下听我说几句。” 莫晓无奈,不得不坐下。 骨肉连心,周夫人不舍女儿如此一病不起,怕她真要熬坏了身子。与周侍郎一番商量,最后才定下招赘的决心。 本以为对方一名寻常大夫,能被三品大员招赘为婿,且周媛他也是见过的,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但也是温婉美人,真该是受宠若惊才是。 没想到正卿回来却说他断然拒绝了! 周夫人对此并不甘心。 - 与此同时,芮云常正迈进晓春堂,入内没在前院瞧见陆修,不由微微蹙了下眉。 一名病人刚好出来,见到他一身官服,急忙行礼。 芮云常见有病人出入,便知莫晓在里面,脸上浮起些许笑意,大步入内。然而他却没在诊室外见到子灵,诧异之下,视线扫向竹苓。 竹苓行完礼起身道:“先生外出了。” 芮云常蹙眉:“那谁在里面接诊?” 就听里面传出邵望舒的声音:“……嘈杂泛酸,口干口苦……脾胃湿热……” 芮云常:“……” 他掀起门帘进去。邵望舒瞧见了一愣。病人跟着回头,急忙从凳子上下来,向他行礼。 芮云常凝目注视邵望舒,语声冷冽:“她去哪儿了?” 邵望舒:“……周府。” 芮云常眉头一沉,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邵望舒急忙追着跑出去。药铺就在医馆前堂对面,他跑到门口,急吼吼对薛掌柜道:“薛掌柜你来开方,最后那个病人脾胃湿热,抓三剂清中汤,加厚朴、大腹皮。” 他重复念了两遍,薛掌柜朝他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邵望舒便继续追出去,却见芮云常的马车已经驶动起来。 “哎,等等我,等等我!”他一边嚷,一边急赶几步追上,扒着门框爬上马车。 刚钻过车帘,就见芮云常抬起一脚正对着他胸口,这是要踹他下车的架势啊!! 邵望舒吓了一跳,急忙朝旁边躲,蹲在座位与茶几间的走道里,双手扒着茶几的边沿:“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动脚就更不妥了!” 芮云常是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只是马车已经行驶起来,邵望舒又不会武,真踹下去了不会是轻伤,终是压住了,冷哼一声,收回脚,整整袍摆。 邵望舒松了口气,把屁股挪到座位上,停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道:“正卿今日过来说了,他妹妹情况是真的不太好,辰曦去是为了让周大小姐能彻底死心。” 招赘的消息还是晚点再说吧……对面这位的脸色已经够阴沉了…… “这是医者仁心啊,你……不要这样生气……” 邵望舒不停劝说,话倒都是好话。全程芮云常没理他,只有他说个不停。 最后芮云常冷冷一句:“闭嘴。” 邵望舒闭嘴了。 马车不久在周府门外停下。 邵望舒刚要下车,却见一人上来,肩宽胸阔,体格魁梧,正是陆修。 芮云常向陆修问明莫晓所在,然后才下车,走上前面台阶。 周府的门子日常迎来送往不少官员,眼睛尖的很,瞧见芮云常腰间的牌子便恭恭敬敬地请他入内,又让小厮进去传话。 邵望舒跟着芮云常往里走,到了前堂内便自然而然地驻足,等着主人来相请,没想到芮云常根本不等,径直往里面走,周府仆厮也没人敢拦他。邵望舒急忙追上他。 - 周媛无精打采恹恹地躺在床上,听着丫鬟说家中有客来访,一问是姓莫的大夫,立时又惊又喜,本来四肢发软无力,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竟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了。 丫鬟急忙过来扶她。周媛坐到梳妆台前,让丫鬟替自己梳头打扮,再让丫鬟扶着自己出屋,往待客之处而去。 到了东花厅外头,她又不好进去,只与丫鬟一起靠在窗外的墙边偷听里面人说话。 厅里,莫晓被周夫人拉着一通好聊,从周氏家族说起,有多少人官居显赫,又说及周氏与哪些宗室攀过亲,又与朝中哪些官员都有亲戚关系,要是成了周家的女婿,又有多少好处等等等等…… 莫晓出于礼貌听了几句,但是周夫人开了个头就没完没了,她好不容易等到周夫人喘口气的间隙,才有机会插话:“多谢周夫人垂青,但在下是真的无法接受你们的好意。且在下今日还有要事,若是能见一见周大小姐,说几句话便走,也可以顺便调整药方。但若是不能见小姐,那在下便要告辞了。” 周夫人虽心有不甘,但见她态度坚决,也拉不下脸来继续劝说了,只是脸色总归不好看。 周媛在荷风茶馆噎住,被年轻大夫救醒之事,周夫人曾严令丫鬟与仆妇不得对外人透露一言半语,对于大小姐更是绝不可说。 那日回府后,周侍郎得知事情大发雷霆,连周夫人都被责备,周钿自然更逃不过严惩,罚跪不说,还吃了家法。 周钿那性子是和火一样,又冲又急,被父亲一顿训斥惩罚后,一气之下就把当时救治的具体情形告诉了周媛。 周媛初见莫晓即对其有好感,得知自己竟然还被他抱过了,那一颗芳心就再也不由自主,独独系在了那人身上。 闺阁里又无甚事物好排解相思之情,那真是提起笔想他,放下笔也想他,拿起针想他,穿上线也想他,一针一线都寄情,铭心入骨皆相思。 这会儿她只是听见莫晓说话的声音,便芳心百转,难以自抑地脸红心热起来。 但没想到莫晓一开口就是冷冰冰的拒绝,周媛的一颗心顿时跌入谷底,眼圈也跟着红了。可接着听他说想见自己,要说几句话,心又忍不住狂跳起来,也不知他到底要和她说什么。 忽听厅里几声惊讶的轻呼:“咦?”“啊!”“云常……还有望舒,你怎么也来了?” 周媛禁不住好奇,从窗缝往里看。 东花厅门外进来三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修眉凤眸,面容隽秀,只是表情凶得很。 哎?这人她见过……还不止一次,每次都是和他在一起。第一次是茶馆里,第二次是香山脚下……这人今日过来,也是来找他的吗? 第118章 晋江独家 【错付】 周夫人与周正卿乍见芮云常入内, 没看清人脸,先见一身官服。 提督东厂,与文武官走兽飞鸟的补子常服不同,内衬暗红色帖里,外罩深青色下摆打褶的曳撒,胸前与肩膀上都有刺绣纹样,用深浅不同的三种青绿色并正红色绣成茶花补子,钑花银带束腰,腰悬东厂牙牌。走到哪儿都显眼得很。 周氏母子乍见东厂来人,只怕是周侍郎惹上什么事了,说是大惊吓也不为过! 待看清来者面容, 再听莫晓问的那句“你怎么来了?”才知是来找他的。母子俩不由暗暗擦汗。 莫晓乍然见芮云常进来,也是意外, 脱口问了句。再见跟在后头的邵望舒, 也就明白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了。 芮云常低哼一声:“事儿办完了?” 莫晓轻轻摇头:“还没见到周大小姐。” 芮云常闻言, 再扫了眼屋里的情形,多少猜到周氏母子的用意, 他们“请”莫晓过来怕不是为了让她劝服周小姐,而是为了劝服她入赘的吧。 他朝门外轻扬下颌:“走吧。” “再等等。”莫晓转向另一边, “周夫人, 敢问在下能不能见周大小姐一面?与她说几句话?” 这是她尽的最后一分努力,若是周家坚持不肯,她对此也无能为力了。 周夫人仍在踌躇,就听门外极细极轻的一声:“母亲, 女儿想听听莫公子说……” 周媛这一句话,是鼓足了勇气才出口,怕是她这辈子最出格最大胆的一回了。 话刚出口,见厅堂里所有人都朝她望过来,一张小脸顿时羞得通红,只说了前半句,后半截声音就轻得再没人能听清了。 周夫人看了眼周正卿,他朝她点了一下头。到此地步,招赘这一法已经不成,也只有寄望于莫辰曦能说服周媛了。 周夫人无奈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丫鬟扶着周媛进屋。 为避嫌芮云常与邵望舒、陆修都退到了厅外,在台阶下十几步外的地方等着。 周正卿也退到厅外,但离门稍近,站在既能一眼看得清屋内情形,也能看得见芮云常与邵望舒的地方。 他瞥了眼芮云常,满面肃容……虽没有发怒但仍然让人觉得他十分不快。 莫辰曦之前对母亲说另有重要之事,难道是与他有约而失约了? 这头的花厅里,周媛在莫晓对面坐下,头始终垂着,不敢看对面一眼,心里忽然后悔没有戴着面纱出来,让他看见自己这憔悴面容。 莫晓细观她比上次又削瘦不少,虽然扑过些许胭脂,仍掩不住苍白枯干的面色与眼下的青影。倒是因为脸尖了,显得眼睛更大了,平添几分楚楚可怜。 莫晓轻咳一声,先起身朝她深深作揖:“周大小姐,上回在茶馆偶遇,在下一心施救,绝无二念,是为医者之责,若是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周媛摇了几下头,想起他躬身作揖时低着头是看不到的,又急忙开口道:“这不是冒犯……不怪莫公子……小女子只有感激莫公子救命之恩……” 莫晓回到座位上,直言道:“在下蒙小姐垂青,受宠若惊,但只可惜在下早有心仪之人,无法再接受旁人的情意。” 周媛抬眸看了莫晓一眼,眸中含泪,忍着不让它落下,颤声问道:“可否让小女子明了,莫公子心仪的到底是何人?” 莫晓略一犹豫,知道若是含糊回答,周媛未必会真正死心,但她也不想弄得人尽皆知,便对周夫人道:“周夫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在下单独对周小姐说明?” 周夫人讶异:“这是为何?” 周媛眸中浮现恳求之色,轻轻叫了声:“母亲……” 周夫人无奈地“咳”了一声,带着丫鬟退到门外,却没有远离,就留在门口看着屋里。 莫晓看周夫人出去了,回头对周媛道:“若在下告知周小姐,小姐可否为在下守密?” 周媛点头,轻声道:“莫公子放心,小女子至死不会吐露,对父母兄妹都不会说的。” 莫晓的座位坐西朝东,背对门口的周夫人,见周媛答应守密,便先谢过她,用身体遮挡,手指厅外。 周媛轻抽一口冷气,骇然瞪圆了眼:“是……他?” 莫晓点一下头。 周府东花厅朝南的一面都是敞开的,除了西侧出口,其余地方都悬着紫竹细丝织成的帘子,从上直垂到地,让厅里敞亮又透气,外头的人却瞧不清楚屋里的情形。 周媛的视线顺着莫晓所指方向看去,看向站在外头的人。 原来真是这人…… 茶馆里初见莫公子时,就是这人陪着他喝茶看戏。香山再次偶遇时,也是他陪着一同游玩…… 午前时分,阳光正好。站在外面的人明明是看不见厅里情形的,他这时候的视线却依旧对正坐在厅里的莫公子,不偏不倚,分毫不差。 周媛正在仔细看着芮云常时,他突然转过眸来,视线与她对上了。 周媛吓一跳,慌张移开眼,看到芮云常身旁的邵望舒。此时邵望舒正无聊得发慌,采了两根草叶随手编着不知什么。 周媛收回视线看向莫晓,半信半疑地小声问:“莫公子不是骗小女子的吧?” 莫晓摇头,诚恳对视:“千真万确。” 若要骗她,随便说个其他女子便成,他又何必自污名声,说自己喜欢的是个男子…… 周媛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红晕倒是退去了,露出苍白的底色。 本是一片痴情,谁想芳心错付。 她忽地低头,起身逃也似地匆匆走向门口。 两名丫鬟见状,急忙过来相扶,将她送回房。 周夫人担心地跟着一同进入内院。 周媛回到自己屋里,伏在床上便大哭起来。 莫晓与周媛的对话声压得极低,周夫人站在门口听不清说话内容,但是瞧得见周媛的神情动作,见她看向东花厅外面,不由得也看了芮云常与邵望舒两眼。这会儿见女儿突然大哭,她既担心又疑惑不解:“媛儿,媛儿,莫大夫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周媛却任周夫人怎么追问都不答,只是委屈地抽噎不停。 另一边的周府东花厅,莫晓起身走到门口,向周正卿告辞。 周正卿心中疑惑莫晓最后对周媛说了什么,但显然是不愿让他们知道的,也只有稍后慢慢询问媛妹了。 莫晓看向芮云常,他并未看她,一言不发地朝外走。莫晓心里沉了一下,加快步子追上他。 邵望舒与陆修、子灵落下几步跟在后面。 周正卿作为主人,相送到门口。莫晓与邵望舒在门口与他道别。 芮云常却不做停留,直接上了车。 莫晓匆匆辞别周正卿,也跟着上了车。 邵望舒正想跟着上去,却听芮云常淡淡一声:“陆修,你送邵太医回府。” 随着话音落下,陆修便拦在了他身前,马车也随之驶动起来。 邵望舒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驶远,转头看向陆修:“无需麻烦陆大人相送,在下自己回去就是。” 陆修却朝前示意道:“邵太医,请。” 邵望舒无奈抬步。陆修跟在身后“护送”,那架势,是非得把他送进家门了不可。 - 马车上,莫晓坐定后安静了一小会儿,见芮云常始终不说话,亦不看她,便问道:“你生气了?”其实她是明知故问,他生气她又怎会看不出来。 芮云常沉默。 她又道:“我告诉周大小姐你我的事了,不这样说,她未必能死心,但她答应我守密,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芮云常眼皮抬了抬:“那日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莫晓微怔:“你是说哪天?” 他看着她:“你答应我即使周家请你出诊也不要去,真要面诊或面谈,就让他们来晓春堂见你。” 原来是为了这事生气么…… 莫晓解释道:“周家小姐这状况不便出门,周公子又有车马来回,我只是去周府内说几句话,路上又不去其他地方。这不是什么事都没吗?” 芮云常冷哼一声:“真有事就晚了。” 莫晓只觉他反应过度,就算外头有些诡异传闻,也是夸张居多,更不用连门也不出了吧? 但不管怎样他总归是出于关心,她叹口气,放柔了语调道:“若是没有要事,我当然不会外出闲逛。但周小姐实在病重,不能外出,我不能放着不管。” “你那天答应我不外出,纯是敷衍么。” “我只是不愿为了这样的事与你起争执罢了。” 就像现在这样……即使再想避免,也还是争起来了…… “你不如当时就明说你想去周府。” “当时我没有想法去周府,是今日才决定的啊!” “不能等我回来后再决定么?” “这样的决定也要等你来了才能做么?” 都是话赶话,你一言我一句的,莫晓也渐渐有气。 她一到周府他就知道了,还找过来,上次是在门口等着,这次干脆直接闯进来了。 他若是不来,她本可以独自将事情处理好的。 一次,她会感动于他的关心,两次三次就觉得被他盯得太紧,处处受限。 他一直派人跟着她,说好听点是保护,说难听点就是监视,也是种不信任。当初是他说由着她开医馆的,还说什么她能做男人就做下去,可若是连出个门都不能自己决定,那还有什么意义?他合理的建议她会采纳,但她合情合理的决定他却不能接受,根本就不是对等的关系! 她忍不住恼恨道:“我去哪儿你都能知道,做什么决定都要由你来定,打个喷嚏都在你眼皮底下!我还开什么医馆?” 芮云常眉梢一跳,嘴角跟着往下沉,不快地低哼一声,转过眼去。 莫晓也不再看他,独自生闷气。 车内气氛降到冰点,且一路保持,直到晓春堂都没人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莫晓下车后便往内走,迈进大门时听见马车驶动的声音,回头看了眼,芮云常没下车,随车走了。 莫晓吸了几口气,纾解胸中郁闷,回到晓春堂里,吩咐竹苓,午后医馆继续接待病人。 第119章 晋江独家 【百合】 整整一个下午, 莫晓都比平日心浮气躁。偏偏这天病人还比平时更多,医关死生大事,她也只有尽力定下心来诊病。 傍晚她关闭医馆,吃过晚饭后,回蒸馏工场调配出第二日要卖的香露,拿着盒子往药铺去,正遇见子灵入内,手里提着一只冬篮。 “云常来了?”这话是问的子灵,视线却往她身后找人。 子灵轻轻摇头,举了一下手中的冬篮:“督主没来,冰是督主命人送来的。” 莫晓失望地收回搜寻的目光。要搁平常, 他也不是每日会来,要不是留在东厂, 隔三差五也要回芮府去住一两天, 冰倒是每日都会送来。 冰到了, 人没到,说明今日是不会来了。 其实她心里头的气已经没了, 虽然对于他的做法她还是有不满,静下心来想想, 实在不必用那么激烈的争吵来表达。 她冲了澡, 回房里打开冬篮,今日送来的是百合绿豆薏米汤。 莫晓让厨娘把冰镇用冰块敲碎了放在煮好的乌梅汤里,分给晓春堂里的仆役,让他们都能解解暑。 她回到屋里, 坐下喝绿豆汤。绿豆汤盛在白瓷碗里,薏米软糯弹牙,豆子都炖开了花,沙沙的,甜润里带着一点百合的苦。 她舀起一勺绿豆汤,微绿的汤水里浮着两瓣雪白。 百合,百合……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这是想和好的暗示么? 他们刚发生过争执,他这么聪明的人不会注意不到这点,所以应该不是巧合。 可他人不过来又怎么和好?单单送碗百合绿豆汤来又是什么意思?投石问路么? 莫晓没心思再喝绿豆汤,放下勺子往外走。到西厢房外喊了声:“子灵。” 子灵应声而出。 莫晓问她:“你可知云常这会儿在哪里?是留在东厂还是回芮府了?” 子灵摇头:“奴不知。” 莫晓疑惑道:“你总是有办法能传消息给他吧?若是不知他在何处,怎么传?” 云常派子灵过来她这里既有保护之意又有监视之责,若有什么事总该能第一时间报告给他吧? 这其实也是她偶尔会感到好奇的地方,只不过云常每次来,他们基本都是在聊她的事,聊医馆的事,很少谈他的事,尤其是关于东厂事务或是办事手法等方面的更少。 有时候她好奇问起,他都是含糊过去,或是简单地一句带过,接着就亲她或是做些别的亲昵举动转移话题,她也知道他不愿对她多说这些。 子灵当然也不会告诉她,只道:“公子若有话要告诉督主,奴去替公子传话。” 莫晓想想又没有什么话好传的,她就是希望与他见面,好好谈谈罢了。 “算了……” 她正准备回屋,看了眼子灵又改主意了:“子灵,陪我说说话吧。” - 五月的天,白天太阳晒着会热,一旦太阳下山,便渐渐凉快起来,习习晚风吹在身上,颇为惬意。 夕阳落下天际,暮色四合,天顶是深重浓郁的蓝,西边一抹淡金色的余晖,斜缀一颗特别明亮的星子。 从屋里搬出三张凳子,放在院子中央,中间的一张就当桌子。 莫晓回屋拿出蜜饯果干,子灵拿来炒瓜子,再端两碗冰镇乌梅汤来。 两人就坐在院里唠嗑。 问了几句年龄哪儿人后,莫晓问她:“子灵,听云常说你之前在辽东,再之前呢?在京师呆过么?” “奴在京师好几年了……” “你是怎么进东厂的啊?”这是莫晓一直感到好奇的事,整个东厂上下都是男人,像子灵这样的女子是独一无二,至少她只认识这唯一一个。 子灵眼神微黯:“奴的爹娘是卖艺为生的……” 后来她娘被人害死,她爹找着仇家,报了仇,却也因此下了大牢。她则被送去教坊,因为跟着爹爹学过舞剑耍棍的技艺,身手灵活,被选进了乐舞班。 再后来是芮云常去教坊挑人,把她挑去了。 子灵说得简单,多少辛酸只是一带而过,莫晓听着却唏嘘不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公子是问……” “离开教坊的时候。” “五年前。” 莫晓算了算:“你去辽东之前就和元嘉认识么?” 子灵点点头。 “怎么认识的?”莫晓的八卦之心突然燃烧起来。 “同为督主属下,不就认识了么。” 这么简单的答案,实在难以满足啊! 莫晓正想着如何追问打听出更多细节来。子灵忽然起身,朝着垂花门方向行礼。她的视线便也跟着转过去。 夜幕之下,人影模糊,院里没有点灯,只有淡黄的光从屋里洒出来,照到他衣袍一角,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子灵行完礼便退回厢房,悄无声息地把门掩上。院子里的光线便又暗了些。 莫晓站起身:“来了啊。” 他朝她走过来,待到近前,她能看清他的面容了,他凝眸望着她,嘴角似乎带着笑意:“你倒是好兴致。” 似曾相识的话语,上一回她是怎么答的来着? “等你的时候不想一个人呆着……” 芮云常笑了:“绿豆汤喝了?” 莫晓“呀”了一声:“光顾着和子灵说话,忘记喝了。” 其实喝不喝绿豆汤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 他拉起她的手握住,牵着往主屋走。 莫晓道:“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呢。” “之前有点事,脱不开身。” “厂里的事还是……” 他淡淡道:“厂务。” “哦……”莫晓一听这口气,这简短至极的回答,意思就是你别再问了。 她轻吐口气,虽是没有叹息出声,芮云常还是察觉到了:“怎么?还生气呢?” “不是生气。”莫晓摇摇头。 “只不过你很少说自己的事,每次见面,都是我在说今天做了什么啊,遇见什么人啊,碰到什么事啊……都是你在为我打算,为我出谋划策,我却不能为你分担什么。觉得有点……无力吧。” 他沉默着。 莫晓笑了笑道:“不过这样我也比较轻松是吧?还是我占便宜了。” 芮云常轻笑了一声,牵着她迈上台阶,进屋,关门。 他挽住她的腰,将她推到墙上,低头亲她。唇舌交缠,厮磨不休。 好半晌他才松开她的唇,但仍抵着她不放,腿顶着腿,腰贴着腰,鼻尖轻碰鼻尖。 莫晓轻声道:“以后要是我们再争起来,不管为什么事,别自己跑掉不理人行不行?” “若是不走,岂不是还会起争执?” “就是再起争执,也比你跑掉不理我好。至少我能知道你为何生气,你也能知道我对什么不满。” 之前他不置一词就离开,那一瞬她心里特别不好受,整个下午只要一空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云常,你之前让我不要出门,是单纯地担心,还是有真凭实据让你觉得会有危险?周侍郎是不是和你有什么……” 芮云常摇摇头:“周侍郎没问题。”若不然第一次他就会阻止她去周府了。 “那你是觉得我不能独自处理好周大小姐的事?” “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啊?”莫晓真是费解了。 “京中怪事频发,是有人在作怪。多事之秋,当然该尽量回避。”说完他不等莫晓再问,再次吻住她。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她衣带松开了,手伸进她怀里,隔着小背心捏了几下,剥开铜纽扣,松开束缚后,贴着肉摸进来。 莫晓:“……” 每回都是这样!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 京师以南,自大名府到河南开封一带旱情严重,涉及多达四十多个府州县。 春夏之际大旱,秋必有饥荒之灾。 今日一早,在乾清宫内议起这场旱情,芮云常建议今年寿圣节不要大肆庆贺。 朱祈赞采纳了,打算隔日下诏,而本用于节庆的钱届时可作赈灾所用。 芮云常告退离开乾清宫,沿殿廊往南而行,在不远处瞧见了盛安福。 盛安福这些年积功逐步升迁至内官监掌印太监,瞧见芮云常终于不再需要低头行礼了,但每回见他过来,总是隔老远便笑着打招呼。今日却像是没瞧见他似的,一个转身穿门而过,消失在赤红色的宫墙后。 如果只是京城里最近的这些异闻,或许还不能说明什么,但盛安福态度的突然改变,让芮云常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尽管皇帝下诏寿圣节不要再大肆庆贺,但随着寿圣节的临近,各地官员还是争相敬献祥瑞嘉庆之物。 像什么压在房屋基柱下的百年老龟啊,山林中生长千年的巨大灵芝啊,还有不少白狼、白鹿、白雉等等,至于各类珍奇补药,奇花异木怪石更是数不胜数。 各地使者来京,就连芮府也收到各种礼物礼金。往年芮云常都是来者不拒的,今年不同往日,他要魏氏统统拒收。 第120章 晋江独家 【求婚】 顺天府以东不远有座小县城, 名为香河县,县以河为名,因河中多栽菱角荷花,夏秋之间,其香馥郁,因而得名。 香河贯穿县城,蜿蜒向东南分出许多支流,沿河坐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 这些村落中的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极少见到外人。这一日却瞧见一辆马车从土道上疾驰而过,不由议论纷纷。 马车停在一座小院外。 院子里一个汉子正在劈柴,不管是拿柴还是拿斧子都只用左手, 像是右手不便似的,但尽管只能单手劈柴, 每次拿取木桩都要先放下斧子, 他劈起柴来却一点不比两手都好使的人慢。 听见马车驶近的声音, 汉子的脸色微变,手中的短斧也握紧了, 回头朝屋里说了句什么,屋子里的人低低应了一声后便再无声息。 马车刚停稳, 便下来一人, 信手推开小院的门扉,径直而入。 汉子看清来人面容,急忙丢下斧子,拜倒行礼:“卑职见过督主!” 芮云常视线在院中扫视一圈, 停在了院东,那里晾着洗好的衣物,有男人的衣物,也有年轻女人的裙子与短衫。 跪地的汉子低着头不敢抬起,额头渗出汗珠,密密麻麻的。 芮云常收回停留在衣裙上的视线,望向汉子弯弯嘴角:“万和,你的肩伤……养得如何了?” -- 两个多月前的深夜,添香阁内。 万和左手持续用力,直到施茵茵再无任何反抗,一动不动为止。 他将她从自己身下推开,女人毫无生气的身子翻滚了半圈,靠在了墙根边。 万和没有再看她,转身向芮云常行礼,连番动作牵动伤臂,额头渗出豆大汗珠,他却只是咬牙道:“求督主饶过属下这条贱命,允属下再为督主效力!” 芮云常走到施茵茵的尸身边,垂眸看了会儿,回头掠了眼。 被这一眼扫及,万和只觉头皮连着后背一阵发麻,呼吸亦有一瞬停滞,死死咬着牙关才能绷住不发抖。 芮云常淡声道:“万和,走之前把这里收拾了。” 万和长长地吐出口气,伏地叩首,嗓音轻哽:“是!督主恩重,属下,属下永不敢忘!” 芮云常不再看他一眼,大步离开。姜元嘉也跟着离开。 万和伏地不起,听着两人步声远离才直起身,颤着手去探施茵茵鼻息。察觉到极微弱的气流,间隔许久才有一下。 他收回手,用牙咬着袍摆,撕下布条,将软垂的右臂绑在身侧固定。接着去内室,扯下床上丝被与床单、床幔、窗纱等物,回到施茵茵身边,本想要蹲下却撑不住劲,脚一软便跪了下去。 他喘了几口粗气,缓过气来后用丝被将人裹起,床单拦腰捆上两道,打结,用牙咬着收紧,再将多余部分与床幔、窗纱依次打结,连成一长条。 单手从她腰下穿过,将人扛起,摇摇晃晃走到露台边,朝下看了眼。 三更天的小胡同里,空寂无人。 他用脚踩着床幔与窗纱连成的绳带,左手与脚一松一紧配合着,将人慢慢放下去。接着挪去露台另一头,自己手搭栏杆,翻出露台外。 落地时一个趔趄,他差点再次跪倒。 他喘息半晌,佝偻着身子来到施茵茵身边,抽匕首扯断床幔与窗纱结成的绳带,将人扛在肩上。 起身时已是摇摇欲坠,他勉强站稳了便往胡同另一头行去,身影渐渐消失于夜色中。 -- 芮云常在万和的小院中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出来。 马车沿河行了一段,他见河边停着条小舟,舟上几大筐刚采下的荷花,含苞沾露,便叫停马车,问那舟上的花农买了一把荷花。 回到京城,进了广兴门后,芮云常吩咐车夫,先往晓春堂去。 莫晓没想到芮云常这个时候会来,见他带了花更是欣喜,让石斛找个大花瓶出来,摆在堂里,把花插上了。 他带来的除荷花之外,还有数张碧绿生青的荷叶,粉色的荷花在绿叶的衬托下更显娇艳欲滴。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屋子里有鲜花一摆,感觉立即不一样了,平添许多生气。 莫晓整理着瓶中的荷花,欢喜得很。 芮云常见她喜欢,亦脸上带笑,看她摆弄了会儿,道:“我先回东厂了。” “这么快就走了?”莫晓笑吟吟回头问他,“晚上还来吗?” 他点点头,又道:“但是会晚点。” 莫晓了然:“那就是晚饭后来了?” “对。” - 这段时日不仅京城以南大旱,就连京城也连日不雨,天气很快变得又干又热,只有入夜了才会好一些。 晚上芮云常过来,发现莫晓没有戴围脖,不由挑了挑眉:“怎么摘了?” 莫晓神秘笑着指指自己脖子:“看着像不像?” 芮云常凝目一瞧,她脖子上似有突出一块,乍一看像喉结。 再凑近细看,原来是涂了一抹淡淡的颜色,和肤色极近,但略深一些,半弯,看起来就像是喉结下方的阴影。只有离得极近才看得出其实是平的。 芮云常不由哑然失笑:“这画上去的,迟早得拆穿……” 莫晓无奈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天越来越热了,再戴围脖就显得太奇怪了,反而招人注意。”这颜色是她用面脂作为基底,加少许檀色口脂与极少量胭脂调和出来的。 芮云常伸指轻抹,让面脂与肌肤的界线没那么分明,看起来更为自然。“这样好些。”一边说一边还在笑。 莫晓对镜照了照,这样确实更逼真些。 芮云常还在笑。 莫晓被他笑得不自在,拿起丝巾把脖子上的面脂擦了,喃喃道:“如果真给人看出来了……” 芮云常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腰。 她垂头看着桌上的铜镜,他在镜中望着她,深眸中带着笑,在她耳边低语:“那就恢复女儿身吧,嫁给我。” 莫晓心一阵怦怦乱跳,他这算是求婚么……但是…… “但是……医馆怎么办?” 芮云常道:“你可以另雇大夫坐堂,你不是本来就准备雇人的吗?若是一个不够就雇两个。药铺照旧经营就是了,香露也可以接着卖。” 莫晓并不甘心就此变成家里蹲:“我还想继续做大夫,对了,可以把诊室分男女,我可以给女人看病。” 这个时代的女子在求医问药方面有更多的局限,因为羞于请男医诊治,常常贻误病情。若是有女大夫,她们便不会那么羞于出口自己的病情。 她回头看向芮云常:“你介不介意?” 他挑眉:“介意什么?” “介意你的妻子抛头露面替人诊疗治病么?” “你现在还不够抛头露面吗?” 莫晓轻轻摇头:“我这会儿还不是你妻子。如果真成了亲,对你来说就不一样了啊!” 他咬着她耳垂,语调悠缓,带着笑意:“你这是答应我了?” 莫晓缩着脖子笑:“这么随随便便的求婚我可不会答应。” 他拿嘴唇贴着她侧颊轻轻摩挲:“求……婚?” “就是提亲啊,不过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那儿的习俗是由想结婚的人提出结婚的请求,姑娘答应了才成,所以被称为求婚。” 芮云常从后面抱着她道:“不答应就别想走了。” 莫晓只是笑,不说话。 他便开始亲她后脖子,她躲着他,笑得越加厉害。 亲着闹着两人便滚到了床上去。 折腾嬉闹间,莫晓早就衣衫不整,露出大半个肩背,喘着气笑着道:“再等一阵子……” 芮云常搂着她,一双手仍旧极为不老实,上下其手顺便把该脱的不该脱的都剥掉了。 莫晓也去扒他衣服,才把衣襟拉下半个肩头,就被他轻易捉住了双腕,按在床动弹不得。 她叫着:“不公平,不公平……” 芮云常低头含住她双唇,也就把之后的抱怨都堵在了唇舌之间。 半晌之后两人才安静下来,汗津津地搂在一起。 莫晓本来爱洁,一有汗就想去冲澡,可这会儿身子是软疲的,一点儿不想动,却也没什么睡意。 静了会儿,她忽然道:“要告诉你娘亲啊……” 芮云常轻轻“嗯”了一声。 莫晓道:“她会不会被吓到?” “……” 芮云常:“再过一阵子吧……” 莫晓讶然抬头看他:“为何?” “最近事多。” - 芮云常说了这话之后没几天,还真是忙起来了,忙得甚至都没时间来晓春堂。 莫晓连着几天没见到他,是挺想他的,但她知道他忙于正事,且她自己也有许多事情要做,想念之情便很快被冲淡。 直到那天她在邸报上看到关于他的消息——他因病告假,已经请辞东厂提督之职。 莫晓大吃一惊,急忙找来子灵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子灵先劝她不要担心,压低声音道:“督主这病是假的。” 莫晓指着“请辞东厂提督”那几个字:“这总是真的吧?” 子灵点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子灵只道:“奴整日在晓春堂,与公子一样不知详情啊。” 莫晓又是忧虑又是担心,早早关了医馆便赶去芮府。 魏氏瞧见莫晓,显得既感慨又歉然:“莫公子,真要多谢你,让阿午改了那混念头!可我真是不识好人心,还对你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莫晓急忙道:“伯母千万不要这么说,当时的情景确实容易误会,也怪在下没有解释,伯母也是伤心气急了才会那样说的。且这误会很快就解释清楚了,在下早就忘了这事,没有放在心上。” 莫晓看魏氏并不是十分忧虑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云常辞去东厂提督的事,想来她是不看邸报的,云常还瞒着她此事。 魏氏又说了几句歉意的话,道:“云常在里面,我带你去。” 陪着莫晓往归岳院走时,她又留莫晓用晚饭。 莫晓答应了。 说了没几句便来到归岳院内,魏氏告诉她云常在书房内便离开了。 莫晓来到书房外,轻轻敲门。 第121章 晋江独家 【倾谈】 莫晓来到书房外, 轻轻敲门:“云常。” 门内安静了片刻,房门打开,他立在门后。 望见她忧虑的目光,他便笑了笑,转身朝里走。 莫晓进屋关上门,回身就见他立在屋中央,静静望着她。 起初她是从邸报上看到他请辞东厂提督的消息,便急急忙忙关闭医馆,赶来之前又把那份邸报上的内容从头至尾都看了一遍。 邸报上都是邸吏们所收集抄录的,有关皇帝谕旨、臣僚奏议以及有关官员任免调迁等内容,奏议则因为内容较多, 只是选抄部分,抄录在最后。 莫晓看完前些天的奏议之后才知, 所谓“请辞”的背后并不是“生病”那么简单的。 从好几天前开始便不断有官员上奏, 称近日大旱、以及灾祸不断, 异象频出,是“因有奸佞”。天下之所以不太平, 是有奸臣贼子、阉党宦官横行,倒行逆施, 贪腐成风, 上天示儆。只有除奸佞清君侧,才能安天下。 矛头直指芮云常。 直到三日前,更有京官十数名,联合各府各地官吏联名上书弹劾芮云常。这才有了之后的“告病请辞”。 邸报是傍晚前送来的, 等她细细看完已经日暮西山,此时正是由昏入夜之际。 轩窗外已是一片暗淡昏蒙,书房里更是昏暗。 她来之前他独自在书房里,也不点灯,是在想着什么? 芮云常走去书案边,点燃火折,把刻花琉璃七星烛灯上的烛芯一一点亮,火光中,他的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莫晓走到他身前,借着烛火明灭的光仔细看他,病容自然是没有的,愁色也无半分。 但他本就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 “为何不告诉我?”请辞已是两天前的事了,她却要从邸报上才能知道。 他嘴唇微动,最后只道:“告诉你又有何用?徒增烦忧。” “除了报上说的这些,还有其他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不外如是。” 这些天他到底承受了多少压力啊…… 莫晓轻叹口气,拉他的手:“我也知道,关于你平日做的事,很多细节你不说是为了我好,我也从来不会多问。但关于你的事,这样重大的消息,我希望是由你告诉我,而不是通过邸报或是别人之口得知。” 她抬眸望着他:“我们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你还当我是外人么?” 他眉梢微挑,嘴角勾起:“如今情形你还愿意嫁我么?” 莫晓凝目看他:“如今这种情形我若弃你而去,我成什么人了?”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烛火映在他幽黑的瞳仁里,不住跃动。 “所以你只是不能做个背信弃义的薄情之人,才继续跟我好么?” 莫晓微侧头,睨着他:“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他笑,反握住她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一下。 “也不知道说点好听的……” 莫晓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事儿她心里还有气呢,这人还要她哄! 但说了这么几句,显然芮云常的神情变轻松许多。 他拉着她绕到桌后坐下。 一张太师椅要挤下两个人,他坐了正中,她只能侧坐在他腿上,后腰上顶着太师椅硬邦邦的檀木扶手。 他从背后抽出锦垫,放在她后腰与扶手之间让她靠着。 莫晓看着他的书案,香炉香盒、笔格笔屏、笔筒笔洗、水注镇纸,各式文房用具一应俱全,或古朴或精致,不管用料还是造型都十分讲究。 唯有一样格格不入。 莫晓忍不住轻笑,拿起那个丑拙无比的面人:“你还留着这个啊?” 面人脑袋圆乎乎的,穿着件肥大的袍子,身子也是婴孩般矮胖肥圆,双手笼在身前,弯着一对笑眯眯的眼睛,颊上两团不对称的婴儿红。 正月上元节时,她与芮午比赛捏面人,芮午非要和她比谁捏得更像云常,她无奈答应。这只面人就是她那时候捏的。 他那时候嫌面人太丑当场拿走了,她以为他已经把面人捏掉或是扔掉了呢。 面人外面涂了薄薄一层蜡质,并未干裂或是霉变,甚至颊上那两团红都鲜艳依旧。 “这么丑的面人你居然留到现在。” “只是忘了扔而已。” 莫晓白他一眼:“那好,我替你扔了。” 芮云常笑着从她手里拿走面人,放回桌上:“我听阿午说,你搬去晓春堂前,他送了你一对面人啊。我怎么从来没在你那儿看到过?” 那对面人莫晓是收起来了,那会儿还是刚搬离芮府的时候,她看到后难免睹物思人,就收起来了。 之后他经常出入晓春堂,她不想被他看到取笑她,也就一直没有拿出来。 “那两个吹得干透后收起来了,不知有没有裂。” 芮云常道:“从这就能看出,我待你比你待我好多了。” 莫晓睨他:“只是个面人也能拿来说道我一番,看你对我也没多好。” 他低笑起来。 说了几句后她问他:“你既请辞,如今在东厂管事的人,他和你有无过节啊?” 井台打水,有人降就有人升,有人辞就有人补。邸报上写得清楚——“内官监掌印太监盛安福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即日起任。” “我刚进宫的时候就是跟着他。后来拜他做义父……” 他说起过去的事,提及盛安福对他的提携。说到他是如何因为大病一场,没能去成内官监,而是去了尚驷监,遇见当时还是不受宠的四皇子的皇帝。 莫晓在感叹人与人之间因缘造化的同时,也舒了口气:“他是你义父就好。” 是曾照拂过他的人,两人间有这样一层渊源,盛安福总不会太为难他。 芮云常嘴角上弯的弧度里却带着明显的讽刺:“不过后来就疏远了,我升的比他还高时,他心里是不舒服的。总是能避开我就避开。” “这也属人情常态。”莫晓蹙眉,“但是……若他不念旧情,要对你不利怎么办?” 他笑容里的讽刺意味更浓:“哪里有过什么旧情……” 本来拜义父收义子就不是出于什么情义,互相利用罢了。或许也曾有过相携相扶的时候,但也都是出于互利而已。死过一回后他就明白了。那时候盛安福于他,是上船的跳板,他于盛安福,是可牺牲的马前卒。 莫晓听他这么说,不由再次担心起来:“这回的事情是不是他背后捣鬼?他会不会对你落井下石?你已经退下来了,他也得势了,就算不念旧情,总不至于再……”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正在那儿搜肠刮肚。芮云常莞尔自嘲:“痛打落水狗么?” 莫晓瞥他眼:“有这么说自己的吗?” 芮云常捏捏她的下颌:“告诉你不是让你瞎操心的。不是你要我把实情告诉你么?真告诉你了,你又想东想西。” 莫晓不满地道:“那是自然的,要不是我担心你,谁稀罕为你想东想西啊?” “这话我爱听。”芮云常笑,“多说几句来听听。” 莫晓没说话,侧头看他。对视片刻,他抬手勾住她后脑,把她的头拉下去。她顺势低头亲他,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扶着椅背。 这是个温情脉脉的吻,只是嘴唇的互相交叠,含着轻抿浅吮。 他含着她嘴唇说话:“还是这样好。” 莫晓把头抬起些许,盯着他:“别想再糊弄过去,今天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不走了!” 芮云常露出一个正合我意的笑容。 “……”莫晓推了他一把,“我说的是彻夜长谈!” 他笑意更深:“几夜都可以。” 莫晓:“……” 臭狐狸还能这样说笑,应该不会太严重吧? 她坐直身子,正色道:“说正经的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芮云常淡笑道:“静观其变。” 莫晓沉默了会儿后道:“谋划对策你肯定比我想得深,我也不给你瞎出主意,但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就和我说。我想帮你。” 他微笑:“好。” -- 说说话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莫晓虽然还想和他多谈谈,但魏氏留她在府中用饭,总不能让她多等。 两人出了书房,并肩往前头走。 饭菜已经准备好,魏氏添了两道莫晓爱吃的菜,还特意嘱咐厨娘加番椒做,一道红烧鱼,一道辣炒鸡丁。她见他们过来,便让人进去传话,喊芮午出来用饭。 晚饭时气氛不错,聊起近况,魏氏问莫晓最近医馆经营如何,香露是不是卖得不错。莫晓一一答来,又说了些趣闻轶事。逗得魏氏与芮午笑个不停。 饭后,魏氏让下人把桌子收拾干净,摆上茶水果盘。 芮云常轻咳一声。众人都朝他看过去。他把他已经不再提督东厂的事说了。 魏氏不由吃惊:“为什么啊?云常,你不是说你的病是假的吗?” 芮午也显得惊讶,更有些许失望。 芮云常没有多做解释,只道:“近日你们不要外出了。” 魏氏向来惯于听从他的安排,且她本就极少外出,闻言也就点点头。但芮午却显得闷闷不乐。 又坐着说了会儿话,莫晓便提出告辞。 芮云常与她一起离开饭厅,走到门外时,他忽然对她道:“你搬回来吧。” 第122章 晋江独家 【分手】 莫晓听芮云常说要她搬回来, 讶然看向他:“你是说……” “晓春堂先关一阵。”他停了停,声音转低,“我没那么多人手可用了。” 莫晓听懂了。 虽然他从未明说,她也清楚得很,不光子灵与陆修,晓春堂附近日夜都有他的人。 从香露开始热销起,偶尔会有人试图来偷香露或是其配方。 但这些毛贼没有一个能成功进入晓春堂的,统统都给捉住了捆起来,脸上写着贼字,半夜里便丢去顺天府衙门口。 三两回一来,都知道厉害, 就再没有人敢来打晓春堂的主意了。 莫晓也曾提出过另雇护院家丁,让他别老是假公济私的。 芮云常对此不屑一顾。 她转念一想, 这些人在晓春堂附近, 既是保护他的安全, 亦是传递消息的网络,这是普通护院做不到的, 也就随他了。 但如今他退下来,原先东厂的人不能再用, 即便是元嘉、子灵、陆修他们, 也得听从新厂主的调遣。 仅余的人手,要保护芮府上下已经捉襟见肘,他再分不出人去晓春堂那里了。 而若是事态进一步恶化,她与她的晓春堂都有可能被人利用来威胁他。也只有先关掉一阵了。 她轻声问道:“要多久?” “少则一两个月, 多则一两年,也可能……更久。” 莫晓沉默了。 一两年,或更久……她就只能在芮府寄人篱下么? 芮云常将她脸上神情变化全看在眼里,忽而笑了笑:“或者用别的办法。” 闻言莫晓一喜:“还有什么办法?” 臭狐狸真是!说话总是说三分留七分,永远留一手,总不肯干干脆脆一气说完。 芮云常停步。莫晓也跟着停下了。 “你继续开着晓春堂,经营你的医馆。”他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再也别来见我。我也不会去找你。” 莫晓胸口深处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脸上笑容凝滞,淡去:“你是说……”分手? “这段日子你也赚了些钱,雇几个武师与护院已绰绰有余。只是你自己要小心些,别给人看出是女子,可没人再替你撑腰了。” 他们立在一株茂密的冬青树下,柔和的灯光从厅堂里洒出来,映亮他的侧脸。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 莫晓却笑不出来。 他有些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还是这法子更好。” 莫晓心怦怦直跳,紧紧盯着他:“是……假装的吧?” “你说呢?”他低笑一声。 莫晓松了下来,方才那一瞬,她真怕他会说“是真的”。但即使是假的,她心中还是有着强烈的不安。 芮云常又道:“我只要你等我一年,如果没有转机,那就……” 莫晓接着道:“那我就关了晓春堂。” 他笑了,不置可否。 莫晓让自己只考虑现实问题,才能压下不断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 “这一年里要是我有重要的事,要怎么让你知道?” “不见面,不通消息。我落魄了,你便与我断绝来往。” 莫晓急道:“可是我想帮你啊!” 芮云常淡然道:“你帮不上我。” 莫晓心有不甘,却知他说得没错。她唯一擅长的就是医术,对于权谋之术是一窍不通的。 “或者我还是关了晓春堂吧。”这样至少还能陪着他。 芮云常看着她,笑着摇摇头。她不是安于深宅里的女子。 他喜欢看她神采飞扬地谈论又治好了一个疑难病症,喜欢听她兴致勃勃地说又调配出一种新的香型。 若是久困在一所宅子里,她必会闷闷不乐,表面上还要装成若无其事一样安慰他。长此以往,心中难免生怨。那又何必? 莫晓心中难舍,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欲言又止。 他亦望着她,目光流连,她眉间的微愁,眸中的挣扎与不舍…… 最终视线垂下,落在她嗫喏开合的唇上。 “最后再亲一回。” 他握住她的肩,朝她低下头去。 莫晓微窘,朝后躲他:“这儿……不行。” 这里是芮府的前院啊! 芮云常抬起头,松开她:“也好,要是亲了,怕是我会舍不得。” 他看向门口:“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莫晓没动,他迟疑片刻,像是没话找话说似的补了一句:“子灵不能陪你回去了,你一个人回去的话,太晚了不安全。” 说完他没有再看她,转身朝里走去。 莫晓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勉强才忍住了鼻梁的酸楚,喉咙口却像是哽了个硬块,堵得她心慌。 虽然知道是假的,可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他…… 芮云常已经进入前堂,很快身影消失于堂后。 她突然后悔起来,方才他想亲她的时候,她不该躲开他的。 芮云常到了堂后,唤来子灵。 子灵低头抱拳:“督主有何吩咐?” 芮云常淡声道:“我已不是你的督主了。” 子灵依旧抱拳:“若无督主,属下仍是教坊里一名舞姬,亦或是飘零流落不知何方。督主大恩,属下没齿不敢忘。” 芮云常轻笑一声:“你离得远点跟在后面,送她回去。” “属下遵命。” “去吧。” - 莫晓为了安全只挑大路而行,回到晓春堂已经很晚了,她洗了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云常虽然说她帮不了他,但她仍想尽己一份力。官场上的争权夺势她无法插手,但她也有她所擅长的。 那些进奏的官员用来逼他请辞的各种天灾人祸,如旱灾这样的天灾她无法阻止,但其他那些异象都是人为,若是能拆穿其中把戏,说不定就能找到幕后黑手的线索。 青色萤火倒是容易拆穿,在燃烧的材料中加入铜粉,就能改变火焰的颜色。 但那鬼车鸟就不知是什么鸟,想来是用些特别的饵料将叫声难听的鸟吸引来,只要去细查,也一样是有迹可循的。 - 第二天一早,莫晓找来牙人,希望能雇佣一名武师与数名护院。她说明自己的具体要求后,牙人答应第二天便把符合要求的人带来让她挑选。 牙人离去后莫晓回到诊室,继续坐诊。 她正替一名病人诊病时,听见外头一阵骚动,动静不太寻常。走出去查看究竟,就见堂里站着数人,地上放着块木板,板上横躺一人,瞧着奄奄一息的模样。 乍见这情景她以为是来求医的,但看送人来的那几个,个个神色不善,没有半分家人得病的忧虑之色,见她出来反而大声嚷嚷着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是晓春堂的大夫把人看死了。 莫晓从人群中看向木板上的病人,只觉面生,心中先存几分戒意,便道:“若真是晓春堂收治的病人,都有记录在案。敢问这位病人尊姓大名,是何时来晓春堂看病的?” 其中一个肥胖的汉子跨上两步,横眉怒目地瞪着她:“直娘贼的狗屁大夫!把俺弟弟看死了还有理了啊?耍泼放赖不认账了?” 莫晓还没说话,同来的几个人便大声嚷嚷起来:“狗屁大夫看死人了不认账!” “贼大夫耍赖不认账了!” 接着就有个妇人扑通跪倒在木板边,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自己命苦,男人生病,耗尽家财,结果病没看好,男人也要死了。 一旁的肥胖汉子粗声控诉:“俺弟弟原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能走能跑的,就是打了几个喷嚏,来这里找这直娘大夫看病,回去喝了两贴药就变成这样了!” 他这头说完,妇人接着哭泣:“小女子真是命苦啊……家里的钱都花完了,也没把孩子他爹的病看好……” 莫晓索性不说话了,看他们演。 见这头闹得厉害起来,候诊的病人里有些怕事的便往外走,还有些则留下来,打算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群人就开始往外轰人:“看什么看,这样的大夫还敢找他治病?不怕病没看好人给他治死了?” 莫晓暗暗警觉,若真是医闹,不会嫌看热闹的人多,反而巴不得人越多越好,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他们却往外赶人…… 何况是云常才请辞的时候,这些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种时候来闹,要说巧也没这么巧吧? 她附耳对竹苓吩咐几句。 竹苓点点头,往旁边退开,混在原先候诊的病人中跑出了晓春堂。 这几人闹了一阵,把人都轰赶出去了,见莫晓一直没说话,便又嚷嚷着朝她围过来。 莫晓心中紧张,却尽量让自己别显出来,语气平静地问:“你们把人都抬来了,自然不是骂我几句就能解气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是谈不定的,不如坐下慢慢商讨。你们是要赔钱还是让我把人治好?” “人都快死了还治什么治?!”说话的汉子朝莫晓逼近过来。 听见这边吵闹,薛掌柜和伙计小四都从药铺里跑出来了。 薛掌柜见状急忙劝说:“万事和为贵,诸位有话好说,一切好商量。” 小四年轻,血气更胜,拉住那个逼近莫晓的汉子往外扯:“凡事逃不过一个理字,你们不讲理,偏要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么?!” 那汉子回身就是一拳,小四虽然在最后让开少许,仍是被他一拳打中脸上,踉跄退了几步,摔倒在地。 薛掌柜吓一跳:“哎!怎么打人了?” 莫晓不是没见过医闹,她前世就是被病患家属刺伤才穿越的,但这几人实在不像是正常的病患家人。她趁着小四把人拉开的空隙,转身往内院跑。 除了跪地哭泣的妇人,其余四五个汉子纷纷追了进去。 小四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就要跟着进去。 薛掌柜急忙拉住他:“你一个人赤手空拳进去有什么用?” “那就任他们去打莫大夫么?!”小四也急了。 “你赶紧去芮府找人啊!还有邵太医家也去!”薛掌柜推了他一把,“快去!跑快点!!” “哦,哦!”小四答应了,转身就跑。 薛掌柜回到药铺里,先快手快脚把钱箱锁了找地方藏好,接着抄起碾药的铁磙子,另一手提起袍摆,便大步往内院赶。 他一边往里赶,心里头还嘀咕着,往日那个总是懒洋洋坐院里,但打起架来一个抵十个的陆修到哪里去了?最需要他的时候怎么人不见了呢? 第123章 晋江独家 【应变】 竹苓趁乱混在被轰赶的病人里面, 出了晓春堂后,拔脚就跑。 当他跑到长安街口,不由脚步变慢。 往这里下去,转个弯很快就能到芮府。 可是先生嘱咐了不能去那里找人,只让他赶紧找附近的巡捕来。 竹苓略一犹豫后,还是往附近的茶馆跑去。 巡捕们哪有可能整日都在街上日晒雨淋地巡逻,不管酷寒烈暑还是阳光和煦,出了衙门后在各坊间随意地兜上一圈,之后便聚在茶馆里,喝茶听书闲扯,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再回衙门下值。 茶馆掌柜从来不敢收他们的茶水钱, 还得小心伺候着。 竹苓跑进茶馆,一眼就见到了穿着皂衣的当值巡捕, 有五六个人, 周围还聚了一帮子闲汉, 不知刚说了什么,一群人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大笑。 他跑上前去, 恭恭敬敬喊了声:“差爷!” 没人理会他,一个闲汉接着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之前逛窑子的经历。 竹苓把莫晓刚塞给他的荷包打开, 拿出块碎银子搁在桌上, 又喊了声:“差爷。” 说话声停下了,一名巡捕班头拿起碎银看了看,收入掌心,斜眼睨他, 拖长了语调道:“什么事啊?” 竹苓把晓春堂这会儿有人闹事说了。 “晓春堂啊?”拿走银子的巡捕班头坐着纹丝不动,“听说晓春堂主人有东厂撑腰不是吗?怎么不去找东厂的人帮忙啊?” 一旁有个尖嘴的巡捕识趣地接话:“东厂最近换了人管,怕是没人替那位撑腰喽!” 众巡捕役连着一旁的闲汉都嘲弄地哄笑起来。 竹苓心中气愤,又焦灼万分,却不好露出半点,只勉强笑着,把莫晓方才教他的话说来:“方才那点小钱只是请喝茶的,稍后要请各位差爷喝酒用饭,还请各位差爷赶紧去晓春堂帮个忙。先生说了,这人情他定然会还的。” 那巡捕班头慢吞吞地喝完手边的茶才起身:“走吧……去瞧瞧看。” - 小四跑出晓春堂,鼻血也来不及擦,一路往芮府奔。 平日走路也不过一刻就到,他跑得急,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宽街胡同。芮府大门紧闭,他便上前一阵猛拍。 芮府的门子一开门,没认出人来,倒是被他满脸的血吓了一跳:“来的什么人?怎么一脸都是血?” “晓春堂出事了!”小四急吼吼把事情说了一遍。 门子听到晓春堂三个字,又见他满脸血,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报。 小四在台阶上坐下,就着淌下的汗,用汗巾胡乱把脸上血迹擦了,又等片刻,还不见门子出来回话,不由又心焦起来。 又过一会儿,见门子一个人出来了,他急着追问:“怎么样?” 门子神情冷漠:“东家说了,莫大夫先对他无情,他也只能无义了。你回去吧,别再来了。”说着便往外赶人。 小四不晓得前因后果,一听这话傻了眼,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见芮府大门关上,他气得“嗨”了一声,转身往灯草胡同跑。 - 芮府归岳院外。 芮云常见门子离去,转身往里走,却听身后芮午的声音:“哥,你和莫大哥是怎么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瞥了眼芮午:“这事不用你管,回自己屋里去。” 芮午追上几步:“莫大哥哪里对不起你了?就算你们起争执了,但晓春堂出的不是小事,你怎么能不管不顾呢?” 芮云常并不理他,径直向内走。 芮午不肯罢休,仍追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芮云常眉头一挑,对他道:“她见我落魄便与我断绝来往,此刻出事是天道报应,我为何要去帮她?” 芮午皱眉:“我不信,莫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哥……” 芮云常唤来子灵,让她送芮午回自己屋里去。芮午知道他是不会再对自己说什么了,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转身跑走。子灵追了上去。 芮云常转眸望天,眉头紧蹙。 多日晴热不雨,天空中没有一丝一缕的云。万里碧空,蓝得让人心惊。 今日之事,时机太过微妙,未必是有人要找她的麻烦,倒像是试探。他若是出手帮她,怕是日后她要更无宁日。若是她能凭自身之力过了今日这关,日后反倒能顺遂许多。 但哪怕再清楚其间利害关系,心中那份牵挂与羁绊,又怎是轻易能放下的? 过了片刻,子灵回来复命,她已经把芮午送回屋去,且有仆妇看守。 芮云常道:“你去晓春堂看看情况,若非必要,就不要出手。” 子灵领命而去。 - 莫晓听见身后纷乱的脚步声,心知那些人被小四阻了一阻,反应慢了一步,但毕竟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跑得比她快得多,渐渐追了上来。 她唯一占优的只有地利。便头也不敢回,只顾拼命往后面跑,狂奔进内院,一头冲进了蒸馏工场。 后院的三个小丫头全都在工场里,见自家先生这样仓皇地冲进来,都惊得呆住了。 莫晓顾不上对她们说什么,立即转身将门关上,并上了门闩。 蒸馏工场的门不是那种糊着纸半透光的槅扇门,而是厚达两寸的实木板门,门闩也是加粗的,整个晓春堂里除大门之外最坚固的门。 她才上好门闩,外面就是一阵“咚咚乓乓”的砸门声,还有破口大骂声:“开门!”“快开门!”“滚出来!” 小丫头们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状都惊慌起来,个个小脸发白望着莫晓不知所措。 蒸馏工场最初是三间打通而成的一整间,但因蒸馏时太过闷热,即使熄了火仍余热未散。莫晓便将工作台这一段用墙隔开,安上门,成为单独一间,方便她保管配方与精油。 她闩上工场大门后便对着丫头们朝工作间挥手:“快!都进去!” 她们跑进工作间,关门锁窗。 莫晓让丫头们帮忙,一起把最近的柜子推到窗户边,再将其推倒,斜顶住窗扇。 这间屋子里都是易燃的酒精与香露,万一起火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屋子里不但有水缸,她还准备了十多袋黄沙。 这会儿便拖过来两袋黄沙,顶住柜子底部,让倾斜的柜子不会从下方滑开。 做完这些小丫头们仍旧惊魂未定。莫晓喘着粗气指挥她们:“白芷,你先点起酒精灯。白蔻、丹砂把巾子剪开撕成布条。” 莫晓自己找出几只空玻璃瓶,往里面倒入高浓度的酒精,但没有倒满,大约三分满时便停下。接着用木塞塞紧瓶口,把丫鬟撕好的布条在瓶口缠绕几圈后绑紧,做成简易燃烧.瓶。 外头的人砸了一阵门后停下了,叫骂声也停歇下来。 莫晓不禁抬头去看。 窗外出现了来回晃动的身影。 片刻之后,一声重响,窗户被砸破了一个洞!小丫鬟们都惊恐地尖叫起来! 窗外伸进来一只粗壮的手,摸索寻找着窗户铜销,但因为有柜子顶着,即使拔出铜销也不能把窗推开。 那人便把窗洞砸得更大,从洞里伸进两只手,试图把柜子推开。 然而实木柜子十分沉重,又是斜顶住窗户的,即使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也只能把柜子抬起少许,一放手,柜子就又落回去了。 莫晓手心出汗,拿起一个燃烧.瓶与酒精灯,走近窗户,把布条一端放在酒精灯上点燃。然后看准窗户与那人手臂间的空隙,把燃烧.瓶投了出去。 伸手进来的正是自称为病人兄长的肥胖汉子,他只见什么东西飞了出来,还以为莫晓想砸他却失手丢了个空,不由大笑。 玻璃瓶落在他身边不远处,“啪”一声脆响炸裂,瓶中酒精四溅,有不少溅在他裤腿与鞋面上。 燃烧的布条点燃了酒精,瞬间燃起一片淡蓝色的火焰,连带他的裤腿与鞋子也烧了起来! 那声大笑戛然而止,变为惊恐的大吼大叫:“火!火!快——” 同行的数人急忙过来,有人到处找水,有人脱下外衣往他腿上扑打。一阵忙乱后总算将火扑灭。 虽然火是扑灭了,但肥胖汉子的裤腿早就烧烂,鞋面也烧坏了,露出灼伤红肿的脚趾与小腿,模样极其狼狈不说,还疼得龇牙咧嘴,站都快站不稳了。 莫晓大声道:“这只是个警告,我没有对准你脚下丢,要是再试图闯入,我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这里还有更多更大的火瓶,你们要不要试试?” 闻言,这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哗的一下朝院子里退开十几步远。只留下那肥胖汉子跑不快,一瘸一拐地跳下台阶,连滚带爬地往远离窗户的地方逃。 他们是收了钱来晓春堂闹事的,给钱的人告诉他们,只要不出人命,闹得越凶越好! 可是,眼下有性命之危的好像是他们自己啊? - 薛掌柜年过四十有八,也是将近半百有一把年纪的人了,有家有室,儿女双全。往日要是遇上这样的事,他定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但是莫大夫平日待人和气,话说三句总是带笑。即使东厂督主出入晓春堂,两人交往频密,他依旧待下人谦和有礼。香露在京城卖出名气后,他还发了赏钱给晓春堂上下,说这是大伙儿的功劳。 薛掌柜时常会和小四感叹,说是遇上了个好东家,也都指望着晓春堂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因此他哪怕心中害怕,手心冒汗,还是提着碾药的铁磙子跟进内院。 他进后院不是真想去打架,只是放心不下这位东家。 莫大夫一个文弱医生,秀气得和个大姑娘似的,后院又只有几个小丫头,这几人如狼似虎地闯进去,怕是莫大夫要吃大亏的! 他想着多个人总是能好一些,铁磙子是为防万一才带上的。 进了后院薛掌柜没瞧见莫大夫,只看见那几人凶狠地打砸蒸馏工场的门窗。 知道莫大夫暂时没事,他也就躲在廊柱后面静观其变,巴望着小四能赶紧把救兵搬来。 然而事情的变化出人意料,转眼间强弱之势逆转,把薛掌柜看得目瞪口呆! 东家他,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哪! 第124章 晋江独家 【生擒】 那几个汉子见蒸馏工场是不能靠近了, 又不甘心就此放弃,互相使了几个眼色,这就往主屋奔去,不一会儿,屋里就传出打砸摔东西的动静。 莫晓从窗口破洞看出去,见薛掌柜偷偷摸摸地绕过来,手中还拿着铁磙子,心知他是不放心,进来帮她忙的,不由心生感动。 薛掌柜靠近窗口问她:“东家,没事吧?” “都没事。”莫晓没见小四, 担心起来,“小四呢?他伤得重吗?” “没事没事, 他去芮府报信了, 还有邵太医府上……” 莫晓微吃一惊, 云常外患未除,不能再添内忧。她不想让他知道这里出事了, 且若他急着带人赶过来的话,假分手不是就拆穿了吗? 但小四去也去了, 再说也晚了, 且此时不是多说这事的时候。 她从洞口递了两只燃烧.瓶给薛掌柜,教给他用法,又道:“这只是以防万一的,尽可能别用, 以免把晓春堂烧了。” 近日天干物燥,就怕一个不小心引发场大火灾,她用燃烧.瓶也是迫不得已。 薛掌柜点头说他知道。 突然正屋里传出一声重响,又有不知什么东西被打坏了。 薛掌柜满脸痛恨地望过去:“这帮子混账泼皮……” 莫晓轻摇头:“身外之物不必在意,只要人没事就好。” 她又劝道:“薛掌柜别留在这儿,万一他们出来和你撞上,就怕他们找你出气。我这门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开的,他们也不敢再靠近这里。你先避到晓春堂外头去吧。我让竹苓去请巡捕来了,你见着他们了再一起进来。” 薛掌柜摇摇头,心中暗道指望那些巡捕会及时赶到,还不如指望这会儿老天下刀子把这些个泼皮无赖都扎死呢! 但既然莫大夫这里暂时没有危险了,他便还是避到外头去吧。估摸着芮府的人应该要到了。 莫晓见薛掌柜退出去了,便回到工作台边,又做了几个燃烧.瓶备用。 准备就绪后,她轻轻舒了口气,抬眸见三个丫头满面惊惶,知道她们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惊惧难免。她微笑着摸了摸白芷她们几个的脑袋:“别怕,会没事的。”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紧张不安,直到此时手心都是汗津津的。 晓春堂是她的心血,此时却被人打砸抢掠,心中痛惜难免。但万幸是晓春堂的人没有出事,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 邵太医府上,小四是知道大概地方却从没去过,先到了灯草胡同,找人问了才找到邵府所在。 邵望舒昨日值夜,今日正在家休息,听闻晓春堂有人闹事,立即让人备车,叫上四个护院家丁,三两个小厮,这就要带人过去。 郑氏急忙拉住他:“你这样去干什么?真打架啊?” 邵望舒急道:“那也不能不管啊!” “谁不让你管了?”郑氏白他一眼,“你忘了你爹吗?你爹再没出息,好歹是个镇抚啊!” 邵望舒:“……” 虽然只是个副职,从五品的南镇抚司长官也算没出息的话,那让满京城一大堆七、八、九品的小京官情何以堪…… 他也知道自己爹有用,关键是他说不动他爹啊! 郑氏微微一笑,对一名小厮道:“去传话,请老爷派人去次晓春堂,把这桩事摆平了,晚上回来吃顿好的。” 邵望舒心下稍定。母子俩一同往外走。 郑氏边走边嘱咐道:“你过去别真格的,先把你爹的名号抬出来,不怕他们不服。” 邵望舒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郑氏感慨了句:“辰曦这孩子我看着就是有出息的,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做到如今样子,真是不容易的。那些个犯眼红病的,就是看不得别人比他们好……” - 灯草胡同离观音寺胡同说远不远,邵望舒紧催着车夫快些,车马过去不消片刻也就到了。 他和小四下了车,就见薛掌柜神情惴惴不安地等在门口,急忙过去询问。 “东家被困在工场里了,暂且没事,那些个贼泼皮害不着东家,正乱砸东西呢!”薛掌柜气愤地把里头情形说来。 邵望舒便带上家丁小厮,与薛掌柜、小四一起往里赶。 那病人还在堂里躺着,妇人跪坐一旁,一见有人来,妇人又呜呜哭了起来。 邵望舒脚下不停,只经过时回头诧异地看了眼:“这谁啊?” 薛掌柜恨恨地道:“就是来闹事的同一伙,无赖婆娘!硬说她男人是让莫大夫看成这样的……呸!压根没这回事儿!” 邵望舒担心莫晓,没有再管这妇人,先往堂后走。 进了院子,薛掌柜见工场的门依旧如前那样关着,心中稍安,指着工场方向道:“东家就在那里面。” 话音刚落,就听主屋里传出几声大叫! 众人都吃了一惊,邵望舒与薛掌柜只怕事情有变,虽然听这声音不像莫晓发出的,但心还是不由得提了起来,加快脚步往主屋赶去。 还没到屋子前,就见两个汉子揉着眼睛踉踉跄跄从屋子里跑出来。 紧接着又出来两人,其中一个头发上肩膀上都是白色粉末,捂着脸连路都走不了,是被另一个汉子架着出来的。 邵望舒与薛掌柜面面相觑。这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五人中眼睛好使的就剩两个,包括那个腿脚不便的肥胖汉子,出来一见这么多人,心知不妙,抛下同伴就往外逃。 邵家的家丁与小厮哪会容他们逃走,以多对少,轻易将这两人擒获。另外三个迷了眼睛,行动不便,也被一一按倒在地,捆绑起来。 邵望舒一时不知莫晓到底身在何处,扬声高叫:“辰曦?辰曦!” “吱呀”一声,工场的门打开,莫晓与三个小丫头快步走出来,手里拎着水壶或是端着水碗。 邵望舒见她安然无恙,彻底安下心来,只是诧异不解:“你在工场里,那屋里的是谁?” 莫晓微笑:“没人。”顿了顿又道,“除了这五个。” 她快步走到被擒住的四人旁,在头上粉末最多的人身边蹲下,先用巾帕擦去那人眼睛里的白灰,再掰开眼皮,用壶嘴对准他的眼睛冲洗,一边让他上下转动眼睛,好冲洗得更彻底些。 邵望舒见状便接过白蔻手里的水壶,依样去冲洗另外一人的眼睛。 地上那汉子眼睛疼痛难忍,心中愤恨,但正给他冲洗眼睛的是晓春堂主人,他不敢骂,便大声咒骂起同伙来:“雷老八你个遭瘟的蠢猪,老子今天被你害惨了!要是眼瞎了……” 被骂的雷老八不甘示弱地回骂:“眼瞎了也是你活该!要不是你个狗日的黑心肠,想要私吞好货,哪里会被灰迷眼睛?!” “放你娘的狗臭屁!什么屁好货?老子给你塞腚眼子里……” 听这几人互骂,也大概了然了是怎么回事。 莫晓把大部分钱都存在钱庄里,少量的现钱现银作为备用金,与银票一起锁在钱箱内,收在衣柜里。为防受潮,她在里面放了两小盒石灰粉吸潮。 其中一人撬开钱箱后,误以为小盒里是更值钱的珠宝,想要趁同伙没瞧见先藏起来,却被这雷老八发现了,争抢时盒中的石灰粉洒出,迷了几人的眼睛。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好莫晓放的只是熟石灰粉,若是生石灰,怕是这三人眼睛不保。 众家丁与小厮将五人带到晓春堂前院,那哭泣妇人见势不妙已经逃了,只留下那奄奄一息的病人,看来这病倒不是装的,是真的病重。 这会儿门外又进来一群人,正是姗姗来迟的巡捕们。 带头领路的竹苓满脸焦灼,一进来见那么多人在,先伸着头颈急问:“先生呢?” 邵望舒侧身指给他看。莫晓正蹲在木板旁查看那个病人。 竹苓跑近莫晓身边,眼圈一红,竟高兴得哭了起来。 莫晓微笑着摸摸他头,正想劝慰几句,就听那领头的巡捕拖着声调问:“怎么回事?说有人闹事,在哪儿呢?” 莫晓起身,走到堂外,指了指那几个捆成粽子般的汉子:“都在这儿呢!” “呦,都捆起来了。带走!”班头一挥手,衙役们便上前要把人带走。 “且慢!”邵望舒上前拦住,“你们这帮衙役,平日里都躲茶馆里偷懒扯淡,要用你们的时候用不上,事儿都了结了,你们倒来白捡功劳了?” 那巡捕班头闻言一愣,打量着邵望舒道:“这位公子是……?” 他看邵望舒衣装与随从知道是官宦子弟,说话便客气了些,只是心中暗自嘀咕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替晓春堂出头的公子哥。 正当此时,门外进来名指挥使司的武官,朝着邵望舒拱手行礼:“邵公子,镇抚命卑职前来,一切但凭公子吩咐。” 巡捕班头那脸色立马就变了,陪着笑行礼,跟着口称公子。 邵望舒看也不看他,只对那名武官道:“烦请楚大人把这几个歹徒送去顺天府衙,顺便问一问,这片当值的巡捕到底是做什么的?” 巡捕班头抢着道:“哎,哪儿用麻烦楚大人辛苦跑一回啊!卑职送去就行了呗,这是卑职的本分哪!” 邵望舒哼了一声:“你也知道这是你们的本分么?方才正需要你们缉拿歹徒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逍遥啊?” 邵望舒活了二十多年,没做过借官威仗势压人的事,今儿是头一次。只是他说话文雅,就是讽刺也颇为温和。 那班头便不停辩解:“公子这可冤枉卑职了,卑职们可没耽误,一听到消息就立马赶来了。” 莫晓心下慨叹了句世态炎凉,古今如此。但毕竟这些人是地头蛇,她还得在这儿把医馆经营下去,关系不能搞得太僵。 更何况若是真闹到顺天府,立案听审,她也要过去说明事情经过,签字画押。 这样非但耗时费力,这些歹徒也不像是寻常医闹,更像是被人找来故意闹事的,单单将这几个歹徒治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她朝邵望舒使了个眼色,轻轻摇头。 邵望舒一怔,停下不说了。 莫晓便开始打圆场:“幸得各位及时赶到,晓春堂无甚损失,这些人也是因为亲人病重,心中忧急才闹起来,在下身为大夫,能够明白他们的心情。再者开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既然无人受伤,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她这么一说,那巡捕班头有了台阶下,说几句场面话后便带众巡捕离去。 莫晓虽说了到此为止,却也不想白白放走那几个歹徒。 她先吩咐小四关闭晓春堂大门,再请邵望舒还有那名楚姓武官进诊室坐下,让竹苓上茶,请他们喝茶稍歇,之后再商议怎么处置这几人。 接着她离开诊室,找来小四低声问他:“你去过芮府了?见到谁了?” 小四咕哝道:“谁都没见着,就门子进去传话,出来说……说……” “说什么?”莫晓追问。 “门子说是您先对不起他们东家,他们也就不管这边了,让小的回去,说别再去了。” 莫晓暗暗舒了口气,但也有些莫名的怅然。理智上知道他会这么做,是应该的,心情却难免失落。 第125章 晋江独家 【晚安】 小四离开芮府之后没多久, 子灵便来到晓春堂附近,这周围她都十分熟悉,最利于看清宅院内情形,而又不会被人察觉踪迹的几处所在也都清清楚楚。 但当她来到最佳的所在附近时,发觉早有人在那里了。 她几乎立即就知道了对方身份,都是东厂的,手法与行事路数都是一个套路。 盛安福果然是派人监视晓春堂了么? 她在原地停留了会儿,卷起舌头吹口哨,声音尖脆婉转,酷似鸟鸣。 少时,从对方藏身处响起一声差不多的鸟鸣, 只是稍许低沉些。像是雄鸟对雌鸟的应和。 子灵微微弯唇,是万和。 盛安福派他来, 是双重试探。 虽然东厂中早有传闻, 他受伤是督主亲手所致, 伤后更是销声匿迹了一段时候,直到盛安福执掌东厂才回来, 但毕竟他原本是督主手下的得力干将,盛安福用他, 疑忌难免。 如此说来, 附近还会有暗哨盯着万和的一举一动。 子灵换了个地方,确定四周并无暗哨后,她无声地攀上树顶高处,看准枝条在风中摇曳的节奏, 轻盈地踩上去,枝条只略微一沉,仍旧在风中摇曳。 她望向晓春堂里,瞧见有几个人堵在蒸馏工场外,砸窗,试图闯入。 从蒸馏工场的窗户中投出一只带火的小瓶,就见阳光下闪过一道亮,小瓶落在地上,碎片四溅,瞬时燃起一片淡蓝的火焰,只是因为日光炽烈,这火焰颜色又淡,太阳下几乎是看不见的,但转瞬之间,窗户边的人裤腿便着了火,火势比一般的棉布燃着要猛烈得多! 子灵意外地轻轻倒吸口冷气,莫大夫鼓捣的那些东西,有许多都是稀奇古怪的,她都见怪不怪了,可这只小小玻璃瓶的威力还是让她惊叹不已。 肥胖的粗汉跳脚大叫,同伙过来慌乱地扑火。 火扑灭了,这伙人转而跑向主屋,打砸了没一会儿,又狼狈万分地跑了出来。被刚好赶到的邵望舒堵个正着,当场被擒。 子灵舒了口气,微笑起来。督主也能放心了吧…… -- 小四之前脸上挨了一拳,此时青肿起来,莫晓替他检查伤势,还好他让了一下,没伤到骨头,虽是流了不少鼻血,这会儿也止住了。 莫晓给他消肿的药膏,让他先去歇会儿,他不肯,说要去工场帮薛掌柜他们一起收拾善后,莫晓点了头,他便拿着药膏去了。 莫晓转头看向门外,烈日灼灼,苍黑屋瓦上那一角天空,蓝得触目惊心。 即使他不能来,应该也有他的人在这附近吧…… 她从室外收回视线,往诊室而去,却在门外瞧见邵望舒单独等着她。她不由诧异看他。 邵望舒皱眉,压低声音道:“他怎么没来?” 莫晓只是去周府出个诊,芮云常就要找过去了,可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连面都不露? 莫晓顿了顿,垂眸避开他视线,低声道:“分开了。” 邵望舒欲言又止,默然半晌后只道:“进去吧。” 楚姓武官在诊室内等待,一见他们入内立即站了起来。 方才莫晓情绪紧张,又有诸事纷至沓来应接不暇,让她不及细思,只能极尽全力应对。到了这会儿,她倒是想明白了,云常表面上是冷漠对待,实际上肯定有人在附近,她什么都不必做,把这几人放掉,他的人自然会跟踪他们,顺藤摸瓜。 她还想着要如何说服邵望舒他们,没想到她一提不愿再追究,想放人,邵望舒就同意了,那楚姓武官自然也不会反对。 他们回到前院。 莫晓问那肥胖汉子:“你们抬来的病人是谁?肯定不是你亲弟弟吧?” “是雇来的。” “……” 莫晓也是无语了,病人也能雇么?但她再问这人名姓,家住何方,肥胖汉子闭嘴不肯再说。 邵府家丁们把这几名歹徒全身上下搜了不止一遍,把他们顺手牵羊的财物一一搜出来,还给莫晓。 莫晓让竹苓把这些东西能洗的洗一下,再用消毒酒精浸泡或擦拭,银票宝钞之类不能洗的,便放太阳底下暴晒。 她趁家丁们搜身的时候,仔细替那病人检查,询问病人,家中是否还有其他人患相同病症。 病人艰难地摇了摇头。 她稍许松口气,不是传染性的肺病。 病人所患本身并不是很严重的疾病,感风咳嗽后未得到很好的治疗,久病迁延,转为肺炎,仍然没好好治,造成肺部脓肿,呼吸艰难。他体质极为虚弱,如今缺乏抗生素的情况下治疗十分困难。 家丁们一解开捆绑的绳索,这几人拔腿就跑,根本不管病人。 莫晓做不到把病人丢到门外不管,也只有先收治下来,等他情况好转,能说明自己住家所在了,再定之后的安排。 只是仆役们住的倒座房,一间小僮们住,一间丫鬟们住,一间给董妈与厨娘曲婶住,还有一间是预留给武师与护院住的。已经没有空屋可以安置病人。 莫晓只好先让董妈在诊室里隔出一块地方,木板搭张简易的床,用屏风围起来。 她再三谢过邵望舒与那楚姓武官,送他们出门。 邵望舒说要留下来帮她忙,只是话音刚落便打了大大的呵欠。 莫晓不由失笑:“你昨儿夜里轮到侍值吧?快回去歇息吧。我这里只要清扫归整一下便好,用不着你帮忙了。” 在她劝说下,邵望舒答应先回去,但临走时留下了两个家丁,说是在她雇到合适护院之前替她看门守院。 莫晓欣然称谢。 送走邵望舒与楚姓武官后,她回到后院。 薛掌柜与小四他们已经把工场里外收拾干净了,柜子推回到原地,破损的窗户卸下来,搁在一旁,等着木匠来修。碎玻璃渣都已扫清,走廊地砖上烧灼过的痕迹也擦洗干净。 事情闹起来的时候,石斛与儿茶正在外买装香露的玻璃瓶。 他们回来见到晓春堂里不同寻常的气氛,都被吓一跳。听薛掌柜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后,才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默默帮着干活。 莫晓回到主屋,入眼一片狼藉。 箱柜歪倒倾翻,碗盏瓶壶的碎片到处都是,而作为主卧的东次间最乱,这几人为翻找财物,翻箱倒柜,衣物被褥都被丢到地上,踩得脏乱不堪,还撒了许多石灰粉在上面。 曲婶与三个小丫鬟都在她屋里收拾。 白蔻与丹砂年纪尚小,被惊吓的不轻,直到此时仍然惊魂未定,又见屋里许多物件被糟蹋坏了,一边收拾狼藉,一边抹眼泪。 莫晓笑道:“哭什么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许多物件原先不满意、不合用,那些人帮忙拆了砸了,现在正好重新翻修,买新的。” “钱财家什都是身外物,用钱都能买来。我最感欣慰的是你们都安然无恙,那是今日最好的一件事了。” - 收拾了一下午,总算把屋里都清理干净,丫头们在院里洗晒弄脏的衣物。 白芷突然咦了一声:“怎么有条裙子?” 正在工场里清点精油与香料的莫晓:“……” 她把月事带与小背心都藏好了,唯独忘记了这身裙子。 白蔻与丹砂围过来看,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不过小丫头们想得都很浪漫,最后得出结论,这一定是先生那位意中人穿过的,临分别前送给先生作为信物,让先生可以睹物思人。可惜之后无缘再见,先生念着旧情,一直留着这身衣裙。 莫晓:“……” 看来也不用她多作解释了。 - 夜里莫晓睡不着,床褥和被子都是临时新买的,和她习惯的气息有所不同,但这还在其次,主要是心静不下来。 她索性起来了,在床边静静坐了会儿,起身走到橱柜边,拉开一个小抽屉,取出里面一个丝帕包裹着的物事。 丝帕打开,她取出里面两个小小的面人,放在掌心里看。 真是捏得极好。 五官、神情都栩栩如生,头发一丝丝的都刻出来了,他那对长眉飞扬着,双眸还带着笑,薄唇微弯,似乎下一瞬就要开口说出戏谑的话。 昨晚,她对他说这对面人收起来了,也不知有没有裂,他还说是他待她比她待他好多了。 其实她哪里舍得让这对面人开裂损坏,稍许阴干后就涂了蜡,只是没摆在外面而已,一直好好地收在盒子里。 今日屋子被那群人乱翻,面人也被丢在地上,幸好摔在衣物堆里,靠近屋角也没有被踩到,除了沾上些许白灰就没有更多损伤了。 她看了会儿面人,用丝帕包好收起来,走到屋外。 夜深了,万籁俱寂,只有半轮银月无声地与她对望。 工场的窗户洞开着,那面砸坏的窗扇仍搁在窗沿下。未来得及干透的衣物晾在了廊下,随着夜风的轻拂而飘扬。 她走到那条珠裙旁,伸手抚摸上面一粒粒圆正的珍珠,清浅的月光下,珍珠带着淡淡银色的辉光。 这是那日云常拿来让她换上的裙装,他还替她梳头,插簪。 收纳这条裙子时,她特意翻了个面,把珍珠裹在里面。那些人没瞧见这上面还有珍珠,不然以他们的贪婪,肯定是当场把钉有珍珠的裙幅撕下来了。 她在庭院里立了会儿,还是没有睡意,却也不想去看书或是做事。 她找出钥匙,开了库房的门,从里面搬出一架梯子。梯子上大红的缎带还没解,上面还贴着元嘉的开张致禧贺帖。 想起他说这梯子送她,是让她在有医闹的时候能翻墙逃跑,莫晓不由莞尔,今日还真遇上了假作真的医闹,只不过她没有用梯子逃跑罢了。 把梯子架上西侧屋墙,莫晓挽起袍摆掖在腰间,爬至梯顶,转身在最高一级坐下。 民房大都是一层楼高,登上梯顶便能看出去老远。 附近的街坊是暗的,只星星落落有几盏灯亮着,也许是值夜的仆人,也许是夜读的书生。 稍远处的长安街就要明亮许多,有街灯亮着,也有更夫手提的灯笼缓缓而过。还有些店铺虽然打烊,却会在自家店外彻夜点着灯,既作为一种防盗措施,也能说明店家的财力。 再往远处看。南薰坊里有些宅院也点着灯。 她找着了芮府的方向,凭着记忆中院落的结构找到了芮府,却没在归岳院里瞧着一星半点的灯光。 他已经睡了…… 今夜他不像她这样难眠吗? 莫晓轻轻吐出口气,抬头望着漆黑夜空中那半轮亮的发白的月亮:“也只有你陪我了。” 沿着长安街看过去,皇城不到的地方有座桥,桥下纵贯南北的,那是玉河。 元宵节时,他们曾沿着那座桥下到河边,找了人少的地方,放孔明灯祈福。他写了个晓字的孔明灯,她却把他的名字混在一堆人名里…… 她笑起来,往南看去。 二层楼高的荷风茶馆很容易找到,就是在那里喝茶吃点心时,定下了晓春堂的名称,这字号还是他为她取的。 这之后,还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尽管她一再疏远退让,他还是锲而不舍。最后她终被感动,答应了与他在一起。 他们真正作为恋人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并不是很长,但在那之前已经有足够多的相处,甚至还曾同生共死。这些经历让他们在很早的时候,早在萌生好感并演化成真正的感情之前,便了解彼此的性情与习惯。 这暂时的分别,寂寞是真寂寞。 但她相信他能很快解决麻烦,如今她要做的,是保证自身的安全,好好过日子,也要坚持把晓春堂经营下去。 即使他不能再回东厂,甚至是随着事态恶化失去一切,只要她的晓春堂还在,只要人还在,晓春堂就是他的退路,她就是他的退路。 夜风拂面,她与浅照人间的明月对视,微笑起来。 - 长安街东第一家酒楼。夜深了,酒楼已经打烊,只楼下大堂里还留着盏孤灯,二楼的雅阁一片全是黑的。 芮云常斜倚东尽头的阁子窗边,看着莫晓爬上梯子,对月独坐,又看着她爬下梯子,把梯子搬回库房,唤来董妈放水冲澡。 他不由微笑,她总说淋浴房比浴桶好,想冲澡时两桶温水就能洗个痛快,既快还省水,还洗得干净。 不过片刻,她洗好出来,进入屋子。不一会儿,灯便熄了。 芮云常轻启双唇,无声地念着她在临睡前惯说的那两个字:“晚安。” 第126章 晋江独家 【如意】 芮云常离开长安街, 避开芮府周围的耳目回到归岳院,连府中仆役都没惊动一个。 子灵早前回来了,正在书房外静静候着。 进入书房后,芮云常没有点灯,只借着月光说话。 白日里,那伙子泼皮刚从晓春堂跑出来,万和便跟了上去。盛安福没对他交待过这伙人的来历,他自然要去查明他们的底细。 子灵在原地未动,静静等了一阵,又见有人远远跟在万和后面去了,这才做了黄雀之后。 那伙泼皮都是住在城南的无赖街混, 从不正经找活儿干,专在街市上帮闲打哄, 赌骗人财。这帮子人平日根本不到明时坊这一块儿来, 能去晓春堂闹事, 定然是收了钱财办事。 芮云常淡笑,右手搁在桌案边沿, 食指轻敲桌面。 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管是谁让他们去晓春堂闹, 都是为了打击他, 也是为了试探他的反应。他不接这招,莫晓才会安全。 他才刚退下来,东厂里原本忠于他的那几名管事与副手不是被换就是外派,重新从锦衣卫中调来一批人顶上, 但盛安福显然觉得这还不够。 仅仅是“告病请辞”并不足以让盛安福感到安心。这几天盛安福什么事都没干,就在东厂查旧账翻旧案,试图从中抓住他的把柄,好真正置他于死地,让他永不得翻身。 当然,盛安福如今能看到的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账目与卷宗。 万和虽是留下了,但还没有获得盛安福的信任。盛安福甚至都没让他进过忠义院,只派他做些外围干事执行的任务。 芮云常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了:“让万和告诉盛安福,忠义院书房里面,应该有个暗格。” 应该?子灵怔了一怔。 芮云常微笑:“他又不曾亲眼看见过。” 子灵这才恍悟。 - 第二日,牙人带着武师与护院来到晓春堂。 令莫晓万分惊讶的是其中还有个姑娘,不过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年纪,皮肤微黑,但细看五官姣好,一对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牙人自然是极有眼力见的,瞧见莫晓的眼神停留在这姑娘身上,便抬手往她后腰上推,想让她站前面些。 小姑娘头也不回,像是后背有眼睛似的往前挪了半尺,正躲开了他这一下。 莫晓颇感兴趣地询问:“姑娘贵姓?” 她笑了,笑容明朗:“公子说话不用这样客气,小女子姓杨。” 莫晓对她道:“我是要雇佣武师,你的武艺如何?” “小女子这就演练一番,公子看了便知。”杨小姑娘说着便走上两步,把随身背着的包袱放在台阶上。 一旁候着的武师中有人边猥笑边道:“去公子床上演练还差不多……” 众武师都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明显的轻视之意。 话音未落,杨小姑娘一个闪身,人已经到了说荤话的武师面前。 那武师一凛,反应还算敏捷,急退一步,双手抬起,摆出防御架势。 但不等他完全拉开架势,杨小姑娘又逼近一步,侧身欺进其双臂之间,闪电般抬肘,肘尖正击中其胸前膻中穴。她动作幅度极小,速度却是奇快,眨眼的功夫又退回原地,收势站稳。 那之前出言调笑的武师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发甜,脸色却是瞬间发白,双目发直,捂着胸口,竟连一声都也发不出来! 这一手镇住了所有人,在场的几名武师都看出厉害,望向杨小姑娘的眼神再也不存半点轻视嘲弄之色。 莫晓看向其余几名武师:“可有人自认比这位杨小姑娘武艺高强,或是上下所差不多吗?” 安静了一瞬,无人接话。 莫晓询问杨小姑娘年纪轻轻如何有这样高强的武艺,又为何来做武师。 小姑娘姓杨,名如意,答说父兄也都是武师,原是镖局里走镖的,她自幼跟着学武,后来兄长染上赌瘾,虽然后来幡然悔悟,如今已经不赌了,却欠下赌庄不少钱。为还债父兄常接危险或是远途跋涉护送的镖,往往一出门就是数月,把她留在京师。她当武师,是为尽早帮兄长还上赌债。 莫晓还在感慨,又听小姑娘接着道:“如意以前陪父兄走过几趟镖,不过论当武师,今日还是头一遭。” 莫晓忍俊不禁,这小姑娘还真实诚,当下便决定雇下她。 接着是挑选护院,这不用什么高强的武艺,只要秉性忠实、身强力壮,能日夜轮班巡逻就成。 莫晓索性让杨如意挑人,这也是她存心让小姑娘卖个好,小姑娘今日展现的武艺虽高,毕竟年纪小,又是个女子,要让她去管几个汉子,难以服众。但要是被她挑中雇佣的护院,自然会存一份感谢之意,以后也就不易出现不服从不配合她的情况。 人雇齐了,莫晓便领他们去仆役住处、厨房、医馆、药铺等各处兜了一圈。护院安排住外院倒座房,杨如意则安排进内院住。 不去理会那几个护院挤眉弄眼的偷笑,莫晓对杨如意道:“你要保护我的安全,住得近些好照应。” 何况她一个姑娘家,和护院住一起也不合适。 杨如意亦坦然自若,这就提起台阶上的包袱,跟着莫晓往内院走。 莫晓留意到她除了装衣物细软的包袱,还有个长条形的物件,用布包裹着,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武器吗?” 杨如意举了举手中的长条形物件:“公子问这个?” 莫晓点头。 小姑娘拆了外头包裹的布。莫晓定睛一瞧,居然是一管竹笛,且瞧着有年头了,颜色乌沉沉的,她不由失笑:“我瞧你拿布包得这么严实,总以为是什么兵器,原来竟是乐器!” 莫晓带着小姑娘往里走,随口问道:“你会吹笛?” 小姑娘点点头:“公子要听么?” 莫晓笑了:“不忙,你先歇下来。” 说话间已经来到西厢外,莫晓指着原本子灵住的那屋道:“你就住这儿,先把行李放下,一会儿让丹砂过来,和你说说晓春堂的规矩,再带你熟悉一下内院的各处。” 小姑娘粲然一笑,点头说好。 莫晓看她进屋去了,转身往蒸馏工场走,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眼西厢的屋门,忽然生出个莫名的念头—— 子灵不在晓春堂了,她要另雇武师,这小姑娘就刚刚好出现了。 若是男武师,她总不能让他住内院,一旦有事,肯定没有女武师方便。 知道她是女子,又知道她需要另雇武师,还有时间提前安排合适人选的,也只有云常了吧? 她越想就越像这么一回事。可偏偏没法问他,更不能问杨如意,万一不是呢? 可是心里痒得很啊…… 吃午饭的时候莫晓特意叫上杨如意,旁敲侧击地打探询问她以前的经历。 小姑娘的回答滴水不漏,说得都是镖局里的事,走镖时的经历。 莫晓看问不出什么来也就只好暂且作罢。 - 午饭后,薛掌柜的亲家把莫晓要的看门狗送来了。 莫晓瞧见那两只狗时,也是无语了,那是两只比小奶狗大不了多少的半大小狗,一母同胎的兄弟俩,身子肉滚滚的,在竹筐里拱过来爬过去,屁股一摇一摆得煞是呆萌。 一问,果然养下来还没过三个月。 不过小狗也有小狗的好处,没什么坏毛病需要纠正,也更容易养熟,只是一时半会儿就指望不上它们看门护院了。 对此小丫头们倒是开心得很。 莫晓让董妈把小狗带去厨房,看能给它们弄点什么剩饭剩菜吃。 外院养了只狸花猫捕鼠,这会儿正在厨房外墙根的阴影下趴睡,听见小狗的声音,神情立时警觉,似是感觉领地受到了侵犯。 董妈才把狗抱出竹筐放下地,狸花猫从墙根处一跃而起,窜至小狗面前,弓背竖毛,发出威胁的嘶声吼叫。 两只半大小狗吓得屁滚尿流,哼哼唧唧地调头就往外跑。才跑到屏门处,正逢杨如意过来,一手一只把小狗抄起来。小狗身在半空下不来地,急得四爪乱蹬,呜呜直叫。 莫晓看着好笑。杨如意亦笑着逗狗,对莫晓道:“如意以前在镖局驯过狗。公子若是交给如意来驯,保管它们听话!” 莫晓便把驯养小狗的事情交给她。顺便给两只狗起了名字,黄底黑背的叫旺福,还有条纯黄的便叫作旺财。 -- 午后晓春堂重新开张。 被泼皮们丢下的无名肺炎病人早晨喝了小半碗粥,服下一剂药,仍然精神不济。 莫晓让石斛与儿茶先把他搬进堂后廊子里,以免来就诊的病人进进出出,影响他休养,同时也避免被人看见他,倒要误会她真的该对这肺炎病人负责了。 有些定期来复诊的病人,或是抓药的老主顾,昨日被那群泼皮赶走,今日见晓春堂重新开张便又来了。看完病抓好药还不走,关心地询问莫晓事情后来如何,是否有人受伤或是财物损失。 莫晓除对他们的关心表示感谢之外,并未详说事情经过,唯一要澄清的是,那个病人早前并未来晓春堂看过病,对方只是恶意讹诈而已,且自知理亏便已知难而退。 但经昨日之事一闹,晓春堂的声誉仍然受到影响,这日午后来看病的人比往日少了许多,想必之后几日来的病人也会明显减少。唯有香露倒是一样卖得飞快。 - 平淡的一日过去,晓春堂又迎来新的一日。 儿茶打开晓春堂大门,准备清扫门前与庭院,惊见门外跪着一人,垂头含胸也看不清是什么人,他不知所措地回头喊起来:“竹苓,竹苓,你赶紧来!” 第127章 晋江独家 【赔罪】 “出什么事了?”竹苓听见儿茶的惊呼, 急忙奔了出来,瞧见门口垂头丧气跪着的汉子也是一愣,再定睛一瞧,认出此人,立即上前怒斥道:“你又来做什么?!” 跪地的正是前日带头来闹事的肥胖汉子。 前日事起的时候,儿茶与石斛在外头采买玻璃瓶,并没见过这群泼皮,这会儿听竹苓说明才知此人正是首恶。 肥胖汉子垂着头,只喃喃道:“小的是……来赔罪的。” 周围已经聚起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对着他背后指指点点。竹苓绕过去一看,原来他背后挂着块牌子, 牌子上是一份认罪书,写明了前日发生的事情经过。 竹苓让儿茶先看着他, 自己入内去通报。 听说这情况后, 莫晓微觉诧异,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这是云常派人做的,可又觉得疑惑, 他此时正是该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的时候, 也是需要与她以及晓春堂撇清关系的时候, 怎会让人做出这么张扬招摇的事? 她匆匆往外走,杨如意紧随其后。 到了大门外,她不看跪地的泼皮,先扫视四周, 见一名英姿勃发的武官立在晓春堂斜对面的树下,正是前日邵平指派来帮忙的那名百户长楚英。 莫晓轻舒口气,原来是望舒。 楚英见莫晓出现,便上前行礼。 肥胖汉子听见他声音,便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想来是在他手上吃过不少苦头。 莫晓侧身邀请:“楚百户长请入内说话。” 楚英微笑摇头:“在下要看着这泼皮,不让他跑了。莫大夫不用客气,照常开业便是。” 莫晓再三邀请,楚英还是婉拒,莫晓便诚挚地谢过他,接着道:“竹苓,沏茶。端出来给楚百户长润润喉。” 竹苓高兴地应了声是,飞奔进去。 - 肥胖汉子跪在晓春堂门边儿,就是个人形认罪碑。不断有人路过,驻足围观。有知晓前因后果的,便热切地把事情告诉不明情况的后来者,很快将此事传开。 不久,听闻消息的巡捕过来,见状便大声呵斥:“让开让开?都围着干嘛?” 排开围观的人群,巡捕们一瞧地上跪着的那人,呦呵,老面孔了。再见楚英在,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这帮子巡捕也不愿多事,更不会替泼皮出头,见状就随口吆喝了几句让人群散开,其实也是装装样子,吆喝完便走了。 起初聚在门外看热闹的人多,过了一两个时辰,看事情并无进一步变化,也就陆续散去,只偶尔有路过者,三五个聚在一起,对此议论几句。 莫晓吩咐厨娘曲婶多炒几个好菜,到了午间,她让石斛出去替楚英看守,请楚英入内用饭。 楚英看那泼皮跪了这么久,真让他逃,他也跑不快,既有小僮看守,入内休息一下也无妨,便进来了。 席间,莫晓问起这泼皮是如何寻到的,楚英便将那日之后的事一一说来。 那日他们离开晓春堂,邵望舒便要楚英查明这几人的名姓与住所。 虽说那群泼皮早就跑远了,其他人或许一时难寻,但那肥胖汉子烧伤了双脚,特征明显,且这样的人,平日定然不是安分之徒,顺着那几人跑走的方向,一坊一坊地询问,打听一下便问到了。 原来此人姓伍,家中排行三,整日游手好闲,与一帮差不多的闲汉混在一起,没个正经生计。邻里都叫他浑三,他也不以为耻。 伍三忍着双脚疼痛勉强跑回家,脚背上已经起了燎泡,脱鞋子时拉破燎泡,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性子粗疏,随便抓了把灶灰抹上,便上炕躺着休息。 乍然见到楚英进屋,伍三惊得从床上跳起来,不顾脚伤就要翻窗逃跑,被楚英轻易擒获。 楚英稍加逼问,伍三便承认拿了人的钱才去晓春堂闹事,但再问他是什么人找他,他却说不出来了。楚英用了点手段逼问,伍三吃痛,叫苦不迭,但苦于确实不识对方,实在是逼问不出什么来。 楚英将伍三捆着关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送到晓春堂外,这之后的事莫晓也都知道了。 饭后,莫晓让竹苓奉茶,对楚英道:“今日辛苦楚百户长了。” 楚英推辞道:“哪里哪里。” 莫晓道:“是那泼皮跪着赎罪,却要楚百户长一同辛苦看守,在下实在过意不去。” 她先是感谢楚英,接着又道:“那个泼皮跪了半天,附近的街坊都已传开此事,晓春堂所遭受的诬陷已经得到昭雪,此事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洗雪名誉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没有必要再让那泼皮继续在门外跪着了。 楚英迟疑道:“这是邵公子的意思,要让此人跪足三天,让来往之人都知道晓春堂不曾有过误诊之事……” 莫晓微笑道:“其实这半天下来,周围街坊大多知道了,即使这会儿不知,口耳相传,不出几天也都知道了。望舒是为了替我出气,我十分感激,但所谓过犹不及,对于这人适度惩戒也就够了,若是过了度,让旁人说一句晓春堂仗势欺人,硬是逼着人在门前跪足三天,那反倒不好了。” 楚英一听,深觉有理,但若是就这么放人,他这头对邵望舒不好交待。 莫晓看出他为难,便道:“此事不会让楚百户长为难,由在下修书一封,请楚百户长带给望舒可好?” 楚英欣然答应。 莫晓写完信交给楚英,送他到晓春堂门外,对跪在外头的伍三道:“你既已知错,也赔过罪了,此事就此作罢,你回去吧。” 伍三在大太阳下面跪了半天,饶是他皮糙肉厚,身强力壮,也被晒得晕头涨脑,一张脸通红通红,就和只煮熟的大螃蟹差不了多少,乍听莫晓这话还没反应过来。 莫晓又将话说了一遍,他才知是和他说,却仍是瞪着两只牛眼,一副压根没听明白的样子,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石斛噗嗤一笑:“这人是晒傻了吧?” 莫晓心道这火辣辣太阳下面跪大半天,不是晒傻了,多半是中暑了。她吩咐石斛倒杯凉开水给他喝,水里放些盐。 伍三接过水杯,转眼一口气喝完,又朝石斛讨水。石斛正要从壶里倒,他等不及,一把夺过水壶,就着壶嘴直接喝了起来。 石斛气得骂他:“讨嫌的脏胚!给你这样喝过,旁人还能喝么?” 结果证明他是白操心了,伍三咕嘟咕嘟一气把整壶水都喝了个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石斛接过空水壶也是气笑了:“这是头大水牛不成?!” 见伍三喝完水,缓过劲来,莫晓对他道:“你走吧。” 伍三这下是听明白了,但仍是跪着不动,有些畏惧地看一眼楚英。昨天这位官爷可是说了要他跪足三天才行的啊! 楚英沉着脸朝他挥挥手:“莫大夫让你走,你就走吧,别在这里碍眼了。” 伍三这才爬了起来,摘下背后挂着的木牌丢在地上,却也没有急着走,满脸羞愧地朝莫晓拱了拱手:“之前是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莫大夫以后要是有什么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 楚英一瞪眼:“滚!” 伍三缩了缩脖子,闭嘴走人。 莫晓好笑地摇摇头,好言相送楚英。 - 傍晚时分,邵望舒过来了。 莫晓早就知道他会来,准备了好菜招待他。 两人坐下后,邵望舒第一句就问:“你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和芮云常有关?” 他当初答应莫晓把那几个在晓春堂闹事的恶棍放走,就不是真打算轻饶了他们,只是看出莫晓当时心力交瘁,确实没有精力再应付这些人,便先顺着她意思,答应将人放了,事后再去算账。 他看过莫晓写的信,信里尽是些息事宁人的理由,他原本就是为替莫晓出气,莫晓不想追究,他也不能越俎代庖。 但对于此事他心中仍然存疑,晓春堂开了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些人为何会来闹事,总是有因由的。联想到莫晓说与芮云常已经分开,便直觉与此有关。 莫晓听他这么问,便朝两边示意,待杨如意与另外两个小丫头退出去了,才问他:“你觉得是他让这些人来闹事的?” 