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攻略病娇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穿书) 作者:黍宁   文案   穿书,不黑原男女主。   一个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为了回家,吴惜翠必须攻略那个素有“小菩萨”之称,实为神经病的病娇男配,卫檀生。   为了攻略病娇,她死了两次,被病娇杀又被病娇虐。   最后在病娇爱上她之后,欺骗他感情,冷漠无情地看他哭,看他无可奈何,眼圈红红地掉眼泪,梦呓似地呢喃着,“不要离开我,可怜可怜我。”   *   卫家三郎卫檀生,十岁时随父到地方上任,却被当地山匪掠去,救出来后便跛了一足。   半年后,卫檀生拜入空山寺,由了善禅师照料,潜心学习佛法。   十八岁时,卫三郎下山还俗回到京中,仍以佛门弟子自居,日日焚香礼佛。   因常年受佛法浸润,温润可亲,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又因貌若好女,京中有人称之为小菩萨。   只有吴惜翠清楚,这个人前慈悲为怀的小菩萨,内心又是如何冷硬如冰。   *   人见水为波流,鱼龙见水为洞窟,天人见水为琉璃,而饿鬼见水为猛焰脓血。   他不是菩萨,他是饿鬼,贪吃旁人苦痛的饿鬼。   表里不一共情缺陷病娇男主x我的内心只有回家·真冷漠无情女主   注:女主重生三次,第一次是个黑脸壮汉,后两次是姑娘。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系统 穿书   主角:吴惜翠、卫檀生 第1章 卫檀生   倚着墙根,手里端着个碗,惜翠正在往嘴里扒饭。   日头太晒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太阳下的一条咸鱼,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牵着衣服抖一抖,都能抖出不少盐粒下来,浑身上下也散发着一股死鱼烂虾的臭味。   碗里的糙米饭堆得高高的,上面盖了层豆豉和青菜,没多少油水,看着就毫无食欲。特别是在惜翠端碗看到自己汗毛浓重的手臂后,更没了吃饭的心情。   好端端的妙龄少女却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就算平常心里素质再怎么强大,也遭不住这么一出。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香香软软的女孩子了,她现在性别为男,是一个身高八尺,留着络腮胡的黑脸壮汉。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看了一本叫《太平医女》的网文。   这本小说写得不错,故事围绕着女主吴怀翡行医救人展开,最后以女主和男主高骞终成眷属结束。情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打脸桥段层出不穷,尤其是女主对女配吴惜翠的的打脸,那叫一个狗血与爽快齐飞。   惜翠花了三天才把这本书看完,看得津津有味。唯一比较变扭的是,书中女配吴惜翠和她同名同姓。   每一个故事,总有配角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吴惜翠便是其中之一。   她是女主毫无血缘关系的便宜妹妹,其貌不扬,忘恩负义,觊觎男主,是标准的给女主使绊子的恶毒女配。   同名同姓,实属巧合,惜翠别扭了一小会儿后,也没在意。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熬夜看完,关上手机准备睡觉的时候,她穿越了,穿越到这本小说中,顺便还绑定了一个冷冰冰的系统,要她攻略书里的男配卫檀生。   惜翠:“我能拒绝吗?”   系统:【不行。】   开玩笑,她自己恋爱都没谈过一次,哪里有攻略人的经验。   但系统表现得就像一个真正的,冷漠无情的人工智能。   没有任何屁话,直接就把她丢到了这儿——青阳县瓢儿山上,一个土匪窝里。   她,成了土匪窝里一个凶神恶煞的土匪。   任凭惜翠如何呼喊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要穿越好歹也穿越成女配吴惜翠吧?穿越成个土匪是怎么回事?!系统就是稳如磐石,毫不动摇。   惜翠从头到脚打量了自己一圈,最终接受了这个悲惨的事实,她,现在是一个肌肉虬结的猛男,目标是攻略书中那个温文尔雅的男神——卫檀生。   这卫檀生在书中也算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卫家世代为官,在他十岁的时候,卫檀生随父亲卫宗林到青阳县上任。   青阳县地处偏僻,常常有山匪拦路抢劫过路的旅人。山匪见卫檀生衣着打扮富贵,心念一动,就将他绑了回去。   等卫宗林把儿子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卫檀生的腿废去了一条,成了个跛子。   没人知道卫檀生在匪寨里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经此一难后,就留下了大面积心理阴影,整晚整晚睡不好。   卫家担忧他,半年后,将卫檀生交由空山寺的住持了善大师照料,潜心学佛。   十八岁时,卫家三郎下山还俗回到京中,仍已佛门弟子自居。   因常年受佛法浸润,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又因貌若好女,京中有人称之为小菩萨。   由于是童年就落下的病根,他的跛足十分严重,阴雨天气甚至无法出门行走。   好在有女主吴怀翡的医术缓解了他的病痛。   吴怀翡性格温柔,容貌清丽,又常常陪同他一块儿救济平民百姓,日积月累的相处下,卫檀生便对女主生了爱慕之情。   只可惜,温柔男配的结局大多相同,无非落得一个黯然神伤,只能笑着祝福女主和高骞,退出了这场三角恋。   要她以这幅黑脸大汉的身体去攻略卫檀生,卫檀生恐怕瞎了眼才会看上她吧。   系统却告诉她,这时候还是元平五年,《太平医女》的故事还没开始。卫檀生此时也不过将将十岁,刚刚被抓到土匪窝里,打折了腿。她还有机会,温暖他治愈他,安抚他幼小的心灵。   惜翠:……   卫檀生才十岁啊!恋|童|癖警告!   她现在这幅鬼样子能做什么?向卫檀生敞开她温暖的胸毛和胸肌吗?!   收回思绪,惜翠看了眼碗里的糙米,嚼了嚼嘴发苦的青菜,艰难地扒了口饭。   不止青菜苦,她心里也苦。   事情已成定局,系统是铁了心不会更改主意,她只能先填饱肚子,再慢慢谋划了。   顺着惜翠的视线往前看,有棵大槐树,两三个粗夯的汉子正光着膀子在摔跤,个个都使出了一把蛮劲,脸红脖子粗地怒吼着,汗水砸落在黄土地上,洇作了一个个小圆点。   “他还不愿意吃饭?”   正囫囵下咽间,头顶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惜翠抬头,看到一个铁塔似的汉子正站在她面前,粗声粗气地问。   她转头朝着身后的小茅屋努了努嘴,“不肯吃呢。”   那汉子恼了,一脚踹开门,嘴里骂骂咧咧的。   茅屋里又暗又脏,三伏的天,像个大蒸笼。   门一被踹开,便能闻见从屋里飘出来的一股汗臭味与粪便味。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十岁的男童,他头发乱糟糟得像个鸟窝,身上的锦衣已经破破烂烂,沾着些黄黄红红的,令人作呕的秽渍。   黄的是已经干了的粪尿,红的则是已经干了的血块。   那壮汉上前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说了些什么。   或许是茅屋里气味太过难闻,没片刻,他又皱着眉走了出来,指着惜翠道,“待会儿你就看着他吃,不吃也得吃,就算塞也要塞进去,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惜翠本来就没吃饭的胃口,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就将碗放了下来。   她穿越到这土匪窝里也有三天了,这里的山匪们都是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她在里面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一直没有和卫檀生接触的机会。   直到今天,他们才派她守着这间茅屋,别让卫檀生跑了。   其实不需要惜翠守着,卫檀生也跑不掉,他年纪太小,更何况还拖着一条伤腿。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惜翠走进屋子里的时候,还是被熏得几欲落泪。   无法言喻的浓烈气味充斥着整间茅屋。   这段时间,卫檀生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根本没人来收拾,想想就能知道里面这气味到底是有多美好。   惜翠憋着口气,弯下腰,去查看他的情况。   窝在秽物中间的一个半大的孩子,就是她的攻略对象,《太平医女》中的男配卫檀生了。   可惜和书中有小菩萨之称的男神不同,现在的卫檀生紧紧地闭着眼,嘴唇干得已经裂开了皮,脸上脏得看不清容貌。   他腿上的伤口只是简单地处理过,正有苍蝇不断在他身上旋转腾飞,破烂不堪的衣服勉强包裹着他,就像一块脏兮兮的裹尸布。   惜翠喉头一紧。   嫌弃他可能不太好,但他脏得确实让惜翠有点泛恶心。   “醒醒。”她戳了戳他的脸。   卫檀生就像个破麻布袋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看他面色潮红的不正常,惜翠心里头咯噔了一声。   天气这么热,他该不会是中暑了?   想到这儿,惜翠上手抹了一把,抹到了一手的汗,手下的温度更是烫得不正常。   来不及多想,惜翠赶紧跑到屋外去喊人。   瓢儿山上的土匪虽然绑了卫檀生,可没打算让他死。   她一开腔,没片刻,小茅屋里就来了人。   来人被屋里的气味熏得倒退了一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冲惜翠使唤道,“愣着干什么?抱出来啊。”   穿越成一个猛男也有穿越成一个猛男的好处,就比如现在,她抱起卫檀生就跟拎起了只小鸡仔一样,毫不费力。   惜翠没处理经验,只能把卫檀生抱到大槐树的树荫下,让有经验的人上手。   几个大汉又是掐人中,又是泼水的,折腾了好半天,卫檀生眼睫颤了颤,才终于悠悠转醒。   阳光顺着枝叶间隙洒落在地,光影明灭,摇摇曳曳。   男童失了焦距的眼,茫然地眨了眨。   昏昏沉沉间,只看到一个袒露着胸怀的黑脸大汉,正一脸惊喜地俯看着他,一双牛眼瞪得就像铜铃。   “诶!你醒啦?!” 第2章 檀奴(卫檀生)   卫檀生醒了。   头很重,四肢发软。   胃里翻涌着,恶心得厉害,他全身上下烫得就像一块烙铁。   很渴。   他费力地睁开眼。   入目不是阴暗恶臭的茅屋,而是明晃晃的日光与斑驳的树影,像极了他在家中看书看累了,趴在轩窗下小睡了一会儿,刚醒来的时候。   卫檀生怔愣愣地想。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他十岁前,他确实如同置身在一场遥远而虚幻的梦境中,始终落不到实处。   他很聪明。   自他懂事起,身旁的人无不如此说。   “郎君是顶顶伶俐的。”   夸赞的话说一两次倒还好,听得多了,他就感到厌烦了。   书页上的文章略扫一眼他就能记住。   当兄弟姐妹们还在辛辛苦苦在记诵的时候,书中内容他却已经倒背如流。   整个府上都在赞叹他的聪颖。   但他却常常觉得无聊。   他出生京城卫家,先祖曾官至两朝太傅。   卫家虽算不上什么皇亲国戚,但也是世代书香,诗礼簪缨。卫家家中子嗣一向单薄,传到他父亲卫宗林时,家中已显露出些衰败的颓势。卫宗林和他几个兄弟在朝中高不成低不就,故而整个卫家都指望着小辈们能有出息。   卫檀生他打小就斩露出了过人的天资,不论做什么,都比其他兄弟姐妹快上一步。   卫宗林对他寄予了振兴卫家的厚望。   他的生活是与书籍和戒尺为伴的。   旁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打娇惜,吹叫儿,他正坐在碧纱窗下念书。   所谓的振兴卫家,其实卫檀生也不太懂。   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乖乖地听从家中的安排,并未有任何异议,父亲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家里人担心他过慧早夭,将他管束得严严的,有许多事他都不能去做。   卫老夫人信佛,干脆将他寄拜在菩萨名下,起了个小名为檀奴,又为他在空山寺点了一盏长命灯,常常带他去听寺中了善大师宣讲佛法。   卫宗林也请了教习师父教导他武艺骑射,希望把他身子骨养得壮实一点。   每天早上,京城里就会有和尚、头陀敲着铁牌子,绕着巷陌,沿着人家,一路念着佛号报时。   而他起得比他们还要早一点,他要早早地起来念书做功课。   全府的人都在宠着他,用他们的方式在对他好,但卫檀生却觉得腻味。   因为长辈偏心的缘故,其他小辈也不爱和他一起玩,有意无意地将他冷落在一边。   卫檀生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   他好像天生就对其他人生不出一丝感情。花草、人畜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   之所以听长辈们的话,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长辈”,而书中教导要尊敬孝顺长辈。   卫檀生其实很不喜欢卫宗林。他对他的喜爱全都来源于他的聪颖和顺从。兴致来的时候他逗弄他一番。当他稍有违背的时候,他就黑了脸,狠狠地教训他,用一些冠冕堂皇地话来压他。   他也不喜欢娘,因为她更偏爱大哥,每天只知晓首饰胭脂,或是和二房三房的人争来争去。   在他五岁的时候,三房的五妹妹养了一只猫,她特别喜欢,每天都抱着不撒手。后来,不知怎么地,猫跑了出去,正好跑到他练箭的场上,让他练箭的时候射死了。   她哇哇大哭,抹着眼泪直要他赔。   卫檀生无动于衷地看着,有点困惑。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她曾经养的一盆花死了,也没见哭得这么凶。   对他而言,猫和花和人,似乎并无太大分别。   卫老夫人怕他难受,特地把他叫到身边安慰他。   “这猫是上辈子罪业太重,这一世才投生做了畜生。它今日被你射死,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你如今也算是帮它从畜生道中解脱了。”   这是卫檀生第一次接触到关于死的概念。   他对自己的祖母一直存有两分敬畏的心思,当然不是畏惧于她在卫家的地位,而是畏惧于她身上和他完全不同的气息。   那是“老”、“病”与“死亡”。   正如佛陀出游迦毗罗城时所见。   为了哄他,卫家人又买来了时下正流行的磨喝乐。   金缕衣青纱裙儿的磨喝乐小人儿,嗔眉笑眼。   其实,他曾经也期盼过能和旁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有这些小玩意儿玩。   但当他真正拥有后没多久,他却厌弃了,价值千钱的磨喝乐被他随手丢弃在了角落里。   卫老夫人见他如此,便让他抄经,说抄经能定心。   于是,他就从《金刚经》抄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再从《妙法莲华经》抄到《百喻经》。   但究竟看进去了多少,卫檀生自己都不大清楚。   等到他十岁那年,卫宗林因为替罪臣说话,被官家迁怒贬谪到青阳县。卫檀生跟着他一起。还没进青阳县地界,却被瓢儿山上的山匪给掳走了,他寡淡无味的生活这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毕竟年纪小,就算再聪明伶俐,碰上这种事当然也会惊慌失措。   他知道,他要跑。   他计划了第一次逃跑。   可惜他太盲目也太自信,当真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伶俐的人,非但没有跑出去,反倒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左腿被打折了。   接下来的事,卫檀生记不大清了。   腿伤了之后,他一直是昏昏沉沉的,处于半梦半醒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要死了。   没人搭理他。   他们只把他锁在这个茅屋里,吃喝拉撒都在一处。就像对待狗,想起来的时候就有一顿饭吃,想不起来,就得饿肚子。   而那偶尔大发慈悲丢进来的饭菜,不比猪狗吃的要好多少。   卫檀生极其高傲,或许是受了卫宗林的影响,与其让他像条野狗趴在地上,吃碗里的狗食,他宁可不吃。   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几乎是一脚已经踩近了鬼门关。   可他却没死成。   迷迷糊糊间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睁开眼,便看到有个山匪瞪着双牛眼,一脸惊喜地望着他,不知道是在高兴什么。   像佛经里貌丑无比的修罗。   身上也很臭。   这么冲的味道钻入鼻腔,卫檀生嫌弃地别过头。 第3章 困惑   卫檀生刚醒,一伙人也不敢接近他,就让他靠着树干休息。   他整个人湿漉漉的,身上的秽渍被水一浇,更难闻了,熏得周围几个人都不愿在这儿多待。   照顾卫檀生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辈分最小的惜翠身上。   几个人走前,还嘱咐了一句,“老六,其他的你不用管,别让这小子死了就成。”   瓢儿山上的山匪,大部分都是瓢儿村里的人,前几年青阳县大旱,村子眼看活不下去,一帮流民才结了寨,靠打劫夺舍为生。   寨里的个个都是从人吃人的地狱中爬出来的,见惯了易子而食这种事,再说,自己也不是没吃过人,早就没了什么良心可言。   卫檀生这幅模样,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值得他们费任何心思。   瓢儿村里的人本为一个宗族,多多少少都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惜翠这幅身体,名叫鲁飞,排行老六,长得虽然赛李逵,但年纪却不大,一团络腮胡下的小胖脸看着还有些几分可爱。   卫檀生意识还没完全恢复,靠着树干呆愣愣的。   他脸上的尘土也被水冲走了不少,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眉如远山,目若点漆,就像观音莲花座下的童子,虽然还没张开,但依稀能看出些日后有小菩萨之称的俊美容貌。   “你感觉怎么样?”惜翠蹲在他面前问。   听得她的动静,男童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眼睛黑白分明,泛着些水光,潮红的脸蛋在日光的照耀下愈发红了些。   只看了她一眼,他就移开了视线,看向了槐树伸下的细枝。   枝叶蓊蓊郁郁,如一座倒扣的佛幢。   卫檀生没有想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惜翠也不恼。   “那你好好休息。”   他这般茫然的模样,惜翠甚至有些想摸摸他的头。   实际上,她也这么做了。   他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愈发衬得肌肤瓷白。   但做完,惜翠便后悔了。   卫檀生的头发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洗过了,手下黏腻的触感怪恶心。   水珠顺着发丝滚落至眼睫,男童也不去擦,任凭它滚落到眼睛里。   惜翠伸着袖口,主动给他擦了一擦。   卫檀生别过了脸。   是她身上太臭了吗?惜翠低头闻了一闻。   男子汉的气味霎时熏得惜翠直皱眉。   考虑到卫檀生中了暑还很难受,惜翠没去打搅他,也没离开,她坐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扯着自己的汗毛。   鲁飞汗腺发达,毛发十分旺盛,皮糙肉厚,扯了也不觉得疼。   一直到身边的男童终于轻轻地开了口。   “渴。”他声音如同幼猫一般又轻又细,嗓音哑得不成样。   没想到卫檀生会主动同自己说话,惜翠愣了一愣后,马上反应了过来,“你等等,我去给你端碗水。”   卫檀生会主动和她说话,这就表明,她还是挺有亲和力的?   惜翠揉了揉自己一张胡子拉碴的小黑脸。   她装了整整一碗水,将破瓷碗递给了卫檀生。   他似乎是真的渴坏了,狼狈地捧着碗往嘴里灌,来不及吞咽的水顺着碗沿就流在了衣服上。   许是喝得急了些,男童呛到了水,手上的碗也没有拿稳,“砰”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而他来不及去顾及这些,揪着衣领咳嗽得好像都喘不上来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惜翠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背顺气。   不过她低估了自己这幅身体的力气,没太把握好力道,宽大黝黑的手掌拍在男童纤细的脊背上时,直把他拍得一个踉跄。   花了好半天,卫檀生才缓过气来,一双眸子更加润泽。   他喉咙里发出些丝丝的气音,缓缓地抬起头,却没有看惜翠。   惜翠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地上那个已经救不回来了的瓷碗。   孩子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几分恐惧。   “没事。”   惜翠赶紧又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这回控制住了力道,轻轻地,算作安抚。   “这碗本来就挺破的,”惜翠收回视线,对卫檀生道,“摔碎了也没事。”   卫檀生终于正眼看她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槐树叶影缘故,他乌黑的双眸隐隐显现出几分绀青色来。   那双眼中的恐惧依然没有完全散开,但却升起了几分困惑与不解。   =   黑脸山匪看着看着他,一拍脑门,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端碗饭。”他问。   卫檀生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   他其实不饿,他的头很晕,胃里也很难受,翻江倒海般,想吐却吐不出来。但他知道,他必须得吃点东西,他现在浑身上下都使不上来力气。   他既然想要逃跑,就必须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   惜翠又回到了那茅屋里,把他的饭给端了出来。   他的饭根本称不上饭,小半碗南瓜混着些豆角,软塌塌烂乎乎,糊作了一团奇怪的颜色。   卫檀生伸着手接了过去,垂着眼,一声不吭地闷头吃,吃到一半停了下来,觉得反胃。   过了一会儿,才攥着筷子继续吃,将这半碗南瓜吃得精光。   惜翠看他可怜,没有再把他抱回茅屋里。   那儿又暗又脏,夏天不通风,屋外虽然热了些,好歹还有树荫能遮一遮。   卫檀生吃完饭,有些困,他看上去昏昏沉沉的依旧不大清醒,靠着树干闭上眼睡着了。   他这一睡,直睡到傍晚。   晚霞将整片天都烧得红通通的。   到了这个时辰,热气儿终于散了些,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乘凉。   他就靠在树干前,没人在意他。   卫檀生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汉子们高声谈笑,被袖摆遮挡住的手掌,慢慢地抚上了左腿。   很疼。   他自然是恨这群山匪,只是如今双方实力悬殊,他只能忍辱偷生,苟且活命。   惜翠怕被别人看出来自己是个冒牌货,也没上前掺和,就坐在卫檀生身边听他们讲荤笑话。讲到哪家村上的姑娘好看,上回打劫的那富商小妾又是如何如何貌美。   惜翠总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听这些不大好,但看他一脸沉默的模样,又觉得他根本没听进去,他怔怔地,似乎在想自己的事。   晚霞在他如白瓷般的肌肤上罩了一层玫瑰色的轻纱,他眼睫很长,又长又翘,很是好看。看得惜翠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正走神间,身后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叫喊声,叫她一块儿来喝酒。   惜翠应声走过去,穿过吵吵闹闹的人群,一眼便注意到了坐在桌首的一个男人。   男人有一双黑夜般的双眼,正眼含笑意地看着面前的众人。   他身材高大,肌肉强健,就像一头矫捷的黑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锋锐硬朗,贯彻了眉弓到上唇的刀疤,如同一条丑陋的长虫,形容可怖。   在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睛的特殊魅力,不管周遭有多少人,如何吵闹,别人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   惜翠发现,他肩膀上还站了只小猴子,正左顾右盼,眼睛滴溜溜地转,毫不胆怯。   那男人没有看她,但她刚一落座,他便在这吵闹的人群中注意到了她。   “老六,过来。” 第4章 匪寨   他是这帮土匪的头目,也姓鲁,单名一个深字,之前曾读过些书,气质和一帮悍匪们也有所不同。   他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他的狠厉同他的年龄格格不入。   惜翠面对他,不敢懈怠,忙回了一句,“大哥。”   鲁深看着他坐下,笑着将面前一坛酒推了过来,表现得很亲同。   “我叫你看着他,可委屈你了?”   他口中指的正是卫檀生。   这寨子里没几个人愿意接这份活儿,这份活儿落到惜翠头上的时候,鲁深当然也以为惜翠会感到不满。   他之所以体贴惜翠的心情,是因为,按亲戚辈分,他是鲁飞的表哥。   当年饥荒,鲁飞的父亲,也正是鲁深的表叔,为了护住包括鲁深在内几个小的,和别人拼了命。   鲁深挂念着自己的命是三表叔所救,对鲁飞颇为爱护。   鲁飞也很尊重这位大哥。   惜翠:“大哥吩咐的,有啥好委屈的。”   实际上她非但不委屈,还挺感激这位的安排,能让她一上来就接触到卫檀生,不用再想办法再去接近他。   惜翠仔细应付鲁深的时候,突然感觉又有人喊了自己一句,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一把揽过了她的肩膀。   这是个高高壮壮的大汉,河目海口,敞着胸膛。   惜翠偏着脑袋使劲儿想了一下,这个大汉似乎是叫鲁金川,平日里和鲁飞关系不错。   “大哥!”那大汉一边中气十足地冲鲁深招呼了一声,一边将惜翠搂得更紧。   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儿,或者说是男人味儿扑鼻而来,惜翠差点被他熏晕过去。   鲁深没在意这点小插曲,笑了一笑,继续道,“我看你倒有几分本事,自从上次这混小子被捉回来后,已经一连三天未吃过一顿饭。没想到,今天轮到你守着的时候,他倒是吃了。”   坐在惜翠身边的鲁金川听了,没好气地往地上呸了一口,“看他前几天还倔得像头驴。这不今天就吃了?我还以为他骨头有多硬,看来还是个没骨头的脓包。”   “大哥他也是,明知道你耐不住性子,偏还叫你来照看这混小子。”他笑嘻嘻捣了惜翠一胳膊,挤眉弄眼地道,“可是憋了一天了,走,我这就带你去吃酒,待会儿跟我们打食去。大哥,今晚我们啥时候去?”   鲁深不紧不慢地又倒了一碗酒,将一根手指戳入酒碗中,沾了些酒液送到肩上的猴子面前,“还早,得等天真真正正地暗下来。”   鲁金川一脸不满,“我们又不是没白日干过,做啥非要等到天黑。”   这一帮劫匪,有时候是在白天拦路抢劫,有时候是晚上,更有时候是直接闯入别人住宅,气焰嚣张。   鲁深抽回手指,“你急什么。”   鲁金川愤愤不平,“总不能让卫宗林觉得我们是怕了他,才特地挑了个晚上。”   卫宗林是卫檀生的父亲,也是青阳县新上任的县令。   惜翠悄悄竖起了耳朵。   “我怕他做甚么?”鲁深嗤笑,“他想剿灭我们好向上头立功,也得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更别提他儿子还在我们这儿。”   他们不怕官府,自信嚣张,并非没有原因。   一来,瓢儿山的劫匪们人数众多,又持有弓矢军械。   二来,是他们与官兵也有所勾结,这帮士兵们军饷常遭克扣,久而久之便与之合谋。   三来,是因为瓢儿山地势得天独厚,易守难攻,又因地处两省交界处,官员们互相推诿,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的地界。   四来,是因为瓢儿山上的劫匪与村下百姓本为一家,彼此之间走动来往密切,勾连甚深,即便官府有心剿灭,也常常碍于这种情况,不敢轻举妄动。   卫宗林则不同,他刚赴任儿子卫檀生便被掳走,一心想要剿灭这帮盗匪,更抓了鲁深他们几个弟兄。   鲁深本想同他讲和,就如同和青阳县的上任县令一般,塞些银钱换个清静。   没想到卫宗林为人刚正不阿,不愿与之苟合,非要将这群为祸的匪盗扑灭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   瓢儿山上有消息传来,称官府已经有所行动,但看鲁深如今的神色,好像并未将其放在眼里。   毕竟卫檀生在他们手上,卫宗林总要忌惮几分的。   桌上摆着的酒,都是山下村里酿的米烧酒,惜翠被鲁金川灌下了几大碗,喝完后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黑黝黝的脸蛋也显现出几分红晕来。   “你这酒量也忒小,待会儿要醉倒了我们可不把你扛回来。”   惜翠捶捶脑袋,忙不迭地开溜,“我去吹吹风,醒醒酒。”   说是去醒酒,其实她是去找卫檀生。   他还坐在那儿,小脸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地面。   惜翠顺着他视线一看,看到地上有群蚂蚁正在搬地上的南瓜屑。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了,桌前的喧闹也渐渐地弱了下来,入夜的风吹得人有些凉意。   卫檀生他穿得很单薄。   “冷吗?”惜翠笑眯眯地问。她笑起来时两颊的肉便堆到了一块儿,看上去十分可爱。   卫檀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惜翠朝他伸出一双毛手,“来,我抱你回去。”   卫檀生又点了点头。   他似乎是自知逃跑无望,一直很顺从,顺从地任由她抱了起来,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她现在可有一把力气,抱起人来毫不费劲。   怀中的男童体重很轻,瘦瘦的小小的。脆弱得以至于透明,但眼中却像是在燃烧着绀青色的火焰。   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从袖口伸出来,垂落着,没有去揪惜翠的衣服。 第5章 脏   惜翠将他抱回了茅屋,又折返回大槐树下。   众人已经掣着火把,集结整顿好了。   一大早就有把风的去城里打探消息,说是会有一走穴的浙江的商人经过。   刚刚把风的回报,称那浙商一路上雇了些打手护着,正往这儿来,估摸着脚程,两刻钟之后也该是到了。   惜翠一直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从没参与过这种抢劫犯罪团伙,跟着他们一同出发的时候,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趁着夜色掩护,他们就埋伏在山道两边。   晚上草丛中蚊子多,她现在这身体汗味儿重,特别招蚊子,光拍蚊子就夺去了她不少注意力,等听到耳旁喝啰声起,鲁金川已经打头一跃而出。   惜翠忍住痒意不去挠,紧蹑其后。   战斗结束得非常快,几乎就在眨眼间,商人就已经战战兢兢地跪倒,吓得面如土色。   “就这些?”鲁深脸上还带着些微微的笑意。   只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脸上的笑就如同一头猛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中年商人抖得如筛糠,牙齿直打颤,“就……就这些。”   鲁深也不同他啰嗦,轻轻拍了拍肩上的猴子,“去。”   猴子闻声一跃而出,跳到了商人的身上,乱挠乱嗅,不到片刻,就将他这袜子里藏的票子给扯了出来。   “你知道我这人最讨厌什么?”猴子又跳回他肩膀上,鲁深顿了一会儿,笑道,“我这人最讨厌别人骗我。”   这一回打食收获颇丰,至于那浙商和他雇的打手们被鲁深吩咐全都杀了,让人抬着丢入了山谷里。回头让老虎和狼啃食地干干净净,保管没人能认出来。   惜翠就被支使着和鲁金川一块儿抬尸体。   她抬着的这一具尸体是个中年男人,很壮硕,多髭须。   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威风凛凛的大汉,他如今死了,就只能任人摆弄,丢到山林里喂野兽。   他脑袋被削了一半,脸上神情还停留在最后一刻,怒目圆睁着,直愣愣地好像在看她。   红红白白的东西顺着他的脸直流到她手上,又湿又滑,看得惜翠一阵反胃。   鲁金川还在那儿骂,这人究竟是谁砍死的,脑袋砍一半恶心死了。   故作镇静和鲁金川一起抛完尸,回去她用水搓手搓了大半天,凑到鼻子前却还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   三伏天里,惜翠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都未能入眠,一闭上眼好像,就能看见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她看过不少丧尸片,但隔着荧幕观看,和自己亲眼所见,总归不太一样。   睡不着,惜翠干脆翻身下床,端起床边小指节长般的短烛,小心翼翼地往屋外走,一直走到茅屋前才停下。   借着微弱的烛光,惜翠透过窗户瞧见了卫檀生。他背对着她,蜷缩着身子,好像在睡觉又好像没有。   看到卫檀生,惜翠定了定心神。   卫檀生的存在,提醒着她这总归还是书中的世界,瓢儿山上的劫匪再凶残,也都是作者笔下早早设定好的。   她感觉自己蹲在窗户边上的举止有点儿变态。   一个黑脸大汉半夜鬼鬼祟祟偷看小正太睡觉。   惜翠安慰自己,毕竟她也是为攻略卫檀生培养感情。   他们回来的动静似乎吵醒了他,此时劫匪们虽已经都睡下了,男童却还是未能入眠。   他坐了起来,似有所觉地转过头,对上了窗外的一张脸。   恐怖故事不外如是。   惜翠清楚地看到,同她视线相接的刹那,面前的男孩脸色煞白。   =   黑脸山匪将他抱回茅屋后,自己便离开了。   从他这儿,向窗外望去,能瞧见屋外的火光。   他知道,那些山匪又外出烧杀抢掠了,他们管这叫做打食。   这些天里,他见识到了这群人的凶狠与蛮横,如果想要逃出去,必须要静下心来好好谋划。至少,不能表现得再像上次一般鲁莽,引动他们的怀疑。   他胃里还是很难受,发胀,或许是因为强行塞了那小半碗南瓜的原因。   他很久没进一粒米一滴水,今天一下子吃了这么多,到晚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到最后,已经吐不出来东西了,嘴里泛着苦水。   卫檀生擦了把嘴,喘着气,倚着墙根坐着,吃力地转动着脑子,一点一点琢磨他今后要怎么办。   在生死边界来来回回徘徊了数次,他想明白了。   他不想死,他要活,至少不能死在这种地方,被丢下山喂野兽,死得这么难看。   卫檀生冒着冷汗,死死地按住了绞痛的胃,顺着墙根慢慢地躺了下来。   周遭蚊子和苍蝇嗡嗡乱转,抬头能看发霉的稻草。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   他蜷缩着身子,漠然地看着,就好像自己也化作了一根霉迹斑斑的朽烂稻草。   他睡过去又醒来,醒来又睡过去。   就这样知道持续了有多久,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些悉悉索索的动静。   卫檀生下意识地转过头,却在窗边看到了在幽幽烛光映照下的一张脸。   夜晚,猝不及防地对上这么一张脸,不论是谁都会被吓一跳。   卫檀生脸色一白,缓了一缓,才认出来这是白天他见过的那山匪。   那山匪对上他的视线,好似很吃惊的模样,又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走了进来。   “我不是故意来吓你的。”将手上的烛台放下,惜翠坐在了卫檀生的身边,“我是来看你逃没逃跑。”   “我不会逃跑的。”卫檀生这么说道。   他声音还有些喑哑。   在惜翠孔武有力的身板儿面前,他看起来脆弱得就像一只白鸽,战栗如芭蕉树动的白鸽。   烛光将惜翠的身影拉得很长,晃晃悠悠地倒映在地上,足以将卫檀生整个都罩起来。   “你别害怕。”这样的卫檀生,让惜翠有种欺负小孩的感觉,她挠挠头道,“只要你不跑,我就不会欺负你。”   他头发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弧光。   惜翠注意到他头发已经很久没洗了,很油腻,能看到不少头屑。   就算是小说里加了十级滤镜的貌美男配,不洗头看着也有点触目惊心。更何况他身上的异味儿还很重,他这么一副模样,惜翠看着觉得别扭。   “要是你乖乖的,”惜翠说,“我就带你去洗个澡。”   卫檀生一愣。   洗澡?   他的确已经有个把月没洗过澡。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难受,但在这一地秽物中间待久了,好像习惯已成了自然,连他自己究竟是什么味道,卫檀生都已闻不出来了。   黑脸山匪拍了拍胸脯,“相信我 ,我不骗你。”   “睡吧。睡醒了,明天我就带你去洗个澡。”   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卫檀生发现。   他其实不太愿意让他待在这儿。   他不习惯和别人走得太近,卫家重礼,即便是一家人也很少有过什么亲昵的相处。   卫檀生刚出生后不久,便交由奶娘照顾,至于娘亲的怀抱,只是他印象中一抹隐约的旧影。   更多时候,他都是离她半丈远,请过安后,便去做自己的事。   他并非是厌恶旁人的接近。   只是和别人离得近了,他会觉得不舒服。   但洗澡的诱惑对他而言实在太大,卫檀生只好刻意地忽视了那抹异样,听了他的话,又躺了下来。   看,刚满十岁的小男孩就是好骗。惜翠心想。   他什么也没问,便乖乖地又躺了下去。   在瓢儿山上待久了,男童已经学会了一套生存的法则,不该问的时候永远都不会开口。   惜翠收拾收拾,也给自己拾掇出一片能躺下的空地,在卫檀生身侧睡了下来。   身边有人陪着,惜翠感觉安心了许多。   只是,她没有想到卫檀生睡得很不安慰。   半夜惜翠便被身旁的梦呓声吵醒,揉揉眼睛一看。   卫檀生在发抖。   惜翠尝试着叫醒他。卫檀生好像魇住了,蜷缩着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筛糠。   惜翠犯了难。   她没结过婚,也没带过孩子,碰上这种事有点儿手足无措。   没办法,惜翠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将卫檀生搂入了怀中,伸着毛绒绒的大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脊背,嘴里低低哼唱着小时候她妈哄她睡觉的摇篮曲。   她的身躯足够庞大,能严严实实地将卫檀生整个抱住。   她这幅尊容唱着摇篮曲,有点儿惊悚,幸好卫檀生现在看不见。   惜翠唱了一遍又一遍后,不知道是不是起了作用,怀里的小男孩渐渐地不抖了,而惜翠也困得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正对上怀中小男孩黑得发青的眼。   她还抱着卫檀生呢。   三伏天抱着卫檀生睡了一夜,出了一身的汗,黏糊糊的。   惜翠神色自若地松开了他。   “醒了?”   “醒了我带你去洗澡。”   昨天答应了卫檀生,她肯定是要履行她的承诺的。   惜翠半蹲下身想要抱起他。   小男孩扭过了脸,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脏。” 第6章 示弱   他很脏。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   “脏什么?我不是正要带你去洗澡吗?”男人不在意地笑了笑。   卫檀生眼睫一颤,不再抗拒,打算尽量顺从着他的意思来。   他乖乖巧巧的,只是神色看上去有点儿困顿,看来昨天晚上确实没睡好。   瓢儿山的山寨外,是一条山溪,众人平常洗漱都在那儿。   他腿伤没好全,惜翠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逃跑。   她本来想帮帮他,但卫檀生显然不愿意他帮忙,惜翠只好作罢,看着他脱下衣服,露出瘦弱的身躯,缓缓地踏入了溪流中。   溪中的石头经过流水冲刷,又生了些青苔,一脚踩上去又湿又滑。   没好全的腿踩在石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随之传来,卫檀生脸色煞白,痛得脸都失去了血色。   “要我帮忙吗?”惜翠探探身子,想看清楚他的情况。   卫檀生嘴唇抿得像一张薄纸,“不用。”   他不想要旁人帮忙,尤其是在自己这么狼狈不堪的情况下。   惜翠没勉强他。   他脱了衣服,背上的伤痕全都暴露在了日光下,荆条抽出的长印子纵横交错,大块大块的青紫色在男孩瘦弱的脊背上铺开,宛若自血肉中伸展出的蝶翅。   站稳后,卫檀生开始搓洗身上的污秽。   他察觉到了那山匪的视线,不加掩饰得欲望,黏腻腻地像条蛇。   被人如此直白地盯着,不舒服之余还多了一丝恶心。   但这个时候只能当做没看见。   脓血干了后粘在皮肤上,卫檀生神色专注,伸着不大的手掌一点点抠下来。有时候,碰到了还没长好的伤口,他痛得皱紧了眉头,嘴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很珍惜他给他这个洗澡的机会,洗得无比细心。   洗完身体,又将蓬乱的头发打湿,开始梳理已经打结了的头发。   全程没有任何让惜翠帮忙的意思。   惜翠看在眼里,知道卫檀生现在还不信任她。   只不过,等到他上岸的时候,脚下还是没踩稳,往后一仰,一屁股跌倒在溪水中。   他这一摔刚好压到了左腿,疼得呻|吟了一声。   惜翠赶紧跳下去,把他捞了回来,赶紧检查他的腿。   卫檀生这腿伤得本来就够重了,再这么一磕,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她可负担不起。   “你没事吧?”   卫檀生的嘴唇都在发抖。   他羞耻于将自己的身体和伤口暴露在别人面前。   意识到自己可能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心,惜翠转回视线。   洗过澡后的卫檀生变得干净了不少,乌黑的发丝柔软地搭在额前,看上去更加玉雪可爱。   他洗干净了,心情貌似不错,脸上也多了一抹小孩子常见的童真,不再是一副懂事沉默的模样。   他小时候乖巧,长大了脾气也好。常常下山布施说法,和女主吴怀翡一块儿为看不起病的百姓义诊。   她看书的时候,还曾经入错了股,站错了男主,傻傻地吃了半本书的卫翡,到头来男主却是高骞。   惜翠当时心情特别郁闷。   毕竟怎么看,卫檀生都和女主更有CP感一点,两个人一起救死扶伤,赢得了无数的赞誉。   当书里写到吴怀翡拒绝了卫檀生,评论区里都是在打滚哭泣大呼不平。   想到卫檀生后来默默守护了吴怀翡大半本书,当了大半本书的备胎,惜翠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怜爱了一些。   她像养儿子一样,招呼着他在溪畔的石头上坐下,挑出他换下来的几件衣裳里勉强算干净的一件,给他擦了擦头发。   卫檀生脸上那抹童稚之色飞快散去,转而又恢复了沉默。   惜翠给他擦着头发的手顿了一顿。   她感觉卫檀生就像只蜗牛,小心翼翼地伸着触角探查周围的环境,稍一不注意,他就会缩回了壳里,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封闭起来。   卫檀生换下来的衣服,又破又脏,已经不能再继续穿了,瓢儿山上又没有小男孩的衣裳,惜翠没地方给他弄一件新衣裳换,只能将卫檀生的衣服丢入溪水中,胡乱搓了一搓,铺在石头上晾干。   天气热,衣服干得快,不用担心卫檀生没衣服穿回去。   至于等待的这段时间,只能委屈卫檀生光着屁股了。   他环抱着自己双腿,将自己下巴搭在膝盖上,蜷缩成一团,脊背躬着,一节一节的脊椎骨好似要突破皮肉而出,看起来触目惊心的瘦弱。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或者只是觉得屈辱,那张泛着红的小脸,被风一吹,慢慢地冷了下来,一点一点变得青白。   =   在他人面前袒露身体,其实并不会让卫檀生感觉到屈辱。   适当的示弱能让他好过许多。   就像他射死的那只猫儿,也晓得在人面前曲意承欢,好讨要些吃的。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   那山匪似乎是真的在关心他。   卫檀生有一瞬的茫然。   但他心中依然没有感激一类的情绪,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暖意都没有。   他更想弄明白的是,那山匪为什么会   这么做。   卫宗林他们关心他,是因为他肩负着振兴家族的责任。仆从丫头们关心他,是因为他是卫家三郎。   关心皆是出自有利可图。   但是这山匪他为什么会费这么大劲做不必要的事情?   卫檀生想不明白。   衣服干了后,他又换上了那些破旧不堪的烂布。   他样貌好,穿着烂布也如同穿着绫罗。就像明珠置于草屋,照耀得屋内遍生光辉。   惜翠抱着他又回到了寨子里。   他俩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正好赶上午饭的时间,一堆人闹哄哄地挤在一块儿吃饭。   虽说是鲁深吩咐她照看着卫檀生,但她抱着他,影响总归不好,惜翠便加快了步子往茅屋那儿走,想把卫檀生放回去。   她还没走到一半,突然就被人喊住了。   一转头,鲁深正冲她笑。   惜翠根本没想到鲁深会出现在这里。有昨天的经历,现在她看到鲁深都有些不舒服。   “老六。”   他声音不紧不慢,不喜不怒。目光落在了她怀中的卫檀生身上。 第7章 娼   卫檀生能察觉到他的视线。   他埋在他怀中,将自己四肢刻意放得僵硬了些。   果不其然,那双怀着他的双臂紧了紧。   鲁深好像是很爱笑的。   从昨天起,惜翠就看到他脸上一直挂着笑意,在一干悍匪中,他的笑文绉绉,好像很亲昵,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毕竟他杀人的时候也是带着笑,透着股狠劲儿与戾气。   面对杀人时犹带笑意的鲁深,惜翠不能也不敢轻视他。   卫檀生怕他。   惜翠搂紧了他一些。   蹲在他肩膀上的猴子不耐烦地吱吱叫了两声。   鲁深仅仅只看了卫檀生一眼,便好似浑不在意的模样,又收回了视线,笑着问她,“老六,你去哪儿了?往常吃饭就数你最积极,怎么今天吃中饭你倒来晚了。”   惜翠学着电视剧里里面那些绿林好汉的模样,傻兮兮地笑了两声。腾出一只手,伸出宽大的手掌在卫檀生身上一拍,“他太臭了,我带他去外面洗了洗。”   可能是她比较紧张的缘故,怀中的小男孩被他拍得闷哼了一声。   她不会侥幸地以为鲁深会被她的谎言蒙骗过去,与其被鲁深看出来说谎,落得和昨天商人一个下场,倒不如直接说实话。   “大哥,我这就把他放下,跟你回去吃饭。”   “不必。”   惜翠一愣,“什么?”   鲁深笑道,“带他一块儿去罢。”   ……   和昨天相比,今天的中饭丰盛了不少,糙米饭里混了不少白花花的好米,上面盖了一层肉油渣子,只是这饭对惜翠而言,比昨天更加难入口。   她不知道鲁深让她带着卫檀生来吃饭到底是什么意思。而鲁深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提,被其他人喊着喝酒去了。   一伙人挤在一个屋里吃饭,汗臭味儿和油味儿交织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他们倒不嫌弃,吵吵闹闹的笑骂声更是要掀破屋顶,骂骂咧咧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荤话。   “这回有了钱,就能下山好好玩上一回!大哥,你啥时候给咱们弄点银钱花花?”   鲁深坐在首座,饮尽了一碗酒,笑道,“你怕什么?少不了你的。还是说你整日闯寡门,吃空茶的,叫人鸨母给赶出来了。”   “扯淡!那些妓女看爷爷我英勇神武,个个缠着我,都不肯让我下床。”   惜翠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将碗里的肉油渣子别到一起,只挑拣着些腌菜吃。   他们吃的肉都是肥肉,肉油一直渗到了碗底,惜翠扒了几口,实在觉得腻地想吐,就停下了筷子,去看卫檀生。   卫檀生倒不像她那么挑剔,有啥吃啥,碗里的肥肉统统吃得干干净净。   等卫檀生吃完了,惜翠碗里的饭基本还是没动多少。   “你……”小男孩突然犹豫地开了口,声音细细小小。   卫檀生能主动开口和她说话,惜翠高兴还来不及。这就代表着她所作的不是无用功,连忙打起精神问他怎么了。   男孩抿了抿唇角,“还吃吗?”   “不吃了,你要吃?”惜翠愣了一愣,见他看着自己的碗,便反应了过来。   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基本上是家长追在后面喂饭。像他这样不挑食又愿意吃饭的,倒很少见。   她不太乐意有人吃自己剩下的东西,当然也不愿意让卫檀生吃。   “碗给我。”惜翠伸手,“我给你去盛饭。”   卫檀生摇摇头,又缩回去了。   惜翠没办法了,只好将碗里没动过的,干净的饭菜拨到了卫檀生碗里。   “吃吧。”   “多谢你。”端着碗,小男孩还没忘记礼节,低声道。   他声音虽然小,但在喧闹的环境中却听得一清二楚。   卫檀生这样乖,惜翠心中的罪恶感不禁加深了一分。   这样的卫檀生,叫她怎么攻略。   她现在这幅尊容,去攻略卫檀生,根本就是变态恋童癖。   不过,即便心中罪恶感再深,她还是要完成任务的。   她要回家,她既没碰上渣男渣闺蜜,也不是什么孤儿。她家庭圆满,生活很幸福,家人还在等着她,她不可能一直待在一篇网文里。   这太荒谬了。   想回家的欲望战胜了心中的罪恶感,惜翠开始琢磨,到底要怎样才能赢得卫檀生信任和喜欢。   完成任务的判定条件是,卫檀生亲口对她说出“爱”或“喜欢”一类的话。但系统没有明说“喜欢”必须是指爱情。   是不是其他感情也可以?   惜翠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但是,要真的指爱情的话,她觉得她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系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卫檀生吃过饭后,她就把他送回了屋里。他不适合待在这儿,太吵,他们讲的话对他影响也不好。   鲁深把他叫过来吃饭后又晾在一边。卫檀生在这儿,就像误入狼群里的小羊羔一样,格格不入。   站在茅屋门前,惜翠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回到了那间吃饭的大屋。   她一进屋,第一眼看到的人还是鲁深。   他实在太招眼,又坐在首座,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回来了?”鲁深这话明显是对她说的。   惜翠点点头,故作大咧,“来陪大哥喝酒。”   鲁深便笑道,“那你来得巧了。”   她正疑惑怎么来得巧了,却见鲁深饭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领着一群人直接下了山。   一帮山匪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肆无忌惮地穿过街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这户人家看上去和普通人家一样没什么区别,但进去了,瞧见几个坐那儿喝茶嗑瓜子的女人,才知晓别有洞天。   惜翠看了看那几个脸上抹着胭脂口脂的女人,心中升腾起了一阵古怪的熟悉感。   等看到那几个人女人迎上来时,惜翠   才明白过来,原来,鲁深这是吃饱了喝足了,带着他们嫖|娼来了。   惜翠的心情一时间变得格外复杂。 第8章 为什么   对此,惜翠只能默默安慰自己,山贼嘛,打家劫舍,吃喝嫖赌是再正常不过了。   显然这些人都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找了相好就去各干各的正事。   就连鲁深也被一女人带着一起上了楼。   唯独惜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鲁深虽是个悍匪也逃不过男人的劣根性,此刻正在楼上翻云覆雨,没功夫搭理她。   见她落单,有个鸨母一样的人推了个女人过来。   这儿的妓|女,很像后世那些洗脚店和理发店的暗娼,姿色也平平,只稍作了些打扮。   女人二十多岁,在古代看来已经有些年纪,长袖短襦,菱藕小脚,高颧骨,好似懒于梳整,女人看上去也很冷淡,张口便直接问道,“你不来?”   惜翠含蓄地回答,“我喝茶。”   两层的小楼,隔音效果很差。   但这地方的人好像都习以为常,各做各的事。要是没有楼上那些背景杂音,看上去倒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   女人嗤地笑出了声,“我瞧着哥哥你也是个有本钱的,却在这儿空吃茶,难道是个银样镴枪头,望门流涕,中看不中用?”   惜翠一囧。   那老鸨听了,啐了一口,“就你这张狗嘴里吐不出好牙,人家怕是羞了,你还不快些上去招待,赶紧将人伺候爽利了,再多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那女人便来拉她。   惜翠没办法,只好说道,“俺今日没兴致,你找别人去。”   见她确实是不愿上楼,鸨母嘟囔了几句,不去管她了。   左右鲁深已经付了钱,这人不上去,倒还落得轻松一些。   惜翠坐在楼下,等了一会儿。   这些人也不知道在楼上干什么,她等了这么久,就是打炮也该打完了,偏偏就是没个人影。   在她等着的时候,门外又来了两个男人,进来了却不忙着上楼,而是岔开腿坐着,喝了杯茶。   他两人看上去也是熟客了,鸨母招待他们的时候很是恭敬。   惜翠闲着没事儿,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我倒也想来,但哪里有闲工夫,这新上任的卫官人,听说是打京城里来的。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非要跟山上这群人过不去。”   “这回子又跑去借了兵,翻来覆去地折腾。回头真要打起来,哥几个逃也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   “能不折腾吗,这卫官人儿子都被人给抓了。”   惜翠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衙门里的衙役。   他们口中的卫官人,应该指的就是卫檀生的父亲卫宗林。   看来卫宗林要动手剿匪的消息确实是真,只是这样一来留给她的时间就不多了。   卫檀生只是个男配,书里自然不会多花笔墨写他爹是怎么把他从山贼窝子里捞出来。他既然能跟着女主吴怀翡到处跑,就代表着卫宗林真有可能剿灭了鲁深他们一伙人。   作为山贼之一的惜翠,隐隐感到了一阵危机感。   她没什么出息,不想跟人打起来拼个你死我活。她只想攻略了卫檀生,赶紧回家。至于这些事,和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儿的茶水和小零嘴倒是足的,茶盘里堆得满满的,云片糕、龙须酥、花生瓜子,随便人吃。   惜翠抓了一点儿塞兜里,打算回头就拿给卫檀生,再试着收买收买人心。   两个衙役上了楼后,她又等了一会儿,鸨母看她像尊门神一样坐在那儿,凶神恶煞,便招呼她来一起打马吊。   惜翠不会打,鸨母她倒不嫌弃,耐心地教了她怎么玩。   马吊就是古代版的麻将。   在瓢儿山上没有什么娱乐,只有整天闲得发慌的大老爷们一起摔跤搞比利,也难怪鲁深会时不时带他们下山来放松放松找找乐子。   惜翠过年的时候就会和家人一起打打牌打打麻将。此时好不容易有了一项消遣活动,更是全身心地投入了到牌桌上。   一个高八尺有余的壮汉来到这儿不上床,却和女人们玩牌玩得不亦乐乎,在旁人看来实在有些诡异。   而那个旁人不是别人,正是鲁深。   他衣襟微微敞开了些,露出了光裸的胸膛,像只饱食后餍足的豹子。   迈步走下楼,就瞧见惜翠坐那儿,鲁深一愣,将衣襟拢了走了过来,看着她打牌。   有人站在自己身后盯着自己看,惜翠不可能察觉不到。   打出一张牌,惜翠在他开口前,果断地抢先了一步,“咦?大哥今日怎么这么快?”   身后安静了一秒,鲁深没说话。   是不满意她在这儿打牌了?惜翠转头看了一眼鲁深,只好遗憾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其实,她还是想再玩一会儿的。   鲁深却突然又开了口,有点儿没好气,“没想到老六你也跟他们一样,倒学会埋汰我了。”   惜翠看着他的模样,猛然醒悟。   鲁深他……该不会以为她是在调侃他的性能力吧?冤枉,她真没那个想法。   听说男人之间确实会闲着没事儿互相比拼,但她真没这么闲。   “怎么不去玩?”鲁深问她。   惜翠将牌一推,“大哥来了,我还玩什么?”   有女人站起来,给鲁深让了个座。   他真没客气,坐了下来,斜斜地靠着椅背,“我是问你,怎么不上楼玩?”   “没意思。”惜翠撇撇嘴,“娘们上床,哭嚷嚷的,还不如在底下打牌嘞。”   说出这话,惜翠好像听见了自己节操碎掉的声音。   但她说的话确实符合了鲁飞的个性,鲁深笑了一声,没再和她计较。   “玩罢。难得下一趟山,随便你们如何玩,总是要玩个尽兴,玩个够本再回去的。”   有鲁深在这儿看着,惜翠也没心思玩了。   “不玩了不玩了。”她摇头。   鲁深扫了一眼牌桌,问身边的女人,“这马吊卖不卖?”   女人笑道,“这牌本是不卖的,但大爷想要,送给大爷便是了。”   等惜翠抱着副马吊跟着鲁深走出小楼的时候,恍恍惚惚间,好像感觉到了来自土匪的宠爱。   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下。   这马仔,做得值。   惜翠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马吊牌,盘算着等回去就和卫檀生一起打马吊。   他在瓢儿山上,肯定也待得无聊,她还给他带了些小零食,打牌的时候能吃。   鲁深他们不能在山下多待,日落前便赶回了山上。   当晚,惜翠便抱着马吊,去找了卫檀生。   “会玩吗?”惜翠问,“不会我教你。”   卫檀生摇头。   马吊要四个人,但马吊的简化“斗虎”,两个人就能玩。   惜翠发现卫檀生他特别聪明,聪明到了令她讶异的地步。不管是麻将还是扑克,记牌面和规则总要费一点时间。但面前的小男孩几乎一眼就记住了,不用惜翠费任何神。   可能这就是小说男配,必须要颜好头脑好,做男二才不至于掉价。   玩到一半,惜翠突然想起来,她揣兜里带回来的糖还没给卫檀生。   惜翠不太爱吃龙须酥这些小零食,太甜。她带回来就是给卫檀生吃的,好讨他的欢心。   小男孩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睫下的瞳仁专注地盯着牌面。   但当惜翠将糖拿出来时,他怔住了。   惜翠将云片糕什么的,统统塞到了他手心。   小男孩起初不太敢吃,但到底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再聪明,这个年纪也抵不过小糖果的诱惑。捧着云片糕咬了一口。   “为什么?”卫檀生抬起眼问。   “什么为什么?”   卫檀生低下眼,“为什么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对我这么好。”   惜翠:因为我要攻略你,等着你说爱我啊,傻孩子。 第9章 逃跑   “因为……”   说什么比较好呢。   惜翠冥思苦想。   “因为,你挺讨我喜欢的。”想来想去,惜翠直接打出了直球。   卫檀生又怔住了。   小男孩呆呆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儿好笑。   是害羞了吗?   卫檀生摇着脑袋,轻轻地说,“我不信。”   “你不相信我?”惜翠诧异地说,“你本来就挺招人喜欢的。”   这句话是发自她的内心。要是她那熊孩子小表弟能有卫檀生一半懂事,她也不会一见到他就想反锁卧室门了。   卫檀生又不吭声了。   惜翠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有点头疼。   小孩子们和成年人不一样,他们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别人根本搞不明白他们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好吧。”惜翠调整了一个姿势,开始编故事,“其实,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一个妹子。”   卫檀生果然被她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不自觉地又抬起头。   惜翠编的故事很老套。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刚好赶上一场大旱,我那妹子就死在了那个时候。”   她随口胡诌的话,卫檀生却好像信以为真。   “她……和我很像吗?”他问。   “也不咋像,你毕竟是个小子,她是个姑娘。但她性子却和你差不多的。”   “所以,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那妹子。那时候,我这当哥哥的,没能照顾好她,心里后悔。”惜翠叹了口气,“她从前也很爱吃这些小零嘴,但家里穷,吃不上三五回,可怜我这妹子了。”   很奇怪,她直说她喜欢他,他却不相信。她编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之后,卫檀生却相信了,并且,看上去毫无怀疑。   他如此轻而易举地信了,是惜翠始料未及的。   惜翠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她就爱黏我这做哥哥的,常说喜欢哥哥。”   “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那妹子,我想她,做梦也老是梦到她。梦到她一直哭,哭着埋怨我不配当个哥哥,她不喜欢我这大哥了。”   惜翠以为卫檀生会安慰她,卫檀生却没有。   他只听着,像个锯嘴的葫芦。   没办法,惜翠只好继续,“你说,我这妹子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了,一直在怪我。你也没必要安慰我,我什么德行我自己心里清楚,没多少人会待见我。”   想到自己即将问出口的话,惜翠默默唾弃了一遍自己的厚颜无耻。   “你看,你喜欢我吗?”她还是问出了口。并且忐忑地等待着卫檀生的回答。只要他回答喜欢,她说不定就能完成任务回家了。要是不喜欢,她也能根据他的情况,再接再厉。   但面前的小男孩只是扑扇了一下眼睫。   他没有回答,既没有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他只是静静地,浸润在月光下,抿着唇,选择了沉默。   惜翠第一次尝试,失败了。   她不失望是假的。   她还以为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和卫檀生已经积累了不少革命友谊。   失败没有关系,不要害怕失败,成功是正是一次次失败的经验的累积。   给自己灌了一碗成功学的鸡汤后,惜翠重新打起了精神,继续换着花样,想法设法讨小男孩的欢心。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惜翠是如此坚信着。   总有一天,她要从卫檀生的口中听到“爱”或“喜欢”一类的字眼。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习惯瓢儿山上的生活方式。   譬如说,他们每一次杀人。   瓢儿山上的劫匪杀人是家常便饭。当她看得多了,她似乎渐渐地适应了,适应了各种死相凄惨,血肉模糊的尸体,也能在鲁深的注视下,故作无所谓的模样,上前搜刮尸体身上值钱的金银财宝。只是,杀人的活儿她向来都是浑水摸鱼,不去动手。   这是原则和底线。   卫檀生第一次看到她满身腥臭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说,没躲着她没避着她。   他已经习惯了山上的人带着血气回来。   卫檀生不在意,不代表惜翠不在意,她尽量能躲就躲,在洗得干干净净的情况下去见他,以免给他造成些什么太坏的影响。   只可惜,惜翠终究还是低估了这群强盗们的变态程度。   巡逻的在山上抓到了两个人,看穿着打扮像过路的商人,但经过拷问后,才得知是官府派来的。   正如惜翠在山下无意中听到的那样,官府确实按捺不住,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对他们动手。   鲁深面色镇静,他让人把这两个人拖下去,砍了脑袋,脑袋扔在了山下,其他部分就剁成了肉块,分食了下去。   惜翠发誓,她真的尽力去忍了,但当鲁金川若无其事般地将煮过的肉递给她的时候,她还是找了借口,冲出去吐了个天昏地暗。   本以为已经适应了各种鲜血与脑-浆,没想到她还是输了。   古代中国,确实会有吃人的行为。   或是因为饥荒而不得不活命,或是因为迷信,要吃下敌人的血肉。这样的事,在历史记载中十分常见。不少有头有脸的名人就干过这事。鲁深他们是强盗,做这种事其实没多大问题。   但这不代表惜翠能淡定地看着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吃人肉。   恶心,太恶心了。   这操-蛋的生活。   惜翠吐了。   这山上,只有她和卫檀生是正常人,她不敢想象在她没来之前,卫檀生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不止是为了完成攻略任务,也是为了避免自己迟早有一天被这群人同化,惜翠跟他走得更近。   卫檀生他是一面镜子,她只有看着他,才能提醒自己,免得有一天她变成了野兽中的一员却毫无所知。   虽然卫檀生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表示,但惜翠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和卫檀生的关系比之前要亲密不少。   照看卫檀生的任务,本来是瓢儿山上她和其他几个盗匪轮流来的,鲁深对鲁飞的的确确很好,见她喜欢,干脆就把卫檀生全权地交给了惜翠。   他只当他是年纪小,在山上待久了,图个新鲜,过不了几天就会厌烦。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决定却给惜翠行了个大方便,也给卫檀生行了个方便。   在惜翠有意地照料下,卫檀生养得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看上去比从前要开朗了一些,当着惜翠的面,偶尔也会笑一下。   原本,他一个人蜷缩在茅屋中的时候,吃不吃饭也没人在意,腿上的伤口化了脓也没人管,身体弱得根本走不动路。如今,走路虽然一瘸一拐的,但至少是能自己走了。   而就在惜翠觉得自己还能加把劲的时候,卫檀生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逃跑了,第二次逃跑。   惜翠端了碗饭,特地盛满了他喜欢吃的肉末渣子,到茅屋找他,却没看到他的人影。   这就坏事了,卫檀生是卫宗林的儿子,也是鲁深所能要挟卫宗林的把柄之一,不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跑出去。   “捉回来。”听到汇报后,鲁深冷冷地下了命令。   “你也去。”   他的话不是对惜翠说的,而是对他肩膀上的那只猴子。   猴子吱吱叫着,从他肩膀上跳了下来。 第10章 人肉   惜翠二话没说,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寨子。   卫檀生第一次逃跑就让他们打折了腿,要是她不看着点儿,难保这些丧心病狂的强盗们再会做出点什么。   他那样聪明,腿伤没好全,肯定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应该只是在山上藏着,等待时机下山。   卫檀生他凭借着瓢儿山上繁茂的植被,就像一片落叶落入了森林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光靠人找是找不到,但鲁深那只猴子却聪明近妖,它在树枝间跳跃,几下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又过了一会儿,远远地就传来了猴子的叫声。   惜翠顿时一马当先,拔腿追了过去。   树林中闪过一片衣角,跌跌撞撞,尽力往深处跑。   他实在太慢了,论体力也比不过惜翠这个彪形大汉。   惜翠看见了卫檀生。   他摔了一跤,手撑着地,一身狼狈。他已经逃不掉了,他也就不再挣扎,而是抬起头看着她。   卫檀生脸上神情是不符合年纪般的镇静,黑得发青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惜翠。   他的眼睛很纯净,日光穿过林间,尽数撒在他眼底,有一股莫名的力量。   知道卫檀生逃跑后,惜翠第一反应其实是懵,她倒不会觉得她被卫檀生背叛了。在这个地方待着,别说是卫檀生,她都想跑。卫檀生要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她比较意外的是,卫檀生的反应。他镇静得不得了,一点儿都不像个十岁的孩子。要是平常的十岁的小孩,这个时候可能会吓得哭出来。但他却不一样,他冷静地几乎像个小大人。在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后,不再去做无谓的挣扎,而是选择了谈判。   他对自己,对这个环境,甚至于对惜翠,都有着清晰的认知。   “你要抓我回去吗?”小男孩喘着气问她,一开口,就快准狠地直接戳中了惜翠的肺管子。   小小的男孩,眼里满是防备,像刺猬一样,一根根地竖起了它身上的刺。   惜翠一时答不上来话。   她突然发现,她低估了卫檀生,她以为她跟他关系不错,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放在心里,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着逃跑。   她想到了他吃饭的时候,那双攥紧了筷子的手。   惜翠问:“你真的喜欢吃那碗饭吗?”   他垂眸,“很难吃。”   面前这个小孩看出来了她的动摇。   “你能不能放我离开。”他问。   惜翠没回答。   他和她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后面的人已经跟上来了,她就算想放他离开,这个时候也来不及。就算她真的放了他,他也真的逃了出去。那她怎么办?她还有攻略任务。她总不能跟着卫檀生离开,跟着他一块儿去找卫宗林。   这样一来,她的身份肯定瞒不住卫宗林,到头,非但系统下达的任务完成不了,还有可能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牢里。   “我会找个地方,再藏起来的。”卫檀生的唇瓣颤动了一下,“只要你能装作没看见,我就能跑。”   惜翠沉默了一会儿,“你跟我回去吧。”   卫檀生摇头。   “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你爹正忙着救你。”惜翠顿了一顿,“我保证。”   他既然是书里的人气男配,小说都还没开始,人绝对就不会有事。   听惜翠提起他爹,卫檀生却没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甚至看上去有些麻木。   “上次我逃,他们打折了我的腿,这回再回去,你说他们会不会再打折我另外一条腿。”他说,“你明知晓他们会做什么。”   “有我在,他们不会动你。”惜翠是认真说的。   她诚恳的神情落在了卫檀生的眼底,卫檀生不说话,也不再理她,他安静地坐在原地,顺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因为官府这几日来的动作,山上的人憋了一肚子的火,吵吵嚷嚷着,要好好整治卫檀生,给卫宗林点颜色瞧瞧。   惜翠答应了他不会让别人伤害到他,那么她一定就会做到。   她亲自去向鲁深求情。   鲁深难得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皱起了眉头,紧紧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老六,我不骂你。我就问你,你知道你自己这几天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惜翠道,“但这小子确实跟我合得来,左右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何必同他计较。”   “他是卫宗林的儿子。”鲁深淡淡地说,“卫宗林对寨里的兄弟们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老子的事总归不能算得小子头上。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孩子,倒叫人看轻了。”惜翠辩解道,“我宁愿跟卫宗林打个你死我活,我也不想欺负他小子来逞威风。”   鲁深皱眉,“你今天是非要替他说话了?”   惜翠道:“我没替他说话,我就是看不惯,看着憋气。”   鲁深笑出了声,“我现在倒怀疑这小子是不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往日也没看你有多喜欢谁,最近倒是三番两次地替他着想了。”   他一笑出来,周围凝滞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扫。   鲁深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行了,你也没跟我求过什么。我也犯不着真跟一个混小子计较。你既然都求到我这儿来了,我也就应你这一声。但我事先得问你一句话。”   “大哥你问。”   鲁深调整了一个姿势,凝视着她,他唇角绷得紧了点儿,眼神如同夜里的虎豹一样锋锐,“用不了几天,卫宗林就要带着兵上山,真打起来,你到底是以这小子为先,还是以寨子为先?”   鲁深眼眸深沉,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的变动。   被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惜翠感到了一阵久违的压力,但她还是镇静地回看着鲁深,神色郑重而恭敬地说着屁话,“真打起来,当然是以寨子为先。”   惜翠拍了拍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大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你就记住你今日所说的。”鲁深好似也松了口气,脚一蹬,大马金刀地坐直了,又接着笑,“在这瓢儿山上,万事还得以我们寨子为首。你别忘了自己的本分。要是哪天,你真犯了糊涂,”他一牵唇角,扯动了脸上的刀疤,“我就先杀了他,到时候,你就算再替他求情都没用。”   =   那山匪刻意讨好他。   卫檀生发现。   讨好的眼神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府上的人都在讨好着他,特别是跟在他身边伺候着的丫鬟小厮们。他的眼神就跟那些整天围在他身边的下人一个模样。   他虽不喜欢,也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这不妨碍他接受。   至少,在他刻意的讨好下,他能好过许多。   其实,他起初也生出了些警惕心。觉得那山匪是有意在试探他,但他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太像。   他们其实瞧不起他,也不在乎他,只要他还剩一口气,能威胁到他爹,这就足够了。   每晚,在那山匪看不见的地方,他都会用树枝在墙上划一道。   他划了十多道,在这山上也待了足足有十多天。   抚摸着墙上凹凸不平的印记时,卫檀生知道,是时候了。   那山匪对他没什么戒备心,似乎没想到过他会逃,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他跑出了寨子。   一切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只是他腿伤没有好全,跑不了太远。   这一路,他足够小心谨慎,没急着下山,而是躲在林间静静地等着,等避过风头,再往下走。   但卫檀生做梦都没想到,那只猴子,那只总是蹲在匪首肩膀上的猴子。   他就像那只猫儿一样,僵硬地摇尾乞怜,试着祈求他放他离开。   他面上在恳求,但是内心冷得像冰。   因为他知道,叫他放他走这可能性太小了。   他们提着他的脚,像拎着一只死鸡一样将他丢回了那间茅屋里。   咔哒,上了锁。   他就像一尾被拍在了案板上的鱼,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击碎了。   卫檀生咳嗽着,慢慢地爬起来。   在他逃跑前,他已经预想过会有这种下场。   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人过来,没人给他送饭送水,包括那个山匪。   等到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三个人,像喂狗一样,丢了些黏着肉的骨头给他。   “饿了一天了,喏,吃罢。”   说罢,三人饶有兴趣地齐齐盯着他,看他作何反应。   他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如他们所愿,伸着手,将那两三块骨头够了过来。   这些骨头似乎只用水焯过一遍,没任何味道,甚至有些馊了,还带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卫檀生没擦上面的灰,一点一点地舔着骨头,吞吃入肚。   一边吃,一边干呕。   他的丑态显然娱乐了这三人,这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笑了出来。   “你看这小子狼吞虎咽的模样!”   其中一人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笑,“你知不知道你这吃的这是什么?”   “还真是卫宗林那混账的种,吃起人肉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抬起腿往他脸上踹了一脚,他啧啧称奇,“啃得像狗一样干净。”   “你吃的是你老子派来的人。”他捡起被他一脚踹翻在地的骨头,“这可能是胳膊吧,都让你吃干净了。”   他们本想看到他因为吃下人肉而惊慌失措,不可置信,乃至痛哭流涕。   但是他没有。   他这一双眼睛定定的,像两团鬼火。   看得这几个人心里突然有些发毛。   “啧,没意思,大哥也真是,不知道发哪门子的疯,偏偏拦着不让人教训。这一心窝子的气都没出撒。”   那人照着他心窝子又踹了他一脚。   见他们转身欲走,他喊住了他们,“等等。”   他问,那山匪有妹子吗?   这问题他们本来是不会回答但他的,但他们心情似乎不错。   “老六?老六哪来的妹子?你听谁说的?”   他们将门重新落了锁。   卫檀生看向了刚刚被人踢到一边的,他还没吃完的骨头。   他将地上的骨头捡了起来,擦了擦灰,继续咬了下去。   一点一点,细嚼慢咽,骨头渣子都细细地嚼碎了吞落了下去。   卫檀生记得卫宗林有个一直侍奉左右的下属,姓林,年纪约莫三十岁,生得方正。   手掌很宽大。   抱过不止他一回。   前天,他死在了这儿,就死在那棵槐树下,头被砍下来,身子则被大卸八块分食了下去。   但现在,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在这儿,   在他胃里,在他腹中。 第11章 山雨欲来   鲁深在瓢儿山上的地位毋庸置疑,有他发话,就算别人再如何不满,也只能发发牢骚,不敢对卫檀生做出什么。   没过多久,山上的人就全都忙着应付官府去了,更没空搭理他。   惜翠本以为卫檀生会跟她生气,但他没有。   她再见到他的时候,卫檀生神色如常,对待她的态度也依旧和以前一样,不冷不热,没什么差别。   惜翠隐隐之间总觉得这小男孩变了一些,但究竟是哪里变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为赔礼道歉,她特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她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卫檀生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他想要一个枕头,一个瓷枕。   他晚上睡在地上,没有枕头垫着确实很不舒服。   惜翠一口答应了下来,没隔几天,就托上山来的村民带来了一个瓷枕。   卷草纹的白瓷枕,干干净净,大小正合适,卫檀生很喜欢。   惜翠见他喜欢,放下心来,她实在是没时间关注他的心理活动变化。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官府已经准备要向瓢儿山上动手了。   随着山下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鲁深嘴角的笑也愈发地少,命人加紧了山上的防备,不再随便放人上下山。   瓢儿山虽是易守难攻的地势,鲁深却并非狂妄自大的人,在对待这些事方面,他一直很谨慎,否则,寨子也不会占山这么久而不被官府剿灭。   鲁深看得愈紧,山上的气氛就愈凝滞而焦虑,充斥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躁动不安。   惜翠没有时间多陪卫檀生,寨里的人都在练兵,她也要被赶着鸭子上架。鲁飞在瓢儿山上算是一员猛将,喊打喊杀,从未怯战。   但惜翠不是,在她二十多年的岁月中,上学的时候好好学习,工作的时候努力工作,很少和人红过脸,更别提打架。   她小时候倒和别人打过架,可惜她太弱鸡,打不过对方。   今时不同往日,这次她必须要学会怎么在官府的围剿中保住自己的命。   系统没有告诉她,她在这个世界中死亡,是不是也会在现实生活中死去。   她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   万一打起来的时候,真的死于自己太菜,做了别人刀剑下的亡魂,这死得未免也太过憋屈。   惜翠她还想回家,她很想她爸妈。   为了不在两军对垒的时候,充当了阵前的炮灰,她几乎要操练一整天,一直到傍晚才能空出点时间去找卫檀生。   总看着她带着一身伤来见他,卫檀生不免有些惊讶。   小男孩瓷白的脸微露忐忑,他再三抿了抿唇,总算开口问道,“你身上的伤……可是因为我?”   “不是,”惜翠回答,“这和你没关系。”   他犹豫地问:“那究竟发生生何事?”   惜翠心想瞒他也没有意思,不如提早告诉卫檀生,还能让他早做个准备。   “你还记着我上次同你说的话吗?”   惜翠道:“我上次同你说过,你爹会来救你的。便是这个时候了,快了,要不了多久。”   如果说,上一次提到卫宗林,卫檀生反应平平是因为他当时无心思考,但这一次,卫檀生的反应却还是如此冷淡,就值得让人细究了。   听到这消息,他没有显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眸色还是沉静如水,未见任何波澜。   表情也不像麻木或是冷漠,更像是习以为常。   绀青色的眼,眼睫眨动,泛出冷冷的光。   这很古怪。   之前,惜翠和他一样,心里很乱,所以没能分心留意他的神情变化。但今天不同,今天她有的是时间,自然而然地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难道卫檀生和卫宗林父子关系不睦?   可是这点书中从未提起过。   “听到这消息你不高兴?”拿不定主意,惜翠干脆直接问他。   卫檀生平静地道“爹爹他能不能赢都是个未知数,我为何要高兴。”   他白净的小脸木木的,脸上流露出童稚的冷淡,说出口的话理智得不像一个孩子。   “那你便猜错了,你爹一定能赢。”   她说得之所以这么坚决,是因为她有看过剧本的勇气。   卫檀生不知道,他对她莫名其妙的自信感到了困惑,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你为何会这么说?难道你不希望你们赢吗?”   惜翠大笑着拍了一下卫檀生的脑门,“因为我更希望你能离开这山上,到你爹爹身边去。”   卫檀生被她实打实的一掌好像拍懵了,澄澈的双眼愣愣地看着她。   惜翠一笑,牵动到了她嘴边的伤口,顿时疼得又龇牙咧嘴。   山上的土匪们跟她切磋喂招的时候,可没什么不打脸的顾忌。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像唤回了卫檀生的心魂,他眼睫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落下,定了定神。   卫檀生:“你这么想可是因为你那妹子?”   惜翠其实都快将这事忘记了,没想到卫檀生却还记得这件事。   “不,也不是因为我那妹子。”   一个谎需要无数的谎言去弥补,她也曾经考虑过要告知他实情,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拖到这个时候再承认已经晚了。   承认代价她很有可能承受不起,惜翠只能就着她这谎话继续说下去。   “我那妹子早就已经死了。说不准现在已经投了好胎,生在了富贵人家享清福。”惜翠揉了揉他的发顶,“我这么想是因为你我投缘,希望你日后别落得我妹子这般的结局。”   卫檀生没有被她的告白所感动。他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甚至连眉头都浅浅地皱了皱。   惜翠只当做是她太过直接,吓到了卫檀生,并没有将这事往心上去。   几天后,山上又陆陆续续抓到了几个官府的探子,都让鲁深一一地杀了。不论他们如何叩头求饶痛哭流涕,他都不为所动,下手毫不留情。   惜翠更没有时间再去照看卫檀生。   鲁深吩咐下去,已经不让任何人再接近他,尤其是惜翠。   就算她曾经当着他的面做了保证,临到要紧关头,他还是有所怀疑。   这个时候惜翠当然不会再傻到去跟他讨价还价。她整天都跟鲁金川混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在为战前积极做准备,等着和官府的兵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   《太平医女》的作者没有在这场仗上面多花笔墨,只一笔带了过去。之所以会提到这件事,也不过是为了丰富卫檀生的人物设定,给他安插一个悲惨的童年,为他的跛足找个理由,好增加上几分惹人心疼的残缺美。   惜翠只知道卫檀生他会被救出来,但究竟是怎么救出来的,这场仗到底是输是赢,还是说像《水浒传》一样,鲁深被官府招了安?   所有的这些,惜翠一概不知。   系统不告诉她,她只能跟着剧情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天。   是夜,卫宗林终于带着官府的人发动了突袭,打上了山。 第12章 骗子   一支支火把高高举起,将四周照得亮堂堂的,黑夜恍若白昼。   鲁深穿戴整齐,腰间别刀,不慌不忙,从容调度手下。   瓢儿山易守难攻,他依仗着地势之便,已占得两分先机。   “即便卫宗林去臬司衙门借了兵,又能借到几个兵?兵营里的人,都是些打起来就跑的软蛋,还不如我们这帮人有出息。”   分了一小队人去查探情况,另一队人马则沿着隐秘的小路,埋伏在官兵身后,其他人则按兵不动,在寨子里守着。   我在明敌在暗,卫宗林没有着急动手。   鲁深悍狠没错,到底也对朝廷命官顾忌着一些。   他们不说话,其他人不敢有所动作,两边人马就这么陷入了僵持。   没多时,有军牢上山传话,说是卫宗林请鲁深他当面一叙。   作为鲁深的心腹,惜翠当然也要跟着去。   这是惜翠第一次看见卫宗林究竟长什么模样。   一眼望去,山道上陈兵无数,皆身穿着铠甲,最前排手持长盾。   在月色与火光的照耀下,煞气凛凛。   领兵的卫宗林年纪看起来不大,三十多岁的模样,五官含着些文气,颌下蓄着短须,眉头的皱纹很深。   他容貌和卫檀生有几分相似。但他眼神却更为坚毅,看起来像是个古板固执的人。   火把被山风一吹,烧得更凶猛,卫宗林的声音被山风一送,遥遥地传了过来。   “事到如今,尔等还想抵抗吗?”   鲁深好似没听见这句话,只笑道,“官人,久见了。”   卫宗林眉头拧得更深,毫不掩饰面上的嫌恶之色,扬声道,“寒暄省下罢,我同你之间并无半分交情。”   鲁深并不恼怒,仍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省下这些虚伪的客套话,直说好了。”   “官人既不愿同我寒暄,那不知找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卫宗林沉声道,“自然是为了再给尔等一个机会,只要你愿意带着你那帮手下速速投降,那还有活命的机会,倘若还想着负隅顽抗,就休怪我为民请命,替天行道了。”   “官人高风亮节,某佩服。”鲁深微笑,“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以为官人乃是为了家中幼子而来。”   听他到卫檀生,卫宗林神色一僵,脸色更冷,“你是想用他来威胁我?”   “威胁谈不上。官人放心,令郎在山上这段日子过得还不错,我手下的人并未亏待于他。但……”鲁深话锋一转,收敛了些笑意,眼神沉沉地望着卫宗林,“若是官人对我寨中的兄弟做出了什么,就别怪我下手无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卫宗林眼中飞速掠过千百种神情,转而凝结成一点枪尖上的寒芒,眼神比方才更加坚决,“檀奴是我的儿子,自幼跟在我身边,由我亲手教导着长大。今日他若为大义而死,死得不冤。”   鲁深微露诧异,“官人的意思便是拼上这么一位幼子也在所不惜?”   “檀奴的确是我儿子,”卫宗林振声道,“但我既然做了这青阳县的父母官,便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我断不可能为了他一人,而牺牲数人的性命!今日官府势必要铲除你们这帮匪寇!”   “未曾想官人竟是如此狠心。”鲁深道,“我没念过多少书,也不认得几个字,大义懂得不多,只晓得虎毒尚不食子。我身边这些人,虽是悍狠,但也从未想过抛下自己骨肉。有如此心性,也难怪官人能入朝为官,成就大事,而我等不过草莽匹夫。”   “官人看得开,我怎么会看不开。”鲁深没有看惜翠,抬起左手,“老六,既然这样,你就去把官人这幼子的头割下来,也成全了官人这一番大义。”   惜翠一愣。   鲁深转过头,眸光比夜色还要深,“老六。”   “别忘记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   “两军对垒,自然是需要点血光来祭老天爷。”鲁深扫了一圈四周,随口便指定了另一个人,“常峰,你跟老六一起,去,把官人幼子的脑袋给带回来。”   这是监视。   她走在前,而那名叫洪常峰的人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等到了茅屋前,惜翠停下脚步,转过身,“容我进去同他说几句话,你在外面守着。”   洪常峰年纪比鲁飞还要小一点,在寨子里还没闯出什么地位,听惜翠这么说,不疑有他。   他点点头,嘱咐道,“大哥还在等着,哥哥要有什么说的,需得快些。”   纵使之前对卫檀生没什么关注,今晚听到卫宗林这么说,洪常峰也对他生出了几许同情。但当爹的都不在乎他的性命,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在乎。   惜翠步入了屋内。   卫檀生正坐在地上,低着头看着些什么。   惜翠走过去一看,发现他正在看地上散乱的马吊。   “你回来了?”听见她的动静,卫檀生抬起头,“我听见外面有些动静,可是出什么事了?”   月光如水,映照着他面色苍白得恍若透明,更突显出他瞳仁幽黑如墨。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卫檀生听到卫宗林的消息时,神情麻木。这对父子的关系,或许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外面……”惜翠说,“你爹带着兵来了。”   卫檀生何其敏锐,一下子便抓住了重点,“是他们要你来的?带我过去?”   他只猜对了一半。是要带他过去没错,不过,是把他的头带过去。   “我没打算带你过去。”惜翠道,“我要带你走。”   “带我走?”   “对。”惜翠没闲心再去关注找个,她点点头,朝他伸出手,“跟我走,我带你偷偷下山,这儿待不下去了。”   卫檀生站了起来,因为腿伤,他站起来时有些费劲,没等站稳,他立即问道,“我要相信你?”   “这么长时间,你不相信我能相信谁?”   偏偏在这个时候,门外却传来了洪常峰的声音,有些焦急地说,“六哥,你可说完了?要再不动手,老大等得急了就来不及了。”   面前的小男孩僵住了身子,往后倒退了一步,眼里又浮现出了警惕之色。   惜翠叹了口气,对卫檀生道,“你等会儿。”   带着卫檀生逃跑这事要尽量做得低调,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至于门外这位常兄弟,她只能对不住了。   惜翠一边应道,“好了好了。”一边打开门,趁他不注意,从他身后捂住他口鼻,将他撂倒在地,干脆利落地敲晕。   做完这一切,惜翠才回头看向卫檀生,“跟我走吧。”   惜翠抱起他毫不费力,这个时候,她又感激起自己穿越成了一个黑脸大汉了,否则臂力还真不足以支撑她带着卫檀生逃跑   卫檀生扯着他衣服,终于又露出了些孩子般的战战兢兢。   纤瘦的手指好似因为惊惧而微微颤抖。   “你……能否低下头?”卫檀生问。   “怎么了?”   惜翠一低眼,便对上了他绀青色的双眼。   卫檀生却问出了一个和现在情况完全不相符的问题,“……你当真有一个妹子?”   没想到他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问这个,惜翠一边要提防屋外的动静,一边要忙着应付他,没时间回答只能选择敷衍了事,“我骗你做甚么?”   “是啊,”他语带困惑,“你究竟为何要骗我。”   惜翠突然不动了。   不是因为她不想动,而是因为她动不了。   一片碎瓷片,此刻正顶在了她脖子前。   而手握碎瓷片的人,正是她怀中的卫檀生。   凉意好似渗透入了肌肤,随着血管在体内一路游走,冻得惜翠全身冰冷。   卫檀生垂下眼睫,瓷片往前压了压,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骗我。”   卷草纹的碎瓷片深入肌理,毫不犹豫地割断了她的喉管。   “你一直在骗我。”   他低声道。   “我不信你。” 第13章 无心(卫檀生)   他死了。   就死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卫檀生从他尚带着余温的怀抱中爬出来,将碎瓷片丢到了一边。   他脖子里喷出了很多血,几乎将他全身上下都浇了个遍,鲜血溅到了他眼睛里,顺着发丝直往下淌。   卫檀生抹了把脸,冷冷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他脸上神情还停留在死前的最后一秒,微睁的双眼满含错愕。   卫檀生生得瓷白如玉,面容精致,身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着血珠,在黑夜中,冒着一股使人心底发凉的鬼气。   看着地上的尸体,卫檀生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杀了人。   但也仅此而已。   他心里没有冒出半分的恐惧,连一丝一毫的难过都没有。   他没有心,卫檀生知道他自己没有心,因为没有心,所以才没有愧疚、恐惧和痛苦。   他总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曾经伺候在他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一直尽心尽力地伏侍着他,待他极好。   后来,卫老夫人和她家人一起作主,想要安排她嫁给府中另一个下人。她不愿意,却不敢违背老夫人的意思,就求到了他这里来,希望卫檀生能去老夫人那儿说说。   “奴不愿嫁给这人,奴想一直服侍着小郎,直到小郎长大,望小郎念在这几年奴婢日夜服侍的份上,去替老夫人求求情。”   卫檀生没有答应。   到最后,那丫鬟还是嫁了过去,只是在临行前,哭着说道,“小郎,你没有心。”   他看着她离去,没有感到任何分离时的不舍,他的内心平静如一汪深潭。   这种平静甚至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疑惑和痛苦。   为什么旁人总是哭哭笑笑的,那些能搅动他们心思的事,为何却不能在他心中搅动出一丝的波澜?   丫鬟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但这句“小郎,你没有心”他却记得牢牢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开始观察身旁的人,眼见他们喜怒哀乐。   他离得他们很近,又离得他们很远,他们的心绪他无法感同身受,无法有任何共鸣。他甚至会嫉妒他们,嫉妒他们有如此丰富的情绪与欲|望,反观他的人生,苍白得就如同坟地上的灵幡,高高地飘扬在墓前,死气沉沉。   因这丫鬟的缘故,他不喜欢这黑脸的山匪,甚至有些厌烦,厌烦他整日凑到跟前来。   卫檀生尤其厌烦他看他的目光。   怜悯又高高在上。   就像五妹心疼她那只猫儿。   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目光,在那种眼神下,自己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戏台子上的伶人,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都血淋淋地剖开,摆在了看客的眼前。   那山匪看着他,就像在看着戏台上正演着的一场大戏。   简直就像戏中那些妄想救风尘的书生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得令人作呕。   他根本不会因为他表露出的那一点点温暖,而对他感恩戴德。   可是,即便他再怎么讨厌,他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不耐和烦躁。   那山匪在这山上虽然没什么地位,但看起来跟匪首关系不浅。   他想要逃出去,恐怕还需要这山匪的帮忙,所以,即便他厌烦,也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虚与委蛇。   好在,他最擅长最这种事。   在夫子面前,在爹爹面前,卫檀生永远都是那个聪颖有礼的好学生与好儿子。他将自己干净利落地撕扯成了两半。   一半假,一半真。   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山匪。   什么早死的妹子,都是些骗人的说法。   满嘴谎话,他没法相信他真的能带自己逃出这个鬼地方。   更何况,他跟匪首间的关系远比他俩之间要亲密。   手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卫檀生垂眸,甩了甩手上的血。   没有把握的事,卫檀生不会去做,他没那个信心去赌他愿意为了他背叛自己的大哥。   杀了他,对这山匪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猫是上辈子罪业太重,这一世才投生做了畜生。它今日被你射死,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你如今也算是帮它从畜生道中解脱了。”   那山匪这辈子罪业太重。   卫檀生麻木地想,不如就让他帮忙斩断他的罪业,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不至于投生成一个畜生。   他应该感谢自己。   他本来应该马上离开的。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间茅屋。   卫檀生跪在草垫上,伸着手往下摸,从破旧的草垫中摸到一块已经融化了的云片糕。   那山匪经常带这些吃食给他,他就藏在了草垫下。   卫檀生一点点地将它抠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这才往外走。   看了眼夜色中的山寨,卫檀生又踮起脚,拿起了火把架子上的火把,绕开巡逻的护卫,将火把往干草垛上一丢。   眼见火舌腾起,刮刮杂杂的烧着,经山风一吹,霎时便成蔓延之势。   远远望去,犹如地狱业火。   冲天的火光将天际蒸腾成一片赤红,卫檀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下了山。   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他将那团已经黏糊糊的,还带着些血气的云片糕塞进了嘴里。   云片糕明明是甜的,为什么他入口却偏偏有些苦意?   卫檀生皱皱眉,将嘴巴里的云片糕又吐了出来。 第14章 高家三娘   惜翠醒了。   入目是一片纯白,脚下踩着的不像地面,倒更像柔软的水波纹样的绸缎。   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白色的光球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   光球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飘到了她面前,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真惨啊,与其说是你在攻略卫檀生,不如说是卫檀生成功攻略了你。】冷冰冰的电子音平铺直叙地说。   声音中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同情。   惜翠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脖子,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还有点发懵。   她刚刚打算打卫檀生离开,卫檀生突然要她低下头。   紧跟着,他就——   割断了她的喉管?   想到临死前那抹凉意,惜翠皱起了眉头。   幸运的是,她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一睁眼就出现在这儿了。   系统:【那是因为我及时切断了你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为什么卫檀生会杀了我?”惜翠问。   说好的温柔男配小菩萨卫檀生呢?   为什么卫檀生会突然杀了她?!这根本不对吧?!   “你是不是拿错剧本了?”惜翠怀疑地问,“这卫檀生摆明跟书里的描写有天壤之别吧?”   而且卫檀生他才十岁,为什么杀人会这么熟练?   系统:【这个世界的发展没有任何问题,每一步都在遵循着原著,是宿主你攻略方式出了问题。】   惜翠微露茫然。   回想起她的所作所为,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事至于卫檀生杀了她。   她对卫檀生很好,比对她小表弟有耐心多了,带着他吃饭洗澡,送了他不少东西,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那现在这算是任务失败了吗?”   比起去琢磨卫檀生的杀人动机,弄明白任务失败的后果显然更为重要。   一般快穿小说里不都是那样?任务失败会被抹杀。   看着面前的光球,惜翠稍显迟疑。   【宿主放心好了,秉承着人道主义的原则,任务失败不会被抹杀。】   惜翠没有完全放心,“会有什么惩罚吗?”   光球好似有些不满,上下漂浮着:【任务失败,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惜翠吃惊地瞪大了眼,“就这样吗?”   【你到底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不好意思。”惜翠道,“是我误会你了。”   都是因为她这种类型的小说看多了,以为系统都是冷酷无情蛮不讲理。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系统斩钉截铁地给了她答案:【继续攻略卫檀生】   “我还是不能回家是吗?”   【在任务没有完成前,宿主的确无法回家。只有经过不断尝试,直到成功。】   虽然系统说不会有任何惩罚措施,但这对她而言其实也算一种惩罚了,简直就像陷入了无尽的周目一样糟糕。   “要我攻略卫檀生没有关系,可是这明显和原著中描述的不一样吧?”惜翠叹了口气,决定和它谈一谈,“书中描述的明显是个温柔善良的男神,结果我却被弄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卫檀生的性格没有任何问题。】   【有时候关怀并不意味着就能收获一只忠犬。宿主想要攻略卫檀生,还需要自行摸索。】   十岁就能杀人,这哪里没有问题了?惜翠怀疑地想。   他手里拿着的凶器是瓷片,应该是他上次主动要求的瓷枕。   这让惜翠有些郁闷。有种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感觉。自己为他弄来瓷枕,他却偷偷摔碎了,用瓷片割断了她脖子。   系统仿佛看出了她情绪低落,一反常态地鼓励了她一句。   【只要卫檀生真心爱上宿主,宿主就能回家了】   只是安慰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没有任何波澜和起伏。   心知逃不过要攻略卫檀生的命运,惜翠认命地问,“鲁飞这具身体都已经死了,我接下来要怎么攻略?”   【接下来我会为宿主你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电子音说道:【这点宿主不用担心】   =   顺从地接受了系统的安排,惜翠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马车里。   车内装饰得华贵,铺着青缎面坐垫,脚下踩着菱形花纹地毯。   马车稳稳地向前方行进,车帘外传来些熙熙攘攘的叫卖声。   惜翠刚睁开眼,便看见有人低下头,温和地问道,“醒了?”   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柳眉杏眼,生着一张白皙的鹅蛋脸,气质清贵。   “唔。”惜翠含糊地应了一声,悄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伸手往胸前摸去,摸到鼓鼓囊囊的触感后,惜翠松了一口气。   要是系统再给她安排一副黑脸大汉的身体,那她这辈子都别想攻略卫檀生。   “你别起了,再躺会罢,就快到了。”女人笑着倾下身子,伸手去够车上那只红木四格的矮柜。   抽屉拉开,里面放着些精致的糕点,垫着油纸,摆得整整齐齐,   她连同油纸一块,包起一只樱粉色的甜糕,递到惜翠面前,“可是饿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到了寺里,就有斋饭吃了。”   惜翠按下一肚子的疑惑,接过甜糕,凑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试探性地在心里呼唤着系统。   【宿主,我在。】   “这是什么地方,我这回又是谁?还有这女人是谁?我跟她又要去哪里?”   电子音很有耐性,一条接着一条,有条不紊地解答着她的疑惑。   【如今是元平十一年,京城郊外。宿主如今的身份是男主高骞的妹妹高遗玉,宿主身边的女人是大嫂李氏,高遗玉正要和高家人一块儿去京城外的空山寺上香。】   “等等。”惜翠问,“我记得书中没有提到高骞有妹妹?”   【高骞确实没有妹妹,但宿主上一次任务失败得太过突然,这是特地为宿主安排的新身份。】   系统话音刚落,惜翠的眼前随即闪过了一幕接着一幕的画面。   那是系统灌输到她脑中的信息。   顿了两三分钟,惜翠终于对高遗玉的身份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高遗玉出生在高家二房,是男主高骞嫡亲的妹妹,从小娇惯着长大。在她四岁的时候,被拐子拐走,一直到去年才寻回来,同家人相认。   但回到高家后的高遗玉,却没有过上掌上明珠般的神仙日子,她在高家的地位有些尴尬,一切只是因为她从小生活在小门小户,没接受过什么教育,行为举止和高家人有天壤之别。   起初,刚回到家的高遗玉倒也受到了补偿性质般的宠爱,但高家人丁兴旺,小一辈中,既有高骞如此俊秀挺拔的青年,也有其他温柔大方的女儿,高遗玉被反衬得就有些暗淡无光了。   高家嫡庶都是一起教养着的,皆为高家子孙,不分高低贵贱,而高遗玉论起仪容气度,不说平辈了,甚至比高家的大丫鬟也要矮上两分。   正如鸡立鹤群,掉入明珠堆里的土疙瘩,灰头土脸。在旁人对她的兴趣过后,难免招来了一些冷眼,存在感也日渐稀薄。   二房共有三子一女,大哥高泽,二哥高骞。   高遗玉生母宋氏去得早,生父高宗文是个性格严肃不爱管事的,两个哥哥性格与父亲相仿,钢铁直男,不善言辞。   