邵望舒挑着眉道:“难道不是?” 莫晓摇头:“这也想得太歪了。你认识他不是一天两天,应该能懂他,以他平日为人,又怎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邵望舒哼了一声:“天下有这般巧的事?你才和他分开,就有人来闹事?” 莫晓无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情况,以前有陆修在,有子灵在,谁敢来闹事啊?这一下台,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邵望舒皱眉半晌:“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分手了啊。”莫晓夹起一筷腐乳空心菜,送嘴里咔嚓咔嚓嚼着。 邵望舒:“……”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莫晓:“我懂了” 莫晓:“懂了就好。”说完又补一句,“别从你这里露底啊!” 邵望舒瞥了眼桌上的菜:“你就拿这些封我的口?” 莫晓莞尔:“你还要什么?” 邵望舒作托腮沉思状。 莫晓便不理他,自己吃菜。 邵望舒突然道:“让我在你这里住几天吧。” 第128章 晋江独家 【暗格】 “说什么昏话?”莫晓瞪他一眼, “我方才说的,你是真懂还是假懂?” 邵望舒点头:“你们是假……” “嘘——”莫晓食指与拇指捏拢,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邵望舒:“我知道啊……” “那你胡说八道什么?”莫晓拿筷子虚点邵望舒额头,“不记教训是吗?” 邵望舒苦着脸道:“不是我不记教训,是我家里实在没法呆了。” 莫晓诧异地问:“怎么了?” “估计我娘正拿菜刀守着我呢,我这会儿回去定然是死路一条……” 莫晓:“……” 兄弟,你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 邵望舒道:“我娘天天催我成亲,我快要被她烦死了。今儿早上她又叨叨,我一个没忍住,说了句心里话。结果就……” 莫晓疑惑:“你到底说什么了,竟会让你娘气得要拿菜刀削你?” 邵望舒不禁长叹一声, 将早晨发生的事说来。 今天早晨,郑氏在得知晓春堂发生的事后, 对莫晓的遭遇感慨了一番, 最后叹息道:“……真是可惜了, 这么好的郎君,已经订亲了。”语气中充满着不能将其招来做女婿的惋惜。 邵望舒偷偷擦汗不接这话。 郑氏这话其实是个引子, 很快就把真正的矛头指向了邵望舒:“说起来我就生气,你这个混不吝的臭小子, 这两年给你找过多少门亲事了, 你这也不满那也不好,到底要……” 邵望舒小声嘀咕了一句:“娶妻如果娶回来是像娘这样的,还不如不娶呢……” 这一下郑氏是真怒了,眉毛一竖, 手一抬,就要扭住他耳朵。 邵望舒急忙侧头躲开,捂住耳朵拔脚就跑。 听到这儿,莫晓憋着笑道:“我道你为何这把年纪了都不曾定亲,原来是这‘心里话’,那也不怪你娘想削你,这么个不孝子,留着干嘛!”说完再也忍不住拍桌大笑起来。 邵望舒也不在意她笑话自己,挠挠鼻子道:“所以我得找地方过一夜,不,两夜,等我娘的气消了再回去。” 莫晓冲他摇头:“你另找地方吧,我这儿不收你。”留他吃顿饭什么的倒不要紧,留宿那就绝对不行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惹事,这也是她让楚英把伍三放回去的原因之一。 虽然她和邵望舒彼此坦荡无私情,但这会儿正是云常压力最大的时候。他们两人又是假装分手不能见面交流,一个不小心就会造成误会与伤害。 而邵望舒这是家里的小矛盾,闹得再凶也是人民内部矛盾,要说郑氏真能拿刀削他这个宝贝独子,她才不信呢! 邵望舒轻咳一声:“我就是说说开开玩笑的,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还能要你什么报酬?请我吃顿好的就成了。” 莫晓笑道:“这还不简单?一顿不成可以两顿。” 邵望舒仰天哀叹道:“我只怕今晚是最后一顿啊!” “你说话还真是百无禁忌啊,自己咒自己这么狠……” “说几句话就能定生死,还要我们做大夫的干吗用?” 正谈笑间,莫晓听见敲门声,竹苓在外轻声问:“先生?先生,荷风茶馆的点心送来了……” 莫晓诧异,起身去开门:“我没有让荷风茶馆送点心来啊?别是搞错了吧?” 竹苓也是一脸不解,举高手中食盒:“送点心的伙计说已经付过钱了,把点心放下就走了。” 看这食盒倒确是荷风的,八角形的竹盒外漆黑色,盒顶中央,绘着两片半展半卷的碧绿荷叶。 正逢这多事之秋,莫晓有点吃不准这是什么情况,琢磨这到底是伙计送错了地方还是有人让荷风送来的,若是后者,不知是什么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总不至于开盖就有暗器放出吧?或是点心里有人下药? 莫晓还在那儿纠结,邵望舒已经把食盒打开了。 莫晓:“……” 盒中一份莲蓉酥,一盏杏酪,杏酪上额外加了一份果干。另外还有一盅赤糖红枣姜汤,用棉垫包着保温,开盖还是热气腾腾的。 如果说点心这么投其所好,是因为平日她买杏酪总喜欢多加一份果干,那么这盅赤糖红枣姜汤…… 这人!连她小日子是什么时候都记住了吗!? 邵望舒看她一眼,诧异:“你脸红什么?” 莫晓:“……给热气蒸的。” 邵望舒“哦”了一声:“不是你叫荷风送的就放着吧,一会儿也许那伙计就回来取了。” 莫晓:“不……是我让送的,事一多,忘记了。” 闻言邵望舒一喜:“那给我吃块莲蓉酥呗!” 莫晓心情好,笑嘻嘻道:“你吃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她托起那盅姜汤,拿勺捞去里面的姜块,就着赤糖水吃了个红枣。枣是去核的,煮的绵软香甜,带着少许姜块的辛辣。 虽说她自己不断调理,月事没有像最初那么难熬了,但多少还有点不适。这小半盅热姜汤喝下去,腹中便暖融融的,舒服了许多。 刚烤出来的莲蓉酥皮子松软,香气扑鼻,若是放久了便没那么好吃了。邵望舒拿走两块后,莫晓便唤如意进来,把余下的给她了。 --- 天色已经擦黑,东厂忠义院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书案上的账簿堆得像山一样高,另一边的地上堆放着的历年案卷,更是多得能把人埋起来。 地上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几个年轻内侍就靠墙坐着,翻阅卷宗。书案后的内侍则要年长不少,正一脸愁苦地盯着眼前摊开的账簿。 盛安福抱着双臂,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只是眉宇间那份纠结阴郁之色,让他看起来明显不是养神,而是费神苦思。 将近六年的时光,账目怎么可能这么干净……可偏偏就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 门外有小公公通传,万管事求见。 盛安福眼皮也没抬一下:“让他在外面候着。” “是。”小公公应声而去。 书房里沉默持续着,只偶尔有纸张轻轻翻动的声音。 又过了半个时辰,盛安福才起身,跨过地上成堆的卷宗,推开书房的门。 万和正候在忠义院大门边,瞧见盛安福出来,急忙迎上来行礼:“督主。” 盛安福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以作回答。 万和便继续道:“督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能有什么要事?”盛安福心中嗤笑,都没正眼瞧他,不阴不阳地道,“在这里说就是了。” “这……”万和为难地朝两边看了看,“能否请督主借一步说话?” 盛安福瞥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顺着廊子往里面走了几步。 万和压低声音:“此事与芮公公有关。”说着便朝书房方向望。 盛安福讶异地看了看他,皱眉:“到底什么事?” 万和凑近过去,附耳低语。 盛安福一愣:“你怎会知道?” 万和回道:“属下在东厂也有不少时日了,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根据种种迹象能推测得出来。有几次芮公公拿取重要证据,先把屋里人支开了,属下便由此猜测。” “猜测而已……”盛安福对此不屑一顾,又问道:“你还有事禀报吗?” 万和回道:“再就是这两天属下在晓春堂周围……” 盛安福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行了,这事你找丁启禀报就是。” 万和便告退出去。 盛安福进入书房。那书案后的内侍正在偷偷放松,听见开门声立即正襟危坐,佯作认真查账的样子,用指尖点着一列列条目看过去。 盛安福道:“行了,都出去吧。今晚不用你们了。” 几名内侍如蒙大赦,行动迅速地告退出去。 盛安福回到门边,把门闩挂上,再回到书案后,暗自思忖,如果自己要在书房里安个暗格,会藏在什么地方呢? 台子下面? 他把书案下方与周围的卷宗全都搬开,趴到地板上一寸寸摸过去,从左到右摸了一遍,既没找到什么松动的木板,也没摸到特别大的缝隙。 他爬起来,环顾四周,又想到去书架后面找,把架上的书与匣子都挪开,后面是空荡荡的背板。 来回摸了两遍,没有任何暗格。 他不甘心,使劲推开书架,书架后面是平坦如镜的墙面,也没有半点暗格的端倪。 直娘的!是万和不甘冷遇,想着立功,把无凭无据自己瞎揣摩的事当宝来献,他还真信了! 盛安福也是过了半百的人了,为找暗格爬上趴下,滚了一身的灰,累出一身臭汗,气喘吁吁地往太师椅上一瘫,只觉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暗恨自己轻信。 幸好刚才他没显出相信万和的样子,也没有让他或旁人帮忙寻找…… 但等他缓过气来后,又始终觉得不甘心,按说这么多年的账目,统统都干净得没有半分毛病,是不可能的事!芮云常肯定有两份帐,一份明一份暗,暗账他要有地方随时拿取存放,还包括栽赃嫁祸的文书,伪造的口供……诸如此类。 万和这推测,真是说得通的。 盛安福又开始寻找起来。 这回更用了十二分的仔细,书房里每一样东西都一一挪开,凡是门都拉开看过,凡是抽屉,都整个抽出来,连反面都不放过。 终于被他发现,某个书柜下面的格子,比其他的格子浅了不少。伸手细细地摸,给他在左上角摸到一个能按下去地方,他用力一揿,背板便向下打开了。 盛安福兴奋地搓搓手,还真有个暗格! 他俯身探头一看,暗格里面黑乎乎的,伸手一摸,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第129章 晋江独家 【秦王】 不过盛安福并未感到失望, 芮云常离开之前,肯定是把格子里的东西全都销毁或是带走,哪里会留在这里让他搜到?若真是有东西在里面,他反而要怀疑是个陷阱了。 暗格本身就是证据。心里没鬼,要藏着掖着干什么? 有什么不能放在明处的,非要藏在暗处? 但他也不能就因为一个空的暗格就去抓人治罪啊……多少要有点实实在在的证据才行。 盛安福第二天一早入宫,面圣时状似不经意地提及芮云常在书房设置暗格之事。皇上果然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中。 盛安福脸上满是愤慨之色,心中却暗自欣喜。 他知道芮云常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圣上身边,十多年下来,这份情谊自与寻常君臣不同。此次多名文官联名上奏时, 圣上连着多日压下不理,明摆着是想保芮云常。 但随着殿阁大学士贺雨石一本长达万字的奏折递上, 越来越多的文臣站出来附议, 圣上迫于压力, 不得不让芮云常卸任,即使如此, 还是给足情面让他自己请辞。 然而只要人不在,就无法为自己辩白。 对于书房里这个暗格, 圣上已经存疑, 如今他近水楼台,只要不断地吹耳边风,圣上对于芮云常只会越来越不信任。那么一旦有证据证明其罪行,圣上就不会念及旧情而心软。 朱祈赞沉默了一会儿, 看向盛安福:“朕听说你提督东厂后一心忙于内务,根本不管别的事?” 盛安福一凛,收起义愤填膺状,低头陪着小心道:“并非如此,只是芮公公突然请辞,却没有任何交待。微臣不得不多花点时间熟悉厂里面那些人和事,也顺便把原先不足的地方加以补足。” 这话明着是解释自己最近举动的出发点,其实又阴了芮云常一把。 朱祈赞盯着他看了会儿,哼一声,冷冷道:“盛安福,你是在内官监呆得太久了吧?” 盛安福听圣上直呼其名就知道不对了,急忙扑通一声下了跪。 朱祈赞斥道:“朕让你执掌东厂,是让你做耳目,不是找你来做账房先生的!真这么喜欢查账,不如滚回内官监去!朕让你查账查个痛快,不查出个子丑寅卯来,就提头来见朕!” 闻言盛安福后背冷汗直冒,不敢辩解,只能不住磕头请罪。 朱祈赞发完火便不再看他,开始批阅奏折。 水至清则无鱼,他要的不是道貌岸然,清廉自持,动不动把忠孝仁义挂嘴边的正人君子。 东厂是他在宫外的耳目、口舌、乃至手足,替他监视群臣,约束百官,让他能够对军政民生各方面了如指掌,并借此平衡各方势力。 至于其间过程是否光明正大,或是否完全廉洁奉公,压根不重要! 只要忠诚于他,替他办事,就是用点手段又如何,或是从中获得些好处又如何? 这帮子内官监的太监少监们又贪的少过了?真要去查的话,一查一长串! 乾清殿东阁子四角都摆着装满冰块的铜盆,皇上身后亦有一盆冰,执扇宫女不停扇着。 那凉风一阵一阵的,凉风尾巴梢也能扫着跪地的盛安福。 可盛安福身上的汗仍是一道道地往下流,顺着脖子淌下去,洇得胸前湿了一大块,还有一滴汗珠挂在他下巴的肉痣上,欲滴未滴,痒得很,但却不能去擦。 许久,他终于听见冷冷的一句:“起来吧。” 盛安福磕头谢恩,爬起来时脚都软了,却没敢让一旁的小内侍扶,自己咬着牙,颤颤巍巍地撑起来。 朱祈赞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该干嘛干嘛去!” “是,是,微臣谨遵圣命。”盛安福灰溜溜地出了乾清殿,一路暗悔自己没能把圣意琢磨透了。 这次芮云常被迫请辞,从圣上本心里来说,是不舒服的。出于对那群文臣的不满,对他也会更为挑剔。作为继任,他若是不干出点名堂来,在这位子上怕也坐不久…… - 早晨盛安福被圣上臭骂一顿的事儿,这日午后便传遍了宫里。 主要是因为当时乾清殿里宫女内侍不少,圣上又完全没给盛公公留面子。 这些个宫女内侍难得有这么精彩又不会涉及自身安危的八卦可传,当下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了盛公公有心踩芮公公一脚,没想到踩的不是地方,反倒把自己整进坑里去了。 万和这才明白芮云常让自己告诉盛安福有这个暗格存在的真正用意,对这位“前督主”更生几分敬畏。 但同时他也怕因此事被盛安福迁怒,好在他回到东厂后,盛安福就没给他指派过什么正经差事,在盛安福消气之前,他尽可能少出现在盛安福面前就是了。 待到这天傍晚,芮云常也知道了这事,不过一笑置之。 今日之后,盛安福便不会再盯他盯得那么紧了。而为了能把东厂主位坐稳,难免急功近利,且看他会去对付哪些人,又会去勾结哪些人吧…… 姜元嘉却是直呼痛快,言语间把盛安福贬得蠢笨如猪,充满着幸灾乐祸之意。 子灵睨他一眼:“行了,别说旁人了,这段日子也没见你办成什么事了啊!倒有脸嘲笑起旁人来了……” 姜元嘉嘴角一垮,满脸委屈相:“盛安福就不是个东西,把咱支派去彰德府,咱家好不容易才乘夜偷偷溜出来,刚回到京城,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呢,哪儿有时候去办正事儿啊?彰德那鬼地方旱得连一口水都喝不着,能活着回来就不容易了啊!” 子灵冷笑一声:“连一口水都喝不着?你倒是还能回得来?成妖精了还是变鬼了?” 姜元嘉嘻嘻笑:“咱生是督主的人,死是你家的鬼。你说是妖便是妖,你说是鬼咱家便是鬼。” 子灵脸一红:“怎么没把你渴死呢?就知道嘴上讨便宜!” 姜元嘉本欲还嘴,但在芮云常面前不敢太放肆,便只朝她笑。 子灵别开眼不看他,嘴角微带浅笑。 芮云常亦轻笑了一下,但很快笑容淡去,神色变得肃然:“元嘉,你刚从彰德回来,亲眼所见灾情,那里的情形如何?” 说到旱情,姜元嘉顿时收敛笑容,神情亦严肃起来,“地里的庄稼都死得差不多了。起先还用河水浇灌,后来河也干了,井也枯了,人喝得都是泥水,就不用提庄稼了。这一茬收成肯定是完了,就看过阵子下不下雨,若是能及时下雨,下半年还能来得及抢种一茬。若是再不下雨……怕是人都要活不下去了。” 芮云常默然,前世这场旱情一直持续至秋后,乃至入冬之后都没多少雨水。若是能预知些重大事情,人的命运或还有可能改变,天运却是人力难以企及的…… 他朝姜元嘉与子灵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书房门轻轻掩上。他打开桌上一只扁木匣,从中取出一付黑灰两色的眼罩,轻轻盖在双眼上,丝缎慰贴地覆着眼皮,轻软而温柔。 再等一段时候……再忍耐一段日子…… -- 自那胖子伍三在堂外跪了半天请罪之后,来晓春堂抓药看病之人渐渐恢复往日数量。 莫晓又雇了名坐堂大夫,是邵望舒的朋友引荐的。 此人姓赵名坚白,本来在京城另一所大医馆里坐堂,因母亲病重,两年前携妻儿回了老家,陪伴照料母亲直到她病愈,近日才回到京城。 但原先那所大医馆已经另雇他人,亦不能因为他回来了便将别人辞退。他只得另找医馆从业。 刚好莫晓前段日子托邵望舒引荐合适的大夫,便与这位赵大夫见了一面,问了些医术方面的问题,发现他医术精良,尤其擅长眼科与口齿咽喉以及正骨科。 虽然晓春堂此时的病人量,她一人还能应付,但随着医馆发展,总会有她来不及应付的时候,若是到那时候再匆匆忙忙找人,未必就能找到这么优秀的大夫。 于是她便决定雇下赵坚白。 - 转眼六月已至。 这是个特别干热的夏天,不知是否是今年雨水少的缘故,就连蝉也比往年要少上许多。毒辣的日头下,稀稀落落的蝉鸣,一个个叫得倒是声嘶力竭,却更显可怜。 莫晓算了算,她和云常假装分手已经有半个月多过去了。 明明同处一城,近得走过去也没几步路,却不能见面,这比分隔两地还要难熬。分隔异地至少还能鸿雁传书,他们却是咫尺天涯,连张纸条都不能传递。 芮云常偶尔还能假托荷风茶馆或是别的店铺,送些点心或小物过来。反过来她却不能送东西过去,就连杨如意到底是不是他的人也一直成谜。 白天忙碌的时候还好,最难熬是夜里。有时午夜梦回,她就睡不着了,只能爬起来看看书,强迫自己静心,再回床上去,浅浅打个瞌睡,天就亮了。 莫晓以为这种表面上平静的日子还会持续一段时候,没想到这一天晓春堂来了秦王.府的人。 来的是两名王府侍卫,说话倒是挺客气:“王爷听闻晓春堂莫大夫医术通神,要请莫大夫去府上担任良医。” 王府中本设有良医所,是主管王府医疗的部门,其中设有良医正、良医备、寿官等等数人,通常都是由太医院推荐,吏部任命的,秦王又怎会随随便便找她这样的民间医生出任良医? 莫晓暗暗皱眉,秦王在南苑时的作为她记得清清楚楚,别说此时邀约别有用心,哪怕是诚心相邀,她也不愿去。 “愧谢王爷青眼。然而草民才疏学浅,医术粗陋,绝不敢自恃。更不敢去王爷府上丢人现眼。” 那两名侍卫脸色一沉:“莫大夫这是不想让晓春堂开下去了?” 莫晓在心底叹口气,看来这“邀约”是拒绝不得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便答应了两名侍卫。 她先回诊室,向赵坚白说明自己需要暂时离开一段时候,请他坐镇晓春堂。接着和薛掌柜说明要去秦王.府一次。 薛掌柜不明原委,不知过去纠葛,本心觉得这是好事啊,但看莫晓神情并不像是喜悦或是得意的样子,便也开始揪心起来,只是莫晓没有对他多说缘由,他也只能道一句小心。 莫晓回内院换了身衣袍,带上杨如意与自己的医箱,便随那两名侍卫往秦王.府而去。 第130章 晋江独家 【相逢】 秦王.府在大时雍坊绒线胡同, 位于皇城西南。 到了王府,由那两个侍卫领路,穿过轿厅东侧的小门,一段不长的步廊后是个带花园的院子,正北朝南是间开阔的厅堂。侍卫让莫晓与杨如意等在厅里便离开了。 莫晓见此处不是王府良医所,更添疑惑,但见厅里只立着个小厮,问他也是白问,也只有坐下等待。 莫晓既来之则安之,从医箱里拿出随身带的书看了起来。 杨如意立在她身后,环顾四周, 既是看布置解闷,也是观察周边环境。 等了许久仍是不见人来。 莫晓心中有气, 又觉莫名其妙, 唤来那小厮:“小哥可否去传个话, 在下等候已久,不知王爷找在下过来有何贵干?若真有要事, 便请尽早吩咐,免得耽误了正事。” 小厮应了声便跑出去。 过了不一会儿便有人过来, 莫晓起身出去相迎, 本以为是秦王来了,到门口才看清来的是位宫装妇人,妇人面容娇美,妆容精致, 云鬓间宝钗摇动,身前身后拥着十来名侍女仆妇。 莫晓见过秦王妃的妹妹陈贵妃,不过当初匆匆一见,相隔数月,她已经记不太清陈贵妃的容貌了,但见丽人妆容服饰,这前呼后拥的架势,也知是秦王妃来了。 她是真的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嘀咕难道今日找她来的人不是秦王而是王妃? 行礼时,莫晓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气,晓春堂推出的第二款香露——惜薇,心里头不由稍微松了口气。 秦王妃进入堂内,在上首坐下:“莫大夫请坐。” 莫晓挑了下首最末一个位子坐下,静等秦王妃说明来意。 秦王妃却只是询问晓春堂香露相关。莫晓便挑能说的回答,只是心里仍旧有份疑惑,若真是为了香露,为何之前的侍卫说要她来担任良医呢。 好不容易等到王妃问话告一段落,莫晓终于找着机会询问关于良医之事,却听外头又有人过来。 是男子说话的声音,远听模糊,随着说话人越走越近,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这道声音也就罢了,不是熟人莫晓单靠只言片语辨认不出是谁,紧接着另一道应答的声音入耳,才让她心神大乱。 云常! 莫晓紧紧盯着门口,心怦怦直跳,脑子里乱得和煮开了锅的浆糊一样,咕嘟咕嘟冒出一大堆疑问。 他怎么会在王府?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这次会面是秦王特意安排的?但又是为何目的?总不会是出于什么好意!但是终于能见到他一面了…… 还不等莫晓把脑子里这一团乱理清楚,在满园苍翠、碧瓦朱栏间穿行而过的两人已经走近门口。 莫晓半个多月没见芮云常,心里总想着他最近压力颇大,人又失意,怕是会憔悴许多。但真正见到他,才发现他面容清俊依旧,但比起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仍是削瘦了一些,那对眸子也因此更显深邃。 乍然见他,她竟然有些鼻酸,使劲眨眨眼才压下那股想哭的冲动。 想要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却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般,无法移动分毫。 他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略带几分讽意,眼眸正从身边的秦王脸上移开,扫过厅堂,与她的视线对上,本来那抹闲散的淡笑瞬间凝滞,讽意消散,连带脚步也顿了一下。 他事先不知情么…… 莫晓不敢再看他,起身朝他身边的秦王行礼。心头飞快转过好几个念头,不管秦王打的是什么算盘,她得装成两人已经分手的样子,而且她还是那个寡情绝义的人。 朱祐奕让诸人起身,朝芮云常微微一笑:“芮公公请坐。” 芮云常却不就坐,眼神中更带上几分冷意。 昨日傍晚,他收到朱祐奕的请帖,邀他第二日来府中“小聚”。他以病情未愈,不宜出门婉拒了。 说起他与秦王的恩怨纠葛,纯粹是因为陈家而起。 秦王妃陈嬛为靖安公陈韬之长孙女,陈韬因叛逆大罪被斩,陈家男儿亦被连坐。而秦王妃虽为陈家女,因为已经出嫁,且有秦王这一层关系而未被牵连。 但毕竟陈韬之罪牵涉叛逆,为避嫌这小半年里秦王不得不韬光养晦,极少外出露面,更是一步都不让陈嬛出门,夫妇俩几乎整日窝在王府里,日子过得憋屈之极! 也因此在南苑狩猎时偶遇,秦王还借着猎犬受伤一事设法为难他,只是最后没能如愿以偿罢了。 如今的情形下,秦王为何要邀请他去府上? 为探明其目的,他让子灵去秦王.府打探,子灵回报并未有明显异动。 今日秦王再次送来请帖,他本准备回绝,却收到如意传来的消息,秦王把莫晓“请”去了王府。 她就坐在客厅的东侧下首,从门外就能看见她。 那么多日子以来,只能远远看她几眼,今日是第一次能这么近地瞧着她,说来还应该感谢秦王了? 芮云常的视线从莫晓脸上收回,再看向秦王时,眼神已经转冷:“芮某还道王爷一再相邀,到底是为何缘由,原来是为了折辱芮某。” 莫晓算是明白了,难怪秦王硬要她过来做什么王府良医! 醉翁之意不在酒。云常失势,自己又是他面临困境时抛弃他的人,这样的人被秦王招入府中做王府良医,还要为他诊病,这是存心要给云常难堪啊! 只不过秦王不知道他们只是假装分手罢了…… “哎……芮公公误会了。本王纯是一片好意。” 朱祐奕笑道:“公公不是微有抱恙么?今日请莫大夫来,是想让莫大夫替芮公公诊断一下,毕竟彼此相熟,莫大夫对芮公公了如指掌,诊起病来不是更方便么?莫大夫,你说是不是?” 莫晓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脑中回忆以往看过的各种小说与剧集,思索她这会儿该作何反应……作为抛弃对方的一方,对方还生着病呢,她应该是绝情中带着一丝惭愧地拒绝? 芮云常很不愉快地低哼一声,视线移向莫晓:“那就有劳莫大夫了。” 莫晓:“……”好吧,她就顺着他装下去。 但是她面对别人都能很镇定,哪怕是秦王或王妃,只要应对时让自己保持职业性微笑就行了。可面对云常时,她的情绪就很难控制住,她真怕自己的表情露馅,所以根本不敢看他。 两人来到厅堂西侧的小桌旁坐下,芮云常捋起袖子,手心向上搁在桌上。 莫晓深呼吸,让自己镇静,不去看他,冷着脸公事公办地为他搭脉。 手指接触到他脉门,她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心跳再次加快。但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她就察觉到,他的心跳也比平日要快上三分。 芮云常坐在里侧,莫晓坐在外侧,背对秦王。于是她偷瞥他一眼,发觉他也在注视她,只是一脸冷漠,连眼神中也不带丝毫温度。 真会演……莫晓默默吐槽了一句,垂眸专注于指尖。 恩……除了频率略快之外,其他都很好,脉动有力而稳健,从肌肤接触之处传来他的体温。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肌肤相亲过了?哪怕只是指尖那么大的一块地方…… 她再次忍不住抬头看他,两道视线对正后便难以离开,她真想念他的拥抱啊! 她让自己呼吸放缓,尽可能冷静地开口:“芮公公有否胸痛发作?” 芮云常:“时时心痛发作。涨闷难言。” 莫晓又问他:“是固定此处疼痛,还是痛无定处?” 芮云常手指心口:“就是此处。” 莫晓抿唇,使劲让自己绷住,继续公事公办地问他是否有胃痛肝痛,是否情绪抑郁时易发或加重。 最后她道:“公公此病,是因失意而情志抑郁,或郁怒伤肝,肝郁气滞,心脉痹阻郁结。才会胸痛频作。” 芮云常冷冷道:“这心脉郁结也有莫大夫之功。” 这话明着是说莫晓薄情寡义,见他失势便与他断绝来往,才导致他心情郁结,病情加重。可这屋里只有莫晓知道,他其实是另外一层意思。 她低头避开他视线,拇指在他手腕背上掐了一下,若是再这么下去,她怕自己要装不下去了。 “在下与芮公公只是萍水之交,芮公公生病是因为自身的缘故,不要怪到在下头上,在下可担待不起。” 芮云常眼皮微垂,眼神一黯,把手抽回去,道:“莫大夫开药吧。” 一旁便有王府书童送上笔墨,莫晓提笔准备写方子时,忽听门口一个丫鬟惊喜地叫了声。 众人都转头,莫晓也回头去看。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暗沉下来,铅灰色的空中落下一道又一道银白丝线。 下雨了啊! 王府中人人兴奋,就连秦王与王妃也走近窗边,推窗看雨。 下雨了…… 莫晓看向芮云常,天旱了这么久,她也一样为这场降雨,为这场旱灾能得到缓解甚至就此解除而欣喜不已! 可是,与此同时她也为他担心,会不会再有人借此做文章,说是因为他请辞了,老天才开眼下雨的? 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打在干燥的屋瓦上,打在庭院里微微发蔫儿的枝叶上,落在台阶上,步廊的地砖上,发出一下又一下啪嗒声。 渐渐这声音连续起来,成为不间断的哗哗雨声。从窗外涌进来一股股温热的湿润水气。 屋里的人全都看着窗外,看着这滂沱大雨中被洗沐一新的天地,欢喜地笑着叫着:“下雨了!”“下雨了啊!” 在这如雷般轰鸣的雨声中,芮云常握住了莫晓的手。 第131章 晋江独家 【中毒】 莫晓没想到芮云常会突然握住她的手, 吃惊之余,本能地就把手往回抽。 这里还有一屋子人呢!尽管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众人的视线都被引向窗外,可随时都有可能回头看过来的啊! 她一边试图把手抽回来,一边紧张地转头去看秦王与王妃。 然而芮云常手上用力,没让她挣脱。方才被她掐的那一下,红印子可还留在手腕上呢…… 莫晓回头,瞪了他一眼,可没能忍住嘴角的笑意。 这一笑落在芮云常眼睛里,倒有点像是似嗔似怪的撒娇。他深深望着她,一时情难自已, 捉着她的手提起来,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莫晓的脸顿时热辣辣的, 一颗心亦狂跳起来, 臭狐狸也太大胆了吧! 她再次试图挣脱, 他才放了手。 莫晓一个劲儿地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 然而那短短片刻的肌肤接触, 似是打开了某道口子,压抑已久的情感随之喷薄而出, 在心间荡漾着, 涌动着,让人也飘忽起来,好像飞在半空中踩不到实地。 她不看他,埋首写药方, 可心底知道他还在看着她,这让她神思不属,字都快写不来了。 窗边的秦王在低声吩咐人去打探消息,除了京城之外,大名府等旱灾之地是否也下雨了,又各自下了多久,雨量如何等等。 听见这对话声,莫晓渐渐冷静下来,沉心静气地写药方,两颊也一点点恢复了原先的温度。 她在书写时,习惯把头稍许侧过来一点,双眼专注地盯着桌上的纸,弯长而浓密的睫毛随着视线移动而不时轻颤。嘴唇微微抿着,看得出她有点紧张。 芮云常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往下移,入眼是方才亲过的那只手,心中忽然滑过一句——想初碧苔笺,红窗畔,素手捻翠管。 不能多看啊……他垂下视线,望向纸上。 笔尖在纸上纵横滑过,浓墨洇纸,逐渐现出字句——半夏、桂心各两头,重楼、莲心、薏苡仁,文火久焙至香熟,使君子、当归拌服。 她抬眸看他一眼,眸中微含笑意。 他又怎会看不懂这张药方。 朱祐奕吩咐完下人,转身朝他们走过来,走至桌边,看了眼药方。 莫晓让他看清上面都是药名,但不等他细看,便将药方反转,从桌上推向芮云常。 芮云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副漠然神情,微侧着头并不看她,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药方,用两根手指拈起一角,折起来收入袖中,接着便一言不发地起身朝外走。 朱祐奕明知故问道:“芮公公这就走了?” 芮云常冷冷道:“病也看了,药也开了,王爷还想如何?” 朱祐奕哈哈一笑:“本王还想留芮公公多坐会儿,但看公公归心似箭,也就不留了吧!” 芮云常大步往外走,朱祐奕像是还想多看看他那张很不愉快的脸似的,说要送他出去。秦王妃也跟着离开了。 转眼间厅里又只剩下了莫晓与如意。 莫晓:“……” 这是什么节奏…… 雨势已经转小,她走到门口。门外守着两名侍卫,一见她出来便伸手虚拦。 莫晓挑了挑眉梢,没有往外走,就站在门口看着庭院方向。 雨点变得稀稀落落,庭院中的植株经过方才那阵急雨洗刷,枝叶显得油亮碧绿,生机勃发,毕竟是王府的花园,不会缺水浇灌,一场雨就能尽显鲜活。可久旱之地却远不是这样短短一场雨就能滋润透彻的。 - 芮云常离开芝园,朱祐奕同行“相送”。 芮云常预料到秦王兴师动众“请”他来王府,不会是单单为了让他或莫晓难堪,即使是声色犬马的秦王,也不至于会这么无聊。因此往外走时,他一直等着秦王说明今日请他过来的真正目的。 然而一直走到轿厅外,甚至到他上了车,朱祐奕都没有再说什么。 芮云常上车之后脸色变得沉郁。如果秦王不是为了要和他协商事情逼他过来,又为了什么理由要把莫晓留在王府? 马车驶出一段后,他对子灵道:“让元嘉查一下秦王.府最近出入的人都有哪些。你去王府,设法联络上如意。” 子灵领命,掀开车帘,看了眼车外,正值马车驶过一处僻静胡同,她见胡同前后无人,不待马车停下便一跃下了车,身影很快消失于胡同尽头。 - 朱祐奕送走芮云常,回来时在轿厅东头的步廊里见到等着他的秦王妃陈嬛。 陈嬛与他并行了几步,问道:“那位莫大夫……王爷接着作何打算?” 小厮来传话时,她才知晓春堂的莫大夫被请来了,惊喜之余也有些疑惑。待到芮云常来了,她才嗅出点味道来。 朱祐奕笑了笑道:“请也请来了,说是要请人做王府良医,也不能半天不到就把人赶回去吧?本王行事哪能如此儿戏?再且你不是老抱怨晓春堂的香露难买么?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他在王府屋檐下,问他买几瓶香露他能不给你么?” 陈嬛轻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步廊不长,几句话一说便已经走到芝园外,朱祐奕道:“你先回沧澜院去吧。” 陈嬛点头,朝他福了福,便告退而去。 朱祐奕看着她背影消失于步廊尽头,回身穿过月亮门进入芝园。 到了前厅外,朱祐奕挥退那两名侍卫,进入堂内。 莫晓见秦王去而复返,不由暗暗戒备,朝他行礼的同时心中思忖,到这会儿才刚刚是入正题么? 朱祐奕挥退厅内诸人,让他们离开芝园,眼神示意杨如意也退出去。 杨如意却站着一动不动。 莫晓也完全没有让如意退出去的意思,不管秦王是什么打算,她装傻就是了,索性先开口推辞:“草民承蒙王爷看得起,不胜惶恐。然而草民才疏学浅,医术粗陋,实在不足以担任王府良医。府中已经有良医数名,比草民的医术要强上许多,王爷何必舍近求远?何况草民还没有吏部任命,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朱祐奕轻笑摇头道:“莫大夫过谦了,端午那日在河边救人,莫大夫的本事是上百人有目共睹的。至于吏部任命,那只是一句话的事。” 莫晓还想说些推辞之言,朱祐奕抬起一手,示意她先听他说。“莫大夫,实言相告,王府良医只是托辞,请你过来,确是有事相求。” 莫晓讶异,有事相求,是这样求法的?把人强请过来,再整一出前情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尴尬闹剧,最后再开口请求? 朱祐奕瞧出她的惊讶,无奈道:“事关重大,又涉隐秘,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先前若有得罪,还请莫大夫不要放在心上。” 莫晓摇摇头,心中更觉奇怪:“王爷请说。” 朱祐奕再次看向杨如意。 莫晓沉吟片刻,看秦王这样倒真不像是有恶意,他说涉及隐秘,就连王妃与贴身侍卫都没留在身边,方才那番做作明显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么他肯定不会当着如意的面说出府中私隐。 她悄悄把手伸进荷包,摸到里面的两支小竹管,将其中一支捏在手心里。如果秦王真的意图不轨,她也有所防范,不会让他好过。 想定之后,莫晓便朝杨如意道:“你出去吧,等在外面。” 朱祐奕看着如意退到堂外,关上门,才道:“莫大夫,你仔细看看本王。” 莫晓:“……” “如何?” 平心而论,秦王相貌英俊,眉眼风流,唇上还蓄着浓密的短须,比起她印象中的皇帝来说要帅了不少。同父异母,大概朱祐奕的生母是个大美人吧…… 莫晓道:“王爷乃人中龙凤,器宇轩昂,气度不凡,草民望之便自惭形秽,不敢久视。” 朱祐奕:“…………” 他轻咳一声:“莫大夫,你没看出本王有疾么?” 莫晓一怔,这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向他,于此同时请他伸腕。 朱祐奕把手搁在案上。 莫晓走到桌案另一侧坐下,把右手心里捏着的小竹管移到左手,为他搭脉,发觉他的手指在抖。 六月盛夏,正当中午,他自然不是因为冷,也不会是因为恐惧,更不会是因为饥饿。 三十多岁的男子,本应是气血最旺,身体状况最好的时候,他的手却会抖,这多半是神经方面的疾患。 但三十多岁就得帕金森也过早了些吧? 莫晓一边搭脉一边问他是否还有其他症状,同时悄悄将小竹管收入袖中。 朱祐奕诉说症状,最近开始有头痛头昏,失眠多梦,烦热多汗等症。 莫晓听着确实像是神经方面的疾患,但秦王提及他最近很容易生口疮,动不动就齿龈出血。她这才引起警觉,心里暗暗有了个不太妙的推测。 联想到朱祐奕瞒着王妃,亦不信任王府良医,这么大费周章地掩饰将她请来看病…… 怕是秦王自己也有怀疑吧? 想到这里,莫晓也有些好奇:“王爷为何会想到找草民来看病呢?” 秦王与云常的关系,说势同水火可能是过了,但也绝不是亲密融洽相互信任的友人。他怎么不找别人,偏偏来找自己呢? 虽说她与云常已经“分手”,但当初在南苑相遇时,发生的事可不太愉快,他就不怕自己借机报复他么? 朱祐奕微笑道:“连头鹿都要救的人,总不会对一条人命视若无睹吧?” 莫晓:“……” 好吧,她还真的不会因为对某人抱有私怨,就对他所患疾病放任不管,或是故意误诊来报复。 朱祐奕见她不说话,便接着道:“先前是以请莫大夫来府中担任良医为借口的,在为本王治疗期间,莫大夫便暂留在良医所吧。” 莫晓摇头:“王爷若有需要,草民可以来王府出诊,但草民不能留在王府。” 朱祐奕不快道:“莫大夫,若是治好本王,本王定然重重有赏,远超晓春堂半年收益,莫大夫又何必在意一时得失?” 莫晓起身朝他深深作揖,诚恳道:“王爷,晓春堂对于草民来说,并非仅仅是赚钱糊口的一家医馆。晓春堂是草民的心血所在,还请王爷见谅。” 朱祐奕哼一声,盯着莫晓眉头皱了起来。看他这架势,若是不放他回晓春堂,他便会拒绝替自己诊治吧? 沉默片刻后,朱祐奕终于道:“你先替本王诊断吧” 莫晓重新坐下,仔细询问他日常起居,是否有家族病史等等,最后问道:“敢问府中良医是如何诊断的呢?是否有开出方剂?” “说是痹症。”朱祐奕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薄纸,正是府中良医正开出的药方。 莫晓打开来细细地看,用药乃是针对肝肾阴虚型的痹症加以治疗,若说对症也是对的,但若秦王不是真的痹症,而是有心人投毒的话,只要根源不除,服药就如滴水入海一般毫无作用。 朱祐奕盯着她问道:“莫大夫,你认为本王是痹症么?” 莫晓深吸一口气:“这会儿就要下断论还过早。但草民建议王爷先停了良医所开的药,饮食方面亦要极为审慎。” -- 今日这场雨只下了短短一阵,很快转晴,气温也随之升高。 午后莫晓与如意在两名王府侍卫的护卫下回到晓春堂。 薛掌柜因着莫晓离去前的忧色担心了大半天,又不能对晓春堂其他人说,等到莫晓终于安然回来,也是松了口气。 这之后是平淡的半日,莫晓一如往常那样在晚饭后去蒸馏工场,调配第二天要卖的香露。一切忙完后已经入夜。 她快速冲了个澡,走入卧房,吹熄了灯烛,往床上一靠,心中还在想着白天在王府发生的一幕幕,想到今日与云常一见,还不知要再隔多久才能与他再见一面。 卧房的窗户忽然发出“笃笃”两声。 莫晓正想得出神,冷不丁听到这两声,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立即把手伸到枕下,摸出两支小竹管,同时屏息,紧张地看向窗外。 夜月映轩窗,半透明的窗纱是淡淡的灰蓝色,窗外,是一道修长的人影。 第132章 晋江独家 【夜谈】 这些天的夜晚十分闷热, 但因为最近多事多乱,莫晓不敢把窗户全开,只支开上面一半透气。 投在窗纱上的人影模糊而暗淡,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人。 莫晓心中紧张,却又有种莫名的期待,低声问了句:“谁?” 他轻轻应了声:“我。” 莫晓骤然放松,紧张与期待转为欣喜,鞋子都顾不上穿,赤脚跳下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 夏风薰薰,星河灿烂。 他就立在窗后, 隔窗望着她,眼眸里有星光, 有笑意。 她也朝他笑, 小声道:“你等我去开门……” 她赤着脚跑出卧房, 轻轻抬起门闩,拉开门。他已经在门外了。 芮云常大步迈进来, 反手关门。莫晓扑进他怀里,把他紧紧抱住了。 芮云常意外于她的主动, 但转瞬的诧然之后, 眸中柔情更浓,伸臂将她拥紧,低头埋在她肩窝,深深吸了口气。熟悉的气息, 直沁入心间。 默默相拥,什么都不必说,一切尽在不言。 他亲吻她,热烈如火。她亦热切地回应。 所有的思念与浓情,都在这一个拥抱中,在相贴的唇齿间,在彼此纠缠的舌尖,在紧扣的双手间倾诉与交融。 脸颊火烫,心跳加剧。她喘息渐急。芮云常右手从她膝下穿过,将她横抱起来,往里走时仍吻住她,不曾有片刻分离。 久别之后的首次相聚,两人都情绪高昂。这种犹如偷情般的气氛又特别容易点燃欲望,耳鬓间低语情话,辗转缠绵,像是怎么亲昵都不足以纾解相思之意。 她怕弄出动静来,闭着眼拼命压抑着不发一丝声音,只是喘息着,紧紧抓着他,身不由己地颤栗,一次又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几乎精疲力竭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撑爬着来到她上方,在她身边躺下。 莫晓拱进他怀里,芮云常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在他肩头。她把一只手搁放在他胸前,指尖挑逗般轻轻打着圈转。 芮云常捉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贴着摩挲,一边低声问她:“今日秦王找你去是为什么事?” 莫晓暗暗撇了撇嘴,道:“他生病了,而且看情形,很像是中毒。他自己也有这样的怀疑。所以找我去诊治。” 说来有点哭笑不得,秦王居然能信任她,请她为他做诊断,作为医生,这也算是挺值得自豪的一件事。 她仰头看他:“他这‘病’……是否与你有关?”回来的路上她也曾考虑过这种可能,下毒的人未必就一定是王府中人。 芮云常轻轻摇头,又问她:“你能确定他是中毒?”真若是如此,倒是能解释秦王今日的作为。 他发现异状后,对身边的人都不敢信任,又不能到外面随随便便找个大夫来看,才会想到借以往的旧怨做文章,把莫晓“请”过去。 表面上似乎是行荒唐之举,报复自己,实则是为了确定内心的怀疑。 莫晓道:“我没有办法检验血液,所以不能确定,目前只是根据病症表现做出的推测而已,也不能排除他是真的生病。” “他这种震颤之症虽然是老年人多发,中青年也不是绝对不会起病。齿龈出血有可能是因为中毒,也有可能是偏食导致营养素缺乏引起。头痛头昏既有可能是失眠引起,也有可能是他思虑过度……同时出现这些症状虽可疑,却不能作为判断的绝对标准。” 芮云常眉头微蹙,沉吟着没有说话。 莫晓开玩笑道:“如今秦王的生死掌握在我手里,你是希望他活还是死?亦或是半死不活?” 芮云常嘴角微弯,神情显得轻松了一些。 他低头望着她,轻轻摇头:“我永远不会让你去做自污双手之事。” 莫晓朝他笑了一下,安静片刻后道:“但找不到毒是从何途径投的就没法医治,即使用药,作用也是微不可及。” 芮云常问道:“对此他自己毫无头绪么?” 莫晓摇摇头:“我告诉他,在每日的饮水、食物中投入微量的毒,或是每天与肌肤直接接触的东西含有毒素,都有可能导致这些症状。” 假定秦王真是中毒,他的症状就很像是长期接触重金属元素造成的慢性中毒。以砒霜、水银、铅最为常见。 秦王当时沉默着,应该是在思索。即使他心中有头绪,也没有告诉她。 莫晓问芮云常:“你觉得谁会对秦王下毒?” 芮云常犹豫了一瞬,他本不想让她搅合进这些尔虞我诈之事,但眼下她已经卷入进来,若她对各方势力毫不知情,也就会对危险完全没有防备。 “先撇开私怨不论。一个王爷,要毒他的人,多半是其他王爷皇子,甚至还有可能是秦王自己。” 莫晓不禁大奇:“他自己毒自己做什么?” 芮云常不以为然道:“为了洗脱自身篡位的嫌疑,服一些弱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提及此,他想到一事:“你说他手抖,也许是装出来的。” 莫晓摇头:“那种震颤是装不出来的,这我是能判断出来的,何况他还有其他症状……若真的自己服毒,那也太狠了。何况他若是真的自己服毒,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找我过去,偷偷摸摸地替他医治吧?” 芮云常轻轻点头。 莫晓想起他方才的分析,有可能会对秦王下毒的,全都是有继承皇位可能的宗亲,真是皇家无亲情么? “有没有可能是……皇上?”莫晓小声问。 “应该不会。目前帝位稳定,没必要去毒一个没有实权在手的王爷。而且真是要杀他也不必用这样慢的办法。” “那还可能是谁?” “目前在京师的几个,秦王、晋王、楚王,还有个老燕王。以秦王与皇上年龄最相近,母家根基也深厚,若说有人想要作乱的话,通常第一个想到他。但如今是他被人投毒,那就是说可以不用考虑他。” “另外那几个,晋王母家势弱,几乎不用考虑。楚王,倒是有可能。而老燕王已经年过花甲,燕王世子是今上的叔父,那位燕王世孙么……” 提及乐怀瑾,莫晓不由微笑:“那位可真不像是想谋朝篡位之辈。” 芮云常讥讽地一笑:“越是不像,越是让你出乎意料。” 莫晓讶然:“你是说……” 芮云常摇头:“我不是说他。只是人并非都像其表现出的模样。他是真的闲云野鹤,淡薄权势,还是沽名钓誉,又或是深藏不露,需要再观。” 莫晓翻了个白眼:“说了半天,谁都有可能,不是白说么?” 芮云常微微一笑:“秦王这一‘病’,说明有人耐不住要动。且耐心等一段时候,看各方应变。” 他接着又道:“‘治病’一事,你设法推辞秦王,不要牵涉进去。” 莫晓讶然:“可我已经答应他了啊!”不答应秦王也不会放她走人啊! 芮云常轻叹口气,她若是设法拖延,再等上一两个时辰,他就能把她带出王府了。但事已至此也不用提了。 他道:“不是说找不到投毒源头,你就是治也是无济于事吗?既然如此便以此为由推辞。如果投毒之人发现你在替秦王医治,很可能会对你不利。” 莫晓默然,她承认他说得有理,但…… “他明日还会派侍卫来接我的啊!”说是为了护卫她的安全,其实也是种确保她一定会去的措施吧。 芮云常轻哼一声:“他既然偷偷找你治病,总不能再让你去王府吧?” 莫晓点点头:“明日不在王府,但是去什么地方未定,他说侍卫会带我去的。” 芮云常道:“明日我陪你去。” 莫晓吃惊地瞪着他:“你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吗?” 芮云常的手往她臀上摸过去:“这是已经分手了吗……” 她低笑着躲他,他勾住她的腰身不让她躲开。两人又闹了会儿才停下。 莫晓半真半假地怨道:“要假分手的人是你,半夜来找我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能不能说明白点?” 芮云常问她:“你知道那伙人来晓春堂闹事,是谁指使的么?” “你查到了?” “盛安福。” 莫晓惊讶:“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你义父么?” 芮云常冷笑道:“就是他。他怕我再重回东厂,想要找到我的弱点来加以利用或要挟。” 他之所以主动请辞,虽然有各方压力的关系,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预感到近期会有场大变。 而如今的东厂之主是盛安福,不管是谁要上位,都不会再针对他,只会利用或对付盛安福。 原先与莫晓假意分开,最主要是防范盛安福。而盛安福现在自顾不暇,再也无心来整他或是他身边的人,这几天晓春堂周围已经没有盛安福的耳目了。 莫晓一琢磨,终于回过味来:“你请辞东厂根本不是被迫下台,是借此抽身局外?!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还让她白白担心那么久! 她是真的生气了,转身背对他一声不吭。 芮云常从后面贴过来,莫晓朝里面挪躲他。奈何床上就这点地方,挪几次之后就到墙边了。躲无可躲。 芮云常搂着她,亲她脖子。莫晓用手捂着脖子不给他亲。芮云常便伸手去扳她下颌,想让她转过来,指端触及却是湿漉的。 他这才发现她哭了。 芮云常很少见莫晓流泪,或者说,记忆中他就没有见她哭过。无论多大的事她总是笑着面对,哪怕压力再大,或是再难过的时候,她也不曾哭过。至少是不曾在他面前哭过。 第133章 晋江独家 【竹管】 芮云常摸到莫晓脸上的湿漉, 才知她哭了。 他撑起上身,探头望着她,柔声问道:“怎么哭了?” 莫晓原先十分担心他,既怕他失意惆怅,又怕有人要害他对他不利,还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来,说强颜欢笑也不为过。没想到自己纯是白操心! 她胸口被一股气堵着,郁闷得不行,连着这些天一直被压抑的不安与紧张,所有负面情绪都一起涌上来,化作一腔热泪夺眶而出。 这会儿被他发觉, 莫晓也不想哭了,用被单胡乱擦了几下脸, 坐起来找衣服。 可方才脱得时候都是随手抛的, 东一件西一条, 此时要找谈何容易。 她才拎起一件衣衫,还没来得及展开, 芮云常就从后面勾着她的腰,人也贴了上来:“生气了?” 莫晓仍旧不说话, 他什么都不对她讲, 也叫他尝尝这味道。她掰开他的手,抖开手中衣衫便穿。 “真不理我了?” 莫晓把衣衫披在身上,手穿进袖子后才发现拿错了他的衣裳,袖子长了一大截。 她也不管, 继续穿上另一只袖子,系上衣带,卷起袖管。 芮云常无奈道:“你穿走我这件,叫我怎么出去?” 莫晓下地穿鞋,披上外袍往门口走。 芮云常跳下床,从后面抱住她。 莫晓用力掰他的手,气恼地道:“放手!” 芮云常不但不放,又把她抱了起来。 莫晓挣扎了几下,哪里争得过他的力气,她不由恼羞成怒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来了!” 芮云常笑:“喊谁?如意么?” 莫晓:“…………” 她就猜到如意是他的人! 芮云常让她在床边坐下,自己也在她身边坐好,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低声道:“我知道你怪我没早点把事情告诉你。” 你倒是知道的啊…… 莫晓恨恨道:“我去你府中找你的时候,你已经预料到了这些,也做好了应对的计划,为何不能让我知道?非要让我担心这么久!你知道我这段日过得有多揪心么?” “你是怕我会泄密,会坏了你的好事?若是你对我如此的不信任,也不用假分手了,早点分了了事!” 芮云常不由呼吸一滞,手也跟着攥紧了。他知她生气,但没想到会这么生气。即使知道她说分手是气话,也让他心头发紧。 他吸口气,放软语调柔声道:“你别以为我真的什么都能算到啊。这又不是算术,一二三四永远是一二三四,对的结果只会有一个。一件事只要有不止一个人参与,总会出现料想不到的变化。而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可能造成南辕北辙的后果。”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并不能完全确定危险来自何处,也不能确定会要多久,只有把时间说得长一些。即使到了今天,我对以后事态的发展也没有完全看清楚。” “就像今日,你被秦王找去,就是我不曾料到的。且说到底,他会认识你,想到要找你,都是因为我。如今我已不是东厂提督了是真的,现今的局势依旧有危险也是真的。之后会变成怎样一种局面亦是难以预料的。” 莫晓方才是气愤加委屈,郁闷的不行,到这会儿把话说开了,她气归气,人却冷静下来了。 她轻轻摇头:“你还是没明白……我不是要你给我什么万无一失的保证。也不是要你做出什么一定会实现的承诺。” 芮云常与她同坐床沿,侧头凝望着她。 莫晓也侧过身,望着他继续道:“两个人相处,彼此间最重要的是坦诚与信任。” “我不是你养着的一只小宠物,每天吃好睡好不担心事地度日。我希望能成为你的另一半,与你并肩而行。” “就像今晚这样,你可以把你所见的,你所想的告诉我。我哪怕不能替你出主意,至少也能为你分担忧虑。而如果我对你所经历的事情多点了解,不也能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胡思乱想与担心么?” 芮云常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知道了。” 又伸臂搂住她的肩,凑近她低笑着问:“那么不生气了?” 莫晓低叹口气:“你不是第一回答应我了。但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你至今为止瞒了我多少事?一遇到大些的事情,有哪回你对我说实话了?每次都是不尽不实,还出言试探我……” 她认真地望着他:“云常,我对你的信任,是经不起那么多次的折腾的。你若还是时不时地试探我,敷衍我,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信你了。” 芮云常神色一凛,凝眸注视她半晌,才道:“我答应你,以后不再试探你,也不会敷衍你。” “但不该让你知道的事,我还是不会告诉你。有些事不仅仅与你有关,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也是顾虑到别的方面。” “我不是农夫,也不是商人,我经手的不是粟米稻麦,不是行货茶马。一言一行只要稍有不慎,不仅是我自己,又或是你,还有不知多少条人命会卷入其中。” “这次请辞的事,虽然事后证明我是对的,但于当时的我来说,并不能确定对方一定会如我所预期般回应。这是当时我所能行的最好一步棋,但也只是到目前为止看起来还算走对了方向而已。” 莫晓不由默然,想了片刻后道:“我也不是要你把什么事都告诉我,只是别让我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尤其是与你我有关的事。这些天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芮云常微微弯唇:“你怎能说我不知道?你有天半夜睡不着,架起梯子爬墙,对着月亮发呆。那会儿是不是在想我?” 莫晓大窘:“你怎么……” 他居然跑过来偷看她么? 芮云常搂住她,长叹口气:“晓春堂被人砸抢,我却不能在这里,甚至不能派人来帮忙,只能在深夜事情平息后,远远地看着你……你以为这些天来,我就比你日子好过么?” 莫晓抿了抿嘴,心里稍许平衡点了。 芮云常观她神情,暗中长出了一口气,晃晃她:“能把衣裳还我了吧?” 莫晓噗嗤一笑,拿起她那件中衣丢给他:“给你。” 芮云常:“……” 莫晓回头弯唇一笑:“乖乖在这里等我。”说着便出门去了。 芮云常:“……” 莫晓出门唤董妈,往淋浴房水箱添水。她再回到屋里,见芮云常立在桌前。 屋里没点灯,只有幽幽的月光,他没穿上衣,站在窗边背朝着她,肩颈与后背上的肌肉形状被淡淡的月光勾勒出来。 他的身材不是特别魁梧,而是修长挺拔的类型,但肩膀有宽度,该有的肌肉都有。 堪称完美的肩背线条,斜向下方收拢,是没有一分多余的脂肪的细长后腰。 在后背中央是一道微带弧度的凹陷,一直延伸到腰下。 莫晓没叫他,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才发觉他似乎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芮云常回头,朝她示意:“这是什么?” 方才他在窗外,她匆匆忙忙去开门时顺手把两根小竹管放在桌上,他当时瞧见了,但没顾上问。这会儿她出去要水,他便拿起来细看。 只是不便点灯,就着月光来看,竹管两寸长,拇指般粗细,分内外两截,较细的那截似乎可以活动。 见他把手按在竹管末端,莫晓吓了一跳,急忙道:“别动,千万别按!” 芮云常看她这么紧张,好笑道:“怎么?会炸么?” 莫晓快步走近,一边道:“不是会炸,是会射。” 芮云常挑眉:“射什么?” 莫晓拿起桌上另一枚竹管,翻过来给他瞧,外面较粗的竹管底部,装有一根细铜管,只有两三分长,中间有一个小孔,不过芝麻粒大小。 她解释道:“铜管里面那头是尖的。竹管里面有个羊肠做的囊,与铜管之间只有一层纸相隔,如果用力推这头的活塞,里面的囊被铜管尖刺破,就会射出番椒汁。” 这不是普通辣椒水,而是她用酒精提纯出来的高浓度辣椒素。 芮云常记得阿午被涂了番椒汁之后的惨状,还只是莫晓用手指蘸着抹了少许而已,这竹管里装的番椒汁远远不止手指抹的那点量,若是射在眼睛中,怕是要痛不欲生的! 莫晓道:“我原先就想过做这个来防身,只是一直都忙于晓春堂的事,就搁下了没做。伍三他们来闹过一场之后,为了以防万一再发生类似情形,我就做了这个。” 芮云常清楚得很,原本一直有子灵在她身边,晓春堂还有陆修,她哪里会需要用这东西防身?她只是没提这茬而已。 莫晓原先是在竹管底部钻小孔,再装上一根铁针来刺破羊肠囊,但小孔没法瞄准,喷射出去的方向每次都不一样,而如果不能对准眼睛来射,效果就会差许多。 于是她请铜匠老梁头替她做了几根短铜管,要求内孔尽可能地细,尽管比不上现代的针管那样细,但用来喷射番椒汁已经足够了,比单纯在竹管上开小孔要准得多。 竹管枪可以重复使用,每次替换羊肠囊即可。若是竹管损坏,铜管还能循环利用。 制成竹管枪后,她用黄豆酱加水,调成和番椒汁差不多的稠度后灌入羊肠,两头用细麻绳来回扎紧,放进竹管试射过,至少能射出去三四米远。 莫晓把竹管枪横握在手里,拇指顶在后部活塞上,颇为兴奋地对芮云常道:“你看,这样捏在手里,别人只会以为我捏着拳头。如果发生冲突,出其不意地瞄准眼睛射,这一根小竹管至少能让两个彪形大汉在一至两个时辰内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芮云常望着手里看似不起眼的小竹管:“……” 这么危险的东西就随便往桌上一放么?他方才要是按下去了呢? - 说了这一阵话,董妈在外头提醒水放好了。莫晓应了声,让董妈休息去。 她回头看向芮云常:“你没那么快走吧?” 芮云常放下小竹管:“天亮前走。” 莫晓便换了条干净床单,出去沐浴,冲洗完之后回来,换他去洗。都洗完后便依偎在床上。 久别重逢,两个人都不舍得把时间花在睡觉上,几乎说了一整晚的话。 到最后莫晓实在是困得不行,话只说半句便轻了下去,不过片刻,呼吸便悠长起来。 芮云常等半天不听她说后面半句,再看她,眼皮都已经合上了!他不由好笑,侧身在她额角亲了一下,额头抵着她的头侧,闭眸在她耳边道了声:“晚安。” - 莫晓这一觉睡到天光大白,一睁眼,发现身边已空。要不是床单换过,她差点要以为昨晚是自己发了场春梦。 起床洗漱的时候,她想起他说过今日要陪她去见秦王的,昨晚忘了问他是在哪里碰头了。不过她也不操这份心,他既答应了她,总会去的。 第134章 晋江独家 【密会】 用过早饭后没多久, 一辆马车停在晓春堂门口,马车不是王府用车的制式,看着普普通通。 来接莫晓的还是昨日那两个王府侍卫,只不过没穿王府侍卫服。 莫晓出门时望了望四周,却什么都没看见。她上了马车,如意跟着上来。那两名侍卫则坐在马车后头,像是普通的官家随从一般。 马车驶出很久都未到地方,眼看着要出城,莫晓感到不安起来,问车后的侍卫:“这是要去何处?要出城吗?” 侍卫简单回道:“我等只知按王爷吩咐行事。”除此之外便不作解释。 莫晓也就不问了。秦王有求于她,她又有如意在身边, 随身还带着番椒枪。因此她并不是很担心。 马车驶出城门,不久转上小道, 莫晓认出这是往香山去的方向。 道旁渐渐有越来越多的林木灌丛, 许是附近有水源的关系, 即使连日少雨,这里的植被仍然茂密。只不过毒辣的日头下, 枝叶多少有点发蔫,显得灰扑扑的。 又过了一阵, 马车驶入一座山庄, 周围景物变得更为优美而精致,带着人工修饰的痕迹。 终于在一座小楼前停下。莫晓下车,整了整衣袍,望向小楼门额上的牌匾——玉涧。看来秦王是要在这里见她吧…… 她回头看向随车的侍卫, 瞬间无语。 到底是什么时候换人的? 芮云常对她弯了弯嘴角,朝小楼示意:“莫大夫请吧。” 莫晓:“……” 她再看向另一名侍卫。 姜元嘉正朝她嘻嘻笑。 莫晓忍不住好笑,边走边小声问他们:“原先那两个侍卫呢?” 姜元嘉抿着嘴道:“睡着了。” 莫晓:“……”我看是被你们敲昏了吧? 芮云常低声催促道:“别说了,先上去吧。” 他们进入小楼,楼外雕梁画栋,楼内一样处处装饰精美,富丽雅致。 楼梯两侧的护板上有浮雕画。莫晓匆匆扫了几眼,画中各种人物,连起来看似乎是个故事,只不过此时此刻的她无心多看,只想快步上楼。 二楼先是一个小厅,再往里走便是一个开阔的厅堂,秦王正在其中,背朝厅门,望着外面的景色。 莫晓他们便上前行礼。 朱祐奕转身,微笑着道:“莫大夫不必多礼,请就坐……”话说了一半,瞧见她身边的人,顿时戛然而止,笑容亦随之消失。 芮云常直起身,淡笑问道:“秦王殿下可还好么?” 朱祐奕愕然看向一脸从容的莫晓,再看看淡定如常的芮云常,回忆起昨日会面时的情景,恍然大悟! 他又不是初涉情场的毛头小伙,若非他忧心忡忡,满心思虑的都是自身病情的话,昨日会面时就该看出来,这两人只是在做戏罢了,并非是真的互相怨恨。 为了谈话不致外泄,今日密会,朱祐奕并未在玉涧阁内安排太多人手,这会儿楼内除了普通仆役之外,只有两名贴身侍卫。 本来加上带莫辰曦而来的两人,就有四名侍卫,应对一个医馆大夫已是足足有余。朱祐奕完全没料到芮云常与姜元嘉会相随而来,这一下他就显得十分被动了。 小楼外围自然有不少侍卫待命,但等不及那些侍卫冲进来,光是芮云常与姜元嘉就能将他制住。 朱祐奕看清眼前形势,若是动起手来肯定对他不利,且芮云常与莫辰曦一同过来,想必也不愿出现争斗动武的局面,而是想要借此机会与他谈些事情吧? 有所求,就好办了…… 念及此,朱祐奕又笑了起来:“诸位请坐,僻陋之地,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见芮云常与莫晓都坐下了,朱祐奕便命人上茶。 等仆役都退出去后,厅里安静了片刻。 有秦王与芮云常在,莫晓自然不会抢着开口。 朱祐奕端坐主位,静待芮云常说明来意。 而芮云常却也只是淡然坐着,并不像是主动找上门来的样子。 静默持续了一阵。 朱祐奕自怀疑自己中毒后,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这件事就像压在头顶的巨石一般让他难以镇定,他终究按捺不住,轻咳一声:“芮公公此来,所为何事?” 芮云常不答反问:“王爷请莫大夫过来,所为何事?” 朱祐奕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还开口闭口莫大夫,你们两个什么关系?你会不知道我找他来为了何事?装什么装!装个屁! 朱祐奕肚里骂娘,脸上仍旧端着王爷的架子,呵了一声:“芮公公说笑了,公公能不知道本王请莫大夫来是为何事吗?” 他索性不理芮云常,转向莫晓:“莫大夫,昨日因在王府,本王不能细问。你说不能诊断,那要如何才能确诊?” 莫晓心道不通过化验她只能凭症状推断,像是王爷被人投毒这么大的事,她哪里好随随便便凭着推断就下定论?因此昨日她始终是含糊以对,没有明确说过是否中毒。 但昨夜和云常长谈过之后,她终于对他目前处境,以及他所考虑之事,有了一些了解。 秦王若真是中毒,对云常来说是有利的局面。 她沉吟着,道:“先针对症状服药吧,若是经过一段时日的治疗没有改善,那就……”虽然仍旧是含糊其辞,也等于间接承认了中毒的可能。 莫晓是不急,可朱祐奕急啊!这是能等的事吗?还再喝一段时日的药,一段时日后他都不知有没有命继续喝药了! 他瞪着莫晓道:“本王服用良医所开的药已经有段时日了,症状并未改善,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服药是无用的吗?” 芮云常在旁清了清嗓子。 朱祐奕看向他,终于要开口了吗? 芮云常咳完却并不说话,低头拢了拢衣袖,一付你们聊别管我的样子。似察觉朱祐奕望过来,他又轻咳一声:“请王爷见谅,某近日咽喉不适。” 朱祐奕:“…………” 咽喉不适你倒是找莫大夫开药啊!! 莫晓移开目光看茶杯。 朱祐奕继续问莫晓:“若是找到对本王投毒之人,莫大夫能否治愈本王?” 莫晓轻轻摇头:“此时言之过早,先要明确是何种毒.药,才能有针对性地加以解毒,并改善目前的情况。但有些毒……对身体的损伤是很难完全恢复的。” 朱祐奕脸色一瞬灰败,继而发青,眸中带着恨意咬牙切齿道:“若是给本王找到是何人下毒……” 芮云常一手虚握拳头,举在嘴前轻咳几声。 你大爷的,又哪里不舒服了? 朱祐奕怒目瞪过去,正要发火,却听芮云常道:“王爷即使找到毒.药下在何处,又或是抓到下毒者,也只会是被指使的小人物。至于真正的幕后之人,怕是没那么容易浮现,一旦打草惊蛇,线索反而断了。” 朱祐奕哼了一声:“找到下毒的人,自然能顺藤摸瓜找到主使者。何况这样一来……” 芮云常弯唇,接着道:“就没有人再毒害王爷了。” 这正是朱祐奕心里想的,可被芮云常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感觉就不对了。 朱祐奕并不是个笨蛋,反而十分聪明。他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同时也是被毒.药影响了头脑。 任谁得知自己每天都在吃毒.药,也没办法冷静地考虑问题,总是一心想快点找出毒从何来,也就可以不再受到毒害了。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朱祐奕盯着芮云常:“你说。” 芮云常问道:“但请王爷自问一句,王府中可有人希望王爷……不在?” 朱祐奕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是谁想要弄死我? 别说自问一句了,怕是问了百遍千遍都不止! 王府中的每一个人他都反复琢磨过了。朱祐奕未过不惑,两个嫡子里最年长的也只有九岁,连世子都没有立过,自然不会为了提前当王爷就把爹干掉。 然后是秦王妃陈嬛,即使靖安公谋乱之事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她也没有任何理由来毒害自己。若是自己这个秦王没了,她作为罪臣之后,日子绝不会好过。 至于王妃之下的几位夫人、姬妾,一旦他不在了,便只能看陈嬛的眼色度日,更没有丝毫谋害他的理由。 排除了这些人,剩下的便都是府中仆役了。 所以朱祐奕真是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到底是谁要害他!所有的人都不像,所有的人又都像! 芮云常问过之后等了会儿,朱祐奕一脸铁青却不说话。 芮云常便接着道:“假若不是王府中人,王爷要找起这个罪魁祸首来,可就难得多了。且此人竟然谋害王爷,图谋绝不会小,王爷就算把毒解了,之后还会有别的阴谋,防不胜防啊!” 朱祐奕脸色越加阴沉:“难道是……” 他其实想过,若不是秦王.府中有人要他死,便只有那个人了…… 芮云常像是看穿他所想般轻轻摇头:“王爷想岔了,不会的。” 朱祐奕眉头紧拧:“你知道谁要谋害本王?” “难道王爷忘了么?起初就是王爷来请莫大夫去王府的,又强邀芮某过府……芮某也是刚刚才得知王爷身中奇毒的啊!又怎会知道是谁要谋害王爷?” 朱祐奕长出一口气:“明人不说暗话,芮公公有话就直说吧!” 芮云常微弯嘴角:“王爷一是不知毒从何来,二是不敢相信秦王.府中的人,以至于无法放开手脚来查。某可以替王爷查明此事,只要王爷允许某在府中安插两个人。” 朱祐奕沉吟许久,终于是勉强点头,但紧接着又皱眉看向芮云常:“你在这件事里能有什么好处?” 第135章 晋江独家 【喂水】 起初芮云常纯是为了不让莫晓涉险, 这才插手秦王中毒之事。如今所做也只是顺势而为。这些当然没必要对秦王言明。 他只微笑着摇头,轻描淡写地道:“芮某能有什么好处?” 这话朱祐奕完全不信! 本来嘛,无利不起早,芮云常是他什么人?又不是他大舅哥小舅子,旧日还有嫌隙,凭什么帮他忙?怎么可能没好处? 果然芮云常接着又道:“只不过……想卖个人情给王爷。万一以后芮某落难了,也有个靠山能依靠不是?” 朱祐奕这才觉得合情合理。心底嘀咕一句,你这会儿就已经够落魄了,还谈什么以后落难了! 不过…… 朱祐奕又瞄了眼芮云常身后的元嘉,心中暗自思忖,听芮云常言语意思, 手下还有人能调动安插,如元嘉之流也还是忠心耿耿地跟着他。 看来他也不是完全失势, 或者……还准备东山再起? 唔?有点意思…… 落水狗就是救起来也没什么大用, 强强联手才是正理。 朱祐奕这么琢磨着, 完全没意识到这会儿他自己才是只落水狗。 - 芮云常与秦王谈完,就该轮到莫晓了。 朱祐奕捋袖抬腕准备让莫晓搭脉, 她却摇摇头,起身离开座位, 走到眺景厅的另一头:“烦请王爷移步到这儿来。” 朱祐奕虽然奇怪, 还是推椅起身,正要迈步,就见莫晓指着地板道:“请王爷把每一步都踩在这条线上。” 眺景厅里的地面上铺着长条形的木地板,莫晓指着的是其中一道拼缝, 从朱祐奕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她所指之处。 朱祐奕更觉奇怪,但又觉得颇为有意思,提起袍摆,饶有兴趣地踩着拼缝一路走过去。 起初他走的小心翼翼,为能准确踩到线上,走得一步一顿,中间还晃了一下,到后来越走越快,反倒稳了,很快走到莫晓面前。 莫晓点点头:“王爷请回去坐下吧。” 朱祐奕也是苦中作乐,哈哈一笑:“没遇到这样看病的,新鲜啊!” 芮云常与姜元嘉但笑不语,只可惜陆修不在。 朱祐奕回到座位上坐下。 莫晓坐在他侧面:“请王爷把手臂向前伸直,手心向上。” 朱祐奕照做,只是手臂伸直悬空后,手抖得越发明显起来。他的神情不再愉快,显然是心情烦乱起来。 莫晓接着道:“请王爷把食指慢慢指向自己鼻尖。”边说边演示了一遍。 朱祐奕慢慢翻折手臂,把食指指向鼻尖时,手指仍在不停颤抖。 他身后的两名侍卫全程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完全看不到他的样子。 杨如意站在莫晓身后,也是低头敛眸。姜元嘉却是睁着一双桃花大眼,看得十分起劲。 芮云常掠了眼元嘉,他吐吐舌尖,这才低下头。 手指越靠近鼻尖,朱祐奕越想控制着不抖,手指就抖得越厉害,好不容易才点到了自己鼻子,竟已是面红耳赤,羞恼异常! 他放下手便朝周围人怒吼道:“出去!都出去!” 侍卫们急忙快步退出。芮云常示意元嘉与如意,他们也都退出去了。 朱祐奕瞪向芮云常:“芮公公也出去吧!” 芮云常不放心地看了眼莫晓。 莫晓朝他点一下头让他放心,桌子下的手捏拳做了个按下去的手势。 芮云常想起她那两支番椒枪,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弯,起身退到门外,但也不曾远离,站在门后听着其中动静。 莫晓又请朱祐奕加快速度指向自己鼻尖。 朱祐奕忍气照做了。这回反倒没有抖得那么厉害,也能准确指向鼻尖了。 “接下来,请王爷闭眼,再指自己鼻尖。” 朱祐奕再也压抑不住心火,指着莫晓怒斥道:“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明知道本王手抖,你还一遍遍让本王指鼻子!睁眼指不够还要闭眼指!你这是在借机戏弄本王吗?啊?是不是?你到底能不能治?若是能治便治!不能治就早点滚!” 莫晓平静地望着秦王大发雷霆,知道他是受毒物影响,情绪特别容易激动。再且王爷么,都有爷的脾气,本来气性就大,身体不好气性就更大了。 她等他发完火,平心静气地对他解释:“王爷请息怒,这些检查对于判断病情轻重,病程进展情况是十分重要的,并非故意戏弄或为难王爷。王爷是相信在下,才找在下过来为王爷诊断的不是吗?在下是在尽力为王爷诊治,但若是王爷不配合,在下即使再努力也只是白费。” 朱祐奕一时怒火攻心,大发雷霆。等这通火发完了,他也渐渐冷静下来,沉着脸在那儿坐了半晌,长出一口气,郁闷地道:“指吧……” 闭着眼睛指,朱祐奕也依旧指到了自己鼻尖,手抖归手抖,准还是挺准的。 接着莫晓仔细看了他眼皮、齿龈、指甲等地方,最后道:“王爷目前的中毒程度还比较轻,若是能及时停止接触毒物,再好好调理休养,应能改善手抖的情况。” 朱祐奕闻言心情大好。 莫晓忽然想起一事:“王爷,敢问王妃可有类似症状?” 朱祐奕摇头:“这……应该是没有吧。” “王爷与王妃所饮所食不是一样的吗?若是在饮食中下毒,王妃应该也会中毒才对啊!也许是王妃症状不明显?” 朱祐奕奇怪地看了莫晓一眼:“一日三餐哪里会都一样,偶尔一起用饭才会吃一样的菜吧。” 同在王府却只是偶尔一起用饭…… 莫晓忽然有点同情起王妃来了。 眺景厅一侧备有笔墨文房,莫晓过去提笔开方。 朱祐奕跟着走近,看她写了两个字后,压低声道:“莫大夫,中了毒之后……是不是也会影响那个……” 那个是哪个? 莫晓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看他:“王爷是问……?” 朱祐奕“啧”了一声:“房事嘛。” 莫晓:“……” “会有点影响吧……”身体都不好了,还能想着那事儿么,正常人都会受影响的吧。 “难怪……”朱祐奕小声嘀咕了句,又道,“莫大夫开药时别忘记这一桩啊。良医所送来的药丸、药汤本王都偷偷倒了。” 莫晓搁下笔,一脸严肃道:“王爷既已中毒,肾气不足,就更要克制,休养生息为主,不可再纵欲过度,以免伤了本元。” 朱祐奕无奈又无趣地“切”了一声。 “王爷还需记得少发怒,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三餐多食鸡鸭肝脏与豆类,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戒酒!” 朱祐奕听一句,脸色就差一分,听到最后那句,脸上分明写着了无生趣四个大字。 药方开好,莫晓对他道:“王爷府上不便煎药,便由晓春堂煎药,再由专人送入府中,暗中替换良医所煎的药汤,一剂药汤分早晚两次服用。待半个月后,再约定地点,由在下替王爷复诊。” 朱祐奕点点头:“如此甚好。” 莫晓便向他告辞。 朱祐奕在不摆王爷架子不发脾气的时候其实相当和气,加上听到中毒程度尚轻,心情便好了起来。他看了看外头毒辣的日头,微笑道:“本王派人送莫大夫回去吧,还是原先的车马。” 芮云常跨入厅中:“不用劳烦王爷了。” 朱祐奕瞥他一眼,呵呵一笑:“既然如此,本王就不送了,芮公公与莫大夫自便吧。” 正要离开眺景厅时,芮云常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停步回头:“王爷,原先随车的那两名侍卫在进山后的第一个岔道口附近,从道口往东数二十五步便是其所在的地方。” 朱祐奕一击掌:“你不提本王差点忘了!” 莫晓:“……” - 秦王的山庄布局颇为大气,从玉涧阁出来,上了大道便直通庄外大门。 他们步行出了山庄,有一辆马车停在道旁。 莫晓看向芮云常,他朝她点一下头,这是他预先准备的马车。 天气太过炎热,才走这一小段路,莫晓便已经汗津津了,上车后虽然闷热依旧,至少不再被太阳暴晒。待到马车驶动,带起一阵阵风吹进来,这就又舒服一些。 芮云常上车后便紧贴着莫晓坐下,肩膀挨着肩,腿贴着腿,把她挤在车厢一角,一只手还捏住她的手。 莫晓低声嘀咕了一句:“也不怕热……” 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嫌弃,嘴角还带着点向上的弧度。 “你热?渴不渴?”芮云常朝某处信手一指,“元嘉。” 姜元嘉撇撇嘴,从他指的地方找到只冬篮,拎出只壶,摆上三只茶碗。 “还是如意来倒吧。”杨如意从姜元嘉手里接过茶壶。 莫晓道:“如意,再多倒一碗,你也喝一碗吧。” 杨如意急忙称谢,先倒好三碗,又找出一只碗替自己倒。 莫晓被芮云常挤在车厢一角,手又被他攥着,自己够不着茶案上的碗。芮云常便伸手拿起一碗,用三根手指捏住碗沿,直接送到她嘴边喂她。 莫晓朝他轻轻瞪一眼,这车里还有别人在呢! 芮云常被她这眼瞪过,倒是来劲儿了,莫晓想要接过碗自己喝,他偏不放手,就要喂她喝。 莫晓试着掰了一下,然而她一整只右手还比不过他三根手指的力气,又不好硬抢,真要泼出来,洒也是洒她身上,只能无奈就着碗沿喝了起来。 茶水入口,有柑橘的香,薄荷的凉,带点微甜,清凉解暑。 是冰镇的薄荷陈皮水。 芮云常倾侧茶碗,看她喝几口,便放平了停一停,让她歇口气,再接着喂。 莫晓一口气喝了小半碗,侧开头:“够了。” 对面的姜元嘉喝一口自己的薄荷陈皮水,抬眸瞥他们一眼,桃花眼里满是促狭。 而如意这小姑娘是不是镖局里呆惯了,根本不知道害羞避嫌,双手捧着茶碗,边喝边看,那对大眼睛连眨也没眨过! 莫晓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没好气地白了眼始作俑者。 芮云常毫不在意地把她剩下的半碗陈皮水喝了。 第136章 晋江独家 【换药】 秦王.府中仆从人员众多, 前前后后不下两百人,单单是管着所有仆从进出入簿、升贬、惩戒等事务的管事婆子就有两个。 这几日府中又进来两个新面孔。一是个俊俏大姑娘,漂亮得和朵鲜花似的,进来就直接安排去了常夫人的兰蕙院做一等大丫鬟,按着兰蕙院里的风格起名紫芝。 另一个是不起眼的瘦弱小伙子,姓王名嘉,有一双永远像是睡不醒的眯缝眼,说是王府仪卫司某位大人的远房亲戚,安排在仪卫司听差。 王爷的仆从也分三六九等,粗使婆子、护院跑腿这是最下等,丫鬟小厮要看等级, 能在几位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就连走路姿势, 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像这等直接安排进来的, 必然是有点来路后台的, 因此也没人敢欺生,都客客气气地对待着。 在王爷诸多妻妾中, 常氏既不是最得宠,也不是最受冷落的, 胜在温婉体贴, 对秦王百依百顺,也不爱多议是非。 但即使温婉顺从如常氏,心里对这新来的丫鬟也犯嘀咕,王爷说了句暂时让她呆你院里, 之后就再没别的交待。可看这姑娘的容貌身姿,以王爷那种对美人兼收并蓄一个不漏的作风,早晚得收了。 且自从紫芝来的那一日起,王爷便开始歇在兰蕙院里,这更让常氏觉得王爷对紫芝有意了。 秦王早饭也是在兰蕙院里用的,饭后稍歇便该喝药。其他几个丫鬟正忙着收拾,紫芝便主动说去取药。 到了良医所一问,药还没煎好,紫芝便去煎药房等,才进屋,扑面就是一股热浪。 煎药房里一排泥炉,有两名药僮,来回走动看火煎药,被烤的满脸通红,不停举袖擦着额头上的汗。 紫芝便和他们聊了几句,得知煎药房里就只他们两个药僮,每日来为王爷取药的丫鬟却是不一定的,就看王爷前晚歇在哪一处了。 药快煎好的时候,过来一个丫鬟,进屋瞧见紫芝倒是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问道:“这位姐姐可面生呢,以前没见过呀。” 紫芝微笑道:“才来了没几日。我叫紫芝,妹妹怎么称呼?是哪个院里的呀?” “我叫宝珠,寒香院里的。姐姐呢?” “兰蕙院。” 宝珠了然地道:“是为王爷取药吧?” 紫芝点点头。 一旁的药僮提醒道:“宝珠姐,寒香院的药好了。” 宝珠朝紫芝笑了笑,便拿着药走了。 紫芝又等了会儿,再没有人来煎药房了。 药僮把煎好的药汤倒入瓦罐,连着新做好的一瓶药丸一同交给她。 紫芝离开良医所,顺游廊走了一段,回望四周无人,便下了廊子,沿花园小径而行,转过一道弯,便瞧见了远处立着的少年。 细看少年,有着一张五官算得上清秀的面孔,只是皮肤发黄,眼皮耷拉着,双眸眯缝,像是一直睡不醒似的。 待紫芝走的近了,少年朝她宛然一笑,本来无精打采眯缝着的双眼弯成了一对月牙,瞬时给原来平淡无奇的容貌增添了不少光彩。 紫芝亦回了个微笑,催促道:“药呢?” 少年转身,从树丛后面的冬篮里拿出只一模一样的药罐交给她。 紫芝接过去顺手摸了摸,药罐还是热乎乎的,微微烫手,便满意地点点头。换好药罐后又把瓷瓶中的药丸倒出十数粒来,放在手帕中包好给他。 少年拿到手帕并不忙收起来,先放在鼻端闻了闻。 紫芝白他一眼,低斥:“正经点!” 少年把手帕收入怀中,笑嘻嘻地道:“咱闻的是药,你生什么气?” 紫芝懒得和他争辩,把方才在煎药房遇见宝珠的事告诉他,她稍后问过药僮,寒香院的毕氏身子较虚,补药不断,每回都是宝珠来取药的。 少年点点头表示记得了,又道:“厨房进出的食材并没有嘱咐特别送到兰蕙院的,看不出什么端倪。” 两人匆匆交谈几句,紫芝不能多耽误,拿了药便要走。 少年低声追了句:“你要小心些。” 督主虽然没有明说,但既然让他与子灵来王府中暗查这件事,可见督主重视程度。本以为只是个不受待见的王爷因其风流或行事荒唐而招惹生祸,如今看来事情未必有那么简单。 紫芝朝他点头,小声道:“你也是。” 少年回了个微笑,目送紫芝离去,便又恢复原先那副睡不醒的模样,原地等了盏茶时候才离开。 他借口跑腿送东西离开王府,到了晓春堂。 少年一路进门,晓春堂里没有人认出他来,只有竹苓记得他早晨来过,还以为是病人去而复返,迎上去行了一礼,询问道:“阁下是忘了什么吗?” 少年走到他面前,忽而一笑,开口说话:“竹苓,你不识得咱家了?” 竹苓听出他声音,吃惊地瞪大了眼。 姜元嘉朝他摆摆手:“别盯着咱家看了,莫大夫呢?” 竹苓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生在里面呢。不过有病人在,您稍等等。” 其实早晨莫晓也被姜元嘉骗过一回。当时他不声不响地进来,她看他面色暗黄,满脸无精打采,只以为是病人,便招呼他坐下,询问其姓名与病情。 他指着自己“啊啊”两声,装成个哑巴,抬腕往她面前一伸。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莫晓端详他面容时看出了端倪。 其实他脸型与口鼻并没有大变,只不过眼睛的变化实在太大,而对人的容貌影响最大的就是那双眼睛了。他进来时她又没太留意,第一眼才给他骗过去,仔细观察便认出来了。但这样易容,应付不熟悉的人已经足够了。 她只装成没认出他的样子,替他搭了搭脉,接着用极为惋惜的语气叹道:“足下年纪轻轻,得的这病可不轻啊,若不及时医治当有性命之忧……” 边说她边找出颗足有鹌鹑蛋般大的药丸给他:“赶紧先服药!迟了就来不及了!” 姜元嘉噗嗤一笑,再也装不下去。 莫晓也笑了,把刚煎好还热乎着的药交给他,让他带去王府替换。 这会儿姜元嘉再次过来,莫晓心知他把换下的药带来了,便与隔壁诊室的赵坚白打了声招呼,带元嘉往后面走。 到了院里,莫晓带他走到一处墙角,墙根处的地面上摆着一排长方形的物事,上面盖着布。 “这里面是什么?”姜元嘉好奇地掀开布,只往里瞧了一眼,就“啊——!”地惊叫一声,扔了手中的盖布,连着倒纵好几步远离铁笼,连轻功都用上了! 莫晓:“……” 杨如意:“……” 莫晓感慨道:“我只知你怕鬼,没想到连老鼠也怕。” 杨如意讶然:“元嘉还怕鬼啊?” 姜元嘉:“……” 老底都被莫大夫揭了,还怎么在新人面前维持威信啊! 他委屈加不解:“莫大夫!你弄那么多老鼠干什么?多脏啊!” 莫晓指了指他手中提的药罐:“试药啊!” 假如毒物确是投在药中,对秦王来说是微量的毒,对老鼠来说就是大量的毒,能够在较短的时间里看出效果。 从秦王山庄回晓春堂后,她就发动晓春堂众人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捕鼠运动。 因为养着一只猫两只小狗的缘故,晓春堂里压根没有老鼠,只能去周围诱捕。经过石斛他们三天的努力,抓来四只活鼠,便分别关在铁笼里。未免被花狸猫或小狗瞧见掏笼子,便用布盖起来放在墙角,倒不是存心要吓唬元嘉的。 听莫晓说老鼠是试药用的,姜元嘉一脸疑惑:“老鼠肯乖乖喝药?” 莫晓:“所以要你帮忙啊!” 姜元嘉顿时又退两步,兼且拼命摇头:“咱家宁死也不会碰这些脏东西的!” 莫晓无奈,看向如意:“你怕不怕老鼠?” 杨如意摇头:“如意不怕,要怎么做?” 老鼠嗅觉灵敏得很,只要闻到药味就不肯再吃,平时吃食又是啃食为主,因此不能直接拌在食物中喂。 药丸还好办,只要用面粉调和糖水,揉成面团,在药丸外面包裹一层,做成“糖丸”,硬喂老鼠也就吞下去了。药汤却只有靠竹管枪打进去。 莫晓做了两支竹管枪,类似番椒枪那样的活塞结构,前端因为不需瞄准,不用装铜管,只要装上一根较细的小竹管就好。 因为抓住老鼠的人需要眼疾手快,又需要一定的手劲控制住老鼠,还要留心别被挣扎中的老鼠咬到,因此莫晓才想要找元嘉来做这件事,只没想到他会连老鼠都怕。 杨如意一打开笼门,老鼠便往外直窜,她出手如电,瞬间便捏住了它的脖子,将它提了起来。 莫晓已经提前把药汤用量杯平均分为两份,竹管枪抽满,一等如意抓出老鼠,便将竹管塞进老鼠喉咙,直接灌药进去。 两只老鼠灌药汤,两只喂药丸,喂完便关回铁笼,笼上做好记号。 姜元嘉远远看着她们,一边嫌弃地拧着眉,一边不住解释:“咱家不是怕老鼠啊,咱家只是嫌脏。” 莫晓与杨如意根本没空理他。 -- 这日晚间,秦王仍旧歇在兰蕙院。 子灵再去取药时,并未直接进去,特意在良医所外面等了会。 不多时,就见宝珠过来了。等她拿了药出来,子灵再去煎药房取药,中途再与姜元嘉交换药汤。 她回到兰蕙院,送药汤进去。 朱祐奕见是子灵送来的药,露出安心的神情,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下,常氏瞧着他脸色,似有所悟,递上给他润口的蜂蜜水,转头对子灵道:“紫芝,今晚你留屋里伺候。” 朱祐奕:“……” 子灵:“……” 第137章 晋江独家 【花蜜】 一听常氏所言, 子灵的脸瞬间涨红了,又不能出言拒绝,甚至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只能拿眼瞄秦王,只不过那眼神绝对称不上含羞带怯,而是极为排斥的。 朱祐奕收到她这眼神,心底不快地暗哼一声,本王是风流不是下流,你怕什么怕? 他朝子灵挥挥手:“出去吧,晚上不用你伺候。” 子灵松了口气,过来收拾药碗。 常氏意外地看向秦王, 又看了看子灵,难道是她会错意?可若不是对这丫头有意, 王爷怎会亲口安排一个丫鬟的来去? 朱祐奕察觉她的疑惑, 轻咳一声, 不得不解释道:“本王近日身子不适,即使服药后也没有什么改善。这几日反省了一下, 还是应该克制些,休养生息……” 常氏这才释然。 朱祐奕此时的内心却是灰暗的, 完了!这下真的要做和尚了…… - 子灵收药碗时, 瞧见秦王用来喝蜂蜜水的茶杯,忽然心中一动,她退到外间,询问另一个大丫鬟华芝:“王爷平日喝完药都要喝蜂蜜水么?” 华芝点点头:“不光是喝完药要喝, 平日若是吃些味道重的补药后,王爷也习惯喝杯蜂蜜水的。好比鹿茸汤,王爷就总嫌有腥味。还有啊,王爷最讨厌……” 华芝这样的大丫鬟是惯会看眼色的,王爷和夫人对紫芝的态度都不太一般,又让刚来的她去良医所取药,看来迟早是要收入房中的,讨好当然要趁早,因此她对于紫芝的态度十分亲切,听她提问,立即热情洋溢地加以回答,子灵问一句,她答了起码十句以上,回答内容也是极其详尽而富有实用性。 子灵不得不让她先停一停:“华芝姐,这蜂蜜水只有王爷喝么?夫人不爱喝么?” 华芝眨眨眼:“夫人偶尔也会在粥或是点心里加些蜂蜜,不过王爷喝的是野桂花蜜,量少得很。所以啊……夫人即使要用蜜,也是另外的蜂蜜。” 子灵接着问道:“那是哪一罐?我可别搞错了,万一为王爷调蜜时拿错就不好了。” 华芝指给她看,是个拳头大的青花瓷小罐:“这几日王爷都歇在兰蕙院,夫人让金芝去香雪院取蜜时呀……”她捂着嘴笑,“那院里几个丫鬟的眼神啊……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呢!” 子灵:“……” 主子们还没拉破脸呢,你们一帮丫鬟瞎起个什么劲儿? 夜渐深,除了值夜的,各院里的丫鬟们也陆续歇下了。 子灵留在最后一个走,经过放蜂蜜之处,那个青花瓷小罐便不见了。 她找个借口离开兰蕙院,过垂花门,到外院的王府仪卫司外。卷起舌头吹了一长声鸟鸣般的口哨。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在王府内巡逻值守的侍卫,其他人也应该都歇下了。 因为不是约定好的碰面时辰,子灵也不知元嘉在不在里面,或是否被人或事情绊住了,便耐心地等着。 不多会儿,仪卫司内走出一道身影,循着她哨声的方向找过来。 子灵待他走近,才从树影下走出。 姜元嘉到了她面前,未曾开言人先笑,接着开口:“喵——呜~” 子灵忍不住轻笑:“好好的学什么猫叫。” 姜元嘉笑眯眯道:“你不知道了吧,晚上鸟都回巢睡觉了,你这一声口哨吹完,老江湖都知道了,不是有鸟而是有人在附近。像咱这样学猫叫,那才对头!” 子灵微窘,白他一眼:“谁说晚上鸟都睡觉了。夜猫子不是晚上出来的么?” “你也说是夜猫子了,不还是猫么?” 子灵板起面孔:“不听你胡扯了,说正经事。” 她从怀中取出那只小瓷罐:“王爷每回服药都要调蜜水润口,以前吃其他补药时也都喝这种花蜜。你这会儿就送去晓春堂,换成别的蜜,天亮前我要放回去的。” 姜元嘉收好蜜罐,见子灵要走,急忙拉住她道:“不忙走,白天不方便问你……” 子灵停步等他说话,但元嘉拉住她手就不放了,她不由脸微微发热起来,嗔道:“到底要问什么?” “你在兰蕙院有人欺负你么?” 子灵轻“嗤”一声:“那些丫头,哪个能欺负到我?” “说的不是明着的欺负,像是暗地里冤枉你,分东西不叫你,惹麻烦的事让你去做……这些。” 子灵摇头:“没有。即使有这些事儿,我也不会在意,又不用在这里一直呆下去,谁和她们一般见识。再说了,王爷还挺照顾我,那些丫鬟个顶个的人精,都看在眼里,不敢欺负我的。” 姜元嘉神色一紧,把她拉近,盯着她道:“什么叫做‘王爷挺照顾你?’他怎么‘照顾’你的?” 子灵一怔,转眼明白过来,瞪他一眼斥道:“瞎想什么!他也就是对我说话的时候稍许和气些罢了。” 姜元嘉仍是不太放心:“你可不要犯糊涂啊!老色鬼光这府里就一堆的姬妾,生了一大窝孩子,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露水情缘。新鲜劲一阵子就过,不会拿你当回事儿的。” 子灵翻了个白眼:“正事不办,尽知道操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姜元嘉急瞪眼:“你到底……” 子灵甩脱他的手:“别废话了!快点送去,我等你换蜜回来。” 姜元嘉撇撇嘴,在灯照不着的阴影底下沿墙走出几步,回头看子灵的所在。 子灵已经攀上树,在枝桠间找了地方坐好,掖好裙摆,一付定定心心等他回来的样子。 姑且不论她此时坐在树上的位置与高度,梳着双丫髻,刘海弯弯,穿着浅蓝襦裙的她,这付双手交握坐在那儿的样子还真显得挺乖巧的。 她瞧见他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姜元嘉回以粲然一笑,在阴影中快步走到王府外墙边,听着外头巡逻的侍卫脚步声过去,心中默数二十,提气纵上墙头,不过眨眼的功夫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子灵把头轻轻侧靠在树干上,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 芮云常这些日子都是入夜后来晓春堂,天亮之前就悄悄离开。 莫晓索性给他留了门,省得他还要先来敲窗。 每天等她忙完晓春堂一应事务,洗漱完毕后不久,他就会过来。 但凡她点着灯,他是不会进来的,只要熄了灯,没过多久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 莫晓打趣道:“每回都摸黑进来,跟做贼似的。要是不知道,能被你吓死。” 芮云常微弯嘴角,亲了她一下:“不是做贼,是偷情。” 莫晓推他一下:“哎呀,我家那个死鬼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赶紧走!别被他撞见了!” 芮云常:“……” 莫晓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 芮云常一个翻身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呢喃道:“那就别浪费时间了……” 在他亲她的时候,莫晓仍旧笑个不停。正笑闹间,忽然听见敲门的声音,两人的动作骤然停顿。 门外的“死鬼”轻唤:“莫大夫,莫大夫?睡了没有?是咱家啊!” 莫晓推开芮云常,从床上坐起身,整理好头发与衣衫:“还没睡,你稍等等。我就来。” 她披上外袍,到外间点灯,替元嘉开门。瞧见他时,她还有些心虚方才和云常笑闹时的声音有没有被他听见,同时也有点担心:“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 姜元嘉进屋,把蜂蜜的事告诉她:“子灵还在等咱把蜜罐原样换回去呢。” 莫晓让他等着,自己去前头药铺换蜂蜜。秦王的桂花蜜比一般的花蜜颜色浅,她为了调出相似的颜色与稠度,多花了些时间。 等她回到屋里,元嘉已经等得心焦,接过蜜罐就走。 莫晓拿着蜂蜜,却有点犯难。 倒不是喂食的问题,老鼠见了蜜,哪里还需要强喂?问题在于老鼠的数量不够了。目前还只是刚开始,随着子灵与元嘉发现更多可能投毒的途径,用来试毒的老鼠也会需要更多。 明时坊这片,在京师算是中高级住宅区,不少官吏富商都住在这一坊,因此老鼠极少,石斛他们费了不少劲,在附近用笼子诱捕,晚上放出去,早晨收回来,三天才捕到四只,第四天就一无所获了。 这就需要去更远的地方放笼子,更早地去收回。 她拿着换下的桂花蜜回到里屋。芮云常瞧见她为难的神情,挑眉问道:“怎么了?” 莫晓放下蜜罐,过去搂着他胳膊,亲亲热热地问他:“阿晨,你帮我个忙好吗?” 芮云常难得听她用这种撒娇般的语气说话,赴汤蹈火都行,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他点了头,弯唇道:“说吧。” 莫晓笑眯眯地:“替我逮十只活鼠。当然若是能够多些更好。” 芮云常:“……”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 他知道她在用老鼠试毒,但没想到她会需要那么多。 莫晓又补充道:“尽可能别弄伤,尤其不要病鼠。” 芮云常微笑点头:“放心吧。” 于是乎,后一天夜里,一小部分东厂干事外出公干时随身带上了铁笼子。 再于是乎,只过了一夜莫晓就收到二十多只肥硕的大老鼠,个个活蹦乱跳,健康非常,别说带伤,就连爪子上的油皮都没擦破过! 这么多老鼠,除了足够试毒的数,还能留出几只作为对照组。不由她不感慨,人多力量大啊! 姜元嘉事后得知,不由打了个寒颤,心道还好咱家在王府当内线…… 第138章 晋江独家 【逼供】 第二日一早, 朱祐奕喝完子灵取来的药,又接过常氏递上的花蜜水,水刚入口一瞬间,便觉味道与往日大大不同。 他微一皱眉,想到这蜜突然变了味道,很可能被下了毒!差点就要当场把蜜水吐出来。只是想到另一层可能才忍住了,含在口中,既不吐出来,也不下咽,先抬眼看向子灵。 子灵微笑着朝他眨了一下眼睛,让他放心, 是她换了蜂蜜,原先的蜜送去晓春堂了。 朱祐奕这才放心地咽下这口蜂蜜水, 接着把剩下的全喝完了。 常氏与华芝看见这两人的眉来眼去, 都在心里暗道一句, 果然! 子灵刚要过来收空药碗,华芝抢上一步, 先把空碗空杯放进托盘里:“紫芝姐姐放着吧!”端着往外走。 子灵不好走了,只能留在屋里伺候。 朱祐奕却站起来往外走。 常氏讶异:“王爷刚用完饭, 不先歇会儿?” “走走消消食。” 常氏起身, 跟着往外走:“妾身陪王爷一块儿走走。” 朱祐奕轻咳一声:“我去雪蔚院看看。”这几日都歇在兰蕙院,陈嬛那儿也得去望望了。 听秦王说是去王妃那儿,常氏便垂眸道:“妾身恭送王爷。” 朱祐奕朝子灵看了眼,常氏立即会意:“紫芝跟着王爷, 把扇子带上。” 出了兰蕙院,朱祐奕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问子灵:“花蜜也有不妥?” “这暂且不知,已经送去晓春堂试了。但这种蜜只有王爷在服用,被人利用来投毒也是有可能的。” 朱祐奕皱眉:“但本王用银针试过了,没异样啊?” 自他开始怀疑被人投毒后,他所用的筷、勺都换成了纯银的,但凡是入口的东西,几乎都用银针试过,并未在饮食里发现异常。 也因此他才百思不解,找来莫辰曦确诊自己是否是真的中毒,并不得不答应芮云常安插人手到他府中暗查。 子灵也不太明白,便只道:“这就要问莫大夫了,也许有些毒物用银针试不出吧?” -- 莫晓把装着蜂蜜的碗放入鼠笼,老鼠很快将其舔食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这只喂食蜂蜜的老鼠便出现了四肢抽搐,步态不稳等各种中毒症状。 比对分别喂食微量砒.霜、少量朱砂、胡粉的老鼠,这些症状表现与服食朱砂的老鼠最接近,因此可以认定为是汞中毒。 野生蜂蜜虽然有可能因蜜场所处的地方有朱砂矿而含有极少量的有机汞,却远远达不到中毒的量,因此一定是人为投毒。 实际上用银针试毒,也只能试少数的几种毒物,而且也并不是真的试出有毒的汞或砷元素的存在。而是因为古代的砒.霜不够纯,往往含有杂质,是杂质中的硫让银针变黑。 而朱砂的主要成分便是硫化汞,一样是因为有硫的存在,才让银针变黑。 当然这就没有必要对子灵以及秦王详细解释,只用说明毒物的量极微,不足以让银针明显发黑就行了。 夜里芮云常来时,莫晓将结果告诉了他。 芮云常挑眉:“药汤与药丸中反而无毒?” 莫晓道:“药汤与药丸所喂食的老鼠,并未出现这些症状。但因为药汤与药丸是每天要服用的,即使有毒,每一份中所含毒量,一定会比整罐蜂蜜少许多。短短两三天未必看得出效果。” 芮云常:“那就继续试,也许不止一种食物被投了毒。” 莫晓点点头,确实,不能排除多处投毒的可能。 她问他:“你要告诉秦王吗?” “明日让子灵告诉他。也好让他先安心。不过……” 芮云常略一停顿,又接着道:“若只是为了找出投毒的源头,一开始就将王府中所有饮食水源都试一遍就好了。之所以要暗中查,是不想让投毒的人察觉。因此虽然是要告诉他,却需要他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并继续装作中毒。” 莫晓转头看向他:“阿晨,你这么尽心尽力帮秦王,是想以后借他的力量重回东厂?” 芮云常轻轻一笑,摇头:“不……” 莫晓觉得疑惑不解:“那是为何?你与秦王之间本来也不投契,为何要这样帮他?”她说不投契已经是客气了,原先这两人根本是相看两生厌好嘛! 芮云常不答反而问她:“你觉得是何人要害秦王?” 莫晓一脸懵:“我怎么会知道?他得罪过的人啊,恨他的人啊……有太多可能了。” 两人本肩并肩平躺在床上说话,她笑着翻个身变成面对他侧躺,手搁在他胸前点了点:“我要是能知道,我也可以当东厂主了。” 芮云常低笑几声,道:“谋害王爷一旦暴露,绝对不是小罪,若只是寻常的怨恨,不足以让人做出这样的事,而若真是深仇大恨,又不会用这么慢的办法。秦王已经‘病’了两三个月,即使是怕被人发觉才少量投毒,也该逐渐加量,秦王此时应该病重不起才是。” 莫晓琢磨:“既然不是私怨,也不是想杀他,秦王不过一个闲散王爷,手中没有实权,那是为何要对付他?” 芮云常道:“天下人所谋的,不离权、钱这两个字。秦王无权,有钱,若只是谋他的钱,不会用这么迂回却又冒大风险的方式。若是谋权,也不会是目前他这个王爷的位置,而是更高的……” 莫晓轻轻倒吸一口冷气:“皇上……” 秦王虽然此时并无实权,但若皇帝出事,诸皇子又过于年幼,以兄弟身份继承皇位的也不是没有先例。 所以这个幕后之人想要篡位,先把最有力的竞争者扫除?如果秦王身体不好,自然不可再继承皇位,因此没必要杀他,只要把他毒得半死不活就行。 莫晓一想到秦王无端被人下毒,只是因为他有可能挡了别人的路,就是一阵不寒而栗。 她拥紧芮云常:“阿晨,我有时候会想,你退下来了也未必是坏事。索性借此抽身不好吗?等秦王这件事了结,我们就再也不搀和皇家的这些事了好吗?以你的才智,想做什么做不了?” 芮云常默然片刻,苦笑一声:“你忘了我是什么人了吗?即使不再提督东厂,我还是宫里的人,是皇上的人。从活着走出阉房的那天起,我就无法真正抽身离开。如今只是‘告病’,皇上允我暂时休养而已,等‘病’养好了,还是要回宫里去的。” “你就不能一直装病装下去么?让皇上放你出宫。我把晓春堂好好开下去,你要帮我也行,另外做别的行当也行。或者你要一直装病,那就什么都别做,你如今的财产,已经不用愁后半辈子的花用了。” 莫晓说这些话时心里发涩,其实明知道是自己想的天真,却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 可他一句话打破她所有幻想:“皇上知道我是装病,这一回的事,是皇上与我一同谋定的。”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装病,只不过别人都以为他是为离开东厂找个借口,不至于失败的那么难看罢了。 莫晓默然许久,另换了话题:“晓春堂已经稳定下来,目前经营得还不错,我最近一直在想索性把这所宅子买下来。但因为当初闹鬼的事,这五年里要付的租金都很便宜。想想我又觉得其实不买下来更合算,先这么租着,五年后再说。你说呢?要不要买?给点意见?” 芮云常:“……” 莫晓还在自言自语:“你说宅子的东主会不会看晓春堂经营得不错,故意抬高宅子的价格?” 芮云常:“不会。” “你怎么知道?”而且还这么的确信无疑。 “阿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宅子我已经买下来了。” 莫晓:“……”这也能忘吗? 某人一脸真诚地道:“阿晓,真不是存心瞒着你,只是隔得太久才忘了。” 莫晓拿眼斜睨他,似笑非笑道:“原来收我租金的人就是你啊!” “当时的宅子价钱那么低,哪有不买下来的道理?” 莫晓低哼一声,她就知道臭狐狸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捡漏机会! 唔,但这就意味着…… “当初你找来元嘉他们抓鬼,不是为了帮我,是因为看中这宅院价钱低?你一开始就准备买下来了吧?” 芮云常微皱眉头,解释道:“这你可冤枉我了,我真是为了帮你找到租金低廉的宅院。那时候不告诉你,是怕你觉得为难啊。” 莫晓想想,当初她一心想疏远他,当时他若是告诉自己是他买下了宅院,她确实会觉得左右为难,也许她就不会再租下这里了。 她朝他笑了笑。好吧,这桩事就算了,暂且放他过门。 可是有一必有二,臭狐狸的尾巴下面藏着掖着不知多少秘密,每次都要等她自己发现了,他再也瞒不下去了才会告诉她。 莫晓微微眯起眼:“阿晨啊……总感觉你还有不少事情瞒着我。” 芮云常见她笑起来,终于是松了口气,想不到她还没问完!他摇摇头:“没有了。” 莫晓盯着他看,用一种诱导的语气提示道:“你再仔细回忆回忆,还有没有‘因为隔得太久’,‘忘了告诉我’的事?” 某人十分诚挚地与她对视:“真的没有了。” “我不信!”莫晓,“回答得太快,根本没有回想过程,显然不是真话。” 芮云常:“…………” 他这是头一次在晓春堂时,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第139章 晋江独家 【露背】 秦王.府邸, 兰蕙院里。 朱祐奕正惬意无比地躺在凉榻上。 凉榻一旁摆了个冰盆,两个丫鬟在旁打扇,还有一个丫鬟坐在他头侧榻旁,膝上摆着个装满紫葡萄的水晶盏,正细心地剥去葡萄皮,把剔透多汁的葡萄肉喂入他口中。 这个剥葡萄皮的丫鬟,手一定要好看才行,削葱玉指纤纤手,衬着粒粒晶透的葡萄,透着美感,这样的手剥出来的葡萄吃起来也会甜上三分。 最重要的是葡萄都是现剥的, 不怕下毒,吃得安心, 吃得开心。 凉风阵阵中, 朱祐奕一边欣赏美人的红酥手, 一边开开心心吃葡萄。 子灵站在一旁,终于找着个机会朝他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有话要说。 朱祐奕心领神会,从凉榻上起身, 轻咳一声, 说要去书房。 常氏看了一眼窗外刺眼的阳光,快正午了,日头火辣辣的,要是大太阳底下多走几步路, 连人都能烤熟了。 往日里这种时候王爷都是躺在凉榻上不会挪窝的,真要挪窝,那就是让尿给憋的。 这会儿不光是挪窝,还要去热烘烘的书房? 常氏忙让丫鬟端上葡萄、冰盆、凉茶等等一应解暑之物,准备跟着一同移驾书房。 朱祐奕一摆手:“不用带了。这么一大帮人挤在书房里,还怎么能静得下心来?” 闻言众丫鬟纷纷放下手中之物。 朱祐奕朝外走出几步,突然回头:“紫芝,葡萄带上。” 子灵捧着葡萄跟了上去。 两人进入书房,子灵放下葡萄,掩上房门,将桂花蜜中有毒之事说了。 朱祐奕讶然:“真是蜜里有毒?” 子灵点点头:“吃了蜜的老鼠和王爷一样,爪子抽搐不止,而且更严重,连路都走不稳了。” 朱祐奕:“……” 虽说找到了投毒的途径让人挺高兴,但是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呢?老鼠和王爷能一样吗? 子灵继续道:“莫大夫说了,之所以银针试不出,是因为加入蜂蜜中之后,王爷每次只服用一两勺,以这样微少的量,银针是试不出来的。” 她又追问:“王爷可知道桂花蜜的来源?” 朱祐奕皱眉:“花蜜是本王的农庄里产的。” 若是要投毒的话,从蜂农到运送农庄产物至王府的人,包括之后接触过蜜罐的所有人都有机会,而这个人只可能是被人收买了才会对他下毒。 子灵道:“既然找到投毒的源头,又有莫大夫为王爷解毒,王爷就可安心了。但请王爷暂且不要声张,装作仍然患病的样子。督主会查出真正的幕后元凶,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杜绝后患。” 朱祐奕也清楚,毒害他的人并不是想要他死,而是另有图谋,若是打草惊蛇,对方只要及时杀人灭口,这边就查不下去了,若是对方再从其他途径谋害他,真是防不胜防的。 所以如今之计,最好的就是将计就计,暗中调查了。 同时朱祐奕也惊讶于芮云常能调动的人手还有不少,看来远不止子灵与姜元嘉两个。 他暗自思忖,若无皇上默许,芮云常能有这么大胆子?也许皇上并不是真的不信任芮云常了…… 他们为防说话被人听去,关着门窗,时近正午,屋里一丝儿风也没有,闷热异常。不一会儿朱祐奕就热得受不了,索性解去腰间束带,把领口拉松了不停往里扇风。 好容易事情说完,朱祐奕便准备赶紧回兰蕙院继续享受他的清凉世界。但他因受毒物影响,肢体的控制不太灵便,这下走得太急左脚绊到右脚,“啊呀”一声便朝地上摔了下去。 子灵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后背的衣裳,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朱祐奕人是没摔着,但是衣裳遭了秧。他在自己府中,又是暑热的天,穿得是上好质料但是极薄的罗料袍子,哪里经得起这股力道拉扯? 但听“嘶啦”一声,罗袍从领下部分裂开,一直撕裂到腰间,背部的一大片衣料只有下半部分还连着,轻飘飘地垂在后腰下方,当即成了一件后心透凉的露背装。 朱祐奕反手一摸自己后背:“……” 这下是真凉快了! 子灵缩回手,转头回避,同时赔礼道:“王爷恕罪,奴婢不是存心的……” 朱祐奕不是什么小气之人,最初的尴尬过去,便摆摆手,不在意地道:“本王知道,不用在意,还要感谢你拉本王一把,让本王免于摔跤了呢。” 子灵道:“王爷在此稍待片刻,奴婢去替王爷拿件袍子来替换。” “不用了,回去换吧!”要朱祐奕在这闷热的书房里再等上片刻都是折磨,他重新系上腰带,把已经半残的衣袍整理了一下,就把书房门打开,端着王爷架子走了出去。 事实上,此时此刻单从正面看,英俊潇洒的秦王还是很有王爷范儿的。 子灵拿起葡萄,远远,远远,远远地跟着,视线始终偏向一侧。 因为秦王的后面……实在没眼看。 一路上偶遇的仆从丫鬟,见到王爷自然低头行礼。本来待王爷走过去,这些仆从丫鬟就要直起身抬头的,那就要把王爷的后背看去了。 朱祐奕丢下一句:“都不许抬头,站这儿数到一百再许走。” 于是乎,所有人都低头弓腰,开始数数:“一二三四……” 子灵加快脚步,从一群弯腰数数的仆从间穿过。 朱祐奕回到兰蕙院,倒不进去了,就在门厅里等,让子灵去取替换的衣袍。 常氏听到王爷要更衣,十分讶异:“衣袍弄脏了?是沾染了墨汁?” 子灵摇头:“回夫人,王爷袍子撕坏了。” 常氏便没再问什么,只叫丫鬟把新做的袍子找出来,让子灵送去。 朱祐奕换完衣袍才回正屋。 常氏瞧见那撕裂的袍子,更觉惊讶,本以为所谓的撕坏了,是王爷袍袖挂在什么地方拉扯出了口子,万没想到居然是后背心的位置,还撕开这么大一片。 常氏看看撕坏的袍子,再看看一颗没动过的葡萄,心中直犯嘀咕,这两人去书房干嘛了?能把袍子扯坏成这样? - 朱祐奕躺回凉榻上,刚松散了没多久,就听得外间有丫鬟来相请:“启禀王爷,王妃想请王爷过去呢。” 朱祐奕问道:“王妃是为何事找本王?” 丫鬟入内,脸带喜色地行礼:“奴婢见过王爷,王妃请来一位道长,说不定能治好王爷呢!这会儿王妃与道长都在芝园等着王爷。” 朱祐奕挑了挑眉梢,下了凉榻,看子灵一眼,子灵便跟随而行。 很快到了芝园,陈嬛与那位道长迎出来,行过礼后,诸人回到厅里坐下。 陈嬛不吃斋念佛,而是信奉道家养生,原先就时常请些道家高人过府,朱祐奕“患病”之后,她更是热衷于此。 朱祐奕原本以为自己是患痹症时,也试过各种丹药,包括学着打坐吐纳练气等等,几乎什么法子都试了,却始终无效。直到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中毒后,便不再服用那些所谓的灵丹妙药。陈嬛却仍未死心,不断让人寻访得道高人,今日又请来了一位。 朱祐奕已经不太相信这些道士,然而陈嬛已经把人请来了,见一见也无妨。 这位冲玄道长白发如雪,面色红润生光,倒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 他并未献上什么包治百病的仙丹灵药,而是仔细观察朱祐奕的面貌,又请他伸手,双指搭在他腕上搭起脉来。 朱祐奕诧异笑道:“道长难道也会看病?” 冲玄微笑回道:“医、道本有相通之处,然而医者是待人病后才给药石补救,往往为时晚矣,乃是末技。道家则涵养本源,巩固先天,防患于未然,这才是大道啊!” 朱祐奕苦笑:“但本王已经病了。防患于未然已是不能了。” 冲玄一边诊脉一边沉吟,收回手指后又道了声请王爷见谅,走到朱祐奕背后,双手拢于袖中,合上眼低声念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随后他发力吐气:“嘿!——”了一声,声音极为浑厚雄壮,震得朱祐奕耳朵嗡嗡响,接着便将一手按在他后心,一手按在丹田。 不一会儿朱祐奕便觉丹田与后背被他按住的地方开始发热,犹如有两个小暖炉烘着似的,丹田内热乎乎的颇为舒畅,他不由惊异,难道还真是位道门高人? 运功之后冲玄回到座上,对朱祐奕道:“王爷体内有股浊秽之气,阻塞丹田关窍,这才致病,实则不是病。只要排出浊秽,固本培元,王爷此病便会不药而愈。” 朱祐奕半信半疑,又有惊喜,他中了毒可不是有浊秽在体内么?“道长请指教,要如何才能排出浊秽,固本培元?” 冲玄捋了捋雪白的胡须,侃侃而言了一番天人合一、阴阳乾坤、五行八卦……最后道:“排秽的方法有二,一由内,二由外。” 朱祐奕追问:“如何由内,如何由外?” 冲玄微笑道:“由外便是如方才那样,由贫道为王爷运息排出体内浊秽。由内则需要王爷自己运息……” 朱祐奕刚想说自己不是没练过打坐吐纳,实在是效果不佳,就听冲玄接着道:“但要王爷自己运息,一则是难,二则是慢。” 朱祐奕大点其头,可不是么!让他自己运息的话,连脉都找不到在哪里! “还是要烦请道长为本王运息,排出浊秽了。” 冲玄微笑点头。 当下陈嬛便高兴地为冲玄道长安排在王府的住处。 朱祐奕离开芝园,脸上笑容便淡了,沉吟不语。 若是放在以往,遇见像冲玄这么有本事的高人,朱祐奕定然是不疑有他,以上宾之礼待之。可如今他却不太敢相信,会这么恰好就请到能治好他的高人,天上掉馅饼这么好的事情不是没有,是没这么巧,刚好落到他头上。 他探询地看向子灵:“这是……” 子灵摇摇头,这不是督主安排的。“但这位道长若是给王爷服用任何药物……” “本王知道,不会随便服下他所给药物的。” - 晚间,子灵如往常一样,从良医所出来后便找元嘉换药。 老远就见着他站在老地方等她,她不由微笑着快步走近:“药呢?” 姜元嘉却不如往日般笑嘻嘻地,反而盯着她,一脸古怪神气。 子灵微觉诧异:“干什么这样看我?” “你……”姜元嘉抿抿嘴,“合该注意着点吧!” 子灵察觉他语气不对,更是莫名其妙:“你说的是什么事啊?” 姜元嘉却不说话了,从她的篮子里拿走药罐,转身取出晓春堂带来的药罐,往她手里一放,朝小径方向扬了扬下颌,示意她该走了。 第140章 晋江独家 【喵呜】 子灵皱了皱眉, 虽然对于元嘉陡变的态度她有心问个明白,但她也确实没时间耽搁,从良医所到兰蕙院就这么点路,换完药就该回去了。若是耽搁久了,药放凉了也容易让人生疑。 她朝元嘉看了眼,便转身沿小径离开。 姜元嘉见她头也不回地走远,气得只想跺脚。叫她走她就走了,连多一句也不问! 找不着东西发泄,又不能砸药罐子,他捋了把树叶子,狠狠丢在地上, 气哼哼踩上两脚。 他一个人在那儿生闷气,差点把身边那棵灌木撸了个半秃, 这才消停, 收拾好药罐, 离开王府把药送去晓春堂。 - 莫晓瞧见元嘉时不由一愣:“怎么了?” 这小鬼往日都是笑嘻嘻的,桃花眼中带着点狡黠的神气, 是个精力旺盛的讨嫌鬼,今日见他却显得情绪低落。 莫晓觉得, 他要是有对兔子耳朵, 这会儿就该是耷拉下来的。 姜元嘉瘪瘪嘴,没说什么,和她一起走到后院,才道:“秦王的府上来了个道士, 听说很神。” 他将今日冲玄运功为秦王驱毒的事说了,又道:“莫大夫,那牛鼻子要是真有本事把秦王治好了,秦王就不像如今这样只能相信督主,要靠着督主来帮他了。咱家觉着该给牛鼻子添点乱……” 一说到这种事,这小鬼就来劲儿,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莫大夫,你有什么没气味尝不出味道的药,让那牛鼻子不知不觉吃下去就大泻特泻,让他自己先元气大伤,固不了老本,培不了真元,也就没法再替秦王驱毒了。” 莫晓:“……” 她摇摇头:“我没这样的药。秦王这一回的事十分重要,你可别胡来搞砸了。” 姜元嘉撇撇嘴:“咱家也不过就是说说罢了。”说到这儿,他其实更想给秦王下点儿这样的药。 “不过……”莫晓沉吟道,“那道士来的时机太巧,总觉得有点可疑。元嘉,他是怎么替秦王驱毒的?” 姜元嘉道:“咱家听在场的侍卫说,那道士一手放在秦王的背后,一手按在他丹田上运息。秦王很快就感觉到了,至于到底是怎么个感觉,那就要问他了。” 莫晓对此半信半疑,她是不太相信有这么神奇的驱毒术,听上去已经像是武侠小说里的内家心法了。现代的那些“气功大师”也多是卖弄玄虚的江湖骗子,当然没有亲眼所见,她也不能就此一概而论地否定。 “元嘉,你是否方便去详细问问秦王当时的感觉?或是让子灵去问问秦王。” 听见莫晓说要让子灵去问秦王,姜元嘉的嘴就撅起来了,一口揽下这件事:“不用她去问。咱家会打听清楚的,莫大夫放心好了。” 莫晓察觉他闹的情绪好似与子灵有关,关心地看向他:“你和子灵怎么了?” “没什么。咱家还得去向督主禀报此事。”姜元嘉不愿多说,把药放下就匆匆离去。 -- 夜深人静时,子灵悄悄从丫鬟歇息的屋子出来,在屋宇的影子中潜行,至仪卫司外,吹了一声鸟鸣般的口哨。 她耐心地等了一阵,没有看见元嘉出来,亦没听见他回应,待巡逻的侍卫走远后吹了第二声口哨。 又等了一阵还是不见元嘉现身。 她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学了一声猫叫。只不过声音有点轻,怕是里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但凡羞耻的事,只要做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会变得容易一些。子灵酝酿了会儿,再次鼓起勇气学一声猫叫,这回声音大多了。 忽听不远处的树丛后响起“喵——呜~”一声。 子灵微吃一惊,转头看向叫声传来的方向,却没见到人。 她无奈苦笑,想见的人没叫出来,自己学的猫叫倒引起野猫的回应了。 她怕再学猫叫真的招来野猫,便静静看着仪卫司的方向,打算再等两刻,若是元嘉不出来,她就回去了。 方才野猫躲藏的方向又传来一声猫叫,子灵转头,盯着仔细地看了会儿,才从树丛后的浓黑阴影中分辨出一道隐隐约约的人影。 那人噗嗤低笑出声,从暗影中走了出来,走到月光下。 子灵不再看他,纵身上树。 姜元嘉走到树下,仰头望她,笑嘻嘻地问:“怎么学起猫叫来了?” 子灵没搭理他。他便跟着纵上子灵所在的那根枝桠,在她身边挨着坐下。 子灵往旁边挪了两寸。 姜元嘉正要跟着挪过去,突然发现她手里握着根发簪,簪子尖朝外,对正他身侧。 她在王府内做丫鬟,身上不便带刀剑,便用发簪作为武器,头上的簪花看着是银的,其实簪尾是精钢打制的,尖锐如针。元嘉若是要再硬贴过去,就会生生被簪子扎个大血洞了。 姜元嘉:“……生气了?” 这不废话么?子灵板着脸:“刚才你为何不出来?”她在外头等他,他却从别处绕过来,让她白白等那么久,为了让他出来还学了两声猫叫,他倒好,就站在旁边看好戏! “那可是你冤枉咱家了啊!咱家也是刚刚从别处回来,就听见仪卫司外头有只小花猫在叫。” 子灵白他一眼:“你才是大野猫呢!”语气虽然带着嗔怪,簪子却是收回去了。 姜元嘉嬉皮笑脸地道:“大野猫是这么叫的,喵嗷嗷嗷呜——” 子灵想板着脸的,却终究没能绷住,还是笑了出来,好气又好笑地低斥一声:“别叫了,让人听见以为猫上树了。” “可不是上树了吗?”姜元嘉笑望着她。 “……” 子灵撇开头:“说正经事。你方才去哪儿了?” “雅秋阁。” 为了运功替秦王排出体内浊秽非一日之功,冲玄道长要在王府住上一段时间,秦王妃安排他住在花园北侧的雅秋阁,一座带独立院落的三层小楼。 子灵讶然:“你去那儿了?” 姜元嘉点点头:“督主觉着这牛鼻子可疑,莫大夫也想知道他是怎么替秦王驱毒的,所以咱家乘夜去探了探。” “探到什么了?” 姜元嘉噗嗤一笑:“你且听咱家慢慢说。” 因为冲玄显示出极为深厚的修为,姜元嘉担心他是内家高手,因此进入雅秋阁时十分小心谨慎。结果给他发现小楼门口附近的暗处藏着个人。 冲玄住进雅秋阁时还带着两名小道童,姜元嘉发现的便是其中一名小道童。 如果心中没有鬼,为何要人暗中守在门边? 姜元嘉拾起一颗石子丢出去,打在路边的灌木叶子上,发出“啪”的一声。 然而小道童正打着呵欠,压根没有留意到这么小的动静。 姜元嘉回到院子门口,用了点力开门。 小道童这下听见了,立即跑入雅秋阁,飞奔上楼。 姜元嘉在他后头,悄无声息地跟上二楼。 小道童拍门叫醒冲玄,接着又小跑着下楼去了。 正值夏季,窗都支开着,姜元嘉走近窗户侧旁,朝里看去。 外间房里留着一盏昏暗的灯,香案上点着香。 姜元嘉望进去时,冲玄正从卧房里出来,脚步匆匆,边走边低头束着道袍的衣带。 接着他整了整发髻,在罗汉榻上盘腿坐下,双手虚握,垂于身前,双眸微合,神态安详平和,一付正在打坐修炼的庄严姿态。 姜元嘉捂着嘴差点笑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小道童又回来了,语带愧意地道:“师父,没人来。” 冲玄半抬眼皮:“你可看清楚了?” “弟子等了片刻不见有人过来,去院门口看了,门关得好好的,确实没人来。许是弟子听错了风声。是弟子的错。” 冲玄摇头道:“初入王府,还是谨慎些好。宁可错报,不可漏过。” “弟子知道了。”小道童退出屋子后,冲玄便回里间卧房继续睡觉。 姜元嘉等了小半个时辰,听见里屋传出轻微的鼾声后,便悄无声息地挑开门闩,推开门后又屏息静气地等了一会儿。 他借着月光在房中搜摸了一圈,时不时往床上看一眼。 冲玄在床上呼呼沉睡,低声打鼾,连个身都没翻过。 姜元嘉一步一步靠近床边,冲玄仍是毫无反应。他伸手取下挂在床边的道袍,走近窗边,借着月光翻看。 在袖子里,他找到几盒药丸,数只小葫芦,还有油布做成的小袋子,摇了摇,葫芦里面都装着东西,有些是粉,也有一粒粒的,还有一瓶晃着像是有水,他打开来闻了闻,一股子酸醋味,赶紧盖上。 他从那几盒药丸中各拿一粒出来,小葫芦里的东西只要是干的,便倒一些出来,用纸包上。接着把这些东西再放回道袍袖中。 回到床边时他发现冲玄的头下枕着一只木匣,看他睡觉都拿来做枕头,怕是其中东西十分要紧。 因为芮云常事先关照过,只要打探虚实,而不要惊动冲玄,因此姜元嘉没有尝试去动木匣,悄悄退出雅秋阁,回到仪卫司时正逢子灵来找他。 子灵听他说完,不由好笑道:“冲玄这般装模作样,怕不是个骗子吧?” 姜元嘉道:“咱家看他就是个骗子,不过先不用拆穿他。”看秦王被这牛鼻子骗得团团转才有趣呢! 子灵点点头表示赞成,但她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先将此事禀告督主,督主会做决定的。” 说完冲玄,子灵问起傍晚的事:“换药那会儿,你为什么怪里怪气的?” 姜元嘉笑容淡了,努了努嘴道:“你……和秦王……” 子灵顿时明白过来:“你是说白天在书房?我们是在说花蜜里有毒的事,他答应将计就计,装成不知情的样子……” 姜元嘉盯着她:“好好的说话他衣裳怎么会撕破?他是不是想对你做什么?” 子灵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他能对我做什么?” 姜元嘉哼了一声:“那就要看你是怎么想的了。” 子灵一听这话味道不对啊。她皱眉看他:“你到底什么意思?” 第141章 晋江独家 【表白】 姜元嘉道:“你一个姑娘家, 要是对他没什么想法,就别和他单独在屋里还关起门来说话。” 子灵冷笑道:“我还和你在一屋里关起门来说过话呢。” “那……那能一样么?” “哪里不一样?” 姜元嘉一时语塞。 子灵板起脸来,肃然道:“你平日胡闹,我也管不着你,可你想想,如今我们在王府是为了什么?督主是相信我们两个才让我们来王府查明真相,可看看你整天在想点什么乱七八糟的?” 姜元嘉没吱声,那嘴却撅了起来。 “要是你再这样不着调,我就去禀报督主,要么换了你,要么换了我, 总之我不和你在一块儿办差了。” 姜元嘉顿时急了:“咱家是哪里不着调了?你说,督主吩咐下来的事情, 有哪一桩没办好了?咱家是担心你啊!” 听到最后一句, 子灵神色稍缓, 嘴角微微弯起,轻舒口气道:“能把事情办妥当然好。” 她看了他一眼:“但你也别瞎担心。秦王为人其实还挺不错的, 这些天下来……” 姜元嘉恼了:“在你眼里秦王是好的。咱家就什么都不好!” 子灵皱眉:“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来了?” 姜元嘉的眉头也拧起来了, 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喜欢秦王多过喜欢咱家吗?” 子灵意外地瞪大眼, 随即脸红了起来,垂眸避开他视线,低声道:“胡说些什么啊!” 既然都说出口了,姜元嘉再也忍不住, 握住她的一只手:“你应该知道的吧,咱家喜欢你啊!只喜欢你一个!” 子灵脸更红,试图挣脱他的手。姜元嘉却紧紧攥着不放。她挣了几下他仍是不放,便松了手上力道,低头不看他。 “你呢?你到底喜不喜欢咱?”姜元嘉追问她。 子灵抿着唇抬眸瞥他一眼,刚要开口,耳中听见巡逻过来的侍卫脚步声,便又打住了。 两人一直都是压低声,用极低的音量说话,每回听到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就安静地等待一阵,待侍卫走远了再接着说话。 但偏偏轮到这节骨眼的时候遇见侍卫巡逻,姜元嘉真是心急如焚,可他就是再急,也只能安静而耐心地等着。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王府侍卫两人一组巡逻,四只脚踏在地上,此起彼落。往日静心等待个片刻,人也就过去了。可这会儿的时间却过得慢极,仿佛凝滞了,停住了,再也不动了。 姜元嘉等得心焦,可子灵却一直低着头,那张俏丽的脸庞被影子掩住了。 他为看清她脸上神情,把头侧过来,俯身到她的下方,朝上仰视。 她在笑。 虽然抿着嘴像是忍着笑,可她眼睛弯弯的,里面全是喜悦的笑意。 姜元嘉松了口气,他本来既紧张又急切,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连脸上的表情也是紧绷的,待见到她的笑,那颗心才落回胸腔里面,也朝她笑了一笑。 他这一松不要紧,可他忘了自己还在树上,一松劲儿身子便往下落,急忙伸手往下按却按了个空,人就往树下摔去。 若在平时,从树上落下去也不打紧,他顺势翻个身就能双脚落地。可这会儿正有两名王府侍卫从旁走过,只要人落地就会被发现了! 子灵瞧见不好,急忙伸出一手去拉他,另一手则勾紧了树干。 姜元嘉握紧她的手,借力荡向树干,双足在树干上轻轻一蹬,半空中头下脚上地翻了个身,重新回到子灵所坐的树桠上,落下时猫儿一般伏下,消去向下的冲力,树枝只轻微抖动一下。 巡逻的侍卫毫无觉察地走了过来。 子灵长出一口气,责怪地瞪他一眼。 姜元嘉稳住身子便靠过来亲她,子灵朝后让,后背便靠在了树干上。 他伸手抵住她头侧树干,将她圈在树干与手臂之间,继续逼近。 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淡的香气,莫名觉得是甜的。 子灵无处可躲,除非出手攻击把他打下树去,只一瞬的迟疑,元嘉已经亲了上来。 四唇相触碰的刹那间,两颗心都跳得极快。 元嘉亲得腼腆又温柔,只把嘴唇贴着她的唇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怕呼气太急喷到她脸上。 子灵耳朵里嗡嗡作响,血全向脸上涌,可嘴唇却是凉的,因为他的嘴唇火烫。 感受着对方最柔软的部分,传递着彼此的体温,耳中是如鼓的心跳声。 巡逻的侍卫慢慢地走了过去,懒散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 子灵仍是没有动。姜元嘉先前是探身把头靠过来亲她,听见侍卫走远,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本来贴着不动的嘴唇也更重地压在她嘴唇上,辗转厮磨…… “我该回去了……” “再留会儿……” “……” 子灵侧头让开他:“真该回去了……离开太久若是被其他丫鬟发现会生疑的。” “就说你起夜呗。” 子灵白他一眼:“你起夜一次要这么久?” “你就说你拉……”姜元嘉肚子那两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子灵在额头上弹了个爆栗。 他委屈兮兮地瘪瘪嘴,捂住额头“咝咝”抽气。 子灵本来要瞪他的,瞧见他这样儿又忍不住想笑,拉开他的手,朝方才她弹爆栗的地方轻轻吹气,吹了几下后道:“以后少胡说八道。” 姜元嘉被她吹得骨头都要酥了,指着自己额头道:“还疼着呢,再吹吹……” 子灵笑着一跃跳下树,很快跑远了。 “哎,再等等……”姜元嘉想抓住她没抓着,跟着跳下树,在她后头追了两步停下了,叹出口气,低声嘟哝道,“跑这么急干嘛……” - 稍早的时候,晓春堂里,莫晓对芮云常道:“今日元嘉过来,我觉得他情绪不对,好像和子灵有点关系。” 芮云常“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他们两个应该喜欢彼此吧?” “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了……但我问元嘉他又不肯说。”莫晓推推芮云常的肩,“你去问问他,关心关心。” 芮云常:“……” 莫晓等了会儿不听他有任何回应,从床上撑起身看了看他,没睡着啊。她嗔道:“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他懒洋洋道:“管他们做什么?子灵知道轻重,不会影响正事。至于元嘉么……就算有点小性子,大事上他不会随便乱来。耽误不了。” 莫晓侧躺着,一手轻抚他臂膀:“他们两个跟你这么久了,你就只管用他们,不关心关心他们的终身大事?” 芮云常:“…………” 他管过东厂管过司礼监,什么时候还得管起做媒来了? 未免莫晓再唠叨此事,他随口道:“既然你这么担心,明天问问元嘉就是了。” 莫晓却反而来了兴致:“子灵有十九了吧?元嘉多大了?” “十七。” “啊,还这么小啊?那子灵比他年长呢……他在宫里也没法成亲。要另外开府才行吧?那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哎呀,子灵怕是未必等得起……”现代人十九还是小姑娘,在古代已经离老姑娘不远了。 芮云常转过头看着莫晓:“你不睡觉了?” 莫晓的思绪仍停留在子灵和元嘉的事上:“说不定他们就是为了这事发愁?” 芮云常把手伸进了她衣襟内。 “呀……”莫晓发出极轻的一声惊呼,抓着他的手往外扒拉,嗔道,“说正经事呢!” 芮云常分毫不退,还捏了两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睡觉才是正经事。” 莫晓被他捏得身上发软:“你这是要睡觉么?” “睡啊。” “……” 芮云常手往外一分,便把她衣襟拉下肩头,俯头亲上去。 “阿晨……” “唔……” “笃笃笃!”忽然响起敲门声。 虽然敲门者十分小心,敲得很轻,但这声音在深夜里听起来仍然格外清晰,还显得格外讨嫌,格外不合时宜。 “莫大夫,莫大夫,督主在你这里吗?” 莫晓推推芮云常:“元嘉来了。” 芮云常:“不理他。” 莫晓:“……”这是从此君王不早朝么? 姜元嘉坚持不懈地敲门,虽然声音轻,却一直没断过。 终于房门被打开,门内站着一脸低气压的芮云常。 姜元嘉瞧见他,兴奋道:“督主您果然在这里啊!咱去探过那牛鼻子老道了。” 芮云常让他进屋说话。 姜元嘉一边朝里走,一边讶异地张望:“咦?莫大夫呢?我把牛鼻子装神弄鬼的东西都带来了。” 芮云常只道:“你都带来些什么?先拿出来吧。” 姜元嘉一边往外掏纸包,一边说着他夜探雅秋阁的经过,等他说到冲玄重新睡下开始打鼾的时候,莫晓也整理好衣衫从里面出来了。 姜元嘉继续说着后头的事。 莫晓边听,边打开纸包细细查看分辨,等他把全部经过说完,她也有了点眉目。 姜元嘉指着纸包里那些或黑或灰的各色玩意儿问道:“莫大夫,这些都是什么?你认得么?” “元嘉你这就走,还是再留会儿?” “咱家不急着走。”因为要夜探雅秋阁,他在晚上那餐里加了一点儿料,那帮子不值夜的侍卫全都睡得死沉,连起夜都不会起的。 第142章 晋江独家 【献药】 莫晓让芮云常与元嘉在屋里稍等, 自己去厨房,倒了少许醋。 她离开厨房时正撞见董妈起夜回来,董妈瞧见她手里的小碗便问:“东家,是肚子饿了吗?要不给你下碗面?”她手艺虽然没有曲婶的好,下碗面总是可以的。 莫晓本想说不用了,但想起元嘉夜里来去奔波,想必到这会儿也该饿了,便点点头:“下一碗吧。” “哎,好!”董妈应了一声,又追问道,“一碗就够了?不多下一碗?” 莫晓疑惑不解, 为何还要多下一碗?她什么时候在董妈眼里变得这么能吃了? 董妈瞧见她脸上的不解神情,不由笑了起来:“东家饿了, 督公难道不饿么?” 莫晓大奇:“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阿晨每天都入夜后来, 天不亮就走了, 而且从来不走大门的呀…… 董妈露出慈母般的笑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连眼尾那点皱纹都是弯的:“水用的多了。东家笑得也多了。” 这些天沐浴用水和澡豆都比前一阵子用得多,原先水箱装半箱就足够了, 最近都要将近一箱, 和以往督公常来的时候差不多。再加上床单也洗的勤了,一回两回不知道,次数多了,还能不知道么? 东家最近心情也好, 与前一阵子满肚子心事的样子完全不同,这一点是晓春堂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莫晓终于明白是哪儿露底了,脸有点热,讪讪道:“你们都知道了?” 董妈摇头:“倒也不是,老仆是看出来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莫晓也不便对她详细解释,只嘱咐道:“董妈,你知道了可别说出去啊!” 董妈连连点头:“不会不会,东家放宽一百个心。老仆的嘴严着呢!” 莫晓笑了。阿晨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她也不饿,于是她道:“面下一碗就够了。葱油拌面,别放辣油。”记得元嘉那小鬼不能吃辣,稍一停顿后她又补充道,“再加个鸡蛋。” 董妈答应了,去井边打水洗手。莫晓便拿着醋回内院去了。 洗手的时候,董妈心中一阵感慨,东家和督公和好了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却要瞒着旁人。是怕别人碎嘴嚼舌根么?哎……东家是好人,督公看着凶,其实也是个挺好的人,这两人就偏偏投错了胎,要是他们中间有一个是女人,早就该成亲了吧? - 完全不知董妈在操着什么心的莫晓回到屋里,元嘉早就等得着急,芮云常则是一张扑克脸端坐在那儿。 姜元嘉一见她便迎了上来:“莫大夫,去那么久?” “方才遇见董妈,让她给你下碗面。” 姜元嘉高兴起来:“哎,正好咱家饿了啊!” 芮云常的扑克脸却更黑了一分。 莫晓指着桌上那些零碎道:“面还没好,你帮我把这些纸包里的东西带去工场。” “好。”姜元嘉有面吃,答应得尤其欢快。他重新把一个个小纸包折好,连着各种药丸一起用手帕兜起。 今夜十五,月明如镜,走在外面连灯都不用点,路看得清清楚楚。 莫晓打开蒸馏工场的大门,三人进入她的工作间。 莫晓刚开始卖香露时还是去铺子里买现成的玻璃瓶,之后因为使用量大,又需要统一规格大小的瓶子,便直接找玻璃作坊定制瓶子,顺便定做了些玻璃的实验器皿。 她戴上口罩,拆开元嘉带来的纸包,从里找出一包银灰色细屑与黑色粉末混合物,用磁石靠近后,银灰色细屑都吸附在磁石上,而黑色粉末却不能被吸附。 她用磁石把两种物质分开后,用玻璃研磨棒蘸少许黑色粉末,放在白纸上轻捻,观察划痕,又用酒精灯烧了烧。 姜元嘉看得不解,问莫晓这是在做什么。 莫晓道:“光用眼睛看怎能知道这是什么?要通过各种检测,验其性质来判断是何种物质啊。” “哦……”姜元嘉听得似懂非懂。 正逢董妈把面送来,芮云常索性没避开她,她笑眯眯地端着面碗入内,一眼瞧见元嘉,便惊喜地“呀”了一声:“姜小哥也在啊!哎呀,少下了碗面啊?老仆这就再去下一碗。” 得知面就是给元嘉下的,她才放心,又是一番嘘寒问暖后才离开。 姜元嘉就捧着个面碗,边“呼溜溜”吸面条,边看莫晓做实验。 芮云常十分嫌弃地掠了他一眼。 姜元嘉终于察觉到了督主的不快,吐吐舌头,找了个督主视线范围之外的角落蹲着,无声地吃面条。 莫晓做了几项测试后,又把银灰色细屑与黑色粉末混合起来,取一半放入研磨钵,往里面滴入几滴米醋,搅拌均匀后放在那儿,过了会儿,她摸摸研磨钵外,果然微微发热。 瞧见她嘴角微弯,芮云常问道:“知道这是什么了?” 莫晓点点头:“应该是生铁粉与木炭粉的混合物。铁粉与醋酸混合后反应会生热,木炭粉能使热量的释放更为缓和均匀。元嘉还看见有油纸袋对吧?若是在油纸袋内装入这些粉末,醋则用蜡丸之类的东西封住,在适当的时候捏破蜡丸,将其混合,替秦王‘排毒’时藏于手心,就能让秦王感觉被他手按住的地方发热发烫。” 姜元嘉也凑过来,好奇地触摸研磨钵,还吸了吸鼻子:“咱家在牛鼻子的衣袖里找到过一瓶醋,闻着特别呛鼻,因为不好带就没有拿。那会儿咱家就想,这牛鼻子有那么喜欢吃醋么?还要随身带着一瓶。难不成是怕吃面吃饺子时候没醋可加?想不到是派这用处的!” 芮云常走近看着台子上的其他东西:“另外这些粉末,以及各种药丸你能看出是做什么用的?” 莫晓沉吟道:“这些都要一一检测,再推测其成分与作用,有些怕是只能靠猜。今晚是来不及做完了……” 芮云常摇头:“不急,其他的东西你能搞清是什么当然好,一时弄不清也没关系。只要知道冲玄是故弄玄虚就够了。这会儿已经太晚,不要弄了。” 他看一眼元嘉:“你也不能离开王府太久,先回去吧,记着留意那道士的动向。” “咱记着呢。”姜元嘉又问,“督主,这事儿要告诉秦王么?” 芮云常嘴角微弯:“先不用,他若是不知,才能装得更像些,只要他记得别吃道士给的丸药仙丹。” “明白了!”姜元嘉点点头,告辞离去。 莫晓在工场内收拾整理用具的时候,芮云常走到工场外,叫住正要离去的元嘉:“以后若无紧要事,不要在半夜来晓春堂找我。” “哦……知道了。”姜元嘉眨眨眼,督主什么时候开始晚上不处理事务了? 唔……好像是和莫大夫在一起时。 莫晓从蒸馏工场里出来时,元嘉已经不见了。芮云常立在庭院里等她。 更深露重,月华似水,银练般洒下,将庭院里的草木砖石都镀上了一层银色。 她走近他身边,他朝她伸出手。 夏虫在草丛里轻鸣着,她微笑起来,和他手牵手慢慢往屋里走。 - 关于芮云常的事,莫晓本以为董妈会守住秘密。 然而尽管董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嘴严着呢,就在她下过保证后不出两天,晓春堂上上下下,先从曲婶开始,再到薛掌柜,然后是小四,最后就连小丫鬟与僮儿们都是,每当瞧见莫晓时,脸上都会露出慈母般的神秘笑容。好像是一场蒙娜丽莎模仿秀,只要见到莫晓就是蒙娜丽莎附体的时候。 董妈啊……说好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 没几日便到了替秦王复诊的日子。 为避暑热,莫晓打算早些出发。夏日天亮得早,且因为芮云常夜里宿在她这儿的事,在晓春堂已经不是秘密,莫晓让他也不用折腾了,早上用过饭后一同从晓春堂出发。 东方天际呈现青白之色,空气带着微微的凉意,风吹在身上还颇为舒适。 莫晓不由笑言:“这样还真有点去郊游的意思。” 芮云常道:“既然出来了,办完正事而后要不要去个地方?” 他们俩肩并肩坐在同一边说话,闻言莫晓不由侧头看了他一眼。马车内仍显得有点暗,点着烛灯,微微闪烁的烛光中,他的笑容有些神秘。 “去哪儿?” 芮云常不答只问:“去不去?” 莫晓弯唇:“去啊,又不怕你把我卖了。” 芮云常低笑一声,捉着她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哪里舍得卖……” - 马车抵达秦王位于香山的山庄时,天已经亮了。 依旧是停在了玉涧阁前。 朱祐奕比他们稍晚到,显得心情相当不错。 莫晓先替他做了检查,发现手抖的情况有所好转,朱祐奕自述其他如头痛头昏、失眠多梦、齿龈出血的情况也减少减轻许多。 芮云常向秦王问及冲玄。 朱祐奕脸上的神情便显得比较微妙。他从袖中取出一粒指头大小的红色丸药:“这是昨晚冲玄道长给本王的丹药。本王藏在手心,假作吞服,因为今日会面,便不由他人转交了。” 他看向莫晓:“这药,还是要请莫大夫看看。” 第143章 晋江独家 【揭秘】 因冲玄要在王府住上一段时间, 在征得允许之后,他在雅秋阁的院子里架起了炼丹炉,每日烟熏火燎地炼药。 在连续几日“运功”为朱祐奕排毒,赢得朱祐奕信任之后,他便献丹药给朱祐奕,说能强固真元,能帮他更快排出体内浊秽。 朱祐奕假作吞服,将丹药藏于手心,今日便带来山庄。“这药,还是要请莫大夫看看。是真能强身健体的,还是害人的毒药。” 看这口气, 他对冲玄的本事还半信半疑,也对这丹药的功效抱有希望。 莫晓收好丹药, 朝芮云常看了眼, 他点了一下头。她便微笑道:“王爷, 在下斗胆,也为王爷驱一下毒。” 朱祐奕诧异地点点头。 莫晓将手拢于袖中, 把预先准备好的油纸袋中的蜡丸用力捏破,小心地摇动, 使醋与炭粉生铁粉均匀混合, 不过一会儿便开始微微发热。 她走到朱祐奕身后,将油纸袋捏在掌心,双手按在他后背上。 油纸袋渐渐烫热,莫晓用衣袖隔开油纸袋, 用了点按下。 朱祐奕惊讶地扭头看:“莫大夫,你做了什么?”这感觉与冲玄为他运息排毒时一模一样,好像还更热一点。 莫晓将手中的东西给他看。 朱祐奕接过纸袋,只觉手中热乎乎的,顿时恍然大悟,怒道:“这老骗子!欺本王有疾,竟敢欺骗本王多日!” 莫晓微笑道:“热敷穴位,确实能让王爷感觉更舒服更放松,对王爷的失眠亦有一定疗效。倒不妨让冲玄道长继续为王爷‘驱毒’。但丹药的话,就还是别服用较好。” 朱祐奕真恨不得回去就将那骗子痛打上一顿,再赶出府去,闻言不由拧眉:“为何还要留着这江湖骗子在本王府中?他与投毒者有关?” 芮云常道:“本来芮某想不明白为何有人要对王爷投毒,却又只投下极微量的毒,待这道士出现,芮某便想,许是为了让王爷能信任此人,将他接纳入府。然而如此大费周章,只为让冲玄献药给王爷么?” 朱祐奕抬眸看向芮云常,似有所悟。他沉吟片刻,点了一下头,冷笑道:“就让这道士多留几日吧。” 莫晓根据秦王如今的病情调整药方,之后便与芮云常一同离开玉涧阁。 朱祐奕走到露台上,望着他们一行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 - 离开山庄后,莫晓在马车上问芮云常:“接着我们去哪儿?” 芮云常只道:“离此不远。” 莫晓笑道:“还卖关子?” 芮云常微微弯唇:“已经卖到这会儿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不久马车停下,仍是在山间并未出山。 莫晓下车,朝周围一望,惊喜地望见了她的老朋友:“吉羽!” 马夫递上一把豆子,莫晓捧在手心里喂吉羽,这家伙别说把豆子吃光了,连渣都舔得不剩一星半点,伸着舌头舔她手心,一付还想再多吃几把的馋胚模样。 莫晓被它舔得手心痒,忍不住咯咯直笑。 芮云常亦笑了起来,问她:“骑一会儿么?” 莫晓欣然点头。 虽然已是夏末,最近的天气却始终维持着高温干热。但山麓中林荫浓密,在林间小道骑马缓缓而行,有带着林木清新香气的风拂面而来,丝毫不觉燥热。 骑着马行了一段,便见苗大安立于路边。 莫晓仍记得他,西去陕西灵州时他是随行,芮云常发烧病倒后那个粗陋的听诊器还是他帮着做的呢。之后带着芝麻来此放生,也是他找到鹿群活动的痕迹。 她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他腼腆地笑笑,朝芮云常行礼。 芮云常对莫晓道:“下马吧,之后一段路要靠走了。” 莫晓担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薄底软鞋。今日是来替秦王复诊的,她可没做任何户外运动的准备就出来了啊:“这鞋……” 芮云常从马身侧悬挂的袋子里取出两双薄牛皮靴子,递给她一双。 莫晓伸脚一试,正是她的尺寸。她一边换靴子,一边问他:“准备得这么充分,要是我说不来呢?” 芮云常一副无所谓的口气:“那就不来了。” 莫晓笑着瞪他一眼,这人,明知道只要他开口相邀,她是不会不来的吧。 苗大安在前领路,芮云常牵着莫晓的手走在他后面,杨如意在后面相随。 在林间步行时,他们随意聊着。 苗大安带他们走的已经不是路,而是野林子,地上枯叶极厚,因为干透了,踩上去便嚓嚓作响。 莫晓察觉他们在走下坡路。不一会儿,林木变得稀疏起来,脚下的落叶踩下去,也没有原先那么干脆的碎裂声。 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从树木的间隙出望出去,可见低洼处有一汪浅浅的泉眼,在阳光下清亮而明澈。 苗大安住脚不走了,在一块突出地面的岩石背后铺了块布。 芮云常拉着莫晓过去坐下,在她耳边低声道:“安静,别说话。” 莫晓好奇地看了看泉眼,想来他们是在等待什么,她心中期待又带着点兴奋。可等了许久,泉眼仍是没有任何变化。 她忍不住回头,疑惑地看看芮云常,凑近他耳边低声问:“到底要等……” 芮云常被她说话的气息弄得耳朵发痒,把头转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莫晓吓一跳,急忙看向周围,还好,苗大安靠坐在数丈之外的一棵树后,正专注地削着手中一块木头,他的刀极为锋利,削起木头来什么声音也没有。而杨如意靠坐在他斜对面的树根上,偶尔抬眼看一下泉眼方向,接着继续看苗大安雕刻手中的木块。两人都没有留意他们这边。 芮云常亲了一下,似乎意犹未尽,索性扶着她的头深吻起来。 莫晓推他无果,只好随着他,但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苗大安与杨如意,只怕他们转头看过来。 不过那两人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非但不出声,也没有注意过莫晓与芮云常这边。 莫晓开始不太走心地胡思乱想,如意是不是之前就认识苗大安呢?苗大安手这么巧,会不会刻个如意的肖像出来…… 芮云常察觉到她的不专心,不满地扳过她的头,更用力地含吮她的舌头。莫晓只觉舌根隐隐生疼,使劲捶了他胸口一下。不过魂倒是回来了,开始有了回应。 芮云常却松开了她,莫晓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难不成捶他一下,他还上心了?芮云常却示意她别说话,举手指向某个方向。 莫晓看向他所指之处,却什么都看不到,再等了一阵,听见了极轻的“嚓嚓”声,有什么过来了,数量还挺多。 不过一会儿,对面的林子里有跃动着的动物出现。莫晓不由屏息。 是鹿群! 鹿群来到泉眼边,依次饮水,并时时保持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便警觉地抬头,观察四周。 原来此处是它们饮水之处啊! 莫晓在鹿群中搜寻,终于给她找到一头后腿上带着旧伤疤的鹿,芝麻!它长大了不少,虽然不及群中最高大的雄鹿,但比原先至少要高了一头,也变得更灵活而健壮了。 莫晓视线一直不离芝麻,望着它走到泉眼边低头饮水,见到它头顶两个小小的漩涡,隐约有鹿角突起。芝麻是个男孩子嘛,想必很快就会长成一头漂亮的雄鹿了! 鹿群很快饮完水,离开泉边,消失在林间。 莫晓望着鹿群离去的方向,既觉欣慰,又觉淡淡的伤感。 芮云常微笑道:“它们每日都会在此处饮水,只要不惊吓到它们,以后抽空再来,还是能看到它们的。” 莫晓点头,回头朝他微笑,他还真是有心,知道她放走芝麻却心中不舍,让苗大安顺着鹿群活动的踪迹,找到了它们饮水之地。 离开林子,他们骑马回到马车边,登车回城。 想到她之所以会救芝麻,其实与秦王也不无关系,莫晓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听她提及秦王,芮云常轻哼一声:“你不要以为他有那么相信我们。” 莫晓点点头,她清楚这一点。本来嘛,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这回的合作对彼此来说都是不得不如此。秦王不可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 一开始秦王只是想找莫晓替他治病,但可能他没想到芮云常也会介入进来,而他对芮云常本来就戒心很重,不可能没有提防。 芮云常接着道:“他那副荒唐无能,穷奢极侈的样子,有一大部分是装出来的。” 莫晓只是不喜这些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不是不懂,芮云常一点她就明白,秦王这样是为了让皇上放心。 莫晓不由生出新的想法:“难道说此次的事件,秦王不是受害者?他亦有可能参与这次的事件中,甚至他才是主谋?他是为了利用你” “不会。”芮云常摇头,“如果是,他就不会答应让子灵与元嘉进入王府了。” 莫晓道:“我一直没想通,他就算是需要我为他治疗,也不至于答应你让子灵他们进入王府,他毕竟是个王爷,手下不可能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吧?” 芮云常弯唇:“他应该猜到我并非真正失去皇上信任……。” 莫晓恍然:“那么这是他的一种表态。”通过接受阿晨在王府中安插眼线,向皇上表明他与此次阴谋无关。 芮云常点头。 莫晓心道原来秦王也不像她原先想像的那么无能啊! 马车离开香山,沿着官道行驶,没想到行到半程,前头却有人拦车。 第144章 晋江独家 【翻车】 确切的说, 并不是有人拦车,而是有辆马车侧翻着倒在路中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事出突然,芮云常与莫晓都未下车。由苗大安过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苗大安回来了,跟着过来一名身穿青色直裰的年轻公子。 莫晓瞧清楚来人面貌,不禁“咦?”了一声:“是他?” 来人正是乐怀瑾。 既见了是他,莫晓不能再躲在车上不下去,她朝芮云常看了眼,见他端坐如山,便道:“你别下去了吧, 我应付他就好。” 芮云常微一颔首。 乐怀瑾瞧见莫晓,意外轻笑着拱手行礼:“怎会是莫兄?真是巧。” 莫晓还礼, 看了看侧翻的马车:“这是乐兄的车吗?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人受伤?” 乐怀瑾这便把前因后果一一说来。 他的车行至这里, 前方路上有个老农, 不知耳背还是腿脚不便,直到马车驶近, 车夫大声吆喝了好几声,他才匆匆忙忙朝路边避让, 却没想到意外摔倒。 车夫见状急忙避让, 试图转向却转得太急,马车侧翻而倒。那名老农见状,怕车上的人责怪他,便趁乱跑了。 最后乐怀瑾道:“万幸车倒时没有压到那位农夫, 只是我和车夫受了点轻伤。” 莫晓关切地问道:“可需要我看看吗?” 乐怀瑾微笑摇头:“车夫是擦伤,而我则是手腕有些扭伤,都无大碍。如今最让我为难的是这翻倒的车要如何再立起来,或至少拖至路边,不要阻碍了其他的车马通行……” 莫晓疑惑道:“乐兄的马……” 乐怀瑾苦笑一声:“车翻时马伤了腿,无法再拉动马车,更不用说将倾翻的马车拉正了。” 莫晓带着如意一同到前面查看,马都已经从马车上解下,牵至路边,车夫看起来确实无大碍,正在照料受伤的马匹。 即便只是路遇陌生人,莫晓也会出手相助,更何况乐怀瑾之前帮过她的忙,她更不可能坐视不理。 莫晓回到自己马车边,向芮云常说明情况,他点了点头。她便让车夫解下自己车驾上的马。 回到翻倒的马车边,莫晓让乐怀瑾的小厮在车轮下方各挖一道浅沟,用来防止车轮滑动。在让苗大安用绳索系在车身一侧,另一头套在马的身上。 车夫吆喝着催马拉动车身,将侧翻的马车拉了起来。 乐怀瑾的车是拉起来了,但这辆车车轴损坏,车轮明显偏斜,已经不能再乘坐。莫晓便吩咐车夫先把马套上乐怀瑾的车,把坏了的车牵拉至路边,这样至少不会影响其他车马通行。 接着车夫把马牵回莫晓那辆马车边,重新套上车。 乐怀瑾朝莫晓拱手:“多谢莫兄出手相助。” 莫晓浅笑摇头,心中颇有些为难。乐怀瑾的车坏了,于情于理她该邀他上车,同回京城的,但阿晨还在车上,观上回端午节看龙舟时他表现出来的态度,他并不想与乐怀瑾有什么交集。 而莫晓不出言相邀,乐怀瑾也不便开口提出搭车。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阵风正好吹过,从乐怀瑾刮向莫晓这边,除了淡淡的熏香味,莫晓还闻到了一丝特别的味道,她只觉在哪里闻到过,但一时却想不起到底是哪里闻到过。 正在那儿犯尴尬的时候,芮云常从马车上下来了。 乐怀瑾视线一抬,微显诧异,随即便掩去了,微笑道:“原来莫兄还有同行啊。” 莫晓听出后半句隐含的意思,是难怪她不开口邀他搭车回城了。她缓和地笑了笑道:“今日与友人一同出城,搭乘的是他的车。” 两句话的时间,芮云常已经走近,脸带礼貌的微笑:“听车夫所言,乐公子车驾损坏,无法乘坐。若蒙不弃,便请乐公子搭乘鄙人的马车一同回城,如何?” 莫晓松了口气。 乐怀瑾欣然答应,这就吩咐一名小厮留下,与车夫一同看车,另一名小厮去他的车驾上取些物品过来。 她忽然意识到乐怀瑾是认识阿晨的。毕竟是燕王世孙,再怎么淡泊自己的王孙身份,也会了解些时事。但两人大概都属于知道对方但不曾有过交集的关系。 马车上,芮云常与莫晓坐一边,如意坐在莫晓身旁。乐怀瑾与苗大安坐同一边,他的小厮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坐了条椅子边。 一路上乐怀瑾谈笑风生,话题信手拈来。莫晓与他对话时,却始终在回忆方才从他身上闻到的气味到底是在哪里闻到过。 听到乐怀瑾问起:“莫兄今日是出城郊游还是访友呢?” 莫晓随口答道:“山林里骑马,随意走走。” 话音刚落,忽然她想起来了,在秦王背后为他“驱毒”时,好像也闻到过这股味道,有点类似于烟熏臭鸡蛋的气味。 她之所以会留意到,是因为前一次与秦王相遇,为他诊脉时,除了衣物上正常的熏香之外并未闻到过这种气味。但也仅仅是在意识中滑过一个念头——这是什么味道?接着便因考虑如何调整用药,而将此搁在一边。这会儿再次从乐怀瑾身上闻到相似的味道,她才忆起这件事。 莫晓隐约感觉出点什么,想了想后便谈起自己在晓春堂治疗过的病例,最后感慨道:“大夫做得久了,常见人之离世,深感药石作用有限,即便是年轻时无病无痛,到老了或多或少总难免疾病缠身,更不用说几十年后都是白骨了。” 乐怀瑾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莫兄这么多愁善感,但人生在世孰无死,但求无愧于人,无悔于心,也就够了。” 莫晓道:“说是这么说,但谁不想多活几年?乐兄或是超凡洒脱,我却是俗人一个,只想活得久点,少点病痛。” 芮云常挑了挑眉梢,察觉到她话里另有用意,看向乐怀瑾时嘴角微弯:“鄙人虽不是大夫,看人还是有点眼力的。乐公子交游广阔,想必认识些化外高人吧?且观乐公子气色,似乎颇懂养生,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养生之道?” 乐怀瑾朝他看去,笑着道:“芮公……子虽然善于观人,却也难免有看错的时候。不才交友虽众,却只喜欢结交性情相近,气味相投之人。且不才生性疏狂,又愚鲁顽劣,怕是修身养性的高人见了不才,只想远远避开吧?” 芮云常只笑笑不说什么。 马车内的气氛便迷之尴尬起来。 好在此时马车进了城,乐怀瑾指点车夫路径,倒也不至于因为无人说话而太过窘迫。不久马车停在城南一处幽静小院外。 乐怀瑾向芮云常与莫晓道谢,接着便告辞下车,进入小院。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芮云常看向莫晓,低问:“你怀疑他?” 莫晓点点头:“我闻到他身上有种味道,与今日在秦王身后闻到的气味相似,而上回见秦王,还没有闻到这种气味。秦王不是说,冲玄开始在王府炼丹了么?这气味也许就是炼丹时熏染上的。且他每天数次与秦王接触,很容易把身上气味染到秦王身上。” 芮云常微微眯眼,若是他,背后便应该是燕王,或是燕王世子,但…… 莫晓道:“我只是想不通,若这样做,燕王能有什么好处?”即使现任皇帝驾崩,好像也轮不到老燕王来当皇帝吧?更不要说他的子孙了。 “也或许是我多心了。方才只是一瞬间我觉得闻到了,也许只是相似的气味,也许是我搞错了……” 芮云常蹙眉沉吟,没有再说话。隔了会儿,他对她道:“不管是不是,你且小心些他。” 莫晓点点头。 - 连着几日,老鼠被喂以冲玄给秦王的丹药,非但没有出现中毒反应,还显得精力旺盛,胃口极好,吃嘛嘛香。 莫晓试着给曾吃过有毒花蜜的老鼠服用丹药,对于其症状却有一定的改善。而之后再次送入王府的桂花蜜,则已是无毒的了。 芮云常让子灵告诉秦王,不用再假装原先的中毒症状,而是顺其自然地好转。 秦王为此还厚赏了冲玄,不过莫晓觉得,恐怕秦王内心真正的想法,是将其狠狠地吊打一番吧! - 自从盛安福执掌东厂以来,在京师内外广布缇骑,事无巨细地搜罗各种“罪证”,并且鼓励官员间互相揭发举报。 看不惯盛安福并痛骂他的官员不在少数,而这些人第二天就会从官署消失,去向么,自然是北镇抚司诏狱。 而那些向盛安福表示效忠并献上厚礼的官员,不但可以安然无恙,还有不少升官顶替了空缺出来的位置。 更有人借检举之机排挤扫除异己,只要言行间稍许流露对时局朝政的不满,或是履行职务时有所失误疏漏,就有可能被按上叛逆或结党的罪名,抓捕甚或抄家。 没过多久诏狱便人满为患,原本一间牢房关一人,如今也顾不上了,一个接一个往里塞人,只有及时向盛安福送上贿金,表示忠心,才能有机会获释。 一时间京师官员人人自危,叫苦不迭。只觉芮云常这个大奸佞在东厂的时候,日子要比现在好过得多了! 第145章 晋江独家 【……】 京师这个燥热无比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继而迎来了依然燥热而且多事的秋天。 七夕乞巧节,本该是充满节日气氛的欢庆时节,家家户户提前多日便要准备起来。然而最近的京师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有言道京城的天上若是掉下一块大石头,砸到的十个人里,起码有八个是京官。 此话虽然夸张了点,却说明了京官之多。但其实就算砸到头的这八个不是官,多多少少与官员有点关连。而京城中官员们最近的日子的都不太好过,自然连过节都提不起精神来。 几家欢喜几家愁,官场风起云涌,有人深忧,有人惶惶, 有人欢欣。不过晓春堂的香露一直都卖得不错,越是临近七夕这样的节日, 门口的队伍排得越是长。 因着京郊的干旱, 鲜花产量稀少, 也越卖越贵,单是荷花比之去年就贵了三倍, 更别说其他的花了。 莫晓之前蒸馏出来的精油不断累积,已经有了不少库存, 便用此调和香露, 她减少鲜花精油的比例,增加其他香料。七月初,晓春堂推出又一新款香露柑茴,还有同香型的面霜与澡豆, 原先的琼蕊则暂时下架了。 董妈与曲婶为七夕准备了不少应景的食物与瓜果,小丫鬟们亦兴致勃勃。 莫晓打算那天晚上晓春堂里的人一起吃顿好的,亦给女仆们放个假,让她们进行节日里的各种乞巧活动。僮儿们听闻后一片哀叹,羡慕不已。可谁让七夕又叫女儿节呢? 董妈找机会悄悄问莫晓:“东家,七夕晚上督公来不来用饭?” 自从那晚偶遇后,董妈逮着机会便会关心一下。莫晓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不过心里倒还是暖意多一些。 “他要在自己府里用晚饭。”逢着节日,总是要陪陪他母亲弟弟的,莫晓十分理解,反正入夜后他还是会来的。 董妈“哦”了一声,满脸遗憾与失落,莫晓自己还没啥呢,她却像是比莫晓还失望的样子。 看着董妈的失望脸,莫晓不知道为啥又补了一句:“夜里他会来的。” 董妈却仍是一脸感慨地轻轻摇头。 - 这天傍晚,邵望舒来到晓春堂。 莫晓正准备关门,见他来了便让竹苓上茶,请他坐下。 莫晓做好收尾工作,出来时赵坚白在与他说话,赵坚白是邵望舒友人介绍过来的,与他亦见过几回,属点头之交。赵坚白与邵望舒寒暄几句后见莫晓出来,便告辞离去。 莫晓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问他:“你最近如何?” 邵望舒摆出一张苦瓜脸道:“实在不好过。” 莫晓担心地问道:“令尊还好吧?”官场动荡,今日不知明日事,可别是他父亲也遇上什么波折啊! 邵望舒摆摆手:“不是,我爹还好,还升官了呢。” 莫晓既惊讶又舒了口气,轻笑道:“那要恭喜令尊了呀!” 邵望舒摇头叹道:“他总说这不是什么好事。整天黑着个脸,比人家被贬被罢免的脸还要黑。” 南镇抚司本是管理京卫军户的衙门,然而北镇抚司的诏狱人满为患之后,便开始往南镇抚司的牢房里塞人,很快就连南镇抚司那几间不大的牢房里都塞满了“犯罪”的官员。 且南镇抚司作为锦衣卫所领衙门,与东厂有着直接关系,也是被清洗得最厉害的官署之一,新任锦衣卫指挥使丁昊穹走马上任之后,将南镇抚司的长官及其亲信加以打压或是调换,甚至捏造罪名加以陷害。 邵平平日行事低调,不与任何一派结交过密,在这次大清洗中得以幸存,非但没有被清洗,还因为原镇抚司长官下狱而升了正职,但他却没半分升职的喜悦,反而觉得更不踏实了。 如今被关在牢狱里的大都不是有罪之人,反而更多的是不肯趋炎附势的耿直忠臣,甚至还有他的老上司,现如今却都在牢中受辱。他却无能为力,也只有约束南镇抚司的狱吏,别虐待这些“乱臣贼子”,并为其提供更好一些的饭菜,也仅仅是在职权允许的范围内好一些而已。 这段时日的风云变幻,莫晓自然都清楚,也与阿晨讨论过,但听见身边熟识的人的事,总是更让人感慨唏嘘。 她与邵望舒都沉默了一会儿,为打破沉闷,她开玩笑道:“那你可得老实些了,别惹你爹生气。” 邵望舒点点头:“可不是么,这段时日我可规矩着呢,说话都特别注意,连出门玩耍都少了许多,回家也不敢太晚。” 莫晓问他:“那你要不要留下用晚饭?还是要早些回去?” 邵望舒嘿嘿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再说我爹娘都知道我来了晓春堂。” 莫晓想了想道:“今日的菜有辣子鸡,还有个番椒烩羊肉,剁椒炒蛋,辣酱……” 邵望舒听着直咋舌,耷拉着嘴角道:“怎么都是辣的菜?你就没有不放番椒做的菜?” 莫晓忍不住笑出来:“和你开玩笑的,哪里会只只菜都是辣的?何况最近比较燥热,吃的菜也要清淡些好。” 邵望舒也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说呢!” 莫晓让厨房的曲婶加菜,这之后邵望舒聊到了最近他所做的事。 尽管邵平下令善待诏狱中关着的官员,却仍是有不少官员病倒了。这些人平日养尊处优,突然进了牢狱,不仅不适应狱中饭食与阴暗的环境,更多的是心理上受到打击,或是惊吓或是愤怒抑郁,导致生病或旧疾复发。但即使生了病也只能在狱中苦熬,没法去看大夫。 邵平回家后提及此事,邵望舒便自告奋勇要去替他们看病。邵平其实并不赞成这个儿子学医,平日也很是看不上他的散漫与不着调,这回倒是难得地赞赏了他。 莫晓听他说起此事,也颇为认同:“这倒确实是件好事。你已经去过了吗?” “去过了。”邵望舒点点头,“我爹安排了人开门,昨晚去的,还没来得及看完。” 莫晓微觉诧异:“没有看完?里面有许多人病了?” 邵望舒点点头:“一方面是生病的人不少,另一方面,我也不能在里面呆太久,再且他们一见我便问起外头情形,或是家人情况,差不多每间牢室我都要说一遍,自然比平时看病慢了许多。” 莫晓问他:“你什么时候还要去吧。我能不能一起去?两个人总能看得快一些。” 邵望舒大喜:“你愿意一起去那就更好了!” 莫晓心道她还有个人要说服呢,但对邵望舒她没说什么。 夜里芮云常过来,莫晓笑吟吟地迎上去,先递上一杯冰茶。 她把今年的新茶用冷水浸泡两个时辰后滤去茶叶,再用冰镇起来,夏天用来解暑再好不过。 芮云常接过茶杯喝着。莫晓在他对面坐下,笑嘻嘻的。 芮云常微挑眉梢:“怎么?” 莫晓摇摇头笑道:“没怎么啊。你今天白天忙了些什么?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芮云常:“不饿。” “累不累?要不要先去冲澡?” 芮云常眉梢挑得越发高了,看来还不是一般事。他放下茶杯:“我不累,你若有事要对我说便说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莫晓嘻嘻一笑,顺口一个马屁拍好,这才道,“南镇抚司这些天被关进不少官员吧?” 芮云常知道之前邵望舒来过了,心道这一出又是邵望舒弄出来的吧…… 果然听莫晓道:“这些人中有不少都犯病了,我准备和望舒一起去替他们看看。” “出诊?邵平默许的?” 莫晓应道:“是啊。这些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犯罪吧?” 芮云常:“也未见得个个干净。” “……” 莫晓抿抿嘴,“至少不是目前的罪名吧。” 芮云常对此不置可否,沉吟后道:“你若要去是夜里吧?” 莫晓点点头:“明晚亥时之后。” “南镇抚司里我不便进去,只能陪你到门外。让如意陪你进去。” 莫晓讶然:“你也去?” 芮云常:“当然。”虽然邵平行事沉稳,不过中间夹了个邵望舒,就总有点不太靠谱。让人放心不下。 莫晓嘻嘻笑着揽住他的胳膊:“你也去当然好了,但是我们进去少说一两个时辰,我只怕你在外面等得无聊。” 芮云常挑眉道:“在晓春堂等你难道就不无聊了?” 莫晓噗嗤一笑:“独守空床更寂寞。” 芮云常:“……” 他把莫晓拉进怀里,微微弯唇:“你知不知道这句的前半句是怎么说的?” 莫晓摇头,老实坦白道:“不知,我古诗读得不多。” 芮云常贴着她耳边低吟道:“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莫晓忍笑道:“好好的我怎么就成荡子了?不行不行,另外找一句。”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句如何?” “这句我知道哎!”莫晓终于能显得有点文学素养了,急忙举手表示听说过。 “那么前半首是……?” “……” 莫晓朝他翻白眼,“你还是考我医书吧。” 芮云常低笑起来。 第146章 晋江独家 【刺客】 盛安福想办大案立大功, 也想敛财,所抓的人多数都是西林一党与浙党,这群人平日最看不惯宦官以及亲近宦官的大臣,将其一并称为宦党,再不客气点便直接骂阉党。 虽说其中不乏治国有道的良臣,但其精力并不完全是放在辅佐皇帝治国理政上,而是放在党派相争之上。 这帮子饶舌鸟下狱,芮云常虽不至于幸灾乐祸,但也没什么同情之心,让这些人在盛安福手里吃些苦头也好。 但莫晓要去救死扶伤,他也不会硬要阻拦, 反正对这些自命清高之人来说,被扒去官服, 污以罪名, 已经是“饱受侮辱、痛不欲生”了。 - 第二日夜里, 芮云常和莫晓同车来到南镇抚司外。 莫晓正要下车,芮云常拉住她, 不太放心地嘱咐道:“你要小心些。进去少说话,别提你的身份, 就当你是邵平安排的医馆大夫。尤其要记得关照邵望舒, 叫他别漏了口风。” 这些话他从昨晚起就反复叮嘱了,莫晓听了不下五六遍,只觉他快要化身董妈了。这么一想,本来她还有点小紧张的, 这下倒好,一下子全消除了。 她好笑地点点头:“知道。我记得很牢。”眼角瞥见如意先下了车,便伸头过去,迅速在他侧颊亲了一下。 她朝后让开,与他相视而笑,接着转身下车。 门外接应的正是楚英。莫晓还记得他,上回晓春堂被人砸抢之后,就是他找到了那个带头闹事的伍三。然而在这里不是多话叙旧的时候,她上前只拱手行了个礼。 楚英匆匆回礼,这就带她们入内。 今晚值夜的狱吏想必也是安排过的,又或是因为楚英的关系,见着他们十分恭敬,向楚英行过礼后便带他们往里面走。 邵望舒稍早前已经到了,正在一间牢房外为患病犯人诊脉。他手上没空,见到他们便点头互相致意。 外头几间牢房前晚已经看过,狱吏带莫晓与杨如意往深处走。 停在某间牢房外,狱吏简单粗暴地叫道:“哪个病了?过来!” 颤巍巍地过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狱吏叫他伸出手来。莫晓一边诊脉,一边温言询问他有何症状,以前有无旧疾等等。下了诊断后书写药方,记下牢房号与患者姓名。 其实这里病倒的多数是感风或腹泻,有些则是旧疾复发。病症并不复杂,本身花不了多少时候看病,但在这里的人都十分关心外头的政局变化,不仅要问这两日有何重要诏令颁布,还有人询问如今在某部某院某司管事的是谁。 莫晓简直无力吐槽,你问我内阁大学士是哪几个,左右丞相又是谁我大概还能说得出来,你问我户部某司管事的换成谁了,这我哪儿知道?! 她算是知道邵望舒为何说看病看得慢了,就连生病的人过来也不忙说明病症,先问政事。 她索性装成什么都不关心的寻常大夫,只问病情,不谈国事。几回一来,里面的人都知道这名新来的大夫不关心时局变化,便也不再问她。 如此,一间牢房的病人很快看完,莫晓移步下一间。 - 南镇抚司衙门外的门檐下高悬着两盏防风的长圆形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晃着,地上那两个圆形的光晕便也随之晃动着。 芮云常让车夫把马车停在镇抚司对面的小胡同内,小胡同离衙门口有些距离,灯笼火光照不到小胡同里,在胡同内的阴影里,却可以把衙门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莫晓进入镇抚司一个时辰后,从胡同东头来了两辆马车。 芮云常老远就听见声音,不由蹙眉,深夜宵禁,他们这辆车能在街上行驶,也是靠了邵平给的镇抚司通行令牌。这两辆车乘夜驶近,肯定有些来头。 黑影一闪,一名东厂干事上了车,正是胡同东头负责警戒监视的干事。他低声道:“禀督主,来的是锦衣卫指挥使的用车,车上应是丁昊穹。” 芮云常眉头皱得更深,丁昊穹深夜来此,虽然不明其目的,却定然是要进镇抚司的,若是提审犯人,那就要和莫晓她们撞上了。偏偏他此时不能露面。 尽管楚英应该事先准备过,会给予她们掩护,但丁昊穹这会儿快要到门口了,不等楚英做出安排,他就会直接进去。至少也要将他拖延上一阵,让莫晓她们有时间躲藏起来。 他稍作思忖,眸光掠过镇抚司门口,微微一闪,对干事低语几句。 干事领命而去。 那两辆马车很快驶近镇抚司门口,车上下来一名锦衣卫百户长,大声叫门,在深夜里听来,分外刺耳。 门“吱呀”一声,打开半扇。 拍门的锦衣卫亮了亮腰牌,傲慢地道:“指挥使丁大人来此,还不快把门打开!” 值守的卫兵见是顶头上司来了,急忙行礼问安,另一名卫兵见势不妙,急忙入内去通报楚英。 马车上下来一人,身形高大,矫健壮硕,他背对小胡同口站着,看不见脸面,只见他一身崭新的飞鱼服,玉带束腰,除了前胸,双肩与后背都绣着飞鱼祥云纹,大约是在绣线内织入了金银丝,那几条张牙舞爪的飞鱼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崭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丁昊穹大步走近镇抚司门口。 先前叫门的那个百户长殷勤地迎上来:“大人请进。” 丁昊穹三步迈上台阶,正要进入镇抚司,却不料耳中听得“嗤”一下极轻的声响,他反应极快,瞬息之间挪开两步距离,同时回身向声音来处看去,似乎是个黑乎乎的小胡同口。 那百户长急忙抽刀挡在丁昊穹身前,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大喊“有刺客!” 谁知两人头顶突然光芒大盛,丁昊穹察觉异样,看也不看便倒纵一步避开,同时急跃几步,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拔出腰间绣春刀,疾步追进小胡同内。 他一脚迈进小胡同的阴影里,正觉眼前一暗,黑暗中却隐见一道冰冷而微弱的寒光袭来,来势极快! 他骇然向后仰身,鼻尖感觉一阵凉意掠过,堪堪躲过这一击。 丁昊穹刚从亮处进入暗处,视线不清,但心知对方一击不中必有后招,等不及看清对方招式,立即先将刀竖在身前护住。 利刃相交,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一闪即逝的光芒中,丁昊穹来不及看清对方面貌,只顾盯着对方所使武器,那是一柄又细又薄的短剑。 他的绣春刀既厚且重,力沉势猛,短剑却是又轻又薄,走的是轻灵飘逸的路子。 然而刀剑相交之后,薄而轻的短剑并未被荡开,反而像是被刀黏住了一般,顺着刀身滴溜溜转了半圈,刃尖倏然上挑,犹如毒蛇吐信般朝他面门袭来。 丁昊穹心中大骇,急忙向后跃,绣春刀在身前急速挥舞,使了个百花争春,防守得滴水不漏。 另两名锦衣卫堪堪赶到,一左一右挥刀砍向刺客所在的方向。 丁昊穹喘了口气,厉声喝斥道:“什么人!胆敢行刺本官?!” 然而两名锦衣卫挥刀落空,就见数丈之外一道暗影迅速闪过,刺客一击不中,竟已经逃远了。 而南镇抚司门口的百户长就没有丁昊穹反应那么快了,他察觉头顶光芒大盛,第一反应是仰头向上望,就见一个燃烧的灯笼朝他直落下来。 因抬头耽搁了一瞬,没等他来得及朝旁边躲开,已经烧成个火球般的灯笼径直落到他面门上,一下子引燃了他的官帽。 百户长惨叫一声,拍打着头上的火焰,燃烧的余烬落下,又引燃他外衣,他急忙往地上打滚。 随行的锦衣卫亦慌忙上前,有人大喊:“拿水来!” 可这镇抚司门口一时半会儿哪儿去找水?当即有人急中生智,扯下马车的车帘来,虽是夏天用的竹帘,不如布帘好用,也尽管使劲往百户长身上特别是头脸上扑打,加上百户长来回打滚,终于是把火扑灭了。 正当此时,从镇抚司里冲出一个锦衣卫,手里提了一桶水,照准仍在头冒青烟的百户长就是一整桶浇下去。 百户长满脸火灼的焦黑,浑身湿透犹如落汤鸡一般,气得大骂:“你个眼瞎的大蠢驴!火都灭了!你还浇我一头水?” 说话时他的头发还在不停滴水,脸上的水流入嘴里。他咂咂嘴,觉出味道不对:“娘的,这是什么水?!” 那个好不容易找到水桶,发现里面满满都是水,赶紧提溜过来救火的锦衣卫把桶提近鼻端闻了闻,冲鼻一股恶臭还带着浓烈骚味,差点被这股臭味恶心得当场吐出来! 原来这桶是用来浇灌前庭绿植的肥水,来自于人体制造的天然有机氮肥,放在避光的角落沤了几天了,今晚终于被用来浇灌了火冒三丈的百户长。 众锦衣卫瞬间掩鼻退远,在气味强烈的百户长周围形成了一个径达五丈的大圆。 再说丁昊穹这边,提气追了几步,见黑影已经跑远追之不及,便回到镇抚司门口,见众锦衣卫仍在原地,不由大怒:“人都跑了还愣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追…………这他娘的是什么味道?!” 围成圈的锦衣卫哗啦一下让开了,留下站在中间的百户长,一张脸黑一块红一块,黑的是残留的烟灰,红的是烧灼后的肿胀,帽子没了,头发湿淋淋地还在往下滴水。 百户长朝丁昊穹走近几步,委屈兮兮地喊了声:“丁大人。” 一阵凄凉的秋风吹过,飘来一阵催人欲呕的恶臭味。 丁昊穹终于回过味来原来这气味来自于百户长!掩鼻让开两步,一脸嫌恶地朝旁边挥挥手:“你带人搜索附近胡同,寻找刺客踪迹!任何一点可疑痕迹都不要放过!” 百户长大声领命,匆忙拿汗巾擦了头上脸上的肥水,带人往丁昊穹所指的方向找了过去。随行的锦衣卫都离开他至少五丈远,只因为在百户长的下风头,仍然逃不过随风飘来的恶臭味。 丁昊穹“哼”了一声,点齐剩下的锦衣卫,大步往镇抚司里面走。 第147章 晋江独家 【受伤】 莫晓在监房替犯人们诊脉看病, 望闻问切时,忽见有卫兵进来,在楚英耳边说了几句,便多留了个心。 楚英眉头一皱,低声问卫兵:“他来做什么?” 卫兵摇头。 楚英急忙朝莫晓与邵望舒挥挥手,示意他们先停下。 邵望舒走近楚英身边,询问道:“是谁来了?我们要立即离开么?” 楚英皱眉:“锦衣卫指挥使丁昊穹来了,他人已经到门口了,你们不能再出去,先进去躲一躲。”说着朝监房深处指了指。 邵望舒顺着他视线望过去,不禁讶然:“躲在牢房里?” 莫晓看了看四周, 一览无余,除了监房里面, 确实无可躲之处。 楚英焦急地看了眼外头, 朝他们挥手催促道:“快!你们赶紧进去吧!下官出去先挡他一阵。”说着便匆匆向外走去。 狱吏打开最后一间牢房的门。这一间本来关着两个文官, 狱吏驱赶着让他们赶紧换到相邻的倒数第二间去。 莫晓与邵望舒、杨如意进入牢房后,狱吏便在牢门上落了锁。 - 楚英疾步赶到镇抚司的前庭, 刚好听见门口一阵乱哄哄的动静,又听见丁昊穹厉声喝令锦衣卫追捕刺客。 他纳闷的同时不禁心头嘀咕, 这镇抚司门口哪儿来的刺客?且来得也太巧了吧? 但他对于丁昊穹会遇刺这件事本身, 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丁昊穹最近抓捕了不少官员及其亲属,害了许多人,难免有人恨他入骨, 买通刺客来杀他复仇,亦或是阻止他再去抓捕伤害其他无辜之人。 楚英加快脚步,走出门口,便看到丁昊穹阴沉着一张脸,像是被人欠了千八百万的大钱讨不回来了一样难看。 他不禁心底暗笑,又有几分遗憾,这刺客怎么就没伤到丁昊穹一星半点儿的油皮呢?看来是个身手一般的刺客啊! 楚英心里觉得刺客身手一般,但丁昊穹却不是这么想的。 丁昊穹回忆方才发生的前前后后,认定刺客手法老练,狡猾异常。 首先暗器不是射人,而是先将灯笼打落,制造混乱,如果他身上起了火,肯定会急着灭火而注意不到周围情况。 那时刺客再次发射暗器的话,几乎是一击必中的,他根本来不及躲避! 即使灯笼没有落到他身上,也一样会制造混乱与慌张的气氛,让暗杀变得更容易。 这名刺客还不仅仅是手法老练,临阵经验还十分丰富,一击不中立即退走,绝不多加纠缠。今夜虽然刺杀失败,此人不可能就此放弃,定然会伺机再来杀他! 然而刺客蒙着头与面部,只露出一对眼睛,更因身处黑暗之中,连眼睛是大是小,是何形状都看不清楚。怕是大白天站在他面前,都未必认得出来。 若非今夜提审的犯人十分重要,是现任东厂督主点名要审的,他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刺客,而会亲自带队去追击,定要设法将此人擒获不可! 刚刚在镇抚司门口的那一回被刺经历实在是让丁昊穹很不痛快,虽见楚英笑脸相迎,他反而更觉烦躁。 “刺客竟敢在镇抚司门口行刺本官,可见你们平日守备之松懈!要是这样胆大妄为的人再多几个,岂不是连狱都能劫了?” 楚英心中冷笑一声,咱们这南镇抚司虽然有卫兵值夜巡逻,警戒得是咱们司里,可不是大街上。丁大人您带着一帮子锦衣卫,深夜里气势汹汹地出现,怎么也轮不到南镇抚司来保护您吧? 再且说了,即使有这么多锦衣卫在场,不也一样没唬住人家,人家照样对您出手么?唯一可惜的是没有成事啊! 腹诽归腹诽,楚英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便只是带着笑点头,口称:“大人训斥的是。” 又拍着胸脯保证南镇抚司内看守严密,尤其是监房,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并巡逻,绝无可能让人劫了狱的! 丁昊穹方才遇刺已经耽误了不少时辰,训斥楚英只是眼前正好有个人让他出口闷气,又不是真的要来突击检查牢房的守备情况,楚英笑脸应承,他一时半刻挑不出毛病,又不想再多耽搁,便重重冷哼一声,大步向监房方向走。 楚英跟在后头,心里估摸着拖过这么些时间,那三人应该是藏妥当了,狱吏也有时间回到值房,装出副一切太平的样子来了。 - 莫晓躲进牢房,仍觉不放心,探头向外望了一眼,回身便在牢房里四处搜寻视线死角,或是灯火照不到的暗处。 邵望舒却是既来之则安之,在牢房里东看看西望望后,苦笑一声:“京师里又少一个我没到过的地方了。” 闻言莫晓不由好笑,但转念一想,她穿越来之后,京师内各处特殊些的地方,她也去过不少了。皇宫里呆过了,东厂住过了,连妓馆都去逛过,如今还添个南镇抚司牢房。 她看了眼邵望舒,发现他还带着襆头,意识到她自己也是如此,两人都衣冠齐整,哪里像是在狱中关了多日的牢犯样子。 她推推邵望舒,接着便摘下自己的襆头,把头发抓抓乱,再一想,索性拆散了发髻,让头发披下来,再把直裰下摆拎起来,像是拧毛巾似的拧紧,再松开,便是皱巴巴的样子。 邵望舒见她这么一弄,顿时狼狈不少,也跟着依样画葫芦。 但莫晓一转眼瞧见杨如意,不由皱眉发愁。 莫晓身材削瘦,又穿着束胸背心,平日为掩饰自己身材,更是一直都穿着宽松肥大的直裰。这么一副披头散发,衣衫皱烂的模样,若在配上悲切哀愁的神情,便活脱脱是一个倒霉落魄的小文官了。 可杨如意却不同,她穿的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却在胡服的袖口与衣襟处有着精致的杏黄色滚边,还用同色长巾缠着那一把细腰。 这样的装扮虽显得英姿飒爽,干净利落,却一看就是个女子,即使把她的头发解散放下来都不像个男人。而且这样的胡服短打,即使解去束腰长巾,她这样的装扮也完全不像个坐牢的官员。 邵望舒见莫晓发愁,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也反应过来了。他挠了挠头,接着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了办法,将自己外袍脱下,递给如意,示意她穿上。 夏季刚过,今年的天气又热,邵望舒脱了外袍,身上便只剩下月白的丝质中衣。但他生性豁达,对此倒也不是太在意,反而朝杨如意咧开嘴笑了笑。 杨如意颇为感激他,但见他只剩贴身中衣,又觉几分羞赧,侧过头去,视线避开邵望舒,只将他的外袍接过来,转身背对他披上,低头束带。 莫晓见这问题解决,舒了口气。 忽然听见外间脚步声响,随之是楚英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时要响亮,言谈中称呼对方为丁大人,想是为了提醒他们,那个什么丁指挥使来了。 莫晓四处看看是否还有什么破绽,瞧见她与望舒的襆头还在墙角的破被褥上放着,赶紧拾起来塞到褥子下面,忽觉手掌外侧一痛,不知被褥子下面什么尖锐之物刺了一下。她急忙缩手,同时放下褥子盖住襆头。 她侧转手掌看了看,发现掌缘被刺破了一道口子,牢房里火光昏暗,看不清伤口情况,但显然伤口颇深,血不断地从伤口淌出来,顺着她的手掌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用宽大的衣袖裹住手掌,按住伤口,回头看向邵望舒与杨如意。 杨如意虽然穿上邵望舒的外袍,但她的个子比他矮了一个头,衣袍的下摆直拖地面,一看就不是自己的衣裳。 耳听着丁昊穹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莫晓顾不上处理手上伤口,拉着如意让她到墙角的破褥子上坐下,把袍摆拉上膝盖,皱巴巴地堆在腿上,看起来便没有那么长了。 莫晓自己也靠着如意坐下,继续用左手按紧伤口。邵望舒则在褥子另一头靠墙坐下。 三人刚坐定,便听见近在咫尺的丁昊穹的声音:“人犯呢?” “大人请这边走,就在这间了。”狱吏应道。 一路上过来的牢房大多关了三四人,丁昊穹要提的人犯正在倒数第二间牢房,本来关着三人,再加上给莫晓他们让出牢房的两人,顿时显得有些拥挤起来。丁昊穹微觉诧异:“怎么这间关了这么多人。” 他看了眼相邻的牢房:“这间怎么只关了三个?” 虽然莫晓坐在阴影中,又披散着头发掩住了大部分面孔,被丁昊穹的视线扫及,仍不免心跳快了几分。 “大人有所不知。”狱吏解释道,“这间的犯人与那间的有些旧怨,关在一起便争个不休,实在吵人,这不是为了把人分开么。” 丁昊穹走近牢房的门,冷声道:“是哪一个喜欢多嘴吵闹的?过来!” 莫晓心跳更快,这个指挥使也管的太宽了吧?牢犯吵闹也要教训? 莫晓与杨如意都是女子,邵望舒哪能让她们去犯险,当即双手按膝,就要起身过去。 楚英见状大惊,急忙道:“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文官全身上下就剩嘴了,平时就爱争个是非对错,鸡毛蒜皮大的事也要理清个一二三四出来,有哪一个不是这样的?您哪儿有这闲工夫去理他们呀。” 说着又用力敲打另一间牢房的门:“周志远!周志远!快点出来。”这便是丁昊穹要提审的犯人了。 狱吏赶紧上前,快速打开牢门。 被叫到名字的周志远心惊肉跳,却无法可施,只能扶墙站起来,慢慢地朝牢门走。 丁昊穹视线转向周志远,见他走得一步一拖,显然是想拖延时间。丁昊穹不由皱眉,朝身边的两名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两人心领神会,拉开牢门钻进去,一左一右架住周志远便往外拖。 丁昊穹提到了人犯,便不再管邵望舒。 楚英与杨如意以及知情的狱吏全都长长舒了口气。 邵望舒与莫晓却都吃了一惊,周志远——这不是周媛的父亲,原先的户部周侍郎的名字么? 第148章 晋江独家 【拦路】 莫晓与邵望舒对视一眼, 想不到连周侍郎也被关了进来。莫晓虽然没见过周侍郎,因为周媛对她曾经的“错爱”,她对周媛总有些不同于陌生人的关心,爱屋及乌,对于周家人入狱感受亦有所不同。 耳听得脚镣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周侍郎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两人都心有戚戚焉,只是不能说话,只能眼神交流惊讶与惋惜。 等到丁昊穹一行人离开监房,莫晓才小声问邵望舒:“你最近是否去过周府?” 邵望舒点点头,压低声音回答:“六月底才去过。周大小姐已经好多了。” 周媛因对男装的莫晓一见钟情却不能同结连理而郁郁寡欢, 进而茶饭不思,渐渐相思成疾。 莫晓直言自己喜欢的是芮云常, 周媛才死了心。之后莫晓避而不见周媛, 以免再次让她伤心。 周媛的心结虽解, 虚弱的身子病情仍需药石调理,邵望舒既知内情, 周正卿便不再找其他大夫,请他来为周媛继续诊治, 也请他为此守密。 邵望舒一口答应, 只向莫晓提及周媛的近况。 莫晓想到周媛才刚刚好转,家里又出这样的事,怕她又有可能犯病,便提醒邵望舒。 邵望舒点点头:“后天我轮休时去周府看看情况。” 说话时瞧见莫晓衣袖上全是血迹, 他不由吃了一惊:“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莫晓一直用左手紧紧按着伤处止血,听到丁昊穹的声音她甚至紧张得忘了伤处的疼痛,经邵望舒一问才想起自己的伤。 “方才藏襆头时,不知被褥子下面的什么扎到了。” 牢房中光线暗淡,邵望舒拉着她走近牢房门较亮处,托高她的手,轻轻掀开伤口上的布料,凑近细看伤口,看上去是被尖利之物斜着刺穿的。 他见血已经止住,心下稍安,但见伤口颇深,边缘血肉模糊,就觉自己的手也跟着疼起来了,皱着眉念叨:“怎么扎得这么深?疼不疼?” 莫晓摇头:“没关系,血已经止住,呆会儿上点药就好。” 邵望舒与莫晓的医箱都被狱吏带出去藏在了值房,一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先等楚英来把他们放出去。 杨如意脱下邵望舒的外袍,递还给他。 邵望舒摆摆手,先去翻褥子,莫晓以为他是去找襆头,他俯身翻看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手中举着一物,原来是刺破莫晓手掌的罪魁祸首——一根生锈铁钉。 铁钉有三四寸长,带点弯曲,一头被磨得尖利无比。想必是这间牢室中的犯人磨的,藏于褥子下面不知是想用来自尽还是伤人,更不知为何最后没用上,却害莫晓划伤了手。 - 丁昊穹带人离开镇抚司后,楚英与狱吏赶紧过来打开牢门。“公子,你们出来吧!” 邵望舒视线一扫,见两人都空着手,急着问:“我们的医箱呢?!” 楚英没想到邵望舒第一句不是抱怨被关在牢房里,而是急问医箱在哪里,微愕之后瞧见邵望舒身后出来的莫晓衣袖带血,才知道莫晓受了伤,他立即道:“公子别急,医箱都在值房内,下官带你们过去。” 到了值房,莫晓让如意打开她的医箱,取出消毒酒精。邵望舒见过她用酒精替别人消毒,从如意手里接过玻璃瓶拔开瓶塞,闻了闻,再往伤口上缓缓地倒。 伤口本来已经不太疼了,被酒精一冲,顿时一阵剧烈刺痛。 莫晓从牙缝里轻轻抽了口气。 邵望舒既心疼又内疚,若不是他提及来镇抚司替下狱的官员看病,莫晓压根就不会来:“都是因为我你才来的……” 莫晓见他满脸愧意,便朝他微笑着道:“这是意外,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邵望舒只是摇头,小心翼翼地上药。 伤口处理包扎好后,楚英只怕夜长梦多,催促道:“时辰已经不早了,公子你们抓紧离开吧。” 一行人赶到镇抚司门口,莫晓朝附近的小胡同口望了望,没见到她来时乘坐的马车,让如意在周围找了一下,也未找到。 楚英朝莫晓道:“附近仍有锦衣卫在搜索刺客,未免再生意外,莫大夫不如与公子同车离开,让公子送您回去。” 莫晓心想有丁昊穹的人在四处搜索,阿晨大约是避开了,先乘望舒的车离开也好,便对楚英点点头。 - 芮云常偷袭丁昊穹前,先让马车驶远,在一条小胡同内藏起来。 当丁昊穹命手下锦衣卫追捕刺客时,所看见的那道远去人影已经换成了一名东厂干事。 那名干事并不急于藏匿,而是一路不快不慢地奔逃,时不时露出点踪迹,引着那队锦衣卫越走越远。 另一队锦衣卫由百夫长带队在附近搜索。芮云常吩咐另一名干事依样露出踪迹。百夫长一心立功,带人急追而去。 只苦了跟着他的那队锦衣卫,公然捏鼻,对上司太过不敬,只能小口吸气,大口喘气,一个个都恨不得自己没生这对鼻子眼儿。 后来有个锦衣卫想到法子,采下路边草叶,揉成小团塞进鼻孔里,既阻止了臭气进入鼻子眼儿,也不招上司记恨,吸气时还有阵阵草叶清香。其余锦衣卫立即群起而效仿。 这一段胡同边长的野草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今年雨水极少,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那点点草叶子全都惨遭腰斩,被捋得一干二净,甚至于被拔根的也不在少数,全白长了! 芮云常自己则绕回镇抚司门口静等,见丁昊穹带着人离开,便知莫晓不久也该出来了。然而她们却迟迟不出现,他担心起来,正要命人进入镇抚司查探,终于见她们从里面出来了。 他一眼便见到莫晓衣袖上的斑斑血迹,虽见她行动如常,仍是禁不住心弦绷紧。 - 邵望舒的马车驶出一条胡同后,车身轻轻一晃,随即车帘掀起,芮云常钻进车里。 莫晓先是一惊,待看清是芮云常,不由微笑:“你在啊?我没瞧见你便先坐了望舒的车。” 芮云常示意如意坐到对面去,自己坐到莫晓右侧,撩起她的右袖问道:“这是谁的血?你受伤了?” 莫晓先朝他笑了笑,再道:“是我不小心划破了手。” “出这么多血?”芮云常眉头皱起,拉高她的衣袖。 莫晓抬手给他看,同时语气轻松地道:“没什么,只是一个小伤口,好在大夫和药都是现成的,已经包扎好了。” 邵望舒靠过来补充道:“伤口有点深,所以出血较多,但好在口子小,伤口收口应该挺快的……” 芮云常眸光一寒,一把将他推开,用得力大了些,邵望舒后背重重撞在车厢壁上,发出“嘭”一声重响。 莫晓吃惊地拉住芮云常的胳膊:“阿晨,不关他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刮到的。” 车外的小厮听见动静不对,询问:“公子,出什么事了?” 邵望舒道:“什么事都没。你好好看着前头。” 他撑坐起来,并未为自己辩解,反而直视芮云常寒冰般冷冽的双眼,坦诚且语带愧意道:“辰曦受伤确是因我而起,我也觉得很抱歉,是我没照顾好她。” 莫晓想说我这么大个人了照顾不好自己要你照顾么?但转念一想,她都把自己弄伤了,也真算不上把自己照顾好了。 她拉拉芮云常:“要怪只能怪那个指挥使,半夜突然来提犯人,我们躲得匆忙,要不然我也不会弄伤自己,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笨手笨脚,实在是怪不了别人。” 芮云常绷着嘴角,挑眉盯着邵望舒看了会儿,不快地低哼一声,没再对他说什么,转向莫晓,脸上的神情瞬间由冬入春,冰消雪融。 他握着她的伤手,搁在自己腿上,小心地不压到伤口,低声问她:“疼不疼?” “只有一点点,你不提我都注意不到。”莫晓挽着他的胳膊,笑道,“你不也受过伤?还是我亲手缝的呢,这个伤和你受过的伤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啊!” 芮云常挑眉道:“这怎么能比?” 莫晓诧异:“怎么不能比?” 芮云常道:“我不怕疼的。” 莫晓好笑道:“哪有人不怕疼的。只是会忍罢了……我不是也受过极重的伤?你别忘了啊!我那会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连翻个身都是受罪……” 这两人最近只要坐在一起就变成连体婴,手也好脚也好,总有一部分是连靠在一起的,兼且一说起话来就对周围人视若无睹,说得都是些近似废话般无聊的话,自己浑然不觉,旁人却连句话都插不进去。 杨如意也就罢了,她对于这种状况已经习惯成自然了,督主与莫大夫说的话,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在心里停留。 邵望舒却是浑身不自在,心中内疚加尴尬,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酸意,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最后只能转头望着车外黑魆魆的街道,耳朵中却仍是不停钻进两人对话。 “纱布是谁替你包扎的?” “难不成我还有第三只手?当然是望舒啊!” “包得乱七八糟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完全不懂医的人胡乱包的呢,回去我替你重新包扎。” 邵望舒:“……” 敌意要不要这样明显啊…… 莫晓哭笑不得:“包都包好了,不用拆开重包了吧?那时候情况紧急,又要消毒又要上药,难免仓促,这已经包扎得很好了。” 邵望舒:“……” 还是辰曦好啊…… 芮云常:“在这里打结,不硌得慌么?” 邵望舒:“……” 鸡蛋里挑骨头…… 莫晓:“不觉得啊。” 芮云常:“我觉得硌手。这样手握着的时候,就顶在我手心里。” 邵望舒:“……” 是你在吹毛求疵吧! 莫晓拍拍芮云常的手背,一付哄小孩的口吻:“等换药的时候让你来包啊。” 正说着话,车外的小厮压低嗓门,紧张地道:“公子,有锦衣卫拦在路前头!” 邵望舒道:“镇定些,拿通行令牌给他们。” “哦哦,小的知道了。”小厮点头应道。 只听前方有人大声喝道:“停车!车上的人都下来!” 第149章 晋江独家 【别扭】 莫晓听着外头对话声音, 拦路的锦衣卫询问他们为何半夜里在大街上行车。 小厮拿出令牌,连同预先准备好的钱袋子一起递上去,笑着道:“回大人,这是南镇抚司邵镇抚的车,外出办点事儿。” 那锦衣卫接过钱袋,仔细看了看令牌,又扫了眼马车,大声嚷道:“车上的人都下来!” 小厮道:“这车上可是邵镇抚的公子,您就行个方便……” 锦衣卫嘿嘿一笑:“你要我行个方便,便要先行我个方便。指挥使大人遇刺,刺客还没捉到, 指挥使下了严令,半夜里街上不管遇到什么人都得查清楚!再且说了, 车上的人若是没有可疑的地方, 车坐得久了, 下来吹吹风,松动松动筋骨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你们行我个方便, 我也就行你们个方便,这样一来嘛你我不就都方便么?” 这锦衣卫也是个话多爱耍贫嘴的, 好好一句话给他说得像是绕口令一般, 边说自己还乐。只不过在场的除了他自己觉得可乐之外,没人想笑。 另一名锦衣卫皱眉看向马车:“都下来吧!” 邵望舒与杨如意都还好,但莫晓的衣袖带血,芮云常的脸则为锦衣卫所熟知, 他们要是下车,肯定会让这两人起疑的。 莫晓紧张地看向芮云常。他却显得十分平静,朝她微笑着摇摇头。莫晓顿时就觉得安心了。 芮云常朝邵望舒与杨如意各看一眼,接着朝车门方向轻轻一扬下巴,示意他们下车。 邵望舒比莫晓还紧张,主要是莫晓手上带伤,他担心她会被当成刺客,但看芮云常镇定自若的样子,想来他应有什么应对法子,这才觉得心头稍安。 在邵望舒心里,虽然觉得芮云常此人颇为讨厌,但也清楚,与莫晓有关的事他不会轻忽怠慢,尤其是涉及她安危之事更是绝不会让其出错。 邵望舒便故意慢慢地下车,走到那锦衣卫面前,作出傲慢且不快的样子,仰首皱眉,冷然道:“我看着像是刺客的样子吗?” 贫嘴锦衣卫嘿嘿一笑,上下打量他:“公子自然是不像的。” 他又看向杨如意,目光像是粘着了一般在她身上多转了两圈:“这位姑娘……” 杨如意厌恶地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别的地方。 “她怎么了?”邵望舒冷冷问道。 “这位姑娘看着像是个练家子,今晚的刺客正巧,也是武艺高强……” “她是我的人,你怀疑她是刺客,就是怀疑我要行刺指挥使了?你们锦衣卫就是这样缉查刺客的吗?捉不到真正的贼人就随便找人来顶?” “这京城里武艺高强的人多了,你们是准备把京城里的武师与镖师全都抓起来?锦衣卫个个身怀武艺,你们怎么不怀疑是锦衣卫里出了内奸?说起来若是卫里的内奸,正好属南镇抚司的管辖。敢问两位校尉姓什么叫什么?我回去好问问父亲。” “这……”贫嘴锦衣卫一时无话可接,倒不是邵望舒说的话多么义正辞严,多么不可辩驳,主要是他把爹搬出来了。 南镇抚司虽然不是这两名锦衣卫的直接顶头上司,但却管着本卫军纪法纪,若真是惹怒了镇抚公子,邵镇抚不会找指挥使,只会找他们的麻烦!因此查归查,问归问,到底还是不敢对镇抚公子太过放肆的。 贫嘴锦衣卫见邵望舒言辞严厉起来,便不敢再纠缠杨如意,转向马车:“车上还有人吗?统统都下来了?”边说边向马车走去,似乎还想探头朝里望一望。 邵望舒的心又提了起来,想着要是被他看见了车上的莫晓与芮云常,这该怎么办?他刚想开口说:“车里没人了。”又怕这锦衣卫不信,真的探头去看,那岂不是更显可疑了么? 就在他踌躇不定的片刻之间,贫嘴锦衣卫已经走近马车,伸手要去掀车帘,忽听另一名锦衣卫低喝一声:“什么人?!” 贫嘴锦衣卫回头一看,再顺那名锦衣卫所视方向望去,却什么都没见到。他疑惑地问:“你看到……” “嘘——”另一名锦衣卫让他安静,并朝对面屋檐上指了指,又做了个让他绕去屋后的手势,自己则从右侧绕行。 两人放轻脚步包抄过去,只听屋檐上极轻的“格”一声响,似乎是瓦片动了一下,随即又是一声,离开原处已经有一段距离,再听第三声“格”,已经离开一丈多远。 三更半夜在屋顶上潜伏的,轻功还这么好,不是刺客还能是谁? 两名锦衣卫脸色大变,急忙抽刀,循着声音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邵望舒松了一大口气,立即与杨如意回到车上,吩咐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车行驶起来后,邵望舒忍不住问芮云常道:“方才屋顶上真有人?是你的人?” 芮云常本不想理他,非但口懒得开,连头都懒得点一下,但一转眸,瞧见莫晓亦好奇地望着他,那对澄清的眼睛睁大了,眉头轻轻扬起,一付等着他回答的样子,便微笑着点点头,非但答了,还附带解释,当然是对着莫晓说的:“自然是。他是故意暴露行迹的,好引开那两条狗。” - 马车停在晓春堂门口,莫晓与芮云常下车,邵望舒跟着下车,他不太放心莫晓,还想关照几句:“辰曦,你的伤……” 芮云常截断了他的话:“折腾了一夜,已经很晚了,邵公子再不回去,邵镇抚要着急了。”说着便拉起莫晓的手往里走。 莫晓回头朝邵望舒歉然一笑,边走边匆匆忙忙地对他道:“我的伤没什么,你别放心上,真的挺晚了,改日再叙吧。” 杨如意在最后下车,进门之前朝邵望舒拜了拜:“多谢邵公子今日借衣之恩。” 邵望舒正发愣,闻言回过神来,摇摇头道:“小事一桩,别说什么恩不恩的。你也进去吧。我走了。” 杨如意道:“邵公子走好。” 邵望舒朝她摆摆手,转身上车,屁股刚沾坐凳便听见晓春堂的门合上的声音,全身犹如脱力般松了下来,不由自主叹出口气。 - 董妈睡得浅,又记挂着东家夜里出去办事没回来,一听见外头开门的动静便醒了,披衣迎出来,先打了洗手的水端上来:“东家你们回来了啦!” 莫晓点点头,让董妈往淋浴间水箱放热水,又问芮云常:“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面?” 芮云常正洗手,闻言摇摇头。莫晓笑道:“我倒有点饿了。” 