如此一来,更没人教她。   除了嫂嫂李氏偶尔会提点她一二,男主高骞对她颇为重视外,其他人对待她都算不上亲同。   对惜翠而言,这种处境未尝不是好事。   如此一来,她大可不必担心别人会怀疑高遗玉性格大变。   元平十一年……   卫檀生被抓去的时候是元平五年,原来已过去六年了。   惜翠靠着车壁心想。   算算年纪,他应该已有十六岁。   马车在山径前停下。   惜翠跟着李氏一起下了车,才发现这一趟上香,几乎是浩浩荡荡来了一大家子。   聚在一起站着的几个女人,惜翠没心思去看,目光粗略地扫了一圈,落在了一个骑着黑马的青年身上。   青年手握缰绳,神色淡淡。衣着玄色云纹长袍,腰束白玉带,鼻梁高挺,眼眸凌厉如寒潭下的剑锋。   矜贵无双。   这就是《太平医女》这本书的男主角高骞。   惜翠看了一眼,旋即收回了视线。   难怪高骞能打败卫檀生,抱得美人归。   他气势犹如高天冷月,使人几乎移不开眼。   跨坐在马上的高骞似有所觉,眸色一转,正好对上了惜翠。   惜翠微微一怔,朝他点了点头。   青年突然松了缰绳,翻身下马,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遗玉。”   惜翠斟酌着回应,“二哥?” 第15章 兄妹   高骞就像一柄剑,神色冷硬,不苟言笑。   惜翠正等着他接下来的话,高骞却不再出声。   他只喊了她一句,站在了她身侧,紧抿着的唇完全没有再接着说话的意思。   高骞下了马后,众人又簇拥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夫人,说说笑笑地下了车,登上石阶,往山门的方向走去。   大梁百姓信佛,京郊的空山寺,作为前朝古寺,香火一直很旺盛。   书中提到过,卫檀生从瓢儿山回来之后,就拜入了空山寺,一直到他十八岁的时候才下山还俗,他这个时候应该还待在寺里。   惜翠挺想看看他如今的模样,但又感到脖子有点疼。   恨他却不至于。   她死的时候自始至终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痛苦。   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更像一场大型的全息类游戏,她因为打成了BE结局,而去恨游戏里的角色,未免太奇怪了。   被一个十岁的小孩骗得团团转,惜翠只觉得有些丢脸。   他的柔顺和乖巧无疑都是装出来的,她偏偏信了他,误以为真的是自己用爱包容感化了小正太。   这不是傻缺吗?   可能是她心里所想反映到了脸上,面色或许有些不太好。   走在她身旁的高骞蓦地开了口,“你还在生气?”   “什么?”   高骞看起来欲言又止,他端详着惜翠的脸色,皱眉,“没什么。”   一路上,除了高骞和大嫂李氏主动跟惜翠说了些话,其他人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   空山寺殿宇嵯峨,临山而建,气势恢弘。   惜翠跟着高家人拾级而上,走了大半截路才走到山门前。   高家是勋贵之家,一入山门,已有知客僧在门前侯着了,引他们直接去了了善主持所居住的正堂,避开了繁忙的人流。   前来接引的知客僧面貌清秀,行为举止有礼,惜翠看到他便想到了卫檀生。   卫檀生如今就在空山寺,只是她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哪儿。   了善主持近日身体抱恙,但得知高老夫人来此,却还是于病中起身,早早在正堂前的寝堂候着。   见了面,设座受茶。   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了善禅师。   他是卫檀生的师父,看上去年纪已有六十多岁,面容慈祥宁和,虽身在病中,但依然很精神。   在这寝堂中坐一会儿倒还能好,但待久了,惜翠就有些坐不住了。   高家人没急着去上香,一直在寝堂里同了善禅师寒暄,讲些惜翠听不懂的佛理。   她现在只想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卫檀生。   高骞目光敏锐,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遗玉?”   因为多年不曾在一块儿相处,高遗玉和高骞间关系不冷不热,并不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亲昵。但高骞颇为重视自己失散的小妹子,一路上都对惜翠多有关心和留意,生怕她哪里不习惯。   他的关心对惜翠而言其实是一种麻烦,在高骞鹰隼般的视线下,她想要做什么都不太方便。   终于,惜翠忍不住了,“二哥,我有点儿闷,想去屋外透透气。”   “可是不习惯寺中的香火?”高骞蹙眉。   惜翠顺坡下驴,“有一些。”   “我陪你去罢。”   “不用。”突然如其来的关心,使得她有些诧异,惜翠摇摇头,“我自己去转转,马上便能回来。”   高骞硬邦邦的神情中隐隐藏着一丝担忧和关切,倒柔和了他极具侵略性的杀伐气质。   惜翠拒绝,高骞不再强求,“嗯”了一声,“早去早回。”   惜翠牵着裙子,蹑手蹑脚地侧身出了大殿。   空山寺里,不仅善男信女多,和尚也多,她不太确定要从何处找起,只能随手抓了个穿着缦衣的小沙弥问问情况。   “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卫檀生的?”   “……卫檀生?”小沙弥白净的脸上露出困惑之色“女檀越指的可是寂空师叔?”   寂空?   是卫檀生的法号吗?   惜翠不大清楚,胡乱点点头,“如果你那寂空师叔俗家姓名是卫檀生,那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小沙弥礼貌地向她行了一礼,“那便是了,不知檀越找寂空师叔所为何事?”   他一问把惜翠问住了。   她现在确实没有找他的理由。   “我……我是他一位红尘故人……”   就在惜翠绞尽脑汁想着用什么身份和理由去找卫檀生的时候,肩膀却蓦地被人轻拍了一下。   惜翠转过头。   “遗玉。”高骞正一脸肃然地看着她。   “二哥?”   高骞看了一眼小沙弥,收回视线,“我瞧你一直没回来。”   “让二哥担心了。”惜翠无奈,“我这就和你一起回去。”   “嗯。”   对小沙弥道了声歉,惜翠跟着高骞往回走。   “来这儿可是无聊了?”   “还好。”   高骞冷冰冰的面上露出了些浅淡的笑意,“俗讲正要开演了。”   古代的俗讲,类似于大家坐在一起听说书,不过说的故事都与佛教义理有关,是用一种更为通俗的方式来传播教义。   高家的女眷对于俗讲都极有兴趣,据说空山寺在其他几个寺庙中,讲得最好,每次开讲,都是人头攒动,坐得满满当当。   惜翠听了一会儿,提不起来多大的兴趣,还不如躺在床上看小说来的舒服。   高骞如同一座门神坐在她身侧,她不好轻易有所动作,免得这位关爱妹妹的哥哥又要脑补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揣测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身边总有一个人,用一种奇怪的视线凝望着自己,饶是惜翠,也有些架不住高骞的关切。   她只能耐下性子,坐在座位上,权当做出门旅游,看一看古代风俗民情。   俗讲结束,惜翠跟着高骞,一起去尝了空山寺的斋饭。   空山寺的斋饭对她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   瓢儿山上的饭食都是按照山匪们的口味来的,空山寺的斋饭口味清爽鲜美,吃得惜翠很满足。   高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年轻人,吃完午饭去客堂小憩了一会儿,高骞作为她最疼爱的孙子,陪在了她身侧伺候。惜翠终于腾出了能四下转转的机会。   毕竟是来到庙里,纵使惜翠不信佛,也从袖中摸出了几个铜板,跟着大嫂李氏卖了束香,捐了些香火钱。   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能让她早点完成任务早日回家。   念完,将香往香炉上一插。   李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笑眯眯地问,“还在跟你二哥生气呢?”   “二哥?”惜翠惊讶地问,“我生他什么气?”   李氏叹息,“你看看你,还说你没跟他生气。” 第16章 承诺   “你二哥不愿让你跟那姓焦的在一起,也是为了你好。”李氏拉着她,悄悄地咬着耳朵,“听大嫂一句劝,这成亲啊,不是仅仅只靠两人心意相通。夫妻间的感情总有消磨的一天,但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别怪大嫂说话不好听,你是高家的女儿,我们高家的女儿哪能嫁给这卖油饼的平头百姓过日子?”李氏扯了扯她的衣角,伸手将惜翠脸侧的发丝勾了上去。   “你和他虽是从小一起长大,可男人向来没良心。等日子长了,男人变了心,想要抬个小的回来,到时候你该如何是好?不如听家中安排,嫁给门第相当的,到时候即便官人变了心,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有人伺候,不用受旁人的气。”   “你看,就连你大哥不也一样?”李氏苦笑,“在外面养了个妓子,还当我不晓得。”   李氏口中姓焦的那人,名叫焦荣山。   高遗玉走丢后,被一户田姓人家收养,取名为田芸。   焦家与田家毗邻而居,焦荣山与高遗玉自小便有青梅竹马之谊。   焦家开了家油饼店,做早饭生意,家境也算殷实,但比起高家,确实有些不够看。   高遗玉与焦荣山心意相通,想着要嫁给他。   高家人却不允。   即便是最宠爱她的高骞,也不愿意让她嫁给一个做油饼的。   奈何高遗玉喜欢他喜欢得紧,高遗玉不傻,能看出高家人对她的轻视,她心中厌烦高家对她的压迫。在此事上,死活不肯让步。   一个不准,一个非要嫁,一来二去,就闹出了矛盾。   惜翠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上山前高骞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李氏拍了拍惜翠的手,推了她一把,“你二哥也是为了你好,他心疼你这个小妹,才不愿你嫁给那卖油饼的过苦日子。去,到前面求个护身符,送给你二哥,你二哥平常要护卫官家,见得血光多。把护身符送给他,再跟他道个歉,就什么事都没了。”   惜翠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攻略卫檀生,其他人她不在意。自然也不想跟那焦荣山有任何牵扯,一口就应下了李氏的话。   空山寺的业务发展的很全面,很有后世寺庙的商化气息。   大梁是一个难得的商业繁荣的朝代,即便寺院也不能免俗。   常有尼姑自己捻织刺绣,拿出去售卖,僧人也卖茶卖药,甚至有做典当业的,谓之“长生库”。   空山寺中,自然也有类似专门卖佛像、佛珠、平安符的。   高家不差钱,李氏帮她挑了一个最贵的最好的。   惜翠被李氏推着往前走,求了一个平安符,装在一个小香囊里面。   “愣着做什么呀。”李氏笑道,“还不快去找你二哥?”   惜翠拎着香囊,有点儿纠结。   入了禅房,便瞧见高骞正坐在桌前。   “二哥?”   高骞见她神色古怪,略一怔,走到她面前来,“何事?”   惜翠揣摩着高遗玉的性格,将香囊拿出来,塞到他手心里,“此物,你拿着。”   高骞低下眼,“这是何物?香囊?”   “二哥打开看看便是了。”   高骞他是武将,手生得很大,一个小小的香囊捧在手心,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望着手上小巧的香囊,他眉头下意识地皱得有些紧,扯着系带拉开一看,瞧见了一张平安符,不由得愕然,抬起头望向惜翠,“这是?”   “这是给二哥求的平安符,”惜翠低眼,“二哥平日要护卫皇城,这平安符希望能祛除邪秽,保二哥平安无虞。”   高骞缓缓将系带收紧,沉声道,“难为你有心了。”   “这……其实是大嫂跟我说的。”   高骞又是一怔,乌黑的眼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嗓音听不出失望或是什么别的情绪,“是吗?”   “二哥,”惜翠道,“你同我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高骞没有问是什么事,将香囊贴身收入了胸前的衣襟中,大踏步跟惜翠迈出了禅房。   惜翠其实也不大愿意跟高骞有所牵扯,他是《太平医女》的男主角,跟着他就会被卷入到剧情里。   但他同时也是高遗玉的哥哥,身份高贵,待她不错。   这一点上,惜翠不介意跟他拉拉关系,以后碰到什么事也能沾一沾高骞的光,行个方便。   来到禅房外,惜翠站定了,开门见山道,“二哥,我知晓你在担心什么,我想清楚了,我不嫁给焦荣山了。”   高骞懵了。   前些日子还非焦荣山不嫁的小妹,怎么好端端地又不嫁了?   他面上依旧沉着冷静,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讶异,不动声色地问,“为何突然这么想?”   难道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是那姓焦的欺负她了?   思及,高骞眉头锁得更紧。   他对那姓焦的并无好感,此人看着忠厚,但却瞒不过他。   他护卫皇城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小人。   这焦荣山虽没做出什么苟且之事,但观其形貌,怯弱畏缩,正是高骞最看不上的类型。   在寻回自家小妹之后,听闻小妹与一个叫焦荣山的人走得近了些,高骞他特地安排人打听过焦家一家。   高家未上门认亲前,焦家没有表露出向遗玉提亲的意思,反倒是跟城东的李家走得更近,李家家境只有一个独女,开着一家绸缎铺,家境比焦家还有殷实两分。焦家的心思,昭然若揭。   遗玉回到高家后,这焦荣山的心思便又活络了起来,常常跟田氏夫妻一道儿上门。   自家小妹心性太过单纯,从未怀疑过对方的心思,见到他来,喜不自胜。   她养父母见她便算了,这焦荣山见她算什么?   高骞感念她养父母,将其抚养长大,对焦荣山却没什么好脸色。   殊不知,每一次焦荣山同她养父母上门,高骞面上没表示,背地里眉头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见自家妹子终于想开了,高骞既惊又喜,同时难免心下生疑。   “这事跟焦荣山没有任何关系。”惜翠道,“只是刚刚听了大嫂一席话,我想开了。”   遗玉是个聪明的。   她既然这么说,高骞只当她是真的想通,将心头那抹疑虑暂时按下。   他虽不懂儿女情思,但也明白遗玉既然能心甘情愿说出这话,实在难为她了。   她能想明白,他着实欣慰,为她感到高兴。   想到这段时间,他确实逼她逼得狠了些,高骞心下不禁又泛起了些淡淡的愧疚与怜惜。   “抱歉,是二哥逼你逼得紧了些。”高骞顿了一顿,生硬地说,“日后二哥定会为你寻门好亲事。”他说话像在扑棱扑棱掉冰渣子一样,但嗓音却努力放得温和了些,“你是我的亲妹子,我绝不让你矮了旁人一头。”   惜翠心想,我想攻略卫檀生,嫁给卫檀生,你能帮我吗?   高骞的保证其实也让惜翠略微感到了些触动,但也仅仅是只有一些。   眼前的人毕竟跟她没有血缘关系。   想到这儿,惜翠反倒颇为冷淡地道了声谢。   “多谢二哥。”   她声音低而缓,在高骞听来,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细痒痒的感觉。   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高骞愣了一愣,不自在地低头,抬起右手挡在唇角,轻咳了一声,“兄妹之间,无需言谢。”   头一次体会到了做哥哥的心酸与甜蜜,高骞,纠结了。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无话可说的沉默。   平常就这么待人接物,不觉得有丝毫问题的高骞,头一次感受到了不妥。   自己是不是太过冷淡,以致于吓到了她?   他这个妹子,性子太过天真,不谙世事,也不擅长跟人打交道。   这么想的高骞,完全忘记了其实他自己也不会跟人打交道的事实。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使不少有心跟他接触的人都望而却步。   高骞本就不善言辞,察觉到了自己的冷淡后,怀揣着莫名的担忧与严肃的心情,尽力想要找出什么话来。   “你……你……还有事吗?”   “我?”惜翠一愣,“我如今无事。”   “可要陪二哥一道儿走走?”   面对高骞主动提出的邀约,惜翠点了点头。   出去走走也好,在瓢儿山上的时候,她基本就没有下过山,即使偶尔下山一两回,镇上太小,其繁华程度完全不能同空山寺相比。   高骞似是松了口气,“走罢。” 第17章 再相见   高骞容貌俊美,身材高大,气质矜贵,一路而来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他话不多,但知道得却不少,知道惜翠没来过这儿,碰上什么,都会为惜翠讲解,就是讲解的内容十分简洁,至多几句话,更短的时候,只蹦出两三个字,譬如看到殿中佛像时,就会告诉惜翠这是哪一尊。   “二哥对此倒是有所了解。”   “我懂得不多,不过是平日跟婆婆待久便记住了。”   “婆婆”,便是指奶奶。大梁常以“婆婆”代称。   惜翠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高骞还会回答。   “原是如此,怪不得家中兄弟姐妹,婆婆最宠二哥。”   说者无意,听者用心。   高骞似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突然沉默了半晌,良久,才道,“勿要多想,婆婆也是喜欢你的。”   俊美的容颜浮现出了一丝局促不安。   他想到哪里去了?惜翠哭笑不得。   当她是对高老夫人偏心而感到愤懑不满吗?   惜翠心知她就算是解释,他也不会听的。   她想了一想,干脆就不解释。   一是因为懒得解释,二是因为,让他这样误会着也好。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高骞只有这么误会着,心里才会愈加不安,对待她这个小妹才会更加上心。   平常根本不信这个的高骞,见惜翠捐了些香火钱后,十分没有原则地颌首,面无表情地夸赞道,“积攒些功德也是好的,因果轮回,今日种下善因,来日必当能收获善果。二妹有心了。”   再当惜翠想要捐些钱时,身侧的高骞长腿一迈,先于她一步,将铜板丢入了功德箱中。   惜翠:“二哥,这捐香火钱积功德的事哪有替人代劳的?”   高骞:“你月例不多,不要浪费在此。你我是兄妹,血脉相连,兄妹本一体,不分你我。”   虽是这么说,但当下回惜翠表露出想要捐香火钱的意思时,却没抢在了她前头,而是干脆将袖中的钱袋塞到了惜翠手中。   钱袋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颇沉。   “今日出门,带的银钱不多,若你不够,可以直接找我来要。”高骞低声道,“我拿着月俸,倒没什么用。”   突然暴富,不知所措。   别的哥哥都是为妹子买些化妆品和鞋包,到了高骞这儿,却变成了随便她怎么捐香火钱,爱捐多少捐多少。   惜翠一时无言。不知道是该感叹一声有钱真好,还是在心里暗骂一句可恶的有钱人。   “可是不够?”心中暗暗留意着妹子的脸色,高骞面露歉意,“抱歉,二哥,今日出门上香所带的银钱不多,等回去后,我再给你一些。”   “够了够了。”惜翠赶紧摇摇头。   这一袋银钱到底要怎么花?   全捐了香火钱,似乎有些浪费。   惜翠可心疼钱了。   但转念一想,这本就是个荒诞的书中世界,她都能死而复活,这些钱不也就像是游戏中的游戏币一样吗?带不到现实中去,她在这儿节省又没有用。   可是,就算是虚拟货币她也舍不得花啊。游戏币还要努力积攒,或是努力赚钱氪金才能获得呢。   没想到她对这儿的人的感情还不如对钱来的实在,惜翠略感羞愧。   将钱袋直接还回去似乎也不太好,惜翠意思意思往殿里的功德箱里丢了点碎银,最后才将钱袋还给了高骞。   高骞神色略微僵硬,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这个妹子从前受了不少苦,本该被当成掌上明珠,堆金积玉,狐裘绣袄中呵护着长大。   如今却连些银钱都不敢花。   他心里不满,反映在脸上,抿着唇,面容愈加冷硬,显得有些凶,也不知道是在同谁置气。   既然疼惜这个妹子,便想法设法地要弥补回来。   “婆婆捐香火钱是动辄千两,这钱袋中没多少银钱,剩下来的钱,你收着便是。莫要同我客气。”他硬邦邦地说着,将钱袋又还给了惜翠,大踏步地迈出了殿门。   惜翠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钱袋,只能硬着头皮跟上,跟着高骞一路捐钱,从正殿捐到了偏殿。   每往功德箱里丢钱的时候,惜翠就感觉自己特别像一个散财童子,浑身冒着金光,脑门上都刻着“有钱”两个大字。   她和高骞这俨然如暴发户的行为,很快就吸引了其他的人主意,纷纷小声议论着这两个衣着华贵,使劲儿撒钱的青年男女。   连带着几个本该心如止水的僧人都忍不住撇头看了他们一两眼。   这样引起注目的方式,真的不好。   惜翠感觉她和高骞就是俩地主家的傻儿子。   高家确实有不少良田,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么说也没有错。   就在惜翠举步正准备跟高骞一起踏出大殿的时候,从殿外忽然走过来两个少年僧人。   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矮的那个小沙弥,眼睛乌溜溜的,笑着和同伴说,“我听闻是倒也吓了一跳,也不知是哪两位檀越如此大方?竟捐了这么多银钱。”   高一些的那个左脚微跛,腕悬佛珠,行走时如一株萧疏的青竹,风度翩翩,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宛如明月与青山一并撞入怀中。   貌如好女,却不显阴柔。   那跛足的少年僧人微笑道,“既有如此大方的施主,应当感念才是。”   惜翠步子当即一停,整个人愣在原地。   “遗玉?”   耳畔传来了高骞询问声,但惜翠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少年僧人同小沙弥越走越近,僧袍被风吹动地轻轻扬起,行走间,踏出的鞋履,干净得仿佛不染纤尘。   那是卫檀生。   惜翠不会认错。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容貌和十岁的时相比,并无多大变化,只是五官都长开了,褪去了几分俗世的烟火气,多了几分方外的疏朗与清意。   眉长而远,唇淡而薄。   犹如烟络横林,山沉远照,渺渺又悠远。   那个瘦瘦小小,蜷缩在粪尿污秽中的小人,已长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   他之前是不怎么笑的,总是垂着眼睫,沉默不语,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此时他眼中隐着淡淡的笑意,和在瓢儿山上相比,简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来离开瓢儿山后,他过得不错。   小沙弥:“师叔说得有理,倘若碰上,我定要当面谢过这两位檀越。”   “遗玉?”   惜翠回过神来,“我没事。”   卫檀生已和那小沙弥走到殿前,眼一抬,便注意到了站在殿外的惜翠与高骞。   他落在惜翠身上的眼神还含着些淡淡的笑意,眸光一扫,看她与看其他人并无什么分别。   惜翠本还有些紧张,这时倒松了口气,拉着高骞的衣袖,往旁边一站,为卫檀生同那小沙弥让开了路。   卫檀生看了她一眼,竟停下了步子,莞尔一笑,“多谢。”   惜翠:“客气了。”   目睹着卫檀生和小沙弥一同步入了殿中,惜翠收回视线。   卫檀生没有认出她来。   这是当然的,她现在的模样和当初在瓢儿山上的时候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第18章 佛与魔(卫檀生)   想到高骞不久前的承诺,惜翠内心突然冒出了点邪恶的念头。   “二哥。”她侧身,神情严肃地看向了高骞,指着卫檀生离去的背影,道,“我不嫁给焦荣山了,我想嫁给他。”   高骞:“……”   “……你这是何意?”   惜翠一本正经,“我看上了这小师父,我想嫁给他。”   高骞神情一瞬间变得极其疲惫,他伸手捏了捏鼻梁,“不要闹了,这是和尚,和尚又怎能娶妻。”   “我是认真的。”   “你还在因焦荣山的事而置气?”   “倒不是因为他。”   “那你缘何要说出此话?”   惜翠深思了片刻,给出了一个高骞无法反驳的回答。   “因为这小师父他生得好看,我一见便心生欢喜。”   高骞:……   =   卫檀生缓步迈入大殿,身旁慧如叹了口气,   “可惜缘分未到,我没能得见二位施主。”   他年纪小,一碰上什么事,难免就动了尘心。   卫檀生听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并不附和,只笑而不语。   “说起来,刚刚那两位檀越看着好生眼熟呢。”想到方才殿外一面,慧如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   卫檀生这才问了一句,“哪两位?”   “就是师叔刚刚在殿前看的那两位。”慧如小声嘀咕道,“那位女檀越与她兄长生得好生相似,我还没见如此相似的兄妹俩哩。”   卫檀生脚步没停,腕上佛珠当啷作响。   他显然对此不是很关注,“是吗?”   自己这位师叔,性子虽好,却难免落得一个无趣,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更像个六十岁的花甲老人。   慧如撇撇嘴,“师叔禅心当真稳固呢。”   卫檀生没有应声。   目光落在了大雄宝殿中的旃檀佛像上。   年岁一晃而过,他已在空山寺待了六年有余。   其间,勤勉持修,未曾有所懈怠。   至于禅心稳固与否,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   晚上,结了课业,回到寮房,看了卷经文,有困意袭来,卫檀生吹熄了蜡烛,和衣而卧。   但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   他又做梦了。   梦到了瓢儿山冲天的火光与飞溅的血沫。   卫檀生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心跳如擂。   他五指合拢,缓缓地收紧了身前的薄被,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沸腾了一般,冲入四肢百骸与大脑中。   卫檀生眼微睁。   一轮圆月攀上窗。   月色下,那双绀青色的双眼,眼尾微垂,滤去眸中微转的碎光,平添了几分妖异与艳丽。   卫檀生掀开薄被,为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入肚,躁动不安的心这才平复少许。   自从他离开瓢儿山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梦中重温着那天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常常半夜醒来,汗湿枕巾。   卫家人只当他是年纪小,经此大难,在山上是留下了心病。   他没有辩驳。   他回家后不久,那个卫家三郎跛了一足的消息没多时便传遍了京中。   卫宗林对他心怀愧疚,瞧见他跛了一足后,对他管束放松了许多,渐渐地便不再多管他。   为官尚要看仪容外貌,他如今跛足,倘若踏入仕途,恐有所波折,卫宗林的心神已全然放在了大哥卫景身上。   他自小就是严格按照卫宗林的要求所活。卫宗林不再管他,驱使着他按部就班过活着的外力陡然消失,这让卫檀生感觉到了一些无所适从。   那些经史子集他已翻过无数遍,懒得再看。每日,他便坐在窗下,什么也不干。   他感觉自己好像缺了些什么,心中空落落的。但他始终想不起来究竟缺了何物,更觉得烦躁。   这幅模样落入旁人眼中,又引得其他人一番怜悯和叹息,说他是在山上的时候吓傻了。   一日,他拿起了自己久久未曾用过的弓箭。   他用箭,就像射死了那只猫儿一样,陆陆续续找来了不少畜生,一一射死了。   后来,他试着自己亲自动手,用当初卫宗林赠与他的一把短匕。   温热的血液溅上肌肤。   他俯看着它们呛咳出血沫,瘫在地上,肌肉因为痛苦而痉挛抽动。   卫檀生心不受控制一般地疯狂跳动着。   这时,他才终于想通了这段时间以来究竟缺了什么。   那畜生死前的双眼慢慢与人的双眼重合,透着这死去的,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山匪。   这让卫檀生感到了极度的兴奋,甚至兴奋地呻吟了一声。   此时,他才感觉到他是活着的。   他终于明白了,杀了那山匪非但没让他感觉到痛苦,反倒释放出了他心中压抑着的魔性。   在他死气沉沉的生活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些能让他感到兴奋和欢愉的事。   他杀了他们——   他帮他们斩断了罪业——   他救赎了他们。   这种感觉几乎使卫檀生着了迷。   在那之后的几天中,他难以成眠,回想起这感觉就兴奋地浑身发抖。   没多时,家中便商议着把他送离京城,拜入了善禅师门下。   佛门清静,尤忌杀生。   他只能按捺住心中叫嚣的欲望。   可欲望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压抑而平息,反倒愈加躁动不安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比起欲望得不到宣泄,自己被这种感觉所掌控,失去了自我,更让他觉得焦躁不安。   他这幅模样落入了善禅师眼中。   了善禅师德高望重,智慧圆满,能拜入他门下,是他之幸,卫檀生对他向来颇有几分敬重。   他倒没有斥责他,只是常带着他做些农活,闲暇时候为他讲经说法。   他本就未打算将衣钵传予他,只为度化他,才收他入室。   卫檀生当然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违常理,但他并无更改的念头,只对了善禅师道,“弟子魔性难除。”   了善禅师面色不改地问:“那你告诉我,你之魔性在何处?”   正如一瓢水,温和从容地浇灭了他的心火。   人具两性,一面是佛,一面是魔。   心本清静,自是荡荡无碍。   想开了,这股躁动不安的欲望好似终于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卫檀生这才静下心来,跟在了善禅师身侧,日日劈柴耕田,夜夜观想,潜心修习。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于经年累月缄默的禅定中,他倒也学得了几分皮毛。   青灯古佛,给予了他不少安慰。   尘世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经书中的佛国,让他有了个寄托安身之所。   只是,这股欲望还没有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   有这欲望在,他永远到不了彼岸。   就如今天一般。   卫檀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再做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那山匪了。   但因为这一场梦,他的欲望却再一次地被引动,在胸中不安地咆哮,想要破胸而出。   喉间溢出一声暧昧不清的呻吟   他合掌念了声佛号。   他明白,总有一天,它还会如山洪一般咆哮着倾泻而下。   等那一天真正来临,必是如焚天灭地一般,足以使他立堕三恶道,更遑论彼岸佛国。 第19章 镜中朱颜   虽见到了卫檀生,但惜翠没打算上赶着凑到他面前。   这一次身份不同,卫檀生性格好像也有了很大变化。她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打算。   陪着高骞逛了一圈,等高老夫人醒来后,惜翠就同高家人一起下了山。   李氏好奇心强,回到车上,对他们兄妹二人很是关心,拉着她问来问去。   惜翠答:“多谢嫂嫂,我与二哥之间已没什么事了。”   李氏又问了两句,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行至高府门前,缓缓停下。   大门前已经有仆人在门外候着,只等主人下车。   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忙迎上来扶着老太太往里走,其余几个粗使的仆役去将车马行装歇下。   惜翠跟着入一大帮人了踏入了府门,只见高府上长廊曲池,假山复阁,雕梁画栋,轩昂壮丽。   好在惜翠之前也去过故宫玩了两趟,要论富贵,高家拍马也赶不上皇帝,她权当是参观旅游景点,走马观花地看了过去。   高家是勋贵之家,这种家庭,规矩也比旁的家庭多。   惜翠就像刚进大观园的林妹妹,谨小慎微,看别人怎么动作,自己再跟着动,争取不露馅不丢脸。幸好没什么人在意她,她跟在她们身后,倒也糊弄了过去,没出什么岔子,顺顺当当地回到了高遗玉所住的屋。   跟在高遗玉身边贴身伺候着的,只有一个叫小鸾的丫鬟,是从高老夫人那儿拨来的,另有两三个洒扫的小丫鬟与仆妇。   除了一个小鸾,其余人惜翠都没心思去记。   惜翠打量了一眼自己的住处。   不大,空荡荡。   只有一张床,两三只柜子,一张桌,四只凳,一张梳妆台,一扇屏风与一个衣架。   冷清得不像一个高门贵女所住的闺房,但家具用的料子看上去似乎很好。惜翠上手摸了一把,也摸不出是什么材质。   走到梳妆台前,惜翠对着镜子看了一眼。   毕竟是个姑娘,她对自己现在长什么样有点儿好奇。从空山寺到高府,她都没搞清楚自己现在是圆是扁。   看到镜中倒映出的人影后,惜翠有点儿愣神。   少女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生得和高骞十分相似。   以女人的眼光来看,眉毛浓而黑,面部骨骼与线条未免太硬气,但以男人的眼光看来,高遗玉眼睛略圆,又显得太柔和了些。   镜子里的是一张十分中性的面孔。   正是这张脸让高遗玉有些自卑,时人以细眼弯眉,纤秾单薄为美,而她却生了一副坚毅的男相。   惜翠望着镜子里的人,心中缓缓地浮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回来的路上,她正发愁要如何用自己的新身份接近卫檀生。   他在庙里当和尚,而她是未出阁的姑娘,倘若直接接触,难免不会有人说闲话。惜翠是不在乎这些闲话的,她担心的是要真传出些风言风语,只会影响她行事。   现在看起来,而这张脸好像可以帮她解决很多问题。   惜翠若有所思地合上镜子,看向桌上摆着的一只红木匣。   红木匣共有四层。   打开匣子,前两层只有两三根簪子,几对镯子罢了,首饰少得可怜。   高遗玉不爱梳妆打扮。   第三层装了些碎银和银票。   最底下一层,装了一只草编的蚱蜢,看上去历经了不少年月,手一碰,就有化成齑粉的风险,惜翠没敢动,怕那草蚱蜢光荣牺牲在她手下。   这似乎是焦荣山幼时送她的。   惜翠不动声色地把红木匣子锁得紧紧的,紧跟着又将整间屋子熟悉了一遍。   不过任凭她如何翻来翻去,也只翻到了这么点家当。   怎么会这么穷?惜翠皱眉。   按理说有高家每月发的例银,每个季节裁的新衣,采买的首饰,绝不会穷成这幅模样。   系统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提点她一两句,之后便撒手不管,全让她自己一人慢慢摸索。   没钱总归难办事,想到自己这幅穷酸样,惜翠开始有点心疼起那些被她捐到了庙里的香火钱。   穷归穷,第二天一早,惜翠还是将银钱拿出来一部分,让小鸾去采买一些胭脂水粉回来。   姑娘想要采买胭脂水粉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小鸾笑吟吟地应了,面上似有欣慰之色,“娘子也学会打扮了呢。”   高门贵女的生活很无聊,比在瓢儿山上还要无聊。   在瓢儿山的时候,惜翠还能跟卫檀生一起打打马吊,在这儿,她一没什么娱乐设施,二没什么能一起聊天打屁的朋友。   才坐了一会儿,惜翠就觉得闲得发慌,同时,还有种自己在虚度光阴的错觉。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世界是不是一样的,系统没告诉她,她也忘了问。如果是一样的或是比现实世界要快,那她耽误不起,就算比现实世界慢,惜翠也不想一直困在这儿。   除了一个高骞和一个嫂嫂李氏,高家其他人,尤其是小一辈的,都不爱跟她走近。   惜翠也懒得上赶着去跟他们社交,她甚至有点儿庆幸这种关系,免得她再为人际交往而烦心。   她既然想回家,还是跟这儿的人少联系为妙,感情越深,与这个世界的羁绊就越深,人都是感性的,惜翠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做到全然无情。   为了避免同这个世界的人产生太多的不必要的感情纠纷,她只有这么做。   无谓的社交够让人头疼了,能安安静静地宅着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地宅着吧。   等了一会儿,惜翠没等到小鸾,却等到了另一个面生的丫鬟求见。   惜翠让她进来。   那丫鬟一进屋,立即恭恭敬敬地向惜翠行了一个礼,自称是受高骞吩咐来的。   “郎君疼爱娘子呢,特地吩咐奴婢封了一袋银子送过来。”她笑道,从袖中摸出个信封,递到惜翠面前。   信封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数目不小。   惜翠不动声色地收下了信封,从袖口摸出了些银钱,打赏给了那丫鬟,“劳烦你走一趟了,麻烦你回头替我跟二哥说句谢。”   丫鬟收下赏钱后,笑容明显更亲昵了一些,“娘子的吩咐,奴婢一定会带到。”   等丫鬟一走,惜翠打开信封,看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地塞着厚厚一沓的银票。   高骞这么有钱?将信中银钱清点了一番,惜翠讶异地想。   那高遗玉怎么会穷到这地步? 第20章 轻慢   丫鬟银盘出了屋,赶去回禀高骞。   全高府上最有能耐的郎君,正端坐在桌前翻阅着手下一纸书信,眉头蹙得紧紧的。   听了银盘的话,高骞抬起脸,眉角稍松,冷峻的面上微露些轻松之意,“你下去罢。”   银盘退下后,高骞收回目光,对着桌上的书信,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遗玉在空山寺提到要嫁给一个和尚后,他便留了个心眼。   遗玉此前从没见过那和尚,高骞不相信她是真的瞧上了眼。之所以能说出这种话,恐怕还是在跟自己怄气罢了。   他本无需对这和尚上心,奈何每每想起,高骞心里就跟猫爪挠一样,搅得他始终不得安生。放不下心来,他只能叹了口气,连夜披衣起床,托人帮忙查了一下那和尚的底细。   他面容甚美,又是个跛足,查起来十分方便。   刚刚才得了消息,送到了他桌前。   这和尚姓卫,名叫卫檀生,是京城卫家的儿子,十岁的时候被卫家人送到了空山寺,在空山寺一直待到今天。   卫家人……   高骞凝神细思。   卫家虽已渐露颓势,比不上高家,但在京中也有些地位。倘若二妹真要嫁给卫家人,却是要比嫁给那姓焦的好。   想着想着,高骞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失了智。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角。   这卫檀生是个和尚,遗玉又怎么可能嫁给他,除非他哪天能还俗下山。   高骞目光转沉。   他未记错的话,卫家向来人丁稀薄,这一辈又多是女儿,别说,卫檀生还真有可能哪天就还了俗。   至少,他们卫家应该是不愿意自家儿子在庙里待一辈子的。   卫檀生的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记忆淡薄,只余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始终是抓不住。   弃了书信,高骞随手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缓步出了屋。   另一厢,惜翠正在清点小鸾差人买回来的胭脂水粉。   她买回来的东西虽多,但惜翠都不大会用。   “娘子可累了?”   看她一大早上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光顾着摆弄这些玩意儿,小鸾问,“不如吃些糕点喝杯茶歇歇?娘子想吃什么,我吩咐厨下去做。”   惜翠确实觉得肚子有些饿了,“那就麻烦你再跑一趟了,至于吃的,随便做两样就行。”   她应声道,“那我就依娘子平日里吃的那些来。”   福了福身子,小鸾正出门,却在门前撞上了一个人。   “郎君?!”   高骞看了眼面色惊讶的小丫鬟,“你娘子在屋里吗?”   “就在屋内坐着呢。”   高骞一进屋,就看到惜翠正对着一桌的胭脂水粉发愁。   屋外的动静,惜翠早就听见了,一抬头看到高骞并不惊讶。   “二哥,坐。”   高骞在她面前坐下。   惜翠将那些胭脂水粉收拢到一边,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另外给自己倒了一杯。   “二哥方才差人到我屋里送了这么一封钱,我还没来得及上门说谢,倒是你先过来了,是我这个做妹子的失礼了。”   高骞端起茶杯,“兄妹之间,这些虚礼就免了。钱不多,倘若不够,可再来同我说。”   高骞显然对喝茶不感兴趣,抿了一口,就搁到了手边。   惜翠装作没听到这句话,又真情实意地谢了一遍,这才将话题绕回来。   “二哥今天到我这儿,恐怕不单单只是喝杯茶罢?”   高骞不善言辞,惜翠问了,便未有隐瞒,单刀直入地说,“我今日来此,是为了你昨日在空山寺所说的那番话。”   高骞顿了片刻,迟疑地说,“那日寺中所见的僧人我已帮你查过。”   惜翠一口茶差点呛在了喉咙里,抬眼看高骞,只见高骞一脸正色,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这僧人名叫卫檀生,是京城卫家的儿子。”   高骞一点儿没瞒她,将自己昨天所查到的信息,统统告诉了她。   她随口一说,却换来高骞如此郑重地对待。惜翠将喉咙里的茶水咽进了肚子里,压力莫名有些大。   她不太清楚书中剧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但这个时候高骞应该是认识女主吴怀翡了,女主也应该认识了卫檀生。   惜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高骞的神色,暗暗地想,那高骞他知道卫檀生就是他情敌吗?   可惜光从高骞的脸上看,她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高骞虽然冷了点儿,却有一股认真的执拗劲,审慎着继续说,“我不知你昨日说出这番话是何用意,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他看了她一眼,“不能因为与我置气,就胡乱指个人。”   惜翠不反驳。   她这幅模样落在了高骞眼里,又引起了误会。   见自家小妹“冥顽不灵”不以为然的模样。高骞心下不满,皱紧了眉。摆出了兄长的架子,耐着性子,试图循循善诱地说,“不是二哥故意为难你,但那焦荣山实非良人。”   惜翠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都不知道高骞看起来冷冰冰的,在书中也是个冷傲酷哥,怎么面对她的时候这么婆婆妈妈的。话唠程度比起她妈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人还都摆出大道理来跟她谈人生。   惜翠只能拿出对付她妈来的那一套,来对付高骞,神色诚恳,一再保证自己确实没有嫁焦荣山的意思。   “那卫檀生?”   惜翠沉默了一瞬,“且不提他。”   她那套糊弄不了她妈,却能糊弄得了高骞。   高骞停下了话,拧着眉头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终于放过了她。   其实,比起讲废话,高骞更愿意用行动来解决问题。他的话一直不多,今天说了这么多,还是头一遭,这未尝不是在为难他自己。   面前的少女不像是在跟自己怄气的模样,高骞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口气松了,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无话可谈的沉默。   “既然你想通了那我就不多说了。”高骞坐了一会儿,眼见着找不着话题,一撩衣摆,准备起身。   惜翠赶紧叫住他。   她还想旁侧敲击地问问他有关剧情的事儿,不想他这么早走。   “我刚吩咐厨下做了盘茶点,二哥可要尝尝?算算时间也该做好了。”   高骞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听惜翠这么说,想都没有多想,又重新坐了回去,“也好。”   没想到两人沉默地等了大半天,厨房那儿一直都没传来什么动静。   惜翠吩咐了个丫鬟去问一声。   没多时,那丫鬟与小鸾一块儿进了屋。   小鸾刚进屋,惜翠便发现她面色不大好看。   “怎么了?”   小鸾恨恨地说,“我刚刚才去问了一趟,说是还没做呢。”   高骞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脸色一冷,“今日在厨房当值的都是谁?”   小鸾啐了一口,“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邹婆子和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这是第几次了?”   高骞如此一问,小鸾自然也察觉到了什么,蓦地闭上嘴,噤声不敢说话。   看她反应,高骞已猜出了七八分。   从小鸾那儿问不出什么,高骞转而问惜翠,但她是初来乍到,对这些也是一片茫然。   见她茫然,高骞抿了唇,唇线线冷利如刀锋。   就在这时候,小鸾叹了口气,福了福身子,“郎君,不要怪奴婢碎嘴,奴婢实话同你说了罢。”   高骞冷冷地道,“说。”   “府上那些丫鬟婆子们,惯会见风使舵。厨房那邹婆子也只是其中一个。”   “人心隔肚皮,像她们那么怠慢的,还是摆在台面上能让人看见的,至于其他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们又怎么晓得。”   “奴婢只知道,娘子在他们那儿受了不少委屈。”   高骞唇抿得更紧,太阳穴一阵突突的跳。   他一直待在军中,有一番刀戟的杀伐戾气。如枪上落下的一层白霜,萧萧肃肃。   使劲儿揉了下太阳穴,高骞沉声道,“我明白了。”   说罢,直接站起来出了屋,甚至招呼都没跟惜翠打一声。   就在高骞走后没多久,厨房急急忙忙将新做的糕点送了过来。   但这个时候惜翠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思,胡乱吃了两块垫了垫肚子,就没再动筷子。   第二天,府里就传出来了消息,说那邹婆子不知做了什么,好像得罪了高骞,让郎君亲自下令逐出了府。   小鸾一边在为她整理床铺,一边说道,“定是郎君为娘子出气了。”   等再上早饭的时候,厨房的动作确实快了许多,不敢再所耽搁。饭桌上的粥菜也十分丰盛。   惜翠吃完饭,下人将桌子撤去。   坐回镜子前,惜翠没心思去想那些事,只一心一意地琢磨那些胭脂水粉。   高遗玉的脸偏中性化,她想女扮男装去空山寺接近卫檀生,只不过她不是美妆博主,这些东西不太会摆弄,只能提前多练练。   对着镜子,惜翠细细地往脸上抹了半天。   面部轮廓要深一些,鼻梁也要强化。   没有阴影,她只能用眉粉代替。   望着镜子中的人影,惜翠一点一点地涂。   嘴唇颜色也要淡一点。   眉毛要浓一些,粗一些。   回想着高骞的样子,惜翠比照着他的模样,慢慢地画。   只是,她才往脸上涂了点眉粉,门外忽然有丫鬟来报。   说道是田家人到了府上,想要见她,正在偏厅候着。 第21章 见女主   高家从未阻拦高遗玉与田氏接触,偶尔,田氏夫妇也会主动上门来看看女儿。   惜翠不能不去见,只好将手上的事暂时搁到一边,换了身衣服去偏厅。   这是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妻,如今恰逢春耕,田老头正在地里干活,来的只有田刘氏一人。   她穿得整洁,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发髻,很是精神。   田刘氏见到惜翠,喜不自胜地站起来,忙牵着惜翠的手,打量着她。   “果然是养得好了。”田刘氏笑道,“连我都快认不出了。”   惜翠:“娘。”   田刘氏拉着她的手坐下,一个劲儿的嘘寒问暖,眼里闪动着的关切不似作假。   母女俩絮絮叨叨地说了会近况,掰扯了半天,田刘氏这才说明了来意,她小弟田勇良生辰将近了,田刘氏希望她能回家中一起吃顿饭。   惜翠正愁没有离府的机会,听了田刘氏这话,自然一口应下。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惜翠送别了田刘氏,回去便向府中管事的大夫人曹氏说明了缘由,说是想要回家中住两天,曹氏不疑有他,嘱咐了两句,便应允下来。   田家并不富裕,田勇良年纪小,他生辰哪里值得大肆操办,这次叫惜翠回来,也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话。   当初夫妻俩一直生不出孩子,这才收养了高遗玉,收养高遗玉不久后,便生下了田勇良,如今已长到了十四岁的年纪   但平常田氏夫妇忙于生计,疏于了对他的管教,田勇良就跟村里一帮流氓地痞混在一起,游手好闲,颇为无赖。   一见惜翠,田勇良就讪笑着问她借钱。   惜翠看到他才反应过来,高遗玉的钱究竟是花到哪里去了。   田刘氏见状气得直骂,“你大姐好不容易才回家一次,你这没出息的说什么胡话呢!”   田勇良意兴阑珊地闭上了嘴。   不过这一家人对她确实不错,田勇良虽混账了些,到底还是将高遗玉这个姐姐放在了心上,话里话外间颇为关切。   席间没请外人,惜翠也没机会见到这几日频繁刷存在感的焦荣山。   她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给田勇良庆生,在田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留了个字条,说是高家的人急着找她,自己则偷偷离开了田家,去铺子里买了两件男裳。又找了家客栈,在客栈中换上衣服服,画好妆。   高遗玉个头高,正在发育期,第二性征不明显,声音也微有些沙哑。   惜翠将买来的直裰套上,确实跟高骞宛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只是偏清瘦些,没高骞骨架大。   仔细看,能看出些女气,但不注意的话,倒也能以假乱真。   做完这一切,惜翠这才赁了一辆马车,赶往空山寺。   昨日下了些雨,风骤雨急,打落一地的枝叶。   前来烧香拜佛的信男女们没往日多,山路上稀稀落落地只有几个人。   惜翠慢慢地往上走,心里盘算着到了寺里要怎么应付庙里的和尚,就在她冥思苦想间,突然,耳畔传来一道轻柔女声。   “高骞?”   嗓音略含犹豫与惊讶。   惜翠一愣,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却看到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正坐在山路边,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她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极白,乌黑的发丝随意地挽了个发髻,斜插了一支素簪束着。脸上未施粉黛,眉如远山,眼神明亮如雪夜中的灯火。   在此之前,惜翠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少女。   惜翠愣神,面前的姑娘似乎更愣。   她看着惜翠,有点儿犹豫,有点不解,踌躇了片刻,终究是问出了口,“你怎会在此?”   这是高骞认识的人?   惜翠本想开口解释,但意想到解释起来可能更加麻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压沉了嗓音,反问道,“你呢,你怎会在此?”   “我……正要上空山寺。”   说话间,少女的手一直轻轻揉捏着脚踝。   “你脚怎么了?”   那少女摇头,“没什么大事,只是扭到了,坐在路边休息一会儿。却未曾想到竟能瞧见你。”   她说着,将旁边一只箱子拿了过来,拍了拍箱盖,腼腆地笑道,“待会儿我敷点伤药便好了。”   那是药箱。   电光火石间,惜翠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个名字。   吴怀翡。   《太平医女》的女主角吴怀翡。   长相貌美的年轻姑娘,随手带着药箱,又认识高骞,除了吴怀翡还能有谁?   她……见到了这本书的女主角?   惜翠更懵了。   虽然早知道会碰上吴怀翡,但她没想到会这么早。   说起来,吴怀翡跟高骞的相识,还起源于一场美救英雄。   高骞本为金吾前卫指挥使,夜晚要巡视皇城。   一次,高骞受了伤,晕倒在路边,正好碰上行医晚归的吴怀翡,正是当时她及时做了急救,两人才因此相识,此后渐渐地相知相爱。   眼见青年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吴怀翡脸颊红了一红。   但她毕竟是女主角,性格坚韧,从小就独立自主,并非那温室里羞涩怯弱的小白花,一眨眼的功夫,脸色已恢复如常。   “高郎君,”想到自己如今正面临的困境,她垂眸,“恕我失礼……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你能否……帮我挡一挡?”   她是要褪下鞋袜,给自己上伤药。   古代的女人重名声,即便是女主也不能免俗。   惜翠了然地点点头,背过身去,帮她挡住了来来往往的人流。   身后传来吴怀翡低低的声音,“多谢。”   山风拂过,松涛阵阵,吹落了松针上的露珠。   惜翠一边看着那滴摇摇欲坠的雨露,一边想。   本来她还以为离剧情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没想到剧情已经悄无声息地默默铺展开。   如果按原著情节发展来推敲,这个时候,吴怀翡应该是去上山救治卫檀生师父了善禅师。   《太平医女》特别能水,字数有三百万字,时间跨度也很长,很多情节惜翠都已经记不大清了,但她记得这一段剧情是没有高骞存在的。   也不知道她参与到剧情中去,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要是依照剧情来看的话,这个时候,卫檀生应该是喜欢上吴怀翡了。   吴怀翡到京中后,因为医术精妙,闯出些名声,受达官贵人的邀请,常常上门替他们看病。其他时候,就免费替穷人义诊。   而卫檀生也经常下山布施财帛,两人机缘巧合结识,一块儿做慈善,卫檀生也因此对她生出了些欣赏与恋慕之情。 第22章 情敌见面   恰逢了善禅师得了病,延请了许多名医,病情一直没什么进展。卫檀生便将吴怀翡介绍给了自己师父,请她到寺中给了善禅师治病。   惜翠有点头疼了。   攻略一个人和攻略一个心有所属的人,难度系数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卫檀生已经对吴怀翡单方面地生出了些好感,要使他这种人移情别恋,惜翠自觉还没这么大魅力。   惜翠苦恼时,身后又传来了吴怀翡的声音。   “好了。”   惜翠转过身。   脚踝已经让垂落的纱裙给挡住,只能隐约看见一只翘头云履。   “多谢郎君。”   “举手之劳,无需挂齿。”   可能是因为被吴怀翡误认成了高骞的原因,为了不崩高骞的人设,惜翠模仿着高骞那股冷冰冰的酷哥的气质,连说话声都沉了不少。   吴怀翡试探着站了起来,初没站稳,还好惜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没事吧?”   少女摇摇头,轻轻地挣开了手,“过一会儿便好。”   惜翠弯腰把她那只药箱捡起来,递到了她手上。   吴怀翡接过药箱,好奇地问,“高郎君也要去空山寺?”   “有些事。”   “你脚扭到了,不如同我一起。”惜翠道,“一路上我还能照顾一二。”   吴怀翡倒也不扭捏,“如此,那便多谢郎君了。”   惜翠没有看见她的伤势,但从吴怀翡走路的姿势看来,应是扭伤得比较严重。   山路漫长,身旁的少女每走一步,身形便微微一滞,偏偏她却一声不吭,生生地挨了下来。   高遗玉不仅长得偏男性化,连力气也比其他姑娘大上不少。   见小女孩安静隐忍的模样,惜翠终究是看不下去了。   离山门还有很长一段路,眼见她这么忍着也不是办法,惜翠微微蹲下身,示意道,“我背你上去。”   吴怀翡愕然,随即反应过来,礼貌地拒绝了她。   “多谢郎君好意,但我能走上去,这毕竟于礼不合。”   惜翠:“让你一人如此走上去,怕是要走到天黑。今日山路上并无旁人,无须担心会有旁人闲话,我只是为报答上次你的救命之恩,帮救命恩人一程。”   惜翠侧过脸,“还是说娘子更重这些虚礼?”   面前的青年侧头,嗓音冷淡中隐含一丝关切。   不知为何,当初所见的锋锐眉眼,如今一看,却柔和了不少,犹如一弯朗月高悬。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吴怀翡犹豫了一会儿,两只微凉的手臂环上了惜翠的脖颈,一阵淡而悠远的药香传来。   有之前抱卫檀生的经验,再加上高遗玉天生力气大,惜翠背着并不吃力。   吴怀翡很紧张,她全身僵硬,不敢贴近她的身子,连呼吸都被压得格外的轻而慢。   她学医,惜翠本来还有些担心吴怀翡能察觉出男女身形的差异,但身后的少女却浑浑噩噩,早已神游天外。   到了山门前,惜翠将她放下来的时候,她还有些愣神。   直到惜翠喊了一声,她才蓦然回神,   “啊啊?……哦……”   匆匆忙忙地跳下来,红晕迅速从脖颈爬上了脸颊,书中冷静温婉的女主角,这个时候竟然有点不敢直视她。   不知为何,惜翠竟然隐隐约约看出来一点天然呆的气质。   吴怀翡颇有些懊恼,“抱……抱歉……”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如松风溪韵的男声突然横插进了两人之间,打断了吴怀翡的话。   “吴娘子?”   惜翠回头一看,卫檀生正站在山门前,面露诧异地看着两人。   他袈裟当风,面上含着抹礼貌地微笑,腕上佛珠于山风中泠泠作响。   惜翠:“……”   气氛有些古怪,好似停滞。   惜翠在看卫檀生,卫檀生也在看她。   他目光不闪不避,唇角轻扬。   风满袖口,望之飘飘欲仙。   她跟他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向对方行着注目礼。   虽然想过许多种再见的情形,惜翠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好似捉奸的情况下见面。   古怪的气氛终究让吴怀翡打破了。   “卫小师父?”   吴怀翡开口,卫檀生紧跟着动了,他收回目光,面上露出浅淡的笑意。   “我见吴娘子一直没来,心下有些担忧,便到山门前来看看。”   “抱歉,让你久等,我没什么事,小师父太过客气,无需在山门前候着。”   “娘子是我特地请来的,”卫檀生不再看惜翠,笑道,“自然由我负担起娘子的安危。”   吴怀翡提着药箱,上前两步,直接迈入了正题,“不知尊师如今在何处?小师父能否带我去看看?”   “我这便带娘子去。”   吴怀翡看向惜翠,“高郎君,我还要为禅师看病,先走一步。”   惜翠:“请。”   卫檀生看着他突然弯唇一笑,“这位可是高施主?”   没想到会被突然提及,惜翠低声道,“某姓高,单名一个骞字。”   不过,他是怎么认得高骞的?   按理说,没有她的蝴蝶效应,这个时候卫檀生与高骞之前应该还未曾真正见过一面。   难道说,真的是在了解情敌吗?   这个猜想让惜翠觉得有点好笑。   因为她的存在,前几天卫檀生见过她跟高骞一面。如果从那时起,他就对高骞存了几分心思,惜翠不太确定卫檀生有没有认出她是个冒牌货。   但看他的眼神,似乎看不出什么异样,如同一泓山麓湖泊,澄莹有琉璃光色。   只是,她总觉得他可能是看出来了。   他从小就聪明,在瓢儿山时格外能忍。   “小僧姓卫,法名寂空,在山下时便曾听闻过高施主姓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宇轩昂,不同凡响。”   “我见小师父也是神姿爽拔。”   “高施主客气。”   假模假样地寒暄了两句,卫檀生冲她略一颌首,便带着吴怀翡离去了。   一在前,一在后,远远地看上去,犹如一对璧人。   惜翠默默地看着。   同时暗暗定了决心,她从今天起,她一定要想法设法亲手拆散自己当初站的CP。 第23章 小心眼   等卫檀生与吴怀翡的身影慢慢地看不见了,惜翠这才转身离开,找到了空山寺中的知客僧,向其说明想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   如今正值初春,空山寺就有不少书生在此借住。   在没碰上吴怀翡前,惜翠本也想扮做书生,但吴怀翡既然将她错认成了高骞,她也只好强错就错。   说是因高老夫人寿辰将近,想要在寺中为其祈福,并手抄一卷佛经祝寿。   说明缘由时,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对方的神情变化。   可能是因为出家人一直待在寺里,不懂得人心险恶,知客对她身份没有露出怀疑之色。也可能是因为她在瓢儿山上的时候,跟山贼们待久了,行为处事,举手投足间都不太像个姑娘。   扮男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业务贼熟练。   她多塞了些银钱当香火,知客僧给她安排的住处,只有她一个人,省了露馅的风险。   处理好相关手续,知客吩咐下去,叫一个照客僧领着她去客堂。   “多谢小师父。”拎着包裹,惜翠朝着照客小僧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佛礼。   小沙弥领着她往客房走,礼貌地说,“这儿,日后便是施主的住处了。”   惜翠将包裹放在桌上,莞尔,“劳小师父费心了。”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下来,就让我带施主四处转转罢。”   跟着照客小僧逛了一圈,惜翠方回到了客堂歇下,就这样在空山寺待了平安无事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钟头口中念着宝谒,撞响了钟楼大钟。   厚重而庄严的钟声响彻山林,激起树梢无数飞鸟。在微熹的晨光中,空山寺开始陆陆续续地活动了起来。   洪钟敲了一百零八下,惜翠起床打了水回到屋里洗漱,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往斋堂去吃早饭。   吃完早饭,左右没事,惜翠干脆绕着山寺逛了一圈,权当做清晨散步。   空山寺为百年古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修得极其高大,雕刻的工艺也十分精妙。   上一次跟高骞来的时候,她心思没放在这儿,如今细细看来,确实是慈悲而威武。   有借住在空山寺的书生,此刻也赶早大殿中拜佛。   捻了束香,恭恭敬敬地跪倒在蒲团前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望文殊菩萨保佑,能在春闱考中,好光耀门楣,荣归故里。   惜翠就算不太懂这些,但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还是听说过的、当年高考的时候,班里还有不少家长去了庙里烧香拜佛。   文殊菩萨是释迦佛的左胁侍,专司智德,为大智慧的象征。   菩萨左手手持青莲,莲花上放着般若经梵箧,右手持宝剑,身骑一匹巨大的白狮,面容温和而白净。   惜翠听着他们碎碎念的时候,身旁,却传来了一句各位熟悉的声音。   “佛陀此为说法印。佛陀手下垂为‘与愿印’,意为能满众生愿,上伸为……”   惜翠快步绕到一侧,果然便看见了卫檀生与吴怀翡。   卫檀生站在吴怀翡身侧,眉眼温和地为她解说大殿中的立像佛陀。   吴怀翡根据他所说,一一看去。   惜翠双手抱胸,懒懒地看着。   当着佛祖的面撩妹,卫檀生这个弟子禅心不稳啊。   可能是因为在瓢儿山上照顾他照顾得久了,惜翠一看到这两人,竟涌现出了一股微妙感。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自己亲手带过一段时间的孩子长大了,竟也想着谈恋爱了。   那个冷漠疏离的小男孩如今也开始学着如何讨女孩子的欢心。   她一身玄衣,面目冷硬,就像一尊铁山一样站在一旁,就算不想吸引到别人的注意都难。   吴怀翡目光微微一侧,就瞧见了她。   “高郎君?”   惜翠不紧不慢地点头,“早。”   “啊……早……” 吴怀翡目光微有闪躲。   “高施主早,未曾想到今日在此也能碰上。”卫檀生含笑打过招呼。   “你们这是?”惜翠问。   卫檀生坦然自若地笑道,“奉住持的命,带吴娘子四处转转,一尽地主之谊。”   吴怀翡却突然主动发出了邀约,“既然在此碰上,不如一起同行?”   卫檀生看了吴怀翡一眼。   惜翠面上露出了些浅淡的笑意,“也好。”   她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惜翠觉得,卫檀生可能不太乐意看见她。   那没办法。   她不是来跟他一起争夺女主的,她的目标可是他自己。   “我方才听闻小师父是在为吴娘子解说这佛像?”   卫檀生微偏头,继续低声为吴怀翡解说方才没说完的话,“佛陀手上伸为……”   “佛陀手上伸为‘施无畏印’,意为能除众生苦。”惜翠淡淡地插进来一句,抢了卫檀生的话头。   “……”   卫檀生与吴怀翡旋即双双看了过来。   惜翠学着高骞的模样,抱着胸,面色沉静而肃然。   卫檀生:“……”   “怎么了?”惜翠明知故问。   “无事。”卫檀生含笑望着她,“只是未曾想到高施主却也懂这些。”   惜翠干脆搬出高骞的原话:“我懂得不多,不过是平日跟婆婆待久便记住了。”   卫檀生道:“原是如此,高老夫人慈悲,我也有所耳闻。”   往常而言,作为佛弟子,卫檀生每日都须得去做早课,但今日因为有吴怀翡在,他便做了东道主,带她在寺庙里转悠。   就像博物馆里一样,惜翠蹭了个卫檀生的解说。   他语速不快,嗓音温和,听起来有如沐春风之感,很是舒服,虽然他的目光看向的只有吴怀翡罢了。   被这么忽视,就算惜翠也感到了一点儿不痛快。   高骞之前为她解说过一遍,她还有些印象,在卫檀生又要说话的时候,惜翠抢先一步,站至吴怀翡身侧。   “此乃毗卢遮那佛。”惜翠道,“你可瞧见了这莲叶?”   卫檀生垂袖而立,目光淡淡。   高大的佛像前,俊美的玄衣青年与少女并肩而立,冷硬的神情柔和了数分。   两人衣袂交织,正如山头翻滚着的流云,亲密无间。   殿中,毗卢佛慈眉善目,好像也望着佛前一对青年男女。   吴怀翡问:“这莲叶有何玄机?”   “这每一片莲叶都象征着一个佛国,整座莲台便意为三千大千世界。”   “竟是如此,果真巧妙。”吴怀翡似未察觉到周围气氛,竟难得的笑了笑。   这一笑便若新雪初霁,光彩照人。   对上卫檀生看过来的视线。   惜翠不知为何竟感到了一阵扭曲的快意。 第24章 山寺生活   卫檀生虽是她攻略对象,但他既然让她觉得不痛快了,那她也要让他不痛快。   想到上次的死法,惜翠更觉得舒畅。   不过,报复归报复,她也没敢表现得太招摇,毕竟她还有任务在身,要真和卫檀生闹翻了脸,到时候不太好收场。   她还指望着卫檀生能亲口跟她告白呢。   见好就收,惜翠跟着他俩继续往前。   几步走下来,竟是将几个大殿都逛了个遍。   拜过了大雄宝殿、伽蓝殿、药师殿、最终到了地藏殿。   地藏菩萨身披袈裟,眉细而长,双目微阖,一手持锡杖,一手持如意玉珠。   殿中两侧,还竖有十王塑像。   大抵是见多了生离死别,望见殿中这一尊地藏菩萨时,吴怀翡安安静静地不发一言。   卫檀生问:“吴娘子似有所感悟?”   吴怀翡摇首,“只是想起一位故人罢了。”   她想到的是童年一位玩伴,后来得了一场急病去了,这才使得吴怀翡下定了决心要学习医术,治病救人。   在地藏殿中想到的故人恐怕是已经离世,卫檀生柔和了语气,“斯人已逝,娘子看开一些。”   吴怀翡:“虽说如此,想要做到却谈何容易。”   卫檀生嗓音温醇,“缘起缘灭,无常无我,即便修行多年,也难以参透,娘子不必介怀,这本为人之常情。”   他安慰吴怀翡时,神情如往常一样从容,似乎并未受到她情绪的影响。   惜翠看着他这幅模样,突然很想问问他记不记得瓢儿山上那个土匪。但最终她还是默默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出了地藏殿,卫檀生却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   “算算时间,住持也该醒了,吴娘子可否能陪同我去瞧瞧?”   吴怀翡:“好。”   卫檀生又转过身看向惜翠,眉眼间略含歉意,“高施主。”   忍了她这么久这回终于忍不住了,心知卫檀生是故意将自己撇下。惜翠也没上赶着凑到他们跟前,很给面子地应道,“恰好我也要回屋,就在此别过罢。”   与两人分别后,惜翠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刷刷其他人的好感度,帮着扫扫地做些杂活儿。   寺中僧人不敢也不好意思让她帮忙,但拗不过惜翠的坚持,只能由她去。   高老夫人是空山寺中最大方的一位香客,每每来此,都由住持亲自迎接。这高家的名声,他们都有所耳闻。   本来还以为这位高施主养尊处优惯了,做不得什么事,却没想到他扫地擦桌摘菜的动作倒是分外娴熟。   见他忙里忙外,毫无架子,寺里的和尚都有些震惊。   一开始他们还有点儿顾忌,但一个下午下来,惜翠几乎跟这些和尚混熟了,大家说起话来也轻松自在了不少。   方便了惜翠从他们那儿打探到了不少有关卫檀生的事。   惜翠这么做,也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在里面。   要是和当初在瓢儿山上一样,她光往卫檀生面前凑,那太显眼。   要是对其他人都一视同仁,就不会太惹人注目。   惜翠并非不能理解卫檀生当初的举动,如果是她,在经历了他所经历的这些后,恐怕也会对瓢儿山上的山匪恨之入骨,想要除之后快。   她与卫檀生之间看似温情的相处,只不过是他为了报复而做的伪装。   只是卫檀生与书中所表现出来的差异,才引起了她的困惑。   但转念一想也都可以解释得通。人的性格本来就是复杂而多变的。书中虽然说他温和慈悲,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性子软和没有锋芒。   如果只看到一方面,忽略了其他诸多方面,这才是最要命的。   根据惜翠一连几天的观察,卫檀生日常生活很规律,没有什么娱乐,每天无非是做些课业,在禅房打坐悟禅,帮了善禅师处理些公文杂务。   了善禅师抱恙甚剧,他衣不解带,侍奉左右,亲尝药汤。   由于一直陪着了善禅师,惜翠经常见不着他人影。等他好不容易闲下来,个人时间则是完全给了吴怀翡。   暗恋中的小男孩,惜翠能够理解,不过她攻略也不能不继续。卫檀生不主动跟她接触,她就只能主动出击了。   她是瞒着高家跑到空山寺来,始终待不了多久。   坐以待毙,不是惜翠的风格。   在回到高家前,她至少要有些收获,才不至于白费这几天的光阴。   这种情况下,惜翠也只有想法设法地在卫檀生面前刷一波存在感。   山寺的和尚们,因要做早课,起得很早,惜翠本不用起得那么早,但为了能和卫檀生打个照面,多多相处一会儿,每日也挣扎着爬起来,赶在他们做完早课后,在斋堂碰面。   同卫檀生一起的小沙弥慧如不懂人情世故,瞪着乌黑的眼睛,“高施主每日起得真早呢。”   惜翠笑了笑道,“不早了,你们都已做完早课,我这才起。倒是我没曾想到,竟会这么巧,你们方才下了课,便在这儿碰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她上次争抢佳人的行为,卫檀生莞尔一笑,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甚巧,每日钟板一敲,都要在斋堂中碰面的。”   行头为众僧铺好碗筷,往碗中一一倒入今日的早饭。   为一粥,一筷,一碟清炒的嫩笋与一碟豆芽,并两样咸菜。   惜翠在卫檀生身侧的长凳上坐下。   与在瓢儿山上的时候相比,卫檀生变了很多。   山上那个冷漠又难以接近的小男孩,经过几年的成长,恍若脱胎换骨了一般。   惜翠越看,心中越有些感慨。   可能是因为学佛真的能让人心静的缘故,现在的卫檀生更像书中描写的那样,温柔慈悲,平易可亲。   行立坐卧,都不加矫饰。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天质自然。   虽是跛足,但瑕不掩瑜,无碍于其他女香客偷偷看他。   用慧如小和尚的话来说,就是那些女香客都爱听寂空师叔讲解佛理,有寂空师叔在,香火钱捐得也多一些。   每到此时,慧如小和尚就会念声佛号,感叹她们被色相所惑。   诸僧用饭的时候很安静,宽敞的斋堂只能听见碗筷相撞的声响。   或许是因为她盯着他的眼神太直接,卫檀生握筷的手一顿,似有所觉。   惜翠飞快地收回了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模样扒了一口饭。   头顶上落下了一道视线,看了她半晌,又移开了。 第25章 交个朋友   用完膳,惜翠跟着他与慧如一起迈出了斋堂。   惜翠问:“我见小师父似乎喜爱吃笋?”   卫檀生再一次将她这话头推了回去。   “只因后山的笋生得多了,库房多摘了一些罢了。”   他目视前方,脚步沉稳,“防心离过,贪等为宗,贪图口腹之欲不利修行。”   慧如脆生生地补充,“贪图一时的口腹之欲,恐会坠入三恶道呢。”   惜翠看着前方那道徐徐而行的身影,有些头疼。   不论她说什么,卫檀生总能不着痕迹地推回去,适当地和她保持了不亲近也不疏远的关系。态度虽是温和,但比在瓢儿山上的时候却还要难以接近。   她停下脚步,卫檀生没有等她,径直往前。   惜翠没办法,赶上两步,“卫小师父要往何处去?”   “往大殿里去。”慧如答道,“大殿里的香案都要擦啦。”   清扫大殿本不属于卫檀生负责,只是恰逢殿主有事,卫檀生这才主动顶替了上来,与慧如一道儿帮忙。   山门未开,殿中空无一人。   卫檀生跪在香案前,拿了块抹布里里外外自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慧如则做一些添灯油一类的林林总总的杂事。   “可需要我帮忙?”惜翠努力寻找着话题。   卫檀生细长而略显绀青的双眸便锁定了惜翠。   摇摇头,温和地拒绝了她,“多谢高施主好意,此事便不用麻烦施主了。”   将抹布往木盆中一丢,眼见他抱着木盆就要离开,惜翠忙叫住他。   “卫小师父留步。”   卫檀生脚步一顿,“施主今日三番四次叫住我,似是有话要说?”   “我确实有话要说。”   “其实,”惜翠面色不改地说,“我是观小师父气度非常,有意结交,不知小师父可愿同我交个朋友?”   这次给她的时间不多,至少在高家发现前,她必须先跟卫檀生培养出来点儿感情,再找个合适的机会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性别。   一个长相偏男性化的姑娘,总比一个威武雄壮的肌肉猛男要好得多。   瓢儿山上的经验告诉了惜翠,卫檀生他很聪明,也很敏锐,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光靠一味的奉献,以及系统口中的所谓的用爱包容和感化,没有用。   倒不如先从朋友做起。   反正她失败不会有任何惩罚,她不害怕失败,大不了重来一次。   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卫檀生静静地望着她。   慧如小和尚也在好奇地看着她。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卫檀生垂眸道,“承蒙施主赏识,但我生性愚笨,既入沙门,便已抛却了尘世种种,只望侍奉佛前,证得解脱。同我结交,恐怕会令高施主失望。”   惜翠还真没想到卫檀生会直接拒绝她。   时光好像磨平了他浑身的刺。眼前的卫檀生,就像一块圆润温和的玉石,全然没有了十岁时的冷硬和倔强。   看着虽温润,但难以接触这一点,还是和以前一样。   早就习惯了卫檀生的拒绝,惜翠并不气馁,微笑道,“卫小师父过谦了,这京城中谁人不知卫家三郎天资过人?”   “若说愚笨,还是我愚笨,小师父不愿同我相交也罢。但我这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卫檀生:“施主但说无妨。”   “我来贵寺是因为婆婆寿辰将近,想要手抄一卷佛经为她祝寿。但我驽拙,不通沙门经典,不知抄得合不合适,卫小师父能否指点一二?”   卫檀生再一次礼貌地拒绝了她,“我才疏学浅,恐不能指点施主。 ”   惜翠百折不挠,“但这山寺中,我只与卫小师父有些交情,只不敢劳烦其他法师。只好厚颜求到小师父这儿。小师父不必说得太细,我只要知道个大概就足够了。”   见她坚持,卫檀生略一思忖,终于允下。   转身对慧如道,“你先去禅房罢,我陪高施主走一遭,稍后便来找你。”   一路上,卫檀生也没有多言。   他有腿疾,走得不快,面容沉着宁静。   说是帮忙看经,是真的帮忙看经。   没有寒暄,卫檀生开门见山地直接问经书在何处。   惜翠将自己抄的那一卷佛经翻出来,给他看。   她是用这个借口到了寺里,自然还是要抄一些的,不过到目前为止也只抄了几百字。   卫檀生:“《无量寿经》?”   “是《无量寿经》。”   惜翠只是看经名比较贴合祝寿的意思,扫了一眼,觉得吉利,才选了这一卷。但这卷经文里到底讲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卫檀生放下纸,“施主哪里不通?”   惜翠脸皮够厚:“让小师父见笑了,经中所述的,我都不太懂。”   听她这么说,卫檀生倒也没生气,若有所思地翻了一翻,“既是如此,那我便从头为高施主讲起罢。”   “我讲得粗浅,倘有疏漏之处还望施主见谅。”   惜翠,“能得小师父教诲,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   天高气清,疏云淡日。   斋堂中极静。   屋外枇杷树上已坠了簇簇的花,黄澄澄的,分外好看。   卫檀生就着那张薄纸为她讲解。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讲起佛经来深入浅出。   这一卷经颇长,特别是对于惜翠这种没有佛学基础的,讲起来颇为费劲儿。   但卫檀生却没嫌麻烦,仍是逐字逐句地为她一一拆开了讲。   惜翠的注意力没多少放在经文上,全放在了卫檀生身上。   但这一来,卫檀生便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高施主?”   惜翠回神,“卫小师父?”   卫檀生放下手中那张薄纸,眸光淡淡。   面前的人一看就能看出来心事不在经书上。   “高施主若有心事,今日便讲到这罢。”他说。   他倒也坦荡,“抱歉,是我走神了,我只是心中有些好奇。”   卫檀生没有接她的话。   惜翠问:“小师父在山寺中待了多久了?”   “六年有余。”   “卫小师父当真天资聪颖,”惜翠毫不吝啬地夸赞道,“短短六年时间,便对佛法有了如此见解,某实在佩服。”   卫檀生反应平平。   他身边向来不缺有意结交的人,只不过,他都没什么交往的心思。   他眼睫压下,在皮肤上投下一片淡色的阴影。   站起身,朝她拜别,“今日就讲到此处罢,我尚有事在身,不便多留,余下的,明日再继续。”   惜翠跟着站起来:“我送小师父。”   =   出了客房,卫檀生脚步缓缓,转向了禅房。   慧如见到他,忙站起身,讶异地小声询问,“师叔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在高施主那儿多待上一阵子吗?”   卫檀生莞尔,“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无甚好待的。”   慧如不赞同地摇摇头,“师叔今日能为高施主说法,也是冥冥中有缘分,指不定世尊就是想让师叔度化高施主哩。”   有缘分吗?   卫檀生没有答话,目光看向了禅房中的药师佛像。   这位高施主倒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但仅仅只是一瞬。   只一瞬,卫檀生便收回了思绪,缓步走向了禅堂两侧,闭目趺坐了下来。   =   卫檀生果然如他所说,第二天又跟着来到了客堂为她讲经。   就是来的时候不太对。   彼时,惜翠正在洗澡。   山寺本有澡堂子,但她去不了,只能找了一个大桶,烧了热水,躲在屋里。   对外只称是不习惯在其他人面前袒露身体。   高骞出生高贵,寺中和尚也没怀疑,只当是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多,讲究多。高家出手大方,捐得香火钱够,不差她一人洗澡浪费的那些柴火钱。   卫檀生敲门时,惜翠还泡在桶里洗澡。   “高施主?”   见屋中无人应声,门外又“笃笃”地响起两声轻响。 第26章 挖墙角   没想到卫檀生赶在了这个时候,惜翠赶紧起身,拿起搁在桶边的浴巾,一边擦了擦身子,一边道,“等等,马上来。”   或许是听见了她起身时所带起的哗啦啦的水声,门外安静了下来。   惜翠胡乱擦了几下,套上衣服,给他开了门。   这时候再上妆已经来不及了,她也只能希望卫檀生发挥发挥之前无视她的态度,别太关注她这张脸。   门一开,他站在门前,瞧见惜翠她披头散发的模样,有些意外。   再一瞧地上的水渍,顿时就明白了。   “抱歉,”他问,“小僧可是打扰到施主了?”   “无事,我本来也快洗完了,小师父进来说话罢。”   将卫檀生迎进屋,安排他坐下,   “或许是小僧眼拙,”卫檀生却停下步子,看了她一眼,“今日的高施主似乎和平日有些不同。”   因为匆忙换好衣服的缘故,惜翠没来得及擦头发,湿漉漉的黑发垂在肩头,泅湿了双肩,几乎透出了肌肤,隔着布料也能隐约瞧见肩头晃眼的白。   “有吗?”惜翠不动声色地问。   卫檀生看了她一会儿。   惜翠镇静回望。   他收回了视线,微笑道,“许是我看错了罢。”   惜翠看他手上拿着一卷经。   察觉到惜翠的视线,他微笑道,“这是我曾经抄过的经文。”   惜翠接了过来,翻了一翻,字迹遒劲秀美,灵动风流。   “确实是好字。”惜翠问,“小师父能否借我一阅?”   卫檀生应允。   这一次他讲经的时候,惜翠听得很认真,微撑着下巴,大马金刀地坐着,凌乱的发丝紧贴着额际,墨眉下目光如炬。但从神情与动作来看,看不出丝毫女气。   尤其是神情分外认真,没一丝慌乱和掩饰的意图。   口中虽说着经,卫檀生的目光却好几次落在她身上,又移开。   惜翠:表面稳如泰山,实际内心慌得一匹。   卫檀生的态度让她捉摸不透。   说他看出来了,可他表现得却不像看出来的样子。   说他没看出来,但是他看她的目光好像总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不管怎么说,惜翠现在还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自己的真实性别。   只能演戏了。   看谁演技最自然。   今天要讲的经很快便讲完了,卫檀生难得没着急离开。   “明天寺中有些事,恕我不能为施主说法了,望施主莫要见怪。”   惜翠:“小师父明天有事就去忙自己的事吧,离婆婆寿辰尚有些日子,不着急。”   “冒昧问一句,小师父明天要去做什么事?”   卫檀生勾唇,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挑粪。”   “?”   惜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挑粪?”   卫檀生解释:“粪缸已满了,田里的菜也要施肥,明日正轮到我挑粪。”   “高施主好像很惊讶?”卫檀生,“每到农忙时节,上至住持下至我们这些普通僧众,都要锄草挑粪,自耕自种,自食其力。”   她是挺惊讶的,她倒没想到卫檀生竟然也要挑粪施肥。   毕竟,再见到卫檀生后,惜翠看他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说好听点是有些男神气质,说难听点,就是有些装十三的嫌疑。   惜翠:“我以为寺中香火钱足够。”   “寺中香火钱只维持寺庙基本修缮开支,住持不愿僧众取用。”   那是挺惨的。   很快,不用她想象,惜翠就看见了卫檀生挑粪的画面。   了善禅师生着病由吴怀翡照料,正卧床修养,寺中的首座拍板,寺里不论老少尊卑,全出去担柴,顺便把前几天下雨耽误了的农活给做了。   下了几天的雨,山后的春笋雨后长出了一波,荠菜、莴苣、豌豆什么也都能收了,杂草长出来不少,地也要翻。   卫檀生所言无差,空山寺香火钱虽多,但寺中一直强调要自耕自食,至于募化的银钱多拿来修整佛像、布施百姓。寺里僧人吃饭都是靠自己双手辛勤劳动来的。   首座一发话,隔日,只见一大堆僧人,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将宽大的袈裟袖腿一卷,特别接地气地竟相去下地。   整个空山寺,陷入了一阵农忙的热火朝天的氛围中。   惜翠力气大,没闲着,跟着他们一块儿去。   一开始还有些不熟悉。但砍柴这事,是看一眼就会的,看过了,惜翠记在心里,手起刀落两三下,将枝条砍落得干干净净。   再将地上散落的树枝收拢在一起,一堆一堆地系好了,扛在背上,背回到寺里。   跟她一起的僧人擦了把汗,笑道,“没想到,高施主竟如此平易近人。”   今天天气好,阳光充足,惜翠将柴放回斋堂后,看见寺里的和尚正把一些萝卜山枣之类的抱出来晒。   惜翠见到吴怀翡的时候,她正在帮忙分拣叶子。   半跪在地上,弯着腰,不嫌弃脏也不嫌弃累,亲力亲为。   她身旁还有个年轻僧人也在帮忙。   但他贴得实在太近了,吴怀翡不着痕迹地连连避让,都让这僧人又贴了上去。   见状,惜翠直接走过去。   “可要我帮忙?”惜翠问。   一听到她的声音,吴怀翡蓦地抬起脸。   “高郎君?”   惜翠瞥了一眼那僧人。   他虽然穿着僧袍,剃着光头,但周身气质却十分浮浪。面上带着笑,好似十分亲昵,但一双眼却好像黏在了吴怀翡身上。   惜翠一来,见她神情冰冷,有意回护着吴怀翡,这僧人也算识趣,调笑了几句就离开了。   惜翠目视着他远去,皱紧了眉。   僧人一走,吴怀翡便对她说了句谢。   惜翠没多问,她也没有多说的意思。毕竟性骚扰这种事不值得多提。   “我来帮你。”惜翠蹲下身。   “郎君手上怎么了?”   惜翠低下头,刚刚砍柴的时候她手上被荆条划出了几道血痕。   “没事。”   “你等等。”吴怀翡将她一直随手携带的药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个红色的小瓷瓶,处理干净了伤口,撒上了一些药。   高遗玉的手生得也比较偏男性化,手指修长瘦弱,骨节分明,比吴怀翡的手大上了不少。   她耐心地捧着她的手,眼神专注,阳光照耀在她身上,能瞧见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那一层薄而软的小绒毛。   吴怀翡确实有做主角的资本。   在惜翠她碰到过的所有人人中,她给人的感觉是最舒服的。   有点儿像山间的清溪,一眼能瞧见溪底历历可数的卵石,清流顺着山势奔腾而下,温柔坚决,滋润着山间万物。   “好了。”吴怀翡松开她的手,一抬眼,却见惜翠正盯着她看,不禁不自在地低下了眼。   “高郎君?”她提醒道,“已经好了。”   惜翠抽回手,笑道,“多谢你。”   高遗玉与高骞兄妹二人本就像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连笑起来都颇为相似。   只是惜翠比他笑得更自然一些,也更温和一些。   “啊……”吴怀翡好像看愣了,回过神来后,忙移开视线,“举手之劳而已。”   惜翠正想说些什么,耳畔却蓦地滑过一道轻柔的男声。   如上好的丝绸,温柔顺滑,几乎以不容置喙的强硬态度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高施主?”   惜翠与吴怀翡转过头。   卫檀生正站在几步之外,莞尔望着惜翠。   他裤腿高高挽起。   当然,肩膀上还挑着粪桶。 第27章 暴露   粪桶已经空了,气味却算不上多好。   卫檀生放下扁担,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气味,没有上前。   从他那儿远远地看起去,惜翠与吴怀翡之间的气氛确实看上去有些暧昧。   吴怀翡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只是这么一让,就更多了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惜翠迎上了卫檀生的目光,心里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温和,占有欲却很强。   对上卫檀生笑吟吟的视线,惜翠问,“小师父怎么在此?”   “我方从田里回来,远远地瞧见了施主与吴娘子,便想着来打个招呼,”卫檀生笑道,“可是打扰到施主与娘子了?”   惜翠正欲说话,吴怀翡却蓦地开口,“谈不上打扰不打扰到,高郎君只是在帮我忙罢了。”   她一开口,竟是为了护着惜翠。   惜翠微微一怔,没想到吴怀翡竟在帮她。   吴怀翡继续说,“小师父何不上前一步说话?”   见吴怀翡为惜翠说话,卫檀生也怔了一怔。   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常,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身上气味着实难闻,就不上前了,等我回去洗个澡,换上一身衣服,再来帮娘子与高施主的忙。”   卫檀生很迁就吴怀翡。   在面对她的时候,满身的疏离到好似化作了恰到好处的温情,单看其一言一行,确实能看出温柔体贴的男配气质。   但一不小心拿了高骞剧本的惜翠就有点儿痛苦了。   望着卫檀生离去的背影,惜翠不确定地想。   总感觉刚刚吴怀翡这么一番话,卫檀生对她的感观可能更复杂了点儿。   卫檀生不喜欢她。   她能看出来。   要是有一个性别莫名的,跟自己暗恋的人关系暧昧,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卫檀生离开后,惜翠也不欲在这儿继续待着,向吴怀翡告辞。   至于他后来到底有没有去帮吴怀翡的忙,这惜翠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几天,在寺庙中,抄写抄写佛经,或是帮忙打扫客堂,生活虽有些寡淡,但也算得上悠闲。   卫檀生照例来为她讲经,但她跟卫檀生的关系非但没有寸进,倒是跟吴怀翡的关系好了不少。   只是如此一来,惜翠总觉得,卫檀生对她更冷淡了。   毕竟,在他俩一起散步时,她总会横插一脚,“巧合”地出现,将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行。   卫檀生面上不显,依旧保持着微笑,但就是不主动跟她说话,每一句话都是冲着吴怀翡去。   吴怀翡聪颖,对卫檀生没意思,再将话头又拉到了惜翠身上。   ……   宛如修罗场一般的场景。   对于这种情况,惜翠也没有办法。   她时间紧,卫檀生不主动跟她接触,她总不能被动地任由时间白白浪费。   两相权衡,只能选择主动。   就算卫檀生对她容色冷淡,惜翠也不介意。   先把路打通,和卫檀生建立关系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不管了。   情敌关系也是一种深刻的关系。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指不定卫檀生翻来覆去琢磨她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爱上了呢。   在惜翠有意为之下,空山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三人并肩而行的画面。   傍晚,在诡异的气氛中,三人走了一小截路。   卫檀生中途另一个僧人给喊去了,说是了善住持有事召唤。   卫檀生他在空山寺掌管着记室,也称书记。   书记需要才思敏捷,儒释皆通,文辞秀美的担任。   卫宗林想让他踏上仕途,一直是按照儒家所求来栽培他,故而儒释两方面卫檀生都颇有涉猎。再加上写的一手好楷,这几年来,寺院的文书翰墨都有他帮忙写就。   卫檀生被叫去后,只剩下了惜翠与吴怀翡两人。   她来这儿是为了攻略卫檀生的,吴怀翡来这儿是为了给了善禅师治病。   了善禅师的病才有些起色没多久,前几天却突然恶化。吴怀翡日夜翻阅医书,思虑过剩,闷闷不乐,卫檀生这才带着她出来转转,放松心情。   卫檀生一走,这活儿便落到了惜翠头上。   惜翠安慰了她一句,叫她放宽心,陪着她顺着空山寺慢慢地走。   与此同时,空山寺却来了一个老香客。   那正是高家二房长子高泽之妻,大嫂李氏。   前段时间向惜翠袒露了自己与高泽的关系后,她虽然表面上故作看得开,实际上各种苦楚只有自己知晓。   同夫君成亲三年,恩恩爱爱,却没想到高泽会这么早变了心。   回到高家后,李氏日思夜想,又见到丈夫冷淡不解其意,更觉郁郁寡欢,这才又回到了空山寺来。   听闻空山寺求姻缘一直颇为灵验,就想着在观音大士前拜上一拜,求观音大士怜悯,能让夫婿早日回心转意。   她登上石阶,刚好和来到山门前的惜翠与吴怀翡撞了个正着。   瞧见山门前的窈窕身影时,惜翠步子一停,差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那是李氏?   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李氏,李氏又对高家兄妹颇为关心,故而惜翠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她认错。   这身形与容貌,除了李氏之外,别无他人。   但是她为什么会到空山寺来?   惜翠心中咯噔一声,一息间,脑中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难道说她偷溜出来的事被发现了?   不……应该不可能。惜翠冷静下来心想,高家人对高遗玉不上心,她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她离开前已经提前打过招呼,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除非她一个月没回去,否则,高家人不应该会发现这件事。   吴怀翡没见过高遗玉,才将她认成了高骞,但李氏可不会,就算她现在穿着男装,李氏也绝对不会把她当成高骞。   李氏无意识地朝她那儿瞥了一眼,惜翠忙低下头,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想要赶紧走过。   奈何她个子太高,从旁人身边经过的时候,很难不吸引别人的注意。   偏偏那照客僧与她相熟,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她和吴怀翡,   他颇有礼貌地含笑招呼道,“吴施主,高施主。”   这一下,李氏直接就看了过来,惜翠连想躲都来不及了。   山门两侧是茂密的树林,很少有人走这里。   担心被李氏发现不好交代,惜翠只能往两侧的山林避让。   “高郎君?”   吴怀翡没料到她的动作,她突然快步往前,吴怀翡喊了一声没叫住她,眼看着惜翠越走越急,来不及多想,忙跟了上去。   只是,吴怀翡一声喊,终于彻彻底底吸引了李氏的注意。   看过去时,却只见到惜翠一抹匆匆忙忙的身影。   “二弟?”   李氏有些发懵。   刚刚那是二弟?可她出来前,明明瞧见二弟去了官署呀。   那身形和容貌跟二弟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太像。   李氏问照客僧:“那是?”   照客僧惊讶,“那是高施主,怎会走得这般匆忙?”   “哪个高施主?”   “自然是高骞施主了。” 第28章 少女心事   “二弟?!”李氏狐疑,忙提起群裾,也追了上去。   “可是你?二弟?!”   穿行在山林中的惜翠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李氏好奇心强,偏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也不会对她跟高骞那么关注。   既挑起了她的怀疑,那她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罢休。   惜翠更不敢停下脚步。   也不知道一口气走了多久,李氏的声音才渐渐地远去,听不见了。   但吴怀翡却追了上来。   “高郎君?”她喘了口气,惊讶地问,“你……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走得这么急?”   这种事惜翠没有办法解释,只能故作严肃地蹙眉,“我没事。”   吴怀翡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踌躇着问,“方才在山门前,有位娘子追了你一路,你认得她吗?”   惜翠:“那……是我大嫂。”   “大嫂?”吴怀翡愣愣地反问。   惜翠说,“她为人热心心肠,每次碰上,总要过问我的亲事,我没办法,只能躲开她。”   她这么一说,吴怀翡好似松了口气,顿时又红了脸,喃喃道,“原来是如此,是我想岔了。”   “想岔什么?”   “没什么。”眼前的少女受惊了一般,猛地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纳闷,原来高郎君你躲着她是因为此事。”   惜翠没说话扫了一眼四周。   周围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地上满是灌木与草叶,已经根本看不出来时的踪迹。   而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快要黑了。   惜翠问,“你可还记得来时的路?”   她一问把吴怀翡问懵住了,她转头扫视了一圈。   “这……”吴怀翡也蹙起了眉。   两个人沿着周边走了一圈,最终发现了一个悲催的事实。   她俩迷路了。   惜翠抬头看了眼树叶。   小学书上说过什么叶子茂盛的是南方,问题是她根本记不得她来时的方向是南是北啊。   她和吴怀翡走得太深,李氏恐怕也正是碍于此,再没继续往下追。   本以为吴怀翡能有点儿印象,没想到吴怀翡比她还茫然,白皙的脸颊明白地写了个大字“懵”。   她好像记得书里面,吴怀翡是个路痴来着。   惜翠叹了口气。   瞧见“高骞”拧着眉,低声叹息,吴怀翡羞愧低下头,抿起唇角,一时忐忑不安。   眼看着天色已晚,找不到路。   惜翠心知这个时候还是呆在原地最保险。   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不定越往里走就越深,到时候真有可能困死在里面。   要是在原地静静等着,寺庙里的人见她们没回来,一定会派人前来找寻。   天终于完完全全的黑了下来。   下过雨的草地还是湿的。   初春的夜风,凉意浸人,尤其是在这树林中,白天葱茏的树木,此刻也好似化为了扭曲的鬼影。   惜翠神经绷紧了,不敢有任何松懈。   这时候的山上可不比后世的山上,后世因为城镇推进,环境破坏,山上基本上已经没什么野兽。   但这个时候,可是有狼的。   夜鸮伴着狼嚎,使人汗毛倒竖,脊背发凉。   她跟吴怀翡都没随身带火折子,没办法生火。   吴怀翡面色难看,苍白得失去了血色,脸上似有痛苦之色。   “怎么了?”惜翠问。   “刚刚来时,扭到了脚。”吴怀翡低声回答。   “我扶你坐下来歇会儿。”   她的脚上山前已扭过一次,本就没好全,这回却是又伤到了。   其实,吴怀翡也没想过自己会追上来。   她好像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这一抹玄色的背影……   只是见他迈步离去,身体倒先于心,无暇多想便追了上来。   吴怀翡揉着脚踝,看着面前的男人怔怔地想。   他的侧颜也格外锋锐冷硬。   一阵夜风吹来,吴怀翡轻轻打了个寒战。   惜翠将自己的衣裳解下,披在了她肩头。   身上突然落下一片温暖,吴怀翡一愣,抬起头。   “披着罢。”   夜色中只传来男人冷硬的声音,她揪着衣角,轻轻地攥紧了。   其实惜翠也冷,冷得她只打哆嗦。   幸好天黑,吴怀翡看不见。   她披着高骞的马甲有点儿对不起他,只能帮他照顾照顾他未来老婆。   等了半天,一直等不到人来,惜翠嘱咐吴怀翡在这儿待着不要乱走,她再出去探探路。   好歹之前在瓢儿山上待过,惜翠脑海中还残留着鲁飞的记忆,鲁飞是在山野上混迹的,有不少经验。   惜翠将脑海中的经验稍加整理,摸索着往外走。   她不敢走远,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一边呼救。   “高骞?”   一个人待在深林中,就算平日再冷静,吴怀翡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惜翠的身影,也不见任何响动,她难免也有些慌了,攥着肩头的外套,摸索着起身想要去找她。   天黑路滑,吴怀翡没留神,刚好踩到了半截枯木,脚下打滑,扭伤了的左脚踝传来一阵刺痛。   哪里想到身旁就是个矮坡,竟直接滚了下去。   寂静的黑夜中,“砰”一声巨响与少女的惊呼声格外清楚。   惜翠心中一紧,赶紧往回走。   “吴娘子?”   黑夜中,传来吴怀翡有些痛苦的声音,“我在。”   惜翠忙循着声儿上前,没见到人,只见到一只白皙的手,五指正死死地扣着一块青石。   再往下一看,吴怀翡正吊在山坡前,摇摇欲坠。   身下的山坡不算高,但乱石嶙峋。   青石已有些松动,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惜翠眉心突突直跳,想都没想,扑了上去,一把扣住了吴怀翡的手腕,低声厉喝,“抓住!”   她力气虽然大,但拉着一个人还是有些费劲。   身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可能是让地上石子磨破了皮。   惜翠不敢松手,只能咬着牙硬撑。   吴怀翡也努力配合她的动作。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吴怀翡给捞了出来。   她浑身脱力,一直在打颤。惜翠扶着她坐下,问,“哪里伤着了?”   吴怀翡低低地说,“手心。”   这时候,惜翠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   她低头看了看,吴怀翡的手心可能让尖锐的石块凸起划破了。   触手温腻,流了不少的血。   惜翠皱着眉,将腰间的腰带抽下来,捧着她的手绕了几圈。   她衣服是今天新换的,应该还算干净,再说这个时候也没能包扎伤口的纱布,只能凑合用了。   不包起来,她有点儿担心血气可能引来什么野兽。   吴怀翡似乎有些不自在,手指微微收紧了,想要往外抽,心跳更如同打鼓一样,砰砰直响,脸上又涌起了一股热气儿。   只是惜翠没有留意到。   吴怀翡这一跤摔得不轻,有这前车之鉴,惜翠没再想着去周边探探路   刚刚她也看了,摸不出个所以然,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最好。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吴怀翡突然问,“……高骞你冷吗?”   “你披着,我不冷。”   身侧的少女好似想到了什么,犹豫地往惜翠的边儿上挨了一挨,扯着那件外套抖开,一半盖在了惜翠的身上。   惜翠诧异地看过去。   吴怀翡低眉顺眼地盯着脚下,全神贯注,好像脚下有什么很好看的东西。   两人在黑暗中,共披着一件衣服,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   林间终于出现了一团团隐隐的烛火。   枝叶与灌木被拨开,有人提着灯笼,踩着枯枝落叶,终于找着了她们。   “原来你们在这儿,可叫我们好找。”为首的僧人见到她们长舒了一口气。   吴怀翡将衣服还给惜翠,想要站起来。   但她的脚伤上加伤,一时站不稳。   惜翠正要去扶她,有人却抢先了她一步。   是卫檀生。 第29章 怒意   他提着盏灯笼,跟着找了过来。   从了善禅师那儿回来后,一直没瞧见惜翠跟吴怀翡的身影,正是他喊了几个人,提着灯笼,一路顺着山路找。   卫檀生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吴怀翡,神情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灯笼中的烛火映衬着少女,她身形单薄,脚下不稳,脸色都冻得有些发青。   惜翠:“卫小师父。”   卫檀生却恍若没看见她,穿过她身侧,径直走向了吴怀翡。   朝吴怀翡伸出一只手,“吴娘子?”   被卫檀生扶住,吴怀翡站定了身子,却莫名感到了些许局促   她略一使力,察觉到她的抗拒,那清雅的僧人就松开了她。   “可站得稳?”卫檀生问。   “无妨。”   卫檀生一松开她,吴怀翡心下便舒了一口气。   她能看出这卫小师父对自己的不同寻常。只不过他是方外人士,而她对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从前也不是没人对她袒露过心意,她行医数年来,见到的人多了,也曾获得过一些少年郎的倾心。只是他们,都没有人像这位卫相公一般。   这位卫小师父,行为合乎礼节,几乎叫人无迹可寻。   让她直言拒绝不是,委婉提醒也不是。   他的心意,她无法接受,只觉得苦恼。   慧如拍着胸口,笑道,“可吓煞我了,这山上有不少野狼,高施主与吴大夫下回可不要再走这么远了。”   “说起来,施主今日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惜翠含糊地说,“只是见景色甚美,跟吴娘子一时流连忘返,不由得越走越深。”   惜翠夸空上寺的景色,慧如小沙弥有些骄傲,笑道,“什么时候看不是看,施主下次看的时候可要注意哩,记得挑个早上。”   终于找到了她们,一行人按原路折返。   只是吴怀翡有伤在身,几乎迈不开步子。   没想到卫檀生却蹲下身,直接抱起了她。   吴怀翡未有反应,就被抱了个满怀。   “小师父!”   “师叔!”   她与慧如齐齐惊叫。   吴怀翡尴尬地面色通红,忙看了惜翠一眼,又低下眼,“卫小师父放我下来罢,我脚没事,还能走路……”   卫檀生眉眼未变,嗓音柔和,“当初是我请娘子来此,如今娘子受了伤,都是我招待不周的缘故,错在我我身上,且让我为娘子充作一时的牛马,也好消些罪业。”   吴怀翡:“可是……这……毕竟于礼不合。”   卫檀生依旧温柔,只是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和犹豫,“小僧为出家人,娘子还怕这些吗?”   “小师父,你的脚……”   “这些年来,我已习惯,不妨事的。”   慧如眼睛瞪得像核桃,“师叔,这吴娘子说得也并非无道理。”   卫檀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慧如,你着相了。”   这一眼看过来,慧如小和尚打了个寒噤,忙低下眼来,匆匆念了个佛号。   惜翠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自始至终,卫檀生都没往她这儿看一眼。   兴许是看了。   但他的眼神疏离,看她同看这山间草木没什么不同。   他在生她的气,惜翠记得卫檀生生气的模样。   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眼神疏离,不爱理人,冷淡得像坚冰。   今天的事错确实在她身上,是她连累了吴怀翡受这无妄之灾。   但惜翠却没时间多想这些,她胳膊上一阵火烧似的疼,手腕也有种几乎脱臼的感觉。   惜翠皱眉。   她身上可能有哪里流血了,但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等回去以后,她还要检查一下。   还是慧如小和尚看出了她的狼狈,低声问,“高郎君,你没事吧。”   惜翠摇摇头,“小伤。”   回到客堂,惜翠打了盆水,将衣服脱了下来。   之前为了拉住吴怀翡,扑上去的时候扑得太急,再加上春衫单薄,胳膊肘和膝盖都让地上石子刮蹭破了皮,流了点儿血。   当时没察觉到,现在才开始一阵接一阵的泛疼。   好在都是小伤。   略作处理,惜翠就穿上了衣服,重新找了条腰带系上。   折腾了大半夜,她确实是累了,倒床上仰面睡了过去。   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等到晚上,惜翠去斋堂正好又碰上了吴怀翡。   今晚寺里吃粥,粥是吴怀翡和饭头一起熬的,说是赔罪,昨夜麻烦大家了。   她厨艺很好,做的一手好菜。   今日的粥由她精心搭配熬煮,全素粥,但胜在鲜美软糯。   惜翠顺口问了问她的伤势。   “都是小伤,今天都已大好了。”   “那就好。”   “对了。”吴怀翡轻声道,“郎君的腰带我收起来了,等我洗干净,再还给郎君。”   “不用这么麻烦,这腰带我不要了,你拿着罢。”   吴怀翡眼中滑过一抹难辨的失落,只不过惜翠没看见。   她正要离开之际,吴怀翡却叫住了她,转身拿出一个食盒,让她帮忙把食盒转交给卫檀生。   “卫小师父他还在做晚课,他身子骨弱,这粥我加了几味药材,益气补血,麻烦郎君转交于他。”   “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去?”惜翠接过粥问。   吴怀翡摇首:“男女有别,我不便亲自前去。”   看来吴怀翡确实已经看出了卫檀生对她的好感。   她性子温和,人聪慧,不愿给人压力,连在书中拒绝卫檀生的时候,也是用一种比较含蓄的方式。   虽然含蓄,却果决,从不拖拖拉拉。   惜翠收了粥,“好,我这就去。”   吴怀翡踌躇:“总觉得,高郎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吴怀翡扯出一抹淡笑,“当时的郎君可同现在不一样。”   当初她见到高骞时,正值半夜。   夜深人静,天上的云遮蔽住了星光,黑乎乎的。   她刚出诊回来,就一脚踩上了什么绵软的东西。   吴怀翡吓了一跳,忙低下身察看,这才发现是个人,是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面如金纸,薄唇紧抿成一线,显然伤得不轻。   她赶紧蹲下来为他处理好了伤口,扶着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当时只觉得此人着实冷漠,不爱说话。   如今……   如今触多了,才晓得他内心是温柔的,只是不善于表露罢了。 第30章 阿修罗   拎着食盒,惜翠找到了卫檀生所在的禅堂。   绕过正壁,门上垂下一块布幕,上面挂了个木牌,书有“放参”二字。   禅堂此时已经空了,僧人都已经去斋堂用膳,唯独卫檀生还在里面参禅。   他前几天一直在招待吴怀翡,侍奉善禅师,昨天半夜几乎没合眼,一直到今天晚上才得空到禅堂里参禅。   惜翠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贴有他名姓的椿凳上打坐。   禅堂中空落落的,山风卷起布幕,吹入室内,四角点燃着的烛火微微摇曳。   