董妈便接道:“放完洗澡水,老仆就去给东家下面……哎呀!东家你的手伤了?怎么伤的?破了口子不能落水啊!” 莫晓笑着摇摇头:“擦破点皮而已。我洗的时候会小心的,去放水吧。” “好好,老仆这就去。赶紧洗了,这会儿歇下还能睡一两个时辰。”董妈应了,匆匆往厨房而去。 莫晓转身,却没朝内院去,先往诊室走。 芮云常眉头微皱,跟在她后头,见她取出剪刀、镊子与消毒酒精、纱布等等,才意识到她是要重新消毒伤口。 他帮她拔开瓶塞,往盘子里倒酒精,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邵望舒靠不住。” 莫晓边消毒用具边道:“真不能怪他。当时我们只怕丁昊穹去而复返,或是有其他意外,只好匆忙消毒了伤口,包扎好便要走,没有时间多弄。” 芮云常想到她在马车上以及方才在晓春堂门口说的话,不由嘴角沉了沉:“你是为了不让他太内疚么?” 莫晓点点头道:“他已经很难过了,我不想再听他不停地道歉。” 她看到邵望舒找出来的那根铁钉时,内心是有点担忧的,但当时的情况不允许她仔仔细细地清理创口,且她当时出了不少血,相信即使铁钉上有破伤风菌,留在伤口深处的也不会太多,之后又用酒精浇淋过伤口,感染破伤风的可能并不大。 不过她知道,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下,破伤风一旦发病死亡率有多高,因此还是想再处理一下才能放心。 麻烦的是她伤在右手,又是在手掌外侧,自己操作起来十分不便。 芮云常问她:“你要怎么弄?” 莫晓把过程对他说了一遍,之前用来喷射番椒汁的竹管枪,取出其中的小囊之后便是个没有针头的注射器,她打算将其彻底消毒后,抽取酒精冲洗伤口。 芮云常默默听完,出去将竹管枪洗干净。 莫晓用左手拿剪刀,笨拙地慢慢剪开包住右手的纱布。 芮云常回到诊室,将竹管枪放在盘中用酒精浸泡。过来接过她手中剪刀,很快剪开包扎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揭开。 伤口本身不大,但挺深的,此时仍在微微渗血,看着像一个血洞。 芮云常眉头紧蹙,抽了管酒精,照莫晓所说,一手用镊子前端扩张伤口,另一手把竹管枪前端铜管对准伤口,拇指按压竹管后方活塞,一股细流喷射而出,对伤口深处进行冲洗。 酒精冲进伤口内,莫晓登时打了个激灵,她左手攥拳,死死咬住牙关忍痛。 待他冲洗完一管,她才松开牙关,喘了口气后道:“再冲一次。” 芮云常眉梢跳了跳,什么都没说,又重新抽了一管酒精替她冲洗伤口。 好不容易两管冲完,莫晓浑身一松,才发现自己疼出了一身汗。她朝芮云常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芮云常便拿出伤药替她涂上,再包上纱布。 莫晓指导着他:“包的薄一些,好让伤口透气。”破伤风是厌氧菌,包得密不透风的伤口更有利于其繁殖生长。 芮云常照着她所说的一一做来,中途一句话没有。 莫晓见他始终沉默,眉头也一直皱着,不解地问道:“阿晨,你生气了?你怪我不该去镇抚司替那些人看病,招来这些麻烦么?” 他抬眸看她一眼:“你要去镇抚司替人看病,我当时没反对,这会儿也不会因为这件事生你的气。” 莫晓更为不解:“那你不高兴是为什么?” 芮云常没马上答她,将纱布末端打了扁平的结,将多余的部分剪去后才道:“你担心邵望舒太过内疚,不想让他太难受,明明自己也在担心感染,却在车上不停地说伤势不碍事。这会儿又是酒精冲洗又要重新上药包扎,你倒是不怕让我难受?” 第150章 晋江独家 【心疼】 莫晓微愕, 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晨难道是在吃望舒的醋么? 她笑嘻嘻地过去,伸臂从后面拥住他的肩:“阿晨,你心疼我了?” 芮云常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他一开始同意莫晓去镇抚司,是觉得有邵平安排,不会出什么大事,阿晓一心想去,他不想阻拦她,弄得彼此不愉快。 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丁昊穹,他虽设法拖延了一阵, 阿晓却还是受伤了。 若是当时他也在镇抚司里面,就绝不会让她受伤! 但偏偏他没法进去, 只能让邵望舒陪着她。 而追根溯源, 若不是他请辞东厂提督, 换了盛安福执掌东厂,也就压根不会有今天这回事了。 他怪邵望舒没有看顾好阿晓, 也生气自己对此无能为力,方才还要亲手替她冲洗伤口, 看她吃苦受痛, 让他更添郁闷。 莫晓接着道:“我自己做大夫的,还不知道么?这伤其实真没什么事,即使不重新冲洗也没关系,感染的可能很小很小, 我只是谨慎些,以防万一而已。我也不是很痛,今天这样冲洗过后,以后就不需要再这样弄了。” 芮云常也知道今日阿晓受伤是意外,其实怪不得任何人,只是尽管理智上知道,心里那块疙瘩却没那么容易顺下去。 莫晓见他还是蹙着眉不言语,便边说边孩子气地扳着他的肩,来回摇着他。 单论力气,芮云常若是不想动的时候,十个莫晓都摇不动他,这会儿却顺着她的劲儿任她前摇后晃,脸上表情也随之变得软和起来。 莫晓趴在他背上,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就这么歪着头看他:“不生气啦!好不好?” 芮云常斜着瞥她一眼,嘴角勾了勾,指指自己的嘴。 莫晓嘻嘻地笑着,往前探身去亲他嘴唇。 芮云常把头侧转向她,抬手挽着她后脑勺,两人唇一沾上就分不开了。 又亲一会儿,芮云常干脆把莫晓拉到前面,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继续亲。 董妈放完水过来诊室,只见灯光却没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在门口张一眼便掩嘴乐了,笑眯眯地转身离去,打算先去把面煮了,晚些再来叫东家沐浴。 芮云常听见董妈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又退走,只当没听见。 莫晓的肚子却咕噜噜叫了一声。 她笑了出来,轻轻推开他:“水应该放好了,我先去沐浴,一会儿吃面。” 芮云常勾着她不放:“今天不要洗了,你的伤口不能沾水。” 莫晓抱怨道:“你知道我躲到哪里了么?丁昊穹来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躲进牢房里装成犯人。还在那破褥子上坐过。身上脏的不得了,不洗怎么行?” 芮云常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你就是刚装完乞丐我也不嫌你脏。” 莫晓噗嗤笑了:“可是我嫌啊,这样没法上床睡觉,我非得洗个澡不可。” 芮云常薄唇微弯:“那我帮你洗,你的手别沾水。” 莫晓脸微红:“你是趁机占便宜吧?” 芮云常脸带不屑道:“早就看过了,不稀罕。” 莫晓甩他个大白眼,接着想起在芮府泡澡时,他闯进来的那回,便再甩他个特大白眼。他却只是笑。 莫晓没洗手,芮云常帮她把干净衣物找出来,拿去沐浴间。 他刚在外间柜子上放下干净衣裳,莫晓便推他出门:“好了,后面我自己来就行。” 芮云常走近门边,没有出去,反倒把门闩落下了,回来替她解衣。 莫晓一边躲他,一边嗔道:“时辰不早了,别闹。” 芮云常勾住她的腰不让她躲,迅速脱下她外袍,一本正经地道:“是啊,时辰不早了,早点洗好还能休息会儿。我就是帮你洗个澡,你不许胡思乱想些不正经的事知道吗?” 莫晓:“……” 怎么就成了是她在乱想些不正经的事了呢? 她索性不躲了,也去解他衣衫,不过她一只手不够灵活,芮云常已经把她衣裳脱完了,她才解开他衣带。 芮云常把自己身上半解的衣袍统统脱掉,随手抛在一边,只留条中单长裤,半拥住她轻推着往里间走。 把她带到水阀下方后,他让她把受伤的那只手举高,扶在墙上。 抬手打开阀门,温热的水淋了下来,洒在她身上,溅起剔透的水花,水珠落在高起处,顺着肌肤滚落,在低凹处汇聚成一股股细流,沿着双腿流下。 芮云常关了水阀,拿起澡豆在手里打出泡沫,往她头发上抹。 耐心地将所有头发涂满泡沫,接着十指伸入发间,替她按摩头皮。 这倒确实是她用一只手做起来极为困难的事,真要勉强用一只手洗头,不知要洗多久才能洗完了。 他按摩的力度不轻不重,十分舒服。 莫晓闭着眼,渐渐放松下来。 他打开水阀,将她头发冲洗干净,梳顺,盘起来挽在头顶,用簪子别住。 接着再打了泡沫,往她身上抹。 莫晓勉力忍耐着,却不由自主呼吸渐促,身子也跟着发热,软绵绵地就往他身上靠。 芮云常低头看着她,嘴角带笑,凑近她耳边低语:“别乱想,今天只洗澡。” 莫晓没好气地拿眼白瞅他:“我在想什么你知道?” 他笑意更深:“一眼就看穿了。” 淡白色的水汽弥散在室内,像是起了雾一般。 木壁板上凝结起一片细密的水珠。 他从上到下替她抹了一遍泡沫,等于把全身都抚摸了一遍。 莫晓本来是只想洗澡的,却被他挑起了情绪。她转身面对着他,满脸绯红地望着他,那对眸子水盈盈的,像春天带露的花。 他低头吻着她,手滑下,轻拢慢捻抹复挑,渐转渐急。 她紧紧搂着他,闭上眼,感受着他的动作。终忍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声压抑的低吟。 半晌之后。 莫晓睁开眼,轻轻喘息着。 她扶着芮云常的肩,低头看下去,水已经将他长裤打湿了,紧紧贴附在大腿周围,半透的衣料下,清晰地显出肌肉的轮廓。 她伸手轻抚他的腿,再沿外侧缓缓往上移,抚上他后臀紧实的肌肉。 她侧头亲吻他耳后,温热的鼻息黏着在他颈后,带着惑人的气息。右手指尖在他胸前轻抚,时而挑逗般打转,时而轻轻拨弄。 芮云常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很快变的急促起来。 她的左手往下抚,只隔一层薄绸,所有起伏在掌下清晰可辨。他呼吸越加急促而紊乱,却没有阻止她。 随着她手的移动,他变得越来越紧绷,大腿硬的就和石头一样。 莫晓抽出左手,他骤然为止一松,但紧接着她向后退了半步,右手落下去,解开了他的腰带。 芮云常抬了一下手,似乎是想阻止,却中途改为搂住她的腰,将她贴紧自己。 她亲吻他的肩颈,左手从平坦的腹部向下轻抚,将湿漉的长裤推下,掌心抚过那些烫伤的旧疤,抚过空荡荡的腿间,抚过他所有的伤痕。 他抓住了她的手,却没有用力推开。 莫晓用指尖轻抚,逡巡寻找,忽然用牙轻咬他耳垂,同时借着澡豆的润滑,左手中指缓缓探入。 他呼吸为止一滞,咬牙吐出一个字:“你……” 她吻住他的唇,将他后面的话都堵在喉间。而随着她手指的深入,他很快就忘了之前想要说些什么…… 她寻找着,一分分按压过去,直到某处地方,当指尖按下,可以感觉到他轻颤了一下。 她勾勾手指。 芮云常不由自主地又颤了一下,从未体会过的感觉由一点而发,充斥全身。 莫晓弯唇,抵着他的胸将他推到浴室墙壁上,换了手势,很快又找到了地方。她在他耳边幽幽低语,带着点得意的语调:“不能每次都是我一个人舒服。” 他意味不明地低哼一声,向后仰靠在木壁板上,合起双眼。 芮云常总以为自己是不会有男女之欲的,大约是在对情爱仍然懵懂的年纪就净身的缘故,他本身也并不太看重这方面。 以往每次与阿晓亲吻与欢好时,他亦有快感,亦能体味到激情与冲动,但那与身体原始的欲情没多少关系,更多是看到她被他满足后所带来的自豪与欢欣,他也能很满足于这样的愉悦感。 即使他知道有些法子能让他们这样的人也获得身体上的满足,但听说是一回事,自己亲身体会到则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她拇指在外轻按,中指在后弯曲,两指夹击,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都是无上的快乐。 所有的空虚都被填满了…… 然而下一瞬却又让人变得更为空虚,渴求着更多。 他低喘着,双臂拥紧她,五指用力扣住她后背,在肌肤上留下凹陷的压痕。 陌生的情潮如怒涛般席卷而来,却又犹如被封堵了去路的洪峰,左冲右突寻找宣泄的出口,越涌越高却不得出路。 “阿晓……阿晓……” 他吻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像要将她嵌入自己生命一般紧紧拥着她,双手用力扣住她的臀将她抵在自己腿上。四条腿交缠着,摩蹭着,密合无间。 她也低喘起来,身子变得火烫,又绵软仿佛无骨,但她手上的动作始终未停下,还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难以言喻的愉悦感层层递进,潮涌一般,一波比一波更高昂,终于攀至顶峰,轰然汹涌,咆哮着将神智与意识完全淹没。 在那一刻,芮云常停止了动作,将莫晓抱得极紧,她甚至有些许疼痛。 但她只是温柔地吻着他,手上的动作仍旧没停,直到他彻底地释放。 他终于松了劲,向后靠在木壁板上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着,手却仍然挽着她的腰。 莫晓半倚靠在他身上,用右手的指尖将他湿透的额发鬓发梳到脑后。 芮云常闭眸喘息着,听见莫晓在他耳边悄然低语,学着他曾经说过的话:“如何?伺候得还满意吗?” 芮云常:“……” 他睁开眸,深深望着她,眼瞳幽暗。 莫晓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他合了一下眼皮,敛去那种复杂的眼神,再睁开时又复归温柔,推她到水阀下方,让她举高右手,打开水阀。 热水洒在她颈子上,顺着后背流下。水流到哪里,他的手也跟到哪里。 相隔这么久,方才涂的泡沫早没了,只余滑腻。 他将皂液洗净,把她后颈上散落下来的碎发捋上去。 她后颈纤细,因低着头,那一段的皮肤绷紧了,在灯火下泛着淡淡光泽,细腻如脂。 他低头在她后颈上亲了一下,忽而将她转过来推到壁板上,捧着她的脸低头吻她。 是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并不深入,却好像停不下来似的,仿佛怎么吻都不能餍足,怎么吻都不能填满那缺失一般,急切而饥渴。 莫晓初起意外,又有点心疼,挽着他的头轻唤:“阿晨……” 他低低“嗯”了一声,仍然不停地亲着她。 “你怎么了?” 他终于停止那样吻她,靠在她身上,把头深深埋在她肩颈之间。 她视线中是他的肩头,隆起的三角肌,线条利落漂亮,光洁的皮肤上缀着三两颗水珠。 他的胸膛起伏,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既深且长,像是在极力抑制着强烈的情绪。 “阿晓……” “嗯。” “阿晓……” “嗯。” “阿晓……” “嗯,我在。” 他的声音暗哑微哽:“要是……” 要是能够早点遇见她,要是能够早点知道会遇见她,但即使是知道…… 尽管他没说出来,她也能明白些许。 虽然她不是他,不能完全感同身受那种痛惜,对生命中无可挽回之痛的悔恨与无奈。 但哪怕只是领悟到这份沉重的痛苦的十分之一,已经让她忍不住心酸。 她抬手抚他的头,柔声道:“阿晨,要不是你啊……我还傻乎乎地在宫里做太医,早就被人杀人灭口了。就算不是死在宫里,当陈韬的人围攻马车时,在马车上我也会被杀。” “只要换了任何一个别的人当这东厂督主,我就活不到今天。就是今晚,若不是你在外拖上一拖,丁昊穹进了镇抚司就会发现我们,那我也不会好好地在这儿了。” “阿晨,遇到你是我这一辈子所经历过的最好的事。我吃过的那么多苦,经历过的那么多危险,都是为了与你相识相知啊。” 他拥紧她。 可是我想给你所有最好的。 “阿晨,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就是这样的你啊……” 她在他耳边低语着相识以来所有的美好,追忆着所有能带来会心一笑的点点滴滴。 用她最温柔的语调道:“阿晨,你是最好最好的!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他的肩头耸动,身子轻颤起来,隐约有热的东西滴在她肩窝,顺着锁骨淌下去。 许久,他才再次出声:“阿晓……” “嗯。” 他嗓音略显嘶哑:“阿晓,你不知道你有多好,遇见你才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事。” 他把脸贴着她的肩窝,像猫一样来回蹭着。 “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好。” “我们成亲吧!等这一阵子过去,太平下来。我们立即成亲。成亲之后你想做大夫开医馆……想做什么都行。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好。”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眸子湿润且发亮,眼神迫切:“不要光说好,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 “嗯……”莫晓想了想道,“说——你爱我。” “我爱你?” “不要用问的。” “我最爱的是你。” “不要用最,不许你爱别人,只许爱我一个。” 他俯低头,额与她的额相抵,柔声道:“我只爱你……” 她笑眯眯地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再说一遍。” “我只爱你,阿晓。” “我也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啊,阿晨!” 第151章 晋江独家 【七夕】 莫晓这个澡洗了足有平时的五六倍时间, 待两人把自己收拾好出来,发现包扎的纱布被打湿了一大半。 芮云常那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拉着她往诊室去,准备重新包扎。 莫晓本来是想冲个战斗澡就去吃面的,没想到突击战成了持久战,鏖战许久才出来,这会儿已经是前心贴后背,一心想的是先祭五脏庙。 她道:“我感觉里面没湿,你看湿的是另一边儿……先让我去厨房随便找点吃的垫垫肚子。” 芮云常断然拒绝:“不行。一会儿水就渗过去了。” 莫晓:“……” 才刚说过她想做什么都行,转眼就翻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 她默默腹诽, 捂着肚子嘟哝道:“我饿坏了……” 芮云常见她一脸苦相,便放软了语调哄着:“让董妈先去煮面, 本来就要等, 等的时候很快就包好了。”边说边揽着她的腰往诊室里带。 莫晓还没来得及反驳, 已经被他拉进了诊室,也只能乖乖就范:“好吧……” 芮云常把纱布剪开, 见伤口仍在渗血,在纱布上洇红了一块, 但也看得出伤口并未被沾湿, 这才安心。 到了吃面的时候芮云常又说她手受伤了,不能用,要喂她吃。 莫晓朝他直翻白眼,那么小个伤口至于么?但她试着握筷夹面条时, 手一用力便牵动伤口,真的挺疼,也就不反对他喂了。 时辰本就不早,这么一番折腾,眼看着天际就要发白,芮云常不得不离开了。 送走他后,莫晓便回主屋去睡觉了,反正今日是七夕,晓春堂亦因过节歇业一天,她有的是时间好好补眠。 - 莫晓这一觉直睡到中午才醒,起来时神清气爽,晃到前院,见小丫头们正在院里丢巧针,她们怕吵着莫晓睡觉,只小声嬉闹着。 莫晓首次见这玩法,颇感兴趣地走近去看。 便见地上摆着一圈瓷碗,碗中装有大半碗清水,丫头们各自把针轻轻投于水面,针并不沉下,浮于水面,正午的阳光正烈,绣花针在碗底投下清晰的针影。 小丫头们七嘴八舌地比较着针影的形状,兴高采烈地嚷嚷:“得巧了!得巧了!” 莫晓问她们如何算是得巧。 小丫头们争先恐后地答她。白芷投下的针影弯曲,丹砂的针影则一头粗一头细,这些都是好的。 但若是针影笔直一条的,甚至投下针去直接沉底的,那就是没能“得巧”,叫做“输巧”。 杨如意也投了根针,投影像是一根糖葫芦,白芷与丹砂都带着羡慕的口气恭喜她。 最稀奇的是白蔻投的针,影子竟然宛如一条鱼,大头细尾,还带着尾鳍。丫鬟们纷纷惊叹着鼓起掌来,说她是最得巧的。她自己也笑得嘴都合不拢。 莫晓自然清楚,这是利用水的表面张力,让绣花针能漂浮于水面。而投影的变幻,则是因水面被针改变了形状,不再是平坦的表面,阳光在绣花针附近射入水中的角度不同,光的折射造成了“针影”的变幻无穷。 除了让针浮于水面需要手的稳定与灵巧,之后的投影形状如何,其实更多是由运气决定的。 莫晓看得兴起,也说要投根针来玩玩,瞧瞧影子如何。 小丫头们都笑了起来,白芷道:“这是女儿家玩的,先生投来做什么?” 莫晓拿起根针诧异地左看右看:“难道这针还能分得出我是男是女?” 小丫头们捂着嘴咯咯直笑,杨如意也笑了。 莫晓也就是一说,放下针便准备去吃饭,半路遇见了董妈。 今日晴好,董妈在院里晒满了秋冬的衣物,见莫晓起来了,便问:“东家可要把书都晒一下?” 莫晓这才知道七夕还有晒书晒衣的习俗,估计是为了防霉防蛀,便点点头。 董妈这就又乐呵呵地忙了起来。 - 丫鬟们在前院里搭了张长桌,用绸布铺上,另用鲜花插入瓶中装饰,花前置一个小香炉。 到了傍晚时分,再陆续置上茶酒瓜果,既有西瓜葡萄等时令水果,也有瓜子桂圆榛子红枣等炒果干果。 乞巧节是女子的节日,织女是天帝七女,心灵手巧多才多艺,尤其擅纺织。凡间女子在七月初七晚上向她乞求智慧和巧艺,也免不了求赐美满姻缘。所以也可以说是最受未婚少女欢迎的节日。 起先莫晓说七夕放丫鬟们一天,让她们过节,小丫鬟们已经高兴坏了,商量着凑份子买果子拜织女。被莫晓听见,索性拿了笔钱给董妈,让她去采办这些过节要用的东西。 董妈接过钱笑着道:“东家人真是好,我先替那几个小丫头谢谢东家了。” 莫晓心说惭愧,要用现代人眼光看她还用着童工呢,一年到头还没几天休息的,难得过个节,出笔小钱而已,就被人说是好人了。 她微笑道:“我这儿没女眷,让她们高高兴兴过个节,晓春堂里也能热闹些。” 晚上吃过饭后不久,丫鬟们便聚在院里。 莫晓拎了串葡萄,拉过张椅子坐在台阶上,边吃边看她们乞巧拜织女。 董妈将莲藕切成几节端过来。小丫头们在每节莲藕上各插九根绣花针。 莫晓想起杨如意也是未婚的少女,唤了她一声,朝院子中央轻轻一摆头:“如意,你也去乞巧嘛!” 杨如意摇摇头:“白日里不是投过针了……”她脸一红,声音轻了几分,“如意不会针线活……” 莫晓恍然,笑着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再能干的人亦有不会的,你自幼习武,自然没时间去学女红。不会便不会,不必为此羞惭。” 杨如意笑了,点点头:“先生说的是。” 那头小丫鬟们已经手拿丝线准备好,丹砂一脸紧张地咬着下唇,白蔻则神情专注,双目紧盯第一根针。 随着董妈一声令下,她们便开始以最快的速度穿针引线,比谁最快穿完九根针。 院里人一多,两只小狗也来凑热闹。 旺福旺财比刚来时长大了一圈,腿也显长了些,不是之前那种肉滚滚的模样,但仍毛茸茸的未脱稚气,保持着极其旺盛的好奇心。 它们在桌子底下东闻闻,细嗅嗅,在丫鬟们的脚旁转来转去,接着又闲不住地去找庭院一角的花狸猫玩耍。 那只猫有点年纪了,平日就爱趴着睡觉,或是干脆什么都不干。冬日趴日头下面炉灶旁边这些暖和地儿,夏日则专挑凉爽之处。 这会儿它正趴在台阶最高一级上乘凉,尾巴尖梢卷起又放下,轻轻地拍打着地面。 旺福旺财跑上台阶,去扑玩那活物般卷动的尾巴梢。花猫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换了个地方,它们便兴奋地追扑过去。 花猫甩了几次尾巴,小狗们愈加兴致高昂,花猫不胜其扰,突然发威,一爪子过去拍开旺福! 旺财急忙往后逃,却忘了自己在台阶上,当即从最上面一直滚到最后一级台阶下,名副其实屁滚尿流了一回,爬起来时还有点懵,摇了摇脑袋,仍有点犯晕,迈出去的头几步身子都是斜的,一路往左偏着走。 莫晓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杨如意咯咯直笑,叫了声:“旺财。” 旺财朝她们奔过来,只是仍然走不直,偏过去又想偏回来,走出了一条蛇形的路线。 董妈与小丫鬟也都笑了起来。 旺财扑进杨如意怀里,似带委屈似撒娇地呜呜哼唧。 屏门后进来一人,一身霜白的暗纹直裰,头戴无脚纱帽,进来便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莫晓转向他,惊喜之余笑着问他:“怎么来得这么早,你不陪家里人过节吗?”她本以为他最早也要亥时前后才能来的。 他望着她,眼神温柔:“陪他们吃过饭了。你们在笑什么?” 莫晓把旺财方才闹的笑话说了,他亦笑了,连眼角也是弯的,整个人都显得暖了几分。 但即使是如此笑着的芮云常,小丫鬟们见了他仍显得局促,行完礼后拘谨地站在一旁不敢再玩闹。 莫晓见状便拉着他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问他:“你吃过饭了,可还吃得下点心?我让曲婶做了桂花糖藕,还有井水镇的西瓜。” 芮云常道:“装起来吧,带着路上吃。” 莫晓误以为他要走,诧异中带着点失望:“路上吃?你才来了就要走吗?” 芮云常勾起一边唇角,眸中微露戏谑:“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莫晓讶然失笑,是她想岔了:“自然去的。我们去哪儿?我要带点什么?” 他朝她微笑:“带上你的人就够了。” - 马车驶在长安街上,街道两边店铺张灯结彩,人流如织。卖画扇的,卖巧果的,卖各种玩具的,喧哗热闹。 不久马车转向驶入条较大的胡同,顿时显得安静许多,但家家户户都点着灯,时有笑声传出,到处是节日的欢快气氛。 马车停下了。 莫晓下车站稳脚,朝周围一望,发现他们到了什刹海边。 湖边停着一条大篷船,船身约两架马车宽,有三四丈长,篷顶前低后高,前半部分是凉棚,三面都有竹帘可以放下,中间有坐凳桌椅,可以坐得下七八个人。凉棚后半部分则是船屋,有门有窗。 船夫搁上一块跳板,芮云常先走过去,转身朝莫晓伸出一手。 莫晓搭着他的手走过跳板与船头的甲板,到了凉棚边,看着甲板离船底还挺高,差不多有两三级台阶的高度,便转身想要倒着往下伸腿。 芮云常伸双手搂着她的腰,直接把她抱了下去。 莫晓乍然身子失衡,被他抱着转过半圈双足才落地,不由发出一声轻呼,落地后她急忙看了看周围,几名船夫都在各忙各的,做着出船之前的准备,根本没有留意到她这声轻呼。 她舒了口气,嗔怪地瞪芮云常一眼。这人真是!吓她一跳不说,当众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有些过于放浪了。 芮云常却对她这一眼仿若不见,若无其事般笑着推她往船内走。 如意将马车上的食盒带下来,船上本来也准备了凉菜与果子,再摆上莫晓带来的糖藕与西瓜,芮云常的茶具,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船夫见他们坐定,便抽走跳板,收起缆绳,三名船夫一起用竹篙撑住岸边石阶,使力一顶,船随之缓缓离岸。 - 民间少女们拜月乞巧,宫里也是一样,乞巧形式或许雷同,但比之民间要隆重得多。 早几日前宫里便搭起彩楼,叫做穿针楼,以锦缎结饰。七夕当日再摆设上瓜果酒食,以祀牛女二星。 是夜,曹皇后带着众妃嫔登台,对月用五彩丝线穿九尾针。 这穿针乞巧是有彩头的,事先定下金额,皇后乃至妃嫔们各自出资,全摆在金盘中。最先完成者为得巧,就得了这一大盘的彩头,迟完成者自然两手空空。 曹皇后在正中,众妃嫔按位份左右排列,一旁宫女发了声喊,便纷纷开始穿针。 于宫妃们而言这既是仪式,也是游戏,更是互别苗头或是拉近关系之时,穿针乞巧倒在其次。当然也不排除有那全无心机,纯粹是来玩耍的。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上楼来,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他上来后见皇后与众妃嫔都在专注穿针引线,便屏息等在一旁,待到皇后穿完针,才轻咳一声。 皇后侧头看去,见是他上来,脸色微变,走到他身旁。滕祥低语几句,皇后便匆匆下了穿针楼。 第152章 晋江独家 【七夕】2 待到下了楼, 稍许走远之后,曹皇后便语气急迫地询问:“皇上什么时候昏倒的?太医到了吗?” 滕祥微微躬着肩,半侧身朝向她:“娘娘勿要太过心忧,皇上只晕了一会儿,自己就醒了。当时臣在旁伺候着,这就来禀告娘娘知道。另有人去请太医,这会儿也该到了。” 曹皇后这才稍稍松口气,脚步仍然没有放慢。 很快到了乾清宫,滕祥停步,候在外头殿里。曹皇后入内,见宣宁帝靠坐在榻上, 双眸微合,面露疲惫。一旁彭院使正在为其诊脉。 曹皇后上前行礼。朱祈赞摆摆手:“免了吧。你过来她们几个知道吗?” 曹皇后轻轻摇头:“臣妾并未告诉她们, 借口更衣离开。” 朱祈赞“嗯”了一声, 又道:“朕只是累了, 并无大碍。” 曹皇后哪里信他,转头蹙眉望向彭院使。 彭院使诊完脉便赶紧退下几步向曹皇后行礼, 起身后道:“启禀陛下、娘娘,陛下晕眩乃是气血失和, 阴阳失调, 肝阳上亢所致,好在并不严重,只要静心休养,调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 朱祈赞皱眉道:“眼看秋收在即, 多地大旱却持续至今,患灾之地颗粒无收,今冬必有饥荒,更只怕民情有变……这种时候让朕怎么静心,怎么放心调养?” 曹皇后在旁柔声劝道:“陛下忧心国事,日夜躬勤政事,乃是贤德圣明之君。但若事必躬亲,不分日夜,也过于操劳了啊!唯幸目前还无大碍。但陛下若还是持续辛劳,日久积劳,只怕于龙体有损啊!” 朱祈赞叹口气:“你说得虽然有理,但每日政务那么多,每耽搁一天奏折就堆积得更多,还有许多是耽搁不得的……” 曹皇后道:“这许多奏折,自有重要与不重要之分,有耽搁不起的,就有耽搁得起的。陛下只需批阅那些最紧要的奏折,不太紧要的可放一放。待陛下身子好转后再批复就是了。或是由可靠之人代为批复不重要的奏议,也未为不可啊!” 本朝自高宗废相,内阁与各部大臣奏议公事先行票拟,由皇帝朱批决定可否。各部公文奏议交司礼监分类后呈送皇帝。以往也有秉笔太监口述奏议大要,由皇帝口决,甚至有秉笔代为批红的做法。 但自朱祈赞登基之后,批红他始终亲力亲为,从不曾假手他人。即使由司礼监各秉笔分类,他也是每份奏议都要亲自看过才批复的。奏折多时,往往要看到深夜才能休息,长此以往确实损耗精力。 曹皇后如此劝说,自然是担心他身子安康,但这种做法也容易给予秉笔太监窃权机会。 朱祈赞看了她一眼,沉吟许久,才缓缓点头。又对她与彭院使道:“朕曾晕眩之事不必对外宣扬,朕只是略感困乏不适才传召太医的。” 曹皇后点点头:“陛下放心,妾身自会交代宫人不要多话。” 彭院使亦表遵命,开出药方后退下。 - 荡舟湖上,有宜人清风一阵阵吹来,莫晓卷起竹帘,侧坐在椅子上看风景。 夜间的湖面是漆黑的,倒映着夜空中明亮的星月。 湖岸边的枝叶间透出少许灯光,遥远处传来隐约的语声笑声,在这喧嚣的节日中的京师里,别有一番静谧安详,可谓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湖上还有几艘篷船或是画舫,但都离得十分远,不会互相妨碍。 正观湖景时,莫晓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知道是芮云常在泡茶。一回头,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盏茶,茶汤清透淡绿,是她最喜欢的芽茶。 她喝完茶,左手用竹签叉了片糖藕喂他,并戏言道:“君投之以清茶,吾报之以甜藕。”说完自觉最近古汉语水平渐长,颇为自得。 芮云常带笑吃了,之后问:“你今日午饭怎么吃的?” 莫晓随口道:“就这么吃的啊!”说着叉了片糖藕,慢慢咬着。 他低笑一声:“用竹签子么?” “拿勺吃的啊!”莫晓睨他一眼,“你倒是拿竹签吃饭试试。一粒一粒穿吗?米饭串串?吃到天黑也吃不完一碗饭。” 芮云常边笑边指了指糖藕。 莫晓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好意思差使我这个伤员么?”说是这么说,还是去叉了一片送到他嘴边。 芮云常吃了藕,便又斟茶给她。 莫晓去拿茶盏,一个不小心手撞到桌沿,还不是直接撞上伤口的,却仍是疼得她“咝”了一声。 芮云常微蹙眉:“撞到了?”拉过她的手侧头察看,见纱布内隐约的暗红色,不由眉头蹙得更紧,“还在出血?” 莫晓转过手腕自己看了眼,毫不在意地道:“昨日才受的伤,哪有那么快好?有一点点渗血罢了。” 芮云常不快地抿了抿嘴角:“你以后离那个扫把星远点。” 莫晓:“……” 还是闭嘴喝茶吧,假装没听见好了。 说起和邵望舒去镇抚司的事,她想起被丁昊穹提走的那个犯人,小声问道:“阿晨,你知道周大小姐的父亲也被关起来了吗?昨晚被带走的就是周侍郎啊。” 芮云常懒洋洋往船舷上一倚,双臂张开搁在甲板边缘,戏谑道:“周大小姐?就是和我抢媳妇儿的那个?” “噗!”莫晓忍俊不禁,笑嗔道,“哪个是你媳妇儿了?” 芮云常勾起嘴角,伸出根手指朝她点了一点。 莫晓含笑点头:“是那位周大小姐。”这就等于变相承认是他媳妇儿了。 芮云常道:“周侍郎的事我知道。他夫人娘家相当有财力,他只要肯拿出点钱来,送份厚礼给那位新厂主,就能安然回家。偏他脊梁骨太硬,不肯低头。昨晚被带走,怕是要吃点苦头的。” 莫晓不禁恻然:“那些人真是太黑了!” 她看向芮云常:“你和……真的打算就让他们这样为所欲为?忠良耿直之人都在……里面,在外的都是谄媚胆小之徒,这样下去……岂不是要乱了套?” 虽然两人说话已经很轻,又有竹篙搅动水面的哗哗声,她仍担心被船夫听到只言片语,不敢说得太明。 芮云常却明白她意思,凑近过来,唇几乎贴到她耳朵上:“媳妇儿,悄悄话要这么说的……” 这人还叫上瘾了! 莫晓虽然这么腹诽着,心里到底是欢喜的,嘴角亦不由浮起微笑。 芮云常拉她靠住自己,他稍一侧头,嘴就在她耳边,低声接着道:“如今站边盛安福的,也未必都是只知谄媚阿谀的无能之徒,其中颇有些能臣干吏,这些人迫于形势倒向盛安福之后,必然被自命清高的西林党与浙党视作宦党异类。即使盛安福不再管事了,他们也无法再重新归入那些党派,只能老老实实替皇上办事。” “盛安福如今大兴牢狱,除了敛财之外,亦为扫除异己,更是一心要办个靖安公那样的大案,让皇上觉得他能胜任东厂提督,但却无从下手,至今也就抓了些小贪小弊,还有一多半是逼供逼出来的。” 他问莫晓:“那天来晓春堂闹事的伍三雇来的病人如今病况如何?” 莫晓微怔,不知他为何要提及她收留的那个肺炎病人,但还是道:“他原先病得极重,身上还有伤,主要还是体虚,这段时日服药加静养,已经有所好转。只是仍然需要好好调养。” 莫晓原本想暂时收治此人,待问清他所住何处,再找到他家人接他回去,没想到他能说话之后她一问,此人姓梅名俊富,已经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病得极重,才被伍三等人抬来冒充重病的亲人。 肺炎病人其实最需要的就是补充营养,好好休息,慢慢将身子养好。 明知道若将他送出晓春堂,无人照料的情形下,此人最终是病死街头的下场。莫晓治病治到一半也做不到把人赶出去,便还是把梅俊富留下了。 芮云常道:“他原是一富户家的长子,家中田地被人侵占,他父亲告去县衙,谁知道知县与那被告却是姻亲,包庇被告,反将田地判给那被告。他父亲被判诬告之罪,挨了杖刑,回家又气又怒,加上伤势恶化,不久就去世了。” “之后他便去杭州府状告那个知县判案不公,包庇姻亲,却仍是被判诬告,且因之前的案子,知府判他是累犯,不仅是杖刑,还判了徒刑,梅家倾家荡产,才把他接回家。” “他本来灰心丧气想要就此罢休,回家后才发现已经家徒四壁,生活极其困苦,亲人病的病死的死,他一气之下便一级级上告,却都被当成寻衅的刁民讼棍,或是不收状纸或是打一顿赶出去,直到入京来告状,顺天府衙仍是不收状纸,他击鼓鸣冤,又挨了顿杖击。贫病伤交加,倒在街头等死时,被伍三等人捡回去。” 莫晓听后既对贪官污吏官官相护感到愤慨又觉惊讶:“你怎会知道的?派人去查过了?” 梅俊富的事情连她都只知道个大概,他却连前因后果,事情发展全都清清楚楚。定然是派人去当地详细调查过了吧? 某狐狸一语道破天机:“董妈说的。” 啊? 莫晓偷偷擦汗。 “当然之后我也让人调查过,真相确实如此。” 莫晓把淌出来的汗又收了回去。 咦?臭狐狸什么时候和董妈这么无话不谈了? 她稍加琢磨:“你想让盛安福派人去查这桩案子?”若是真的细查下去,不知要牵扯到多少官员,是真正的大案。 芮云常弯了弯嘴角,不无嘲讽地道:“扔块骨头出去,狗就会去追。” 莫晓无语地看着他勾起的嘴角,忽然觉得狐狸还是自家的强啊! - 这会儿船正撑过一段较为狭窄的水道,对面正好也有艘画舫要进来。 本来这条水道并行走两条船并无妨碍,但最近天干少雨,水位比以往要低不少,水道亦变得狭窄。 对面的画舫又宽又高,光这条画舫就要占去全部水道宽度的五分之四。芮云常他们这条篷船亦是比较大型的船型,就不可能同时过去。 对面画舫上的船夫离开老远便大声吆喝起来:“让开!让开!” 第153章 晋江独家 【七夕】3 莫晓打起竹帘一瞧, 他们的篷船已经进入水道并驶过大半了,另一头却迎面来了条画舫。 画舫上灯火通明,丝竹悠扬,自是那富贵之人雇来了乐伶歌伎,饮酒作乐。 这条画舫有上下两层,又高又宽,一条船就要占去大约五分之四的水道宽度。两船绝无并行可能,只有让一条船先过去,另一条船才能通行。 画舫前甲板上的人大声吆喝着:“让开!让开!”画舫上的船夫亦挥舞着双手,示意篷船避让。 按理篷船都快驶出水道了,画舫应该让篷船先行, 但画舫却毫无停下的打算,仍以原先的船速进入水道。 篷船上的船夫眼见画舫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 而他们这条船与画舫比起来, 犹如高楼与草屋的区别。若是两船相撞, 倾覆的必然是篷船,只能用竹篙撑船, 设法止住前行之势,向后调头。 但调头归调头, 船夫们嘴可不闲着, 骂骂咧咧地讲话自然不好听。 他们在上风头,只言片语随风飘过去,画舫上的人听见了,不由怒道:“把你们的臭嘴洗干净了再说话!这船上有许多达官贵人, 你们这等贱民可得罪不起!” 篷船的船老大恨恨啐了一口,却也不骂了,黑着脸撑船调头。 画舫的二楼珠帘掀动,有个人从里钻了出来,想是听见外头声音嘈杂,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此人肥头大耳,白白胖胖,五短身材,犹如球状的身躯上裹着一件绿袍,若不是手里还端着一只酒杯,乍一看还以为河里的大癞蛤.蟆爬上船来了。 绿蛤.蟆身后跟着出来一人,满脸殷勤笑容:“贺三公子,您小心着点。哎,这儿有点滑……您慢点儿。” 杨如意看清此人面容,急忙避进船舱,低声道:“督主,绿衣人身边那个就是昨晚拦车查问的锦衣卫之一。”还正是话多贫嘴的那个。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他与阿晓昨晚都未下车,如意却是与此人打过照面的,未免多生枝节还是避开的好。 莫晓闻言放下竹帘,回头看向芮云常,好奇地问:“阿晨,这穿绿袍的是谁?你认识么?怎么这个锦衣卫对他如此客气殷勤?” 芮云常掠了眼绿蛤.蟆:“贺雨石的侄儿。” “贺雨石?就是内阁大学士的那个贺雨石?”莫晓记得撰写万字奏折带头骂阿晨的就是这位阁老。这位大学士不是最痛恨厂卫么,为何他的侄儿会与锦衣卫走在一起? 芮云常弯了弯嘴角:“当初骂得最凶的是他,第一个投降归顺的也是他。” 莫晓:“……” 她隔着竹帘缝隙望着对面画舫上的两人,忽而灵光一现:“会不会当初就是他和盛安福勾结起来,逼你请辞的?” 芮云常不置可否地撇撇眉毛:“或许吧。” 这几句话的时间,外头越加吵嚷,还有惊呼声响起! 芮云常眉头一挑,登上甲板查看究竟。 原来他们这条篷船较长,船夫又较少,为调头要在船舷前后来回走,因此还没能完全调过船头,画舫已经逼近! 篷船上的船夫大喊着,一边用竹篙去顶画舫的船头,借力加速。画舫上的船夫也设法用竹篙撑篷船,想将他们顶开。 但画舫巨大,尽管速度并不是太快,其冲过来的劲道仍然极大。几根竹篙哪里撑得住,两船距离仍在不断缩小。 篷船上的船夫都憋红了脸用足力气撑顶。 但听“啪!”的一声,其中一根竹篙竟生生被这巨大的力量压断。半根竹篙高高飞起,另半根弹回,打在船夫身上。 船夫吃了这一下,顿时站立不稳,向前摔入水中。 这些船夫都通晓水性,落水对他们来说本不算回事儿,踩两下水便浮了上来,双手攀上船舷便往上爬。 然而他身上带伤,双手无力,撑了几下都没能撑起来,再次滑入水中,只靠双手搭在船舷边。 另两名船夫正在发力撑船,既分不出手,也来不及去拉他。 偏偏此时画舫正在逼近篷船,这名船夫正在两船之间的夹缝中,眼看就要被拦腰夹成两段! 莫晓指着船夫急喊一声:“阿晨!” 芮云常听见,回头对她叮嘱了一句:“你自己小心,把柱子抓牢了!” 接着跃步上前,俯身握住船夫双臂,发力一提,轻轻松松将百半多斤的汉子提上甲板。 船夫双脚刚踩上甲板,就听得“砰!咚!”,连声巨响中,画舫撞上了篷船。 篷船体小船轻,顿时剧烈摇晃起来。莫晓站在篷子下,只靠单手抓着一根撑篷的柱杆,被晃得身体不稳,左手虽然还抓紧柱子,身子却被狠狠甩向另一边的栏板! 芮云常救起船夫,再回头瞧见莫晓这边出状况已经来不及赶回。 莫晓闭眼缩起肩膀,却没有如料想中撞到栏板上,反被人揽住了。睁眼一看,原来是如意揽住了她。 莫晓朝她点点头,道:“多谢。” 杨如意笑笑:“护卫先生安全本就是如意之责,先生谢什么啊!” 芮云常轻轻舒了口气。 要按照他以往处事,明知道两船相撞会发生摇晃,他不会去救船夫,只会先顾着阿晓的安全。 但他若真这么做了,阿晓一定会怪他。按着她性子,定然会说她在船舱里,最多是摔一下撞一下,碰出几块乌青,不算什么,那船夫却是条性命,孰重孰轻不言而喻。即使她不明说,心里定然也是这样想的。 画舫上的贺三公子一手端酒,一手握了把白枣,边吃边乐呵呵地瞧着篷船上的一团乱,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场险些闹出人命的混乱,就是他这条画舫引发的。 贫嘴锦衣卫望着剧烈摇晃着的篷船上却稳稳而立的芮云常,忽然“咦?”了一声。 贺三“噗”地吐了口中枣核,问道:“你咦什么?” 篷船上只有舱内点着灯,芮云常站在甲板上,背光而立,又面朝船舱方向,看不清楚脸,但他方才救船夫时露的一手并不简单,寻常人绝不会有这样的身手。 贫嘴锦衣卫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眼熟,急朝后招手:“拿盏灯来。” 不等画舫上的仆从提灯过来。芮云常一矮身回到船内,挽着莫晓的肩,低声问她:“你还好吗?” 莫晓摇摇头:“没事,有如意在呢!” 外头画舫仍然在不停向前,篷船调头掉了一半,斜横在水道中央,被其推挤着后退,两条船的船舷互相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船老大带着另一名没受伤的船工,努力撑着画舫的船舷,保持两船之间的距离。 贺三眼见篷船上的人并不想惹事,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耸肩笑了一声,嘲讽道:“早让开不就没事了?”转身准备回阁子里去。 贫嘴锦衣卫虽对方才救船夫之人的身份仍然存疑,但人都进船舱去了,他也就搁下此事,陪同着贺三一同往内走。 贺三这一句“早让开不就没事了?”入耳,篷船上的人都气极。 因为方才那场巨震,篷船内桌上的果子滚得到处都是。芮云常从桌上拾起两枚白枣,掀开帘子一角,伸指弹去。 第一颗枣直飞画舫二层,打在栏杆上。 他用力恰到好处,不至于把栏杆打断,只留下一道裂缝。周围声音杂乱,枣子打在栏杆上的那声脆响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第二颗枣划过一道弧线,正落在贺三公子脚下。 贺三那肚子,又圆又大又突出,比怀胎十月的孕妇肚子都大,低头没法见着自己的裤腰。别说脚下有枣看不见,就是有个西瓜他也是看不见的。 他一脚踩上枣,鞋底打滑,顿时不由自主地朝后仰倒,肥硕的身躯撞上栏杆,已经开裂的栏杆承受不起他重量,“咔嚓”一声折断! 贺三双手空抓,身不由己地朝画舫外摔去。 贫嘴锦衣卫嘴里正提醒着:“三公子小心,甲板上滑……”见他朝外摔,急忙去拉。 但贺三那个身量,起码有三百多斤,贫嘴锦衣卫瘦的猴精似的,又无处借力,一把没拉住他,反被慌乱的贺三一起拽了下去。 两人一起摔下画舫,溅起好大一朵水花,十个伏明霞都压不住。 画舫上的人七嘴八舌地惊呼起来:“有人落水了!” “哪个落水了?” “是贺公子啊!还有那谁……是哪个啊?” “别管那谁了,赶紧停船!把贺公子捞上来啊!” “拿灯过来!快拿灯!” 画舫上的船夫尽力停船,但画舫船体巨大,要停下也不是那么容易,好不容易才减下速度。 船上的人提灯照亮水面,只见水面浪花气泡翻腾,不见有人上浮,但贺三公子的绿袍倒是挺显眼,在水下若隐若现。 众人有的向水中扔绳索,有的把竹篙伸向两人落水之处,还有水性好的人跳水救人。 篷船借机远离,退出水道。 远远地瞧见画舫上灯影晃动,人影来去,想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那位贺三公子捞上来。 船老大不知是芮云常丢的枣,朝画舫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活该!老天有眼呢!淹死这个黑心肠的狗杂种才好!” 芮云常低笑一声,道:“淹是淹不死的,最多不过多喝几口水罢了。” 船老大听见了,往水里连呸几下:“让他喝老子的口水。”还觉不够,又把一桶不知洗过什么的脏水倒进湖里。 莫晓忍俊不禁,好笑地瞥了眼芮云常:“阿晨,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被方才之事一搅和,多少有些扫兴,另外她也担心,万一那贺三与锦衣卫回过味来,猜测是阿晨搞的鬼,回头来找他们那就多事了。 芮云常知她不是真的累了,并不点破,吩咐船家回原先登船的地方。 第154章 晋江独家 【七夕】4 船靠了岸, 芮云常牵着莫晓手上甲板。 那受伤的船夫等在甲板上,见他们出来,便朝芮云常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口中连声道:“多谢恩人救命!多谢恩人救命!” 若非芮云常相救,他被夹在两艘船中间,不死也要身受重伤。即使勉强活下来也必然落下残疾,以后再也无法赚钱养家,这一辈子就等于废了。 芮云常轻笑一声,朝旁避开,却把莫晓拉到他前头:“别谢我, 要谢就谢她。你的救命恩人是她。” 莫晓那儿肯受人磕头,笑着躲到芮云常背后:“救人的是你, 别扯上我。” 芮云常挑眉道:“不是你叫我救他的吗?” “出手救人的是你啊!” 他们两个推来让去, 船夫一脸尴尬, 磕个头都不知该瞄准谁了! 最后他干脆朝两人道:“您二位都是小人的恩人!小人是个粗人,要钱没钱, 也没什么本事,有的就是一身力气。恩人要是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 只要吩咐一声, 小人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人!” 莫晓急忙道:“这位大哥快起来,别提什么报恩,方才对他来说就是举手而劳罢了。” 她见船夫仍跪着,不与芮云常闹了, 轻推他一把:“别让人一直跪着了。” 芮云常便对那船夫道:“行了,快起来吧,你再跪下去,她倒要怪上我了。” 那船夫闻言有点想笑又不敢笑,心存感激地朝他们磕了三个头才爬起身。 - 两人上了岸,时辰还早,便手牵着手沿着湖岸悠然散步。 微风时时起,吹皱一池秋水,月光落在细碎的波纹上,像是撒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银粉。 走在岸边,眼前是月下的湖光水色,耳边是瞿瞿虫鸣,让人心情平静而美好。 岸边的植物茂盛,甚至蔓延至湖水中。莫晓忽而见草丛中飞起两点荧光,急忙拽住芮云常让他停步。 芮云常诧异,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才知是为何,不由微笑。 那是两只萤火虫,在草丛上方来回飞舞了会儿,其中一只落在一片草叶上,原来那儿还有只萤火虫。 另一只继续飞舞,莫晓拉着芮云常追在它后头。 这一路行去,草丛中时时有荧光闪烁,或三五成群,或两两成双。 那一只落单的萤火虫轻盈地在草叶间穿行,不停闪烁着微光,终于在草丛里寻觅到回应的闪光,便朝那儿飞了过去,找到了属于它的伴侣。 莫晓回头望向芮云常,见他亦朝她看过来,相视间会意而笑,尽在不言。 - 莫晓走得脚酸,两人便回到路上,芮云常让跟在后头的马车过来。 莫晓上车坐定,芮云常却没有马上上车,她见车旁有个人与他低声说话。 稍过一会儿他回到车上,在莫晓身边坐下,脸上神情略显严肃。 莫晓小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芮云常淡声道:“宫里的事。皇上病倒了。” 莫晓讶然,担心道:“什么病?严重么?” 芮云常朝她轻轻摇头:“彭院使的诊断是气血失和,阴阳失调,肝阳上亢所致,并不严重,只要静心休养,调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 “皇上脸色如何?有些什么症状?可有晕眩或是某处疼痛?”一谈起病情,莫晓的职业习惯就冒出来了。 芮云常不由好笑:“皇上能坐能说话,应无大碍。且有太医诊断,你就别操心了。” 莫晓却仍然担心:“别是与秦王一样?” 芮云常沉默了片刻后道:“宫中饮食比之王府要小心得多,料理膳食的都是长年伺候的老人,一旦有任何出错,连其家人都是一块儿连坐的!且每一步骤都有两个以上的人共同来做,相互监视,没那么容易投毒。” 停了停后他又道:“但谨慎些也是好的。” 莫晓道:“那要如何试毒?宫里的食物不容易带出来吧?” 芮云常道:“不便带出来,真要试就在宫里试。” 莫晓:“在宫里养老鼠?” “……” 芮云常问:“非要老鼠不可?” 莫晓摇头:“倒也不是,是动物都行。只不过老鼠体型小,新陈代谢快,因此对同等量的毒物反应较快。它们繁殖又快,饲养方便。而且大多人吃的它都吃……” 芮云常点点头:“明白了。那就老鼠吧!” 莫晓:“真在宫里养老鼠?要怎么解释理由呢?” 芮云常略一沉吟:“养在鹰房,就说给鹰练习捕食的,能多些猛性。” 莫晓不由存疑:“一般不都用兔子么?” 芮云常道:“老鼠比兔子小,毛色深,更能练鹰的眼力。” 莫晓:“……” 您老人家可真能掰扯! - 芮云常望着莫晓,颇为遗憾地道:“我要先回去了。” 莫晓点点头:“时辰本就不早了,正好我也有些困乏。” 她明白,因皇上突然病倒,他原先做出的许多安排都需重新调整,当然不是能悠闲地游逛之时。 她朝他莞尔一笑:“至少你能先送我回去吧?” 芮云常失笑:“那是自然。” 回程路上,莫晓将如何把老鼠分组,定量试毒,并留出对照组的做法加以详细说明。 芮云常近来常见她鼓捣这些事,且又不是太复杂的实验,听过一遍便记住了。 他把莫晓送回晓春堂之后便回到府中。 当他把正事安排完,忽然想起莫晓提及的周侍郎之事。 便吩咐那名干事:“让万和留意周侍郎的下落去向,若是他向盛安福服软,设法说服盛安福多敲敲他竹杠,尽可能多关他几天。” 干事领命而去。 芮云常双手交握,向后倚靠椅背。 万和办成了几件大事,最近渐获盛安福信任,在盛安福面前说话也有些分量了。 而周家遭逢大变,周媛母女孤苦无依,邵望舒这人又热血,要是能借此次之机,把他与周大小姐凑成一对,那就少了一大隐患…… 芮云常嘴角勾起,浮起一抹怡然笑意。 唔,此事可为。 - 第二天清晨,芮云常与魏氏、阿午一起用早饭。 阿午吃得快,吃完便无心再留,说了句“娘亲大哥慢用。”便背上书袋去学堂了。 芮云常等魏氏用完饭,示意屋里伺候的仆妇都退出去,随后才道:“娘,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魏氏见他这么郑重其事,便也惴惴起来,点点头:“阿晨,你说吧。” 芮云常见她如此不安,不由笑起来:“娘,我想娶妻。” 魏氏一愣,随后大喜:“真的?阿晨,你是说娶妻吗?是哪家的姑娘?娘没听错吧?你真的要娶妻了?” 喜讯来得太突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反复求证,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眼中也含了泪花。 芮云常点头:“是真的。” 魏氏按着他的手,连连点头,嘴角是带笑的,眼泪却扑簌簌落下。 与阿午不同,阿晨从小吃了太多苦,小小年纪就被送进了宫,还要顾着她与弟弟,每月都托人往家里送钱,这个家若没有他,现在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可虽然家境一年年好了起来,他也逐步升迁,虽然位高权重,却总是孤身一人。她不知问过多少回,劝过多少回,但他总是一口回绝。她知道他是介意自身与常人不同,才不愿娶妻。她暗中不知为此流过多少自责与辛酸的眼泪,今日这泪,却只有欣喜。 “娘一直担心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如今娘的阿晨也要成家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泪眼模糊地望着他,哽不成声,只会念叨这一句太好了。 芮云常只是微笑望着她,等她平静下来。 魏氏擦着眼泪,终于想起再问:“阿晨,是哪家的姑娘?” 芮云常道:“她……家不在京城,在杭州府。” “那她在京城住哪儿,是……” 芮云常轻咳一声:“娘,其实你见过她。” 魏氏诧异:“谁啊?” “莫大夫。” 魏氏呆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莫……莫……原先在咱家住过的莫大夫么?他不是男……他是……她是女……” 芮云常轻笑一声:“她是女子,只是一直以男儿身份示人而已。” 魏氏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怕芮云常说要娶个寡妇或是和离过带着娃的女子,她大概都不会如此震惊! 她喃喃道:“原来辰曦竟是个姑娘家……” 回忆过往,魏氏第一回见莫大夫也觉得她长得特别秀气,但她嗓音有些沙哑,说话声音又低,平时待人接物都没女儿家的腼腆羞涩,阿晨说莫大夫是男子,她先入为主便没有多想,只当莫大夫是个俊秀书生来招待。 人在家中住了那么久,她居然都没发现,还以为阿晨…… 芮云常见魏氏一直不说话,微觉担心,便解释道:“娘,阿晓她家人不在京城,独自在京讨生活,因女儿身多有不便,才做男子装扮的。” 魏氏抬眸望着他:“阿晨,你是何时知道的?” 芮云常只含糊其辞道:“早前就知道了。” 魏氏语气微带谴责:“你早知道她是女子,为何不早点告诉为娘?” 芮云常垂眸无言。 魏氏轻叹口气,身为女子在这世道讨生活有多不易她清楚,想一想也能明白辰曦为何一直隐瞒这事。 她微笑道:“阿晨,你觉得好就行。娘只要这辈子能看到你成家,就心满意足了。” 芮云常察觉她语气不如原先那么欣喜若狂,只怕她对阿晓有什么不满,便轻声试探:“娘?你怎么不高兴了?怪我瞒你这么久?” 第155章 晋江独家 【母子】 魏氏摇摇头:“娘是有些吃惊, 但不是怪你。辰曦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 芮云常眉头微蹙:“那是嫌阿晓有什么不好么?” 魏氏急忙道:“阿晨你千万别多心,娘不怪你,更没有嫌弃辰曦的意思。她是个好的,阿午原有的那点糊涂心思,就是叫她给扭过来的。娘一直很感激她,也特别喜欢这孩子。娘只是有点担心罢了。” 芮云常诧异:“担心什么?” 魏氏又是轻叹口气:“她原先一直做男装打扮,又开医馆又卖香露,在京里也有了些名气,突然说是女子,要嫁与你为妻,为娘只怕有人说三道四……” 芮云常挑眉冷然道:“谁敢说三道四的?” 对魏氏来说, 阿晨本来是东厂提督,自然没人敢说他闲话, 哪怕在背后议论都不敢大声。可如今他已经请辞, 情形哪儿还会与以往一样呢? 虽然他对她说自己是暂时地离开东厂, 但在她看来,阿晨是为了让她好受些才这么说的。 但魏氏心里想归想, 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愁眉不展。 芮云常见她仍然为此发愁, 又道:“旁人真要说便说, 管他做什么?” 魏氏浅笑着点点头:“是这个理。” 要是辰曦与阿晨一样想法,也就好了,毕竟人言可畏啊!怕就怕她会因此对这桩婚事生出不满来,或是觉得后悔了。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总不能因为担心这些风言风语就让阿晨错过这么场姻缘吧? 转念她又问道:“阿晨,你们要成婚的话,辰曦那晓春堂要怎么办呢?她要找人继续经营晓春堂么?” 芮云常摇头:“她仍然是自己管着晓春堂,也要继续当大夫。” 魏氏不禁愕然:“她不是要嫁给你么?怎么还继续当大夫呢?” 芮云常只简单道:“我答应过她的,成婚后与如今一样。” 这下魏氏是真有点接受不了:“她以前开医馆做大夫是为生计所迫,娘能明白,也知道她一个姑娘家能做到那样是真不容易。” “可她都嫁给你了,就该在家好好伺候丈夫,安排家计,管教下人。怎么还能继续抛头露面呢?且还是做大夫,替人看病……这医馆每日进进出出得有多少人啊!她一个妇道人家……” 芮云常道:“娘,阿晓也考虑过这些,她不是另外雇了个大夫么?她打算将医馆分隔开,开个替女子看病的专诊。” 魏氏不赞成地摇摇头:“就算是男女分开,做大夫总不是什么好行当,天天都要见许多病人,要是把自己也给弄病了那怎么办?” 为打消魏氏的顾虑,芮云常耐心解释道:“娘,阿晓比谁都清楚什么病会传人,什么病不会传人。她替人看病的时候都戴着口罩,还经常消毒。” “消毒?”魏氏头一次听见这种说法,诧异追问了一句。 “她暂住家里的时候,不是蒸过酒精吗?那东西能把让人生病的病毒杀死,就叫消毒。” 魏氏听得似懂非懂,怕阿晨再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也就不再问这些看病的事,但仍是有点想不通:“阿晨,你虽然不再管着东厂了,家里吃的用的,不比那些官老爷家中差,她嫁过来又不用愁吃穿,何必放着好日子不过,还要辛辛苦苦去替人看病呢?” 芮云常道:“阿晓替人看病不是为了赚钱,要是为赚钱,光卖香露面霜就够她赚的了。她是真心喜欢做大夫,替人治病解忧。真让她待家里‘享福’,她反而会觉得日子无聊。娘,这事儿我答应了她,就不会再改。” 魏氏暗叹口气,不说什么了,阿晨一旦打定主意,她说再多也没有用,等他们成婚后再慢慢说服辰曦就是了。 她心里盘算着,安静了会儿,又道:“阿晨,你打算何时成亲?辰曦的父母都在杭州府吧?要接他们过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月吧?” 这事儿芮云常倒不打算瞒她,毕竟以后相处的日子久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娘,阿晓她家里人都没了,就她一个了。” 魏氏“啊!”了一声:“她原先不是说……” 芮云常道:“是我让她对外这么说的。” 魏氏疑惑不解:“这是为何啊?” 芮云常索性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那时候我请她帮忙查案,才给她弄了个假的籍贯,这事和你说也说不清楚。” 魏氏听他这口气,知道他是不愿再多解释,她也就不问了,阿晨总比她更清楚这些事情。 再说了,从细处就能看出人的品性,之前辰曦住在家中,日日相见,确实是个实诚的孩子,魏氏反倒因为她的身世而更可怜起她来了。 魏氏接着又说起找媒人聘亲的事。 芮云常道:“娘,婚事不忙操办,今天和你说就是让你知晓我的打算。” 魏氏倒显得比他还心急:“怎么还不办呢?你今年都三十了,辰曦也不小了,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想起年初的时候阿晨和辰曦闹得不开心,辰曦坚持要搬出府去的事,魏氏不由又担心起来,“是辰曦不愿意?”这孩子好是好,就是有点太要强了…… 芮云常摇头:“不,是我要她等一段时候,等我回东厂后。” 魏氏不以为然道:“那和你们成亲有啥关系?你要是一直不回东厂,就不成亲了?她能等你那么久?虽说辰曦这孩子不像是见异思迁的人,可就怕夜长梦多啊,你可不能让我儿媳妇跑了……” 芮云常:“…………” 他真该晚点再告诉她的…… - 这日朱祈赞下朝后在乾清宫批奏折,忽听宫人通传太后来了,才放下手中奏章就见太后入内,他起身相迎。 太后关切地询问昨夜召唤彭院使之事,朱祈赞自然说无妨,只是有点疲劳不适罢了。 太后却仍是面带忧色,语气谴责:“皇上都晕过去了还能说无妨吗?” 朱祈赞见瞒不过去,便微笑着轻描淡写道:“不是晕过去,只是有些晕眩罢了,朕合眼休息了会儿,因此才召太医的。”心中却微觉不快,寻思着昨晚之事到底是谁透露给太后知道的。 太后未免他多想,把这事怪到曹皇后身上,便直言道:“今晨老身召彭院使入宫,稍加追问便问出来了。” 朱祈赞心底苦笑,稍加追问么?怕是丢了一大堆罪名过去,逼迫彭院使说出来的吧…… “皇上不可小看些许不适,所谓积劳成疾……” 太后开始劝说,有理有据有实例,好一番苦口婆心。 朱祈赞虽非太后所出,待她却也颇为孝顺。他耐心听了会儿,待太后端起茶碗喝水,逮着她歇口气的机会,抓紧点头道:“太后说得是,朕都明白,会记住的。朕今日还有许多奏议要批……” 太后放下茶盏,用丝帕轻轻按了按嘴:“老身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不耽误皇上了,皇上接着忙吧,只记得别太晚歇息,要为国为民保重龙体啊!” 朱祈赞点头应是,将太后送出乾清宫,回冬暖阁继续批阅奏章。 皇上龙体不适的事,先是太后知道了,之后各宫妃嫔也都知道了。 朱祈赞白日处理政事时,是不许后宫打扰的,能直接闯过去的大概也只有太后了。 后宫妃嫔们都只能憋着,待到皇上晚间用膳时分,一个个送点心的送点心,送汤的送汤,送补药的送补药,还有送贴心小靠垫、安神香囊等等的,各出奇招以表关心慰问。 当然她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小心意,但凡能吃的统统都被送去鹰房喂了老鼠,而不能吃的也另有去处。 - 到了第三日,连各王府与诸大臣也都知道皇上龙体不适了。 朱祈赞望着书案上比往日多了两倍不止的奏折山:“…………” 其中超过一半都是慰问皇上与劝诫皇上保重龙体的奏折,即使是议论国事的,也在前面或后面附上了慰问关切的内容,比通常的奏折厚了不少,拿起来都沉甸甸的。 朱祈赞深吸口气:“你们把与政事无关的奏折挑出来放在一边。” 众太监立即上前忙碌起来。 - 秦王这段时日身子日渐好转,秦王妃眉宇间的忧色亦淡去不少。 她对冲玄道长大加褒赏,赐了赏金不说,冲玄称炼丹需要的珍贵药材或金玉宝石,秦王妃命人买来就直接送去冲玄那里,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朱祐奕这下有点按捺不住了,真想要立即拆穿冲玄,将这江湖骗子赶出王府!就在这时他得知宣宁帝身体不适的消息,急忙找子灵询问详情。 子灵前晚便收到芮云常指令,对朱祐奕道:“督主怀疑皇上此次不适与王爷中毒不无关系,所以还请王爷稍安勿躁,暂时不动声色,相信很快会水落石出的。” 朱祐奕无奈,已经忍到现在,也不差再久一点了,尽管肉痛白花花的银子,也只能先忍着冲玄。 - 七月底,河南多地仍旧大旱,有朝臣上奏,建议派官员去往旱情严重的县府,查实农田受灾程度,核查督理赋税与官仓储粮,总理河道,抚治流民,应对今冬注定会发生的饥荒。 宣宁帝准议,接下来便是这巡抚人选问题,本来欲定户部尚书,但秋收在即,全国的赋税收上来后,户部是最忙碌的衙门,这节骨眼根本跑不开啊! 排下来的第二人选便是吏部尚书了,但原吏部尚书大人因受贿问题被关在诏狱,目前同知吏部的是原吏部左侍郎。 那就户部左侍郎吧。 然而……户部左侍郎也被关着呢! 朱祈赞把盛安福叫来臭骂一顿:“让你缉查贪渎,择大贪大恶杀一儆百便可!你倒好,但凡有点不干不净的,不分大小轻重全都抓起来了,你这是要让朕无人可用啊?!还是你够能干,把满朝文武做的事一个人包圆了?” 盛安福擦着汗低头挨骂,好不容易等朱祈赞出完气,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要不微臣将户部尚书先放出来?” “放个屁!!” 盛安福一缩脖子。 “一会儿抓一会儿放,你当儿戏么?!” 朱祈赞睨了噤若寒蝉的盛安福一眼,忽然道:“这巡抚之职,就由你去。” 盛安福一愣:“由微臣去?” 第156章 晋江独家 【仇恨】 七夕之后, 芮云常忙了两天,第三天夜里才有空去晓春堂。 莫晓瞧见他自然欣喜,瞥见他手中提着一只食盒,微觉诧异:“这么晚还带吃的来?你晚饭没吃?” 芮云常带着点无奈道:“我娘做的,非让我带来。”自从他告诉娘亲欲与阿晓成亲之事后,她天天问他何时再来晓春堂,知道他今日打算来之后便炖了汤,还非让他回家去取了带过来。 莫晓吃了一惊:“你娘知道了?她怎么说?” 芮云常把魏氏说的话挑了些告诉她。 莫晓担心地问道:“她知道我还想继续做大夫么?”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莫晓追问:“她不在意?” “也不能算是不在意……” 莫晓听他这模棱两可的语气便知魏氏定然是不赞成的,眉头便不由皱了起来。 芮云常伸手,食指指尖轻点她眉心位置。 莫晓只觉眉心发痒,不禁笑了出来, 抬手拨开他的指头:“你做什么?” 他顺势反握住她的手,捉到唇边亲了一下:“别担心, 我已经说服她了。” 莫晓轻叹口气, 阿晨虽这么说, 魏氏即使明着不提,心里肯定不会毫不介意, 只是因为阿晨才没有多说吧? 她望着他歉然道:“就是让你难做了。” 芮云常神情轻松地道:“这有什么难做的,她原先以为你是男人时就挺喜欢你的。” 莫晓摇摇头:“那不一样, 这社会对男女的要求与准则是不同的, 她若还以为我是男人,说不定还好些……就是要委屈你了。” 芮云常挑眉:“什么意思?你若是男人怎么就委屈我了?” 莫晓忍着笑避开他视线:“没什么……我是指要你在你娘亲与我之间调和,辛苦你了。” 芮云常捉着她的下颌扳回来,微微眯眼看着她:“你方才可不是这意思。” 莫晓笑嘻嘻地望着他:“督主多心了, 在下就是这意思。” 他的手滑到她腰间,指尖轻挠。 莫晓笑着躲他,一边求饶,奈何躲不开他。她试图挠他还击,被他捉着双手,反背在身后紧紧抱住,动弹不得。但总算是停止挠她痒了。 莫晓发急了,喘着气恼怒道:“我要和你约法三章!以后好好说话不许动手,更不许再挠我痒痒,要不我不嫁你了!” 方才那一阵嬉闹挣扎让她的脸颊粉红,笑出的眼泪让眼睛里水汪汪的,气喘吁吁胸口起伏,再配上这么一付气鼓鼓的样子,芮云常看了只想笑,又想低头亲她。 莫晓侧头避开他。 芮云常见她真动气了,便松开手:“行了,答应你以后不挠你痒了。” 莫晓盯着他:“你发誓!” 芮云常:“……我发誓。” 莫晓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些,正色对他道:“我是认真的。先别说你习过武,我没有习过武,单是力气你就比我大了许多。我俩要是争起来,你对我动起手,我哪儿打得过你?” 芮云常也严肃起来:“阿晓,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对你动手的,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再发个毒誓。” 莫晓呵了一声:“发毒誓有什么用,元嘉都说过发誓是言语中最没用的。” 提起这茬,两人都想到最初在忠义院,莫晓说出自己真正身世时元嘉说的那番话。想起当时他们剑拔弩张的关系,谁也想不到,如今他们竟然能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莫晓先笑了出来,芮云常也放松下来,微笑道:“元嘉说的话你也能当真?” 莫晓道:“可别说,那小鬼有时候说的话虽然不中听,还挺精辟的。” 芮云常浅笑着摇摇头:“我方才是和你闹着玩,不是对你动手啊!” 莫晓嘟嘟嘴:“只是你一个人觉得好玩,我可不觉得好玩。” 芮云常挑眉:“那你笑什么?” 莫晓翻了个白眼:“那是开心的笑吗?谁被挠痒痒了都会笑啊!” 芮云常一本正经地道:“我就不会笑。” 莫晓伸手去挠他腰,他就只是坐在那儿,腰杆儿挺得笔直。她换了胳肢窝、脖颈等各处,他都没反应,别说身子没动了,就连脸上的微笑都没变化。 莫晓真是挫败,心里嘀咕了句“算你狠!” 她就不信他真没感觉,他只是能忍而已。 她绕到他背后,一边挠他脖子与下巴交界处,一边俯身往他耳朵眼儿里吹气。 他侧头让开了,莫晓乐了,原来他还是会痒的嘛! 不等她直起身,芮云常侧身把她往怀里拉,莫晓站立不住坐到他腿上,急忙勾住他的肩。随即他的吻就落了下来。 吻着吻着人就到了床上,纱帐落下,人影成双。没一会儿蜡烛烧完,屋里暗了下来,便只闻喘息与压抑的低吟声。 许久之后纱帐被挽起,莫晓唤董妈往淋浴房放水。两人洗完回到屋里,才想起那碗汤。 汤碗是带盖的,外头包着夹棉的碗套,莫晓揭开盖子,里面的汤还是温热的,扑鼻一股香气。闻着有鸽汤的香味,汤里却只有菌菇与参片,金黄色的汤面上看不到什么浮油,只有几颗鲜红的枸杞。 莫晓喝了口汤,微笑道:“你娘真好,替我谢谢她啊!”对于魏氏的关心,她觉得很暖心。 “我就不好了吗?”芮云常故作不满道,“知道你晚上习惯不吃东西,我让厨娘把油撇了。” 莫晓舀起一勺送到他面前,笑道:“也多谢你啦!来,见者有份,有汤一起喝,要胖一起胖!” 分喝了这碗汤,洗漱之后,他们用最放松的姿势并肩躺着。 “宫里情况如何?” 莫晓问得含糊,芮云常却知她问的是皇帝的病情。 他不愿让她知道太多内情,只因知道越多就越危险。 奈何莫晓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她日日看邸报,对政事有一定了解,他又不想骗她,本来一句带过的,被她反复追问,最后只能全盘交代。 接着他们谈起最近的旱情。莫晓想起她曾读过关于几次大饥.荒的文章,灾民甚至易妻换子而食,她对此颇为担心。 京城里的米价已经涨了不少,不仅商贾在囤积粮米,就连寻常百姓,只要有余钱,也都在备米备粮。别说米面豆麦了,就连放了几年的陈谷子甚至生虫的豆子都有人抢着要。若无官府控着,恐怕要涨得更厉害。 莫晓问:“官府会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吗?” 芮云常摇摇头:“皇上打算免三年赋税。官粮是不会直接放给灾民的。” 莫晓不满道:“外面的人都要饿死了,官仓里的粮食宁可堆在里面发霉生虫子也不放粮?” 芮云常道:“免三年赋税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官仓里的粮不是不动,只是不直接发给灾民。米价暴涨时,官粮平价或低价出,用来平抑米价。” 这莫晓倒是能理解,此时的中国还是农业社会,粮米是基础中的基础,米价一动,其他的物价也会跟着动,作为上位者,担心的是整个经济乱套,那就不是一个州府三年的赋税能抵得上的损失了。 “但灾民若是不好好安置,也会诱发动乱啊!” “这你不用担心,钱粮自有来处。” 芮云常说得轻松,莫晓疑惑:“从何而来?” 他却转了话题:“盛安福要当这回的巡抚,诏令还没颁下,估计就是明后两天里的事。” 莫晓不由惊讶:“为何让他去?” 她担心道:“盛安福若是这回去旱区能把事办好,立了功劳,他在东厂的地位就更加牢固,更加不易替换了啊?” 芮云常嗤笑一声:“他?那点鼠目寸光能看到的都是借机捞钱的机会,巩固势力的机会。” 莫晓微愕:“赚钱?” 芮云常问她:“你觉得各地官员中,干干净净两袖清风的占了多少?” 莫晓摇头:“我哪里会知道。”但她也明白了,盛安福的赚钱机会就从此而来。 “他到了某处,若是当地官员有贪没或欺上瞒下的情况,定然要设法贿赂他以隐瞒事实。” “没错。”芮云常接着道,“他派了人去查杭州府那件冤案,如今手底下缺人缺的厉害,尤其是有经验有能力的,这回巡抚各地要带万安同去。” 莫晓依稀记得万安,原本好像就是阿晨手下总管,想不到竟还能得盛安福信任,做阿晨的内线。她不由感慨:“万总管还真是厉害啊!” 芮云常笑而不语,隔了会儿后道:“盛安福只要到了一地,先要彻查账目,实地调查,哪怕是装装样子的也是要的。只要他收受贿赂,上报与实际不符,那就是罪名。待事后罚没这些官员的赃款与家产,便可做赈灾钱款,家中囤积的米粮,就是赈灾的粮食。” 莫晓明白过来,难怪他说钱粮自有来处,不由吐槽道:“你这是钓鱼执法啊!” 芮云常讶异:“什么钓鱼执法?” 莫晓道:“就是一个人本来没有犯罪的想法或意图。执法者扮演罪犯,或是提供诱饵,诱惑此人犯罪,并以此作为惩罚他拘捕他的理由。这就叫钓鱼执法。” 芮云常道:“这叫愿者上钩。” 莫晓朝他举手作揖:“姜太公您老家人好!” 他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停了会儿后又补上一句:“盛安福可不是什么无辜之人!” 在执掌东厂后,他有无数的机会置其于死地,但却没有轻举妄动。 并非是他不恨盛安福了,只是他还想找出指使盛安福的幕后之人,虽然是盛安福亲手杀了他,但驱使其这么做的另有其人。若是太早处置了盛安福,就无法再查出当年的幕后人。 并且,他熟悉盛安福,了解他的行事习惯,与这样的人为敌,总比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为敌要容易得多。 因为仇恨,他的话音中不自觉带出一丝冷意。 莫晓微觉讶异:“盛安福原先不是你义父么?你为何那么……恨他?” 芮云常愕然回神,解释道:“这回我被人弹劾,其中也有他的份。包括伍三那几人来晓春堂闹事,也是他在作祟。你就不恨他么?” 莫晓想了想,道:“我还真不恨他。只是厌憎这人罢了。” 他淡声道:“这两者有区别么?恨只是比厌憎更强一些罢了。” 莫晓摇头:“当然有区别了。厌憎的话,只要不看见此人,不接触其行事,就不会想到他。仇恨就不同了,哪怕你不看见他,哪怕你离他千万里远,你也会想起他,想起他对你做的那些事,会希望他遭受和你一样的痛苦,甚至比你更痛苦……” 她不仅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冷意,也看见了他眸中的恨意。 清冷的月光从纱窗外照进来,映亮了他的眼睛。 在提及盛安福时,他的眸光犹如寒冰凝结,冰棱般有着尖锐的利角,锋利的棱边,那是一心只想伤害什么人的眼神。 芮云常合上眼,默然良久,道:“你也恨过什么人么?” 莫晓轻声道:“莫亦清。曾经。” 第157章 晋江独家 【祭天】 “曾经?”芮云常薄唇轻启, “你已经不恨他了吗?” 莫晓摇头:“不恨了,我如今全副的心思都是如何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当阿晨对她说那人已经在诏狱里郁病而死时,她竟然只是有点感慨而已,之后便只觉心头轻松无比——这事终于了结了。 她伸臂环着他,声音柔软:“我有你,阿晨。” “我还有晓春堂,还有不少关心我的人……” 她忽而轻笑一声:“回头想想,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成为如今的我,更不会认识你……也许仍是一缕孤魂,不知在何处漂荡, 也许投生到别的人家,也许还在街上乞讨为生, 过着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 芮云常语气里不自觉微带嘲讽:“若是如此论来, 你还要感谢他么?” “才不呢!”莫晓急忙反驳:“这是我的机遇与努力, 与他的恶行何干?我过得再好,都改变不了他卑劣的本性。我只是不愿再把时间与心思浪费在他这样的人身上, 让自己的心情变坏。我要把时间用在让自己愉快的事情上。” 她心中好奇,小声问他:“盛安福做了什么, 让你这么恨他?” 芮云常沉默了一瞬, 低声道:“他亲手杀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虽然不是完全的实情,却也不算是骗她。 他并不明晰自己为何没有告诉她真相,也许只是隐瞒了太久,埋藏的太深, 已经成了习惯。以至于当她问起时,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知该吐露多少,到最后也只能用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来应对。 莫晓亦沉默了。 说什么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都是空话,真切受到的伤害不会这么轻易就能够被安抚。 她只能用力抱紧他。 芮云常拥紧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确如她所言,正是那些苦痛的经历造就了他们。 重生是他的机遇,对盛安福的仇恨与对过去的悔恨让他发奋至今,成就了如今的芮云常。 恨么?仍旧是恨的,只不过他绝不会让仇恨蒙蔽双目,也绝不会为了复仇而失去冷静理智。要不然他也不会任盛安福在他眼皮底下活到现在。 莫晓在芮云常怀里安静了会儿,琢磨着他幼年进宫,成年后功成名就才在外开府。他在宫里能接触到的不是内侍就是妃嫔或宫女,盛安福又是十二监的管事,他所说的人不是在宫里结识的好友就是心仪的女孩吧? 她忍不住问他:“你说的那个最重要的人,是男还是女?” 尽管她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不那么在意,芮云常仍从她话里听出一丝醋意,不禁起了逗弄之心,反问道:“是男是女有何关系?” “我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你啊!”莫晓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月辉映亮了她的眼眸,此时的她显得天真而执拗,“阿晨,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他薄唇微弯:“你啊!” 莫晓忍不住笑,:“我是说以前!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吃醋,谁还没个白月光、朱砂痣的啊!” 芮云常眉梢一挑:“白月光?朱砂痣又是什么意思?” 莫晓把张爱玲关于白玫瑰红玫瑰的经典总结解释给他听,又追问他:“到底有没有啊?” 他淡淡一笑:“小时候就进宫了,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哪里会存那样的心思?在宫中生存已经不易,再要痴心妄想真是自找苦吃。你要问我有没有厌憎过什么人,那倒是有不少!” 莫晓总觉得他这不是正面回答,但想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芮云常朝后让了些许,借着微光望定她:“你呢?” 莫晓心底哎呀一声,现世报,来的快! 她大学里倒是交过两个男朋友,时间都不长,工作后亦有过几次约会,但都没有擦出火花。 那时候她一心想的不是恋爱结婚,而是事业发展,与对方接触过几次后觉得不是特别投契便礼貌地疏远对方,自然而然地淡了。 哪儿像他啊!即使她一再疏远,他仍坚持不懈,说好听点是坚定不移,说得不好听就是死缠烂打耍流氓…… 若老实告诉他,这个大醋坛子能不能放她过门就难说了啊!但她也不想骗他。 于是她道:“我没特别喜欢的人。像和你这样好的从没有过。” 芮云常却仍不放过她:“不是特别喜欢,但是有点喜欢的人呢?” 莫晓开始掰指头数数:“一二三四五……”边数边抬眸偷瞥某狐狸,发现随着数字越大,某狐狸的脸色也越黑,便坏笑着越数越多,“十一、十二……”。 芮云常眼睛眯了起来,再笨的也该知道她是故意使坏,何况如他。 莫晓再也数不下去,忍不住笑:“逗你的,哪有那么多?不过我们那里谈个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一直没有才少见啊!” 他逼近她,直到两人鼻尖轻触,唇与唇若即若离:“到底几个?” “嗯……一两个吧……” “是你前世的人还是这一世的人?” “前一世啊!那都是过去了。”莫晓豪气万丈地道,“你放心,这一世我就你一个。” 他捏着她下颌亲她,贴着她的唇,从喉间低语:“他们这样亲过你么?” 她回吻他,含糊地“唔唔”两声。 他激烈地含吮她的舌尖,手也没闲着,修长而灵活的手指来回摩挲抚弄,“这样呢?” 她低喘着,声音暗哑:“没有了……阿晨……我没那么喜欢他们,不让他们这样做。” 芮云常环住她,俯低头亲下去,比往日更用力地吮吸。 莫晓抱着他,指尖陷入他肩背上的肌肉里…… 月悄然西沉,长夜未央,露华渐浓,唯有情人缱绻不休。 - 七月流火,京师南部与河南大部分州府仍旧少雨,河流干涸,许多地方连河床都干了,土地龟裂,草木皆枯,田禾萎黄犹如杂草。 宣宁帝择吉日,欲于八月初二祭天,祈雨降,止大旱。 为示虔诚致敬,祭天之前三日,宣宁帝移驾居于天坛斋宫,斋戒三日。 太常寺与礼部众官员早在七月头上便在天坛做起详尽的准备,待一切就绪,八月初一夜里,便陆续有神宫、司设、尚膳等各监管事与管理内侍进驻斋宫内各处。 八月初二清晨,宣宁帝御驾亲临天坛,入住斋宫正殿。锦衣卫仪仗则进驻斋宫外的配殿。 入夜后宣宁帝沐浴后歇下,各部各监也都歇下了。 夜深,宣宁帝床帐掀起,殿内值夜的内侍上前,低声询问是要水还是如厕。 宣宁帝挥挥手:“都不用。” 他下床,披衣往外走。殿外巡逻的侍卫见了急忙低头行礼。 宣宁帝只带着一名小内侍,似是信步而行,出斋宫后沿着由北至南的神道缓步走着,神道两侧是茂密的柏树林,在夜色下绿的发黑。 到了某处,柏树林中走出一人,身着锦衣卫的常服,朝宣宁帝躬身行礼。 朱祈赞朝他走近,摆手道:“免了吧。”又命小内侍退到远处守着。 “有结果了吗?” 芮云常直起身:“经查陛下饮食中俱都无毒。但自御药房送来的药汤里却有异样。” 朱祈赞皱眉:“药里?” 自从他身子不适晕倒过一次后,每日便要服两剂药汤,但有秦王中毒之事为前车之鉴,药汤替换,他真正喝下的是专人按着彭院使开出的原药方另外煎的药。 被喂下药汤的老鼠出现了中毒现象,与秦王所用花蜜内的毒物表现一致。 芮云常道:“微臣愚见,也许秦王是被人利用试毒,试出合适的下毒量,既能缓慢损伤身体,又容易混淆成疾病,不易被人察觉。” 如此还能一举两得,不但宣宁帝中毒渐深,连秦王继位的可能也被消除了。 朱祈赞忽然道:“替秦王看病的那名大夫医术如何?是否可靠?” 芮云常知道宣宁帝是连带着对彭院使也起了疑忌,希望另找与太医院无关的大夫为自己诊断。 然而他最不愿看到莫晓深陷这场结果叵测的明争暗斗,顿时迟疑起来。 略作停顿后芮云常道:“回陛下,此人医术平平,秦王是因其中毒不深,及时发现异样,停止服毒后才渐渐好转的,并非此人之功。不若请原太医院鲁院使为陛下诊断,此人虽因管理不善被免,却是忠君敬上之臣,其医术医德都可信赖。” 朱祈赞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沉吟着点点头:“鲁太医可用……但为秦王诊治的那名大夫更熟悉此毒.药性,又是知情人,朕要见见他。你安排。” 芮云常只得领命应下。 朱祈赞又道:“云常,你也歇得差不多了,这病该好了吧?” 芮云常原是以患病为由请辞东厂提督的,但司礼监的职还挂着,宣宁帝这话便是由此而起。他低头道:“陛下需要,微臣便鞍前马后。” 朱祈赞点点头:“那就定了。” - 宣宁帝虽下诏免除受灾各地三年赋税,仍不断有难民离乡背井,逃往周围乡镇。 京师南部难民多往北移。流民不得入城,又无家可归,便都聚集在城外,为了一口食物斗殴争抢之事屡见不鲜。 有富户大户人家在南门外搭棚施粥,棚边时时排着长队。 晓春堂亦在南门外搭棚,除了施粥,还附带看病赠药,棚子里几口大锅,除了煮粥,还有专用来煮药的。莫晓和赵坚白轮流去棚子里坐诊。 他们这个棚子除了煮药外,还有个与众不同之处,便是人人都戴着一付特制的口罩。口罩是用十数层纱布缝制,还带铜鼻夹,能更好地贴合脸部形状。 赵坚白在晓春堂坐诊时,已经习惯戴口罩,并时时消毒双手与用具,这是莫晓雇他时便明确要求的。 莫晓那套外邪最易从口鼻进入的理论虽然听起来奇怪,但赵坚白有着多年从医的经历,一听便觉得颇有道理,据他所知有些仵作亦有蒙着口鼻,甚至用布塞耳,薄纱掩目验尸的做法,并不仅仅是为了减轻恶臭。 他只是没见过哪个大夫自己这么做,毕竟偶尔感风不算什么大事,天天戴口罩却显十分麻烦。 但莫晓很把这当回事儿,自己天天戴口罩,赵坚白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第158章 晋江独家 【面圣】 施粥者多, 送药者少,便有许多生病的人来看病领药,几天下来,药材消耗不少。 好在莫晓早就开始储备药材,尤其是常见的呼吸道疾病的相关药物,她提前收购了许多,足够维持一两个月的。 因晓春堂的棚子免费赠药,便有人不去城中医馆看病抓药了,专从城中过来蹭药。 赵坚白回晓春堂后对莫晓提及此事,问是否要把这样的人送官。 莫晓自己轮去义诊时也见过这样的人,虽然穿着破旧衣衫, 但细观其面容与手指甲缝,都是干干净净的, 与灾民完全不同, 但她看只有零星几个也就算了。 她对赵坚白道:“为难民准备的大多都是解表药, 药材本身价格不高,这些人喝也喝不去多少, 就算了吧。” 赵坚白却是个颇守原则之人:“默许这些人来蹭药,不就占去了灾民的份额么?假使原本能治好百人的, 有十个蹭药的, 就只能治好九十人了。” 莫晓微笑反问:“难道那十个蹭药的不是你治好的吗?” “呃……”赵坚白不由语塞,顿了顿又道,“但他们不是灾民啊!” 莫晓道:“这些来蹭药之人,即使不是灾民, 家境也定然不会富裕,甚至家境窘迫,才会做出如此之举,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何况也用不去多少药。” 赵坚白终被她说服,点点头道:“你说得是。那就算了吧。” - 这一日轮到莫晓去城外义诊,她所坐的地方在棚子一侧,另一边就是领粥的队伍。她偶然会与排着队的人视线撞上,发现有人在盯着她看。 晓春堂这一棚子的人都带着口罩,颇为惹眼,有无知乡民因此不愿到他们这儿来领粥,宁可去旁边排老长的队伍,亦有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的。因此发现有人盯着她看也没有多在意。 但隔了会儿,这人过来看病了。等他排到莫晓面前坐下,莫晓替他诊脉时,他仍不住打量她。 此人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虽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但近看五官端正清秀,看她的眼神也不太像是有恶意的样子。 莫晓观其面色,搭其脉搏,都与健康人无异,微觉疑惑。她索性直问:“这位小哥,你并无患病,过来是找我有事么?若是如此,不如直言相告。” 年轻人却没有说什么,一语不发地起身离开。 莫晓只觉莫名其妙,但紧接着就有人在她面前坐下求诊,她很快忘了此事。 - 入夜后,芮云常来到晓春堂。 莫晓察觉他与往日云淡风轻的样子略有不同,显得若有心事。 芮云常洗漱后回主屋,见莫晓泡好了茶,不由微挑眉梢。 莫晓莞尔一笑,请他坐下,斟了杯茶给他。 芮云常见她这阵仗,便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莫晓摇摇头:“不是我有什么事,是你有事,不妨对我讲讲?” 芮云常本就要与她说,只是没想到先让她看出来了。他道:“我要回司礼监了。” “回司礼监?那东厂呢?” “东厂暂时还不会回去。且我要忙一阵子,这段时间出宫不太方便。” 莫晓“哦”了一声,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光是这样不至于让他显得如此心事重重。 芮云常停了停后又道:“皇上要见你。”事实上宣宁帝不仅是要见她,也是要用人。 莫晓心想难怪他会如此了。她问道:“什么时候?” “后日。” “这么急?”莫晓讶然。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这些天皇上在天坛,带你进斋宫,比进禁宫要容易些。” - 八月初四,天坛西门。 寅时刚过半,正是黎明之前最暗的时候。 莫晓换了身低级内侍的青贴里,戴着无脚圆帽,低眉敛眸地垂头站在芮云常身后,整张脸都隐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中。 芮云常在门口出示司礼监的腰牌,守卫准行。 进入西门后走了一段,他回头见莫晓仍低着头,不由微觉好笑:“好了,没人了。” 莫晓抬头,见周围没什么人,这才稍许放松地打量周围环境。 天坛内的宫殿屋宇高大,尤其是建筑与建筑之间间距很大,显得气势恢宏,让人不由自主就肃穆起来。 走了数百米后到达斋宫,芮云常带她从侧门进入。莫晓一路上都没见到人,想来是他事先安排过的。 他们到了一处值守房外,芮云常打开一间空屋,让她等在里面。 他低声道:“我出去后会把门锁上,你耐心等一阵,不要怕。” 莫晓点点头。 芮云常反锁屋门,来到寝殿外。宣宁帝刚沐浴完,正在更衣。他便候在外头。 祭服繁复隆重,相应地穿戴时间更久。芮云常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见殿内侍应的宫人纷纷退出,这才进殿行礼。 朱祈赞摆摆手道:“免礼平身,人带来了吗?” 芮云常却不起身,仍旧低着头道:“回陛下,人就在外头,但是微臣有一事需先向皇上禀报。” 朱祈赞淡声道:“说吧。” “陛下早前见过她。” “朕见过?” “陛下还记得莫亦清吗?她便是那个与莫亦清十分肖似之人。” 朱祈赞点了一下头:“当然记得。原来是他啊……” “是,但其实她是女子。” 朱祈赞:“…………” 原来是她不是“他”啊…… “这可是欺君啊!” 芮云常听出朱祈赞带着玩笑的口气,明知道他不会再追究,但仍是要解释一下的:“当时是微臣逼她装成莫亦清,与陈婥对质,她并非有意欺瞒陛下。那会儿微臣也不知她实为女儿身,否则岂敢让她来装莫亦清?” 正值用人之际,何况也不是什么大过失,朱祈赞如何还会抓着不放?“朕不会追究了。” 芮云常要得就是宣宁帝亲口说出这句话,立即谢恩:“陛下宽宏大量,微臣先代其谢过陛下。” 朱祈赞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朕宽恕的是她,你谢什么?” 芮云常面不改色,语气自然地道:“当日是微臣带她进宫面圣,若要治罪,自然是连微臣一起算进去的。” 朱祈赞轻轻哼笑一声:“行了,人带过来吧。” - 芮云常离开后,莫晓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定定心心等待。 不一会儿外面便有动静,莫晓微觉惊讶,没想到会这么快,但很快她发现只是值守房隔壁几间屋子的人起来了,为天一亮就要开始的祭祀仪式忙碌。 莫晓安静地等着,听着外头的步声与说话声。 两道人影被灯光映到窗纸上。陌生的嗓音响起:“咦?这间屋子怎么锁着?” 莫晓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这屋一直都是锁着的。”答话者语气嘲讽,“你才瞧见吗?” “我昨儿才来的啊!” “昨日就是锁着的……” 人影淡去,对话声亦渐渐远去。 莫晓舒了口气,又等了会儿,听见有人开锁。这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桌椅,要躲也没地方躲,她屏息望着门口,直到看见开门入内的是芮云常才放松下来。 芮云常进屋,低声告诉她方才与宣宁帝的对话。 莫晓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想到,他此时告诉宣宁帝正是最好的时机! 皇帝金口玉言说不追究了,她以前女扮男装进宫当太医的那段“黑历史”就再也不会成为把柄被人追责了。 她朝芮云常微笑。 芮云常见到她脸上的笑容,眸色也暖了几分,心底却只是无声地叹口气。对他来说,这只能算是无奈中所能选择的相对有利的做法而已。 两人快步离开屋子。 天仍未亮,一路上他们偶而会遇见人,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忙碌准备中根本无人留意这个跟在芮云常身后的小内侍。 寝殿内只有宣宁帝在,莫晓上前行礼,仍然有点紧张。 朱祈赞第一回见莫晓时,心中忧虑陈氏坐大,又因陈婥之举而气愤不已,其实根本没有把这个“与莫亦清肖似之人”放在心上。 今日再见,因为有着上回的“误解”,对她更多了几分好奇,便看得仔细许多。 眼前之人素着一张脸。若说此人是男子,那就是个清俊的书生,若说此人是女子,也算是个美人,只是少了些柔婉与含蓄温柔的气韵,肤色也偏暗黄,这就失色不少,也难怪能女扮男装瞒过他了。 朱祈赞心中这些想法只是一瞬而过,短暂的打量之后便道:“免礼平身。” 莫晓谢过,站起身。 知道今日过来,她怕被宫里见过她的人认出来,特意化了点“丑妆”,除了化浓眉毛时特意把两根眉毛画得一高一低之外,也把肤色涂得比本身更暗一些,还把鼻翼两侧涂淡,显得鼻子更扁平些。 其实这些改变本身都是很微小的,却让容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朱祈赞问道:“是你诊断出秦王中毒的?” 莫晓回道:“回陛下,是秦王觉察出不对,不能信任王府良医,这才找草民去为其诊断的。” 朱祈赞又问:“秦王中毒后症状如何?” 莫晓便将秦王中毒后的各种病症表现一一详述,包括中毒更深的话会出现怎样的新表征都详细解说,边说边演示。 朱祈赞认真听着,记在心里,又问了莫晓许多问题,直到对毒性对人可能造成的各项影响清清楚楚为止。 把这些说完,天也将亮了。殿外有内侍提醒吉时快到了。 朱祈赞起身,离开内殿。 芮云常与莫晓在殿内等了会儿,待外头的仪仗离去,他才带她往外走,从宫殿的后方绕行离开。 远处有浑厚的钟鼎之声响起,一声,又一声,苍莽而庄严。 祭祀仪式已经在圜丘开始,斋宫内外反而没什么人在。 芮云常一直将莫晓送出西门外,看着她上了马车,这才回到天坛,在斋宫等着仪式结束。 第159章 晋江独家 【献药】 先奏礼乐, 再念祷文,向天祈祝,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整个祭祀礼仪极其隆重与繁复,过程冗长。 从清晨开始,直到礼毕庆成,已是日上三竿了。饶是朱祈赞正当年富力强,仍是筋疲力尽,面露疲色。 回到斋宫后,先是更衣再用过些许点心,宣宁帝又在寝殿休息了半天,终于摆驾回宫。 芮云常骑马缓缓跟随于銮驾旁, 另一边恰好过来了锦衣卫指挥使丁昊穹。 丁昊穹无意看了眼芮云常的背影,心头突然滑过一丝异样。他原先是锦衣卫千户, 盛安福上位后被提拔上来, 以前也曾远远见过芮云常几回, 只有这次感觉格外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 他又说不好。 他特意放慢马速,盯着芮云常背影看了半天, 还是找不到那丝异样感从何而来。 一旁有个锦衣卫突然“咦?”了一声, 丁昊穹回头斥道:“你咦什么?” 发出“咦”声的正是那天画舫上与贺三公子一同落水的贫嘴锦衣卫。 他本来水性不错,却被惊慌失措的贺三死命抱住后没法上浮,在水下喝了不少水,幸好有多人帮忙打捞, 及时将两人救了上来。但因湖广水寒,两人都因此感风了。他算是体质较好,或说是人贱皮糙,在家休息了三日就好了,那位贺三公子还在家躺着发烧呢! 贫嘴锦衣卫朝芮云常看着,半天后才嗫喏道:“不知道。就是觉得哪儿见过。” 丁昊穹嘴角一抽,嘲讽地道:“他你都不认识么?” “不不。”贫嘴锦衣卫解释道,“属下自然知道他。只不过以前看的都是正面、侧面……背面是头一回看,又总觉得不是头一回看,但其实真是头一回看……” 丁昊穹:“……” 为何手底下都是帮脑子不好使的东西。 但经贫嘴锦衣卫提醒,他倒是意识到之前的异样感从何而来了,贫嘴锦衣卫话虽然说得绕嘴又别扭,但他的感受是一样的。 他以前肯定见过这背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 照理来说这不算什么大事,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个念头。 - 御驾回到宫城,太后与皇后相迎,发现宣宁帝面色不佳,太后担心道:“皇上,是否要召太医来看看……” 宣宁帝厌烦道:“不用了,朕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说话声音比平日轻了不少,显得中气不足。 曹皇后更添忧虑,与太后对视一眼,希望太后能再劝劝皇上。 谁知太后还没想出劝说之辞。往里走的宣宁帝却步履摇晃起来,眼看就要晕倒! 曹皇后急忙上前相扶,但她一个弱质女子却哪里扶得住!眼看帝后就要一起摔倒,芮云常就在一旁,当即赶上去从另一边扶住宣宁帝。 太后低叱一旁内侍:“还不快去请彭院使来!” “是!”那内侍慌忙领命往外跑。 然而彭院使正轮休在家,待他得到消息匆忙赶进宫里,早前赶来的两名太医已经替皇上诊完脉,正在商讨药方。 他一见其中一人,讶异不已,来者正是原先的太医院院使鲁正阳。 彭院使先向太后与皇后行礼,起身后立在一旁,不住偷瞄鲁正阳。心中暗自奇怪,鲁正阳已经退而致仕,按理赋闲后已与平民无异,怎能进宫来为皇上诊病呢? 药方拟完,鲁正阳与另一名太医过来向太后与皇后说明皇上的病情,随后便交由专人去煎药了。 彭院使心中嘀咕,但太后与皇后都没说什么,只是忧心皇上病情加重,更轮不到他对此说三道四。 - 既然试出饮食并未被投毒,朱祐奕也开始放心在主院用饭。 晚间雪蔚院里,丫鬟们上菜摆桌的时候,陈嬛与他说起皇上辛劳过度病倒之事。 “听说皇上病情不见起色,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甚至把以前的院使都重新请了回去。如今太医院竟然有左右两名院使,说来也是史无前例的事啊!” 朱祐奕貌似有口无心地应着,不加任何评判,其实心中暗自琢磨,皇上早前不适,已经对膳食有所怀疑,照理更应严加防范才是。 突然从宫中传出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这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但自己深处是非中心,这个时候还是少说少做,明哲保身的为好。 做什么能比做个闲散王爷更逍遥自在的呢? 菜布好了,夫妇俩入席。 陈嬛坐下后道:“王爷近日身子好转,多亏了冲虚道长,妾身想这丹药既然治疗痹症有奇效,是否能进献皇上,或是引荐道长进宫……” 朱祐奕刚美滋滋地夹了筷子菜送入口中,顿时就觉得味同嚼蜡起来。 陈嬛继续道:“自从妾身祖父叔父……出事之后,皇上对王爷就一直抱有疑忌之心。可实在是冤枉!妾身出嫁后与娘家本就没多少来往,更不用说参与那些可怕之事……” 陈韬之罪牵涉叛逆,为避嫌这大半年里朱祐奕不得不谨言慎行,更是一步都不让陈嬛出门,秦王与王妃成了京城交际圈中最不受欢迎的人。 没有访客,没有交际,陈嬛整日窝在王府里,日子过得憋屈之极! 她极想改变这种状况,口气热切地道:“若是这回献药,能改善皇上病情甚至治好皇上,便是大功一件,能就此扭转皇上对王爷的印象。” 但朱祐奕只是缓缓嚼着口中的菜肴,像是忘了咽下似的。 陈嬛热切地说了一阵,见他并无任何赞同表示,便失望地停下了。 朱祐奕放下筷子,抬眸看着她:“若是献上的丹药出了任何差错,本王就要被第一个怀疑了。” 陈嬛点点头道:“王爷说的是,是妾身考虑不周,怕是出了个笨主意……” 朱祐奕状似无意般问她:“你怎会想到献药给皇上的?” 陈嬛见他并不赞赏这主意,哪里还会争功,解释道:“今日冲玄道长遣了道童来……” 朱祐奕心中一动:“是那……呃,冲玄道长提出要本王引荐他入宫的?” 陈嬛点点头,人往高处走本就是人之常情,冲玄虽然是修道人,也不见得完全没有世俗之心,功名利禄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了?若真是无欲无求,就在深山里修行,根本请也请不出来了。 朱祐奕却忽然改了口:“献药之事,本王再考虑考虑……” 陈嬛讶异:“王爷不是说怕出差错么?” 朱祐奕沉吟道:“若真是能改善皇上病情,自然是好事,小心谨慎些,也未尝不可一试……” 他叮嘱陈嬛:“此事利弊本王还要推敲推敲,你先别对任何人透露。” 陈嬛微笑着点头应道:“王爷放心。” 朱祐奕笑笑。经过方才那一番对话,他可一点也不敢放心。 - 这天晚上,莫晓洗漱完回屋休息,才熄了灯,就听见窗棂外“笃笃”两声轻响。 这敲击方式与节奏太过熟悉,她都不用开窗确认,直接去开正门。 果然是芮云常过来了。 几天没见他了,她既意外又喜悦:“你不是说出宫不易么?怎么今晚过来了?” 芮云常先回身关上门,才道:“一会儿就要走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给她:“你能做得一模一样吗?” 莫晓点起灯,打开后就见里面包着两颗指头大小的红色丸药,正是冲玄之前献给秦王服用的丹药。 “能啊!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要做多少?” “先做二十枚,若有需要再做。里面的药用这张方子上的。” 莫晓看了看药方,都是她药铺里现成有的药材,至于其他的用料需要第二天一早去买,她估算了一下大概时间后道:“最快也要四到五天才能做好。” 芮云常微皱一下眉头:“要这么久?” 莫晓解释道:“里面的药丸好做,麻烦的是外面这层红壳。” 她早前就分析过冲玄的这种丹药,内里是寻常的滋阴补气的药物,外面包裹的那层薄薄红色硬壳,则是用红花染色的江米面做成的。 首先要用江米面也就是磨细的糯米粉调和水,加入红花饼后将其浸为红色,滤去残渣,再经沉淀,倒去上层的水,取下层的红色粉浆。这做法和做胭脂差不多,只是没有加入香料,没有香味而已。 将这层粉浆压滤去多余水分,才能用来包裹药丸外部,为防干裂,还要调和蜂蜜与油脂,再要阴干才行。 所以她估计即使在天气晴好不下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也要三天以上才能做成。 莫晓这么一解释,芮云常便明白了,略作思忖后道:“现做当然慢。但冲玄那里肯定有半成品的干粉,若是直接给你,你要多久?” 莫晓道:“这样应该只要花一到两天阴干就行。” “那好,明天把东西给你送来,后天晚上我来取药。” 莫晓将药丸与方子收好,一边小声问他:“你马上就要走么?” 芮云常从身后抱住她:“好几天没抱了,抱一会儿再走。” 她不由笑,转身面对他。 于是抱一会儿再走变成了亲一下再走,亲一下再走变成了再亲一会儿才走。 耳鬓厮磨,依依不舍,唇齿相依,像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芮云常忽然自言自语道:“不行,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莫晓噗嗤笑了出来,轻推他一下:“要走,走就是了,光嘴上说有什么用。” 他望着她笑,漆黑的眼瞳里映着烛火的光,灿亮如星。 莫晓仰头看着他:“阿晨,你在宫里小心些,不管做什么都以自身安全为重,别太冒险了。” 这段时日宣宁帝病情不见好转,莫晓多少猜得到是装的,又或是半真半假。那天皇帝在斋宫问她中毒后症状,应该并不仅仅是为了提防旁人下毒,也是为了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虽然阿晨没有明说,她也能预感到将有大事要发生。他在皇帝身边,就等于是在这场政治风暴的中心,虽说他狡黠多智,但有很多时候身处宫廷朝堂是身不由己的,她真怕他出什么事。 芮云常看见她眼中的担忧与关切,便半开玩笑道:“我会的,还等着娶媳妇呢!” 莫晓替他整理帽子与衣领,一边儿道:“你记得就好。” - 送走芮云常后,莫晓先去药铺称量好所要用的药材,放回蒸馏工场。第二天一早开始,将其一一加工,最后配在一起,制成药丸。 莫晓正忙着,元嘉来了。 他还是王府里办差的那付打扮,一进来就笑嘻嘻地递上一只盒子:“莫大夫,这是你要的东西。” 莫晓接过盒子刚要打开,瞥见他眼神便停了下来:“不会我一打开就突然跳出个什么玩意儿吧?” 姜元嘉嘟起嘴:“莫大夫,你这可是小人之心了啊!督主吩咐下来的正事儿,咱家哪儿会做这种事?” 可不管他如何说,莫晓仍然坚持让他打开盒子,把这小鬼气得不行! 他忽然眼珠一转:“莫大夫,你敢不敢打个赌?” 第160章 晋江独家 【栽赃】 姜元嘉眼珠一转:“莫大夫, 你敢不敢和咱家打个赌?” “赌什么?” 他眯着眼笑道:“你要咱家打开盒子也行,要是打开后里面没有吓人的玩意儿,你就给咱家十两银子。要是有吓人玩意儿,咱家就给莫大夫你十两银子,如何?” 莫晓仔细打量他,看他这么自信满满的样子,这小鬼是在趁机讹她,还是虚张声势? 姜元嘉笑吟吟地望着她。 莫晓亦笑了笑:“我赌第三种,盒子里既没有吓人玩意儿,也没有你们督主让你给我的东西。” “里面是空的。” 姜元嘉闻言一愣,撇撇嘴嘀咕了句:“真没意思……” 他从怀里另取出一个小布袋:“咱家一次不敢多拿, 怕让牛鼻子发现了,若是不够咱家今晚再去拿。” 莫晓接过布袋, 内里还有个纸包, 她打开瞧瞧:“够用了。只是外面包裹一层, 用不了多少。” “那好,咱家走了。” 莫晓叫住他:“慢着, 愿赌服输啊!银子呢?” 姜元嘉眨了眨眼:“咱家说得那两个赌注莫大夫都没选啊!”说完不等她有任何回应就走,溜得哪个叫快啊! 莫晓失笑摇头, 元嘉走后她便继续加工仿制红丸。 - 宣宁帝病情日益加重, 无法上朝,只能由司礼监挑选重要奏折送去病榻旁,念与他听,待其决定后, 再代笔批朱。如此速度自然奇慢,奏折累积,导致未决之事越来越多。 渐渐各方立储之声日益增多。 宣宁帝却道立储之事还言之过早。 为此身为宗人令的老燕王进宫,先是面见太后,之后又来探望“病重”的皇帝。 芮云常与司礼监众秉笔退出寝宫,忽在殿廊里瞧见一人站着,身着王府仪卫司卫正的官服。他不由脚下停顿。 众王爷进宫,都只能单身一人,这般能带一名随行进宫的特权,除了老燕王之外绝无仅有。 然而单是这样不足以让芮云常止步。 前世他见过此人。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内官监的典簿,去找盛安福时撞见他与人在屋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他想要避开,屋里却传来喝问:“谁?!” 他不得不应声,推门进入。 与盛安福说话的便是此时殿廊内候着的人,当时此人并非王府仪卫正的装扮,而是穿着宫中侍卫服,但即使如此,与盛安福关起门来说话也显得颇为异常。 见芮晨进屋,那人便起身离开,临走前回头盯了他一眼,他就此记住了那张脸。 更让他对此印象深刻的,是此后不久他就因为一个莫名的小错被贬调去御药房了。 那时候的宣宁帝同样因外忧内患,多虑国事而病倒,每日汤药不断。 一日傍晚,盛安福把芮晨找去,交给他一包东西,要他设法下在宣宁帝所服汤药中。 芮晨闻言一惊,急忙摇头:“这不行!” 盛安福笑着劝慰道:“你放心,义父如何会害你?这不用真的送去乾清殿,你悄悄下在汤药中后,便说看见另外一个人往药里放东西,之后便没你的事了。” 芮晨顿时明白过来,心中却更不安了。 盛安福见他迟疑不答,便道:“你不是想回内官监么?这事儿办好了,便能回内官监,以后跟着义父吃香的喝辣的。” 他仍是想要婉拒:“义父提携大恩芮晨不敢忘,但是……” 盛安福眼神一厉,语气骤然变得生硬起来:“这由不得你选!” 芮晨沉默着,此事重大,牵涉到的绝不仅仅是一两个人,他又知道了其中秘密,若是坚拒不参与其事,义父如何会放心?那就不仅仅是被贬调或是受冷遇的事儿了。 盛安福没再给他犹豫的机会,将纸包塞进他手里,留下句,“这会儿便去,不得耽搁知道么!”说完便走了。 芮晨原地站了许久,才脚步沉重地离开。当他回到御药房时,药已经煎好。 按例这药必须由两人共同送去。另外那个内侍已经等得急了,见他才来便催促道:“你怎么这么慢?赶紧的!耽误了时辰,倒害咱家和你一起被罚!” 芮晨过去端药,假作匆忙出错,踩了那名内侍后跟。 “哎呦!”那年轻内侍叫了声,低头拉鞋。 芮晨借机将手中藏的药粉撒入碗里,盖上碗盖,为掩盖声音还咳嗽了几声。 很快那内侍穿好鞋直起身,芮晨咳得越发厉害,对他道:“我突然咳得厉害,你来端药吧。” 那年轻内侍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似芮晨这般年纪还在御药房内做这些杂事,原本以为他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贬的,但看他笨手笨脚的,又事儿特别多,大概还真是因为太没用了! 然而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再迟去怕是真要挨骂,年轻内侍只得上前去端起托盘,嫌弃地催道:“走吧!” 芮晨吸了口气,忽然喝问:“你往药里加了什么?!” 年轻内侍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芮晨却只是大声叫来人。 很快有人赶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芮晨指向仍端着药的年轻内侍道:“我看见他往药汤里加了什么东西!” 见所有人都投来怀疑的目光,年轻内侍急忙放下托盘:“咱家没有!什么都没放过。” 但众人赶来时药碗就端在他手里,芮晨又一口咬定看到他放了,他气急得脸都涨红了,过来拽着芮晨问:“你为何要胡说八道害咱家?” 拉扯中芮晨借机将包药粉的纸团成塞进他怀里。 事关重大,两人都被带走,分别盘问,而那碗药被送去验毒。 深夜,芮晨被放了出来,是盛安福亲自来领人的。 后来听说药里果然验出了毒,而那名年轻内侍经严刑逼问后承认受人指使投毒。 尽管芮晨一直为自己辩解,他是身不由己,不得不照盛安福的要求去做,不然死的就是他自己,但内心的愧疚不会因此而消失。他始终都记得那年轻内侍被带走时气愤不解又绝望的眼神,也记住了那个年轻内侍的名字——姜元嘉。 这一案牵连甚广,许多人因此下狱,追查到后来,甚至秦王也被牵涉其中。 但最后的结果如何,芮晨已经不知道了。 是盛安福亲手掐死了他,在他意识消失前,只听盛安福假惺惺地叹息道:“阿晨,咱家也是没法子啊……下一世投个好人家吧……别做咱们这样的人了……” - 重生后的芮云常将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反复追忆,细细推敲,那日盛安福与之密谋的侍卫,定然于之后的投毒陷害案有关。 但尽管他一直留意着,也曾派人找过,却始终没能找到这名侍卫。 今日再见,已然隔世,也隔了多年,然而一见此人他就认了出来。 这张脸,他绝不会忘记! 想不到竟然是老燕王身边的人。 多年谜团豁然解开,芮云常所受冲击太大,一时停步,虽然表面上仍然平静,心头却翻涌起强烈而复杂的情绪。 一旁有秉笔察觉,微带诧异地回头。芮云常深深吸了几口气,抬步前行。 那武官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便转开头。 芮云常也没有再看他,径直走开。 - 晚间芮云常再进乾清宫。 卧榻上病怏怏的朱祈赞挥退殿内侍应宫人,眼神立时恢复清明:“今日燕王来探望朕,劝朕立储,太后亦表赞同。看来朕若是再不同意,他们能把太师太傅一并请来,非‘劝’到朕答应不可。” 芮云常只道了一句:“大皇子年幼。” 朱祈赞点点头,大皇子尚且年幼,极易受影响。若他真有不测,定然要顾命大臣辅佐,有心人便可借此把持朝政。 “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想要做这顾命大臣。” 这话朱祈赞是自言自语,芮云常没有接话。 虽然并无明言,宣宁帝已经对老燕王起了疑心,只缺实证了。 - 深夜,芮云常便服离宫,独自步行去晓春堂取药。 行到半路,却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他不动声色往前走,到胡同口转向晓春堂相反方向。 身后的人越跟越近。 芮云常装作不知,默默数着身后的脚步声。 身后人放轻脚步,速度却不慢,不断接近,本来压抑着不可闻的呼吸声,猛然间增强,那是跟踪者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发动突袭! 锐器破空! 芮云常本来正要向前迈步,突然朝侧旁平移了一步,让开这一下的同时转身,与跟踪者面对面。 对方灰色布衫,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对眼睛,眼神惊怒,显然意外于如此志在必得的一击竟然落空了。 但他紧接着不歇气地连攻四招,招招狠辣致命。 芮云常冷哼一声,连退四步,险险避开每一次攻击。 暗夜昏巷,刀光闪烁。 蒙面客沉默着,却步步进逼。劈砍挑削,刀刀直击要害! 芮云常吃亏在空着手,只能退而防守,终于让他寻着机会,足尖挑起地上一块小石子,用力踢向蒙面客。 蒙面客急忙变招,挥刀打开迎面飞来的小石子。 “噹——!” 石子击打在刀身上的余音未息,芮云常已从靴中摸出一柄短剑, 蒙面客仗着手中刀长势猛,又趁他并未完全站直,举刀便劈! 芮云常作势举短剑迎击挡格,却不等刀剑真的相交,在间不容发之际侧身让开这刀。 而蒙面客挥刀过猛,上身前冲,与芮云常已然不足半尺距离。 芮云常挥腕,金属冷光在薄刃上一闪即灭,刃尖已没入蒙面客右肩下方。 为留活口,他没有下杀手。 蒙面客闷哼一声,手中长刀落地。 与此同时,不祥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竟然不止一个伏击者! 芮云常瞳仁一缩,就要抽出短剑,谁知蒙面客却连他手腕与短剑一起死死攥住! 第161章 晋江独家 【搜捕】 芮云常短剑一时拔不出, 索性不拔了,一把拽住蒙面客衣领,转向暗器飞来处,用其身体抵挡射来的暗器。 急促的两声“噗!噗!” 暗器入肉,蒙面客发出惨叫,攥着芮云常的十指几乎掐入他手背。 然而刚躲过这两镖,在他侧后上方又起破空声! 伏击者不止一个!趁两人激斗时上了屋顶,居高临下占尽优势。 芮云常用力一扯蒙面客,带着他一起往后倒地。 然而他的同伴似乎将其作为弃子,仍然不断发射暗器。 蒙面客就连惨叫也发不出了,一阵抽搐后再也不动, 手上的劲亦随之松了下去。 芮云常腿上中了一镖,不由闷哼一声。 短剑仍旧卡在蒙面客锁骨下面, 他藏身其下, 握紧剑柄, 用剑刃拖着尸体,一寸一寸挪向胡同一侧。 小腿上猛然一下锐痛, 又中一镖,他没做停留, 反而咬牙加快了速度。 突然一阵诡异的静谧。 对方的飞镖终于扔完。芮云常也挪到了墙边, 仍旧用蒙面客的尸体掩护自己。 片刻后,胡同两头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伏击者包抄而来,听足音至少两人以上。 小胡同里没有灯,月光倾斜洒下, 所能照到的地方十分有限,胡同一边儿是亮的,另一边却是黑乎乎的。 芮云常在暗的那一边,躲在尸体下的阴影中,不住喘息。 伏击者不敢靠得太近,又在丈许之外等了片刻,才戒备地靠近过来。 突然从蒙面客的腋下急射出两枚飞镖! 虽然他伤后无力,这么近的距离投掷飞镖,仍足可杀人! 然而伏击者早有防备,知道蒙面客身上插着不少飞镖,等于是个人形武器袋,一见异动,急忙向旁闪避,两人都躲开了。 下一瞬,蒙面客飞了起来,径直朝其中一名伏击者撞了过来! 当然他不可能是自己飞起来的,而是被芮云常扔过来的。 伏击者再次躲开尸身,两人一起低喝一声,挥刀斩向半躺半倚在墙根处,已失去所有屏障的芮云常! 扔出蒙面客的芮云常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虽见双刀砍来,却连抬手都不及,就被双刀砍中,一刀在腹,一刀封喉! 两人一喜,心中暗道:成了! 尸体软软滑倒。 两人将尸身拖至亮处才觉不对,翻过来一看脸,正是被当成了箭靶子的蒙面客! 急忙回头,刚才被“扔”过来的“蒙面客尸体”却已消失无踪。 - 夜深人静,众人都歇下了,莫晓点着一盏灯,倚在床头看书。 床边放着一只盒子,内装要给芮云常的红丸。 她看书看得眼涩脖酸,呵欠连天,却还是不见他出现,心中渐渐起了不安之感。 阿晨平日或许神出鬼没,但极少失约,说了今晚会来就一定会来。 大概是有事耽搁了,会晚些再来吧…… 莫晓这么想着,打算起来做点什么事活动活动筋骨,也顺便排解一下困倦之意,却听窗外熟悉的轻敲声。 她赶紧穿鞋去开门,芮云常就站在门外,朝她微笑。 她回以微笑,让他进门,却发现他脚步与往常不同,步履虚浮,过门槛时甚至被绊了一下,踉跄几步才站稳。 莫晓急忙扶着他:“你今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紧接着鼻端闻到一股血腥气,她的心立即便悬了起来:“你受伤了?!” 到了内室,借着灯光她打量他身上,见他胸口上有一大滩深红血迹,心便揪了起来:“快让我看看!” 芮云常柔声道:“别怕,这不是我的血。” 莫晓仔细看他,俊秀的面容几乎没有血色,嘴唇亦明显得比平日苍白,显然失血不少:“可你有伤!” 他轻描淡写地道:“腿上的小伤罢了。” 莫晓掀起他袍摆查看,伤口只经过匆忙包扎,用得是撕下的布带,透过布条还不断渗血。 他仍在笑:“没事的,都是小伤,是我走得急了些。” 莫晓反倒冷静下来了:“你在这儿稍等会儿,我去拿药来替你处理一下。” 芮云常摇头:“这伤不打紧,我换身衣裳就走。但是让你做的丸药今天不能取了,你切记要把药藏好,待……” 外头忽地响起一阵不祥的喧嚷,打断了他的话。 晓春堂正门外有人呼喝拍门,夹杂着犬吠声,静夜里听起来格外令人心惊肉跳! 莫晓走到主屋门外,隐约听见前门处“快开门!”“锦衣卫办差!”的大声呼喝。 芮云常咬牙按着桌子借力站起:“你可有地方让我藏身?” 他本是私自出宫,身上还有伤,这些锦衣卫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显然与暗杀者是一路的,若他这种样子被他们找到,就有点难办了。 莫晓想了想,点头道:“有!你跟我来。” 她带着他去蒸馏工场。 杨如意听见外头的动静也起来了,赶来工场帮忙。 莫晓打开蒸馏炉盖,唤如意搬来凳子,扶芮云常站上去,进入蒸馏炉里面。 她这炉子通体黄铜打造,半人多高的椭圆形炉腔,藏个人是绰绰有余。 芮云常靠在里面,仰着张苍白的脸望着她,还不忘开句玩笑:“阿晓,你别忘了放我出来,不然明天炉子一生火,就把我蒸熟了。” 莫晓却紧张得根本笑不出来,转身快步跑去墙边,掀开竹筐上的盖布,里面全是准备明日蒸香露用的鲜花,她把竹筐拖至炉边,将满满一筐花都倒了进去。 芮云常整个人都被埋在花下,好在鲜花蓬松,空隙足够呼吸。 莫晓关上炉盖,将四边压紧。如意帮忙将竹筐与踏脚凳子放回原处。 她们离开蒸馏工场,如意要锁门,莫晓阻止道:“别锁了,锁也是白锁。”锁了还更显眼,索性半敞着门。 杨如意点点头。 正这会儿,董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东家!东家!你起了啊?外头……” 莫晓深吸口气:“我去应门。” - 门外十几名锦衣卫,门一开便蜂拥而入,如入无人之境般。 莫晓不由皱眉看向为首之人。 此人一身灯火下熠熠生辉极其骚包的飞鱼服,腰佩一把绣春刀,手按刀把,神情倨傲地走进来,站在前庭中央。 莫晓在南镇抚司替犯官看病时见过丁昊穹,就是为了躲避他才弄伤了右手,但她只是装作没见过他:“请问这位大人是否锦衣卫丁指挥使?” 丁昊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敢问丁指挥使,为何深夜叫门,又为何直闯而入?” 一旁随行的锦衣卫恶狠狠道:“有锦衣卫被刺客所害!我们这是追捕刺客!” 莫晓一脸不解:“在下是名大夫,开着医馆,存的是济世救人之心,行得是救死扶伤之举,向来遵纪守法。诸位大人追捕刺客,不去那些赌坊青楼等鱼龙混杂之地找人,到在下的医馆来找什么?” 为行事方便,这些人向来颠倒黑白,胡乱加人罪名是习惯了,那锦衣卫顺口就是一句道:“有人看见刺客逃进这里了!” 莫晓更纳闷了,问他:“是什么人半夜里不顾宵禁,在晓春堂附近的胡同游荡,才能看见刺客逃进晓春堂的那一幕?” 那名锦衣卫无言以对,凶狠地瞪她一眼:“锦衣卫办差!你废什么话?!不让搜就是心虚,是刺客同谋!” 莫晓冷眼看了看在医馆内到处搜索的众锦衣卫,强压怒气道:“尽管搜吧,在下行事磊落,问心无愧。” 丁昊穹冷哼一声,带人往里走。 莫晓急忙跟在后面。 一行人进了内院,丁昊穹带着一队人进主屋去搜索,另外的锦衣卫便分别去搜东西厢。 东厢是蒸馏工场,进门最显眼便是那座蒸馏炉,几名锦衣卫立即便围了过去。 但蒸馏炉造型奇特,举世无双,这几人绕着炉子转了两圈,楞没找到打开的法子,就举刀要砸! 莫晓急忙道:“我来开!我来开!” 她匆忙上前,一付心疼钱财的小气鬼腔调,嘴里还不住念叨着:“这是在下吃饭的家伙,打造不易,可千万别砸坏了。” 为利于蒸汽的收集,蒸馏炉整体像个蛋形,上尖下圆。 炉体有两种打开方式,一种是开大盖,整个顶部大约三分之一都能掀起来,便于清理炉内的花渣与残液,方才就是这样让芮云常躲进去的。 还有种打开方式,是在蒸馏炉上面有个碗大的小口,蒸馏第二道与第三道精油时加水用的,这样就不用打开大盖,以免损失太多香气。 莫晓开了小盖给他们瞧。 那几名锦衣卫面面相觑,这么小的口,就是只猫钻进去也要费点劲,别说是个人了! 但开也开了,总要瞅一眼。 一名锦衣卫提灯照着往里瞧,只见满炉子的花,扑鼻一阵香气。 “呛啷”一声,他拔出腰刀,侧头望向莫晓,咧开嘴,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随即便把刀伸进炉腔内,搅动刺戳! 莫晓整颗心都扭起来了,死死攥着双手才能勉强抑制住颤抖与大喝“停下!”的冲动。 她扯起嘴角,勉强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陪着笑道:“在下这炉子是蒸馏珍贵香料与花露用的,诸位官爷搜归搜,手上可留点情,别弄坏了炉子。”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几块碎银:“诸位官爷辛苦了,深夜还要办差,这里是少少茶钱,不成敬意。” 这帮子锦衣卫本就经常在办差时收好处,都是吃惯拿惯的了,一见银子便纷纷聚过来。碎银子有大有小,蒸馏炉边那名锦衣卫生怕过来迟了分到最少,随便在炉子里搅了两下,便赶紧收刀过来拿钱。 工场内外确实找不到人,这几名锦衣卫便都出去了。 尽管莫晓的心始终揪着,不知阿晨有没有被方才那锦衣卫胡乱的刺戳伤到,却不敢在工场里久留,更是连一眼都没有再看蒸馏炉,与如意一起到走到院子里等。 没一会儿丁昊穹带着人从主屋出来,一脸失望懊恼之色。 晓春堂里所有的人都被赶出了屋子,集中站在庭院里,一个个战战兢兢。 有锦衣卫提着灯,对着脸一个个照过去。 莫晓在心底冷哼一声,这哪里是在找刺客?分明就是在找阿晨么! 第162章 晋江独家 【失血】 丁昊穹从晓春堂众人面前来回走过, 一个个打量过去,目光凌厉凶狠。 几名护院与两名年长仆妇还好些,僮儿与小丫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大都脸色惨白,发抖不止,低头不敢看他。 丁昊穹在丹砂面前止步。 她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抖得越发厉害起来。 他俯身逼近她,恶声恶气地问道:“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吗?” 丹砂害怕得说不出话来,颤抖着点点头。 “真的没有别人躲在这儿了?如果敢骗我……”他声音先是转低,接着猛然间拔高,双手抓住她肩膀, 厉声大喝:“就把你抓去东厂!!大刑伺候!!” 丹砂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一个劲儿摇头:“没, 没, 没有……别抓我……别打我……” 丁昊穹身形高大魁梧, 却抓着个十多岁的小丫头恐吓威逼。晓春堂众人脸上都出现愤懑之色,却都敢怒不敢言。 莫晓却是不能言。 此时此刻她不管说什么, 都会让丁昊穹认为她担心丹砂泄密而试图掩盖,而他就会变本加厉地逼迫甚至折磨丹砂, 说不定真会把她带走。 “那就说实话!今晚有没有人来过?”丁昊穹语气变得稍许和气些了, “说实话就不抓你。” 但不管他如何软硬兼施,丹砂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抽噎得双肩一耸一耸的,却始终摇头说没有。 丁昊穹怒了起来, 将她一把摔开! 杨如意眼疾手快,赶紧接住了她。 丁昊穹接着逼问另外几个丫鬟或僮儿,却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直起身,心有不甘地问了句:“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吗?!”也不知在问谁。 沉默。 他属下上前回道:“回大人,晓春堂上下全都在这儿了。” 呵,连狗也没落下! 旺财旺福这对难兄难弟也知此时气氛不对,乖乖地趴在地上,既不叫也不乱跑。 有心腹凑近丁昊穹耳边低语:“别是躲回他自己家里吧?” 丁昊穹皱了皱眉,这晓春堂主人本与芮云常有些纠缠不清的关系,虽说芮云常失势后表面上两人似乎再无来往,但男女私情最易反复,男人和男人更是如此,难保这两人不会藕断丝连,私底下又恢复来往。 他本来觉得芮云常明知有人盯上了他,不可能回自己家,晓春堂是最有可能找到人的地方,这才亲自带人来搜查,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若是芮云常去了别处,拖得越久越难找到人…… “走!”丁昊穹低叱一声,悻悻然带人离去。 - 莫晓看着前门关上,心中尤自担心着蒸馏炉里的芮云常伤势,却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 她吩咐护院值守前后门,又对仆妇与僮儿丫鬟们道:“今夜真是无妄之灾,你们先各自回去歇息吧!因搜捕弄乱的东西等明日一早再整理。” 遣退仆役们后,她带着如意匆匆赶去诊室,取治伤的用具放入医箱,回到蒸馏工场。 小炉盖依旧掀开着,莫晓快步跑过去,低声唤了几声:“阿晨,阿晨!” 却不闻他回答。 她心跳骤然加快,把医箱往杨如意怀里一塞,上前打开大炉盖,拨开上层的玉簪花。 花下面露出张苍白的脸,双眸紧闭,已然失去意识。 莫晓一颗心顿时如堕冰窟,直沉到底!急忙探手去摸他颈侧脉搏。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终于在指尖感受到轻微的搏动。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颤:“如意……来帮我。” 两人费劲地把芮云常从炉子里拉起,就见他腿上的布条松脱落下,鲜血混着花里的露水,将整条裤子都染红了。 这么一折腾,他倒是醒过来了,睁开眼看清是莫晓后,虚弱地笑了下,用几不可辨的声音唤她名字:“阿晓……” 听见这一声“阿晓”,莫晓眼泪都快出来了,咬着嘴唇硬憋回去,与如意一边一个,将他胳膊架在肩头,奋力上抬向外拉。 芮云常配合着她们从炉子里迈出来,但就这么一动腿,伤口又不住往外冒血! 终于把他从炉子里半拖半抬地拉出来,扶着他去工作间的大台子上躺下。 莫晓先在他腿根扎紧一根布带止血,接着剪开伤处的裤腿检查伤口。 伤口很深,且仍在不住地往外流血。她不由皱眉,他伤到了动脉,之前就只是粗粗包扎,却没有很好地止血,持续失血若是再多耽误片刻,怕是命要不保! 莫晓拿起瓶消毒酒精,用牙咬去瓶塞,半瓶倒在伤口上消毒,余下半瓶让如意帮着冲洗自己双手,接着便拉开急救包,取出针线,飞快地缝合。 她怕自己会哭,会模糊了视线不能继续缝合,咬着牙不去看他,也让自己不去想这是他的伤,只专注于缝合,用自己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缝完最后一针,敷上伤药,盖上消毒纱布包扎,一气呵成! “你……缝伤口的……技术见长啊……和上次比起来……” 莫晓哪有心与他开玩笑,听见他开口说话,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他仍然能保持神志清醒,她看向他:“你觉得头晕么?看得清这是几么?” 说着她在他面前举起三根手指。 芮云常长眸微弯:“媳妇儿……的手,还是那么……好看……” 杨如意先是惊讶地眨眨眼,随后疑惑地望向莫晓。 莫晓:“…………” 你还是闭嘴吧! 莫晓让如意去厨房取饮水,告诉她如何调配盐糖水。阿晨现在处于失血导致的严重脱水状态,若不及时补充水分与盐分,随时可能虚脱休克。 处理完最大的伤口她稍稍心定,再细细检查他全身,万幸之前那锦衣卫伸刀进炉腔刺的几下没伤到他。 小腿上的伤要好一些,至少出血没那么严重,她一样消毒缝合上药包扎。 杨如意把盐糖水送来,又去准备热水与干净棉布巾。 莫晓用勺喂芮云常喝了几口便放下碗。 他嘴唇嗫动着,声音嘶哑:“再让我……喝几口。” “我知道你失血过多口渴,但一下子不能多喝,过会儿再喝。” 莫晓让如意避到外间去,随后剪开他衣物。裤子吸饱了血水,几乎整条成了暗红色,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 她把血衣扔进铜盆里,替他盖了条薄毯保暖,接着拧了条半湿的热棉巾,替他擦洗身上血污。 他上身还好,胸口那摊血是隔着衣物渗进去的,肌肤上没沾多少,但腰腹上腿上都是血,有些干了,结成血痂,有些还是黏湿的。 旧疤与新伤,看得她鼻酸,差点又掉泪,急忙转身,从水盆里拎起一条干净棉巾拧去多余水分,趁机偷偷抬腕把眼角的水痕擦了。 芮云常看见她抬手的动作,闭了下眼,哑声道:“阿晓,难为你了……” 莫晓闷头拧棉巾,半晌才回身继续替他擦,很快一条棉巾又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抬眸看他一眼,眼圈红红的:“你方才那样子才真是吓到我了,这会儿只是擦个身而已,有什么为难的?你要真心疼我,就好好爱惜自己,别再受那么重的伤。” 他望着她张了张口,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她换了多条棉巾才终于擦干净血迹,帮他套上裤子,唤如意进来一起扶他回房。 到了卧房,莫晓才发现床边原先放着药丸的盒子不见了,不由吃了一惊,心中后悔只顾着把阿晨藏起来,这么重要的药丸却让她忘得一干净! “阿晨,药给锦衣卫搜去了,怎么办?他们会不会猜到你准备换药的计划?” 芮云常道:“不会……药在炉子里……” 莫晓微愣,随后明白过来,他在藏身炉内时就已经把药带在身上了。 “开炉盖时……我怕被他们发现带走……把药放身底下了……” 所以她替他疗伤时才没有看到药盒。 莫晓心下稍定,让如意去取回药盒。接着又喂他喝了几次盐糖水。 芮云常精神不济,大多数时候都合着眼,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莫晓在床边守了半个时辰,看他情况稳定,才顾得上自己更衣,所有带血的衣物、棉巾都让如意在工场里烧了。 忙忙碌碌,天都快亮了。晓春堂的仆役纷纷起床,收拾整理被翻乱的箱柜,清点损失。 莫晓整夜没睡,虽然疲惫,却毫无睡意。 她吩咐小丫鬟们帮忙整理医馆药铺,主屋不用她们打扫。接着去厨房,让曲婶炖锅鸡汤,中午再去买条活鱼来清蒸。 安排完外头的事务,她找了几个桔子,洗干净一串葡萄,剥皮榨汁。 她带着果汁回到卧房。 芮云常仍睡着,她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下。 他面色比之前好些了,却仍显苍白虚弱。似是听到她进来的动静了,那对长眸微睁。 莫晓拿靠垫垫在他头下,让他的头枕高,又在颈边围了条巾帕,喂他喝果汁。 芮云常一口气喝完半杯,莫晓拿走果汁让他缓缓。 “阿晓……我得离开……” 莫晓皱眉:“你这样子还要回宫里?你信不信现在我用一根手指就能推倒你。” 他笑了:“不回宫里……但也不能在这儿……你先送封信给什刹海寺……主持……” 莫晓忆起他曾带她去过那座寺庙,他们在什刹海边度过了一个悠闲的午后。那位主持她也见过。 “道尘禅师么?” “是他。” “他可靠吗?” “可靠……阿晓……我这样子回不了宫里……丁昊穹还会再来的……” 丁昊穹一时搜不到他,暂时离去而已,但一旦他失踪的消息传开,丁昊穹一定会再来晓春堂找麻烦。他总不能回回都躲在蒸馏炉里。 莫晓也明白,再是不舍,也不能将阿晨留在晓春堂内。但丁昊穹一定留了人在外面监视,不仅送信要悄悄的,连送他过去也得找个掩人耳目的法子。 第163章 晋江独家 【暗度陈仓】1 送信出去还算是容易的, 晓春堂每天进出那么多人,曲婶要出去买菜,僮儿要出去买花,小四出门跑腿…… 丁昊穹的人即使要跟踪,也不可能个个都盯上,他没有这么多人手放在晓春堂附近。 难的是如何送芮云常出去。 但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半刻,他的伤情仍需稳定。 鸡汤煲好了,莫晓让曲婶撇去上面的浮油,只留清汤喂芮云常喝。 之后他又睡了会儿,莫晓陪在一边,听着他的呼吸声, 眼皮渐渐沉重,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睡得还特别沉, 半个人都滑下椅背, 脑袋歪搁在椅子靠背上。 芮云常一个瞌睡醒来,睁眼就见她这模样, 眸光便暖了起来。 他侧头看了会儿,用没伤的那条腿把床尾备用的毯子勾近, 左手捏住毯子一角, 轻轻一抖,再一扬,毯子展开,落在她身上, 把人盖住了。 到底是伤后,只做了这几个动作他竟然有些头晕目眩,靠回床头闭目休息了会儿才好。 床边放着新榨的果汁与盐糖水,他拿起果汁来喝了几口。 这么会儿功夫,莫晓又往下滑了几分,就差没出溜到底地上了。 芮云常拍拍她手背。 莫晓一惊,猛然弹起:“丁昊穹又来了?!” 她本来就有大半个屁股在凳子外面,这一弹起来,好了,整个屁股都滑出凳面,人便往地上坐下去。 要照以往,芮云常当然能轻轻松松拉住她,奈何他腿受伤,靠在床上又无可借力之处,要是去拉她,怕是两人都要滚到地上。 芮云常应变极快,当即抽出头下的枕头用力掷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她坐下的地方。 莫晓一屁股坐上去,人还没全醒,全凭本能用手撑住地,茫然四顾。 芮云常不禁想起去灵州路上她摔下椅子的事,忍不住大笑起来。 莫晓被他笑得脸红,急忙爬起来,低头拾起毯子与枕头,拍去上面的浮灰,放在凳子上。 他往里挪了一尺,拍拍床:“睡这儿吧。” 莫晓脱了鞋,靠在他身侧。 芮云常挽住她的肩:“困了上床来睡就是了,干嘛坐在椅子上睡?” “本来没想睡的,不知不觉就……” 其实她是怕吵醒他,想让他多睡会儿,芮云常又怎么会不知道,侧头在她颊上亲了一下:“接着睡吧。” 莫晓方才打过瞌睡了,这会儿虽闭起眼,想着怎么才能送阿晨离开晓春堂,越想越睡不着,她看看芮云常,见他亦醒着,便准备问问他有何计策。 忽听如意在门外轻唤,莫晓应了一声。 杨如意道:“先生,邵公子来了。” “好,请他稍待片刻,我一会儿就来。” 莫晓忽然眼睛一亮,顿时有了主意:“阿晨,让望舒的马车送你去什刹海寺吧?”望舒是南镇抚司邵镇抚的独子,那些锦衣卫总不能随便搜他的车吧? 芮云常不快地掀了下眼皮:“你忘记你手受伤的那晚了么?也是搜捕刺客,不照样查他的车?” “那要请望舒的父亲亲自出马了?” “丁昊穹是他爹的顶头上司,你觉得邵平出马能有用?” 莫晓:“……” 虽然理是对的,阿晨这口气……好像差了点。 “阿晨,你还在怪他?我手受伤真的和他没关系。要怪就怪丁昊穹!” 芮云常:“不是他邀你去监牢替人看病,哪里会出这种事?” 莫晓:“是我自己说要去的,他没邀过我,只是和我提了句……” “他明知你这性子,和你一提,你必然会说要去,还用邀么?他这就是存心要诓你去。” 莫晓:“……” 连诓这样的话都出来了,阿晨对望舒的意见真的很大啊! 她无奈地看着他:“阿晨……” 芮云常接着道:“我养伤的时候,你少和他见面,更不能出去,他这人办事不靠谱,要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又不能在你身边……” 莫晓忍不住笑,芮云常一愣:“你笑什么?” 莫晓歪头看看他:“我觉得望舒来了之后你的精神特别好,连说话都显得有力气许多。” 岂止是精神好了,他简直是斗志昂扬好么?! 芮云常:“……” 这明明是那锅鸡汤的功效!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伤,休息休息就好了。” 莫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不是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我真要以为你对他有什么不一般的感情了。” 芮云常:“…………” 这都歪到哪里去了? 莫晓笑嘻嘻地伸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放心吧,我不会出去的。你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就陪着你!” 芮云常平静下来:“你去吧。”早点把讨嫌鬼打发了早点回来。 莫晓脚步匆匆地离去。 芮云常躺在那儿阖着双眼养神,想到阿晓说的最后一句,突然咂么出味儿来,她说:“你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那他不在就可以出去了? 本来还觉得去什刹海寺养伤是最好的选择,这会儿突然就不想去了!他不在的时候邵望舒那个惹事精要再折腾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办? - 莫晓到了前堂候诊室。 邵望舒本来坐着等,一见她便起身:“辰曦,昨晚出事了!” 莫晓讶异,昨晚丁昊穹搜查的事他这么快就知道?难道他猜到阿晨在这里了? 她急忙示意他别在外头说,两人进了诊室后关起门来她才压低声音问他:“你知道了?” 邵望舒点点头:“听说有锦衣卫在城里被杀……” 莫晓:“……” 还真是锦衣卫偷袭了阿晨?她本以为这是丁昊穹为搜查而找的借口,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她看看他:“即使如此,你也不至于特意跑过来和我说这事吧?” 邵望舒道:“为此城门口设了门禁,进出都查得特别严,往日出去搭棚施粥的都不让出去了,流民又不让进。这不就等于断了那些流民生路吗?” 莫晓微皱眉头:“这不是草菅人命么?” “对?就是草菅人命!”邵望舒义愤填膺道,“我拟了份奏议,找众人署名,准备到时候找我爹递上去。你看,太医院两名同僚已经署名,我是来找你与坚白兄署名的。” 莫晓一听原来是这事,她对于联名上书没有意见,只是觉得邵平向来低调,未必肯出这个头把奏议递上去。 何况即使上书,联名的都是低级官员或是书生、文士、大夫等人,如今的朝廷又是这样的情况。这样的联名上书未必能有用。 但她也不忍打击邵望舒的一腔热诚,便让竹苓取来笔墨,看了看奏议的内容后便署上莫辰曦的名字。 这事说完,邵望舒便告辞要走,莫晓问他:“你是坐马车来的吗?” 邵望舒点点头道:“是啊,我还要找不少人署名呢!” “明日你还能来一下吗?”莫晓见他急着要走,也不勉强留他,但心底已经有了个想法。 邵望舒点点头:“行啊!你有事?” 莫晓道:“晓春堂的马车没法用了,要搬送点东西,想借你的马车一用。” 邵望舒一听,以为是她的车坏了,便答应帮忙,接着匆匆告辞而去。 莫晓没提她要送阿晨走,倒不是信不过望舒的人品,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且她还只是个初步的想法,要与阿晨商量一下细节,就算需要望舒配合,也不急于此时。 - 莫晓虽然忙于当芮云常的私人护理,但有赵坚白坐堂,晓春堂照常营业,每天来来去去不少病人。 若是步行来去的,不会被特别留意。但凡有那些坐暖轿的,乘马车的,来时没人管,离开晓春堂后走不了多远,总有锦衣卫借口搜查逃逸刺客,检查轿内与马车车厢。 邵望舒第二天依约而来,却没见到莫晓。 杨如意指着堂中央一只硕大的箱子对他道:“先生临时有事出去了,留了话请邵公子帮忙把这送去什刹海寺。” 邵望舒欣然答应,杨如意便唤来两名护院,将箱子抬上马车。 然而邵望舒的马车离开晓春堂没多远亦被拦住,即使他抬出父亲的头衔,也只是让对方的态度变得客气不少,依旧被请下车来,遂有人钻入车厢内彻查。 车厢内摆着一个大箱子,里面藏个人绰绰有余,还上着把锁,那锦衣卫一看就生出怀疑来,问里面装着什么。 邵望舒没见到莫晓,其实也不清楚里面具体装着什么,他很不高兴地道:“除了装东西还能装什么?难不成会有刺客在里面?” 他这么一说,锦衣卫反而更怀疑,试着用手抬了抬,发现箱子极沉,这就要邵望舒打开让他们看看。 然而邵望舒没有开锁的钥匙,即使他有钥匙,受莫晓所托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开箱子给这些锦衣卫随意搜查啊! 邵望舒越是不肯,那几名锦衣卫越加怀疑他心虚,然而对方是镇抚公子,他们又不能真得罪他,便只是堵着车围着人,拖延不让他走,另有人赶紧去请丁昊穹来。 自前日夜里起,芮云常就没有再出现过。丁昊穹认定他受了重伤,这两日夜间,搜遍了京城内外他觉得芮云常可能的藏身之地,却毫无结果。 城门也是从当晚便开始严查出城之人,尤其是身上带伤,年龄样貌与芮云常相仿的人,还抓了好几个“可疑之徒”,带回去一看,却都不是他。 丁昊穹正没处着手,一听从晓春堂出来辆可疑马车,立即便赶了过来。 他到了地方,正眼没看邵望舒一眼,直接命人抬下箱子。 邵望舒怒道:“在下一没犯法二没违令,即使你身为指挥使,也不能这样目无法纪,没有任何证据,丁指挥使凭什么抢夺在下财物?” 丁昊穹呵呵冷笑:“一切以搜查刺客为重,你可让开些,小心刺客狗急跳墙,混乱中伤了你。” 说完一拧头,厉喝一声:“砸锁!” 众锦衣卫在箱子外围成一圈,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一人上前,用刀鞘几下砸开挂锁,接着便用刀尖挑开箱盖。 第164章 晋江独家 【暗度陈仓】2 箱子打开, 里面四五个大酒坛,都用蒲包包裹着,还有一个个纸包,都是药铺常见的包药的纸包,拎起来便闻到一股药味。 唯独没有人。 丁昊穹脸色铁青。 这些锦衣卫见丁昊穹没发话,便开始拆开纸包验看,果然都是药材。再拍开酒坛口的泥封,一股醉人的酒香飘出,绝对是如假包换不掺水的好酒。 装那么多酒坛子,难怪箱子会这么重了。 邵望舒也是意外,辰曦要他送酒去寺庙是要做什么?确定高僧们不会忘了戒嗔戒恨, 用木鱼槌把他打出来? 这些锦衣卫也是古怪,昨日他离开晓春堂就被查问过, 今日又查……似乎他们就是冲着晓春堂来的? 瞥见丁昊穹看过来的眼神, 邵望舒轻咳一声, 一本正经道:“这些是我用来泡药酒的。” 丁昊穹:“……” 一旁有锦衣卫怨道:“就是几包破药材,几坛子酒, 上什么锁啊?” 邵望舒摊手:“防小人啊!” 丁昊穹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几乎要吐血, 不甘心地亲自上马车, 仔细搜寻了一遍,跳下车,命手下俯身查看马车底部。 实在是找不到人! 丁昊穹只能悻悻然作罢。这几天扑空的次数实在太多,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慢着!丁指挥使请留步。” 丁昊穹脚步一顿。 邵望舒缓缓道:“你们说搜查刺客, 明明开箱验明其中无人,你的手下还损毁在下的财物,这到底是在找人还是在找茬?如今证明在下是清白无辜,这药与酒要怎么赔?” 丁昊穹回头盯了他一眼,咧嘴狞笑:“好大胆的小子!你回去让你爹来找我,你看他敢不敢问我要钱赔!!”说完便低喝一声,“走!”留下一个气势十足的背影离去。 邵望舒朝他的背影“呸”一声,低声骂了句“狗仗人势”,与小厮一起将药材重新包好,开封的酒坛重新扎上口,再将箱子搬回马车上。 - 就在丁昊穹带着众锦衣卫将邵望舒的马车围住搜查时,从晓春堂里出来两人,其中是名老妇人,老妇人拄着根拐杖,走路一瘸一拐,另一边有个年轻姑娘搀扶着她。 老妇人与年轻姑娘一步一顿,走出不远便在胡同口转向,又坚持着走过一条胡同,上了辆马车。 直到马车驶动起来,杨如意观察着“老妇人”的神情,隔着伪装看不清脸色,只觉其唇色惨白,她不由担心地问:“督主,可还好么?” 芮云常闭着眼,低低“嗯”了一声:“还好……”他腿上伤口倒还好,只是失血过多后全身无力,走这百丈之路已觉精疲力竭,连话也不想多说。 杨如意松了口气,总算是顺利出来了。 - 邵望舒把箱子送去什刹海寺,那里的僧人双手合十感谢邵施主,接着便将箱子抬入寺内,完全无视其中不断散发出的浓烈酒味。 邵望舒按捺不住强烈好奇,赶回晓春堂,询问莫晓到底让他送这些东西去做什么?那些锦衣卫打开药包时他就看出来了,那些药材都是治伤的。 莫晓:“泡药酒用的。” 邵望舒:“……” 能找个新鲜借口么? 莫晓不禁笑了,这会儿也不用瞒他了,便简单解释缘由:“我让你送东西只是打个掩护,为了送阿晨走。” 邵望舒虽然性子直,却不是笨蛋,顿时反应过来:“丁昊穹嘴上说搜捕刺客,其实是在找他?” 莫晓点点头:“前夜他们已经搜过晓春堂,就是为了找他。” “望舒,抱歉让你卷进来了,你别生气啊。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丁昊穹看出破绽,不是存心骗你的。” 邵望舒道:“辰曦,你还用和我这么见外么?若有事要我帮忙,尽管说就是了!你还要送什么东西过去么?” 莫晓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这事请你保密,连你父母也不能告诉。” 邵望舒正色道:“辰曦,你信得过我才找我帮忙,我又怎会不知轻重将这事说出去?” 莫晓微笑着点点头:“多谢你。” 邵望舒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莫晓看出来了,微觉诧异:“你想说什么?” 邵望舒斟酌着道:“辰曦……我是担心你,卷进他们的恩怨是非里,你自己才该小心啊!” 如今皇上是这样的情形,芮云常已经失势,非但自身不保,还会牵连到身边的人,辰曦一心助他,却连自己危险都不顾了! 但他却没法说,要她这个时候抛下芮云常不管,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莫晓听了他的担心,又不能告诉他更多细节,便只是淡笑着点头:“我会小心的。” 邵望舒无奈叹口气,早知道劝也是白劝。好在芮云常已经被送走,不怕丁昊穹再来晓春堂找麻烦了。 - 午后杨如意回来,莫晓向她询问,得知阿晨被安排妥当了,寺中有专人照料他。 寺院里只能食素,天天青菜豆腐对阿晨的伤势恢复可没什么好处,但为了安全也只能妥协。 因此她昨晚绞尽脑汁写了张全素的营养食谱,兼顾高蛋白高铁质,除了食谱,她还详细写了伤口如何换药,万一发烧又要如何处理,洋洋洒洒十几页纸的注意事项,让如意带去。 莫晓写完这一叠,自己也觉有点过分啰嗦,可不这么做她没法放心,最后她划去一些不太重要的,只留下原则性的,易于操作的事项,重新誊抄了一遍,总算缩减至六页纸,未免漏失还装订起来了。 好在道尘住持十分客气,收下食谱与注意事项,答应会一一安排。 莫晓听了如意的回复,才稍许放下心来。 - 至八月底,宣宁帝已经病了将近两个月。 老燕王多次召集重臣进宫,反复劝宣宁帝尽早立皇长子为太子。 宣宁帝最后终于点了头。 老燕王舒了口气,朝旁边示意,立即有太监将准备好的笔墨与空白诏书送上来。 朱祈赞心中冷笑,却只是软绵绵地抬了抬手:“朕手上无力,还请燕王代笔。” 说无力还是好听的,朱祈赞这病发作起来手脚都颤抖得厉害,已经许久不能自己书写,批阅奏折都是由秉笔代笔的。 老燕王倒也不推辞,当着朱祈赞的面提笔写了起来。写完诏书,又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恭请陛下过目。” 朱祈赞看过点头后,又让人取来玉玺,待要盖印,手却抖得极厉害。 老燕王急忙上前,用双手扶住他的手,一起将玉玺按下。 朱祈赞疲惫地向后靠,虚弱地道:“行了。都退下吧。” 老燕王手捧诏书告退,虽满脸凝重,出了殿门转身后的脚步却轻快而匆忙。 虽定下立太子之议,真正的册封典礼还早得很。礼部反复挑选,终于选定大吉日,定于当年十一月十二日举行册立大典。 九月初,盛安福赶回京城。第一件事便是赶去宣宁帝寝殿,因皇帝病后眼睛怕光,寝殿内十分昏暗。 看到病榻上苍白孱弱的宣宁帝,盛安福扑通就跪倒了,满眼含泪地自责皇上抱恙时自己未能守在身边。 朱祈赞让他哭得心里烦,叫他别哭了,又问他巡查各地情况如何。 盛安福回复:“老臣这回去,是代替陛下,做陛下的眼睛陛下的耳朵,可不敢马虎,倒真让老臣发现了欺上瞒下的情况。老臣先是杀鸡儆猴,查处了一个大贪官!接着再督促其余官员一一改正补过。正当用人之时,若是无心的过失疏漏,老臣便让他们戴罪立功,将功补过了。” 朱祈赞淡淡“嗯”了一声,又道:“朕累了……你后日一早将巡查的详情递上来吧……” “是,老臣回去便整理。还请陛下保重龙体。”盛安福领命告退。 到了外头,他朝一名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小内侍跟着他来到一处隐蔽处。盛安福低声问他:“秦王不是献了丹药么?皇上服用过么?” 小内侍摇头:“皇上今日让人把丹药拿去看过,但是没服,说鲁太医的方子再喝一阵,若是再无起色才试试丹药。” 盛安福点点头,久病不愈,宣宁帝总会试试其他法子,说不定这几天就会服丹药了。 又交待小内侍几句,盛安福回到东厂。 丁昊穹已经等在那儿了。 一见到他,盛安福就气不打一处来,本来随时带着微笑如个弥勒菩萨的脸上满是戾气:“咱家不在京师你就办不来事儿了么?!” “你不会多派几个人去?非要给他机会逃走?” “那么多人手居然连个受伤的人都找不到?!” 丁昊穹心说我办成的事儿多了,就失误了这一桩而已。他低声嘀咕道:“这么久都没见他冒头,说不定死在哪儿了……”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芮云常是已经死了,要不然早就该回宫了啊! 当晚追踪的锦衣卫在偷袭地附近的小胡同里,发现地面上有大滩的血迹,推测芮云常在此停留了一段时间,之后血迹一直延伸到玉河边才消失。 他命人沿河搜索,两岸并无人从水中上岸的痕迹。之后又去晓春堂、芮府等各处搜查,封禁城门,严密监视晓春堂与芮府进出之人,至今全都无果。 出这么多的血,虚弱无力的情况下落河淹死了吧……少数情况下尸体被河底枯枝挂住,或是泡涨后被石头卡住,尸体便不会上浮。 盛安福听见他这句,怒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他找出来!”眼看就要到最关键的时候了,芮云常却一直没找到,让他如何安心? 丁昊穹脸有点绿,难道真要下河捞尸么? 第165章 晋江独家 【收网】 丁昊穹退下后, 盛安福便从怀中取出本小账本,里面记得都是这回巡抚各地,当地官员送的礼钱。接着又打开一本厚厚的册子,关于各地受灾程度,赋税与官仓储粮情况等等。 宣宁帝让他汇总记录,他正是按着送礼多少来定其功过。 送礼多的,写上恪尽职守,爱民如子。送礼少些的,不良记录一笔勾销。不送礼的,那事儿可就多了…… 正写着呢,有心腹递上一张帖子, 上面空白无字,只有一个圈。 盛安福看了便知燕王找他去, 急忙收好账本与记录, 匆匆离开东厂。 到了会面地方, 便见燕王朱钦在亭中独酌,一旁侍立着亲随薛高。 盛安福上前行礼, 笑着道:“王爷好兴致啊!” 朱钦搁下酒杯:“礼部已经着手册立事宜,那个药……再加点量吧。” 盛安福语气迟疑地问道:“还是等那位自己服丹药吧?眼看事要成了, 万一这当口出点疏漏, 岂不是前功尽弃?”投毒虽然量少,次数多了总容易露马脚,对他来说能不自己动手,最好不要自己动手。 朱钦冷冷道:“他若是一直不服丹药呢?” “这……”盛安福只得道, “老臣会找人多劝劝那位的,若是还不服药……” “怕什么?你只要找对人,手脚利落些,真要是露馅,让他一口咬定是秦王指使就是了!” 朱钦是真的急,他想当皇帝想了几十年,先帝雄才伟略,他始终没找到机会,也不敢妄动,轮到朱祈赞这一辈,有靖安公辅佐其登基。朱祈赞登基后又是年富力强,勤政务实,任用芮云常为东厂督主,监管百官,君臣无间,让朱钦无从下手。 但好在靖安公陈氏骄狂干政,渐渐引起朱祈赞不满。朱钦看到机会,挑拨陈贵妃谋害惠妃,使得朱祈赞与陈氏之间矛盾激化。但没想到朱祈赞与芮云常准备充分,应对得当,他还是没有找到机会! 如今朱祈赞病重虚弱,芮云常失踪,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岂容错过? 拖得久了难免夜长梦多。原先是怕出错怕露马脚,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始终是在等一击必胜的机会。可岁月不饶人,他已经老了,所余时间不多了啊! 朱钦看出盛安福的退缩,语气加重,带着威逼之意:“盛公公始终推诿,是有了什么别的心思吗?” 盛安福悚然一惊,急忙摆手解释:“不敢,不敢,哪儿能有其他心思啊!王爷别多心,老臣只是想小心些才……咳咳,王爷怎么说,老臣就怎么办事儿。” - 隔了两日,宣宁帝召燕王朱钦进宫,商议顾命大臣的人选。 这有点出乎朱钦意料,没想到宣宁帝主动提出此议,既召他前去,肯定是对他信任无疑。余下要考虑的是如何说服宣宁帝,定下哪几个大臣做顾命大臣。 到了乾清宫寝殿,扑鼻一股浓浓的药味。盛安福立在殿外。 朱钦此时倒怕盛安福先下了毒,便朝他看了眼。 盛安福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朱钦欣慰地进殿。 寝殿内除宣宁帝外,还有五名大臣在内,为首的便是贺雨石大学。 朱钦一目了然,这几人包括他自己,应该就是宣宁帝心目中的顾命大臣人选。除了一个刘若愚官位稍低,其他多为内阁成员或是六部之首。 燕王已到,人便齐了,寝殿的门被关上。 宣宁帝斜靠卧榻,缓缓道:“朕近日抱恙,长卧病榻,幸有各位忠义辅佐,替朕分忧,决议分理国政,真乃国之幸事啊……” 大臣们都摇起头来,一脸推辞谦逊姿态。 朱钦也是一脸严肃,心中期待,这么个正式的开头,后面应该要托付太子了吧? 宣宁帝却停下了,原先立在寝殿一角的内侍上前,端上一个锦盒,当众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六枚鲜红的丹药。 宣宁帝这才接着道:“此乃得道高人进献的丹药,有强身益气滋补功效,朕赐与诸位大臣,一人一颗。” 咦?说好的顾命大臣呢?怎么改赐丹药了? 因皇帝病后怕光,寝殿内关着窗掩着帘,光线昏暗,端盒之人走近后,他们才看清他的面容,这不是失踪多日的芮云常么?他什么时候回宫的? 几位文臣面面相觑,对于这突发的情况都有些不知所措。按说皇帝赐什么都是恩宠,何况是大补之药呢?只是眼下的气氛却有点诡异…… 圣心莫测,突然赐下丹药是何用意? 只有朱钦脸色苍白,手脚颤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诸大臣中刘若愚先跪下谢恩,接着伸手取了一枚丹药。其他大臣吩咐谢恩并各取一枚丹药。 朱钦也只得取了一枚,只是手抖得厉害,拿起丹药时差点掉了。 宫女端上六杯清水,送至诸大臣面前。 芮云常微笑道:“这红丹不宜多见风,功效会有所损失,还请诸位大人立即服用,不要耽误。” “……” 这就更透着诡异了!什么丹药还不能多见风?怕发风疹么? 但看这阵势,宣宁帝连水都一人一杯准备好了,就是要他们当场就服下丹药,不服还不行! 刘若愚与另三名大臣虽觉不安,稍许犹豫后还是就着水把丹药吞服下去了。 贺雨石却捏着丹药迟疑不定,之前狠狠参了芮云常一本,他不会仍然记仇,借机在丹药上做什么手脚吧?而且今日还有燕王在,难道…… 贺雨石偷偷瞥了眼燕王,见他眼神惊疑,脸色极难看,便更加的犹豫起来。 芮云常走近朱钦,挑起眉来似笑非笑:“燕王爷,为何不服丹药呢?” 朱钦心中纷乱,宣宁帝与芮云常知道丹药中有毒了?但他们总不能一下毒杀这么多重臣吧?那不是等于直接废了内阁?就算要废了内阁也不用毒杀这样极端的手段吧?传出去岂不要造成轩然大波? 所以宣宁帝是不知道丹药有毒? 但看芮云常那神情,定然是知道些什么…… 这是在试探? 他要坚持要是不吃,岂不是说明心中有鬼? 但若真是试探,为何不找秦王来试? 且就算是试探,也不能确保他手中的这颗无毒啊!在这里他辈分最高,站位离宣宁帝最近,芮云常走过来,其他人一一取药,到了他肯定是最后一颗,完全可以把毒单独下在这一颗里。 朱钦心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翻来滚去,终于在芮云常的目光中抬手,假装将丹药送入口中,其实捏在掌心,取了水杯一口气将水喝下。 贺雨石见燕王也服了药,心一横,跟着一口将丹药吞下。 朱钦放下水杯,假作整理衣袖,将丹药藏入袖中。 芮云常微微弯了弯嘴角:“燕王爷,旁人都服了,为何唯独你不服?” 朱钦冷然道:“芮公公哪只眼睛看见本王没服了?” 芮云常轻笑一声:“王爷敢不敢伸舌头给芮某看看?” 朱钦:“…………” 芮云常抬了下手,宫女便将离他们最近的两扇窗帘卷起,阳光洒进殿内,照得众人一时都有些睁不开眼。 “服了这丹药之人,舌苔上会留下淡红印记,一目了然啊!” 宣宁帝一扫往日萎靡病弱之态,冷冷望着朱钦:“燕王可否告诉朕,因何不敢服丹药?” 朱钦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脚一软如稀泥般瘫倒在地上。 - 盛安福与跟随燕王同来的薛高候在殿外。 半晌不见里面的人出来,正有点心焦时听见门开的声音。 盛安福回头一望,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薛高眉头一皱,知道事败,当即抓住盛安福衣领,将他往芮云常的方向一扔,接着转身,头也不回地提气疾奔。 芮云常侧身避开身不由己飞过来的盛安福,顺手拽下他腰间那块东厂督主的象牙腰牌,照准薛高后心掷了出去。 薛高听见脑后风声,闪身躲开,依旧脚下不停向外飞奔。 盛安福还在继续向后飞,只不过腰带被芮云常扯了一下,从正面朝前飞变成侧着飞。一道惊骇尖呼划过长空,又戛然而止:“啊!————扑通!哎呦——”变成了痛苦的呻.吟:“腿……腿……” 芮云常哼笑一声,拍拍手,并不追赶薛高,回身拎起地上的盛安福。 薛高奔到乾清宫门口,眼前突然出现两把雪亮的刀,一上一下交错,若是再不止步,就要被切成三段。他急忙止步,再转身,就见身后一圈侍卫用刀指着他。 - 燕王包括盛安福、贺雨石、薛高等人当场革职被捕。 因盛安福原先执掌东厂,未免走漏消息,便在宫西临时设西厂,芮云常带着原东厂人马入驻,逆谋的朱钦一党全数关入西厂监房。 现东厂上下所有人员拘在东厂内不许离开一步,等待进一步讯问调查,违令者与逆谋同罪。 燕王府遭查封,原燕王一系全数下狱。 - 芮云常亲自带着人去北镇抚司。 还在前院便听见丁昊穹痛骂下属的声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个人就那么难么?” 芮云常跨入门内,薄唇微弯:“丁昊穹,你是要找谁?” 丁昊穹一呆,一双眼瞪得有如铜铃,他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再看他身后跟着姜元嘉、马冲等人,个个手执武器,面色不善。 丁昊穹更是讶异:“芮云常,你这是要造反吗!!” 姜元嘉“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人是练武练得把脑子也练成肌肉了?半分眼色都没有。” 他举起腰间铜牌:“瞧清楚了!皇上御赐的令牌,若有违抗!杀无赦!要说造反,你才是跟着燕王造反的吧?” 丁昊穹捏拳,辩解道:“胡说!我是冤枉的!我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姜元嘉嘲笑他:“丁昊穹,你跟着盛安福可干了不少坏事吧?这些事里随便拎一桩出来,就够你坐几辈子牢的!光耍嘴皮子说自己忠心有什么用?” 马冲、王允:“……” 这会儿喋喋不休耍嘴皮子的好像是元嘉吧?说那么多做什么?倒是上去捕人啊! 第166章 晋江独家 【重逢】 丁昊穹本来在训斥下属, 屋里站着不少锦衣卫,可一听说丁昊穹罪名是造反,顿时呼啦一下全退远了! 万一站得太近,被当成造反同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丁昊穹立在屋中央,瞬间成了孤家寡人。 马冲见元嘉只顾嘴上过瘾,与王允对视一眼,一侧头,两人有默契地同时抽刀,一左一右成掎角之势朝丁昊穹靠近。 丁昊穹低头垂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拳头捏得死紧。 马冲与王允警惕地用刀指着他,以防他暴起反抗。 只听“呛啷”一声, 姜元嘉亦抽出刀来, 斜指丁昊穹:“丁昊穹!还不乖乖跪下束手就擒!若是还敢顽抗, 就叫你尝尝咱家的厉害!其实这样更好,咱家正想松松筋骨呢!” 马冲、王允:“……” 求督主下回别安排自己和元嘉一起出任务了。 丁昊穹长长叹了口气, 直接跪下了。 王允收了刀,上前给他戴上手枷。 丁昊穹并不敢反抗, 看芮云常带来的人手, 自己根本没有机会逃走,更重要的是,一旦反抗或试图逃走,逆谋之罪便再也洗脱不清, 他只能一口咬定自己是无辜的。 王允上完锁,将丁昊穹拉起来往外走。 芮云常转身,走在前面。 丁昊穹看着他背影,那种讨厌的熟悉感又油然而生。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叫他给想起来,到底是在哪儿瞧见过这道背影了:“原来你就是那个刺……” 姜元嘉手中刀忽然一抬,从后面扎了丁昊穹的大腿一刀。 “啊!”丁昊穹痛吼一声,被扎的腿一软,差点又跪倒,全靠王允拽着才没有真的跪下去。 他回头怒目瞪视姜元嘉:“你干什么?!” 姜元嘉笑嘻嘻道:“路不平,你小心走路啊!” 丁昊穹气极,看向马冲与王允:“你们看到他伤我了吧!” 马冲与王允只是看天,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丁昊穹看向再后面自己原先的下属。锦衣卫们集体失声。 “……” 丁昊穹一条腿受了伤,马冲与王允将他拉起来,半拖半架往外走。 姜元嘉跟在后头,歪着头眯眼瞄了瞄,一刀又扎在丁昊穹小腿上。 丁昊穹“嗷!”地叫一声,气急败坏:“他又无故伤我!” 姜元嘉:“谁让你拒捕反抗?” 丁昊穹:“……” 谁他娘的拒捕过了?!! 姜元嘉走了几步,又是一刀:“哎呀,手滑。” “哎呀,路不好,绊到了。” “哎呀……不好意思,你太黑了,不仔细看看不到。” 马冲、王允:“……” 实在找不到借口已经开始信口胡言了么? 丁昊穹:“……” 谁能痛快给他一刀? - 午后时分,莫晓正在替一名病人开药方,瞥见竹苓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她将药方写完,送走病人后询问竹苓何事。 竹苓道:“外面有个人来找先生。” 莫晓听了便往外走。 竹苓赶紧又补充道:“先生可小心些,那人来找先生,可又说不清先生名讳,也不说为何来找先生,显得特别可疑啊!” 莫晓起了警觉,叫上如意一起出去。 往外走时,她心中又暗暗有所期待,不知会不会是阿晨派来的人?未免泄密所以才不对竹苓说明缘由? 她甚至想到有可能是阿晨来找她,他做了伪装,易容而来,所以竹苓认不出他。 自从如意送他去什刹海寺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别说信件,连个口信儿都没有。相隔这么多日子,他的伤按理该好了啊! 一想到有可能是他,她的心跳加快,脚步也越来越急,简直要小跑起来。 到了前庭,真看见了人,莫晓脚步骤然停顿,那不可能是阿晨! 相貌或可易容,身材却只能增高增胖,没有变矮小的可能。 庭院里的男人抬起头来望着她,惴惴不安地搓着手。 他还很年轻,二十多岁年纪,眉目清秀俊美,却十分削瘦,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衫,既旧且脏,但手脚与脸都很干净,像是来前特意洗过了。 莫晓虽然失望,但仍觉得有可能是阿晨让人送口信来或是要她帮忙。 “请问你来此是为何事?” 仔细看着来人面容,莫晓忽然记起见过他。 上回见他也是这一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衫,正是他在排队领粥时一直盯着她看。 年轻人朝她走近几步,杨如意警觉地跨上一步,挡在莫晓与他之间:“公子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止步,略作犹豫后道:“我姓罗,字修诚。” 莫晓问他:“你找我有事么?” “你怎么不去城外义诊了?” 莫晓微愕,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事。 为搜捕所谓的刺客而在城门口设的门禁,在连续多日后终究抵不住各方压力,不得不开始放人出去,只不过仍有锦衣卫派驻,搜查得特别严。 尤其是晓春堂的人格外被针对,在他们离开晓春堂时,进出城门时都会被搜查,所有的行李物品,连米袋或药包都要一包包打开翻找搜查。平时在外办事也经常有锦衣卫找麻烦。 因此莫晓才暂停了出城施粥与义诊。 这些她自然不用对陌生人说明,便只是问他:“你要看病还是有亲友病了?” 他始终盯着她看,迟疑地问道:“你,你真的不认识我?” 莫晓微皱眉头,罗修诚——她对这名字毫无印象,但眼前的年轻男子似乎曾与她相识…… 难道是莫亦清的旧识? 她摇摇头:“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罗修诚跨前一步:“我……” 杨如意喝斥道:“站住!” 罗修诚被她吓一跳:“我只是想看看清楚而已。” 他看向莫晓:“就算认错人了……请问这里还缺人么?我……小人可以做工,不要钱,只要管饭。” 虽然莫亦清已死,陈贵妃的案子也早就了结,但因为阿晨如今的情况,莫晓只怕节外生枝,如何会留他下来? 但她看他确实饿得可怜,便让他等着,让石斛去厨房拿些吃食给他。 罗修诚满脸失望,但接过石斛拿来的冷馒头后没急着走,还朝莫晓行了个礼,谢过她才走。 - 莫晓回到诊室,又看了几个病人,忽然让她想到另一个可能,这个罗修诚若非莫亦清的旧识,就是原身以前认识的人。 想到这儿她不由后悔起来,要是当时再多问他一句就好了。但人都走了,要追也不知去哪儿追,也只能算了,若是以后有机会遇见再问吧…… 诊室的门帘掀起,又有人进来。 莫晓抬眸看去,不由惊喜地站了起来,绕过桌子朝他小跑过去,到了他面前才止步。 他清瘦了许多,只有那笑容依旧暖人。 “阿晓。” 莫晓亦朝他笑,又担心地看了看他身后,压低声问他:“你怎么来了?”还是大白天来医馆!不用任何伪装! 她突然明白过来:“事情顺利解决了?” 他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只能说明心腹大患已除,他安全了! 芮云常笑着颔首,把她拉进怀里。 “阿晓……阿晓……” 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把头埋在她肩颈间,深深吸气,不时轻吻她脖颈。 莫晓紧紧抱着他,她真是太想他了! 她想念他的气息,想念这熟悉的怀抱,想念他喊她名字时的那种语调。 他的嘴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肌肤,这熟悉的温暖触感,久违了啊…… 芮云常抬起她的脸,想要吻她,才发现她的脸颊湿了。 莫晓泪眼模糊地望着他,用手抚摸他的脸庞。 他弯起眼眸,眼神温柔地笑了。 - 最初的激动过去后,莫晓吸了吸鼻子:“你能呆多久?” 芮云常拿丝帕替她擦眼泪,一边笑着道:“你想我呆多久?” 莫晓道:“一辈子吧。” 他低笑着。“好。” 莫晓拉着他离开诊室。芮云常问她:“你不替人看病了。” “今天不看了。”她回头朝他微笑,“阿晨,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和你说。” “我听着。”他回以微笑,“反正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 分别太久,要说的事情太多,这番谈一直谈到天色全黑。 用饭时,芮云常忽然感慨了句:“很久没有在你这里正正经经吃顿饭了。” 莫晓心道因为你很久以来都没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晓春堂啊。 饭后莫晓让董妈放洗澡水,董妈笑得她都不好意思起来,她平日天天洗澡的好嘛! 她假装没看见董妈脸上饱含深意与好意的笑,回屋找替换衣物。 洗澡的时候,她听见沐浴间的门开启又轻轻合上的声音,不由嘴角微弯。 他从身后环抱住她,在她耳后轻啄。 莫晓转身吻他。 没人顾得上关水阀,湿热的水汽渐渐升腾起来,弥漫如雾。 氤氲而朦胧的水雾中,身影交缠厮磨,水声潺潺,混杂着低低的喘息与欢喜的低吟。 从沐浴间回到卧房,两人依偎着低语,激情平息之后温情更浓。 先前倾谈时,他们把别后所发生的重要事情都说过了,此时再聊的,无非是些琐碎小事,但没人想停下,也没人有睡意,只想珍惜相处的每一分每一刻。 莫晓忽然想起白天里的事:“阿晨,今天有个人来找我。” 说来这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久别重逢,她一心想知道阿晨最近的经历,自己的事反倒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到这会儿心情平静下来才重新想起。 “他叫罗修诚,像是认识我的样子。我起初以为他可能把我认错成莫亦清了,就说他认错了人。后来回头想想,也许他真的认识我?我是说这身子原本的主人。你对这名字或这人有印象吗?” 芮云常沉默了一瞬,没马上回答她。 莫晓微觉诧异,撑起头借着月光仔细观察他:“你知道他?” 第167章 晋江独家 【弟弟】 芮云常沉默了一瞬, 没马上回答她。 莫晓撑起头看着他:“你知道他?他是谁?” 芮云常斟酌着慢慢道:“阿晓,之前我问过你,要不要去找你这一世的父母亲人。” 莫晓惊讶:“你是说,他是……” “你这一世的弟弟。” 莫晓一时说不出话来,慢慢消化着这个消息。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虽然知道原身原先一定是有家人的,但不知他们是谁也不知他们在何处,对她而言就和陌生人一般。 这会儿突然告诉她,她所以为的陌生人,其实是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 虽然仅仅是这个身体的亲人,并不是她这个魂灵的, 却依旧是与她有着特殊的联系,与陌生人不同的联系, 血缘亲人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吗? 芮云常问她:“你在想什么?” 莫晓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默然。 莫晓心中有气, 从床上坐起:“你是牙膏么?挤一点才出一点?” 芮云常挑眉:“牙膏?是什么?” “不告诉你!谁让你什么事儿也不告诉我。” 芮云常:“……” 莫晓继续道:“芮云常, 你之前瞒我许多事,有些事关机密, 或是涉及他人。你不告诉我,我也不说什么了。可这是与我息息相关之人!他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 和宫廷里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都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不告诉我?!非要我自己发现了,非要瞒不下去了才说给我听?” 芮云常知道她会生气,但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甚至连名带姓直呼他名字。 “是你说过, 他们对你来说不过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而已,你不想去找他们。” 莫晓被一口气堵得胸闷:“我是这么说过,我只是不想主动去找他们,但是这不代表你就该瞒着我啊!若是我早知道,今日就不会把他当成乞丐一样,用几个冷馒头就打发走啊!他还向我行礼谢我!我……” 芮云常伸手挽向她腰间,莫晓挥手挡开,索性披衣起床往外走。 芮云常跃下地,抓住她手腕:“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莫晓吸了口气:“你说!” 芮云常拉她坐下,接着道:“她原先叫罗绮,父亲罗培德,母亲袁氏,有两个弟弟,一个叫罗修诚,一个罗修勇。” “罗绮被杭州府一个韦姓之人纳为妾室,但她在洞房之夜杀了那人之后逃走。此人的父亲状告罗家女故意杀人,又告其家族窝藏罪犯。罗家倾家荡产才得以脱罪,就此搬离杭州府。长女至今不知所踪。” 莫晓留意到他说的是“她”而非“你”。 原来原身是杀了人么…… “阿晓,我没告诉你,是因为你不是罗绮,你是莫晓。你就是知道了罗绮的过去又有什么好处?平添烦恼而已。” 莫晓明白了事情前因后果,已经没有开始那么生气了,却仍然不能接受他隐瞒自己这么重要的事。 她望着他,郑重地道:“阿晨,我感谢你为我着想,可哪怕会因此而烦恼或痛苦,我也宁可选择知道真相,而不是轻松愉快地被蒙在鼓里。” “如果罗家人过得好好的,我不会刻意去找他们。但他们如今明显过得不好,罗修诚逃难成了流民,靠人施粥才能活下去,我甚至不知道另外一个弟弟现况如何,他们父母是死是活……” “要是因为今天我没留下他,他出了什么事……” 莫晓没有说下去,摇摇头,叹了口气:“阿晨,帮我找找他好吗?若是可以的话调查一下罗家人的现状。” 芮云常提醒她,语气里带着警告之意:“阿晓,你要认下他?你要知道,罗绮身上背着命案。” 莫晓:“找到他们后,我不一定要和他们相认啊,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尽我所能地给他们点帮助。” 芮云常这才道:“好吧,我会派人去找。” 莫晓默默点头。 芮云常舒了口气,抬手去挽她的肩:“不早了,睡吧。” 莫晓却斜过肩膀,朝一旁让了让:“等等,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的,一起说出来吧!” 芮云常垂眸轻笑:“怎么杯弓蛇影起来了……没有啊。” 是他亲自下令,屠尽莫家上下,亲眼看着最后一个姓莫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要怎么开口告诉她? “上回我问你你也说没有了,可结果呢?” “罗家人的事是后来才查到的。” “阿晨,你最好不要再骗我了。”莫晓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芮云常面不改色,诚挚无比地望着她:“阿晓,你信不信我?” “我相信你……” 芮云常松口气。 莫晓接下去道:“我相信你还有事瞒着我!” 臭狐狸说起谎来简直眼都不眨一下,她根本不信他会完全坦白! “……对了,阿晓。牙膏是什么?” “别转移话题。” 芮云常:“……” 莫晓眯眼看他:“想想看,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的,大小都可以。” 芮云常微笑,语气无辜:“阿晓你这问得也太宽泛了啊,让我从何说起呢?” 他要是相信告诉她了一些不太紧要之事后,她会就此放过他,那就太天真了。 有些事是不能开头的。装傻的原则之一就是一旦开始装了就要一装到底。 莫晓暗中翻了个白眼,他真要咬死不开口,她也没有什么法子,知道诱不出什么重点了,她便开始问罗绮那件案子的细节。 对于这些芮云常倒是有问必答,只不过很快便拉着莫晓躺下,顺手放下了床帐。 - 隔了两日,时近傍晚。 莫晓在诊室刚看完一名病人,听竹苓在门边道:“先生,前几日那人又来了。” 莫晓不由意外,对竹苓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竹苓打起门帘,罗修诚朝他道了声谢,进屋又朝莫晓行礼。 莫晓本来对他的印象就不坏,这会儿知道了他与自己的关系,心情更是不同。 她语气温和地请他坐下说话:“你多次找我,是否有求于我?” 罗修诚犹豫再三后道:“小人知道是认错了人,但……但小人的二弟身子不太好……小人只求我们兄弟两个能有口饭吃,什么活都能干,小人也认得字……” 莫晓打断他:“他在哪儿?” “啊?”罗修诚一愣,随后欣喜道,“公子肯收留我们了?” 莫晓回避了收留问题,只问他:“你二弟是否病了?” 罗修诚显得有些迟疑,只怕她因为修勇生病而不愿收留他,但他又不想骗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症状如何,病得重不重?” “只是感风,有些发热,但烧得不厉害,应该是饿的……” 莫晓起身,开始整理医箱:“你带我去找他。” 罗修诚大喜,急忙往外走。 莫晓让如意再带上两名护院,到前头吩咐备车,接着让曲婶准备热粥与干净的饮水,给罗修诚盛了碗饭菜,让他吃饱。 车马准备就绪后便出发。很快他们出了城。 贴着城墙一长溜施粥的棚子,天色将暗,施粥的人回了城,此时棚子都是空的。 再往外些,便是成片荒废的农田,附近东一堆西一撮,破破烂烂的都是流民临时搭起的窝棚,窝棚用什么材料的都有,枯枝竹竿稻草烂布条……只要能稍许遮风挡雨便成。 很快马车就不能行驶,他们下车步行。 罗修诚边走边歉然道:“最近出城施粥的越来越少,有时候排了半天都领不上,小人实在没法子了,不然不敢搅扰公子……” 莫晓听他口口声声自称小人,只觉刺耳,他是罗绮的弟弟啊…… 她缓缓摇头:“别说搅扰……” “呃,哦。”罗修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停了下来,只是望着她的目光略显复杂。 见他们这一行人衣着光鲜洁净,手中又提拿物品,很快就有饥民围拢过来,朝他们乞讨。 “给点吃的吧……” “给口吃的。行行好……” 莫晓歉然道:“诸位乡亲,在下是来找人的,这些不是……” “这篮子里不是吃的吗?闻得到香味。” “有馒头!” “还有粥……” 有孩子的哭叫声响起:“娘,我饿……” “好人发发善心吧!”女人的声音显得嘶哑虚弱。 莫晓转眸看去,心生不忍,让如意倒了些粥,分了些馒头给那对面黄肌瘦的母子。 然而这却引来更多饥饿的流民。 人越聚越多,尽管护院呵斥驱赶,可禁不住人多,很快前后周围都是人,一双双枯瘦的手向他们伸过来…… 莫晓见情况不对,让如意赶紧把所带的食物都分了,只留饮水。 但他们所带食物本就不多,对这么多饥饿的人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渴望再得到更多食物的人群不肯散去,甚至推挤着上来争抢他们所携带物品。 莫晓有些紧张,周围的人像是失去理智般往前拥着,再这样下去很难说事态会如何发展。 “保护好公子!”杨如意喝令护院,三人背对莫晓,成三角将她围在中间,慢慢往人少的方向退。 罗修诚紧紧跟随,不停拍开伸过来的手,却根本驱之不尽。 莫晓斜背着医箱,突然被人攥住了带子猛地一拽! 她本能地拉紧医箱,被这股拉力带得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幸而如意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同时一记手刀,斩在伸过来的那只手上。 “嗷——!”那人痛得尖叫,急忙缩回了手。 杨如意厉喝一声:“全都退下!不然别怪我下重手了!” 周围的饥民缩了一下,暂时停下争抢与拉扯,但还是围着他们不肯散去。 暮色四合,荒鸦凄鸣。 他们出城时已经是傍晚,而这会儿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第168章 晋江独家 【疫病】1 杨如意见形势危急, 厉声喝止的同时从腰间抽出长笛,在身前使了一式灵山礼佛,手腕一振,长笛竟发出“嗡——”的一声异响。 想不到这管乌沉沉看着不起眼的“竹笛”原来竟是熟铜打制。 围着的饥民见状顿生退缩之意,一时没人敢再上前伸手抢夺。他们也是为了活命,肚子虽然饿,可被这样一铜棍打到的话,不是筋折骨断,就是头破血流,划不来啊! 罗修诚指着莫晓道:“这是晓春堂的莫大夫啊!” “就是他给大伙儿看病,不收你们的钱还白送药, 你们抢他的东西还有没有良心?!他是来替人看病的,这箱子里都是他看病用到的药!” 罗修诚穿着破烂, 与周围的饥民一般无二, 人群中有人认得他, 众人中还有当日让莫晓看过病的人,听他这么一喊, 有人认出了莫晓。 “哎,还真是莫大夫啊……” “都让开吧!莫大夫要去替人看病。” 罗修诚一边说一边在前开道, 杨如意与护院护着莫晓往外走。 看清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饥民纷纷向两边让开,之后陆续散去,肚子饿着的时候人是不想多动的,只有食物才能激励他们行动起来。 莫晓松了口气, 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她看向罗修诚,真心实意地感谢他:“谢谢你!若不是你出言解围就麻烦了。” “不……”罗修诚愧然摇头,“要不是因为小人,莫大夫也不会遇到方才的事。” “能够平安无事都是托了莫大夫往日多行善举的福,与小人没多大关系。莫大夫,这些人不是恶人,他们只是太过饥饿才会如此。” 莫晓道:“我明白的。” 罗修诚看向杨如意:“还有这位姑娘,武功厉害先镇住了他们,小人才有机会说明莫大夫身份。” 莫晓点点头:“确实,如意真是十分可靠。” 杨如意收好铜笛,抬头莞尔一笑:“保护公子本是如意的职责。” 莫晓道:“罗小哥,天都黑了,还是尽快找到你二弟,带他回去吧。” 罗修诚点点头,在前带路:“往这里走。” 莫晓好奇地问他:“听你说话条理分明,用词文雅,应该读过好几年书吧?” 罗修诚长叹一声:“读过几年,只是……”他停了停,回头看她一眼,接着道,“小人家中生了变故,之后搬了好几处地方,为生计奔波,便再也没时间读书了。” 莫晓一时默然,相隔少时轻声说了句:“可惜了。” 罗修诚没再说话,又往前走了一段,在一个破烂窝棚前停步,轻唤:“修勇,修勇?” 里面有人低低应声,声音显得无精打采。 因罗修勇有发热症状,莫晓为防传染从医箱中取出口罩,让同行的人都戴上。罗修诚与两名护院钻进窝棚,将罗修勇扶出来。莫晓亦给他戴上口罩。 一行人回到马车边,护院们把罗修勇扶上车,莫晓正要跟上,一瞥眼见城门附近聚着一群人。 离得远了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但可以看到的是本该在一个时辰后才关闭的永定门已经关上了。 难道要在城外过夜? 马车在永定门外停下,夜色下隐见城墙上贴着布告,杨如意过去查看,回来后道:“公子,布告上说因疫病缘故,城门闭锁,严禁进出。” 眼看着无法进城,一车的人都等她拿主意,莫晓问如意:“上面说是京城所有的门都关闭不开了吗?关闭多久?” 偌大一个京城,每天进出不知多少车马与人,米面菜蔬都要从外运进去,还有许多货物进出,不可能所有城门都不开。 永定门附近流民聚集最多,也许一直关闭,但其他各处的城门最多是限制出入时间与进出的人,不太可能长期关闭。 杨如意摇摇头:“布告上没写。” 莫晓吩咐马车改道往东,沿城厢而一路行去,东安门、广舆门都关闭了,最后他们在朝阳门附近停下,这里有不少与他们差不多处境之人,因城门提前关闭,又暂无其他可去之处,便在此停留。 护院过去打听,有些人从北面过来,说是北侧几道城门也都关闭了。 看来也只能在此耐心等候早晨开门了。 - 除了第一天忙里抽闲在晓春堂过夜,芮云常已经两天没见过莫晓了。 他虽答应莫晓去寻找罗修诚下落,却不想她与罗修诚有太多接触。 罗修诚与罗绮姐弟相处十几年,对罗绮一定十分熟悉。莫晓虽说他认错人,罗修诚未必会信。 作为家中年岁最长的嫡子,也许罗修诚知道罗绮是收养的,甚至知道她亲生父母是谁…… 他本想找到罗修诚后将他安置去别处地方,偏偏这两日因刚逮捕了燕王一党,整个西厂上下时刻不停,审讯、追捕、整理罪证……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个都恨不得脚当手用,手当眼用!根本抽调不出多余的人手去查罗修诚的下落。 芮云常得报罗修诚再次去晓春堂时,正在刑房审讯犯人,匆匆更衣后赶去,却得知莫晓已经出发去城外。 - 夜色渐深,入秋后气温下降,夜里凉意更重。 无法进城的人有些生起火来取暖,人们围着火堆,天南海北的人用各种口音交谈。 莫晓一行人也在路边生了堆火,田地荒芜,树木枯死,烧火的燃料倒是好找,遍地都是。 罗修诚与护院们坐在火堆一边,杨如意在另一边。莫晓坐在他们之间。 两名护院为消磨时间,互相打趣闲聊着。 莫晓默默看着跃动的火焰,忽听一旁的罗修诚叫她:“莫公子。” 她抬起头。 从知道他与自己的关系起,再次见面后的大多数时候,莫晓都在回避他的视线,直到此时才从正面仔细地看着他的面容。 他的五官生的很清秀,双眼皮,鼻梁挺直,两颊削瘦,下巴有点尖,因而显得眼睛更大。 罗修诚向她道谢:“莫公子,多谢你肯收留我们兄弟俩。” “不用谢。”莫晓简短地答。 她并不打算和他们相认,但也做不到对他们不管不顾,让他们在外面饿死病死。 既开了腔,不说点什么总是显得尴尬。莫晓没话找话说:“你们父母呢?都不在了?” 罗修诚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又道:“我原先还有个姐姐。不过很久没见她了。” 莫晓垂眸,拾起地上的一根细枝,拨弄着火堆,语气淡淡的道:“出嫁了吗?” 罗修诚低低“嗯”了一声。 “不过那桩婚事并不是她愿意的……” 莫晓抬眸,瞥他一眼:“被逼的吗?你家里同意的?” 罗修诚捏起拳头愤然道:“我家就没有同意过!阿姐是被硬抢去的!韦家非说我们收了他们的聘礼,要么还钱,要么就交人!” “父亲无奈,只能筹够了钱送去,韦家却闭门不收,最后带人上门,说是迎亲,其实就是抢人!” 莫晓惊讶于事情的真相:“他们竟然这么无法无天?!” 罗修诚眼神黯然:“韦家有亲戚做大官的,在当地就是一霸,没人管得了他们……” “阿姐后来逃走了。” 他没提杀人的事,只说罗绮不见后韦家向他们讨人,还打起了官司。罗家因此倾家荡产,父母先后去世,遭旱灾后兄弟俩跟着流民一起来到京城附近。 莫晓一直默默听着,忽然问道:“你怨恨你姐姐么?要不是她逃走了,你们也不会流落到此。” “这怎么能怪她?是韦家欺人太甚!颠倒黑白!哼,恶有恶报,活该那……”罗修诚愤愤说着,突然住口。 莫晓当然是知道事情后来发展的,案卷中的记述,用的是韦家人的口吻,说罗绮蓄谋杀人,偷盗钱财,换装后乘夜逃走。 因为韦家是原告,状书当然会有偏颇,他们绝口不提强抢民女的事实,只将所有罪过推到罗绮身上。 但在莫晓看来,罗绮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宁死不愿屈服于那个强占自己为妾的男人。 且能够杀人后顺利逃走,罗绮应该不仅是刚烈,也是有勇有谋的,只可惜身负命案,隐姓埋名流亡他乡,之后的几年应该过得十分艰难。 只没想到,她最后还是死在莫亦清手里。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了一阵。 罗修诚忽然问道:“莫公子,你家乡在哪儿?” 当时芮云常问莫晓想做哪儿的人,她说杭州府,他替她造的籍书也是杭州府籍贯,巧的是罗绮自幼长大的地方也是杭州府,突然听罗修诚这么一问,莫晓倒有点不好答了。 马车上响起一阵咳嗽声,莫晓借机起身,去车上查看罗修勇的情况。 罗修诚跟上车,担心地问道:“莫大夫,他怎么了?” 莫晓微皱眉头,罗修勇体温有升高趋势,咳嗽不止,加上最近有疫病传闻,她担心他不是普通感风。 但她缺乏检验手段,只能等着病程发展,出现更多特征后才能加以判断到底是何疾病。也只有尽早回到晓春堂,才能更好地加以治疗。 这会儿无法煮药,莫晓看罗修勇咳得厉害,便从车上药箱中找出少许薄荷,泡在水里,让罗修诚喂他。 莫晓细细叮嘱他:“照料你二弟的时候不能取下口罩,也不能与他共用一个杯子或碗,手一定要彻底清洗消毒过才能进食,以避免感染外邪。” 罗修诚边听边点头。 莫晓又取出酒精,教他如何消毒双手与器具。 正说着话,忽听杨如意在马车外叫她:“公子,督主来了。” 莫晓又惊又喜,急忙下车,便见不远处有两人骑着马而来,看身形她就能认出来,是阿晨与元嘉。 芮云常到了马车边,下马将缰绳抛给如意,走近莫晓,拉起她的手摸了摸,皱眉道:“怎么手这么冷?” 莫晓单手取下口罩,朝他微笑:“肚子空着哪儿热得起来?而且刚用酒精洗过手……” 芮云常挑眉:“到这会儿没吃饭?” “没。”莫晓摇摇头,不想说吃饭的事,越说越饿。“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们了?城门不是都关闭了?” 姜元嘉也下了马,听见这句便接话道:“对咱们西厂来说,有什么门是叫不开的?出城缉拿要犯,他敢不开门?” 莫晓好笑地道:“敢情我们这些人都成了要犯么?” 芮云常回头:“元嘉,有没有带吃的?” 姜元嘉一愣:“吃的?”他抬手摸摸腰间,“只有几颗糖。” “拿来。” “……” 姜元嘉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掏出个小纸包递过来,还不忘提醒一句:“莫大夫,这可是杏花坊的乳糖,轻易买不到的。” 莫晓笑着谢他:“多谢你了,以后买来还你行了吧?” 马车里又传来一阵咳嗽声,芮云常朝马车方向瞥了眼,再看向莫晓。 莫晓轻声道:“罗修诚的弟弟病了。” 第169章 晋江独家 【疫病】2 芮云常留意到莫晓说的是罗修诚的弟弟, 这就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会认他们,但她也不可能放着生病的罗修勇不管。 他轻叹口气:“你知道就好。我们回去吧!” 莫晓有点担心:“这么多人等着回城……若是看见城门开启,说不定有人会试图跟进去,或是对此不满。” 方才饥民哄抢的阵势她已经亲身体会过了,群情激动,群起而攻之时,哪怕个个都是赤手空拳之人,仍旧十分可怕! 芮云常却只轻描淡写道:“没事的。” 他们熄了火堆,芮云常拉着莫晓回到马车上。杨如意与姜元嘉跨上马背。 一行人来到城门口。姜元嘉提气高呼:“开门!” 城墙上有巡逻卫兵提灯查看,姜元嘉高举腰牌:“西厂办案归来!” 少时, 城门发出“磔磔”机关卷动之声,缓缓开启。 马车进城后, 城门再次关闭, 竟无人敢跟着进城或是表达不满。 莫晓舒了口气的同时, 也不由感慨特权社会里由身份所带来的方便之处。 - 在夜晚的街道上,马车疾驶。 芮云常与莫晓坐在同侧。另一边是昏沉着半睡半醒的罗修勇与照顾他的罗修诚。 莫晓轻声问芮云常:“你一会儿还回西厂么?” 芮云常挑眉:“怎么?” 莫晓道:“我有些事和你说。” 芮云常弯唇, 侧头贴近她的耳边低语:“说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 莫晓察觉到对面罗修诚的目光,往后靠了靠, 离芮云常稍许远一些。 芮云常眉梢微动, 不快地掠了罗修诚一眼。 - 一行人回到晓春堂,莫晓让董妈收拾一间空屋出来安置罗修勇与罗修诚兄弟俩。 她要求这次出城的所有人不仅是洗手,还需更衣沐浴,换下的衣裳必须放进锅里用水煮沸消毒。 其他人也就算了, 唯有姜元嘉对此十分不满,直接提出异议:“有这个必要么?” 莫晓没与他多争论,往芮云常看一眼,芮云常便朝姜元嘉丢去两个字:“照做!” 姜元嘉嘟嘴:“咱家在这里没有替换衣裳啊!” 莫晓:“我的衣衫可以借你。不过事先说明,我这儿可没有红色的袍子啊!” 姜元嘉直冲她翻白眼:“不要!” 莫晓无所谓地道:“那你光着出去吧,我不在意的。” 杨如意噗嗤轻笑出声,随即转开头,脸颊微红地走开几步。 姜元嘉:“…………” - 沐浴之后,莫晓让曲婶找了个大铁锅,用来煮预防感风以及有着提高免疫力作用的汤药。 她让竹苓看着火,与芮云常去诊室说话。 才进屋,芮云常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两天没见了,想不想我?”说着便低头要亲她。 莫晓急忙转开头躲着他:“先等等!” 芮云常不快地低“哼”一声,方才在车上有罗修诚看着她躲他,这会儿只有两人了她还是躲他…… 莫晓笑了笑,抬手安抚般地摸摸他的脸,放软了声调道:“我也想你啊!不过你先听我说。” 芮云常总觉得她这笑容这动作有点像是在哄小孩,不过心情却神奇地好转了。 “阿晨,我听说城内外有疫病流行。京城中住着那么多人,疫病极其容易传播,一旦疫病爆发,恐怕要死许多人。”莫晓担心地说道。 芮云常微微颔首,他是知道内情的,目前已经有数十户人家发病,且半数以上是家中多人陆续发病,或是居住在同一坊内的数户人家陆续发病,还有人因此而病亡。 莫晓接着道:“防止疫情进一步扩散的最好方式便是隔离。” “隔离?城门关闭不是就隔开了么?” 莫晓点点头:“但还不止于此。城里已经有了被感染者,需要将发病者与健康的人隔离开,单独居住,单独进食,其接触过的衣物器具都需要消毒。凡接触过发病者的人,有被外邪感染的可能,也需要隔离。” “目前我还不能判断此次疫病的种类,但大多数疫病的潜伏期都在十天之内,在潜伏期内,可能显得与健康人无异,其实已经感染外邪,只是暂时没有发病而已,但会传染给其他人。” 芮云常多聪明的人,一点就通:“你怕你自己被感染了所以不让我亲?” 莫晓点点头:“是有这可能,为防……” 芮云常没有放开她,反而将手臂一收,“要感染一起感染,要病一起病。” 莫晓噗嗤笑了,又怕真被他亲到了,急忙捂着嘴挡开他:“笨蛋,发病有轻有重,因人而异的!即使同样感染了,也许我没什么事,你却因此病重啊!” 芮云常眯眼,语气中隐约透着一丝危险:“你刚才骂我什么?” 莫晓捂着嘴笑,两只眼睛都弯起来了:“没有骂你呀!”转身逃开他后极轻地嘀咕了句,“笨蛋……” 芮云常哼笑一声追上去,几步便把她逼到角落无处可逃。他用身体顶住她,双臂扣在两边,俯低头逼近她:“你再说一次试试?” 他离得太近,莫晓不敢大笑,抿着嘴摇头:“不敢了,不敢了,督主饶了小的吧。” 芮云常却没放开她,望着她幽幽问道:“要十天么?” 莫晓点点头:“十天左右,保险一点十五天。” 她看他靠的太近,敛去笑容神色严肃地警告他,“真的不能亲,也别离我太近了,外邪最易从口鼻进入了,说话时偶尔也会有口沫……” 芮云常把手放在她腿内侧,来回摸索:“这样呢?还会不会感染了?” 莫晓脸红了:“我正经和你说事呢!” “你说啊,我听着。” “督主!督主?咦?督主去哪儿了?”外头传来姜元嘉的声音,还越走越近了,“督主?” 莫晓试图推开芮云常,他却动也不动。 她用力瞪他一眼,芮云常才“啧”一声,放开了她,回身朝向门口。 莫晓刚整理好被他弄皱的衣袍,门帘一掀,姜元嘉的脑袋探了进来:“督主在啊?莫大夫也在啊?” 芮云常眉头一皱,不耐烦地道:“到底什么事?” 姜元嘉:“……” 督主心情不好吗? “都按莫大夫的要求沐浴了,能走了吗?” 芮云常想说你快滚吧! 莫晓走近门口:“大伙儿都沐浴完了吗?我有话嘱咐你们,把他们都叫到院子里,正好一起听。” 芮云常:“……” - 罗修诚兄弟俩隔离观察,留在了屋子里。 除他们之外晓春堂内所有的人都聚到院子里。 莫晓站在堂前的台阶上,朗声道:“夜已经深了,我知道你们都很疲惫,需要休息,但是我接下来要讲的话十分重要,攸关性命,你们一定要仔细听好,并认真地照做。决不可以疏忽大意!那样既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别人!” 廊子里的灯光暖黄,在她鬓发上染了一层淡而温暖的光芒。 她本来为人温和,见面说话先带三分笑,但这会儿却神情严肃,目光犀利,语气也极重,让带着困意的人们精神为之一振,听得也就格外认真起来了。 接着莫晓把疫病的传播途径与隔离要求用他们能听得懂的方式说了两遍,教会他们消毒以及预防的方法,并要求一旦有人出现咳嗽或发热的症状,立即告诉她。 说完后她让众人先去喝药,接着才可休息。 她回头对芮云常道:“不仅是晓春堂里的人要注意预防,京城里也要有对应的举措。” 芮云常亦神色肃然地点点头。 - 第二天清晨,芮云常进宫面圣,递上一份厚厚的奏折。 奏折上写着预防疫情的具体举措,每一条举措都是昨夜莫晓与他一起拟就。 朱祈赞打开一瞧,诧异地问道:“隔离?” 芮云常解释道:“便是将发病者与其他人隔开不接触,派专人照料,以阻断外邪传染的途径。陛下,以微臣愚见,此时疫病刚出现,感染者不多,只有及时隔离才能避免大量爆发。” 其实隔离之举古已有之,但因为不懂疫病传播的方式与途径,只知道该远离发病者,却不知道正处于潜伏期的感染者也会传播疫病。 甚至包括不洁的饮食饮水,没有正确消毒的居住环境都有可能传播疫病,如此一来便无法完全阻断疫情的发展。 而且以往对待发病者,要么是因为亲情不忍置之不理,造成一人染病,全家病倒的结果,要么就是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两种做法都不够妥当。 朱祈赞粗粗扫过全篇,抬眸看向芮云常:“这不是你一个人写的吧?” 芮云常回道:“陛下英明,是微臣与一名大夫共同拟就。”点子是莫晓提的,奏议的措辞与举措的细节是他推敲的。 这一年天灾人祸不断,刚解决了一桩又来一桩,简直没完没了…… 即使朱祈赞再怎么坚毅不拔,再勤政务实,也会有无力之感。 都说昏君在位,天将遣之,他明明勤勉有加,每日亲政不敢贪享玩乐,这国这天下却仍是灾祸不断,所有压力像是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气都透不过来。 这些天朱祈赞正是为疫情而犯愁,乍然见到这本奏折,真是久旱逢甘霖,当即开始细看其中内容。 然而这份奏折读起来还颇为费解,朱祈赞边看边问,实在是里面太多没见过的新鲜词语了。“口罩……顾名思义便是罩着嘴的东西?” 芮云常从怀中取出口罩呈上。 朱祈赞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就是戴不来。 芮云常带来两副口罩,这就演示戴法。 朱祈赞试着戴上:“这样呼吸有些受阻啊……但若能避免外邪感染,有少许难受也是能接受的。” 他取下口罩继续读奏折,很快又发现看不懂的新词:“消毒?” “就是消灭邪毒的意思。” 半晌,朱祈赞终于看完奏折,召来太医院的鲁院使。 鲁院使边看奏折,边连连点头:“有理,有理……原来如此!”