中央佛龛中供奉中的药师佛,面容温慈宁静。   烛光倒映在他脸上,泛着如玉般的光泽,明明灭灭。   香案正中设有慧命牌,上书:“大众慧命,在于一人,若尔不顾,罪在尔身”。   屋中安静,衬得她脚步声清晰可闻。   卫檀生盘坐在椿凳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惜翠知道他没睡着。   没打扰他,惜翠出了屋靠着门,抱着胸等他禅定结束。   很奇怪,当初瓢儿山上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却出家当了个大和尚。   四周很安静,她能听到风吹帘幕,闻见从禅堂中传来的缕缕芳香。   夜已深。   惜翠等得有点儿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卫檀生终于出来了。   “高郎君?”   惜翠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双眼迷蒙间仿佛看到了一双沉沉的绀青色双眸,眸中含着抹讽意。   冷得透骨。   惜翠彻底清醒了。   但一晃神,这一抹讽意霎时又消散得无影无踪,化为了平日温和的笑意。   好似刚刚的讽意只是她的错觉。   惜翠甩甩脑袋,将食盒提起来,伸到卫檀生面前,“喏。”   “这是?”他抬眼。   “吴娘子要我转交与你的药膳。”   卫檀生接过了食盒,脸上神情说不上来是何种模样,他莞尔,“麻烦郎君跑一趟。”   经过昨天这事,惜翠也不太清楚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卫檀生。   见他接过食盒,便准备告辞。   但卫檀生却主动叫住了她,提着食盒,定定地问,“郎君可否同我去寮房一议?”   他腕间的佛珠泠泠的响。   =   卫檀生正跪坐在一张矮几前点茶。   他今日穿了一件青绦玉色袈裟,僧袍宽大曳地,眉眼镇静。   惜翠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小师父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我今日找高郎君,”他顿了一顿,绀青色的眼直直地看向惜翠,“……不,应该是说高娘子,确实是有要事相谈。”   惜翠没有特别吃惊。   他那么聪慧多疑的人,她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伪装能瞒得了他。   她只是没料到,既然卫檀生这几天一直都在配合她演戏,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天挑明她的身份。   惜翠心下一沉。   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惜翠沉默了一瞬,问。   “前些日子,在殿前,我同娘子与高郎君曾有一面之缘。”   他竟然记得那一面?难道他认得高骞?   这让惜翠倒是有些讶异,“那当日在山门第一眼,你就认出来了?”   卫檀生没有否认,接着说道:“我不知晓娘子是因何种缘故,要扮做令兄的模样到空山寺来,娘子的事我无意过问。”   “我今日之所以找娘子来此一叙,”他平静地说,“是为了请娘子下山。”   惜翠蹙眉:“为什么?”   卫檀生没有正面回答她。   “我听闻,昨日娘子是因为看到一位女香客,这才急急忙忙避入山林,而那位女香客正来自高家,看来,娘子离家一事,定是瞒着家人的。”   “娘子离家日久,也是时候离开了,寺庙中毕竟没有僧众与女人同住的道理。”   卫檀生的话说得不客气。   惜翠身子僵了一僵,“小师父这话什么意思?”   夜风从半敞着的窗户中灌入。   伴随着佛珠撞动的当啷声,僧人柔和地轻叹。   “娘子还不懂吗?”   “娘子瞒着家人离家,非但给家人造成了困扰,还给寺中诸位同修都造成了麻烦。”   “亲人见不到娘子定会担忧,而娘子扮做男人潜入山寺的事,一旦宣扬出去,定会为山寺,为娘子,为高家,招来无数流言蜚语。”   他唇淡而薄,说这话时,微微扬起看似温和慈悲实则冰冷讥诮,“高娘子你一意孤行,可有考虑过他人的感受?”   惜翠一怔。   他低眉,低眉时,很是恭谦,宛如佛陀座下最谦卑的弟子。但口中吐露的话语却锐利如刀。   如果面前是一个真正的十五岁的姑娘,恐怕会被他割得遍体鳞伤。   但惜翠不是。   她心头只缓缓升腾起一种“果然如此”的念头。   卫檀生在责怪她连累了吴怀翡受伤。   书中,也曾经有一个卫檀生与高骞争执的情节,起因也是高骞没有保护好吴怀翡。   卫檀生很在乎女主,如果是因为昨天这事而生她的气,也实属常情。   惜翠垂下眼睫。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面对这种指责,会是什么反应?   卫檀生在看着她。   她的镇静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十分古怪。   沐浴在卫檀生的视线下,惜翠转过脸,望向了桌案上跳动的烛焰,看上去好像是因为卫檀生的话在怔愣愣地出神。   直到眼球一阵酸涩,终于泛出了生理性地泪花,惜翠这才收回目光,抬起眼。   就像一个不堪受指责的年轻姑娘,唇瓣在轻轻发抖,眼角也在流泪。   “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对面没有动静。   眼泪一淌下来,接下来就容易许多。   惜翠望着桌案上的泪痕,低低地说,“小师父若不说,那就不会有人知道。”   他静静地看着她流泪。   看着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地滑落,被烛火一照,散发着些晶莹的微光。   卫檀生心头微微一动,绀青色的眼中流光一转。   “娘子为何要哭?”   他原本有些冷淡的眼眸,倒映着跃动的烛火,竟添了几分古怪的绮丽。   “纸包不住火。我既然能看出来,日后定也有其他人能看出来。我能帮娘子瞒得了一时,却不能帮娘子瞒得了一世。此时下山,对娘子并无害处。”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惜翠反问,“还是因为吴娘子?因为我昨夜连累了吴娘子,小师父才让我下山。”   “是。”卫檀生垂眸抚了抚手旁的白瓷茶杯,出乎意料地坦诚。   “娘子如今年岁几何?”他状似无意地反问。   “十五。”   “十五岁的年纪,也该懂事了。”   他半阖双眸,复又睁开眼,那双绮丽的眼眸含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吐出的话语非但没有因为她的眼泪,而刻意放得轻柔,反倒愈加冷漠锋锐。   “我并非有意。”惜翠抿唇。   “我也相信娘子无意。”   “但若不是娘子,怎会生出昨日诸多事端,因为娘子任性妄为,昨日已连累了吴娘子。”   卫檀生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柔情似水,又含着淡淡的冰冷的谴责之意,甚至是无来由的恶意。   “你为何还不懂?”   惜翠攥紧了手指。   烛火明明灭灭中,卫檀生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在明的一面,当真貌若慈悲温和的小菩萨。   在暗的一面,却宛若修罗饿鬼。   光润丹晖的唇,用最绮丽柔情的话语,吐出削骨割肉的利刃。 第31章 饿鬼(卫檀生)   她在哭。   眼泪不多,但无不显露出面前少女的惊慌与无措来。   卫檀生指尖轻轻划过杯面,呼吸霎时放得很慢,脸上依旧没露出什么多明显的神情起伏。   其实,一开始,他并不在乎这所谓的“高郎君”。   总是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实际上拙劣而蹩脚。   因为他不在意,所以卫檀生也没有兴致在她身上多浪费时间。   他很少有什么喜欢或是厌恶的人,大部分人在他眼中无异于草木,能真正引动他爱恨的人很少。   至于吴怀翡,于他而言,则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卫檀生还记得他第一次碰见吴怀翡的时候。   正是是在山下仁安药坊中。   她很好看。   踏入药坊,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这么觉得。   吴怀翡的容貌,即使在佳人如云的京城也丝毫不逊色,反倒是别有一番清甜质朴的气息。   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身着一袭绿色的襦裙,修长白皙的脖颈掩映在绿纱下,衣襟袖口都好似沾染上了药香。   当真像晶莹剔透的翡翠,使人见之忘俗。   她言语和软,忙着为病人诊治,并未留意到他。   卫檀生不由得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好感而略感诧异。   随即,便感到了惊奇与困惑。   他或许是喜欢她的。   谈不上爱。   他确实对她心存些好感。   他不是很抗拒这种感觉,相反,他很好奇。   吴怀翡就像是一株白茶。   “开花不与众芳期,先得江梅破白时。”   耐冬,坚韧。   他见到她,心神都很畅快。   他就像在照料山茶一样,有意照顾她,利用自己的人脉为她引荐,使她能在京中打开自己的天地。   夜间风雨骤,他也会担心会不会打落这一朵脆弱的山茶。   他不允许旁人攀折这枝茶花,他想让她静静地在自己面前盛开。   偏偏,高骞出现在了他眼前。   紧接着,是这个所谓的“高郎君”。   他本来不曾在意她,因为不在意,她所做的一切,其实他并未放在心上。   但后来,他觉得她碍眼。   她已经打扰到他和他的花了,却还不自知。   更何况,她还伤到了他精心照顾的花儿。   他向来最厌恶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就像当初那个山匪。   拜入了善禅师门下后,他没有再杀生,为他找到了另一种纾解欲望的法子。   山寺中,经常有信众跪在佛前,祈求菩萨怜悯,他为他们说法,听他们诉说内心的凄楚。   死物毕竟是死物,哪有人来得鲜活有趣。   比起看那些畜生,卫檀生更喜欢看到人痛苦的模样。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的痛苦,看似慈悲地劝慰他们,实际上内心含着冰冷的讽意,嘲讽他们为这些所谓的烦恼而执迷不悟。   卫宗林给了他一副好样貌,使得他们一见面便对他颇有好感。   倘若他们知道了眼前这位慈悲的僧人,实际上因为他们的痛苦,而高兴得正在发抖,想来都会大吃一惊。   这比杀生更让他着迷,他们需要他帮忙解脱。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树下说法的佛陀。   只不过,他是披着佛陀皮的饿鬼。   经书中曾言,饿鬼喉如针孔大小,吞吃食物,如同吞吃火炭,肚如火烧。   他就像饿鬼一样,贪婪地汲取着别人的痛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   这些痛苦几乎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动力,看到别人痛苦,他就感到高兴。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那山匪。   那山匪虽然被他亲手杀了,却带给了他几乎抹不去的影响。   卫檀生常常想。   当初他怜悯他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抱着跟他如今差不多的心态。   这所谓的“高郎君”让他想到了那山匪。   卫檀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明明两人的样貌未有任何相似之处,但为何偏偏给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熟悉?   以至于,在看到她哭,在看到她痛苦的模样的时候,他并无波澜的心竟然翻涌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她身着玄色长袍,不像其他女人一般纤细窈窕,更像是一枝刚抽条的新柳。   清瘦且挺直。   眼泪将脸上的脂粉一冲,露出了些原本的面貌来,比男人的扮相要温柔细腻两分。   此时,烛火一照,更有几分似男非女,俊秀朦胧的中性美。   如今她正通红着眼眶,很痛苦的样子。   她越痛苦,他越高兴。   发自内心的愉悦,使他颤栗。   他兴奋地暗暗咬紧了牙关,像在贪婪地吞吃着什么美味。   面前的少女又长长地吸了口气,好像在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出来不怕小师父笑话,我在这高家中其实并无任何地位可言。”   他听她讲述着自己的身世。   她接着说,“在家中,我并无什么能谈得来的朋友,便想借婆婆寿辰的机会,到空山寺来,寻求个清静。”   当真可怜。   他怜悯地想,非但没有同情,反倒更兴奋了。   还不够,还想要再多看到一点。   很奇怪,他已经很久没感到这么高兴了。即便当初救赎了那些畜生,也没让他感到这么高兴。   这种感觉,只有在他当初亲手杀了那山匪的时候才有过。   他垂眸,掩盖下眼中兴奋的神采,几乎抱着一种扭曲般的心思,说道,“山寺并非避世之地,这世上过得不如娘子的人不知凡几,娘子既能回到高家,与亲人相认,这等福缘其他人便是一辈子也奢求不来。”   “说到这儿,娘子还是少不更事。”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矮柜前,拉开抽屉。   抽屉中是云片糕,总共有四五盒,码得整整齐齐。   他将其中一盒递给她,故意挑拣着最伤人的话语,温和却残酷地叹息了一声,“莫要任性了,高娘子,我今日言尽于此,还请娘子下山回家罢。”   将云片糕递给她,触及她冰凉的指腹时,卫檀生袖中指尖微动,呼吸蓦地一重。   一股酥麻的痒意慢慢自心头爬起。   这并非心动,而是暌违的欲望。   这清瘦的身躯是不是也如同嫩柳一般不堪一折?   就像死在他手上的纤弱的幼猫。   想再多看到一点儿,多看到一点儿她痛苦的模样   他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口中泛干。   卫檀生焦躁地舔了舔唇角。   他现在突然不讨厌她了。   甚至很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这无关情爱。 第32章 兄长   惜翠接过了云片糕,看向卫檀生。   “走罢。”他收回手,压抑下内心跃动的欲念,看似平静而疏离地下了逐客令,“夜已深了,我送娘子回房。”   惜翠没有异议,她还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今天的事。   虽说是送她回去,卫檀生却是走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几步距离。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他看着她夜色中的背影。   扬起的袖口,露出雪色的手腕。   而惜翠却看不见僧人渐渐转沉的眸色。   卫檀生一直送她到客堂门前。   合上门,惜翠靠着门板想了一会儿。   卫檀生让她离开,她死皮赖脸地继续待着显然已经不大合适,但她不想这么轻易地就屈服,这样倒像落荒而逃。   她要走,至少也要等到高骞找来。   而门外,卫檀生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月光落满了肩。   月色下,容色俱佳的青年僧人好似一尊艳丽的小观音。   卫檀生慢条斯理地垂眸,遗憾地心想。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让他这么喜欢的,眼下,倒是舍不得让她下山了。   =   第二天,惜翠照常去了斋堂,在斋堂,她又碰上了卫檀生和吴怀翡。   瞧见她出现在斋堂,卫檀生倒没因为惜翠不听他的话而生气,甚至颇有礼貌地向她点头问安,好像昨天那个疏淡冷漠的人根本不是他,眼中的讽意也消散地干干净净,双眼干净得像琉璃。   “吴怀翡却有些局促,“郎君要一起用膳吗?”   惜翠欣然应允,三人在一张桌前坐下。   面前摆了一粥,一张薄饼。   惜翠慢条斯理地吃粥喝饼。   吴怀翡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想,总觉得卫小师父与高郎君之间的气氛好像有些古怪。   吃饭早饭,将碗碟收拾干净,惜翠跟他两人告别。   卫檀生和吴怀翡这几天一直同进同出,惜翠一个人出了斋堂,却迎面碰上了慧如。   平常慧如看到她都会主动向她打个招呼,但今天见了她,却是以一种见鬼了般的眼神,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说话都有些结巴。   “高……高高施主……你你怎么在这儿?”   惜翠纳闷:“我不在这儿我在哪儿?我来吃饭啊。”   慧如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表情看上去有点怀疑人生,“可……可是我刚刚明明在山门前看见了施主!”   “山门?我没去山门。”   “不对,不对。”慧如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我确实是在山门前看到了施主呀,从山门到斋堂这么远,施主脚程不该这么快。”   “难道是我看错了?”小和尚小声嘀咕,“可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一日千里的御风之术啊?”   慧如还在嘟囔着,惜翠突然灵光一现。   难道他看见的是高骞?   和她长得像的,除了高骞还能有谁?   高骞这么快就来了吗?惜翠不太确定地想,这倒也符合他利落的作风。   思及,惜翠不敢久留,忙找了个借口,匆匆与慧如告别。   等赶到山门前,瞧见那个穿着玄衣,高大冷漠的青年,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想到自己假扮成他,在寺庙里待了那么多天,惜翠也有些尴尬,理了理衣角和鬓发,走到了他面前。   “二哥。”   高骞转头看见了她,自然也就看见了她现在的打扮。   他没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只是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皱起了眉。   “大嫂昨日提起时,我便疑心是你,未曾想到,今日果然在此碰见了你。”   做好了被高骞教训的准备,却没想到,等来的倒不是斥责。   “你手上怎么了?怎么会搞成如此模样?”   惜翠还没反应过来,高骞已将她的手腕捉了过来,拧着眉看。   前天为了拉住吴怀翡,她手腕被尖石划出了些细细的伤痕,伤口很小,两天时间一过,更加不显眼。   其他人都未曾注意到,高骞看一眼却发现了她手上的伤口,惜翠有点儿讶异。   “没什么,”她缩回手,“摔了一跤,小伤。”   高骞不信。   他作风向来强硬,直接撸起她衣袖。   小臂上擦破了的皮,红红黑黑一大块。   高骞沉默了半晌,“回去到我那儿拿些药膏攃攃。”   惜翠拉了拉衣袖。   高骞终于提起了此行的来意,“前几日我听说你去了你养父母家中?怎么又跑到了寺里?”   说起来,高骞的心也很累。   昨日好不容易结束了轮值,回到了家中,却听闻李氏说起了这事。   他当下便留了心眼,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田家,田家人却说遗玉许多天前就回去了。   他便又赶到了空山寺,这才看见了自家妹子。   惜翠咳嗽了一声,“我……我来寺里是为了给婆婆抄经。”   将应付其他人的说辞,她又对高骞说了一遍。   这借口太拙劣,惜翠都不能保证高骞会不会相信。   没想到,高骞他竟然信了。   不禁信了,还“嗯”了一声,“难为你有心了。”   惜翠:……这真的是男主吗?也太好骗了吧。   “你毕竟是女儿家,在寺庙里待着总归不大合适,昨天让大嫂撞见了倒还好,要换作旁人,却不好解释。”   “今天就跟二哥回家罢。婆婆的寿礼,贵在孝心。你既有这份心意,佛经在哪里抄都无妨。”高骞肃着脸,苦口婆心地说。   惜翠的行李很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   “既来到山寺,不可不去拜见了善禅师。”出了客堂,高骞道:“你随我一起。”   惜翠愣了一愣,“了善禅师他尚在病中,就不要打扰了吧?”   “今日出门前婆婆特地叮嘱我,从家中带一株人参过去送给禅师。我送过去,也算为你这几日所作所为赔礼道歉。”   惜翠:不……哥,你别这么正直   但高骞却还是顶着一张十分严肃且正直的脸,拎着她去了方丈室。   进门前,惜翠突然想到自己抄的那卷佛经根本就没带上。   高骞沉默了一瞬,还是选择将她的事揽在了身上:“我回去拿,你在这儿等着。”   高骞离开后,惜翠也不好一个人进寝堂,只能站在茶堂内等。   这一等,没等到高骞,倒是茶堂后的寝堂中,转出了两道相熟的身影。   两人离开了斋堂后,便回到了正堂,吴怀翡为禅师每日例诊,卫檀生自然而然陪同在禅师身侧伺药。   “高郎君?你怎会在此?”吴怀翡快步走了上来。   卫檀生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拎着的行囊上,含笑着随口问道,“施主这是要下山?”   吴怀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惜翠顿了顿,迎上卫檀生的视线,“连日以来,给贵寺添了不少麻烦,”她看向吴怀翡,“也牵连了吴娘子,是我之过失。”   “高郎君?”吴怀翡不明所以。   他叫她下山,她竟是真打算下山。   卫檀生绀青色的双眼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只三言两语便丢盔弃甲地逃了,如此,未免太不中用。   他轻轻抚上腕间的佛珠,转了一转。   眸中恍若盛开一朵黑红色的莲花,极其艳丽。   “施主此言差矣,”转瞬,他脸上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莞尔道,“前天的事,错本不在施主身上,施主不必挂怀。”   这话看似温和,实则尖锐。   若非他眼中这淡淡的嘲意,惜翠甚至还以为昨天的事只是她的错觉。   “前天?”   “前天发生了何事?”   就在此时,高骞沉静的声音在茶堂中蓦然响起。   矜贵俊美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手握佛经,淡淡地问,“我这妹子,又给贵寺添了什么麻烦?” 第33章 下山了   惜翠一愣。   高骞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他不是帮她拿佛经去了吗?怎么会这么快?   她也没想到她捂了几天的马甲,直接就让高骞一句话给抖落得干干净净。   愣神中,高骞已大步走到她身侧。   高骞的出现使得茶堂顿时安静了下来。   吴怀翡一转头看见他,整个人如遭雷亟。   茶堂中怎么会多出另外一个高骞来?   惜翠本来以为高骞会先同吴怀翡打个招呼,但高骞却恍若未觉一般地略过了吴怀翡。   吴怀翡看了看高骞,又看了看惜翠,整个人都有些懵,“高郎君?”   面前这个手执佛经,英俊高大的男人确实是高郎君无疑。   那……那另一个“高郎君”——   此时,高骞已停下了脚步,站在卫檀生面前,淡淡地问,“不知舍妹究竟给贵寺添了什么麻烦?”   他眉长而薄,如巍峨玉山,既沉且稳。   其实,刚刚高骞就已经到了,远远地就看见了正在说话的三人。   不过,他没急着上前,只静静地看着。   看着看着,高骞却拧起了眉。   他看人目光一向很准,手下的士兵从不敢在他眼皮子下耍花招。   与遗玉说话的卫家三郎,看上去温润清华,但给高骞的感觉却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   他身上有些古怪,让他不太舒服。   高骞的直觉告诉他,他不喜欢眼前此人。   心思莫测,并非善类。   遗玉不该与他接触。   想到这儿,高骞更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家妹子护在了身侧。   高骞在看卫檀生的同时,卫檀生也在看他。   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闻名于京中的“高郎君”。   出生高贵,颇得官家信赖,年纪轻轻已官至金吾前卫指挥使,拱卫皇城。   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卫檀生早就对他有些了解。   毕竟,这位高郎君是他那白茶所倾心的对象。   一见到他,他那白茶面色惶惶,魂不守舍,往日镇静烟消云散。   她现在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卫檀生弯弯唇角。   他们二人,倒不愧为兄妹。只是这做兄长的却更让他厌烦一些。   将脸上神情调整到最恰当的的状态,卫檀生神态自若地笑道,“想来这位才是高骞施主了?”   可惜高骞却没有寒暄的意思,开门见山地直接问,“小师父知晓舍妹的身份?”   “昨日才刚刚知晓。”卫檀生也不在意他的冷淡。   “既然如此,便恕某失礼了。”高骞面色冷肃地问,“小师父方才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这妹子可是在贵寺惹出了些什么事?”   卫檀生微笑,却有意不答,“令妹性子贞静,又怎会添麻烦。”   高骞沉声:“那这‘前日’又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眼前这一幕,就算再懵,吴怀翡也终于回过神来了。   原来……原来同她相处的一直都不是高骞……   难怪她总觉得他变了不少。   从小,她就不怎么记得住人脸。   那她岂不是将高郎君跟他妹子弄混了这么长时日,还一无所觉?   这……这未免也太过失礼——   吴怀翡涨红了脸,轻轻咬了咬唇,懊恼地心想。   更别提她这段时日还……   她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去看那高娘子的脸。   她又该如何看待自己——   实际上,惜翠根本没想那么多,她在看着高骞。   虽然顶着个便宜兄妹的头衔,她跟高骞的接触却不多。不过结合书中的剧情,惜翠对他的性格也有个大致的把握。   高骞他看上去冷,实际上性格十分宽容,行为处事也颇为周到,决不失礼。   像现在这样冷淡还是头一次。   是因为卫檀生?   作者在塑造全书最重要的两个男性角色时,刻意运用了对比的手法。   卫檀生与高骞,一个冷漠,一个温和,一个稳重自持,一个俊秀飘逸。   性格泾渭分明,绝不相容,无疑是两个极端。   也因为吴怀翡,从整本书开头到结尾,卫檀生跟高骞就没能有过和谐相处的时候。   大部分时间,双方都十分冷淡。   如今,男主、女主和男配大三角集齐,气氛却尴尬地好像能具象化出来,让惜翠也有些招架不住。   在卫檀生开口前,惜翠抢先了一步,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前天的事本来就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她三言两语简略地带了过去。   “就是如此。”惜翠道,“因为我怕被大嫂发现,才累得诸位师父要半夜到山林中寻我,确实是我做的不妥。”   “便是如此?”高骞问。   惜翠答:“便是如此。”   你身上的伤也是因此而来?”   “嗯,只是些皮外伤,今天就已经大好了。”   自始至终,兄妹二人都没再多看卫檀生一眼。   “伤?”吴怀翡听了,不由得又是一愣。   不止吴怀翡,卫檀生也微微一怔。   目光自然而然地全落在了惜翠身上。   这点小伤,惜翠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她平静地说,“皮外伤而已。”   “郎……娘子前天受了伤?”吴怀翡顿了一顿,显然还不太习惯这称呼方式。   “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她面色犹豫。   惜翠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话虽如此,落到了吴怀翡耳中便又是另外一番含义。   一定是当时为了拉住她才受了伤。   想到这儿,吴怀翡愈加感到羞愧。   原来“高郎君”其实是跟她一样都是女人。而她前天却给高娘子添了不少麻烦,还要麻烦她照顾自己。自己竟未曾留意到她也受了些伤。   卫檀生的神情依旧平静。   眼前却浮现出那天跟在慧如身旁的少女。   沉默着,一声不吭。   他其实看见了,但也只不过是一眼扫了过去。   本以为只是个任性的高门贵女,没想到,竟也有两分无用的自尊心。   她乌黑的发丝利落地束着,薄唇半抿。   想到此处,卫檀生袖中的指尖又是轻轻震颤,连带着双眼中浮现出自己也未有察觉的暗沉。   高骞看了一眼吴怀翡,这才收回了视线,面向卫檀生,“了善禅师可在寝堂?”   卫檀生也在此刻转回了目光,松开了手,笑道,“禅师正在堂中休息。”   “即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扰禅师养病了。”他从袖中摸出个药包,递到卫檀生面前,“烦请你将这株人参交与禅师,也算是我高家一番心意。”   “我来吧。”吴怀翡突然道。   高骞看了过来。   吴怀翡低下头,咬紧了牙关,白皙的双颊红得像个番茄。   这几日与她相处的“高郎君”是他妹子。   想到自己这几日的悸动,吴怀翡脸上火辣辣的,尴尬到了极点。   她干巴巴地解释,“这几日……一直由我负责禅师的病。”   高骞:“好,如此便麻烦你了。”   竟将药包直接搁在了她手心。   高骞向来不苟言笑,但在面对吴怀翡时,眼底的冷意却微有融化,只不过,变化极小,很难看出。   抬头,高骞沉静地说,“舍妹顽劣,我这个做兄长的在此向吴娘子与小师父赔个不是。我和她尚有事在身,便不继续打扰了。”   说完,带着惜翠就要离开。   临出门前,惜翠回头停下脚步。   “吴娘子。”   惜翠:“这些日子,欺瞒了你,我很抱歉。”   吴怀翡摇摇头,“娘子你扮做令兄的模样,想来也是因为女子之身不方便出入寺庙,是我误会你身份在先,错不在你。”   惜翠笑了一下,“多谢娘子宽容,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这一笑,吴怀翡竟是又愣住了。   三人站在门前,远远看去竟如一家人一般亲密。   卫檀生眼睫颤了一颤,嘴角泛起一抹讽意。   =   惜翠离开前,特地去跟慧如打了个招呼。   “施主这么快便要下山?”   惜翠笑道,“佛经我已抄好了,家中还有事,自然不能在山上多待。”   慧如得知她要离开后,虽有不舍却也没拦。   “那施主定要多回来瞧瞧,大家都很舍不得你。”   “这是自然。”   在空山寺待得时间虽不长,惜翠也挺喜欢这儿的。寺里的大和尚人都很好,斋饭也好吃。   慧如刚满十岁,从小在空山寺长大,一直跟着寺里的师父师叔们修行,还没经历过什么离别。   如今眨巴着眼,眼里已经有不舍的泪花冒了出来。   惜翠揉了揉他光净的青色头皮,“又不是见不到了,过些时候,我再上山来看你。”   告别了惜翠后,慧如碰上了卫檀生。   他一个人站在茶堂中,吴娘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慧如惊讶地走上前,“师叔没去送高施主吗?”   “你去送了?”   “施主临走前特地找我道了别哩。”慧如抓了抓头皮,“高施主就这么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我知道了。”卫檀生淡淡地道。   慧如瞧见他蓦地冷下脸来,愣了一愣,不知所措地放下了手。   师叔……   这是因为高施主没有向他道别在生气吗?   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瞥见他腕上佛珠后,却是一个哆嗦,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第34章 安阳侯府   她离家的消息,高骞帮她瞒了下来,李氏那儿也找了借口应付过去。   高家没多少人在意她,惜翠安安稳稳地没出一点状况。   离开空山寺后,高骞本来担心她会有所不满,但见到惜翠像没这回事一样,照常吃吃喝喝,他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自家妹子这么懂事乖顺,高骞心中其实格外复杂。   她没认祖归宗前,一直在市井乡野中长大,活得随心自在,远不如现在这般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他自己虽是恪守礼节,但那也只是性格使然,骨子里,他倒是不太看重那些礼数。   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抽个空,带她出去转转的时候,恰逢安阳侯府的崔夫人送了帖子到府里。   看着茶色泥金请帖,高骞略一思索,叫来了惜翠。   “安阳侯夫人送了帖,打算下月初二在侯府办一场私宴,你可愿去?”   看出她反应颇为冷淡,高骞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去去也不妨事,你回到家后,便不曾出过什么门,这一回,也正好借此机会,出门转转,总比闷在府里要好上许多。”   高骞说的话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高遗玉自从回到高家,除却开始那两天出门频繁了些,之后便不曾赴过什么宴会。   高家曾经找了夫子和嬷嬷教导她,高遗玉也努力学了。但这十几年所缺的东西,又岂是一时半会能赶得上来的。   可能觉得这个三妹上不了台面,太小家子气,小辈们也不爱搭理她。   站在那些贵族子弟中,她始终都像个格格不入的另类。   那些贵族子弟,教养良好。   他们碍于礼节,不曾轻视高遗玉,态度十分亲和。   也仅仅只有亲和,没多少人愿意同她深交。   这一点,高遗玉何尝看不出来。   她自己愿意出去,久而久之,其他人也都随她去了。   不过高骞一直都没这么想过。   娘亲去世得早,爹和大哥不管事,他一个做二哥的只能挑起了娘亲的担子。   在他眼中,他这小妹独一无二,是一块璞玉,不应该只待在家里。   惜翠认真地想了想。   卫檀生一时半会拿不下来,她还不知道要在这儿继续待多长时间。   再有意避着,似乎也不大合适,总归是要走出去的。   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不过,得知惜翠也要跟着去后,高家其他人却有些不满。   “她跟着去做什么?”   说话的是六娘子高莹,她是三房的嫡女。   三房一家都在朝中做官,颇有实权。高莹深受高老夫人喜爱,说话做事也都有些骄纵,不怎么过脑子。   她打小就崇拜高骞,总爱黏在他屁股后面。高遗玉一来,高莹觉得她抢了高骞对她的关注,一直都看高遗玉不太顺眼。   这回,听到她也要赴宴,顿时不满地撇了撇了嘴,心中嘀咕,像高遗玉这种人,跟个算盘似的,拨一下动一下,畏畏缩缩的,带出去都嫌丢人,她才不要跟她一起去侯府哩。   往常这种宴会,高遗玉向来是不去的。   他们也都习惯成自然,这一次,突然听到她要去,不止高莹,其他人都愣了一会儿。   高莹在府上向来是众星捧月,她一开口,也有人跟着附和,只是说出来的话没高莹那么直接罢了。   “三娘怎么突然要去了?”   “是呀,三妹你要不要再多想想?我晓得你对这些场合不感兴趣,到时候怕是会觉得无趣。”   安阳侯夫人崔氏爱做媒。   下月初二的私宴,其实也是想让各家适龄的儿女们多处处,促成几桩好姻缘。这些事没有放到台面上说,但其他人心里都明白。   而高遗玉,她怕是什么都不懂,就这么眼巴巴地赶了上去。   不,或许也是懂得。   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生得一点儿都不好看。   有人心中嗤笑。   她这幅容貌,让男人生来,是俊美。   她一个女人长成这样,就是不男不女。   高家本还在为她的亲事发愁,她倒好,眼皮子浅,跟个做油饼的纠缠不清。   高遗玉是高家的子孙,去不去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   现在她要去了,怎么就显得她不识好歹了起来?   惜翠木着脸,回答得很礼貌,同时也很冷淡,很不客气。   大体就一个含义,她想去。   如此简单清新毫不做作的回答,偏偏却把其他人堵得说不出话来。   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高莹一噎。   她坚持要去,他们就算再惊讶不满,却是没理由阻止。   年纪大些的,懂事的,只能讪笑两句,打了圆场。   惜翠没想过在宴会上要搞出什么大事,一举扭转别人对她的看法,惊艳全场什么的。   她对自己有自知之明。   不过既然是侯府,她也不能怠慢。   她还要借此机会好好了解她如今所处的环境。   往日,丫鬟给高遗玉打扮的时候,总是要弱化她冷硬的外貌,穿着些清新淡雅的衣裳。   但高遗玉的容貌本就硬气,这么一打扮反而更加古怪,总有种高骞穿女装的诡异感。   惜翠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实在辣眼睛,干脆自己来,没让丫鬟帮忙。   换好衣裳,跟着就是挑首饰。   她能带的首饰很少。   高家没短过她的吃穿用度,旁的小辈该有的,她也都有。   但田勇良不争气,花钱如流水,高遗玉一直在替他补窟窿,再加上去年田老头做生意亏了本,也是高遗玉出钱还的债。回家一年有余,她非但没存下什么银钱,高家给的首饰也典当了不少,全塞给回了养父母家里。   惜翠找不到能搭配的首饰,只能拿了一条红色嵌银线发带束在发髻上。   车马已在门外准备好了。   瞥见惜翠从门内走出来,站在门外的其他人都有些吃惊。   她今日衣着暗红色绣金牡丹上襦,下着白色高腰烟霞长裙,裹住纤细清瘦的腰身。   黛色长眉锋锐如剑,唇若点朱。   虽说没多美,但扬长避短,很有一番潇洒挺拔的风流意态,也是其他女人所不具备的。加上个子高,在一众姑娘在中显得格外出挑。   高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扭扭捏捏地想:没想到,她打扮起来倒……倒还挺俊俏的……   当然她不会承认就是了。   高骞他看不出来什么美丑,见她打扮得素净,皱皱眉,借下了腰间白玉麒麟玉佩给她挂上。   虽看不出来什么美丑,但只要是遗玉,都很好看。   低声夸了一句,“很好看。”   说完,就翻身上了马。 第35章 褚小郎   此次安阳侯府的宴会设在了京郊。   正值初春,冰消雪溶,春风骀荡。   京城的士族们,憋了整整一个冬天,终于能好好地释放一次自我,趁着春光出游。   安阳侯夫人崔氏今年三十有二,脾气好,爱交际,喜欢和小一辈聚在一起,常常在府上大宴宾客。   前些日子崔氏得了病,不见得,直到请了个医术高明的女大夫,按照女大夫的药方,吃了几服药,没两天就好全了。   病好了的侯夫人心中高兴,忙不迭地就要办一场春日宴,请大家都来好好玩一场,赏赏春光,驱一驱病气。   惜翠到的时候,场上已经来了不少人,铺了一顶接着一顶的帷帐。   有贵女们牵着衣裙正在斗草玩儿。   不远处还有个少年郎在舞剑,身形如上下翻飞的鹞子,英姿勃发,剑光清越,剑招如行云流水般宣泄而下,透着股勃勃的青春朝气。   春风一吹,芳香轻送,晴光正好。   高骞低声道,“那舞剑的是褚家的幼子,褚六郎,褚乐心。”   正好,那少年在此时收了势,歇了剑招,无意中一抬眼,刚好瞥见了高骞。   他眼睛一亮,越过人群,竖着剑快步走了过来,“高郎君!”   与褚乐心的兴奋而言,高骞的反应可谓十分冷淡了,“褚郎君。”   褚乐心恍若未觉,一双眼亮晶晶地笑道,“好久不见!你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个极为俊秀的少年。   眼睛似乎不该称秀美的,但他这一双眼却好似春光潋滟的江面,秀美动人。   少年白皙的肌肤上渗着层细密的汗珠,看着高骞的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喜悦和崇拜。   高莹似乎也是认识他的,高高兴兴地上前问好。   和高骞与高莹说了几句话后,他才意识到高骞身边还站了个姑娘。   “这是?”   褚乐心没见过高遗玉,疑惑也实属正常。   高骞:“这是我三妹。”   褚乐心顿时了然地点点头,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将惜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都听说这高家三娘性子怯弱,小家子气,如今一看,倒不像传言所说的那般。   褚乐心:“原来这位便是高家三娘,早听说是个美人,今日有缘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要是夸旁的姑娘倒还好,但夸惜翠难免会让人觉得这是在讥讽。   不过褚乐心个性似乎本是如此,也没人计较他的失礼。   高莹只是无语地撇了撇嘴。   惜翠点点头,礼貌地同他打了个招呼,“见过郎君,郎君客气了。”   想到自己之前听信了传言,失礼地错认为她性格畏缩,又看着眼前这和高骞极为相似的容貌。   褚乐心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娘子和高郎君生得真像呀。”   惜翠看他俊脸飞红,一时有些懵。   他在脸红个什么?   褚乐心好像想要再说些什么,对着她憋了半天,却没说出来,又看向了高骞。   “侯夫人正在前面那顶帐子里,高郎君你们要过去吗?我送你们。”   不过高骞却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郎君的的好意某心领了,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不用再麻烦你。”   褚乐心脸上掠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失落,“那好吧。”   告别了褚乐心后,路上又跟着碰上了不少人。   他们其中大多数,惜翠都不认识,也没有主动上前攀谈的心思。   一路上她都安静地走在高骞身后,看他做什么,她照做就是了。   倒是有些没见过她的,对这个高家三娘子颇为好奇。   面对旁人隐隐探究的目光,惜翠选择淡定以对。   侯夫人就在中间一顶帷帐中。   惜翠跟着高骞过去行礼,才发现崔氏身旁还陪侍着两个年轻男女。   青年身着一袭玉色禅衣,貌若好女,笑意温和,膝上摊着本佛经,腕上悬着串佛珠,正同侯夫人说着些什么。   少女面容沉静,她穿着青绿色上襦,外罩豆色斜纹半臂,下着藕荷色软纱长裙,温顺婉约。   那是——   惜翠一怔。   卫檀生与吴怀翡?   安阳侯夫人一手搭在吴怀翡手背上,显得十分亲昵。   高骞与惜翠一步入帷帐,帐内讲经声顿停。   卫檀生抬眸,绀青色的眼静静地望着他们,眼中没有惊愕,出奇得平静,好像早料到他们会出现在这儿一般。   倒是吴怀翡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他们,愣了一愣,目光微讶。但碍于场合,还是将惊讶之情按了下来,没有表露。   高骞也是一愣,但见吴怀翡故作不相识,他也就收回了视线,沉声转向安阳侯夫人行礼。   卫檀生停了讲经,侯夫人这才察觉不对,扭头瞧见高骞,一讶,“阿骞?”   “夫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侯夫人面色温和地招招手,“许久不见了,快上来让我瞧瞧。”   “看来又沉稳了不少。”   “我晓得你的性子,向来不爱这些宴会文会的。没想到你这次还算有良心,给我了这个面子。”侯夫人往后一看,笑道,“莹娘也到了。”   高莹笑嘻嘻地扑上前,“莹娘好想夫人呢。”   崔氏的目光又落在了惜翠身上,“这可是你三妹子遗玉?”   惜翠适时上前见礼。   侯夫人崔氏没见过高遗玉,今日乃是第一次见。   她也听说过京中那些传闻,不过这些传闻她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更觉得对一个女儿来说未免太过刻薄。   一见身前的少女个子高挑,俊俏洒脱,生得跟他二哥一个模样,崔氏心头便浮现了些好感,说话语气也亲近了不少。   惜翠看着安阳侯夫人,总觉得好像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安阳侯府……   崔氏……   惜翠沉神细思,但脑中念头却始终飘飘渺渺,抓不住。 第36章 奶狗   崔氏无意中一瞥,瞧见吴怀翡正看着惜翠,只当她是好奇,拉着她,便为她介绍。   “你怕是没见过这两位,这是靖国公府上二郎,这是府上的六娘子与三娘子。”   安阳侯夫人笑着道,“这便是前些日子治好我那病的吴娘子。我这一病,病了有个把月,躺在床上不得起来,可把我闷死了,幸得有檀奴介绍,这才将吴娘子请了过来。这京城里的大夫,倒还不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崔氏这么一说,惜翠终于想了起来。   这位安阳侯夫人是书中吴怀翡的靠山之一,在吴怀翡前进的道路上对她提携颇多。   前段时间吴怀翡治好了她的病,崔氏与她一见如故,心生欢喜,就将她带在了身侧。   这场宴会,也有帮吴怀翡踏入这个圈子的意思在其中。   说着,崔氏仿佛想起了什么,将卫檀生也拉了过来,“这是卫家的,卫家三郎,阿骞你兴许是认识的。”   高骞点了点头,“我与卫郎君确实曾有过几面之缘。”   “当真?”崔氏一挑眉,笑道,“那再好不过了,不必再累得我为你们介绍。”   卫檀生缓缓地合上了经书,抬眼笑道,“高郎君,我们又见面了。”   他话虽是对着高骞说的,目光却停留在惜翠身上。   高骞见了,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嗯。”   惜翠回了个标准化的礼貌笑容,好像前几日在寮房的狼狈此刻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卫檀生望着望着她,嘴角也牵起了抹笑。   崔氏平生最爱便是替人拉关系,见这几人处得好,不禁更加高兴起来。   又看吴怀翡仍坐在自己身侧,不禁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你们既然认识,那我也不拘着你们这些小辈陪着我了,帐外春光正好,快趁着这个时候出去走走罢。”   “尤其是你,我这病是怀翡你救好的,你是我的恩人,也是客人,今日在这儿不必顾忌。若哪个不长眼睛的叫你受了气,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卫檀生缓声道,“夫人此言甚是,”他微微笑,“夫人放心,吴娘子也于我有恩,我定不会叫娘子受到轻慢。”   在安阳侯夫人面前相谈甚欢的模样,本为装腔作势的客套,如今一离开侯夫人跟前,自是无法再维系下去。   出了帷帐,谁都没主动说话。   而高莹似乎也没有想和卫檀生、吴怀翡相交的意思。   在沉默的气氛中走了两步,高骞冲卫檀生与吴怀翡略一颌首,便要告辞。   吴怀翡显然有些措手不及,“郎君与娘子这就要离去了?不多再——”   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说这话太过唐突,后半截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高骞看她。   被他的视线看得有些紧张,吴怀翡不自觉地撇过头。   高骞的嗓音含着些不易察觉的柔和,“嗯,尚有些事。”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卫檀生蓦然开口笑道:“郎君倘若有事就先去忙罢,稍后我们自会再相见。”   高骞的目光移到了卫檀生脸上,半晌,淡淡地道:“多谢郎君体谅。”   侯夫人也信佛,同卫老夫人交好,每月中定有一次,叫卫檀生来府中为她宣讲佛法。   今日在此地见到他,但愿并非他多想。   =   高骞确实是有些事。   他已经不是个懵懂不知事的少年郎了,身处官场,也有自己的社交。   他抽不开身,不能全程陪着惜翠与高莹,只能在离去前特地嘱咐了惜翠一两句,又让高莹带着她些。   高莹虽然不乐意,但碍于高骞的面子上,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此时,高家带来的仆役们已将帷帐扎好。   前往帷帐的途中,迎面撞上了四五个衣袂翩跹的少女,正相携着走来。   高莹面色一喜,立即奔上前去,那都是她平日里交好的小姐妹们。   “莹娘!可算找着你了!”说话的是个着茜红色襦裙的少女,就要拉着高莹跟她们一起去荡秋千。   一见到她们,高莹顿时就把高骞的嘱咐给忘了个干干净净,连连应声,恨不得马上就要扑到秋千架前。   几人亲亲热热地互相问过好后,再看惜翠,却客气疏远了许多。   听说这高家三娘在家中并不受宠呢,到现在也不认得几个字。   其中一个少女站出来,客客气气地问惜翠要不要跟她们一起。   高莹不高兴地说,“你叫她做甚么?”   她这几个好友,不是内阁王学士家的孙女,就是礼部刘侍郎家的幼女,哪个不是知书达理,聪慧过人的。   高遗玉她那么蠢笨,念个书都念不明白,跟她一起出去,肯定要在她这几个好友面前丢脸,她才不乐意。   话一出口,似乎也是察觉到了当着外人的面这么说不太妥,高莹话锋忙一转,“三姐性子静,对这些怕是不感兴趣呢。”   说着忙看向惜翠,拼命给惜翠使眼色,希望她有自知之明一点儿,别什么都上赶着去。   她看了她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平静无波,竟使得高莹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她该不会要跟着去吧?   惜翠哪里看不出来她的小心思。   她移开视线,“嗯”了一声,对面前这几个姑娘道,“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如今有些乏了,只怕是不能相陪,娘子和莹娘一起去罢,不必顾忌我。”   高莹听她这么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随着她们走了几步,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到惜翠依然站在那儿,乌黑的鬓发间那一根红艳艳的发带高高扬起。   将她一人丢在那儿,不知怎么地她竟觉得有些愧疚。   刘三娘在前面喊她了。   高莹晃晃脑袋,赶紧将这个念头甩了出去,快步跟了上去。   眼看着高莹离去后,惜翠收回视线。   高遗玉没一个能谈得上话来的朋友,人多的地方她凑上前尴尬,也没意思。   干脆就自己一人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走,顺便欣赏欣赏这里的春光。   今日这场宴会,将方圆十几里的都圈了起来,到处都有人,哪儿哪儿都不缺欢声笑语。   惜翠一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她这样好像挺二的,自己走来走去没人搭理,看上去反倒更可怜了。   于是,她停了下来,故作深沉地盯着棵杏花树看了一会儿。   褚乐心碰巧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高挑俊俏的少女站在杏树下,杏花零落,堆了一地的香雪。   少女目光沉静,乌发微扬,清清冷冷得如同一把破开飞花的利剑。   又像极了话本中那些英气逼人的红衣侠女。   看着这和高骞极其相似的样貌,想到之前那些传言,褚乐心犹豫了一瞬,走上前去。   “高娘子?” 第37章 迁怒   这一声将惜翠从神游天外中,拉回了现实。   她回头一看,之前那个舞剑的少年正站在她身后,犹犹豫豫地望着她。   惜翠有些吃惊,没想到褚乐心突然主动叫她是为了什么事。   这褚乐心是高骞迷弟,不去找高骞,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惜翠目光诧异,褚乐心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她还没开口,自己已出声解释道,“我方才只是看高娘子你站在这儿,才想过来打个招呼。”   他觉得这高家三娘虽然确实木了点儿,但远远还没到那种传言中那种地步。   看她一人孤孤单单地站在这儿,褚乐心莫名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她是二郎的妹子,二郎不在,自己也要照拂她一二。   “娘子是不是在找高郎君?”怕惜翠尴尬,褚乐心很体贴地给她找了个理由,“我刚刚看到二郎他回到帐子里去了,娘子若找不到帐子,我带娘子一起去罢。”   惜翠看了他一眼。   少年好看的眼中略含紧张,但更多的是天真与清澈。   “那便麻烦你了。”她很给面子地顺坡下驴。   回到帐中,高骞果然已经回来了。   瞧见是褚乐心带着她回来的,他可能也猜到了些什么,当着褚乐心的面,没有多言。   “可累了?”将茶盏和果盘推到她面前,高骞问。   惜翠摇摇头,“没走几步路呢,哪里累。”   高遗玉的身子骨不像大多数的士族少女们那样弱不禁风。   她从小就帮着田家干活,有一把力气,身体也特别健康,没病没痛。   高骞想想确实如此,至少在健康方面,遗玉从没让他操心。   回到高家后,高家不单单是找人教高遗玉学了诗书翰墨,还教她学了些捶丸、马球和投壶一类时下正流行的游戏,好让她能尽快融入京城的社交圈中。   高遗玉诗书学得不怎么样,却很喜欢骑马,有事没事常去马场转转。   褚乐心一屁股坐下后,就不肯走了。   他似乎格外珍惜这次的机会,一直逮着高骞问东问西。问的内容大多与兵营有关,末了,再一脸艳羡向往,“倘若我也能跟二郎你一样便好了”   高骞:“为何要这么说?”   褚乐心蔫吧吧的,“家父一直想让我走科试这一条路。”   他们褚家以文传家,褚乐心倒像是生错了。他自小就喜欢唐传奇里那些剑客游侠,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仗剑走天涯,再不然就是投身兵营,剑斩夷狄。   正因为如此,他一直就特别崇拜这大名鼎鼎的高家二郎。   听说,前些日子有贼子摸入皇城想要行刺官家,还是高家二郎反应迅猛,当机立断,将贼人斩杀于御前呢。   这等威风,每每想起都让他热血沸腾,好像自己也跟着亲身经历了一遍。   帷帐被拉开,帐外能看得一清二楚。   惜翠坐在案几前,捧着茶杯,看着帐外的春景,漫不经心地听褚乐心在和高骞说话,倒算惬意。   中途突然有人入帐来寻高骞,似乎又有什么要紧事。   高骞要走,褚乐心不方便继续多待,也跟着他一块儿离去。   临近午时,高莹总算回到了帐中,但高骞却一直没再回来。   侯夫人吩咐下人们在柳树下摆上了酒席,叫大家一起来吃酒。   大梁民风较为开放,男女同席不算稀奇。   惜翠坐下来的时候,卫檀生正巧坐在她对面,而吴怀翡却坐在她身侧,惜翠与吴怀翡问了声好,又看向了卫檀生。   瞧见惜翠正看着他,他温润端方地笑了笑。   她对这场酒席的剧情有印象,待会儿席上要行酒令,而吴怀翡正是在此间脱颖而出,获得京中贵族们另眼看待。   毕竟是女主,吴怀翡从小跟着学医的恩师,其实是游历至乡间的当世圣手,同时也是个博学的耆儒。   她天资聪颖,跟着恩师一起既学医又学文。直到今日,才在这场酒席上大放异彩。   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吴怀翡,惜翠静静地想。这段剧情吴怀翡的主场,她只要做个捧场的观众就没问题了。   席间果然有人提议要行酒令。   行的是“春”字令,“春”字在句首,依次论吟。   这没什么难处。   褚乐心吟了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   吴怀翡看了眼桌前的酒盏,吟了一句,“春风送暖入屠苏”。   众人依次吟了下来,轮到惜翠的时候,席上的目光不由得都看向了她。   毕竟都听说这个高家三娘性子蠢笨,高家虽派人教了,却还是大字不识几个。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僧人,眼珠一转不转,安静地看着她。   惜翠:“春……春眠不觉晓?”   她确实没文化,跃入脑中的却是只有孟浩然这首诗。   虽然没见识了一点,但确实是过了。   一轮一轮下来,大多数诗句都让人念过了,能吟咏的已经很少。众人纷纷败下阵来。   卫檀生想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也弃了权,以茶代酒自罚了一杯。   此时,席间只剩下吴怀翡与另一个妙龄少女在对垒。   这是詹士府贺詹士家的女儿——贺妙,是京中鼎鼎有名的才女,也是这段剧情中衬托吴怀翡女主光环的小炮灰。   就连饱读诗书的贺妙,此时也不免要思索一番,才能对上。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女却能脱口念出一些生僻的诗词,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就要被吴怀翡比下去,贺妙神色已有些难看。   眼见着如此下去不好收场,赶紧有人替贺妙打圆场,换了规则,重头再来。   这次规则是要求第一人所吟诗句,“春”字居首位,第二人所吟诗句,“春”字处第二位,依次而降。   轮到卫檀生时,他未有思索,吟了一句,“柳色春山映”。   顿时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这一句贴合时景,酒席设在柳树下,远处正是绵延青山。   而“柳色春山映”出自于王摩诘的《春日上方即事》,正是一首禅诗。   此句一出,有人喟叹道:“不愧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卫家三郎,果真是天资不凡。”   先被吴怀翡比下去,现在风头又被这和尚抢去了。贺妙心中不平,面上却笑道,“背前人的诗实在无趣,不如我等一块儿行酒联诗好了。”   背诗惜翠还能蒙混过关,但作诗,她还是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贺妙她自己起令,先作了一句,其余人稍加思索,也随其后。   等到惜翠的时候,又不免好奇起来,这高家三娘要如何作诗。   褚乐心望向她的目光隐含担忧。   惜翠摇摇头,端起了酒盏,“我愚笨,不会作诗,自罚一杯。这场酒令我还是不参与了。”   贺妙突然拦住了她,笑道,“娘子无须自谦,随便作一句即可,这都算数。”   惜翠抬眼看着这个京中久负盛名的才女。   她不慌不忙,好像确实不知道她不会作诗,只以为她在自谦。   惜翠心里很清楚,贺妙她性格自负,心眼极小。不过是看她与吴怀翡相识,而且关系不错,这才迁怒于她,将气撒在了她身上,顺便衬托自己。   在场众人都在等她会作何反应。   褚乐心闻之不由得一愣,忍不住开口道,“高娘子不愿你又何必逼她。”   贺妙还没回答,卫檀生却替她回答了。   他望着褚乐心微笑道,“六郎你此言差矣,贺娘子这如何算得上在逼?” 第38章 暧昧(三合一)   惜翠:甘霖娘!   就算脾气再好,眼下惜翠也要按捺不住骂人的欲|望了。   贺妙的反应也十分迅速, “六郎你误会我了, 我确实没有要逼高三娘的意思, ”她面露歉疚, “不过确实是我太过唐突了, 我给三娘赔……”   她本来还觉着这和尚实在讨厌,现在看起来倒顺眼许多。她门前向来不缺仰慕她才学与美貌前来提亲的,贺妙有些自满地想, 没想到这和尚还颇有些眼光   “承蒙贺娘子高看一眼,”惜翠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我确实是不会作诗。”   “一杯不够的话, 那我自罚三杯不知够不够?”   说完也没等贺妙反应,端起面前的白玉细嘴酒壶,在卫檀生的目光中,连倒了三杯饮下, “吨吨吨”全喝了进去。   三杯下肚, 贺妙脸色一黑。   她生得美, 个性清高,向来不缺跟在屁股后面追捧着的士族子弟们。   眼见贺妙她面色不好,在座中已有人心生不满,觉得这高三娘子未免太不给人面子, 贺娘子也是不知者无罪, 她这样认真倒弄得人下不了台来。   有人看不下去了, 出声道, “贺娘子也是好意,高娘子你未免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正是如此,大家玩得开心便是,凡事何必如此较真?”   褚乐心忽然也站了起来,“这席上虽有像贺娘子你这般高才,但也有像我这种不通文墨的,要是如此联诗,却是叫我接不下去了。”   平日里看多了那些话本,见众人纷纷议论着一个姑娘。褚乐心看不过眼,热血上头,那股侠气蠢蠢欲动,气鼓鼓地端起酒杯,也连饮了三杯,“我也跟着自罚三杯如何?”   惜翠:……   被褚乐心这么一打岔,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倒是更加紧张。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就在此时,高莹忽然猛地一拍桌子,杏眸圆睁,怒目而视道,“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娘不会就是不会,你们为此事还要争到何时?”   她早看不惯这贺妙的德行了,自恃甚高,眼高于顶。她不喜欢高遗玉,更看不惯贺妙在那儿装傻充愣,扮相可怜。   高莹开口,周围替贺妙说话的,气焰顿时一弱。   他们敢这么说,也不过是看到这高三娘在高家并不受宠,而高莹对她容色冷淡。如今一看高莹替她说话,掂量掂量其中利弊,自是不敢再多言。   褚乐心虽常常冲动行事,但人并不傻,意识到自己如此贸然出头反会遭人误解,在高莹开口后,他顿了顿,接着说,“不如这样,都听我一句,这联诗就算了,接下来还是掣签行酒如何?”   在一片沉默中,还是吴怀翡率先附和,“好,便听褚郎君的。”   眼看气氛已有些尴尬,吴怀翡起了头,其余人哪有不愿意的,自是同意了。   贺妙脸色微僵,下意识地看向卫檀生。   却没想到,他正看着褚乐心与那高三娘,竟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她脸色有些挂不住,悻悻地坐下。   装着象牙签的竹签桶端上了桌。   共一百二十支,正面刻唐人七言诗句,背面刻令约。   褚乐心先掣签,摇落一支,拿起来一看,顿时便笑开了,“这支签,理当是高二郎来饮,不过二郎不在席上,便由我来饮罢。”   正面刻“骑弓任臂箭横腰”,背面刻“习武者饮一杯。”   褚乐心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痛痛快快又饮下一杯,将签筒交由了身边坐着的下一位。   席间的气氛终于渐渐复归热络。   吴怀翡摇出一支“拈来细想无人赠”,背面刻“自饮一杯”,当下便倒了杯酒饮尽。   签筒转到惜翠手上,惜翠也有些好奇自己能摇出些什么。   捡起象牙签,只见正面书着“与君双栖共一身”,再转过来一看,不由得一愣,背面上刻着“与对坐者饮一杯。”   坐在她对面的,除了卫檀生之外还能有谁?   她看着象牙签不说话的模样,惹得人好奇地催促起来。   “摇出了什么,快说来给大家听听。”   惜翠看了一眼卫檀生,“上面刻有……‘与君双栖共一身’,要与对坐者共饮一杯。”   对坐者?   对坐者不是卫家三郎吗?   在座的一脸茫然。   虽说卫三郎他剃了头出了家,但毕竟是个男人,哪有陌生男女共饮一杯的道理。   “要不……这令约就算了罢。”有人提议。   褚乐心也看了过来,关切地道,“三娘你再摇一支。”   惜翠拿着签筹看着卫檀生。   卫檀生对上她的目光,突然袍袖一卷,将面前的琉璃酒盏拿了起来。   他端着酒盏,看向褚乐心,神色从容地道,“不必如此麻烦,我既入了禅林,便是佛陀座下的弟子,不过共饮一杯茶罢了,这又何可避讳的。”   他袈裟垂落,神姿秀俊,见之脱俗。   再计较这些世俗规矩,好像也随之变得古板迂腐了起来。   褚乐心摇头,“这不行,三娘她毕竟还未出阁,倘若传出去,对三娘不好。”   贺妙讥讽道,“这有什么不好的,还是说你信不过我们?”   在这一点上,褚乐心却很固执。   男女有别,哪里能让高娘子与卫檀生他共饮一杯的道理。   两人争执当中,卫檀生已站起身,施施然地饮了半杯。喝完,又借了条帕子,将杯口擦拭干净了,将剩下这半杯递给了惜翠。   惜翠低眼看着琉璃酒盏中半杯青色的碧波。   卫檀生也不催她。   惜翠抬头,接过酒盏,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纵使擦干净了,共饮一杯茶,也有些微妙的暧昧感。   心知卫檀生在看,惜翠故意喝得很慢。   杯口触上淡色唇瓣,好像也跟着含入了隐隐约约一缕檀香。   剩下来的半杯碧波,竟映入了僧人眼底的艳色。   茶水入口,在唇上留下些莹莹的水渍,惜翠卷起舌尖舔了舔,将唇上的水渍一并卷入口中。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僧人眼神微凝。   脸上虽是在大大方方的笑,但在内心深处,她好像听到了自己节操破碎的声音。   这细微的小动作,惜翠保证了只有她和卫檀生才能看见。   将剩下的半杯茶也饮尽,惜翠将酒盏还给了他,顺便留意了一眼卫檀生的反应。   青年僧人伸出手,佛珠轻摇。   他看着她,唇角微弯,好似十分满意。   不……不会真的有用吧?   惜翠愣愣地想。   她刚刚只是想试一下而已。   如此,总算是揭过了,接下来惜翠也没再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签筹,安安静静地走过了后面的流程。   这一场酒席,别人的目光其实没有放在她身上,他们中大多被吴怀翡吸引了注意力。   她容貌秀丽,举止文雅,才思敏捷,又得侯夫人另眼相待,旁人还以为她是出生于什么隐士家中。有向她搭话的,也有向她求医的,吴怀翡都一一对答如流。   一场酒宴,替她博得了不少好感与赞誉。   吴怀翡俨然也一成了这场宴会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褚乐心记挂着酒席上的事,酒宴散去后,也并未离去,而是站在惜翠身旁安慰了她一两句。   毕竟,发生了贺妙一事,有不少人已对她心生不满,觉得这高三娘确实是愚笨不堪,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不过,虽然有不少人站在贺妙这一边,但也一些人早看贺妙不顺眼,眼下这么一闹,反倒对惜翠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只能说祸福所依,有所得也有所失。   惜翠没怎么在意。   她又不是钱,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她。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就只有卫檀生而已。   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回到帐中,惜翠有些困了,就睡了一会儿。   她是被高莹推醒的,一睁眼就看到高莹娇艳如花的俏脸。   “快醒醒!”她一脸嫌弃。   “怎么了?”   高莹鄙夷地看着她,“睡什么睡,快与我一起去马场!”   “去马场做什么?”   “打马球啊,”高莹道,“还能做什么。”   惜翠刚睡醒,其实不太愿意动弹。   高遗玉喜欢骑马,但她之前只在动物园的时候摸过一次马,根本不知道怎么骑马。   “我不去了。”惜翠困倦地说。   “你躲在帐子里像什么话?”高莹眉毛一扬,“你不去,就是让人看笑话,旁人说不定还以为你是心虚,怕了贺妙,才不敢出来见人。”   马场距此处不远,打马球也是今日早早已安排好的活动。   被高莹从帐中拖出来,刚到马场,惜翠就看见了褚乐心正牵着匹马,兴高采烈地冲她笑,“三娘!六娘!你们都来啦?”   高骞不在,高莹硬要骑高骞骑过来的那一匹高头大白马。   惜翠则问马倌要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红马。   第一次骑马,本来惜翠还有些担心,但她的身体却好似格外熟悉。   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这种熟悉的感觉使得惜翠放下心来。   她不会打马球,没有参与进去,只骑着马在场外看。   褚乐心兴致极高,跟高莹一起在马场上驰骋。   春日天高云淡,马场上尘沙滚滚,争相追逐,衣袂翻飞。   因为马场宽阔,惜翠没有看见卫檀生与吴怀翡的身影。   吴怀翡想来是不会去参加的,而卫檀生他腿脚不利索,不可能上场,想来两人都是在场外看着。   惜翠绕着马场走了一圈,果然在场外看见了卫檀生。   卫檀生他竟然没和吴怀翡在一起,只一个人站在那儿。   惜翠没贸然凑上去。   就她目前看到的来说,想要卫檀生对她动心还很难。   想到这儿,惜翠有些犯难。她没有经验,就算瓢儿山上的那一次,也是因为当时卫檀生还是小孩,她没什么心理压力。   这几日待在空山寺,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有任何进步。   难道真的要她像在酒席上所做的那样,想法设法勾引他吗?   他好歹是个和尚,勾引一个和尚,似乎没那么容易。   正沉思间,场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混合着马的嘶鸣声与人的尖叫声。   依稀能听见有人在惊慌失措地大喊,“惊马了!”   “惊马了!”   惜翠猛然回神,只见场上浓烟滚滚,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其他还在场上的人吓得纷纷避让,一时间马蹄纷乱,场上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这……这是高骞那匹马!   那高莹呢?   想到这儿,惜翠大骇,慌忙扫视了一圈。   终于在一处角落里瞧见了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她正和褚乐心站在一块儿,面色苍白,看起来吓得不轻。   还没等惜翠松一口气,只见受惊的白马突然一头冲了出来,朝着卫檀生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卫檀生他有腿疾,一时竟闪躲不开。   惜翠想都没想,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拖离出马蹄之下。   她用足了吃奶的力气,由于惯性没站稳,倒退了两步,跟着卫檀生一起摔倒在地。   白马如一阵飓风般冲过,卷起漫天沙尘,遮蔽住了视线。   惜翠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背上传来一阵闷痛,而身上好像压了一座小山,她差点被压得断气。   “下……下去。”惜翠吐出嘴里粗粝的沙子,使劲儿推了推身上的重量。   灰尘渐渐散去,她终于看清了眼前。   卫檀生正低头俯视着她。   两人间的距离不过一指那么近,鼻尖贴着鼻尖。   惜翠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卫檀生他绀青色的眼中倒映着的她吃惊的面容。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瞳仁好像细细地描上了一层金色的弧光。   他一只手抵在地上,正好将她圈入了怀中,袈裟垂落在她身上,冰冰凉凉地摩挲着。   卫檀生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那圈金色的弧光好像在缓慢地流动。   圆滚滚的白色佛珠先落在她脖颈间,在她脖子上滚过时,一股森寒仿佛在瞬间钻入了肌肤,渗入了四肢百骸中。   接着是指尖,他伸着另一只手,缓缓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双泛着金色弧光的眼,好似毒蛇的竖瞳一般,冷冷的。   惜翠完全没反应过来,顿时愣住了。   卫檀生他在做什么?   他眼睫垂下,五指慢慢地收紧。   呼吸霎时变得困难了起来。   命门被他扣紧,就在惜翠觉得他可能真的想掐死自己的时候,他突然收回了手,也收回了压在她身上的身体。   脖子与身上的压力猛地一空,惜翠呛咳了两声,看向了他。   他已经恍如无事地站起,甚至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拉她起来。   黄沙散去,终于有人跑过来查看他俩的情况。   惜翠愣愣地摸上脖子,虽然卫檀生他刚刚没使上什么劲,但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确实是想要杀了她的。   就像当时他用碎瓷片割开了她喉咙一样。   他确实是动了杀心的。   眼前倒映入了一截雪白的脖颈,就像剥了壳的鲜菱。   白得发腻。   纤细柔软的,好像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扭断。   这杀意只短短地在心头掠过一瞬,旋即他又放弃了。   很快,两人被赶来的其他人团团围住,卫檀生抬起眼,敛下眼底的浮光。   谁都没想到会在马场上发生这种事,还好白马很快就被人制住带了下去。没有发生人员伤亡。   受此牵连的也只有惜翠和卫檀生两个倒霉蛋。   高莹跟着褚乐心大汗淋漓地跑了过来。   见惜翠没事,都松了口气。   安阳侯夫人崔氏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亲自察看两人的情况 ,见两人毫发无损,顿时松了口气。   她想想都还有些后怕。   倘若卫三郎和高家二娘在她这儿处了事,她当真不知该如何交代才好。   “不过,你这也实在太过莽撞,”拧着帕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崔氏仍不忘教训道,“倘若没拉回来怎么办?”   没想到面前的少女神色却依旧镇静。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救人。”   崔氏又看了面前的这高三娘一眼,眼中不禁掠过一抹赞许,看她这般模样,确实是有其兄风范。   “檀奴,”崔氏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卫檀生,“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谢谢高娘子的救命之恩?”   听了崔氏的话,卫檀生依言上前,合掌行了一礼,神色恭谨,看上去诚意十足,“多谢高娘子救命之恩。待我回去后,定会在佛前为娘子点上一盏长明灯,日夜照料,以佑娘子在日后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惜翠看着他一副真情实意的模样,头一次感觉到她快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吐槽欲了。   刚刚还想趁人不注意掐死她的人是谁啊!   顾忌到两人都受了惊,崔氏也没有多留他二人,吩咐丫鬟送惜翠与卫檀生下去歇息。   回到帷帐,见到高莹。高莹告诉她,她在紧要关头,舍己救人的良好品德已经传遍了。   这个时候,也没人再想酒席上的事了,更没人再去想高家三娘怯懦没主见的传言。   像高三娘这样的哪里怯弱了?   如果这也算懦弱怕事,那这世上哪里还有所谓的好汉可言?   “你这次可算是出尽了风头,”高莹幸灾乐祸地笑道,“贺妙她肯定气也气坏了。”   高遗玉代表着的是高家的颜面,她虽不喜欢她,但她给高家长了脸,她自然也高兴,连带着对惜翠态度也都温和体贴了不少,甚至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惜翠对高莹口中的事不感兴趣。   回想刚刚卫檀生的举动,她就觉得脑仁疼。   卫檀生他肯定有问题。   她在那次死了之后问过系统,系统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卫檀生的性格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她山匪的身份才痛下杀手,这一次,她跟他之间非亲非故,缘何还要想要掐死她?   总不能是因为记恨她之前打扰了他与吴怀翡相处。   惜翠放弃治疗地瞎想。   就现在这个情节发展来看,卫檀生他根本不是温柔男配,怕是拿了反派的剧本吧。   在帐中,想着这些事实在有些憋闷,惜翠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帐外。   果真如高莹所说,她舍己救人的事已经在宴上传遍了。   但凡见到她的士族男女们,不是上前嘘寒问暖了一番,就是和颜悦色主动微笑示意。   之前还孤零零的没人搭理,到现在走哪儿都有人问好,这等落差,让惜翠一时没反应过来。   落在别人眼中却又成了高家三娘性子谦逊,不爱招摇,是个和她兄长一样沉稳的。   惜翠对这些闲着没事爱脑补的士族们,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什么来什么,她走了两步,忽然远远地看见了那片玉色袈裟。   这个时候,惜翠其实不太想看见他,转身想要偷偷避开。   但卫檀生却已经看见了她,“高施主。”   惜翠只好走了过去。   初春刚冒出的草尖儿嫩秧秧的,一茬接着一茬。   卫檀生席地而坐,袈裟铺了一地,看上去非常软和。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看见他身侧堆了些柳枝,膝上堆了些杏花。   他的手指白净而纤长,指尖灵巧地穿过柳枝,渐渐地,编出了一个花环冠子的模样,杏花疏淡有致点缀其中。   当今有不少妇人喜欢戴花冠,京中东大街夜市上也常常有人叫卖。   惜翠有点儿好奇,檀生他竟然会编花冠,还有闲情逸致一个人坐在这儿编花冠。   他垂眸,翻转着看了一眼,似是不太满意,又取了身旁一根荆条,穿入其中。   柔和中横生出几分突兀的阴郁。   “高施主。”卫檀生示意她低下头来。   惜翠:“给我?小师父你自己不带?”   大梁男子簪花实属平常,也算风流雅事。   卫檀生摇头,“我为禅门弟子,不着香花鬘。”   看着花冠上的刺,惜翠难免胡思乱想,卫檀生是不是刚刚没掐死她,现在后悔了,想要用刺戳死她。   头上落下一片轻若无物的重量,并没有发生她想象中的血案。   “算是报答施主此前救命之恩。”   惜翠也摇头,“我不需要你报答我。”   卫檀生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话。   惜翠想了想,将花冠子拿了下来。   “山寺的事与吴娘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并非你眼中那种任性的娇娇女。”   惜翠抬眼直直地看向他。   卫檀生的反应很平静,“施主此意何解?”   “我的意思是,”惜翠直视着卫檀生说,“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同卫小师父结交的,我既捧出真心待你,也望卫小师父日后能以诚相待。”   卫檀生沉静地看着她,眼中的微光看得惜翠心口一悸。   他脸上看不出神色变化,这让惜翠一时有些迟疑,她是不是说错了话。   良久,他才开口。   “我未有轻视高施主的意思。”   “若高施主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事,”卫檀生合掌行了一礼,“那我在此向施主赔罪。那日,确实是我冲动了。”   “我不需要你赔罪,”惜翠说,“我不求卫小师父能以对待吴娘子的态度对待我,只希望卫小师父能正眼看待我。”   自她换了个身份到现在,卫檀生就没有正眼看待她过。   现在的卫檀生,虽比之前的他更加温和,却也更加虚伪。   卫檀生看了她许久,久到甚至有些冒犯和露骨。   直到惜翠有些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他才终于又开了口。   “好,我答应你。”他如此说道。   “那卫小师父可是愿意同我结交了?”   卫檀生嘴角微弯,“倘若高施主在来寺中,我定当奉清茶以待。”   惜翠:“希望小师父记住今日所言。”   卫檀生莞尔不语,掸了掸身上的草叶,口称有事,就向她告别。   惜翠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花冠,看着卫檀生离去的背影,没想明白他究竟想干嘛。   是真的答应了她,还是说又只是在应付而已。   将花冠顶在脑袋上招摇过市,有些羞耻,在卫檀生离开后,惜翠就将它取了下来,拿在手上。   就在此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了褚乐心的声音。   “三娘!”   惜翠停下脚步,“褚郎君?”   少年飞快地跑了上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的眼中满含佩服。   “方才人太多,我不便上前,本想去帐中找你,却又担心打扰到了你。”褚乐心笑道,“没想到却能在这儿碰上三娘。”   惜翠十分冷静,“郎君找我有事吗?”   褚乐心顿时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困惑地挠了挠头,他好像确实没什么事。   他就是有些担心。   虽然旁人都说她长得像个男人,不如旁的娘子们柔弱堪怜。   但他却不这么觉得。   杏花树下一眼,褚乐心觉得这位高娘子就像唐人所书写的那些侠女。   而今日这番变故,确确实实是印证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褚乐心不禁又为自己的慧眼而感到得意了起来,束在脑后的乌发轻轻晃悠着,“我只是有些担心三娘你的安危才过来问问。”   褚乐心想的很单纯,他向来喜欢结交那些在他眼中有侠气的人物,如今对惜翠的好感度自然蹭蹭直往上冒。   “多谢你关心,我没事。”   “那我陪娘子走走罢!”他兴高采烈地提议道。   少年眼中干干净净的,没一丝暧昧。   还没走两步,他眼一瞥,瞧见惜翠手上的花冠,十分好奇。   惜翠含糊地应付了一句,他倒没有怀疑,睁着双大眼问她能不能让他也带一会儿。   褚乐心穿着赭色长袍,戴上花冠,不觉女气,反倒多了分别样的意气与风流。   这花冠她拿着没什么用,也不能戴出去,惜翠看褚乐心喜欢,便顺手送给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谢过了,看样子确实是很喜欢。   =   时至日暮,嬉闹了一天,众人纷纷乘车而返。   但高骞却一直没回来。   直到掌灯时分,惜翠才终于见到他的身影。   原是宫中有事,派人召他入了宫。   高骞也听说了惊马的消息,一见到她,他特地安抚了两句。   高骞:“腾霜性子温顺,今日我才特意骑出来,怎会突然受了惊。”   惜翠脑中立即浮现出无数阴谋论出来。   “我尚要去马厩看看,”他眉心紧锁,“你今日受了惊,倘若无事,先歇下罢。”   这些事惜翠也不懂,她也确实累了,听了高骞的话,一上床就睡到了天亮。   虽说卫檀生答应了她,但惜翠没有着急去找他。   毕竟上赶着就去了,说得好听是急促,说得难听是廉价。她就算没多少经验,也懂得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这条真理。   在家中待了两天,田刘氏来信,想让她回家吃顿饭。   但饭桌上,田老头却不在,田刘氏说他今日去村上吃宗酒去了。   惜翠倒是见到了高遗玉之前一直想嫁的焦荣山。   那是个年纪轻轻的,皮肤黝黑的青年,五官端正,袖口上沾上了些面粉,总体来看,拾掇得还算干净齐整。   一家人团聚的饭桌上,却叫了个外人,让惜翠觉得有点儿不太妙。   焦荣山对上惜翠的视线,露齿笑了笑,“自从你回到高家后,精气神可全变啦。我也险些便认不出来你了。”   和焦荣山的态度相比,惜翠的反应可以说得上十分冷淡,“荣山哥,好久不见。”   焦荣山面色一怔,却不好追问。   饭桌上,那焦荣山一直在看她,惜翠基本就没怎么抬过头,一直闷头吃她自己的。   “上回你走得太急,都没好好看看你,”田刘氏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叹了口气。   意有所指地说,“要是你能嫁回来就好了。嫁在家附近,我跟你爹也能放心。”   惜翠停下筷子。   田刘氏是在暗指她跟焦荣山的亲事。   田家和焦家毗邻而居,要是高遗玉嫁给了焦荣山,也就相当于嫁回了田家。   更何况,夫妻俩一早就默许了高遗玉与焦荣山的亲事。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关系也好,要能结为夫妻,再好不过。   高遗玉被高家认回去后,田刘氏知晓这门亲事恐怕不成了,只是心中难免还怀揣着希望。两个小的对彼此也都有意思,青梅竹马的长大,早已互生爱慕。两情相悦,田刘氏不忍心把他们拆散。   焦荣山踏实稳重,是个难得的好夫婿。要是芸娘嫁给了那些轻浮的膏粱子弟,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听说那些富家子弟们,一天到晚出入勾栏瓦肆,纵情声色,不爱着家。   听田刘氏提起,焦荣山面色一红,但眼中也浮上一层淡淡的期盼。   “阿姊,”田勇良踌躇着问,“他们……可还是不同意你跟荣山哥之间……”   惜翠握紧了筷子。   这么看来,高遗玉想要嫁给焦荣山,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田家与焦家也在背后支持着。   可惜,她不是高遗玉,对焦荣山没半分感情,对于这位,惜翠只能说声对不住。   “娘,”惜翠搁下筷子,反手搭上田刘氏的手背,“我不能嫁给荣山哥了。”   “怎么?”田刘氏一脸愕然。   “他们……”她当然不可能说是她变心了,干脆就将锅推给了高家,“他们确实是不愿意。”   “儿累了,不想再争了,再这么争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今生,是我和荣山哥无缘。”   田刘氏:“这……这怎么?”   “芸……芸娘?!”焦荣山也怔住了,“你……”   惜翠看向他,“荣山哥,我……不能嫁你了。”   “你此话当真?”焦荣山呆住了。   田刘氏讪讪地问:“芸娘,你怎么如此突然,好端端地就……?”   “并非突然,”惜翠道,“我心中其实早已有所决断。我既入了高家的门,行事需得依照他们的规矩来。他们不愿意,女儿纵使做得再太多,也都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焦荣山脸色遽变,“他们不愿,那你就这样甘心听他们的话吗?!”   惜翠看向他,“荣山哥,那你说我能怎么做?”   焦荣山面露愤恨之色,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当初明明说好要同我一起争,今日你却反悔变了心!我之所以到今日都未曾娶亲,便是为了等你,我焦荣山待你,自觉问心无愧,你怎可枉顾你我之间的情意,出尔反尔?!”   焦荣山越说面色越激动。竟然不顾田刘氏在场,气急败坏地指责起来,“是是是!你是高家的女儿,身份何等尊贵,日后自然是要嫁那王侯将相的!如今可不是我高攀你了?!”   田刘氏:“荣山!”   田刘氏一声轻喝,焦荣山好像清醒了过来,但脸色依旧难看。“是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癞蛤蟆还妄想吃那天鹅肉。”他一甩衣袖,看向田刘氏,“婶子对不住了,我先回家去了。”   “荣山!”田刘氏唉声叹气,“荣山!你何必呢?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焦荣山面色忿忿,“我跟此间主人没丝毫关系,又如何有脸面在这儿待着?”   “唉!”见焦荣山离去,田刘氏长叹一声,再看了看惜翠,光看她神色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眼看话是谈不下去了,田刘氏只好匆匆忙忙嘱咐了惜翠两句,“快吃饭,荣山是孩子脾性,喜欢你喜欢得紧,听你这么说一时半会儿受不住,难免冒失了些,我这就去哄哄他。”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惜翠却不像田刘氏那样想那么多,吃完饭就回到了高家。   在府上待了两三天,眼见着差不多了,她决心再去一趟空山寺。   当然是换上了男装。   慧如见到她来,十分高兴,告诉她卫檀生眼下不再寺中,而是去了山下宣讲佛法,约莫申时才能回来。   惜翠就和慧如坐在一块儿喝茶聊天,从慧如口中打探到了不少有关卫檀生的消息。   “师叔是在六年前上山的,当时冷冰冰的,也不爱亲近人,看着可吓人啦。”   “后来,禅师将师叔收为弟子,几年下来,寂空师叔才慢慢地变了性子,也爱笑了,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等了好一会儿,眼见卫檀生还没回来,惜翠告别慧如,去求了支签。   拿着签竹,正要去找人解签,突然一只白净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拿走了她手上的签竹。   惜翠抬眼一看,是卫檀生。   他看起来好像刚从山下赶回来,手上拎着一只斗笠。   “听慧如说你来寺中找我。”他莞尔。   惜翠:“见你一时没回来,我到这儿来求个签看看。”   “慧如都已同我说了,”卫檀生低头扫了一眼,弯唇,“求的是姻缘?”   惜翠有些窘迫。   她求的确实是姻缘没错,求的正是卫檀生的心意,她想要弄明白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拿下他,结束任务。   被正主逮个正着,饶是惜翠,也不由得尴尬地轻咳一声。   瞧她面色尴尬,青年僧人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清冷。   拿着签竹,他快步向前走了两步,“我来罢。”   接过他递来的签纸,惜翠展开一看。   是个下签,“遇人之不淑矣”。   惜翠:……   察觉出她面色不好,卫檀生眼一弯,柔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惜翠收起签纸。   她也不太信这个。   她对自己的非气还是有些了解的,就是没想到佛祖会如此简单粗暴,连一点念想都没给她。   她不说,卫檀生也没问她。   奇怪的是,她没回答他,他的心情倒好像一时间变得极好,微微一笑:“当日我答应过施主,若施主来,定当奉清茶以待。”   “施主,请。”   “请。”   天际一轮红日渐渐落下,晚霞漫天。   想到当日离去前所见的,那个头戴花冠的褚家六郎。   青年僧人压抑住躁动着的欲望,镇静自若地攥紧了手中另一张签纸,拢入了袖中,心中冷哂。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39章 自投罗网   对于求神拜佛的态度,惜翠其实跟大部分人没什么两样。   好则灵, 不好就是封建迷信不可信。   至于签纸上所说的遇人不淑,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真相。   反正到目前为止, 她对他都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就算卫檀生真的不是好人, 吃亏的也不会是她。   她只要做一个骗身骗心的渣女,在得到她想要的话之后,就可以回家了。   惜翠跟着他一路走到禅堂, 看他走在前面,袍袖随晚风而动。   卫檀生走得很慢,也给足了惜翠思考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吴怀翡的缘故, 之前卫檀生对待她,只是维持着一分恰到好处的礼节。如今总算能正眼看她,答应与她相交,这给了她一些信心, 也让惜翠忍不住反思自己。   虽说要攻略卫檀生, 做个骗身骗心的渣女, 她到现在也只是在走一步算一步,基本上很少主动出击过,和他的关系也只是停留在淡若水的相交阶段,没一丝一毫的男女间应有的暧昧。   毕竟, 让她主动去勾引一个和尚, 难度和羞耻度好像都太高了一些。   卫檀生喜欢的应该是像吴怀翡那些温柔知性独立的女性。   她现在的容貌, 走温柔知性的路线有些难了。不知道卫檀生他吃不吃天真诚恳的青春少女款。   胡思乱想间, 禅堂已经到了。   斜阳如流金照耀在禅堂中,撒下斑驳不一的光影,此时僧众都已去了斋堂用饭,禅堂中空无一人,倒是个说话的好去处。   将手中斗笠放在地上,卫檀生在她对面坐下。   惜翠暂且将自己脱缰的思维给拉了回来。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她倒了杯清茶,他突然开口问,“施主缘何能看上我,愿与我相交?”   为什么?   因为她想早点回家啊。   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惜翠实在很想她电脑上没来得及玩的游戏,和那些才看到一半的电视剧。   “因为,”惜翠看了看他,想到她青春少女款的人设,好像不太好意思一般眨眨眼,“因为小师父生得好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惜翠袖中的手紧紧地攥紧,看上去真的就像一个忐忑不安的十五岁颜控少女,“我看小师父神姿爽拔想要与你结交。”   高遗玉长得像高骞,自然生着和他一样的沉静眉眼。   说这话时,似乎当真是发自内心。   她生得算不上柔美,但双眼却如同其兄一般。   这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干净明亮。   看人时目不转睛,十分专注。   好像被这双眼所感染,卫檀生的心情好似也跟着变好了一些。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指尖轻轻捻了捻袖中的符纸,眉眼又跟着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再抬眸对上惜翠的视线时,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吃惊的神情,只缓缓微笑道,“原来如此,施主过奖了,容貌本为皮下白骨,无有美丑之分。”   惜翠看他的模样也能猜出来,从小到大,他应该是听了不少类似的话。   卫檀生没有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可能有不少姑娘都曾经对他表露过好感,她只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不知道该说他是自信,还是说他对自己的容貌有着十分正确的认知和把握。   毕竟,他长得确实很好看,就算现在是个秃瓢,也不掩盖其眉眼的秀美。   书中曾经还费了不少笔墨,用了一大段话来描述卫檀生的容貌。他小菩萨的称号是在他下山还俗后渐渐传开的,不过,眼下也已经有人开始如此称呼他。   惜翠:“小师父禅心通达,但我却没小师父你这等觉悟,我只是从小就喜欢生得好看的人罢了。”   她和卫檀生之间其实没有什么话可说。   卫檀生好像真的只是答应请她喝一杯茶而已,喝了茶,再无其他的话。   没有办法,惜翠只能当自己在相亲。   将茶杯中的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没话找话继续尬聊。   “听慧如说,小师父去了山下讲经?”   “确有此事。”   惜翠很给面子地夸了他一句,“小师父年纪轻轻,对佛法已有如此精深的见解,不愧为享誉京城的卫家三郎。”   “不知小师父讲的是什么经?”   卫檀生提起茶壶,重新替她倒满了,笑道,“今日讲了些《心经》。”   他的手指柔软而纤长,指甲薄润,倒茶时,腕上微黄的佛珠在烛光下也泛着些光。   惜翠这才发现他一直带着的佛珠上竟然刻了字,蝇头大小。   察觉出她对他的佛珠感兴趣,卫檀生很大方地解下佛珠,放到她手心,任凭她打量。   “观自在菩萨……行至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惜翠转动着佛珠,对着烛光,缓缓地念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便是我今日所讲的《心经》,”卫檀生颇有耐心地解释道,“因字数少,便能刻在珠串上。”   “你若喜欢,就拿去罢。”他温和地弯唇,烛火映照下,浑润的眼眸中似有异色流光。   “这既是小师父的佛珠,我怎么能夺人所好。”惜翠重新将佛珠串还给了他。   “这串佛珠陪我甚久,庇佑我多时,”他将佛珠重新放在了她手心,“施主前些日子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这串佛珠,便送给施主,望能保佑施主日后一生无忧。”   手心上的珠串,看上去有点像白玉,又不太像,刷上了一层釉或是什么,微微泛黄,握在手中,透着股沁人的凉意。   卫檀生见她没动,拿起珠串,替她戴上。   惜翠抬眼看他。   卫檀生微笑道,“我将这串佛珠赠与施主,望施主能珍惜我这一番心意,好好保管,莫要再转赠他人。”   他后半句话说得意有所指。   惜翠才想到他指的或许是花冠子的事。   “那花冠我不好带出去,见褚郎君喜欢,便随手送给了他。”   只是卫檀生似乎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   惜翠看他无意听,闭上了嘴,也不再去说了。   两人又静静地喝了一会儿茶,惜翠换了个姿势,本来想向卫檀生告辞,就在此时,禅堂外突然出来了些许动静。   她又坐了回去。   好像有人正站在布幕外说话,听声音应该是一男一女。   他们说话声本就小,隔着布幕,让夜风一吹,更加难以分辨。   只能模糊地听见一些“放心”,“斋堂”,“没人”一类的字眼。   渐渐地,交谈声好像是停了。   没隔一会儿,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隐隐约约的呻吟。   惜翠一愣。   这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呻吟中,夹杂着男人低而沉的喘息。   明摆着是……有人在这儿私会?   呻吟声越来越大,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撞入禅堂中。   惜翠下意识地看了卫檀生一眼。   她眼里的意思很明显。   你们庙里有人在偷情啊!   卫檀生却好像根本没有接收到她的疑问。   “跟我来。”他站起声,温言道,神色倒是一如往常。   惜翠没办法,只能跟着他往屋内走。   堂中并没有什么可躲藏的地方,但在禅堂正中有一巨大的佛龛,供奉着药师佛。勉强能在佛龛后躲一躲。   呻吟与喘息声更近了。   挑逗的情话与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好像在耳边被放大了一百倍。   这让惜翠感到了点儿焦躁不安。   而卫檀生却只是弯弯唇角,低声叹息,“看来,你我二人来的倒不是时候。”   惜翠沉默地攥紧了手指,尴尬地喉口发紧,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如今她跟卫檀生偏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一起挤在佛龛后,被迫听着外面上演的一场活春宫。   这本就是个转身也难的地方。   她看不清卫檀生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平稳而悠长。   好像根本没有被外面的春色所影响。   但这呼吸喷吐在她耳侧,让惜翠避无可避。   很烫。   禅堂内正亲的难舍难分的男女突然停了下来,紧跟着传来女人的喘息声,“灯……灯……”   男人笑了一下,“为何要熄灯,这样不正好吗?正好能让我看看你。”   女人没有被情欲冲昏头脑,声音中隐含担忧,“要是有人进来了怎么办?你快些去,将这蜡烛吹灭。”   女人不愿意再继续,没有办法男人只好停下,去吹熄禅堂中的摇曳的烛火。   烛火一灭,整个禅堂霎时陷入黑暗中。   娇软的呻吟这才又断断续续地响起。   惜翠之前不是没看过这些,但隔着屏幕看,和自己亲自听壁角根本不是一回事,更遑论她旁边还多了一个男人。   虽然是个和尚。   惜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纷乱的思绪。   她正愁没有办法与卫檀生培养暧昧,这么一来,不是正好吗?   虽然隔着夜色,她不知道卫檀生脸上神情究竟如何。   但她记得,书中曾经有一段类似的剧情。   那个跟她同名同姓的恶毒女配吴惜翠,因为暗恋高骞,曾经给吴怀翡和卫檀生下过药,就是指望着这两人能意乱情迷,被人捉奸在床,好落得个名声扫地的下场。   虽然最后也没发生点什么,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气氛十分暧昧,正是经过这么一次暧昧后,卫檀生对吴怀翡的爱慕之情也愈演愈烈。   惜翠不确定地想。   卫檀生现在虽然不喜欢她,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既然是个男人,肯定也会有正常的生理反应。   他没往暧昧的地方想,那她只能尽量把他往暧昧的方向带了。   总而言之,先让他认识到自己是个异性,还是个觉得他长得好看,对他有好感,想要同他结交的女人。   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她只是想回家而已。这么催眠着自己,惜翠往他身边挨了过去。 第40章 共处一夜   她一挨上去,卫檀生立时就发觉了。   好在, 他只当她是害怕被发现, 才往他这儿靠, 并没有想到她还怀揣着些见不得的人的小心思。   惜翠往他那儿靠了一点, 也不太好把握接下来要怎么做。   其实不需要她做些什么, 两人的衣摆纠缠在一起,呼吸相交融,在男女的呻吟与喘息中, 看上去也颇有些暧昧。   月色渐渐攀上了窗檐。   佛龛虽大,但挡住两人还是有些显挤。惜翠缩在佛龛后,保持着一个姿势也不敢乱动, 生怕被月光一照,让正在为爱鼓掌的两人发现异常。   不过这显然是她多想了。   禅堂中的一男一女或许是憋了太久,正忙着温存,哪里有往这儿看的心思。   惜翠缩在佛龛后, 胳膊和脚已经开始有些发麻, 却还不见他们有结束的打算。   她忍不住偷偷探出些, 瞥了一眼他们的进度。   一瞥瞥到了两个交缠在一起的白花花的肉体。   这一幕极具冲击力。   她赶紧收回视线,不经意间一抬眼,却在月色下撞上了卫檀生的目光。   他正在看着她,眸中仿佛闪过一抹讶异之色。   惜翠十分镇静地低下头, 企图借夜色的暧昧, 来表现出自己的羞愧与忐忑不安。   以她目前的身份而言, 她刚刚的举动确实有点儿出格了。   该看的东西不该看的东西, 惜翠都看过不少,早就锻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心脏,但高遗玉不应该接触到这些东西,同时代的这个年纪的姑娘更不会探出头去看一眼他们什么时候结束。   无怪乎卫檀生他惊讶。   这没有办法,惜翠本来还觉得有些尴尬,但时间一长,男女的喘息也都变成了背景音,无法在她心底再掀起任何波澜。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喘息与呻吟声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但一男一女却没有离开,而是温存了一会儿,说了会儿腻歪的情话。接着才传来了穿衣着袜的动静,两人一起悄悄地走出了禅堂。   “咔嗒”一声,还没忘记将门落上锁。   惜翠:……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表扬他们竟然还知道随手关门。   禅堂被锁上,他们今夜是出不去了。   惜翠看了卫檀生的一眼   卫檀生的容色一如既往从容,嗓音也依旧朗澈,好像并未将刚刚的活春宫看在眼里。   “看来今日要在此凑活一晚了。”他苦笑。   凑合就凑合吧。   惜翠麻木地想。   之前在瓢儿山上的时候又不是没一起睡过。她当时把他当作了一个遭逢巨变,无依无靠的小可怜,还为他唱过摇篮曲。   看着月色下近在咫尺的秀美面容,惜翠有些愣神。   他究竟是因为小时候的劫难才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还是说本性就是如此。   眼睫一眨,她又恢复了清醒。   不管卫檀生他究竟是什么样,都与她无关。她只要摸清他的喜好,想法设法攻略下他就够了。   保持着一个姿势在佛龛后待了太久,血液流通得不顺畅,惜翠站起来时,脚已经全麻了。   刚想跺跺脚来纾解一二,惜翠脑中蓦地灵光一现。   脚麻并非不能忍受,高遗玉也没有低血压,她要是表现出站不稳的样子,借势摔倒在卫檀生怀中,也不失为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方法。   身随心动,惜翠豁出脸皮,装作站不稳的模样,脚下一个踉跄,脚步虚浮地朝着卫檀生的方向倒去。   她这辈子的节操已经全交代在卫檀生身上了。   现在,她只能希望卫檀生能接住她。   为了看起来逼真一些,她是真的就倒了过去,一点儿力气都没收。要是卫檀生没接住,迎接她的很有可能是禅堂坚硬的地板。   幸好,青年僧人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只是,这一倒,倒的方向却和她预估中的出现了些偏差。   惜翠她本来想的是正好落入他怀中。   但她几乎是一头栽在了他大腿上。   好在她反应迅速地偏开了头,才避免了更加尴尬的处境。   不过,这依然是个极其尴尬的姿势,不止是惜翠,连卫檀生都愣住了。   感觉到身下的身体一僵。   饶是惜翠心中也泛起了难言的尴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虽然是假摔,还真没打算摔得这么尴尬。   脸颊贴上了袈裟,好像能隔着袈裟感受到小腹上传来的热意。   “高施主?”头顶上传来卫檀生的问询声。   声音温醇,略含讶然。   惜翠窘迫地道了声歉,想赶紧站起来。   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可能是上天也想要助攻她。   她一起身,头发正好挂在了袈裟的如意钩纽上。   一扯,头皮上传来的痛意,几乎使惜翠一头撞到了他紧实的胸前。   惜翠:……冷静。   埋在他胸前的姿势虽然比刚刚的姿势要好一点儿,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惜翠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头发被牢牢地勾住,她有些不太敢动,只能伸手摸索着想要解开被勾住的发丝。   “等等。”   手腕被人轻轻按住。   指尖相触微有摩挲,好像有一阵细雨落在了心上。   微凉的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将钩纽给解了下来,总算拯救了她的头皮。   钩纽本是挂住袈裟所用,如今一解开,宽大的偏衫霎时铺落在地,他只身着里衣半跪在地。   惜翠不好多看,只能匆忙道了个谢。   “多谢小师父。”   他捡起钩纽,重新将袈裟系好,才正眼看向她,“无妨。”   眼眸如一汪幽静的春水,波澜不惊。   似乎根本没有受她的影响。   毕竟他喜欢的还是吴怀翡,又是个修行的和尚,哪有这么快就能跟她生出些暧昧来。   接二连三地翻车后,惜翠已经没心思再想着多做些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尴尬,她和卫檀生都默契地没有提方才发生的事。   他整理好袈裟,走到佛龛前,取了一支香,将灭了的烛火又重新点燃。   火苗跃起,昏黄的光线一点一点地照亮了整座禅堂。   卫檀生好像想到了什么,问,“今夜我们被困在此处,想来是回不去了,施主一夜无归,家人可知晓?”   惜翠:“无妨,我事先已同家人打过招呼。”   卫檀生颌首,“那便好。”   禅堂两端设有僧众打坐参禅的椿凳,椿凳后设有广单,平常他们就在广单上小憩。   今晚,正好能在凑合在广单上睡一觉。   禅堂很大,隔了四五个人的距离,惜翠背对着卫檀生躺了下来。   到目前为止卫檀生还是喜欢着吴怀翡的,绝不会,也没兴趣对她做出任何事。   在这一点上,她没有什么可担心。   =   卫檀生却并未入眠。   少女侧对着她,曲线并不窈窕,甚至看起来有些寡淡。   她乌黑的发散落在榻上,好像睡得很安心。   卫檀生移开视线。   她不知道,他其实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他确实也想要杀了她。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她的脖子。   因为自小体弱的缘故,他一直跟着教习师父学武,虽说由于腿伤最终没能继续下去,但人的命门究竟在何处,这些他都知道。否则,当年他也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能割断了那山匪的喉咙   很奇怪,他竟然又想到了那山匪。   他总是静静地陪他一会儿,之后再离开。   等他离开后,茅屋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已经习惯了肮脏恶臭的环境。绫罗绸缎中待着也是待着,粪水尿渍中待着也是待着。   他走了之后,他倒感觉到了清静,终于少了一个人在耳畔说着话,自以为是地担心他,刻意地寻找话茬,小心翼翼地讨好。   在他离开了茅屋后。   他像王朝一样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了下来。   月光没有嫌弃那间污秽的茅屋,一视同仁地将月光挥洒在地。   屋里没有蜡烛,他全靠月光照明。   半夜,他从噩梦中醒来。   陪伴他的唯有寥寥的寂寞月色。   卫檀生看着她的目光渐凝。   不知为何,她总是会让他想起他。   那个山匪死不瞑目的模样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他也没有想要驱散的念头。   或许真因为太像了,他才会想要看她痛苦,以至于,想要杀了她。就像当年他亲手做的一样。   太像了。   明明两人毫无关系,为何给他的感觉却这么像?   卫檀生也有些困惑。   他不喜欢高骞这人,尤其在茶堂中那一面。   想到吴怀翡面对他时所表露出来的模样,更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高骞很看重他这个妹子,如果他杀了她,带给他的痛苦不言而喻。   但在马场上,他还是没下得去手。   他暂时还不想杀了她。   他不想杀她,不是生出了什么恻隐之心。而是她当时那微微怔愣的眼,像极了那山匪死前的模样,使得他略有失神。   不过,他还是看不惯她春风得意的模样。   将袖中的符纸抖落出来,他走到香案前,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让他的心情也略微感到些舒畅。   转身一看,她腕上的佛珠,在月色下泛着微光。   这很适合她。   佛珠他戴了许久。   十多年前西域曾有一位胡姬,容色倾城。她死后取其尸骨,这才打磨成了这一百零八颗佛珠,意为警醒世人,一切皆空。当年容色动关外的胡姬,死后也不过是化为一堆白骨。   繁华转瞬过眼,无妍媸之别,也无善恶之分。   世事本空。   故而,方才禅堂中的交合也未能引动他任何欲念。   他只是很想知道,有朝一日,当她知晓这一切后,又会作何反应。   那才是真正的,能引动他的欲望。 第41章 开开荤   因为身侧多躺了一个人的缘故,惜翠睡得很不好, 断断续续地做梦又醒来。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 禅堂门外终于传来了些许动静。   惜翠赶紧和卫檀生一起躲回到佛龛后。   