若非在宣宁帝面前,就差拍案叫绝了。 终于等鲁院使看完奏折,朱祈赞问道:“院使觉得如何?”其实不用问,单看鲁院使的反应就知道了。 鲁院使医术高明,但为人耿直,有点书呆,听宣宁帝问他觉得如何,以为是问奏折内关于疫病传播的论述内容,不禁长叹一声,感慨万分地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老夫今日得窥此妙论,真是死也瞑目了啊!” 朱祈赞:“…………” 院使不忙着死,先帮朕定下具体施行方案吧! 朱祈赞又看向芮云常:“与你一同拟奏折的那名大夫,把他也找过来吧。” 芮云常急忙道:“那名大夫接触过感染者,正在潜伏期,不宜面圣。” 朱祈赞挑了挑眉:“那就先算了。不过……朕很好奇此人是谁?有如此医术却并非太医?” 在旁的鲁院使跟了一句,语气热切:“老臣也想知道。” 芮云常:“……” “回陛下,她姓莫,字辰曦。” 朱祈赞想起祭天之前在斋宫见过的人,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是她啊!” 鲁院使:“??”谁啊? 第170章 晋江独家 【疫病】3 当日宣宁帝便召见内阁, 连同太医院、六部尚书等各部官员,定下决议,设立惠民医司,从属太医院管理,其中官吏人员由部分太医与医士组成,统管疫病防治与病人隔离事宜。 接下来讨论的包括是否要封锁城门,每日大量的货物进出如何管理,以及在城外城内分别设立隔离区,设立在何处,如何管理,诸般事情都需六部协同配合, 商议直到入夜,终于将大体定下。 芮云常离开禁城, 正想回西厂, 却被一人拦住:“督公请留步。” 拦路的正是太医院院使鲁正阳, 芮云常没想到他这么晚还等在外面,不由诧异轻笑:“鲁院使是有何事?” “督公今日所上奏议, 说是与一位莫大夫共同拟就的,老夫实在是想要见见这位莫大夫。若是可以, 还想请他去惠民医司主持疫病防治事宜, 毕竟提出这些精辟见解的正是他啊!” “这……”芮云常摇摇头,“不合适。” 瞧见芮云常冷淡的神情,即使如鲁正阳这般实心眼的老学究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但鲁正阳并不愿放弃,又诚恳地道:“说来惭愧, 今日皇上将重任交托,老夫却只觉惶恐万分。老夫半生行医,对于瘟疫的了解却不及这位莫大夫的十分之一,真正能胜任此职的应是这位莫大夫啊!” 芮云常冷冷道:“此人只是个平民,除了对疫病有些了解之外并无其他所长,由他来主持惠民医司何以服众?何况他那些见解都已经在奏议里写得清清楚楚了,鲁院使深通医理,一通百通,看过奏议就都明白了吧?根本无需此人再来指手画脚了。” 不等鲁正阳再说什么,芮云常告辞离去。 “哎,督公,就算是请他偶尔去一次参谋……”鲁正阳在后追着芮云常,却哪里赶得上他的步速,追了几步后后停下,摇着头叹气。 - 芮云常听完西厂各管事报告已是深夜,在书房内坐了片刻,还是去了晓春堂。 莫晓也还没睡,一见他便问:“如何?皇上看了吗?” 芮云常点点头。 “皇上怎么说?” 他微笑起来,告诉她宣宁帝如何重视奏折中的各项建议,与内阁以及各部尚书一一商讨,几乎大部分建议都被采纳了。 莫晓显得极为高兴:“我今天又想到一些新的想法,你等着我拿来给你看。” 芮云常看着她兴冲冲的背影,莫名有些烦躁,若是告诉她鲁正阳的邀请,她定然是想去的。 但鲁正阳之前见过阿晓,那时候她还是“莫亦清”,而此事只有宣宁帝与极少几人知道,一旦见面,这事就要对鲁正阳有个解释才行。 就算没有这事,他也不愿阿晓去惠民医司。常常接触感染疫病之人,被感染的风险也高。 哪怕天下人都陷入水火之中,对他来说,都比不上阿晓一个人的安危。 莫晓拿着笔记回来,芮云常接过来放在一旁:“太晚了,明天再看吧。” 莫晓道:“那我简单和你说说。” 她说着便要在他对面坐下,芮云常却伸手勾住她的腰,把她拉进怀里。 莫晓朝后仰身,从口罩上方瞪他:“不是和你说过要等十五天么?” “不能亲你,连抱一抱也不行么?” “目前还不确定是什么疫病,不能完全确定传染途径,为保险起见……” “半个月,也太久了……” “这不是开玩笑的小事!”莫晓真生气了,“你每日都要进出许多地方,万一你感染了,是把你隔离好还是让你继续进宫?” 芮云常长叹口气,松开了手。 莫晓站起来,走开几步离他远远的:“你答应给我的调查报告呢?我这里只有罗修勇一个病例,我要看到更多病人才能确定疫病种类,传播途径……” 芮云常意兴阑珊道:“还在弄,过几日给你。” 莫晓:“阿晨,你不要敷衍我。若是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芮云常挑眉,她自己想办法?还不是找邵望舒去打听?说不定两人还会跑去病人家里…… “病例太多了,你的要求又和别人不一样,不仅是病征,连病人吃什么喝什么,厨房有没有老鼠,发病前后与什么人接触过,甚至亲近过什么人都要问……不是西厂干事去查谁能告诉你?我明日替你催催,尽快拿来给你。” “你记着就好。”莫晓点点头,打了个呵欠,“时辰不早了,我让白芷她们收拾了对面屋子,你去歇着吧。” 芮云常起身时长叹一声:“真要十五天?” 莫晓好笑地皱皱眉:“怎么还要问,一天问几遍啊!” 芮云常自言自语道:“还有十四天。” “要不要给你弄块倒计时的牌子?” “倒计时?” “十四天,十三天……每次少一天。” “……” - 第二天芮云常在西厂外又“偶遇”了鲁正阳。 鲁正阳:“督公,老夫只想与莫大夫见一面。能否告知……” 芮云常冷淡打断:“鲁院使此时不应该忙于惠民医司的筹备么?” 鲁正阳点头:“是啊,这不正是忙着吗?” 芮云常:“……实在是公务繁忙,恕芮某先告辞了。”说着便匆匆进入西厂。 傍晚时分,芮云常准备离开西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唤来小凳子吩咐他:“你去外头看看太医院的鲁院使在不在,若是他问起,你便说我已经出去了。” “是!”小凳子一溜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回来,“督主,鲁院使在外头,小的已经按您吩咐的对他说了,鲁院使很是失望的样子。” “他走了吗?” 小凳子点点头:“走了。” “备车。” 芮云常又等了会儿才出去。 马车行了一阵,车后的干事禀报:“督主,后面有车一直跟着。” 芮云常微皱眉头:“你去阻一下。” “是!”那干事领命,跳下车迎向后头十数丈外跟随的马车。 芮云常将车帘掀起一道缝,看到后面的马车不得不停下,从车里探出来的脑袋白发皓首,不是鲁正阳还能是谁。 芮云常放下车帘,向后倚靠车壁沉吟,鲁正阳这老头儿有股子执拗劲,轻易不肯放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 鲁正阳眼看着芮云常的车马越行越远,既无奈又气恼,也只能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鲁夫人迎出来,关心了几句后便让丫鬟摆上饭菜。 鲁夫人知道自家夫君性子,他是那种一旦被委以重任便格外认真负责之人,这些天连回家都在念叨筹备惠民医司之事。 鲁夫人希望他到了家里便不要再想着公事了,为了让他轻松些,便聊起了坊间的趣闻消息。 鲁夫人提起晓春堂,说如今凡是进晓春堂之人,不管你是要买香露,还是要看病抓药,哪怕就是进去说几句话,统统都要先洗手,在前庭就放着一个大水缸,有水瓢有澡豆,还有小僮在旁伺候着,不能马虎敷衍。 就连收钱,晓春堂的人也不直接收了,在一旁放着钱盒子,该付多少银钱,你自个儿放进去。 她笑道:“要换了别家这么做生意,谁还会去啊?也就晓春堂这样立规矩,不光没事,那帮子人还上赶着去排队。没法子,谁让他们的香露独此一家呢?别家也学着调香露,就是调不像那个香味……” 鲁正阳本来是随意听着,忽然听到夫人说进晓春堂的人人要洗手,这才上心了:“那要是没有零钱,需要找钱呢?” 鲁夫人道:“伙计自然是会找钱的,听说不管零碎银子还是铜钱都是洗过的,好像还拿酒泡着……” 鲁正阳急吼吼地追问她:“那晓春堂是谁开的?” 鲁夫人有些诧异,自家相公何时会关心这些事了?总不会是为了要买香露吧。不过晓春堂也兼营医馆药铺,说来也是相公的同行呢! “听说是位姓莫的大夫。” 鲁正阳两手一击,哈哈大笑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着便起身要往外走。 鲁夫人诧异道:“哎!刚回来又要出门?” “去次晓春堂,那位莫大夫就是我要找的人。” 鲁夫人嗔道:“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就算是你不要吃饭,人家不要用饭的?你这会儿过去,正好是别人用饭的时间啊!” “也是,也是……”鲁正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了,重新回到桌边坐下。匆匆忙忙用过饭后便赶往晓春堂。 - 芮云常在晓春堂正和莫晓说着话,石斛进来通传,说是有太医院的院使来访。 芮云常:“……” 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莫晓不由讶异:“是鲁院使么?他怎会来此?” 芮云常提醒道:“他以前见过你。” 莫晓点头:“我知道。”她对鲁院使还挺有好感的,当初虽然被冯同光诬陷了一回,鲁院使还是秉公处理了。但那时候她还是“莫亦清”。 她看向芮云常,疑惑地道:“他知道过去的事了?” 芮云常摇头:“据我所知是没有。你最好别和他见面,就推辞了吧!” 莫晓想了想,便嘱咐石斛道:“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听了石斛的回话,鲁正阳失望而去。 莫晓皱眉思索:“阿晨,你说鲁院使找我会是什么事?” 芮云常:“无非就是与疫病有关之事吧……” 莫晓:“我和你一起拟奏折的事他知道了?阿晨,他也许还会找我,一直避而不见总不是办法。” 芮云常道:“你先拖延着就是了。” 莫晓:“……” - 过了一夜,芮云常进宫面圣。 朱祈赞正批阅奏折,见他入内,突然朝他神秘一笑。 芮云常被他这一笑笑得后背发凉,突然就有了种不祥预感…… 朱祈赞从旁拿起一本奏折:“你看看。” 芮云常先看后面落款,一见是鲁院使上的折子就明白了几分,快速翻了翻,果然是惠民医司的人选名单,除了太医院的医官医士之外,其中还提到莫辰曦。 鲁院使不单对其大加赞赏,还极力举荐其担任医司的司丞。 他合起折子:“陛下也知道莫辰曦并不适合担任此职吧?” “哦——?”朱祈赞拖长了尾音问道,“为何啊?” 芮云常:“……”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启禀陛下,微臣有比她更好的人选。” 第171章 晋江独家 【赐官】 芮云常举荐的是太医院里另外一名张姓院判。 原先鲁院使被撤换时, 他也一起被撤了,鲁院使虽然官复原职,但刚回来不久,还没来得及调整太医院人员。且这位张太医本来年事也较高,离退休没几年了,如今正赋闲在家。 “这位张太医德高望重,对瘟疫的治疗也十分有经验,兼之与鲁院使同署共事多年,由他来担任司丞岂不是更好?” “嗯……”朱祈赞沉吟着,“张太医若真能胜任,缘何鲁院使不举荐他?可见以鲁院使之判断, 还是莫大夫更能胜任啊。” 芮云常:“莫大夫是平民。” “朕记得张太医如今也是无官职在身的。” “莫大夫经验不足。” 朱祈赞嘴角浮起微笑:“但她对瘟疫的论述很是精辟,见解很独到啊!能让鲁院使佩服成那样的大夫可不多见啊!” “陛下……”芮云常盯着朱祈赞, 非要他说出口她是女人么? 朱祈赞忽然敛去了笑容, 神情变得肃然起来, 语气沉凝:“今年对朕来说,是很难熬的一年, 天灾人祸不断,朝中官员贪腐成风, 大旱连着饥荒, 眼下又有疫病流行……若是散播开来,瘟疫横行,万民水火,生灵涂炭, 国之不国!这误国的罪责是你来担还是朕来担?!” 后面这几句话说得极重,芮云常悚然一惊,低头跪下了:“微臣自该为陛下分忧。” 朱祈赞深深吸了口气:“正当非常时期,用人自然也当不拘一格,难道就因为她是……咳咳,她是平民就弃之不用么?” 芮云常知道事已成定局,宣宁帝已经下了决定,便低着头道:“是微臣错了,陛下的心胸与眼界之高绝,自非微臣能够企及的……” “少拍马屁!”朱祈赞骂了句,只是语气完全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芮云常,你在这件事上可是有私心呐?” 哼,祭天时就说莫辰曦医术不好,推荐鲁正阳回太医院。这回选人又说不合适,非推荐张太医…… 这莫辰曦要跟芮云常没点特殊关系,他这个皇帝不当了,让秦王来当! 芮云常面不改色心不跳,语气自然地道:“微臣只是担心,以她资历与……身份,若是担任司丞,怕是难以服众,反而误事。” 朱祈赞知道他说的是莫辰曦其实是个女子的事,一琢磨确实是有这层顾虑:“说的也是……” 另外她资历也不够,给官太高难以服众,给官太低没人听话,确是个难办的事。 朱祈赞沉吟片刻,看向一名内侍:“去把吏部尚书找来。” - 傍晚时分,芮云常回到晓春堂。 莫晓正在蒸馏工场,见到他颇为惊喜:“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一转念,“你一会儿还要走?” 芮云常浅笑摇摇头。 莫晓便笑了:“和你说件好事。” “什么事?” “罗修勇开始退烧了,他很可能就只是普通感风而已。” 芮云常嘴角略弯了弯:“算是好事。” 莫晓接着道:“但还只是可能,目前不能掉以轻心,还要继续再观察两三天,如果退烧后不……” 她话说了一半停下了。因为她留意到芮云常的神情,笑容淡淡的,并不像是为此特别高兴的样子。 原先对隔离意见最大不就是他么? 她让白芷先出去,随后问他:“你有心事?” 芮云常斟酌着缓缓道:“今日鲁院使向皇上举荐你去惠民医司。” 莫晓恍然:“哦,昨日他来找我就是为这事?他是想让我去做什么?当顾问?” 芮云常轻笑一声:“他一心想让你当司丞。” 莫晓瞪大眼,既是惊讶,又是好笑,但内心也有份小小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鲁院使也太看得起我了。可是……他不知道我是女子吧?”若是知道了肯定不会举荐她去的。 “皇上定然是驳回了吧?”宣宁帝也知道她是女子,看了鲁院使的推荐,一定是一笑置之了吧? 但若是如此,阿晨这般心情不好又是从何而起呢? 驳回?芮云常倒是希望这样。他微带无奈地苦笑:“皇上同意了。” 莫晓这下的眼睛已经不是瞪大,而是瞪得溜圆了:“皇上不是知道我是女子了吗?你不是已经向皇上说明了吗?!” “皇上知道,但还是要你去,不过不是做司丞,是做司都事,从仕郎从七品官。” 莫晓嘴张得都合不拢了,只是戴着口罩看不出来而已。 她心头乱跳,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害怕:“我那个假户籍没事吧?会不会穿帮?” 女子为官自然是有的,但都是宫中六局一司的女官,在宫外可就稀罕了。去做做顾问什么的还没事,真要当官的话,吏部就要有记录了,万一穿帮的话不知会怎样! 她刚穿越来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还想女扮男装以莫亦清的身份继续在太医院当太医。 其实回头想想,像莫亦清那样没有强大后台的人,根本不可能女扮男装在官署里长久呆下去。除非这女孩从小就按男子登记在籍。但一旦事情败露的话,后果可不仅仅是丢官那么简单的! 芮云常轻咳一声:“所以我向皇上讨了份亲笔朱谕,特旨让你当这个司都事,把吏部尚书找来亲自操办的这事,没写男女……” 莫晓明白了,这样对外仍然还是男子身份,便于她管事安排,但文书上没写男女就不算女扮男装作假,算是钻了个空子。 再加上有皇帝亲笔朱谕,这也是个倚仗。不管怎么说也是皇帝要她当这个官的。 她一时有些茫然,这算是奉御命女扮男装么? 宣宁帝也真是够不拘小节的啊! 他们两个说话时随意斜坐在工作台上,莫晓还在那儿发着呆,芮云常朝她倾过身子来,低声道:“所以你该明白,罗家两兄弟还是尽早送走的好。” 莫晓回过神来,点点头:“我知道的,只是要先等罗修勇病养好了。” 芮云常道:“你知道就好。”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白芷清脆的嗓音:“先生,太医院的鲁院使来访。” 莫晓看看芮云常,他微勾唇角:“来得正好。” 莫晓:“……” 臭狐狸又在打什么算盘了? “请鲁院使在前堂稍待,我立即便去。”她整了整袍摆,出门迎客。 - 鲁正阳在前庭洗了手,一旁的石斛端上棉帕让他擦手,还不忘叮嘱他:“院使请把用过的棉帕扔在这个盆里。” 他颇感兴趣地问:“回头这些棉帕都要洗过吧?” 石斛道:“不光洗,还要煮过后才能再用呢。” 鲁正阳点点头,进入堂内,不多久听见里面有人出来,他侧身去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从堂后出来之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两张面孔都见过! 鲁正阳因过于震惊,原地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向芮云常行礼:“想不到督公也在此。” 芮云常朝他微一颔首:“院使请起。” 莫晓微笑着上前行礼:“鲁院使,别来无恙。” 鲁正阳听他如此打招呼,那是承认原先在太医院的就是他了,不禁满腹疑虑:“你原先不是叫莫亦清吗?”还因陈贵妃的案子被捕了啊!为何如今又成了莫辰曦? 芮云常淡淡一笑:“她不是莫亦清,只因与莫亦清极为相似,才安排她进太医院,以便引蛇出洞。” 鲁正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莫大夫原先是为东厂办事啊!”难怪芮云常一提莫辰曦的名字,连宣宁帝也知道他,这就对上了! “正是。鲁院使既知道实情了,还请为她掩护一二。” 惠民医司从属太医院,莫晓既当了这个司都事,必然会与以前的太医院同僚见面打交道,其中不少人都见过作为莫亦清的她。 鲁院使连连点头:“好说好说,督公放心好了。” - 两天后罗修勇彻底退烧,咳嗽也在好转,只是长期饥饿造成体质虚弱,病后恢复得很慢。 罗修诚包括那天出城的杨如意与两名护院也没有出现发烧等病症。 莫晓彻底松了口气,吩咐曲婶调整罗修勇的饮食,增强营养,帮助他更快恢复健康。 她这些天尽可能地避免与罗氏兄弟俩接触,只在必要时才进屋替罗修勇检查。罗修诚再三表示想帮忙干活回报,莫晓都拒绝了,只让他好好照料罗修勇。 - 按着以往的流程习惯,从接到吏部任命开始,哪怕是京官,不用打包行李去外地赴任的,没有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到任,好歹官服订制也要时间吧? 更不用说设立一个新官署了。 这回的惠民医司在宣宁帝的重视之下,在吏部的全力配合之下,却是效率奇高,因其中医官大多数是太医院的人,从筹备到开始运作只花了五天时间。 莫晓九月廿三收到正式的任命,当天就去报到,第二天已经要去惠民医司上任了。 她连官服都没有时间准备,还是芮云常替她弄来一身现成的。 莫晓梳头时从镜子里瞧着椅背上那身七品官服,袍子还是全新的,深青色丝绸微泛光泽,上面绣着成对的鸂鶒补子。 她问他:“阿晨,你们西厂是不是有个服装仓库,要易容或装扮成什么人都有对应的衣物换?” 芮云常睨她一眼,嘴角略弯:“你猜。” 莫晓:“……” 莫晓穿好了帖里。芮云常拎起那件官袍轻轻一抖展开,她走过去,把手伸进袖管后转身,再穿进另一只袖子。 他转到她身前,提起衣襟替她扣上领扣。 莫晓突然有点想笑:“由厂公伺候穿衣,下官实在荣幸之至。” 芮云常勾唇,侧头在她耳边低语:“我不光伺候穿,还伺候脱呢……” 莫晓脸微红着白他一眼,竟无言以对。 莫晓提前把晓春堂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医馆有赵坚白坐镇,药铺有薛掌柜与小四,蒸馏工场有白芷白蔻,她便安心去官署了。 芮云常说要送她过去,莫晓坚持不要:“我自己有车马。而且让人看见了多不好,第一天去就是你送,让人怎么想?” 芮云常不快地哼了声,第一天上任就要甩开他了! 莫晓抬手,安抚地捏捏他耳朵:“你先去宫里吧,惠民医司近的很,车过去一会儿就到。” 芮云常:“……” 莫名有种被打发的感觉,而且为何要捏他耳朵,虽然她的手软软的,被捏得挺舒服…… 走到院里,芮云常瞧见如意蹲在那儿逗弄旺财,用手挠着它耳朵后面,旺财舒服地眯起眼,乐得直甩尾巴。 !! 芮云常忽然醒悟过来,自己那种怪怪的感觉到底是从何而生的了。 第172章 晋江独家 【上任】 惠民医司从属于太医院, 官署也没有另外专设地方,就设在东江米巷的太医院那小破院儿里,在北面腾出来三间屋子,门上设一块牌子,上书惠民两字,便是他们的办公之地了。 牌子上新刷的油漆还未干透,气味强烈。 莫晓提袍迈入堂屋。屋里已经有两人在了,一位是年近花甲的老人,看官服与年纪便能知道这位就是司丞张思和了。 另一位与张司丞比起来就要年轻许多,黑发黑须,穿着与莫晓一般的从七品官袍。 莫晓来之前已经了解过惠民医司的人员组成, 一司丞,二都事, 下属十数名医官与医士, 另有小吏数名。 这一位自然是除莫晓之外的另一位都事, 姓吴,字子明, 四十有二,原先不是太医院的医官, 而是从工部调过来的。 莫晓进去时, 张司丞与吴子明都背对着她,望着正中墙上悬挂的一副题诗。 张司丞捋着雪白的胡须,语带感情地道:“圣上的诗一字一句都见深意啊!能得圣上题诗,本司真是蓬荜生辉啊!”就差没有落泪了。 吴子明客套地应着:“张大人说的是。” 莫晓也抬头读了遍宣宁帝的墨宝——“圣手岂能再, 调方最近情。诚心慎药性,仁术济苍生。” 不就是最高领导说几句好话,激励你们好好干么?哪来的深意? 她看看周围的办公环境,先不论生不生辉,蓬荜倒真是没说错。 张思和与吴子明察觉她进来,转过身。 莫晓朝张思和恭敬地行礼:“下官莫辰曦,见过司丞大人。”听说这位老前辈对瘟疫的治疗也是颇有经验的,若不然也不会让他来统管这个医司。 张思和鹤发童颜,保养得不错,瞧着也挺慈祥,带着笑意受了礼。 莫晓又与吴子明互相见礼,她直起身来便问:“请问司丞有何吩咐?今日作何安排?” 张思和笑呵呵地抬手,往下虚压了几下:“不着急不着急,人都没来齐呢!莫都事先熟悉一下周围再说。” 莫晓礼貌地微笑:“……” 其实这里她还是挺熟悉的。 有人在门口张望,莫晓一回头,礼貌的微笑立即变成了真心实意的微笑:“望舒。” 邵望舒瞪大了眼,瞠目结舌:“辰,辰曦?!我说看背影怎么那么像你呢!但又不敢认,结果还真是你!你怎么,你怎么……” 莫晓看他那吃惊样子不由好笑,眼神示意他去另一边说话。 两人走到院里,莫晓道:“我们以后又是同僚了。” 邵望舒亦笑了起来,上下打量着她,从官服就能看出品级来,辰曦居然官品比他还高了!不过他倒是没有一丁点不高兴,只有一肚皮的疑惑想问她。 他低声问她:“你怎么进了医司的?是他帮你的?” 莫晓摇摇头:“是鲁院使。” “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不会。”应该……暂时吧…… 邵望舒羡慕地轻叹一声:“鲁院使选人的时候,我也想进来的,可是没选上。” 莫晓不禁诧异:“很多人想进医司吗?这是太医院的下级署衙,医士调进来是平级转迁,又不会升官……” 而且惠民医司的职责涉及疫病的防治与隔离,比通常的太医要更辛苦也更有风险,不进宫替宫妃看病,也就没有机会拿到打赏了,照理不该是那么受欢迎的署衙啊! 邵望舒摇摇头:“没几个人想进医司的。我是因为厌烦了太医院的那些陈规,厌烦了三天两头进宫侍值,太没意思了!一听说设立新的医司就想过来了,在这儿还有机会跑外面去。” 莫晓:“……” 你这是猴子屁股坐不住吧? “没几个人想来,你都能落选……”莫晓看看他,望舒的医术没那么差呀?想来是其他原因导致落选的吧? 她与他打趣:“你是在太医院混的有多差啊!不招人待见么?” 邵望舒瞪她:“我这么英俊又可爱的青年太医,堪称才俊,哪里会不招人待见?” 莫晓鄙夷地做了个你别恶心我了的表情。 邵望舒哈哈地笑了起来。 莫晓小声道:“你真想来的话,等过一阵,我看是否能向司丞说说,把你调过来,不过不保证能成啊!” 邵望舒大喜:“那敢情好!你若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也随时来找我。哎呀时辰不早了,我先去点卯。” 莫晓点点头,转身回了惠民医司。 没多久医司的人都到齐了,张司丞开始发表讲话,主题基本围绕着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展开,用大白话来说就是皇上信任咱们,设立这个医司,咱们就要勤勤恳恳地干事,不要辜负皇上的信任,不能白拿俸禄。 莫晓与吴子明站在众人左侧,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老太医讲话,一边观察着医司里这些医士。 她发现来的人几乎都是陌生面孔,而且以年轻医士居多。 鲁院使信守承诺,特意挑选了新进太医院的医士与医生,这些人极少与“莫亦清”接触,甚至是完全没见过她。 这下莫晓便明白邵望舒为何没被选上了。 张司丞还在滔滔不绝。 莫晓心道果然还是做过院判的老大人,要换了她当司丞,哪里说得出这么长篇大论的额……废话。 正在那儿暗自嘀咕的时候,突然听见张司丞提及她了:“……莫都事虽然年轻,对于疫病的见解却相当独到而精辟,连院使都非常赞赏……” 莫晓急忙站站直,脸上露出职业式微笑。 接着介绍吴子明,也是连番好话,听来是位业界精英,而且家学渊源。 最后总结陈词。 莫晓总算等到了布置工作的时候,正聚精会神听着,就听张司丞话锋一转:“莫都事,你来说几句吧!” 莫晓:“……” 眼前这群人都快被张司丞有若黄河胜似长江连绵不绝的讲话催睡着了!这时候让她来讲话,怕是没人会认真听,估计她就是说英语都没人会注意到异样! 她走上前,没急着说话,视线先扫了一圈,接着朗声道:“鼓励的话张司丞已经说了不少,我不再重复,只想说瘟疫的可怕大家应该都有所了解,也知道一旦疫情扩散开去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而我们这些医士接触病人,出入疫区,是最有可能被传染疫病的,甚至会因此将疫病传染给周围亲友。” “然而……” 讲到这里,她刻意停顿了一会儿,看到一张张脸由昏昏欲睡变得清醒肃然,众人的神情都郑重起来,才接着道:“然而瘟疫虽无情,却是可控的。” “首先牢记,瘴疠之气,从口鼻入。进入疫区或接近病患时一定要戴口罩、裹头巾。其次瘟疫邪毒不耐高热,器具、布匹都可用水煮沸,经过两刻钟的水煮,绝大多数瘟疫邪毒都会被杀灭。若是不便水煮的,就用酒精消毒。再次,便是要勤洗手,勿食生食……” 莫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子:“以上我所说,这本防疫手册中都有写明,都是需要各位牢记于心的,并将此教给病患以及照顾病患之人。” “我们不是要治好所有的病患,而是要阻止疫区的扩大,因此一定要严格遵守隔离的要求,不得轻易忽视任何一个发热病例,及时上报。” 医司就这么点人,不可能跑遍全城去替人治病,重点在于阻断疫情的传播,然后才能谈得上治疗。 莫晓这番话说完,医司内一片沉默,众医士皆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张司丞咳嗽一声打破静默:“吴都事有何要说的吗?” 吴子明倒是言简意赅,摇摇头:“没了。” 就此散会。 惠民医司一共三间屋,司丞与都事同在东次间办公。 莫晓向张司丞请示:“请司丞示下,今日有何安排?” 张司丞却问她:“莫都事有什么想法?” 莫晓把自己的构想简单说了一下。 太医院的这些医士从民间甄选而来,都是医术精良之人,各有擅长,对于传染病的了解却都局限于这个时代的普遍认识。 因此她才写了那本防疫手册,就是打算先将防疫的知识教会这些医士。 张司丞倒是好说话,听完后点点头:“好,就如此办吧!” 莫晓:“……” 敢情您老是甩手掌柜啊! 她本来还有点担心这位司丞年纪大资历老,有他自己一套做法,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好说话! 其实张思和年事已高,离致仕已经没几年了,只想安安稳稳无功无过地度过这几年。突然就被拉出来当这个什么惠民医司的司丞,意外之余也怕晚节不保,因此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在张思和看来,鲁院使既然如此推崇这个莫辰曦,自己索性省心省力些,莫辰曦要做什么便让他做去好了,只要别太激进犯错就好。作为司丞,他只要把把关就行了。 而吴子明本来就不是大夫,对于医学之道是一窍不通,更是没有什么意见好给的。但他为人精明,思虑缜密,在一旁提醒道:“莫都事,你方才拿出来的那本防疫手册只有一本怕是不够,要多誊抄几份吧。” 莫晓笑了笑,打开桌上一个包裹,里边儿整整齐齐一沓小册子。 她早前就找人誊抄了多份,足够医司内人手一本的。口述耳听容易漏失,有了小册子就能随时翻看。 吴子明见到那一沓子手册,不由失笑:“是在下多虑了。莫都事倒是想得周到。” 莫晓微笑道:“还要多谢吴都事提醒。光这些怕还是不够。” “这些都还不够?”吴子明显得十分诧异。 莫晓轻轻摇头:“远远不够。还要让普通医馆大夫了解预防与隔离的方法,同时要求他们必须及时上报发热病例。” 想要更多人了解,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散发宣传册子。 吴子明沉吟道:“要更多的话,就需找书坊印了。” 莫晓点头,她就是这么想的,但找书坊印就需要经费了。她本来想提这事,但吴子明既然先问起,她索性让他开这个口了。 然而一提到用钱,吴子明便不再接着往下说了,转头看向张司丞。 张司丞却只是沉吟着用手轻捻雪白的胡须。 莫晓见他不声不响,有些着急起来:“张大人,疫情的控制不能单靠我们医司这十几号人,疫病的传播速度快得惊人,只要有一个患者就能传染好几个,这几个又能传染他人……这是和时间赛跑,只有更多的人了解如何预防,才能及时控制住蔓延的趋势啊!” 张司丞终于缓缓点头:“这举措当然是好的,但去书坊印书,要印多少册?” 莫晓道:“单是京城医馆发放,百余册足够了,但若有更多人知晓,就能更好的遏制疫情扩散,我想初步印个三百至五百本……” 闻言张司丞显得惊讶:“这么多?” 莫晓昨日让竹苓去书坊打听过行情,她这本手册字数不多,寥寥七八页,刻版大约十两白银,接下来便都是纸张钱与墨钱,当然还有印工。 于是她道:“印三百本的话,算下来总价不会超过百两。” 听到这个数目,张司丞只道:“再考虑考虑。是否有必要印这么多?印出来又有多少人会看?” 莫晓也知道这些部门官僚得很,说漂亮话容易干实事难,然而这件事却是拖延不得的,若是张司丞不批准,或是要多考虑几天,她就打算自己掏腰包去印了。 忽然就见老大人的脸色“唰”得变了,不但眼睛瞪圆了,连带着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跟着绷紧起来! 莫晓被他这一变脸吓一跳,她只是腹诽一下,什么也没说啊! 但张思和看得不是她,而是门口方向。 莫晓意识到是有人来了,回头一看,只见门口立着芮云常,不由讶然。 张思和与吴子明匆忙站起,离开桌子后面,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心中却惊惶不定。 本来嚣张至极的东厂随盛安福的倒台而关闭,代之而起的西厂这两日全城搜捕燕王一党的余孽,时不时就会听说又有某某被逮捕关押了,某某府邸被查抄…… 在这种时候厂公突然来到惠民医司是为何故? 莫晓急忙站起,跟着一同行礼,心底暗暗嘀咕他过来是要干嘛? 总之先装成和他不熟的样子吧…… 第173章 晋江独家 【敲打】 这人是干嘛来了? 莫晓偷偷抬眸瞥了芮云常一眼。 芮云常视线与她对上, 瞧见她眸中的疑惑探询,便冲她微微一笑。 “……” 莫晓别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张思和与吴子明低头弯腰行礼,却半天没听到芮云常发话让他们起来。 越是这样越瘆人,两人弓腰曲背,目光垂地,心里直发毛,想来想去自己和燕王没牵连啊,可又不敢起身,高举的双手酸痛,双脚打颤, 汗都快下来了! 莫晓也在行礼,她又不能先于张司丞他们起身, 便拿眼直瞪芮云常, 这人到底干嘛来了! 芮云常示意两名干事留在外头, 自己走进屋子,淡声道了句:“免礼。” 张思和与吴子明长舒一口气, 终于敢直起身来。 张思和到底是一把年纪了,那腰腿与吴子明不能比, 躬身时间长了, 一下子直不起腰来,只能半弓着身子,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桌子, 颤颤巍巍地道:“下官不知督公驾临鄙司,有失远迎,惭愧则个,还请督公见谅。” “好说。” 司丞的办公桌案在屋子最尽头,也是最高最长的一张。 芮云常走到桌后,一撩袍摆大咧咧坐下了。 张思和朝莫晓使了个眼色:“还不赶紧去沏茶?” 莫晓应了声,刚要去找茶具。芮云常一抬手指,指向吴子明:“你去。” “是,下官这就去。”吴子明急忙答应,心中却奇怪不已,难道督公是看我这样子更懂怎么沏茶?还是为了支开我说话? 他已经走到门口了,想想又折回来:“请问督公习惯喝什么茶啊?” 芮云常:“随便。” 反正这里的茶他也不会喝。 吴子明愁眉苦脸地出去了,随便这种茶真真是天下最难沏的了! 吴子明出去后,屋里安静了片刻。 芮云常悠悠开口了:“这回的疫情,皇上很是重视。” 张司丞赶紧捣蒜般点头:“下官一定带领医司诸医士尽心竭力,全力以赴,必不会辜负皇上的殷殷期望!” “哦——?” 这一声拖长调,带着十足质疑之意的“哦”,让老太医心跳加快,后脖子发毛。 “你们怎么个尽心竭力了?又怎么全力以赴了?都做了些什么实际的事情?” 张思和有点苦恼,今日衙门才开张,从打开这扇门直到此刻,满打满算就没超过两个时辰!他们能做出点什么实际的事情? 可也不能答没有啊! 他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回话,一转眼瞅见莫晓摆在桌上的那一摞手册,顿时就像抓着了救命稻草,急忙拿过一本来:“督公请过目,这是刚编好的防疫手册,正准备……” “这是你编的?”芮云常翻了翻,明知故问道。其实是下了个套给张思和。 “不……”张思和看向莫晓,“这是莫都事写的。” 毕竟是鲁院使赞赏有加的人,又是当着他的面,张思和还不至于这么厚颜,当面将他人的功劳占为己有或是揩油占去一份,便坦言手册是莫辰曦所写,却浑然不知自己差一点就与安然退休领着半薪的晚年擦肩而过了。 芮云常眼皮微掀,看向莫晓:“莫都事确是难得的俊才,张司丞可要惜才啊!” “是,是。英雄所见略同!”张思和急忙应着,“督公真是慧眼识才!鲁院使也对莫都事赞赏不已,莫都事才高八斗,年纪轻轻就精于医道,实在是难得。本司能有莫都事在,实是幸运之极啊!” 莫晓差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芮云常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莫都事,手册就这么几本,够用吗?” 莫晓心知他进屋前听见张司丞最后那句话了,知道张司丞不愿司里出钱印手册,这是故意问的。她忍着笑道:“能有更多当然更好。” 芮云常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送去书坊印嘛!要印多少册?” 莫晓:“三百至五百册……” 芮云常轻描淡写地道:“那就先印个五百册吧。” 张思和暗暗叫苦,厂公财大气粗,几百两自不当回事儿,咱们这种清水小衙门,哪能随随便便就花这么多钱去印什么小册子? 册子有没有用还不知道,钱却用完了,若遇到别处要用钱,岂不是捉襟见肘? 然而心中尽管已经苦海滔天,张思和却半句不敢插嘴。 正这会儿,吴子明端着茶进来了,恭恭敬敬地双手送上,又退至一旁。 芮云常看也没看那碗茶,朝门外招了招手,一名干事大步入内,手中捧着个沉甸甸的箱子,放到桌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张司丞那张桌案用料稍薄,显然不够分量,箱子放上去时桌案另一头甚至翘了一下,上面的茶碗“咯哒”跳了一下。 张思和与吴子明的心也跟着“咯哒”了一下,偷偷瞄向那箱子,那么沉,里面装的是…… 芮云常道:“张司丞,皇上极为重视此次疫情,特意由户部拨了专款给医司,以供防疫抗病之用,少于五百两的花销不需申请,只要备案即可。多于五百两的,直接去户部支领便可。” “另外还有什么要用要造的,去找工部。各部都会全力配合的。” 张思和闻言大喜,急忙叩谢皇恩,信誓旦旦一定会不负皇上信赖,全身心投入防疫抗灾的事务中去。 “司丞知道就好。”芮云常丢下这句,起身抖抖袍摆往外走去。 张司丞带着莫吴两人跟在后面送行。 莫晓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总算是没出什么幺蛾子。就连印册子的事情也解决了…… 芮云常都走到门口了,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莫晓一眼。 张思和与吴子明走在后面,正看到这一眼,不由讶异回头望向莫晓。 莫晓猝不及防,都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能尴尬地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勉强可称之为微笑的表情。 张吴两人转回头看向芮云常,他已经往外走了,嘴角隐约带了一点笑意。 张思和,吴子明:“……” 似乎……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这一天接下来的工作进展变得格外顺利起来,但凡莫晓提出的计划或建议,张司丞就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统统同意。毕竟司里有钱了,事儿就好办了。 手册被送去书坊,开始刻版。另外还有酒精、器具、口罩等等的准备,这些都要一一去找各部各司协调。 忙忙碌碌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 莫晓出医司时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防备多一点,走出门外左右一张望,只看见自己的马车,没见到其他人,这才舒了口气。 回到晓春堂,莫晓洗手时,听石斛说有客来访,她随口问了句是谁。 石斛道:“芮夫人。” 莫晓只怕听错,又问了遍:“谁?” 石斛回道:“是芮夫人来了。看着挺和气的,下午就来了,一直等到这会儿。” 莫晓快步入内。在前堂等着的正是魏氏,与站在一旁的葛大媳妇低声说着话。 莫晓急忙上前行礼,问了安之后又歉然道:“真是抱歉,不知伯母会来,让您久候了。” 魏氏笑着轻轻摇头:“是我自己没说一声就跑来了,辰曦你别介意我不请自来就好。” 她其实早就想来看看了。自从阿晨对她说辰曦其实是个女子,他们两个准备成亲开始,她就想与辰曦见见面,但那时候阿晨说与辰曦假装分开了,不能让她来,丁昊穹又三天两头地带人骚扰府中,更是无法来往。 再后来阿晨回到宫里了,又说要弄什么隔离。她听不懂什么叫隔离,只知道辰曦不能来芮府,她也不能去晓春堂。 总算是等到不用隔离,她也没对阿晨提,看着午后得闲就过来了。没想到辰曦不在晓春堂,一打听,说她去太医院了。 魏氏今日是下了决心,一定要见到辰曦,这就与葛大媳妇等到现在。 莫晓颇为惭愧:“照理该是我去拜访伯母才对……” 她这几日心思全在如何防止疫情扩散上,压根儿没想过其他的事情。魏氏一来,等于提醒了她,这准儿媳做得实在不够像样,居然让准婆婆先过来看她了! 莫晓有愧于心,魏氏却是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她,原先以为她是男子时就觉得“他”生的俊,如今换了副眼光来打量,只觉她双眸明亮有神,鼻梁不高不低,嘴唇不厚不薄,不曾打扮五官就相当抢眼,若是打扮起来真不知会有多好看! 莫晓被魏氏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惭愧之余还有点不自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假装没看见,礼貌地询问:“时辰已经不早了,伯母留下用饭吧?” 魏氏微笑点头。 “我这就吩咐厨房加菜。”莫晓总算有借口避开会儿,赶紧快步离开前堂,到了外头才松懈下来。 在芮府住了好一段时日,她熟知魏氏口味,便依此嘱咐曲婶调整咸淡,又添了两道新的菜。 回到前堂,莫晓坐下继续陪魏氏。 魏氏问起她:“辰曦,你去太医院做什么啊?” 莫晓照实说了。 魏氏惊讶地道:“这也能行么?那你们的……事儿到底要什么时候办啊?!” 莫晓这就有点难答,其实她自己是不怎么在乎形式,如今的日子对她来说才是最自在最充实的,难得阿晨能懂她,两人的感情也不错。若真要成婚的话,一堆的现实问题要解决。还未必能比现在更好。 听见外头僮儿的问安声音,知道是阿晨来了,莫晓真是松了口气。 第174章 晋江独家 【疫病】4 芮云常问过石斛, 知道莫晓已经回来,正要往里走,又听石斛道:“芮夫人也在里头。” 他不禁脚步一滞,顿了顿才往内走。 听见外头僮儿的问安声音,莫晓与魏氏同时起身相迎,瞧见他进来,又是同时喊了声:“阿晨!” 莫晓停下脚步,把后面半句“……你回来啦。”咽了下去。 芮云常微带笑意地朝她看了眼,再望向魏氏:“娘,你怎么过来了?” 魏氏道:“我来看看辰曦,再说了你好几天没回家了, 我过来也能看到你啊。” 虽然魏氏似是无心,语气也不重, 听了这句莫晓仍是有些尴尬, 瞪了眼芮云常。 芮云常微皱眉头:“娘, 我前几日都在宫里过夜的。” 莫晓:“……” 臭狐狸说谎眼都不眨一下,不过嘛, 这个谎还是说得好。 魏氏笑了:“娘知道,娘又没怪你们, 你本来就不怎么着家, 难不成还能突然转了性子?” 莫晓在旁麻溜地补刀:“阿晨,我早就劝过你,多回家陪陪伯母。哎,你就是不听……公事再要紧, 有家里人要紧么?” “……”芮云常睨了眼莫晓,那眼神里意思很明确,这会儿先暂且放过你,晚些时候收拾你。 莫晓转开视线,她又没说谎,她是劝过他啊! 这种情况下,今晚用过饭后阿晨肯定要送他娘亲回芮府,一时半会儿他是收拾不到她的。 手头有刀,先补了再说。 - 说话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三人落座。 每个菜盆旁都搁着一把勺子,每个人面前两双筷子,一双黑一双白。 “这是……”魏氏微显疑惑地看向莫晓。 莫晓怕她不高兴,解释道:“伯母,因为城里有人得了疫病,我又每日接触病人,说不定会通过我传染给你们。为避免这种情况,用饭时用这勺子舀菜,不便用勺的,就用这双黑筷子夹菜,再用这双白筷子吃。” 魏氏听得似懂非懂:“这样就不会生病了?” 芮云常用黑筷子夹了块肉放她碗里:“只是避免会传染的疫病,不是防百病。” 魏氏点点头,也不问了。最近城里有疫病流行她早有耳闻,辰曦又是大夫,自然比她懂怎么防病。 她最关心的是另一桩事情:“阿晨,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莫晓搁下筷子,看向芮云常。 芮云常会意,便对魏氏道:“娘,阿晓如今在医司做事,对外还是男子,怎么成亲呢?” 魏氏顿时急了:“那你们不成亲了?” “当然不是。” “那到底什么时候办呢?” 芮云常看了眼莫晓:“等这一阵过去,疫情控制住了,就能办了。” 莫晓心道你把这事说得很简单,实际上省略了好多中间过程啊! 魏氏闷闷不乐地抱怨道:“原先说要等你回东厂再成亲,后来就说要等隔离结束,这会儿又说要等疫情控制住……” 芮云常无奈笑了笑:“娘,我还没急呢,你急什么?” 魏氏瞪他一眼:“你不急,我就不能急了?你整天不着家,你们要是成亲了,我至少有儿媳陪我。” 芮云常看了眼莫晓,轻笑一声:“你指望阿晓在家陪你?她白天要忙晓春堂的事,晚上……咳咳……” 看见从莫晓那儿飞过来嗖嗖的眼刀,他轻咳几声,把后面的话掩盖过去了。 魏氏:“……” 所以她才不赞成辰曦婚后还继续当大夫啊!自己辛苦不说,连家也顾不上。 她拿阿晨是半点办法也没有的,便转向莫晓劝说起来:“辰曦啊,你和阿晨成亲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呀!就凭阿晨如今的地位,你后半辈子吃穿花用都不用愁了,还去什么医司啊……” 莫晓有些尴尬地道:“伯母,去医司是皇上的圣命,不是我想不去就能不去的。”虽然她也确实不想拒绝。 临危受命,又是她擅长的领域,说句自傲的话,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了。她如今做的事情,不只是挽救一两条生命,很可能是成千上百条性命! 魏氏惊讶万分地追问了句:“皇上要你去的?”说完,好像求证般地看向芮云常。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 这回要不是鲁正阳吐血推荐,宣宁帝也不至于指定非要阿晓去惠民医司,哼!这账他是给鲁正阳记上了。 魏氏的心情则比较复杂,一方面辰曦的医术能让皇上都刮目相看,这让她颇感荣耀,但另一方面,这样也就更难让辰曦放弃做大夫了。 见无人说话,气氛一时有点沉闷,莫晓劝道:“伯母,先用饭吧,菜都要凉了。这道回锅肉趁热吃味道更好!” 魏氏也不愿太扫兴,再说了,这人的心啊,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扭过来的。 她便朝莫晓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上一片肉,尝了尝味道,赞赏地点点头:“还真是挺香的!这道菜我喜欢吃。阿晓,这也是你家乡的菜吗?” 莫晓察觉到魏氏改口了,原先叫她辰曦的,现在叫她阿晓了,感觉立时亲近了不少。她也能体会到魏氏的用心良苦,便笑着摇摇头:“这不是我家乡的菜,不过也是以前我经常吃的。” “阿晓,改日你有空的时候,过去教教我那儿的厨娘。” 莫晓点头应了。 不谈那些意见难统之事,只谈论些吃吃喝喝的轻松愉快事,饭桌上的气氛好了不少。这顿晚饭在和谐欢乐中圆满结束。 饭后芮云常送魏氏回府。 莫晓想起之前她补刀时芮云常那个眼神,便叮嘱道:“阿晨,你这么多天都没回家了,今晚陪陪你娘还有弟弟啊!” 潜台词就是今晚你住家里别过来了。 魏氏含笑点头,眼神殷切。 芮云常:“……” 他朝莫晓睨了眼,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相处久了,同样是笑容,眼神也好,嘴角的弧度也好,各种细微的差异代表着什么都清清楚楚。 莫晓:“……” 臭狐狸果然还记着呢! - 第二天,莫晓刚到太医院,就见邵望舒等在医司那三间小平房外。 “辰曦,如何?帮我提过转迁的事吗?” 莫晓有点无奈:“你怎么那么心急啊?我昨日才到医司,都没见过鲁院使,哪有这么快就能提你的事?” 邵望舒哈哈一笑:“我就是顺口问问么。对了,你第一天过得怎样?” “还不错。我走了,你该干嘛干嘛去。” “这不还有会儿时间么?你急什么?” 莫晓鄙夷道:“谁像你啊,不捱到最后一刻不去点卯?” 邵望舒挠挠头,嘿嘿一笑。 莫晓好笑地摇头,转身进了医司。 惠民医司的人到齐后,莫晓召集医士们,接着拿出一叠口罩。 在工部定制的大批量口罩还没做好,这是她从晓春堂带来的。先得教会这些医士如何正确地佩戴口罩,如何调整鼻夹以贴合脸型,不然戴了也没多大用处。 接着她便点了几名医士,去被隔离的正西坊查看。 虽然有芮云常给她的调查报告,但还是要去实地看看才行。何况报告是几天前的,病情会有新的发展。 整个正西坊有十数户人家都相继病倒,坊门紧闭,门外皆有差役把守,严禁出入。 莫晓出示医司的腰牌,差役才打开了门,让他们一行人进入。 坊内的胡同空荡荡的,无人能随意外出走动,只偶尔见到巡逻的差役走过。 莫晓去了首先发病的那户人家,一进屋便闻到股恶臭,汗酸臭混合着腐败食物以及排泄物的臭味,即使隔着口罩都挡不住。 屋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着,还用木板遮挡,密不透光,更不透风,虽然是大白天,屋里却昏暗得有如傍晚。 莫晓不由皱了皱眉,这样的环境并不利于病人的恢复啊,也许是街坊怕被传染才这样封闭吧? 随行的医士点起了灯,这样才能看得清室内。 这一户八口人,所有人都病倒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无人照顾,几乎是在等死。 莫晓让那个医士举高灯,仔细查看病人。 这是个中年汉子,体温极高,脉象迟缓,身上有大片鲜红的斑疹,不时咳嗽几声,只是咳嗽亦显虚弱。他身边躺着个妇人,脖颈上一样有成片红疹。 关于这家人的情况,莫晓之前已经看过调查报告。 最先发病的是他们的小儿子,很快家里人相继病倒,咳嗽,高烧不退。两个最年长的已经病重而亡,被送走烧化了。 莫晓伸手按了按中年汉子的腹部,可以摸到肿大的脾脏。再逐一检查屋里其他六人,四个身上脸上有红疹,三个肝脾肿大。 莫晓离开这户人家后再去相邻的另一家,是在这户人家病倒后跟着病倒的。 第二户与第一户差不多的情况,只是稍好一些,只有一人出现脾脏肿大,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不曾倒下,但也已出现发热与咳嗽的症状。 莫晓几户人家看下来,心中基本有了判断,便唤跟随的民壮,让他们先把遮挡窗户的木板拆开,通风透气,再将屋内的污物清除出去。 这些民壮并不情愿进入患者家中,但以莫晓为首的几名医官都进去了,他们也无法推诿,只得蒙上口鼻,拖拖拉拉地跟进来。 莫晓知道他们怕染上病,但也没有时间去耐心说服,只有摆出官威来,严令他们照做。 民壮清理屋子时,莫晓询问坊正:“这几户人家饮水从何而取?” 坊正是个四十来岁的微胖汉子,闻言便带着莫晓去看水井。坊内有三口井,这十数户发病的人家里,超过半数用得是同一口井的水。 坊正疑惑地问:“都事为何要问饮水,难道说是就是因为这井水……” 莫晓也没肯定回答,只道:“从今日起暂停从这口井取水,另外两口井打上来的水,也一定要煮沸后再饮用。碗筷用具单用生水洗不行,必须要放入锅内煮!待水滚后放凉再用。衣物巾帕、床单,包括抹布,全都要用滚水煮过才能使用。” 第175章 晋江独家 【疫病】5 坊正喃喃重复着:“煮过后放凉……”又追问了句, “这样就行了?” 莫晓摇头:“还不仅是这样。” 她问坊正:“你识字么?” 坊正搓搓手:“认是认得几个。不过太难的字就不会了。” 莫晓拿出防疫手册让他读读看,坊正看了半页就憨憨笑道:“这上面的字小人认不全。不过坊里有读书人,小人可以找他来。” 莫晓便对他道:“不仅是找读书人来,每家每户出一个人,让他们到水井边来,我有话要说。” 坊正应了声,这就去喊人,不一会儿,水井边的空场上便陆续聚起了人群。 莫晓把起初对坊正说的那番话再重复了一遍,强调致病的外邪畏惧高温,日光暴晒与滚沸的水都可杀灭病邪。 接着, 她让一名医士帮忙,打了一桶井水, 演示该如何正确地洗手。 “须记着勤洗双手。尤其是进食前, 大小解之后, 摸过病人或病人使用过的器具物品之后,都要净手!而且不是光在水盆里撩几下就算洗好了, 须用皂角或是胰子仔细搓洗,再用瓢舀清水冲净。” 她让人把那些负责清理病人家中污物的民壮喊过来, 让他们照她说明的洗手, 一一指出他们做得不正确的地方。 众人洗完手,莫晓接着又道:“因为井水是生水,可能被病邪污染。有条件的话,最好是把水煮沸后放凉再洗手。若是做不到, 进食时哪怕洗过手,也不要直接用手拿取,而是要使用煮过的筷子或勺来吃。” 莫晓不厌其烦地说明该注意的事项,直到每户的代表都点头表示清楚该怎么做了,又一人发一块胰子,这才让他们散去。 最后她把防疫手册交给坊正找来的书生,要他帮着坊正一起,时时提醒督促家家户户按照手册上的做。 她格外郑重地叮嘱坊正:“不管有没有病患在家中,大解的秽物不能随意倾倒,马桶痰盂不能随意洗刷,一定要统一收集后处理。” 这就涉及到相当多的人力,即使有民壮出力,若无坊正配合是很难做到的。 出了正西坊,莫晓让众医士把摘下的包头巾与口罩、罩袍收集在一起,带回医司统一消毒。 回到太医院,她又让所有人在门外洗手,洗完才能进入署衙。 这之后没几天,莫晓在医司就有了个别号,叫洗手都事。她是偶然听到两个医士议论,才知道自己有了这样一个绰号。 她也不生气,被调侃几句是无所谓的事,只要他们能牢记勤洗手就好。 - 回到医司之后,莫晓向张司丞说明了自己今日的发现。 十数户病人都出现了较为典型的伤寒症状,有极大的可能井水已经被污染,最初或是由带菌者的排泄物污染了水源,造成传染扩散。 古代亦有伤寒病的说法,但与伤寒杆菌造成的传染病是两回事,几乎所有外感风热或是瘟病都被统称为伤寒病。 莫晓为避免混淆,便不提伤寒二字,自己造了个词,称之为“寒疫”。 伤寒杆菌主要通过人的排泄物传染,因此切断传染途径首先就是要集中消毒处理粪便与呕吐物,避免再次污染水源。苍蝇也是一类传播媒介,灭蝇防蝇一样重要。 同时伤寒杆菌在水中可存活半个月以上,地下水系相通,城中其他水井的水也有可能已被污染,一定要煮沸后才能饮用。 张司丞听得一愣一愣,他当太医几十年,也见过各种瘟疫,却是头一次听说还有寒疫这种瘟病,但莫都事说来头头是道,看来很确信的样子。 张司丞向来信奉的是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听完莫晓所说,沉吟了会儿后道:“这种病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莫晓一听他这推脱的口气,不由皱眉。 “不过……”张司丞话锋一转,“莫都事既如此确信,不如将此病报之鲁院使,请鲁院使示下该如何办吧!” 总之这是莫都事的判断,也是莫都事提的建议,鲁院使或是批或不批,万一出事,自己总归不用担责任。 莫晓:“……” 这位滑头的老司丞还真是比摆设强不了多少…… 莫晓索性将此写成报告,递交给鲁院使。 鲁院使看完之后,倒是没多加质疑,他本来就觉得莫晓在疫病的见解上比前人要高明。因此听完她所述,便同意了她提出的各项应对举措。 莫晓说完寒疫,正准备告辞,忽然想起邵望舒拜托的事,她确实也是缺人,便问道:“鲁院使,单正西坊就有十数户人家病倒,城内各坊居民需要教会他们防疫防病的方法,而城外的流民感染更多。不知医司能否再增加些人手?包括医士与切造医生都是需要的。” 鲁院使问:“需要多少人?” 莫晓道:“五至十人。” 鲁院使想了想后道:“五六人还是可以的,莫都事可有合适人选?” 莫晓答应第二天给鲁院使人选的名单,告退出来。 她找到邵望舒,对他道:“事儿成了。” 邵望舒大喜:“真的?” 莫晓睨着他道:“但你可想清楚了,来医司可不是整天清闲度日的,外出更不是玩耍放风,每天要和瘟疫病患接触,既脏且累不说,还有感染风险。我没有对鲁院使说具体人选,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闻言邵望舒笑容淡去,定定望着她,神情变得庄重起来:“辰曦,我平日是爱玩没错,可你应该懂我。我这辈子最喜欢做的就是治病救人,我学医,我爹我娘都不赞成,可我还是坚持下来了。不管平日如何玩乐,关乎行医之事我从来不开玩笑!” “累也好,脏也罢,你现在做的那才是真的在救人性命!太医院里不缺我一个,可医司里多一个人出力,就能挽救许多性命!辰曦,我是真的想进医司。” 莫晓本来是半开玩笑,也有提醒他的用意,没想到他突然这样认真起来。 望舒在她印象中一直都像是个大男孩,热忱却不太靠谱,这一番话却让她意外,意外之余还有着一份医者的共鸣。 她不禁动容,朝他点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望舒,你来,再替我挑四、五个合适的人,明日一早给我名单。” 邵望舒笑了起来,笑容如驱散阴霾的阳光:“好啊!” - 晚间芮云常来到晓春堂。 莫晓正在工作间调香露,一见他便摘下口罩,兴奋地道:“阿晨,你知道么,我大概能确定这回疫病的种类了!” 芮云常微觉意外:“这么快?” “今日去了正西坊,那里十数户人家我都看过了。超过半数的人都出现了伤寒的典型症状,这是种肠道传染病,通过被病人排泄物污染的水源,或是被病人接触过的食物……” 莫晓正兴奋地滔滔不绝,芮云常直接抓住了重点:“也就是不会通过空气传播?” 她点点头:“这一点比呼吸道传染病要可控,所以只要饮用煮沸的水,不吃生食……” 莫晓本坐在桌边,仰头望着他说话,芮云常把她拉起来,拥进怀里:“那就是可以亲热了?” 莫晓:“……”为什么臭狐狸关注的重点这么歪? 芮云常见她没否认,便用手扶着她脖颈,微微侧头靠过来,唇一贴上她的唇,舌尖便跟着进来。两人的呼吸都为之急促起来。 唇舌厮磨了会儿,他的手就开始不老实起来,一边在她耳边低语:“想不想?” 莫晓面红耳赤地捉着他的手,低声嗔道:“也不看看在哪里!” 芮云常的手继续深入衣内:“这儿怎么了?” 莫晓瞪他:“在工场啊!一会儿白芷白蔻还要来熄炉火放精油的啊!” “那就速战速决。” “门……” 门还敞着呢! 芮云常用脚勾上门,把她拽到门远端的墙角,压低声音道:“昨天的帐还没和你算呢。” “什么帐?”莫晓诧异,随即想起昨晚魏氏来时自己补的刀。 臭狐狸怎么这么爱记仇! “都不知你在说什么……”装傻好了。 但她眼神那点微小的闪烁哪里逃得过芮云常的眼睛? 那对深沉的长眸眯了眯,他把她抵在墙上,另一手移下去解松衣带:“让我帮你想起来?”语气询问,那手却无半分迟疑,熟门熟路。 掌下的触感分外柔腻绵软,久违的手感。 随着他手的动作,莫晓很快变得面颊潮红,气息急促。 芮云常咬着她耳朵,声线幽沉:“想起来了吗?” 莫晓咬唇不语。 芮云常抬起头,朝后让了半尺,垂眸凝视她:“这样还想不起来?” 她轻扬下颌,眼神湿润地望向他,手滑向他腰下,喃喃道:“想不起来……” 事实上想不想得起来都已经无关紧要。 他再次低头吻住她…… 丫鬟来了又去,只在外间稍停,便让芮云常找了个理由打发了。 后来还是唤董妈往水箱放热水,两人一起进了沐浴间。 秋露更深,月色浅照,时漏悄然流转。 沐浴过后两人回到工场。 莫晓继续把余下的香露调完。她头发本来已经八成干了,在沐浴间又被打得半湿,便披下来晾干。 芮云常亦散着发,比白日多了份慵懒悠闲,随意地斜倚桌边,顺手捞起她一缕半湿的发,在修长的指间玩弄。 莫晓做完收尾,收拾着桌上的器皿用具,一边问他:“你这几天忙不忙?” “别人来问我,我定然是忙的,换作你问我忙不忙,我总是不忙的。” 莫晓轻笑一声,道:“白日里我把防疫手册给正西坊的坊正看,他说里面的字他认不全。原先的手册全是文字,我想另外再配插图进去,这样不认字的人也能看得懂。就是……” 芮云常接口道:“就是你画图与鬼画符差不多。不管识字不识字,全都一样,看不懂。” 莫晓假意生气,伸指头去戳他。 芮云常轻易攥住了她的手,弯唇道:“好好说话,别动手。” 莫晓嘻嘻一笑:“反正也戳不痛你,你怕什么?” “不能让你欺负我欺负惯了。” “谁欺负谁啊?” “你啊!整天占我便宜。” 莫晓直冲他翻白眼,这不是颠倒黑白么? “我什么时候占你便宜了?” 芮云常笑:“你总是差使我替你做事,从来不给报酬,还说没有占我便宜?这回可不替你白干了。” 莫晓诧异:“你要什么报酬?” 他凑近她,唇就贴着耳畔,低声轻语。 莫晓脸不由微红,笑瞥他一眼。 芮云常拉她起身往卧房去:“来来来,先付定金。” 第176章 晋江独家 【质疑】1 第二日清早, 莫晓来到太医院,从邵望舒那儿拿到人选名单,便送去鲁院使那儿。 回到医司,见张司丞已经坐在案后,她这就过去向他询问今日有何安排。 虽然知道这位老太医不干实事,纯粹是来混退休的,本质上就是个供在司里的吉祥物,但毕竟是领导,形式上还是要请示一下的。 张司丞果然反问她有何安排,莫晓便把今日打算一一说来。 “好,好……”张司丞边听边点头, 笑容特别慈祥,“莫都事就放手去做吧!司里自会全力支持!年轻人有干劲儿是好事啊哈哈哈!” 莫晓既请示过司丞, 获得首肯, 这就准备出去安排医士们各项任务。她走过自己的桌案, 不经意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她诧异地回头。 吴子明朝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听说莫都事喜好芽茶?” 莫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来两人虽然都是一个级别的, 但吴子明比她年长许多,按说不该由他替她沏茶, 而是应该反过来才符合常规。 她礼貌点头回了个微笑:“多谢。怎么好意思让吴都事替我沏茶。” 吴子明摆手:“无妨无妨, 一样沏茶,多沏一碗而已。” 莫晓方才与张司丞对话时,记得桌上是有一盏茶碗,便在心中哦了一声, 原来人家是替司丞沏茶,顺便多沏了一碗给她。 接着又听吴子明道:“这是今年的新茶,莫都事若是觉着这茶还能入口,这儿还有没开封的,莫都事可以带两盒回去。” 莫晓笑着婉拒:“不敢夺人之美,吴都事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莫都事才是太客气了,这芽茶不宜久存,需及时喝掉,否则便失了清香滋味,若是那样,岂不是暴殄天物么?莫都事就当帮我个忙吧,帮忙喝掉。” 莫晓心想怕浪费你送司丞吧,一转眸见张司丞桌案上已经有两盒茶叶了。 不等她再多推辞,吴都事干脆把茶盒直接放到了她桌上。 莫晓:“……” 感觉今日张司丞的态度比昨日亲善许多,就连吴都事也是,这么的……热情。 有点想不通为何缘由,总感觉有点受宠若惊。 既然推辞不掉,莫晓便收下茶叶,谢过吴都事。 张思和端着茶碗,轻轻吹散热气,从水汽间看着吴子明与莫晓推让茶叶,了然一笑。 前日西厂督公突然来到医司,着实让他们心惊胆战了一回,虽表面上说是因为皇上重视此次疫情,厂公才亲来查看他们是否尽心尽职,但临去时看向莫都事的那一眼,却是有深意的。 张思和年纪虽老,人可不糊涂,官场上几十年了,上官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厂公肯定认识这个莫都事,而且还不仅只是认识…… 张思和回去一打听才知道,这个莫都事原先自己开着个医馆,是靠卖香露出了名。虽然是个白身,却与厂公“私交甚密”。 要是得罪了莫都事,谁知道厂公会挑出什么毛病来整治他…… 还有两年便可致仕,安享晚年,张思和可不想在这两年里捅出什么篓子来! - 时近傍晚,禁城里夕阳斜映,宫宇半明半暗。 乾清殿内,芮云常与宣宁帝正事议定,便即告退。 朱祈赞却忽然叫住他:“云常。” 芮云常止步,抬头。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芮云常眉梢微动:“陛下何出此言?” 朱祈赞:“朕猜的。” 芮云常:“……” 朱祈赞弯唇:“看来真是有啊!” 芮云常也就坦然道:“陛下睿智,洞察秋毫。微臣……确有好事临近。”不过就是被陛下先截胡了而已。 “哦?是朕所想的那种好事么?” “微臣不敢妄加揣测陛下想法……” 朱祈赞笑骂道:“你就老实说吧!” “微臣是有成亲的打算。” “谁家的女儿?” 一旁侍应的宫人们低眉敛眸,却都把耳朵竖起来了,是啊,谁家的女儿啊? “她姓莫。” 众宫人开始在记忆中拼命搜索,京中有哪个大臣或是名门世家姓莫的? 朱祈赞了然地“哦”了一声,“那看来你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亲了。” 众宫人心中讶异,为何说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亲?难道是女孩年纪太小?这就能进一步缩小搜索范围了…… 芮云常沉声道:“国事为先,家事从后,只是推迟一阵而已。” 众宫人:咦?怎么还扯上国事了? 朱祈赞感慨一声:“是朕害你要推迟成亲了。” 众宫人:天哪!这事竟然还和皇上有关? 朱祈赞笑道:“看来到时候要送份大礼给你才行。” 芮云常不动声色:“陛下不管赏赐什么,微臣都感佩于心。” 朱祈赞沉吟道:“送金银太俗,你自己说吧,想要什么?” “如此,微臣便斗胆提了。” 朱祈赞颔首:“说吧。” 芮云常一撩袍摆,跪下道:“微臣请陛下大赦天下,以此恩德感动天地,或许能降下甘霖,缓解大旱。” 众宫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哎呦,厂公这个大佞臣!这忠心表的,这马屁拍的,水平太高了!! 就连朱祈赞都讶然挑眉,我让你选大婚时的贺礼,可你选了大赦天下? - 日影西斜,光线昏蒙。 莫晓回到晓春堂。 石斛正在廊子里点灯,朝里叫了声:“竹苓,先生回来了。” 竹苓小跑着迎出来:“先生,罗家大哥二哥走了。” 莫晓一愣:“他们俩走了?可是罗修勇还没完全恢复呢?他们怎么走的?” 竹苓诧异地道:“督公派人来接他们的呀。先生不知道此事么?” 莫晓眉头皱了皱:“派谁来接的?”阿晨没对她说起过啊…… “姜公公呀!” 听闻是元嘉,莫晓稍许放心,竹苓是识得姜元嘉的,这样的话至少不是别人假借阿晨的名义带走了罗氏兄弟。 但是……她虽然答应过芮云常会把兄弟俩送走,却没想到这么快! 她知道阿晨的用心良苦,是怕她身份暴露后就成了杀人逃犯。就算他有办法有能力帮她逃脱牢狱,她也没法继续留在医司里了,就连晓春堂的经营也可能无法再继续。 可别说罗修勇病后还十分虚弱了,就连罗修诚都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体弱。她本想让两人再多调养一段时日,再问问他们有何技能,至少要能够自力更生地活下去吧? 没想到就这么送走了…… 莫晓有些意外,自己竟会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 见莫晓沉吟不语,竹苓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上:“先生,这是罗大哥留给先生的,他特意交待过,只能给先生看。” 莫晓接过信,展开信纸。 “莫公子,见信如唔。 今日离京,恐再无相见之日,惜不能当面相辞,唯有留书以别。” 莫晓知道罗修诚读过书,也见过他写的字,虽算不上特别漂亮,至少是清秀而工整的。这封信的字迹却十分潦草,应该是匆忙写就。 可字迹虽然潦草,语句却十分通顺流畅,前因后果交待得很清楚,看得出是曾经在脑海中反复思量过。 罗修诚虽在信的开始说留书以别,可实际上,这封信写的却是罗绮的身世。 罗绮原非罗家亲生,而是养女,亲生父亲姓莫,乃灵州人氏。罗修诚在信中说,自己从来没有怨恨过罗绮,希望她能找到亲生父母,从此平平安安地度日。 灵州……莫氏…… 莫晓像是脑海中豁啦一下打了个闪电,突然就把一切都想通了! 为何她与莫亦清会如此相像,以至于能够冒充他。 为何她在灵州莫府见到莫亦清之父时,莫父会如此震惊,那不仅是因为他看到了与长子极为肖似之人。 为何阿晨捉到莫亦清后,始终不肯让她与其见面。 阿晨在那时候就知道了她的身世吧…… 他闯进浴室不是为了试探她是男是女,是为了看她身上的胎记。 莫晓只觉心底隐隐发寒。 莫家人拒捕反抗,在灵州就被杀了个干干净净,除了莫亦清作为人证,必须留下活口带回京城以外,其他人全都死了。 她当时并未多想,可如今想来,莫家人是真的拒捕反抗了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被灭口的呢? 那个“缘由”……会不会就是她? 罗修诚与罗修勇是真的被送去安全之地了,还是与莫家人一样,被灭口了? - 芮云常到晓春堂时,已经入夜了。 蒸馏工场里灯火通明,连庭院都被笼在暖人的朦胧光芒中。 如往常一样,莫晓坐在工作台边调香露,芮云常走进去的时候,她正专注于手上的事情,不曾抬眸看他一眼。 晶莹剔透的液体不断灌入淡蓝色的玻璃瓶中。满室生香。 芮云常倚在门边看了会儿。莫晓一一封好瓶口,开始收拾工具器皿。 芮云常察觉出了异样,从他进来开始,她始终不声不响,也没看过他一眼。便问道:“阿晓,出什么事了?” 莫晓终于望向他:“元嘉把罗修诚罗修勇送走了。” 芮云常挑起一侧眉梢:“这事儿你不是同意的吗?” 莫晓沉重地点了一下头:“是。我是点过头。” “那你为何不高兴?” 莫晓凝视着他,眼神里带着怀疑:“你送他们去什么地方了?” 芮云常望了她一会儿,似在斟酌如何回答,过了片刻才道:“湖广,永州,离京师比较远。免得再有纠葛。” 莫晓冷冷道:“真的是送他们去湖广了吗?” 芮云常眉头极轻地皱了一下:“你到底想问什么?” 第177章 晋江独家 【质疑】2 莫晓凝视着芮云常, 他回来之前,她脑海中不断翻腾着数不清的问题,一心要等他来了之后好好地问问他。 可真见着他了,她却忽然不知要从何问起。 就算问了,他会答她实话吗?她根本无法确定。 芮云常见她沉默着,朝她走近过来:“阿晓,到底是为什么事?” “莫亦清。” 她只说了三个字。 芮云常便明白了,罗修诚还是设法告诉她了。 “去你屋里说吧,这事说来话长。” 到了主屋,合上门。 芮云常开始将他们到了灵州后,如何跟踪莫守荫找到莫亦清, 如何向莫守荫问出他有个女儿,刚出生就因无力抚养送给了罗家等前因一一说明。 “莫守荫言语暗示, 只有放了莫亦澜, 他才会闭口不提还有个女儿, 也就是你。我又怎能受他胁迫?” 莫晓声音轻颤:“所以你就下令把莫家上下全数杀了?” 那么多条人命啊……都是因为她而死…… “他们本来就被莫亦清牵连,不能幸免。” 莫晓十指攥紧, 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难道那些仆役也是吗?莫家的女人呢?她们本来能活下来的……” 芮云常冷冷打断:“被送去教坊为倡为妓。” 莫晓噎着口气:“那也比死了强!” “你也是莫家的女儿。” 莫晓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胸口却有一股气堵着, 不上不下的。 芮云常叹了口气, 把声音放柔,低声劝道:“阿晓,你想一想,莫守荫能为了莫亦澜威胁我, 就能为了救莫亦清反咬你一口。他将你送走,本来就已断绝了父女亲情,如此无情无义之人,你又何必顾念他们?” “所以罗家的两兄弟也被杀了?” “什么?”芮云常不禁讶然,“为何要杀他们?” “罗修诚不仅知道我就是罗绮,也知道罗绮本是灵州莫家的女儿。你既然做得出把莫家满门灭口的事,再多添两条人命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芮云常扬起眉头:“我本来不知道,是你这会儿告诉我了才知道的啊!” 莫晓心不由一沉,声音却极轻:“所以你现在就会派人去杀了他们吗?” 芮云常皱了下眉:“阿晓,这根本是没必要的事。他们两个只要远离京师,你便无需再惧身世被揭穿。何况今日我已经……” 莫晓打断了他的话:“若是你认为有必要呢?你就会杀他们了?然后设法瞒我一辈子?” 他望着她,那对长眸沉静而幽邃。 对视片刻后,他幽幽开口:“阿晓,在晓春堂的第一晚我就问过你,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莫晓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因为你有许多的事情瞒着我。只要我自己不发觉,你就永远不会让我知道。” “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我不敢信!” 莫晓吸了口气,轻声道:“阿晨,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狼来了’的故事吗?” 芮云常默然。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他抬步朝她走过来。 莫晓朝后退了一步。 芮云常双眼微眯了眯,继续迫近,伸臂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拉。 莫晓奋力挣脱开,恼怒道:“你又想像以前那样糊弄过去吗?!” 芮云常不由皱眉:“我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你还要怎样?” 莫晓愈加生气,他这口气,倒像是她在无理取闹一样! 她不由愤然道:“每一次都说已经全告诉我了,我倒是真的想相信你啊!可下一次又会发现你有事瞒着我!我已经不敢相信你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忍不住会想,你说的是真是假?是不是还有所隐瞒?一个我不能信任的人,要如何与他共度余生?” 话是脱口而出。说完她才意识到这话有多重。 芮云常脸色骤然暗沉,眉峰冷峻地挑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晓抿紧了嘴唇。 芮云常转身,推门离去。 莫晓立在屋中央,望着那道半掩的门,眼眶忽而一热,泪水顺着眼角涌出。 - 不管心情如何低落,第二天莫晓仍旧在清晨起床,洗漱后赶去医司,奔波于各处疫病隔离区,一切如常。 临近傍晚,她回到太医院,在署门外特意停下,看了看周围,却没见到半个期待的人影或是熟悉的那辆马车。 她不由无声叹口气,进入医司。张司丞与吴都事已经回家,司里空荡荡的,格外安静。 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眼角余光看见有人进来,她抱着期待抬头,却见是邵望舒过来了。 她垂眸,掩去眼中失望,随口问道:“你也这么晚还不回去?” 邵望舒看见了那抹黯然,却只是咧嘴一笑:“你不也没回去么?” 莫晓笑笑没说话。 两人一起往外走,邵望舒忽然道:“辰曦,你方便送我一程么?” 莫晓讶然:“你不是回家么?” “是回家啊!” 反正去黄华坊也绕不了多少路,莫晓点头。 两人一同出了署衙,莫晓上车前不自觉地又看了眼周围,巷子尽头有辆车,只不过是正在驶离的,也不是她所熟悉的那辆车。 莫晓吩咐车夫先去邵府所在的灯草胡同。 马车行驶起来,莫晓没有心情说话,静默地倚靠车壁,视线凝聚一处。 邵望舒坐在她斜对面,看了她一眼,隔了会儿又看一眼,终忍不住问:“晨曦,你有心事?” “不……”莫晓摇头道,“只是心情不太好罢了。” “为了什么?” 莫晓怔怔不言,忽然转头问他:“你有没有骗过我?” 邵望舒一愣,然后十分认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辰曦,我绝对没有骗过你!” 莫晓苦笑一声,别开头:“就是有也不用告诉我了,我不也骗过你么。是人都有苦衷,是人都有秘密。” “你是说女……”邵望舒说了一半急忙刹住,改口道,“你那不是骗,只是没有说而已。那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你无依无靠,独自一人过日子,还要开医馆……隐瞒是必要的。我没有生过你的气啊!” 他低声问她:“是不是……芮云常?他骗你了?” 莫晓没有接话,沉默着摇摇头。 邵望舒望着她几次想开口,但最后还是作罢。 眼看马车就要到灯草胡同了,邵望舒突然道:“辰曦,反正你回去也没事,先别回家了,到我家吃饭吧。要是怕我娘拉你做女婿,那就去酒楼吃,我请你!” 莫晓无精打采地道:“谁说我回去也没事的?我回去后要调香露,要对账……事儿多了,谁像你啊?整天游手好闲的。” 邵望舒捂胸,作郁闷悲愤状:“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么?好心请你吃饭竟然还要被你这样贬低。” 莫晓也知他是出于好意,只是她不在状态而已:“不去了,但还是谢谢你。” 车在邵府门前停下,邵望舒正要下车,又停住了:“你真的不来?” 莫晓冲他弯了一下嘴角:“不了。” 邵望舒转身下车时,肩膀略微有些垮。 莫晓没留意他,在车里愣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定,命车夫改道不回晓春堂,而是去南薰坊芮府。 路上她停了停,顺便买些柿子与蜜梨。 魏氏见莫晓来访,十分高兴:“阿晓,你来了?” 莫晓送上鲜果:“伯母,不成敬意。” 魏氏笑道:“哎,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呀?今年柿子卖得可贵了!哎,也别说柿子了,凡是地里长的都贵的离谱,这老天啊……什么时候能痛痛快快下场雨呦!” “阿晓,既然来了,就留下用晚饭啊。” 莫晓点点头。 魏氏接着又埋怨道:“阿晨也是,怎么也不先和我说一声呢?害得我一点都没准备,菜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莫晓微笑摇头:“他不知道,我是临时起意来看看伯母您的。” 魏氏喊出芮午来打招呼,莫晓见他比几个月前长高不少,不由惊叹。 芮午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多是根据服饰发型来认定对方是男是女,他完全没想到以前一直以为是莫大哥的人,竟然是个女子,将来还要做他大嫂!娘亲和他说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会儿再见到莫晓,芮午显得格外腼腆,都不与她对视,却趁着她与娘亲说话时偷偷打量。 晚饭准备好了,丫鬟们在相邻的厅里上菜,摆放碗筷。 魏氏道:“阿晓,那日在晓春堂看你吃饭用公筷公勺,阿晨让我这里也这样用起来了。” 莫晓赞成地点头:“起初可能有点不习惯,但这样确实能有效预防互相传染。” “阿晓,过来这边坐。”魏氏招呼她用饭。 莫晓问:“不等阿晨回来一起么?” 魏氏摇头:“不等他!这个不着家的,说是要审案子,天天睡在西厂,我看他是要把西厂当自己家了!要是等他啊,今晚就别吃饭了。” 莫晓心虚地笑笑,张司丞附体般地说着套话:“他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 西厂原是为区分之前盛安福所领的东厂而临时增设,设立得比较仓促,占地比东厂小,刑房监房与办公的屋子都在一个大院里。 只要在西厂大院里,就能听见刑房内不断传出的嘶声惨叫。 芮云常从刑房出来,洗了手,将擦手的巾帕扔在盘子里,冷声道:“上铁枷,今晚不许这几人坐下或躺下,也不得合眼。” “谨遵督主之命!”众刑吏齐刷刷行礼领命,目送督主远去,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燕王世孙没能捉到,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风声,待西厂去捉人时,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燕王亲信之一薛高亦在押送途中逃脱! 督主这些天火气大得很,搞得西厂人人自危,个个都战战兢兢,话不敢乱讲,办差也不敢随意,个比个地守规矩。 然而今日的督主,火气却是特!别!大!! 也不知哪个不开眼的惹了督主!简直是火上浇油嘛! - 莫晓来芮府,本是希望见到芮云常,与他好好谈谈,却扑了场空,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不知其味。魏氏却是嘘寒问暖,体贴备至,她也只能强颜欢笑地应答。 用完饭也不见芮云常回来,莫晓一想到他或许会去晓春堂找她,那两人就错开了,便有点坐不住了。 她向魏氏告辞,离开芮府便往晓春堂赶。 行至半路,突然听车夫急喊“吁——吁——” 马车左偏右转,好不容易才渐渐停下。 莫晓诧异问车夫发生什么事了。 车夫回头,惊魂未定地道:“冷不丁窜出来个小子。小的怕撞上他,赶紧停下,倒叫先生受惊了。先生没事吧?” 莫晓摇头道:“我没事,撞到人没有?” 车夫看了眼地上,犹犹豫豫道:“夜里看不清,他没爬起来……” 莫晓探头一瞧,地上脸朝下趴着一人,看这瘦小的身形,像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她心头一紧,就要下车查看他伤势。 杨如意紧随其后。 第178章 晋江独家 【质疑】3 芮云常回到府中, 魏氏见到他便问:“你见着阿晓了吗?” 他不由诧异:“怎么?” 魏氏笑叹:“你再早回来一刻就能碰上她了。” 芮云常讶然:“她来过?” “还在家用了晚饭呢,等等你不回来她便回去了。” 芮云常意外之余,嘴角不禁带了些许笑意,心头本来的郁结也松解了大半。 昨夜争执过后就没见过她,今日一整天都觉心浮气躁。 不是没想过去找她,但只怕见了面又是一场争吵。 魏氏端详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晨,你们是不是吵过架了?” 今日阿晓突然上门,阿晨却不知此事,她就看出些端倪了。 芮云常自然不会对她说,轻描淡写地道:“没有的事, 你别多心,阿晓来看看你是应该的。” 魏氏便不再追问, 只道:“阿晨, 阿晓是个不错的孩子, 不过就是倔了点。哎,女人家太要强也不好……该冷着点的时候便冷一段时候, 别太惯着她了,她反而更稀罕你。你看她不是来找你了么?” 芮云常没回应她这句, 转了其他话题, 问她阿午是否听话,家中还缺些什么,聊了几句后便让她早些歇息。 魏氏心知肚明他这就要去晓春堂,但阿晨一旦打定什么主意, 她从来都改变不了,该劝的也都劝过了,也只能随他去了。 芮府离晓春堂不过刻把钟的路程,芮云常索性不备车了,他抄近路走过去还快一些。 到了晓春堂,竹苓迎出来替他打水洗手,一边儿道:“先生还没回来,督公先进去坐会儿吧。” 闻言芮云常不禁诧异:“她还没回来?” “是啊。” 芮云常不由皱眉,就算是他步行抄近路过来,因而与阿晓错过了,但她比他还早离开芮府,若是直接回晓春堂,这会儿也该到了。难道她又去了别处? 她会不会是去找邵望舒了? - 因疫病流行,城中的宵禁比以往提前了一个时辰,入夜后便没几个人还在路上行走。 莫晓刚要下车查看那孩子的伤势,紧随其后的杨如意劝阻道:“先生留在车上,让如意去查看吧。” 车夫说这孩子是突然冲出来的,也许确实是意外,但更有点像碰瓷。 虽然莫晓不觉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会有多大威胁,最多就是生计所迫想讹点钱罢了。既然如意这么说了,她便点点头:“你去吧,若是他真受了伤或是昏迷不醒,你再叫我。” 杨如意下了车,走近地上的孩子,伸手去扳他肩头,将他翻过来。 孩子动了动,睁开眼睛哼哼着叫疼,说是被马踢到了。 杨如意见他左裤腿上确有血迹,伸手摸了摸,血迹却是干的。顿时心下一惊,暗道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她急忙跃起转身,就见莫晓掀开车帘探头出来问:“他受伤了吗?” 杨如意检查了车后,又环顾周围,并未见到任何异样或是可疑之人,这才舒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先生的车没撞上他,是来讹钱的。” 莫晓也松了口气,看那孩子衣衫褴褛,又瘦又小,已是深秋的天气,他还赤着一双脚,不由心生恻隐,将身边所有零钱给如意:“就给他吧。” 杨如意接过钱,却不放心再留莫晓一个人在车上,便让车夫去给钱。 那孩子将钱收入怀中,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靠墙坐下。 莫晓观他走路姿态,像是真的有伤,不放心地问如意:“你仔细看过了?他真的没有受伤吗?” “他裤子上的血迹是干的。” 莫晓皱眉:“那说明他之前受了伤。” 杨如意摇头:“谁知道那是不是他的血?鸡血啊狗血啊,都有可能。但既然是干的,就不是我们的马踢到他的。” 马车行驶起来,莫晓却唤车夫停下,掀帘朝车后招了招手:“你过来。” 那孩子并不过来,反带着几分警惕地望着她,双手捂紧胸口,像是怕她再把钱要回去。 莫晓微笑着:“我这儿有好吃的,你要不要吃?” 孩子咽了口口水,犹豫片刻后,慢慢爬起身,一步一步朝马车走过来。 莫晓找出魏氏给她的枣糕,打开盒盖,诱人甜香飘了出来。 孩子望着枣糕,肮脏的脸上露出渴望的神情,伸手便拿。 莫晓却将盒子往后一收:“上车来,洗了手才能给你吃。” 那孩子没有再犹豫,抬起没有血迹的右腿爬上车来,左脚落下时放得很轻。 莫晓仔细观察他动作,受伤并不像是伪装,若是装的,这孩子未免演技太好。 她让他洗干净手,用酒精擦拭过,才把枣糕给他。 孩子吃糕的时候,她卷起他裤脚,看到小腿上一道撕裂伤,伤口根本没有处理过,呈现湿润的暗红色,还渗着血水与浅黄色的液体。 莫晓不由暗暗皱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摇摇头,只顾狼吞虎咽地吃糕。 “你家里人呢?” 他仍是摇头,费劲地吞咽。如意给他倒了水,他却根本顾不上喝,只是拼命往嘴里塞枣糕。 莫晓怕他吃噎着或是一下子吃撑,便让如意先把糕收起来,对他道:“你跟我回去,若是乖乖的,再给你吃剩下的。” 他一嘴的糕来不及咽下,朝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杨如意收起来的食盒。 莫晓吩咐车夫驾车回晓春堂,路上替他清理了伤口,用消毒纱布包扎。 没一会儿他们回到晓春堂。 莫晓把这孩子交给董妈,简单说了遍发现他的经过,又嘱咐道:“你带他去把身上衣裳换了,擦洗一下。他腿上有伤,小心别沾着水。” “哎,作孽哦!这可怜孩子,瘦的都摸不到肉了……”董妈唠唠叨叨地感慨着,将孩子带去清洗了。 竹苓候在一旁,总算捞着机会说话:“先生,督公来了。” 莫晓心头一喜:“他什么时候到的?” “到了有一阵了。” 莫晓匆匆向里走,才绕过屏门就见芮云常坐在堂里。 真见到他了,她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只是平平淡淡道一句:“你来了?” 芮云常“嗯”了一声。 莫晓道:“我去过你家了。” 他轻点一下头:“我知道。” “你先回去过了啊……”莫晓恍然,接着又道,“我回来路上遇到个孩子,他饿坏了,身上还带着伤……” 芮云常听见她在外头与董妈的对话,已经知道她回来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却没打断她,只是望着她,听她不停地说,嘴角渐渐浮上一抹浅笑。 莫晓不禁也笑了:“你等等我,那孩子腿上的伤只是初步处理了一下,还要缝合。啊,对了,你用过饭没有?” 芮云常微笑道:“用过了。今晚我不走。” - 莫晓去诊室准备手术时,芮云常走到晓春堂外,一名干事从暗影中走出来。 芮云常低声道:“去灯草胡同的人可以回来了。” 干事领命而去。 - 不一会儿,董妈把那孩子带来诊室,僮儿的衣裳给他穿都嫌太宽长,看着空荡荡的,过长的衣袖裤脚都卷起来了,鞋子也偏大,只能拖着走。 董妈替他清洗时已经问过他名字身世,这孩子爹娘都没了,在外流浪多年,连自己姓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被唤作小幺。其实就连小幺也只是个排行,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连名字也没起过,就随口小幺小幺地叫他。 董妈双手往小幺腋下一夹,便轻轻松松地把他拎到了手术床上,还感叹了句:“这孩子可真是够轻的!” 小幺坐在床边,略显惊惧地望了眼一旁桌案上的手术用具,又看了眼在外袍上罩着长褂子的莫晓。 莫晓柔声对他道:“你腿上的伤要缝起来,就像衣裳破了要补一样,不然就会越破越大,身上的伤口不缝会烂开,会因此丢了命。所以要把它缝好,不让它再变大。” 小幺迟疑着点点头。 莫晓又道:“缝的时候会疼,可是缝好之后伤口慢慢长好就不会再疼了。你怕不怕疼?” 小幺摇摇头。 莫晓倒了一杯酒给他:“喝了它,就没那么疼了。”他年纪太小,又太过瘦弱,且刚刚吃过枣糕,她不敢给他服用麻药,就只是用酒麻醉。 小幺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完,咽下去后却呛咳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莫晓让他躺下,稍微等了会儿,待酒力发作,示意董妈卷起他裤子,按着他的腿,竹苓与石斛在一旁做助手。 让莫晓意外的是缝合时小幺没有挣扎,甚至没怎么动过,只是小声哼哼着,含糊地叫疼,针尖入肉时会颤抖。 她快手快脚缝完伤口,上药包扎。 董妈替小幺擦洗时,发现他身上还有各种擦伤与淤青,莫晓便一并把有创口的地方都上了药。 手术结束后董妈把昏昏欲睡的小幺抱去休息。 两个僮儿收拾用具,莫晓脱下长褂子,洗完手一回头,便见芮云常斜倚在门口望着她。 她擦干双手,朝他走过去。 芮云常握起她两只手放掌心里暖着,刚做完手术时,她手总是冰凉。 莫晓朝他笑了笑,随后神色变得郑重:“我有话和你说。” 芮云常的笑容亦淡了:“去你屋里说。” - 两人回到主屋,白芷刚把水壶洗过,换了新的凉开水。 莫晓让她退出去,自己先倒了杯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从芮府出来就没顾上喝一口水,嗓子都快干冒烟了。 白芷出去后将外间的门合上。 莫晓放下茶杯,看向芮云常:“阿晨,我们去灵州的时候,你为何要那样帮我?你到底是何时发现我是女子的?到了今日总能对我说实话了吧?” 芮云常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道:“就是找到莫亦清的那晚,听莫守荫说了才知道的。” 莫晓不解地望着他:“那你为何要那样做?你又为何非要我跟你回京?” 若是在抵达灵州之前他一直当她是个男子,也就没有可能对她产生任何感情,何况他们一路上也算不得相处融洽,甚至连友人都算不上的关系,他为何会不惜杀那么多人来保住她? 虽然莫家本身没有深厚背景,这样做对他来说并不会带来太大的麻烦。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他不是嗜血喜杀之人,若无必要,他不会滥杀。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将她放在一个较为重要的位置了。 之后假马贼误把她当做莫亦清绑了她去,被她说服,同意交换人质。 他们那时候还远离京城,山水阻隔,只要稍有天灾变化,不管是大雨、洪水还是山道塌方,或是敌对方再次派人来袭击,都会导致行程被耽搁,他就有可能赶不及皇上给他的限期。 他手里有真莫亦清,明明是该尽快上路,赶在最后期限之前回京的,他却留下来找她。 他与她谈话,要她跟他回京,她起初以为他是需要她在陈贵妃一案中做人证才用户籍一事来作交换。但回京后她发现,陈贵妃已经被打入冷宫,而莫亦清也被定罪下狱。审案结案,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她什么事! 他仍旧给她造了假户籍,收留她去府中暂住。 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当时她对他仍抱有戒心,对他也不够了解,只会在心底暗暗琢磨疑惑。 之后她渐渐开始察觉他对她有点特别的好感,正是想要疏远他时候,自然更不会去当面问他为什么。 再之后她忙于晓春堂的开设与经营,莫亦清陷害她的事,于她来说又是段想要忘却的糟心过往,她便将相关的诸般事情都搁于脑后,细节渐渐淡忘了。 直到莫家的事被重提,昨夜她细细回想过往,这疑问便越来越大。 在灵州的时候,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保她? 芮云常微一迟疑,并未回答,却反问她道:“你不介意莫家的事了?” 莫晓轻叹口气,语调略显沉重:“我不是不介意。我无法将那么多人命视若草芥,但坦诚地说,莫家的人对我来说和陌生人没有差别。我又确实从中受益……” “阿晨,真正让我在意的,是你一直隐瞒着我。这件事与我有关,又如此重大,我却是听别人说了才猜到事实真相。” “我只希望你知道,你可以早点告诉我的。” 芮云常沉默着,但并非是默许她的说法。真有可能的话,他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 莫晓凝眸望着他:“阿晨,你怕我因此恨上了你,就此和你分手,所以才不说的吗?” “不……我不是怕你恨我。” “阿晓。”芮云常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你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杀人吧?” 第179章 晋江独家 【偷袭】 “阿晓。你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杀人吧?” 说这话时, 他没有看她,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一瞬,莫晓忽然懂了。 她知道自他执掌东厂开始,手中肯定人命无数,哪怕是与她相识以来,也有许多人或间接或直接地被杀,全在他一念之间。 但他从未在她面前夺过人命。 相反,她看过他救鱼,看过他救鹿,他还帮着她救人性命…… 她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 拥住他的肩。 芮云常伸臂环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胸前, 合上眼。 他的声音隔着衣料, 有些沉闷:“阿晓, 我只是不想……” 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我。 莫晓低声道:“阿晨,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内心深处是怎样的人。”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了。 “你知道我杀的第一个人是谁么?” 莫晓轻声问道:“谁?” “芮大生。” 莫晓安静了一瞬,然后拥紧了他。 她曾听他说过芮大生是如何虐待他们母子, 他身上的烫伤疤痕是那个人造成的。他之所以进宫, 也是那个人送进去的,仅仅是为了每月微薄的一点禄钱,好让那个人有钱喝酒,有钱度日。 她两世都被亲生父母抛弃, 本已觉得那是为人父母最为无情的做法,却不曾想还有更为残酷无情的。 芮云常开始述说过去,他告假回家探亲,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宣宁帝赐给他珍珠与金块,他去买了新衣裳与吃的给娘亲,故意不给芮大生,就是为了激怒芮大生,挑起他动手。 动手时推芮大生的那一下,他是看准了桌角推过去的,使足了十分力。 “然后我找人来烧化了他,把家中有关他的一切都烧了。” “后来我就开始做梦了,那一天所发生的一幕幕……再后来还有其他人,那些死在我手里的人……” “每回梦醒,我都不能再入眠。”他喃喃道,“不是我不想睡,是不想再入梦。” 莫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有拥紧他,更紧地拥抱他。 他的声音低徊幽沉。 “还记得你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么?” “你告诉我,你不是这身子真正的主人,你曾经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却因遭遇意外而突然成为如今的这个人。” “在灵州听莫守荫说起你的身世,用你的安危威胁我,只为了挽救他的幺子。我知道他不是你真正的父亲,莫亦清也不是你真正的兄长,你却不得不背负由他们说犯下的罪孽。而我……恰巧有能力让你摆脱这一切。” “若是我不能摆脱那些噩梦,至少我能让你摆脱这一世的噩梦。” 莫晓不禁潸然泪下。 她挽着他脖颈,低头,额抵上他的额,哽咽着道:“阿晨,我欠你一句感谢。谢谢你,为我所做的这一切。” 芮云常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轻吻她脸颊上的泪痕,吮去她眼角的泪水。 “阿晓,我以前与你是一样的,但在宫里,这样是行不通的……” “我也死过一回。” “什么?”莫晓大吃一惊,抬头望着他,她是不是听错了? “你说你……” 他的平静地望着她:“和你一样,我死过一回。只不过前世的我和今生的我都是同一个人。” “后来我就不一样了……” 莫晓震惊无比,半晌才问了句:“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被盛安福亲手掐死的。” 莫晓忽然想起她曾问过他为何那么憎恨盛安福。“你说他亲手杀了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说得其实就是你自己么?” 他点了点头。 莫晓这下算是想通了所有的疑惑:“难怪我说我曾经有另一段人生,你没有当我是疯子……因为你也曾经有这样的经历。” 好奇心随之而起:“你前一世有没有见过我?我是说罗绮。” 芮云常摇摇头,语气略带自嘲:“我那时候就是个寻常内侍,在宫里庸庸碌碌过了大半辈子,不曾提督东厂,陈贵妃谋害惠妃的事也没有败露,别说罗绮了,莫亦清我也没见过。娘亲早早就病逝了,芮大生反倒活得比我还久。” 莫晓道:“我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是真的该死,但芮大生是个例外。” 停了一停,她又补了句:“盛安福也是。” 芮云常哂然低笑:“真没想到,把人命看得比天还重的莫大夫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莫晓道:“谁让我跟你好了呢,这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芮云常眼一眯,手就放在了她腰间:“说谁是狗呢?” 莫晓急忙抓住他的手往外拉:“说好不许再挠我痒痒了!” 他微笑起来,侧头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语调温柔:“好,不挠痒。” 莫晓挽着他的头闭眸回吻他,忽觉身子一轻,被他抱了起来。 她急忙道:“我还没洗澡呢!” 芮云常一脸讶然道:“这么巧?我也没有。不妨一起洗吧。” 莫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第二天清早,莫晓遇见董妈,便问她小幺的情况如何。 董妈笑着回道:“昨晚上这孩子昏睡了一夜,今儿一早醒过来就要下床。老奴还担心他腿上的伤,叫他躺着别动。先生猜怎么着?他给了老奴一堆铜板,说是昨日先生替他缝伤口,他不能再收先生的钱,要请老奴把这些钱还给先生。” 莫晓意外之余也有点好笑:“你让他收着就是了。” 小幺这孩子竟出乎她意料地机灵,第一天少言寡语略显木讷的表现大约是保有戒心的缘故,一旦放下戒心,没几天便与晓春堂里的人熟悉起来。 七日后莫晓替小幺拆了线,他恳求莫晓收留他,还把那日给他的钱又拿了出来。 竹苓与石斛这些天与他相处熟了,也在旁替他说好话。 莫晓既把他捡回来了,总不能再看他在街头流浪,便将他留下了。 - 带插图的防疫手册终于印了出来,不管识字还是不识字的都能看得懂,老少皆宜。 第一批先是发往京城各医馆,接着是各坊的坊正。要求他们一发现有发烧的病例就要上报,等待惠民医司的人过来诊断。若确诊或怀疑是伤寒,就按照标准流程隔离,并对症治疗。 偌大的京城每日都有许多例发烧病人,莫晓与其他医士很少呆在医司内,几乎整日在外奔走,分散于各处。 