每天, 职事会提前将门打开。开了门, 他似乎有什么事, 没进堂中,将钥匙揣入怀中又离开了。   等他一走,抓紧时机, 她和卫檀生这才终于出了禅堂。   被锁了一夜,已踏出禅堂,惜翠心神一松。   此时天还未亮, 晨光昏暗,依稀能看见天际尚未落下的残月。   等会儿会有僧众来禅堂参禅,这儿不好久留,得赶紧走。   卫檀生他一夜未归, 需要赶去做早课。   一晚上没睡好, 惜翠头重脚轻, 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自然也没心思再和他说些场面话。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在此分别罢,我也要先回客堂。”   回到客房后, 她躺床上补了一个回笼觉, 醒来后才终于恢复了些精力。   看了眼窗外的日光, 估摸着应该是上午。   一上午连带着一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 下了床,一阵饥饿感袭来。   惜翠摸了摸平坦的肚皮,换上衣服,穿上鞋,往斋堂的方向去。   穿鞋时,瞥见手腕上一串莹莹的佛珠,惜翠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卫檀生已经将这串佛珠送给她了。   她这时候迫切需要吃点东西来填饱肚子,没有心思再多想佛珠的事。   她过来得晚,斋堂里已经不剩下了什么。   今日正好是她认识的一个和尚在当值,法号行真。   粥已经吃完了,行真在笼屉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个馒头。   将笼屉合上,他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施主。今日的早膳都已吃完了。施主若饿了,不妨等一会儿,我这就去为施主熬点粥。”   惜翠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突然想到卫檀生是和她一起分别的,他转身就去做早课,应该也是没吃早饭。   惜翠问,“对了,寂空小师父他有没有来过斋堂?”   行真:“我今早并未看到寂空来这儿。”   惜翠若有所思。   她上班是一个人住,平常没时间烧饭,但周末偶尔会自己做菜吃。   对于自己的厨艺,惜翠还算有信心。   仔细想想,她似乎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特长,如今的模样也不是传统的美人,要攻略卫檀生难度很大。   有句俗话不是说,抓住男人的心首先抓住男人的胃。   她虽然觉得这话没什么道理,但不妨碍她现在什么都想试一试。   行真告诉她,厨房里的食材她都可随意取用。   惜翠没想要做多么复杂的菜,不过还是谢过了他的好意。   往灶台上略扫了一眼,空山寺的斋堂食材倒很齐全。惜翠没去看那些菜,现在还不是饭点。   刚好锅旁有个陶罐,揭开盖子一看,竟然是一罐牛奶。   “你们能喝牛乳?”惜翠困惑地问。   行真看她惊讶,忙解释道,“能是能喝的,当年佛陀也曾喝过些供养的羊奶,不过我们一般不会主动去采买,这一罐还是山下一位施主今早刚送来的。”   “前些日子他家牛丢了,我们寺中的其他师兄弟帮忙找回来了牛,他今日便送了几罐牛乳过来。”   行真:“施主可是要用这一罐牛乳?若施主要用,尽管拿去用罢。”他挠了挠青色的头皮,笑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牛乳呢。”   惜翠将陶罐拖出来,“多谢你,我刚好想到要做什么了。”   刚刚她还在纠结要做什么,一看这牛奶,惜翠就确定了下来。   “施主要做什么?”行真不解地问。   惜翠一本正经地回答,“桂花牛乳糕。”   这一道甜点做起来很方便,小时候她妈也经常做给她吃。   将藕粉、糯米粉和白糖混合,加入糖桂花和牛奶,蒸一会儿就行了。   拿出来晶莹剔透,分外好看。   惜翠自己尝了一口。   她不喜欢吃太甜,也就没放太多的糖。   糖糕入口,尝起来有些微甜的奶味儿。   她自己觉得还算不错,能端出去。   比起端去给卫檀生吃,先填饱她自己的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她实在是饿了,和行真对坐着分食了不少。感到胃里有些东西后,才着手把糖糕装入食盒,给卫檀生送过去。   将糖浆浇在了桂花糕上,浇了一个小笑脸,看上去颇有点儿像呵呵微笑的那个黄豆表情。   说实在的,她也不能做到对卫檀生完全没有怨言。   将自己这连日来的不满发泄在了糖糕上,惜翠满意地将糖糕装进了食盒里。   “这是什么?”   “一个笑着的人脸。”   “为什么要在糖糕上浇个人脸出来,”行真疑惑地问,“这多古怪。”   她差点了忘了她和这个时代的代沟。   但这没关系,她毕竟是要回家的。   而决定她是否能回家的那个关键,就是她要送去桂花糕的人。   但愿卫檀生能喜欢吃她做的糖糕,顺便因为糖糕对她萌生出好感。到时候她再套路他说出个我爱你,她就能回家了。   想象虽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惜翠提着食盒,出了斋堂。   算算时间,卫檀生应该是下了早课,回到寮房了。   寮房外栽种了些橘子与芭蕉树,都是青绿,嫩秧秧。   他就住在寮房二楼。   惜翠登上楼,却在楼梯拐角碰见了一个面目都十分熟悉的僧人。   这年轻的僧人神色看上去很不好,眼中隐隐有愤恨之色。   他没料到会在这儿碰上别人,正好与惜翠视线相撞。   这抹嫉恨的目光自然也就落入了惜翠眼底。   他微微一愣,忙换上了一副亲昵的笑容,“高施主。”   “施主可是来找寂空的?”年轻的和尚让开一步,笑道,“寂空眼下正在寮房。”   寒暄了两句,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惜翠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她认得这和尚。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上次骚扰吴怀翡的那个僧人。   她在空山寺所见的和尚,或许是因为在山上待久了,太多朴实而真诚。像他这般轻浮的却很少见。   他来找卫檀生做什么?   惜翠握紧了食盒,心念一转。   突然又觉得这和尚的嗓音也有点儿熟悉。   有些像昨天在禅堂偷情的男人的声音。   只是昨天那男人的声音因为情欲的缘故有些失真,她一时半会儿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不是他。   他既然敢骚扰吴怀翡,那做出在禅堂偷情这种事也未必没有可能。   不过这些事总归与她无关。   惜翠敛下思绪,叩响了寮房的门。   卫檀生果然也和行真一样,没看懂她想要表达什么。   他盯着盘中的桂花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半天。   看起来,像是个人脸?   似乎……是在笑?   那两点想来便是眼睛了,那一条拉出来的线是嘴巴,但是鼻子呢?   鼻子在何处?   卫檀生笑着抬眼,“这是什么?”   惜翠言简意赅,“笑脸。”   卫檀生:“这笑脸为何没有鼻子?”   卫檀生一问,把惜翠问住了。   她怎么知道为什么黄豆表情没有鼻子。   “因为……”惜翠斟酌着说,“不好看?”   “那施主为何要在此上画一个人脸?”   惜翠:“因为好看。”   卫檀生冲她微微一笑。   “小师父还不吃吗?”在卫檀生开口问出些别的问题前,惜翠将筷子递给了他。   他看上去确实是想要再问些什么,但见她递过筷子,笑了笑,不再问,而是低下头尝了一口。   “未曾想到,施主的厨艺倒是不错。”抬头,他客客气气地夸赞了一句,正如惜翠此前夸赞他一般。   卫檀生倒是很给她面子,动动筷子吃下去了不少。   惜翠看他桌上摊了半本佛经还没看完,自己主动收拾了食盒不欲去打扰他。   她知道什么叫分寸。   没想到,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卫檀生却叫住了她。   “施主不再多留片刻?”   惜翠故作没有听懂:“小师父可还有什么事?”   卫檀生望着她,倏忽笑了,“倒是没什么事。只是想到前些日子施主曾托我为你讲经,我眼下正好得空,不知施主愿不愿意在这儿听我讲上片刻。”   托卫檀生为她讲经,只是她当时为了接近他,无奈中出的下策。   凭心而言,她对佛经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过卫檀生他既然主动提起,那惜翠也没有再拒绝。   将食盒放回了桌上,她重新坐了回去,昧着良心说,“小师父既然有空,我自然是愿意的。”   就这样,卫檀生足足给她讲了两个小时的佛经。   出了寮房,惜翠心情有些复杂。   总感觉卫檀生之所以会挽留她,不过是想要逮着她传教罢了。   抛开那些胡思乱想,惜翠将食盒带回斋堂,清洗干净,还给了行真。   =   高骞忙着宫中的事,没有空管她,她侥幸在空山寺多待了两天。   这几天,每到空闲时候,她总会到寮房中听他讲经,顺便带上一些她自己做的糕点,企图用投喂的方式来抓住他的心。   可惜收效甚微。   比起她带来的糕点,他似乎更喜欢他那一抽屉的云片糕。   当她问及,他是不是喜欢吃云片糕时。   他却答:“只是习惯了这一样罢了。”   而后,再将云片糕装盘,给她倒一杯清茶。   像前几天那样,惜翠敲了敲门。   寮房中却迟迟没有动静传来。   “小师父?”惜翠问道。   昨天卫檀生还与她约定了这个时候,寮房中怎么会没人。   他应该不是那种没有时间观念的人。   略一沉思,惜翠直接推开了门。   门没锁,屋内空空荡荡,唯有风从半开的轩窗中吹入。   她走到桌前,摸了把桌前的白瓷茶杯。   茶杯中的水还是温热的,显然是才离开没多久,茶杯旁的佛经也没合上。   惜翠转出了寮房,四下走了一圈,却还是没看到卫檀生的踪迹。   问了其他僧众,也都说没看见他。   正当这时,她又碰上了上次在寮房楼梯前碰见的那僧人。   这一回,他却是连招呼都没有向她打,行色匆匆,好像忙着去做什么事。   惜翠主动叫住了他,“寂……”   “寂尘师父?”   似乎是叫这个名?   僧人脚步一顿,转过脸来,笑道,“高施主?”   “施主怎会在此?我刚刚竟是没瞧见你。”   惜翠没有理会他的寒暄,紧紧地盯着他问,“师父要往哪里去?”   寂尘笑道,“去禅堂参禅。怎么?施主有事要找我?”   惜翠收回视线,“没什么事,只是有点儿好奇。”   寂尘局促地笑了笑,又迈开脚步匆忙离开了。   回想起他袖角上沾着的灰尘与木屑,惜翠顿了一顿,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往他来时的方向去。   一路走一路找,她终于发现了一间不太起眼的柴房。   这柴房本是寺庙堆柴的地方,但后来,山寺修了一个更大的库房,这柴房也就废弃了,平常很少会有人来此。   惜翠刚走近柴房,就听见柴房中传来了个女人的声音。   是那种刻意掐着嗓子,捏出来的声音。   女人叹了口气,“小师父,不是奴不愿放你出去,只是拿了人的钱,自然要替主顾把事情办好。”   “有人叫奴过来给小师父你开开荤,我也只好照做了不是?”   惜翠呆在了柴房前,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差点喷出来”。 第42章 帮我穿   那女人的声音隔着门板继续传来。   “奴知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不该破戒的。说实话, 要做这事, 奴心里也慌得很。但钱拿都拿了, 开弓就没回头箭。”   “小师父你放心, 奴做这一行也有十多年了, 定能将你这支没射出来过的箭伺候得好好的。”   她唉声叹气的,开着些黄腔,好像也很为难。   “你年纪太小, 又是个和尚,怕是麻烦,等会儿指不定要怎么折腾。”   光听到女人的声音, 却没听见卫檀生的声音。   惜翠上前一步,透过门缝想要看清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但视野太狭窄,女人站在了卫檀生面前,她看不见卫檀生, 只能瞧见一抹玲珑窈窕的水红色身影。   没想到会撞上这么一副场景, 惜翠想了半天, 都没想出来这是书中那一段剧情。   女人弯下腰,仍在断断续续地说着。   “别说,小师父你长得还怪俊俏的,奴见过的男人多了, 但从没见过长得像你这般好看的。”   她终于听见了卫檀生的声音。   和以往没什么分别, 温柔和煦, 不慌不乱。   “我很好看?”   女人愣了一愣, 随即答道,“自然是好看的,小师父生得分外俊俏。能和你滚上这么一回,也算是值了。”   惜翠试着推了推门,没推动。   门从里面已经闩住了,将柴房锁得牢牢的。   虽然不知道寂尘与卫檀生之间究竟了是仇什么怨,以至于他要叫个妓女来给他开荤。但眼看卫檀生就要失贞了,她却是不能坐视不理。   门打不开,窗户开得又颇高。   惜翠走到屋子前搬了两三块石头垫了垫脚,这才看清屋子里的一切。   卫檀生斜倚在柴火前,望着面前的女人。   神色还算得上镇静与从容。   女人的年纪已有些大了,穿着水红色海棠花衫子,涂着些脂粉。   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   女人俯下身,啧啧有声地感叹道,“待会儿啊小师父你别害怕,也别害臊,这一切都交给奴,奴保管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眼看着,她就要动手准备去脱卫檀生身上的袈裟。   她已经不能再继续旁观了。   惜翠赶紧出声。   “放开他。”   随着她话音刚落,屋里的两个人登时都转过头来。   对上两人的视线,不知怎么回事,惜翠脑袋卡壳了一秒,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要说什么。   “放开他。”   仓促间,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些网络用语在脑海浮现,惜翠脱口而出,“让我来。”   柴房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   回过神来后,女人被她唬了一大跳,瞪着眼问,“这位小郎君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惜翠:“我来找人。”   女人快步走到窗前,“你找谁?”   惜翠对上卫檀生看来的视线,“我找这位小师父。”   “那可不行。”她笑了起来,“奴答应了恩客,要带他见见世面,这小师父奴可不能交给你。”   惜翠沉静地问,“如果我非要要呢?”   “要也不能给你。”她笑道,“就算给你,至少也得等奴办完事之后。”   惜翠思索了一秒,“既然如此,不知娘子愿不愿意也带我见见世面?”   “那你也得乖乖等在他后头。”   任凭惜翠如何说,女人就是不松口。   “总而言之,就是不行。”她又走到卫檀生面前,继续扒卫檀生身上的袈裟,“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卫檀生看着她,唇角一弯。   神色从容得好像被扒衣服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这是在等她动作。   袈裟滑落,紧实的胸膛也随之呈现在眼前。   可能是因为在空山寺要常做农活儿的缘故,卫檀生的身材倒是有些出乎她意料,看起来并不瘦弱,像白玉似的,却也暗含些力量。   袈裟一直滑落至腰际,腰线再往下,却是被层层堆叠的布料隐约挡住了。   扒了卫檀生的袈裟,女人已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褙子,一边解,一边说道,“倘若郎君你非要在这儿看着,奴也不介意。”   女人衣衫滑落,露出白花花的肌肤。   眼看着卫檀生就要失去贞操,而他绀青色的眸光正温和地望着自己。   没办法,惜翠只能硬着头皮,拿起她刚刚垫脚的石头开始砸门板。   锁她打不开,但柴房的门板年岁已久,却很容易砸开。   幸好高遗玉力气大,哐哐砸了十几下后,竟然真的将门砸破了。   木屑飞溅,惜翠跨过了残破的木板,走进了柴房。   女人见状,有些慌了神,衣衫不整地忙朝着她跑来。   “郎君你这是做甚么?!不是说让你等等了吗?”   惜翠放下石头,走到柴火堆前,挑了根细一点的木柴,在心中默念了声对不起,扬起木柴,朝着女人脑门来了一下。   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眼前的场景很熟悉。   她记得当初在瓢儿山上也是如此。   她敲晕了洪常峰,抱起了他,想要带他离开那儿。   今时不同往日。   她不想重蹈覆辙,回想起当初照着脖子拿一下,她也没有再抱他的念头。   惜翠丢下了木柴,十分客气地道:“小师父。”   “高娘子。”青年僧人赤裸着胸膛,微笑着,波澜不惊地回答她。   好像打着赤膊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惜翠没看他白花花的胸。   “我方才去寮房中找你,见你不在屋中,这才找了过来。”   惜翠看了眼地上的女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时看到了寂尘师父,你得罪他了?”   卫檀生依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态。   “娘子可还记得前几日在禅堂中所见?”   “那是寂尘?”   他颌首。   惜翠皱眉,“当日我们躲得好好的,他没发现你我,你怎么会招惹到他?”   与此同时,她心中却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猜想使得惜翠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   难道是卫檀生主动招惹了他?   他当初调戏吴怀翡时,见她出面,便适时地收了手。颇为精明周全,不像是个会主动挑事的性子。   卫檀生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笑着打了个太极,“此事说来话长。”   惜翠换了个问题,“他找妓子来做甚么?”   卫檀生笑道,“他害怕我将禅堂中的事告知寺中维那。”   惜翠:“就想要先下手为强?陷害于你?”   卫檀生颌首,“然。”   “娘子方才所见到他,应是准备去找僧值。”   惜翠沉默了一瞬。   来找僧值,逮个现场吗?   这一招虽然阴损了些,但对于和尚而言,却很有效。   淫,乃是四大根本戒之一。   若是真让僧值抓个现行,卫檀生他的和尚生涯恐怕也就到此为止。   “这么说来,他已经带着僧值在赶来的路上了?”   “然。”   “小师父还不穿好衣服,赶快离开这儿?”   卫檀生扯出抹淡淡的微笑,“我动不了,自然也穿不了衣服。” 第43章 报答   惜翠镇定地看着他,“为何动不了?”   卫檀生淡然回望, “寂尘在我身上下了药。”   “那杯茶?”   “正是如此。”   惜翠看了眼他赤裸着的胸膛。   他一丝不挂的样子她都看到过, 帮他穿个衣服似乎也没什么, 更何况只有上半身。   惜翠弯下腰, 捡起地上滑落的袈裟, 她没穿过,不太清楚到底这究竟要怎么穿。   寂尘与僧值正在赶来的路上,再不赶紧穿上就来不及了, 她只能姑且试一试。   袈裟一直褪到腰际。   卫檀生是斜靠在柴火堆前的,高遗玉个子又高,惜翠只能跪下来, 替他穿上衣服。   青年的腰身窄而瘦,惜翠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腰,低下头将堆在腰上的布料往他身上胡乱拉了拉,尽量不碰到他的肌肤。   “能抬手吗?”   卫檀生微笑着摇头, “怕是不能。”   惜翠犹豫了一会儿, 抬起了他的胳膊。   触手温热, 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人也有如此温暖的肌肤。   卫檀生胸膛微微起伏,顺从地任由她摆弄,偶尔, 给她一两句指导。   惜翠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些檀香的气息。   卫檀生眼眸微低, 看着正在自己胸前捣鼓着的人。   她的态度很拘谨, 既不过分亲昵也不过分疏远。   乌黑的发丝垂落在雪白的颈侧, 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他半弯着唇。   日光穿过破烂的门板,竟在他唇侧投射出一抹隐隐的艳色。   惜翠抖了抖袈裟,拧起了眉头。   刚刚她好像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这么想着,她又摸了一把。   果然在柔软的袈裟中摸到了个隐约长条的轮廓,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其冷硬。   这是刀。   “你带了刀?”惜翠抬头问。   卫檀生正低着看着她,她一抬头,就撞上了他下巴。   惜翠捂住头,看了眼卫檀生。   由于药效的原因,他不能躲,下巴都被她撞红了一圈。   他皮肤本就白,被她一撞,顶着红红的下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这么看起来竟然还有些凄惨。   惜翠心理稍微平衡了。   “那是刀?”她又问。   卫檀生大方地承认。   保险起见,惜翠没继续问下去。   她有预感。即便她没来,卫檀生也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任由别人上他。   这把刀就是验证她猜想的最好的证据。   惜翠捣鼓了一会儿,勉强给他穿上了。   退出半步看了一眼,虽然不如他自己穿的整齐,但还能勉强见人。   惜翠:“好了。”   卫檀生衣服都不能自己穿,她也就不再指望着他能跟她一起走。   吴怀翡身形纤弱,她背起她来毫不费力。   但卫檀生怎么说都是个男人,高遗玉力气就算再大,也不能轻轻松松背个男人到处跑,再加上刚刚她砸门已经费去了不少气力,惜翠尝试着背了两次,最终都是以两人双双摔倒在地为结局。   她还能在摔倒时调整姿势规避伤害,卫檀生因为不能动,摔得十分结实。   摔得如此凄惨,卫檀生竟也没生气,只说道,“娘子若是背不动,便将我放下来罢。”   惜翠鼓足了一口气,拉起他,继续尝试。   “放你在这儿,等着捉奸吗?”   身上的重量是实打实的,惜翠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没走两步路,就累出了一身汗。   额上一滴豆大的汗珠滚落,悬挂在鼻尖,欲坠不坠。   “即便娘子你背得动,想来我们也走不远。”卫檀生的嗓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卫檀生的话不无道理。   她就算能背的动他,也走不了几步。   惜翠停下脚步,“这么说来,小师父有解决的办法?”   “娘子不如先将我放下来。”   惜翠毫不犹豫地将他放了下来。   卫檀生问:“娘子今日可带了经文?”   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惜翠将袖中的经卷递给他,“带了。”   卫檀生接过那卷《无量寿经》,随手翻了一翻。   惜翠:“我去处理那位娘子。”   将那昏倒在地的女人拖到柴火堆前,用柴火埋住了,再用些松毛严严实实地盖住,确保不会被发现后,她这才回到卫檀生身前,在他对面坐下。   当寂尘领着僧值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卫檀生端坐在柴房中,膝上摊着经卷。   那位高郎君正襟危坐着,神情严肃,在听他讲经。   不看那破烂不堪的门板,倒是一幅颇为闲适的画面。   僧值寂安顿时看了寂尘一眼。   他面庞生得方正,目光严厉。   寂尘一怔,迅速在柴房中扫了一圈,却没找到他今日特地叫来的那妓子。   这小小的柴房中,却并无女人的身影。   寂尘心下咯噔了一声,再看向卫檀生,见他神色从容,也知道肯定是他做了些什么。   僧值寂安没有看他,直接跨过门板,踏进了柴房中。   “寂空?”   他一出声,沉浸在佛法中的二人,好似才发觉到他们的到来。   “寂安师兄。”卫檀生讶然地问。   “你与高施主怎么会在这儿,”僧值看向身后,“还有这一地狼藉是怎么回事。”   “我今日与高施主散步至此,”卫檀生眉眼未变,温和地说,“见到一只猫儿不知怎么跑到了柴房里,困在这儿出不去了。就与高施主一道儿搬起石头砸破了门,将那可怜的狸奴救了出来。”   “那猫呢?”寂尘突然阴沉地问。   卫檀生笑道,“这山中野猫向来怕人,自然是跑了。”   寂尘冷笑一声,“救猫便救猫,你们在这儿讲什么经。”   “救猫的时候,小师父腿疾犯了,一时走不动路,”惜翠站起身道,“这才坐在柴房中休息了一会儿。左右无事,便拿出经卷讲经于我听。”   “诸位师父们怎会到此?”   僧值是个一板一眼的性格,说起话来也没有避讳。   “方才寂尘同我说,他在这儿看到寂空与个女子在屋中媾和。”   “女子?”惜翠眉头皱得更紧,“什么女子?我与寂空小师一直在此,父并未看到有什么女子。是不是寂尘师父看走了眼?寂空小师父怎会与女子在此媾和?”   早在其他人面前锻炼出来了演技,惜翠表现得十分镇静,丝毫未乱。   她这镇静,不由得是卫檀生多看了她一眼。   僧值又扫了一眼柴房,“无妨。此事或许是寂尘看走了眼,郎君无需惊讶。”   卫檀生却意有所指地笑道:“我与郎君在此讲了有一刻钟的经,不知寂尘是看见了什么,才误将这经书看走了眼,竟看作成我有一个女子在此媾和。”   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即是佛,心中是淫欲,所见的自然是男女媾和。   他这话的意思无非在暗示他心中所想皆是淫秽。   在场的何尝听不出来。   寂尘他平日里品行本就有些不端,常和女香客拉拉扯扯。比起他的话,其他人倒是更相信卫檀生所言。   寂尘站在一旁,暗暗咬碎了一口牙。   他平时最恨的便是他这看似宽容温和的笑,如今见他话里话外皆是暗讽,如何不恨?   他说的理由虽牵强了些,倒也能解释得通。而他一时半会儿竟也找不出些痕迹来。   他与那妓子相熟,她平日里什么都不爱,唯独爱钱,他这才找了她过来。   高家是空山寺的大香客,又与寂空关系好,倘若是他赶来,给了那妓子一大笔银钱,叫她离开这儿,并非没有可能。   想到这儿,寂尘心下懊恼不已,暗骂了一声婊子,却不好再说什么。   寂安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摆明了是不信他的话,只信那卫檀生的。   他只能调整了神情,附和赔笑着说兴许是自己看错了。   他在寺中的名声向来不如寂空好听,寂空为了善住持座下弟子,掌书记一职。质疑他无疑于质疑禅师。而这高郎君出生显赫,亦是他得罪不起的存在。   他今日也只能憋屈地吃下这个暗亏,打落牙齿活血吞。   僧值看卫檀生他还坐在地上,又问,“可还能站得起来?”   他这腿疾时不时就会发作一次,故而他并未怀疑。   卫檀生摇摇头,“今日犯得凶猛,许是不能的。”   “此地寒凉,在这儿坐着终归不好,我扶你到寮房中躺下歇息。”   惜翠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去。   等他们一走,看清四周没人后,她才将柴火与松毛拔开,将女人从柴火堆里刨了出来,静静地等女人醒转。   女人醒来后,还有些茫然。   惜翠没等她问出口,就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她手心,“这锭银子给你,时间不早了,你快些下山罢。”   女人傻愣愣地握住银子,“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小师父呢?”   惜翠:“小师父已经回去了,这一锭银是你的封口费,今日之事,你不许向任何一人说起。”   用高骞的钱和地位威逼利诱,将那女人安顿好后,惜翠又折回到了卫檀生的寮房中。   僧值寂安早已离开了。   卫檀生半靠在床上,半阖着双眼,似是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再抬眼,眼中已染上了些道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的笑,“今日真是多亏了娘子及时相救,否则,到时候还不止要如何收场。”   “如此看来,娘子又救了我一次。”   惜翠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问,“我救了你两次,你要如何报答我?”   卫檀生反问,“娘子想要我如何报答?”   他的袈裟是惜翠胡乱穿上去的,经过一番折腾,早就没了正形,衣衫凌乱。   惜翠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在床沿坐下,看着他绀青色的眼,问,“那小师父觉得以身相许怎么样?” 第44章 朋友(二合一)   惜翠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在床沿坐下, 看着他绀青色的眼, 问, “那小师父觉得以身相许怎么样?”   卫檀生并不惊讶, 神情安详, “娘子何出此言?”   惜翠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指望卫檀生能答应她。   她偏了偏头,看了看他, 真情实感地道,“因为小师父生得好看吧。”   卫檀凝视着她,看了她好一会儿, 突然又笑了,“娘子说笑了,”他道,“我既是禅门子弟, 又怎能嫁娶。”   早就料到会被他明明白白地直接拒绝, 惜翠也不尴尬, “我眼下也想不出来要什么报答,不如拖到日后,等我什么时候想到了,再向你讨要也不迟。”   卫檀生颌首应道, “也可。”   惜翠等他喝完茶, 将茶杯拿了回来, “你身体还能动吗?”   “已经能动了, 只是还没甚么气力。”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小师父歇息了。”   惜翠离开寮房,特地替他掩上了门。   虽然她要攻略卫檀生,但她还不想表现得那么卑微。   想要靠奋不顾身的奉献和爱来感化别人,只是在欺骗和感动自己。   那些将自己低到尘埃中的爱情初看时似乎感人至深。后来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不对等的感情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隔日,惜翠再去找他时,卫檀生刚刚步出了寮房,正准备关门。   他今天的打扮与平常有些不同,手上拿了顶斗笠,好像是要下山。   “小师父你这是打算下山?”   卫檀生颌首,“受山下一户人家相邀,下山为其说法。”   惜翠略一思索,“小师父要如何报答我,我已经想好了。”   卫檀生合上门,转过身,“娘子请说,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会为娘子办到。”   惜翠笑道,“也没这么麻烦。不如小师父你请我吃顿饭吧。”   卫檀生看她,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一个要求。   “仅仅如此?”   “就这样。”   “既然如此,娘子今日不妨与我同去。”他微笑道,“等我讲完经后,再待娘子去山下逛上一逛。”   这正中了惜翠的下怀。   她也想不到能让卫檀生报答她什么,她倒是想要他对她直接说句“我爱你”,只不过,系统要求说这话时必须是发自真心。这个想法显然行不通。   那还不如借今天去约会一次。   两人一起下了山,春晖疏疏落落,落满了衣裳。   脚踩柔软的松针,卫檀生闲话家常般地徐徐说道,“娘子来得正为合适,再过几日我便要前往后山石室闭关,到时候恐见不到你。”   “闭关?”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闭关静思一段时日,今年也是如此。”   “那你什么时候出关?”   “这倒没个定数,少则十多天,多则一个月。只是,今年寂安师兄想让我早些去。”   这倒出乎了惜翠的意料,不过,这既然是他每年都要做的事,她也没有理由拦着他。   卫檀生要去的是一户王姓人家,夫妻俩无子,在京中做些小本生意,有些闲钱,常延请卫檀生来家中为其说法。   见到惜翠与卫檀生同来,夫妻俩愣了一愣,但旋即便笑着招呼两人入内。   卫檀生与他二人颇为熟稔。   夫妻俩没因为卫檀生年纪小而轻视于他,相反,对他十分敬重,奉上茶果,口称法师。   卫檀生笑道,“每次前来,都要麻烦施主,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王氏也笑道,“法师能来,我们心下欢喜不已,法师不要银钱,我们也只有多备些茶点了。”说完,跟着招呼惜翠,“这位郎君也吃些罢,都是今早在曹家糕点铺买的。”   卫檀生不怎么吃那些茶点,只喝了杯茶。   寒暄了两句,才开始演说佛书。   这其实跟俗讲没什么差别。   王氏夫妇无子,见卫檀生样貌生得好,性子也好,请他过来说法,也是想要有个人能陪在跟前解解闷。   卫檀生自然也知晓这些,故而谈得不算精深,大多都是些有寓言意味的通俗易懂的大白话。   寺中,本就要向诸僧传授五明学科,“声明”便是其中一项。故而和尚大多口齿伶俐,辩才无碍。   卫檀生嗓音不高不低,娓娓而谈,语言朴实生动,修眉长目,笑意盈盈。   夫妻俩听得很是入神。   讲到一半,忽闻有人叫门。   伴随着敲门声,一男声问道,“王娘子可在家?”   王氏这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面露些歉意,“想来是今日订的油饼到了,法师可喝杯茶歇息歇息,我这便去瞧瞧。”   卫檀生:“娘子但去无妨。”   没隔一会儿,王娘子便手里拎着个食盒,引着一个男人进了屋。   男人年纪不大,相貌平平,胜在打扮得干净利落。   惜翠一见到他,心中陡然紧了紧,皱起了眉。   这是焦荣山?   虽然之前只见过他一面,还闹得个不欢而散,但惜翠对他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本以为田家那一面,便是最后一面了,没想到在王家还能看见他。   王氏拎着食盒,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这焦家做的饼乃是一绝,我知晓小师父茹素,今早便订了一盒梅花饼,特地托焦家小郎做的,没放那些猪油,小师父大可放心的吃。”   王氏转头对焦荣山道,“你且等等,喝杯茶,我这便去拿钱。”   焦荣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这不急的。”   王氏匆匆地去了。   焦荣山似乎与王家也十分熟悉,王大郎招呼他过来喝茶。   他也没客气,笑道,“正巧累了,来郎君这儿讨杯水喝。”   这一抬眼,便瞧见了惜翠。   焦荣山茶还没进肚,茶杯停在了嘴边。   惜翠面色未改,不动声色。   她今日穿着男装,就算焦荣山认出她来,她不承认便是了。   “遗……遗玉?”他模样看起来似乎也不太确定,呆愣愣地望着惜翠。   惜翠蹙眉,“你是?”   或许是想到了前些日子的争执,焦荣山神色尴尬,也不喝茶了,将茶杯搁在了桌上,“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焦荣山怔怔地问,“你……你怎么在这儿?高家人允许你出来了?”   这一变故,吸引了王大郎与卫檀生的注意。   卫檀生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两下,抬眼望向了桌前的两人,眸中漾过一抹淡淡的微光。   惜翠道,“我未曾见过你。”   “怎会?”焦荣山大吃一惊,“你怎么会不认得我?”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眉头堆了起来,又急急地扬起,“虽然你如今打扮……”   “虽然你如今打扮和往常不同,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怎会错认?”   “还是说,是因为上次的事?”语气中已带了两三分的笃定。   焦荣山沉默了一会儿,“上回确实是我太过冲动了,没考虑到你,但我那也是被你的话急得冲昏了头……”   见他还有再往下说的意思,惜翠打断了他,“我并不知晓你在说些什么,我确实不认得你。”   “这怎有可能?!”   惜翠如此一说,焦荣山顿时急了,脸色遽然而变,“你还在同我生气?”   “我都同你说了,上次是我太过心急,确实是我不好。我都已经同你道了歉,你怎么还做出这么一副模样?”   焦荣山性子急躁,是个冲动易怒的,如今见惜翠拒不相认,顿时有些气急败坏,目光一扫,便摄住了卫檀生。   见他正襟危坐,袈裟曳地,面容甚美。再看惜翠坐在他身侧,乍一看,竟有几分登对。   焦荣山脑中“嗡”地一声炸开,有些口不择言了起来,“你一个女人打扮成这么一副模样,还同这和尚一起?!这像什么话?!你是因这和尚才装作不认识我的?”   他说得急,旁人一时插不上话,王大郎不知所措地看了过来。   惜翠镇静地望着他,“我确实我不认得,你兴许是将我与旁人错认了。我见你方才提到‘高家’,我确实姓高,但我不叫什么遗玉。我名唤高继仁,家中行六,人都唤我一声六郎。”   惜翠的嗓音冷而清,自始至终面色也未有变化。   焦荣山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地竟有些心虚。   这容貌确实是遗玉未有错,但细细看来,好像和遗玉又有几分不同。   遗玉的眼睛圆一些,这人的眼睛却好像更长几分,面容也没他这么硬朗。   心中一但冒起了怀疑的念头,焦荣山越看,就越觉得不太像了。   是了,遗玉并非这样的性子,她打小就喜欢自己,每次就算吵架,没几天也能和好如初,断不会如此绝情。   除非这人确实不是遗玉。   焦荣山狐疑地想,这人姓高,难道是遗玉的族兄?   再见此人视线未有闪躲,镇定自若又略含不满地同他对视,焦荣山有些慌了神,竟不太敢继续对视下去,目光忙往旁边一让。   这一来,又同那和尚撞了正着。   对上他的视线,那和尚嘴角泛起了抹浅淡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说,“施主确实是认错人了,这位高郎君乃是我之好友,确实不叫什么遗玉。”   焦荣山气焰随之弱了下来,讪讪地道,“是……是吗?”   眼见气氛缓和了过来,王大郎赶紧过来帮忙打圆场。   “小郎许是真的认错了,这世上样貌生得像的不知凡几,认错人此乃常有的事,”王大郎笑道,“我之前还差点将一位娘子错当成了内人,可讨得一顿好骂。”   万幸的是,王氏终于从屋里拿了钱赶回了堂中。   她没看出堂中气氛有异,笑骂着走了过来,“也是我糊涂了,竟把今早备下的零钱给忘了。左找右着都没找到,将屋里翻了个遍,这才在床脚找着了。喏,小郎,这些饼子钱,你可得收好了,倘若像我一样粗漏,这可就麻烦了。”便将些铜钱给递了过来。   焦荣山接过钱,却不敢再待下去了。   这人若真是遗玉族兄,那便也是国公府的。   国公府的人可不同遗玉,个个都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眼前这人神情已露不满,倘若他回过神后计较起来,难免招来祸事,思来想去,还是先走为上。   王氏不晓得前因后果,见茶水没动,还想留他吃茶,见他逃也般地离去了,难免有些疑惑。   “怎么走得这么快,连茶水都没喝上一杯。”不过,她也未曾在意,又笑着将食盒打开,招呼众人一块儿吃饼。   只不过,被焦荣山一打搅,惜翠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情。   盒中的饼呈梅花状,金灿灿,热乎乎的,分外好看,但一想到是焦荣山做的,惜翠更没动筷子的欲望。   王氏夫妻俩人都不错,她不愿拂了王氏的好意,这才吃了一些。   卫檀生倒是施施然地吃了两块。   用完茶点,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向王氏夫妻拜别。   王氏夫妻本欲留饭,却遭卫檀生婉拒。只说是刚吃了饼,腹中不饿,夫妻俩这才失望地将二人送到了门外。   出了王家,临门不远便是一条宽阔的长街。   此时,正值晌午,日头当空。   街上人来人外,分外热闹。   惜翠望向卫檀生。   面前的少年僧人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眼睛一弯,笑出了一弯月牙儿,“娘子是想要去吃饭,还是想四处逛逛?”   惜翠道,“先逛逛罢,我不饿。”   惜翠穿越过来后,基本上就是在高家和空山寺两点一线到处跑,就算出门,也不过只去了侯夫人宴请的那一次。   到现在,她还没见识到过大梁的繁华,既然得空,肯定是要好好看看的。   大梁类宋,商业繁荣,中有条类似汴河的大河贯穿京中。   河畔,船工正忙着卸货。天南海北的珠宝、布帛、茶叶、粮食,统统经由这条长河输送至京中。   街角巷口,聚拢了一堆午间歇息的长工,正摆摊帮着算命的道士僧人,商铺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笔墨纸砚摆得琳琅满目,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有老翁正穿梭在繁忙的人流中要和兜售着自家酿的酒。   卫檀生走在她身侧,恰到好处的保持了一臂远的距离。   此时,他没带斗笠,只将斗笠拿在手中,缓步而行。   因顶着个光秃秃的脑门,又是个跛足,兼之容貌甚美,不少人都往他这方向看来,瞧见他微滞的步伐,不由心下叹息。   同情的叹惋本没有恶意,但与卫檀生一同沐浴在这目光之中,惜翠也有些不太舒服。   卫檀生却好似习以为常。   惜翠顾忌到他是跛足,走起路来难免费劲,没逛上两圈,便寻了个茶摊坐下来歇息。   两人相对坐下,店主擦干净了桌子,上了壶热腾腾的茶汤。   “你担心我的身子?”他突然开口。   惜翠没有掩饰,“是。”   卫檀生轻笑,“我自小便已习惯了,后来幸得吴娘子帮我调养,这跛足已好上了不少,你倒不用挂念我。”   只这一句,便将惜翠的话堵了回去。   “倒是你,”卫檀生轻描淡写地将话题绕到了她头上来,“今日碰上那郎君你认得?”   没想到卫檀生竟会关心她的事,惜翠有些惊讶。   毕竟卫檀生的兴趣一直在吴怀翡身上,对她却没什么关注,直到现在,待她的态度才好上不少。   惜翠应道:“是。”   卫檀生淡淡地道,“娘子与这郎君之间似乎是有些私人恩怨。”   惜翠握紧了茶杯,又松开,“我也不瞒小师父,这位郎君是我幼时一位好友。”   他笑道,“没想到,娘子交游倒是甚众,除了我与那褚六郎,却还有一位郎君。”   他恍若未觉,眸光冷冷的,轻声叹息道,“这让我颇为好奇,娘子究竟还认得多少人。”   惜翠身子有些僵硬。   他似乎猜中了她心头所想,一字一顿的,缓缓地说,“娘子曾面色诚恳地说愿与我结交,想来,这话恐怕也对不少人都说过。”   “在娘子看来,什么人都能担得上朋友二字?”他笑道,“便如今日这焦郎君?”   惜翠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镇定地说,“小师父误会了。”   “在我看来,小师父与他二人均有所不同。”   卫檀生笑道,“有何不同?我愿听娘子一解。”   惜翠酝酿着措辞,沉吟着慢慢地说,“这位焦郎君,我自小与他一起长大。虽有些幼时情谊,但年岁渐长后,难免生疏了不少。”   “至于褚郎君,”惜翠道,“这褚家六郎向来仰慕我二哥,我与他之间倒没什么关系。”   对于她的解释,卫檀生却没表露出多大的反应,只是略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原是如此。”   “至于小师父……”惜翠低下声,“小师父是我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真正想要结交的好友。”   卫檀生眸光微闪。   她低垂着头,手指暗暗摩挲着杯面,似乎很是紧张,在腹中努力搜寻着合适的字句。   他唇角扯出一抹笑。   口是心非。   但不知为何,见她这么一番模样,他心情却是好了不少。   他微笑道,“我倒是不知,我竟能得娘子如此厚爱。”   惜翠恳切地说,“小师父天资纯至,邃于禅学,能与小师父结交,是遗玉之幸也。”   她认真地吹着彩虹屁的行为似乎有些用处。   卫檀生袍袖一振,笑了笑,方才冷漠的气势一泄。   看来喜欢听人拍马屁倒是人之常情,惜翠暗暗地记下。   歇息了片刻,结了茶钱,惜翠与他继续向前。   没有目的,只是一路走一路看,偶尔碰上感兴趣的,则停下脚步,相谈两句,多看两眼。   行至中途,正好赶上有一富户娶亲。   铺了十里红妆,敲锣打鼓,歌声震天。车马行进中,道旁行人纷纷往两侧避让。   惜翠还没见过古代的迎亲队伍,这是头一回见。   看他们拿着妆盒、衣匣、灯烛,跟着花担子往新娘家中去,她也感到了些新奇,不由自主地被这喜气洋洋的气氛感染,脸上也带了些笑意。   惜翠转头看向了卫檀生。   他甚至都没看这车马一眼,神色淡然,一副意懒的模样,并无往前去凑热闹的心思。   等队伍走过,两旁的行人这才又回到了街上。   “小师父对这似乎并无兴趣?”   “为何要有兴趣?”卫檀生言语有礼地反问。   惜翠想了一下,说道,“这有人嫁娶,看看热闹本为人之常情。”   被她如此一说,卫檀生却好像提起了兴趣,面露些笑意,微扬的唇角,竟无端透露出些锋锐的绮丽,“你可曾听闻过志公禅师?”   “志公禅师身具五眼六通,通晓今生前世之因果。一日,有户人家正办喜事,他应邀前去,到了那儿,却脱口念了几句话。”   “什么话?”   卫檀生一边往前走,一边朗声念道,“古古怪,怪怪古,孙儿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内煮,女食母之肉,子敲父皮鼓,众人皆道喜,我谓众生苦。”   伴随着他清润的嗓音,惜翠腕上佛珠相撞,发出一连串清响。   “其子娶的妻,实乃其婆婆转世而成。而这户人家前世本为屠夫,当初屠戮的猪羊如今投胎转生为亲朋好友,而前世的亲朋好友,则投生为锅中的猪羊,受沸水烹煮之苦。”卫檀生脚步一顿,接着道,“席间吃肉的女童,所食的正是前世其母之肉。这敲鼓的,所敲的鼓面,也是其父投胎为驴所剥下的皮。”   “如此想来,”他牵了牵唇角,眼中沉下轻慢的讽意,“这看人嫁娶,究竟还有何意思?”   见惜翠久久没有说话,卫檀生面上似是掠过一抹歉疚之色,“可是吓着你了?”   惜翠摇头,饶是她,听到这诡异的佛偈,脊背也不由得攀上一阵寒凉。   见她面色不好,卫檀生唇角又是一弯,心情倒是愈发地好了。 第45章 谈婚论嫁   惜翠与他一直逛到了傍晚。   帝京日落后,才是重头戏的开场。   大梁夜市繁荣, 日落西山后, 商铺前点上了一盏盏黄莹莹的灯。河中拥挤地停泊着无数大船小船, 星星点点的船火倒映入水, 与街市上的灯辉连成一片。   嬉笑怒骂, 鼓乐歌声汇聚为一条极富人情百态的声色河流。   月光穿云破雾,下照人间。   京城中里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   有三两头戴花冠,腰肢纤袅的女伎, 正沿街卖唱赶趁,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一伙儿人正聚在一起关扑。   察觉到卫檀生在往那儿看, 惜翠跟着止住步子,“小师父在看什么?”   卫檀生笑道,“只是在那货郎的担子中瞧见了我曾经遍寻不得的一本旧书。”   惜翠:“你想要这书?”   她快步走上前。   大梁百姓与宋朝百姓也有些相似之处,譬如, 都热爱关扑这种娱乐活动。   树上挂了个三尺圆盘, 圆盘上绘有各种各样的飞鸟走兽, 有些像后世夜市里的扎气球。   惜翠站在树下,看他们扑了一会儿,就掌握了游戏规则。   那货郎见她衣着华贵,忙笑着招呼道, “郎君可要试一试?一文钱扑一次。”   惜翠:“我要这本书, 倘若我赢了, 可给我?”   “只要郎君赢了, 大可拿去。”   货郎:“郎君可挑好了要射哪个?”   惜翠看了一眼,圆盘上绘的动物大小都差不多,不论射什么都没有太大差别。   “就选这头虎罢。”   她掏出一文钱递给了那货郎,接过攒着五色羽毛的针箭。   货郎转动圆盘。   卫檀生就站在她身侧,静静地注视着她。   惜翠并不紧张,等看准了,才将针箭丢了出去。   没中。   她又给了货郎五文钱继续。   高遗玉的动态视力很好,她有信心能射中。   一连射了三支后,圆盘停下,针箭险险地扎在了老虎身上。   货郎取下针箭,笑着将担子重的那本旧书递给了她。   这本书在他看来没多大用处,就算给了出去他也不心疼,相反,有人既然扑得了,还能借此机会招揽其他人继续。   惜翠将旧书塞到了卫檀生怀里。   卫檀生低头看了看,抬眼笑道,“多谢。”   但他却没收下,而是将书塞回到了惜翠手上,自己则走到了那货郎面前,掏出了几文钱交予他。   货郎略感惊讶,“小师父想要扑哪个?”   卫檀生随手指了个,微笑道,“便是这个。”   他指的是个云纹木簪。   他自幼习武射箭,准头比她好上不少,只试了两次,便将木簪扑到了手。   货郎脸上的笑已有些僵硬,看到这两人没有再扑下去的意思后,面色才缓和了不少。   云纹木簪落入了左手的掌心。   虽是个木簪,但雕得简单利落,线条流畅。   惜翠抬眼对上了卫檀生的视线,他莞尔笑道,“礼尚往来。”   说着,袍袖一扬,将她右手中的书给抽了出来。   惜翠握紧了木簪,也露出了个笑。   华灯绚烂,映照着她颊上好似泛起了抹淡淡的红晕,眼神明亮如京中的河水,倒映着漫天的星辉,竟也有几分别样的风流。   卫檀生移开了视线。   =   接下来,他兑现了他的承诺,请惜翠吃了顿饭。   走了一大圈,惜翠也确实有些饿了。   知道卫檀生他有钱,她没跟他客气,点的都是自己爱吃的,同时也没忘记为他点上几样素的。   吃完饭,这才结了账,回到山上。   一路上,并无灯火,只能买了盏灯笼,提着灯,在山路上摸索前行。   卫檀生在前,惜翠再后。   “夜里山路难走,娘子请跟紧我。”   就这样到了山门前,卫檀生却突然将灯笼吹熄了。   惜翠刚想问他。   卫檀生却道:“嘘——娘子噤声,小心让寂安师兄瞧见。”   惜翠沉默了一瞬,“你没向寺中告假?”   卫檀生苦笑,“倒是告了假,只是未曾想到会拖到这么晚。”   他话音刚落,黑夜中遥遥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签板相撞,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尤为清楚。   寂安手持签板边摇边走,脚步声愈来愈近。   “得罪了。”   就在此时,惜翠耳畔突然响起卫檀生的温润可亲的嗓音。   他一手握住她的臂膀,将她往旁边一拽,靠着墙角,深深地隐入了黑夜中。   卫檀生离她极近。   近到惜翠能瞧见他下垂着的眼角,泛着微光的双眼。   只一刹那,不用他开口,惜翠已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僧值摇着签板,脚步轻而慢。   在漫长的等待中,惜翠蓦地感觉到脖子后面好像落了什么东西,细细痒痒的,正在往衣服里钻。   她面色一变,张了张嘴。   卫檀生已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他凑近了,唇瓣贴在她耳畔,唇间辗转吐出一个低而沉气音。   “嘘——”   他一只手捂得紧紧的,另一只手却越过她的头顶,往她脖颈后面伸去。   微凉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抚过惜翠光洁的肌肤。   指尖慢慢地摩挲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冰冷毒蛇。   而后,顿住,稳稳地一抓,便将方才落在她脖子上的蜘蛛给捏在了手心。   僧值终于走过,签板相撞的声响渐渐远去。   卫檀生这才放开她。   他俯下身,将手上捏着的一只蜘蛛也放了下来。   夜色中,惜翠隐隐能瞧见他的脸。   神色坦荡,并未因刚刚的亲密相触而表露半分尴尬。   “时候不早了,回去罢。”他起身,提了提衣袖,笑意晏晏地说。   =   山下逛了一圈后,卫檀生便开始准备闭关的事宜。   这次寂安让他提前闭关,说不定正与寂尘一事有关。   在他闭关前,惜翠特地去送了送他。   卫檀生瞧见她来,不禁笑道,“不过是闭关十天半个月罢了。”   惜翠一本正经,“卫小师父既是我之朋友,我前来送送也是应当的。”   卫檀生笑了笑,请她喝了杯茶。   寮房轩窗大敞,春风穿堂而过。   “要在石室中枯坐半个月,小师父不感到无聊吗?”   “若想要得到真乘,自然是要行难行之事,忍难忍之情。”   惜翠坦诚地说:“我生性好动,叫我枯坐上十天半个月,我做不到。”   卫檀生难得大笑。   惜翠陪着他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   他左腿盘起,右腿垂下,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春景。   其间,两人一言未发。   惜翠看了眼杯中碧影浮花,突然觉得像现在这样其实也不错。   平静悠闲,不用想太多的事。   青年僧人瞧了眼窗外的枇杷树,悠悠地念了一句崇慧禅师的偈语。   “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   这才起身。   石室就在空山寺后山。   惜翠目送他步入石室,直至那抹玉色的身影消失不见。   卫檀生闭关后不久,就到了高老夫人的寿辰,惜翠下了山,暂时收敛了其他的心思,专心致志地应付这次寿宴。   不知为何,山路上,她总感觉好像有一抹视线正追随着自己。   等她回过头去,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错觉吧。   目光从男女香客们的脸上收回,惜翠不安地心想。   这次高老夫人的寿宴上请来了不少人,很多都是之前曾经在京郊见过的熟面孔。   见到她,不论男女都颇为亲和地同她打招呼。   高家中,有人听说过她马蹄下救人一事,也有人不曾听闻,看到这番场面,不由满脸惊讶,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站在一旁的惜翠。   来的人中,惜翠还看到了上次见到的那褚家六郎褚乐心与行酒令上不依不饶的贺妙。   褚乐心今日穿了件亮色的衣衫,意气风发。   少年先同高骞打过招呼,又转过脸来,神采飞扬地向她问好。   惜翠态度拘谨有礼,难免失了些亲切。   褚乐心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客气疏离,照样是高高兴兴的。   祝寿时,高莹送上了一尊玉观音,哄得高老夫人满面笑容。   惜翠将自己手抄的《无量寿经》也呈了上去,高老夫人态度不冷也不热,夸也是夸了两句,之后便让下人将其收了起来。   她没指望能借这卷佛经改变高老夫人对她的看法,顺从地退到一边。   倒是褚乐心看在眼里,心中有些不舒服,等寿宴一散,特地凑上前。   他怕她伤心,又担心她看出来他的意图而觉得难堪,一直在变着花样的说些奇人异事逗她开心。   惜翠被褚乐心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给面子地笑了笑。   没想到褚乐心见她笑了,大感鼓舞,兴致来时又要舞剑。   “娘子可会吹笛?”   惜翠:“让郎君见笑了,我不通音律。”   褚乐心懊恼地敲了敲脑袋。   “没笛曲也无妨,”他登时又换了副表情,借了一把剑,脚步轻快地走到庭中花树下,握着剑行了一礼,“娘子且看着就好。”   惜翠站在廊下,看他身姿矫健,舞了一曲。   落花翩翩,衬得少年愈加秀美挺拔。   少年气喘吁吁地收了剑,奔上前来,笑吟吟地问,“我舞得可好。”   惜翠点头,“好。”   这话她发自真心。   褚乐心这才满意地又笑开了。   在高府上,行为处事总要顾忌一些礼节。   因为马场救了卫檀生这事,她现在惹人注目得很,稍有不慎,就沦为活靶子。   看完剑舞,惜翠便找个了借口与他告辞。   本想回到屋里休息一会儿,高骞的声音却冷不防地在她背后响起。   “褚家六郎虽跳脱了些,但为人赤诚。”   惜翠头一疼,认命转过身,“二哥。”   高骞:“嗯。”   他停顿了片刻,接着道,“若你喜欢,褚六郎不失为一个良人。”   惜翠微囧:“褚郎君没有这个意思。”   她能看出来,褚乐心看她的目光单纯明净,不含一丝爱慕之意,说话相处也很自然,根本没往其他地方去想。   高骞:“你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兄妹二人生母宋氏去得早,高骞直接将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主动地承担起了做娘的责任。   惜翠头疼得打了个哈欠,托辞困了,赶紧溜进了屋里,独留高骞一人站在屋外。   不是他管得太多。   高骞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她不说,他也一清二楚。   这些日子以来,遗玉与那卫檀生走得太近,始终让他心有不安。 第46章 天堑   卫檀生闭关的日子里,惜翠过得颇为清闲。   不用考虑攻略的事, 她得以抽空好好地在京中游览一番, 等以后回去, 还能留下些不错的回忆。   她有些预感, 卫檀生对她的态度, 和之前相比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惜翠乐观地心想。只要她坚持下去,说不定真的能有所突破。   期间,她碰上了吴怀翡一次。   吴怀翡在京中一家名为“仁安”的药坊坐诊, 见了惜翠,特地请她到药坊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   经常待在府外, 惜翠并不怕被高家人发现。高遗玉身份特殊,她早就买通门房,只说是去看望养父母,生怕家中人知晓心生不满。   因着田家夫妇时常上门, 门房不疑有他, 她银钱到位了, 自有他每日替她开门。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偶尔也会躲在屋里抄抄经看看书。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卫檀生出关的日子。   当天,她特地翻了翻衣柜, 换了件衣裳, 取出那支云纹木簪。   回来后, 惜翠就将木簪放在了匣子中, 一直没拿出来。   木簪简洁不花哨,穿男装也正好相配。   早得知他会在今日上午出关,她一早就与慧如小和尚在石室外等着。   在石室中待了十天半个月,一出关就瞧见有人在门外候着,惜翠不相信他不会有所触动。   石室畔开了两三枝春桃。   惜翠与慧如等了一会儿,桃花枝下终于转出了那抹熟悉的玉色身影。   她顿时整理好了面上神情,露出抹恰到好处的笑容,看了过去。   春风微醺,暖日融融。   桃花借着东风,腾向半空,打着旋,又悠悠地落在了僧人的肩头。   卫檀生步子一顿,看向石室外守着的两人。   她不知已守候了多久,束手站着,乌发间甚至也停了抹流云。遥遥望过来的眼眸,含着些温和又浅淡的笑。   日光有些晃眼,卫檀生一时间竟略微失神。   等回过神来后,他已恢复到了往日的神色,脸上重新挂回了那若有似无的笑。   连日闭关,卫檀生清瘦了不少。   惜翠打量了他一眼,他颌下生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但笑意依旧。   “高娘子,你怎会在此?”将行囊交于慧如,卫檀生莞尔问,与平日相比,嗓音竟难得温和了不少。   惜翠笑道:“我只是来瞧瞧,没想到慧如说你今日出关。左右无事,干脆就在这儿等着了。”   “是吗?”他的嗓音突然又冷淡了几分,甚至步伐也快了不少。   惜翠不明所以地抿抿唇,又跟了上去。   “这次闭关可有所得?”   “佛法艰深,虽有所得,但终究却不透悟。”   “莫要灰心,卫小师父聪慧之名早已传遍京城中,倘若持之以恒,定能有所悟。”   卫檀生:“那便借娘子吉言了。”   惜翠一直跟着他回到了寮房。   卫檀生转身道:“慧如,你先回去罢。”   本以为卫檀生也会让她一同离开,但他只是瞥了她一眼,未有言语。   将行囊放在桌上,他目光一扫,“嗯?”   “在找什么?”   卫檀生走到柜子前,打开抽屉瞧了一眼,“在找我那镜子。”   四下翻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镜子的踪影。   “罢了。”卫檀生道,“许是来收拾屋子的僧人,将我这镜子收起来了。”   “小师父要镜子做什么?”   卫檀生苦笑,“连日闭关,自然是要刮干净我颌下胡须了。”   惜翠心念一动,“不如我来帮你?”   卫檀生面露诧异。   惜翠按着他坐下,“我来。”   穿成鲁飞的时候,在这事上她还是有些经验的。   卫檀生竟也任由她拉着自己坐下。   “可有剪刀或是小刀?”   他拉开抽屉,从一格中取出一把鎏银鞘的小刀。   “麻烦高施主了。”   惜翠拿起小刀与剪刀,小心翼翼地刮。   卫檀生微昂起下颌,凝视了她许久,才缓缓闭目,安静温顺,将身体的控制权全权交给了她。   惜翠一点一点将那层淡青色的胡茬刮干净。   窗外,檐角铜铃,风吹玉振,其声泠泠。   僧人宽大的玉色袈裟曳地。   怕自己手不稳,戳出血,惜翠屏住了呼吸,专注手下动作,连身下的僧人睁开了眼也不知晓。   “好了。”   眼见颌下终于恢复了白皙光滑,惜翠收了剪子,松了口气,抬眼笑道。   这一抬眼,正好撞入卫檀生眼中。   惜翠一愣,手上拿着的小刀正好砸在了右手手背上。   这一突发状况,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卫檀生忙站起身。   刀刃正好在手背上斜斜地拉出一条薄而长的血线,哐当掉落在地。   惜翠吃痛地微吸了口气。   她其实挺怕疼的,高遗玉的身体对痛觉也分外敏锐。   不过,一直以来,她都怕麻烦别人。只要是磕到碰到了,就算再疼也憋着。   这一次也是一样。   惜翠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缩。   她没能成功。   卫檀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近身前,“让我瞧瞧。”   惜翠无法,只能任由他看。   这一下划得不轻,拉开一条颇长的口子,泛着一阵尖锐的疼。   鲜血霎时便沾染了卫檀生的手心。   手心中的五指纤长,指节微微突出,凝白如玉。   血珠顺着手背往下滚落。   洁白与艳红交织,竟有种惊心动魄般的绮丽。   温热的鲜血滴落在掌心。   卫檀生指尖一颤,眸色转暗。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如初。   镇定自若地松开了惜翠的手,卫檀生道,“我这便去库房看看,上回寺中有僧人砍柴时受了些伤,吴娘子留下了些止血伤药,或许有用。”   对于自己的伤势惜翠心里很清楚,没有逞强,安静地坐在寮房中等着卫檀生回来。   只是,她足足等了有一刻钟的功夫,等到手上的血迹都已凝结,也没看见他的身影。   没等到卫檀生,她倒是等来了慧如。   慧如拿着个小瓷瓶与一条干净的绸布,走了进来,“高施主,师叔叫我来给你包扎伤口。”   “你师叔呢?”   慧如走上前,将漆盘放下,“师叔下山了。”   “下山?”   “嗯。”慧如将瓶塞拔开,“施主伸手。”   “我也能包扎,”慧如道,“平常师兄师弟们受了伤,都是我帮着他们敷药。”   惜翠伸出手,有些茫然。   卫檀生不是给她拿伤药去了吗?怎么就下山了?   他在这个时候下山做什么?   “他下山做什么?”   不知为何,惜翠心头莫名涌现出了些不祥的预感。   “高施主且忍忍。”慧如拔开瓶塞,抬起小脸,担忧地看着惜翠,“很疼的。”   惜翠捏紧了点衣袖,点头   药粉撒上伤口的感觉无疑于伤口上撒盐。   她皱紧了眉。   慧如将绸布抖开,“我也不知道师叔为何下山,但我听闻好像是为了吴施主的事。”   一听这话,惜翠连疼也顾不上了,“吴施主?”   “正是。”慧如道,“刚刚好像有人到寺中来找师叔,听说是吴施主的药坊出了点事,师叔应是去了药坊。”   惜翠问:“你可知道仁安药坊出了什么事?”   慧如认真地想了一下,“这我就不晓得了。”   慧如离开后,惜翠在寮房中静静地坐了很久,忍不住苦笑。   她本来还以为这段时间以来,她和卫檀生之间有了不小的突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她在自作多情,吴怀翡一出事,他就走得毫不犹豫,甚至连招呼都未来得及打一声。   寮房外的枇杷树枝叶轻摇,在她脸上撒下明暗不一的光影。   之后惜翠才下了山,转而往仁安药坊的方向去。   路上,这恍若被人窥伺的感觉再度涌起。   惜翠回过头,冷声道,“谁?”   目中所见仍旧是拥挤的山路,与来往的信客。   搜寻了一圈,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惜翠只能将异样再度按下,赶去了仁安药坊。   她过来的时候,似乎已尽尾声。   药坊前围了不少人,此刻也都慢慢散去。   惜翠本想进去看看,但不论如何却迈不动步子。   望着药坊招牌,听见药坊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突然觉得很疲倦,很累。   却不是因为卫檀生抛下她去找了吴怀翡。   而是因为尴尬。   太尴尬了。   尴尬到她甚至都不想呆在这儿,她这辈子好像还没这么尴尬过。   惜翠觉得她现在这幅样貌十分滑稽。   她一直都是个自尊心颇强的人。   这还是她头一次放下了自尊,为了回家,想法设法千方百计地讨卫檀生的欢心。   她不知道在卫檀生眼中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他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她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想来无非是自作多情得令人发笑,落入他眼中,宛如跳梁小丑。   手背上传来的疼痛好像时刻在提醒着她,卫檀生从来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而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确实让卫檀生心动了。   事情的发展始终不如她愿。   店里的小药童苍术赶人离开的时候,看见了她。   认出了那是之前找过娘子喝茶的姑娘,小药童苍术惊讶地瞪大了眼,没想到她竟然会突然出现。   “高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由于平日要喊号的缘故,他嗓门高而亮。   纷争已经平息,自然而然就显得格外突兀。足够让屋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连本来打算要走的人群也因为这一句停下了脚步。   “高娘子?”   屋中,吴怀翡正在清扫地上的碎瓷片。   她讶异地搁下手中扫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卫檀生。   两人皆放下手中活儿,走到了门前。   这时候,就算她想走也来不及了。   僧人与医女站在门前,犹如一对玉人。   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   夕阳的余晖洒落其中。   却好像划开了一道暖金色的天堑,透着冷冷的光。 第47章 过客   遥遥地。   惜翠忽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她只是身处一个书中的世界。   她面前的人,是作者笔下的角色, 也是她手机屏幕中冷冰冰的几个方块字。   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存在, 何必强求。   惜翠突然就想通了。   这本就没什么可在意, 自始至终, 她的目标也不过是为了能早点回家而已, 企图用假意换取旁人的真心的她,说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拿出当年玩游戏的气势来。   惜翠默默鼓励自己。   她可是攻略数个角色毫不手软, 心狠手辣,冷漠薄情的女人吴惜翠。   整理好思绪,惜翠主动走上前来。   “高娘子?”吴怀翡讶然地问。   惜翠没有避开与卫檀生的视线接触。   “我方才听慧如提到药坊的事, ”她直视着卫檀生,“一时有些担心,便想着过来看看。”   “抱歉。”卫檀生望着她,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惜翠摇摇头, “卫小师父无需同我道歉, 吴娘子的事更为紧要。”   她目光坦然, 好似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使得卫檀生眸光轻闪。   她这个时候是真的不在意了。   不过,惜翠虽不在意,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还是有些冷。   吴怀翡或许察觉出来了气氛古怪, 没让两人在门前傻站着, 将两人迎进了药坊。   “今日之事, 多谢卫小师父。”   苍术凑了过来, “幸亏我机敏,叫人上山给卫小师父送了信哩,娘子怎么不谢谢我?”   原来是他送了信。   卫檀生突然笑道,“自然是要谢你的。”   “便先请你喝这杯茶如何?”他笑着倒了杯茶,递给小药童。   一番闹剧下来,他确实是渴惨了,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   卫檀生却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惜翠,柔声道,“娘子从寺中匆忙赶来,喝杯茶歇歇吧。”   惜翠低头看着青瓷杯,见他白皙的手指按在杯腹。   他望着惜翠,目光中未有歉疚也未有探究,只是安静地望着。   惜翠接了茶杯。   指尖相触,微凉。   一刹那的功夫,惜翠便收回了手。   也正因如此,叫吴怀翡瞧见了她手上包着的布。   “娘子的手?”   “方才不小心让刀划破了,在山上时慧如已帮我处理过,不打紧的。”   吴怀翡:“还是让我来看看吧。”   她眉眼和顺地解下了布条。   虽跟着学了些,但慧如毕竟对医药不算精通,包扎得技术也远远不过关。   鲜血已经浸透了里面一层纱布,揭开时黏了一层皮,生生地疼。   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手背上。   眸光仿佛流光溢彩的长命灯焰,灼灼发烫。   吴怀翡叫苍术拿来了些伤药,又重新帮她处理过。   “娘子不觉着疼吗?”吴怀翡抬眼,略感纳闷。   惜翠点头,“疼。”   吴怀翡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高娘子你这样一声不吭的人。”   苍术取来了用沸水煮过的麻布,吴怀翡动作娴熟地重新包扎好。   惜翠收回手。   这时候才总算有时间询问吴怀翡究竟发生何事。   吴怀翡道,前些日子,有人来仁安药坊看病,其中一人抬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自然就死在了药坊中,家人不服,伙同了族中亲戚,前来仁安药坊闹事。   药坊中,瓶瓶罐罐砸破了许多,药柜都被拉开,药材散落一地。   仁安药坊只是个小药坊,只不过最近才在京中打出了一些名声,面对这满地的损失,吴怀翡心疼极了。   惜翠对这段剧情有些印象。   《太平医女》全书极长,统共有好几百万字。因为她是熬夜跳着看完的,到现在时隔许久,大部分剧情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在穿越后,本来是想要用一张纸将当初看的内容全都记下来,奈何在瓢儿山上时她若要购买笔墨纸砚,未免太过招人眼球,只好作罢。   如此一来,惜翠所能记住的,也不过是书中那些让她印象比较深刻的情节。   吴怀翡上京后,人生地不熟,幸得仁安药坊闵老板的赏识,这才在京中初步站稳了脚跟。   仁安药坊在京中还有个老对手——济善坊。   济善坊在京中的名头比仁安药坊更响,吴怀翡刚到京中时,曾经想去济善坊碰碰运气,但对方瞧她年纪太小,又是个姑娘家,未曾放在眼里,直接拒绝了这本书的女主角。   等吴怀翡在京中闯出些名声后,又心生悔意,想要重新将她拉拢过来,但吴怀翡念及闵老板的恩惠,委婉地拒绝了对方抛出的橄榄枝。   这段打脸不可谓不解气。   眼见仁安药坊生意越来越好,济善坊便动了些歪心思。   趁着闵老板因事带着人外出,坊中只有吴怀翡一个姑娘当事之际,安排人手在背后撺掇这一户人家来闹事。   这济善药坊也算是个小BOSS,在京中有些靠山,在前期给吴怀翡下了不少小绊子,吃了不少亏。   好在吴怀翡聪慧,一一化解了对方的阴招,而在高骞知道此事后,动用了些家中关系,干脆将这药坊连根拔起,自此,才总算了结。   显然,吴怀翡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她蛾眉微蹙,“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或许他们受了谁的指示也未可知。”   卫檀生缓缓地道:“闵老板前脚才离开,他们后脚就过来,这些人不过是乡野农户,缘何消息会如此灵通。话里话外,更是直指药坊害死了他们族亲。如此有备而来,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想要败坏仁安药坊的名声。”   吴怀翡或许已经想到了是谁,但她却摇摇头,“先不提这个,卫郎君你手臂上的伤还未包扎,让我来替你包扎罢。”   惜翠这才发现,卫檀生受了伤。   刚刚他未发一言,垂手站着,鲜血洇湿了左臂的袖摆,有血珠从袖口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惜翠:“你的伤?”   苍术道:“高娘子所有不知,刚刚实在是太惊险了,那些人怕是得了失心疯,竟然顺手抄起桌上的花瓶,就往娘子头上砸,还好小师父赶来的及时,护着我家娘子避开了这一劫。”   苍术说得眉飞色舞,朝着惜翠使眼色,略含揶揄地望着正在处理伤口的两人。   在他看来,这卫小师父定是喜欢自家娘子的,否则怎么会在那花瓶落下的时候,一把将娘子揽入怀中,以身代之呢。   卫檀生受伤不轻。   有些碎瓷片甚至深深地扎入了皮肉中。   他捋起了袈裟,露出小半截紧实的手臂。   吴怀翡用镊子一点点地帮他夹了出来。   她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小山似的眉头轻轻蹙起,担忧是发自真心。   卫檀生半低着头,不知是在看他手臂上的伤,还是在看吴怀翡。   吴怀翡歉疚抬起头道,“今日实在是多谢小师父出手相助,是我无能,累得小师父受伤。”   “娘子客气。”卫檀生温言说,“今日只是赶得巧了,未能替娘子做些什么。”   吴怀翡摇头,“今日若不是小师父帮忙,恐怕这会儿我已不能站在这里,小师父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仁安药坊如今正是一团乱,尚有许多杂事要处理。   吴怀翡不愿他们两个伤号帮忙,只说自己有苍术帮忙,能应付得了,含蓄地催促两人回去养伤。   而她则改日抽个时间,请两人吃一顿饭,谢过今日仗义相助。   在吴怀翡的坚持下,惜翠与卫檀生一同步出了药坊。   只是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和他,一个伤在胳膊,一个伤在手背,看上去都有些狼狈。   走了一截路,惜翠停下脚步,“今日便在此分别罢。”   卫檀生难得地说,“我送你。”   惜翠拒绝了,“此地离我家中没多少路,走几步便到了,不用再麻烦小师父。”   他突然道,“娘子可是气我不告而别?”   惜翠没想到卫檀生会主动问出口。   “是,我确实有些生气,小师父就算离开也应当知会我一声,不过,”惜翠话锋一转,“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刚刚有些着恼。”她嗓音放柔了一些,双眼明澈坦然,“吴娘子那儿的情况确实更紧急一些。”   卫檀生敛眸:“不管怎么说,总是让你受了气,此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周到,我送你回去。”   惜翠:“你今日受了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见她不愿,卫檀生沉默了一瞬,“也好。”   踏着斜阳,惜翠慢慢往回走。   耳畔响起的喧闹的人声与哒哒的马蹄声,犹如一阵风在身旁飘散。   但走到一半,她的前路却被一人一马挡住了。   高大的白色骏马,打着响鼻,拦在了她面前。   骏马上的绯衣青年,勒着缰绳,慢慢地绕了一圈,惊喜地道,“高三娘!你怎会在此?”   惜翠微微一怔,“褚郎君?”   褚乐心瞧见她的惊喜,在看到她面色苍白一人独行时,又化作了惊讶和担忧,“娘子怎么一个人?你身旁的丫鬟呢?”   惜翠不想多说,“只是出来走走,没带上丫鬟。”   褚乐心不赞同地道,“娘子一个人出行,太过危险,我送娘子回府。”说罢,从马上翻身而下,牵着白马,走在了惜翠身侧。   “三娘,你今日作男人打扮?”褚乐心好奇地问。   苍术认出她,是因为她曾经作男装打扮见过吴怀翡,但褚乐心从未见过她扮男装,竟然能一眼认出。   惜翠:“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褚乐心沉吟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停下脚步,将惜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娘子你这打扮得还不够像,明明一看就能看出来了。”   打量她的同时,褚乐心也发现了她手上的异样,“娘子你这手?”   “没什么,只是摔了一跤,已经去医馆包扎过了。”   褚乐心没有怀疑,“原是如此,那娘子你下次走路时可要小心了。”他笑道,“你瞧,一个人在外,终归还是不方便的,有我护着娘子回去,娘子就不用担心再摔跤了。我会好好看着你的。”   “对了,娘子回去后几日,千万不要吃那些牛羊肉和辛辣刺激的,不然是要留疤的。”他认真地嘱咐道,“娘子生得这般好看,倘若留疤可就不美了。”   褚家姐妹多,褚乐心也就养成了个体贴的性格,对于女子保养一道,甚至比惜翠还要精通一些。   惜翠惊讶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这个满脑子杀敌报国的中二少年,还有这么细心的一面。   褚乐心一直将她送到府门前,碍于礼节,没有再入内。   惜翠谢过他,刚踏入府门,就听见他突然又叫住了她。   “娘子!”   惜翠;“褚郎君还有何事?”   褚乐心牵着马站在夕阳中,明亮地笑道,“这月初八,京中佛寺行像,你可要去看看?当时候可热闹哩。”   惜翠不知道行像是什么,避重就轻地含糊道,“到时候再说罢。”   褚乐心却将她的应付自顾自地当作了答应,笑道,“那你跟高郎君还有六娘他们一定要来!”   等告别了褚乐心,再回到府上,碰上高骞时,高骞几乎一眼便看见了她手上包着的麻布。   “这是怎么回事?”   惜翠:“不小心磕到了,没什么大事。”   高骞不相信她的说辞,拧起了眉头,要察看她的伤势。   无奈之下,惜翠只能搬出吴怀翡,把今天在仁安药坊发生的事通通告诉了他。   “我这伤吴娘子已处理过,有吴娘子在,二哥难道你还不放心吗?”   她一搬出吴怀翡,高骞的注意力果然从她的伤势上,尽数转移到了吴怀翡身上。   想到那个单薄而坚韧的身影,高骞眉头拧得更深,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担忧,沉声追问了个中详细情况。   惜翠一说,就意识到此中定有蹊跷。   简简单单地安慰了她两句,立即提步离开了。   想来不是去了仁安药坊,就是去托人彻查此事。   惜翠看着高骞远去,转身回到了自己屋里。 第48章 孤立无援   褚乐心虽同她说了行像的事,但惜翠没心思多想, 过了几天, 就忘在了脑后。   她也没有再去找卫檀生。   虽然很想回家, 但她还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硬凑上前去。   她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冷一冷, 再重新规划。   一连数日,惜翠都待在了府中,没有外出。   倒是门房收到了一封信, 转交予她。   惜翠想不出来谁会寄信给她,等拆开一看,才发现寄信的人是卫檀生。   信中没说旁的, 只提到她之前有些物什落在了客房,想找个日子当面转交给她。   她坐回桌前,提笔回了一封信。   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没什么用处,让他自己处理。   托人再送到山上后, 便再没有了回音。   想来卫檀生他已听从了她信里的话。   等到高莹叫她去看寺庙行像的时候, 惜翠才猛然记起今天已经四月初八了, 正是褚乐心所提起的日子。   四月八日,诸寺行像,在京中算是个盛景,除却高莹, 高家有不少小辈都赶去看。   从京郊回来后, 高莹对她态度好了不少, 她在宴席上给高家长了脸, 高莹自觉要拉她一把,勉为其难地带她一起去。   她一直没有去找卫檀生,攻略的事便暂且搁置了在了一旁。这个时候出去看看,权当散散心也无妨。   高骞今日轮休,但或许是忙着探清济善药坊与仁安药坊之间的恩怨,早早便出了门,自然也没能同他们一道儿。   整个京城百姓为讨个吉利,似乎都在今天倾巢出动。   街角巷口已经聚满了人,但中央由卫兵守着空出了一条大路,以防踩踏僭越。   高家已提前订下了一家视野极为开阔的酒楼,临窗观看,不用和人在下面挤着。   惜翠到时,褚乐心正坐在桌前,除他外,还有与高莹交好的其他几个娘子郎君,显然是早早就已经约好的。   褚乐心瞧见她们,立即起身打招呼。   寒暄之后,各自落座。   坐在二楼临窗看向街面,虽然清静。但太过清静了,又像是少了点什么。   褚乐心似乎也嫌这样不够热闹,屁股还没坐热,就坐不住了,想要下楼。奈何其他人自恃身份,不愿去挤那人挤人的街角,褚乐心问了一圈,竟没人愿意陪他。   少年便将可怜巴巴地目光放到了惜翠身上,“三娘……”   在哪儿看对惜翠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被这么一双大型犬似的眼满含希冀地盯着,让惜翠压力有点儿大。   想到此前还是这中二少年把她送回来的,惜翠还是点头应了,陪着他一起下了楼,走入人群中。   褚乐心千恩万谢地笑道,“我就知道娘子一定愿意陪我。”   他眼睛尖儿,找到了个好地方,带着惜翠凑了上去,没忘记伸着胳膊护着她,免得被他人撞上碰上。   终于站定了,惜翠将目光放向了长街。   褚乐心:“我听说队伍已到了北街了,拐个弯想必就来了。”   话音刚落,在喧闹声中,忽闻一阵梵乐佛音飘来。   褚乐心一脸“看吧,果然如我所说”的得意模样。   伴随着佛音,以金银琉璃为饰的宝车,终于载着佛像缓缓驶向街心。   仿佛被这梵音所感染,人群陆陆续续地安静了下来。   宝车共有数十轮,车上众菩萨宝相庄严,诸佛或立或卧。宝盖步辇,汇聚如云,珠罗绮绣,耀眼夺目。   京中各寺的僧人都跟在宝车左右侍奉着。   惜翠看见了不少空山寺的熟人,他们神色严肃,口念佛经。   她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上去打招呼的念头。   在走过的僧侣中,惜翠还看见了卫檀生,他跟在空山寺的僧人身后,也参加了此次行像。   但两人相隔着人潮,卫檀生并没有在人群中发现她。   从仁安药坊回来后,她与卫檀生就再没见过面。   今天能在这儿看见他,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身旁褚乐心显然也瞧见了他,惊讶地道,“咦,这不是卫家三郎吗?”   “此次行像也有他?”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梵音法唱所吞没。   卫檀生就走在佛像左侧,他左脚微跛,但走得很稳当。   香烟若雾,菩萨们的宝相也在缭绕的烟雾中,隐约看不分明。时间霎时变得很慢,泥塑的佛像似乎也有了种不受时空所限的神性。   一路上百姓们撒花礼敬,漫天花雨伴随着阵阵梵音飘落,落在他的肩头衣角,卫檀生眉眼微弯,眼睫长而低垂,慈悲地犹如高居神坛之上的佛子,温和得又如一头田间巷陌的白牛。   至忍温良,善调善御,从村至村,从巷至巷,所游行处,无所侵犯。   与宝车上的佛像四目相对,惜翠仿佛身处在一种极为奇异的时空中,脑海中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空白。   等车轮滚过,方才如梦初醒。   而此时,香烟聚合又弥散,卫檀生已从她视野中离去,只剩下一缕乳白色的轻雾与一地的落花。   众人追随着香车往前拥挤,人潮过后,只留下她和褚乐心与零零散散的其他几人。   “那是卫家三郎?”褚乐心慢慢地往前走,新奇地道,“三娘你方才可瞧见了卫郎君?”   惜翠还在想着刚刚那一眼,心不在焉地说,“看见了。”   一直到刚刚她才发现,她不了解卫檀生。   那个走在佛像左侧的僧人,在方才那一瞬,给她的感觉竟然如此陌生。   她对卫檀生的理解,大部分是建立在书中的描述与瓢儿山短暂的接触上。   至于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却是一无所知。   她就像走入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真正的卫檀生,就好像被香雾所遮掩,面目模糊难辨。   褚乐心在说什么,惜翠已听不太清。   忽然,走在她身侧的绯衣少年站定了,吃惊地叫道,“卫三郎?”   惜翠蓦然回神。   方才那侍奉着佛像的僧人,不知何时已走出了行进的队伍,来到了他们面前。   就站在他们不远处,垂袖而立。   说曹操,曹操到。褚乐心登时懵了。   “卫郎君你怎会在此?”他愣愣地问。   青年僧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两人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望向了惜翠,淡笑道,“只是瞧见了认识的熟人,便想来打个招呼。”   褚乐心没看出异常,傻傻地问,“郎君你就这样离了队,可有关系?”   “只是有事离开一会儿,无妨。”   他虽是回答着褚乐心的问题,目光却一直在看着惜翠。   在府上这几日,惜翠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对上卫檀生的目光,也能礼貌颌首示意,“小师父,许久不见。”   看来,刚刚卫檀生还是看见了她与褚乐心。   卫檀生淡淡地道:“已有六日未曾见。”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顺着卫檀生视线看去,褚乐心他终于发现了两人间的异样,默默地蹙起了眉。   卫檀生眼眸轻弯,“娘子与郎君也来瞧京中行像?”   惜翠:“在家中无事,出来凑个热闹。”   卫郎君与三娘之间的气氛太古怪了。   古怪到让他有些不安。   在卫檀生开口前,褚乐心思索了一番,还是上前一步,面色关切地道,“郎君离队已久,为免被发现,还是快快回去罢,有什么话不妨回头再说。”   卫檀生侧头,看了看绯衣少年秀美的眼眸,唇角漫起抹意味不明的轻笑,眸色转浓,“多谢郎君关心,但……我还有一事需要告知高娘子。”   惜翠:“小师父请讲。”   卫檀生笑道:“上回同娘子所说的,那些落在客房的物什,我不便处理,就暂时收了起来。想来还是交由娘子亲自处置,最为稳妥。等行城过后,我带娘子去取。”   “不用这么麻烦,”惜翠道,“寺中可还有其他师父在?”   “今日诸位同修大多不在寺中,山门已关,不招待其他香客。”卫檀生面带歉疚,“还有一事,望娘子莫怪我失礼,娘子的东西,我一时也不知往何处放,如今都在我房中收着。”   他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惜翠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小师父何时得空?”   卫檀生略一思索,“约莫申时六刻,娘子可在山门前等我。”   惜翠:“我知道了。”   他特地离开队伍,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将东西还给她。说完,便又走入了人流中。   褚乐心:“娘子?”   惜翠:“我没事。”   褚乐心看起来像问些什么,但碍于这是她自己的私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虽然不知道之前她究竟落下了什么东西,但惜翠刚好也想借此机会,和卫檀生好好谈一谈。   距离约定的时辰还早。   大梁皇帝信佛,稍后,队伍还要入大内,受皇帝散花。   等入了宫阙中,就不是百姓所能跟进去的了。   惜翠与褚乐心分别,和高家人一起回到了府上。   在府中又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申时方才出发。   众人今日都挤到京中去看行像,山下基本看不见一个人影。   惜翠登上山径,果然在山门前看见了一面竖牌,委婉地表达了今日不接待香客。   此时,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山上风大,惜翠拢紧了衣襟,等了一会儿。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但却迟迟没见到卫檀生的踪影。   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惜翠皱了皱眉。   毕竟要入皇宫,有事延误也实属常事,她也没放在心上,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没看到他。   她整整等了两个时辰。   卫檀生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天渐渐地黑了。   不论他是不是有事耽搁,她都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只能下山。   只是,下山的时候,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又出现了。   好像有谁在盯着自己。   这一次,比前几次更加明显,或者说是不加遮掩。   惜翠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她如今身无寸铁,四周没有人迹,躲已无处可躲。   忽然肩膀被谁拍了一拍。   惜翠一僵,正想要迈开步子赶紧跑。   但一双手却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捂住了她的口鼻。   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手上生着一层厚厚的茧。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气息。 第49章 我为鱼肉   等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山下, 而是处在一间破落的屋子中, 双手则被粗麻绳牢牢地反绑在身后。   惜翠试着挣脱了一下, 麻绳绑得很有技巧, 她没能挣开。   眼前的场景实在太熟悉了, 常常出现在各大影视文学中的情节。   她被人绑架了。   就算再镇定,碰上这架势,惜翠还是略有些慌神, 不过眨眼,她就又恢复了冷静。   毕竟,她还有系统在, 虽然系统放养了她,但只要她任务还没完成,她就不会死。   她也不怕死。   惜翠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暂时放弃了挣脱绳子的想法, 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十分阴暗的屋子, 墙角上结了不少蛛网。   透过窗外,能看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中点了一盏灯,能让她看清周围的环境。   她身旁堆叠着不少废纸,有字, 也有画, 如此看来, 更像是一个堆放着杂物的库房。   即便点了灯, 屋里的光线也十分黯淡,惜翠费了很大力气,才伸头看清身旁的字画上的题跋。   这题跋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是在……高家?   落款为昌彭祖。   她想起来了,这昌彭祖是前朝名家,尤工书画。高家门第不凡,自然也藏有他的作品。   但昌彭祖的画价值千金,绝对不可能随意丢弃在这儿。   这间库房恐怕是个专门买些假字画的地方。   联想到她昏过去前,闻到的那股油墨味儿,绑架她的人,做的应该就是跟字画有关的生意。   但是她不记得她有认识这样的人。   高遗玉处事向来低调,从没结下过什么仇家。   这段时间来,她得罪过的人……   惜翠使劲儿想想,也只想起来一个焦荣山和一个贺妙。   焦荣山家中做油饼的,他身上常年带着些面粉的味道。   应该不会是他,他没有这个胆量。   而贺妙,她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她根本没理由会做出这种事,   正在此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惜翠全身一凛,神经跟着紧紧地绷了起来,警惕地看向门外。   门外走进一个文士模样打扮的中年男人。   他将近三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一缕胡须,面色白净,看上去很是温文尔雅,甚至颇有些亲切。   这个人,她没有任何印象。   纵览高遗玉的记忆,也没有和此人有关的信息。   “你醒了?”   瞧见惜翠正警惕地看着自己,中年文士笑了一下。   惜翠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你是谁?”   “我?”他摇摇头,“你不认得我。”   惜翠紧紧地盯着他,“既然我不认得你,你为何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中年文士笑道,“你猜猜看。”   惜翠沉默了一会儿。   “是因为高骞?”   此话一出,中年文士为之一怔,她的话似乎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惊讶。   看来她猜对了。   她既然没得罪过什么人,那应当是受人牵连。在她所认识的人中,只有高骞的可能性最大。   “是。” 中年文士走上前来,语气还是很温和,“你确实猜对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那二哥。”   “这几天来,跟踪我的是你?”   “是我。没办法,你二哥那儿实在太难下手,我一连数月都没能寻到法门,只能从你这儿入手。”   惜翠周旋着,慢慢地问,“高骞他做了什么?”   “他?”中年文士淡淡地道,“他杀了我大哥,我要为我大哥报仇。”   “看来,你二哥没有告诉你他那些丑事,”对上惜翠迷茫的视线,中年文士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既然这样,还是让我来告诉你罢。”   “我这个人恩怨分明,跟谁结下了梁子,我就去找谁。我本就没打算伤害你,你无需害怕。”他看了她一眼,笑道,“不,你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害怕,这倒是奇了。”   “害怕没有用。”惜翠垂眸。   “这说得确实有道理,你放心,我已派人给你二哥送了信,只要你二哥愿意过来替你,我就放了你。”   “你到底是谁?”   “我叫耿宣仁,还有个大哥叫耿巢汉。”   中年文士说道,“爹娘只生下了我们兄弟二人,我们兄弟俩打小生活在一起,感情甚笃,但后来你二哥杀了我大哥。”   “我们家中虽不富足,但此前过得倒也算和乐,大哥一死,家母悲痛欲绝,没几日便跟着去了。家父魂不守舍,做工时被货箱砸中,抬回来也已经仙逝。你二哥害的我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找他,找他报仇。”   耿宣仁和耿巢汉?   惜翠一愣。   这名字犹如一把小钩子,将那些她记不太清的书中情节一并勾连了出来。   她想起来了。   原书中确实有耿宣仁和耿巢汉这两个角色。   这一切还要从高骞与吴怀翡初遇的那天讲起。   那天,皇城遭袭,高骞在追捕途中,一时不察,受了重伤,栽倒在路旁。   耿巢汉平日里靠做短工为生,做完工,他喝了不少酒,晕乎乎地走到了皇城附近,正好碰上了高骞。   夜色昏暗,血气掩盖了酒气。   彼时,高骞又身受重伤,意识早就不太清醒,误将他当作敌人,全凭本能将其斩杀在当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脱力彻彻底底昏了过去,让出诊晚归的吴怀翡捡回了药坊。   高骞养好伤后,并不知晓自己当日所斩杀的是个无辜百姓。   其他同僚虽然在其后查清楚了,但他们心知高骞的性格恐怕对此难以释怀,思来想去,便将这事按了,另一方面,则暗中派人到耿家赔罪。   耿巢汉的弟弟耿宣仁始终觉得自家哥哥的死有蹊跷。他在京中经营着一家书画坊,人脉颇为灵通,经过数月调查,终于查清楚是高骞所为。   他自是恨到了骨子里,一心筹谋着想要为其兄报仇。   这段剧情的作用其实只是男女主感情的催化剂。   书中,高骞与吴怀翡一起遭到了他的算计,毕竟有主角光环在身,两人很快就脱出险境。并且在一同落难之际,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   最后,高骞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选择放过了耿宣仁。   他果然对耿巢汉的死难以释怀,幸好有吴怀翡陪伴开解,这才从往日的阴影走出。   或许是多了一个高遗玉的缘故,这本该落到高骞头上的报复,才落到了她头上。   惜翠皱紧了眉头,跟着想到了之前马场上那次意外。   那天,高骞不在,高莹骑的正是高骞的马,事后,高骞也曾说过腾霜绝不会无缘无故受惊,恐怕耿宣仁从那天起就已经开始动作。   惜翠继续问:“马场上惊马一事也是你做的?”   耿宣仁似乎吃惊不小,“是,的确是我所为。”   他轻叹,“但我人算不如天算,没料到高骞他突然因故离去。当日我虽然失败了,却也不是全无所获。”   “你兄长他身旁亲兵环绕,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正愁找不到空隙对付他,这么一来,倒提醒了我,不妨另择他法,从偏处着手。”   “所以你选中了我?”   耿宣仁道,“在这一干手足当中,他的确最重视你。”   惜翠又问:“你是如何摸清我的行踪?”   耿宣仁倒也一并答了,“我此前只知晓你们高家人常去空山寺上香,便时不时在山下徘徊,至于你的行踪,还要多亏了一人。我记得……他似乎是姓焦?”   惜翠追问道:“焦荣山?”   “正是此人。”耿宣仁反问道,“你与他曾订下婚约?”   惜翠摇头:“没有。”   耿宣仁道:“想来也是,依你兄长的性格怎么会让你随便嫁个平庸无能之辈。”   “当日我在山下徘徊之际,正好碰上这位焦郎君,上前攀谈之时,他告诉我,他有一未过门的妻子,似乎与这山上的和尚有些关系。他心中怀疑,便想要过来看看。”   惜翠抿紧了唇。   那天她骗了焦荣山,他事后果然还是怀疑了。   若非他心生怀疑,也不会撞上耿宣仁,让耿宣仁得知她的行踪。   这一环紧扣一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惜翠没有再说话。   丧兄之痛,每每想起,都在折磨着他。   面前的女人生得和高骞如此相像,她不吭声,耿宣仁冷笑起来,主动问道:“我大哥并未做错任何事。你兄长误杀了我大哥可有报应?”   “你可知晓其他人怎么说?”   “他们都说,那高家郎君斩杀贼子于御前,何等威风!可有想过我大哥何其无辜?他什么都没做,却成了他刀下亡魂!他的死反倒还为他换来了名利!”   “你兄长午夜梦回之时,可有悔恨,可有愧疚?”耿宣仁冷声道,“也是,像我们这种平头百姓,贱命一条,死便死了,如何值得高家郎君放在眼里。”   惜翠沉默了片刻,“他有悔恨。”   “就便是有也晚了,”耿宣仁道,“他既然心中有亏愧,为何我大哥死时他不来?头七他不来?我大哥死后这么长时日,都未曾看到过他的身影?!”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也渐渐扭曲,言罢,却突然喘了口气,又冷静了下来。   “你不用害怕,”耿宣仁看了看她,“杀我大哥的人不是你,我会给你二哥送信,只要你二哥肯来换你,我就放你回去。”   她离开之前,高骞不在府上。   思及,惜翠心神微凛。   “要是我二哥没来呢?”   “要是你二哥没来,”耿宣仁道,“那我就只能对不住你了。”   “谁叫你是他的妹子,他不来,我只能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你二哥当初如何对待吾兄,我就如何对待你,让他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惜翠:“我离家之前,他不在府上,你送信给他,他收不到。”   “这我就不管了。”耿宣仁看向她,露出一抹和蔼的笑意,“倘若他收不到,这便是天意,杀了你之后,我还会继续找法子,再杀了他。”   “你能等多久?”   “这就要看我的耐性够不够。”   惜翠的心往下又沉了沉。   虽然她不怕死,但她任务才刚刚行进一半,还不想从头再来。   至少就目前而言,耿宣仁还是十分理智的,但凡她有什么疑问,他也都尽数回答了。   但是,惜翠不敢贸然同他谈判刺激他,从刚刚的谈话中,她能看出来,他看似冷静,实际上情绪也已经紧绷到了极点,稍有不慎,事情的发展就会变得比现在更糟。   似乎觉得说够了,耿宣仁站起身,“我已给你二哥下属送去了信,你且等着便是了。”   “等着他会不会来替你。”   说完,他没再看惜翠一眼,直接走出库房,反手重新锁上了门。   屋内的灯焰晃了晃,拉出一线欲灭不灭的微光。 第50章 身死   双手被绑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没了知觉。   耿宣仁不知道给她用了什么药, 她四肢瘫软, 使不出半分的力气。   他很谨慎, 她身旁都是字画, 惜翠找遍了, 也没找到什么尖锐的东西能将绳子割断。   摆在她面前的,似乎唯有耿宣仁留给她的这一条出路。   只是高骞今日一早就出了门,没人过问他的行踪, 他也没留下任何音信,耿宣仁的信到底能不能送到还要打一个问号。   想到这儿,惜翠叹了口气, 她真心实意地觉得,再没有比她更惨的了。不仅没攻略到卫檀生,反而又要丢掉一条命。   耿宣仁离开后,便再没回来。   身上药效未完全散尽, 迷迷糊糊间, 她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有多长时间,惜翠是被门外的动静所惊醒的。   耿宣仁不知何时回到了库房中,脸上的神情晦涩难辨。   摇曳的烛光在墙上打下明暗不一的色块,他手中正端着个酒碗, 臂弯中搭着一条白绫。   惜翠的心宛如被一根细线悬着, 顿时高高地吊了起来。   耿宣仁的面色格外阴沉, “你二哥不愿来, 既然如此,我也只有对不住你了。”   说完,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眼看着耿宣仁已端着酒碗上前,惜翠心中焦急万分。   这不可能。   以她对高骞的了解,高骞他绝不会畏死,倘若他没来,定是有旁的事耽搁了,这其中肯定还有些旁的原因。   她现下浑身瘫软,双手又被牢牢束缚在背后,耿宣仁若是硬要给她灌下这一碗毒酒,她绝对没有反抗的余地。   她只能试着,一点一点地,迂回地拖延时间。   “你的信当真送到了他面前?”   耿宣仁因为她的话停下脚步,“我没必要欺瞒于你。”   惜翠舔了舔干燥的唇角,心跳如擂,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二哥并非那种贪生怕死之人,你的信既然送到了,他不可能畏缩。”   耿宣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折返到一张矮桌前,将酒碗放了下来,伴随着酒碗“当”地一声落在桌面上,惜翠的心终于暂时落回了实处。   “我并非不讲情面之人,”耿宣仁转过身道,“你既然问了,那我便与你讲个清楚,免得你认为我欺瞒于你,死也死得不安心。在那儿之后,我会让你明明白白的上路。”   惜翠愣了愣。   她似乎从耿宣仁的眼中看到了一层薄薄的怜悯,   怜悯?   来不及细想,他已然开了口,“这封信确实送至了你二哥面前。”   “他在哪儿?”她忙追问道。   耿宣仁道:“一处药坊中。”   惜翠脑中一空。   今天困扰着她的许多疑问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其中原因,她不用去想,也能明白。   果不其然,耿宣仁嗤笑道:“药坊中的那医女是高骞的意中人?我瞧他护她倒是护得紧。”   “那药坊中似乎是起了什么争端,你二哥为了护着他意中人,分不出心神,没心思去看我送过去的那封信。”   “我只给他送了信,却没义务告知他这封信究竟关系着什么。他看不看,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既然不在意吾兄生死,总归要在意你的生死,”耿宣仁微笑道,“他不为我大哥的死而心怀悔意,那总该要对你的死而心怀悔恨,让他余生都活在这等愧疚中,不比单单杀了他更好?”   他颇为痛快地笑了出来,“这都是天意罢了。他又怎会料到这份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信却事关他小妹的生死。”   烛火明灭中,他看不清面前少女的神色。   只见她半低着头,鬓发散乱,清瘦的身躯好似被大雪压折的细竹。   耿宣仁一怔,心中却是漫上了一股隐约的怜悯。   毕竟,这高家娘子倒是亲手被她兄长舍弃在了此处。   高骞将他意中人亲自护在身后,却未料到其妹却在这儿等他救命。   只是,这点怜悯不足以化解他心中所恨。   他痛快,简直痛快极了,痛快地笑出了声。   但无意中瞥见她这模样,想到药坊中另一人,耿宣仁突然觉得没了心情,笑声陡然而止   他本不愿多嘴,只是想到药坊中那一幕,耿宣仁还是略有动摇。   沉着再三,他最终继续说了下去,“今日你等的那和尚是你的情郎?”   “那我不妨多告诉你一件事。就算我今日没将你绑来此处,你也等不到他了。”耿宣仁怜悯般地说道,“那和尚也在药坊中,同你二哥一道儿。”   惜翠沉默地垂下眼。   如此一来,高骞今早外出与卫檀生失约都已经有了答案。   是济善药坊吴怀翡那儿出了事。   她早该想到的,书中曾有这么一段剧情。   济善药坊再一次闹事,高骞与卫檀生都为护着吴怀翡,赶了过去。   当时两人为了女主针锋相对的修罗场,在评论区曾经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惜翠平静地收紧了手指。   亲疏有别,她不怪高骞与卫檀生,毕竟他们也不会料到她这儿发生的事。   只是,疲倦与尴尬好像浪头一样,又一次铺天盖地地卷来。   那药坊前遥遥的一眼,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同时被放在天平上的感觉,太难堪。   惜翠忍不住苦笑,突然就失去了挣扎求生的力气。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早该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的斤两。   “我也不想杀你,”耿宣仁可怜她,“你我之间或许还有几分相似之处,我在这世间已是孤身一人,而你,同我相比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毕竟同时被你兄长与情郎抛下,世间倒是独你一人。”   “你要问的,我已经回答了,你在死之前可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毕竟此事确实不该牵扯到你身上,”耿宣仁道,“你若有什么遗愿,我会尽力替你完成。”   惜翠阖上双眸,吐出一口气,“在我死之前,你能否为我解开这绳子,再为我取纸和笔来。”   耿宣仁沉吟,“可,但在此之前,你须得喝下这杯毒酒。”   他回到桌前,一只手端起桌上的酒碗,另一只手攫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了嘴。   没法反抗,一碗毒酒硬生生地全都灌入了喉中。   被硬灌酒液的感觉并不好受。   饶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临近死亡的求生本能,还是使得惜翠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呛咳出来的酒水,顺着嘴角流入了领口,眼中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咳……咳咳!”   喉咙中犹如火烧一般,惜翠趴在地上,费力地喘了口气。   毒酒生效没有她想象中的快,除了舌底发麻,喉口干涩外,她暂时还没有感觉到痛楚。   “我如今毒酒也已经喝下去了,你大可放心了。”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如垂垂老矣的妇人般沙哑不堪。   少女的眼,此时此刻,竟透着一股凉意。   并非冷,只是凉,淡而薄,是一种平静到极致的疏远。   被这么一双眼盯着,耿宣仁不知不觉间竟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现在,可否为我取纸和笔来?”   看着她的模样,耿宣仁倒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她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趴在地上,唇角的酒渍甚至都没力气擦拭。   毒酒开始生效了。   惜翠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化为两三个重影。   她用力甩甩脑袋,握紧了笔杆。   握着笔的手哆哆嗦嗦,已经再难使上力气。   每一笔都虚浮无力,歪歪扭扭,在纸上拖出了个长长的尾巴,看起来就像爬出来的。   短短二十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就算她死,她也要在卫檀生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痕迹,让他不得安生。   惜翠哆嗦着又深吸了一口气,将腕上的佛珠取下。   颤颤巍巍地,她努力脱了好几次都没能脱下来,好不容易将佛珠取下,她伸出手,又去取发间的木簪。   终于将这两样一并取下来后,惜翠把它们推到了耿宣仁脚边,喘着气道,“烦请你把这些东西还给那位小师父。”   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   看到面前少女狼狈不堪的模样,耿宣仁心底的良知终于被引动,难得主动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对你兄长说的?”   惜翠沉默了片刻。   她没什么能对高骞说的,但她这幅身体毕竟还和高骞有兄妹之谊。   惜翠:“你告诉他,让他多多保重身体,他……”   话说到后半句,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腹中渐渐漫起一阵绞痛,很快化为排山倒海之势朝她压来,好像有一只手在五脏六腑间翻搅。   这一次,死亡却来得格外漫长,痛苦也好似被无限地拉伸。   饶是惜翠,也不由得死死地掐住了手,疼得眼泪扑簌簌地掉。   指尖嵌入指腹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耿宣仁似乎看不下去了,将臂弯中的白绫抽出。   轻柔的白绫抚慰般地绕上了她的脖颈。   “这一切,都是你二哥选的,”耳畔传来一声轻叹,“要怪就怪你二哥吧。”   伴随着脖颈前的白绫被收紧。   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   终于不用再受这折磨。   惜翠庆幸地松了口气。 第51章 一似火烧身   “六郎,已经一天了, 你快出来用些膳食罢。”   望着紧闭的屋门, 褚二娘忧心忡忡地曲起指节敲了一敲。   屋内, 安安静静的, 没有任何动静, 但正是这安静却使得褚二娘心中更加担忧。   前两天,高家三娘突然去了,而六郎得知此事后, 竟是面色遽变,回头就将自己在屋里锁了整整一天,任谁来说也不理。   那高三娘她不认得, 只依稀有个印象,似是高家才从外面认回来的血脉,不得家里看重。   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高家对外称她得了急病, 药石罔效。但褚二娘听旁人传言道高三娘的死另有原因。   似乎是死得得不太光彩, 高家这才借了急病的幌子, 赶紧挡了下来。   她晓得六郎与高家二郎交好,却从没听闻他还与那高三娘还有些干系。   眼见六郎已经有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褚二娘急得原地打转。   她不肯放弃,仍继续扣门, “六郎——”   手指停在了半空。   门突然被人从内推开了。   褚二娘一抬眼, 就对上了弟弟的面容, 顿时愣在原地, 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六郎?”   她那往日神采飞扬的弟弟,此刻面色憔悴,就像换了个人,怔怔的,木木的。   他瞧见她,一开口,便问:“二姊,我能去高家看看吗?”   嗓音喑哑得厉害。   高三娘毕竟未出阁,只在家中停灵,不受旁人吊唁。   望着褚乐心,褚二娘一时语塞。   少年失魂落魄,秀美的眼中满是懊悔之意。   他自顾自地低声喃喃道:“都是我的错。当日我若陪着她,她也不会……我明明晓得的,却还是让她一个去了……都怪我……”   褚二娘小心翼翼地唤道,“六郎?”   “六郎?”   此时,褚乐心才蓦然回神。   他神采奕奕的眼眸,已经失去了光彩。   “我没事,二姊。”他涩声道,“刚刚我说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言毕,竟是又回到了房中,锁上了门。   六郎性格纯善。   她虽不知晓此间缘由,却大概知道前两天京中行像时,正是高家三娘去的那一天。   六郎那天和高家人待在一起,想来,高三娘当时也去了。   他眼下定是将高家三娘的死全拦在了自己身上,此时此刻,正自责地无以复加。   褚二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知无法劝解他,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放向了东北角。   =   京城东北角,高府内。   少女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她眼眸紧闭,鸦羽样的眼睫低垂,脸上并无痛苦之色,安静地宛若陷入了沉睡。   魂帛竖立在堂中,高高地扬起。   矜贵英武的高家二郎,像出了鞘的利剑一般,守护在侧。   他来晚了。   本该护着她的时候,他没出现,如今只能在黄泉路前护着她再走上一段路。   高骞的目光从她发髻上掠了下来。   少女乌黑的鬓发间,点缀着金银玉珠。   她换了件新衣。   上着束领藕色素面短袄,下着薄绢白纱裙,腰间压着他当日亲手交予她的白玉麒麟玉佩。   高骞的面皮绷得紧紧的。   遗玉她从没穿戴过这么好的首饰。   从回高家的那天起,她就没过上好日子。   当初,他曾经暗暗立誓,定要好好弥补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妹,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誓言。   少女乌黑的发丝被人有意地放在胸前,目的是为了挡住了脖颈上青紫色的勒痕。   高家三娘死得不光彩,尸身被人用草席卷了一卷,丢到了荒野上。   紧接着,高家便得了信,赶紧去收敛。   去的时候,她脖颈上有勒痕,唇角有酒渍,似是被人灌下毒酒后,硬生生地勒死了。   高家人怕她是被歹人掠去淫辱,特地在沐浴时,查看了她的身子,见她清白才松了口气。   生前已受了此等折磨,死后又要受如此羞辱。   高骞收紧了手指。   心上如钝刀子割肉一般,一刀一刀地剔。   她那天,给他送了信。   她是给他送了信的。   她在对他求救。   可是他却没有拆信,甚至都没多看那信一眼。   一直到风波平息后他才想起来。   是他一念之差,害死了遗玉。   她尸身收回来的时候,也是这般安详的模样。到底是受了多大的痛楚,以至于死时竟好似松了一口气。   信上的墨痕好似凝结成了泪痕,一字一字地在啼着血泪。   高骞后槽牙梗得紧紧的,他阖上双眸,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懊悔与羞愧将他整个吞没,他对不起遗玉,他没颜面看她。   高骞沉默地洗干净了手,将灵床上的少女抱起,亲手放入了棺木中。   棺盖合上,该下钉时,他却迟迟没从棺木前离开。   那个平日以冷硬著称的高家二郎,唇角死死地抿成一线,五指紧紧地攀着棺木,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泛起了淡淡的青白色。   高莹担忧地看着他:“二……二哥……”   高骞好似终于回过神来,他俯身,将她颊侧散乱的发丝勾至耳后,才松开棺木,站起了身,目睹棺盖重重地落下。   高三娘死前未出嫁,死后不得入祖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高家家特地挑了个风水宝地,将她入葬。   南边的人多信巫鬼,测其魂魄复还之日,定要举家回避,世家大族向来以此为耻,但想到她是枉死的,高家到底还是有所不安,特地上空山寺请了僧人为其作法,追荐亡魂。   法会格外盛大,死前未得重视,死后倒是极尽了哀荣。   法事在夜间举行。   黄昏时,空山寺的僧人来了十多人,其中自然也有那抹清疏爽拔的身影。   高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相触间,两人都并未多言。   卫檀生跟在师长身后,迈步踏入了堂中。   当日,随队伍入了宫闱后不久,他便被官家召去。   昔日卫家三郎的神童之名,官家也曾听闻,得知他入了宫,顿时兴致勃勃地召他他入殿面圣。   官家面见,他脱不开身,只能暗中派了个小沙弥去送信。小沙弥回来时,却道没看见高家三娘,许是早就已经离开了。   等从殿前退下,又得知吴怀翡出了事,既然她已经离去,他未加多想,忙赶去了药坊,只等明日再另行解释。   却没想到,他没等到解释的机会。   高遗玉死了。   听到这消息时,就算是卫檀生,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她死了?   她死得如此荒谬突然,以至于卫檀生起初并不相信。   直到,高家派人上山请僧众下山为其作法,施放焰口,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确实是死了。   几日后,山门前有人塞给了慧如一个红木盒,点名道姓地要转交给他。   盒内垫了张旧纸,纸上压着一串佛珠和一根木簪。   卫檀生双眉急急一剔,当即追了出去,送信的人却早有所准备,已然下了山。   他回到寮房,往日常含笑意的唇角难得压了下来。   指腹摩挲着木盒,卫檀生心中略感忙然,一时却说不上来是何心情。   他曾经想过杀了她,却没料想到她会以这么短促突然的方式结束了一生。   她不该死,至少也不该就这么死去。   或许,他对她的死是在意的。   至于从何时起……   卫檀生合眼慢慢地想。   似乎是他出关那日。   他踏入石室,在石床上闭目趺坐,数日的苦修,面对的都是昏暗的岩壁,夜间呼啸而过的冰冷山风。   一朝出关,他在石室外的暖阳下,看到了那抹鬓角的流云,对上她温和明亮的笑。   她站在石室外,不知道已等了多长时候。   那一瞬间,竟让卫檀生心头同时浮现出摧毁与爱怜两种欲念。   他怔了一怔,终是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   如今那抹流云不再游动,停下了脚步,被锁入了盒中。   卫檀生冷眼合上了红木盒,没看压在底下的旧纸。   在此之前,除了那山匪之外,还没有人的死能值得他如此在意。   心上泛起的……   愧意与悔意?   倘若他当日赶去了山门前……   思及,卫檀生一怔。   他竟也有愧意?   本该平静无波的内心,泛起了细细的波澜。   然而除却愧意,胸腔中震荡着的更是无来由的嗔怒,在胸中席卷翻滚。   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竟如常人无疑。   高府内,堂中法事将启。   僧人伫立在阶前,腕上重新悬上了珠串。   月华如霜雪覆满了庭院。   溶溶月色中,他眼前蓦然浮现的是灯火明明灭灭的河畔。   回到了堂屋,灵台上的灵牌,刺眼得让他恨不得立时拂袖毁去,踩入脚底。   铃声清脆,伴随着幽幽暗香,透过了暗夜,奉请地藏王菩萨,引亡魂与孤魂来此。   “一心召请,前王后伯之孤魂等众:累朝帝王,历代侯王……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   “一心召请,英雄将帅之孤魂等众……”   “……”   “一心召请,裙衩妇女之孤魂等众……宫帏美女,闺阁佳人,胭脂画面争妍。龙麝薰衣竞俏。云收而歇,魂消金谷之园;月缺花残,肠断马嵬之驿。呜呼!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   众僧开卷诵唱,眉宇冷肃,面有慈悲哀戚之色,唯独他一人容色冷淡如冰。   最后,将灵牌焚烧,再将作为供品的糖糕抛撒在堂内,由众人抢拾,法事才算圆满。   其中一颗蜜饯落入了火盆,卫檀生鬼使神差地弯腰将那蜜饯捡起。   蜜饯上沾落了不少灵牌被焚烧后的木灰,也被熏烤成了漆黑。   俯身时,袖中露出一截纸角。   他终究还是将旧纸带了出来,拢在了袖中。   如今见袖中旧纸探出一角,卫檀生微感迟疑,他是不信世上有亡魂的,但此时也忍不住去想,这是她的用意?   将蜜饯喂入口中,他将旧纸缓缓展开。   口中含入的是牌位焚尽后的灰屑。   一嚼一咽间,仿佛也将灵位的主人拆吃入腹。   纸上的字迹虚浮无力,拖曳出长长的墨痕。   他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写出。   目光死死地落在旧纸上。   短短二十个字,可知其一笔一划是何等刻骨铭心。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卫檀生紧紧地攥住了佛珠。   他倒没想到,她竟是有如此心思。   死前也不让他得安生吗?   卫檀生低下眼,冷哂。   她确实做到了。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   手一松,串线登时崩裂,白玉似的珠子当啷作响,滚落了一地。 第52章 恶毒女配   惜翠睁开眼。   她果然又回到了那个纯白色的空间,看见了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光球。   光球飘到了她面前, 冰冰冷冷的电子音响起。   【欢迎回来, 宿主。】   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亡, 惜翠身心俱疲。即便如此, 她还是简略地交代了一番, “又见面了,这次任务失败了,接下来的攻略我会再接再厉的。”   光球顿了一顿, 主动安慰她道:【宿主做得已经很好了,只要继续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一定能拿下卫檀生。】   惜翠现在还不太想谈这个, 腹中好像还残留着刚刚的痛楚,她现在只想休息一会儿。   光球看出她的疲倦,沉默地在她身侧来来回回漂浮,不去打扰她, 给她留足了空闲。   惜翠安安静静地坐了两分钟, 觉得恢复了些力气, 休息的差不多了,忙又打起精神,直接切入主题,“接下来, 又是什么身份?”   系统给出的回答十分迅速:【接下来, 宿主的身份是吴惜翠。】   惜翠:“吴惜翠?”   这个答案, 让惜翠始料未及。   虽然穿越成鲁飞的时候她曾经吐槽过, 为什么不让她穿成那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女配,但如今真让她穿成书中那个大名鼎鼎的恶毒女配,惜翠反倒犹豫了。   想到吴惜翠干的那些骚操作,惜翠斟酌着问,“能不能换一个身份?用这个身份去攻略卫檀生,难度明显是噩梦级别的。”   系统:【很可惜,由于宿主失败了两次,目前,与宿主身体最为契合的只能找到吴惜翠。】   见光球提到她这两次失败,惜翠难免有点儿心虚。   “那像这次一样,再重新安排一个身份?”   系统委婉地拒绝了她:【抱歉,宿主,安排高遗玉的身份已用尽了我全部的精力,宿主的要求,我恐怕做不到。】   惜翠犹不死心:“可是,这么一个角色要怎么攻略卫檀生?”   【这就是宿主要考虑的问题了。】   系统的意思很明确,她不能反抗,只有乖乖地接受这个安排。   可是一想到书中那些有吴惜翠掺和的剧情,惜翠的头都好像跟着隐隐痛了起来。   系统:【还有一点,我需要提前告知宿主。】   “什么?”   【吴惜翠为主要剧情角色,宿主需要在确保剧情线不会崩塌的情况下进行攻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凡是有吴惜翠参与的相关剧情,宿主都不能逃避,必须一一补全】   惜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要走她的剧情线,该作妖的时候作妖,该陷害吴怀翡的时候就要陷害吴怀翡?”   系统夸赞道:【宿主很聪明。】   惜翠:别以为你夸我就没事了啊!   这何止是噩梦级别,这根本就是地狱级别了。   毕竟吴惜翠这个角色只要她一出场,《太平医女》评论区下定会掀起腥风血雨。所有的评论大致都围绕着“女配怎么还不死?”,“吴惜翠什么时候凉凉,”一类的内容展开。   可想而知,这个角色是如何惹人嫌。   系统:【我相信凭借宿主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妥善地处理二者之间的矛盾。】   惜翠:“如果我不去补全剧情呢?”   电子音还是没什么起伏,但它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彻底打消了惜翠挣扎的念头。   【倘若宿主不去补全剧情缺漏的话,那么因吴惜翠儿产生的漏洞会导致整本书的剧情线断裂,而宿主也将会被困在书中,再也无法回去。】   这个后果她承担不起,两相权衡之下,惜翠咬了咬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会尽力而为的。”   【不过请宿主放心。宿主只要负责补全主要的剧情缺漏即可,其他小的漏洞将会交由我负责。在没有吴惜翠参与的剧情之外,宿主大可根据自身意志,自由活动。】   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所要面临的艰难险阻,惜翠却是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双眉不知不觉地敛起,“我还有一个问题。”   【宿主请说。】   “在剧情线之外,我能主动自爆马甲吗?”   系统:【我只见过其他宿主拼命也要捂住马甲,像宿主你这样主动自爆马甲的,倒不多见。】   惜翠:“捂马甲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好处。”   好不容易推到当前的进度,她不想清档重来。   她之所以在死前拼尽全力也要写下那首诗,便是想在卫檀生心上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让他的心中,永远都会有这么一个位置属于高遗玉。   一个妙龄少女,在死前近乎惨烈的绝望告白,她不相信卫檀生还会无动于衷。   至少,就她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他并不是全然没有触动的。   只要他还记得高遗玉,等到恰当的时机,她再自爆马甲,到时候,不说是水到渠成,但既然有感情基础在的话,攻略应该会比现在容易许多。   她接下来的这个身份,想要洗白可是太难了。   在书中,吴惜翠对卫檀生的态度可算不上有多友好,换句话来说,几乎是上赶着凑到卫檀生面前送人头的存在。   提到吴惜翠,就不得不提到吴怀翡了。   《太平医女》全书三线并行,一条是吴怀翡行医救人事业线,一条是和高骞卫檀生纠缠在一起的爱情线,还有一条则是女主认亲的家庭线。   女主吴怀翡其实并非真正的乡野医女。   她其实是大梁吏部稽勋司郎中吴水江的独女,乳名玉娘。大梁六部,握有实权的不是尚书,而是郎中,因此,在双亲的呵护下,吴怀翡童年生活十分富足。   变故发生在她四岁那年。   那年元宵节,吴怀翡出门看灯的时候,不慎被贩子拐走,机缘巧合下,被一对同样姓吴的农家夫妇收养。   夫妇俩对吴怀翡很好,特地请了教书先生给她起名,先生见她脖颈上挂了个玉佩,便取名为怀翡。   至于女配吴惜翠,则是吴怀翡走失后,吴水江夫妇哀痛之下,另外收养的孤女。   女主与女配,是一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姊妹。   系统在安排高遗玉这个并不存在的人物的时候,或许是参照了原书的剧情。   两人之间本没有交集,一直到吴怀翡上京。   女配吴惜翠打小身体就不好,素来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也正因如此才被亲生父母抛弃。当是她刚巧得了场急病,吴水江夫妇在听闻吴怀翡的声名之后,特地请吴怀翡到府中为女儿治病。   吴惜翠病好后,吴氏夫妇感激的同时又觉得面前的少女格外亲切,吴冯氏便常常叫吴怀翡来聊天,一来二往,对女主甚为疼爱。   这落在女配眼中,便是女主抢了属于她自己的宠爱。如此便也罢了,不值得女配对女主恨之入骨,谁叫吴惜翠还偏偏看上了高骞。   高家与吴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吴惜翠从小就喜欢高骞。   而高骞的性格,惜翠是知道的,在没遇到吴怀翡前,根本没有风花雪月的意识,在遇到吴怀翡之后,这才终于开了窍。   更狗血的是,卫檀生还俗后不久,卫家便为卫檀生订下了一门亲事。   正是女配吴惜翠。   这样一来,四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彻底变得剪不断理还乱。   因为嫉恨吴怀翡,连带着吴惜翠也记恨上了爱慕吴怀翡的卫檀生。   她千方百计想要摆脱两人间的婚约,嫁给高骞,为此,甚至算计到了卫檀生头上,对卫檀生一直没好脸色,常常出言羞辱。   卫檀生倒是表现得十分宽容大度,一直没和他计较。   吴惜翠嫁给他后,仍没死心,四处作妖,给卫檀生戴了不少绿帽。   到书的末尾,吴怀翡与高骞订下了婚事,女配身世揭露。   得知自己所谓的“父母”与“爱人”不过是一场空,连番打击之下,吴惜翠一蹶不起,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卫檀生则到全书结束,都未曾再娶。   而现在,她就要用这第三个身份,去攻略卫檀生了。   想到这儿,惜翠何止觉得头疼,连胃都开始隐隐作痛。   更何况,她还不能洗白,只能按照书中的剧情线走。   现在,她唯一能寄希望的就只有自爆马甲这一条路。   系统:【按理说,宿主是不能自爆马甲的。这不符合角色人设,吴惜翠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但宿主可以试着用一种更为迂回的方式,侧面敲击提点。】   “你的意思是,我能暗示,但不能直说,只能让他们自己发现?”   【是。】   惜翠:“我明白了。”   这比她想象中要容易许多,总算能帮她找回了一些信心和底气。   陆陆续续地回答了惜翠一些其他问题后,光球终于又将谈话切回了任务主题。   【宿主准备好了吗?倘若准备好了,接下来便要进行第三次攻略了。】   惜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吧。”   她准备好了,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回家,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够动摇她回去的意志。   因为,她爸妈还在等着她。   “对了,系统。我还有一个问题。”   【宿主请问。】   “这个世界时间的流速与现实世界是一致的吗?”   【这点宿主大可放心,书中世界的时间流速要比现实世界快上许多。宿主在这儿待了一年,在现实世界也不过一个小时左右。】   一直以来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担忧终于消散。   惜翠心里登时踏实了不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就不用担心她失踪造成的影响,也不用担心回去后的工作问题了。   她现在做的那一份工作,工资不错,时间也比较充裕,她还不想重找一份。   在系统的帮助下,惜翠闭上了眼。   等她再一次睁开眼时,已经是书中那个恶毒女配吴惜翠。   伸出手,瞧见的是苍白瘦削的五指,指甲明显精心修饰过,圆润齐整,上面涂了一层薄红色的花汁,蔻丹如血样。   在薄红的有意掩饰下,也能隐隐瞧出她指肉泛着些病态的青白。   体质与高遗玉相比,更是有着天差地别。   刚进入这具身体,惜翠便能感觉到胸口传来的阵阵闷痛。五指虚虚握拳,也使不出什么气力来,头重脚轻。   裹在衣衫中的身躯瘦弱得像纸人,风一吹就倒。   凛冽的夜风从小窗中灌入,吸入肺腑,喉咙随即漫上一阵痒意。   惜翠咳嗽了几声,走上前,将那扇大开的窗重新掩上,这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做完这一切,惜翠打量了一眼周遭的环境。   她如今正身处一间暖阁中,暖阁装饰得清贵雅致,烧着炭,燃着熏香。   嵌螺钿紫檀榻上铺着厚厚的猩红色云锦被,她刚醒来时,便是斜倚着软榻。   榻旁搁着杯冷茶,显然主人无心饮用。   惜翠费力地思索了半天,光凭这些信息也无法判断出这究竟是哪一段剧情。   直到那扇门被人从屋外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个样貌平平的丫鬟,她颧骨微耸,一上来便急急忙忙赶到了惜翠面前,低声道,“娘子,你吩咐下来的事,我都已照做了。”   惜翠试探性地喊道:“海棠?”   丫鬟立即应道:“娘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书中,女配吴惜翠有个心腹丫鬟,名叫海棠,性格和主子一样刻薄不好相处,但对吴惜翠倒还算忠心耿耿。   一主一仆,一样的瘦,也一样的歹毒,总在谋划着些阴损小事。   眼下,恐怕也是如此。   吴惜翠性子高傲,对待旁人时,没什么好脸色。   惜翠模仿着她的语气,微扬起尖尖的下巴,淡淡地问,“你是如何做的,可有留下什么痕迹把柄?”   海棠信誓旦旦地道,“娘子放心,我依照娘子的吩咐,将那盘糕点送了过去。吴大娘子她根本没有怀疑。到时候这盘糕点一下肚,保准让吴大娘子与卫郎君丢尽了颜面。”   听到这话,惜翠胸口前好像更堵了一点儿。   她终于知道她现在身处哪段剧情了。   正是吴惜翠给卫檀生和吴怀翡下药的那一次。   对待卫檀生,吴惜翠将恶毒女配的精神发扬光大得彻底。   书中,安阳侯夫人曾在侯府中举办了一次赏梅宴。   中途吴怀翡偶感不适,卫檀生亲自送她回到了屋里。   就在这个时候,吴惜翠指示海棠送去了掺了药的糕点,并让海棠把房门落上锁。就是指望着这两人能意乱情迷,被人捉奸在床,好落得个名声扫地的下场。   当初看到这儿,惜翠还吐槽过春药的不科学和女配的智商,吴怀翡好歹也是个大夫,怎么可能说中招就中招。   但吴怀翡这个时候还拿女配当妹妹,未有多想,傻傻地吃下了掺了药的糕点。   海棠既然赶了过来,看来吴怀翡和卫檀生已经被反锁在了屋里。   拿了剧本,惜翠根本不担心卫檀生会把持不住,对吴怀翡做出些什么事。   她眼下唯一比较头疼的是,按照剧情发展,这个时候,她要去找高骞。   并且还要故意在高骞面前扭伤脚踝,好引着高骞去那间屋子里,看清这对“狗男女”的真面目。   见少女两弯柳叶眉紧蹙,正凝眸细思着什么,苍白的面色中看不出喜怒哀乐。   海棠猜不透她的心思,有些紧张,“娘子?”   “我没事。”惜翠淡淡地道,“你先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伺候。”   海棠听了她的话,退了下去。   该来的始终躲不掉,系统让她补全剧情线她别无选择。   惜翠理了理微乱的衣摆,披上榻旁搭着的大红披风,打开门,径直走入了寒冷的夜色中。   她记得,吴惜翠是在一处凉亭中找到高骞的。   高骞向来不热衷于宴饮应酬,找了个机会,特意避开人流,孤身一人待在了凉亭里。   惜翠问了问路上碰到的丫鬟,终于找到了那处八角凉亭。   亭前石阶层层向上铺展。   月色落了一地,宛若积雪。   惜翠望着石阶,漆黑的眼珠中倒映不出一丝的光泽。   她要在上石阶的时候,故意扭伤自己的脚。   不得不说,某些方面上,吴惜翠也算得上有决心有毅力。   对自己着实能狠得下心来。   鼓足一口气,惜翠提起裙角奔上前去。   吴惜翠能下得了狠手,但她做不到。   她本来想着做个样子就罢了,没想到这幅身体实在太过病弱,没跑上两步,就好像耗尽了力气,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拉着她往后拽。   脚下一个踉跄,倒是结结实实地绊到在了亭前。   被这动静吸引,原本靠在亭前遥望寒月的青年男人,走了过来。   入目是一双玄色长靴。   惜翠下意识地抬眼向上看去,矜贵的青年男子目光淡然地望着她。   在对上高骞视线的同时,惜翠登时愣在了原地。   夜风自两人间呼啸而过。   青年男人的容貌清楚地倒映在她眼中。   高骞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成熟了些。   剑眉入鬓,目光沉沉。   紧抿着的唇角,似乎依旧沉默寡言。   然而,在他的脸上不知因何缘故,多出了一道伤疤,这道刀疤自眼角一直到耳根。   望之,格外触目惊心。 第53章 危险   如果说之前的高骞,冷中带柔。   而如今的他, 却更加冷肃了些, 犹如反复在火炉中淬炼的利剑, 愈发难以接近, 使人生畏。   瞧见是她, 男人眉峰高耸,“是你?”   习惯了高骞隐含关怀的语气,乍一听他言语疏淡冷漠。这等变化, 惜翠又是一怔。   好在,她很快便恢复了镇静。   她现在是吴惜翠,已经不是高遗玉了, 行为处事也要有所不同。   虽然已记不清吴惜翠当时是作何反应,但依照她的性格来看,惜翠勉强猜测,应该是故作柔弱。   吴惜翠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何处, 常常以自己的痼疾要挟。一碰上什么事, 眼睫一颤, 瘦得惊人的脸显得眼睛愈发的大,一双大眼中滚出点点晶莹,看着十分楚楚可怜,宛如风中摇曳生姿的一朵小白花。   可惜, 这招对高骞是没什么用的。   她不知道, 高骞向来就不喜欢这种单薄软弱得如同菟丝花一样的姑娘, 他欣赏的是能和他并肩站立着的聪明顽强的女人。   不过, 高骞虽不喜欢吴惜翠,但碍于两家情分与幼时情谊,偶尔也会略有照拂,也正是这照拂,给了吴惜翠错觉,使她愈加沉溺其中,以致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前不久还是兄妹,一下子又要扮演暗恋高骞如痴如狂的女配,惜翠压下心头浮现的那点诡异感,回想着书中的剧情,将双眉一收,双肩微耸,露出一副痛苦之色。   高骞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   等她站稳,便立即收回了手,不欲与她多作接触。   “可无事?”他沉声询问。   惜翠低下头,“我没事,多谢二哥。”   吴惜翠也是叫高骞二哥的,这是从小叫到大的称呼。   夜风一吹,纸扎似的少女,好像不堪这冷意,身形摇摇欲坠。   刚刚站稳没多时,又如同一根寒风中的芦苇,朝着高骞的方向倒了过来。   高骞伸出手掌,抵住她的腰身。   惜翠扬起尖尖的下巴,“好像方才崴得厉害了些,站不起来了。”   惜翠没有想要改变吴惜翠在高骞心中的印象,原著中是什么样,她就依照着这剧情走就是了。只有卫檀生那儿,在剧情之外,她还需要作出些调整。   对于高骞,惜翠心中有些愧疚。   失去至亲的痛楚必定不好受。而她愧疚则在于,她无法多做点什么。   她很自私。   她想要回家,在世界的另一头还有家人在等着她。而在这一头,她却伤害了视家人甚重的高骞。   高骞蹙眉。   他何尝察觉不出来面前少女对他的心思,却不好直言拒绝。   吴二娘此人,看似柔弱,实在心机深沉。他素来不喜这类人,只好能避则避。   “我扶你去旁边歇歇。”   “多谢二哥。只是这凉亭中风大,我这幅身子你也是知道的。”惜翠含蓄地引入了正题,“不知能不能麻烦二哥扶我到那边的客房里去。”   高骞不疑有他。   “走罢。”   已经成功了大半,她只要按部就班地走完接下来的剧情就好了。   这个时候,还有个女配含羞带怯地对高骞抒发爱慕之情的片段。   “又让二哥见笑了,仔细想想,我总是在你面前丢脸。”脸红这事不是惜翠能控制的,她只能低下头,“方才我闲逛到这儿,未曾想在这儿还能见到二哥,心中雀跃,一时忘了脚下……”   高骞的反应很冷漠,甚至都没应上一声。   惜翠毫不在意,继续唱自己的独角戏,“能在这儿偌大的侯府瞧见二哥,向来也是上天的用意哩。”   高骞:“……”   “二哥怎么一人待在那凉亭中,寒风肃肃的,千万要当心身子,勿要着凉了。”   高骞:“……”   长靴踩在雪上,男人缄默不言,继续向前。   想想应该差不多了,惜翠闭上了嘴。   看起来更像是因为高骞的不解风情,知难而退。   只是,她目光总难免望向他脸上那道蜿蜒可怖的伤疤。书中没有提到过他脸上有剑伤这事,那这伤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高骞一定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不欲与她多有接触,故而恍若未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有意领着高骞走到那间灯影绰绰的客房前。   惜翠推开了门,“就在这儿罢。”   她知道这屋里其实只有吴怀翡一人。   在发觉中招之后,卫檀生就已经当机立断,破窗而去。吴惜翠的计谋根本没有对这吴怀翡造成任何影响。   倒是她领着高骞过来,高骞看到与往常不太一样,脸色通红露出些小女儿情态的吴怀翡后,心中倒是有所触动。   配角的作用,就是给男女主助攻的。   惜翠很清楚她的人物定位。   屋中果然只有吴怀翡一人,中了药的她,正强忍下情潮,忙着翻找解药。   门被人推开,吴怀翡顿如惊弓之鸟一般,仓皇地看向了门口。   眼眸中映入女人惊慌失措的身影。   高骞略有不解,低声:“吴娘子?”   “高郎君?!”   “高……高郎君!”受药物影响,吴怀翡往日的镇静全消,她面色酡红,失声惊问道,“你你怎会在此?”   眼见吴怀翡与往日明显不同的反应,高骞眉峰收敛得更紧。   吴怀翡这才发现站在他身侧的人。   “二妹?”   惜翠调整好了面部神情,故作惊讶,“大姊,你怎么在这儿?你的脸为何这般红?”   吴怀翡也没什么变化,眉眼温和如故,只是衣着打扮比以往好了不少。   这个时候,吴怀翡就算再傻,在吃下那盘糕点后,也已经对女配有所怀疑。   “我……”   只是她对这妹子到底还有几分幻想,吴怀翡勉强笑了笑,“我不太舒服,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高骞问:“你脸色如此,可是着凉发烧了?”   吴怀翡慌忙应道,“许……许是如此罢。”   担心被高骞看出异样,吴怀翡道,“我是个大夫,这不过小病小痛罢了,稍后喝上一帖药就没事了。”   “倒是二妹与郎君,”吴怀翡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你们怎会在此。”   望着门前并肩而立,好似亲密无间的两人,吴怀翡目光微有些黯淡。   她对于吴惜翠与高骞在一起,到底还是有些芥蒂的。   毕竟两人幼年相识,这等情意她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也无法插足其中。   再说……前几年还发生了那事……   若不是因为她,当年高娘子也不会……   越过吴惜翠,瞧见高骞脸上那道刀疤。那抹深埋于心底的愧疚再次涌动。惹得吴怀翡酡红的面色好似也苍白了两分。   高骞简明扼要地解释道:“二娘扭伤了脚,我扶她到这儿歇息片刻。”   吴怀翡猛然回神,目光再次落在了惜翠身上。   “二妹,你的脚?”   惜翠在回忆剧情。   得知自己计划落空后的女配吴惜翠该是又急又气的。   她心气高,赔了夫人又折兵,打死也不愿吴怀翡帮她看伤。免得她回头在高骞面前再落下个好印象。   当初高骞就是因为她一双妙手这才对她有所关注。她怎么能给她在高骞面前出风头的机会?   心知自己退场的机会到了,惜翠冷淡地说,“没什么大事,刚刚疼得厉害,现在已经好多了。”   吴怀翡收回思绪,“还是让我帮你看看罢。”   少女的脸色却格外冷漠,“不用麻烦大姊了,大姊有病在身,还是多顾及顾及自身罢。”   吴怀翡错愕间,她已经拂袖离去,眉间阴狠,好像在和什么人生气。   吴怀翡心中叹息。   爹娘未曾隐瞒她的身世,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并非爹娘所生,她的亲生父母另有旁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期盼着能有一个真正的家。   刚回到吴家时,她也是满腔激动。   突如其来的亲情,使她受宠若惊。   原来,那个亲切可人的吴夫人竟是她的娘亲。   对于这个陌生的小妹,她怜惜她体弱多病,百般呵护,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好姊姊。   只是,惜翠却总是对她不假辞色。她一开始只当她是孩子脾性,但时至今日才明白,惜翠对她,恐怕是厌恶进了骨子里。   今日这糕点……恐怕也是她所授意。   她的用意,吴怀翡不敢细想。   幸好卫郎君他当机立断,破窗而出,这才没酿成大错。   “若无他事,我也先行离开了。”   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将吴怀翡的思绪拉回。   看着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人,吴怀翡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挽留,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她轻轻点头,“好。”   那抹高大的身影又融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吴怀翡回到桌前,收拾满桌的瓶瓶罐罐。   经过方才这一出,体内汹涌着的情潮倒是消退了不少。   指尖掠过瓶口,吴怀翡怔怔出神。   这几年来,她很清楚高郎君的变化。   自那事之后,高骞他看上去虽是和往常一样,但她知道,他心中极其自责。   他灭情绝欲,如天兵神将一般,继续尽心尽力地拱卫着皇城,冷面煞气也使得暗中窥伺的宵小不敢再动。   同时,他也将自己的心彻底地封闭起来。   =   高骞稳步走在寂寥的长夜中。   这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一人踽踽独行。   在遗玉死后不久,另有一信送到了他桌前。   直到这时,他方才知晓,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一人而起。   一切都是因为他当时错杀了一人。   信中,落名为耿宣仁的人要求见他一面。   他应约前往。   他是个沧桑文雅的中年文士,一开口,便要同他决一生死。   “我杀了你妹子,你杀了我大哥,我们之间,早已分不清谁对谁错。”   耿宣仁道:“你受我一剑,这一剑算是还给我大哥的。至于接下来,谁生谁死全都交于天意。”   高骞:“我自幼习武,这场决斗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我并非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你受我一剑在先,算不得不公平。”   他应承下来,受了他一剑。   接下来的决斗,对方输了。   剑尖堪堪停留在他喉前,只要再往前递上一寸,耿宣仁定会血溅当场。   然而,高骞却没这么做。   他收回了剑,手上使力,将断剑丢在了他面前。   “原谅你,对遗玉不公。我们二人,谁都没资格替逝者原谅谁。”   “只是,我毕竟对不起你大哥。我不能杀你。”   决斗时划下的刀疤已经愈合,只是心上的愧疚与自责,他这辈子都难再走出来。   高骞他也没有走出来的意思。   这都是他应得的,他错杀无辜在前,连累至亲在后。   活在自罪与忏悔中,反倒让他稍感放松。   不知为何,耳畔蓦地浮现出刚刚吴家二娘那句话。   “二哥怎么一人待在那凉亭中,寒风肃肃的,千万要当心身子,勿要着凉了。”   高骞步子一顿。   遗玉死前,留给他的也是这么一句。   一声“二哥”与记忆中的“二哥”重叠。   她要他保重身子。   手探入袖中那装有护身符的香囊,握了一握,高骞步子走得更紧。   =   离开了客房,惜翠不太清楚自己要去哪儿。   书中没有交代吴惜翠的去向,她已经补全了她该补全的剧情,这段时间独立于剧情之外,她大可自由活动。   四周绵延着温暖的烛光,自主厅飘来隐约的笙箫乐声,歌舞缠绵不休。   对于宴饮没有兴趣,惜翠不太想返席。   侯府中的梅花开得极好。   而她目前的身体,也不能在外面久留。思来想去,还是回到方才的暖阁更为合适。   惜翠裹紧了大红披风,顺着月光与雪光,慢吞吞地往回走。   吴惜翠的身体好像不论怎么捂都捂不热,北风自不远处的湖面上吹来,冻得人手脚僵硬。   流云遮蔽了月色。   在这夜风呼啸间,突然,湖畔冒出了些哗啦啦的动静。   惜翠循声看过去。   夜色昏暗,她只能看见一抹湿重的身影,好像刚从湖中爬出来,衣衫袖摆都往下滴着水。   这宛若水鬼般的出场方式没有吓到惜翠。瓢儿山上杀人越货都是家常便饭,极大地锻炼了惜翠的胆量,让她一个平常连恐怖片都不看的人,成功进化为一个搬运尸体面不改色的壮士。   惜翠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看个清楚。   就在她刚靠近湖畔时,那抹身影突然动了。   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天旋地转间,后背被重重地抵在树干上,疼痛猛然袭来。   这具身体的敏感程度也超乎了她的想象。   或许是因为刚刚才在湖水中泡过的缘故,来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些阴寒的气息。   牢牢制住她双肩的手更是冷得吓人,指尖上残留着的冷水霎时浸透了她的衣衫,留下大块的水渍。   惜翠拧紧了眉,试着挣了挣,没有挣开。   虽然来人透着股冰冷冷的寒意,但惜翠还是隐隐约约能感觉出,在这冰寒中所包裹着的炙热与躁动。   炙热与躁动?   脸上滚过什么冰冷的圆圆的东西,来人终于开了口,嗓音清而哑,“你是谁?”   天际云雾渐散,残月终于探出一个小尖儿。   月光下澈,湖波微漾,波光与月光终于照出了来人的面目。   那是——   卫檀生?   不怪惜翠惊讶,主要是现在的卫檀生和她印象中相比,出入实在有点儿大。   剧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他已经还了俗。   样貌一如既往没什么改变,眉眼清俊,鼻梁挺直。头顶不再像以前那样光秃秃的,他留了发,头发还不是很长,堪堪齐肩,以一根发带束在脑后。   虽然被水浸透了,湿漉漉的。   但依稀能看出他发型倒有些像妹妹头?   她的记忆尚且停留在不久之前,一眨眼的功夫,卫檀生已经留了个滑稽的妹妹头。惜翠有点儿发愣。   但留给她震惊的时间不多。   她马上意识到,卫檀生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可能是吃下了糕点的缘故,他双眼在月色的映照下,泛着动人心魄的暗光。那股温润内敛的禅意已散去得一干二净,周身萦绕着极具危险的侵略性。   死死扣住她肩膀的五指,此时也灼热得像炭烤。   他不可能不认得吴惜翠,之所以会问出这句话,很有可能是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   要攻略卫檀生,她还没打算献身。   惜翠使劲儿推了推。   压在她身前的男人像座小山,而这具身体的力气又跟猫儿一样。   任凭她如何推,卫檀生依旧纹丝不动。   “你是谁?”卫檀生又开了口。   他能察觉出面前的女人有些熟悉,但究竟哪儿比较熟悉,他却是想不出来了。他糕点吃得多,误食下去的药也更多。   他本不是重欲的人,男女媾和在他眼中,无疑于野兽行径。任由淫欲驱使之人,粗陋可鄙。   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不愿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着了旁人的道   然而,山上多年清修,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欲念被药物一勾,一朝喷涌而出。如野火燎原,纵使他跳入湖中,也不能浇灭一二。   察觉到身下女人的挣扎,他不自觉地又用了些力气,压得更紧。鼻尖依稀漂浮着些极淡的红梅暗香混合着微苦的药味儿,很好闻。   卫檀生循着这股暗香探去。   颈侧传来的男人沉重的呼吸声,惜翠整个人都僵住了。   隔着湿透了的布料,她也能感觉到卫檀生紧绷着的滚烫的肌肉。   这小变态的状态很危险。   惜翠心中敲响了警钟。   “我是吴惜翠。”   心中越紧张,反映到行为言语上惜翠反倒越镇静。   她冷淡地说。   积雪压在梅树梢,   风吹过。   残雪和着梅花瓣,扑簌簌地落下。 第54章 婚约   “吴惜翠?”男人疑惑地轻问。   紧扣着她肩膀的五指,缓缓地松开了。他往后退了小半步, 低下头, 仔细端详着她。   惜翠眼睫轻轻颤动, 雪花落在眼睫上, 凝结成霜白。   冬日呼出的白雾, 在半空中交缠弥散。   卫檀生的眼中渐渐复归清明。   “原来是你。”他轻笑道,那股侵略性的威压也陡然一松。   卫檀生果然对吴惜翠不感兴趣。   惜翠松了口气,头一次庆幸她的身份实在太招人嫌。   “抱歉。”卫檀生面色温和, “我不知晓方才的人是你。”   惜翠不置一词。   要说卫檀生不知道这其中是她在搞鬼,这不可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表露出来, 态度倒是一如既往。   就算在书里也是一样,温和而宽容,就连女配在他脑袋上放羊,也是从容自若。   惹得书评区心疼他心疼得要命, 再一次发出灵魂拷问。   吴惜翠这货什么时候死。   现在惜翠知道了, 卫檀生她不在意, 这不代表着他当真心胸宽阔,温和无害。原著中,吴惜翠的“郁郁而终”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   “你为何在此?”卫檀生又问。   “屋里太闷,我出来走走。”   往常, 吴惜翠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   如今见惜翠神色淡然, 男人倒是略感讶然。   只是, 他不感兴趣的人, 他向来不会放在心上,也无意探究吴惜翠的变化。   她是何模样,于他,并无半分干系。   “原是如此。”卫檀生笑道,“屋外风大,你身子不好,还是快些回去罢。”   言语虽是关切,却只字不提“我送你”这三个字,摆明着是要她拖着病体,自己跑回去。   如此对待一个病恹恹的少女,不可不谓狠心。   惜翠反倒如释重负,她现在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面对他,卫檀生这个态度刚刚好。   这同时也提醒了惜翠,看来,在他心中,确实没吴惜翠什么分量。任凭吴惜翠如何针锋相对,甚至侮辱他是个瘸子。卫檀生也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这种无视,比恨更加难办。   眼看卫檀生神情,似乎比刚才清醒了不少。惜翠见他没事,也没同他行礼,转身就要离开。   没走两步,却被他又叫住了。   “对了,翠娘。”   “你刚刚送来的糕点。”卫檀生莞尔道,“我很喜欢。”   清润的嗓音清楚地回荡在红梅白雪中。   惜翠脊背微僵,步子没停。   女人行走在寒夜,背影清瘦,单薄得似乎不堪寒风摧折。   但他心里清楚,这看似楚楚可怜的女人,心中盘算着的主意倒是阴毒得很。   卫檀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被她这么一打岔,他体内翻涌着的欲望正好平息了不少。   算算时间,吴怀翡也该找出了解药。   卫檀生抖了抖衣裳,捋垂落在肩侧的发丝,绞干了水,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而去。   等回到暖阁中,借着灯光,惜翠才看见她胸前的衣襟已经浸湿了大半,紧贴在肌肤上,渗入一阵刺骨的寒。   想到这身体的情况,惜翠不敢耽搁,赶紧将暖炉挪过来,烘干水渍。   她也没再出去,窝在暖阁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一直睡到宴饮结束。   她离去前对吴怀翡的态度不客气,但到底姊妹,离开时还是一起离开的。   离去前,安阳侯府夫人特地亲送。   能得主人家,尤其是侯夫人亲送,这待遇非同一般。   但在对待这姐妹俩的态度上,崔氏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她见得人多,这吴家二娘虽然看似柔软堪怜,实则阴郁,活像个鬼,叫她心里不舒服。对待她时,只维持了两分面子上的客套。   而吴怀翡机敏温驯,深得她欢心,却是挽着她的臂弯,一路有说有笑。   惜翠不疾不徐地走在两人身侧,心神没放在两人身上。可能是因为烘了太久暖炉,又在外面吹了不少冷风的缘故,她现在头昏沉沉的。   登上车,没看见吴怀翡欲言又止的模样,靠着车壁又睡了过去。   回去后,她就生病了。   病来如山倒,这一病,来势凶猛。   前几天,惜翠几乎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足足过了两天,才总算好转了不少。   缠绵病榻的滋味不好受,健康的无灵魂被困在一具羸弱的身体中,折腾得她欲哭无泪。   她完全法想象,这十多年的日子,吴惜翠是怎么熬过来的。生长在这种环境下,难怪会养成她如此敏感狭隘的性格。   其间,她也见到了吴水江夫妇。   虽是认回了亲生女儿,夫妇俩对待这个养女也是一如既往,未曾有半点疏漏。十多年相处中生出的深厚感情,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抹去的。   奈何吴惜翠看不出来。   吴怀翡毕竟失散在外,才认回来,夫妻俩对她更关注一些实为人之常情。   而吴惜翠眼中却只能见到吴氏夫妇对吴怀翡的好,心下怨恨她抢了属于她的宠爱。   该是她的,她半分也不愿让。   父母如此,高骞也是如此。都被归为她的所有物。   接过海棠递来的药,惜翠憋着气喝了一半,还剩大半碗。   舌根又苦又麻,实在是喝不下去了。   便含了颗蜜饯,缓缓再喝。   望见紧闭的门窗,嗅着屋里的炭味儿混合着药味儿,惜翠蹙眉,“窗户拉开点儿,透透气。”   海棠拿回空碗:“娘子病刚好,还是不要过冷风了。”   惜翠:“这点冷风不妨事的。”   原主积威甚深,喜怒无常,海棠不敢忤逆她,只好走到窗前,将窗户支开了一个小缝。   窗户刚一支开,突然就听到了前院传来的隐约的动静。   海棠贴在窗前,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娘子,前院好像有人来了。”   惜翠不太感兴趣地问道:“你有没有听到是谁来了?”   海棠道:“我这就去看看,娘子在这儿等一会儿。”   海棠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惜翠捡起床头搁着的一本书,顺手翻了翻。   病刚见起色,却在沉思着这一次她要如何面对卫檀生。   她现在的身份太过尴尬,不过,倒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过段时间她会嫁给卫檀生,到时候,同处一室,相处的机会多了,行事也更方便一些。   卫檀生喜欢的是吴怀翡那种温婉的类型,她现在的身体,倒是能走类似吴怀翡的温柔知性路线。   原书中,有关女配的外貌只有短短四个字——“相貌平平”。   但惜翠特意看了看镜子,吴惜翠生得虽不算上什么大美人,但容貌端正清秀,也有几分味道,只是因为常年生病的缘故,气血不足,人又太瘦,整天谋划着怎么对付吴怀翡,相由心生,这才显得刻薄,站在吴怀翡面前,自然是相形见绌。   世人对美人总会有两分优待,即便惜翠,也不能免俗。   翻了没两页,又见海棠进了屋。   “奴婢晓得了,”海棠凑到床前,低声道,“是卫郎君过来了。”   卫檀生?   惜翠放下书,慵懒的神情一敛。   “他来这儿干什么?”   海棠瞥见她神色,就知道娘子向来是厌恶卫郎君的。   也是,这么一个跛子,竟然也要娶自家娘子。娘子曾不止一次暗中垂泪,只道是爹娘偏心。这大娘一回来后,就忘了她这个女儿,甚至还将她许给了个不良于行的瘸子。   海棠严肃了神色,冲上前,扶着惜翠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许是那卫郎君听说娘子得了病,特地过来探病的。娘子且躺下,等他过来,我只说娘子睡了,将他打发出去就是了。”   比起海棠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惜翠却很平静,依言躺了下来,扯着被子盖好了。   吴惜翠与卫檀生有婚约,没多久就要嫁过去。未过门的妻子生了病,他过来探病,不算出格。   卫家人是担心他在寺中待得太久,无意于家室。吴家却是担心吴惜翠心中有怨言。两家人都默契地有意让两人多接触接触。   都是朝气蓬勃,春心萌动的年纪,不愁日后培养不出感情。   在两家长辈有意催促的情况下,卫檀生听闻她生病,自然是要过来看看她。   他这回来,恐怕看她是假,借着探望她的名头探望吴怀翡才是真。   毕竟两人才经历了那么一件事,他心中自然是担忧。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来的不止卫檀生一人。   雕花床前架着扇素面小屏,能依稀瞧见走动着的人影。   “翠娘可醒了?”说话的是吴水江。   海棠福身,“娘子刚服了药睡下。”   吴惜翠的性子,在官场中沉浮多年的吴水江怎么会不清楚。   见海棠眼神略有闪躲,他心中已明白了个大概。   吴水江抚须沉思,“先叫她起来。”   “翠娘既睡了,便让她先睡罢,何必这么麻烦。”另一道清润的嗓音是卫檀生。   吴水江心中叹息。   他如何不知道翠娘的心思,当着卫檀生的面却是不好开口。   “就让小婿在这儿陪她一会儿,等她醒来罢。”卫檀生微微一笑。   惜翠躺在床上,听他们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接着吴水江自行离去了。离去前特地嘱咐海棠好好照顾好娘子。   屋里只剩下了卫檀生与海棠两人。   海棠护主,小心翼翼地道,“郎君,娘子方才睡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不如郎君先去花厅坐会儿,等娘子醒了,再探望也不迟。”   卫檀生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外之音,温和地道,“我在这儿陪翠娘一会儿,不碍事。”   惜翠看了一圈床头,将床上那扇挡风的小小的枕屏扫落在地。   “咚——”   惜翠适时地唤道,“海棠?”   不知道娘子为何突然弄出这动静,海棠赶忙应声,“娘子。”   “谁在外面?”   海棠看了一眼卫檀生。   卫檀生站起身,走到屏风前,“是我。”   海棠将那扇素屏撤去,惜翠披衣起身,颌首道,“原来是卫家郎君。”   卫檀生的目光落在床头半碗药上。   药,尚有余温,显然是喝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微露笑意,到床前坐下。   “听说你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可好些了?”   却只字不提,都是因为他将她按在树上过了寒气的缘故。   他今日穿了件佛头青的圆领袍,乌发垂落肩头。   “多谢你关心,已没什么大碍。”   “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卫檀生颌首,目光好似不经意地落在那只碗上,“这药怎么没喝完?”   惜翠这话是出自本心:“太苦了,喝不下去。”   卫檀生将那碗拿起,“我喂你。”   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那串莹莹的佛珠。   惜翠目光微凝。   看来,耿宣仁确实做到了他应下来的承诺,这串佛珠,又回到了他腕上。   惜翠摇头,伸出手想将碗自己拿过来,“我自己喝就是了。”   手一伸,却落了个空。   卫檀生握着勺子,不紧不慢地搅拌了两下,“你有病在身,还是我来喂你罢,毕竟再有几日,你我二人便要成亲了。”   惜翠不好硬抢,“那麻烦你了。”   虽然不知道卫檀生为什么会这么体贴,但她心中总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瓷勺触碰碗面,叮叮当当响。   他舀起半勺乌棕色的药汁,伸到了她嘴边。   就算她爸妈也没这么喂过她,惜翠不太自在地张开了嘴。   瓷勺却是直接捣入了她口中,将那半勺药汁倒了进去。   瞬间,苦得惜翠皱了皱鼻子。   卫檀生动作看似轻柔,实则一勺接一勺地灌入她口中,前一勺的药汁还来不及吞咽,后一勺又至。   这让惜翠忍不住联想到了她死前那一幕,被硬灌毒酒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还是不好受,惜翠撇过头,心生抗拒。   瓷勺撞上齿面。   卫檀生端着碗,疑惑地轻问,“怎么了?”   惜翠呛咳着,“够了。”喉咙中来不及咽下去的药汁,顺着嘴角又流了下来。   “碗中的药还没喝完,”卫檀生温柔地道,“如何够?”   言罢,将勺子又塞入了惜翠口中。   惜翠使力推开了他,趴在床头喘了口气。   这具虚弱的身体,眼角已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够了。”   这哪里是喂药,这小变态明明实在蓄意报复她前几天的所作所为。   因为被药汁呛到的缘故,女人苍白的面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趴伏在床前,咳嗽个不停。   卫檀生看着她眼角有泪,将瓷勺丢入碗中,把碗搁在一旁,不上前帮忙,只淡淡地望着。   等惜翠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他才微笑着道,“怎么如此不小心?”   说完,从袖中摸出个帕子,捧起她的脸。   他指腹使力,好像要蹭下一层皮似地,帮她拭去了唇角的药渍。   女人的神色一时间却变得极为古怪。   “你……你让开点……”   卫檀生一怔,未来得及有所动作。   “阿嚏!”   青年瞪着绀青色的眼,白玉似的脸难得愣愣的。   惜翠揉揉鼻子,面无表情地道,“都叫你让开点了。”   这本来该给惜翠擦脸的帕子,转而擦了擦他自己脸上的药渍。   卫檀生收起了手帕,薄红色的唇角掀起个弧度,面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看起来,你的病倒还未好全。”他轻叹,“过两个月,便是喜期,到时候,若是误了喜期该如何是好?”   误了喜期,恐怕正合他的心意,如果是真正的吴惜翠,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但惜翠却不同。   “放心,”惜翠道,“我一定在此之前调养好身子。”   卫檀生不置可否,“看来你已想通了。”   吴惜翠每每看着高骞的目光,简直就是怕别人看不出来她那点心思。卫檀生自然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惜翠点点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一病,病得厉害,鬼门关前伸了半只脚,没什么想不通的。”   突然换了个性子,恐怕也会导致人设的崩坏,惜翠只能选择循序渐进地慢慢来,至少,在和卫檀生的对话上,不像书中那般剑拔弩张。当然,符合原主人设的讽刺与挖苦也是少不的。   卫檀生早已习惯了这吴惜翠轻蔑高傲的目光。她素来看不起他,唯一值得她放入眼中的,恐怕只有高骞一人。   他也未曾在意过无足轻重的人的想法。   她这拖着病体,汲汲营营,费心谋划的模样,在他眼中,可笑又可悲。   眼下,见她目光少了两分傲气,多了两分温和。端坐在床前,澄静明澈的眼,倒让他想起了记忆中一人。   一个已死去多时的亡魂。   卫檀生移开视线,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文章,只用单单一句话,便结束了谈话,“那我等着两个月后迎娶你过门。” 第55章 借尸还魂   雪一连下了几日才停。   天色初霁,树梢压着些沉沉的积雪。   一辆马车碾过泥水冰渍, 穿过帝京的长街, 最终停在了一条窄巷前。   车帘被掀开, 从车中走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   拥着裘别着剑, 步伐沉稳。   只是, 面上刀疤破坏了其俊美的面容,多添了些戾气。   高大的男人脚步稳当地走到巷尾,抬手叩响了巷尾一户最不起眼的人家的门。   没多时, 门被人打开,走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童迎着他进了屋。   男人问:“你师父可醒了?”   小童毕恭毕敬地回答:“家师刚醒。”   引着他入了堂屋,堂屋中已有个老者在等着了。   老者已有些年纪, 但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此刻正在摆弄着桌上棋盘。   男人走到他面前,行了礼, 坐了下来。   老者吩咐小童奉上茶。   倘若有人曾见过这老人, 一定能认出这是十多年前曾在京中久负盛名的当世圣手, 张泰宁。   张泰宁他不仅精于医术,天文地理,星象卜算,儒释道法, 无有不知, 无有不晓。早在十多年前, 他已经退隐乡野, 不问世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到了京城。   男人落座,一老一少沉默不语地开始下棋。   下到一半,张泰宁好似随意地问道,“你今天又是为什么而来的。”   男人,也正是高骞,默然无言。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回答,“我今日,还是为舍妹之事而来。”   “我还是想不通先生当初所说的话,是何用意。”   张泰宁:“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高骞:“先生曾说,舍妹未入轮回,自有别的缘法。”   自从从安阳侯府回来后,不知为何,他整日都静不下心来,满脑子只剩下了吴惜翠那声“二哥”。   在遗玉死后,他为求清静,曾经来这儿小住过一段时日。   张先生精通星象卜算,他放不下遗玉,特地请先生帮忙算了一卦。   当时,他捻着胡须,面露讶异,告诉他,令妹尚有别的缘法在。   她已经死了,怎么还能有别的缘法?   “天机难测,这其中究竟是何缘故,我也猜不透,”张泰宁按下一颗黑棋,“恐怕,只有时候到了,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两人又下了一会儿棋,叙了些闲话。   高骞站起身,将茶一饮而尽,拱手告辞。   他还有事在身,每个月也只能抽出半天时间来探望先生。   人死不能复生。起初,他只将这事当作安慰。但时间长了,这短短一句话,就好像化为了一种执念,日日夜夜都在缠绕着他。   遗玉未入轮回。   他原本是不信鬼神的,自她死后,也忍不住去想,她有此卦象,是不是因为没能进祖坟所致。   她是不是成了个孤魂野鬼,日日都在世间游荡,饱受痛苦。   不过,比起这猜测,高骞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   这世上,曾有借尸还魂的志怪异事。   前两年,贵州那儿就曾传出一起。   有一曹姓大户死了女儿,几个月后,却有另一个姓李的村妇找到了门前,自称是其逝去的女儿。家人观其言行举止,与生前无疑。翰墨文章,都对答如流,绝非寻常村姑能为。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当即便认回了家中。   西南巫鬼之风盛行。   从那儿传出来的事,不可尽信。   但此事结合卦象,却让他心生期盼。   说不定那所谓的缘法指的正是这个,正如那借尸还魂的曹家女一般,遗玉阳寿未尽。   倘若真是如此,那如今,小妹的魂魄又在何处?   一想到这儿,他的头就开始痛。   回到马车上,高骞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坐在车外的长随忍不住探出一个头进来,担忧地询问,“郎君?”   高骞冷声:“我无事,快些回家去罢,莫让老夫人等急了。”   每天早晚按例都要向老夫人问安。今天,高骞刚进院,却撞上大嫂李氏走下台阶。   瞧见高骞,李氏忙招招手,示意他到廊下来说话儿。   “老夫人刚刚睡下,你就不必过去打扰了。”   思及这几日的老夫人精神乏乏的模样,怕惊扰了屋里睡觉的老人,高骞拧眉低声问,“婆婆的病可有起色?”   李氏道,“我叫你过来正为此事。婆婆的病一直不见好,我听说你认识的那吴娘子,医术高明,曾经治好过侯夫人的病。你明天能不能将她请到家中来,替婆婆瞧上一瞧?”   “她此前救过你一命,我们还未曾谢过人家,着实失礼。借这一次机会,将她请过来,不说能不能治,也是顺便谢过她当日救你之恩。”   吴怀翡?   想到记忆中那抹窈窕身影,高骞未加思索,应承下来,“好。”   李氏轻轻吁了一口气,催促道,“好了,时间不早了,该用晚膳了,你快些去梳洗一番。”   高骞应声退下。   =   另一厢,   吴府内。   惜翠正在看书。   前几天卫檀生看过她就走了。   惜翠也没心思去探究在她之后,他是不是又去看了吴怀翡。   不过,卫檀生这一来,搅乱了一池春水,也提醒了吴冯氏,养女下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婚期在即,阖府上下都在忙着她的婚事,而惜翠却在想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剧情。   没错,就算在这个时候,女配她也没放弃对付吴怀翡,想法设法地弄出了不少事。   譬如时不时地给吴怀翡找麻烦,叫下人有意为难她,偶尔陷害她偷了她东西什么的。   这些小剧情,惜翠都按部就班地走了过去。   虽然很抱歉,但她不得不做,只能在做过之后,再暗中嘱咐下人多多照拂照拂她一二,却不要说是她吩咐的。   弄得下人们都想不明白,这位素来喜怒无常的姑娘,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说吴怀翡之前还对自己这个妹子有些期待,但随着惜翠小动作越来越多,她眼中失望也转浓,渐渐地,尽数化为了冷淡和客气,面对她时,能避则避,绝不多言。   饶是如此,女配还不知足。凡是吴怀翡的,她全部都想抢过来。   就比如,现在。   海棠正站在她身边,面色忿忿,“我就是替娘子觉得委屈,那料子是宫里赐下来的上好的流霞锦,夫人却吩咐陈嬷嬷先送到了她那儿,紧着她先挑。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提前打听到了这事,娘子可就要穿她挑剩下来的了。”   看惜翠不紧不慢翻书的模样,海棠心里愈发地急。   过了好一会儿,那懒懒地歪在榻上的少女,终于将书一合,抬起了瘦得惊人的下巴,下达了命令,“走,我们去大姊院里。”   海棠忙帮她披上了厚重的斗篷,扬眉吐气般地跟在了她身后,去找吴怀翡的茬。   要说女配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海棠的煽风点火。   偏偏海棠确实是心疼女配。只能说,主仆二人,智商都不怎么高。就算做配角,也只能混个恶心主角的配角,永远也混不成能威胁到主角的反派大BOSS。   吴怀翡如今正住在西边儿的“琼苑”中。   女儿走散后,吴冯氏一直保留着给她准备的院子。   “琼苑”风水极好,临近书楼,院中种了不少梅树琼花。   女配一直很喜欢,总想着要搬进去住,不过任凭女配如何撒娇卖痴,吴冯氏也没同意。而吴怀翡一回来,住进的便是女配一直心心念念的琼苑中,无怪乎吴惜翠恨得牙痒痒。   惜翠带着海棠堂而皇之地走进来时,屋里正在挑料子的几个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吴怀翡神情还算镇静。   但伏侍她的小丫鬟奉药,心知这二娘子背地里给自家娘子使了多少绊子,脸色却没她主子这么好看了。   而带了大箱过来的陈嬷嬷面色也有些尴尬。   这巷中装着的正是宫里赏下来的流霞锦。   流霞锦是大梁属国供奉而来的,色彩光耀,更有异香,官家赏下来就这么点儿。一送到府上,夫人就吩咐她带着这几匹料子先去琼苑。她心疼亲生女儿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宫里赏下来的好东西,自然想要先补偿吴怀翡。   赏下来的几匹料子里,纹样统共只有三种。   一种是缠枝牡丹纹,一种胡桃纹,还有一种花草吉祥纹。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模仿着电视剧里那些阴阳怪气的恶毒女配,惜翠站定了,环视了一圈,如此说道。   吴怀翡瞧见她,也不招呼,只漠然地问,“你怎么来了?”   惜翠:“我来看看大姊。”   没镜子,她看不出自己演技怎么样。但从这几天吴怀翡的反应和她眼下的神情来看,惜翠不确定地想,应该还算不错。   毕竟能将脾气这么好的吴怀翡逼到这个地步。她这几天确实是狂奔在了作死的道路上。   陈嬷嬷经的事多,反应也快。她脸上迅速挤出一堆殷勤的笑意,“二娘子来得正好,宫里刚刚赏下来一批料子,娘子快来挑挑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惜翠略看了一眼。   吴怀翡挑中的是牡丹缠枝纹的,花草吉祥纹太老气,而胡桃纹的却平庸许多。   女配吴惜翠什么都要挑最好的,手一指,就挑中了那缠枝纹。   陈嬷嬷心中打起了小鼓,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吴怀翡的面色,却看到这位姑娘神色如常没什么变化。   她暗暗生惑。   要知道,方才大娘子看中的就是这一匹。   “就这个罢。”惜翠道,“回头给我送来,我刚想裁一件新衣。”   陈嬷嬷不好多说,只能应下。   夺了料子,女配还是不满足,更加得寸进尺。   为了补全剧情,惜翠走上前,摸了把那花草吉祥纹的,转过身,扯开料子,笑道,“大姊之前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恐怕不懂,不如我给大姊你挑一件。大姊你懂歧黄之术,这花草吉祥纹的却再适合不过了。”   吴怀翡的目光随之落在了她手中这匹料子上。   陈嬷嬷早就低下了眼。   素来就听说二娘子与大娘子不合,如今一看,果真如此。这二娘子虽体弱,性子却不好招惹。她不敢触这霉头,只能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   捧着料子的少女,面色苍白,笑容嫣然如花。   只有吴怀翡才知晓,这笑容中暗藏了多少锋锐。   当初有多期望,现在就有多失望。   她连番的小伎俩早已寒透了她心,也得以使她认识到了这妹子的真面目。   吴怀翡已不想她计较。   不过一匹料子而已,穿什么,她都无所谓。   将目光撇过,吴怀翡淡淡地道,“那就这匹罢。”   大娘子退让,陈嬷嬷松了口气。见这边没她什么事了,忙不迭地退下。   屋里,又只剩下了这主仆四人。   吴怀翡转过脸来问,“你如今还有甚么事?”   惜翠看了眼她脚下的书箱,暗暗握紧了拳,抬头笑道,“大姊,你脚下这书箱是怎么回事?”   来了。   在女配出嫁前,做的最蠢也是最恶毒的一件事。   当着高骞和卫檀生等人的面,把吴怀翡推下了书房小楼。   与此同时,高府大门前。   一切料理妥当。   高骞打起车帘,钻入车内坐下。   车轮滚动,往城南吴府的方向驶去。   男人端坐车内,双手平直地放在膝上,目光若有所思。   离去前,张先生又帮他卜算了一卦。   卦象在南。   南边,或许有他想要的答案。 第56章 生死间   “大姊,你脚下这书箱是怎么回事?”苍白瘦削的少女意有所指地问。   吴怀翡看着自己的小妹, 微蹙眉头, 不明白她这回又要搞什么花招。   “这是前些日子爹爹借我的书, 我正要送回到书楼去。”   惜翠抽出最上面那本。   “《梦堂稿》?爹爹竟将他最爱的这一本书也借给了你?”   和琼苑一样, 这同样也是吴惜翠看中了, 曾经想拿来,吴水江却没同意的。   《梦堂稿》是吴水江所倾慕的前朝一位大家的笔记,辗转多时, 耗资甚剧才寻来原本。女配向来不爱看书,平日里对书本也不甚爱惜。她借过去也不过就是随手翻看着玩,吴水江自然舍不得将这本《梦堂稿》借给小女儿糟蹋。   而吴怀翡却不同, 她聪慧,对书籍孤本也甚为爱护。吴怀翡想借,吴水江略一思索,大方地借了出去。   吴怀翡心知她定是心里又埋怨爹娘偏心了。想到此前她的所作所为, 吴怀翡对她早有所防备, 伸手将书拿了回来。   她的担心其实并非全无道理, 女配确实是想故意糟蹋这书,再栽赃陷害到她头上,只是碍于这毕竟是吴水江所爱,不敢妄动而已。   剧情的重点本来也就不在书上, 惜翠继续问:“书箱太沉, 不如让我帮大姊一并搬上去罢?”   “不必了, ”吴怀翡冷淡地说, “有奉药帮我,不必再麻烦你,你大病初愈,还是快些回去歇息罢。”   “我们姐妹好不容易才相认,我只是想陪大姊多说会儿话。”   少女乌黑的眼中浮现出受伤之色。   或许,之前她还会相信这姐妹情深,但现在,吴怀翡已不再相信她的假话。   见一时半会劝不走她。她抿起唇角,不愿再和她啰嗦,随她去了。   有她亲自照看,就算翠娘想动手也难找到机会,她只要小心提防她便是。   没有再管惜翠,吴怀翡吩咐奉药带上书箱,提步迈出了屋。   惜翠跟了上去。   海棠对吴怀翡不理人的态度颇为微词,想要说些什么为娘子讨回公道。却被惜翠拦住,只好讪讪地闭上了嘴。   连日的严寒,在书楼屋顶上堆了层厚厚的积雪。   天一放晴,积雪经过日光一晒,水珠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浸湿了木质的楼梯。   奉药看了眼屋顶,忍不住嘀咕,“这连日的晴天,雪怎么还没化呢。”   吴怀翡提醒,“看什么看,还不快点跟上来。”   惜翠却没看屋顶,她特地留意了眼楼梯。   书楼只有两层,楼梯也不算高。但想到待会儿她要亲手把吴怀翡推下去,惜翠还是觉得压力有点儿大。   原著中,吴怀翡刚被推下楼梯,就撞上了高骞与卫檀生,幸得高骞反应灵敏,接住了女主,这才没出什么岔子。   万一她待会儿没控制住力道,或者高骞没及时赶来,吴怀翡出了什么意外,她承担不起后果。   而且,要她把一个妙龄的少女推下楼。   惜翠伸出自己瘦削的双手看了一眼。   她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之前为补全剧情线所作的小把戏,不会危及到别人的生命。当碰上能危及到旁人的性命的事,就算提前知道了剧本,惜翠也不敢赌。   她现在好像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做不是,不做也不是。她若是不做,剧情线一崩,她从前所作的努力全部都付之东流,她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胡思乱想中,吴怀翡已将书箱中的书,一本接一本地放回了书柜里。   她确实聪敏好学。回家不过短短数月,已经看完了十多本书。   难怪吴惜翠始终竞争不过吴怀翡,甚至没给女主造成任何威胁。比起胸大无脑的阴狠女配,高骞不傻,肯定会选择像吴怀翡那样人美智商高的女主。   将借来书尽数放回了书柜中,吴怀翡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将书柜上其他凌乱的书籍一本本地重新摆放整齐。   吴怀翡摆放书籍的同时,惜翠在心中估算着时间。   应该是差不多了。   《太平医女》的剧情她虽然已经忘得差不多,但有关吴惜翠的剧情却记得很清楚。毕竟和自己同名同姓,看书的时候难免要多关注些。   全书讲述的是女主吴怀翡行医救人的故事,剧情自然也就围绕着治病救人的升级流展开。   这段剧情起因于高老夫人一次风寒。   高老夫人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这一场风寒,竟久病不愈。为此,高骞特地请吴怀翡到府上看病。而女配吴惜翠得知后,妒火中烧。   吴怀翡一去,肯定又要在高骞面前出风头。   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在下人来禀告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女配,已经失去了理智,满脑子只想阻挠女主与高骞的相见,没多考虑就把吴怀翡推下了楼。   偏偏,高骞与卫檀生好巧不巧地出现在小楼前,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这确实是一盆泼天的狗血,直接将吴惜翠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自此之后,高骞对女配再无好感。   吴怀翡已收拾好书柜中的书籍,准备提步下楼。   而惜翠一直在等的,书中那个前来报信的丫鬟却一直没有过来。   望着距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的背影,惜翠心中一紧。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剧情改变了,那丫鬟没有来。   但她要是再不动手,等吴怀翡顺当地走下了楼,就来不及了。   指尖一动,本应该推出去的手,却始终伸不出去。   眼看着吴怀翡已迈下了半步,惜翠不由自主地跟上。   就在此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了些异动。   一大块冰雪因日光暴晒,从屋檐上滑落。   吴怀翡抬头一看,忙闪身躲避。   楼梯上还残余着些薄冰,这一避,她脚下不稳,顿时仰面朝楼下跌去。   一个大活人当着自己的面滚下楼梯。惜翠愣了一愣,来不及多想那所谓的剧情线,回过神来时,已朝吴怀翡伸出了手。   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吴怀翡惊惧交加的目光。   她没有拉住吴怀翡。   倒是连带着和她一起踉踉跄跄地跌下了楼梯。   失重地感觉蓦然袭来,天旋地转间,惜翠眼前好像闪过了一抹玄色。   一双大手稳健地接住了吴怀翡,将她揽入怀中。   等手的主人想要再拉惜翠时,两人指尖却在半空中擦过。   四目相对。   他只堪堪揪住了一个衣角。   “刺啦——”一声。   布料破裂的声音清楚地回响在耳畔。   高骞瞳孔紧缩,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如一根衰草,在他面前被北风高高卷起,重重摔落在地。   手上紧握着的只有半片袖角,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少女临死前含着血泪的双眼。   她在质问着,“二哥,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你明明可以救我的,你为何不救我?!”   失去意识前,惜翠看到的是一双朴素的青履。   身体好似被人扶住,落入一片温热中。   脑袋上传来一阵剧痛,惜翠一头栽了过去。   =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处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惜翠分辨不清她究竟梦到了些什么。   就是觉得头很痛。   黑暗中,好似出现了一抹熟悉的略显臃肿的身影。   这抹身影就算过了一辈子她也会记得。   那是她家母后。   惜翠赶紧想追过去。   她觉得她头好疼,特别想扑到她妈怀里撒撒娇,就算被骂这么大人还没个正形,她也不想管,她就想赖在她妈怀里。   但是画面一转,黑暗与身影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惜翠蓦地睁开了眼。   “你醒了?”   一睁眼。   她陷入了绀青色的眸光中。   惜翠愣了一愣,过了好半天才找回了些意识,迟疑地问道:“卫檀生?”   青年坐在她床侧,垂眸俯视着她,应声,“是我。”   刚苏醒的少女,显然还不在状态中。往日那苍白阴郁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茫然,显得柔顺了许多。   惜翠捂住脑袋,却碰上了裹得一层又一层的细麻布。   脑袋上钝痛一阵接着一阵,使得刚刚卡壳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不少。   对了,她刚刚摔下了楼梯,好像碰到了头,直接失去了意识。   那她昏过去前,那片温热?   惜翠问:“是你送我过来的?”   卫檀生颌首:“是。”   头更疼了。   惜翠面露痛苦之色。   “你刚醒,勿要多动。”卫檀生走到桌前,倒了杯茶递给她,温言道。   喝了口茶,惜翠才觉得轻松了不少,终于有力气去想刚刚发生的事。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动手的时候,屋顶上的积雪落了下来。   难道这也是因为她的蝴蝶效应?   因为她的蝴蝶效应,原本那丫鬟没来,这才替换成了落雪。   让她亲手把人推下楼梯,这还太考验她的人性了。就算明知道这是书中的剧情,她还是难以下手。   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幕,惜翠吐出一口浊气。   从高骞他们的方向看,应该就像她把吴怀翡推了下去一样。   系统没有提示的话,是不是意味这这段剧情算是平安地混了过去?   她本来想从卫檀生眼中找出些冷漠和疏离,然而,他的神情却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分别。   微微下垂的眉眼温和如旧,看她的眼神却好像多了两分探究与意外。   卫檀生本就不是情绪容易外露的人,这两分探究,说不定也是在惊讶于她的阴狠。   在他和高骞眼里,她很可能已经成了既蠢且毒的典范。   握紧了茶杯,惜翠正想从卫檀生口中打听点什么。   门又被人推开了。   吴怀翡提着她的药箱走了进来。   瞧见惜翠,她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来到床前。   “你醒了?”   吴怀翡的神情看上去有点儿奇怪。混合着担心,焦虑、内疚各种情绪,望向她的眼神格外复杂,就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   她搁下药箱,伸出手,轻轻扶住了惜翠的脑袋,轻声问,“头还疼不疼?”   语气同之前的冷淡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能是因为滚下楼梯摔到了头的缘故,对如今这情况,惜翠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我……”吴怀翡顿了一顿,欲言又止,“我来帮你换药。”   吴怀翡过来,卫檀生适时地退下了去。   望着惜翠头裹麻布的模样,吴怀翡心中百味杂陈。   刚刚……   是她拉住了她。   摔下楼前的一眼,她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是翠娘义无反顾地拉住了她。   她不是恨她至深吗?为何在这紧要关头中,偏又伸手拉住了她?以至于自己跌落了楼梯。   吴怀翡心中惘然。   她才发现,她其实根本不懂自己这个小妹。   她的头受了伤,顾忌到她的伤势,吴怀翡替她换了药之后,没有多打扰她。   犹豫了好一会儿,抛下一句“好好休息”,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独留惜翠一人靠着床,有些懵。   这个发展……和她想象中的不太对……   吴怀翡合上门,才转身,就撞上了高骞。   他正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有多长时间。   “高郎君。”   “翠娘的事,我很抱歉。”男人冷肃的面容上竟微露局促之意。   吴怀翡摇头,“这不关郎君的事。”   “翠娘在里面休息。”吴怀翡道,“郎君可要和我一起去花厅?”   男人却拒绝了她。   “不必了,我在这儿……”他顿了一顿,“再待一会儿。”   吴怀翡的眼眸再一次地黯淡了下来,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药箱。   翠娘还在其中,她刚刚为了救她连累到了自身。   她本不应该——   本不应该生出这般情绪的。 第57章 成亲   翠娘以身犯险救她性命,她却在屋外头想这些儿女情长。   压下心头浮起的淡淡的酸楚, 吴怀翡勉强扯出一抹微笑, 迅速整理好了情绪, 拎着药箱, 无声退下。   高骞没有注意到吴怀翡眼神微黯, 他将目光放在了屋内。   从这儿,看不出屋内任何动静,他也不知道吴惜翠现在情况究竟如何。   他阖上眼, 面色疲顿。   吴惜翠摔下楼前的神情,竟与遗玉的模样相重叠。   她乌黑的眼中有惊恐之色,不由自主朝他伸出了手求援。   只是他没拉住, 任由她从身旁跌落,就如同他当初没能救下遗玉一样。   他对吴惜翠本没有多少关注,也从没放在心上。   或许是出自于自责,也或许是出去什么旁的原因, 高骞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屋外, 却没有迈出那一步。   如果是遗玉……   奇怪的是, 他总是忍不住由吴惜翠想到遗玉。   高骞掀起眼帘,目光沉沉,没离开那扇门。   张先生曾说南边会有他的答案,他心中很清楚, 吴惜翠绝非遗玉。   她们两人之间, 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就算遗玉当真有别的缘法在, 就算她真的未入轮回, 恐怕也早已被他这个做二哥的伤透了心。   方才的事,再度唤醒了陈年旧记。   踌躇了许久,高骞最终还是未能迈出那一步。   在屋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离去。   卫家与吴家结为了姻亲,卫檀生今日前来,是奉了卫宗林的吩咐,卫宗林新得了一罐好茶,特地叫儿子给岳丈送来。没想到,卫檀生一来,就撞见了这事。   成亲前,见了血光。   吴水江略有担忧。   但看到卫檀生神色如常,似乎并不介意,他也松了口气。   翁婿之间,客客气气地交谈了一番。   惜翠伤到了头,需要静养。卫檀生将那一罐茶留下后,不欲多加打扰,向吴水江辞别。   出了这么一件事,再请吴怀翡到府上为老夫人看病已不现实,只能另择他日。   他的身份不适合在吴家久留,不久,高骞也一并辞行。   回到府上,同李氏说明了缘由。李氏除了感叹一番,也没说旁的。   走在高府游廊上,高骞停下了脚步。   吴惜翠跌落身前的一幕,还是如同魔咒一般时刻缠绕着他。   他捏了捏眉心,当即叫了个下人备上些上好的药材,送到了吴府上。再有意将这一幕按下,不去作他想。   惜翠躺在床上,又睡了一觉,一直到日暮时分才醒来。   吴水江夫妇听说她醒了,赶忙进来探望女儿。   吴冯氏她性子软和,瞧见女儿伤得这般严重,不由自主地就红了眼圈。   吴怀翡坐在她身旁安慰。   “要不是玉娘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竟是为了救大姊这才跌下来。”吴冯氏特地避开了伤处,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愧疚。   自从玉娘回到家里后,翠娘就好像换了个人。   她年纪小,一时不能接受多了个大姊这样的事实,吴冯氏能够理解。   两个女儿,一个亲女,一个养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疼亲女儿流落在外受的苦。也担心养女会介怀自己并非她亲生的事实。   两个孩子间的争斗,她睁只眼闭只眼。   本以为时间会磨合一切,却没想到,翠娘行事愈发过分了一些。   一开始,还能用孩子心性解释,到后来,她所使的那些小把戏,陷害玉娘的这些小伎俩,早已不是一句孩子心性就能解释的了的。   吴冯氏对她,已有些失望,也冷了她不少时日。   若不是玉娘今日告诉她,她还不知道她竟能为救玉娘而奋不顾身。   是她误解了这孩子,她只是敏感了些,钻了牛角尖一时想不开,其实还是个好孩子。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对女儿的冷淡,吴冯氏鼻尖更酸,呜呜地哭了出来。   吴水江与吴怀翡见了赶忙去劝。   “娘,不哭了,翠娘无事,还需要静养。”   惜翠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跟着一起劝了劝吴冯氏。   吴冯氏这才止住了哭声,挤出了笑意,“玉娘说的对,我不哭了,你刚伤到头,还需要静养。”   “我和你爹就不打扰你了。”她揪着帕子道,“你好好休息,我把我身边的珊瑚拨给你,有什么事,你就跟珊瑚说。”   珊瑚是吴冯氏的心腹丫鬟,听了吴冯氏的吩咐,赶忙行礼。   吴水江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一家人这才离开。   琼苑中,吴怀翡的心情并不轻松。   翠娘总觉得她抢了她的东西,她心中又何尝好受。   想到今日种种,吴怀翡不禁苦笑。   她就算是亲生的,毕竟还是在这个家中错过了十多年,这十多年的岁月她无法补足。她也羡慕吴惜翠与吴冯氏之间的亲昵,不像她,相处之间始终带了两分小心翼翼的补偿和讨好。   而翠娘与高郎君之间自小的情谊,更是令她每每想起,都辗转难安。   多想无益,吴怀翡叫奉药将纸笔拿来,转而专心地为惜翠书写药方。   翠娘毕竟是她妹子,还救了她的命,她不能在这些方面使性子。   除了珊瑚,吴冯氏又另拨了两个丫鬟,照顾她的起居,日后这几个丫鬟也会陪她一起嫁到卫家。   惜翠在婚前伤到了头,吴冯氏最担心的就是这伤在婚期前到底能不能好起来,会不会留下疤痕。   倘若不能,这婚期只能延后了。   好在高府与卫府都特地送来了些能养肌淡疤的伤药,吴冯氏自是感激不尽,赶忙叫人备下给这两家的回礼。   前脚病才好,后脚又磕到了头。惜翠一连半个月的时间都是在屋里度过的。吴冯氏看顾得紧,吃食都一手包办,绝对不能留疤耽搁了婚期。   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就是惜翠对这段生活最真实的感受。   她这一摔,全家对她的态度突然有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对她还有所防备,冷淡相对的吴怀翡,也温和体贴了不少。   惜翠茫然的同时也有些许不安。   她不知道,眼下这样,到底算不算破坏剧情。按理来说,这段剧情之后,她在主角几人的眼中地位应当是一落千丈才对。   像现在这样嘘寒问暖,惜翠还是头一次感受到。   系统没有提醒她,她只能往好的方向去想。只要剧情补全了,或许就没有多大问题,毕竟让卫檀生爱上“吴惜翠”这个身份,无疑于全书最大的OOC。   在吴冯氏精心的照顾下,拆了麻布的额头总算光洁如初。吴冯氏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又投入了婚事的筹备中。   惜翠在府中养伤的时候,吉期也一天一天临近。   她,快要和卫檀生成亲了。   心知这一切都是假的,惜翠心中根本没有成亲的喜悦或不安。心态如常地跟着吴冯氏学习庶务,忙着接下来的婚事。   吴冯氏倒很担心她,拉着她絮絮叨叨地交代了不少经验。   翠娘在府中被宠坏了,她生怕她嫁过去之后,行事还如同以前一般任性,到时候若是得罪了夫家,那她也难以护着她。   亲迎前三天,卫家派人送来了催妆花髻,销金盖头之类的,而吴冯氏也送去了罗花幞头等物。   婚期当来的那一日,一大早,吴冯氏待在房中,陪惜翠一起梳妆。   镜中的少女纤细的身躯压不住艳红色的喜袍。   苍白的面色被脂粉厚厚地盖住,眉毛也被精心描画了一番,唇上也涂了一层口脂,大的惊人的眼好像闪动着些幽怨的光。   怎么看都有些像鬼片里的去配冥婚的女主角。   这么一想,惜翠被自己的想象给逗笑了。   她一笑,倒是冲淡了脸上那抹哀怨之色,多了几分明艳的喜意。   吴冯氏却看得十分满意,忙不迭地夸。   见她笑,还只当她是小女儿嫁人时的喜悦与羞涩表露。一直以来就担心着女儿心情的吴冯氏,更加高兴了些。   “对了,”她脸上露出些拘谨又不好意思的笑意,“翠娘,娘这还有些东西要给你。”   惜翠接过她递来的东西。   是一本小册与一只葫芦。   翻开册子,惜翠一囧。   这上面画的全都是一男一女在打架。而那只葫芦掰开也是两个交合的小人。   听说古代女人出嫁前,母亲会对女儿进行性教育,看来这事不是传言。   惜翠觉得,卫檀生对这种事应该不太感兴趣。   不论是寂尘还是妓女,或是前不久中了春药那一次,卫檀生他都没表露出什么明显的欲望来,在山寺十多年的清修,对于性欲,他一向把控的很好。   她也不担心即将而来的洞房。   “到时候,”吴冯氏红着脸小声道,“若是不习惯,你且忍着些,多多担待卫小郎君。”   “卫小郎君他此前一直待在山寺中,对这些事恐怕也不太懂。你们二人在行房前先看看这个,慢慢摸索着也就明白了。少年人,血气方刚,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翠娘你也莫要觉得耻辱。”   惜翠:“……”   这是她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槽多无口”。   吴冯氏出生书香,她好像羞于提起这事,只简单地跟女儿交代清楚了,叫惜翠慢慢看,自己则离开了屋。   惜翠翻了一翻。   她不太能理解古人为什么会对这些画产生性趣,这画上的小人直到现在,她都欣赏不来。卫檀生估计也没兴趣和她一起钻研这个。   看这些,还不如现代那些来得有意思。   有这思想的,其实不止她一人,大梁也有人吐槽过,大梁的春宫远不如倭国传来的。   她果然还是想回家,待在这儿,就连看些能正常抒发生理需求的东西也困难。   将画册合上,惜翠出神。   不知道这一次,她到底能不能成功。   凝思间,吴怀翡却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翠娘?”   惜翠低头一看自己手上妖精打架的小人,赶紧趁手塞入了袖子里。   婚服是琵琶袖,袖口窄,袖摆大,能放不少东西。   她看这些没什么,但吴怀翡肯定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些,让她看到这个不太好。   吴怀翡过来是帮她送东西的。   送完东西后却没走。   她出嫁,还是嫁给卫檀生,吴怀翡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   卫小师父他,对翠娘而言或许会是个良人。   她心中也清楚。   两人都对彼此无意。   翠娘心系高骞,而卫檀生他……   她知道卫檀生此前对她曾有些好感,但这几年,她与卫檀生关系也疏淡了不少。   不止卫檀生一人。   她、卫檀生、高骞三人之间,都曾短暂相交之后,又渐行渐远。   至于这一切的源头,恐怕还是因为高娘子之死。高娘子已成为横亘在三人中间,始终无法轻易迈过去的一道坎。   只希望翠娘在嫁给卫郎君之后,能与之和睦共处。   惜翠与吴怀翡的关系就算因为坠楼一事关系缓和了不少,姊妹之间还是没多少话。   坐了一会儿,吴怀翡也离开了。   吴家嫁女儿,亲戚女眷俱都来了大半。   一大堆人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挤在一处,祭完祖,惜翠忙得几乎转不开身。   吉时一到,卫家迎亲的队伍便赶了过来。   惜翠拜过了吴氏夫妇,被女眷拥挤着送到了门前。临行前,吴怀翡帮她重新理了理罗裙,再三迟疑,还是轻声地说道,“到了卫家后,要与卫郎君好好相处。”   惜翠没想到吴怀翡临行前还会对她说出这话,也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卫檀生带了对大雁来,他今日也打扮了一番,愈发显得俊秀挺拔,看得吴水江十分满意。   之后,惜翠就被塞上了车。   卫檀生骑马在前,她看不见卫檀生,心中也没起多大波澜。   来到卫府,沃盥,交拜,与卫檀生牵着同心结,并肩一一走过必要的礼节。   盖头被秤挑起,露出面容,卫檀生看她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弯起眉眼,轻轻地笑了笑,其间,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惜翠也猜不透。   在卫府,惜翠见到了卫宗林等卫家亲眷。   卫家子嗣单薄,卫老夫人前几年已经过世,到场的人数,相较于高家那庞大的一家子而言,并不算多。   卫宗林与卫檀生父子之间有些隔阂。   惜翠记得当年决战前,卫宗林曾经不惜卫檀生的性命也要剿灭瓢儿寨,哪怕鲁深口称要将卫檀生的脑袋割下带过来,他也还是无动于衷。   或许,卫檀生会养着这性格,正是受了卫宗林的影响。   上前拜见亲长时,这一对父子面上都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维持了些淡淡的礼节般的笑。   对于她这个新妇子,卫家人看起来还算满意。   等一切忙活完,惜翠最终又回到了房中,和他一起坐在了床上。   彩果喜钱噼噼啪啪地砸在身上。   吃过同牢饭,饮罢合卺酒,卫家家风较严,亲眷象征性地调笑了两句,都退出了新房。   床上撒落的红枣花生都已经被收拾好,帐子也被掩上。   密不透风的帐幔中,只剩下了惜翠与卫檀生两人。   弦月初上,红烛高烧,白玉麒麟香炉中正缓缓燃着细香。   她和卫檀生两个人,都没有任何新婚夫妇成亲时的羞涩或喜悦。   烛花爆裂的细微声轻轻响起。   卫檀生那儿一直没有动静。   惜翠坐得身子有些麻,想换个姿势。   “这……是何物?”耳畔突然传来卫檀生略显惊讶的声音。   惜翠偏头一看。   他指的是她袖子。   袖子垂落在床上,很明显能看出一小块凸起。   忙了整整一天,惜翠精疲力尽,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下意识地将袖中的东西给摸了出来,等拿出来后,借烛光一照。   手上是两个小人。   男性小人托着女性小人,女性则双腿则盘上了男性的腰身。   两人赤裸裸的,紧密相抱在一起。   整个都用玉雕成,线条流畅,衣衫的褶皱也十分生动,更遑论其他部位的细致。   惜翠抬起头,   她清楚地看到卫檀生目光触及到她手上东西后,面露讶然。那双绀青色的眼,吃惊地睁大了些。 第58章 新婚之夜   这是今天吴怀翡来时, 她收拾不及,顺手塞进去的。忙了一天, 她就将这俩小人忘在了脑后。没想到, 在这个最尴尬的时候拿了出来, 还是当着卫檀生的面。   就算是惜翠, 这个时候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了。   握着葫芦,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手中两个玉质的小人,拿着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   烛火跃动, 原本就憋闷的幔帐, 此时好像更加闷热难耐,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些尴尬的气息。   卫檀生也咳嗽了一声。   他脸上的讶异慢慢褪去,转而又化为了一抹笑,“这可是丈母给你的?”   惜翠握得更紧了, “嗯。”   “给我罢。”卫檀生弯唇。   “给你?”   卫檀生:“收起来。”   他看了看她的手心, “你应该不想一直就这么拿着。”   惜翠当然不想一直这么拿着,卫檀生这么说, 也就给了他。   偏偏在卫檀生将那葫芦拿走的时候,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两个紧密相抱的小人从中间分开了。   这两个小人本就是可拆卸的,被他一拿,紧密嵌合的部位顿时分开。一个拿在了他手上, 另一个还停留在惜翠的手心。   卫檀生可能没想到还有这操作, 望着手上裸露着关键部位的男性小人, 陷入了静默中。   惜翠更囧。   她也没想到这两个充当性教育用具的小人做工会这么良心。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看了一会儿, 卫檀生朝她伸出手,“另一个。”   惜翠将剩下来的那一个也递给他。   然后,她就看见卫檀生当着她的面,镇静自若,行云流水地将这两个小娃娃合上。   “咔嗒”。   私密部位再度合拢,一男一女又紧密地相抱在一起。   惜翠:“……”   卫檀生从容地抬眼笑道,“好了。”   说着,掀开帐幔,走到墙角的红木立柜前,将这一对小人严严实实地收进了柜子中。   做完这一切,才又回到惜翠身旁坐下。   之前也不是没有碰上过比这更尴尬的事,当时在禅房中看到的活春宫可比眼前的儿童玩具要生动得多。   小人被收了起来,惜翠也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只不过,长夜漫漫,接下来要如何度过还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在一片尴尬的静默中,卫檀生再度开口,“累了一天,翠娘你可要先去洗个澡?”   他神色还是未有什么变化,也不觉得这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有多暧昧。   惜翠放在膝上的手指缓缓地收紧又松开,“也好。”   她如今身份摆在这儿,倒不用担心今晚会发生什么,就是和卫檀生枯坐着实在难熬。   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受朋友的影响,在性事方面,惜翠其实不算保守。   享受自己身体的欢愉,是每个女性应有的权利。   卫檀生朝屋外唤了一声,守夜的下人立即进了屋,问有什么吩咐。   没多时,一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就被抬到了插屏后面。   惜翠走到屏风后,特地看了一眼卫檀生的动静。   他坐在床上,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本佛经,正慢慢地一页一页地翻看。   洞房花烛夜还有心思看佛经,她当前的身份对他而言果然毫无吸引力。   对于这点认知,惜翠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她暂时不用和卫檀生滚床单。她也算是看着他长大,与卫檀生坐这种亲密的事,她觉得奇怪。   忧的是,前路漫漫,到底能何时完成任务还是个未知数。   脱了厚重的喜服搭在屏风上,跨进了木桶,惜翠矮下身子,任凭热水淹没了肩头。   酸乏的四肢终于在此刻得到缓解。累了整整一天,惜翠吐出一口气,将头地靠在桶壁上休息了一会儿。   喜烛为整间新房蒙上了一层轻纱般的薄红。   从卫檀生的方向看,能瞧见绢面上倒映着的曼妙人影,水渍飞溅,微微濡湿了绢面。   不过,卫檀生确实也不甚感兴趣。无意中瞥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他不热衷这些事,男女交媾太过亲密,他不习惯这种亲密。   惜翠洗好了,披了件外套,转出素屏,看见仍旧在灯光下翻阅佛经的卫檀生。   “你要不要也去洗洗?”   卫檀生合上佛经,笑道:“好。”   惜翠擦着头发等了一会儿,没多时,卫檀生也已洗漱妥当,走了出来。   下人将木桶撤去,屋里又只剩下了两人。   或许是因为应酬了一整天的缘故,卫檀生看上去也有些累了。   “让你久等。”他莞尔道。   身旁的床被塌陷下来了一些,卫檀生坐在了她身旁。   一瞥,他就瞧见了被白色单衣包裹着的圆鼓鼓的胸脯。   少女侧着身子擦头发时,胸前的衣襟散落了些,露出些洁白丰润,透着股特有的青春与俏丽。   看上去,很像斋堂行真师弟蒸的馒头。   卫檀生不带任何欲望地想。   惜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卫檀生比作了馒头。她在困惑,卫檀生对她的态度似乎太好了点儿。   除了上次喂药时表现出来了些报复性,到目前为止,他对她都颇为温和。惜翠没忘记在书中女配是亲口辱骂过他是个瘸子的。建立在仇怨基础上的温柔,惜翠不敢掉以轻心。   卫檀生沉默,惜翠也不好说话。   手腕上,镂空的金镯一直在眼前晃悠,惜翠看着它拉成了一条金灿灿的线。   突然,卫檀生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很温和,“你饿不饿?”   她从今天到现在一直没有吃东西,卫檀生不说还好,他一说,惜翠顿觉胃里一阵绞痛。   “有点儿。”   “我这便喊人传饭。”   卫檀生吩咐下去后,没多时,便有下人陆陆续续上了菜,搁在了屋内的红木圆桌上。   螃蟹小饺儿,冰糖燕窝,香酥鸭子,糯米凉糕等等,花样繁多,满满地摆了一桌。   惜翠是真的饿得狠了,看到桌上琳琅的菜色拿起筷子,察觉出身侧人没动静,她出于礼貌地问道,“你不吃?”   “我不饿。”卫檀生望着她,轻轻摇首。   惜翠也只是礼貌地问一句,卫檀生不吃,她不强求。   桌上的菜大多都合她口味。   惜翠将目光转移到饭菜上,却没有留意到身旁的青年一直在看她。   目光若有所思。   等到她吃完一碗饭,卫檀生这才站起了身。   对上惜翠疑惑的视线,他温言解答了她的疑惑,“你慢慢吃,今晚我去书房睡。”   “你今天不在这儿睡?”惜翠诧异地搁下筷子,拧起了眉头。   虽然她也不太想和异性睡同一张床。但是新婚第一天,卫檀生如果就不在这儿睡的话,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她不能保证明天卫家人会如何看待她。不论如何,她都要把卫檀生留下来。   卫檀生道:“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有什么事非得在新婚之夜处理?”   “一些要紧事。”卫檀生面色不改地又补上了一句,“你大病初愈,身子骨弱,这个时候不宜行房。”   惜翠:“……”   行房两个字被他说得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要是其他未通人事的姑娘听了,难免会脸红。但被卫檀生这从容的态度所感染,惜翠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殊不知,她这一幕落到卫檀生眼中,另他忍不住微微侧目,好奇地看了一眼。   她褪去了大红色的喜袍,洗净了浓妆,面容素净,两弯柳叶眉不自觉地蹙起,好想在思索着什么重要的事。   在这个时候,未见羞涩,倒见两分郑重的冷清。   和他印象中那个阴毒刻薄的吴惜翠倒是有天壤之别。   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卫檀生转了转佛珠,静静地想。   吴惜翠,她似是不爱吃甜食的。   记忆中,爱吃甜食的,另有其人。   桂花糕上用糖浆浇出的古怪人脸,再一次地涌入脑海中。   早已死去多时的亡魂,伴随着红艳艳的烛光,好像轻轻地落入面前女人的眉眼中。一点一点地变得鲜活,再度活了过来。   惜翠没察觉到其中的蹊跷。她确实在思索着一件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事。   卫檀生话说得已经非常直接,她不好再拦他,硬留他下来陪她一起睡觉。   实际上,她也拦不住。   总归是卫檀生他自己要去书房的。   惜翠略加思索了片刻。   卫家之所以给他定下这门亲事,是因为卫檀生他还俗后还是整天埋在佛法中,不理俗务。卫家子嗣又单薄,自然不能看着他这样下去。给他订了门亲事,也是希望卫檀生成了家后能收收心。   吴水江掌吏部官员升迁的实权,对于这个正在衰落的家族而言,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联姻对象。   卫檀生新婚之夜抛下她独自去书房这事,若是传到卫家人耳中,想来,一时半会也怪不到她头上。   “那你去吧。”打定主意,惜翠抬头道。   这回倒是轮到卫檀生措手不及了。   惜翠:“你不是有要紧的事吗?”   卫檀生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点点头,笑道,“确实如此。抱歉,今日委屈你了。”   他洗完澡,只穿着一件素白色的单衣,下着青裤。   惜翠想了想,去柜中翻出一件微黄的银鼠裘给他披上了。   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卫檀生又是一愣。   惜翠退后半步,“外面冷,披上这个。”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紧了鼠裘,不紧不慢地点点头,打起灯笼,迈步走出了新房。   卫檀生走后,惜翠撑着下巴看了会儿喜烛。   烛泪已经堆得很高。   看了一会儿,她收回视线,将目光放在了大红牡丹缠枝纹的被褥上。   卫檀生走后,惜翠唤珊瑚进来。   之所以没喊海棠,也是担心海棠进来后,见到卫檀生已经离开,恐怕会替她崩溃。   珊瑚跟吴冯氏的时间长,嘴巴紧,不该问的绝对不会多问。   但瞧见只有惜翠一人时,她还是有些吃惊,眼神复杂地偷瞄着她,欲言又止。   惜翠装作没有看见,叫她将屋子稍微收拾了一番。   夜已深。   喜烛不能吹灭,要一直烧到天亮。   惜翠拉着被子躺下,疲惫地躺下。   她似乎明白了女配吴惜翠为什么在嫁给卫檀生后,做出了那么多骚操作。   新婚之夜就被丢下,以吴惜翠高傲的个性,定是拉不下脸来,要百倍奉还。   故而在嫁进卫家后没多久,她先是发落了卫檀生的贴身丫鬟,紧跟着又勾搭上了卫家一个形容俊俏的马奴。   一开始,吴惜翠还有些心虚,但见到卫檀生没有多说什么,开始更加肆无忌惮地在他头顶上放羊。   想到这日后一连串要她亲自完成的骚操作,惜翠放弃挣扎地闭上了眼。   卫檀生不是绿帽奴,怎么在给他戴绿帽的同时,还要勾搭他爱上自己,这简直就是世纪难题。   总而言之,先养好精神再说。   至于,所有人都将会知道卫三郎抛下新娘一人独守空房这件事,但那也都是明天的事了。   =   或许是因为身处一个全然陌生地方,惜翠一晚上睡得很浅,早上一点动静就惊醒了她。   她睁开眼,望着倒映在窗纸上的稀疏花影,听到窗外鸟雀儿的鸣啼,再挽起幔帐,看见已经燃尽的喜烛,心底不仅浮现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原来她已经嫁人了。   有丫鬟陆陆续续地端着水盆,巾子等东西进来。   惜翠顺便问了一声卫檀生的动向。   她刚一问,帮她擦脸的丫鬟手便一抖。   “怎么了?”   “没……没什么,是婢子手滑了。”丫鬟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神已浮现出了些许同情。   只一个晚上,府里的人都已晓得这个新的三少夫人并不得郎君宠爱。   这也难怪。郎君虽已还俗,但一心向佛,此前并无娶妻生子的念头,只是夫人催得狠了,无奈之下,才同吴家结为姻亲。据说郎君本来看中的是吴家刚相认的大娘子,但不知为何,又和这吴家小女儿成了亲。   这么想着,丫鬟看着这个少夫人的眼神更加饱含怜悯。   不过,少夫人一嫁进来,就算不受郎君宠爱,那也是正经的郎君娘子。   而那人,这个时候恐怕不好受哩。   想到那人在她们中间总爱摆谱的模样,小丫鬟在心中轻嗤了一声。   还真以为自己能爬上郎君的床呢?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卫家可是正经人家,哪里会像那些荒唐的门户,着急给儿子配妾的。 第59章 檀奴   丫鬟捧着个蚌样的鎏金口脂盒, 洒了点水,呈到她面前。   惜翠挑了一点儿在指尖上, 抹了抹嘴唇。   梳妆到一半的时候, 屋外传来了些动静。   惜翠伸出脑袋一看, 便看见卫檀生踏入了屋内, 他今日换了件浅赭色的衣裳。   惜翠:“你回来了?”   “回来了。”卫檀生笑道:“我陪你一块儿去见爹娘。”   “那你等会儿,我马上就好。”   “时间尚早。”卫檀生捡了个座位坐了下来,“你不妨慢慢来。”   惜翠没把卫檀生的话往心里去。   今早毕竟是要见公婆和妯娌的。想要攻略他已经够难了,惜翠还不想再多添上一笔婆媳矛盾, 即便她想起要应付这些就感到头疼。   她动作飞快地穿上了描金海棠纹的短襦, 整理了一番压裙的玉禁步。   “我好了。”   卫檀生走在前,惜翠跟在他身后,由他领着去拜见公婆和卫家亲戚。   “爹娘脾气很好,你不必紧张。”   “嗯。”   来到堂屋, 有衣着绛紫色束腰软纱长裙, 梳高髻的貌美妇人,一见她和卫檀生, 便笑吟吟地喊道,“瞧,檀奴和新妇子来了。”   晕乎乎间,惜翠便被一堆人拉了过去, 美媛粉黛, 金钗罗裙, 看得惜翠眼花缭乱。她下意识地就去寻找卫檀生的身影。卫檀生却在和旁人说着些什么, 朝也没朝她这儿看一眼。   惜翠心里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努力面对眼前这一堆人。   拉住她的是卫家长房嫡子卫大郎的媳妇孙氏,卫大郎正是卫檀生的亲哥哥,按辈分,惜翠要唤她一声嫂嫂。卫家总共有三房,卫老夫人与卫老爷都已故去,暂且不提。   卫檀生是大房幼子。卫家三房统共有四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只有卫檀生独身。   孙氏拉着她,亲昵地往她手腕上套了个白玉镯,且作见面礼。   惜翠隐隐感觉到孙氏的态度有些古怪。   她表现得虽然热情,但笑意却未达眼底。只一眨眼,这感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刚刚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其他人的态度也十分亲昵。仿佛她和卫檀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对今早已经传遍卫府的流言恍若不知。   