与正西坊相邻的正东坊也爆发了疫情,这更证实了莫晓起初的怀疑,很可能是水源被污染了。 她带着邵望舒与另几名医士去查看,向坊正说明防疫的注意事项,安排隔离措施。 正忙碌着的时候,小幺拉了拉她衣袖,小声道:“先生,多了一个。” 莫晓一愣,正想问他是什么多了,小幺又补充道:“和先生一同来的人。” 莫晓看了看周围,与她一同来正东坊的,包括邵望舒有五名医士,忙起来并不注意,这会儿一数,还真的多了一个。 医士们都是一样打扮,戴着口罩与头巾,官服外罩着罩袍,不特别留意的话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莫晓暗生警惕,此人混在医士中间,定然有所图谋。 她女扮男装外出办公,总不能一直带着个小姑娘在身边,但不带如意随行,芮云常又不答应,因此折中一下,让如意等在了坊外。这会儿发现异样,她低声叫小幺出去喊如意过来。 小幺匆匆跑远。 似是发觉小幺跑开,有一名医士朝莫晓走了过来。 就是他么?他的目标就是她?莫晓不禁心跳加快,小幺才走,如意不会这么快赶到,她必须设法拖延才行。 最重要是不能落单给他机会。 她假装没留意这个朝她走来的“医士”,先喊住坊正,又大声叫所有的医士与民壮都过来,说有话对他们讲。 那名伪装的医士见状止步,犹豫不定。但其他医士都聚拢过来,单他一人停在原地反而显得怪异。稍作踌躇后,他也还是走近过来。 莫晓开始详细说明防疫的各项措施拖延时间,只在视线余光中留意此人。 没一会儿,小幺带着杨如意匆匆过来了,后面还紧随着两名干事。 莫晓未免他们被此人看到,指着井台空地转移众人视线,一边道:“我向你们演示一遍该如何做。” 但这个伪装的医士仍察觉到了异样,一瞬暴起扑向莫晓。 莫晓早在小幺去叫人时便摸出荷包里的竹管枪,暗藏手心,但他扑过来的势头极其迅猛,她根本来不及瞄准,急忙转身往如意等人过来的方向跑。 众人都发出惊呼,邵望舒叫了声“辰曦小心!”之后便追在伪装的医士之后。 杨如意与干事们亦加速奔向莫晓。 但那人似是身负武艺,速度奇快,急跨两步便追上了莫晓,手一伸抓住了她左臂。 莫晓回身,扬手对准他的脸按下竹管枪。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用瞄准了。 一道红色汁液激射而出,喷了此人一头一脸。 他“嗷”的惨叫一声,仍不肯放开她,只用左手去抹脸。 莫晓抬脚猛踢。 本来以此人的武功,哪怕是视线受阻的情形下,莫晓这种水准也是踢不到他的。但他满脸火辣辣地不知是中了什么毒水,心中又惊又怒,顾不得听声辩位。 这一脚正中两腿之间! 此人痛吼一声,禁不住弯下腰,手上的劲力也松了。 莫晓急忙挣脱了他的钳制。 杨如意恰在此时赶到,拦在莫晓身前,一记掌刀劈向此人咽喉,此人向前弯腰,等于是送上去挨得这一下,当即趴倒。 后方的邵望舒刚刚追及,一脸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们。 这世道,谁说女子不如男啊! 第180章 晋江独家 【故纵】 一名干事上前, 一脚踏住此人后背,掏出皮索将他双手反绑捆起来。 另一人拉下他的口罩与头巾,揪住他头发往后拉高。 莫晓凝目仔细辨认,却认不出这是谁:“我根本不认得他。” 杨如意道:“将此人送去西厂,自有办法问出来头。先生还是先回医署吧。” 莫晓也怕他还有其他同伙,便将后续的事务交托邵望舒继续完成。 邵望舒点点头道:“你放心,该做什么我都清楚。” - 那两名干事把人带回西厂,将事情经过报与芮云常。 芮云常听完经过,唤入陆修,让他带人先去太医院附近,确保不会再有同伙再次偷袭莫晓。 接着他便大步赶去刑房, 进去见到人却不由一愣。 原因无他,刑架上的人一张脸又红又肿, 双眼被肿胀的眼皮挤成两道缝, 脸上皮肤因被撑开, 甚至带有一种半透明的剔透感,简直和蒸熟透的大猪头一般无二! 这会儿哪怕是他亲娘来了也未必认得出来这是自己亲儿子, 更不用说旁人了! 押送的干事压低声音道:“莫都事交待说要冰敷几个时辰后才能消肿,不过……”一时半会儿让他们从哪儿找冰来啊?打桶冷水给他冲冲脸就够不错的了。 芮云常:“……” 看来当初阿晓给阿午脸上涂番椒汁时还真是手下留情了啊…… 认不出归认不出, 一样逼供。 此人却抵死不开口, 非但不肯说出袭击莫晓的目的或是否有主使,连名姓都问不出来。 - 莫晓回到太医院,既不方便外出,就做些案头工作。 本来时辰已经不早, 她回来没多久,窗外光线已经变成了橙黄色。 邵望舒一行从正东坊回来,他过来向莫晓说明在正东坊统计到的病人情况。说完正事后便关心地问她:“你没事吧?” 莫晓摇摇头,笑道:“有事的是那个人,不是我。” 邵望舒亦笑了笑,又不太放心地道:“那时候他抓住你了,你的手臂……” “手怎么了?” 随着这一句,芮云常从门外进来。 张司丞与吴子明见状慌忙起身行礼。 莫晓从桌后绕出来,与邵望舒一同向他行礼。 芮云常淡淡道一声:“起来吧。”走近莫晓,微蹙眉头问:“你受伤了?” 莫晓回到太医院之后避去厕房看过,被那人攥住的地方有圈红印,并无大碍,这里也不必多说了,便摇头小声道:“没。” 芮云常看向邵望舒,横竖就是觉得看他不顺眼:“邵太医的办公之处好似不在这里吧?” 莫晓偷偷扯他袖子。 芮云常反手便将她整个手掌握住了。 莫晓想抽回手,却没能成功,便拿眼瞪他。 邵望舒扫了芮云常一眼,又望了眼莫晓,正瞥见这一幕,本来想回他一句这里好似也不是西厂啊,突然就意兴阑珊,什么都不想说了。 张司丞与吴子明很是尴尬地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假装自己是根没长眼睛没长耳朵的柱子,但缄默谦卑的外表下却是汹涌骚动的八卦之心。 莫晓轻咳一声:“望舒,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邵望舒朝她点点头,告辞离去。 芮云常掠了张吴二人一眼:“张司丞若是没什么事可以回去了。吴都事也是。” 张思和与吴子明如蒙大赦,麻溜地走人。 屋里只余芮云常与莫晓。莫晓小声问他:“查出来了吗?那人是谁?” 芮云常轻摇头:“回去说吧。” - 回到晓春堂,莫晓急着问芮云常今日那人的身份,他却拉她进了诊室。 芮云常卷起她衣袖,就见她左上臂一圈指印,微微凸起于皮肤表面,且离事发已有段时候,淤血发紫,指印亦呈青紫色。 他不由皱眉:“怎么不上药?” 莫晓不在意地道:“不过是淤青罢了,不去管它自己会好的。弄那么麻烦干嘛?” “不行,不上药好得慢。”芮云常挑眉望着她,一脸的匪夷所思,“你一个做大夫的,怎么还会嫌给自己上药麻烦?把药给我,我替你上。” 莫晓拗不过他,取出化瘀消肿的药膏来。 芮云常接过药盒便替她抹药。他落手极轻,指腹柔和地摩擦着她肌肤,带来微痒的感觉。 一开始还挺舒服的,但当他开始抹到她手臂内侧时,便痒得她忍不住想缩回手臂,哧哧地笑着:“能不能重一点?这和挠痒差不多了。还是我自己来涂吧……” 芮云常攥着她的手不让她缩回去,勾起嘴角:“求我啊!” “……”不带这么耍流氓的! 莫晓:“你变态啊!” 芮云常挑眉:“变态?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啊!”说着手指便沿她手臂内侧向上移动。 好女不吃眼前亏,莫晓急忙道:“求你重一点好吗?” 芮云常靠近她,呼吸轻拂她脸畔,犹如耳语般幽幽问道:“你要怎么个重法?” “……” 这两人躲在诊室里上个药就上了半天。 莫晓最后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非要给我上药了,一开始就居心不良吧?” 某狐狸厚颜无耻地道:“明明是我心疼媳妇儿。” 莫晓甩他两个大白眼。 - 夕阳沉下天际,西厂大院里,某间刑房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一道缝,人影闪动。 刑架上的人虚弱地抬起头来,勉强睁开眼,看清来人后,他仍然肿胀烧灼的脸扭曲了一下,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来人穿着西厂役长的深赭色窄袖直身,反手掩上房门,取出钥匙,过来将他手脚上的枷锁打开,压低声音道:“等我出去后,你数到三百再出去。” 刚从刑架上下来,几乎站立不稳的人点点头。 门再次开启又被合上。 他默数到三百,积蓄了些许力气,蹑手蹑脚靠近门后,侧耳倾听外头动静。 当他确信外面没有人看守后,极为缓慢地推开门,探头出去观察左右,接着便闪身出门,不往外走反而往大院深处疾奔而行,到了一处墙角,忍着伤痛攀上墙头,一跃而下。 他专挑阴暗的小胡同而行,终于在夜幕的掩映下到了一处破败的小院外,在门上敲了六下,三下缓三下急。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院里的人乍然见到黑夜里浮现一个猪头,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若非敲门暗号丝毫不差,他差点就要以为自己见了鬼,第一反应就是立即把门关上! “是我……” “薛将军!?您怎生弄成这般模样?”开门那人边惊叹,边侧身让他进入院子,警觉地探头看了看小胡同两头,将院门合上了。 薛高很想沉下脸,来一句高深莫测的“别提了……” 可惜他现在的这张肿胀的脸不是想沉就能沉得下来的,不管做什么表情都会扭曲成可笑的模样。 最终那句高深莫测的“别提了……”还是成了恶狠狠的:“草他娘姓莫的臭狗屁!” 两人入内,陋室内盘腿而坐的公子虽然只着青衫布衣,用着粗陶缺口的碗来喝茶,仍然有着超凡出尘的气韵。 “是薛将军回……噗——” 见如此嘴脸的薛高进来,如玉的翩翩公子一口淡茶喷了满炕满地,边呛咳边沿着下巴直往下滴茶水。 给薛高开门的人急忙递上一条布巾,并接过茶碗:“公子莫惊,这是薛将军。” 薛高惭愧跪地:“卑职有负公子所托,没能将人绑来。出城的法子要另外再想了……” 乐怀瑾用布巾掩嘴,咳了几声顺过气来:“薛将军起来吧,坐着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薛高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来,但是被一个文弱大夫喷了一脸不明毒物,还被撩阴腿踢中这么丢脸的事全都带过不提了,只说自己在西厂不管如何受刑都不曾吐露丁点。 反正他现在的这张脸,自己不说的话,谁也认不出他就是薛高。 乐怀瑾在这小破院子里呆了一个月,虽然暂时躲过搜捕,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出城。本来城门就搜查得极严,疫病开始流行后,出城更是不易。 但作为惠民医司的长官之一,莫辰曦有可以自由出入城门的腰牌,且他经常出城调查疫情,可以说单凭着他那张脸就能轻易通过城门。 而且绑了他,还能报复芮云常,本是一箭双雕之举,却不知怎地被识破,竟致功败垂成! 乐怀瑾虽觉得可惜,但有丁启在西厂内应,至少薛高逃回来了。 “薛将军不必惋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出城之计可以慢慢再议,将军这脸……咳咳伤势,还是要先养好。” 正说着话,小院的门被敲响了六下,三下缓三下急。 房内三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觑,这是谁来了?难道是有什么紧急情况,丁启来通报了? 院门一开,门外那人一身鲜红的及膝短袍,绝美的脸庞上挂着讥诮的笑容:“原来燕王世孙藏身于此处,真是让人好找!” 薛高急忙环顾左右,寻找逃脱机会,却见两边都各有五六名干事跃上院墙,想来后门也是一样,竟已是被团团包围了。 乐怀瑾脸色惨白:“薛高,是你引来他们?” 薛高急忙辩解道:“公子,卑职赤诚忠心,日月可表!这西厂阉狗绝不是卑职引来的!是丁启!丁启叛变了!” 姜元嘉呵斥一声:“别忙狗咬狗了!是束手就擒还是要负隅顽抗,你们自己选吧!不过薛大猪头嘴太贱敢骂小爷,不管你选哪个,小爷今日都是不会让你好受的!” 左右墙头上的干事们:“……” 到底上不上,姜公公倒是发个话啊! 第181章 晋江独家 【甘霖】 姜元嘉仍在那儿喋喋不休时, 薛高骤然发难,手一扬,桌上茶碗直向他面门掷去! 姜元嘉闪身轻易避过。 薛高却只是为了阻他一瞬,引开众人注意,掷出茶碗后看也不看便向后窗外一跃而出。 小破院的后方亦有干事包围着,但其武艺自然非薛高对手。 薛高三两下便夺下一把刀,顺势将那名干事踢开,墙上的包围圈顿时破开一道口子。 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姜元嘉已经追了上来。 薛高站在院墙上,居高临下便是一招泰山压顶。 姜元嘉身在半空,举刀格挡, 跃起之势顿消,身子直往下落。 薛高无心恋战, 一意想逃, 将姜元嘉击落后便往小院外跃下。 横空一刀骤忽斩来, 速度奇快无比! 薛高看到这一刀的时候,刀锋已经到了他双膝之前。他心中一寒, 急忙将刀笔直竖在身前。 “当啷”一声,双刀相击, 爆出火星。 这一刀不光是快, 力量也大,薛高被震得双腕酸麻,手中刀再也拿不住,脱手落地, 人亦狼狈滚倒在地。 那横刀斩来的人正是马冲。他手腕一转,刀尖便指住了薛高咽喉。 薛高长叹一声,万念俱灰地瘫倒在地。 姜元嘉堪堪跃上墙头,见马冲已经将薛高制服,顿时得意道:“臭猪头你还妄想逃跑?周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顶着个这么大个猪头想跑哪儿去?跑得了么?” 马冲:“……” 人又不是你拿下的,得意个什么劲儿? 姜元嘉又道:“薛猪头,你主子还在里面,你居然只顾自己逃跑!临危弃主,啧啧啧……咱家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哦,我差点忘了,你这会儿的脸皮确实是其厚无比,堪比城墙!是咱家错怪你了……” 薛高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你这……!” 马冲将刀身微微侧转,一道寒芒映入薛高眼中,他记起还有刀尖指着自己咽喉,不得不忍气吞声将后面的话吞进肚里。 说到弃主而逃,马冲提醒道:“元嘉,乐怀瑾已经被擒了么?别让他趁乱跑了。” 姜元嘉意气风发地一挑眉:“跑不了!”说着反身跃下院墙。 乐怀瑾与那名长随还在屋里,姜元嘉没发话,其余干事便只是团团将屋子围住。 姜元嘉回到前门处,却听屋里传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心知有变,急忙带人冲进屋子。 众人带着警惕入内后,却见乐怀瑾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胸口竟插着一把手柄细长的袖剑! 姜元嘉吃了一惊,还不待说什么,就见乐怀瑾身边那名长随咬牙拔出袖剑,鲜血随之如泉喷涌,溅了他满脸,他却恍如不觉,转回袖剑便往自己脖子上割去。 姜元嘉急跃上前,挥刀击落长随手中袖剑。其余干事一拥而上,将其按倒擒获。 那名长随清秀的脸上鲜血淋漓,嘶声哭叫,口口声声道:“让奴死吧!让奴追随公子而去!!” 姜元嘉讶异,原本以为这名长随是为了求生,弑主以表明立场,看这情形倒像是乐怀瑾让他杀了自己,他再自尽效忠。 听他哭喊哀叫实在烦人,一名干事倒转刀柄将他击昏。 屋内有一阵特别安静。 乐怀瑾仰倒在地上,俊朗的脸庞一丝血色都无,口角边却有血沫涌出,随着他每次呼吸,都有血从胸前的洞涌出来。 姜元嘉俯身细看。 伤成这个样子,怕是莫大夫在这儿也救不了他。何况本就要死的人,也不用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机密消息,更不必费劲救他。 乐怀瑾气若游丝,嘴唇嗫动着:“来世愿……不复……生王……家……” 到了最后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来世不做王家人?” 姜元嘉垂首望着目光渐渐暗淡涣散的乐怀瑾,忽然轻“嗤”了声,语带不屑:“你以为咱家想做公公?” - 秋去冬来,这一年的京师之冬又干又冷,就连落叶也比往年落得彻底,早早就满树光秃秃的枝桠,尽显萧索。 因为应对得当,京城中的患病人数没有再增加,就连城外流民也因及时隔离病人,疫病没有继续扩散。 十月底,宣宁帝下诏,告天下大赦,当然如燕王朱钦这等逆谋叛乱的十恶之罪是不在赦免之列的。 大赦之后三天,天降甘霖。 朱祈赞立于殿廊下,从滴着水帘的廊檐下望出去。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幕,不远处的宫殿顶上的琉璃瓦,垂脊上蹲伏的神兽,都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他喃喃感叹道:“或许冥冥中真有天意吧……” 立于他身后的芮云常没有接话,不过朱祈赞其实也没有在等他回话,这更像是句自言自语。 - 这场雨虽不大,却从午后起断断续续下了数个时辰,直到入夜都没停歇的意思。 雨后的冬夜更显湿冷。晓春堂内院的主屋里却是暖意融融,灯火通明。 红泥小炉里炭火正旺,炉上搁着把银色小壶烧水,从壶中传出略显尖细的咝咝轻响。 罗汉床上铺着厚厚的软垫与小条褥子,能半躺半靠地倚坐其上。中间搁着张矮几,几上两盏满底青花瓷茶碗,碗底有撮碧绿鲜嫩的芽茶等待冲泡。 明明罗汉床两边都能坐人,屋里这两人却偏要挤在同一边。 莫晓舒舒服服地偎在芮云常怀里读信。 信是罗修诚写来的,说他们已经抵达永州,并在安排的居所住了下来。 他在信中说永州比京师温暖许多,鲜果也多,就是湖广方言听不太懂。修勇的身子已经全好,胃口也开了,每顿都能吃两大碗饭。 罗修诚还说钱足够用,不用再寄给他,他打算去书院里当教书先生,每月能有一贯多钱。再替人写写信,抄抄书,足够养活他与修勇两人了。 莫晓读信的时候,芮云常侧头看着她脸上神情,见她嘴角微带笑意,便道:“这下总不会再怀疑我把人杀了灭口吧?” 莫晓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之前我有所怀疑,还不是因为你骗过我太多次,劣迹斑斑,怎能怪我不信你?” “那你怎么不怀疑是我让人伪造了罗修诚的字迹?” 莫晓立即坐起,回身瞪着他:“你……!” 芮云常摊开双手:“说笑而已。” 莫晓气得捶他一拳:“这是能拿来说笑的事吗?” 芮云常抬手挡住她这一记粉拳,顺势便将她手握住:“你若是不信我,总是会起怀疑,还不如摊开来明说。” 莫晓气鼓鼓地瞪着他:“我倒是想信你啊!” 芮云常挑眉,坦然道:“天下大赦,不管是罗绮还是被莫亦清连坐的罪名都已经既往不咎,罗氏兄弟对你已无任何威胁,还有什么必要灭口?尤其是还会惹你不高兴?” 莫晓:“……” 论心机与话术,她怎么都比不过臭狐狸,本来明明是他理亏,他却能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有时候真是给他气得牙痒痒,偏偏又拿他没法子。 芮云常弯起眸子,拉她入怀,柔声道:“我知道你对罗氏兄弟有所牵挂,才让人把他们的信带回来,你若是想的话,也可以写信给他们啊。我把他们在永州住哪儿告诉你……” 这封信不光是笔迹与罗修诚的笔迹一致,连措辞口吻也与他在最后留给她的那封信里一致。莫晓看完信其实已经信他大半,也不想再为这事与他起争执:“行啦,我信你了。” 芮云常便不再说话,只用手臂环拥着她,捉着她一只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有意无意地来回摩挲。 安静地依偎在榻上,听着窗外细密如沙的雨声,身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莫晓忽而问了句:“你早知今日会下雨么?” 她虽早听芮云常说过向宣宁帝求大赦天下的事,但直到真逢大赦,她才真正感到一身轻松。而大赦之后才三天居然就下雨了,都说是皇恩浩荡感动天神,只有她不信这说法。 芮云常:“隔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记得清哪天下雨不下雨?” 莫晓:“但大旱之后的第一场雨,大致的时间你总应该还记得吧。” 芮云常微微弯唇。 莫晓仰头看到他这个表情,心里滑过句:哼,我就知道! 银壶中水声渐响,咝咝声不断。又渐轻下来,终于沸滚,从壶口不断冒出白汽。 莫晓道:“水滚了。” 芮云常拥着她,在她耳边懒洋洋道:“不管它。” “是谁说要喝茶的?” “茶可以等。” 水声咕嘟嘟——噗噜噜——不断。 “再这样下去水都要烧干了。” 莫晓再也忍受不了听凭水这么沸滚下去却不去管,推开芮云常,起身走到泥炉边,用布包住壶把,提起水壶过来冲茶。 袅袅茶香随着水蒸气升腾而起。 炉子烧得久了,屋里有点闷热,莫晓走去窗边,推开窗,吸了口微凉的湿润空气,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凭栏眺望窗外,夜雨微濛,星星点点的水珠带着丝丝凉意扑打在她脸上。 芮云常走到她身后,环抱住她:“明日还要起早,歇了吧。” 莫晓道:“我有点紧张,怕是睡不着。” “上个早朝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 “说得倒是简单,对你而言当然是寻常之事,对我来说可是头一回啊!” “站在这里当然是睡不着的,去床上躺着,我替你按摩放松。” “……” 莫晓回头白他一眼。 芮云常扬起眉头,一脸讶异道:“媳妇儿,你又在想什么不正经的事了?” 莫晓:“……有时候我真想咬你一口。” 芮云常:“你想咬哪儿?” 莫晓瞪他:“还让我挑地方?”看来还真是皮痒了。 他弯唇,笑着低语:“咬哪儿让你挑,在哪儿咬由我定。” 就是光用脚趾头想莫晓也知道这臭狐狸会选哪里! 第182章 晋江独家 【戒指】 清晨, 雨停了。天仍未亮时,莫晓与芮云常同车赶往皇城。 朝官由东、西长安门步行入内,在午门外有专设的朝房。等待正式上朝前,诸朝官可在此坐立稍歇。 这朝房也分各部门各等,右阙门南是锦衣卫直房,下三间为翰林直房,另外还有六科直房,候朝时,各有各呆的地方。 端门内左侧有直房五间,又名“板房”,便是詹事府、左右春坊, 以及各司经局这些官员候朝之所。 到了板房门口,莫晓小声求证:“我是该进这里吧?” “是这里没错。”芮云常附耳低语, “我去前头了, 一会儿你跟着旁人走, 他们做什么你也照做就是了。没哪个不开眼的御史敢举劾你的!” 她紧张地朝他笑笑,转身进入屋内。 板房内早有人见到莫晓与芮云常同行而来, 门口附耳低语那一幕正入眼帘,还能不知道新进来的这位是谁么? 莫晓入内, 正想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站会儿, 却立即围上来数人,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并自我介绍起来。 莫晓自然不会以为这些官员的热情结交是冲着她本人而来,便也只是礼貌地应承一下, 听过就算,其实压根没怎么记这谁是谁。 不多时,朝鼓响起,不多不少正好敲三声,午门的左右阙门开启,锦衣卫仪仗从此二门缓缓进入。 其他官员则分文武两班,在左右掖门外排队,等待钟鸣后开门入内。 虽然芮云常向莫晓详细说明过整套流程,还陪着她练习过不下十数次,真到了这时候仍是免不了紧张,于此同时,她心头又带着点小兴奋。 当庄严的钟声鸣响,掖门开启,众官员依序进入。 转出门后,视野骤然变得开阔起来。 天际初明,东方的晨曦微露,横跨金水河的五座汉白玉桥亦带着淡淡的金红色。 奉天殿巍然正中,朱墙金瓦,在深蓝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格外威严壮丽。 三声鸣鞭之后,文官在东,为左班,武官在西,为右班,分两班依次过金水桥,并在御道两侧相向立候。 奉天门上钟鼓乐起,锦衣卫力士在御座金台之后撑起伞盖,两侧力士执扇,分立座后左右。 宣宁帝缓步登上奉天门入座。再次鸣鞭之后,鸿胪寺官高唱:“入班——!” 文武左右两班便一齐进入御道,行一拜三叩头礼。行礼完毕,终于进入奏事环节。 诸臣上奏或是请旨,莫晓只是在班末旁听而已,终于等到鸿胪寺官大声叫到她,急忙从班末来到御前,叩拜行礼。 圣旨由鸿胪寺官员大声宣读,大意是表彰她在京城疫病流行时的功绩,功勋卓著,经皇帝特命,升授特进征仕郎,并赏赐银百两。 莫晓先是叩首谢恩,接着便奏请皇帝恩准她辞官。 虽有宣宁帝特旨授官,但她毕竟是女子,长期女扮男装在民间也就算了,在衙门里终究容易生是非。因此疫情稳定下来不再扩散后,阿晨让她辞官,她没什么留恋便同意了。 宣宁帝也是预先知道她要辞官的,今日来朝,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然而朱祈赞“唔”了一声,没说准奏,却问道:“看来朕的赏赐不够丰厚,留不住莫都事啊……若是嘉奖五百两呢?莫都事还辞官吗?” 鸿胪寺那几名值官都在偷偷擦汗,赏赐都是前一日便预先备好的,可没富余的赏银啊!总不能挪用别人的赏银吧?要不一会儿悄悄地与莫都事打个商量,今日先领一百两回去,回头再补齐? 莫晓也是有点懵,宣宁帝这反应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这让她怎么回呀? 愣了一瞬后她道:“陛下无论赏赐多少都是恩典,微臣倍感荣耀,绝不敢计较赏赐厚薄,之所以请辞,是因微臣自身缘故,不能继续胜任该职。” 朱祈赞拖长调“哦——”了一声,却仍是不说准奏。 芮云常立于御座西侧后,用力咳了两声。 朱祈赞微微侧头:“芮卿有事要奏?” 芮云常摇摇头:“微臣昨晚吃的菜有点咸,盐放多了,喉咙不太舒服。” 朱祈赞一琢磨,这是提醒他不能食“盐”而肥吧?便笑了笑:“多喝点热水就好。” 说着朝后招了招手:“赐热水与他。” 芮云常:“……” 皇上装糊涂的本事见长了。 众文武:“……” 这么严肃的早朝,皇上和督公唠起家常来了…… 御史何在? 众御史:“……” 吾等已耳聋,什么都没听见! 众文武:“……” 要这帮御史有何用?! 好气!! 这么冷的天,天不亮就要爬出暖被窝来上早朝,真想陛下也赐热水给我!! 朱祈赞回过头来便是一脸正经,对莫晓道:“莫都事还这么年轻有为,以此等才干如此年轻就致仕太过可惜,朕可准你辞官,但你仍需常为医司顾问,朕才准你致仕。” 原来宣宁帝绕半天是为了这目的,莫晓稍稍松了口气:“谨遵圣谕,不论是否为官,微臣自当尽己一份微薄之力,效忠报国。” 朱祈赞点点头:“如此,朕准了。另外朕命你为医司顾问,也不能让你白干了,俸禄仍然照旧如何?” 莫晓谢恩退下,回到列队中去。 之后还有数人上前领赏或受赐,封赏这一步完毕后早朝便就此到了终章。 鸿胪寺卿高唱:“即奉天门奏事毕——!”鸣鞭驾兴。 待圣驾退后,文武百官陆续退下,各回各的衙门去。 莫晓既辞了官,便去吏部消籍,怀揣着一百两宝钞回晓春堂了。 - 天晴了一日,接着又开始下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四天才再次放晴。 这天入夜,莫晓正在蒸馏工场做收尾,听见白芷白蔻问安行礼的声音,知道是芮云常来了,便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芮云常进来,手里托着一包东西。 莫晓好奇地问了句:“你带了什么来?” 芮云常不答,反问她:“想不想出去?” 莫晓:“逛夜市?” “赏花。” 莫晓心里诧异,天都黑了出去赏什么花?昙花么?即使昙花也不是这个时节开的。 但阿晨白天几乎没什么空闲去游玩,回来多数也是天黑之后,洗漱完就懒洋洋躺床上,最多来点床上运动。难得他这么有兴致说要去赏花,她陪他去就是了。 见莫晓点头,芮云常将手中那包东西给她:“换上我们就走。” 莫晓奇怪道:“到底什么呀?” 芮云常:“裙子。” 莫晓:“……” - 莫晓换完这身,自己先对镜照了照。 月白的长裙,外罩霜色滚边软缎袍,袖襕、膝襕处皆绣着淡紫色双蝶穿花纹,袍子是夹毛的,又轻又暖,袍摆直到裙上三寸。还有件绛紫色绒面内衬雪貂皮的翻毛领披风御寒。 发髻是芮云常替她梳的,莫晓心中忽然就滑过一句“家有督公,如有一宝。”不过她的头发还在他手里,不敢说出来,只放在心里头偷笑。 芮云常偶然瞥了眼镜子,瞧见她眼睛里闪烁的笑意,便问她:“想什么呢?” 莫晓笑嘻嘻道:“阿晨,我觉得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芮云常眯了眯眼:“我觉得……你想的不是这个。” 莫晓继续笑:“是你多心了。”她方才想的,翻译过来不就这意思么? 芮云常替她插上发簪,她对镜化了淡妆,起身对他微微一笑:“如何?” 芮云常欣赏地望着她,她五官鲜明浓烈,带着勃勃生气,这种华贵又不失雅致的装扮尤其适合她。 然而他弯唇,故意道:“这身衣裳好看。” 莫晓瞥他一眼:“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芮云常低笑道:“我还没说完,衣裳虽好看,不如我媳妇儿好看。” 莫晓含笑裹上披风:“你去看看院里有人么。” 把他支出去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小锦囊收入荷包内,接着推门出屋。 晓春堂里仆役本不太多,夜里大多回自己屋里了,他们出去时倒也没遇上别人。 马车行驶了好一段路,过崇文门到了城南厢,在一处园子外停下。 莫晓下车后瞧了眼门上篆刻的名字:“芳园?” “这名字太俗气,过几日便改了它。” 莫晓:“……原先不是你的啊?” 芮云常随意地应了声,拉她入内。 莫晓仍问他:“你新买的?” 芮云常轻点下头。 “多少银子?” “三文钱。” “……” 谁信! 莫晓戏谑道:“哪儿来这么好的买卖?下回有这么好的捡漏机会你介绍给我。” “我的就是你的,还用得着介绍给你么?” “那能一样?晓春堂不也是你转给我的吗?” 芮云常略显无奈地道:“我都说了送你,你非要给我钱买下来,不答应还不行……” “那是应该的啊,当初你收我租金时不也收得心安理得吗?” “这事儿你打算记一辈子吗?” “不不不,最多三年五载。” “……” 两人一路走一路斗着嘴,眼眸里却都带着笑意。 过了一道月亮门,入眼便是一片湖水。不同于什刹海那样开阔的水面,这湖并不大,却精致秀丽。整个湖面呈月牙般弯弯的形状,湖中央有座太湖石假山。 湖边草木葱茏,一丛丛的花树间,有碗大的花朵盛开其中,花瓣层层叠叠,粉红娇嫩,宛若梅花,却又比梅花多了几分艳色。在这百花凋零的冬季乍然见到这么多盛放的鲜花,确实难得! 芮云常道:“这叫茶梅。前几日雨下过,今日又晴了一整天,把花催开了。” 莫晓低头闻了闻,鼻间只有极淡的草木清香,她感叹道:“大多漂亮的花都没有香味啊……有香味的却大多小而颜色素淡。” 芮云常道:“前人有所谓生平五恨事,恨海棠无香便是一桩。但要我说,这花还是不香的好。” “为何?” 芮云常折下一朵花插在她发间,嘴角微勾:“若是太香,你都采去蒸花露了,便无花可赏。” 莫晓好笑道:“我哪儿是这么煞风景的人?” 她看着他:“你是带我来赏花的还是来损我的?” 芮云常微笑:“是为了送你东西。” 莫晓意外而期待:“什么东西?” 芮云常笑而不语,看了看周围。 莫晓恍然:“这园子?” “地契写了你名字。” 莫晓惊讶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缓缓环顾四周。 芮云常走近,拉起她的手:“阿晓,这样求婚成不成?也该准备婚事了。” 莫晓忍着笑道:“求婚要拿钻戒来跪求的啊!” “钻戒?” “镶着钻石的戒指。” 某见多识广的狐狸摇摇头:“钻石?没听说过。” “钻石是我们那时代流行的一种宝石,透明无色,像是水晶,但比水晶更璀璨。” 莫晓就没在京城见过戴钻石首饰的,大约是采矿或是切割工艺不够成熟的缘故,就连所谓的金刚石也很少见到。 不过没关系。 她从荷包中拿出一枚小锦囊:“没想到你会送我园子,不过巧得很,我也有东西送你。” 芮云常意外地看着她从那枚比鸽蛋大不了多少的锦囊里倒出一对戒指,一枚略大些,另一枚要小上一圈。 戒指样式简洁,通体黄金打制,只在中间嵌着细细一道银线,除此之外别无纹饰。 莫晓拿起那枚稍大的戒指,略微侧过来些:“你看里面。” 芮云常细看,戒指内侧刻着米粒大小的晨晓,两字中间是一朵祥云纹路。而另一枚戒指内侧也是这两字,只是顺序换了换,晓晨中间是个日出的图案。 莫晓拿着云纹戒指戴在他左手无名指上,轻轻转了转,满意地道:“大小刚刚好。” 芮云常这才知道她前段时日老在他手指上绕绳子是为何目的了。 莫晓透着点小得意地道:“这戒指戴上了就不能轻易摘下来,这是见证,也是誓约,表明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只能是我的人。” 芮云常眉尾轻扬,长眸弯了起来,嘴角带笑:“你这是向我求婚么?” 莫晓轻咳一声:“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他凝眸望着她,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我答应你。” 莫晓朝他笑了起来,月光盈满那对清亮若水的双眸,盛不下的幸福满溢而出。 她抬起自己的手,手背朝上。 芮云常会意微笑,拿起另一枚刻着“晓晨”的戒指,替她戴在无名指上。 - 两人牵着手在湖边缓步而行。 芮云常道:“这下能把晓春堂的事消账了么?” “想得美!三文钱买的园子。” “是谁说过?三文钱虽买不了什么贵重之物,可这世上最难得就是这一刻的欢喜。” 莫晓不由笑。 是啊,因为这一刻的欢喜就是这一刻的幸福啊! 第183章 晋江独家 【提亲】 第二日正逢早朝, 芮云常进宫面圣,行礼时抬手,衣袖滑落只见手上有光芒一闪而过。 众内侍不由心中好奇,难得见督公戴金饰,尤其还是戴在手上,难免会多看几眼。 就连朱祈赞也留意到了,随口夸了句:“云常这戒指不错啊!” 芮云常云淡风轻地回了句:“谢陛下夸奖。” 接着圣驾去往奉天门早朝。 芮云常奏请参事时,迎着初升的太阳,手上的戒指更是金光闪闪。 没多久宫中便有内官跟风,打制指环戴在手上。钱多的打金环,钱少的打银环, 没钱的弄个白铁环也好。一时之间宫人佩戴指环蔚然成风。 督公爱戴戒指,自然有人送戒指。 芮云常却一直都只戴最初的那一个。 年前的某一日, 芮云常来晓春堂时带了一个檀木匣子给莫晓。 莫晓打开匣子, 差点被珠光宝气闪瞎眼。这满满一匣子, 竟然全都是戒指,各种金的玉的、铸刻精美神兽或是文字的、嵌宝石珠玉的、掐丝珐琅的, 争奇斗艳,花样百出。 “哪儿来这么多戒指?”莫晓粗略目测, 匣子里的戒指有不下数百个。大昱朝并不怎么流行戴戒指, 虽然有人戴,却不如发饰腕饰衣帽装饰花样那么多。总不能都是阿晨买的或是找人定做的。 芮云常:“别人送的。” 莫晓:“……” 他又道:“你挑喜欢的留下,剩下不要的随便你处置。” 莫晓看着满满一盒各种材质的戒指哭笑不得,先不论尺寸大小, 这么多戒指她若是一天换一个大概也能整整戴上一年不重样的! 何况她也不怎么戴首饰,戴婚戒的纪念意义远大于装饰意义,除此之外手上的饰物戴太多的话反而妨碍做事。 但阿晨既然拿来了,她还是仔细看了看,从中挑了几个戒指:“这几颗蓝宝石红宝石的,还有猫眼石也看着不错,不过戒指尺寸太大了,我戴不了。” “何况已经戴着这枚……”她抬了抬自己的左手,指间那枚婚戒在灯火下微微闪烁了一下,“我不会再戴其他戒指了。” 芮云常微笑着握起她的手,十指交叠,两枚婚戒交相辉映。 “那就把你看得上的宝石取下来,剩下都当了。” 莫晓:“…………” 感觉好浪费。 - 话说莫晓送芮云常戒指的第二日午后,晓春堂便有媒人上门来提亲了。 魏氏很是郑重地请了京城中最资深、最富知名度,有官方认证的正儿八经的媒人赛红娘来提亲。 说定的时辰未到,赛红娘提前到了,在门前候着魏氏来。 这赛红娘大约四十多岁年纪,圆脸圆眼,五官周正,逢人便笑,长得颇为喜气,着一件织花锦的长褙子,头上系着条绣花抹额,还戴了不少金银首饰。 儿茶见有个打扮讲究的妇人站在门口,便询问她是否是来晓春堂看病的,并请她入内相候。 赛红娘本姓赛,又是做这媒人的活计出名,便有了这个赛红娘的名号,听儿茶相询,便嗔怪道:“傻小子真是没眼力见儿!看你赛大娘这气色,像是有病的样子吗?” 儿茶这就不懂了:“大娘不是来晓春堂的呀?在门外站着,是为了等什么人吗?” 赛红娘拿帕儿掩嘴笑:“谁说不是的?俗话说的好,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你家主人可有大喜事儿临门了!还傻站着作甚?快去传话,也让你家主人准备准备。” 这位不愧是资深媒婆,说话吐字奇快,还带着顺口溜,一长串话噼里啪啦就说完了,都不带歇气儿的! 儿茶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明白了有喜事临门,闻她催促便转身往里跑。 董妈正经过前庭,见儿茶匆匆忙忙跑进来,顺口问了句:“跑那么急做什么?” 儿茶道:“有个奇怪的赛大娘在门外站着,我问她是不是等人,她却说先生有喜事临门了。” 董妈往前门外看,心中嘀咕这不是京城里有名的媒人赛红娘吗?难不成哪户有姑娘的人家看上东家了?那赛红娘今日可要失望而归啦!东家和督公好得就和一个人似的,插根针都不容易,能再插进个大姑娘? 董妈正琢磨着,听见赛红娘招呼了声“芮夫人,您可来啦!”她不由吃惊,探头一张望,可不是督公的亲娘来了么? 这下可让董妈一头雾水了,芮夫人找赛红娘来做媒,这是来说哪门子的亲事啊?没听说大昱朝允许男子通婚的啊? 可不是为东家和督公提亲,还能有谁?要说督公的二弟好像才十四吧?这年纪订亲是早了点,但也不是不成……可没听说东家有堂表亲的妹妹啊!要不然亲上加亲倒是不错。毕竟东家和督公不能明着成亲,他们的弟妹若是能成一家人,也是好事一桩呀! 董妈的八卦之血沸腾不已,心中翻涌起无数猜测,早把自己先前想去做的事抛在了一边,朝入内的魏氏问安行礼,接着便跟在魏氏与赛红娘之后往里走。 莫晓听闻儿茶通报,看完一个病人便出来接待魏氏与赛红娘,因前头医馆人多眼杂,便把她们请到后院去说话。 董妈遗憾地止步,心里想着回头如何在第一时间就将此事详详细细地打听出来。 薛掌柜朝她招招手,待她走近便问:“董妈。芮夫人身边这个是什么人?看着一付和谁都很熟的样子……” 董妈这就开始热心地替薛掌柜扫盲,告诉他来的人是京城知名的媒婆赛红娘。 赛红娘本名叫啥已经没人记得,也没人关心,人们只知道她姓赛,都叫她赛红娘,因为但凡是她做的媒,就没有不成的!简直是媒人中的传奇,红娘中的神话。 薛掌柜毕竟是经营买卖的,一针见血地道:“她只需接那些门当户对,男女方互相登对的亲事不就能十拿九稳吗?” 董妈正说得口沫横飞兴奋不已,顿时噎了一下,随后讪讪道:“那只要赛红娘肯接下,就说明这桩亲事肯定能成了啊!” 薛掌柜很是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又疑惑地道:“芮夫人找媒人来说合谁跟谁啊?” 董妈和他一样地不知就里,身为晓春堂消息灵通第一人却不甘心说不知道,便把自己原先的猜度说出来。 薛掌柜听得大摇其头:“不能吧……没听说东家有堂表亲戚啊!即使有几个远亲,平日都不来往,哪儿能来晓春堂说合亲事?” 董妈这下真是想不到缘由了,内心好奇却更甚! - 魏氏知道莫晓这边没有父母长辈,连个叔伯姑婶的亲戚都没有,哪怕阿晓再能干,这天下也没有新娘子自己操办婚事的道理啊! 因此魏氏与赛红娘一同过来,既是提亲,也是为了商定后续的各项准备。 莫晓仍是男装相迎,魏氏也未明说莫晓就是新娘。 但赛红娘是多精怪的人物?她经常出入各家各户,连王侯贵胄的亲事都说合过,极其善于察言观色。若非如此,也不能做到京城媒人的头块牌子了。 她本以为莫晓是作为女方兄长来主理婚事,谁想到后来听出了端倪,才知原来这位才是新娘正主! 赛红娘做媒人那么久,还是首次见到这种事,但她作为媒婆见多识广,为人圆滑世故,又是有心做成这门亲事,不管心头有多少分惊讶,表面上完全不曾显山露水,仍旧是笑嘻嘻的,泰然自若地把话接了过去。 等三人谈完,莫晓将魏氏与赛红娘送出去,回头便找董妈,回定礼乃至于嫁妆的准备都要她去实际操办。 董妈一听,果然是有婚事要办,将莫晓的吩咐一一听着记在心里,最后才多嘴问了句:“东家,是谁要成亲啊?” 莫晓知道瞒不住此事,便坦言道:“是我啊。” 董妈眼珠瞪得溜圆:“女方是哪家的闺女??” 莫晓微微一笑:“是我。” 董妈:“???” 东家要成亲了,女方就是东家,所以东家是女的,芮夫人上门提亲是为了督公迎娶东家…… 董妈好不容易才把这关系理清楚,往外走时仍然处于震惊之中。 薛掌柜拦住了董妈:“知道了么?是谁和谁要成亲了?” 董妈用一种神秘的语气压低声音道:“东家,和督公。” 薛掌柜有点懵:“他们俩能成亲?大昱律能许男子通婚?” 小四起劲地追问道:“那该算是谁娶谁?” 薛掌柜:“……” 重点不在于谁娶谁吧? 他忽然反应过来,拍了小四一记后脑勺:“让你守着药铺的,你过来干啥?” 小四挨了记打,急忙逃离薛掌柜的攻击范围,苦着脸道:“要是东家成亲了,也不知晓春堂会不会关闭或是易主,我自然要关心一下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薛掌柜一击掌:“对啊!”看向董妈:“是谁娶谁?” 董妈掌握了第一手消息,心中得意,看薛掌柜与小四都急切地望着自己,更是忍不住卖关子:“你们猜猜是谁娶谁?” 薛掌柜不吃她这套:“不管谁娶谁,东家说过之后晓春堂会如何安排么?” 董妈不乐意地撇撇嘴:“东家没说过。不过晓春堂经营得这么好,谁能和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啊?东家最多是自己不坐诊了,不能连晓春堂都关了吧……” 薛掌柜听她这么说便知道了:“东家是个姑娘家?” 董妈诧异:“咦?薛掌柜怎知道的?” 薛掌柜:“……” 都说到这份上了,这样也猜不到的话,东家还能放心把药铺交给他? 东家其实是个大姑娘,隔年就要成亲的消息在晓春堂不胫而走,晚饭前就传了个遍!晓春堂的人们在震惊中度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仍然像是在做梦似的。 第二天清早,莫晓仍是一身男装,用过早饭后便进入医馆坐诊。 晓春堂众人不觉暗暗怀疑起自己来——昨日媒人真的来过么? 但饭可以十几个人一起同桌吃,没听说做梦也能十几个人一起做同一个啊! 到午间几个小丫鬟终于憋不住,推了年纪最长的白芷出来,趁着午饭前的时候问她:“先生……还该这么叫您吗?” “一切照旧吧!”莫晓并不想有太大改变。 “可是……” 莫晓诧异看她一眼:“怎么了?” 自从知道自家主人是女子后,小丫鬟们总觉得这“先生”二字叫得别扭之极。“不是该叫大小姐么?” 莫晓好笑地摇摇头:“我算是哪家的大小姐啊?别改了,还照往常叫就是了,我也习惯了。” “哦。”白芷只能应声点点头。 莫晓打发走了小丫鬟,不曾想还有第二波攻势。这波攻势来自于董妈:“东家不打算换穿裙子么?” 莫晓:“……我没有裙子。” 董妈:“老奴记得有一条啊!就是那条百褶珠裙,那帮子泼皮来闹事后不是还洗过么?就晾在院里,幸好没给他们弄坏了……” 莫晓:“……”董妈你记性为何要那么好? 她摇摇头:“那条太过华丽,不适合坐诊穿。而且也太薄了,这时节已经不能穿了。”幸好董妈不知道那身新裙子的存在…… 董妈犹不甘心:“那就去添置几条呗!” 莫晓却态度坚决:“坐诊时还是这样好了。”午饭用完,她起身去诊室,就此结束话题。 然而董妈很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有事没事便相劝几句,以至于莫晓之后几天远远看见她便避开了,真有什么事要让董妈去办,也只让小丫鬟去传话。 董妈就开始把主意打到了芮云常的身上,一找着机会便向其“进言”。 芮云常听完淡淡一笑:“还是一切照旧吧!”阿晓坐诊时还是别打扮得太漂亮为好。男装多安全! 董妈:“……” 怎么连督公也这样! 第184章 晋江独家 【体谅】 魏氏希望他们两人尽早完婚, 却不肯婚礼有半分轻慢简疏,因此将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间。 时间紧,事项多,婚礼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因为莫晓这边没有长辈,魏氏干脆将女方这边该张罗的事也一并承担下来,隔三差五来到晓春堂,拉着莫晓选衣料定花样,核定礼书,定制喜服,列宾客名单写喜帖等等。 这天是绣坊的女裁缝上门来量体裁衣的日子,魏氏过来时, 正逢莫晓在更衣。莫晓便请她在外稍待。 对莫晓来说,换衣裳其实好办, 梳头才折腾。 芮云常不在, 头发只能找如意还有白芷白蔻帮着梳。 三个丫头出了五个主意, 七嘴八舌半天没能定下个发式。最后还是莫晓拍板,就挑最简单的梳。 长发中分, 上半部的头发梳到头顶扎成一束,再分两股盘绕成发鬟, 垂于脑后, 余下的头发梳顺,在肩下扎成一束,自然垂下。 莫晓不好让魏氏多等,便在丫鬟梳头的同时对镜化妆, 头梳好了,她妆也画好了。 门帘掀起,魏氏第一眼瞧见打帘后出来的人,竟有些发愣。 莫晓走过去朝魏氏行礼:“辰曦见过伯母。”她习惯了作揖,福礼行得极少,行礼前还先想了想才福身下去。 魏氏扶她起身,欢喜地上下打量,看了半天后忽然笑了起来:“我这下算是知道阿晨为何这么中意你了。到底还是阿晨有眼光啊!” 莫晓微笑:“……” 伯母是不知道最初她和阿晨相处究竟是何种情景才会这样想的啊! 魏氏又道:“阿晓,你平日真该好好打扮一下!看你这样穿戴多好看啊!” 莫晓解释道:“伯母,因为我平日都要坐诊,打扮成这样并不方便……”光梳个头就要半天了! 魏氏道:“所以我才说你差不多就别在医馆替人看病了,早点准备准备,婚后便要住到南薰坊的宅子去了。” 莫晓既没出言反驳也没答应她,就只是浅笑不语。 魏氏说了几句见莫晓只是不声不响,便轻叹口气,也就不提这事了,说起她找的绣坊,绣娘的女红手艺是如何如何高超,就连侯府都找她们家订做过衣裳。 这话题比较轻松,莫晓顺着魏氏聊了几句,气氛渐渐变得融洽,绣坊的女裁缝也来了。 女裁缝还带着两个仆妇,将喜服衣料小样与刺绣花样都一并带来。 喜服本来就有一定的成规,不能随心所欲地逾制,可选的无非是衣料的纹理,绣花图案细节上的变化罢了。 这方面莫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坚持,魏氏问她要选哪个,她便挑两三个自己觉得不错的,再问魏氏觉得哪个更好。 莫晓既随和,魏氏也没有独揽包办,这样一来准婆媳俩有商有量,过程倒也顺利。 但即使是这样顺利的情况下,连量尺寸带挑衣料花样就花了小半天时间。 没隔几天,魏氏又找来首饰匠人打造凤冠、金饰,一样花了不少时间才定下来…… 莫晓起初听赛红娘说来似乎简单,但她发现结个婚要做的准备极为繁琐,真要一项项去实施,其实是相当耗费时间与精力的!这还是有魏氏做主张罗,她只要跟着配合的情形下! 魏氏笑言,她这是既当婆婆又当娘,两边的婚礼准备都让她包圆了。 有魏氏张罗婚事的操办,莫晓确实大感轻松,她为此诚挚地感谢魏氏。 听莫晓说感激之言,魏氏笑着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好谢的,阿晓你不知道我平日有多闲,除了管管阿午的三餐与衣装,我就没什么事可做的。如今你们要成亲,我总算是有些事可以忙,而且这是喜事儿,就是忙也忙得开心啊!” 正说话间,就听见晓春堂外头一阵喜庆的敲锣打鼓,且这锣鼓声由远而近,行到晓春堂门口便不走了。 莫晓让竹苓出去打听怎么回事,不一会儿见他进来,喜形于色地道:“先生,先生,外面来人是来感谢你的。” 莫晓往外走,魏氏也跟着一起到了前庭。 只见一个衣饰富丽的妇人与两名年轻男子入内,身后家丁抬进一块裹着红绸的牌匾,还有脚夫挑着七八担东西跟进来,有大米白面,有腊肉腊鱼,还有四坛好酒,都用大红绸子系着。 中年妇人与年轻男子见到莫晓便过来向她行礼谢恩,并送上一小袋银叶子。 莫晓急忙推辞:“不敢当,不敢当,这是医者应为的。诊金我已经收过,不用再给。” 魏氏询问:“阿晓,这是怎么回事呀?” 那衣饰富丽的中年妇人便将事情原委说来。 原来莫晓前一阵收治过一个危重病人,腹痛后高烧不退,药石无用,甚至有大夫暗示亲属该准备后事了。 其家人辗转打听到晓春堂主人的名声,便来晓春堂相请。 莫晓去时,病人已经昏迷不醒。她仔细检查并向家属问过详细病史,推断是阑尾炎造成感染并发的败血症,若不能及时清除感染源,恐怕必死无疑。 然而在缺乏抗生素的情形下,动手术的死亡率也是极高,且即使手术成功,病人能否通过自身免疫来清除血中毒素也是未知。 最轻松的做法当然是直接表示无能为力,莫晓斟酌后将情况告知病人家属。不动手术是必死无疑,动手术也只有一线生机,却要耗费药材用具等,病人也会因此多受苦楚。 病人本是商贾,长年经营商铺田庄,家中颇有财力,妻子与几个儿子商量之后还是决定要动手术。 莫晓让病人家属签下生死状,腾出一间干净空屋,只放一张床在屋内,进屋协助手术的人全都戴上口罩,穿上消过毒的罩袍,包上头巾。 好在手术十分顺利,并未继发感染,病人也渐渐恢复过来。 今日便是这家人来感谢莫晓的救命之恩。 妇人命人将牌匾上的红绸掀开,上面圣手回春四个大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候诊的病人与药铺内的顾客纷纷聚拢来围观这块牌匾,交口称颂莫大夫医术高明,又极为耐心和善,不仅治疗尽心,还细心叮嘱病后如何养生,如何预防疾病复发等等。都说这圣手回春四字真是名至实归! 魏氏近日常来晓春堂,经常听到候诊的病人议论称赞莫大夫医术好医德更好,今日正巧见到这一幕,更不免心生骄傲自豪之感! 这可是她的儿媳妇啊!连皇上都赏识她的才干,明知她是女子还让她去太医院任职,她辞官时皇上还挽留过呢!直到她答应担任惠民医司的顾问这才允她辞官。这世间别说是一般女子了,就是男儿郎也少有这样出色的呢! 那商人妇与儿子留下谢仪,又反复说了许多感谢之辞才离开。 送走他们,莫晓便要陪魏氏回内院去,有位候诊的老者问她:“原来莫大夫在啊?怎么今日不坐诊了呢?” 莫晓笑笑道:“近日准备成婚了,正与伯母商量事情呢。” 老者急忙道喜,其他顾客也跟着一起纷纷道贺,莫晓作揖回礼道谢,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老者又问:“不知哪家闺女有幸嫁给莫大夫啊?” 莫晓一语惊众人:“是我要嫁。” 众病人一阵哗然:“莫大夫要嫁人了!?” 这耳朵没出毛病吧? 要不一会儿顺道再让赵大夫看看耳朵? 但看莫大夫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难道这是真的? 莫大夫是个女的?! 莫晓也不多说,道了声还有事要商议,便留下议论纷纷的人们,陪魏氏回到内院。 将剩下的事安排定下后莫晓留魏氏用午饭。魏氏摇头:“离午饭还有点时候,我得去次绣坊,看看喜服做得如何了。” 莫晓诧异:“不是说好正月底前女裁缝会把衣服带过来让我试的吗?” 魏氏大摇其头:“婚期定得紧,不能出一点错,尤其是喜服,若是耽搁了,或是到试衣的时候才发现做得不对,连改或重做的时间都没有。我得去盯着点她们。” 莫晓道:“这事派个下人去盯着不就好了?” “下人去顶什么用啊?还是我自己去才看得仔细。” 莫晓又道:“若是实在来不及,把婚期往后延一两个月就是了。” 这魏氏就更不肯了:“已经订好了吉时吉日,到时候帖子都发出去了,怎能轻易改呢?” 莫晓拿她没法子,只能边送她出去,边劝她注意休息,别太累着自己。 她们说着话往外走,在堂前瞧见先前那位老者。 他已经看完病却不走,一直等在外面,见莫晓出来便上前询问:“莫大夫,你真的要嫁了?” 莫晓点头:“是啊。” 老者担心地道:“那晓春堂呢?还开着吗?” 莫晓停下脚步,微笑道:“放心,医馆会开下去的。” “但莫大夫就不坐诊了吗?” 莫晓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他,她知道魏氏并不赞成她婚后继续坐堂替人治病,虽然阿晨是支持她的,可也不能当着魏氏的面直接说吧。 老者见她不说话,便叹了口气:“老头儿的三儿媳最近身子不太便利,刚知道莫大夫是女大夫,老头儿还想着让莫大夫给她看看……” 莫晓道:“老伯别着急,明日你带儿媳来吧!婚事还在准备当中,就是成亲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那好,那好。”老者又道:“那莫大夫成亲后就一直是赵大夫替大伙儿看病了吗?呃……老头儿可不是嫌赵大夫不好啊!就是觉着可惜了……” 莫晓悄悄看了眼魏氏。 魏氏见到她看过来,知道莫晓在顾忌些什么,她轻咳一声对那老者道:“老人家,辰曦曾有打算,专开个诊室为妇人家看病。” 莫晓闻言大喜,没想到魏氏会改变主意松了口。 那老者连连点头道:“那敢情好啊!莫大夫,可是真的?” 莫晓微笑道:“我确有如此打算,只是这段时日较忙,便先搁置了。” 老者连声说好,又道:“那就不耽搁莫大夫了,老头儿先走了。” 老者离去后,莫晓小声询问:“伯母,你同意了?” 魏氏瞥她一眼,眸中含着笑意:“事先说好,你先是芮家的媳妇,之后才是莫大夫,不管你做什么,总要先把阿晨照顾好才行。” 莫晓急忙点头应允,顺便拍了句马屁:“照顾阿晨自是应该的,不过在那之前先要孝顺伯母才对!” 魏氏笑了,嗔道:“还叫我伯母呢?” 莫晓嘻嘻一笑,挽起她手臂叫了声:“婆婆。” 魏氏笑着应了声,拍拍她手背:“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莫晓把她送上马车,一直看着车驶远,微笑着长舒了口气。 - 晚间芮云常过来,莫晓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芮云常意外之余也觉欣慰,早前关于阿晓婚后是否还在医馆坐诊之事他与娘亲谈过,虽然在他表态之后,娘亲便再没在他面前提起,但并非是真心接受这件事。 他本打算婚前再找她谈谈这事,总要让她心里没有这个疙瘩才行。没想到她却自己改变了想法,真的认可了这件事。 莫晓心中感激魏氏体谅,便道:“阿晨,婆婆这些天忙里忙外地张罗我们的婚事,你也该多陪陪她,劝她注意休息。” 这话说在理上,芮云常“唔”了一声。 莫晓继续道:“你好几天没回去了,今晚不如回家吧?” 他却斜靠在罗汉榻上赖着不动:“来都来了,明天再去吧。” 莫晓过去拉他:“你回回都说明天,别拖了,今天就回去。” 芮云常抬手勾住她腰轻轻一带,反将她拉进怀里抱住了,懒洋洋道:“先歇会儿再走。” 莫晓整个人趴在他身上,被他手臂环住了撑不起来,只能从他胸前勉力仰脸,略无奈地道:“那就歇一会儿再走吧。” 芮云常低“唔”了一声,合起眼,手臂也稍稍松开些,让莫晓躺在他身边 两人安静依偎了一阵,莫晓叫他:“阿晨,阿晨?”却不闻回应。 她抬起头看看他,他双眸依旧阖着,似乎睡着了。她试着撑起身,他的手从她腰间滑落。 莫晓把耳朵贴上他胸膛,默默计算心率…… 哼,臭狐狸根本是在装睡!! 莫晓用手撑着头,另一手的指尖轻轻拨弄他睫毛,从眼角到眼尾的方向,顺着睫毛尖梢捋过去,又拨回来。 还是不动。 她趴在他耳边,朝耳朵眼轻轻吹气,吹到第二口气时,他骤然睁眼,猛地翻身将她按住。 莫晓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然后便大笑起来。 芮云常长眉微微挑起,从上方俯视着她:“胆儿肥了,敢扰我小憩?” 莫晓仍然笑着,拿眼角瞟他:“你要怎样?” 他俯低头,嗓音微带暗哑:“亲我。” 两人已经贴得极近,嘴唇相距不过一指之遥,她只要稍微抬起头便能亲到他。 莫晓在他嘴唇上轻吮一下:“行了吧?” “再亲。” 莫晓再次扬起下颌,在他唇上吮吻,再缓缓分开。 对视间,柔情渐起,芮云常低头,压紧她的双唇,辗转缱绻。 他的手在她脖颈上轻抚,指腹摩擦过颈项间细嫩柔软的肌肤,在锁骨中央凹陷的小窝处逗留少许,又悄然下移。 莫晓的脸不知不觉红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腕却推不开,反而让已经松散的衣襟敞得更开。 喘息渐急。 过了好半晌她才说得出话来:“……明天一定要回去。” “好。” “……我说真的!” “行,明天一起回去。” 第185章 晋江独家 【喜酒】 三月草长莺飞, 桃李芳菲,正是一年好时节。 西厂原是为了与盛安福所领时期的东厂有所区别,方便清查盛安福亲信而临时所设。经过一番大清洗,尘埃落定,东厂解封重启。 宣宁帝下旨,芮云常再次掌印东厂,西厂就此撤销。 芮云常与莫晓的婚礼定在三月十六。 不过还在三月头里的时候,姜元嘉就开始讨吃喜酒,还煽动东厂众缉事一块儿起哄。 本来就是喜事,越热闹越喜庆,且又有姜元嘉这个活宝带头, 众缉事不怕督主发火,就是发起火来, 账也算不到他们头上, 便跟着姜元嘉一道起哄讨喜酒吃。 芮云常被他们念叨得烦了, 丢给姜元嘉一叠宝钞,让他去清风楼包场, 三天后只要晚上不当值的,下衙后都去吃酒, 夜里轮到当值的第二天再去吃第二轮。 姜元嘉拿着宝钞便乐了:“多谢督主!莫大夫也会去吧?” 芮云常一口否决:“不会去。” 姜元嘉:“要是莫大夫想去呢?” 芮云常绷着脸道:“她不想去。” 姜元嘉嘟嘴:“没新娘子看, 还算什么吃喜酒啊?” 众缉事:“对啊对啊!” 芮云常冷冷掠了众人一眼。 众缉事瞬时噤声,“唰”的一下,统统看向姜元嘉,是姜公公说的, 不关我们的事! 不过姜公公说得没错啊!吃喜酒哪能没有新娘子在场呢? 然而芮云常在东厂向来一言堂,嘴角沉下叱道:“都出去!”便将众人赶出了书房。 姜元嘉还想多说,眼见芮云常朝他把脚抬起来了,急忙闭嘴跑了出去。 - 三天后的下午,姜元嘉跑去了晓春堂。 莫晓得知他来,颇为高兴,请他坐下喝茶稍歇。她有好久没见子灵了,便向元嘉问起她的近况。 姜元嘉居然忸怩起来了:“她好不好问咱家做什么?” 莫晓好笑道:“不问你难道问王管事么?” 姜元嘉似乎不想多提子灵,含混地道了句“还行吧。”便接着说他今日来的目的:“督主晚上要在清风楼摆酒请东厂的伙计们吃喜酒,让咱家来接莫大夫过去。” 莫晓讶然:“我怎么没听云常提起啊?” 姜元嘉笑眯眯道:“大家伙儿早就向督主讨喜酒喝了,督主直到今日才答应,这不就让咱家来接莫大夫了么?” 莫晓总有点不信这小鬼的话,便道:“离晚饭时辰还早,我还要做做准备,你先这里歇会儿吧。我让竹苓上点心茶水给你吃。” 姜元嘉欣然点头。 出去后莫晓找来小幺,让他去东厂跑次腿,问问芮云常晚上是否有清风楼吃酒的事。 芮云常本来提都不想对莫晓提这茬,没料到小幺竟跑来问了。他眉头一挑:“今日晓春堂有谁去过?” 小幺眨了下眼睛,小声回道:“回督主,姜公公午后来了,这会儿正在晓春堂呢!” 芮云常从冷哼一声。 小幺不禁吓得一哆嗦。 芮云常的不满是针对元嘉的,倒没想吓唬小幺,更不想小幺回去传话让阿晓误会了。 他见小幺神情紧张,甚至略显畏惧,便举拳到嘴边轻咳一声,之后的语气亦变得缓和许多:“你回去对辰曦说,清风楼吃喜酒这事是有的。她若是不想去就不用理元嘉,若是想去就做好准备,酉时前后我会去接她。” 小幺乖巧地点点头,应声告退。 “等等,”芮云常又叫住他,“叫姜元嘉立马滚回来见我!” 小幺领命而去,出了书房后吐吐舌头,看上去姜公公要倒大霉了啊! 莫晓听小幺回报,还真有这桩事,那她就大大方方地去呗!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更衣梳头准备起来。 她有心要给芮云常挣面子,特意换穿了一身开春新做的裙装,还精心化了妆。 白芷这段时日勤学苦练梳头技艺,倒也学了几个发式,这就拿出十二分的用心来替莫晓梳头。 - 酉时过二刻,芮云常来到晓春堂。 莫晓问他:“我看起来如何?这样好不好看?” 芮云常走近她。 不同于喜服那浓墨重彩的红与金,她今日穿着一身清雅的雪青色裙装。 长发一半儿挽起,在脑后卷成蓬松的发髻,余下的长发梳顺了,垂在肩下。 乌黑如缎的发间插着那支白玉牡丹发簪,薄如蝉翼的花瓣层层卷裹着花蕊处一点莹润的淡黄,栩栩如真。 娥眉淡扫,唇敷朱丹,眸若秋水起涟漪。 她身上有幽雅香气,是最新的那款“擅芳” ——不凛寒冬,独擅其芳。 他半垂眸,侧头在她耳边悄声道:“很美。” 莫晓笑了,喜滋滋地往外走。 芮云常跟在后头,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今晚只是去应付一下那帮乱起哄的浑汉,打扮的那么好看干嘛? 莫晓上车后问起:“元嘉呢?他不也要去吗?”他先前不还说过是来接她去清风楼的吗? 芮云常道:“他值夜。” 莫晓:“明天晚上呢?” 芮云常轻轻冷笑一声:“连着三天他都值夜。” 莫晓:“……” 这小鬼又闯了什么祸么? 马车很快抵达清风楼外面,莫晓正要下车,芮云常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顶薄纱帷帽,递了过来。 莫晓:“……” 敢情她一番精心打扮都是白瞎么? 清风楼里热闹非凡,东厂上至千户,下至寻常干事,百多号人济济一堂。 菜虽上桌,芮云常不到,没人敢动筷,酒却已经开了好几坛,众厂卫交杯换盏,正喝得欢畅,在门外就能听见里面的喧哗。 芮云常与莫晓一入内,大堂里喧哗立止,鸦雀无声。 安静了一瞬后,呼啦啦百多号人全都站了起来,接着有人发令,上百人同时下拜,齐声高呼:“属下等见过督主,见过夫人!!” 上百人一起行礼,这声势颇为惊人。莫晓为之震撼,不由脚步停顿。 芮云常却视若寻常,牵着她的手上楼。 两人行到二楼廊上,大堂内众人又齐声祝贺:“恭喜督主!贺督主与夫人喜结良缘,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芮云常淡淡道声:“都起来吧。” “谢督主!”楼下众人这才纷纷起身。 芮云常拉着莫晓进了二楼的阁子,随手把门一关。 整个清风楼都被包下来了,二楼的阁子就这一间摆着席,莫晓入内时还以为会看见几张熟面孔,没想到只见子灵一人在内。 多日不见,莫晓还怪想子灵的,见着她尤为高兴,与她聊了几句近况之后,低声问她:“你和元嘉怎么啦?” 子灵微愕,随后便垂眸,长长的睫毛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掩在后面:“他归他,我归我,本来就没什么啊……” 莫晓惊讶,还想细问缘由,却听阁子外有人敲门。 子灵便去开门。进来的是万英、万和、王允与马冲等几个管事的,手中都端着酒杯,一进来便笑着道恭喜。 万英是子颗大总管,在这几人中不管是年龄还是资历都排在前,且又比较能说会道,便由他起头说些吉利讨喜的话来祝酒。 芮云常从不喝酒只饮茶,东厂尽知,万英他们就来敬莫晓的酒。 莫晓摇头,微笑道:“我不会喝。” 芮云常知她不是不会喝,只是顾忌到他,怕他不喜而已。他微微弯唇:“今日挺高兴的,你便少许喝些也无妨。” 莫晓观他心情不错,便喝了他们敬来的酒。 万英等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识相地告退了。 阁子外间专设了一桌给子灵与如意用饭。万英等人退去后,她们两个也避到了阁子外间。里间只余芮云常与莫晓。 莫晓在晓春堂时,一旦饭菜摆上桌她是不要人在旁伺候的,她觉得这样吃饭才自在。 不过清风楼的酒桌可要比晓春堂里的饭桌大得多了。见清蒸刀鱼摆的比较远,芮云常很是顺手地夹了条鱼放在她碗里,提醒道:“这刀鱼刺多,你小心些。” 莫晓莞尔一笑:“你不知道我是吃鱼的专家么?刺再多也不怕。” 她夹起一小筷鱼肉放进嘴里,这鱼蒸得火候刚刚好,肉质极嫩,入口便有清鲜在舌尖上漾开来,只要轻轻抿动舌头,就能轻易把鱼肉与骨刺分离。 刀鱼被誉为为“长江四鲜”之一,这时节正是时鲜货,一年中只有这两三个月,当它从海中洄游入江繁殖,才能在江中捕捞到它,其他时候是吃不到的。且这个时候的刀鱼肉质最为肥美鲜嫩,一旦过了清明,肉质变老,也就稍逊一筹了。 莫晓吃了几筷后有些好奇:“这鱼是长江入海口附近才有吧,京城也能有?” 芮云常点头道:“是从南京送来的,下午刚到京都,你说要来吃酒,便送来清风楼料理,若不然就送去晓春堂了。” 莫晓道:“我突然发现,嫁给你还有这个好处,口福不错!” 芮云常挑眉:“你就为了能吃上几条鱼嫁给我么?” 莫晓朝他扬了扬下颌:“不行吗?” 芮云常沉吟道:“若早知如此,去年晓春堂开张的时候就该送你刀鱼的。” 莫晓嘻嘻笑:“对啊,谁让你送荔枝糖的!也不知道投其所好!” 正说笑着,又有人敲门。 来的是十二颗另几位管事,与万英他们一样,也是来敬酒的。 说来东厂有不少人都见过莫晓,但也有许多没见过她的,且就算是以前见到,只当她是男儿郎,是莫大夫,谁知她竟是女儿家,还成了督主夫人!怎不叫人好奇? 莫晓进清风楼时带着帷帽,到阁子里用饭自然摘下了。众厂卫上楼来既是祝贺添喜,也是借着敬酒来看新娘子的!不然哪儿能叫喝喜酒呢? 清风楼的酒虽然不烈,却架不住东厂众人轮番上来敬酒。 莫晓本来酒量就浅,尽管是小酒盅,喝不了几杯就上头,脸颊亦泛起淡淡的红晕来。 芮云常低声道:“你若不能喝了就说,不用勉强应付他们。” 莫晓这会儿正是微醺状态,自我感觉极好,便只是摇头道:“我没事。” 又吃了会儿酒菜,芮云常看她脸泛桃红,话也多起来了,便当机立断,带人回家。 莫晓虽然喝得有些醉意,人却没糊涂,出阁子时见着子灵,想起之前她问起元嘉时子灵的态度,而向元嘉问起子灵时,元嘉的反应也挺奇怪。 这两人之间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她对子灵道:“今晚还有些人在东厂轮值,无法来此吃酒,让清风楼再炒些菜吧,你替我送去给他们宵夜。” 子灵一愣,不甚情愿地点点头。 莫晓自觉当了回红娘,得意地笑着挽起芮云常便往外走。 第186章 晋江独家 【燕尔】 莫晓挽起芮云常便往外走。 芮云常朝如意微一侧头, 示意她把帷帽拿来,接过来便往莫晓头上一扣,面纱放下。然后才开门,带着莫晓下楼。 众厂卫纷纷起立行礼,齐声恭送督主与夫人离开。 莫晓心情极好,一路上都是笑嘻嘻的,却又不说话,只对着芮云常笑。 芮云常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莫晓:“你猜。” 芮云常:“……” 莫晓洋洋得意道:“饶是狡猾似狐狸也有猜不到的这一天啊!” 芮云常眼一眯:“狐狸?” 莫晓:“……” 好像说漏嘴了。现在装醉晕过去还来得及吗? 芮云常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来不及了。” 莫晓喃喃道:“……这句话我应该没说出口吧?” 喝酒误事啊! - 不多时马车驶入晓春堂。 莫晓进屋后便将帷帽随手一扔,芮云常疾伸手接住了,放在一旁。 她学那帮厂卫粗着嗓子吼了声:“督主威武!” 芮云常无奈,扶她坐下, 转身走去桌边替她倒了杯茶水。 莫晓确实渴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 朝他亮了亮杯底:“干杯!” 芮云常:“……” 真是醉了。 他把莫晓拉起来往卧室带:“早些歇息吧。” 莫晓不肯:“我还没洗漱过呢!” 芮云常道:“难得一天不洗有什么关系?” 莫晓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 我一身的酒气, 你要讨厌我的。” 芮云常本来看她这样觉得有些好笑,听到这句, 心底却不由漾起几分柔软的情绪。 芮大生的死以及重生的事,一直是他心底最深的隐秘, 也是最大的心结。但在坦诚告诉她所有的过去之后, 他发现自己已经放下了。 不知不觉中,他不再纠结于过去,不再为那些所负累。 他要着眼的将来,有她同行。 他轻笑:“比起你那消毒酒精的味道, 这点酒气根本算不得什么。” 莫晓“啊!”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什么?” “你讨厌酒精的味道吗?” “不讨厌。” “你不是最讨厌喝醉的人吗?” 芮云常长叹口气,语气无奈,眼眸里却都是笑意:“谁让那人是你呢?” 莫晓便高兴起来,带着几分酒意嘻嘻地笑。 芮云常半推半拥着她打开卧房虚掩的门。 莫晓却止步,诧异道:“咦?为何进卧房?我说了要先去洗澡的啊!” 芮云常无语,怎么又绕回来了! 莫晓拔了发簪,满头乌油油的长发都披了下来,发丝拂过他手背,带来轻痒。 她转身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回头朝他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映着星光的两汪泉水:“一起洗。” 芮云常:“……” 也好。 莫晓有每日沐浴的习惯,因此他们一回来董妈就往水箱里灌满了温水,还在外间烧着小炭炉取暖。 两人手牵手进入沐浴间,芮云常顺手关上门,这一方小天地便成了独立的空间。 莫晓拆了块新的香皂,四四方方的小巧一块,正面刻有晓春字样,另一面则是柑茴二字,代表香皂的香型。 她把香皂放进皂盒,回头,芮云常正看着她。 莫晓朝他微笑,抽松衣带,将外衫、裙子、中衣一件件脱下。 她的身材并不是特别丰盈的那一类,但整体很匀称,双腿修长而线条完美。 薄醉为她的肌肤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粉红。 芮云常没说话,只是望着她,眼神温柔而凝定。 莫晓朝他走近,抬手摘下他的帽子,拔了发钗,替他宽衣解带。 进里间,她打开水阀试了试。 水温刚刚好。 清澈的水倾泻而下,打在他的肩膀与结实的胸膛上,流淌过一道道斑驳的疤痕。 她凝视他的目光与他一样,饱含欣赏与深情。 相处日久,对彼此都已经很熟悉了,她熟知每道疤痕的大小、方向与所在。 每一道疤痕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是他少年时期最痛苦的回忆,是他成年后隐藏最深的伤痛,也是他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最大的驱动力。 是他的过去塑造了现在的他,也将延续至他的将来。 他们的将来。 她低头,在他那些烫伤的旧疤痕开始之处温柔地印上一个吻。 然后她拿起香皂,在手心里揉搓出雪白而细腻的泡沫,替他涂抹起来。 柑茴独有的、清冽中微带甜味的香气渐渐漾开。 他身上几乎没有一丝赘肉,皮肤下的肌肉充满着十足的力量感与坚韧感,却是温热的,暖人的。 越往下,她手上的动作越慢,不仅是涂抹,而是如同按摩一般稍稍用点力的抚摸。 他的腰臀比例完美,是她最喜欢的部分,不论是手感还是视觉上都是如此。 她的手游移着,逡巡来去,像是戏弄一般在入口附近徘徊,数次来回后终缓缓探入。 芮云常咬紧牙,发出类似叹息的一声低喘,双臂将她拥紧。 他的呼吸就落在她颈侧,炽烈而急促。 温热的水不断倾洒在他们身上,两人之间毫无空隙,密合着,厮磨着彼此。 芮云常寻找到她的唇,重重压下,辗转吮吸。 莫晓却从他双臂间滑了下去,含着颈项上那处突起啜吻,略作停留后继续往下,在胸前轻啄。 芮云常不禁呼吸一滞,下意识伸手去挽她。 然而她身上都是从他这儿蹭去的皂液,滑溜无比,他伸手竟挽了个空! 她继续往下,吻也顺攀而下,如点水般一沾即离,却在他体内激起一串无形的涟漪,直到脐下…… 斑驳的旧疤痕下面,是一处半寸来高的突起。 时间久远,刀疤已经收缩得很小,呈现不甚规则的圆形,颜色暗淡。 芮云常低头看向她,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莫晓却停下了。 她跪在他身前,仰头,从下方挑眉望着他。 芮云常沉默着,只有胸膛急剧地起伏。 她垂下眸子,望着那处刀疤,眼神变得无比地温柔,下一刻便缓缓地亲了上去。 这一瞬带来的冲击,让芮云常情不自禁倒吸了口冷气。她的手指还在他体内,唇含着那一处,濡热之感从腿间直冲小腹,直上胸臆,轰然入脑! 他几乎要颤抖起来。 一切都失控了,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有她,只有她…… 情欲如沸如潮,如奔马脱缰,如山要崩坍,如海要狂啸,肆意叫嚣着要寻一处宣泄! 飘摇中他想要握紧什么,双手不由自主攥住她的臂膀。 巅峰比预期中来得更迅猛,也更强烈,于瞬间席卷全身! 他不由自主嘶喊出口的,是她的名字。 极致的高峰之后是彻底的松弛,芮云常滑坐在地,向后靠在壁板上,大口喘着粗气。 莫晓朝他靠过去,笑得眉眼如丝。 芮云常拉她入怀,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侧头在绯红的唇上落下缠绵的吻。 方才一番酣战,没人顾得上关水阀,热水已经放完。有零星水珠从出水孔落下,一滴一滴溅落在地板上。 芮云常缓过劲来后拉她起身:“你这水箱要再大些才够。” 莫晓暗暗翻个白眼,再大的水箱也经不起这样子放水吧…… 两人澡只洗了一半,还得让董妈再烧些热水来。 到了外间,他们擦干自己,裹上外袍。 莫晓正低头系衣带,突然眼前一暗,头上被盖了条什么,她抬手去摸,是干净的布巾子。 只听芮云常道:“把头发擦干了,小心别感风。” 她“哦”了一声,正擦着头发,忽觉身子一轻,被他横抱起来。 她无声地笑着,依偎在他怀里。 回到卧房,芮云常伸手就把她刚系上的衣带松开了。 莫晓“噗嗤”笑出了声,嗔道:“你又做什么?” 他在她耳鬓低语:“反正还要等水烧好,闲着也是闲着。” “……” “对了!阿晨,我想到办法了!只要把水箱改一下,分隔成三格,各自装一个水阀就行了。这样一个水箱放完了还有另……” “嘘——专心点。” “唔……唔……” 第187章 晋江独家 【大婚】 三月十六, 东厂提督大婚之日。 南薰坊的芮府从清早开始便热闹非凡,宾客如云,车马如龙。 只不过绝大多数来客只能到前庭止步,留下礼物与礼单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这一茬,都是不请自来的。 前庭除了专门负责收礼的仆役,在东侧还摆了一张长桌,桌上摆着八排小酒盅,有仆役不断添酒。要喝喜酒,自取便是了,喝完就请回吧!别堵着抬礼担子的人进去的路。 从早到晚,酒喝去不少, 礼收得更多,亏得魏氏准备充分, 把前院西南的几间厢房都腾空了, 饶是如此仍然不够用, 后送来的贺礼只能堆在院子里,留待之后慢慢清点了。 真正能进到厅堂里观礼的, 都是有些身份的人,最起码也是六部尚书或侍郎这样的人物, 或是少数亲戚友人。 芮大生没有兄弟, 又因为人混账,经常借债,亲戚都与他断绝了来往,那些酒肉朋友自他死后也都销声匿迹。 唯魏氏这边有个堂兄弟, 在芮大生死后曾来过芮家。魏氏那时候怀着芮午,无人照应,便投靠去这位堂兄家里养胎。 然而毕竟寄人篱下,魏氏性子又软弱温和,在养胎的这一年里没少听堂嫂的冷言冷语。 出了月子没多久,魏氏便带着芮午搬回了自己家。之后与那位堂兄家只是偶有来往,一年到头未必碰得上一面。 当然这些都是芮云常当上司礼监秉笔之前的事。 一人得道,鸡犬都想跟着升天。自芮云常开府之后,数不清的远亲近戚找上门来,有些魏氏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这些人,自然全被芮云常拒之门外。 唯有那位魏姓舅舅,当他上门来时,芮云常念着他当年对魏氏的照应,答应了他的请求。他的长子进了吏部,次子则替官府做采买。当然了,不经科举不能为官,但在官署里除了官员,还有不少吏员,每月有俸禄可领,胜在日子安稳。 芮云常大婚,这位魏姓舅舅一家都来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亲戚。魏氏便给他们安排了单独一桌。 那两个侄儿在进来见过礼之后,便去找本部的长官或同僚敬茶交际去了。 魏氏的堂嫂则亲热拉着魏氏说话,询问新娘身家来头的热络劲儿仿佛当年魏氏养胎时的那些冷眼从来没有存在过。 - 为了这场婚礼,晓春堂今日歇停不营业。 莫晓清早起来,便开始按部就班地梳妆打扮。 小丫鬟们来去忙碌,一个个又紧张又激动,连说话都比平时高了几个音量,反倒更衬得她这个新娘子特别的平静淡然。 莫晓这边没有亲戚长辈,祭拜祖宗拜别父母这些都省了。 做好一切准备,等待花轿来时,莫晓难得地进入一种闲得不知该做什么的状态。主要是这身礼服实在不便于行动,她也只能让白芷拿本书来看。 终于等到吉时,喜庆的鼓乐由远而近,笙箫和鸣,是迎亲的队伍到了。 请来的全福夫人为莫晓戴上凤冠,罩上红纱销金盖头。 魏氏订造的凤冠真材实料,纯金打制,上有花钗六支,金钿六朵,镶珠嵌宝,流光旖旎。虽然都是打成薄片的金箔,总体重量也不能小觑。 戴着这个以斤论重的凤冠,她几乎无法低头,只能端庄无比地挺着脖子与后背。 喜服亦是繁复华美,层层叠叠,更不用提手上戴的腰上缀的那些金玉了。 华裾珠履,环佩金翠。 莫晓不由想,难怪礼服都要做成这样,穿着这样隆重的一身,想不端庄都难。再加上有盖头遮挡视线,直到上花轿前,她都只能由人扶着走。 出了晓春堂大门,透过薄薄的红纱盖头,她依稀能看见周围的人物景致。 前世就是孤儿,魂穿来到这一世,莫名被这身子的亲兄所害,父母亲人不管是亲的还是养的,或死或别,各处离散。 她本是天煞孤星,无亲无故。 然而在她大喜的日子里,晓春堂内外来贺喜观礼的人却一点也不少! 赵坚白、薛掌柜他们来了,那日问她嫁人后是否还坐诊替人看病的老者与他的三儿夫妇来了,老铜匠梁伯一家来了,久嫂带着小郎也来了,小郎的哮喘许久未发,气色变得比以前好多了。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她救治过的病人、香药铺的老主顾、包括街坊四邻都来了! 在喧天的乐鼓声中,众人笑着,欢呼着,向她说着恭贺与祝福的话语。 董妈与曲婶忙着散利市钱,僮儿们把喜糖与五谷豆米洒向周围,孩童们欢呼争抢,更是加倍地喜庆热闹! 便是大户人家嫁女,也不过如此了吧…… 莫晓转头看向花轿边。 芮云常亲来迎亲,一身大红喜服坐在马背上,纱帽上还簪着花,见她看过来,他俊秀的脸庞上浮起一抹温暖微笑。 晓春堂的人看惯了他对莫晓这样子笑,自是不觉得什么。 周围来观礼的众人却差点惊掉了下巴! 亲娘哎!头一次见到,敢情杀伐果决的督公还会这样笑?! 隔着一层朦胧半透的红纱,莫晓亦笑了。 - 待莫晓上了花轿,众轿夫起轿前行。芮云常骑着马在花轿旁并行相护。 花轿前有迎亲的队伍,除了鼓乐手,还有手捧各式礼具者,手中或捧或持的,都是成对的花瓶、灯烛、香球、妆盒等等。花轿后是抬嫁妆的队伍,一样是成双成对的箱担。再后面,则是送嫁的人群。 魏氏原是怕莫晓这边没亲戚,迎亲时会显得冷清,专程雇了一队人来送嫁。芮云常得知她的顾虑后,一声令下,东厂缉事但凡是三月十六不当值的都得来晓春堂送嫁。 那帮子第二第三天才轮到清风楼喝喜酒的缉事,都没见过督主夫人的样子,闻令便起哄要督主发利市钱。 芮云常二话没说,直接甩宝钞。把那帮子缉事乐得,今儿一大清早就蹲守在晓春堂外面了。得亏他们都是穿着便服来的,若是穿着公服,怕是要把人都吓光了!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今日自发来送嫁的人却不少,连带着观礼的,蹭喜气的,凑热闹的,跟在嫁妆队伍后面不下数百人的队列,简直是浩浩荡荡。 晓春堂离芮府本来不远,不多时,迎亲的队伍便回到芮府前。有人拦门,吵吵嚷嚷地讨要利市钱,当然收下利市钱就少不了要说些吉祥祝福的话。 过了拦门这一关,又有人来添妆含饭,还要跨过马鞍以示“平安”,这都是增添喜庆欢乐或是讨吉利的习俗。 莫晓事先有准备,又有专门的喜娘引导,一步步下来,倒也顺遂。 终于她被领进了一间屋子,观礼的人被引去前堂,她总算是能坐着休息会儿了。不多时有仆妇送来燕窝粥,她吃了一小碗,精神为止振奋不少。 休息了一阵,外头又喧嚷热闹起来,听动静就知道是要去拜堂了。 没一会儿,芮云常被人群簇拥着进屋来,有侍女托着金盘送上,盘中一条彩绸,结着一朵同心结花。 芮云常拿起同心结,走到莫晓面前,把一头交到她手里,接着便牵住另一头,带她往外走。 到了正堂,这里早就等着许多宾客,见新郎牵着新娘出来,自然又是一片贺喜之声。 在沸沸扬扬的恭喜声中,芮云常用喜秤挑开了莫晓的盖头。 随着红纱渐扬,皓齿朱唇,如花笑靥一点点显露,直到那对带笑的明眸展露在珍珠编结而成的额饰下。 发自心底的幸福让她的双眸熠熠生辉,光彩丝毫不逊于明珠千斛。 她的容貌本就生的鲜明英秀,妆后更是明艳,这一身喜服华美雍容,浓墨重彩的红色与金色,衬得其人艳丽不可方物。 堂上众宾客本来准备了一肚皮奉承之词,哪怕新娘子长得不尽如人意甚至对不起父老乡亲也得违心大加夸赞不是? 待盖头完全掀起,新娘亭亭玉立之姿把众人都震服了,安静了一瞬后,响起满堂喝彩之声。 这一下倒也不用说违心之言了,而是真心羡慕嫉妒恨! 不过……第一眼惊艳之后,再观新娘,为何总有种眼熟之感呢? 喜帖上写新娘为莫氏女,这…… 莫……莫都事??这女子长得如此像莫都事,难道是莫都事的妹妹?? 堂内宾客纷纷交头接耳地打听起来。 吏部尚书双手拢袖,脸上露出知情者的神秘微笑:“她就是莫都事。” 旁边之人不由惊讶:“这,这不是公然欺……君么?” 吏部尚书睨他一眼:“杨大人以为圣上会不知么?” “……” 杨大人:知道内情很了不起么?得意个什么劲儿? 众官员:求尚书大人带我玩! 堂中央那两人却无视周围议论,在礼官主持下,转向上座参拜高堂。 魏氏笑容满面地受了新人参拜。 礼官又高唱:“夫妻交拜!” 莫晓转身与芮云常相对,两人相视之时便不禁微笑起来,躬身款款下拜。 交拜起身后,便该由新娘倒行,牵着新郎入洞房了。 因堂上观礼的人太多,把路都挡住了,见新娘过来才向后向旁让开,也不知是谁随身佩戴的玉香盒落在地上。 莫晓倒行,自是看不到,右脚踩上去打了个滑,顿时身子一晃。 新娘倒行,有喜娘在旁护着,两个喜娘一左一右,见莫晓要摔倒,大惊之下赶紧去扶,谁知眼前一花,莫晓已经被芮云常揽在怀里了。 离得近的宾客有看到新娘险些摔倒的,离得稍远便只见芮云常还没入洞房便将新娘搂在怀里的一幕。 人们发出善意哄笑,还有人打趣说新娘太好看,新郎已经急不可耐。 本来新娘在婚礼上差点摔倒,即使有人扶着没真的摔下去,也算是小小出了个丑,多少会有点尴尬。不过新郎抢着把人扶住就不一样了,那是真是把人放在心尖上的,说起来也是佳话一段了啊! 莫晓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朝芮云常点了一下头。 芮云常朝她微微一笑,扶她站直,回头朝人群中的元嘉使了个眼色。 姜元嘉会意,这香盒的主人若是无心遗落的倒也罢了,若是有意为之,便要查出个究竟来。 他走近那只害得莫晓差点跌倒的玉香盒,以脚遮挡,待新人离开正堂,观礼宾客无人留意之后,俯身拾起香盒。 另一头,新人牵着同心结进了洞房,到床边坐下。 有侍女送上两把小剪子与一枚小小的香囊。 芮云常剪下自己一绺头发,将它托于掌心。 莫晓亦剪下一绺头发,与他的那绺绾在一起,打成了一个同心结,置于预先准备好的香囊内,再把这香囊放于床下。 她抬头望向芮云常,他亦凝视着她。 于无声中誓言已立。 与君结发,生死相随,直到白首皓发,永不分离。 -- 当夜深人静,宾客尽散,芮云常回到新房。 红烛影成双,轻纱帐飘摇。 进入内室,画风陡然一变。 莫晓正坐在桌前吃菜,凤冠早就摘了,喜服也换了便服。 听见他进来,她朝他招招手:“阿晨,给你留了焖海参和豆豉排骨。不过这会儿都有些凉了,要不要去热一下?” 芮云常在她对面坐下:“前头吃过了,不饿。不是说了不用给我留么?” 莫晓道:“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么些……对了,今天收了多少礼?” 芮云常:“不知。你要去看?” 莫晓笑:“我哪有那么财迷?只不过听丫鬟说几间房堆满,连院子里都快堆不下了,我好奇罢了。” 芮云常:“……”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莫晓:“不过谁能讨厌钱这东西呢?” 芮云常勾唇,拉她起身:“走吧。” 于是,新婚这夜督主夫妇是清点结婚礼物度过的……才怪! 莫晓在西南那间听松院里绕了一圈,大致看了看屋里堆积如山的各式礼盒箱担,便道:“见识了,回去吧。” 芮云常还逗她:“不打开看看么?” 莫晓瞥他一眼:“急什么,不是有礼单么?” 芮云常笑了,牵起她的手往归岳走。 夜空明净,星河灿烂。 春天的庭院,拂面的微风中,裹着花香与草木气息。 安静走了一段,莫晓正色道:“阿晨,你应想过,这样的日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吧?” 现在宣宁帝对他眷宠正隆,这些人有求于他,自然逢迎拍马,送礼贿赂无所不用其极。可一旦他失势或是倒台,不知多少人会落井下石。今日所享受的,到了那时不光全都要吐出来,恐怕还会不得善终…… 以阿晨之智不会考虑不到这些。之前他托辞生病离开东厂的时候已经看得出来,而盛安福更是活生生的例子! 芮云常并无不安,淡淡笑道:“今上年富力强,太子且幼,燕王既除,至少十年内皇位稳固,不用担心变故。” 莫晓追问:“那十年后呢?” 她站定脚步,转身面对他:“阿晨,说来我这条命可算是捡来的,更是靠了你才能延续至今,若是再能与你共度十年,已是福运。至于十年之后……我并不强求比现在过得更好,只想与你相守,哪怕粗茶淡饭,哪怕陋室蜗居,我只望你我都能平安。” 芮云常亦停下脚步转向她:“阿晓,我既娶你,便要给你最安泰的一生。十年,足够做下许多安排了。” 莫晓扬眉:“你有计划了?” 芮云常凝眸望着她,声音沉静:“阿晓,我这人可贪心得很!不仅要与你度过十年,还有之后的二十年、五十年、这一生这一世。” “若是还能再有一次来世,我仍然想要你做我妻子。” 莫晓朝他弯起眼睛,笑容温柔:“阿晨,我这人倒是一点也不贪心。” “不管十年还是一生,不管有没有来世……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第188章 晋江独家 元嘉1【冷淡】 三月初, 清风楼。 莫晓临回家时对子灵道:“今晚还有些人在东厂轮值,无法来此吃酒,让清风楼再炒些菜,你替我送去给他们宵夜。” 子灵一愣,不甚情愿地点点头。 督主在时,众人终究不敢太过放肆,谈天也好,行酒令也罢,都小心地压着音量,因莫晓在的关系,连话题都文雅许多。 待督主带着夫人离去, 楼下众人便放开了喝酒笑闹,不断从楼下传来高声大笑。 子灵听着楼下吵嚷喧哗, 心情愈加浮躁。 不久店家将菜炒好, 子灵让店里伙计帮忙把食盒装上车, 回到东厂。 清风楼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酒楼,今夜轮值的厂卫不能去喝喜酒, 多少都有些郁闷,听闻是督主夫人吩咐子灵送菜来慰问, 众人连声称谢, 乐滋滋地把食盒拎进值房,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好把菜都摆开。 子灵扫了眼值房内,除了巡逻与守卫者不能离岗, 其他人都在房内,却不见姜元嘉。 有人招呼子灵进屋一同吃点。 她微笑着摇摇头:“早前在清风楼已经吃过了。你们多吃点,我走了。” 她本想就走,却有人问起她今晚吃喜酒的情形,她不得不又停下脚步,应对几句。 说了这么会儿话,姜元嘉还是没出现。 子灵暗觉蹊跷,通常一有这种好事他早就跑来了,第一个占位的是他,抢着吃第一口菜的也是他。 不用她开口问,便有个比较熟悉的司房主动提供消息:“姜公公在监房呢。” 在东厂,只有芮云常差使得动姜元嘉,他也从没有做过看守监房这样的差事,听说他在监房,子灵不禁吃了一惊:“他被关起来了?” “怎么你不知道?” 子灵不解问道:“他犯了什么事吗?” 那司房摇头:“午后督主把姜公公找去训了一顿,具体为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子灵便没再问,眉宇间微带忧色匆匆离开。 那司房探头看她走远,眼中露出促狭之色。 一旁的人问道:“姜公公明明没什么事,你却说他被关起来了……就不怕等下子灵找你算账?” 那司房找了个空位坐下,满不在乎地道:“我说什么了?从头到尾我都没说姜公公被关起来了,是她自己想歪,我顺着说而已。再说了就算是我说的,她为啥要找我算账?说不定她还要谢我呢!” 好几个人都笑了,一旁问他的那人却满脸不赞成道:“就你这浑人爱多管闲事!想当月老也不看看别人愿意不愿意。” 那司房“咦?”了一声,侧头打量他:“开个玩笑的事,你这么当真做什么?我看不是子灵不愿意,是你不愿意吧?哈哈哈,你小子是不是对她动心思了?” 那人大窘,打断他道:“瞎胡扯什么?!不过随口说说,就能让你扯得没边了!” 那司房哈哈笑:“害什么臊啊?咱们东厂里喜欢子灵的人还能少了?男未娶女未嫁,喜欢就正大光明地说嘛!反正都是东厂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 子灵自不知道这些人在议论些什么,离开值房后她本是朝外走,却总是放心不下,犹豫了一瞬,还是转身往监房方向而去。 她一间间牢房看过去,却没见着元嘉,这就对那司房的话起了疑心,但来也来了,她索性走到底,顺便查看一遍牢犯有无异状。 一直走到最后一间牢房,既不见元嘉,在押犯也没有任何异状。她便准备离开了。 “子灵。”黑暗中忽地响起一声。 子灵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身去看,走道尽头有一处是凹进去的,正是视线死角,她走过来时又只留意着牢房里的人,没细看这个角落,不曾想还有人坐在这一处! 姜元嘉从阴影中走出来。 子灵只听说话声音就知道是他,第一下回头是吃惊后的本能反应,意识到是元嘉后,便怀疑是他串通那司房一起骗她过来,心头顿时有气,连个正眼都不给转身就走。 姜元嘉诧异:“干嘛又走了?” 子灵并不做声,绷着脸疾步往外走。 姜元嘉急忙奔上前:“你不是来找咱的吗?” 子灵呸了一声:“谁是来找你的?” “你今晚不是去清风楼吃喜酒的吗?不是来找咱的,那来东厂干嘛?” 子灵没好气地道:“是莫大夫念着这里吃不上喜酒的人,让我送菜来……我顺便看看关押的犯人有没有异常。谁知道你在这儿?” 姜元嘉眼睛一亮:“有好吃的?你给咱家带点过来……”说到一半察觉子灵的脸色不善,急忙放软了语调恳求,“好不好?” 子灵冷冷道:“菜都在值房里,你要吃自己去吃就是了。” 姜元嘉苦着脸道:“督主命咱看守要犯,今儿一晚上都不能离开监房半步,若是擅离就要受重罚的!” 子灵就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地留在监房,挑眉睨他:“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姜元嘉便将自己下午跑去晓春堂,假借督主名义接莫大夫去清风楼的事告诉了她,还道:“咱家可算是立了一功呢!若不是咱,莫大夫压根就不知道今晚还有吃喜酒的事!” 子灵知道他是真被罚了,心头气也消了,听他厚着脸皮在那儿吹嘘,又有点想笑,却只是强忍着笑意维持冷漠的表情。 姜元嘉看出她有所松动,便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子灵,求你了,拿点吃的来。中午到这会儿咱家就没吃过一口东西,肚子都快饿瘪了……” 子灵终究心软:“行了,你等在这儿吧。” 姜元嘉嘻嘻一笑:“咱家等着你。” 子灵出了监房,没走多远就见前面过来一人,正是方才帮她把食盒搬进值房的严立。她朝他点了一下头就要过去,严立却叫住了她:“子灵,你回去了?” 子灵不想说自己是替元嘉拿吃的,便“嗯”了一声。 谁知他转身和她一起往外走:“我送送你。” 子灵急忙道:“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严立眼神一黯,脚步便顿住了。 子灵很快端着盘子回到监房,满满一大盘,里面拼着四五种不同的菜。 监房外也有间供守卫或隶役休息的值房,元嘉正在其中等她。子灵进去,把菜盘往桌上一放就往外走。 姜元嘉急了,一步跨到她身前,伸臂拦住:“别走啊!” 子灵皱眉:“菜都给你带来了,你还要什么?” 姜元嘉觍着脸道:“咱家要你。” 子灵嗔道:“你要不要脸?” “不要!” 他回答得太快太干脆,子灵一个没绷住,“噗嗤”笑了出来,急忙收住笑容白他一眼,只是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法冷面对他了。 姜元嘉拉着她坐下:“别再生气了行不?” 子灵道:“我才没这闲工夫生你的气。” “那怎么不理咱家呢?” “我也没闲工夫理你。” 姜元嘉眉头拧了起来:“那你真是变心了?你喜欢上别人了?” 子灵“噌”得一下站了起来,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狠狠瞪着他,气得脸都红了:“姜元嘉,你嘴放干净点!谁变心了?” “那你好好的干嘛不理咱家了?”姜元嘉挠头,又不是不喜欢,又没生气,那这些天她对他那么冷淡是为什么? 子灵沉默了会儿,忽然问他:“元嘉,你今年几岁了?” 姜元嘉奇怪道:“十八啊,你不是知道的吗?” 子灵看着他:“那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 姜元嘉更觉奇怪:“不是二十么?怎么了?我记得啊!我没嫌过你年纪比我大啊!” 子灵白他一眼,起身就走。姜元嘉伸手去拉,没想到她突然闪身躲过他,两步就到了门外。 姜元嘉没料到她会使出轻功身法,意外之余拉了个空,急忙追出去。子灵却已经去得远了。 他苦恼地挠挠头:“到底是怎么了?” - 第二天,晓春堂。 莫晓昨晚在清风楼喝了不少酒,夜里睡得又迟,今儿早上起得比往日都晚,连芮云常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起床后仍然觉得人有些犯晕,坐在那儿回想了一下,她应该没有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用早餐的时候,竹苓来说有年轻女子上门求诊,让她找赵大夫看也不肯,非要让莫大夫看不可,已经在诊室等许久了。 莫晓便加快速度几口把早点吃完,匆匆赶去她那间诊室。 自从莫晓公开自己的女子身份之后,上门来晓春堂求诊的女病人日渐增多,她本想等婚后再筹建专门的女子诊室,如今看来,也许时机已经成熟了吧…… 她这么想着,掀开诊室的门帘,走到桌后,先道了声抱歉,接着便坐下来例行询问对方名姓与病情。 那女子抬起纤纤玉手,掀开面纱,露出一对桃花眼来,小声道:“莫大夫,是咱家啊!” 莫晓:“…………” 这小鬼又在搞什么恶作剧了? 姜元嘉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莫大夫,咱家来是有事要问你。” 莫晓满腹疑虑地盯着他:“问就问吧,你为何要装扮成这幅模样?” 姜元嘉垮着脸道:“督主不许咱靠近晓春堂千尺以内,咱家也是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如此。” 莫晓真是哭笑不得:“到底出什么事了?” 姜元嘉道:“莫大夫,你也是女人,虽然平日当男人当习惯了,骨子里到底还是女人……” 莫晓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行了,你到底要问什么?再胡说八道就赶你出去了!” “别别别,咱家不说这些了,说正题。” 姜元嘉停了停,把昨夜子灵来之后两人说的话原原本本道来。最后问道:“莫大夫,子灵对咱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189章 晋江独家 元嘉2【喜欢】 莫晓笑了笑:“你对她又是什么个意思呢?” 姜元嘉本来向前探身, 微微弓背,压低了声音说话,一付鬼祟模样,听莫晓这么问,忽然人坐正了,脸上鬼祟神色也消失了,难得地显出几分正经来:“咱家喜欢她呀!” 莫晓挑了挑眉:“只是喜欢吗?” “很喜欢啊!特别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他说这话时神情当真是十分郑重认真,却偏偏配上这身女装…… 莫晓举拳挡住嘴,以掩嘴角上弯的弧度,可别说, 这小鬼穿女装还真有点难辨雌雄。 好不容易忍下这阵笑意,她轻咳一声, 道:“既然那么喜欢, 如果子灵嫁给别人, 你忍不忍得了?” 姜元嘉那眉毛立即就拧了起来:“当然不能!绝对不行!” “那还不赶紧娶回家?还磨蹭什么呀?” “咱家在宫外还没宅子呢,怎么娶回家啊?” “你就没想过什么时候成家?就没个计划?那要子灵等你等到什么时候?她问你知不知她几岁了,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啊!她不可能一直等你的。” 姜元嘉嘴张了张,最后道:“那咱家该咋办?” 莫晓摇头:“该怎么办这就要看你自己了。至少你要能让子灵看得到你的努力啊!你若还是这么不靠谱, 整天都得过且过的玩混, 哪个女孩能放心与你在一起?子灵就算再喜欢你,迟早会彻底失望的。” 姜元嘉若有所思地起身,朝莫晓行了个礼:“多谢莫大夫了!” 莫晓朝他一伸手:“诊金呢?” 姜元嘉讶异:“咱家没请你看病啊!” 莫晓微微一笑:“你这是心病,我替你医好了。更何况你还占用了我替病人看病的时间呢。” 姜元嘉嘻嘻笑着道:“咱家没带钱。”说完便往外走。 莫晓并不着急, 笃悠悠地道:“哦,那等晚上云常回来了我问问他,你若是违反禁令进了晓春堂,会受什么惩罚?” 姜元嘉全身一僵,止步门口:“莫大夫……” 莫晓自不是为了几钱诊金,她就是想看这小鬼吃瘪,看着他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从荷包里掏钱出来的样子,简直是大快人心! 姜元嘉闷闷不乐地努着嘴付了钱,又不放心地加了句:“莫大夫,你既收了咱家的钱,可不能再让督主知道此事了?” 莫晓睨着桌上的钱:“才这点点钱就想当封口费?” 姜元嘉:“……” 莫晓大笑起来,朝门口方向挥了一下手:“和你说笑呢,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我还得继续接诊呢!” - 没几天便是东厂发俸银的日子,子灵领了钱,出门见姜元嘉候在廊子里,她只当没看见这里有人,转而向另一边走。 姜元嘉急赶几步追上她:“子灵,你等等,咱家有话和你说。” 子灵还没来得及回答,从屋里又出来几人,一见着姜元嘉便热情招呼:“姜公公,今晚不当值吧?一同去找找乐子?” 这帮汉子领完俸银便手痒,每月到了这一天,总会呼朋引伴去吃喝玩乐,自少不了叫上姜元嘉。 姜元嘉朝那帮人狂使眼色:“都说了多少回了,别喊咱家去,咱家有哪回答应你们了?怎么还问呢?!” 那几人立时会意,嬉皮笑脸地配合着道:“是是,都是咱们的不是,都知道姜公公最讨厌应酬,下回不敢再来叫姜公公了。” 子灵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姜元嘉气得直跺脚,咬牙切齿地朝那几人隔空挥了两下拳头,接着便回身去追子灵。 子灵听见身后足音,反而加快了脚步。 姜元嘉追上,与她并肩,着急地道:“子灵,等等啊!咱家有话和你说。” 子灵却是一脸冷漠,越走越快。 姜元嘉伸手去拉她,子灵骤然止步,侧身让开他伸过来的手:“要说就说!别动手动脚。” 就走这么几步路,姜元嘉明明没出汗,却仍举袖到额前做了个擦汗的动作,长舒口气道:“可停下了……” 子灵冷眼看他装腔作势:“到底要说什么?不说我走了。” 姜元嘉急忙道:“那日你来监房看咱家,问咱家的话,咱家回头好好想过了。”他看了看周围,“这儿不方便说这些,你……今儿晚上有没有空?” 子灵斜眼睨他:“姜公公晚上不是还要应酬么?就不怕耽误了你找乐子?” 某人还想撇清:“咱家从来不去……” 子灵“呵呵”一声,元嘉便刹住了这句,语气热切地问道:“那些都是无所谓的,咱家有特别特别要紧的话和你说。你来不来?” 子灵抿着嘴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才点头。 姜元嘉便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 入夜,子灵到了元嘉说的那处地方。 