众人又拥簇着她和卫檀生去给大房的卫氏夫妇拜礼。   端坐高堂上的便是卫宗林与卫杨氏。   惜翠上前拜过,从珊瑚手中接过盛放有枣、栗的盒子献给卫宗林,再将盛有干肉的盒子献给了卫杨氏。   卫家是个大家族,地位虽不如高家崇厚,但卫家人世代为官,诗礼簪缨,礼节繁多。惜翠小心谨慎,一一照做,好在没出什么差池。   她脸颊微红,神色恭敬温驯,看上去完全不像昨日被卫檀生抛下的模样。   卫家众人看在眼里,心思各异。   谁都知道卫檀生平日里一门心思扑在佛法上,要不是他十六岁的时候还待在庙里,卫杨氏眼看着大郎儿子都已经念书了,心里着急,催了好几回叫他下山,卫檀生指不定要在庙里当一辈子的和尚。   到他二十二岁,二房和三房的小孙子陆陆续续也都能走能写,卫檀生还是没个成亲的念头,卫宗林这才作主安排了一门亲事。   卫杨氏看着新儿媳很满意,虽然身子骨弱了些,但只要好好调理,总是能养回来的。再说,檀奴他有腿疾。门第高一些的人家不愿将女儿嫁过来,门第差一些的,卫宗林又看不上。   这吴二娘子,看上去是个稳重谦逊的性子,想来是能和三郎一起好好过日子。   至于三郎昨夜做的荒唐事他,他们回头定要好好训他一番。哪有成亲的晚上就妻子丢下独守空房,自己转而跑去礼佛的?他一心向佛没关系,反正妻子已经娶了,总有个牵挂,日后感情也能慢慢培养。   卫杨氏还指望着他和大郎卫景能给大房开枝散叶。惦记着香火,卫杨氏塞给了惜翠一只凤衔石榴的发簪,惜翠低垂着头收了。   由其他妇人拉着坐下后,也不插话,偶尔抿唇微微一笑。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卫杨氏的心思昭然若揭。   惜翠握着发簪,默默心想,就算她愿意努力努力,卫檀生也不配合啊,更何况她也不愿意。   等拜过了尊长,回到院里的时候,已经不早。   一进屋,卫檀生便捧了卷佛经坐下,自己看自己的,也没有和惜翠交谈的意思。   惜翠看了他一眼,没上去攀谈,而是来到了外间的暖阁中。   卫檀生念他的佛,她刚好趁着这段时间了解卫家的情况。   吴惜翠嫁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落了卫檀生的贴身丫鬟——贝叶。   自从卫檀生还俗之后,贝叶就一直跟在他身旁尽心尽责地伏侍。   贝叶这个角色,书中着墨不多。   惜翠特地将她叫来,探听些关于卫檀生的消息,顺便也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得知少夫人传唤时,贝叶正在屋里忙着做针黹活儿,对同住一屋的小丫鬟们的目光视若不见。   她们都等着这一天呢,自从郎君订了婚约以来,她们就等着她什么摔下来。   但她向来是不信命的。   银针刺入布面,针线翻飞,一朵活灵活现的碗口大的牡丹快绣好了。   将绣绷放下,她恍若未见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裙,往郎君住的院子里去。   惜翠吩咐下去不过片刻,贝叶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惜翠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这是个细腰的美人,鹅蛋脸,乌发浓黑如云,很有一番清新淡雅的气质。看上去不像个丫鬟,更像哪个小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   有这么一个美人倾心于卫檀生,惜翠想了想正在里间看书的青年,他艳福确实不浅。   惜翠收回胡思乱想,问了问卫檀生的情况。   贝叶他一直跟在他身旁伏侍,论对卫檀生的了解,应该比她要多。   譬如说,他平日里爱吃些什么,有什么爱好,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从贝叶口中,惜翠得知,他平日都吃素,不吃蒜,不吃韭菜,不吃葱等气味重的,没什么爱好,但喜欢拨阮,也喜欢羯鼓。因为腿疾的缘故,不常走动。   他没有官职,也无心仕途,自还俗后一直都在家中优容地修行,偶尔去空山寺小住半个月,或是去布施些银钱。   和她记忆中的印象,没有什么差别。   惜翠叫珊瑚赏了些银钱。   “麻烦你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罢。”   未料,她却没有动。   惜翠:“你还有什么事?”   贝叶从袖中摸出一个盒子,低眉顺眼地道,“前些日子郎君吩咐婢子去寻一卷佛经过来,今日刚刚送到。”   惜翠没多想,“给我罢。”   没想到女人的头却垂得更低了些,露出一弯白皙的脖颈,“这卷佛经是由前朝弥信法师从西方带回的,郎君历经多时才寻来,此前曾再三叮嘱过,一定要妥善照顾,万万不能经由他人之手。”   惜翠难得严肃了神情,正眼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   “连我也不能碰?”   “娘子恕罪。”惜翠话音刚落,面前的女人“噗通”跪了下来,趴倒在地。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贝叶顶着她的目光,低声道,“只是郎君的吩咐,婢子不敢违抗。”   暖阁中的动静,终于吸引了里间的注意。   屋内,卫檀生翻着经卷的指尖一顿,合上了经卷。   朗润的嗓音也随之传来,“怎么了?”   他走出里间,一眼就瞧见了趴伏在地上的女人,又看了眼惜翠,面含惊讶。   惜翠坦然对上他的目光。   暖阁同里间只有短短一截距离,她是不相信卫檀生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里面,应该已经听了有一会儿了。   惜翠揉了揉额头。   虽然她没什么宅斗经验,但学生时期看过的宅斗文却不少。   她又不蠢,哪里看不出面前女人的用意。   怪不得女配嫁过来第一个发落了她。在高骞面前装了那么长时间的小白花暗害女主的吴惜翠,可能还是头一回碰上另一支摇曳生风的出水莲。   卫檀生去问贝叶的话,贝叶立即恭恭敬敬地将那木盒递到了卫檀生的手上。   “原是这个。”卫檀生笑道,“我差点就忘了,麻烦你了。”   瞧见卫檀生笑意吟吟的秀挺模样,贝叶面色微红,“郎君既吩咐下来,这都是婢子该做的。”   能再见郎君的面容,听到郎君的话音。   连日以来无法同旁人言说的凄楚,终于在此刻渐渐散去。   她的心更加坚定。   面前的男人,这是她伏侍了数年的郎君,也是她心中唯一认定的主子。   书中没提到有这段剧情,就在惜翠思索她究竟是凭自己意志行事,还是按照吴惜翠的个性来应对时,卫檀生又将目光转到了她身上。   惜翠不禁蹙眉,想不明白卫檀生又要做什么。   没想到,他却将那木盒搁在了她手心,朝跪在地上的贝叶道:“以后这些小事就交给翠娘处理罢,翠娘说什么,你照做便是了,无需再过问我的意见。”   这回轮到惜翠怔住了。   触及她错愕的目光,青年眉如新月,笑意融融。   惜翠避开他的视线,心中有了些计较。   虽然她现在这个身份不讨喜了点,好在这小变态并非全然拎不清,也给了她些面子与尊重。   想来也是,在书中,高骞与他,从来没被吴惜翠楚楚可怜的风姿骗过去。更被书评区一起奉上了“鉴婊达人”的称号。   听卫檀生这么说,跪在地上的美人,面色不禁一白,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   她压低了些身子,咬了咬下唇,“回郎君的话,婢子明白了。”   贝叶退下后,她与卫檀生一齐回到了里间。   卫檀生仍去看那卷他没看完的经文。   “你有想问的,不妨直接来问我,可不是来的方便一些?”翻着手中书页,他眉眼平和地道。   惜翠一愣,“你都听到了多少?”   “全部。”   惜翠:“你在看佛经,我怕打扰你。”   “过来。”卫檀生搁下佛经,朝她招了招手。   “坐到我身边来。”   他的嗓音如一条流动的清溪,惜翠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   卫檀生调整了一个坐姿,微笑着面对着她,“我就在你面前,有什么事不妨问罢。”   “我没有什么想问的。”她摇摇头,回答。   卫檀生也不在意,“既然如此,那你就坐在这儿陪我一会儿罢。”他笑道,“待会儿晚膳,还要陪爹娘他们一起用过。”   因为有她这个新妇在,晚饭是卫家一大家子人一块儿吃的。   借此机会,惜翠暗暗记住了几个今早没记住的人脸和人名。   那个是二嫂,那个是小侄女,那几个是二房与三房的庶子庶女。   她少不得又要送点礼来表示她这个做三伯母的心意。   受之前的遗留的影响,惜翠在饭桌上,下意识地注意卫檀生究竟夹了些什么菜吃。   却不料身侧传来了大嫂孙氏的笑声。   “当真是新婚的小夫妻俩呢,我看你们,吃个饭眼神也离不开对方。”   语毕,惹得桌上其他人都不禁掩口轻笑了起来。   “让嫂嫂见笑了。”卫檀生的反应倒是出奇的淡定,搁下筷子微微一笑。   “之前,爹娘,你大哥和我,我们便担心着你的婚事,”孙氏看了一眼坐在她身侧的,年纪约莫三十上下,颌生短须的男人,那便是卫檀生的大哥,卫大郎卫景。   “如今看你终于娶了妻,见你们夫妻间和和睦睦的,我们也终于能放下一颗心。”孙氏眼含笑意,“这回娘总不至于催我帮你相看别人家的娘子了。”   “不过你们既已经成了亲,怎么还这么怕羞。”孙氏打趣地说道,“称呼也生疏得很,不像夫妻俩,倒像是主客俩。”   “既已成亲,就是一家人了。不如叫声檀奴来听听?”   卫檀生的目光看了过来。   卫杨氏也笑望着她。   惜翠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沉静如一汪碧波。   惜翠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吐出了这个亲昵得有些过分的称呼。   “檀……”她平稳了神情,缓缓道,“檀奴。” 第60章 疑心   桌上顿时又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 新妇子害羞呢,你就别再打趣她了。”   欢声笑语过后, 孙氏又状似关切地问道, “成家立业, 这家已成, 三郎你也到了立业的年纪了,不知有何打算?”   望见孙氏眼含试探的模样,惜翠蓦然发觉,这话其实才是孙氏的重点。   至刚刚那一番打趣, 无非只是引入此次正题的掩饰罢了。   今日的探听中, 她得知卫杨氏有意让孙氏接管大房的庶务。   孙氏出生商贾之家,爱财如命。   卫杨氏不爱干涉媳妇的自由,大房钱财不少都由孙氏在管。   卫檀生他没有一半官职,也不在卫家铺子中做事, 平常又要去布施百姓, 既不能为大房挣钱,反倒为大房花钱, 这等坐吃山空,倘若孙氏不满也是情有可原。   恐怕刚刚的调侃是假,借今天这次家宴说出这件事才是真。   孙氏的心思其他人岂会不懂,但她所想的其实也正是卫氏夫妇所想的。   让三郎光在家待着总归不好, 早晚是要找一些事做。日后大房的铺子也要分别交由他和大郎。他刚娶了妻, 正是个提及此事的好时机。   卫杨氏便也搁下筷子, 关切地问, “是了,待在家中礼佛总归不是个办法,三郎,接下来你可有想做的?若没什么想做的,不如去帮你大哥打理铺子,城西的那布庄也正缺人手。”   孙氏面色一变,脸上笑意已有些泛僵。   众人皆知,大房城西的布庄,生意红火,可捞的油水也极多。   孙氏的反应不出惜翠的意外。   她既不满卫檀生无所事事,却又提防着卫檀生插手家中生意。   卫大郎没孙氏想的那么多,听母亲如此说,也点头称好,“要三郎愿意,过两天我便带着三郎去看看,家中要属三郎最为聪慧,有他帮忙,铺子生意或许还能更好一些。”   卫檀生脸上表情照旧没太大变化,含着些温和的笑意。   “我此前在寺庙待久,从没照料过家中的生意,一上来便去管布庄,没经验也应付不过来。”   卫宗林沉吟一声,想想似乎也觉得有道理,“那你中意哪一间铺子?”   惜翠本以为卫檀生会婉言谢绝,没想到他却道,“不如将家中那间药堂交由我照料。”   那间药堂,本是卫檀生年幼时,也正是他从瓢儿山上被救出来后,卫杨氏为替幼子积功德所开办的,平常就为寻常百姓诊治,要价不高,挣不得几钱银子,收支勉强平衡罢了,卫家本也没指望着它能挣钱。   孙氏听卫檀生这么说,脸色才转阴为晴,好上了一些。   “我看你哪里是想管家中生意,根本就是想给他人行方便。”卫杨氏没好气。   他要这药堂,明摆着是要为了那些看不起病的平民百姓们着想。   “哪有你这样的,这世上穷苦的人何其多,即便你要救,要渡,这么多人,你也渡不完。”想到这儿,卫杨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   对于自家儿子一门心思扑无用功上,卫杨氏颇有微词。修功德,修的也只是来世,来世究竟如何,谁也讲不清楚。她虽有些牢骚,但却不好宣之于口,毕竟当年是他们对不起这个小儿子,没看好他,累得他小小年纪就落下了残疾。   卫檀生并不答话。   或许不单单是为了那些穷苦百姓。   惜翠默不作声。   吴怀翡常常来卫家药堂拿药,偶尔也被卫檀生请去坐镇药堂。如果是为了能再见到吴怀翡,为她行方便,也并非没有可能。   要是到了这地步,卫檀生还惦念着吴怀翡。   惜翠的头好像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一旁孙氏见状,忙上来打圆场,“三郎心善,俗话说,好人有好报,这么多年来,三郎的福缘早已不知有多深厚,之后定当有所善报的。娘您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些事做做总没有坏处。我看这几年来,家中铺子生意红红火火,正是菩萨有感三郎的善心,特地显了神通呢。”   这么多年,要说动早已说动了,看他还是这么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心知说不动他,卫杨氏喟叹一声,没有再多言。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卫宗林蹙眉,一锤定音,“翠娘才刚嫁进来,你们就在饭桌上说这些干什么。”   自己被当作了挡箭牌,众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惜翠抿起唇,礼貌地笑了笑。   用过晚膳,她和卫檀生顺着抄手回廊缓缓地往回走。   “今日之事,让你见笑了。”卫檀生双眼目视着前方,温和地说。   对于他家中那些杂事,惜翠觉得她还是不要多话最好。   她不答话,卫檀生不在意,继续说着自己的。   “你今天想来也对我那嫂嫂有了几分了解。”卫檀生突然道,“我这大嫂并非良善之辈,日后,你离她远一些。”   他说这话,惜翠就更不可能答话了。   此时,一轮残月已升入半空,月明星稀,洒在长廊上,拉出两条清影。   卫檀生也没再多说。   她就和卫檀生这么沉默地并肩行了一路。   快到院子前,他停了下来。   “回去罢。”月光下,卫檀生柔声道,眼眸中微漾起些月色,肌肤也蒙上了一层如水般的月华,清净明润。   “你不和我一起睡?”惜翠疑惑地问。   昨天晚上刚成亲,卫檀生就没和她一起睡,难道今天他还是不打算回屋睡?   她问这话本来就没有别的意思,但卫檀生却怔了一怔,眼眸缓缓地抬起,他眼中倒映着月光,如绵延的清溪般幽而长,他弯唇,不疾不徐地问,“你想要和我同寝?”   惜翠:“……”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这个时候才发现她刚刚的话是有多暧昧。听上去简直就像在邀请卫檀生和她一起睡觉一样破廉耻。   卫檀生也不问,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样等着她接下来的解释。   不过,系统要她攻略卫檀生这就事本来就挺破廉耻的,惜翠认真想了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也就无所谓丢脸不丢脸了。   思及,她干脆利落地承认,“其实也可以这么说。”   “我们刚成亲,倘若一直分居而住,是不是不太好。”   她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她不相信卫檀生会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卫檀生果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   “确实是我疏忽了,只是,”他一怔,话锋一转,“我的确有些要事需尽早做完,和你同居一室,定会打扰到你歇息。”   “我睡眠很好。”惜翠补充,表示她根本不介意。   但卫檀生还是微笑着拒绝了她,“再给我一些的时间,等我将手中的事处理完。”   他几乎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就将事情决定了下来,“我会吩咐贝叶跟着你,她在我身侧伏侍了有些年头了,如果有什么事不妨交给她去做。”   和卫檀生分别没多久,便果如他所说,他将贝叶支给了她吩咐。   方才在暖阁中被郎君寒了心的贝叶,接到了郎君的吩咐,心思难免又活络了起来。   她对着镜子,望着镜中柳眉杏眼,肌肤丰润的女人。   这幅容貌她绝对不甘心在无边无际的岁月中日渐蹉跎,只待后来被随便配给个下人管事。   郎君他还是倚重自己的。   刚刚是她太过冒失了些,这回她一定要把握好机会。   惜翠其实不太愿意看见贝叶。   贝叶那些心思,卫檀生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变态还是把贝叶支给了她吩咐。   要问的事惜翠已经问得差不多,贝叶毕竟还是卫檀生的贴身侍女,听说还是当初卫杨氏身边伺候着的大丫鬟,惜翠也不会真的去交代她做什么事情,还是让珊瑚和海棠伏侍她。   受到惜翠的冷遇,女人的脸色又慢慢地变得僵硬。   翌日一早,惜翠向卫杨氏卫宗林请过安,由府上另一个大丫鬟带着,在卫府转了一圈。   卫家没高家大,但走在其中,也确实容易找不着路,日后要在这儿生活需要提前熟悉。   再往前走,就是下人们住的地方了。   大丫鬟白桃停了下来,“娘子,再往前就是下人们住的地方了,这地方腌臜,婢子带您回去罢。”   惜翠应下。   然而,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听见这动静,惜翠想了一想,停下步子,循着声又走了回去。   白桃不敢多言,只能跟在她身侧。   到那儿一看,却见两个小丫鬟正在争执。在她们中间,站着个年轻的仆役,旁边还围了几个像是劝架,实则在看热闹的人。   这两个丫鬟,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闹出了矛盾,吵得面红耳赤,连惜翠过来都没发觉。而被夹在中间的年轻的仆役却是一脸尴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说,目光尴尬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惜翠和白桃一过来,那仆役顿时就察觉到了。   他显然是认识白桃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神情吃惊。   “白……白桃姊姊?”   年轻仆役一开口,旁边看热闹的丫鬟小厮们,纷纷一愣,顺着他目光看去,个个大惊失色。   那两个小丫鬟吵得正凶,对周遭的动静毫无所觉。直到劝架的人也不过来拉着了,四周出奇地安静了下来,两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一回头,瞧见白桃与惜翠。本来还吵得面色通红的小丫鬟,脸上血色顿失,吵是不敢吵了,哆嗦着唇瓣,忙不迭地弯腰行礼。   “白……白桃姊姊……”   白桃是在卫杨氏身旁伏侍着的,在下人们中很有威严。   她秀眉高高地拧起,目光所到之处,丫鬟仆从们大气也不敢出,个个噤若寒蝉,同时不免偷偷看向站在白桃身旁的惜翠。   想不明白这面生的娘子是谁,怎么从未在府上见过。   “你们现在这是做甚么?”白桃厉声道,“见了三少夫人,还不快些行礼?”   其他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就是三郎君新娶的娘子,忙纷纷向惜翠行礼。   惜翠嫁过来才两天,身份稍微低一些的丫鬟仆从们,只听说过三郎君娶了新妇,自是没亲眼看到过的。   白桃看向那两个小丫鬟,“你们俩。”   “刚刚在少夫人面前在吵些什么?”   被点名的两个小丫鬟,哪里还有刚才的气势,在大丫鬟面前,哆哆嗦嗦地像两个鹌鹑,白桃问话也不敢答。   其实看她们这般模样,又见连朔方才站在她俩中间,白桃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白桃心中叹了口气。   无非又是因连朔起的争执罢了。   她所指的正是那个站在两个丫鬟中间的年轻仆役。   连朔他样貌生得好,虽是个马奴,但府中不少小妮子都倾心于他。隔三差五,就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   只是,前几天才发落了几个,没想到今天她们还是不知悔改,又闹出了这事,还是在少夫人面前。   白桃面色不太好。   卫家诗礼传家,仆从们也都略识几个字,这是在外人人都知晓称颂的。少夫人才刚嫁过来,就让她瞧见这事,这不是明摆着在给卫家丢脸吗?   也幸好少夫人不懂其中关节。   主人仁慈,倒是纵容的这帮贱奴无法无天了起来。今日,就算少夫人不在场,这事也不能轻易就揭过去的。   思及,白桃冷声,“咋咋呼呼,没一点儿规矩,待会儿你们两个自己下去领罚。”   听闻这话,两个小丫鬟惨白着脸,哆嗦得更厉害了。   叫夫人身旁的白桃姊姊撞见,又是当着少夫人的面,今天之事恐怕已无法善了。白桃姊姊素来就严厉,还不定要怎么罚她们。   白桃教训下人,惜翠不好插手,没有吭声,算是默许了她的举动。   一旁站着的年轻仆从见白桃动了真格,忙走上前,也跪倒在了惜翠面前,为那两个小丫鬟求情。   “姊姊息怒,今天这事,不怪另外两个姊姊,全都是因我一人而起。”   白桃:“你要给她二人求情吗?连朔。”   连朔?   惜翠眼中掠过一抹惊讶,细细地看了那仆役一眼。   面前跪倒着的仆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身着青色的衣裳,乌发如墨,色若春晓,看上去不像仆役,倒更像个俊俏文弱的小书生。   不怪惜翠惊讶,因为这名字和书中那个马奴的名字一模一样。   这就是书中和吴惜翠偷情的那个小马奴?卫檀生他脑袋上第一顶绿帽?   惜翠还没收起她脸上的惊讶之色,连朔已磕了几个响头。   他跪在地上,如弯伏着的小竹,少年肤色极白,自眉骨到指节,每一寸,都细腻如玉。   “并非求情,只是向白桃姊姊阐述真相。”   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惜翠没听清楚,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这个叫连朔的少年身上。   少年不经意间一抬眸,正好和惜翠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惜翠没有移开视线,“你叫……连朔?”   他秀丽的眉梢一低,“回少夫人的话,奴确实叫连朔。”   惜翠:“抬头。”   女人的嗓音清而冷,像天空中旋转飘落的雪花。   连朔抬头瞧见她单薄的身子压在盛妆下,尖尖的小脸拥在柔软的狐裘里。腰肢盈盈一握,面色矜傲,冷淡的模样好像直挠入了人心里去,不由得涨红了脸。   书中交代连朔是个马奴。吴惜翠一眼就看中了他。   心知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嫁给高骞后的吴惜翠,好像彻底放弃了治疗,没多久就和这个叫连朔的马奴勾搭成奸,趁着卫檀生不在的时候,常常跟他在马厩中私会偷情。   这就是吴惜翠与绿帽一号同志的第一次见面,也是系统口中的剧情内容。   他衣摆上未见污渍,身上也没任何马粪的味道,相反,甚至还隐隐飘来一阵淡淡的梅香。   “你用了香?”惜翠问。   见自己身上的味道儿被这少夫人闻了过去,连朔的脸涨得更红了,“因奴平常伺候马,身上气味难闻,所以私下里会熏些香,免得熏到旁人。”   惜翠随口道:“难为你有心了。”   连朔一愣。   瞧见少夫人不甚在意的模样,心底却不知为何浮现出了一阵隐隐的失望。   但很快,他又愣住了。   那冷清的少夫人,弯了弯唇角,竟对他露出了些淡淡的笑意。   这一笑,叫连朔晃了神。   连朔为她们求情,非但没动摇白桃的决心,反而也给自己一并招来了惩处。   白桃看了看惜翠的脸色,她刚刚那几个问题好似心血来潮,问过后便不再过问。她放下心来,冷着声,继续道:“好,既然你要为她俩求情,那你就跟她们一起下去领罚罢。”   此时,连朔满脑子只剩下了少夫人刚刚那抹淡淡的笑,根本听不进去旁的。   三少夫人她刚刚……是对他笑了?   和贝叶一样,连朔心知自己样貌生得好,不甘心一辈子只当一个伺候着马的马奴。很清楚自己样貌优势的连朔,心中七上八下,忍不住浮想联翩。   自从来到卫家做事以后,他一直想靠自己的皮囊,搭上卫家的娘子,借此换得些荣华富贵。   奈何卫家家传甚严,几个娘子不常出来走动,就算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马奴所能接触到的。   他听说,府上三郎君他一心侍佛,无心与男女情爱。若是这少夫人闺中寂寞,想来他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过一息之间,小马奴已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心思更是已经飘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打定主意,想要接近这少夫人,连朔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摸出个破旧的香囊,忐忑不安地看向惜翠。   “奴前些日子收集了些落梅,晒干了。根据香谱上的记载,配上其他香料,存了一小罐。少夫人若是喜欢这味道,等我回去之后,就给夫人送点过去。”   白桃眉一耸,皱得更紧,语气加重了数分,“回去!少夫人哪里用得着你这香?!”   连朔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着急搭上少夫人,刚刚的举动确实太莽撞唐突,忙磕头认错。   “是奴唐突了,奴只是看到少夫人喜欢,没多想,就想把这香献上来。”   他样貌生得好,说起话来也好似发自肺腑出自真心,额头“咚咚咚”撞在地上,没一会儿就红了大片。   就在他懊恼忐忑之际,一双纤长的手伸了过来,取走了他手中的香囊。   连朔愣愣地看着那矜贵的少夫人拿着他的香囊,全不在意其破旧,伸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好闻确实是挺好闻的。”她弯唇道,拎着香囊轻轻巧巧地又重新丢回了他怀里。   “你想要献香,也是一片忠心。我也就不怪你方才的唐突了。但是这香,还是你自己拿着用罢。”   连朔茫然地握着香囊,小小的囊包上似乎停留着她冰冰凉凉的气味儿。   “时候不早了,”惜翠转向白桃,“我们回去罢。”   等他回过神来时,却见到那抹瘦弱堪怜的身影早就与白桃一起离开了。   将连朔抛在身后,走完这段剧情,惜翠的手心都有些汗湿。   她没有吴惜翠那么强悍的心理素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玩些似是而非的暧昧,还是在新婚第二天,确实有些挑战她的心理承受能力。   回到屋里,她还是没看见卫檀生的踪影。   这反倒让惜翠松了口气。   到中午的时候,海棠替她卸下发钗,伺候她午睡。   吴惜翠虽病弱,但头发却生得很好看,乌黑光泽,如一匹乌亮亮的绸缎,一点也不像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病秧子。   海棠慢慢地拿着梳篦,为她梳着头发,梳齿刮过头皮,穿过发丝,细细的痒,很舒服。梳着梳着,惜翠泛起了些困意。   这幅身体因为病弱,没什么精气神,极易犯困。   受这影响,她也开始变得嗜睡,稍微坐一会儿,就有困意像浪花一样打来。   “海棠?”惜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困倦地道,“扶我到床上睡一会儿。”   身后,海棠却没有应声,但还是听了她的吩咐,放下了梳篦。   惜翠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   这当啷的声响,她只在卫檀生身旁听到过。   转头一瞥,瞥见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筋脉清晰的手腕上垂落的一串佛珠。   一直萦绕着的困意顿时消去了七七八八。   惜翠睁开眼,又对上了那双绀青色的眼。   “卫檀生?”   惜翠:“你怎么回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棠和珊瑚都已经退了出去,站在她身后帮她梳头的人成了卫檀生。   他恍若没看见她惊讶的目光,镇定自若地笑道,“是我。”   “你不是还有些事要做吗?”   青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俯下身子,玉色发带垂在脑后,轻轻晃悠。   卫檀生抬起她的手,凑到她袖口前,轻轻闻了闻。   青年鸦羽样的眼睫一颤,抬起眼笑道,“是梅花?”   “你今日熏香了?” 第61章 私会   卫檀生的嗓音如碎冰, 落在惜翠心中,荡起一阵凉意。   惜翠心头一跳。   连朔的香囊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做的, 留香持久。她不过拿起来闻了闻, 沾染到手上竟一直没散。偏偏让卫檀生闻了出来。这让她对卫檀生的嗅觉有了崭新的认知。   才见过绿帽一号同学, 惜翠还不想这么快就翻车。   若无其事地抽回了手, 惜翠状似随意地答道:“可能是在外面站久了一会儿,不小心沾到了些梅花香气罢。”   “昔日寿阳公主于梅树下小憩,始得了梅花妆,”卫檀生松开她, 看上去不像是怀疑的模样, 只笑道,“今日,翠娘你站在梅树下,却是得了梅香。”   惜翠没多说什么, 三言两语间将话题又带了过去。   “你那些事忙完了?”   卫檀生这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差不多都已讫了。”   “那你……”惜翠迟疑。   卫檀生看出她话中用意,莞尔:“日后我都会在此歇息。”   “你不是要午睡吗?”他反问, “可愿我一起同寝?”   卫檀生从容不迫地向她发出了一起睡觉的提议。   惜翠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睡觉只是单纯的睡觉。   帐幔落下。   她睡在里面,卫檀生在外,两人保持了克制有礼的半臂之距。   惜翠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刚刚还有些困, 现在因为卫檀生的突然到来, 却是困意全无。   卫檀生似乎也没睡着, 不过他呼吸悠长沉稳,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不知不觉间,她和他成亲也有数日,关系却好像没多大进展。   惜翠静心沉思。   她曾经问过系统,能不能主动爆马,系统也告诉她,她不能主动爆马,但可以旁侧敲击地暗示提醒。   现在两人同床共枕的情形,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她早就想过这事。一直以吴惜翠的身份生活下去始终不是办法,更遑论她还要时不时地扮演恶毒女配这个角色。就算这小变态再特立独行,想来也不会喜欢上这种手段低级又阴损的炮灰。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抖抖马甲。   她的犹豫只在于,借尸还魂这种事太过天方夜谭。她不确定卫檀生能不能联想到这一茬,如果他真的能在她的暗示之下,看出她就是昔日的高遗玉,那他又会选择如何对待她。   她不甘心此前的努力付之东流,否则在临死前也不会特地留下那一首诗。   不论后果如何,她都想要试一试。   试一试,也无妨。   脑海中闪过千百种念头,不愿让这难得的机会溜走。坚定了决心,惜翠压轻了嗓音,蹙起双眉,故作梦呓似地含糊不清地念道,“小师父?”   直说她其实是高遗玉当然是会破坏角色的人设,说梦话想来算不上,梦都是光怪陆离的,这只能算另辟蹊径,钻了剧情空子罢了。   这个称呼,她只在作为高遗玉的时候使用过。   吴惜翠称呼卫檀生是要么是直呼大名,要么就是唤一句,“卫郎君”或“卫三郎”。   睡在她身侧的人很快就察觉到了她这儿的动静。   惜翠根本没睡着,能感受到卫檀生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却没办法睁眼看个清楚,只能继续闭着眼演戏。   虽然丧失了视觉,感觉却还是很敏锐。   卫檀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巡睃着。   被褥之下,惜翠默默掐紧了手心。   突然之间,一只手好像落在了她发顶。   惜翠呼吸停滞了下来。   卫檀生正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发丝。   清远绵长的呼吸吹拂在她耳畔,那道朗润的嗓音滑过肌肤,柔和地问,“翠娘?”   惜翠没有出声。   “小师父……是何人?”卫檀生轻问。   惜翠全身僵硬。   卫檀生语焉不详,态度暧昧,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看出来了她在装睡。   已经演到这个地方,更不可能停止,惜翠继续低声呢喃。   这回,她吐出的是慧如的名字。   吴惜翠应该是没见过慧如的。   然而,身旁的人却在此时移开了视线,没有任何动作。   惜翠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卫檀生的动静。   不确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保险起见,惜翠只能暂时结束了她的试探。   做梦的人没有那么清醒,不能说出完整而有逻辑的句子。但吐露出只言片语的信息就足够了。只要卫檀生他有心,早晚都会有心生怀疑。   不知不觉间,困意再度袭来,惜翠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身旁空无一人,被褥还留有余温,卫檀生却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直到傍晚,惜翠才又看到了他。   卫檀生没有因为她中午的梦话表露出来特殊的反应。对她的态度,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这事不能急,只能慢慢来。   在剧情之外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她也从没有刻意掩饰过。   时间一长,她与吴惜翠的不同,迟早都能暴露出来。   =   自从卫檀生回来住以后,大部分时间,她和卫檀生的相处都很和谐,没出现什么风波和差池,看上去确实像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接手了家中药堂,卫檀生开始忙活着药堂的生意。   这间药堂只能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孙氏一直冷眼看着卫檀生经营,就连卫杨氏也不指望着卫檀生他能让它起死回生   惜翠看他翻阅的佛经中多了两三本医书,好像比平常更忙了些,不再像一个优游无事的啃老族。   她现在每天都在扮演着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妻子人设,偶尔时不时地抛下些有意无意的暗示。   卫檀生却好像一无所觉。他在其他事上洞若观火,在此事上,反倒变得迟钝了起来,压根没有往别处去想,弄得惜翠有些发懵。   该不会这小变态他根本就没把高遗玉的死放在心上?   那这个事实对她而言未免也太悲惨了一点儿。   她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也没有答案,惜翠只能压下心头的担忧,在他出门前,帮他披上大氅。   “外面冷,早些回来。”踌躇片刻,惜翠踮起脚尖,帮他理了理衣襟,叮咛道。   这时候不过寅牌时分,屋外天还是黑的。   卫檀生看她一脸困倦,眼下青黑,不禁微笑道,“天还未亮,再回去睡一会儿罢。”   “你身子骨弱,日后不必特意起来送我了。”   目送着他离去,惜翠这才返回床前,补了一个回笼觉。   他今日又要去药堂中照料生意。卫檀生走后,惜翠醒来无事可干,卫杨氏就叫她过去说话。   先是说着些卫檀生和卫家的事,又细细地问了她从前在吴府上的事。   “你们新婚当天的事我也听说了。”卫杨氏面有歉意,轻轻叹了口气,“檀奴他前些年一直待在庙里,不懂事。要不是我和他爹求他,他这会儿恐怕还在庙里念经。”   “从山上回来后,他一直茹素,守着在山上的清规戒律。怕是正因为如此,洞房那日才……”   “娘,我懂的。”惜翠反手盖住了卫杨氏的手,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檀奴他只是不大习惯而已。我没生夫君的气。像檀奴这么纯善的人,这个世道上已是不多了。能得三郎为夫婿,有娘这么好的婆婆,是翠娘前世修来的福分。”   卫杨氏爱怜地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能有你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媳妇,才是檀奴他前世修的福气。”   “娘问你个问题,你也别怕羞,如实告诉娘好不好?”   惜翠隐约已经猜了出来卫杨氏要问些什么。   “翠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杨氏咬着耳朵,低声问,“你与檀奴可行房了?”   这个问题惜翠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直说不是,瞒着也不是。   想来想去,她只能如实相告。   “这……”惜翠低下头,小声道,“还未曾……”   这没出卫杨氏的意外,她喟叹了一声,“我早就知晓会如此。”   她这个儿子,在庙里待了太久,委实清心寡欲了些。   “翠娘,你别生气。”卫杨氏道,“回头娘定要说说他,让檀奴尽早和你行房。”   这话,惜翠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憋了半天,只能故作羞涩地低下头。   卫杨氏却还没放过她。   “这男人本性都是如此,”卫杨氏笑道,“我家檀奴虽在庙里待得时间久了点,但也是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一旦尝了这滋味儿,准就戒不掉了。”   “我们卫家不像那些糊涂的人家,早早就给儿子收用了丫鬟。”卫杨氏笑道,“檀奴到现在都还没尝过这男欢女爱之乐,他这也是头一遭。男女之事本合天伦,到时候,翠娘你莫要害羞,和檀奴加把劲儿,过段时日,保准能给我卫家添个子嗣。”   远在药堂中的卫檀生可能不知道,他这个时候已经被自己亲娘出卖了个彻底。   而惜翠只能继续装羞涩,埋头不答。   卫杨氏看起来对她这个儿媳妇颇为满意,又拉着她喝了一会儿茶,吃了些零嘴,叙了些婆媳之间的悄悄话,才将她放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天际飘起了小雪。   雪花晶莹可爱,落在梅梢草叶间。   刚刚从卫杨氏那儿出来,惜翠不太愿意回屋里再拘着,就带着珊瑚在府上四处走了走。   当世的士大夫都爱修私园,卫宗林也不例外。   卫家后院辟了个小花园,虽然不大,但树木山石应有尽有。这个时候,园中的梅树都已怒放,朦胧暗香浮动。   惜翠顺着小径往前,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影正站在梅树下,好像在忙活着什么。   惜翠上前一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那正是昨天她才见过的连朔。   他虽然是个马奴,倒也很注重个人形象。正挎着个小包袱,在这儿收集落梅。   一转身,他看见了惜翠,手中的小包袱“啪嗒”落在地上,梅花瓣散落了一地。   “少……少夫人?”   没想到她不过随便逛逛,还能撞见绿帽一号同学,惜翠没在意他面上的吃惊之色,不动声色地问,“你在做什么?”   年轻仆役赶紧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来,收拢了花瓣,“奴在收集梅花配香呢。”   惜翠:“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   少年脸色微红,“是。”   他的身份本不该过问主人的事,但没想到还能见到少夫人,连朔心中极为激动,他不禁问道,“少夫人可是来这儿赏梅的?”   自从少夫人回去后,他日思夜想,满脑子都是女人清冷的模样。   闺中寂寞,恐怕实在难捱。奈何他只是个马奴,实在找不到能接近主人的机会。   今日在这一面,定是上苍的旨意。   问完,连朔忐忑不安地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会怎么说?会不答?还是会斥责他太过失礼?   在连朔期盼忐忑的目光中,惜翠回答了他的问,语气十分平易,“是,闲来无事便到园子里走走。”   短短一句话,却让连朔立时大感鼓舞。   少夫人没有反感他的多话,这就代表着他这副容貌还是有些用处的。   若是攀上了她……   连朔心中砰砰直跳。   将来他就不必再与马为伴,养马为生,终有一日,定能有机会施展他的抱负。   他爹娘为奴为婢一辈子,他从一生下来就是贱籍,就算靠自己的努力识了字念了书,也无用武之地。他不甘心,他终有一日定要摆脱这该死的奴籍,为自己挣来荣华富贵,就算顺着女人的裙底爬上去也无所谓。   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女人都喜欢什么。   压下心头的激动,连朔忙躬身道,“夫人若是觉得无聊,不如听奴一言如何?”   “你说。”   连朔咽了口唾沫,“马厩里新生了一匹小马,夫人可想去看看?”   同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马厩中要暖和不少。虽然气味儿有点难闻了些,但并非不能忍受。   连朔小心翼翼地将那小马驹抱了过来。   小马驹刚出生没多长时间,耳朵短而翘,鬃毛毛绒绒地堆在脑袋上,眼睛乌溜溜的到处转悠,活泼又好动。   小动物都是能治愈人心的。   连朔的确很懂女人的心理,就连惜翠看到他怀里的小马驹,也忍不住笑了。   “夫人若不嫌弃,可以摸一摸这畜生。”连朔道。   手下的皮毛温温热,小马驹眨着长长的眼睫,眼睛水润似有灵性。   惜翠伸手摸了一下,小马驹伸着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掌心。   将小马驹带回母马身旁,连朔望着母子俩,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就全都是套路了。连朔向她讲述了他悲惨的童年。自出生就是贱籍,双亲早亡,他被主人辗转卖了不少回,最终才在卫府安定下来,做了个马奴。   “你认字?”   “认得几个字。”连朔拘谨地说,“却不多。”   紧跟着,他又向惜翠抒发了他的抱负。   惜翠听完,直言道,“以你目前的才学,恐怕考不上功名。”   “我知晓。”连朔道,“说出来也不怕夫人笑话,我想要经商。只可惜我如今却只能待在这儿整日与马为伴,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俊秀少年低落的模样,确实很容易激发女人的同情心。   若是换成任何一个不通世事的姑娘,都很有可能被他的皮囊与悲惨的过往所吸引,怜悯他的遭遇,要想做那个赏识他,成就他抱负的女人。   早已熟知各种套路的惜翠,面上不动声色。   惹得连朔看了她好几眼,似乎有点儿拿不准这位少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眼看时间不早,卫檀生也要回来了。   惜翠没多说旁的,待了一会儿,就要离开。   “我送夫人。”少年殷勤地躬身将她送出了马厩。   惜翠赶到小院时,正好撞上卫檀生从外面回来。   灯笼悬挂在廊下,被风吹得四下摇晃。   卫檀生瞧见她,吃了一惊,温言询问,“翠娘?这么晚了,你去了何处?”   自从接管药堂之后,他每每披着一肩风雪回来,屋外天色都已经大黑。   惜翠走上前,“我一人带着无聊,出去了转了转。”   几年过去,卫檀生他长高了不少,比吴惜翠高出了一个头。   惜翠低垂着眉眼,替他解下大氅,掸去衣上的风雪。   卫檀生身上带着些凉气,眉间、发间都落了不少晶莹的雪花。   青年低下头看着她忙活。   “翠娘?”   “嗯?”   他的手伸向了她发顶,略作停留,又伸到了她面前。   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正捻着一根枯黄的稻草。   “你发中有草叶。”   惜翠看着那凝白如玉的指节,心中狂跳,却还是故作不在意地说道,“许是在哪里沾上的罢。”   她已经解下了鹤氅。   和上次一样,卫檀生没有怀疑。   风吹过,卷起指尖的草叶不知飞去了哪里。   他又伸着手到袖间,从袖中摸出了什么。   “此物给你。”   “这是?”惜翠抱着鹤氅,犹疑地看着他。   他手心里,躺着的是一支云纹的玉簪,这和当初扑到的那枝发簪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当初那支是木雕,而这支是以玉雕成,线条明显更流畅,做工也更细致。   看着这支木簪,惜翠几乎以为他已经察觉出来了她的身份了。   而他的神情,却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今日瞧见的,”卫檀生言笑晏晏,“想着或许你会喜欢。”   惜翠接过。   “确实很好看,”她也笑道,“我很喜欢。”   和他共处在同一屋檐下之后,惜翠才知道,他腿上的旧疾,每逢雨雪天气就会发作。   这是当年他在瓢儿山上企图逃跑后被打折了腿所留下的顽疾。   想到当初那个浑身脏兮兮,警惕疏离的小正太,再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笑意吟吟的青年,所有的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将鹤氅挂回衣架上,惜翠往他怀里揣了个暖炉。   室内烧着炭,温暖如春。   卫檀生穿着件素白的单衣,坐在榻上,束发的杏色发带也被取下,缠在腕间,乌黑的发丝尽数散落肩头,意态悠闲。   不知为何,看着卫檀生,惜翠竟然有些心虚。   这大概就是丈夫出去工作到天黑,妻子却刚出轨幽会回来的感觉。虽然她与卫檀生之间还算不上真正的夫妻,但这种感受却奇妙地共通了。   “翠娘?”   冷不防地被喊了名字,惜翠眉心一跳,忙打起精神,“怎么了?”   卫檀生抱着暖炉,笑问,“今日,娘可是去找你了?” 第62章 回门   惜翠不疑有他, “今日你走之后,娘确实找我说了些话。”   卫檀生静静地看着她, 笑道, “方才, 娘也去找了我。”   “找你?”惜翠的眼不知不觉地睁大了点儿。   卫杨氏找他?   该不会是因为今天的事吧?   卫檀生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翠娘。”青年放下暖炉, 缓步走下了软榻,绀青色的眼如神秀内敛的玉石。面上未见羞涩,不闪不避,大大方方的, 坦然问道, “你可愿……和我行房?”   “我……”   卫檀生一直走到她面前。   他身形挺拔如松,但黑得如墨一般的发垂在洁白的衣襟前,却带给了一阵奇异的压迫感。   惜翠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刚落回原位的心脏,再一次高高地提到了嗓子眼里。   对上卫檀生薄光莹莹的瞳仁。   惜翠难得手足无措了起来, 口舌发干。   在他回来之前, 卫杨氏已找过了他,希望两人能尽快行房。   一个家族若是想要长久, 必定是根深叶茂,子孙众多。卫家子嗣太过单薄,这些年来一直走在下坡路上,已经处在了衰落的边缘。   要攻略卫檀生, 其实她已经做好了走到这一步的准备。   惜翠从来就没将上床这种事当作洪水猛兽来看待, 或许还是因为翠母。   在她到了年纪之后, 她家太后就特定叮嘱过她, 如果有了男友,和男友上床没有关系,但一定要做好防护措施,女孩子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受开明的父母的影响,她在这方面没走上什么极端。成年人之间健康的两性关系,在惜翠眼中,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仓促,或者说,她没有想到,卫檀生会在今晚主动提起这事。   当初被锁在禅房中,也没见他流露出任何兴趣,镇静自若地模样好像身处于清风明月中。能看出来,在常年的禅定修行中,他对这些事没有兴趣。   察觉到她的退却,青年停下了脚步,没再往前,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惜翠舔了舔发干的唇瓣,努力平静下来思绪。   卫檀生只是在征询她要不要履行夫妻义务,只要她不愿意,以他的性格恐怕也没兴趣在这事上勉强。   惜翠抬眼,尽量镇静地道,“这事我做不了主,还是要看檀奴你的意思。”   殊不知,少女生得本就单薄,裹在层层纱衣间的腰肢细细。慌乱起来,气息不稳,盈盈不堪一握的饱满胸脯,此刻正在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明明尴尬非常,却还要硬撑着,强作冷静与人对视。那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因为心绪的波动,泛起了抹病态的嫣红。   卫檀生看在眼里,心中一动,蓦地笑出了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微微一笑,笑意若朗月般润泽无害。   “你放心,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至于娘那儿……有我顶着,你无需担心。”   虽然不想承认,但惜翠确确实实是松了口气,接着道,“我……并非不愿意。”   只是这话再说出口,怎么听怎么都没有说服力。   卫檀生却好像将她的尴尬理解成了她对高骞还怀有旧情。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也不作其他评判。   惜翠干脆放弃了继续往下解释的想法,坐实了她这个暗恋高骞而不得的女配身份。   这事总算揭过。   她和卫檀生都不习惯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伏侍,因此,屋里只有她和卫檀生两个,其他人全都被打发了下去。   烛火缓缓燃烧,绰绰人影倒映在窗上。倒也有些寻常夫妻之间的温馨感。   洗漱之后,卫檀生看了一会儿账本,他这几天倒很少看佛经了。   或许是受刚刚的话题的影响,沉默的气氛,使人尤其不安。   在这古怪的气氛的驱使下,惜翠抿抿唇,坐了过去,选择主动搭话,问了两句药堂的情况。   “生意比以往好上了一些。”她一问,卫檀生却将账本放了下来,“再过一段时日,想来就能盈利了。”   “你不看了?”   “不看了。”他微笑道,“养足精神后才好办事。”   说完,走到床头吹熄了灯。   “睡罢,时候不早了。”   躺在床上,惜翠却睡不着。   如果……   心头的思绪浮浮沉沉。   如果,与卫檀生紧密接触,真能增进感情的话,她不介意试一试。   似乎被她的焦躁感染,卫檀生支起身子,又点上了灯,“怎么了?”   烛光照耀在他脸上,白皙的肌肤愈加细腻如玉。他衣襟敞开了不少,两三缕发丝垂落在胸膛前。   “卫檀生,”惜翠终于问出了从刚刚起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她皱眉,“你想要和我行房吗?”   他端着灯台凑近了些,呼吸有意无意地喷洒在她脸上,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   “翠娘,你看。”   卫檀生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戳,微凉的指腹顺着额头一路滑下,“你这幅皮囊下,倘若剖开,便能瞧见骨骼肌肉,筋脉髓脑。”   手指滑过鼻尖,停在上唇,“口鼻中的涕液。”   手指停在她的咽喉前,“嗓中的痰。”   “肌肤上的汗垢,那些脓血与屎尿。”   “你我体内,皆是如此。”   他嗓音轻柔,眼睫低垂,低声道,“身中但有屎尿臭处不净。其有夫妻者。便有恶露。”   “若是要问我的意思,”卫檀生偏着头,坦然道,“我觉得脏。”   =   卫杨氏不与他们住在一起,自然不清楚她和卫檀生之间的情况。但日夜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丫鬟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知道他俩根本就是表面夫妻,没有发生任何实质上的夫妻关系。   丫鬟中,海棠不急,急的是珊瑚。   珊瑚不爱说话,但考量得多,为了她日后在卫家的地位着想,思索再三,委婉地劝惜翠找个时间尽早与卫檀生行了房。   “不是婢子多嘴,只是日子一久,夫人那儿定有所觉,再者,”珊瑚担忧地道,“郎君身边还有不安分的人盯着。”   她指的正是贝叶。   想到贝叶,珊瑚眼中忧色更浓。女人唇上的口脂虽淡,但这几天来,她可没错看。   惜翠为了安慰她,应了下来。   实际上,在经历了那晚的对话后,她心里淡定得可以。   她曾经以为几年时间过去,卫檀生已经不复从前偏激。没想到,他还是当初那个小变态。   他的病,一丁点都没治好。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几天。   大梁回门没有固定的时间,特地选了个天气好的吉日,惜翠和卫檀生一起回去拜见吴水江与吴冯氏。   大早上,珊瑚和海棠就开始忙活。这是她嫁到卫家后第一次回去,自然要细细打扮,好让双亲见了放心。   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天气转暖。   担心惜翠的身子,珊瑚还是给她套了件红艳艳的小斗篷。   卫檀生今日则穿得单薄得多,长身玉立,贞劲挺拔。   马车已在府外备好。   上车前,有个年轻的仆役,眼疾手快地替她掀开了帘子。   惜翠还没踩上车,顿了在原地。   连朔正冲她笑。   “少夫人。”少年笑得殷勤,但由于皮相生得好看,倒使人生不出恶感来。   要不是连朔突然出现,这几天时间,她差点都快忘记了有他这么一个人。   惜翠下意识地留意了一眼卫檀生的方向。   她正好挡住了卫檀生的视线,这是个视角的盲区。   知道卫檀生看不见后,惜翠想了想,登上车,也冲他露出了一抹含蓄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年前的仆役受到了鼓励,笑得更加灿烂了些,双眼专注地望着惜翠,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人。   坐回车上,惜翠又想到了车前一幕。   连朔他显然是将吴惜翠当成了金主,费尽心思地想要借用她的力量向上爬。。   不过任凭他如何费尽心思,他对原主而言,都是个玩玩就丢的存在,吴惜翠的心始终还是留给了高骞一人,始终没有放弃对高骞的执着。   这次回门,也是书中曾经提到过的一段剧情。   吴惜翠与卫檀生回门当日,刚好高骞再到吴府邀请女主去帮老夫人看病。   好不容易终于见到了心上人,吴惜翠全然忘记了她已婚的身份,再一次地,当着卫檀生的面,扑了上去。   大庭广众之下,卫三郎又被女配叠上了一顶绿帽。   因为这段剧情,书评区热心的读者亲手给卫檀生封了个“小可怜”的称号,并再一次发出人民群众的呐喊,“吴惜翠什么时候死”。   她在沉思间,卫檀生也已登上了车,在她身旁坐下,难得问了她一句,“在想何事?”   在想你的绿帽。   “没什么,”惜翠答,“只是想到待会儿就能见到爹娘了。”   卫檀生笑道:“你刚刚可有见到那车外的仆役?”   “怎么了?”   卫檀生蹙起好看的墨眉,又缓缓地松开,颇有些调笑意味地说,“他身上的梅花香气,和你当日的倒是有几分相像。”   仔细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发现了什么的模样,更像是和上次一样不过随口一提。   惜翠淡淡道:“是吗?我记不清了。”   “走罢。”卫檀生看了她一眼,弯唇一笑,朝车夫吩咐道。   马车滚动,只是惜翠的心却始终轻松不下来。   她还没开始走剧情呢,在绿帽同学一号这里就有翻车的危险了,她不敢想象待会儿到了高骞面前,又会是这么一番光景。   卫家距离吴家不远,马车行驶一会儿就到了府门前。   吴氏夫妇爱女心切,早已在门外等着迎接,吴怀翡则陪在吴冯氏身侧。   卫檀生先下了车,也不着急去拜见,而是站定了,朝惜翠伸出手。   惜翠将手搭了过去,借力也一并下了车。   两人这才走到府门前,拜见过吴水江与吴冯氏。   刚刚这一幕落在夫妻俩眼中,见小两口关系好,自是倍感欣慰。   年轻人都是如此,翠娘之前不愿嫁人,这相处的时间久了,不就培养出感情来。   吴怀翡更是讶异。   惜翠嫁过去不过短短数日。   她与卫郎君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默契了?   卫檀生伸手,惜翠搭手,两人神色平静,看起来,不似作假,倒像是累日相处中习以为常。   翠娘能解开心结与卫郎君一起好好生活,吴怀翡自然也乐意见到这一幕。   目光不经意对上卫檀生的双眼。   吴怀翡点头示意。   想到昔年旧事,常人难免会尴尬。但她和卫檀生都不是那种拘泥于过去的人。   吴水江满意地抚了抚颌下的胡须,领着妻女们一同踏入府内。   其余下人忙去解马卸鞍,将带来的礼抬下来。   惜翠和卫檀生过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午时了,吴冯氏早就吩咐下人整治了一桌酒席。   落了座,还没来得及动筷子,突然有个小厮来报,说是高家郎君前来拜访。   惜翠提前看过剧本,不是很意外。   吴怀翡却是一愣。   吴水江是知道高老夫人那事的,赶紧让那小厮将高郎君请过来。   没过片刻,小厮领回了高骞。   高骞显然已经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一迈进堂中,没有看其他人,只沉声向吴水江道歉。   说过些场面话后,吴水江请他一并坐下来吃饭。   卫檀生也一并笑道,“高郎君来得正巧,不如留下来一起用膳罢。”   高骞没有推拒。   丫鬟早已多安排上了一双碗筷。   这酒桌上,本来是吴水江与卫檀生翁婿之间说些闲话。高骞一来,话题自然也就引到了别处去。   吴冯氏却没想这么多,她眉开眼笑,不住地看着惜翠与卫檀生,越看心里越满意,忙着给两人夹菜吃。   惜翠头疼地看了眼碗里堆得高高的南瓜。   她不爱吃南瓜,尤其是烧得太烂太软的,在瓢儿山上的时候,也不是顿顿能有饭吃,没饭的时候就用南瓜代替,导致她后来一看到南瓜就想吐,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她作为高遗玉的时候。   和她不同,吴惜翠好像却很喜欢吃南瓜。   要是碗里的南瓜只有几筷子,她也能硬塞进去,偏偏她碗里软塌塌的南瓜几乎快堆成了山。这让她忍不住想到曾经被南瓜支配的恐惧。   来自吴冯氏的关爱,惜翠有点儿吃不消了。   犹豫间,惜翠伸着筷子刚想努力努力吃完。   另一双筷箸突然拦在了她面前。   “我记得你似乎不吃这些。”   卫檀生冲她柔和地微笑,肩侧的杏色发带活泼又耀眼。   一旁正与吴水江交谈的高骞,也因这儿的动静,偏头看了过来。 第63章 生疑   惜翠反应不及, 让卫檀生把南瓜夹去了大半。一眼看过去,倒像是夫妻之间下意识地亲密小动作。   高骞微感诧异, 目光不露声色地扫过。   他素来就没有关注旁人的癖好。   但卫檀生与吴惜翠的关系, 就算他没费心留意过, 也是知道一些的。   吴惜翠她对这卫家三郎总有些无来由的恶意, 两人像现在这般平静而亲密,高骞倒是第一次见。   这总归是旁人的私事,他无权多作评判。不过这么一来,难免又想到了遗玉。   遗玉她曾经喜欢过这卫檀生。   高骞扣着了手中那双筷箸, 指节绷得紧紧的, 神色转冷。   他本不该迁怒于别人,卫家三郎与吴惜翠两人过得好也罢,不好也罢,都与他无关。   只是, 遗玉她曾经如此爱慕这卫家三郎, 甚至不惜扮成他的模样,不顾世俗礼节也要上山寻他。遗玉去世不过短短数年, 这卫檀生竟是将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番瓜。   他记得,遗玉不爱吃番瓜。   高骞指劲一松,薄唇如刀锋般紧抿,心中再度漫上了些隐秘的刺痛来。   遗玉的爱好与生活习惯, 他都一一地记在了心里。他错失了遗玉十多年的时光, 致使遗玉与他相处的时候, 似乎总隔着些不可见的阻隔。他不善言辞, 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近自己的妹子,只能每隔几日将小鸾叫过来,好了解她的近况。   遗玉不挑食,这番瓜算是唯一一样。   不过,吴惜翠她也不爱吃番瓜吗?   高骞一愣。   这么一想,等他再看过去时,却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吴惜翠竟和他记忆中的印象有了不小的出入。   惜翠的心情不比高骞轻松到哪儿去。   她嫁到卫家后,卫家的厨子还没烧过南瓜,有关她不爱吃南瓜这件事,卫檀生他不应该知道。   她在卫檀生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挑食,只有他请她吃饭那一回。   当时卫檀生点了个南瓜羹,那道南瓜羹,她没动一筷子。   卫檀生他是怎么知道她不爱吃南瓜的?   一时间,惜翠几乎以为他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   然而她转过头看了一眼,从卫檀生的脸上,还是没看出任何异样。   他究竟在想什么?   惜翠心绪沉沉,根本猜不透卫檀生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如果他真的看出了她和吴惜翠之间的差别,那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不直接问她个清楚?   满桌子的饭菜,都好像跟着变得寡淡无味了起来。   这儿的动静,不仅吸引了高骞,也同时吸引了吴冯氏。   吴冯氏惊讶地问,“翠娘,你什么时候不爱吃这个了?”   “今日不太想吃。”惜翠避重就轻地笑着说。   吴冯氏没有怀疑自己的女儿,只笑道,“你嫁了人,性子倒也变了不少,和从前相比,竟是沉稳了许多,我这做娘的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高骞眉宇间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疑虑。   他今日是为了吴怀翡而来。   高老夫人还在家中等候,用过午膳,吴水江不好多留他,叫吴怀翡提上药箱赶快去给高老夫人看病。   惜翠跟着他们一块儿站起来。   这个时候,该是她出场了。   到后期,吴惜翠这个角色基本上已经沦为了小丑一样的炮灰。   本来就不怎么高的智商,在作者有意为之下,更是一路暴跌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脑子里有天坑。   也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她与高骞之间已经再没有可能,她心态也越来越扭曲。但凡是能和高骞有些接触的机会,她绝不会放过。   在众人迈步离桌的同时,因为“病痛”,吴惜翠故作没有站稳,弱不禁风地栽向了高骞的怀抱。只要能与高骞接触,嗅到他衣上的气味。她就会激动地脸色泛红,大得惊人的眼脉脉含情。   吴惜翠不管在场的人会是什么反应,她任性惯了,这几个人会怎么想她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过。只要能让吴怀翡不痛快,她就痛快极了。   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非让吴怀翡得到。   作为一个正常人,惜翠毕竟还不能做到像她这样心那么大。   酝酿了一会儿,惜翠这才故作没站稳,踉踉跄跄地往高骞的方向歪了过去。   眼看着高骞玄色暗纹衣摆已经近在眼前,她就快要栽进高骞的怀抱时,   一只手却好像提前预知了她的动作,从她腋下插过,环着胸,像拎只鸡崽一样,牢牢地接住了她。   惜翠没来得及扑腾两下,就被带着,跌落进了对方的怀里。   旃檀香气伴随着药的苦味儿钻入鼻腔。   惜翠双手抵在了卫檀生结实的胸膛前,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眼前杏色的发带垂落在她鼻尖,微痒。   卫檀生箍地她紧紧的,好让她不会再有任何动作。   与他强硬的怀抱不同,他绀青色的眼里却满怀关切,微微下垂的眼角似乎藏了数不尽的温柔与体贴。   “怎么了?”他温言问。   呼吸如羽毛一般在耳畔挠过。   近在咫尺的浑润内秀的眼眸,恍若深深的暗渊,几乎要将她吞噬在其中。   惜翠挣脱了两下,没有挣开。   “没什么。”惜翠尽量不去看那片暗渊,只盯着深渊前跃动着的那抹杏色,干巴巴地解释,“头有点儿晕。”   卫檀生放开了她,不过手还是把着她的胳膊。   “可要坐下歇歇?”青年看似体贴地问,“高郎君那儿有大姊在,你身子不适,不必再去送了。”   “我没事,”惜翠摇头,推开他站稳了,“我们过去罢。”   卫檀生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在眼皮上拉下细微的阴影。   没有因为她刚刚推开了他,而感到任何不满。   手臂上似乎还停留着方才那古怪的触感。   软绵丰盈。   倒不似他想象中那般惹人厌恶。   他提起唇角,不禁微笑了起来。   高骞何尝察觉不出吴惜翠的意图,只是见她被卫檀生拦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了沉默,继续迈步向前。   然而,走到一半,高骞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吴惜翠与卫檀生之间,若说是夫妻恩爱,也不太像。娘亲虽去得早,但他还记得爹娘之间相处种种,绝不是两人现在表现出来的这般模样。   方才,吴惜翠她看着卫檀生的目光,   他心中猛地划过一抹不确定的猜想,倒更像是……   遗玉。   如一把铁锤重重砸落在他心上,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高骞一时失神。   “高郎君?”   听闻吴水江的疑惑的问询,高骞陡然回神,忙止住纷乱的思绪,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今日打扰了郎中一家团聚,某实在惭愧。”   吴水江笑道:“小郎君一片孝心,我怎会怪你,快些去罢。”   “玉娘,到高家后,可要记得细细为老夫人诊治,”吴水江嘱咐道,“莫要有任何闪失。”   吴怀翡:“儿晓得。”   府门前停着一辆香车,正是为吴怀翡准备。   惜翠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卫檀生。   不是她没按剧情走,而是卫檀生中途插进来了一脚。   接下来的剧情,惜翠更是打足了精神,半点都不敢松懈。   好在这段剧情比较简单,只要说两句话,表达出她对高骞的关心就够了。   惜翠上前一步,笑道,“二哥,大姊你们路上小心。”   书中描述这一段时,着重描述了吴惜翠的目光。说她双颊微红,目光满怀倾慕之意,就连吴冯氏都看出来了些不对劲。   惜翠也不知道这满怀爱意的眼神究竟是个什么模样。高骞身材高大,比她高出来不少。她只能昂起尖尖的下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专注而又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嗓音温软了不少。   “今日与二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呢。”   果然如书中所说的那般,在场的众人都隐隐察觉出来了些不对劲。   吴怀翡面色随之一僵。   本来以为她已经想通。   没想到翠娘她竟是对高郎君还有余情?   少女睁着杏眸,目光幽怨而又含情。   吴冯氏虽然迟钝了些,毕竟还是多活了十几年。女儿的不对劲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登时看下了眼卫檀生。   却见到这位新女婿,目光淡淡地望着自家女儿,秀气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糟了。   吴冯氏眉间突突直跳。   心中察觉出了什么,吴冯氏却不敢细想,也不愿往别处去想。只能安慰自己翠娘她是个孩子脾性。   她和高家二郎有些幼时的情分,自小就仰慕他,嫁了人以后再难见到,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她定是没想这么多。   吴冯氏看在眼里,急得团团转。   她和卫家三郎没什么接触,不代表她看不出来这小郎君有几分傲气。   由夫君亲自拍板定下的人,又会比高骞他差到哪里去,这翠娘怎么偏偏就看不清呢?还想小时候一样,天天追着高二郎跑。   这孩子,她怎么这么傻?!   她嫁了人,在这种场合定当多多注意才是,怎能当着夫婿的面这么看一个外男?   女儿不争气,接收不到她拼命的眼神示意,吴冯氏没办法,只能赶紧将她拉了回来,笑着打圆场,“时候不早了,莫让老夫人等急了,快去罢。”   凝滞的气氛,这才终于打开了个缺口,缓缓地流动了起来。   高骞看着被吴冯氏挡在了身后的吴惜翠,唇锋更紧。   他稳下心神,与吴水江再拜过,同吴怀翡一起迈下了石阶。   吴冯氏一口气还没缓匀,偏头又看见自家女儿正看着高骞离去的背影,不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冯氏不敢多看这卫三郎的脸色,忙推着惜翠往里走。   “回去罢回去罢,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我和你爹还想和你说会儿话呢。”   马车穿过胡同,驶入长街。   高骞手握缰绳,骑着马走在车前。   他很少走神,做什么事都讲求一个心神专注。   眼前掠过街巷盛京,他却无暇细看。思绪不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远去。   所思所想,竟都是围绕着一个昔日他根本不会在意的吴惜翠。   心上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此刻正蠢蠢欲动地破土而出。   上回张先生告诉他,南边会有他想要的答案。   但那一天,除了因为吴惜翠坠楼而再度想到遗玉之外,他一无所获。   难道说。   遗玉与吴惜翠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高骞眉心紧锁。   吴惜翠她确实有了不小的变化。   寻常人若不是遭逢大变,绝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与遗玉有关,还是说仅仅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罢了。   在骏马之后,跟着一辆装饰精美的香车。   车幔遮去了一切。   耳畔只能听见街巷热闹的吆喝声。   吴怀翡看不见跨马随车的高骞。   翠娘,对高郎君还有余情……   短短十几个字犹如魔咒一般缠绕着她。   吴怀翡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裙摆。   那高郎君呢?   高郎君他在想些什么?他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吴怀翡不敢去想。   她只怕再想去,会摧毁她这么久以来故作的冷静。   只要能维持着眼下的局面就够了。   她不奢求那么多。   吴怀翡在京城士族中已闯出了不小的名声。   她是高骞特地请来为老夫人看病的,高家人不敢怠慢。   吴怀翡提着药箱进了老夫人住的上房,高骞站在廊下,出乎意料地没跟过去。   李氏吃惊地问,“三郎,你不进去?”   高骞低声,“我尚有些事,马上就回来。”   离开老夫人的院子,穿过垂花门,一路走到了他自己那间书房中。   桌上正摆着一封刚呈上来不久的书信。   高骞坐回桌前,移开封头,取出内函。   自从张先生卜了那一卦之后,他就吩咐人到大梁各地搜寻这些年来借尸还魂的奇闻。有些是人为编造的话本故事,还有些不过是以讹传讹。一番挑拣下来,真正算得上数的,不过五六起。   他一一翻过,眸色凝重。   这些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有个共同之处。   他们之间,生辰八字相合。   窗外,日光穿破薄云,透过窗牖,洒在室内。   高骞若有所觉地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光,摁紧了桌角,站了起来。   另一厢,吴怀翡收回诊脉的手。   “老夫人的病没有大碍,只要日后多加注意休息调养便可。”她笑道,“待会儿,我就给老夫人开一副调理身子的药方,回头再按方子上写的煎药服下。”   高家其他女眷,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李氏歉疚地笑道:“今日,实在是麻烦娘子,知道婆婆无事,我便安心了。”   吴怀翡浅浅地笑了笑。回想起方才高骞走得仓促,心尖微感苦涩。   高老夫人躺在床帐中,已经歇下,众人不便打扰,转出了屋外。   想到这吴家大娘昔日还曾救过三郎性命,李氏正要开口重提此事,却恰好见到高骞大踏步地回到院中。   “三郎,你来得正好。”   高骞:“婆婆如何?”   李氏道,“婆婆的病,托吴娘子的福,已无大碍。”   “上回的事,你却还没谢过娘子,这回可要一并好好谢过吴娘子。”   “我晓得。”高骞低声,“我还有些事单独想问过吴娘子,大婶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待李氏走后,廊下只余高骞和吴怀翡两人。   面对男人高大身躯,目睹他微寒的星眸。   吴怀翡不由得轻轻咽了口唾沫,心脏砰砰乱跳,心尖那阵苦涩霎时被淡淡的雀跃所替代。   “郎君……可还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含了几分自己也不易察觉的期盼。   “恕某失礼,”高骞嗓音低沉,说出口的话,却将她那点雀跃与期盼摧毁殆尽,“娘子能否将令妹生辰几何告知于我?”   =   与此同时,吴家府上。   卫檀生与吴水江还有些翁婿闲话要说,吴冯氏则领着女儿回到了她出嫁前住的小院。   惜翠嫁到卫家之后,吴冯氏仍旧每日遣丫鬟过来打扫,屋子里的陈设和她出嫁前无异。   母女俩说了会儿话。   吴冯氏怜惜女儿体弱,点上了安神香,叫女儿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自己退出了屋。   午后阳光铺陈。   卷帘外,梅花开得正浓。   少女躺在榻上睡得香,苍白的脸颊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   鬓发钗环歪斜,乌墨的长发如同一匹光亮的缎子。   卫檀生从吴水江那儿回来,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走到榻前坐下,没发出任何声响,只静静注视着她。   这倒是他第一次看见惜翠睡得这么香甜。   卫檀生弯弯唇角。   他有个怪癖,一看到别人睡得香,他心中就会涌上一股将那人叫醒的欲望。   他凑近了些,目光顺着少女光洁饱满的前额,一路往下。   最终停留在……   她饱满的胸脯前。   想到不久前手臂上感受到的奇怪触觉,卫檀生顿了顿。   这和他身上所有地方的不太一样。   她身子弱,削肩细腰,偏偏衣襟内的呼之欲出。此刻衣襟散落,半遮半掩,透出些凝脂似的白,叫那乌墨的发丝衬托得更加惊心动魄。   温香软玉,竟让人有种挑开看看的冲动。   他对男女之事虽然没什么兴趣,但该知道的卫檀生也都是知道的。   这和他想象中的,似乎不太一样?   这是头一次,他竟然对女人的身体生出了些许困惑与好奇,甚至冒出了点儿想要探究个清楚的念头。   这便是女体?   纤细的腰肢上托着这么一个惹人注目的累赘,看着古怪极了。缘何能引动男人的欲望,使男人个个对此趋之若鹜,以至于经书中更要三番四次告诫。   卫檀生指尖随心神微动,俯身过去。   最终还是停留在少女胸前一尺远的距离。   他趁人入睡时,做出这般举动,并非君子所为。   转念一想,一眨眼的功夫,卫檀生手指改换了个方向,毫不留情地戳了戳少女的柔软的脸颊。   在她睁开眼之前,若无其事地收回身子,坐直了。 第64章 缺了什么   惜翠是被落在脸上的什么东西给戳醒的。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却在榻旁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人。   貌若好女,乌发墨鬓的青年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看。   一睁眼, 对上了张人脸, 对谁来说都有点儿惊悚。   惜翠心里打了个突, 忙坐了起来, 午后的困意顿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你怎么过来了?”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刚睡醒后,嗓音还有点儿哑,惜翠咳嗽了一声。   卫檀生见她哑着嗓子,没着急回答, 竟是主动走到桌前, 给她倒了杯茶,让她润润喉咙。   这才又坐了下来。   “刚从爹那儿回来,便想着来看看你。”卫檀生眼睛眨也不眨,脸不红心不跳地盯着惜翠道, “未曾想到, 你竟醒得这么早。”   惜翠根本没想到自己是被眼前这人戳醒,只当是自己睡眠太浅。   喝了口茶, 喉咙里确实舒服了不少,惜翠捧着茶杯问,“眼下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时间尚早, 你可还要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睡多了不舒服。”惜翠拢了拢散乱的发丝, 理了理衣襟, 随口问了一句, “我爹还在书斋吗?”   奇怪的是,卫檀生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惜翠抬头看过去,却见这小变态正一本正经地望着她。但他的目光却好像透过了她,想到了什么别的地方去。   惜翠理着衣襟的手顿了一顿。   卫檀生看的方向是……   她的胸?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马上就被惜翠给掐灭了。   吴惜翠的胸虽然大了点,保守估计能有个C,但她不觉得卫檀生会突然对女人的胸产生什么兴趣。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卫檀生眼睫一颤,收回了目光。   惜翠再看他时,他已经恢复了那副温润从容的模样。   整理好衣裳,惜翠和他一道儿迈出了屋,就是心里总还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一家人坐在前厅里又叙了些闲话,一直到日落西山,斜阳穿过厅堂,洒在雕花的栏杆上时,卫檀生才和惜翠起身拜别。   吴冯氏极舍不得他俩,将他俩送到了府门前。   想到之前惜翠看高骞的眼神,吴冯氏想想,心里始终不放心,又偷偷将惜翠拉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翠娘,你年纪不小了,在婆家可不能再像家里一般任性。回去后,要好好侍奉郎君与公婆,莫要耍小性子。”   翠娘这个性子,太娇惯,一般人受不住。再加上她体弱多病,身子一直不大好,想找个称心如意的亲事一直是吴冯氏最头疼的事。   为什么选了卫檀生做女婿,吴家也有自己的考量。   先说卫家。卫家虽是个百年的大族,但已经是日薄西山,走在衰落的边缘,若想要再振兴卫家,子孙后辈定是要走仕途的。   吏部掌百官升迁,吴水江任吏部郎中十多年,一直手握吏部的实权。   而他们吴家是新贵,不过到吴水江这儿,才冒出了点头,在这富贵场中根基不稳,正好与卫家一拍即合。   虽说是互利互惠的关系,但他们卫家人在朝中担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官,散官,若是想要再进一步,还得仰仗吴家的关照。   只要吴水江不倒,翠娘在卫家就有说话的底气,卫家人也不敢轻怠她。   再说这卫家三郎,卫家三郎虽身有残疾,但他自小就因才名冠盖京华。甚至连久居宫中的官家也曾听闻过卫家三郎的名头,特地召他入宫面圣,这就表明,卫家三郎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都听说卫三郎慈悲宽容,是个能包容翠娘的性子。要是翠娘能跟他一起念念佛,定定心,在吴冯氏眼中也是好的。   他们这一对夫妻,她不奢望能有什么出息,只要平安喜乐,不出什么差错地过完这辈子她就满足了。   在拉着惜翠,得到她的亲口保证后,吴冯氏这才放心。   等惜翠回到卫家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回门之后,生活好似又慢慢地复归了平静。   卫檀生早出晚归,她就守在门前等着他。而卫檀生看她的眼神也日益变得奇怪了起来。   惜翠想问,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问。   过了些时日,卫檀生经手的药堂有了不小的起色。   将账本拿来时,卫杨氏看了大喜,卫宗林也十分满意。   他本来将厚望全都寄托在卫檀生这个小儿子身上,哪里晓得飞来横祸,致使他落了个残疾。他不喜卫檀生整日念经礼佛,却也知晓愧对他,不好多说什么。如今见他终于做出了点儿正事。一高兴,当下便亲自拍板,要将城西那间布庄拨给他经营,檀奴打小聪慧,做什么事上手极快,将这布庄交给他,卫宗林并不担心。   这也是他和卫杨氏商量之后下的决定。   之前是大郎连带着一起管了三郎的铺子,三郎现在管事了,属于他的那份,自然是要拿回来。   这么一来,卫家的气氛顿时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大哥卫景没有看出来任何异样,还为自己的弟弟聪慧感到高兴。   大嫂孙氏的脸却阴沉沉的,脸上的笑容也拉下来了不少。   她出生商贾,卫家这些铺子都是她这些年来在费心经营。在她眼里,这些铺子早就归入了他们那一房,背地里,她也捞了不少油水。   眼下,卫宗林再将那间最为红火的布庄拨给卫檀生,无疑于从她嘴里抢肉吃,将她这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铺子拱手相认,孙氏哪里甘心。再说,万一账本的缺漏让卫檀生发现了,叫她在这个家里怎么待下去,这不就是叫她死吗?   但卫宗林发话,她不敢不从,不仅不敢不从,还要笑脸相对,连声陪着夸赞。   孙氏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当初她就不该主动提起那一茬。他花钱就让他花钱,在家中当个无所事事的散人总比现在插手家里生意要好得多。   对于这个小叔子,孙氏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她性子好强,凡事喜欢压别人一头,偏偏嫁给了卫景。   卫景他性子敦厚平和,一板一眼,外人提起卫家,难免都会提一句这卫家三郎卫檀生,而这卫家大郎卫景却几乎无人问津。卫景处处被他这个弟弟压着,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孙氏却咽不下这口气。   等她掌家之后,这小叔子平常什么事都不做,整日捧着卷佛经,光给她花钱,孙氏更是心疼得不得了。   卫宗林要将铺子拨给卫檀生管,她私下里少不了要跟卫景抱怨,撺掇撺掇他去卫宗林那儿说两句话。   卫景是个士人,对商贾之事向来没甚么兴趣。   他不明所以地皱眉道,“你一介妇人管这些做甚么?喜儿刚睡醒,吵着要见你呢,你还不快去哄哄他?”   喜儿正是孙氏与卫景的儿子。   孙氏将儿子哄安分了,回到自己屋里,将桌上的花瓶尽数“乒乒乓乓”拂落在地。   靠着桌凳,她喘了口气,妆容微花。   他们卫家人倒是一条心,只她一个,是个嫁进来的外人。   捋了捋额际的凌乱的发丝,孙氏脸上的怒容渐渐转为一抹冷意。   不论如何这个铺子是不能给他的,至少现在不能给他。   她这个小叔子,狡诈得很。现在把这铺子给了他,无疑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她还得另外想个办法。   当晚,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   卫宗林想要卫檀生接手布庄,言谈中不免提到了布庄在怀州的一笔生意。   孙氏心念一转,搁下筷子,笑吟吟地道,“这怀州距京城不远,既然三郎要接手铺子,不如就趁这次机会,亲自去跑一趟如何?”   大梁怀州产出的怀锦,闻名于天下,卫家布庄的锦缎多出于此。孙氏提议让卫檀生亲自到怀州跑一趟,谈下这笔生意,顺便也能历练历练。   “这……”卫杨氏担忧儿子,“三郎腿脚不方便,去怀州一路上舟车劳顿,恐怕不妥呢。”   孙氏的话倒合了卫宗林的心意,实际上,他也正有这个想法。   “这有何不妥?自京城到怀州,沿途吏治清平,并无盗匪生事。怀州富饶,又不是叫他去那穷乡僻壤之地,他这个大男人,难道还挨不住路上这点风尘了?”   卫宗林发话,卫杨氏不好再多说。   至于卫檀生,听到这话,只恭敬有礼地答了一句,但凭爹娘安排。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回去前,惜翠心中却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自从卫檀生他管事以来,阖府上下就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惜翠蹙眉问,“你当真要去怀州?”   两人并肩走在庭院中,卫檀生温言答道:“便当作是去游历一番,中途也能长长见识。”   惜翠没有答话,她在回想大梁地图。   怀州距离大梁帝京确实确实没多远。   抿抿唇角,惜翠下定了决心,抬眼道,“我和你一起去。”   虽说小别胜新婚,但她和卫檀生感情都没培养出来就要分别,等回来后岂不是更加生疏。   让她和卫檀生好不容易在这段时间生出来的默契,再次付诸于空,惜翠不愿意。   古代交通落后,就算京城距怀州再近,谈生意一来一回,还是要耽搁不少时间。   路上不确定因素太多,她不想再等了。   卫檀生面带诧异,“你要与我同去?”   无怪乎他惊讶,哪有做生意的路上还带着妻子同行的。她这个要求,确实出格了点。   “是,我想和你一起去。”惜翠重复了一遍。   卫檀生侧头,墨色的长发沐浴在银色的月华下。   他静静地看着她,兴致来时,鬼使神差地问,“你为何想要和我同去?”   “因为……”少女的嗓音淡淡的,好似被寒风一吹,就刮了个七零八落的枯花,悠悠荡荡地落在了他心头。   “我舍不得你。”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惜翠直接而利落地回答,却让卫檀生微愣。   他再一次,专注地,正眼打量起面前的少女来。   皎洁的月色下,她眼神明亮坦荡。   那不是吴惜翠的眼神,或者说,那不是吴惜翠。   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他早就察觉出了异样,也没把她当作过吴惜翠来看待。   她和吴惜翠之间的差别太大了,透过这幅皮囊,他看见的是另一个亡魂。   他腕上历历可数的人骨佛珠,是容貌倾倒西域的胡姬。既然如此,那眼前这个吴惜翠又是谁?   这曾经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望着这双眼,卫檀生突然觉得她身上好像缺了什么东西。   缺了什么呢?   卫檀生默然地想。   目光沿着她腰肢往上,掠过胸脯,在触及她乌黑的鬓发时,终于想了起来。   她鬓上干干净净的,没戴什么多余的饰物。   在她鬓发上,缺了抹流云。   那天,他闭关走出石室,亲眼看见的那抹流云。   “我送你的那支簪子呢?”   “簪子?”   这小变态刚刚沉默了这么长时间,就是问她簪子?   惜翠摸了摸发髻,“今天忘了带上。”   “日后记得戴上。”   卫檀生微微一笑,却又不说话了,只字不再提她要去怀州的事。   惜翠坚定了决心,一定要和他一起去怀州,任凭旁人如何劝说,也没动摇她的意志。也不知道卫檀生后来说了些什么,卫家人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让她和卫檀生一起同行。   除了担心努力付之东流之外,惜翠坚持要和卫檀生一起去,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一直在提醒着她,去怀州的路上可能要发生什么事。   但是,不论她怎么想,就是抓不住脑海里那个念头。   到底是因为什么?   惜翠头疼欲裂。   很快,不用她再继续想下去了。   在收拾好行囊,和卫檀生离开京城不久后,她那不详的预感果真应验在了眼前。 第65章 故人来   伴随着车外一声“有山匪!”的高呼, 惊叫声、马嘶声与刀剑相撞的鸣金声霎时响作一团。   才驶离京城没多远的马车骤然失控。   坐在车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惜翠,终于在这时候想起来, 她究竟忘了哪一段剧情。   但就算她现在想起来, 也已经晚了, 车外已经杀作了一团。   厮杀中, 有个护卫冒死冲到车前,想要带她和卫檀生离开。   帘幕还没掀开,只闻一声惨叫,鲜血溅满了厚重的青色帘幕。   在这危机时刻, 坐在她身旁的卫檀生几乎当机立断地钻出了车。   沾满了鲜血帘幕被掀起, 又猝然落下,只透过一丝微光,能依稀瞧见车外惨烈的景象。   车夫被一刀毙命,已经死在了车外。   他们的车队, 已经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山匪给围在了旷野中。   这次出行, 卫家挑得都是几个好手,此刻正提着刀, 梗着脖子,目眦欲裂在和山匪拼杀。   一瞧见卫檀生钻了出来,其中有个护卫,横剑于胸接下当面一击, 抽空扭头大喊了句, “郎君快逃!”   卫檀生眉一蹙, 不假思索地将死去的车夫推下了车, 骏马因受惊高高扬起马蹄,拖车车子四处打转,卫檀生勉强稳住身形后,握紧缰绳,使劲儿一扯。   长鞭随即落下。   在护卫有意的掩护下,冲破了山匪的包围,驾车一路狂奔!   很快,就有山匪发现了马车的意图。   那黑衣的匪首,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有疤,像一头矫捷的黑豹。   他目光烁烁,高声力喝道,“追!”   车内,惜翠咬紧了牙关,连滚带爬地爬到了车前,挑开帘子,才瞧见了卫檀生的身影。   道旁树木飞快往后退去,汇集成一线绿意,马蹄扬起漫天的尘土,刮得惜翠几乎睁不开眼。   卫檀生身上已经全让那车夫的血给浸湿了,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唇侧全无笑意。   马受了惊吓,已经不听人的指挥。   他方才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带着马车撞出了重围,如今再没力气控制方向。   就在此时。   一道瘦弱纤细的身影爬了过来。   卫檀生侧头看去。   “我帮你。”惜翠喘着粗气,哆哆嗦嗦地摸上了缰绳。   她脑海里空白一片,根本来不及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知道这个时候再不自救,她和卫檀生可能就死在这儿了。   她这辈子还没体验过这种刺激。   手心上被缰绳磨得火辣辣的痛。   这幅病体更是差点被颠散了架。   饶是如此,她和卫檀生一把扯住了缰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后拉。   天气刚刚回暖,前几天一场倒春寒,又硬生生地将温度拉了下来。   天空中飘着细雪,风卷着砂石拍打在脸上,像刀子割脸一样的疼。   这个时候多说不便,卫檀生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收回了目光。   惜翠死死咬紧了牙齿,抿紧了唇,和卫檀生都没有多话,目光只倾注在马车上。   奈何她这具身体的力气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人力有限,行至一处下坡时,仅凭卫檀生一人,也拦不住几近疯狂的高头大马。   骏马挣脱了缰绳,车上两人毫无防备就被甩下了马车。   刹那间,卫檀生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将她护在了怀里,带着她重重地摔落在地。   这山坡极陡,五脏六腑在这个时候都好像被拍了出来,两人顺着山坡一直往下滚,滚到坡底的黄土上才停了下来。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   耳畔嗡鸣不止。   惜翠仰面躺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了意识。   不止手心疼,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火辣辣地疼。   她想要看看卫檀生动静,推了一把,却发现压在她身上的人毫无动静。   惜翠心中一跳,推开了他,翻身坐起来。   他的手刚刚一直护在她脑后,才没伤着她。   惜翠把他手拿开,他这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此刻被地上砂石草叶刮蹭得血肉模糊。双眸紧紧地闭着,鸦羽样的眼睫垂在眼皮上,遮去了眼中绀青色的浮光。   “卫檀生?”她嗓子就像两个卡紧了的齿轮,费了好半天力气,才勉强挤出破碎的字句。   “卫檀生?”   青年还是没任何动静,杏色的发带因为刚刚的冲撞,也不知道落在了哪儿,乌墨的发丝散开,凌乱地搭在脸上。   惜翠伸着手指,凑到他挺而直的鼻下,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   还有呼吸。   惜翠赶紧又查了一遍他身体状况,好在没发现什么多严重的伤势。应该是刚刚撞到了头,昏了过去。   没想到这小变态在坠车前竟然护住了她。   惜翠愣愣地看着他光洁的容颜,心中不知道作何感受。   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惜翠环顾了一圈四周。   车马都已经没了踪影,她和卫檀生不知道滚落在了哪里。   前方是一片山溪,溪水很浅,竦峙高低不一的碎石。   要是她和卫檀生在往前滚一点,惜翠不敢想象这后果。   目光往上,有一处短崖,周围森林环绕,也不知道是什么树,叶子还是绿的。   在这儿,她听不到什么其他的动静,探了一圈路,惜翠回到了原地,只能先等卫檀生醒过来。   然而,天空中的雪愈下愈大,小变态却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惜翠冻得面色发白,嘴唇发青,哆嗦个不停。   再等下去,她完全有理由怀疑她和卫檀生都会冻死在这儿。   刚刚她发现短崖下有一处石洞,那儿应该能避避寒。只是怎么将卫檀生挪过去,就成了她当前最为棘手的问题。   卫檀生他看着清瘦挺拔,但他毕竟还是个成年男人。   压在身上时,就像一座小山。   在心底默默地给自己打了个气,惜翠颤颤巍巍地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   卫檀生两条腿垂在地上,被她连背带拖地往前挪。   眼前一片发昏,冷风和着雪花钻进了领子里,冻得人直打寒颤。惜翠不敢松懈,她担心她这一口气要是松了,就再也提不起力气了。   她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卫檀生既然护住了她,她总要做些什么回报。   短短一截路,却好像走了足足有十年。   走到一半的时候,身上似乎传来了些细微的动静。   男人轻轻地“唔”了一声。   惜翠大喜过望,“卫檀生,你醒了?”   她一激动,手上不稳,差点带着卫檀生一起栽倒在了地上。   卫檀生睁开了眼,一眼看到的是少女乌浓浓的发顶,窄而瘦弱的肩膀。   他眼中隐隐有困惑闪过。   卫檀生嗓音低哑,沉沉地问,“翠娘?”   惜翠将他放了下来,“你没事吧?觉得怎么样?要不要紧?”   卫檀生绀青色的眼定定地看着她,少女脸上满是担忧与焦虑,过了好一会儿,他茫然的思绪这才找了回来。   “我没事。”他低声道。   惜翠没想那么多,简单地向他交代了一下情况。   “你还能走吗?我带你去那边那个石洞里歇歇。”   情况比她相像中的可能还要糟一些。   卫檀生他腿本来就有问题,刚刚从那么高的山坡上摔下来,左腿动也动不了了,只能依靠右腿勉强行走。   惜翠扶着他,两个人走走停停。   他只要往旁边一瞥,就能瞧见身旁的人。   刚才所见的那乌浓浓的发顶,和颤抖着的瘦弱的双肩,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好不容易进了石洞,石洞里面淤积了不少水,生满了青苔。   惜翠捡了个干燥的地方,让卫檀生靠着石壁坐下,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动一根手指头了,她手和腿都在止不住地打颤。   洞外,寒风冷雪呼啸而过。   这个地方也只能挡挡风。惜翠往卫檀生身边挨紧了些,两个人窝一起全靠人体温度取暖。   惜翠以为她自己已经算坚强了,她之前明明已经死过了两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惊心动魄。或许是因为脱力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带来的心绪起伏,也或许是因为这幅身体太过感性化。   一直以来绷得紧紧的神经,和她的力气一样,猛然一松。   惜翠泪水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来。   看见卫檀生一动不动的模样,她刚刚是真的慌了。   要是卫檀生他死在这儿了怎么办?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她就再也没办法回家了。而且,她承担不起一个人为了护着她死在这儿。   担忧愧疚和恐惧,一并吞噬了她。   “翠娘。”卫檀生的声音蓦地响起,“你在哭?”   惜翠擦了把眼泪,眼泪虽然擦去了,但红通通的眼眶却无法掩饰。   “我没事。”惜翠调整好了情绪,看向卫檀生。   这个时候,她才有精力回想从出京到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终于想起了这段剧情。   书中曾经简略地提到过卫檀生离京后碰上了山匪。   这片地带本不该有山匪出没,之所以会让他们碰上,全是因为孙氏在暗中支使。   怀州那儿的生意,她一直未曾谈下来,之所以叫卫檀生去,一是给自己腾出些空隙处理账本,二是看准了他拿不下来,回头要在卫宗林面前跌脸。   但卫檀生离开后,孙氏就开始担心了。以她这个小叔子的才能,说不定还真能叫他拿下。   到时候,生意谈了下来,万一卫宗林一个高兴,将她暂管的其他几间铺子,全还给了卫檀生。她遮掩一间铺子的账也就罢了,想要再遮掩这么多肯定是来不及的。   叫卫檀生去怀州,就是在替他做筏子。   思及,她疏通人脉,找来了一个姓鲁的男人。   据说曾经当过山匪,死人堆里打滚摸爬出来的,行事狠辣干净,懂分寸。   孙氏叫他领着手下,拦下卫檀生的马车,再将这件事栽赃给卫家在京中的竞争对手头上,处理得干净些。   她本意并非害人,只想给卫檀生一个教训。   他受了伤,自是不能再打理生意。   而且,她听说过这小叔子幼时的遭遇。他养尊处优惯了,幼年的噩梦再一次重现,定然会心生畏惧,吓也要吓得在床上躺个几天。   到时候,再去卫杨氏那儿疏通疏通,说说这生意场上的凶险,一不小心就是买命的勾当,卫杨氏定舍不得将儿子立在靶下。   不过孙氏到底还是看轻了卫檀生,卫檀生非但没事,反倒杀了回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因为这一段不是特别重要的情节,再加上当时她是熬夜看的,时间一长,都忘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一想起,惜翠心中愈发地沉。   剧情里,那群山匪受了孙氏的吩咐,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拼命。   是中间发生了什么才导致这群山匪改变了主意,想要置他们于死地?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66章 马甲要掉   是为了财?   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惜翠旋即就掐了个干干净净。   孙氏应该支给了他们足够的银两。   他们这支车队是去做生意,又不是运货去怀州, 根本没带什么银钱。   他们犯不着铤而走险, 得罪了主顾。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冷风招摇地往石洞里钻, 像一把尖刀, 往皮肉里钻。   惜翠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脑子里那点想法也被风吹得全散开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卫檀生,不自觉地开口问了句,“你冷不冷。”   从刚刚起, 他一直很安静, 靠着石壁,不多话,也不像在养神。   她之所以知道他没在养神是因为他的目光。   在她费劲思索的时候,他就这么望着她, 目光中好像夹杂了无数种看不懂的情绪。   就像一陂的春水, 透着亮亮的澄碧色。   “我不冷。”听到她问话,卫檀生唇角勾勒出了一抹笑意, 轻声道,“倒是你,看上去不太好。”   惜翠搓了搓已经僵硬的指节。   卫檀生的话没说错,她这具身体生理素质实在太差了, 刚刚把卫檀生拖进来就已经拼了她的老命, 生出了一层薄汗。   没干透的汗让风一吹, 更是钻进心窝子里一样的冷。   “过来。”卫檀生忽然道。   他这是让她坐过来点。   看她没懂, 他又笑道,“我们本为夫妻,早就同床共枕过了,你还在乎这个?”   这个当口,自然是挤在一起更暖和。   惜翠也没忸怩,往他身旁又凑近了点。   刚坐过去,卫檀生就拉住了她的手。   惜翠抬眼看去,他神情从容,手指紧紧地攥着她冰冷的指尖。   他毕竟是男人,手生得大,轻而易举就将她的手掌包裹在了其中。   惜翠动了动指尖,没有抗拒。   他们俩坐得本来就近,她一凑过去,就更近了。   他身上那股旃檀香气此刻也被洞外的冷风给打散了,若有若无地扭曲在半空中。   她没有想到,她和卫檀生第一次牵手是因为这个,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平淡又好像合情合理。   双手交握,确实生出了些许的暖意。   惜翠低下眼,去看他的手背。   他手上还在渗着血,血肉模糊的伤口看着触目惊心。   好像是察觉出来了她想问什么,身旁的青年淡淡地道,“不疼。”   “倒是你,”卫檀生看向她,“有没有伤着哪里。”   惜翠摇头反问,“我没事,你身上怎么样?”   她身上只刮蹭了些伤口,都是轻伤,能忽略不计的那种。   但卫檀生不一样,跳车前他先是护住了她,又护着她一路往下滚。他腿上本来就有旧伤,伤上加伤,惜翠有点儿担心。   卫檀生的回答让她松了口气。   “我没事。”   惜翠沉默没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卫檀生他自从醒过来后,给她的感觉就有点儿奇怪。   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具体说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   他话不多,甚至也没怎么笑了。   也难怪,在这种困境中还能端着个笑意不崩的,那是缺心眼。   往常他嘴角挂着个笑意,和他的人一样,捉摸不透。如今不笑了,澄碧色的眼眸好像蕴藏了沉甸甸的情绪,更让人想不明白。   看着她的目光,就像是火在烧一样,火舌顺着发丝,从头至尾地吞噬着。   在这种目光下,惜翠低头是因为不自在。   少女的手很小,包裹在手心里,像一个微凉的小雪团,衬得他的手愈发的烫,像火一样,将那团雪烫化了,化作雪水。   丝丝缕缕的渗入了他心底,微凉,莫名的触动。   就连卫檀生自己也说不清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止手烫,连带着他全身上下都跟着热了起来,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一阵烦躁。   这是他二十多间很少有过的感受。   青年垂下泛着冷光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翻滚出了一阵暴虐嗜杀的欲望。   自从拜入禅师门下后,他就很少杀生了。一来是因为他不想被这欲望所驱使,二来是脏,处理起来太麻烦。   她的手很软。   只要他使点儿劲,她一定会喊疼。   不止疼,他还想一寸寸地掰断了。   可是再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的时候,在他胸中呼啸着的不安与狂躁,霎时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他闭上眼,就像昔日禅定一样,不去看她。   然而一闭上眼,就看到她在车上,努力稳住平衡,哆哆嗦嗦地爬过来,非要和他一起执缰。她力气太小,动作也笨拙,几乎拽不住绳子,手心被磨出了红痕,却还憋着一声不吭。   当马脱缰的那一刹那,他第一反应是先去看她。   她好歹还是他的妻子,是个病弱的女人,他和她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看着她死。   但是,这不像他。   这不该是他。   在他眼里,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都是一具皮囊,那些老人、孩子和女人,对他而言,没什么差别。所谓的老吾老,幼吾幼,他根本不在乎。更不要提因为对方弱了点儿,就要多照顾一点儿。   他们都是人,都是在七情六欲的苦海中挣扎着的人。   他只要站在岸边冷冷地看着就够了。   看着他们沉沉浮浮,他们那些好的或是坏的感受,都与他无关。   有时候,这些水沫也会溅到他脸上,让他感觉出来一点儿喜怒哀乐。但他很快就能擦个干干净净,继续看着他们。   予乐为慈,拔苦为悲。   他们的痛苦让他觉得高兴,高兴了,他能趺坐下来,为他们讲经颂法,拯救他们脱离无边的苦海。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好像有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脚踝,想要把他往水里拖。   他就这么被拽进了水里。   那些未知的奇异的感受,如同一个个浪头,扑面而来。   想要摆脱心底的烦躁而不得,卫檀生再一次闭上眼。   可是一闭眼,那些画面就像扭曲的鬼影,纷纷往脑子里钻。   他眼前看到的。   是那窄窄的肩头,落满了雪花。   她咬着牙,颤抖着背着他。弱不禁风的身子好像马上就能被他压塌。   她不肯撒手,吃尽了一嘴的雪,仍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迈。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碰上的人,都这么自以为是。   那山匪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还以为他会感激不尽是吗?   卫檀生冰冷的右手掐紧了佛珠,一粒一粒,掐得紧紧的。   而一只手,却被传来的温度,渐渐地焐热了。   雪花自洞外吹过,打着旋被卷入了半空中,高高地飘起,一路飘到了道旁。   道上车架散乱,一地狼藉。   那里,有几十个沿途追来,如狼似虎的山匪。   为首的那个,正蹲在地上看车辙与马蹄印。   车辙叠着马蹄印,马蹄印叠着车辙,乱七八糟。再往前,车辙没了,马蹄印却还在。   男人看了眼道旁的山坡,直起身,吩咐一对人继续往前,另一队人则跟着自己往坡下走。   男人握紧了腰侧的佩刀,嘴角扯出抹冰冷的弧度,微露出的齿面就像森白的獠牙。   这么多年过去了,然而当年惨烈的景象仿佛还历历在目。   卫宗林带过去的兵,杀了他大部分的弟兄。   而他生的那小子,放了一把火,火势迅猛,将寨子烧了个干干净净。老六和其他人的尸体都没给他剩下。   他这六弟,人蠢没脑子,此前还替他求情,哪里知道自己同情的是个狼崽子,最后骨渣都没留。   他那么多兄弟全死在了山上,而他在所剩不多的两个兄弟的掩护下,这才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仓惶地逃了出去。   这么多年,其他兄弟早就洗手不干。   兜兜转转之下,只剩下了他一个。他辗转天南海北,忍辱负重做过很多事,干过很多活儿,重新收拢了一帮兄弟,专帮人干那些见不得的人的勾当为生,直到去年才上了京。   没想到,老天爷这回总算眷顾了他头上,让他找着了机会。   刀鞘中的利刃也好像按捺不住。   鲁深拍了拍刀鞘。   他到底是要报仇的,为了他那枉死的六弟,也为了其他寨中的弟兄。   等着吧,到时候定让你我喝血食肉,痛痛快快。   他动作还要快一点。   鲁深审慎地看了眼京城的方向,目光转沉。离京太近,他始终有所不安。   =   在距离山道不远处的旷野上,正有一队人马。   旷野上显然刚经过一场厮杀,尸体横七八竖地倒了一地,枯黄的草叶尖儿上正滴着血。   “找到了吗?”一个精壮的中年男人越过一地的尸体,走到了另一个年轻男人身侧。   年轻男人生得极俊,像他这么俊的人,是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   但中年男人知道,他完全有这个资本。   他今日没穿铠甲,只穿了件墨绿色的箭衣,但依旧肃杀利落,革带掐住了腰身。   高骞默不作声,良久,才开口指了个方向,嗓音低沉得像风吹过战鼓,“去前面。”   中年男人立即传令下去,一队人马重新整顿。   高骞握紧了缰绳,绷着唇角,又想到了半个月前的对话。   “抱歉,翠娘的生辰,我不能告知郎君。”吴怀翡梗着嗓子,故作镇定地说,只是药箱的提绳却死死地勒入了指腹中。   “为什么?”   “此事牵扯颇深,郎君不要在问了。”   “令妹的生辰八字,对某而言,至关重要。”高骞蹙眉,“娘子当真不能告知于我?”   不是她不愿说,只是说出来也没用。   翠娘她并非吴冯氏所出,这生辰八字自然也无处可寻。   怕她的身世揭露后,被人看低,伤了她的心,这件事,她和吴氏夫妇俩都默契地瞒了下来,不让旁人知晓。   