这是个小小的院落,门上挂着锁,看着并无人居住。 她环视四处,没见人影。却忽然听见“喵——呜~”一声猫叫,正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 她嘴角弯了弯,轻轻一纵身便翻过了院墙。 小院中央立着红衣少年,眉眼弯弯,正朝着她嘻嘻地笑。 子灵走近他,一边环顾周围,小院里空落落的,只在院墙角落有口豁了边的水缸。 “说吧,什么事。” 姜元嘉转身朝里走:“进屋说吧。” 他点亮了蜡烛,子灵借着火光打量,屋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什么家什都没有。只在屋中央的地上搁着张旧木板,板上摆着几碗肉菜,一盘馒头,两杯酒,再加上旁边点着的那两根蜡烛…… 子灵:“……你在祭拜先人?” 姜元嘉一呆:“不是啊?这些都是酒楼里现烧的,给咱俩吃的。” 但他自己低头看看,也觉得摆成这样子真有点像是祭拜先祖,几乎就差纸钱线香了。 他吐吐舌头,讪笑道:“这儿既没灯,也没张桌子凳子,只能放地上了……不过你放心啊,这木板是干净的,咱家擦过好几遍了。你坐吧。” 子灵在外办差时,锦衣玉食有过,风餐露宿也是常事,对这些并不讲究,便在木板一端坐下了。 姜元嘉亦跟着在另一端坐下,从怀里取出两双筷子,用帕子仔细擦了擦,递给她一双。 子灵却不动筷:“你有什么事先说吧。” 姜元嘉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子灵,咱家如今还不够资格在宫外设宅,也就没法娶妻成家。你看这院子还行的话,咱家先租下来,用你的名头租,那样就不算逾矩了。待到咱家有资格了,再好好找个地方……” 子灵微红着脸啐道:“瞎说些什么啊!谁答应过你了?就自说自话的……” 姜元嘉愣了愣:“你不是喜欢咱家么?要不然你怎么会来?” 子灵白他一眼:“是你说有特别紧要的话对我说,所以我才来的啊!” “那你不喜欢咱家么?”姜元嘉急了,一把攥住她的手。子灵挣了一下,却没真用力,自然挣不脱。 姜元嘉察觉到她并非真的抗拒便放心了,那对漂亮的桃花眼也跟着弯成了月牙形。 子灵抬眸瞥见他的笑容,不满地嗔道:“什么娶妻成家的都是你在自说自话,我可从来没答应过你什么……你连问都没问过……” 姜元嘉便跟着追问:“子灵,咱家这会儿就问,你愿意不愿意嫁给咱家?” 子灵低头笑,半晌才点了一下头。 姜元嘉见之大喜,探身过来就要亲她。 子灵往后让了让,正色道:“元嘉,在你明媒正娶之前,我不会和你住一块儿的。这院儿你也别租了,浪费钱,不如把钱攒起来,等多了可以置办些产业。” 姜元嘉略显失望地眨了眨眼,低声咕哝了句:“也好。” 子灵问他:“今儿发的俸银呢?” 姜元嘉讶然,低头按了按荷包:“在这儿呢。” 子灵手心向上,勾了勾手指:“拿来。” 姜元嘉顿时显得踌躇起来。 子灵轻轻冷笑一声,起身便往外走。 “哎,子灵,别走啊!”姜元嘉一个急跃,拦在门前。 子灵:“你方才还说要花钱租这小破院子,这钱给房东你就心甘,要给我就不情愿了?” 姜元嘉理亏词穷,撇了撇嘴,从腰间解下荷包整个放她手里:“给你。” “这钱放你那儿存不起来,没几天就花完了,过日子要为以后做打算……”子灵边说边打开荷包,数了数钱钞眉头就皱起来了,“怎么就剩这些了?” 姜元嘉指着木板上的酒菜:“咱家是去清风楼买的酒菜,这些可不便宜啊!” 子灵盯着他:“那也花不了那么多,你还买了什么?” 姜元嘉小声道:“就买了点糖……” 子灵挑眉:“什么糖要花掉四贯多?” “还有鱼……” “你不是答应我不再买鱼了?” “那是南洋的彩虹鱼,稀罕着呢!轻易买不着的。”姜元嘉说到今日才买的鱼,神色变得兴奋起来,眼睛都放着光,“就像彩虹一般有着各种颜色,黄色的身子,蓝色的尾巴,特别特别漂亮,你见到就知道了……” “你是要和鱼过日子么?”子灵将荷包朝他一扔,“拿回去,全用来都买鱼吧!” “子灵,子灵!”姜元嘉追上她,“不买了,咱家答应你再也不买了!” 子灵也不说话,只挑起眉,微微歪头看着他。 姜元嘉仰天长叹一声,将荷包放在她手里:“拿去吧。” 子灵从里面取出宝钞,抽出几张收好,余下的仍旧放回荷包还给他,仍不忘叮嘱他:“可别再乱花了,能存就存着。” 姜元嘉连连点头:“咱家记得!” 子灵露出些许笑意:“那就吃吧。” 两人进了屋。姜元嘉忽然拉住她:“子灵。” 她讶异回头:“还有何事……”却见元嘉正朝她凑过来,下一瞬已经亲了上来。 唇一相贴,心跳不由自主加剧。 子灵微扬下颌,合起双眸,只觉两颊发烫,一颗心在胸腔里狂乱地悸动着,却又像是浸透了蜜汁,从里到外甜出来…… 姜元嘉忽然放开她,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 子灵惊讶中带着几分担心,望着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姜元嘉捂着腹部,不无遗憾地道:“肚子饿得不行了!” 子灵“噗嗤”笑了出来:“饿了就吃啊!” 姜元嘉拉她坐下,擦干净筷子,夹了块肉就往嘴里塞:“赶紧吃,吃完继续。” 子灵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终究抑不住嘴角上扬的角度。 她夹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慢慢嚼着,环顾着四周,即使破旧,即使徒有四壁,但若是有这样一个只属于两人的小院子,似乎也是不错? 第190章 晋江独家 【生日】 夜空明净, 星河浩瀚。 暮春的晚风轻暖,抚着面颊,一如身边人的手指般温柔。 莫晓仰望着这星空,身在熟悉的府宅内,身边是熟稔无比的爱人,虽是大婚之夜,她却没有半分不安羞涩之情,反倒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感,同时也有着这一重新身份带来的新鲜感与期待感。 芮云常忽然道:“今天也是你的生辰吧。” 莫晓点点头,他说的不是这肉身的生辰,而是她自己的。 莫守荫说罗绮是四月头上几天生的, 但到底是哪一天,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反倒是罗家人记着她的生辰, 罗修诚在离京之前留书告诉她是四月初三。 但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 最初阿晨给她的户籍书上写的是四月初一, 她给改成了三月十六——莫晓自己的生日。虽然她只记得公历日子,如今却是用农历来记日, 但这都是不必细究之末节了。 不过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过生辰,没有请客庆贺之例, 但逢这样年庚, 也只是增加一些荤菜而已,除了皇帝之外,寻常人寿庆一般都是从五十岁开始才摆宴庆贺。 婆婆当时找人选定的大礼吉日便是三月十六,她觉得特别巧, 也很喜欢婚礼就安排在这一天,便和阿晨提过一句,没想到他还记得。 芮云常接着道:“今日宾客送来的贺礼,就全当生辰礼吧,统统算你的。” 莫晓带着笑意睨他一眼,半开玩笑道:“你拿别人的贺礼来借花献佛,自己倒是轻松,全不用费心思。” 芮云常对此不置可否,却问她:“这会儿你还吃得下东西么?” 莫晓略显不解他为何突然问她吃不吃得下:“这个时间还吃什么啊?” 芮云常便道:“不吃就算了。” 莫晓被他勾起好奇心来,追问:“是什么吃的?” “你不是说不吃么。那就算了。” “到底是什么啊?” “吃不吃?” “你不说是什么我怎么知道?” “还吃不吃得下你自己不知道么?” “那也要看是什么东西啊!” “吃不吃?” “你先说是什么。” 就这么绕了半天,一直到回了归岳院,莫晓还是没能问出他准备了什么吃的,她实在是好奇不过,最后还是认了输:“好啦,我吃还不行么?你把东西拿出来吧。” 芮云常笑了笑,让她等在屋里,他出去低声吩咐了几句。 没一会儿,有仆妇端着个大盘子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盘子中央一个铜锣般大小的金黄色扁圆形食物,乍一看像个大饼。定睛一看,还就是个大饼! 莫晓疑惑地看了眼芮云常,这么神秘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居然只是个超级大饼? 另一名仆妇拿出几支蜡烛,先插在银托子上,再一一往“大饼”上插,其中两支略粗,如她小手指般粗细,其余的则要细得多,但一样有银烛托插着。 莫晓终于意识到这是个什么东西了,既觉惊喜又觉得好笑:“生日蛋糕?!” 她走近“大饼”,边细看边忍不住嗤嗤地笑。 芮云常挑了挑眉:“不像蛋糕么?” 莫晓摇摇头,抿着嘴直乐:“不像。” 芮云常:“…………” 莫晓转身,揽着他的脖子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不过还是谢谢你,我很喜欢……特别喜欢!” 芮云常嘴角微勾,挥了挥手。仆妇们便都退出去了。 莫晓又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松开他,兴奋雀跃地找出火折,开始点起蜡烛来。 芮云常则把屋里其他的灯一一熄灭。待她将所有生日蜡烛点起来,他也熄了最后一盏灯,走到她侧后,伸臂揽住了她的腰。 莫晓放下火折,合起双眸,嗫动双唇无声地许愿,然后睁眼,深深吸足气,一口气吹过去…… 奈何蜡烛太多,细的七支倒是都灭了,但那两支粗的第一次吹时火苗一暗,转眼又亮了起来,火焰还更旺了些。她吸了气再吹,一支熄了,另一支忽明忽暗地闪烁,却还是不曾熄灭。 她朝身后招手,示意芮云常来帮忙。 芮云常俯身,也不见他吸气,似乎只是随便吹了口气,最后这根蜡烛便乖乖熄灭了。 屋里暗了下来。 他在她耳边低声问:“你方才在说什么?” “我许了个愿。” “什么愿?” 莫晓弯唇:“不可言不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没再问,侧头亲她。莫晓在他怀里转身,勾住他脖子回吻他。 月华皓如清霜,似水倾泻,将相拥的身影笼罩其中。 “真的不像?” 一声轻笑响起。 “真的不像。”这根本就是个超大超厚的蛋饼好么! “……” “不过我还挺期待尝尝它的味道的……” “切蛋糕吗?” “不,蛋糕可以等……” 第191章 晋江独家 【布丁】 芮云常大婚有三天可休, 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和莫晓一起去香山,赏花顺便探望一下芝麻的。 可偏逢天公不作美,这天从清早就开始下雨,他们本来还想等等,看雨是否会停,这雨却越下越大,出游计划只有作罢。 不过这两人都是极少在大白天闲下来的,把书房的窗帘打起,懒洋洋地倚在榻上什么都不做,只闲听雨打梧桐,伴清茶两盏, 也是颇为难得。 但也就安闲了不一会儿,有仆妇在外通传, 说是姜奉御来了。 莫晓不由想起前几天姜元嘉被芮云常勒令不许进入晓春堂千尺之内的事, 又逢芮云常大婚休假, 他既过来,想来应有重要公务吧。 她从榻上起身, 边整理着衣裙边问:“我要回避一下吧?” 芮云常淡声道:“不必。” 虽然他说不必,莫晓也没打算留下旁听东厂事务, 便道:“我去看看布丁如何了。” 芮云常朝她点了一下头:“去吧。” 自昨晚尝了那个名义上是“生日蛋糕”, 实则为大蛋饼的点心后,莫晓便被勾起了对于西式甜点的馋瘾。但她对西点烘焙基本一窍不通,何况也缺乏原料,一时半会儿能想起来, 她也会做的只有焦糖鸡蛋布丁了。 今日既下雨无法出门,她便让厨娘准备牛乳与鸡蛋,熬煮焦糖。没有烤箱,便用蒸制法来做。 布丁蒸好后还需冰镇冷却,她估摸着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好了。 莫晓在书房外遇见元嘉。他居然朝她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语气恭敬:“元嘉见过督主夫人。” 这小鬼以往遇见她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一丝倨傲与排斥之感,即使行礼也都是半礼,今日却完全不同。 莫晓讶然于他态度的改变,总不会是因为她昨日正式成为了督主夫人吧?再一转念,能想到的缘由多半与子灵有关。 “你与子灵和好了?” 姜元嘉抬起头来,露出个喜悦的嬉笑:“托夫人的福,和好了。” 莫晓有心问他过程细节,便道:“一会儿说完事你别急着走,我蒸了新甜点,你留下来尝尝。” 姜元嘉喜滋滋地答应了。 莫晓到厨房,掀开冬篮盖子,拿了一碗布丁出来,用银勺插入中心,片刻后取出,用唇试了试温度。银勺凉冰冰的刚好合宜,说明布丁中心也已完全冷却。 她换了柄干净银勺,沿着小碗四壁轻轻按压,使得布丁与碗脱离,再用热水稍稍浸泡片刻,倒扣小碗,轻轻拍击,布丁便顺利滑脱出来,落在盆中颤动不已。 蒸布丁前,碗底预先放了一层焦糖浆,这一倒扣,微融的淡褐色糖浆便从金黄色的布丁顶部沿着四周淌下来。 厨娘学着她一般做,将其他几碗布丁都一一倒出来。 莫晓让仆妇送两份布丁去魏氏那儿,她带着三份布丁回书房,余下的则放在冬篮里,继续用冰镇着保温。 姜元嘉正候在书房外的廊子里,想来正事已经说完了。 莫晓招呼他进去一同吃。 他摇摇头:“不了,咱还要去办差呢。” 话是这样说,眼睛却老实无比地紧盯着盘子里不停颤动的焦糖布丁,甚至不自觉地用舌尖舔了下嘴唇。 莫晓忍着笑道:“那让厨房给你装起来带走吧?” 姜元嘉连连点头,又问:“还有没有多的?能让咱给子灵带一份么?” 莫晓笑了:“自然是有的。你去前厅稍等会儿,我让人送去。” “多谢督主夫人!咱去了。”姜元嘉朝她拱了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莫晓吩咐仆妇到厨房装两份布丁给他送去,还特意叮嘱要用冰继续镇着维持其口感,嘱咐完了才带着笑进入书房。 芮云常正坐在书案后,听见她入内的动静,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瞧见她笑眯眯的,便随口问了句:“你笑什么?” 莫晓颇为兴奋,这就把元嘉与子灵间的事说了。芮云常微显无奈地摇头:“管他们这么多做什么?” 莫晓道:“成人之美不是好事么?” 芮云常才懒得做这便宜媒人,径直走到榻边坐下,拿起勺子切开布丁一角,那被切下的部分软得站立不住,顺着边沿直接滑到了盘子底部。他舀起那块布丁送入口中。 莫晓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看:“如何?” 芮云常咽下口中布丁,只道了句:“还行。” 莫晓“切!”了一声,自己端起一盘吃了起来。嫩滑的布丁一入口,焦糖独有的香味便在舌尖上扩散开来,香甜中微带一丝苦味,反而比单纯的甜更多了回味的余韵。 她满意地点点头。鸡蛋布丁既美味,制法与材料又相对简单,因此她时常在家做,但到了古代之后还是第一次制作,依旧是蛮成功的。 芮云常口中虽然说“还行”,但还没等莫晓吃完她那一盘,他已经端起了第二盘布丁。 莫晓暗暗翻了个白眼,这口不对心的臭狐狸,说什么还行……只不过是“还行”,你还风卷残云地吃第二份!昨晚的“蛋糕”怎么没见你吃第二口啊? 莫晓用勺切开布丁,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一边问道:“你就没想着提拔一下元嘉,让他也能有资格在宫外设宅?这样他也能和子灵成家了。要不然子灵还不知要等他多久。” “元嘉?”芮云常微挑眉梢,轻轻摇头,“他还不成气候。” 莫晓想了想,也是,这小鬼心性未定,言行跳脱,娇纵任性,虽不至于办坏事,但也很难想象他独当一面的样子。 按理说像阿晨这般谋定而后动之人,又身为东厂督主,他身边的长随不更应该是如陆修、王允这样稳重靠谱的人么?亦或是如马冲那般武艺高强的忠诚属下才对啊!为何他唯独会对姜元嘉青眼有加? 但要说他对元嘉加意栽培吧,也未见他对元嘉有何鞭策与鼓励,甚至有点放任自流的味道。 最初相识时,她就对他与元嘉之间的关系产生了疑惑,甚至都想歪过,差点因此以为他是断袖…… 她好奇地问道:“阿晨,你是怎么会把元嘉招进东厂的?为何你待他与别人总有点不一样?” 芮云常闻言微怔,望向窗外连绵不断的雨丝,眼神悠远,似看着极遥远之处。 “元嘉……” - 建昭二十七年,原太子被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明宗立皇四子朱祈赞为太子,并令其参政,而非早前众人所认为最有可能替代原太子成为皇位继承人的皇三子朱祐奕。 同年芮云常进入司礼监,成为秉笔之一,职掌章奏文书。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明宗已开始做让太子继位的准备,而跟随太子多年的芮云常迟早飞黄腾达。 自那时候起就有不少人着意奉承巴结他了。但芮云常却比以往更加谦卑,谨慎地婉拒所有这些笼络或讨好。 入秋之后,落叶增多,为确保各宫殿廊道洁净,负责扫洒的小内侍也比平日更忙碌,巡视自己负责的宫殿院落,随时扫去落下的枯叶。 一日芮云常经过奉先殿外,转过一个弯,瞧见廊子另一端有个小内侍,不仅不扫地,反而从怀中掏出一包什么物事,哗啦一下全丢在本来已经扫干净的廊子里,还用脚踩上去碾了碾。 芮云常皱眉低叱:“你做什么?” 那小内侍惊得跳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瞧见芮云常所穿服色,吓得脸都白了,虽因距离远看不清补子上的纹饰,然而凡着带补子衣袍者,至少也是奉御以上的级别! 与此同时,芮云常也看到了他的脸,不由眉梢微挑。 小内侍没答话,反而一声不吭地转身就逃。 芮云常本来不会管这些小事,逃就逃了他也懒得去追。然而方才那一瞬,他已经看见了这小内侍的脸,不能再置之不理,当即提气追了上去。 小内侍不过十来岁,人小腿短,很快被追上。 芮云常伸手揪住他后领,向后一扯,小内侍便摔倒在地,爬起来再也不敢逃跑,低着头瑟瑟发抖。 芮云常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张枸。” 芮云常皱了皱眉:“张枸?”难道是他认错了人? 眼前的小内侍红唇皓齿,极为俊美。虽然这宫中的内侍都经过甄选,皆为容貌清秀端正者,可如他这般出众的,却是不多见的。 小内侍偷偷瞥他一眼,漂亮的桃花眼中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芮云常盯着他看了会儿,忽地伸手捏住他下颌,手指上用力,语气微带寒意:“说实话。” 小内侍被捏得下巴生疼,视线与他冰凉眸光接触的瞬间,不由自主打了个颤,不敢再扯谎,小声答道:“小……小元子……” “姓什么?” “姜……” 芮云常心底道了声果然。 “你为何要那么做?” 姜元咬牙恨恨道:“小的平日是扫洒殿后那块地方的,前几日张枸他们几个,在小的把地扫干净之后又倒了许多枯叶上去!不光如此,他还向掌司告状,说小的偷懒没把地扫净,害小的被掌司责罚!小的气不过,便要他也尝尝这被人冤枉的味道!” 芮云常挑眉:“前头廊子是张枸负责扫洒的?” “是……” “你倒了什么东西?” 姜元极小声地嘟哝:“放了几天的剩菜馊饭。” “…………” 芮云常撒了手,不动声色地远离他两步。 “因为他害你被责罚,你就这样报复回去?” 姜元捏着拳头愤愤然道:“他们一帮子好几个人,打又打不过他们!不这样还能怎样?落叶一扫就干净,太便宜他了,哼!剩菜里有酱,还有油水,起码也要用力擦洗半天才擦得干净!” 芮云常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时淡然丢下一句:“鞋底。” 姜元没想到他就这么放了自己,傻傻地立在原地,直到他走远,低头看了看自己鞋底才恍然大悟。 因方才他用力踩踏地上剩菜,菜渣与汁水沾满了鞋底,若是就这样直接回去,很容易被张枸发现是他在报复,而张枸向掌司揭发时,鞋子也会被当做铁证的。 姜元跑到殿外,抓起把草,将鞋底擦干净,又在地上使劲蹭了好几下,检查鞋底再无半点痕迹了才回去。心里头却暗暗琢磨着,这个抓了他又放了他的到底是谁?像是个很厉害的人啊,若是能跟着这个人,就没人再敢欺负自己了吧…… 第192章 晋江独家 【涂鸦】 莫晓听着好笑, 想不到元嘉还在那么小年纪的时候就是这个脾性了!阿晨居然还教他“毁灭证据”,真是狐狸二人组…… 她吃完最后一口布丁,放下空碟子,笑着道:“原来你们是这样认识的啊!” 芮云常迟疑了片刻,缓缓摇头:“其实要更早……” “他是因我而死的。” 莫晓意外至极,稍一思忖:“你是说前世?” 芮云常沉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睫半垂,将前事说来。 莫晓听完一时无言以对,想不到元嘉前世竟是因他而死。但他当时若不照盛安福的吩咐做,盛安福必然会怀疑他有二心。 此事涉及篡逆阴谋,背后又有老燕王在暗中谋划, 若他坚不顺从,未免泄密或是背叛, 盛安福定然会找机会将他灭口。 她挽起他的手握住, 柔声道:“追根溯源, 这是老燕王朱钦与盛安福逼迫你的,就算你不做, 他们还会找其他人来下手。元嘉也只是巧合地在这一天当值,若是换个人换个时间, 被栽赃的也不会是他了。” 芮云常攥紧了她的手, 低声道:“不管怎么说,终究是我害了他。” 莫晓轻叹一声:“难怪……” 难怪他对元嘉这样特别,实在是因为心中负疚难消吧? 沉默片刻,她感慨道:“你也真是, 为他另外安排去处不好吗?就这么把他放身边,三天两头能见着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吧?你这是赎罪呢还是自虐啊!” 芮云常淡声道:“我再遇见他时,他已经进了宫,净过身的人,不可能再出宫过正常人的日子。” 他虽是说元嘉,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莫晓心中微觉酸涩,伸出双臂,抱了抱他。芮云常揽住她的腰,倚靠在她怀里,长长的睫毛垂下,将那对深邃的眸子完全掩住。 她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耳鬓边的黑发,指尖感受着发丝的顺滑与柔软。 他薄唇嗫动:“每回看到他,都能提醒我,前一世的错,今生不能再犯。” “阿晨……”她轻抚他的耳鬓,低头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下,柔声道,“别太勉强自己。每个人都会犯错,为了弥补,今生的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为改变气氛,她用一种轻松的语调提议道:“下着雨也没事做,阿晨,你来教我画画吧?” 芮云常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望向她,眸中并无半点感伤,只有温暖笑意。他起身走到书案后,铺开宣纸。 莫晓跟过去,往砚台中倒了点水,磨起墨来,不一会儿墨汁就变得浓郁乌亮。 他抬笔蘸墨,悬于纸上:“想学画什么?” 莫晓侧头想了想,问他:“什么画起来最简单?” 芮云常嘴唇弯起一个弧度,落笔于纸,手腕轻转,画了个圆。 莫晓:“喂……” 芮云常:“你不是要最简单的么?这还不简单吗。” 莫晓嘟哝道:“至少也画个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啊,画个圆圈圈算什么啊……” “你先把圆画好再说。”芮云常拿起一支笔递给她。 莫晓接过来,蘸了蘸墨,也在纸上画了个圆,却是个不怎么圆的“圆”。 她为了画得更圆些,便又在外面描了描,描来描去,最终这个圆足足是芮云常那个圆的两倍粗细。 芮云常不再管起初那个圆,笔尖蘸了少许清水,在纸上轻轻一按,画了个一头大,另一头稍尖的墨团,乍看像个笔划里的“点”。 他望着她似笑非笑地道:“这样够简单了吧?” 莫晓:“……”这是赤.裸裸地把人看扁啊! 芮云常接着又在第一个墨团旁边添两个墨团,三个墨团呈品字形分布。见莫晓拿着笔光看不画,便催促道:“照着画。” 好吧……莫晓依样画葫芦地画了三个墨团团。 芮云常等纸上墨干透,又用笔蘸水,在三个墨团中间用笔横扫,画了一抹淡淡灰色,接着在墨团下方画了几笔。 莫晓诧异,原来还有后续啊……但她完全看不懂他在画什么,就照着涂呗。 芮云常将笔上多余的水分吸干,重新蘸浓墨,在他画得第一个墨团附近画了个小黑点,笔尖轻轻一勾,画出一个小尖角。 接着他在三个墨团上勾勒数笔,最后在那抹淡灰色下方画两道向下的细线,线末端稍大,分叉出四根更细的线,三根像叉子一样向前,一根短短的在后,尖端还带勾,宛然动物的趾爪。 一只活灵活现的雏鸡跃然纸上! 接着他在最初画的那个圆上添了一根细长果柄,染上淡淡的红色,便是一幅雏鸡戏果图。 莫晓终于看明白他画得是什么之后,再看看自己涂的那几个墨团,彻底傻眼! 芮云常朗声大笑起来。 莫晓白他一眼,在她那个已经融成一团,分不清头尾上下的大墨团上画了有两个大鼻孔的猪鼻子,再添上四个尖蹄子与一条小尾巴。 芮云常边笑边道:“你这画得又是什么?” 莫晓振振有词道:“小鸡的好朋友小黑猪啊!小鸡吃虫又不吃果子,小猪可以吃啊,这样不会浪费。” 芮云常便在果子一侧画了个虫眼,半条虫子,笑言:“这下都有的吃了。” 莫晓噗嗤一声,亦笑了出来。 室外春雨连绵不断,还有愈下愈大的架势。 而本是幽静的书香雅室内,这两个人却为着一幅涂鸦笑成了一团。 第193章 晋江独家 望舒番外1【突访】 快乐的时光名副其实的“快”乐, 三天悠闲假期转眼就过。 新婚第四天清晨,芮云常与莫晓陪着魏氏用完早饭,一个就要进宫,一个则要去晓春堂。 芮午今日起得迟了点,早饭还没吃完,见他们要走,急忙拿起一块糕,三口两口喝干碗里剩下的粥,追了上来。 莫晓问他道:“阿午,你要去学里吧,和我们一起走吗?” 芮午点点头:“好啊!” 芮云常一脸嫌弃地睨他一眼:“叫人。” 芮午吐吐舌头, 嬉笑道:“多谢嫂子。” 莫晓不由想起在婚后第一天清晨向魏氏敬茶时的情景。 按着规矩新媳妇进门要送见面礼,莫晓虽不是第一次与婆婆小叔子见面, 这见面礼有点名不副实, 但礼物还是要备的。 那会儿芮午见着莫晓还会害臊, 原先叫惯了莫大哥的,还与她一起放过焰火, 比赛过捏面人,如今要改口叫嫂子了, 这第一声开口最难, 收下礼物时忸怩着道了声:“多谢嫂子。”说完脸就红了。 才没几天过去,这孩子已完全没有了最初的羞涩,一口一个嫂子叫得极其顺溜。 三人一起往车马门走的时候,芮云常与莫晓肩并肩而行。芮午走在莫晓这一边, 语气热切地问她:“嫂子,你什么时候再做那个,那个焦糖鸡蛋布丁?” 莫晓忍俊不禁,这么快就能拉近与阿午之间的关系,美味的焦糖鸡蛋布丁多少也有些功劳吧? 她微笑道:“今晚等我回来吧。我把做法详细教与厨娘,今后你想吃的话,直接让厨房做就是了。但你可得记着,不能再像上回那样,不管不顾地连吃好几个了。” 那天她做的布丁,除了给魏氏送去的,让元嘉带走的,自己吃了的,余下还有五份。 芮午散学后回家,尝了第一个就一发不可收拾,竟然将剩下的一口气全都吃了,稍后的晚饭居然还照吃不误! 莫晓刚知道的时候,还有些担心,毕竟是冰镇的甜点,空腹的时候一下子吃那么多,是很容易引起肠胃不适的。她一边替芮午把脉,一边询问他是否有任何不适。 芮午只是摇头,说什么不适都没有。 莫晓隔了半个时辰又去看他,见他真的没什么事才放下心来。 那一回,她可算是亲眼见识到十几岁的少年郎是有多能吃了! 但侥幸一次没事,不代表能够一直这样做,暴饮暴食终究是弊大于利的。因此莫晓才要特意加上叮嘱,以免这孩子吃起甜食来毫无节制。 芮午听她这么说,自然是连连点头:“我记住啦!” - 他们先把芮午送去学堂,接着去晓春堂,莫晓下车后芮云常再赶去宫里。 莫晓进入晓春堂,儿茶一见她便奔进去传话:“东家回来了!” 不一会儿众人都聚到了前堂,纷纷说着吉利话儿,恭喜她新婚。 莫晓笑着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发给他们,里面装的利市钱不多,是六到十八枚不等的双数铜钱,纯为了讨个吉利喜庆。 待到众人散去各做各的事了,董妈拉着莫晓悄声问:“东家晚上不住这儿了?” 莫晓点点头,婚后再住晓春堂总是不像话,她白天来晓春堂坐诊调香露,晚上便回芮府,好在两处离得近,来去也方便。 闻言董妈便信誓旦旦道:“东家放心吧,即便不住了,老奴会替东家打理好后院的。还有那三个小丫鬟,东家不准备带去芮府么?” 莫晓道:“后院我打算改一下,西厢隔出两间屋子做女子诊室,还可以设个女病人专用的手术室和休息室。白芷她们就留在这儿吧,光白天的事情就有得她们好忙了。” 如今来晓春堂求诊的病人里,十个里面至少有三个是女病人。 白芷白蔻与丹砂跟着她不少时间,对于护理病人、消毒用具、配药煮药都比较有经验,稍加培训就可以作为护士独当一面了。芮府多得是伺候的人,这几个小丫头却是留在晓春堂更合适些。 董妈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东家有什么要做的,老奴立即去准备。” 莫晓不由笑了:“先把西厢腾空吧。家什用具可以先放主屋西间。” 董妈应了,这就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莫晓先去蒸馏工场,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回到前头医馆。 大概是都知道莫晓新婚的缘故,今日却没什么女病人来求诊。莫晓看了几个病人后,听竹苓通传:“邵太医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位周公子。” 莫晓看完手头的病人,让竹苓请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从门口进来两人,一个自然是邵望舒,另一个却不是莫晓最初以为的周正卿,而是个容貌特别俊秀的少年公子,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姿挺秀,却显得十分腼腆,瞧见莫晓时甚至还脸红了。 莫晓愣了愣,再细看这位“周公子”,不由笑了。她也不说破,只请他们二人坐下。 邵望舒却不忙坐,先朝她拱手:“恭喜你了辰曦。” 那“周公子”也跟着作揖恭贺,一开口声音却轻得几乎听不清。 莫晓急忙称谢,拿出两个红包来给他们,一面半开玩笑地道:“还好我利市钱准备得够多,要不然这会儿可尴尬了。” 闻言邵望舒笑着摇摇头:“你这晓春堂经营得这么好,散些钱怕什么?” “周公子”却显得有些窘迫,转头看了眼邵望舒,把头垂下来了。 莫晓瞧着暗暗好笑,这般扮男装对周媛来说大概还是首次吧?她忍着笑道:“周公子不要拘束,先坐下吧。喝着茶慢慢说话。” 大婚时邵望舒也来赴宴了,只是那时候接待都是魏氏在主持,她这当新娘的也不可能去招呼他。今日他与周媛上门来,莫晓除了高兴之外,也是极为意外,更是满腹好奇这两人如何会走在一起,现如今又是个什么关系?难道望舒也是好事将近了? 竹苓上完茶退出。莫晓招呼他们喝茶,知道周媛害羞,便先与邵望舒聊起医司里的事。 她辞官之前,曾向张司丞推荐邵望舒,在她离开医司后接任都事一职。张司丞一口答应。 提这建议倒不是因为他是她的友人,她确实觉得望舒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为人热忱,精力旺盛,对新技术新事物接受得快,最主要的是他对于医术一道有追求有热情,这才是她最看重的地方。 同时她作为医司顾问,想让医司里应对疫病的方式更成体系,与他沟通起来也更方便,对她来说,也只有这一个小小私心了。 莫晓与邵望舒对话时,周媛只是垂眸看着地,安静地做个旁听者,比起刚进来时要自在多了,也会偶尔抬眸看一眼莫晓,偷偷打量她的衣着打扮。 莫晓在晓春堂坐诊还是穿着男式的衣袍,不做任何妆扮,但同时也不像以前一样特意把眉毛化浓,把皮肤涂暗了,显得十分朴素而中性,笑起来却又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医司的话题告一段落,莫晓终忍不住好奇,微笑着问周媛:“我还是叫你周大小姐吧?” 周媛脸又红了,迟疑着点了点头。 莫晓问道:“今日你们过来,是有何事?” 邵望舒把话接过去了:“没什么事,就是来探望探望你啊。” 莫晓看了他一眼,了然地笑笑,使个眼色示意他去外头说话。 邵望舒低声对周媛道:“你在这里稍等会儿。”周媛点点头。 两人到了外头,莫晓笑容变得促狭起来,问他:“是不是我也该准备起贺礼来了?” 邵望舒轻咳一声,神色略显不自在:“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莫晓拖长音“哦——”了一声:“你倒说说我想的是哪回事儿啊?” “嗨!真不是那样。”邵望舒挠了挠鼻子,无奈道,“你和云常大婚的消息传出去,她知道了你本是女儿身,便求我带她来晓春堂看一看。我想她就是为求个心死罢了,才答应她的……” 莫晓不信地斜睨他:“她自己有兄长,要来晓春堂见我一面,不会让她兄长带她来吗?偏要找你?” 邵望舒摆摆手:“她倒是对正卿提过,正卿却不赞成她再见你。她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突然来找到我,我也被她吓了一跳!” 莫晓吃惊之余亦好笑道:“你知道她是偷溜出来的怎不马上送她回去?真是好大的胆子,不怕被周家人当成诱拐犯送官报案么?” 邵望舒道:“她这心结总要解,来亲眼看过也就能彻底死心了。我已让人送信去周府,让他们知晓她平安无事,过一会儿就送她回去。” 莫晓赞成地点点头:“这样也算妥当。”不过她一琢磨,这周大小姐偷偷溜出家门不去找别人偏去找望舒,对他应该也是非同一般的信赖才会如此吧…… 这么想着,她看向邵望舒的眼神便带着几分戏谑。 邵望舒被她看得发窘:“又想什么了?” 莫晓道:“今日不太合适,改日你非得好好向我交待和她是怎么回事。” 邵望舒更窘了:“什么怎么回事……压根就没什么!我几句话就能告诉你。周家本想招赘你却被拒,她的病却不能不找人继续看。周家又不愿更多人知道她的起病缘由,正卿便找我帮忙。我才不得不接手你撂下的担子。后来盛安福当权的时候,周侍郎也被下狱了,记得那回你和我一起去诏狱替那些冤枉下狱的人看病之事么?你还意外受了伤。” 莫晓点头:“自然记得。”她与望舒躲在牢房内时,听见丁昊穹提审的犯人就是周侍郎。 邵望舒接着道:“盛安福倒台后,其他被冤枉下狱的官员差不多都被放出来了,只有周侍郎还被关着。周夫人知道我爹是镇抚,便求我帮忙打点。我和爹说了之后没多久,周侍郎就被放了出来,但他在狱中吃了不少苦,既带病又有伤,我本来就替她看病,顺便也替周侍郎看病。这才与他们家走得比较近。她偷偷溜出来,不知晓春堂所在,找不到别人相助了才来找我。我……” 他还待再解释,瞧见莫晓促狭的笑容便突然刹车,简短道了一句:“就是这样了。” 莫晓笑吟吟地点头,重复他的话道了句:“就是这样了。” 邵望舒有点无奈:“我说……你问够了就进去吧。” 莫晓道:“知道你担心周大小姐,不能让她在里面等太久,今日便姑且放过你,我们进去吧。” 邵望舒苦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第194章 晋江独家 望舒番外2【周媛】 两人入内, 周媛仍是他们出门前的那个姿势没变过——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交握放于膝上。 见他们进来她急忙起身,本想要福身行礼的,又意识到自己还是男装,若是行礼应该作揖才对,一时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一张娟秀小脸瞬时涨得通红。 莫晓见她羞窘,便微笑道:“坐下吧,不必拘谨,若是你有什么想问的,直言问我就是。” 周媛点点头, 低着头坐下了,迟疑半天, 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还记得莫辰曦曾对她指出过意中人, 后来她从母亲那儿得知了芮云常的身份, 那时候的她震惊之余,还有更多不甘。 她在心底隐隐觉得她的心上人若是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不管男女都该是人中翘楚才对,那样的话虽然心中难受, 却也输得心服口服。可他喜欢的却偏偏是个太监, 就算是手眼通天又如何?到底还是个太监啊! 尽管在周家,“莫辰曦”与“晓春堂”都是禁止提起的话题,但她偶尔还是会想起他,想起与他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 心里多少有些感伤愁绪。 不过随着时光流逝,她心中那点绮思与愁绪终究是渐渐淡去了。 直到前几天,周媛听闻晓春堂主人原来是个女子,还要嫁与东厂督主为妻,这才恍然大悟。想想自己在不明真相时还曾对她有过一段单相思,不由更为好奇这晓春堂主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女人若是没有丈夫可以依靠,便要咬牙谋生计,她是听说过也见过的。 或是经营店铺田庄,或是做些其他营生,比如媒婆或是牙人,那不过是赚钱多少的区别而已。可没一个能像莫辰曦这样当上朝廷命官,还做出那么大功绩,救了那么多人的! 而她在事后辞官,功成身退,皇上不曾怪罪过她以女子之身扮作男人为官,甚至还挽留她作医司顾问。 这样的女人,德才兼备,名声远扬还有丰厚家财,若是招赘夫婿的话,怕是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却居然选择嫁给了一个太监,简直比戏文里的传奇还要传奇! 周媛以前从未见过活得这般痛快,这般恣意,这般特立独行的女子,这就起了无论如何都要再见她一面的念头。 可当真见了面,眼前的莫辰曦却是一派温和谦逊,笑容亲切得仿佛邻家大姐,全然看不出她是那么大胆那么我行我素之人。 因此周媛犹豫半天,终于开口,却只是问了句:“我……以后还能来吗?” 莫晓忍俊不禁:“自然能啊!” 虽然是答应周媛了,但就怕周家人不会轻易放这大小姐出门,不过这样一来,望舒就有更多机会英雄助美了吧…… 莫晓看周媛拘谨,光坐在屋里喝茶也不会有什么话题谈资,便提议道:“难得来一回,有没有兴趣在晓春堂四处看看?” 周媛点点头,莫晓便带着她参观医馆、药铺、蒸馏工场等各处。周媛既觉新鲜又好奇,问了许多问题,渐渐变得不那么拘谨,话也多了起来。 邵望舒陪着她们逛了一阵,提醒道:“时辰不早了。” 周媛眼神微黯,朝他点了一下头:“是该回去了。” 莫晓吩咐白芷拿瓶“擅芳”,另加同香型的面霜、香皂各三块装在盒子里让周媛带回去,周夫人加周媛姐妹两个,正好一人一份。 周媛急忙摇头:“突然上门来打扰却空着手什么都没准备,芮夫人没有怪我失礼已是大度。我怎么好再收这么贵重的礼?” 莫晓道:“你今日过来情形特殊,不带礼也情有可原,下回来要记得补上,不然我可不欢迎你了。” 周媛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急忙拿手掩在嘴前,偷瞥了邵望舒一眼,脸上再次浮起红晕。 莫晓开玩笑道:“‘周公子’这般容易脸红,可不像男儿本色啊。” 周媛俏脸更红,小声道:“以后若有机会,还要向芮夫人讨教。” 莫晓笑了:“欢迎你常来。”她想了想又道,“晓春堂即将开设女子诊室,你若是出门不便,可以此为借口过来。” 周媛点点头,向她告辞。 莫晓问道:“你们是怎么来的?可有备车?” 邵望舒:“我雇了两顶轿子。” 莫晓便道:“轿子回去太慢了,怕是周家人要等得焦急,我让马夫备车,先送她回去,再送你回家吧?” 邵望舒微愣之后,挠了挠鼻尖:“也好。” 什么叫也好……她是在制造机会让他们同乘一辆马车好嘛! 莫晓送二人出去,在周媛背后朝邵望舒挤了下眼睛,还收拢五指做了个抓住机会的手势。 邵望舒:“……” 装没看见好了。 不过毕竟是年轻男女,只有两人同乘一车总是不妥,莫晓让如意一同随行,既是为避嫌,也算是护送了。 - 马车磔磔而行。 周媛双颊晕红,垂眸不语。 邵望舒也觉微窘,本来是光明磊落的行事,被辰曦那个鬼脸一做,倒好像他送周媛回家是别有用意似的! 车上备着茶水茶具,他轻咳一声,没话找话道:“此去周府还有些路程,你要不要喝点水?” 周媛摇摇头。邵望舒便也安静下来。 隔了一小会儿,周媛小声问道:“邵公子与芮夫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邵望舒想了想:“那是前年的事了吧……” 和她说起辰曦的事,他倒是放松不少,从他们在太医院初识说起,一直到她离开太医院去往灵州,接着小年时再次偶遇她,之后便与她以友人相处。 邵望舒本就健谈,一旦有了话题,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周媛统共问了没几句,大多都是他在说。 周媛也跟着放松起来,问他道:“邵公子原先一直当芮夫人是个男子么?那你又是何时知道她其实是女子的?”。 邵望舒顺口道:“去年春天的事情了……若不是被我看穿,她还要继续瞒下去呢!不过也怪不得她,毕竟她要独自经营医馆,女扮男装便少了许多麻烦。” 周媛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接着垂下羽睫,不说话了。 车内突然安静下来,气氛蜜汁尴尬。 邵望舒忽然反应过来,急忙解释道:“是从这里看出来的。”他边说边用手比了比自己喉咙突出之处。 “春天气候温暖,衣领都低了,我留意到她没有喉结,这才知道她是女子假扮的。我是太医嘛,这方面要比常人心细些……” 周媛恍然,心头不由一松,脸上也有了笑容。但是一转念想到自己此时正穿着男装,是个没有喉结的假男人,她不禁又害臊起来。 邵望舒自己娘亲是那种火爆脾气,两个妹妹对外当然注意仪态姿容,在家里却不会有任何的扭捏,与他说话直接得很。 而辰曦的性子也是爽直坦然的,邵望舒一开始就当她是男子来看待并相处,即使后来知道了她是女子,即使他曾有过些许别样的情愫,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却没有太大改变。 周媛却与她们迥然不同。邵望舒话说一半意识到了不妥,赶紧打住,不再深入这男女之间有何区别的话题。 然而为时已晚,周媛已经羞涩得不敢看他,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中了。 邵望舒眼看着她脸上红晕一点点浮现,直到脖根都红了起来,连耳朵也变得通红。他微觉好笑之余,忽然觉得这样的娇羞似也别有一番可爱之处。 马车突然晃了一下,邵望舒回过神来,瞥见坐在一旁的杨如意,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周媛看了太久,急忙转开视线,并暗暗告诫自己在她面前可不能再口无遮拦了。 为解尴尬,邵望舒把茶盘中倒扣的茶杯翻过来,提壶倒了一杯,先递到周媛面前。 周媛细声道谢,却直到马车停在周府外都没有再抬过头。 周府外有个小厮守着,见是邵望舒送周媛回来了,便急急忙忙奔入内通传。 马车停进周府,邵望舒先下了车,却不走开,立于一旁等着。 一直等周媛扶着如意的手顺利下车,邵望舒才与她一同往里走。 片刻后便见周正卿匆匆出来,眉头微蹙,神情略显焦躁。待见到周媛安然无恙,他那份焦躁之色才消减。 周正卿先与邵望舒相互见礼。他倒不至于因周媛偷溜出来而迁怒邵望舒,行完礼后又感谢他送周媛回来。 随后他转向周媛,不满地道:“媛妹,你怎能如此任性乱跑?父亲的身子本来就未完全痊愈,你就不怕父亲的病再犯么?” 周媛紧张地问:“父亲也知道了?” 周正卿没好气地道:“幸好望舒先派人送信来了。知道你平安,母亲便对父亲瞒下了此事。” 周媛松了口气,满脸羞愧地转向邵望舒:“多亏邵公子考虑周全,是周媛莽撞,给邵公子添麻烦了。” 邵望舒自然要推辞:“哪里哪里……” 周正卿接着请邵望舒入内,周夫人也是向他感激了一番,又留他用晚饭。 周媛偷偷看了邵望舒一眼,他也正朝她看过来。两人视线一对,周媛急忙低头,又闹了个大红脸。 邵望舒心头怦然微动,便答应了周夫人。 第195章 晋江独家 【探班】 天色渐黑, 东厂忠义院内仍是灯火通明。 芮云常在书房听十二颗管事汇报一日下来所调查到的重大消息,并分派第二天的任务。这是每日惯例,各颗管事按着十二天干的顺序依次入内。 未颗的管事刚出去,便挨着申颗的洛正进来,他入内行完礼,不说东厂事务,却先道:“督主,您夫人来了。” 芮云常挑了挑眉:“她过来是有急事?” 洛正急忙道:“属下不敢妄断,不过瞧着夫人的神情挺愉快的,应该是没什么太急迫的事。” 芮云常微微颔首,对他道:“先说正事吧。” “是。”洛正这就汇报起来。 待十二天干的最后一名亥颗管事退出书房, 芮云常也跟着起身,走到书房外, 就见莫晓与如意站在鱼池边, 与小凳子说着什么。 小凳子正笑着回话, 瞥见他出来,急忙朝书房方向躬了躬身子:“督主。” 莫晓回头, 朝他微笑:“事儿都办完了么?” 芮云常摇了摇头,走近鱼池边:“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莫晓接过如意手中的冬篮:“给你带了菜。你吃过了么?” 芮云常道:“还不曾。” “这会儿吃么?” 芮云常点点头。 两人到了屋里, 莫晓小心翼翼地从冬篮里取出一只砂锅, 一只食盒。边拿边道:“我知道你连休三天,第一天回来是最忙的。可若是我不过来,你还不吃饭了?” 芮云常:“怎会?最多是晚点吃罢了。” 莫晓假意看了看漏壶,故作吃惊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再晚点是吃夜宵了吧?” 她就是知道他会如此, 长此以往不犯胃病才怪!因此特意送饭过来,方才还叮嘱过小凳子,让他以后要提醒阿晨定时用饭。 芮云常笑了,摸了摸砂锅,居然还微微烫手,一掀锅盖,白汽蒸腾而上,香味扑鼻。金黄色的炖鸡汤上飘着十数颗鲜红的枸杞,鸡肉特有的鲜香味中略带点党参的药香,十分勾人食欲。 他微觉诧异,虽然不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又有冬篮保温,但阿晓从晓春堂过来,又在院里等了他一阵儿,这鸡汤为何还会烫手? 莫晓见到他诧异的眼神,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山人自有妙计。” 芮云常细观砂锅外头并无特别,想来奥秘定然在其内。拿起瓷勺搅了搅,发现底下确实有不同于鸡肉或党参的东西,既硬且重,轻易无法拨动,用勺舀起一块细看,居然是块鹅卵石! 他起初意外,稍一思忖后明白过来:“你把石头烧烫之后再放入汤里,用来保持汤的烫热?” 莫晓略显懊恼地瞪他一眼:“你能不能稍微迟钝一点,难得也让我卖一回关子?” 芮云常笑了,在桌边坐下。 说话这会儿功夫,莫晓已经将食盒内几碟时蔬小菜与米饭拿了出来,因与这烫热的砂锅放在一起,小菜与米饭也都是温热的。 莫晓来前吃过了,坐在对面陪他,夹起一粒蚕豆放嘴里慢慢吃着,一边道:“猜猜看,今儿谁来晓春堂了?你一定猜不到!” 芮云常看她一眼:“望舒?” 莫晓:“猜到他不稀奇,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芮云常干脆直截了当地表示:“猜不到。” 莫晓:“……连猜一下都不试试?” 芮云常:“…………” 莫晓也没多等他,接着兴奋地道:“起初竹苓通传说望舒与一位周公子来访。我还以为是周侍郎家的公子。” “可没想到竟是周侍郎家的大小姐……”莫晓这就滔滔不绝地将白日里发生的事一一说来。 芮云常索性不说话了,闷头吃饭。 “我特意吩咐过车夫,去周府时多绕点路,车赶得慢一些,最好是走有些坑洼不平的路。”莫晓笑嘻嘻地道,“最后望舒果然留在周府用饭了。” 芮云常搁下筷子,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用巾子擦擦嘴:“吃完了。” 莫晓:“给点反应啊!”她说了半天,他就没接过一句,最多嗯了两声。 “鸡汤很好喝。菜也不错。” “我是指望舒和周大小姐的事啊!”臭狐狸故意的吧! 芮云常微挑眉梢:“你今晚过来,是为了给我送饭的还是等不及要告诉我这事?” 莫晓一脸真诚:“主要是为了给你送饭。” 他勾了勾嘴角:“所以我说鸡汤很不错啊!” 莫晓白他一眼,将碗碟剩菜收入冬篮,一边问他:“你还有事要接着做么?” 芮云常点了一下头:“三天里积了不少公文,都要一一看过。你呢?” 莫晓道:“晓春堂已经没什么事了,你若是看会儿公文就回家,我就在这里等你。若是今晚不能回了,我就先回去了。” 芮云常停了停,忽然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莫晓:“那我在这儿等你。” “不用,这会儿就回去。” 她不禁讶然:“你不是说积了不少公文么?” 芮云常:“反正今晚也看不完,索性明天再来看。” 莫晓赞成地点点头:“是该如此,你以前的工作习惯就不好,也该改改了,吃饭睡觉都该有规律才行。” 芮云常微笑起来:“谨遵夫人之命。” 莫晓笑着睨他一眼:“你可别光说不做,要真的改才行。” 说着她居然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我让小凳子按着这张时间表来提醒你定时用餐休息。若手头有重要事一时停不下来,最多最多只能晚两刻。他若是尽责提醒你,你可不许凶他啊!” 芮云常:“………………” 第196章 晋江独家 【知春】 四月中旬的时候晓春堂的女子诊室筹备完善, 正式开张了。 莫晓另外又雇请了一名王大夫,与赵坚白一同在原本的外诊室坐诊,而她则专门在内诊室为女病人看病治疗。 不过她也不是完全不管外诊室的男病人。一旦遇到疑难病例,不分是谁的病人,三名大夫便聚在一起,共同会诊,讨论最合适的治疗方案。 对于女子诊室莫晓并未大肆宣扬,只在门口设了块牌子公示。但这间诊室的设立本就是众望所归,晓春堂又名声在外,病人之间口耳相传,很快就有稳定的病人来源。 有些官家夫人或闺阁小姐不愿抛头露面地上门求诊, 便希望莫晓出诊。 考虑到这样做耗费时间太久,看一个病人可能就要花上半天时间, 莫晓一般都予以拒绝, 只有确实病或伤得较重, 不适合移动,又或是不便请男大夫出诊的疾病, 她才会答应出诊。 而且莫晓这边还定下个规矩,每坐诊五天她要休一天, 也就是逢初六、十二、十八、廿四与三十这几天她是不看病的, 另两名大夫也是如此轮休,这样既确保了晓春堂不管什么时候至少有两名大夫在坐堂看诊,同时大夫们也都得到了休息。 芮云常本来是长年无休的,偶逢节日放个假, 不是要去宫里参加大朝会陪皇上过节,就是有公务要处置,一年到头真难得休息几天。 且就是平日里的作息他也没个准,白天晚上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公务,他总习惯立即处理掉,若是晚了,就直接睡在东厂不回家了。因此魏氏才说他不着家的。 不过这一点自从与莫晓在一起之后就渐渐有了变化。不管多晚结束厂务,只要不是半夜里,他总是回到晓春堂去过夜。 那还是在婚前,婚后那就是不管多晚都会回家,不再在东厂过夜了。 一日芮云常又是深夜归家,发现莫晓没睡,仍在等他。 他微觉诧异:“出什么事了?”阿晓很少有这么晚还不睡的时候,定然是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然而回忆方才他进来时,下人并未提及府中有任何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啊…… 莫晓朝他点点头:“是有事,我要和你谈谈。” 芮云常走到她身边坐下。 莫晓问道:“阿晨,你还记得你在大婚那天晚上是如何对我承诺的吗?” 芮云常想了想,略显迟疑地道:“你说的是我不仅要与你度过十年,还有之后的二十年、五十年、这一生这一世甚至是来世那句?” 那天晚上他与她说得话可不少,床笫之间缠绵情热之时更是说了不少情话,但若论承诺,分量最重的就要数这句了。 但好端端,她为何会提这件事? 莫晓望着他点了点头:“是这句。你虽这么说了,却不是真心的。” 芮云常挑眉:“阿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转念一想,“今天谁来找过你了?” 莫晓摇头:“我没误会什么,我也不是怀疑你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做不到你承诺的五十年。” 芮云常微一愣怔,轻笑道:“也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五十年确实有点勉强,那就四十年吧。” 莫晓轻叹口气:“阿晨,你要知道,你的身体所能承受的疲劳是有限的,也是会累积的,你以为今天少睡会儿没事,明天少睡会儿也没事,偶尔一夜不睡也不打紧,你熬得住……” “可这些,你的身体都给你记在账上了,迟早要还的。” 莫晓接着道:“阿晨,我知道你原先睡得不好容易醒,养成了少睡的习惯。但你最近已经很少做噩梦了,却还是睡得这么迟。这样对你五脏都有损伤,而伤得最严重的就是你的头脑。” “我们常说心思心思,可人思考是用头脑而不是心脏,你若是一夜不睡,定然头昏脑涨,思绪不能集中,反应也不如平时那般敏捷吧?那就是头脑疲劳了,累积了不利于思维的毒素,而这些毒素只有在睡眠中才能一点点清除,睡得时间不够,毒素不能完全被清除,那就累积起来,日积月累,渐渐影响头脑,让你的思维变得不那么敏捷与缜密。” 此言一出,芮云常不由意动。 莫晓知道他其实不怎么在意别的方面,却很在意自己思路是否缜密,是否敏锐。这段话也是特意侧重这方面来劝说的,看来确实有效果。 她接着道:“我真的担心你,若还是这样经常透支,你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垮掉。即使不论这些,即使你仍然活到了七十岁,可如果你这辈子的时间都是在工作,没有放松没有休息,这样的日子十年与一天又有何区别?若始终都不能在我身边陪伴,那么你承诺我的这四十年又有何意义?” 她吸了口气,还准备继续劝说,芮云常勾着她的腰把她搂进怀里:“知道了,我答应你会改的。” 莫晓稍稍后让,看着他:“你可别敷衍我,要真的改变才行啊!” “夫人有命,岂敢不遵?”芮云常手臂一紧,往她唇上亲了下去,手也不闲着,抽松了衣带直接伸进她怀里去,“时辰既然不早,就要速战速决了。” 莫晓轻轻挣脱开他,微红着脸瞪他一眼:“才说过你就当耳边风吹过么?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 芮云常将她推倒在榻上,手撑在她头边。 莫晓仰躺着望上去,他长眸微弯,勾唇浅笑,嗓音放低了带着点沙,带着点挑逗:“不想要么?” “…………” 他轻笑起来,松开了她:“我去洗漱,你先睡吧。” 莫晓:“……” 不带这么把人撩完就跑的! 等臭狐狸洗完回来看她怎么撩回去!然后来一句“不早了,歇息吧。”哼! 芮云常洗漱完回来,里屋就点着一盏烛灯,烛芯半剪,火光微弱。 他走近床边,见莫晓半倚在靠枕上,脑袋侧歪着,浓密的睫毛合着,呼吸匀净,已然是去见周公了。 他不由微笑,托着她后脑,轻轻抽出下面靠枕,让她躺平,再盖好被子。接着起身去柜边吹熄烛火,卧房内便暗了下来。 - 第二天晚上芮云常果然是早回来了。 这之后他深夜才归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大多数时候,他在傍晚前后就会结束公务的处置,或者去晓春堂接莫晓,或是莫晓来东厂等他,两人再一起回芮府。多数时候还能陪着魏氏用晚饭。 对此最高兴不过的就要数魏氏了,最近时常挂在她嘴边的一句就是:“果然是要娶了媳妇才知道着家啊!” 芮云常送给莫晓的那个园子,原先叫芳园,如今改名为知春,已经修缮完毕。 逢着莫晓休息不坐诊的日子,他去东厂露个面就回,接上莫晓去知春园,在湖边的水榭内安闲地呆上个大半天,赏花饮茶、下下棋,若逢天气好,便去郊外骑马踏青,偶尔去探访一下芝麻。 芝麻如今已完全是头健壮而美丽的雄鹿了,只有靠着后腿上那道并不明显的旧疤才能辨认出它。 野鹿群中亦有新生不久的小鹿,懵懂而活跃,又带着点傻气,不禁让莫晓想起了芝麻在晓春堂的那些日子。 只不过雄鹿并不负责养育子女。这货如今完全就是个整天只需要考虑吃草与饮水,一有风吹草动就撒开修长四蹄狂奔,一年经历一次交配季的逗比青年。因此也根本看不出来这些幼鹿中是否有芝麻的后代血脉。 但不管如何,远远地看到它如今无忧无虑,健康而自然的生活状态,就很让莫晓感到愉快了。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 这一年的七月头上,莫晓收到消息,望舒与周媛定亲了。 第197章 晋江独家 望舒3【定亲】 春去秋来, 四季轮转。这一年的七月头上,莫晓得知望舒与周媛定亲了。 她一得消息便发帖子给望舒,约他出来碰头。 最后定在了七月十二,这天她既休息,望舒也不用去宫里当值,她便请他去知春园。帖子最后还注明了最好带上周大小姐同来。 她还特意要芮云常这天别去知春。 芮云常自然觉得不满:“为何不要我去?” 莫晓睨他一眼:“周大小姐那性子别提有多害羞多胆小了,你要是露了面,人家小姑娘还不得让你吓死?我还能问出点什么来?” 芮云常挑眉不快道:“我有这么可怕吗?” “就是这副表情,别动!”莫晓对他道,“你把脸板起来,不要再改其他表情啊……” 她脚边正趴着旺福, 便捉着它两条前腿让它站立起来。旺福以为她和它玩耍,高兴地直摇尾巴。莫晓却将它朝芮云常面前推。 旺福发出“呜呜”的呦叫, 一个劲儿往后缩。 芮云常:“……” 见状旺福挣扎得更厉害, 发出细细的近似哀鸣的声音, 奋力挣脱了莫晓的手,夹着尾巴溜出屋子。 芮云常:“………………” 莫晓一脸“你看吧?”的表情。 芮云常绷着嘴角道:“我在映雪堂等你。” 莫晓点点头:“总之周大小姐在时你先别出来, 等以后我和她处得熟了你再出来。” 芮云常:“……” 很是不爽! - 虽然已是初秋,夏日的暑热不曾完全消退。 莫晓在知春旁的水榭内布置了冰盆, 做好冷泡茶并提前冰镇着, 还准备了不少点心果子,凡是女孩子可能会喜欢的都备了些。预备好好招待周媛的。 然而到了时辰,只有邵望舒一个人过来了。 莫晓不无遗憾地请他坐下,又迫不及待地向他询问与周媛之间的详细始末。 邵望舒“嗨”了一声:“我当你今天是好意招待我与阿媛来此消暑的, 却原来是别有用心。早知道如此我也不来了!” 莫晓笑得促狭:“都阿媛阿媛地叫起来了。哎呀……” 邵望舒挠挠鼻尖,讪讪道:“她是单字名,不叫阿媛难道连名带姓叫吗?” 莫晓点头:“言之有理。要不然叫媛媛也不错?” 邵望舒一付豁出去了的样子:“你就尽管取笑我吧。” 莫晓笑着为他倒了杯冰茶:“这是喜事,我是为你高兴啊!” 说笑了几句,她问道:“周侍郎的事到底是怎么个经过?这你总能告诉我吧?” 邵望舒点点头,表情也变得自然放松多了。 “那是去年的事情了……” 那一天,邵望舒回家很是正经地找到邵平说有事向他请教。 邵平对这个儿子管教很严,因此邵望舒多少有些怕他,很少有主动找他谈话的时候,看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邵平第一直觉是这小子不是闯了什么大祸实在瞒不下去了吧…… 邵望舒开口问:“爹,你知道户部的周侍郎吧?” 邵平点点头:“自然知道。” 邵望舒又道:“他原是被盛安福丁昊穹那一党抓进去的,压根儿就没有犯什么罪,如今却还在狱中,周夫人极其担心忧虑,便托我向父亲打听一下,是为了什么缘故至今羁押着周侍郎不放。当然了……”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嬉笑,话锋也跟着一转拍起马屁来:“当然了,爹你是一司之长官,若是能查明冤情,就此把周侍郎放出来就更好了。” 邵平没想到他是为这事来求自己帮忙,皱眉沉吟了会儿后道:“原本就是狱中犯人太满,北镇抚司关不下,才把人关到了南镇抚司,如今该放的都放了,就是没放的,也不在南镇抚司了。且如今的指挥使既不放他,肯定是有缘故的。这忙……我怕是帮不上。” 邵望舒急忙道:“那爹你至少能帮忙查查是怎么回事吧?” 邵平这才极轻的点了一下头。 邵平找来楚英,让他先去了解一下周侍郎的情况,发现这位被关着还真是挺冤。 盛安福当初抓捕周侍郎,是以受贿渎职为罪名,却又无实证,而自盛安福与丁昊穹等人被捕下狱后,既无人提审周侍郎,也没人继续追查他的案子,他就一直被关在北镇抚司里面,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 但邵平本就是行事稳健出了名的,其他被盛安福陷害的官员都放了,唯独周侍郎还留着,他怀疑其中另有隐情,便旁敲侧击地向北镇抚司的新任长官打听是怎么回事。 对方却也是语焉不详。 哪知邵平去打听过后的第二天,周侍郎连同其案卷就被移送到南镇抚司来了,说是北镇抚司忙于清算盛丁一党余孽,实在没有人手再去追查周侍郎的案子,就转给南镇抚司来审结此案。 邵平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去核查了当初所谓的“证据”,查明周侍郎确系冤枉,便将此案了结,将人释放。 莫晓是清楚那段时候的:“原先盛安福在东厂与锦衣卫中的亲信或逃或被捕,北镇抚司也好,临时设立的西厂也罢,牢房都被关满了。他们日夜忙碌,确实可能疏漏了以前的犯人。” 听她也如此说,邵望舒点了点头,不疑有他,接着说起之后的事。 邵平为周侍郎洗雪冤情,周侍郎夫妇自是感激不尽,对邵望舒也极有好感。 在周家的酬谢宴上,周夫人心怀感激,郑氏为人又是直爽的性子,两位夫人相谈甚欢,居然颇为投契,说起彼此的子女,更是共鸣极多。 周媛先是生了一场大病,再被周侍郎下狱之事耽搁了数月,已经到了让周夫人为其婚事忧虑的年纪。 而邵望舒年纪也已然不小,以往郑氏为他找了不少年龄合适,家世当对的亲事,他总是能挑出对方毛病来,不是这不满就是那不好。 因为就这一个独养儿子,又事关其终身,起初郑氏对他那是百依百顺,他要是不中意,郑氏立马就不考虑了。 可挑来挑去的,眼看着邵望舒年岁越来越长,若再这样拖下去不是他挑不中人家,是人家看不上他了。 郑氏那个急啊!可偏偏这混小子自己一点不找急!还说什么:“娶妻如果娶回来是像娘这样的,还不如不娶呢!” 气得郑氏差点活扒了他的皮! 邵望舒逃去晓春堂避难的时候,郑氏向邵平好一顿埋怨。 那一回,邵平极其难得地没有对半夜才偷溜回家的邵望舒大发雷霆或是大加惩戒,而是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邵望舒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抬袖擦去额上被惊吓出的冷汗,既觉庆幸,又觉莫名其妙…… 周侍郎被放出来后那段时日,邵望舒常去周家走动,郑氏就留上了心,上门与周夫人面谈过几次后,两位夫人一拍即合,门户登对,这两人又彼此有好感,那还等什么?结亲呗! 莫晓听邵望舒说到邵平的一声叹息,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他那回逃去晓春堂的事她还记得,想来他那句话虽然触怒了郑氏,却也让邵平感慨万分吧…… 邵望舒喝了口冰茶,最后道:“就是如此了。” 莫晓一脸热切地追问:“这些我已经知道了,可不止这些吧?你送周大小姐回府后留下用晚饭了吧?后来发了什么?” 邵望舒刚想说什么,忽然视线转向了水榭外。 莫晓跟着看过去,见是芮云常过来了,不由暗暗地“切”了一声,知道今天是再挖不出什么八卦来了。 邵望舒起身,两人见礼后再次坐下。 这之后的谈话就不再深入,不管莫晓问什么,邵望舒只是一笔带过,说得极为简略,自是因为芮云常也在场的缘故。 又坐了一阵,邵望舒便起身告辞。 送他出去时,莫晓让他下回设法把周媛也带出来。 邵望舒苦笑着摇头:“怕是大礼之前都不太可能了。上回她偷偷溜出家门已经被罚了……” 莫晓也知以周家的家风家教,不会允许周媛在没有长辈陪伴的情况下离家的。她遗憾地道:“也只有等你大婚之后了。” 第198章 晋江独家 望舒4【品桂】 虽然邵望舒不能带周媛来见莫晓, 但莫晓却能去周府拜访周媛。 周夫人收到芮夫人送来的帖子,可当真是十分意外,一想到她曾经有意招赘这位芮夫人为婿,难免还有些许尴尬。 但见面之后,莫晓完全没有提起旧事的意思。周夫人也渐渐放松下来,寒暄几句后便请她入内。 周媛没想到莫晓会来访,见着她仍有些羞涩,却显得很高兴。但她性子内向,即使是很欢迎莫晓来,也极少主动说什么话,反倒是她妹妹周钿的话更多些。 莫晓没有久留, 喝了杯茶便请周媛去知春园玩,周媛点头答应, 莫晓便与她约定见面的具体日子。 坐在一旁的周钿忍不住插嘴问道:“芮夫人, 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莫晓微笑点头:“当然可以了。” 周媛姐妹来的那日, 正是八月玉桂飘香之时。 水榭边植有十数株桂花树,碧绿的叶间金粟点点, 随便吸口气,满肺腑便都是馥郁清甜的香味。 坐在水榭中赏桂, 当然还少不了品茶吃点心。 莫晓准备了桂花汤圆, 分芝麻馅与豆沙馅两种。因为阿晨不沾酒,便没用酒酿来做汤,而是用杭州府产的藕粉调汤,撒上少许金黄色的糖桂花, 做成了冷食的点心。另外还有桂花茶与桂花糕、糖藕、桂花松子糖等等。 她也准备了没放桂花的果汁与点心,以防周媛姐妹俩不喜桂花。 莫晓还约了邵望舒。当然了,她家那只臭狐狸也是必然要在场的。 邵望舒先到,喝了会儿茶后,周氏姐妹也到了,但却是由周夫人陪着一块儿来的。 听到仆人通传,邵望舒起身时脸上表情略显失望。 莫晓不觉好笑,难道他以为周夫人能让两个未出阁的闺女出门做客而自己不陪着么? 她取笑他道:“这不是正好么,你抓紧机会好好表现,留给未来岳母一个好印象!” 邵望舒辩解道:“本来周夫人对我印象就不错。” 莫晓点头:“行行行,那你争取更上一层楼吧。” 就因为知道周夫人会来,莫晓借着“品桂宴”的名头,连魏氏与阿午都接来了。 毕竟周媛病已痊愈,望舒就是去周府,也是替周侍郎复诊,间隔时间长不说,还未必能与周媛说上话。 今天既是众人聚在一起热闹一下,也是给为了望舒与周媛多制造一个见面的机会。 周媛跟在周夫人后面,远远瞧见邵望舒也在,脸不由就红了。 莫晓看得直乐,哎,小姑娘光看见人就害臊起来了,成亲洞房了要怎么办啊? 一旁的芮云常:“……” 无法理解阿晓的乐趣何在? 虽然望舒与周媛已经是定亲的未婚夫妻,按礼数仍然不宜过多接触,何况还有芮云常与芮午在。于是互相见过礼之后,男子们去水榭外另开一桌,女人们在水榭内一桌。 但只要稍一侧头就能看见对方,即使这样远远看着,也是远胜于不能见面了 周夫人见到邵望舒也在,何尝会不知这位芮夫人的用心?她心里猜测,说不定是邵望舒拜托她帮忙,好借机见到媛儿。若真是望舒拜托的,至少说明他对媛儿是动了真情的,只要不逾礼制,她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周钿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问题也多,问了莫晓不少晓春堂的事,又问她:“芮夫人,晓春堂的香露什么时候再出新的呀,我姐姐能不能早些买到?最好是在你卖给别人之前。” 周钿长得细眉杏眼,长得颇为娇俏伶俐,睁大眼睛问话时却又透出几分天真来。单从性格上来讲,比起少言内向的周媛,莫晓发现自己更喜欢这个小姑娘,她朝周钿笑着:“不行。” 周钿微微努起嘴来,不解地问道:“为何?” 莫晓解释道:“如果你姐姐能提前买到新上市的香露,那么她的其他姐妹得知后,就会托她帮忙来找我买,而认识你们的其他人知道后也有可能请她帮忙,亲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层层转托,越来越多,你的姐姐要怎么办呢?答应谁都不好,拒绝别人又容易得罪人,这岂不是让她左右为难吗?” 周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莫晓假意叹口气:“所以啊,只能由我来做这个得罪人的事了。” 魏氏与周夫人、周钿都笑了。 周媛却对她们的谈话心不在焉。莫晓说话的时候她时不时迅速看一眼邵望舒就马上转开眸,嘴角边漾起含羞带喜的微笑。 邵望舒就直接得多了,干脆挑了个直面水榭内的座位,坐着一抬头就能看到她。 莫晓笑眯眯地左看看,右看看,不时招呼周夫人、魏氏与周氏姐妹品尝点心。 芮云常一手托腮,斜靠椅背远远看着她:“……” 真搞不懂其中倒底有何乐趣可言? 一旁的芮午语气兴奋地道:“哥,这个糖藕太好吃了!还有这汤圆,让嫂子教会我们家的厨娘怎么做吧!” 芮云常嫌弃地睨他一眼:“再吃就成猪了。” 芮午不服气地道:“我要是猪的话,哥你也好不了啊!” 邵望舒:“噗!” 幸好没喝茶也没吃点心,要不然就在准岳母面前丢人了…… 芮云常冷冷一个眼刀甩过去。臭小子胆儿肥了啊! 芮午缩了缩脖子,安静无声地继续大吃,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回头一定要时时跟紧嫂子,不能给大哥下黑手的机会! 第199章 晋江独家 望舒5【游戏】 因着周媛较为害羞, 魏氏与周夫人也并不是太相熟,单靠着莫晓与周钿对话,话题毕竟有限。 而水榭外头那三个,一个神思不属,一个少言寡语,还有一个只顾埋头吃。 一停下说话,场面便显得有些冷清。 莫晓提议道:“今日既然是品桂,也不能都是吃吃喝喝。不如来玩与桂花有关的游戏吧。” 此言一出,周钿先叫好。外头的芮午也停下大嚼,把耳朵竖起来了。 众人都向莫晓看过来。周夫人笑着道:“客随主便,芮夫人就说说看怎么玩吧。” 莫晓先回头低声吩咐一名丫鬟, 那丫鬟领命而去。 她接着开始说明规则:“我命丫鬟去采一小把桂花来,数清之后告诉我数目。桂花藏于碗内, 而在座的各位就要依次来猜碗中桂花到底有多少朵。” 魏氏笑着道:“辰曦你这是给我们出难题呢?一把桂花少说也要几十上百朵, 这怎么能猜得到?” “直接猜当然猜不到, 但我会给提示呀。” 莫晓解释起来:“首先我会告诉在座一个大概的范围,比如一到一百朵之间。假定第一个人先猜四十朵, 我说少了,那实际花数就应该在四十一至一百中间。第二个人再猜, 猜有六十朵, 我说多了,那实际花数就应该在四十一至五十九之间。每人依次猜过去,范围便越来越小。” 魏氏露出了然的神情:“这样就会越来越好猜了。” 周夫人道:“如此猜数,岂不是越往后的人越是有利么?” 莫晓微微一笑:“最后猜中花数的人要被罚。” 周钿惊讶地问:“芮夫人你的规矩可奇怪了, 猜中的要被罚是什么道理?” 莫晓道:“不过是图个热闹好玩罢了。被罚的人有两个选择,或是说出一个与桂花有关的典故、传说、诗句,但不能重复,若是实在说不出,喝一杯茶也行。另外若是报错了数,也要被罚。” 周钿这才释然道:“原来是罚这个呀!” 众人都明白了游戏规则,丫鬟也把桂花采来了。 莫晓起身,走到一旁,听丫鬟悄声说了桂花的数。 她回到自己座位,向自己左手边的魏氏道:“娘,由您来猜第一回,接下来就顺着您的左手边依次猜下去。我先提示范围,花数是在一至一百朵之间。” 魏氏点点头,微笑道:“如今正是八月,我便猜个双数,八十八朵,若是中了,也是个吉利数。” 莫晓笑道:“被娘这么一说没中倒有点可惜呢……多了。” 她看向水榭外的芮云常:“阿晨,轮到你了,一至八十七。” 芮云常几乎想也不想便道:“四十四。”取的便是折中数。 莫晓摇头:“不中,少了些。望舒?” 邵望舒想了想道:“整数不容易中,我来猜个整数好了,五十。” 此言一出,芮云常脸上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表情。 莫晓瞥他一眼,臭狐狸也清楚,只要在范围内,任何一个数字猜中或者不中的概率都是一样的,不存在整十数不容易中的说法。 但不是人人都会懂这道理的,何况今天可是为了让望舒与周大小姐多多相处才安排的聚会,臭狐狸可别让望舒下不来台啊! 她瞥过去的这一眼,带着提醒之意。芮云常接到这眼神,歪歪嘴角,什么都没说。 莫晓便报出结果:“不中,还是少了。” 闻言邵望舒“哈”了一声,看向自己左手边的芮午。 芮午急忙咽下口中汤圆:“嗯……那我也猜个整数好了,六十!” 芮云常:“…………” 莫晓又看他一眼,眸带戏谑。他视线移向别处,装没看见。 “还是不够,少了。” 周夫人与周钿猜得小心翼翼。再接着轮到周媛,见众人视线都对准了她,她的脸又红了,低头细声细气报了个数。可她们都没猜中。 莫晓笑道:“这轮没猜中,又要请娘来猜了。” 魏氏猜过之后,范围进一步缩小至七十三与七十七之间。 仅有五个数,是极其容易踩雷了。 莫晓本以为芮云常还会取个中间数,那就是七十五,没想到他微微一笑,报了个“七十六”。 莫晓:“……少了。” 阿晨还真是会选!碗中的桂花数目正是七十七,他若是猜七十五,望舒还能有一半机会选中七十六。他却偏偏把七十六选了,真不知道是望舒的运气不好,还是阿晨看出什么来了? 邵望舒爽朗地一笑:“哈哈,看来是我中了,七十七。” 莫晓微笑点头:“就是七十七。”她打开碗盖,“你可要数一数求证一下?” 邵望舒摇头:“愿赌服输,不用数了!” 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桂花、桂枝、桂籽、桂根皆可入药。桂花性温味辛,具健胃、化痰、生津、散痰、平肝的作用……” 众人皆笑了起来。 莫晓边笑边道:“打住打住,我是让你吟诗讲故事,可不是背医书啊!” 邵望舒挑挑眉道:“故事人人会讲,桂花的药效可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啊!” 玩笑归玩笑,说笑之后他还是讲了吴刚伐桂的传说。虽然是已经为人所熟知的典故了,但他表情生动,说来绘声绘色,还临场发挥了一下,倒也趣味横生。 邵望舒讲典故的时候,莫晓将茶碗交给丫鬟,让她拿到水榭外头去,增加或减少碗中桂花的数量。 一回头,就见周媛神情专注地看着望舒,听得格外投入。莫晓不由暗笑,果然还是这样给望舒更多表现机会呀! 待邵望舒讲完他的故事,丫鬟也回来了。 莫晓道:“规则大家应该都清楚了,那么这回由望舒指定一人来坐庄,让丫鬟悄悄告诉他花的数目。” “随便哪个都行?” 莫晓点头:“都行。” 邵望舒笑道:“那当然是指定我自己啦。” 他离开坐席,听丫鬟悄悄报了数,回到桌边,将装桂花的茶碗往自己面前一放:“好了,一至二百。猜吧!” 这回是魏氏猜中了,她起身,微笑着念了一副对联:“满园桂花齐开,飘香十里;漫天雪花飞舞,银装连天。” 众人尽皆鼓掌。 几轮下来,在场诸人轮换坐庄,或多或少都被“罚”过,众人笑声不断,宾主尽兴,一扫先前的冷清场面。 就连周媛都没有初来时那么羞怯了,“罚”到她时,她起身定了定神,小声念了句诗:“昨夜秋池露渐凉,西风遥度月下香。” 这一句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桂字,却描绘了桂花的月下暗香,配着周媛柔婉清润的嗓音,听来颇有意境,博得了满堂喝彩。 玩闹了半天,茶水糕点被吃去不少,眼看着天色不早,周夫人便即告辞。邵望舒也跟着告辞离去。 莫晓与芮云常送客出门。往回走时,莫晓问他:“阿晨,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猜数的时候,我们或多或少都轮到过被罚,就你从头到尾没被罚过。” 芮云常微微弯唇:“运气好。” 谁信! “是不是从庄家脸上看出来的?”只有庄家才知道真正的数目,当有人报数时,他心中会有判断,这数是对还是错,离得近还是差得远,脸上神情就会有相应变化。 芮云常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可是我只知道能这样看出来,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才能看出来。而且有些人故意不动声色,那就判断不出来了啊!” “这是教不会的。” “切……” 走出几步,莫晓又道:“你说望舒大婚时,我送什么礼好呢?” 芮云常轻“嗤”一声:“你也想得太早了吧!他们不是要到明年才成婚么?” 莫晓道:“不过半年而已,忙起来转眼就过,若是事情一多忘了怎么办?” 芮云常哂然道:“若是会忘就意味着这对你来说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想那么多做什么?大不了到时候直接送钱。” 莫晓睨他一眼:“你倒是会省事儿……他大婚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想送点特别的礼物,毕竟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芮云常略带不满地低哼一声。 莫晓听见这一声,侧头盯着他瞧了会儿,忽而笑了起来,伸臂挽住他胳膊,朝前微微探身,嬉笑着道:“吃什么醋啊?我最疼的还是你啊!” 芮云常一挑眉,反手勾着她的腰,忽地将她横着拎了起来。 莫晓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双脚已经离了地。她不由笑着尖叫:“不许动手……啊!” “喂!娘还在里头呢!有人给我撑腰的!” 芮云常不理她,半扛半背着她往里走。 莫晓捶了他两下,放弃挣扎,趴在他背上道:“阿晨,今儿可听了不少典故吧?我又想到了个典故。” “什么典故?” “传说有个猪妖,名叫猪八戒。他看上了高员外的闺女,就化成人形去高老庄里帮忙干活。可被人识破了妖怪的身份,他便乘夜溜进高宅,拐走高家小姐。逃跑的时候他为了能走得快些,就把高家小姐背在了背上跑。” 芮云常却丝毫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 莫晓怕他没听明白,不怕死地把最后一句又说一遍,还一字一顿地咬了重音:“这个故事就叫做——猪,八,戒,背,媳,妇儿!” 芮云常边走边道:“他把高家小姐拐去,高小姐没有反抗么?” “猪八戒是个妖怪,高小姐怎么打得过他呀?怎么反抗?就好像我打不过你一样啊!”说的就是你。 “那他把高小姐背回去后,他们两个做什么了?” 莫晓拍他一下:“你关注的点怎么那么歪啊!咦?这是去哪儿?你不回水榭了?” 芮云常勾起嘴角哼笑一声:“不是拐回洞里做媳妇儿么?” 莫晓:“……” 她说这故事的重点不在这儿吧! - 天色渐渐昏暗,湖边水榭内。 芮午向后靠在椅背上,惬意地伸开四肢舒展,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吃不下了。” 魏氏探身摸摸他滚圆的肚子,略显担心地道:“吃这么多啊,今儿的晚饭别吃了,小心撑着。” 芮午满不在乎地道:“不怕,歇半个时辰,我还能吃得下。” 魏氏嗔道:“整天就知道吃,这么能吃,怎么就不见你胖呢?” 芮午理直气壮地道:“嫂子说我在长个儿啊!是该多吃点啊!” 魏氏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阿晓说的是你该多吃三餐饭菜,还有多吃牛羊乳与蔬果的,可没说吃那么多点心会长个儿!” 说到这,她转头看了看天色,微带疑惑地自言自语:“阿晨阿晓去送个客怎会这么久?” 芮午揉揉饱胀的肚子,站起来打了个嗝,顿觉舒坦许多:“娘你再坐会儿,我去找找哥他们。” 魏氏毕竟是过来人,想的也多,见这愣小子就要走,急忙喊住他:“阿午,别去了。他们等送走客人了自会回来的。” 说着她也站了起来:“我坐得久了腿也发硬,你陪我湖边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芮午应了,随手从盘里抄起几颗山楂。 魏氏见了真是既好气又好笑:“怎么还吃呢?” 芮午理直气壮地道:“嫂子说过山楂消食的啊!” 魏氏笑着啐了句:“三句不离你嫂子,嫂子这嫂子那的,真不知道到底是谁把你拉扯这么大的?” 芮午便觍着脸过来挽住她胳膊:“娘,还是你最好了。我一定好好孝顺您。” 魏氏本也是说笑,哪儿会真和他计较,更是被他后面这句哄得乐了起来,拍拍他的手道:“你们都好好的,娘就开心了……走吧。” 娘儿俩走出没多远,就见芮云常与莫晓朝着水榭匆匆过去。 芮午朝他们招手,喊道:“哥,嫂子,我们在这儿。”待两人走近,他便顺口问了句:“哥,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言者无心,作为听者的莫晓却觉心虚,她朝魏氏看了眼,对上婆婆带着笑意的眼神,脸就是微微一红,迅速地甩了芮云常一个白眼——你的锅我可不背! 芮云常若无其事地道:“望舒有点事问我,多说了会儿话。” “哦。”毫无心机的少年就这么相信了。 莫晓对魏氏道:“娘,抱歉啊,让你和阿午久等了。” 魏氏微笑着摇头:“也没多久,我和阿午正想沿湖边走走呢!” 莫晓松了口气,道:“那就一块儿走走吧!” 此时西天一轮红日斜斜而坠,天际一片云蒸霞蔚,璨烂如锦,又殷红胜火,映得湖面亦是一片耀目的金红紫粉,艳丽得宛若打翻了整个染坊的色料架。 芮午打头,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手中拿着根不知哪儿折的细长枝条,转过去转过来地玩。 魏氏在后面缓缓而行,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挂着安适的浅笑。 在她之后十来步,莫晓与芮云常并肩而行。 湖面上倒映着他们的影子,因这水色太过光灿绚丽,倒把人影都衬成了单色的剪影。 走出没几步,她的手被他握住,掌心温暖。 她反握住了他的手,转头朝他皱皱鼻子,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句“臭狐狸”。 芮云常挑了挑眉梢,亦对她做着口型:晚上收拾你。 莫晓冲他扬起下颌:咬我啊。 芮云常凤眸微弯,双唇无声启合。 莫晓看得分明,这回却是“我爱你”三个字。 她忍不住嘴角上弯的弧度,却只是含笑望着他。 芮云常放慢脚步,将她拉近自己,双眸微眯,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莫晓淡了笑容,眸中却漾起更多柔情,对着他无声地一字一字地做着口型。 “我也爱你,阿晨。” 第200章 晋江独家 【尾声】 宣宁二十四年, 初春。 前几日才刚下了一场雪,风扑在人脸上,还带有些许料峭寒意。 路两旁仍覆盖着薄薄一层未融的积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雪中的冰晶在朝阳下闪烁着微光。路面上的雪冰经车碾足踏却早就化了,湿漉漉的泥泞不堪。 远远驶来一长队马车,前后不下十数辆,前有开道,侧旁有护卫,浩浩荡荡。 道上的行人早就听见动静,纷纷避让在路边。 车内的妇人见地面湿泞, 多有积水,便嘱咐车夫将车驾得慢些, 以免溅得路人一身冷冰冰的泥水。 车夫应声, 又依次把话传到前头去, 让打头的车马也跟着放慢下来。 车队驶出崇文门后沿通惠河转而向东,道旁的河面渐转开阔, 很快抵达一处河湾。 此处是京杭大运河起始段,有个占地颇广的船埠, 除官府所设专为漕运船与驿船停泊的官渡口之外, 另有大大小小的民商用渡口。 不断有船只进出,停靠装卸,或是扬帆起航。渡口外赶牛车的,吆喝驴马的, 渡口内忙着搬货的,喊着号子扯着纤绳拉船靠岸的,数不胜数,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忙景象。 车队在渡口附近找到块空地停下,中间一辆马车帘子掀起,下来一名男子,头戴无脚乌纱襆头,着一件松青暗纹锦袍,外罩墨色鹤氅,前襟未系,腰间只简单束着一道墨绿丝绦,佩青玉钩,悬一玉牌。 男子面容清俊,身姿如松,举手投足间隐隐流露出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下车时似是习惯性地向周围扫掠一眼。 正逢一名脚夫哼着小调路过,恰巧与他视线撞上,嘴里哼着的市井小调顿时卡壳,竟不敢与其对视。他本来走得吊儿郎当,被男子这一眼盯过,走路时小调也不哼了,连背也不由自主地挺直几分,放轻脚步加快速度走过去。 男子这一眼将周围人事物尽收眼底,再转向马车时,深眸中锋锐尽数敛去,脸上竟露出一个简直可称为温柔的微笑来。 车帘再次掀起,钻出一名妇人。 妇人姿容绝美,气质娴雅,梳着简洁的发式,乌油油的发髻上只斜插了两支玉簪,发间缀着朵白玉所雕几可乱真的雪梅,一身袄裙上青下白,颜色素净并无任何花哨之处,但若细看衣料与绣工,却是极为精致讲究,绝非坊间凡品。 她已经不甚年轻了,看着有四十来岁年纪,但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清澈似泉,依旧如豆蔻少女般灵动。 妇人先望了眼远处繁忙的渡口,再转向男子,见他伸出手来扶,便莞尔一笑,将一手搭在他掌心,另一手提裙,迈下车来。 即使下了车,男子依旧没把手松开,两人手牵着手,旁若无人,仿佛是在自家花园里散步似的并肩走近河边。 渡口停泊着一艘大型客舟,舟上船夫早有准备,见他们马车抵达,便向岸上搭了两块跳板。 男子单足踏上跳板,稍用力踩了踩,确认跳板足够稳固才牵着妇人一同过去,迈上甲板。 两人在船上走了一圈,把各处都一一看过,堂屋宽敞明亮,舱室亦都有窗,桌椅床铺俱全,整洁干净。 那妇人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坐这船去南京,应该是挺舒适的。” 男子侧头看她一眼:“怎么,改主意了?” 妇人盈盈笑着回望:“当然……不。” 从岸上传来呼叫,声音爽朗一如既往:“辰曦!云常!” 莫晓应了一声,走上甲板,便见岸边立着一对中年夫妇,正四处环顾找人,她朝他们招了招手:“望舒,阿媛,我们在这儿。” 邵望舒蓄起了胡须,显得稳重许多,若非莫晓与他相交甚久,乍看其外表,倒真要以为这位新任太医院院使行事是有多么地沉静稳健了。 当然,十数年过去了,当初那个不太靠谱的青年终究蜕变成了可靠的男人,若不然,鲁院使致仕之前也不会举荐他来接任此职了。 周媛亦不是当年那个说一句话就会脸红害臊的少女了,早已为人母亲的她,温婉依旧,眼神却不再羞怯畏缩。她大方地笑着,隔岸朝芮云常与莫晓行了个半福。 莫晓视线扫及一旁,发现周正卿也来送行了,便微笑着朝他们回礼。 这会儿有仆从与脚夫往船上搬运行李,葛大与他媳妇忙里忙外地指挥他们将行李一一放置于合适地方。 芮云常与莫晓走过跳板,回到岸边,与望舒夫妇及周正卿说了几句话,便见林氏扶着魏氏下车来了。 林氏是莫晓的弟媳,芮午的妻子。 其实当初莫晓曾经暗暗希望芮午能够娶周钿为妻,那姑娘的性子更让她喜爱,而且因着她与周媛的亲近关系,芮午与周钿有更多接触与互相了解的机会,也就更有可能成为一对了。 然而缘分一事本就玄妙,有时候连当事人的心意都未必能顺遂,更何况她这个当嫂子的呢?最终这两人也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情愫,芮午娶了林氏为妻,而周钿也另嫁了如意郎君。 魏氏对于这二儿媳倒是极满意的。 林氏容貌秀美,温良恭孝,芮午自和她成婚,夫妻俩琴瑟和谐,颇为和美。婚后不久就育有一女,小名喃喃,隔两年又生了个儿子,小名阿然。 两个孩子都活泼可爱,尤其是小的那个,天生一双勾魂的丹凤眼。据魏氏说,和阿晨阿午小时候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莫晓有时候兴起,就捏着她这大侄子的脸来回端详,转头对芮云常道:“你小时候就长这样?” 可怜的娃儿试图挣脱她的“魔爪”,可惜人还小,根本无力抵抗,只能任凭这位大伯母捧着他的脸捏过来捏过去。 芮云常异常嫌弃地睨一眼那张被她揉红的圆胖脸蛋:“哪里像了?” 阿然好不容易挣脱了莫晓,先退后两步,逃离她的“攻击范围”,接着便气鼓鼓地拿眼白狠狠瞪她! 莫晓不禁大笑:“就这样,就是这个样子!你斜着眼睛看人就是这幅样子。” 芮云常:“…………”到底哪里像了! 不过呢,然然小朋友虽然经常会被大伯母捏脸,仍旧忍不住要时时跑去归岳院。 因为大伯母那里经常会有各种好吃的东西,好比说一年四季都会做的过桥米线啦,夏天才有的红豆牛乳刨冰啦,秋天那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啦,天寒地冻时吃的,热乎乎还有点麻麻辣辣的串串锅啦……还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他连名字都念不顺溜,但一想起来就禁不住狂流口水的吃食。 为了不被大伯母捏脸又能第一时间吃到好吃的,他就拉着姐姐一同去,可大伯母却不捏姐姐,还是捏他的脸!还说因为姐姐是女娃儿,将来要嫁人的,不能把脸捏坏了。 哼!男娃儿的脸就能随便捏坏了吗?! - 魏氏前几年就过了六十寿辰,两鬓一片斑白,眼尾嘴角都有了细密的皱纹,但身子骨倒还算硬朗康健,微笑着与邵望舒夫妇寒暄几句后,便与林氏一同带着喃喃阿然姐弟俩上船。 芮午正看着最后一件行李被搬上船,听见芮云常叫他:“阿午,娘就交给你与弟妹照应了,路上多加小心。船到南京,元嘉会来接,起居他也都会预先安排好。” 芮午朝他点点头:“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娘的。” 邵望舒拍拍他的肩:“既明,到南京后可别忘了写封信来报平安。” 芮午笑了:“不会忘的。哥、嫂,邵大哥、邵大嫂,周大哥,我也上船了。” 见人都上齐了,船夫解开缆绳,抽去跳板,便将船撑离岸边。 莫晓等人目送客舟离岸,忽见船上的某扇窗户打开,阿然的小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兴奋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又好奇地朝下张望船舷边激荡的浪花,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 窗后的林氏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把他拽回去,好一顿训斥。 莫晓忍俊不禁,又有几分担心:“阿晨,你真觉得让他们和我们分两路去南京是个好主意么?” 芮云常微微弯唇:“无妨,船上有人。” 闻言莫晓心念微动,再细看甲板上船夫的眼神与走路姿态,知道这些人都非一般船夫,她也就放下心来。 一直目送芮午他们所乘船只远离,邵望舒才转向莫晓,带着些许不舍与惋惜的语气道:“辰曦,你们这一去,还不知要隔多久才能再见面了。” 周媛跟着点头,眼圈竟有些发红。 莫晓也觉不舍,拉起周媛的手捏了捏,浅笑着道:“晓春堂还开着呢,我总要回来看看的。到时候我们再聚。” 大昱朝虽是男大夫居多,且大多医家有传男不传女的传统,但亦不乏有杏林世家的女儿有志学医,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者不在少数。而若是家长开明通达,便更会认真教导指点,这些女子却只恨学来的医术并无用武之地,只能偶尔给家人或邻居看看小病。 晓春堂开设的女子诊室渐渐扬名,加之芮夫人曾入朝为医官的消息传出,便不断有相同志向的女性找上门来与她交流,其中不乏有真才实学又有志从医者。 莫晓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者后,便在晓春堂附近另置了一所宅院,改建为晓春堂分号,把女子诊室整个儿迁过去,扩建成了专为女性提供医疗服务的医馆。 她还办了济幼院,收养街头乞讨流浪儿,并教其读书写字。若是有天赋又感兴趣的,便教授其医术。 数年过去,晓春堂在京中又开了两家分号,连着最早的两家,针对不同的顾客各有区别。 晓春堂总号仍然是综合性的医馆,第二家分号是女子医馆,第三家分号主要售卖香露与美容护肤品,兼做美容保健,这家也是晓春堂最主要的资金来源,最后家分号则专收治疑似传染性疾病的病人,消毒与隔离都做得更彻底也更仔细。 不管总号也好,分号也罢,都有能干的人掌管打理。莫晓自己除了调制香露,偶尔看看疑难病例之外,反倒是花了更多时间在济幼院孩子们的教育上。 这么多年下来,她结交了不少友人,不论贫富,男女皆有,但望舒夫妇始终是与她情谊最为深厚,也是最为亲密的朋友。因此前日办送行宴时虽然高朋满座,离京的具体日子时辰她却只告诉了望舒,也只有他与周媛知道他们会来这个渡口。 这次离京,虽说是定居南方,但也不是永不回来了,京城有产业在,少不得要两头跑跑的。好在从南京至北京的航运发达,乘船走水路还是比较快捷的,旅程也舒适。 但这一回她与阿晨去南京,却准备从陆路走,这一路从北至南有许多风景名胜,亦有许多著名的古迹,她与阿晨打算放慢行程,一路游览过去。 然而魏氏年纪大了,喃喃、阿然这两个孩子年纪又太小,不适合这样的长途旅行。阿晨便安排他们乘船走京杭运河,由在南京的元嘉与子灵接应安置。也因此才有了方才船上那一番对话。 听莫晓这么说,周媛才稍许释然,依依不舍地道:“你可要时常来信告知你们的近况啊!” “自然是要的,你们也一样呀!”莫晓笑着应道。 与望舒他们作别后,莫晓与芮云常回到所乘马车上,护卫也纷纷上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依次出发。 车队行出一段后,芮云常掀起窗帘,遥望远处依稀可见的城廓,眼神悠远而凝重。 - 早在向宣宁帝请辞出宫之前一年,芮云常便问过元嘉之后的打算。 姜元嘉逐年积功升迁,如今已是司礼监左少监,官居从四品,但众所周知他是芮云常的名下,嫡系亲信。芮云常若是致仕,他便失去了最大的仰仗,新任的东厂提督也好,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好,多半只会让他坐冷板凳,不会再加以提拔或任用,若不另找靠山,到顶也就这样了。 姜元嘉倒也干脆,直接道:“属下胸无大志,全凭督主安排,督主总归不会让属下吃亏的不是?” 芮云常笑了笑:“你去南京吧。” 那时候芮云常并不曾向他透露自己的打算,姜元嘉闻言一时有些傻眼:“南……京?去南京做什么?” “做守备太监。” 本朝太.祖攻占集庆府,改为应天府,之后于应天府建都,名南京。然北方虏患不绝,为便于就近制御,终决定迁都北京,将南京改为留都,且仍设南京六部等机构。 虽然从北京派驻南京属于外放,但也能脱离政权交替的漩涡中心,避免被党争殃及。近几任南京守备太监任期都很长,几乎就是个养老的职位,对于胸无大志的姜元嘉来说,确属极佳的去处。 但一想到要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不是临时办差,姜元嘉仍是有些茫然:“那,南京话咱怕听不懂啊……” 芮云常轻嗤一声:“打交道不都是说官话的?” 姜元嘉仍显迟疑:“属下那些鱼要怎么办……” 芮云常微微弯唇:“还记得我说过,你有在外置宅的那天,我赠你黄金千两么?” 那双桃花眼顿时就亮了,所有犹豫抛诸九霄云外:“督主此言当真?不是开玩笑的?” 宣宁八年,姜元嘉与子灵已经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但正经成婚却是在宣宁十四年。他因功获赏升职,加之子灵替他存下的那些积蓄,总算能在宫外置办宅邸,这两人才终成眷属。 “黄金千两”之语,不过当初在荷风茶馆的一句戏言,姜元嘉自己都没当真,也从未向芮云常请求过兑现,十数年过去,没想到今日芮云常会重提旧事,自是让他惊喜万分。 芮云常轻点一下头:“足够你在南京置宅置业了吧?” 姜元嘉笑得合不拢嘴:“还有的多!多谢督主,属下这就告诉子灵去南京的事!” 他行礼告退出去,心里头已经在谋划着如何说服子灵,将他那些宝贝鱼一块儿运去南京了。 - 宣宁二十三年,太子方及弱冠之龄。这位太子性情颇为温厚沉稳,才能智计却略显平庸,好在秉性勤勉刻苦,颇有其父之风。 宣宁帝勤于国政,于后宫反而躬耕得较少,更是因着陈氏的教训,对诸妃嫔都刻意避免过于宠幸偏爱,自二皇子之后,年幼便夭亡者不计,又育数名皇女,直到三年前才再添一名皇子。 太子立得早也有早的好处,至少皇位继承没太大悬念,大臣们站队一致,全是太子.党,最多是因政见、学派、地域不同而分派相争。 宣宁帝长年勤政,自觉精力渐渐不够,便效法先帝,让太子参政,为数年之后其真正登基当政做准备。 同年秋,芮云常以母亲年纪渐长,关节病痛不适应北方寒冷冬季为由,主动向宣宁帝请求致仕出宫,希望能携母南下尽孝。 君臣两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为何,一朝天子一朝臣,芮云常自宣宁帝继位起便辅佐左右,提督东厂二十多年,在京在朝影响极大,是咳嗽一声都能引发官场震动的权宦,也只有宣宁帝能镇得住这般权宦。作为太子自然不希望登基时他仍然掌权东厂。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千仞峰顶之下,便是万丈深渊。 与其到时候被人当做眼中钉挡路石除掉,不如趁现在君臣和睦时主动退出,才能海阔天空。 朱祈赞望着阶下俯首长跪的芮云常,默然许久。 三十多年君臣相伴相佐,这份情谊深厚而真挚。 不单单是帝王与臣子,也是自少年时起便信任有加的挚友,登基当政后监察百官的手足与耳目,政权飘摇时坚强可靠的后盾。 说得直白一点,朱祈赞对皇后曹氏都没那么深的感情与依赖!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坚持将芮云常留在朝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沉默半天,朱祈赞长叹一声:“芮卿智计过人,忠义无匹又正当壮年,却要致仕,朕实在是不忍割舍,但若执意挽留,阻止你为母尽孝,朕岂不成了不义之人?然芮卿多年辅佐,朕甚是信赖,不若再留些时日,待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再走。” “陛下圣恩浩荡,微臣感佩无涯。陛下圣愿,自当遵之。”芮云常叩首谢恩后起身。 宣宁帝既允了,之后的事便好办。 接替的人选芮云常自己当然不会提,但经历过盛安福那一轮大清洗,芮云常借机剔除了几个有能力又暴露出野心的人,如今十二监内够资历兼又够能力担当东厂提督的,不过寥寥二三人而已。 这名接替者很可能只是在太子继位之前这段时日的过渡人选,自然不能太刚强,要识大体懂进退。而宣宁帝仍然在位,此人亦不能是太子或其生母康妃亲信之人,如此一来,宣宁帝会选择谁就是显而易见的了。 在这二十几年间,芮云常于全国各省置办田产,用得都不是他自己的名字,而是借用魏氏两个早就过世的堂兄的身份名字。在与莫晓成婚后,也分别用她那个莫须有的祖父或是父亲的名义买下过不少田地农庄。 因此他在京中反而没有太多财物产业,若是真的事态紧急,连夜离京也不至于陷入一贫如洗的窘境。当然了,如今得宣宁帝许诺放他出宫,还有丰厚赏赐,当然是更好的结果,原先那些防患未然的措施也就是锦上添花而已了。 芮云常正想得出神,一只温软的手伸过来,按在他手背上,耳边听见一声轻唤:“阿晨。” 待他看过来,莫晓接着道:“我们还可以时常回来的。” 莫晓知道,对于离京之事,阿晨比她感触要更多,也更深一些。 说穿了她只是个外来者,自从穿越过来之后,虽然在京城住了十几年,成家立业,对于这片土地的感情,仍旧是比不上自幼在此长大的阿晨。 对于他来说,两世人生,忽忽数十年,都在京城度过。皇城之中,权柄赫赫,一朝辞任,布衣离京,去往他乡,即便想得再通透,又怎能不生离愁感慨? 芮云常清楚她所指为何,朝她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很早以前我就有这样的打算了。” 权势于他,只是阶梯;钱财于他,只是手段;名望于他,皆是负累。 他翻过手掌,张开五指,与她纤细五指一一交叉相握。 他真正想要的,已经在他身边。 “先去哪里?” “嗯……山海关吧。” “我想看看那里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