平常该怎么对待还是怎么对待。   只说是在她走散后,又生了个女儿,她认回来后,姐妹俩才总算团聚。   这个秘密,她不能说。   但是看高骞的态度,或许是真的有什么要事。他的为人,她是信得过。   吴怀翡迟疑了一瞬,还是问出了口,“郎君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吴惜翠并非吴水江与吴冯氏所出。   这个答案,虽让高骞惊诧,但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重点不在这儿。   吴家也不知道吴惜翠是何年何月所生,接下来数日,他只能派人四处寻访,总算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吴惜翠的生父母。   不过,他们都快将这个女儿忘了个干净,更无从谈起还记得她生辰。   幸好,当年为女人接生的产婆还活着。那产婆有一本旧册,上面细细地记录了由她接生的婴儿的出生时辰。   吴惜翠的生辰八字,与遗玉相合。   甚至能称得上天造地设。   这还不够。   了解得越多,高骞的心反倒越沉稳。   他还要亲自去问过她,问个明白。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她与卫檀生前些日子就已经离京去往怀州。   当即立断,他告了假,召集了一帮部下,紧随其后,日夜兼程,终于赶上。   却没想到只瞧见了方才那一地断肢残体。   吴惜翠,   或者,应该说是遗玉。   她究竟在哪儿?   高骞凝眸策马,目视前方。   风雪刮得愈紧,很快,就落了白茫茫的一片。   在这旷野中,这一队人马就像是突兀杀出的黑金利剑,将冷雪硬生生地撕出了一条煞气冲冲的口子。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67章 马甲掉了   于此同时, 石洞中的气氛,一样的凝固。   好像在酝酿即将而来的矛盾与爆发。   被卫檀生握着手, 短短的十多分钟里, 惜翠能感受到身旁的小变态好像经历了全身心的挣扎。至于挣扎了什么, 她没看出来。   就是卫檀生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手一紧,使了点儿力气,就在惜翠吃痛的那一刹那,又突然松开, 闭上眼睛靠着石壁不说话了。   惜翠早已经习惯了卫檀生时不时的发病, 她现在也确实累了,没心思再去多关注他的心理问题。   雪还在下,古怪的暗潮却一点一点地在石洞中滋长。   本来冻得像冰一样的手,在握了一会儿之后, 已经开始渗出了一层薄汗。   指尖汗涔涔的, 很不舒服,惜翠想抽回手。   包住她的大掌紧了紧, 不让。   她都觉得汗腻腻的有点儿恶心了,卫檀生却好像没有察觉。他闭着眼,惜翠看不清楚他眼里究竟是什么神情。   如此过了一会儿,卫檀生却突然主动松开了她的手。没等惜翠开口, 青年却已睁开了澄亮的眼。   “外面有人。”   石洞之外, 鲁深已经下了山坡。   横亘着的枯枝杂叶上, 挂了条血迹斑斑的杏色发带, 像个吊死的人。   他指尖挑起那根发带。   就在这儿了。   他要的是这发带的主人的血,光发带上这么点血怎么够。   鲁深发狠地想,他要用他身上所有的血来祭奠他那些死去的弟兄们。   山匪锐利的眼光睃巡,很快就锁定了短崖上的石洞。   将发带往地上一丢,鲁深:“去上面。”   站了血的杏色发带被狂风一卷,飘飘摇摇,不知刮到了哪里去。   听了卫檀生的话,惜翠眉一皱,稍微放松了的神经再度绷到了极点。   她没听见石洞外有什么动静,但卫檀生常年禅定修行,五感比她敏锐得多。   是那群山匪?   他们竟一路追到了这儿来。   惜翠眉心收拢得更紧了点儿。   这个石洞已经待不下去了。石洞太小,没任何藏身之处。再加上裸露在短崖上,目标又太明显,她能一眼看到,其他人肯定也能一眼看到。倘若被逮住了,她和卫檀生只能等死。   这个时候就算要跑,卫檀生他腿上受了伤,也跑不了多远。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惜翠心上好像被绑了个大石头,直往下坠。   坐以待毙向来不是她的风格,事态紧急,也没有再多考虑的时间,惜翠抬起头,“这石洞待不下去了,我扶你,我们去外边。”   再在石洞里待着就是死,她和卫檀生身上都没带多少银钱,这群山匪既然能不辞辛苦一路追击至此,那就是想要杀人灭口。既然横竖都是一个死,那还不如试一试,搏一搏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   卫檀生没有否决她的提议,惜翠扶着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石洞。   往下,会和循着山坡下来的山匪撞个正着。为今之计,只有往短崖上走。   好在,短崖并不算陡。不过,想要爬上去,对如今两个病号而言也够呛。   刚踏出石洞,往下一瞥,惜翠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确实有人!   那正往石洞的方向而来的人影,是那些山匪。   他们追来了!   惜翠不敢耽搁,忙借着灌木的遮掩,扶着卫檀生,往上走。   生怕弄出什么多余的动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惜翠口干舌燥,这么冷的天气里,后背硬是紧张地渗出了一层汗。   大雪刮花了眼睛,她的鞋袜都已经湿了,湿沉沉的黏在脚上,每迈出一步,都重若千钧。   惜翠心底苦不堪言。   鞋袜上的雪凝结成了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就像刀割一样。苦中作乐地想,小美人鱼或许也就是她现在这幅模样了。   就算这么安慰自己了,惜翠的心里还是不轻松。   她要坚持住。   她死没关系,她死了还有活命的机会,卫檀生不能死。   而卫檀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像雪一样。   他已经看不懂她了。   他眼中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茫然。   从刚才起一直缠绕他的陌生的感觉令他蹙眉。   那一瞬,他竟然想要为她停下脚步,好免去她身上的负担。   他竟然也会心有不忍吗?青年眼含讥讽地一笑。   在此之前,他断然不会有此念头。   旁人对他的好,他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他们要这么做,和他有什么干系。他们要奉献自己,他就心安理得地受着,他们不奉献了,他也不会强求他们。   就算他们为他死,他也不会眨一下眉头。   他就像天际的雪花,薄凉。   但如今落在少女的肌肤上时,却窜出了一小捧的热意。   =   忙中出错,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顿时蹬落了个小石块。   小石块咕噜咕噜地滚下,在这寂静的山谷中,就像一道催命符。   崖下的人,按紧了佩刀,抬头看去。   惜翠忙蹲下身,透过草叶的缝隙,瞧见那反射着寒光的刀尖,血液都好像结了冰。   虽然看不清人脸,但大致能分辨出来了有五六个人。   就算只有五六个人也够她和卫檀生喝上一壶。   “去。”有山匪转头吩咐同伴,两个人缓步慢慢朝崖上走了过来。   惜翠心中焦急,忙扶起卫檀生,想要抓紧脚步赶紧往上爬。   没想到,一拉却没拉起来。   卫檀生:“来不及了。”   惜翠皱眉,继续拉:“来不及也要试试,万一呢?”   卫檀生唇角浮出一抹极淡的弧度,“你看上面。”   惜翠抬眼一看,话梗在喉咙里,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卫檀生说得没错,确实来不及了。   越往上草木越稀疏,只剩下杂草与光裸的岩石。她只要和卫檀生穿行在上面,就一定会被发现。   而在崖顶,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个横跨大刀的山匪,正守卫其上。他们就算爬上去了,迎接她和卫檀生的也只有一把断头刀。   上下都没有退路,左右皆是绝壁,逃已经无处可逃。   “翠娘,”卫檀生突然道,“你就在这儿待着,不要乱动。”   “你想干什么?”惜翠蹙眉。   卫檀生不答反问,“这地方十多年来就不曾有山匪出没,你说,为何偏偏让我们撞上了?”   惜翠:“是大嫂。”   卫檀生低声喟叹,对她的称呼旋即一变,“翠翠,你确实很聪明。”两个字,在舌尖滚过,被轻轻巧巧地吐出,似是饱含了无尽的亲昵。   惜翠已经无暇去细究他称呼的改变,死都要死了,哪里还有闲心去讲究这个。   “他们受了大嫂的吩咐,要找的人只有我。”卫檀生又道,“不论是死是活,他们要对付的也只有我。”   卫檀生:“你信不信我?”他接着说,“信我,你在这儿不要乱动,我就能为你带来一线生机。”   “那你呢?”惜翠反问。   她不觉得卫檀生他能有什么舍己为人的光荣品德。   “我?”他弯唇笑道,“自是听天由命。”   惜翠抿唇:“我和你一起。”   卫檀生的眼里好像有一片幽深的海。   惜翠心脏噗通直跳,迎上他的视线,“我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给了你,夫妻一场,黄泉路上结个伴也不孤单。”   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肉麻,但作用似乎很显著。   卫檀生没再说话,暗色的波涛中倒映了漫天的雪花,也倒映了她。   看上去倒有点儿像被她同生共死的宣言所感动。   “翠翠,”忽然,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颊,笑道,“在这些人眼里,男人可以死,女人不行。”   卫檀生说得含蓄,一字一顿,意思却很明白。   女人,要留下来泄欲。   “你放心,”惜翠面色不改,“在此之前,我一定会先死。”   活,她活不下来,死,难道也没办法死吗?   一回生,二回熟。死这件事,惜翠敢打包票,没有比她更熟练。   将发髻中那根流云玉簪拔下来,放在手心,惜翠抬眼去看卫檀生。   眼中冷清清的,像冰魄。   摩挲着她脸颊的指尖重重按下。   死,他不怕死,常世已经够没意思了,死后的地狱倒还值得期待。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想要和他一起同死的。   随之而来的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膨胀扭曲的快意。   卫檀生眼中流光轻转。   他是个饿鬼,饿鬼是永远都吃不饱的,既然她愿意陪他一起死,话已说出口,他当了真,就容不得反悔了。   不过,他暂时还没打算死在这种地方。   惜翠看着卫檀生眼中的复杂之意更浓,在她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神暗沉的好像海面下隐藏的贪婪巨兽,要将她吞吃入腹。   他松开了她的脸颊,站了起来。   惜翠也握紧了玉簪,同他一道儿。   小变态生得好看,就连危机当前,也镇静从容,丝毫不乱,好看得不像是去赴死。   这是他头一次走在她前面,将她护在了身后,挡去了狂乱的风雪。   那两个山匪不用上来,惜翠已经和卫檀生走了下来。   瞧见她和卫檀生,两人面面相觑。   在被带下山前,她脑子里已经预演过了无数种可能性。   然而看到这群山匪的一刹那,饶是她做足了准备,也不由得如遭雷亟,愣在原地。   山匪没什么特别,样貌和普通人无异,看上去就像巷口拥挤着的等活儿干的短工。唯独不同的是,这些人眼中多了几分精光与戾气。   但在这山匪中,有一个人,气质与众不同,像头俊猛的黑豹。   那是……   鲁深?!   惜翠与卫檀生俱是怔愣,谁都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的一个死人。   她不会看错,这张脸,确实是鲁深。   从瓢儿山上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多年,但对她而言,其实也只过了一年多。一年的时间,鲁深的样貌还清晰地刻画在脑海中。就算她记性再差,也不可能忘记鲁深他长什么模样。   那个本该已经死了的男人,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还站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眼睁睁地看着鲁深朝他们缓步走来,惜翠神色陡然一僵,脑中已经疯狂刷屏。   为什么鲁深会在这儿?!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是串片场了?!   系统呢?   再蠢她也能意识到现在这个情况不对劲,可是任凭她如何呼喊,系统还是像之前一样,除非她死,否则绝不现身。   鲁深并不着急和他们说话,而是吩咐手下将他们带回了崖上。   他带下来的人少,上面都是他们的人。   谨慎的性格倒是丝毫未变。   来到崖顶,惜翠愈发不安。   她已经快要理不清这错乱的剧情了。碰上鲁深不比碰上其他山匪要好到哪里去。既然为首的是他,难怪这帮山匪会这么穷追不舍。   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鲁深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眼下,正是为复仇而来。   到了崖顶,鲁深这才好整以暇地缓缓开口,“卫檀生,许久不见。”   卫檀生的反应足够得快,眨眼间,他脸上的惊讶神色一收。   这一次再见,足足隔了有十多年。   当年狼狈的小男孩也已长成了个斯文俊秀的青年。   鲁深爱笑,就算到现在这个地步,昔日的仇敌就在眼前,就在咫尺之间,他脸上也能整理出一抹文绉绉的笑意。   在他如同丧家之犬,四处流离之时,也正是靠着这笑脸左右逢源,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起来。   他不怒吼,也不去质问。   他不着急报仇,他向来都很有耐性,毕竟人都在眼前了,跑也不跑不掉。   鲁深笑,扯动脸上的刀疤,亲切而狰狞。   卫檀生也笑,“是你。”   鲁深饶有兴趣地笑:“你见到我不惊讶?”   “惊讶,”卫檀生笑道,“死了十多年的死人,突然从坟墓里爬出来,我定是惊讶的。”   “我大嫂找的人原来是你。”卫檀生整了整衣袖,微笑道,“既然是你,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以她的性子,恐怕还不敢对人下杀。鲁郎君,是瞒着我大嫂,前来复仇的?”   “十多年没见,没想到你倒比你那老子有出息不少。”鲁深的目光闲庭信步般地落在惜翠脸上,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像在评估打量什么货物,“想来,这便是尊夫人了。”   有瓢儿山上的经验,惜翠当然不会以为鲁深会怜香惜玉。   就如同卫檀生所言,落在他们手上,她没什么好下场。   “生得不错,”鲁深淡淡地下了个评语,“只是看着病恹恹了点儿,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等你死了,我尝过也就知道了。”   这种话下三滥低损了些,但他是悍匪,不讲求什么仁义道德。   鲁深的兴趣显然不在她身上,三两句之后,就将话引入了正题。   鲁深:“既然好不容易再见了,闲话不多说,我问你几个问题。”   “寨子里那把火可是你放的?”   卫檀生眉毛都没动一下,“是。”   “好,”鲁深赞了句,“有担当。”   “那老六呢?”   从鲁深口中会提到她的姓名,惜翠不自觉地看向卫檀生的反应。   卫檀生平静地道,“我杀了。”   得到这个回答,鲁深似乎并不意外。   鲁深:“我来替老六报仇,你不害怕?”   “若是寻常山匪,我或许还忌惮一些。”卫檀生道,“既然是你,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鲁深心平气和地问,“怎么说?”   卫檀生道,“当年找不到你的尸体,家父怎么会甘心。”   鲁深:“这么说,卫宗林一直没放弃要找我?”   卫檀生:“这么多年来,家父确实没找到你,但找不到你,不代表找不到别人。”   鲁深目光一凛,面皮上的笑意顿收。   “那些曾经护着你杀出重围,如今金盆洗手了的兄弟在哪里,没有人比家父更清楚。”   “你可要杀了我试试?”卫檀生笑道,“用你几个兄弟的命换我一人,是笔不错的买卖。”   鲁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在这儿杀了你,卫宗林恐怕还以为你已经到了怀州。等你老子察觉不对的时候,中间这段日子足够我安置弟兄们。”   鲁深极其看重弟兄,卫檀生用这话刺激他,他是动了杀心的。   他看向卫檀生的左腿,闲话叙旧般地问,“这么多年你这左腿还没好?”   “既然这左腿还没好。”说话间,鲁深横着刀,刀光一现,骤然发难,“那这右腿不如也一并舍了吧!”   像一头扑食的黑豹,刀光涌现之处,眼看就要飞溅出一蓬鲜血!紧要关头,卫檀生却往后退了半步。   堪堪半步,刀尖砍落的是小半块布片。   一击不中,鲁深没留给卫檀生喘息的机会,提刀再攻。   卫檀生他本来就是个跛足,虽然小时候曾经学过些招数,但这远远不能和死人堆里打滚爬出来的鲁深相比。   更何况,他还受了伤。   青年袖中,反掣出一把匕首。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惜翠,见到这一幕,心下顿觉不妙。   这小变态他看上去好像真打算和鲁深硬碰硬,也不看看自己一把小匕首能打得过鲁深的大刀吗?匕首还没插进对方胸膛呢,大刀就能将他捅个对穿。   眼看着刀锋即将落下,小变态马上就能被捅个对穿——   不行!   惜翠瞳孔骤缩。   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在等,然而剧情压根没有因为卫檀生是主要角色,而产生什么偏移。   刀锋落下,卫檀生只能是死。   卫檀生不能死!   事到如今,她管不了那么多。   眉心急跳,来不及多想,惜翠已经跌跌撞撞地抢出了一步,高声道,“大哥住手!!”   霎时间,风停,雪止。   崖顶上,只回响了她这一句话。   鲁深收下了刀,看向了她。   连卫檀生也看向了她。   没人料想到这么一个病恹恹的女人,会突然扑上前。   一声呼喊,用了她这具身体所有的力气,惜翠手都在抖,饶是如此,惜翠还是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抬起脸,“大哥。”   “你叫我什么?”   “大哥,”顶着鲁深的视线,惜翠道,“我是鲁飞。”   短短六个字,鲁深面色遽变,“你说什么?”   这个时候,惜翠几乎不敢去看卫檀生的反应,只是撑着一口气,继续道,“大哥,你听我说。”   鲁深显然是不相信她所说的,只当是卫檀生将鲁飞的事也告诉了她。   从陌生的女人口中听到记忆中的兄弟的名字,鲁深收敛了笑意,眼中迅速掠过一抹不可察觉的狠意。   卫檀生不能死。   主动爆马,她也无所谓了。   作为主要角色,他一死肯定会引起整个剧情线的断裂和崩坏。到时候,她从哪里回家?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没忘记系统曾经含蓄地提醒她,“按理说,宿主是不能主动爆马的”。   按理说,按理说,仅仅三个字,可联想的空间却很大。   鲁深的剧情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眼下还能站在这儿,就是剧情发生了什么变故,这变故不应该算到她头上。   一个妙龄的少女,自称是当年瓢儿山上的黑脸大汉,确实有点惊悚了点儿。   “大哥!我确实是老六!我没死!”惜翠飞快地说道,“借尸还魂,你有没有听说过。”   “你不信也没关系,我一样一样讲给你听。”惜翠特地用上了青阳县的方言,“当年,当年你还记得吗?大哥你和我偷偷瞒着爹,到灶上偷馒头,被我爹抓了个正着,将我俩提到外面的院子里罚站了一整天。”   鲁深眼睛里浮现出愕然之色。   纯正的方言一时半会儿是模仿不出来的。   惜翠知道这是有用了,忙继续说,“还有你要上瓢儿山上之前,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你讲,我跟着你,你就能保证我日后都能吃得上饱饭。”   “还有小时候插秧的时候,我俩在水田里摸鱼摸虾,我以为摸出来了条黄鳝,结果是条水蛇,当时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田里,还是大哥你抓了蛇,我俩偷偷支火烤了吃了,回去谁都没说。”   她说的越多,鲁深眼中的愕然之色就越重,唇角那抹笑意也就散去了一分。   很多童年的小事,都只有鲁深和鲁飞知道。当年一场大旱,故人都死在了灾荒和瘟疫里,就算有人想要打探,从没法从死人口中打探出来什么,更何况,绝不会有人去费心调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不可能。   鲁深定定地看向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细腰伶仃,面色苍白,楚楚可怜得像一朵日渐枯萎的花。   要他相信这女人是老六?   但她口中说出的话却做不了假,这些事,只有他和老六知道。   鲁深握着刀柄的手一松,目光却如同未收入鞘中的刀:“老六?”   “我知道这事挺难让人相信的。”惜翠苦笑,“大哥,我确实是老六没错。”   鲁深看上去好像想要再说些什么。   偏偏在这个时候,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大哥!”一个年轻的山匪气喘吁吁,快步奔到鲁深面前,“后面来人了!”   这回,鲁深无暇再去管惜翠。   “看样子倒像是官兵,不过穿着都是常服。人太多,弟兄们撑不住。”   山匪面色急切。   话音刚落,远方不知何时已聚拢了一队精兵,人马在雪色中,萧萧肃肃,乍一看上去,像一片白中的黑色阴影。   鲁深眸色一沉,知道在这个时候确实不能多留了。他手下人不多,也没持多少弓矢军械。倘若打起来,定要折损在这儿。   他向来是个能审时度势的人。   至于这卫檀生,他早晚是要和他老子一起杀了的。   鲁深冷下脸,神色深思,不知在想什么。   马蹄迫近,他不退反进,忽然拔刀向惜翠砍来!   惜翠一时不察,猛后退一步,摔倒在地,谁料鲁深却忽然收了刀,动作迅速地拦腰抱起,“你究竟是不是老六,待会儿说个清楚。”   就在鲁深收拢部下开始后撤的当口,远处的精兵中,陡然窜出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   马蹄伴着马嘶声高高扬起。   天旋地转间,惜翠身下腾空,落入了一片温热的怀抱。   跨坐在马上的男人,一手勒马,一手捞住她,目光寒傲,乌墨的发在寒风中四下飞舞。   “遗玉。”   高骞沉声道。   而后很快又抬起眼,看向鲁深。   “你带我妹子走,可问过我这个做兄长的意思?”   对上脖颈前的剑光,鲁深反应倒快,朝其他人一招手,“走。”不过临走前,却还是深深地看了惜翠一眼,“我还会回来找你。”   躺在高骞怀里,惜翠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发展,弄得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二哥?”身先于心一步,惜翠下意识地就喊出那个最熟悉的称呼。   这一声呼唤,就像和曾经的小妹重叠。   高骞心头猛地一跳,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低眼看向她,“二哥在。”   对上高骞的目光,惜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下意识间喊出了什么。   就在此时,耳畔又滑过一道清朗男声。   卫檀生莞尔看向坐在马上的两人,“高郎君抱着他人妻子,可有问过我的意思?”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68章 修罗场   伫立崖顶的青年, 温文有礼,眉目疏朗, 目光触及他怀中的少女时, 却隐含了一丝凌厉。   目光针锋相对, 毫不相让。   高骞皱紧了眉, 揽着缰绳调转了马头,环着自家妹子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放松。   落入他怀中的少女,好像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而微微愣神。   容貌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性格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便是遗玉, 他不会再错认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攫取了高骞全部的心神, 压下心头的喜悦与酸涩,高骞不露声色地看向卫檀生。   他和这卫家三郎往日接触不多,两人不是同路人,更谈不上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言, 除了知晓遗玉对他有几分爱慕之情外, 卫家三郎于他,只是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   没有什么接触, 自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起伏。   但这还是头一次,高家二郎高骞,对一人平白无故地产生了些不满和敌意。   这是遗玉如今的郎君。   高骞眉头拢得更紧了。   遗玉如今已经嫁了人,他再抱着她显然已经极为不合适。然而在场的都是他手下精兵, 训练有素, 从不会在背后非议他人。   素日里端正有礼的高家二郎, 在意识到周围都是自己人后, 选择了忽视妹夫还站在面前这一点。   “遗玉受了伤又受了惊。”高骞淡淡道,“我这做兄长的要带她回京疗伤。”   卫檀生眸色更冷了,但唇上还是弯着抹笑,“我之翠娘何时又成了郎君的妹子?”   胸中翻腾着的是一阵微妙的怒意,尤其在触及搁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掌时,更加炽热。   那只手掌碍眼。   碍眼得以至于,他竟动了嗔心与杀念。   “此事容我等稍后再议。”高骞未有相让,嗓音也冷,“崖上风大,遗玉受不得冻。”言罢,吩咐手下一个亲兵为卫郎君牵匹马来。   “郎君,请。”   队伍下了山,在一处小客栈中修整。   马被牵到厩中喂了些草料,至于人,则都进了客栈里歇息。   客栈不大,但胜在干净,厚厚的蓝色画布幔一挡,风雪都被隔绝在了屋外。   高骞直接将惜翠从马上抱了下来,跨过门槛,低声问,“遗玉,你可要吃些什么?”   躺在高骞怀里的惜翠,一路上已经全明白过来了。心知马甲已经掉了个干干净净,她也没再伪装的必要。   高遗玉的马甲掉了,正合她的心意。就是鲁深的马甲也跟着掉了,就有点难办了。   神经一直紧绷到现在,骤然一松,头开始有点儿发昏,太阳穴突突地跳。也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么多,她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是感冒的前奏。   眼下惜翠已经彻底佛系了,有什么事都回头再说。可能是之前又跳车又滚下山坡,经历了各种惊险动作大片,又吃饱了一肚子风和雪的缘故,她现在难受得厉害,她就想到床上躺一会儿。   “我不吃。”惜翠默认了高骞的称呼,嗓音中难掩疲倦,“我想睡一会儿。”   自家妹子的嗓音沙哑糯糯的,像只猫儿一样。   高骞捞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一点,嗓音也压低了一些,像是怕打扰了怀中的少女,“好,你先去睡一会儿,醒来再吃。”   目睹这兄妹亲昵的一幕,卫檀生冷哂。   望之更觉刺眼。心上怎么也按捺不下去的是扭曲的怒意。   便是这么信任高骞?   他眸色更沉。   没关系,她既然是他的人了,这其中缘由,他还有时间好好问个清楚。   来到曲尺柜台前,掌柜瞧见个高大俊美的郎君怀中抱着个姑娘,身侧还跟了个神清骨秀的郎君,忙不迭地赞道,“郎君与尊夫人感情甚笃呢,这位小郎君可是令弟,看着也是一表人才。”   这话一出,面前两个郎君面色都不太好。   高骞:“这是舍妹。”   那尤为清俊美貌的小郎君,笑道,“掌柜说笑了,这是内人,至于那位郎君,是某妻舅。”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的掌柜,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莫名打起了小鼓。   只觉着这一家人当真古怪,哪有妹子嫁了人还让兄长抱着的,可是看着高骞一副不好招惹的冷面模样,却不敢再问。   目光一转,瞧见这另一位郎君。   容貌倒是美得绝无仅有,笑容也温和没架子,但眸色阴沉得好像蕴了一汪墨。比那郎君还要可怕几分。   掌柜不敢再看,忙安排了屋,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一齐上了楼。   屋子不大,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柜,该有的都有,收拾得齐整。高骞弯腰将惜翠放在床上,扶着脑袋枕上枕头。   直起身,对上了卫檀生的视线。   “卫郎君还有何事?”   卫檀生坐在床边,抬手捋了捋惜翠额际的发丝,笑道,“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多谢高郎君送内人回房,若无事,还请郎君避让,留给我们夫妻二人一些相处的时间。”   惜翠能感觉到额头上落了什么,也能隐隐听见卫檀生在和高骞说话,本来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结果一沾床,她的意识却就开始逐渐飘远,怎么拉也拉不回。这一堆烂摊子她只想养足了精神之后再收拾。   惜翠沉沉睡去,只剩下屋里相对着的两个男人。   “遗玉需要休息。”高骞道。   “翠娘我自会照顾。”卫檀生抬眼。   望着卫檀生的模样,高骞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世人都称卫家三郎乐于禅寂,雅量容人。   眼前这个青年,自己身上的伤都还没处理,凌厉地眼神看着他。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护住自己东西不肯撒手的小孩。   遗玉嫁给这种人,简直胡闹。   殊不知自己也像个抢玩具的小孩的高二郎,神色严肃地心想。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高骞先服软。   “先让遗玉好好休息,你身上的伤也要处理,有什么话,稍后与我出去再说。”   高骞先低头,卫檀生收回手,帮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但听郎君之言。”   两人出了屋,轻轻带上门。   虽然不满卫檀生,但遗玉毕竟喜欢他,高骞也只能将个人情绪暂且搁置在一旁,吩咐属下拿伤药来给卫郎君处理。   卫檀生坐在桌前,他坐在卫檀生对面。   瞧着他坦然伸出手,处理伤口面色不改的模样,高骞看在眼里,心里的挑剔才稍微散去了那么点。   倒也有两分骨气与耐性的。   伤口清理干净撒上药末,缠上了细布。   高骞看着那细布,沉声问,“郎君知不知道尊夫人就是遗玉。”   “曾有所怀疑。”卫檀生答。   “你何时发现的?”   “翠娘出嫁前。”   一问一答,一个固执地称作遗玉,一个不妥协地呼作翠娘。   客栈里生了些炉火,在两人中间却好像还有猎猎寒风,暗潮涌动。   “我此前虽怀疑过翠娘,奈何找不到证据,”卫檀生道,“看来,高郎君已经找到证据了?”   高骞:“此事回京后我会与你详谈。”   青年悠悠呛声:“那不知郎君现在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一言一行,看上去真不像传言中那个宽容有雅量的卫家三郎。   高骞:“遗玉是某妹子,就算无事,某也不能过问了?”   伤口已差不多包扎好了。   帮忙包扎伤口的少年嘱咐道,“郎君莫要多碰这伤口,也别揭开看,要换药的时候到我这儿来。”   “多谢。”   收回手,卫檀生掀起唇角,“二哥误会了,二哥既是翠娘的兄长,当然有资格过问翠娘的事。”   他将“二哥”两个字咬得重,像是知道高骞对这个“妹夫”并不满意,有意膈应。   果然被膈应到的高骞,心情复杂。奈何遗玉嫁给了他的事已成定局,总不能叫妹子同他和离再嫁。   望着这看上去温和实则小心眼的青年,高骞拧眉沉思。日后,他少不得要敲打他一番。   不过,眼下这一切还得等遗玉醒来之后再说。   他心中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吐露,包括……他那句来迟了的道歉。不愿再想到自家妹子的死,高骞有意掠过了这个沉重的念头   都过去了。   还好,遗玉已经回来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愿再和卫檀生啰嗦,高骞站起来,言简意赅地辞别,转身去安排同他一起前来的部署。   叫上几个菜,一壶酒,十几个人在客栈内散开,分桌而坐,各自吃酒取暖歇歇脚。   在这群人中,唯独卫檀生他一人格格不入。不过他也不甚在意,坐了一会儿后,提步上了楼。   站在门前,他却没着急进去。   低下头,将手上刚刚包扎好的细布直接揭开。   “撕拉”一声轻响,细布黏连着血肉,卫檀生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又将被鲜血洇湿的细布随意缠上了上去,这才推门而入。   卫檀生进来的时候,惜翠刚醒。   睡了一觉后,精神虽然养足了点儿,不过还是累。四肢尤其是大腿酸疼,喉咙也有点儿疼。   揉了揉额角,抬头就看见了卫檀生推开门,缓步进来。   一看见卫檀生,撞上他绀青色的眼,惜翠就明白躲不过去了,手一放,往床头一靠,态度十分诚恳,“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吧。”   卫檀生倒不慌不忙地走到她床边。   他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气焰嚣张的风雪被锁在了窗外,不甘寂寞地拍打着窗牖,几根木板吱呀作响。   高骞特地吩咐在屋里烧了炭,旅店里的炭用的都比较劣质,散发着些煤味儿。惜翠靠在床上,盖着被子,不一会儿,竟被热出了一身的汗。   卫檀生的目光,更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摸不准他的态度。   骗了他是她的不对,但这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况且,她之前还被卫檀生抹了脖,一来二去,也算是扯平了。惜翠胡思乱想道。   卫檀生坐了下来,没给她半分薄面,直接开口问,“那个幼年绑架我的山匪?”   避无可避,惜翠沉重地回答:“是我。”   “高遗玉?”   “也是我。”   “那觊觎……”觊觎两个字加了重音,“觊觎高骞的吴惜翠?”   “还是我。”   卫檀生顿了一会儿,没再继续问下去,取而代之地是足足看了她有一两分钟。   就在惜翠觉得她脸上毛孔都要被卫檀生研究了个一清二楚的时候,他又开了口,“翠娘。”   “嗯。”   卫檀生问:“你究竟是男是女?”   惜翠懵了。   这么一瞬间,她竟然想要脱口而出,其实我是个大唧唧美少女。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69章 吻   惜翠细细地看了一眼卫檀生的神色, 发现这个小变态竟然是认真的。   骚也只能在心底骚一骚,这么跌破下线的话, 她真没勇气讲出来, 即使心动, 惜翠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转而问,“我是男是女很重要吗?”   卫檀生不疾不徐地道:“我们既已成亲,我自然想知道,日日与我同床共枕的, 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本来以为这小变态已经超脱了常人思维, 没想到在这一点竟然还是挺正常。   他这么问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老婆突然变成了黑脸壮汉,是个人都要纠结一会儿,就连有病如卫檀生也不能免俗。   “是男是女不都是一副皮囊,”惜翠道, “你自小就在庙里当和尚了, 难道连这都参不透?”   卫檀生回答地很干脆,“我既已还俗, 自然也是红尘中庸人一个。”   毕竟还要攻略卫檀生,不能给他留个黑脸壮汉的印象,免得这小变态留下心理阴影,惜翠道, “我是女人。”   卫檀生的神情看上去不像惊讶。   得到惜翠的回答后, 他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 那我便放心了。”   在惜翠回答前, 他心中已有一番计较。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不仅体现在性征,一言一行和思维方式都有不小的差别。就算惜翠不说,他也能分辨出一二。   “那,”一抬袖,调整了个坐姿,卫檀生眼中薄光莹莹,这才引入了真正的正题,“现在能否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要爆马前,惜翠一直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顶着卫檀生的视线也不觉紧张,将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只不过掠过了有关系统、穿书等等细节。   “你们佛门不是有三千世界的说法吗?我原本就是个女人,只不过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们那个世界与你们的世界其实很像,在大梁之前,我们的历史是一样的,但在大梁之后,我们的历史就走出了另一条岔路,”惜翠一本正经地胡诌道,“我所处的朝代叫天朝。”   现代和古代解释起来太麻烦,她也不想解释得那么清楚。单凭一个天朝,卫檀生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个社会主义国家,可能还认为和大梁一样是个封建王朝。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早上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灵魂离体,附在了那个山匪身上,”惜翠抬眼道,“然后就遇到了你。”   接下来的话不用她说卫檀生也知道,没多久她就被他抹了脖。不过就算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惜翠还是怀揣着一点儿报复的心思继续往下说了下去。   譬如,刚开始她是多么害怕一类的套话。   抹了她脖子的罪魁祸首卫檀生,听她在说这么一番话的时候,倒也很给面子地露出一副歉疚的表情,他顿了一会儿,道,“当年之事,是我对不住你。”   惜翠:“这也不能怪你,毕竟当初我确实是一个山匪,而你只是为了逃跑而已。”   “在那之后,我一睁眼,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又换了个躯体,”惜翠道,“我醒过来的那次,是在寺庙上香的路上。在寺里,我看见了你。当时我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你,毕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惜翠比了个手势,“你也长大了。”   “长大”两个字,落在卫檀生耳中。他眸光一闪,按捺下隐隐的不满。   “所以,回去后我就扮做了高骞的模样,来到空山寺,想要弄个明白。”惜翠面色不改地将自己所作所为全都圆了过去,这样她当初为什么接触卫檀生也都有了理由,“借尸还魂这种事说不清楚,我只能瞒下来,作为高遗玉继续生活下去。”   她在说的同时,卫檀生也在看着她。   她说话的口气很平静,面色也很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愤和不满,微微偏头,眼神微凝,好像在思索过去的事。再一抬眼,嘴角甚至弯出了一抹苍白的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地不染纤尘。   越看,他心中越迷茫。   为什么不恨?为什么能这么从容地说出这种事?为什么不在意。   是他亲手杀了她。   看着少女的模样,卫檀生神思略有恍惚。   当初杀了她时的感受,他到现在都没有忘,也不会忘。滚烫的鲜血飞溅在手上、脸上,好像能触摸到生命跳动着的脉搏,就是这种鲜明的感觉,带给了他死气沉沉的人生无边无际的欢愉与意义。   他只能吮吸着别人的痛苦为养料而活着。   卫檀生垂下眼,努力抑制住发抖的身体。   难怪,看着高遗玉他仿佛看到了那山匪的存在,想要看她痛苦,她越是痛苦他越是兴奋。   她所表露出的痛苦,带给他的快感,远非他人所能比拟。   原来所有的源头都在这里。   他的痛苦,他的欢愉,在她死前所感受到的愧疚,那些真正地作为“人”活着的感受,全都因为她一人而起。   可是,她为什么不在意?   思及,他心头涌现出了一阵莫名的怒意。   这个时候,惜翠还没察觉到小变态的内心已经纠结成了一团乱麻,继续说道,“在这世上,我也不知道能够找谁,想来想去,只能找你。”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为熟悉的人。”   怒气在听到她说的这句话后,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吴惜翠又是怎么回事?”他问,“你为何不同我说?”   “我这一次附身和以往两次有些不同,脑中浑浑噩噩,在前几天,仅仅凭着这具身体的本能而行事,就像梦游。”惜翠看向他,“在此之后,我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意志。”   这么一来,就将为了补全剧情所做的骚操作也圆了回来。   “借尸还魂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即便和你成了亲,我也不敢直说,害怕被当作妖怪,所以,”惜翠道,“我没办法,只好从侧面提醒你。”   比如说,那次梦话。   听完她的解释后,他的怒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山匪是她,高遗玉也是她。   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所熟悉的人只有他。   她是他的。   她这三次经历只有他知晓,她这三次重生都因他而起。   想到那山匪,他既厌恶又恨,想到高遗玉,他爱怜也想冷笑。   那些经年累月的,日日夜夜纠缠着他,不肯放过他的感情,终归于一人。化为一颗树种,深埋在地底,而今,这个念头一起,树种猛地破土而出,越长越快,霎时便长成了一颗参天的巨木,树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心中鼓鼓胀胀的,快感比任何事物都来得剧烈。   她是他的。   卫檀生新鲜地咀嚼着这一句话。   消散不见的怒气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喜悦。   她的一切只有他。   她是这个世界上……   卫檀生若有所思地张开了手,轻轻攥起。   原原本本属于他的。   这种奇异的感觉一遍一遍催击着他的心房。如电流般穿过四肢百骸。这比他杀了那些畜生时,还要让卫檀生感到满足。   他兴奋地眼神发亮,那温和的下垂着的眼尾,好像也飞扬起一抹激动的艳色。   他现在恨极,怒极,又高兴极了,想要放声大笑。   不过,一眨眼,他又平静了下来。平静温顺地像温和的白牛,像佛子。从外表上绝对看不出他扭曲的内心。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简单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惜翠顺便抬眼想看卫檀生的反应。   卫檀生看上去对她的故事接受程度十分良好。   “原来如此,”他换了个姿势,眼睫一动,“我明白了,确实玄妙。”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望着惜翠,卫檀生弯唇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真正的名字。”   惜翠一愣。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的真名,这感觉很奇怪,好像她一说出口,就穿越了真实与虚假,将真正的自己介绍给了他。   “我……”犹豫了一会儿,惜翠还是开口道,“我叫吴惜翠,确实叫这个,和这儿的吴惜翠同名同姓。”   心底的感觉太过异样,惜翠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啰嗦,“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吗?”   “我的确有许多困惑。”卫檀生道,“但是现在还不是谈话的时候,等回到京城,养好了伤后再说也不迟。”   惜翠略感纳闷,她还是觉得这小变态好像有什么变化,但究竟什么变化,她却是看不出来。   能这么轻松地就蒙混过关,就已经够出乎她的意料了,目前而言,她也没那么多精力给自己没事找事干。   卫檀生不追问,她就当不知道。   屋里又陷入了一片古怪的寂静中,卫檀生不说话,只望着她看,看得惜翠头皮发麻,浑身都不自在,只好匆匆忙忙将眼低下。   无意一瞥,却瞥见了卫檀生手背上透出了血色的绷带。   “你的手?”抓住一个话题,惜翠表露出了自己的关心。   “无事。”卫檀生低头看了一眼,抬头笑道,“已经处理过了。”   惜翠:“……”   这细布裹得乱七八糟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好好处理过的样子。   看着——怪可怜的。   想到这伤是为了护着她脑袋才刮蹭成这幅模样的,惜翠抿起唇角,伸出手,“我来。”   青年讶异地看向她。   “我帮你重新裹一下。”惜翠无奈。   纤长而白皙的手指听话地放在了她的手心。   凉得就像冰一样。   惜翠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拎起布头,一圈一圈,绕着揭了下来。   “如果弄疼你了,你就直说。”惜翠嘱咐道。   “好。”嗓音出乎意料地温柔。   她不是大夫,毕竟也不会处理伤口,只能尽量避免接触卫檀生的伤,将细布缠好,系上一个蝴蝶结,确保不会散开。   至于卫檀生落在她发顶的视线,她就装作没有看见。   “好了。”   “多谢。”卫檀生收回手,新奇地看了眼自己手背上的蝴蝶结,眉眼弯弯地笑道,“翠翠。”   她妈都没这么叫过她。   看着自己的成果,惜翠微窘。   =   向卫檀生解释过后,再到高骞那儿就容易许多。   将应付卫檀生的说辞,大致向高骞说了一遍,高骞顾忌到她的病体,没有多问,反倒是安慰了她两句,叫她好好休息。   在客栈中修整了一天,队伍回到了京城。   没想到刚回到京城,惜翠就病倒了。   一个健康的成年女性,在雪地里这么一番折腾也要病倒,更遑论她本身就是个药罐子。   回到卫家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卫檀生又是怎么向卫宗林和卫杨氏交代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病来势凶猛,本来喉咙只有点疼,而现在疼得她几乎说不出来话,一咽口水就像一场灾难。鼻塞、咽痛、头痛,流鼻涕,无一幸免,躺在床上,某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又要领取一份热乎乎的便当,读档重来。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端来了药,温声道,“乖,张嘴。”   “翠翠?”   虽然对这恶心的中药十分唾弃,但为了保住自己一条狗命,惜翠还是嫌弃地张开了嘴,由人喂着,全都吞了下去。   那人,或许是珊瑚,也或许是海棠,帮她擦了擦唇边的药渍,又帮她调转了软枕,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   喝完药,她再一次睡了过去。   而端着药碗的青年,则轻轻地将药碗搁在高凳上,没弄出一点儿声响。   没有离开,卫檀生坐了下来,绀青色的眼,看着窝在被褥中的少女。   还没好全丑陋的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嫣红,比胭脂都要红,像傍晚艳色的斜阳。   失去了血色的唇瓣似乎还停留着些许的药味。   她是他的。   他低头凑近了些,细细地嗅了嗅。指尖顺着脸颊落下,按在唇上,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低声道,“翠翠。”   “乖。”   “张嘴。”   一字一顿,缠绵悱恻,像饿鬼的低语。   病中的少女不疑有他,张开了嘴。   他真正地如同饿鬼一样,眸中流转着异光,将她口中的柔软叼入了自己口中。   她是他的。   在她愿意与他一起死,在她说出那话的时候,她就别想反悔了。   对他来说,仅仅这么点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只有占有得更多,他才更满足,才更安心。   饿鬼常陷于饥渴之苦恼,若偶尔获食,于将食时,又化作火焰,无法下咽。   卫檀生眼神暗沉,呼吸急促,攫取着她口中的全部,舌尖一卷,全都吞吃入腹,昏睡中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想往后躲,他紧紧按住她的后脑,不让她逃。   他生颤抖着,唇齿间因为兴奋,溢出暧昧的呻吟,那是杀戮也无法带给他的欢愉。   原来曾经厌恶的事,倒也有如此乐趣。   还想要更多,心头的焦躁这么告诉他,只有更多的,才能满足他。   但还不是现在。   和旁人忌讳疾病不同,他不讨厌“病”,甚至喜欢极了,像枯骨中生出的花。病中的人,垂死的模样,美得令他惊叹。   卫檀生抽回身,舔去唇角的银丝湿意,若无其事地替她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发顶。   不过现在他更想她早点好起来。   眼下这幅模样,美则美矣,却太过无趣。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70章 连朔   三少夫人病了。   听闻郎主安排郎君去了趟怀州谈生意, 才走到一半,不知为何又回了京,回来后不久,少夫人就一病不起。   少夫人一病病得凶险,药汤灌下去,不见起色。   凡是见过少夫人面的丫鬟们, 这会儿都不由得暗暗忖度, 如此病弱的夫人, 也不知能不能捱过这一次, 这才嫁过来没多久, 若是捱不过去,喜事恐怕就要变成丧事了。   “诶,贝叶你不是见过少夫人吗?”正八卦间, 有个小丫鬟随口问了一句,眼睛里闪动些看热闹的光芒。   谁不知道在少夫人病着的当口, 有人心思正热络着呢。   她心下嗤笑,望向贝叶的目光却如常。   在小丫鬟的注目下,样貌清丽的女人拎起食盒, 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管好你自己得嘴, 主子的事少在这儿嚼舌根。”   言罢,提起食盒转身就走, 只剩下一抹袅娜的身影。   小丫鬟脸色顿时一变, 待她走远了, 不满地啐了一口,“装什么呢,你有几条尾巴真当我还不知道了?”   “谁不知道,这府上就你巴巴地盼着夫人……”   巴巴地盼着夫人的死……   这话太过冒犯,刚吐露出一半又匆匆忙忙地咽了回去,小丫鬟左顾右盼地留意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儿才拍着心口,吐出一口气。   想想还是气得慌,往地上又啐了一口。   拎着食盒走在路上,贝叶低着头细思。   这几天府上谁都不高兴,郎主与娘子也没往日和善了,尤其是大少夫人,前几天撞见她,失魂落魄,一惊一乍得像鬼。   也不知郎君与少夫人这趟出去究竟发生了何事。   少夫人这一病,院子里也沉闷得紧,人人做事都憋着一口气,像是怕惊动了病榻上那人。连平常爱俏的几个小丫鬟也不打扮了。   想到这儿,贝叶心中一动,步子一转,端着食盒往屋里走。   屋里没人,她快步走到自己床边,从枕头下翻出个妆奁,指尖在口脂上挑了一丁点,对着镜子抿了抿,用纸轻轻地揩了点,又细细地抿了抿,直到唇上那抹红显得自然了些,才理了理发丝。   将妆奁一合,塞到枕头底下,又端起食盒,这才低着眉眼,匆匆去了。   少夫人虽然还在病中,但饭总是要送过去。   这一病,大夫人重视得紧,特别吩咐厨下熬了药粥,女人恹恹的,粥怎么送过去基本上就是怎么拿回来。   她们只管送到,至于夫人吃不吃这就不关她们这些下人的事了。其他怎么想她的,确实没想错,倘若她一病不起,这才正合她的意。   拎着装满了粥的食盒,刚进院正好撞上了一人,贝叶忙往后退了一步,待看清来人,心中不免砰砰地跳。   “郎君。”   眼前这个容貌甚美,男人除了素有小菩萨之称的卫家三郎还有谁。   “是你。”卫檀生微微侧头。   贝叶抬起脸,提起食盒,温驯地道,“婢子来给夫人送膳食。”   眼前的男人美得像团松林中的晨雾,叫人琢磨不透。又像玉一样,温润中透着些艳色。   虽然已经在郎君身边伺候了好几年,但每每瞧见,贝叶还是不敢细看。   郎君……和往常似乎不太一样……   他唇上泛着层薄亮的鄢红,眼睛也弯如两荡的碧波,神秀内敛的光,此刻招摇地泻了出来。   郎君今日……似乎很是高兴。   贝叶心中打起小鼓,昂起脸,唇上红,脸上更红。   然而卫檀生只是瞧了她一眼,或者说,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盒。   “翠娘刚睡下,粥你先拿回去放炉子上热着,等她醒来再吃。”   卫檀生嗓音依旧温和,翠娘两个字,落在贝叶耳朵里,她就像被架在炉子上烤的粥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难受得要命。   贝叶垂眸:“也不知夫人的病何时才能好,我们都很担心夫人。”   男人望着她,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弯弯唇角,提步离开了。   贝叶僵在原地。   郎君脾气虽好,但她不敢招惹。她害怕,他已经看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   在门前逗留了一会儿,贝叶拎着食盒出了小院,没想到才穿过一道门,又迎面撞上了另一人。   那人正在门前徘徊,踌躇不敢向前。   贝叶止住了步子,诧异地想,她似乎记得这人是个叫连……朔的?   一个马奴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这连朔的名字她倒是听说过的。   贝叶瞥了一眼,确实生得白皙清秀,难怪那些丫鬟提起他总是嬉笑嗔骂。只是她自诩已是三郎屋里的人,和寻常下人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少年也看见了她,起先是吓了一跳,但随即反应过来,忙笑着招呼,笑起来时样貌也好看。   问题是……这个叫连朔的马奴怎么在这儿?   少夫人病了。   他平日里在马厩中,消息不灵通,得到这消息之后都已经过了快两三天。   连朔心中焦急。   他已经有许久未曾见过她了,女人看着小马笑出来的模样,到现在他一闭眼还能想起来。   虽然少夫人冷淡了些,但连朔相信他与她之间倒不是没有可能。她这次急病,一定是路上郎君不上心的缘故。他要是能在这个时候好言安慰一番,不愁没有继续往上爬的机会。   像他这般身份低微的人,好不容易才在贵人面前冒出了点头,要是不加把劲儿,终归会被人忘在脑后,他必须要想办法再见她一面,提醒她,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在。   他对她的感情,其中或许夹杂了两分爱慕,但更多是功利。   除了要在她面前刷波存在感,他也要看看她病得究竟重不重,要真是如传言般垂死,那他也只能自认倒霉,另谋出路了。   正当连朔焦急而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刚好碰上三郎君院里的王嬷嬷来找他。她前几天尝过他自己腌制的黄瓜,想要问他讨要一罐,回头轮值的时候吃茶用。   送上门的机会,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赶忙叫王婆婆回去等着,自己装了一小坛腌黄瓜,抱着青瓷小坛来到了院门前。   只不过,望着院门,一时又不敢进去了。   “也没什么大事。”望着贝叶,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刚刚王嬷嬷寻奴,奴……奴不太认得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儿。”   “王嬷嬷?王嬷嬷寻你做什么?”   “奴自己腌了一小坛黄瓜,王嬷嬷喜欢,就叫奴给她送过来吃茶用。”   今日确实轮到王嬷嬷在外间守着伺候,望着连朔手上的青瓷小坛,贝叶淡淡道,“今日确实是王嬷嬷当值,你快些去罢,记得莫要打扰了屋里养病的夫人。”   连朔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捧着青瓷小坛迈步进了院子里,走了几步,又回头问,“这位姐姐,奴还有个问题。”   “你问。”   连朔犹疑,“少夫人她……病得确实厉害吗?”   贝叶心中疑虑:“你问这个做甚么?”   连朔道:“前些日子,奴当着少夫人和白桃姐姐的面犯了错,幸得夫人心善没有计较。听说夫人病了,奴……有些担心。”   贝叶:“你都听谁说的?夫人的病不是你能管的,快些做完你的事就走罢。”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贝叶心中疑虑更甚。   不过送坛子腌黄瓜罢了,大可进去,何必在院子前左顾右盼的,看上去倒像是心中有鬼。   “听说夫人病了,奴……有些担心。”   耳畔还回响着这么一句话,贝叶愣了一愣,心头顿时浮现出一抹她不敢多深究的猜想来。   作为两人谈话的对象,惜翠其实刚醒。   喝了药,又蒙在被子里睡了一觉,出了些汗,感觉终于比之前好了点。   她好像做了个梦,梦里依稀有人给她喂了药。   但再往下想,就没什么印象了,就觉得好像中间有段时候憋得难受,怎么也喘不上来气。   想来可能是她闷头在被子里憋的,惜翠没往心里去。   苦逼如她,在床上躺了足足有两三天,全身上下就像被汽车碾过一遍,哪里都疼,又酸又疼。   不敢作死,惜翠拢好衣服,裹严实了点儿,这才套上鞋下床想要走两步,活动活动四肢和关节。她现在身体素质太差,这么下去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估计她还要找个时间锻炼锻炼,否则恐怕经不起再病一场。   门窗闭得紧紧的,海棠跟着她久了,已经摸清了她的想法,走上前,把那扇窗打开。   庭院里。   将腌黄瓜送给王嬷嬷后,连朔心中怅然。单凭他如今的地位,是接触不到少夫人的。然而,就这么离开,什么也没看到,始终有些不甘心。   这么想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窗下,将目光轻轻投去。   瞧见窗户上那抹身姿,连朔心中漏了一拍,大气也不敢出。那抹身影他熟悉得很,这般单薄,除了少夫人还能有谁?   左思右想之下,他眼睛一扫,瞧见了院里那棵梅树,忙快步走了过去,上下看了看,特地挑拣了一枝长得最好看的,攀折了下来,塞进了袖子里,又回到窗前。   将梅枝轻轻搁在窗台上,他正要曲指去敲窗时——   窗户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连朔吓了一跳,忙矮下身子。   紧跟着,窗户里就探出半个头来。   海棠伸出手测了测温度,没风。   还好天气终于回暖了,也不冷了,给娘子开窗透透气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正要收回身子时,她眼一低,惊呼出声。   “呀!”   “这是哪儿来的梅花儿?”   将梅花拿在手上,海棠面色讶异。   怎么好端端地窗台上多了枝梅花?   惜翠:“梅花?”   “对啊,娘子,你看。”海棠脚步轻快地走到惜翠面前,将梅花递给她。   在视野盲区,靠在窗户下的少年,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喜悦之色。   如果窗户上落了一瓣花瓣还能说是风吹,但这一枝梅花明显是人为折下来,再放在窗户上的。   “还挺好看,”海棠道:“许是哪个爱玩的丫头丢这儿的。到时候定要好好教训她们一番。”   “对了,”将梅花放下,海棠问,“娘子可是饿了,刚刚厨下送过来了粥,但娘子还没醒,就搁在炉子上热着了。娘子要是饿了,我这就端过来。”   惜翠看了一眼梅花,收回视线,“嗯”了一声,也没太在意。   躺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她确实饿得有点儿眼冒金星,一听有粥吃,赶紧叫海棠帮忙端过来。   至于那枝梅花,海棠看着丢了也怪可惜的,便找了个细口的瓷瓶插了进去,就摆在了床头前,也好去去病气。   梅花就这么静静地盛开着,红得张扬的同时,也扎眼极了。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71章 褚乐心   本来以为梅花是哪个小丫鬟丢在窗台上的, 没想到是,第二天窗台上又多了枝梅花。   出现一次是巧合,频繁出现就绝对不是巧合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窗台上总会多出一支红梅,有时候则间隔一两天,有时候是早上, 有时候是傍晚。   饶是海棠, 也察觉出来了一些不对劲, 但娘子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碍于娘子的威压, 她不敢多问,她向来是无条件服从吴惜翠。   惜翠没表露出任何的讶异之色,海棠也只好每天将红梅拿过来, 日日替换瓶中的那一支,甚至有意帮她瞒了下来。   她懂得不多, 也知道这梅花来得古怪,不能让人瞧见。   偌大的府上,没什么人能有闲心日日给她送梅花。惜翠想过, 卫檀生不可能,这小变态没这么多闲情逸致。想来想去, 能和梅花联系起来的,似乎也只有那个叫连朔的绿帽同学。   要不是这梅花天天出现, 她几乎快忘记了这位绿帽同学的存在。   如果是连朔送的, 那她更不可能声张, 只能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每天叫海棠将梅花拿回来,别让其他人看见。   由于她生了病的缘故,不和卫檀生住在一处,为了不打扰她养病,他平常自去了书房歇息。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让卫檀生发现异常。   在小变态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地做这种事,惜翠压力还是有点儿大,但碍于剧情,却不得不继续走。毕竟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已经自爆了马甲,要是接下来的剧情再出现差错,后果她可能承担不起。   她的病养了几天,终于有了点起色。也就在这时候,高骞差人送了一封信给她。   他虽然答应过一切事回京之后再说个清楚,但由于她和他现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又嫁了人,碍于世俗礼节,高骞也一直没有出现。   即便这回送信,为保险起见,打的也是高莹的名头。   信中问她愿不愿意与他见一面,将她身上发生的事告知给吴家。   他虽是武将,却也是恪守着儒家礼法长成的,性格最为端方正直,一丝不苟。在这点上也是如此。   她占据了旁人女儿的身体,而吴惜翠不知所踪。于理而言,这件事应该要让吴家夫妻俩知晓,向他们登门致歉。   “你毕竟是我妹子,此事还是要看你如何作想。”   惜翠看着信,沉默了一会儿。   她确实占据了吴惜翠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继续瞒着这么一对老夫妇,演绎着母慈子孝的戏码。   想了想,惜翠还是提笔回复了一句,“全凭二哥作主。”   信送回去没多久,吴怀翡突然给她寄了一封信,请她明天上午在京城的“雍硕楼”见一面,她已经备好了酒席。   收到信的时候,海棠正帮她盛粥。   她对吴怀翡很是警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娘子不要管她,随她等着。”   惜翠将信收了回去,压在一边,决定还是等吃过饭再另行打算。   然而还没吃上一口,屋外突然有丫鬟传报,说是孙氏过来探望。   帘栊一打,孙氏进了屋,瞧见她在吃粥愣了一愣,问,“我来的不是时候?”   惜翠放下勺子站起来行礼,“大嫂来的正是时候。”   见她行礼,孙氏赶紧拦住了她,“你大病初愈,这些虚礼就免了罢。”   两人坐下来,寒暄了一番。   从回京到现在,惜翠还没看到过孙氏。   今日见面,还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   孙氏看上去有些古怪,平常她打扮得明艳,笑起来也爽朗。但惜翠今天看她面色有些苍白,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光,笑容更加勉强。   孙氏来找她没什么大事,只是问了两句她的病,又细细叮嘱了一番叫她好好养着,言语中十分关切,以至于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惜翠一阵茫然,她只不过病了两天,怎么就感觉跟不上眼下的剧情发展了。   孙氏雇佣了鲁深他们要给卫檀生一个教训,如今看到他们回来自然心虚害怕。但还不至于怕到这个地步。   看着孙氏模样,惜翠蹙眉。   难道说在她病中,卫檀生他去找孙氏谈了些什么。   这小变态恐吓她了?   还没等惜翠旁侧敲击问个清楚,院外又传来了些动静,说是卫檀生回来了。   孙氏登时如惊弓之鸟一般起身告辞。   卫檀生进来时,她低着头匆匆忙忙地擦肩而过。   “大嫂?”卫檀生步子一顿,叫住了她,腕间佛珠也随之轻轻一撞。   孙氏忙停下脚步,脸上挤出抹生硬的笑意,“三郎。”   卫檀生退后半步,态度恭敬有礼,泰然自若地问,“大嫂可是来找翠娘的?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孙氏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一尊煞神,眼神躲躲闪闪,根本不敢多看,“喜儿正寻我呢。我就不打扰三郎你和翠娘夫妻俩了。”   说完,忙不迭地抽身离开,在临门槛前甚至还绊了一脚。   孙氏这幅模样,惜翠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心情复杂地看向卫檀生,而罪魁祸首好像根本没有自觉,径直走到惜翠身前坐下。   孙氏的情况,惜翠不想多过问,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   “你来得正好,”惜翠指了指桌上的粥,“要不要和我一起用一些?”   卫檀生理了理衣袖,弯着眉眼笑道:“也好,我今日恰巧还没吃什么东西。”   海棠立即多备了一副碗筷。   惜翠给他盛了点儿粥,把碗推到他面前。   卫檀生拿起瓷勺,没忘记笑吟吟地和她说了声“多谢”。   掉马之后,她和卫檀生之间的相处,倒不像惜翠想得那样尴尬,反倒多了几分自然。她和卫檀生的关系,有点儿像多年相处中点点滴滴积累下来的情意。   至于前两次重生过程中的那些尴尬,卫檀生不提,她也不会主动去说。   粥熬的时间长,软软糯糯的,屋里安静地只剩下瓷碗和瓷勺相撞的当啷声响。   粥吃到一半,卫檀生突然放下了勺子,面色古怪。   惜翠正想问他,突然看到他低下头,伸出手挡在唇前,如玉的指节一曲。   打了个……喷嚏?   惜翠:“……你感冒了?”   “是不是我传染的?”   不对。   她这几天和卫檀生又没什么接触,为了不打扰她养病,她很少看见卫檀生的踪影。而且,她都有嘱咐海棠好好通风,就算传染,也不该传染给他。   听到她的问话,卫檀生眼神有些异样,他捏了捏鼻尖,轻咳了一声,嗓音哑哑的,“感冒?”   “就是我家乡感风的意思。”   “此事与翠娘你无关,”卫檀生笑道,“想来是昨天我睡在书房中,忘了关窗的缘故。”   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是一个喷嚏。   青年眼神柔软,眸中波光滟滟,看上去很有两分可怜巴巴的意味。   惜翠:“……我去吩咐厨房给你煎碗药先喝下。”   她还不想她感冒还好,卫檀生又紧跟着她病倒。   厨下动作很快。   卫檀生喝下一碗药,将药碗还给她,抬头笑道,“有些苦。”   惜翠接过药碗放在桌上,认命地给他翻出个蜜饯。   正翻找间,身后又传来卫檀生的声音。   “你房中何时摆上了梅花?”   惜翠动作一顿,指尖僵在半空。   幸好背对着卫檀生,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没什么,屋里太闷,海棠每天折了一枝,摆在屋里好去去病气。”   惜翠已经将装着蜜饯的嵌螺钿木盒翻了出来,拣了一个递给他。   卫檀生抬眼看着她,也不去接。   惜翠目光疑惑地看了过去。   他微扬下巴,示意她手放得低一些。   惜翠压了压胳膊。   青年行云流水地半倾着身子,就着她的手指张口含住了她手中蜜饯,下颌骨处的线条优美流畅。   微软的唇瓣触碰上指尖,卫檀生耳侧的发丝垂落在她手上。   手指被一片濡湿包裹住,惜翠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头皮一阵发麻,鸡皮疙瘩一个一个地冒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卫檀生的舌尖好像在她指腹上轻轻滑过了一圈,将指腹上的糖屑舔得一干二净。   他收回了半倾着的身子时,她指腹上甚至勾连出了一根黏糊糊的银丝。   他耳侧的发丝晃了一晃,又伴随着杏色发带落回了肩头,再抬眼时,仍旧是一副和煦沉稳,光风霁月的模样,腕间佛珠上的佛经字样清晰可见。   对上惜翠的视线,他甚至还露出一副微讶的表情,好像在询问她有什么问题。   卫檀生这一副端庄君子的模样,好像刚刚那瞬间暗下来的情欲与暧昧,只是她的错觉。   她总不能问他刚刚你是不是舔我手了吧……   惜翠僵硬地收回手。   手指上还停留着那黏糊糊的感觉,指尖上全是这小变态的口水有点儿恶心。趁卫檀生不注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惜翠赶紧低头缩起手指用袖口擦了擦。   在她低头的瞬间,却没看见青年眼尾一垂,双眼蓦地冷了下来。   只是这冷冷的目光刚一闪过,他鼻尖又传来一阵痒意。   一个喷嚏直接将他眼里的冷光摧毁了个一干二净。   卫檀生:“……”   他已经喝完了药,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惜翠暗暗地想,就算这小变态真感冒了也和她无关,反正不是她传染的。   将嵌螺钿的木盒盖上,卫檀生忽然道,“翠翠,明日我便搬回来住。”   他搬不搬回来住,惜翠都不太在意,之前又不是没同床共枕过,正想应声,但目光瞥见瓶中的红梅时,惜翠马上改变了想法。   这几天连朔天天来送花,他掐得点正好,从没让人发现。   但小变态五感向来比其他人灵敏。做贼心虚的惜翠哪里敢让他在这个时候搬回来。   “我病还没好,再过两天罢。”   卫檀生笑吟吟地道,“你看,我正好也染上了风寒,你我两个都抱病在身,不如抱团取暖,也不惧这病气过给旁人。”   惜翠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再等会儿。”   怕卫檀生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惜翠走到桌前,将刚刚压在桌面上信递给他。   “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哪里?”   “雍硕楼,”惜翠示意他看信,“……吴怀翡她想和我见一面。”   卫檀生既然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也没必要再喊一句大姊。   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他的反应。   在听闻“吴怀翡”三个字时,他脸上没什么特殊的神情。   只是卫檀生他本来就是个善于伪装的小变态,惜翠还不清楚他是不是对吴怀翡还怀有旧情。   毕竟原著中,就算卫檀生和吴惜翠成亲之后,他还是像其他男二一样,对女主多有照拂,坐稳了备胎的宝座。也正因为对吴怀翡还存有旧情,吴惜翠那些花样作死的绿帽,他都没放在眼里。   惜翠依稀能感觉出卫檀生现在对她些好感的,她不确定地只是他对她的感情究竟能不能和吴怀翡相比。   想到刚刚那一幕,惜翠更加纠结。   还是说,卫檀生对她的感情突变成了肉欲?这好像也不太对,他不是嫌弃为爱鼓掌这件事脏吗?   卫檀生马上就理解了她的意思,将信封合上,“我陪你同去。”   惜翠不太想让卫檀生和她一起,这些事她更想自己解决。   听了她的意思,卫檀生也没有强迫她。   “也好。”   不甚在意地随手将信放在了一旁,他抬头道,“翠翠,过来。”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笑道,“陪我一会儿罢。”   到了傍晚,卫檀生他还是回到了书房睡,惜翠松了口气。   翌日清晨,向卫杨氏那儿知会了一声,惜翠回屋换了件衣裳,准备出门。   出门前,忍不住扭头看了眼窗台。   窗台空落落的。   卫檀生虽然答应了她会缓几天再搬回来,但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时日也不确定。   想来想去,惜翠提步去了外间,找到海棠,嘱咐她去一趟马厩,找一个名叫连朔的马奴,带一句话给他。   路上务必要小心谨慎,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了,如果有人注意到她,不要犹豫,也别管带话不带话的事,马上回来。   海棠见她形容严肃,没有多问,立即应承下来。   惜翠才略微放下心来。   车夫套上车,载着她一路行进至雍硕楼。   雍硕楼在京中有些名气,算是个高档酒楼。   她一踏入酒楼,就有跑堂得了吩咐,问过她名姓,引她往楼上的厢房,说是已有客在厢房里等着她了。   惜翠被他领着,推开了包厢的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包厢里坐了不止一个人。   藕荷色琵琶袖上襦,下着如意云纹百褶裙的,是吴怀翡,她打扮清新淡雅。   玄色窄袖长袍,腰束白玉带的是高骞。   而坐在高骞身旁的那个月白色圆领袍,杏子样的双眼顾盼生辉的少年竟然是——   惜翠愣了一愣。   褚乐心?   =   另一头,海棠得了惜翠的吩咐,没多耽搁,趁着没人,立即出了门,往马厩的方向走,一路上,幸好没被人撞见。   只不过,她前脚刚走,后脚窗台上又被人轻轻放下了一支红梅。   青年袍袖翩翩,缓步出了书斋,走入院中。   正欲推门而入前,乍见窗台上一抹艳色。   佛珠滚动了两下,一双如玉的手捡起了窗台上的红梅。   绀青色的眼,眸光深深。   指甲盖一剔,轻轻巧巧地就从梅花瓣里,捡出了个卷得细细小小的字条。   展开一看,   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是陆放翁半句古诗拼凑而成。   “春近野梅香欲动,有意觅鸾交。”   末尾五个字,仿佛亲昵无边的情话。   “愿夫人爱我。”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72章 动容   愿夫人爱我……   指腹从字条上滑过, 卫檀生眼角低垂。   愿夫人爱我吗?   想到屋里那枝怒放着的红梅, 他嘴角扯出抹笑意。   难怪她不愿他搬回来。   那可不行……   当初是她亲口说的愿与他同生共死, 每一次重生也是她主动凑到他跟前来。   她是他的。   既然将自己交付给了他, 那就由不得她自己作主了。   将字条重新卷起, 拢入袖中, 至于那枝梅花, 就这么搁在了窗台前,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将它拾起。   雍硕楼里,惜翠还是懵逼的状态。   月白色圆领袍的少年, 一见她踏进了包厢顿时站起身。   “高……吴娘子?”   前一个字语调还是高兴的, 后两个字, 在见过她的容貌时, 硬生生地拐了个弯, 杏样的眼睛里含着些犹豫,褚乐心手足无措地低声询问道。   而吴怀翡看着她的目光也是疑虑中夹杂着一丝复杂。   高骞也站起身,“遗玉。”   吴怀翡顿了一顿,“高……娘子, 先坐下来说话吧。”   四个人都站着也不是个事,惜翠捡了个座位, 坐了下来。   她甫一落座, 吴怀翡犹疑片刻, 率先开了口。   “你当真是……高家娘子吗?”   出乎意料地直接省去了那些寒暄, 吴怀翡秀眉紧拢着, 明显在等她一个答案。   来之前, 惜翠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已经答应了高骞,此事全凭他作主。   吴怀翡也是吴家人,既然要向吴家承认并道歉,肯定也瞒不过作为吴家女儿的她。   只是在心中做好了准备,和现实中直面的感觉根本不是一回事。面对吴怀翡的疑问,惜翠一时间竟然不太敢看她。   吴怀翡是吴惜翠的姐姐,纵使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也是有姐妹联系在的。在吴怀翡刚回到吴家时,她对吴惜翠也是抱有着几分看待妹子的怜爱。   面对吴怀翡,惜翠心头浮现出了一抹鸠占鹊巢般的愧疚与歉意。   她抿紧了唇。   其实在这次重生前,她向系统陆陆续续问过的那些问题里,有关于吴惜翠的下落。   系统告诉她,她只是借用了吴惜翠的社会身份,而吴惜翠本人,在攻略结束后,它会另外安排一副一模一样的、全新的、健康的身体给她。   【我说过,安排高遗玉的精力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无法再为宿主打造另外一个全新的身份。】   【要知道,想要打造一个新的身份,最简单的是打造一个躯壳。而最难的是,如何将这个躯壳巧妙地插入世界中,安排他的过往与社会联系。】   【宿主借用吴惜翠的身份攻略期间,我可以缓慢回复精力。宿主完成任务后,我会为吴惜翠打造另一副健康的躯体,这对我来说不难。】   回答完她的问题后,系统叫她不用担心,并再一次告诫她,这里仅仅只是一本书。   她也按照系统所说的那样,一直都在努力将眼前所处的环境,当做一个书中世界来看待。这里所有人,都是由作者在操控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因为都是假的,所以她不用付出感情,完成任务后回家就可以了。   可是,待得时间越长,情感渐渐战胜了理智。不知不觉的相处中,惜翠猛然发觉,站在她面前的,都是有着真实情感和喜怒哀乐的人。   就在当下,面对吴怀翡的询问。   她似乎,再也没办法将这个世界当成一本书看待了。   她占据了吴惜翠的身体和社会身份。   即使穿越和重生都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即使吴惜翠会得到补偿,这也是她无法洗刷的原罪。   在这看似虚假的书中世界里,她的负罪感是真实的。   顶着吴怀翡的眼神,这种沉甸甸的感觉,使得惜翠心里十分难受,脸上火辣辣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应道,“是,我是高遗玉,抱歉。”   她承认下来后,除了高骞,其他两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   吴怀翡也随之沉默了片刻。   高骞将这事告诉她的时候,其实她是不相信的。   然而高骞他并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而且,翠娘的性格确实也改变了很多。直到今天,“翠娘”亲口回答了她的问题后,她才真正地相信了高骞所说的话。   一时间,吴怀翡看着面前的少女,心中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那是……那个高娘子?   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与山寺中那个少女渐渐重合,叠加成了一个她好像不认识的,格外陌生的存在。   但一眨眼,眉眼还是那个眉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   吴怀翡心中的感觉算不上惊讶,也算不上为吴惜翠难受或是愤怒。   高骞已经提前替他妹子向她道过歉,当时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因为吴怀翡觉得她没有资格替翠娘回答什么。   她与翠娘之间的感情,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深。就算曾经有些亲情,也早在一次次地失望中被冲淡了许多。相处的时间本不长,哪里来得多么深厚的爱恨。   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吴怀翡心头好像被莫名的刺痛了一瞬,沉闷地发着疼。至于难过地掉泪,却还远远没到这个地步。   她担心的是,爹娘若是得知此事,恐怕要伤心了。爹娘与她不同,他们是真正地看着翠娘长大的。   “这事不关你的事,”吴怀翡摇头,嗓音很轻柔,“你无需向我道歉。”   惜翠攥紧了膝上的裙子,低声:“也是在向翠娘道歉。”   这是她发自真心地在同原来那个吴惜翠道歉。   高遗玉是系统特地为她安排的身份,高遗玉此前的生活与性格都只是系统意志的体现。高遗玉是系统,她是高遗玉。   但吴惜翠不同,就算系统答应过她,但借用了她的身体,也是她对不起她。   屋里的气氛格外沉闷。   褚乐心眨着眼睫,想要说些什么,但碍于眼前这个古怪的气氛,也不好插嘴。   就在这个时候,高骞终于沉声道:“此事,是我和遗玉对不起翠娘,吴郎中与吴夫人年纪已经大了,此事暂时不要向他们提起,等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我再带遗玉去向他们道歉。”   或许是因为心态改变的缘故。   惜翠望着高骞锋锐的侧脸,有些愣神。   高骞也拧着眉头,脸色冷肃。   察觉到惜翠的怔愣,高骞看向她,“遗玉?”   言语中隐含关怀。   惜翠这才回神,点了点头“好。”   高骞站出来要主动与她一起扛下这个责任,出乎意料,又好像合乎情理。毕竟,他一直重视着她这个妹子,就算她面对他时,表现得克制而冷淡,他也好像不在意。   挡在她面前,要和妹妹一起赔罪的男人,好像不再是书中那个代表着“男主”的冰冷符号。   他是个有自我意识的,疼爱家人的好哥哥。   惜翠对他有些感激,攥着下裙的手指紧了紧,心中默默一动,好像有什么在渐渐化开。莫名地,她不太想抗拒这种感受。   她的身份如果不揭露,可以顺理成章地躲一辈子。   但既然揭露了,这就是她躲不过去的责任,她也不想逃避这个责任。早晚是要告诉吴氏夫妇俩的,她没有资格打着为夫妻俩好的名义,将这件事瞒下来。   “到时候,”望着惜翠与高骞,吴怀翡停顿了一会儿,眼中有鼓励之意,“我会和娘子一起,娘子无需害怕。”   “二哥也会和你一起。”高骞沉声道,“是我们兄妹对不起吴郎中一家,到时候,二哥和你一起向他们赔罪。”   “还……还有我。”从刚才起,就一直旁观全程,憋着没有说话的褚乐心,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我也会陪高娘子你一起的!”   吴怀翡讶异:“褚郎君?”   褚乐心看着惜翠的神色很复杂。   他想要上前,但看见那副陌生的容颜,又不知道在纠结着什么,踌躇着不敢上前。   在高郎君告知他这件事时,他当时正在批阅公文。   高娘子死后,第一次感受到生死的冷酷无情,愧疚与自责之下,他收了心,这几年按照爹娘的期盼,老老实实地踏上了仕途,坐上了家人安排的不大也不小的闲散官职。   而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刹那,他高兴地笔都没有拿稳,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公文哗啦啦散了一地。   可是,真正地再看见了高娘子,他反倒不敢上前了。   太纠结了。   褚乐心苦着脸心想。   特别是刚刚高郎君、高娘子和吴娘子之间的气氛,更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在褚六郎内心纠结成了个麻花时候,反倒是惜翠主动朝他笑了笑。   “多谢。”   这一笑,记忆中渐渐走远的人,仿佛重新变得鲜活了起来。   杏花树下,那个红衣细腰,高挑俊美得好像唐传奇侠女一样的娘子,又回来了。   褚乐心愣愣地看着,比照着记忆里的形象,暗自比划。   高娘子虽然现在样貌确实发生了些变化。   脸部的线条变得更柔和了些,人也更柔弱堪怜了点儿。但给他的感觉却没有发生改变,依旧是这么一副冷淡又有礼貌的样子。   而且,高娘子似乎比之前更亲切了一些。   之前,他看着高娘子就好像隔了点儿什么,但现在,那横亘在她与旁人之间的东西,好像被敲碎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也生动了许多。   褚乐心看着看着,嘴角也不自觉地扯出一抹神采飞扬的笑容。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73章 勾引   这也是褚乐心他这几年来, 第一次真正地, 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他放松下来时, 眼睛便格外地亮,眼角弯起来,像个小月牙儿。   惜翠死后, 他一直自责于当初没有陪她多走一段路, 亲自将她送回家。只要他当初多注意了一点儿, 哪怕只有一点儿,也不会让她孤身一人被奸人所害。   褚乐心性子纯善,却也爱钻牛角尖,高骞不愿他一直生活在阴影中, 思索再三, 最终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抱歉,”褚乐心唇角的笑意收敛了一些,语气忽然变得认真了起来,双眼凝视着惜翠, “当初是我太过粗心大意, 没想那么多,竟将娘子孤身一人置于危险之中, 这几年来, 我一直在想。我在想, 倘若能再见到娘子就好了, 倘若能再见到娘子……”   这几年, 他每每回想此事, 浓重的负罪感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这日日夜夜中,褚乐心他曾经无比期盼过高三娘能魂魄入梦,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道一声歉。   这也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惦念一个女人,无关情爱。   幸好……   褚乐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幸好他还能再见到高三娘一面。   “倘若能再见到娘子,”他顿了一顿,坚定而认真地说,“我想向娘子说声,对不起。”   少年认真的模样,看得惜翠喉口一窒。   沐浴在褚乐心的目光中,惜翠不禁苦笑。   直到今天来到雍硕楼,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她之前好像确实是混账了些,将别人的真心当作摆脱不及的麻烦,将这里所有人都看成了冷冰冰的npc。   她还是会回家的,她想要回家的决心不论如何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过,现在她想试着了解一下这个世界。   虽然付出的感情越多,和这个世界的羁绊越深,回家也就越痛苦,但人生本来就是无数的相遇相知和相离。   就算她现在在这个世界逃避了感情,回到现实世界还是无法避免那些分分合合。   这都是人生路上必须要经历的,她总不能逃避一辈子。还不如在回家之前,就把在这个世界的经历当作一次旅游。当作一次旅游也好,就当是在这次旅游中也交到了不少朋友。   褚乐心的目光很认真,被他影响,惜翠的神情也不由得变得认真了起来。   “这不关你的事,相反,”惜翠眨眨眼,能感觉脸上热度在不由自主地往上攀升,惜翠不太自在地说道,“我很高兴认识郎君。”   瞧见少女面色隐隐发红的模样,褚乐心又是一怔。   对于惜翠而言,说出这种话还是有点羞耻。   明明以前将这个世界当作一个游戏来看待时倒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第一次以真心相待,惜翠反倒是老脸一红。   “你们点菜了吗?”轻咳一声,压下那点儿尴尬和不自然,惜翠恢复了镇静,问道,“我有点儿饿,出门前没吃什么东西。”   褚乐心这才猛然回神,忙接下惜翠话茬,“没有!我与郎君和吴娘子都还未点菜。”   “娘子想吃些什么,这雍硕楼虽不大,”少年眉开眼笑地说,“但我能保证这里的菜,是全京城最好吃的!娘子若是不信,待会儿尝过就知道了!”   菜主要还是惜翠与褚乐心一起点的,高骞和吴怀翡对吃什么都不太热衷。   抛下之前那些心结,惜翠和褚六郎就像一起出去玩的狐朋狗友。   褚乐心拍着胸膛,眨着秀美的大眼,“信我信我,这个绝对好吃!”   “还有这个!三娘你能不能吃辣?这个虽然辣了些,但也特别好吃!”   在褚乐心的倾情安利下,最终两个人一起点了一桌子根本吃不下的菜。不过今日的开销全都是由高骞自掏腰包负责,不吃白不吃。   吴怀翡坐在惜翠右侧,在等候上菜的间隙,低声道,“其实,我也有一事想要同娘子说。”   “娘子曾经所遭受的那些,也有我之错处在其中,今日,”吴怀翡道,“我也要道娘子道声歉意。”   惜翠惊讶地摇了摇头,“这也不关娘子的事,你无需道歉。”   吴怀翡笑了一笑,“总归是要道歉的,否则我心难安。”   惜翠安静了半晌。   她明白吴怀翡为什么会向她道歉,她上一次死因虽然和吴怀翡没有关系,但她性格温柔,定然也在自责愧疚。   没想到自己上一次领便当,牵连了这么多人。   惜翠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都过去了。”   “是。”吴怀翡颌首,笑道,“都过去了。”   吃完饭,离开的时候,是高骞送她的。   褚乐心不太方便,而吴怀翡体贴地留给了他们兄妹二人谈话的空间。   到楼下停着的马车前,不过只有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却仿佛走了有足足一年。   下了楼,他才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痛楚。   “遗玉,”高骞面上难得浮现出犹疑之色,“你怪二哥吗?”   他知道这个问题对于遗玉而言,太过沉重,只是,高骞他无法释怀,过了这么久,还是无法释怀。他想要知道,遗玉是不是在怪他,或者说在恨他。   是他不配做一个兄长。   他想要了解,在她心中究竟还有没有他这个二哥的存在。他只想得到一个答案,就算遗玉依旧在怪他,他也会沉默地认下。   “我没有怪你,”惜翠看出了身侧这个高大的冷峻的男人的犹豫与胆怯,顿了一顿,接着补充了一句,“二哥。”   其实不需要再多什么,一声二哥就已经足够了。   高骞显然也理解了她的意思,从刚刚起就一直紧锁着的眉头终于渐渐地展开,他手指一动,忍不住抬手架在了惜翠脑袋上,摸了摸妹子的发顶。   “遗玉,谢谢你能原谅二哥。”高骞扯出抹极淡的笑意。   他自己心里清楚,遗玉虽原谅了他,他松了口气没错,但自己却始终不能原谅自己。   不过,他不会将这些表达出来分毫。   “走罢,二哥送你。”   上车前,惜翠回头看了一眼。   高骞站在雍硕楼门前,静静地目送着她,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好像也在日光的映照下,柔和了不少。   马车驶动,从惜翠的方向看去,地上那抹人影拉得极长,而站在酒楼前的人,静默地好像一尊伫立着的雕像。   惜翠松开了车帘,重新坐直了。   回到卫家时,其实才刚过午时。   她出去得早,回来得也早。   马车一在府门前停下,惜翠就收拾好了乱七八糟的心绪,打起精神,全心全意地对付她将要面对的一切。   不知道她交给海棠的事,海棠做好了没有。   一边要攻略卫檀生,一边要保持剧情线不崩给卫檀生戴绿帽。惜翠悲催地觉得她现在就像在走钢丝,还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一个翻车就要凉凉。   她才钻出车帘,就有个仆从走上前帮着卸车解马,衣衫整洁,看身形倒有几分眼熟。   惜翠没有多想,理了理裙摆,正要踏进府门,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少夫人。”   这声音很耳熟,惜翠微微一愣,转过身,果然看见了一张俊俏的脸。   连朔正牵着马看着她,态度卑微而又恭敬,目光又热切地好似火烧。   “奴来接少夫人回府。”他牵着马,双眼中迸发出激烈的光芒。   打发了车夫,趁四下不注意,惜翠跟着他走进了马厩。   马厩中此刻空无一人,卫家毕竟也算不上什么大家族,养的马不多,负责照料马的也只有连朔与另外一个老马奴,而那老马奴几个月前就已经年纪太大,回到了家中修养。府上的马,如今全都由连朔一人在打理照料。   看着连朔的反应,惜翠就知道,海棠的话应该还没带到。   既然没有带到,连朔也主动找到了她面前,那还是让她亲自对他说个清楚。   可是惜翠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刚走进马厩中。   连朔眼见四下无人,便膝盖一弯,朝着她跪了下来。   “夫人,奴罪该万死!”   惜翠再一次地懵了。   大脑完全跟不上剧情的迅猛发展。   在她离开府上的时候,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在她愣神间,连朔已经对着她连磕了几个头,“奴知道,是奴太过冲动了些。但奴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哪怕少夫人听了奴的话,要将奴赶出去乱棍打死,奴也不在乎。”   “奴还是想说。”   “自从上次见了少夫人一面,奴便爱上了夫人,从此之后,日思夜想,不能成眠。”   少年昂起了俊俏白皙的脸蛋,乌黑的发凌乱地散落在颊侧,“我愿侍奉夫人,望夫人不弃。”   “愿夫人爱我!”   在一连送了数日的梅花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少夫人没有拒绝,而是将梅花拿回了屋里,插进了花瓶里,这就代表着少夫人对他也是有意的。   既然她有意,那他更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于是,他又送了一支夹带着字条的梅花。中午趁着旁人吃午饭的时候再溜过去看时,那支红梅果然已经不见了。   少夫人知道了他的心意,没有拒绝他!   意识到这件事,连朔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即去见她。不过,等他偷摸过去时,却未能寻得芳踪。只听说夫人出了门,不知何时才回来。   他只是个下人,消息不灵敏,只好守在门前,等着她回来,在解马卸车时再吐露心意。   不赌一赌,拼一拼,怎知荣华富贵会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仰头望着女人的模样。   卑微的马奴下定了决心。   今日,他一定要钻进女人的裙底,攀上女人的大腿,撷取欲望与富贵荣华。   惜翠终于回过神来。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小马奴。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绿帽一号同学这是在主动勾引她,向她自荐枕席,要和她一起滚床单?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74章 金刚杵与莲花   这是活这么多年, 第一次碰上异性主动求欢, 要做她入幕之宾的。   惜翠囧了。   这确实也是原著剧情没错。原书中, 吴惜翠直接收用了连朔,养了个小白脸马奴男宠。   而在连朔之后,吴惜翠又陆陆续续地收用了一些戏班子里的戏子, 其他样貌俊俏家境贫寒的小鲜肉。   看着连朔的脸, 惜翠忍不住开始怀疑。   她究竟是攻略卫檀生来的, 还是开后宫来的?还是说系统看她攻略得太过艰难,特地给她安排了福利?   虽然曾经也和基友做过要当个富婆包养一堆小白脸的美梦,而当梦境真正地降临在自己头上时,惜翠才发现这是多么一个美好又痛苦的负担。   难道今天她就要在这儿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了吗?   仔细看面前的绿帽一号同学, 容貌确实俊俏, 就算和他滚床单,吃亏的也不是自己。   惜翠还不会傻到以为他是为自己的风姿所倾倒,这才跪在她面前要求她收用了他。对方无非求个富贵罢了,他眼里闪动着的功利是瞒不下来的。   闺中少妇, 和拼命想要往上爬的马奴, 一个求财求权,一个只求排遣寂寞, 两相互补。   直接将各自的需求剖开, 摆在对方面前。简单干净地炮友关系倒比黏黏糊糊的感情纠葛更让人省心。   可问题是, 她现在根本不想找个炮友啊!   惜翠苦不堪言。   剧情发展太快,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   “你……”惜翠蹙眉道, “”你起来。起来说话, 我有事问你。”   或许再给她一段时间,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她指不定还能做个快乐的富婆。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包养一个小白脸,她的心暂时还没这么大。   连朔跪在地上没有动,“奴爱慕少夫人已久,如今只求夫人一个答复,夫人若是不答,奴就在这儿长跪不起。”   “哪怕少夫人拒绝奴,要打杀了奴也好。”连朔苦笑,他目光黯淡,看得人倒不由自主地心生一股怜惜之意,“今日能将心意告知于少夫人,奴不后悔。”   他不起,惜翠没有再勉强他。   “我只问你,你当真爱慕我如此?”   “奴对少夫人的爱意,未敢有半分欺瞒,若有欺瞒,定叫奴遭那雷亟,烂心烂肺,不得好死。”   对于古人而言,这誓言也算足够狠毒。   惜翠思忖了片刻。   原著中只提到吴惜翠与连朔有奸情,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奸情,又是在什么时候有了实质性的奸情,由于吴惜翠是女配的缘故,却没多提。   既然如此,那能留给她的发挥空间却很大。   “你和我说过,你想要出人头地?”   连朔低头:“是。”   “你说你仰慕我,我怎么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是真的仰慕我还是想要借着我的势往上爬?”   连朔:“奴真心仰慕夫人,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也着实想做一番事业,我对夫人的爱意与我之志向之间,并无任何冲突。”   “我这人,最看不起没有能耐的男人,”惜翠蹲下身,看着他,“你一个卑贱的马奴,凭什么认为只靠着样貌,就能攀上我?”   惜翠说话间,刻意模仿了吴惜翠的态度。为了更逼真暧昧一些,惜翠还试探性地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   他下巴光滑,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的。   头一次做这种动作,她也有些紧张,只能权当做在为以后的剧情做准备。   跪在地上的男人,五指深深地陷入了地上的草叶中,垂落的发丝,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奴确实没有资格,妄想获得夫人垂怜,确实是我痴心妄想了。”   “但奴所拥有的,也不过只有对夫人这一捧真心。”   惜翠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你确实生得好看。我给你一个机会。”   连朔情不自禁地抬起头。   少女指甲上染了些花汁,红得像血。   盯着那手,他喉口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两下。   倒是真情实感地想要与她在床榻上翻滚个几回。   “我看不起没有能耐的男人,你若是真心爱慕我,就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你如今不过一个养马的,连铺子里帮工的小厮都不如,我要你在一个月内摆脱你如今卑贱的身份。”惜翠说,“在什么都好,只要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尽量往上爬,我就给你个能入我床帐中的机会。”   从马厩中出来的时候,惜翠不自在地抖落了脚尖上的草叶。   就在刚刚,听闻她的话之后,连朔亲吻着她的鞋尖,答应了她的要求。   惜翠的用意其实只是想拖延时间,尽可能地维持现在的局面。只要书中没有提到的剧情,她就不会去动它。   这样……应该能暂且打发绿帽同学一段时间吧……   但连朔趴在她脚下亲吻她鞋尖的动作,让惜翠怪窘迫的。就像莫名乱入了什么宅漫现场,某个角色正在向她抒发什么忠诚的宣言。   他想往上爬,那她给他这个机会好了。惜翠不太反感这种将自己野心表露得明明白白的人,她突然也想要看看连朔他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有前车之鉴,在回屋前,惜翠特地将全身上下检查了一番,掸去身上和头顶上的草叶,确保没任何问题了,才往院里走。   只是这样一来,偷情感好像更重了一点儿。其实也不像偷情,更像她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小白脸。   刚一踏进屋里,惜翠就发现屋里气氛有些不太对。   海棠站在外间伺候,她低着个头,神情古怪,大气也不敢出。   而在里屋,卫檀生正斜靠在软榻上看佛经,一只腿盘起,一只腿搭着,看上去倒颇为闲适。   惜翠心里拿不定主意,只能装作一副再从容不过的模样,打起帘子,走近了里间。   正看着佛经的男人,抬起头,朝她柔和一笑,“翠翠,你回来了?”   再看见卫檀生,惜翠微微一愣,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受褚乐心的影响,她其实也想真正地多了解他一番。   惜翠点头,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我有些想你。”卫檀生莞尔,“就搬了回来。怎么,你不愿瞧见我?”   惜翠哦了一声,却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去见过吴娘子了?”倒是卫檀生主动开口询问。   “是。”惜翠解下斗篷,搁在了衣架上。   “她也知晓了你的身份?”卫檀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鞋尖上。   惜翠:“知道了。”   一边应答着,惜翠目光看了眼榻旁的花瓶。   花瓶里的梅花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下来,换作了一簇墨兰。   卫檀生发觉她的目光,笑道,“我今日也正想问你,为何好端端地将红梅换作了墨兰。”   惜翠移开视线,“没什么,只是看多了一样的花,难免无趣了点儿。”   这墨兰应该是海棠换下来的。   幸好卫檀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文章,看他眉间神色,好像也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对于做贼心虚的惜翠而言,感觉却不亚于开车直奔高速,体验了一把车速二百码的飞一般的感觉。   卫檀生微笑着看着她,眼神却很冷。   袖中的字条被捏成了个小小的纸团,倘若再用上两分力气,似乎能化作齑粉。   骗子。   会骗人这点,倒是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改变。   “那你如今有何打算?”胸腔中翻涌的怒气,恨不得要将面前整个人包裹吞噬,可他却还是弯着眉眼,笑吟吟地继续问道。   惜翠道,“我会去吴府上一趟,向郎中道歉。”   卫檀生与高骞性格大不相同,他道德观念淡薄得很。对这些事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感受都与他无关,至于道歉不道歉,在他看来,无疑于是闲着没事在给自己添麻烦。   不过听到惜翠这么说,他倒没什么异议,只是略挑了挑眉梢。   “高郎君今日也与你同去了?”他换了个问题。   惜翠问:“你怎么知道?”   “他既是你二哥,这件事定也有他在其中周旋的缘故。”   从前,卫檀生十分不耐烦高骞,皆是因为吴怀翡。而今,他两人之间关系,他倒是看淡了许多。   高骞他想来如今也难以放下心结,再同吴怀翡如常交往。   不过,他对高骞的厌恶却没有减少半分。   反而觉得他比之前更碍眼了些。   “不对,”卫檀生突然轻轻摇首,“高郎君他实际上算不得你兄长。”   “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卫檀生反问。   惜翠:“你要这么说,其实也没错,我在那个原本的世界中,没有兄长。”   卫檀生却没有再多问什么了,低下头,自去看自己的佛经,修眉细眼,温润又冷漠。   而他像尊观音一样,镇在屋里头,惜翠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问海棠怎么回事。   一直到晚上,屋里的气氛都压抑而古怪。   夜间,海棠将勾着的帐幔放下,就悄声离开了屋里。   惜翠闭着眼,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睡不着觉。   身旁躺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鲜明。   强迫自己放空思绪,沉入梦乡间,躺在她身旁的卫檀生突然又开了口。   嗓音也如同一缕幽香,飘散在黑夜中。   “睡不着吗?翠翠。”   惜翠如实回答:“有一些。”   没想到,她话音刚落,身侧躺着的青年,一手撑着被褥,慢慢地坐了起来。   “翠翠,睁眼。”   青年跨坐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如僧人携行着金刚杵安坐在莲花座上。   下流又变态。   青年乌发如瀑披散在肩头,他俯下身子,冰冷的唇瓣含上了她的耳垂,指尖也随着身体曲线一路往下摩挲。   “既然睡不着。”他牙关轻轻舔舐着口中的温软。高而挺直的鼻梁一下又一下地磨蹭着她鬓角的发丝,像是在模仿什么挺进着的缠绵动作。   “那不如,就在今日行房罢。”   一股痒意顺着耳垂,渗入肌肤。   惜翠浑身一个哆嗦,眼睛睁大了些,没搞明白这小变态今天究竟在发什么疯。   “卫檀生?”   他等不急了。   只有将她咬碎了,细细咀嚼着吞入腹中,饿鬼才能聊慰饥困。   男人抬起头,微笑起来,舔了舔唇上的水光,绀青色的眼,看着像黑夜中潜伏着的一头野兽。   他垂眸莞尔,“乖,叫我檀奴。” 第75章 白玉兰   窗外好像下了点雨。   雨不大, 扑簌簌地, 落在芭蕉叶上、草尖儿上, 沙沙地作响。冬末春初的冷雨,凉意浸透了墨色的寒夜。   冰凉的指尖,就像蛇一样,往下探去。   惜翠头皮发麻,一把拦住了他的手腕。就算是她,现在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在冒热气。   在男女感情方面,她从小就比别人冷淡一点。中学, 该春心萌动的时候也没春心萌动过。而到了大学,也没心思谈恋爱。毕业之后成了社畜,每天上下班过着苦逼地两点一线的生活。下班之后,只想刷会儿手机, 玩会儿游戏, 拥有一点自己的空间。   谈恋爱这种事,不说没遇到合适的, 就算遇到了, 有时候也怕麻烦。   不想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被挤占,她就这么任其发展,一直拖到了现在。   而现在的情形,对于一个没有感情经验的母胎大龄单身狗, 委实刺激了些。   幸好天黑, 由拢上了帐幔, 将一线烛光挡得严严实实的, 卫檀生就算视力再好,也看不清她脸上的红。   “檀……檀奴……”惜翠停顿了一会儿,喉口一阵发干,企图让面前的小变态冷静下来。   毕竟都是成年人,就算她不愿意,直接说清楚就是了,当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又哭又叫。   更何况,惜翠也不是不愿意。   卫檀生的脸确实好看,身上收拾得干净,也没什么奇奇怪怪的气味儿,衣襟、袖口甚至散发着些淡淡的旃檀香气。   他一直待在庙里,硬生生地憋了二十多年,洁身自好。和他,算不上吃亏。   但是,她还是觉得太突然了些。想到要赤裸着坦诚相见,惜翠就忍不住蹙眉头。   “翠翠,你不愿意?”跨坐在她身上的青年,又压低了些身子,唇瓣由耳垂游移到了脖颈,他埋在她颈前,轻声询问。   呼吸尽数喷吐在肌肤上,生理反应使得惜翠止不住地直打哆嗦,偏了偏头,想要避开。   “你……”惜翠涩声道,“你不是嫌脏吗?”   脖颈上仿佛附上了一片湿热,惜翠眼睛又瞪大了些。   青年收回舌尖,好像在回味,他抬起绀青的眼,鼻尖磨蹭着鼻尖,轻笑道,“粉香清婉,何从谈脏。”   “佛陀曾言,这世上无一个常我,”他腕上的佛珠在她腰间缓缓滚过,“昨日的我,非今日的我,昨日说的话,又如何作数?”   要是和小变态纠结哲学问题,她肯定是说不过他的,惜翠低下眼不去看他:你今天怎么这么突然?”   “娘急了,”卫檀生也跟着低下头,轻轻咬着她脖子,“为人子女,自然不能看着父母焦急,而不予理会。见娘亲忧心,当然是要想方设法尽孝的。”   到了这个时候,惜翠胡思乱想中,反倒有些按捺不住她心中的吐槽欲了。   所以这就是你尽孝的方式吗?   卫檀生眼睫轻眨,面色不改地把锅全都推给了儒释两教。   “翠翠,你不是爱我吗?”他附在她耳畔,舔舐着耳廓,嗓音缥缈,一字一顿地念道,“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见君行坐处……疑似火烧身……”念着念着,他嗓音蓦地冷了下来。   在惜翠未看见的地方,青年的眼神也冷了下来,像一汪冰湖,有冰裂缓缓绽开。   “你不是爱我吗?”   “你还记得?”惜翠下意识地愣住了。   “为何不记得?”他磨蹭着她脖颈,仿佛梦呓般地念道,“你当初特地托人将这首诗交予我,不就是想要我记你一辈子吗?”   “故意留下这么一首诗。”趁着她愣神的间隙,他手腕轻轻一扭,就挣脱了她的手,继续往下探去,“想要我余生都负罪愧疚,将我下半辈子搅得毫无安宁,翠翠,你当真狠心。”   她今日穿了件白玉兰的裙,腰上细着红艳艳的丝绦。   他的手突然在她腰间的裙带上停了下来,抬眼问,“翠翠,你爱我吗?”   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个问题,惜翠愣住了。   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步,卫檀生竟然像个姑娘一样,问出这种话。   惜翠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我……”   “我爱你。”   她听到自己这么说,又低下眼。   喉口干涩,吐出的话却好像坚定地不可动摇的誓言。   惜翠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一阵接一阵的歉意。   她不爱他。   或许也有些好感,但却谈不上爱。惜翠很清楚。如果说非要进行比较,她对卫檀生的感情还远远抵不过想要回家的念想。   青年埋首在她颈间。   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如何,只听见了她说,“我爱你。”   “我爱你。”   她是他的。   青年唇角微扬,浑润如玉的眼,此刻灼灼似火烧一样。   心中浮现的是高兴?是欢愉?   这是他头一次这么高兴,也是如此心满意足。这等满足,他从没体验过。不过三个字,就好像使得他胸中压抑着了一整天的怒气,尽数宣泄而出。   眼中的冰湖,蓦地裂开了。   山湖顺着倒挂的飞瀑汇入浩浩荡荡的长江,碧波漾漾,滋润着两岸的兰芷青草。   小小的草尖儿冒出了个头,激荡得心头酥麻而柔软。   卫檀生情不自禁地弯着唇角。   “翠翠,”他轻声道,语气柔和得连自己都未曾发觉,“既然爱我,给我罢。”   “等等!”感觉到腰上的裙带一松,惜翠心中漏了一拍,总算慌了神。急急忙忙喊了一句,差点咬到舌头。   这小变态正静静地看着她。   惜翠不太敢看他。   屋里炭烧得太暖和,她急得汗都落了下来。   “我……我今天有些不太舒服。”   说出这话,她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其实,比起和卫檀生亲密接触,她更抗拒的是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人面前。   出乎意料的是,被她拒绝,他倒没有生气。   他支起了胳膊,低头看着她。   不用卫檀生看,惜翠都知道她的脸估计红得就像个番茄。   “翠翠,我疼。”他胳膊一松,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倾压在了她身上,鼻尖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她脖颈,仿佛在模仿着交媾,以此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卫檀生嗓音好像比火炉都要烫上两分,他哑着声,“若今日你不舒服,也无妨。”   “但你帮帮我。”   “我涨得疼。”   他压住了她,一手将她脑袋摆正了,将身下的人制得死死的,另一只手则摸上了自己的裤腰。   青年眉眼盈盈地当真像一尊柔美的菩提萨埵像,但手下的动作却下流至极。   “翠翠。”他压低了身子,挤入裙间,沙哑的嗓音像个撒娇的孩子,只是孩子绝不会如此,“翠翠怜我,帮帮我,疼。”   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阅片无数的惜翠,下一秒就察觉出来了他想干什么。   脸上红得好像能滴血,惜翠放弃了自己的节操,没有动。   就当是为以后做准备了。   裙中烫得像火烧,趾高气扬。   察觉到她的顺从后,卫檀生满意地笑了,微露出的森白的牙齿,更像野兽。   “乖。”扶着她脑袋的手,一路往上,落在她发顶,他摸着她发顶乌黑的发,恬不知耻地轻声笑道,“别怕。我就在外面,不乱闯。”   而空下来的那一只手则探入了衣襟中,明目张胆地去做曾经在吴府上没有继续的动作。   原来,便是这种感受吗?   他掌心轻轻摩挲。   身下的人想要往后躲,他牢牢地压住了,和他强硬的动作不同,小菩萨低下了头,弯下了眉眼,眼中盛满了盈盈的笑意。   裙间的细腻,使得他不自觉地又俯下了身子,脊背微微拱起,腰腹下使了些力气,轻哼出声。   “翠翠……”   “翠翠……”   枕上散落的乌发,像一匹光洁的绸缎,前前后后来回摇晃,被顶向床头,又被拖回来,拉出一条墨痕。   倏忽一阵夜风吹来,帘外的风雨好像更大了些,刮得雨珠斜斜地拍打在窗上。窗下一丛丛的芭蕉被风雨打得左右欹斜,庭院中一树白玉兰,也吹落了不少花瓣。   晶莹的雨珠顺着洁白的花瓣往下落。   溚溚渧。   窗户风吹开了,雨丝斜斜打进屋内,洇湿了床榻。   惜翠仰着头,面色通红地看着床帐顶。   她是做梦也没想到,最后会发展成这样。   二十多年的节操,一朝崩裂。   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青年喑哑的嗓音,滚烫炙热,吐息声是夜雨都挡不住。   床帐打起又放下,屋里的烛火摇曳了两下。   青年赤着足,披散着乌桕似的墨发,下了床,没叫任何人,自己去打了盆水,端了进来。   “我自己来。”惜翠翻身起床,指尖都在抖,不敢去看裙上的花。   微黄的烛光下,她裙摆上白玉兰,晶莹皎洁,栩栩如生,犹如庭院中那一树被雨打湿的花,雪样的白。   裙裳好像都含着些旃檀香意。   惜翠面色更红了一层。   她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就是脸上的红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卫檀生似乎没看出她的尴尬,眉眼弯弯地看着她,“抱歉,翠翠,弄脏了你衣裙。”   佛珠在烛光下滚了一滚,珠上刻字《心经》散发着莹莹的光。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佛珠悬挂在他腕上,有种异样的美。   他端着烛台走到衣柜前。   翻找中,无意瞥见了当初被塞进衣柜里的玉样的小人。   青年握着烛台的手紧了紧,眼神沉了沉。   貌若好女的脸,一半在烛火中,如菩提萨埵,眉眼莹润,唇色丹晖。   一半在黑暗中,又恢复了饿鬼的本容,欲望狰狞。   饿鬼永远不知饥饿,不论吃了多少,喉中犹如火烧,肚中空空如也。   翻出了件旧衣,卫檀生拿着衣裳走到床前,温润如玉地笑道,“先穿着罢,下次再给你买新裙子。” 第76章 白玉凉糕   指尖相触, 烫得吓人。   惜翠接过裙子, 转回了屏风后。   身上的裙子已经不能穿了, 裙摆的白玉兰娇艳欲滴,洇出了水样的痕。好像一盏盏花样的酒盏,蕴着些乳白色的琼浆。   空中的旃檀香气更浓。   惜翠盯着白玉兰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脸上烧得慌,不敢再多看,将紧贴在肌肤上的裙子脱下,赶紧换上了卫檀生拿给她的那件。   当初洞房时,不是没隔着一面素屏看见过这绰绰人影。   可是, 今天再看来,心态却好像起了变化,很难不往其他地方去想。   掐紧了佛珠, 青年喉口滚动了两下。   回想刚刚的感受,肌肤上好像滚过触电似的奇异的酥痒,连带着心底也荡起一阵痒意。   不够, 还不够, 想要更多。   只有真正地占有了,他才能略感心安。   比起身体上的快感,心理上的占有欲得到纾解, 才更让他欲罢不能。   回想刚刚帘外那一卷的骤雨,卫檀生轻阖眼睫。   欲望在叫嚣, 理智却告诉他, 还不行, 还没到时候,他不能操之过急。   惜翠理了理裙摆,拢上散乱的衣襟,才转出了屏风。   卫檀生见她出来,依旧从容,没见半点害臊,笑着问她,现在困不困了。   回想之前那句“既然睡不着,不如来行房罢。”惜翠脸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度又有冒头的趋势。   刻意避开卫檀生的双眼,惜翠摇摇头,“时候不早了,睡罢。”   说完,没等他回答,自己先上床掀开了被子,躺了回去。   惜翠冷淡的态度,令卫檀生微微一怔,俯身瞧见她微红的耳根,却又轻轻地笑了出来。也掀开被褥,躺在了她身侧。   惜翠才将被子盖住,那股浓浓的旃檀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怎么也挥散不去。   重新躺回去,嗅着那香气,反倒是更睡不着了。   一闭上眼,就好像瞧见了卫檀生半垂着的眼睫,耳畔又响起了高高低低的喘息声。虽然她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自己的节操,但是在刚刚,她硬生生忍住了没弄出一点奇怪的声音,倒是卫檀生叫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惜翠捏着被子,压根无法阻止自己的思绪神游天外。   大概,第一次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总会如此吧。惜翠如此安慰自己。   越想,越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她赶紧收回思绪,闭着眼开始默默地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第四只羊跳出了羊圈,第五只羊走上了马路,碰上了开车的第六只羊,上了第六只羊的顺风车,第八只羊坐上了飞机,第九只羊乘坐火箭冲出了大气层,直奔外太空……   羊群们在一个新的星球落地,建立了羊群的殖民地,开始繁衍生息,经过一代又一代,很快就有一部分羊群不满压迫,揭竿起义,“大楚兴,陈胜王”……   很快,就有一只羊在耳畔唱着,“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只得出帐外且散愁情。”   惜翠绝望地睁开眼,发现了一个悲惨的事实。   她完全睡不着了。   帘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饱受失眠摧残的惜翠看了眼安然睡在她身侧的卫檀生。   青年好像没有被之前的发生的事所影响,长长的眼睫搭在眼皮上,睡得很安静。美若一尊闭目的观音。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卫檀生睡觉的模样,不用对上他的双眼,惜翠反倒是想开了。   都是成年人,没什么的,早晚要经历这一遭。   砰砰直跳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听着滴滴答答的夜雨,她终于感觉到了些倦意,缓缓地沉入了睡梦中去。   而当她才睡着不久,闭目的小观音,睁开了眼,一双美目在黑夜中好像一对星子。   夜雨还在下。   欲望却如帘外未绝的细雨,点点滴滴,一直到天明。   第一次开了荤,也是头一次破了淫戒的青年,胸膛中涨得发痛。侧目瞧见枕侧的人,又柔软地好似一片流云,白天那些怒气他都不在意了。   没感到满足,卫檀生撑着胳膊,又坐下来,低下头,乌发散落着,打量枕侧睡着的人。   青年又埋首在她颈侧,亲昵地蹭了蹭,他微昂起头,脖颈拉出一条弧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回,小声呻吟着。   “翠翠……哈……啊……”   那股奇异的战栗感,令他怎么也得不到满足。   他搂紧了一些怀里的人,将整个头都埋入她肩窝,只留给乌黑的发顶。   这一晚上,惜翠睡得其实不是很安稳,总感觉身上好像压了些什么,喘不上来气,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交际处,天还未亮,就已经彻底醒了过来。   但是还有人起得比她更早。   她刚一睁开眼,耳侧就附上了一片温热的呼吸。   额头上被蹭了蹭。   “翠翠,早。”   卫檀生移开唇,低眸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早。”失眠到后半夜才睡的后果是,与卫檀生的精神奕奕,而她只能疲倦地点了头,算作打过招呼。   昨夜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屋里还是黑的。   虽然身体还困着,但她这个时候也数不着了,掀开被子想要起身。   “卫檀生?”惜翠顿了顿,问。   睡在外侧的青年没有任何要起来的意思。他不起来,她总不能从他身上跨过去。   “你跨过去罢。”卫檀生摇头,莞尔道,“无妨。”   他像尊佛一样,没任何坐起来避让的意思。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不在乎这些虚礼。经过一晚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的惜翠,礼貌地犹豫了一下,没跟他客气,提步跨了过去。   只是她才迈开一条腿,卫檀生却突然坐了起来。   他乍地起身,膝盖蓦地顶上了她裙间。惜翠下意识地往后让,一让,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向后栽。好在卫檀生一把拉住了她,双手在她腰间一掐,扶着她的腰,抱着她抬头看去。   女上男下的姿势十分尴尬,尤其是裙间顶了什么,张牙舞爪的,想装作不知道也不行。掐着她腰的手牢牢的,惜翠挣脱了一下,没有挣开,低头看向始作俑者。   而对方,却昂着头,双眼莹莹澄澈,“翠翠。”   “翠翠。”扶着腰肢的手,一路往上,微微用力,姿势调换,将她压倒在被褥中。   “我又难受得紧了,翠翠,卿卿。”他口中胡乱念着亲昵的称呼,唇瓣撒娇似地来回轻蹭,乌黑的发晃来晃去。   和他软和的语气不同,右手却强硬地扣住了她手腕,往下带去。   “好翠翠。”青年俯看着她,贴紧了她脸颊,唇瓣如白玉凉糕一样,又清又软,“怜我,可怜可怜我。”   天边泛起了润白色的一片,没多久,有一线朝霞浮现,很快就将整片天空染作绯红色。   埋着头的青年,唇间吐出一抹微湿的喘息。   惜翠当然没有帮他。   早上正常的生理反应而已,不管它很快也能平静下来。无奈卫檀生将她压得死死的,一回生,二回熟,面对此情此景,惜翠终于说出了那句霸道总裁的名言:算了,你自己动吧。   于是,抱着她的小变态真的乖乖地自己解决了。   不过她才换上的裙子,落得了和昨天一样的下场。   惜翠回到屏风里换衣裳,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在感情方面,她不算迟钝,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出来。实际上,和大多数单身狗一样,她还经常帮别人处理感情问题,处理得多了,对这方面倒还算敏锐。   惜翠能察觉出来卫檀生对她的感情有些变化。   但她还不能够确定,只怕是自己多想。   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更加分辨不出这小变态的改变究竟是因为性还是因为爱。   她不像那些身怀攻略任务的前辈一样擅长应对男女感情,按部就班,步步为营。   在这方面,惜翠也茫然。   一开始,她所想的只是对卫檀生好,可惜现实给了她惨痛的一击,一厢情愿的讨好根本没有用。   后来,她也曾想过扮演卫檀生喜欢的类型,就像吴怀翡那样。但一个人的个性,从来就不是能简简单单压下来,变作另一个人的。   糊里糊涂的,直到现在,连惜翠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她是怎么和他发展到了这地步。   惜翠叹了口气。   当局者迷。   不管是由爱及性也好,还是由性及爱也罢。只要他能爱上她就够了。   =   日光穿透窗牖,一片暧昧的暖色落进了青年眼中。   他唇角漫起了些笑意,理了理散乱的衣襟,解开腕上缠着的杏色发带,随意将发丝往脑后一拢,翻身下床。   但目光触及床下那一双翘头的云履时,那落了暖色的眼眸不禁一冷。   那双翘头的云履,用粉色的细线勾勒出柔软的花瓣,花瓣边缘却沾了些泥,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府上早晚都有人洒扫,青石铺就的地面干干净净。而从府上乘着马车,到往雍硕楼,一路上更没有沾上泥巴的机会。   卫檀生拎起鞋,递到鼻下,轻轻地嗅了嗅。   虽然很淡,但在泥土的腥味中隐约能闻到些马粪的气味。   “春近野梅香欲动,有意觅鸾交”。   他垂着眼,指尖滑过鞋履,哂笑。   若不是给了些希望,对方绝不至于莽撞糊涂到写出这种字条。   明明说着爱他,却又背着他与其他男人勾结。   卫檀生面色几经变化,绀青的眼中再次迸发出流彩似的异光。   想杀戮的欲望在翻滚。   但是思及昨晚那声“我爱你”,在心中,又有另一股甜蜜的感受,就像蜂蜜一样化开,轻柔地将那魔性包裹住了。   那也是不曾有过的感受。   是妒意?   最终,眼中迸发的异光猛地止歇,转为一抹困惑。   按上胸口,他平静地想,原来这便是妒意。   嫉妒就是这般感受,鲜活得令他痛苦。   将翻滚着的想要决堤而出的欲望再次扼住。   压下那些陌生又复杂的情绪,卫檀生丹色的唇角弯了弯。   那马奴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当作不曾看到。   但是,翠翠。   我原谅你了,你不准再背叛我。   他放下鞋,望向了那扇素面的绢屏。   你答应过的,黄泉路上也愿意陪着。   不准背叛我。 第77章 不安   换好衣服出来,惜翠看了眼床榻。   衣着白色单衣的青年正坐在床头前,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惜翠忙着换裙子, 没穿鞋, 只穿了件单袜走在地上。换完衣服后, 才感觉到脚上好像缺了点什么, 赶紧折回去穿。   毕竟这幅身体柔弱得像颗地里的小白菜,稍有不慎,被风一吹就能病倒。   惜翠现在根本不敢作死。   还没碰上鞋面, 卫檀生突然拦住了她。   惜翠抬头,无声地询问。   “鞋脏了,”他脸上神色有一瞬的古怪,但那好像只是她的错觉,下一秒,他便又柔和地笑道,“我再去给你拿一双新鞋。”   说完, 真的就走到柜子前,翻出一双青绿色的云履交给她。   “多谢。”   穿什么惜翠都不太在意, 正要去接的时候,面前的青年又收回了手。没等惜翠问出口, 他已蹲下身, 抬眼笑道, “翠翠, 我帮你穿。”   惜翠看着卫檀生捧着鞋的模样有些发愣。   虽说之前这小变态行为举止都十分温柔妥帖, 但主动提出要帮她穿鞋未免还是有些过了头。   难道男女之间有了性关系之后, 改变都会这么大吗?   从来没有过恋爱经历的单身狗吴惜翠同学,不禁陷入了困惑中。她也不觉得卫檀生是那种滚了一次床单,就能对床伴体贴百倍的人。   在她脑中转过数种想法的一瞬间,卫檀生已低下头,帮她穿鞋。   脚上微痒。   惜翠不自在地往后缩,他却扣着她的脚踝不准她动。   “翠翠。”卫檀生一手攫住她的脚踝,另一只手却探到了脑后。   微微侧头,将杏色的发带一抽,满头青丝如流水滑落。   他拿着杏色发带,在惜翠愣神间,一圈一圈地已经缠上了她脚踝。   修长的五指,灵活地打了个结,发带垂落着,像鸟垂落的双翅。   看着自己的作品,卫檀生眼睫像蝶翅一样,轻轻一扬。   “就这么系着罢”他朝她莞尔笑道,“很好看。”   惜翠缩回脚,低头看了眼,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给我绑上这个?”   一圈一圈绑住,他的翠鸟就不会飞走了。   青年眨眨眼,没有正面回答,只微笑道,“因为看着好看。”   脚踝被灵活地绑住,发带长度刚刚好,不至于影响到正常的行走,惜翠试着走了两步,没多问,答应了下来。   “好。”   大部分时候她都不会去反驳卫檀生的意见,尽量顺着他来。   毕竟就算这样绑着也影响不到什么,或许她还可以理解为这是发生性关系之后的第二天,小变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卫檀生跟着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道:“翠翠,帮我穿衣好不好?”   惜翠没回答他,转身拿起搁在衣架上的衣裳,“伸手。”   一低头,他就能看见,她站在他面前忙忙碌碌。   或许因为病弱的缘故,她如今的身形偏瘦弱。不像之前,足足和他差不多高。现在他只要微微倾身,就能把下巴搁在女人如云的发顶上。   他看得满足,忽而又怒气横生。   最终,喜怒不定的情绪定格在了近乎痴迷的神色上。   他也真的将头搁在她发顶,长臂一拦,抱住了她,在心里轻声念道,翠翠,不要背叛我。   “卫檀生?”   “叫我檀奴。”轻轻咬了咬女人的耳尖,他吐着气,双眼弯作两个月牙儿,低声道,“翠翠,等我今晚回来。”   惜翠装作没有听见他饱含性暗示的话,继续淡定地理了理腰带,拢了拢衣襟。帮他穿完了,她自己才转步走到榆木红漆的梳妆台前坐下。   待会儿还要向卫杨氏请安,刚刚耽误了一会儿,再不抓紧一点儿就要来不及了。   直到这时,守在外面的丫鬟才得了命令,捧着盥盆陆陆续续进了屋。   由于出了上次的变故,卫杨氏不敢再让卫檀生再继续打理铺子,只让他先歇息一会儿,卫檀生也应了下来。但平日里卫家一些应酬交际,他还是要去对付的。   卫家大郎卫景,性格拘着了些,平日里忙着在官署上班,没那么多空闲。反倒是卫檀生,虽然身有残疾,但他风姿俊逸,长袖善舞,颇通人情世故。又因乐善好施,在京中有些清名。旁人也都愿意同这位卫家三郎,卫家的小菩萨结交。   这也是孙氏最为不平的一点。   毕竟各有各的事情要做,不能在屋里待太久,换好衣服,梳洗完毕,惜翠往卫杨氏的院子里去。   卫檀生比她要晚上一步。   在她走后没多久,他在床榻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唤了个贴身侍奉的长随进来。   “将少夫人的鞋拿去烧了。”   他眉眼可亲地如此吩咐道。   来到卫杨氏住的院子,惜翠请过安。   丫鬟奉上茶,卫杨氏与她说了另一件事。今岁正当大比,过段时间,南边那儿有个纪表哥会上京赶春闱一试,到时候要住在卫家。   “他与他妻儿之间感情甚笃,不忍分离,定是带着妻儿一并来的。到时候一家子住下来,少不得要忙活一番。我想着将这事交给你与阿媛处理,你看如何?”   卫杨氏口中的阿媛指的正是一个孙氏,她单名一个媛字。   惜翠这几天都没看见孙氏的踪影,或许是因为做出了那事,怕卫檀生揭露,她心虚,往日总是抓着府上的庶务不撒手,如今倒是低调了许多。   卫杨氏也是有意想让她跟着处理庶务,学着掌家了。   惜翠自然答应。   卫杨氏立即就安排下来,叫孙氏带着她。   得了这个消息,孙氏思索了片刻。   卫檀生自从有了她的把柄后,一直在拿捏着她。她只觉得头顶上悬了把剑,不定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日日都睡不安生。   等到了白天,又像头驴,整日为他做事还讨不到好。   每每思及,孙氏又悔又恨,却拿这位小叔子毫无办法。谁叫把柄在他手上,他想要她什么时候死,她就得什么时候死。   如今卫杨氏吩咐下来,她更不敢有所懈怠。   看着眼前举止有礼的少女,孙氏心中盘算。洞房当夜,卫檀生虽是抛下了她没管,但这两人关系倒还算得上不错。刚出阁的小姑娘,头脑简单得很,或许能从她这儿入手,叫她求个情,吹吹枕头风也是好的。   思及,孙氏带着惜翠愈加尽心尽力,态度也温和得不得了,甚至还将自己宝贝儿子喜儿给带了过来,企图攻陷惜翠的心防。   可惜惜翠本来就不大喜欢小孩,见到喜儿,也只是礼貌地安抚了两句,给了颗糖叫他自己去玩。   这时候,孙氏才发现她想岔了。   她这个弟媳,看着人挺好相处的,实际上冷情得紧。   但是喜儿好像很喜欢这位叔母,常常跑到她屋里来找她。   “叔母!”水晶帘内探出个小小的脑袋,喜儿眉开眼笑地蹬蹬跑了进来。   惜翠看得无奈。可爱是可爱,但她实在是不擅长应付小孩。之前耐着性子唯一应付下来的也只有卫檀生他一个。   他早熟,不需要她费什么心。   但喜儿不同,他是得了娘亲命令来的,娘亲吩咐他要和好好和叔母一起玩,得了孙氏的命令,正愁没人陪着他的小男童就愈加黏人。   他头发留的很长了,从头顶开始留起,额前搭着乌溜溜的刘海。   惜翠蹲下身,翻出个云片糕塞到他手上,拍了拍他的脑袋,“喜儿乖,叔母还有事要做,喜儿拿了糖先去自己玩好不好?”   小男孩不依,惜翠千哄万哄,才将他哄出去。   最终,小男孩拿着云片糕又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刚踏出门,正好撞上个人。   喜儿抬起脸,顿时认出来,眼前这生得格外好看的青年是三叔父。   “喜儿见过叔父。”   那三叔父蹲下来,与他视线平齐,笑着问,“喜儿手里拿的是什么?”   虽然和眼前的人接触不多,但他很喜欢这个生得好看的叔父,“是叔母给的云片糕。”小男孩脆生生地答。   “叔父刚回来,肚子有些饿了,”青年笑道,“喜儿能把云片糕给叔父吃吗?”   喜儿想了想。   他本来也不缺这些糕点吃,大方地将云片糕让了出去。   那三叔父又哄了他两句,才拍着他头,叫他出去玩,自己提步进了屋。   “翠翠。”   不用看,惜翠也知道进来的人是谁。   “卫……”不太习惯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惜翠停了一下,继续道,“檀奴。”   青年很满意她的称呼,走到榻前,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翠翠。”   惜翠一低眼,正好看见她刚刚给出去的云片糕。   骗小孩子糖吃被当场抓获,卫檀生也不尴尬,眨着碧眼,“你将我的云片糕给了喜儿。”   他足足囤了一个小木柜的云片糕,她拿出来的也只有一盒。   没想到卫檀生和她计较这个,惜翠叹了口气,“喜儿只是个孩子,你和他计较做什么?”   骗小孩的东西,不要脸。   不觉得自己行为有任何不妥的青年,依旧柔和地笑,手上动作却已经不规矩起来,“翠翠,你将我的云片糕给了别人。”他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要如何补偿我?”   他不安心。   哪怕只是一盒小小的云片糕也不安心。   他的欲望全因她一人而起。   欲壑难填,也难平。   往下摸去,摸到少女的脚踝,感受到脚踝上那根细细的发带。他才略松了口气,将脚踝拉近了,沉下腰,卫檀生垂眸,抛却杂念,任凭自己专心致志地陷入无边的爱欲中。   欲望一起,眼中好像荡起了烟雨清波。   他吐息,眼神水润。   翠翠。   我的翠翠。   霜白色的缃裙垂落在他腰侧,如同起起伏伏的流云。   坐在他怀中的少女,本抵着他胸膛,随着他的动作而缓缓厮磨,半晌,却在不知不觉间,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摸到刚刚搁在榻上的书信,缓缓拢入袖中。   她也垂下了眼。   眼中却澄澈清醒得如同一面明镜。 第78章 新帽子   欢爱过后, 惜翠叫他先去清洗,自己才得空去看袖中的书信。   信刚刚拿来她没来得及看,就被卫檀生抱了个满怀。   拆开书信,惜翠匆匆地扫了一眼。   是高莹寄给她的信。   虽说署名是高莹,但寄信的人实为高骞。毕竟她现在和高骞已经没了血缘关系, 又有着男女大防在, 每回寄信,都是高骞借着高莹的名。   信中没写什么大事,只叫她过两日一起去踏青。   如今京郊河畔春日风光正好,常有悠闲的京城百姓,携着坐帐等用具,去河畔喝酒赏春。   金吾卫事多,高骞抽不开身,又想到自家这妹子是个不爱待在家里拘着的, 就叫她和高莹她们一起去玩一趟。其间种种他都已经打点妥当,到时候不止高莹, 其他些士族贵女和郎君都会过去。   卫家衰落, 高莹是高家最受宠的嫡女, 若能攀上高家这支, 卫杨氏定是求之不得。如此一来,绝不会阻拦她出去, 不仅不会拦着, 甚至塞也要塞出去。   信中另外附了些银票。   高骞表达关切的方式倒还是一如既往的生硬而别扭, 只有两个字, 打钱,给的全都是他自己的俸禄和月例。   惜翠她现在倒不像之前那样缺钱了,不过还是将那两几张银票收了下来。   等卫檀生出来,惜翠才将这事告诉他。   卫檀生拣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笑着问,“你想去吗?”   惜翠拿了个手巾给他擦头发,“还好。”   他头发又长了许多,本来及肩的发,已长到了胸前。   惜翠帮他擦头发的时候,青年舒服地仰着脖颈,滴滴的水珠顺着发尖儿往衣襟里落,洇出胸膛的轮廓。   “我不想你去,翠翠。”   “但是,我若是拘着你,你嘴上不说,心中定是不高兴的。”卫檀生笑道,“你去罢,我与你虽是夫妻,但你的事不应当全由我来作主。”   他不想让她出去。   不仅不想让她出去,甚至想将她关在屋里,谁都不准看。她只要看着他自己一人就够了。   但是,如此一来,她定会不高兴。   他的翠鸟,抓得越紧,挣扎得就会越厉害。   惜翠给他擦着头发的手,停了下来,片刻,又裹着发丝慢慢地拧水,“多谢。”   如此,就算是定了下来。   卫杨氏得了消息,果然没拦着她,还安慰她这几日累着了,到时候好好放松放松,休息休息。   这几天,她说是和孙氏一起处理纪表哥上京的事,实际上,做得远不止这些。   卫杨氏出生在春日里,她生辰将近,紧跟着又要操办一场。纪表哥一家这时候上门也有着替姑妈庆生的意思。两件事撞在一起,要做的肯定就多了。   想到还没上京的纪表哥一家,惜翠心情实在算不上轻松。   原著里也曾经花费了寥寥的笔墨,提到过这一家。究其原因,实在是吴惜翠这个角色到后期已经彻底崩坏。   嫁给卫檀生后,越走越偏,与他关系也越来越差。   见纪表哥样貌不错,吴惜翠甚至想要借勾引纪表哥,以此羞辱卫檀生。不过,纪表哥与他妻子感情深厚,最后,非但没成,反倒落了个没脸。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剧情,就算她之前没什么心思去郊外踏春,这个时候,惜翠也难免想出去逛逛。   到了信中定下的那天,惜翠登上车,去往京郊河畔的。   如今正是三月的天,春日风光正好,日头高悬在天上,不冷也不晒,暖风和煦。   河畔杨柳依依,已经铺设了不少坐帐,不论是高门的贵族,还是平头的百姓,都在这个时候相携着一起踏青,堤岸上热热闹闹的。   首先看见她的是褚乐心与吴怀翡。   吴怀翡如今在京中也算个传奇,很受其他人追捧。也有人在猜测这吴家大娘子的婚事究竟要落在谁头上。   她刚一下车,褚乐远远地就看见了她。   不过碍于她如今已经嫁了人,不好上前来打招呼便是。   想到当初的高三娘已嫁做人妇,少年挠挠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嫁给了那卫家三郎,一直让褚乐心觉得有些不真切。   而如今,对方陌生的容颜,也让他看着总有些恍神,不太敢上前。   其实,他自己已经很少像现在这样有空出来游玩了。   被家人安排着当了一个散官后,他性子也稳重了不少。再加上惜翠死后,有一桩心事压着,更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胡混。   昔日在席上舞剑,风头最盛的褚六郎,将剑挂在了车上,没带下车。   犹豫再三,褚乐心还是跟着吴怀翡一起,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高……吴娘子。”   惜翠看见他,“褚郎君。”   又转向吴怀翡:“吴娘……”   “就叫我大姊罢。”吴怀翡温柔地笑了笑,“叫别人听见,难免多想。”   “大姊。”   惜翠跟着他们一起见过高莹。   吴惜翠小时候和高莹也曾有过几分交情,不过随着年岁渐长,没怎么联系,渐渐地也就疏淡了。   高莹知道她整天觊觎着自家二哥,对她也喜欢不上来。   不过,现在她可是想不明白了,好端端地,二哥怎么叫她多多关照她?   哪有嘱咐她关照别人老婆的?   难道说是二哥他反悔了?看着面前的少女,高莹心里直犯嘀咕。   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那样,吴惜翠都嫁作他人妇了,二哥这才念得她的好来?   这个念头使得高莹直直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赶紧收拾收拾,同眼前的少女问了声好,不咸不淡地算是打了个招呼。   仆从将坐具铺好,众人移步坐下。   这些人中,高莹家世门第最高,性子也最为张扬,什么事都是由她来领头。   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她皱起眉,“那姓陶的怎么还没来?”   几个小姑娘听了笑作一团,“他啊,还不知道在哪里鬼混呢?”   正当这时,突然有个男声横插入少女们的娇笑声中。   男声隐含不满,“谁说我去鬼混了?”   伴随着人声,缓步走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   一人着宝蓝色的长袍,腰束玉带,发拢玉冠,五官端正,就是脸上不耐烦的神色,使得男人看起来有些轻浮。   另一个年轻男人身着白衣,虽说和他一同来的,但低垂着眉眼,却显得谦卑。他容貌看不太清楚,但身形纤瘦,隐隐透着些女气。   两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抱着坐具的仆从。   “呀,”刚刚开口嘲笑那蓝衣男子的少女,笑着道,“你可算来了?再不来,阿莹可要生气了。”   那蓝衣男子一走过去,仆役赶紧将坐具铺设妥当,又细细地掸去了坐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高莹眉眼严厉,“陶文龙,你来迟了。”   那名唤陶文龙的蓝衣男子,笑嘻嘻地道,“我确实是来迟了,在这儿向阿莹你陪个不是。”   说罢,朝身旁的白衣人使了个眼色。   白衣人倒了杯酒,递到了他手上。   高莹的目光落在了白衣人身上,“陶文龙,这是谁?”   白衣男人的眉眼压得更低了,形容也更加谦卑。   陶文龙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他?”   他露出抹笑,“他,你们应该是认识的。”   有人道,“这人看着确实眼熟了些,但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其实看着白衣男人恭敬地跟随在陶文龙身侧,在座的心中已经都有了些计较。   陶文龙他行事荒唐,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那青年男人无非是他近日的新欢。   陶文龙这才懒洋洋地揭露了答案,“他是顾小秋。”   此言一出,满座顿时哗然。   连褚乐心都不由得愣住。   高莹面色一僵,霎时间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你!你怎么能!”后半截话到底没有说下去。   惜翠不明所以,没弄清楚高莹等人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而这时,白衣男人才抬起了眼。   惜翠总算看清了他的容貌。   待看清他容貌之后,就连惜翠也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他容貌有多么惊天动地。白衣男人的容貌算不得多美,但胜在面容白皙清秀,双眼剔透,顾盼生辉。   吴盛?   看见这么一张脸,惜翠大脑空白了一瞬。   面前这个青年,和她记忆中的一个人长得实在太像了。   那是她的堂弟,叫吴盛,比她小上两岁,和她关系不错。   论容貌,眼前的人几乎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她堂弟皮肤没那么白,气质也没这么柔和斯文。   眼前的青年,像个文文静静的姑娘。   没想到还会在这儿碰上记忆中熟悉的面容,惜翠脑中一片混乱。   思绪混乱中,又猛地捕捉到了一线的清明。   顾小秋。   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惜翠依稀记得,那好像是自连朔之后,吴惜翠给卫檀生戴上的另一顶绿帽。   似乎……是个唱戏的。   看着面前这和她堂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惜翠的大脑彻底死机。   她可是记得,吴惜翠很喜欢顾小秋,包养了他不说,甚至还给他安排了一处别院叫他住着,自此之后,就经常找借口不归家,明目张胆地在他那儿住了下来。   搞……搞什么?   这顾小秋怎么长得和吴盛一模一样。   对着她堂弟的脸,这叫她怎么下得了手?   或许是因为她目光太直接,白衣男人循着她的视线看了过来,他的视线如同一只蝴蝶,落在她眉间,又振着双翅,翩翩飞离。   顾小秋是谁?   是最近京中风头正盛,闹得沸沸扬扬的戏子。   他唱旦角,扮相柔美,唱腔清丽圆润,很受众人喜爱。卫杨氏喜欢看戏,也很喜欢顾小秋演的戏,她生辰快到来了,孙氏也计划着去请顾小秋那个班子到府上来,为卫杨氏演几出。   倘若只是因为唱戏唱得好,还不至于在京中闹得个满城风雨。   这时候的戏,不像后世都是国粹,唱戏的也正儿八经地被人奉为“艺术家”,这时候的戏曲演员,大多是达官贵人们任意亵玩的对象。   前些日子,陶家的陶文龙和于家的于自荣,就因为争夺顾小秋闹翻了脸。后来,还是陶龙文将他弄到了手,日日带着,相伴左右,同进同出,以兄弟相称。   此时,众人虽心知肚明,目光也不由得偷偷看去,想看看这顾小秋到底是什么本事,能勾得这陶文龙和于自荣两人交恶。 第79章 被发现   处在众人目光之下, 顾小秋恍若未觉,仍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在座的哪个不是出生在富贵场中,对这种事心里门儿清,看破也不说破。   有人上来打圆场, 高莹虽鄙夷,没再和陶文龙计较。她性格骄横是骄横了些,但不至于没脸色将气氛闹得难堪。   见顾小秋无趣, 一副沉闷温驯的模样, 旁人暗自打量了一番, 兴致也就散了,权当没他这个人,照例喝酒行乐。   陶文龙歪在那儿,看上去也没对顾小秋有多少关照。顾小秋一直温驯地坐在他身侧,不多出声,仿佛一个若有若无的隐形人,低到了尘埃里。   陶文龙和于自荣争抢了那么久,也不过是为了逞一口气。将他弄过来, 十天半个月后, 差不多也就腻了。   他们喝酒行乐,惜翠就坐在一旁看。   顾小秋不是吴盛,她心里清楚, 吴盛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只是他和吴盛实在是太像了。   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惜翠好像看见了她高二那年,去大伯家里拜年的时候。   那时候年味儿还没散去, 大人们在客厅里闲聊嗑瓜子。   吴盛他初二,小男孩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赶寒假作业。他数学好,英语差。惜翠英语不错,年级又比他高。这时候大伯和她爸妈就让她教教弟弟。   他将卷子铺开,握着黑色的中性笔,努力地写,她就在旁边看着。   顾小秋的模样,和吴盛低着头写卷子的神态几乎一模一样。   其实她和吴盛的关系也没那么亲密,毕竟隔了一层。   但现在见了他,脑子里勾连着那些往事,想到过年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那亮堂堂的灯光,饭桌上热腾腾的白雾,亲戚长辈问起他成绩时少年腼腆的微笑,惜翠不禁有些眼热。   她赶紧低下眼,不让情绪再影响自己。   顾小秋似乎若有所觉,又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行酒到了一半,有些事逼儿,唯恐天下不乱的富贵浪荡子,觉得无聊,又看面前青年生得清秀,皮肤白净得像个姑娘,眼珠一转,拿来他寻乐子,笑着问他怎么不喝。   “可是陶四郎不准你喝?”   陶文龙嗤笑,“我哪里不准他喝了?他是不能喝,一沾酒身上就起红疹子。”   这话说得暧昧,有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身上起不起疹子,陶文龙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说旁人不喝酒倒也算了,顾郎君哪有不喝酒的道理?”那人讥笑道“就算是喝一两口也无妨的。”   陶文龙看了顾小秋一眼。   白衣的青年没什么反应。   陶文龙一拍手,吩咐人斟满了酒,叫顾小秋饮下。   看到现在,惜翠的眉顿时皱了起来。   喝酒会起疹子明显是酒精过敏。过敏这种事根本不是喝一两口没关系的问题。   但酒一倒满,顾小秋当真端起了酒杯。   他嘴唇一沾上酒杯,刚刚劝酒的人顿时就笑了,“这不是能喝吗?陶文龙你也忒护着这小郎君了。”   他喝下一杯,白皙的脸上顿时窜上了不正常的红,呛咳了一声,赶紧伸出袖子来挡。   加上他容貌清秀,常年扮旦角,一举一动皆有风情,在座的人不由得看愣了,心中暗自嘀咕,怪不得那陶文龙和于自荣抢他抢得头破血流,确实是有些勾人本事。   回过神来,忙又饶有兴趣地继续灌。   白衣的青年额上已冒出了些薄汗,缩回袖子里的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漫上了一阵轻微的痒意。   望着和吴盛一模一样的脸,惜翠到底没忍心。   就算他和吴盛长得不像,她也看不下去一个酒精过敏的人被逼着灌酒。   看他反应,已经是有些不舒服了。而陶文龙似乎觉得他面色红润的模样甚为好看,只袖手旁观地笑看。   毕竟是个低贱的戏子,就算费尽心思弄来,也只是个玩物。   惜翠再看向吴怀翡,她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别喝了。”   眼见顾小秋举起酒杯又要继续喝。   惜翠出声。   她一出声,其他人顿时地看了过来。青年也抬起眼看向她,酒杯停在了唇前。   在众人的注目下,惜翠面色镇静,冷冷地道,“我们带来的酒本就不多,自己都没喝上两口,你们是想让他一个人都喝了?”   吴惜翠性子本就不好相与,她这么说倒也没引起别人的怀疑。   惜翠容色冷淡,那劝酒的人见她面色不虞,微微一愣,也不好再继续劝下去。   顾小秋算不上什么东西,但这吴惜翠毕竟还有些身份地位在,不好与她闹翻了脸。   青年将酒杯放下,又温顺地低下了眉眼,不再去看惜翠,不言不语地守候在了一边,只是喝酒上了脸,脸上薄红如漫天的云霞。   惜翠也没去看他。   他们占据了一个好位子,能将堤岸上的风光一览无遗。   京郊外的献河,是一条波涛滚滚的长河,每天都有数艘大船运送着来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的货,河上船只来来往往,它养活了京城数以万计的人口。   或许是觉得无聊,喝了一会儿酒,闲坐了一会儿,陶文龙到底是坐不住,带着顾小秋离开。   起身前,那白衣青年目光一瞥,好像朝着这儿看了一眼,又好像没有。   惜翠看见吴怀翡看了眼顾小秋的身影,眸中若有所思。   她一转头,对上惜翠的视线,愣了一愣。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竟然主动开口解释,“顾郎君他……命也苦。”吴怀翡斟酌着说。   “为什么?”   吴怀翡:“他幼时家中贫困,自己主动去学了戏。所在的那个戏班,戏班主更称不得什么好人。”   惜翠静静地听吴怀翡说。   “如今,他母亲生了重病,全靠珍贵的药材吊着,每日花钱如流水。若非他在京中唱出了些名声,也承担不起那每日花出去的银钱。”   惜翠问:“他可是来找过你?”   吴怀翡颌首,“我前些日子替他母亲看过,他母亲大限将至,药石罔效。只是他不肯认命罢了,倒也算个孝子。”   “我看今日,陶文龙待他……”吴怀翡也犹豫了一瞬,似乎在想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但见惜翠正看着她,顿了一顿,也就继续往下说了。   “陶文龙今日待他算不上多好。他与于自荣相争不过意气之争。过不久厌倦了,到时候又要落在于自荣手中。”   接下来的吴怀翡没有再继续,就算不继续,惜翠也能听明白。   顾小秋跟着陶文龙,落了于自荣的面子,到时候落回于自荣手中,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吴怀翡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她为治病救人走动得多,对于京中那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也比惜翠更清楚。   于自荣他的名声在京中比陶文龙更差一些,他性子阴郁。想到前不久顾小秋找到她,跪在她面前求她救人的模样,再看到那抹清瘦的白衣渐行渐远,吴怀翡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说起来,也要多谢你今日替他说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同吴怀翡与褚乐心告别后,回去的路上,惜翠忍不住一直在想顾小秋的事。   顾小秋他和吴盛长得实在太过相像。   她想到吴怀翡说的话,又想到书中的剧情。   书中是吴惜翠将顾小秋包了下来,那她现在……要不要赶在于自荣之前将他包下来。   头疼。   惜翠揉了揉脑袋,心中摇摆不定。   明智些,她最好不要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免得结下仇家,但是想到那和吴盛一模一样的脸,惜翠叹了口气。   少年做着卷子,转过头来问她单词的画面历历在目。   就算她和吴盛关系没亲密到那个地步,她似乎也看不下去和堂弟一模一样的脸去受人折磨糟践。   没想到出去散心一趟,还给自己招惹了那么多麻烦。   回到屋里,惜翠认命地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库。   就算她现在不包下来,按照剧情发展,早晚也是要包下来的。   吴冯氏给了女儿丰厚的嫁妆,高骞又往她那儿寄来不少银票,她不缺钱,这些钱包养一个戏子不在话下。   问题在于顾小秋的身份不同,他不是个普通的戏子,在京中有些名声。   惜翠也不确定按照书里写的那样,包下来之后再给他安排一处别院住着,究竟要花多少钱。   翻了一翻,她手上的现金或许不够,可能还要去卖几样首饰凑些钱。   顾小秋他现在还是跟着陶文龙,情况不算太过紧急,她还有时间安排。   合上盖子,正好听见孙氏叫她。   正值春日,又赶上纪表哥上京与卫杨氏生辰,阖府上下都准备裁上两件新衣。孙氏叫她过去,是问她的意见。   惜翠已过去,就看见一个俊秀的仆从在那儿候着,而孙氏正坐在位子上挑着他带过来的料子。   见惜翠过来,孙氏赶紧招呼她坐下,问她这些料子如何。   惜翠这才将目光从那仆从身上收回,稳了稳心神,看向那些五颜六色的缎子。   站在屋里等吩咐的那个年轻的仆从,是连朔。   打她一进屋,他的视线便落在了她身上,遮遮掩掩又炽热迫切。如今孙氏低下头去挑料子,年轻的仆役的目光则更加直接。   “我觉得这料子倒不错,”孙氏未有察觉,指着那匹青色的绢布,笑道,“檀奴皮肤白,这青色的正好衬他。”   “蜀地的月华缎也不错。”她笑道,“也能给你裁件新裙子,你看怎么样?”   挑了一会儿,有个丫鬟上前行了一礼,称是喜儿刚刚午睡醒来,吵着要找娘亲。   孙氏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呵护备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听闻这话,忙把手上的活儿放下。   “翠娘你自己先挑着看,我去将喜儿抱过来。”她笑道,“他闹腾得紧,这么大人了还离不了娘。”   惜翠:“大嫂但去无妨。”   于是,屋里只剩下了她和连朔两人   孙氏一走,一直站在屋里候着的连朔终于按捺不住,“少……少夫人。”   惜翠看向他。   “少夫人叫奴做的事,奴都已做到了。”   他想尽了办法,终于摆脱了马奴的身份,眼下正在卫家的绸缎铺里做帮工。   连朔急切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要他做的事,他已经做到,如此一来,她定不会再拒绝他了。   那正在看料子的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缎子,嗓音淡淡的,“你做得很好。”   连朔看着她,心中跟猫挠一样的,他豁出去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握住了女人的手,“少……少夫人……”   触手温软而细腻,连朔一个哆嗦,恨不得低着头亲下去。   他也这么做了,唇瓣正要碰上手背,屋外突然传来了些脚步声。   连朔心中“噗通”一声,登时如惊弓之鸟般,缩了回去。   帘外闪过一片衣角。   是孙氏回来了。   没想到孙氏回来得这么快,他慌忙倒退半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少夫人尽管挑,倘若没有喜欢的,奴再去抱一些回来。”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抱着喜儿。   一瞧见惜翠,喜儿便伸出手,“叔母!叔母抱!”   惜翠抬头。   那抱着喜儿的丫鬟,看着她略有些发愣。   “少……少夫人。”她喃喃地开口道。   这丫鬟不是别人,正是贝叶。   惜翠从她手里接过了喜儿。   贝叶行了一礼,垂下双眼往后退去。   孙氏拧了把喜儿的小脸,“不是说要找我吗?怎么自己甩下乳娘一个人跑,还跑到你三叔院子里去了。”   “幸好贝叶知道我在这儿,将你抱了过来,我看你是要急死我这个做娘的。”   喜儿被捏了脸也不觉疼,“因为娘这几日总和叔母在一处,我找不着娘,自然是要去找叔母的。”   孙氏顿时笑道,“你这个小鬼灵精。”   恭顺地站在一旁的贝叶,看着孙氏与喜儿之间母子和睦,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另一边看去。   那……那是少夫人与那个叫连朔的马奴。   想到刚进屋时,只有她与连朔在屋里,贝叶心中直跳,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里。   如果……如果她刚刚那一眼没看错的话,刚刚那马奴正握着少夫人的手?   孙氏当时注意力全在喜儿身上,未曾看见,但她却看得清楚。   不过一瞬,那马奴听见动静又慌忙地松开了。   几乎下意识地,她又想起前不久在院门前看见的,那马奴踌躇不安的模样。   “少夫人……她病得确实厉害吗?”   贝叶喉咙发干,忍不住瞥了那马奴一眼。   那马奴正看着少夫人,目光绝不是一个下人看主子的目光。   贝叶赶紧移开视线,心中像打起了小鼓,头脑却再清晰不过。   郎君他……他知不知道这事?   走出屋里的时候,贝叶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她心不在焉地想,步子走得快,没多时竟走到了郎君书房前。   看着近在咫尺的一道门,贝叶咬着唇,犹豫了半晌,终究是叩响了门板。 第80章 为何骗我   门内传来青年清润的嗓音。   贝叶推开门, 因为心中忐忑,她步子走得格外得小,也格外得慢。   书斋内明净宽敞,屋外春光正好, 小窗被推开,任凭和煦的春风吹入书斋内,幸得一个玉兔样的白玉镇纸牢牢地压着, 桌上的纸才没被吹得四散。   红木雕云龙纹的书案前正坐着一个青年。   他坐姿随意, 乌黑的发垂落胸前, 束发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作了棕褐色。   贝叶刚走进书房,看着卫檀生的模样,本来已经酝酿好了的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贝叶?”卫檀生搁下手中的活儿,笑着问她,“你怎么来了。”   自家郎君向来是再温顺可亲不过,贝叶心想,或许是因为常年礼佛的缘故, 郎君也从不像其他人那般骄矜。   想到方才所见, 那双手交叠的那一幕。   贝叶稳住了心神,走到书桌前,福了福身子, “郎君一人待在书斋里,无人伏侍,我心中担忧, 特地过来听候郎君差遣。”   “我打小就生活在寺里,早就习惯一个人生活,”卫檀生微笑道,“我这儿倒不用你来伏侍。与其到我这儿来,不如去找翠娘罢。”   “我将你支给了她差使,你去问问她那儿可有用得着人的地方。”   说罢,他又低下头去看书桌上的账本。   贝叶嘴唇咬得更紧了一些。   “少夫人那儿正忙,似是不愿婢子过去打扰。”她主动挽起袖子,拿起墨锭,按着砚面,帮忙磨墨。   贝叶心中急跳,但手上磨着墨的动作却不疾不徐,口中状似无意地说,“少夫人心地善良,对待下人们也和气,刚刚婢子还看见夫人与一个马奴相谈甚欢呢。”   卫檀生抬起眼,看了过来。   乍对上那双绀青的眼,贝叶心口一缩。   手下不稳,墨汁飞溅出来几滴,但她还是强作镇静,一边磨墨,一边继续说道,“区区一个马奴,夫人也能如此和气相待,与他相谈甚欢,能得少夫人这个主母,是贝叶的荣幸。”   她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卫檀生,但对方的神色如常,却让她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心头发怵,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都已经踏出了这一步,再叫她回去,她心中不甘,只能压下慌乱,继续说,“不过,少夫人也是太过赤诚,对我们这些下人太好了,那马奴毕竟是个男人……”   砚台中的墨实际上无需再磨,已经乌黑浓稠,如油似漆。   “贝叶。”卫檀生终于开口。   她搁下墨锭,忐忑不安地看向他,“郎君。”   “退下罢。”面前的青年微笑,“这儿暂时用不着你伺候。”   贝叶心中不甘,“贝叶只想和从前那样为郎君磨些墨罢了。”   “贝叶。”   卫檀生他脸上已经是疏淡有礼的笑,但他的目光看着却莫名地有些吓人。   这个时候,就算再怕,贝叶也不甘心放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她一直觉得郎君对她也有些情意的。   自从夫人将她拨到郎君身旁伺候的时候,她在心里已经认准了他一个,做好了将自己身心全都交给她的准备。   毕竟她的容貌在一干下人中最为招眼,夫人安排她伺候郎君,定也有日后抬为通房的打算。   她是郎君的人,自然是要一门心思为郎君打算的。少夫人她背着郎君与下人勾结,她怎能坐视不理?   就算她今日这话说出口,没有好下场,她也要说。   她在赌,她赌的是郎君定能明辨是非。她赌的是她伏侍郎君这些年来的情意。   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贝叶干脆跪了下来,不顾卫檀生的视线,摊开了继续说,“婢子实话与郎君说了罢,少夫人恐怕已经生出了二心。方才婢子亲眼所见,那马奴与夫人双手相叠……”   “贝叶。”   头顶的嗓音如冰似霜,冻得贝叶一个哆嗦。   她抬起眼。   卫檀生脸上仍旧是没什么变化,低垂着的眉眼,就像佛龛中的菩萨。   但这一眼,却看得她如坠冰窖,还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为了郎君哪怕牺牲一条性命也在所不惜的自我感动,霎时也全都冻结在了心中。   “郎……郎君……”   “下去罢。”   卫檀生叹息了一声:“主人的事,你不该过问。”   未曾想到会落得眼下这个情形,贝叶犹自不甘心,“郎君!”   “贝叶,”卫檀生道,“你逾矩了。”   “你不该乱嚼口舌,在我面前搬弄少夫人的是非。”   “退下罢,”他低声道,“不要我再说第二次。”   眼睫一敛一扬,那一抬眼,看得贝叶浑身发冷,到底是怎么退出书斋的,她也想不起来。   初春的日光晒在她身上,她从脚底板一直冷到头顶,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回想刚刚那一眼,贝叶怔怔心想,那明明是郎君。   那个京城里人人夸赞的,温和可亲的小菩萨。   怎么那一眼……   那一眼看着就像地狱里的鬼?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   在孙氏的主张下,惜翠挑了两匹缎子,交由连朔过段时间裁成新衣。   连朔看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碍于孙氏在场,却不好开口,只能埋下那些心思,恭恭敬敬地听从惜翠的吩咐,打躬应声,“奴晓得了。”   孙氏看了他一眼,“行了,你下去罢。嘱咐你的事莫要忘了。”   连朔无可奈何地退去后,喜儿坐在椅子上,摇着两条藕节似的短腿,闹腾得厉害。   “叔母——叔母——”   “陪喜儿玩好不好!”   孙氏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儿子,倒不去拦着。   至少,在惜翠表露出不耐之前,她都没有去管。   毕竟她还要借自己这个玉雪可爱的儿子,和二房多拉拉关系。   想到卫檀生,自己那小叔子,孙氏就忍不住直叹气。   派人暗害小叔子的事一旦暴露了,她无非是死路一条,为求自保,卫檀生说什么她做什么,不敢有半分违背,他要账本,她也只能全送了过去。   如此一来,更是又将自己的把柄交到了他手上,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如今,府上的铺子名义上还是孙氏在料理着,实际上,不管大房还是二房的生意,统统全落入了卫檀生一人手中。   她那个小叔子,平日里不动声色,看似无欲无求,一门心思扑在佛法上,实际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她挣扎也挣扎不得,手上的权力就被他绞杀个七零八落,表面上却还要维持着亲同的模样。   奈何这都是她自己一步踏错,误认为他是个只知道吟诵风雅的富贵闲人,尽被他这幅模样欺骗了,一步一步被他引诱着往坑里跳。   眼下落得这个下场也只能认命。   也因此,料子一抱上来,孙氏就积极地先帮着他夫妻俩挑,百般讨好,不必细说。   惜翠陪着喜儿玩了一一会儿,孙氏在一旁看着,笑眯眯地说着些话。   她分寸拿捏得好,在惜翠厌烦前,见好就收,抱起儿子,“好了,别闹你叔母了,到娘这儿来。”   孙氏抱着喜儿,看惜翠面有倦色,体贴地问,“翠娘你可是累了,要不回去歇歇。”   她叹了口气,戳着喜儿脑门,“都是你这个皮猴,整日缠着你叔母。”   小男孩扭着身子,“我喜欢叔母嘛。”   孙氏见儿子会说话,口中指责,眼中却含着笑。   “如今这儿也没什么事了。”孙氏道,“翠娘你若是累了,就去歇一会儿罢,其余的事交给我来做便是。”   惜翠知道这些日子孙氏都在想法设法讨好二房,也没有再客套,“那就多谢大嫂了。”   她也不是累了,正好没事,她想回到屋里,再收拾收拾妆奁,看看有什么能拿出去卖的。   就算卖首饰,也得卖的隐秘些,卫檀生他洞察力高得惊人,包养顾小秋这件事,惜翠不想露出任何马脚。   幸好之前吴惜翠做过不少不能见人的阴损事,手下也有一批心腹。   海棠忠心耿耿,只要是她吩咐下去的,就一定照办。她不出面,想来也能应该赶在于自荣之前包下顾小秋。   惜翠一层一层地清点。   那对银镯子她没怎么戴过,应该能拿出去卖。   点翠的多宝簪——   受后世的影响,她没戴过一次点翠的发簪,这支多宝簪也能拿出去卖掉。   过了半个时辰,妆奁中的首饰她都已经清点了个差不多,再凑些银票,就算顾小秋名声再大,包养他也应该是绰绰有余。   晚些时候,卫檀生从书斋回到了屋里。   惜翠镇静地合上妆奁,吩咐下人们摆上晚膳,两个人就坐在屋里用膳。   吃完饭,她洗完澡,坐在镜子前梳头。   刚洗过的头发很难梳通,打结打得厉害。   卫檀生刚从屏风后出来,走到她身后坐下,拿起梳篦,微笑道,“我帮你。”   惜翠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笑着反问,手指灵活地疏通着她纠缠成一缕的发丝,动作很轻柔,语气也很柔和,“怎么了?”   “没什么。”惜翠转过头。   卫檀生也再多问,手执梳篦,一下又一下,不急不躁,耐心地帮她一点点打理。   “翠翠?”   “嗯?”   他好像随口一问,“你爱我吗?”   惜翠道,“我爱你。”   “你当真爱我?”   惜翠顿了一顿,“我爱你。”   “只爱我一个吗?”他手上动作不停,轻轻地问。   惜翠转过身,终于察觉出了点儿不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四目相对中。   “没什么。”卫檀生放下梳篦,代之以手,拢了拢她的发丝,笑道道,“只是突发奇想。”   惜翠看了他一会儿。   青年含笑着对视。   “这世上只有你。”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话音方落,卫檀生的神色好像微微一变,又好像没有。   他只是俯过身,轻轻抱住了她,低低地唤道:“翠翠……”   过了一会儿,他一下没一下地梳弄着她肩上的湿发,又问,“翠翠,当真只有我一人?”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草叶间已经有悉索的虫鸣声。   惜翠沉默片刻,重复了一遍,“只有你。”   插入她发中的五指紧了紧,倏忽,又松开了。   “卫檀生……那你呢?”惜翠咽了口唾沫,滋润着发干的喉咙,试探性地低声询问,“你……爱我吗?”   卫檀生放开了她。   “我不知道。”   他看着她,“我不知道,翠翠。”   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知道,她是他的。   她是他的妻子,理当属于他。   他再次抱住她,将手指插入她发间,冰冷的唇也落在她微湿的发丝上。   “没什么。”惜翠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个答案不出乎她的意料。   她将目光放下廊下悬着的灯笼上。   春天已经到了,天气转暖,飞蛾正绕着灯笼来来回回地飞,像是在寻觅一场焚骨成灰的死亡。   良久,她听到卫檀生的声音。   “时候不早了,我们上床歇息罢。”   这一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过了几天,纪表哥一家终于来到了京中。   车马到卫府门前,府上已经上灯多时。   几只灯笼挤出来迎接,将阶前照得亮堂堂的,好不热闹。   纪表哥,本名纪康平,娶妻黄氏,如今膝下只有一女纪书桃。   纪康平与黄氏是青梅竹马之谊,黄氏自小身体就不好,生女儿书桃时过了趟鬼门关,纪康平怜惜她,不曾再让她继续生下去。   故而两个人年少夫妻,到现在成亲已有十年,也只养育了一个女儿。   纪康平对这娘俩呵护如珍宝,就算上京赶考,也不忍与之分离。正好也有亲戚在,便带着妻女来投奔卫杨氏。   纪康平扶着妻黄氏下车,又将女儿抱下来,领着妻儿一齐上前行礼。   他容貌算不上多么俊美,但胜在长得周正,周身没什么架子,风度翩翩。灯笼的光晕下,他望向妻女的目光柔和,一看就是个好丈夫与好父亲。   黄氏青丝挽作一个发髻,斜插着发簪,打扮得素净,眼若明珠,笑容干净。那是被保护得很好之下,才会有的笑容,温婉又慈爱,很符合男人对一个好妻子的想象。   而两人的女儿书桃,正和喜儿差不多年纪,也是生得玉雪可爱。   一家人手牵着手,和和睦睦。   惜翠随卫杨氏一起迎出来,看着眼前一幕,有些难受。   原著里,吴惜翠根本不爱纪康平,她想方设法地勾引他,一是为了报复卫檀生,二是看不得这一家如此和美。   黄氏一副多病身,吴惜翠难免联想到自己。黄氏有丈夫体贴呵护,而她却嫁给了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男人,她心中不平,更想要拆散这一对夫妻。   互相寒暄了一番之后,介绍到了惜翠与卫檀生身上。   纪康平与卫檀生是认识的,笑着招呼道,“檀奴,许久不见了。”   又看向惜翠,笑容亲切,“这位便是弟妹罢。”   他眉眼正气。   惜翠行礼,“见过表哥。”   纪康平笑道,“我一看弟妹便知晓,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妇子,檀奴,你有福气。”   惜翠决定对这位纪表哥的话不予评判。   没想到,身旁卫檀生倒眉眼弯弯地跟着笑,“能娶翠娘为妻,确实是我的福气。”   “当初看你一门心思扑在佛法上,我还替姑母担心,没想到这么快你也成家立业了。”纪康平言语中似有感慨。   “俗世也有俗世的欢喜。”卫檀生笑道,“下山之后,我体会到了不少此前在庙里不曾体会到的喜怒哀乐。”   又说了一通话,一家人往府里走。   仆从们忙着从车上抬下箱笼褡包。   惜翠低下眼,跟在他们身后,眉心紧锁。   不论是勾搭连朔,还是包养顾小秋,做也就做了,但让她去勾搭别人的丈夫……   惜翠移开视线,不去看这一家。   她自己都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幸好书中纪康平对黄氏感情深厚,不论吴惜翠如何费尽心思,纪康平对妻子的爱都未能撼动半分。   纪康平这个角色,不同顾小秋与连朔。   作者在顾小秋与连朔身上没有多着墨,只简略地提了提,表示一下吴惜翠是如何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的。   但为了突出吴惜翠的可笑与滑稽,作者在纪康平这个角色上,费了些笔墨,特地描述了一个“勾引不成反遭义正言辞拒绝”的片段。   这个情节,是要惜翠补全的。   想到这儿,惜翠头疼欲裂。   席上,纪康平对妻儿也十分关切,特地将那口味清淡的菜肴挑出来,夹到妻子碗里。   喜儿好不容易碰上书桃这么一个同龄的玩伴,两个人早已兴高采烈地玩到了一起去。   他们来到府上的时候,夜已深,时候已经不早。   怜惜他们一家舟车劳顿,用完晚膳,卫杨氏没多留他们一家寒暄,安排下人整理出来了房间,收拾收拾住进去,只待明日再说。   到入睡时,惜翠正对着镜子拆发髻。   卫檀生突然问,“翠翠,你看纪表哥这一家如何?”   惜翠正想着这件事,到底有些心虚,一枚重瓣莲花发钿正好卡在了发间。   这小变态一问,她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旧是谨慎地斟酌着回答,“才见过一面,表哥一家又长我一辈,我不敢评判。”   惜翠:“但是表哥与表嫂,看起来人都不错,应该是好相与的。”   “我瞧你方才一直盯着他们二人瞧,想来心中定有不少话要说。”卫檀生弯弯唇角,“他们夫妻二人确实恩爱。”   说完,没再问下去了。   惜翠吐出一口气,只是发钿卡得死死的,她解了半天也没能解下来,对着镜子也看不太清楚,究竟缠了多少头发。   “翠翠?”   惜翠如实回答:“发钿卡住了。”   “过来。”   有卫檀生帮忙,那卡在了重重莲花瓣之间的发丝,被他轻而易举地解了下来。   “疼吗?”他揉着刚刚勾着头发的那处,低声询问。   惜翠:“还好,不疼。”   纪表哥上门的第二天,没待在府上。   他忙着春闱,也要多走动走动,联络同年们,好为日后踏上仕途做准备。   翌日一早,她额上落下一个亲吻。   “时候还早,睡罢。”   卫檀生起身披衣。   他在京中有些名声,今天要带着纪康平一起去京城里四处转转。   惜翠躺在床上,额头上仿佛还停留着刚刚的触感。   很冷,没任何温度。   奇怪的是,卫檀生对她的态度倒是极尽温柔。   惜翠也想不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似乎潜移默化中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卫檀生和纪康平一走,一直到晚上都不曾回来。   跟着他们的小厮传来消息,说是不回了,被薛家的郎君留着在府上过夜。   卫檀生和纪康平,一个顾家,一个自小在寺庙中长大。两个人彻夜不归,也没什么人担心他们两人去花天酒地,卫杨氏一颌首,没有在意,只让那送信的小厮退下。   黄氏也如她的外貌一样,是个安静的性子,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知道丈夫不归家也不着急,依旧温温柔柔的笑。   早已经习惯了枕侧多一个人,现在只剩下她一个,惜翠反倒有些不适应。   天虽然已经黑了下来,但时候还早,换算成后世的时间,也不过八点钟的样子。   小变态不在,她正好能喘口气,看些话本打发时间。   虽然后面还有些麻烦事,但当下总要好好放松一下,才能迎接之后的挑战。   这些话本都是海棠帮她买的,她没什么要求,她干脆就一股脑买了许多市面上正受欢迎的。   大多都是主角开后宫,三妻四妾,拥香偎玉的故事。   屏退了其他下人,惜翠仿佛回到了从前熬夜看的时候,正看到主角跳墙私会的那一段,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叩门动静。   这叩门声,时响时静,似乎在小心提防着什么。   她早已经吩咐过不需要人伺候,这个时候还能有谁?   惜翠搁下话本,披上衣,一开门,顿时愣住了。   月色下,连朔的手正好停在半空。   “少夫人。”   这个时候,惜翠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现实和交错着的荒谬感。   俊俏的仆役一见她,眼中迸发出激烈的神采。   “你怎么在这儿?”来不及多想,惜翠环顾了一圈四周,赶紧将他拉进了屋里,蹙眉问。   “奴思慕少夫人心切。”   女人似乎刚洗过澡,青丝未束,闲适地披散在腰后。天气渐渐地热了,她只穿了件鹅黄色的春衫,杏红色的薄绢裙。   鲜嫩的颜色冲淡了她周身的病气。   草叶中虫鸣嗡嗡瑟瑟,夜间的风燥热不安,带着连朔整个人也有些发热。   “少……少夫人,上回奴没来得及说,这回奴想亲自过来告诉夫人。”   “夫人让奴做的事,奴做到了。”   他知道自己这次莽撞了,但他本来就有野心,最瞧不起那些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的。   他已经达成了当日的目标,这回她总不至于拒绝他。   他忐忑不安,又满含期盼地看去。   “不。”没想到女人却摇了摇头。   连朔的神色僵在了脸上。   “现在还不行。”   “你眼下不过只在铺子中做个帮工罢了。”惜翠压下心头的不安,说道,“你以为帮工又有多大的出息?”   连朔有些急了,“那夫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答应奴?”   惜翠耐下性子看着他,“你想往上爬是不是?”   连朔一愣,“是。”   惜翠走到妆奁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顺袋。   虽然连朔来得意外,但她早在几天之前就已想好了对策。   “夫……夫人这是何意?”连朔怔怔地问。   “拿着。”   惜翠想了想,还是露出了一抹微笑,“你答应我的事做到了,这很好,但是我知道以你的才能,能做到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我赏识你,连朔。”   “你既然想往上爬,这些银钱就拿着,就当是你眼下的资本。”   “我相信你能靠着这笔银钱,做出一番事业。”   惜翠刻意将嗓音放得很慢,少女的声音软而清。   落在连朔耳中,他听得愣神。   从小到大,就从没有一人对他说过我相信你这种话,每当他表露出自己的野心时,总有人讽刺挖苦,讥讽他痴心妄想。   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心甘情愿,屈居人下,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   但他不愿意,上天给了他这么一副容貌,他不想每每遇人总要卑躬屈膝,低着头,他想要抬起头直起腰,与他们平起平坐。   他的容貌是他的资本,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抛去自尊。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没有嘲笑他。   那个总是容色冷淡的少夫人,恍若变了个人一般,微笑着,轻柔地说着她相信他。   一时间,连朔也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竟是连自己的来意都忘了。   还是少女将那顺袋塞到了他手中。   “拿着。”   顺袋触手沉甸甸的,那些一门心思盘算着往上爬的功利性,好似也被顺袋的重量给压了下去。   马奴再看向少女的脸,竟感到有些羞愧漫上心头。   “少……少夫人,我……”   一声少夫人更带上了此前未曾有过的真情实感。   “回去罢。”惜翠摇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得太莽撞了。”   “你拿着这些钱,回去之后继续放开手脚去做,等你真正地做出一番事业后,再来见我。”   “少夫人。”   或许本就对少女有两分爱慕,他走到门前时,蓦地转身。   “奴能不能抱一抱你?”他早已打算爬上她的床,但问出这么一句话时,反倒是犹豫了。   惜翠也是一怔,旋即又点了点头。   她毕竟不是个纯正的古人,对于拥抱看得并不算重,而且连朔一直站在这儿,不知为何她心头有些发慌,不想再多作纠缠,只能希望他早些离去。   她犹豫片刻,主动上前,抱了抱这个年轻俊秀的仆役。   少女的身体温软,连朔激动地脸色都有些发红。   他紧紧地攥住了顺袋,真情实意地道,“少夫人,奴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盼,请夫人务必要等着我。”   惜翠颌首道:“好。”   送走连朔后,惜翠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总算是解决了一桩事。   正当她提步准备回屋看那本没看完的话本时,灯笼不曾照到的阴影中,蓦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翠翠。”   嗓音凉薄如碎冰。   明明淡而远,却又如同一声钟鸣,震得惜翠双耳轰轰作响。   惜翠脚步顿在原地,再也迈不动一步。   那廊下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青年。   袍袖翩翩,系着棕褐色的发带,乌发墨鬓,貌若好女。   惜翠睁大了眼。   那个本该在薛府上过夜的青年,脚步不疾不徐地走来。   他走得很慢,眼神也很冷。   但每一步却重重地敲击在她心上,惜翠的心好像被一根琴弦牢牢地绞住,琴弦哀哀地发出一阵颤音。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一步,退入房中,想要关上门。   但卫檀生快她一步,一侧身,伸出一只手掌,挡住了门。   那曾经受过伤的洁白而丑陋的手背,被压出一条红印。   他硬生生地挤入了门中。   一进屋,门,反倒被他关上了。   他耐心地拴上了门栓。   “咔嗒——”,是落锁的轻响。   卫檀生这才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惜翠:“卫檀生?”   他脸上还维持着抹笑,眉目疏朗,笑意盈盈,温和从容,“我回来得晚了,叫你久等。”   他刚刚究竟看去了多少?   惜翠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脑中也在嗡嗡地响。   卫檀生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你……”她艰难地开口,才吐出一个字,接下来的话却说不出口。   “我?”青年缓步走近,绀青的眼凝望着她,“我怎么了?”   卫檀生:“可是我回来得不是时候?”   “你怎么会在这儿?”   面前的男人又笑起来,“翠翠,我想你了。”   他垂下眼睫,“我想你了,便连夜回来看看你。”   “说来倒也巧,”卫檀生眼神温润,“若不是我今晚有意传信回来,又怎会撞见这一幕。”   “翠翠,”他抬起手,腕间人骨佛珠当啷地响,“过来。”   惜翠浑身僵硬,没有动。   “过来。”卫檀生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弯唇微笑时,当真像极了慈悲的菩萨。   她走了过去。   他扣住她的手腕,唇瓣微动,叹息着说,“翠翠,你在发抖。”   惜翠狼狈地别过头,“我能解释。”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苍白而无力。   草叶中虫鸣更甚,像琴弦滑过的颤音。   悉索的鸣声中,混入了猫儿的叫声。   猫儿全然没有了昔日的软糯,叫声粗哑,一声叠着一声地在叫春。   她穿得单薄,与男人紧紧贴着,不一会儿,就冒出了黏腻的汗。   “你要解释什么?”男人吻过她发丝,发间含着些潮湿的芳香。   他突然开口,“这里。”   惜翠一愣。   青年没有理她,冰冷的吻移至她耳后。   他的呼吸很稳,半分未乱,炙热的呼吸喷吐间,她全身上下不自觉地发抖。   “这里。”   “这里。”吻落在了她脖颈。   “还有这里。”   他嗅着她手腕,轻叹似地说,“翠翠,你身上的梅香又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喜梅香。”他垂眸说着,突然使了些力气,将她按倒在地上。   “卫檀生?”惜翠挣扎着想要起来。   他的状态不对。   青年的模样倒映在她眼中,她清楚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翠翠。”他按着她,冰冷的手摸上她脚踝。   惜翠心中登时浮现出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慌。   她往后退。   察觉出她的挣扎,他按得更紧。   她越往后,他就越紧紧扣住她脚踝,将她往身前拖。   身体比心更先一步地行动,惜翠踢开了他。   青年一时不察,被她踹倒在地,肩侧的发丝轻轻一扬,又落回肩头。   惜翠来不及站起身,手脚并用慌忙想要爬离。   突然,她脚踝上一紧。   卫檀生他,拉住了她脚上那根杏色的发带。   男人轻轻一拽,她反抗几乎都不能反抗,发带收紧,又将她拖了回来。   散乱的衣衫在织锦牡丹毯上铺开艳丽的红。   一具温热的身体附上她的后背,重量倾压过来,伴随着黏腻的汗。   旃檀香气盖过了梅香,像茧一样裹住了她。   “翠翠。”菩萨垂眸微笑,看上去既慈悲又冷漠。   他松开了她脚踝上的发带。   “你在害怕什么?”他滚烫的喘息在她耳侧高高低低。   在她再次挣扎之前,他的手移到了她脖颈前,死死地压住。   她被他按倒在地毯上,肌肤贴着肌肤,严丝合缝,膝盖顶入裙中。   脖颈上的命门被掐住,汗湿了的发丝黏在了白皙的脖颈上,乌黑的发映衬着雪样的白,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与淫靡。   他俯身舔去她脖颈上欲落不落的那滴汗。   就着这么一个屈辱的姿势,余下的另一只手解开裤腰,掀开了她的裙摆,峻膝沉腰。   她脊背高高地弓起,青丝散落,鬓角云纹发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翠翠。”   “你为何总要骗我?”   一阵燥热的夜风吹来,屋里的烛火摇曳了两下,倒映着墙上的人影。   墙上人影交叠起伏。   衣襟散乱,似罗罗翠叶,新垂桐子。   总是捧着佛经的手,指尖缓转。   总是吟唱着佛偈的口,明吞暗啮。   她像拉满了弦的弓,双肩微竦,白净的五指陷入柔软的地毯中,往前伸去。男人丑陋宽大的手覆盖住了手背,五指交缠着,又将其拖了回来。   织锦的地毯上,碗口大的牡丹勾勒着金线,落了些薄薄的水光。   空中的旃檀香气浓得仿佛实质化,沉甸甸,溚溚渧,欲滴落出来。   他终于得到了她。   “翠翠……翠翠……哈啊……”青年低下头,满足地喘息着。   他撒着娇,轻声细语地说,“让我杀了你好不好?” 第81章 一截尾气   卫檀生确实是想杀了她。   但他的人生本来就已经如此无趣, 卫檀生几乎无法想象她要是死了,他会陷入怎么一番境地。那些爱恨与欲望交织,是尘世人间的滋味,是活着的感受。痛苦却也令他上瘾, 令他食髓知味,他再也无法自拔了。   他舍不得。   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的神情。   那个总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生的小菩萨, 内心蓦地浮现出一阵卑微的慌乱。   她会不会从此之后就厌恶他了?   “翠翠, 转过头来, ”青年声声痴缠着,“让我看看你。”   惜翠一开始也的确在挣扎,那是人面临危险时下意识地反抗。毕竟在“出轨现场”被逮了个正着,这心跳二百码的刺激,是个人都扛不住。   很快,惜翠就明白了,她反抗不了。她和卫檀生早晚会走到这一步。更何况,此前又不是没发生过边缘性行为。好在她对这些看得并不算太重。   他确实天资聪颖, 也天赋异禀。   虽然此前在庙中清修了数年, 但这不妨碍卫檀生知道怎么讨女孩子欢心,尤其是常年禅定修行,他的感观更加敏锐, 每一处微小的变化他都能察觉。   他放轻了动作,像一尾在莲花丛中摇曳的鱼。漫天晚霞剧烈地燃烧着,在那深深漾漾的的鱼浦中, 缓缓地绕着莲花的花茎游,一圈一圈地摆尾游曳,讨好般地与那莲花厮磨,打起一阵水花与咕唧水声。   袜尖儿轻轻地颤着,脚踝发带汗湿。   惜翠微有些晃神,虽然不想承认,但在这小变态有意为之下,她确实也有了些奇异的感受。   “翠翠,你转头来好不好。”   她才侧过去小半张脸,卫檀生便反应灵敏地擒住了她,并信手摘得半轮团团的月,衣襟半遮半掩,层层轻纱下似有微微起伏游走。   “翠翠,张嘴。”   唇齿交缠,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感到满足了,汗水顺着额角、脖颈、腰腹一滴滴地往下流。   草丛中,那趴伏着的野猫声儿也一点点地低了下来,软了下来。   他真的杀了她,用自己的方式。   云消雨散,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重新抱入怀中。   怒火与妒意在快慰中消散了大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满足混合着忐忑慌乱,像蛛丝一样,细细密密。   卫檀生抚摸着她汗湿的发丝,轻声道,“翠翠,对不住,是我太过孟浪。”   自知理亏,青年暂时抛去了满腔的嫉妒与愤恨,卑微地恳求道。   千万不要生他的气。   回想刚刚一幕幕,饶是再故作镇静,惜翠脸上火辣辣的,闭上眼不想理他。   她的节操真的完全就交代在了这儿,交代在了地上。一开始他是强硬没错,到后来他软化了态度,小心翼翼,潜通入微,她和他几乎是狼狈为奸。让她没什么话可指责。   到这个时候,她也生不了什么气,只能在心里叹气。   想到之前瓢儿山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惜翠突然又觉得自己禽兽不如。毕竟从卫檀生他十岁,到他十六岁,再到他二十多岁,她勉勉强强也算看着他长大,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他在地板上达成翻云覆雨的成就。   她一声不吭,卫檀生愣了愣,他唇角扯出一抹往日的从容微笑,以此来压下心头卑微的慌乱。   “翠翠?”   “翠翠,你看看我。”   惜翠睁开眼,看清他模样后,登时一怔。   青年眼一眨,眼眶霎时红了起来,绀青的眼泛起薄润的水雾,全然不顾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眼泪直往下落,滴落在惜翠的手指上,热油似得烫。   他嗓音像是因为方才的情欲而喑哑,又像是因为哭泣而黯淡。   卫檀生握着她的手,央求着说,“我方才只是太过生气,一时间无法自控。”   “我错了,翠翠,你原谅我,好不好。”   “下回,我定不会再如此孟浪鲁莽,定会征得你的同意。”   青年生得本来就美,那烟络横林,山沉远照的气度,在此刻好像蒙上一层蒙蒙的细雨,氤氲着一汪恰到好处的撒娇与痴缠。   他真的忐忑不安,嫉妒愤怒,眼泪里有几分假意也有几分真情。   卫檀生的眼泪落在她手指上,惜翠收紧了手指,又松开。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有些无奈。   这小变态都当着她面,红着眼,嘤嘤地哭了,就算知道他哭是他演技高明,她也不好再和他计较,难不成真的骂他打他,掰断他的金刚杵吗?   或许是对男女之事看得不是很重的缘故,惜翠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生气,做了就是做了,它就这么发生了,大多数人早晚都要经历这么一遭。   不过,她到底还是觉得有点儿不痛快,惜翠沉默地低下头,在他肩膀上恨恨地咬了一口,就当是哀悼离自己远去的节操。   卫檀生却像是高兴了起来,他弯着抹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将下颌架在她头顶上,紧紧地搂住她,再一次地保证,“下次,定不会再如此了。”   她如今,发丝、脖颈、耳后、手腕、裙间,全身上下都沾染上了旃檀香气。   “你是魔罗之女,”他怀抱着她,轻声呢喃,“你是我的爱欲、乐欲与贪欲。”   卫檀生的唇瓣贴在耳畔,嗓音如雾一样,满含喟叹。   贴紧了的身躯滚烫似火。   他情话说得好听,但是他不爱她。惜翠很清楚,卫檀生他不懂什么是爱。   他似乎察觉出来了她的心不在焉。   “翠翠,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才吐出一个字,嗓音沙哑非常。惜翠停了一下,舒缓了一会儿喉咙,随便找了个句话敷衍了过去,“我在想,当初在瓢儿山上的时候。”   “那你当初是如何看待我?”他微感不安。   当时他年纪正小,玉雪可爱却又疏离得难以接近。   惜翠想了想,最终还是拎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来回答他。   “你幼时很瘦弱。”   “我记得。”他抚摸着她发丝,“当时,你还带我去洗了一个澡。”   他当初只觉得她眼神赤裸,蹲在河畔的青石上看着他,叫他恶心。   而如今,他恨不得将他自己全都呈现在她面前。   他生得好看,比那马奴要好看上许多。   想到这儿,卫檀生松开她,笑起来。他眉眼温润,笑起来时不显媚色,倒更有些若玉山之将崩的疏朗之美。   但与他君子如玉的气质不同,他垂眸去解衣襟的动作倒是格外流畅上手。   惜翠一愣,“你在做什么?”   霎时间,他好像化身为魔罗之女,对她百般诱惑。   他身上衣衫完整,只是因为刚刚的抵死的冲撞有些凌乱,薄薄的春衫被汗水洇湿,黏着紧实的白玉似的胸膛,映出一片隐约的肉色。   他笑道,“那你看我如今可还像幼时那般瘦弱?”   惜翠:“……”   没得到惜翠的回答,他也不在意,长臂一览,又紧紧地搂住了她。   两人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   “翠翠,”他又开口,低声说,“你说我杀了那马奴好不好。”   那刚刚惜翠有意回避的,终于被他毫不留情地直接剖开。   心知躲不过去这一劫,惜翠还是摇了摇头,“不好。”   “为什么?”他问,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   惜翠道,“我不想你杀人。”   他指腹摩挲着她脸颊,问,“是不想我杀人,还是不想我杀他?”   惜翠:“我不愿你杀人。”   屋里安静了一瞬,烛花爆裂开。   “好。”卫檀生将头又放得低了些,一边蹭着她,一边说道,“我不杀他。”   “但是翠翠你答应我。”   “日后莫要再骗我,也不要怪我,好不好。”   惜翠心提起又缓缓下落,她心中紧张得僵硬,身体却因为刚才的欢爱而绵软。   “我答应你。”   衣衫已经叫汗水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卫檀生抱着她去屏风后沐浴,却没再多做什么,留她一人清洗,自己倒体贴地离开,她洗完之后他才过去。   靠在床前,惜翠突然想起一件她差点忘记的事。卫檀生他刚刚没有弄出来,按着她全都宣泄在体内。虽然卫杨氏想尽快抱个孙子,但她一点儿都没有怀孕生子的打算。   等卫檀生洗完出来后,赤着脚走到床边,惜翠踌躇一瞬,还是问出了口,“卫檀生,你能不能弄些避子汤药过来?”   不确定他会有什么反应,惜翠垂眸不去看他的视线。   所幸对方的反应倒还算平静。   卫檀生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他在床侧坐了下来,问道“翠翠,你不愿为我生个孩子?”   在这点上,惜翠没有退让的意思。   “我还没做好准备。”   她要回家,孩子只会是拖累。就算没有回家这个信念的存在,在这个医疗卫生条件极其低下的世界,惜翠暂且也没有生育的打算。   没想到,卫檀生倒也答应了她。   他想看她怀有身孕的模样,一想到她平坦的小腹微微鼓起,他就有种占有与玷污的餍足。但目前而言,他也不想有个孩子。那会很麻烦,会与他夺食,反正,他也不喜欢孩子。   他披上衣服,穿戴整齐,过了一会儿,亲自端来了一碗汤药。   惜翠松了口气,没有犹豫,端起药一口吞了下去。   他眸光莹莹地看着。   看她毫不犹豫地模样,他心中有怒意,但那怒意终究被所谓的怜惜战胜,化为了一声叹息。   “下次不会了。”他接过空碗,抱着她,舔去她唇角的药渍,“下次不会再让你喝这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我要澄清一下,上一章小变态并不是真的要杀了翠翠啊,他就是【那个】意思嘛! 他真不是杀人狂!   我很费解为啥会看不懂,虽然含蓄但是应该也能看懂呀QWQ那我敞开了说吧,这章里面“鱼”指的是小变态金刚杵,摘得半轮月应该不用我解释了(挠头)   小变态人设比较病态,车比较多,我有点担心你们会腻。 第82章 臭味   从那一晚上起, 卫檀生对她态度又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比之前更加温和,更加体贴。   但这温和体贴却让惜翠心里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正如卫檀生他承诺的那样,他没有对连朔动手,甚至没有多问她一句她和连朔之间的关系。   毕竟, 就算他不问,他自己也有办法查清楚。   对于他的个性有些了解,惜翠不敢全然相信他所说过的话。找了机会, 弄来了连朔的卖身契, 托人带给他叫他速速离去, 勿要停留。   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虽然按照原著发展,连朔早晚都会和吴惜翠勾搭在一起,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有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补全剧情,刻意为之的原因。   连朔那儿总算了结,但纪康平那儿,又有得她头疼。   纪康平与黄氏感情甚笃, 外人看着也觉艳羡。   惜翠想来想去, 也只能像当初对待连朔那样,暂且先拖着,要是她能在此之前, 让卫檀生亲口说出“我爱你”一类的字眼,她就能回家了,也不用负担插足别人感情的罪恶感。   只是, 叫这小变态亲口说出“爱”又谈何容易。就算她有意哄骗,卫檀生那儿依然八风不动,微笑着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惜翠尝试了几次,没见成功也只能乖乖地放弃。想想也是,这毕竟是通关要求,哪能这么容易就让她骗出口的。   有时候,惜翠会怀疑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过只是她的错觉。卫檀生在那儿之后,再也没爆发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又回归了往日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   而包养顾小秋一事,一直在暗地里悄悄地进行着。   这个时候,惜翠又要感谢起原著中吴惜翠留下来的,曾经帮她做事的心腹和人脉。   陶文龙果然不久之后,就对顾小秋厌腻了。听说这几日与他总带着身侧的人,已换作了一个鲜艳娇媚的小厮。   比起文静缄默的顾小秋,很明显,那娇媚似女子的小厮更得他的欢心。没过多久,他就将顾小秋打发了回去。   得了消息,在此之前,惜翠抓紧动作叫人去找那戏班主将顾小秋包了下来。   戏班主为陶文龙这事而发愁,眼见着又要送上门来的金主,哪有不肯的道理,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   这事做得隐秘,包养顾小秋的究竟是谁,没透露出一点风声,就连戏班主自己也不清楚。   他本来就爱钱,只要银钱打点得到位,包养顾小秋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与他毫无关系。   不过那戏班主还没忘记顾小秋的正事是干嘛的,赶忙嘱咐了一句,玩可以,但千万要注意些,莫要弄得太狠了,伤了他的嗓子与身段,影响到登台唱戏。   虽然幕后金主的身份没透露出来,但不知怎么地,谣言已传成了,包养顾小秋的是个有特殊癖好的中年官宦,有妻有子,在朝中也有些权势,于坊间也有些清名。   正因为如此,才更不敢露面。   这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朝中不少人纷纷中枪。   不过顾小秋到底只是个戏子,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众人说完笑完也就揭过去了,没哪个人真有闲心去查清楚,这紧跟着陶文龙接盘的人究竟是谁。   富贵场中,这些事难道还少吗?也只有陶文龙和于自荣荒唐得闹到台面上来。   过了几日,海棠终于悄声回禀惜翠,一切都已经安培妥当了。   顾小秋已经在那处别院中住下。   言外之意,他已经被洗白白洗香香,打包好了,等着她去临幸。   正当海棠以为惜翠定会收拾收拾赶过去的时候,没想到,她却摇了摇头,“再等等罢。”   毕竟不着急。   有连朔的经验在前,她现在还要更谨慎些。   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攻略卫檀生,而不是给他戴绿帽。就算戴绿帽,也只不过是系统要求她必须补全的剧情罢了,犯不着这么急哄哄地赶过去。   闲暇时候,惜翠就安静地跟在孙氏后面学着怎么主持中馈。要她做的事情不多,孙氏也不敢真丢多少活儿给她。   处理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后,惜翠她反倒多出了一大把空闲,整日无所事事了起来。   卫杨氏对她也没什么要求,吴水江身居高位,卫家日后还要仰仗这位亲家公提携。   卫杨氏现在只希望她能和卫檀生赶快造个人。旁的事,她不多插手,也不多过问。   “若是觉着无趣,不妨同盈盈一起多聊聊,你们年龄相近,彼此之间应该也能有不少话可谈。”卫杨氏道。   卫杨氏口中的盈盈,指的正是黄氏,她本名黄盈盈。   惜翠点头称是。   其实,她不去找黄氏,黄氏也会来找她,她对她似乎颇有些好感,或许是打小身体不好,同病相怜。   而惜翠,面对黄氏是总有些压力。   黄氏她性子柔,不爱与人争执,笑起来时也含蓄,在嘴角勾出个浅浅淡淡的小梨涡儿,像个画里的人。不过这么一个性子,面对纪康平时,又显得生动了许多,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依赖和亲昵。   没什么事,惜翠就和黄氏一起做绣活儿。   这么说也不大准确,主要是黄氏在做,她在学。黄氏家在苏扬那块儿,有一手好绣活儿。   黄氏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说着些她和纪康平的陈年往事。刚提起时,她还有些羞涩,但慢慢地陷入了回忆中,只剩下一脸幸福的小女儿情态。   她和纪康平从小长大,到了年纪,家人便张罗着订了婚,一路顺风顺水,婚后恩恩爱爱。   “那你呢?”黄氏停了针,笑着问,“你与三弟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她和卫檀生之间可复杂得多了,惜翠也不可能真的告诉黄氏,只简单地说道,“我与他之间,并没有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黄氏道,“姻缘本天成,我瞧你与三弟之间也是缘分到了,才结为夫妇。我看在眼中,你俩也是一对恩爱的佳侣。”   惜翠道,“比不得表嫂与表兄。”   黄氏微微一笑。她虽与卫檀生接触不多,但也曾经从纪康平那儿听得一点有关他的消息,知道这位卫家三郎不同旁人,他自小生活在寺庙中,本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没想到不久之后就听到了他还俗的消息,到现在成了亲。   虽说是家人张罗安排的,但是那卫三郎看着妻子的眼神,明显是有爱意在其中。   倒是这个弟媳……   黄氏略感纳闷,整个人瞧着倒有些淡。   这是他们夫妻俩的事,她不好多说,便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儿。   天气渐暖了,她想亲手为纪康平缝制一双轻薄透气的袜子,顺便也问了问惜翠有什么打算。   惜翠还没想过要缝些什么东西送给卫檀生,但听黄氏这么一问,也上了心。想来想去,太复杂的她也不会,干脆就做条发带送给他。   佛教重莲花 ,她在黄氏帮忙下缝了朵莲花在发带上,如今已经差不多缝好了。   将针线收拢收拢,眼看天色不早,惜翠起身告辞。   偏偏在这个时候,纪康平从外面回来了。   今天外面下了些雨,一入春,春雨就连绵不停地下。   纪康平一进屋,袍角处还有些湿。   惜翠见他,忙起来行礼。   黄氏眼睛亮了一亮,微笑道,“今日你怎么回得这么早?”   纪康平笑着看着自己的妻子,“那些文会什么的,去得多了,也没多少意思,与其在外面与人喝酒,平白地耗着,不如回家念书。”   黄氏她什么都听纪康平的,笑着点头说道,“这样也好,毕竟没几天你也要快考试了。”   俩夫妻在一处,惜翠顿时感觉自己就是那闪闪发亮的电灯泡。   纪康平似乎这才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一个,忙招呼她。   他望过来的目光清而正。也只有在瞧见黄氏的时候,那眼中才多出两分的宠溺来。   对上纪康平的视线,惜翠发觉,她真的做不到。   “时候不早,我也要先回去,”惜翠很有自知之明地摇了摇头,“就不打扰表哥与嫂子了。”   纪康平与黄氏客气地挽留了她两句,将她送出了门外。   等她回去后,正好看见卫檀生坐在那张短榻上。   窗外雨声不绝。   他空下来时也没什么旁的娱乐活动,只和从前在空山寺那样,捧着卷佛经看。   瞧见惜翠,他放下佛经,笑道,“你回来了?”   看样子,似乎在等她。   惜翠点头走过去,拿起榻上的芙蓉色暖被搭在了他膝盖上。   他便抱起来她,叫她坐在自己腿上。   “翠翠。”卫檀生轻声问,“你去哪儿了?”   “去表嫂那儿说了一会儿话。”   她和卫檀生的性生活其实算不上频繁,在这方面,他也很尊重她的意思。就如同他上次说过的那样,每每完事都弄在了外面。   但是卫檀生却好像特别喜欢抱着她,一开始惜翠觉得别扭,但时间一长,也渐渐地习惯。   惜翠被他这么抱了一会儿,整个人都坠入了一片檀香中。   卫檀生身上一直以来都有檀香味,只是今天好似格外得浓。   这股檀香浓厚得甚至有些古怪。   惜翠皱了皱眉,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好像在旃檀香气中,闻到了隐隐一丝臭味。   那臭味被檀香压了下去,抓不住捉不着,不仔细分辨几乎分辨不出来,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正当她想开口询问的时候,怀抱着她的青年突然扬唇笑了笑,“我有个东西要送你。”   惜翠有些惊讶。   他放开她,走到角落的柜门前,手上已多了件裙子。   “我曾答应你,要赔你件新裙子。”   卫檀生话说得直接,落在惜翠耳朵里,却有些发窘。   他东西多,又因为每次都弄在外面,裙子几乎都不够换。   看着她的模样,卫檀生笑意盈盈。   他的人生,此前一直是死气沉沉的。他感觉不到那些常人的情绪,就像个寄居在了活人身躯里的死人,只有痛苦才能让他兴奋。   如今他好像活了过来,他的感情充沛到以至于卫檀生自己也有些讶然。   爱意、恨意、妒意、辗转反侧的担忧和忐忑,卑微和慌乱,还有情欲,满满地都要溢了出来。只有在一次次的抵死缠绵的交合中他才能感到满足,他才能感到安心。   他的翠翠。   是他的翠翠。   他甚至不愿意去想,那满溢出来的情欲之下,他刻意掩盖着,害怕着的是什么。   他知道,那一旦被她发现,她一定会离他而去。   卫檀生手上的裙子,是石榴红色的纱裙,薄如蝉翼,裙角上撒着些银粉,连绵若银河,捧在手上,犹如一汪红色的云雾。   将裙子捧来,他让她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纱裙穿上身,更如同行走的一片晚霞,红得耀眼,那裙摆的银粉像是伴随晚霞同出的漫天星辰。尺寸正好合适,没一处不妥。   惜翠理了理裙摆,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她此前缝了条发带,否则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什么东西作为回礼。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卫檀生这几天对她的态度温和到近乎于讨好。明明之前出轨被逮到的是她,他又在讨好着些什么?   抛开脑中那些莫名的念头,惜翠说道:“我正好也有个东西送给你。”   将发带递给他的时候,青年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会收到这么一份礼物。   看不出来卫檀生觉得好还是不好,惜翠有些不自在,“我自己缝的,可能不太好看。”   “我很喜欢。”他抬眼笑道,“翠翠,我很喜欢。”   “你帮我系上好不好。”他眼睫眨了眨,笑着问。   “那你坐下。”   他听话地坐了下来。   他头发又见长,握在手里一捧,像流水一样。惜翠特地给他系得紧了紧,刚要抽手,他又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去吻她的指尖。   嗅到她指尖淡淡的旃檀香才觉满足。   她身上全是他的气息。   他身上散发着的檀香味,一丝丝一缕缕地附在衣襟与袖口,闻着安心而养神,或许那缕臭味只是她的错觉。   惜翠有些困了,被他抱在怀里,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屋外的雨已经停了,水珠顺着瓦楞滴滴答答地往下砸。   她身上搭着她给卫檀生盖上的暖被,而卫檀生已经不在了,只有半空中还萦绕着些淡而远的檀香余香。   惜翠掀开暖被,翻身起来的时候,海棠正捧了个山枕走了过来。   瞧见惜翠醒了,她一愣,“娘子醒了?刚刚郎君担心娘子这样睡不舒服,特地嘱咐奴婢拿个枕头垫上的。”   “卫檀生呢?”   “他刚刚才离开。”用不着山枕了,海棠将山枕又塞回到床上,理了理床铺。   惜翠坐在榻上,静静地思忖了片刻,半晌,终于开口道,“海棠,明日我要去别院那儿,你帮我掩护一些。” 第83章 表面夫妻   海棠似乎没明白她怎么忽然又要去顾小秋那儿了, 不过娘子的吩咐,她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   “婢子省得了,娘子放心。”海棠道。   她早就与吴惜翠搭档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处理起来这些事也得心应手。   “不过娘子, 你怎么忽然?”想来想去,海棠还是觉得她这决定有些突然了。   惜翠截住了她的话,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我太累了, 想去那儿歇息歇息。”   她的意思表达得已经很清楚, 海棠果然没再多问什么。   惜翠疲倦地看着窗外的雨珠,眉头紧紧地蹙着。   那阵隐约的臭味儿,她刚刚没想起来,一觉醒来,倒想起了一些。   那臭味儿……   她或许曾经闻到过。   这有点儿像她之前在瓢儿山上闻到过的那股味道。当时正好是盛夏,鲁深吩咐割下了官兵的脑袋,丢在山下,其余部分分食下去。至于那些不能吃的部位, 日渐腐烂, 散发出来的就是那股气味儿。   那是尸臭。   卫檀生他身上有尸臭。   他身上为什么会有尸臭?难道是连朔?   惜翠不敢确定,或者说不愿相信。   虽说她不太信任卫檀生,特地将卖身契交给连朔让他赶快离开。但这个时候, 又让她相信是卫檀生违背了自己的承诺杀了他,似乎也不太可能。   这小变态不太像是会出尔反尔,违背自己的诺言的人。   如果他真的杀了连朔, 那也应该早早处理妥当,不至于留下什么气味。   但为什么他衣服上会留有尸臭?还是说,这只不过是她想多了?只是因为相隔时间太久,所以她才将这味道记混了?   惜翠脑中头疼欲裂。   不论是怎么一回事,卫檀生他肯定在瞒着她什么,不愿让她发现,否则不会用上这么多熏香。   连朔已经离开,她联系不上他,唯一比较担心的,是顾小秋。   以这小变态的聪明多疑,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顾小秋?   卫檀生那天晚上撞见了她和连朔,绝对不是巧合。向府里放出了要在薛府留宿的消息,恐怕也是他有意为之。她虽然不太清楚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但卫檀生他门路多,他是怎么发现连朔的,就能怎么发现顾小秋。   惜翠甚至怀疑,卫檀生他可能在她这儿安排了什么人,或者说跟踪了她。   那股莫名的臭味警惕了她,不论如何,这一次她都不能再让他发现了。   打定主意,惜翠走到书桌前,悄悄地撕了个小纸条,再将剩下的部分统统烧干净了。   海棠想要再问,惜翠伸手比了个安静的姿势,示意她噤声。海棠略有困惑,却没问出口。   海棠不可能背叛她的,原著中她对吴惜翠忠心耿耿,到吴惜翠郁郁而终病死的时候,都没有任何二心。她担心隔墙有耳,毕竟这个年代的隔音效果不怎么好。   她拿着小纸条走到梳妆台前,轻轻塞入了妆奁的锁眼中。   只要有人打开那妆奁盒子,清点过她的首饰,那小纸屑一定会被捅到里面去。   当天晚上卫檀生他没有回来,在海棠帮她放下帐幔前,惜翠示意她凑过来些,小声道,“明日,你只管准备好车马,至于顾小秋的地址住处,不用告诉车夫,由我亲自来说。”   海棠点点头。   帐幔落下,又是一天过去。   第二天,车马就已经安排妥当,等候吩咐。   登上车,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四周,倒也没在马车旁看见什么鬼鬼祟祟的人。   她第二次就是因为别人跟踪领了便当,如今对别人的视线也还算敏锐。只是,她虽然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视线,但好像又闻到了一阵隐约的檀香。   惜翠看了眼那驾车的车夫。   车夫随府上姓卫,单名一个卫良。   上一次她去雍硕楼时,似乎就是卫良他接送的。   既然如此,那他肯定见到过连朔来帮她解马。   卫良今天看上去精神似乎不太好,眼下微些有青黑,神情困倦。   登上车,惜翠没有去顾小秋的住处,而是吩咐卫良去吴府名义下的一处别院。这些日子,她和海棠交谈都颇为谨慎,没提过顾小秋的名字,只用别院那儿代替。   好在吴水江在京郊也有一处别院,小时候吴惜翠常常去那儿玩。   惜翠想得也很简单,如果这小变态真在她周围布下了什么暗桩,那她就将这两处别院打混了,引导他们往错误的方向去想。   马车驶出了京城,很快就到了吴府那处别院。   那处别院,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仆役在打理,她踏进小院,那几个仆役都很惊讶。   “二娘子怎么过来了?”   惜翠笑道,“就是有些累了,突然想过来看看。”   那几个仆役也没做他想,立即高高兴兴地,忙里忙外安排好了住处。   至于车夫卫良,惜翠打发他回到了京城。   在卫良起身要走之前,惜翠快步走到他身侧,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抿起了个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卫良,我来这儿的事,你千万莫要同府里说。”   卫良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困惑,“少夫人,奴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惜翠笑道,“你也知道这几日府里上事多,我还从没经手过这么多事,有些累了,就想跑到这儿来歇息一会儿。不过我已经嫁做人妇,还回到家里躲懒,传出去,恐会落了旁人口舌。”   卫良点头应了下来,“这没什么,我答应少夫人,不多嘴便是了。”   惜翠:“麻烦你了。”   马鞭扬起,惜翠静静地看着他驾着车离开了别院。   她刚刚借机走到他面前时,闻清楚了,那隐约的檀香正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再联想到卫檀生他昨晚没回来,而卫良精神明显不怎么好的模样,或许昨天晚上,正是他连夜驾车载着卫檀生去了什么地方。   这小变态为了掩盖什么,故意熏了这么多的檀香,这才沾染了一些到他身上来。   府上不止他这一个车夫,怎么偏偏他忙碌了一夜,却还要赶着早上去接送她?   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惜翠转身走入了别院中。   她向卫良说的那席话,卫檀生他可能信,也可能不信。   他若是信了,那最好。若是不信,她也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虽然她看不出来他究竟爱没爱上自己,但惜翠能清楚地认知到,卫檀生他似乎对自己有着很强的占有欲。   如果他不相信,她便借口“另外安排了一处小院,打算和离”这件事来回答他。   到时候,想必这一点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处别院,是吴水江闲暇是放松的地方,院子建造得雅致疏朗,小院临水,院里种了许多花,春天到了,这些花大多都开放了,石下,阶前,一簇簇,一丛丛地开着,   得空时,吴水江喜欢带着吴冯氏和吴惜翠一起,在这儿小住一段时间。每日在书斋中作画下棋,对着院中一汪小池塘,赏月吟诗。   而在别院后门,有一条小径,通往远处的农田,那也是吴府名下的田。   再从农田往前,拐个弯,就能绕另一条路回京。   惜翠刚喝完一杯茶,便带了两个仆役,提着篮子一起去农田里采些新鲜的瓜果蔬菜,看上去倒像是来体验农家乐的。   等到了中午,将菜篮交由厨下亲自烧了一顿饭菜,吃过饭菜,她就回到了府上。   锁眼里的纸屑还在老地方,看上去没有被人动过。   惜翠也不着急。   刚把目光从妆奁中移开,外屋的水晶帘似乎被人打了起来,珠串相撞,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惜翠抬眼,正好瞧见卫檀生他缓步踏入了室内。   一夜未见,他精神势头看上去不错,嘴唇含着抹笑,双眸宝蕴含光,仿佛透着琉璃的光色。脑后系着的正是她缝制的那条莲花发带。   发带伴随着他行步的动作,在肩侧荡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翠翠。”卫檀生莞尔上前,抱起她,只字没提昨天彻夜不归的事,只问道,“你今日去哪儿了?我方才怎么没瞧见你?”   他身上的旃檀香气好像更浓了一些。   她再闻的时候,那阵臭味好像已经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闻不见了。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些把握,他或许是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些人手,但这毕竟只是她的猜测。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惜翠埋下头,嗓音疲倦,故意犹豫了一瞬,“没什么,只是去表嫂那儿说了会儿话。”   说完,便半敛着眼眸,等着他的反应。   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她发丝的手,果然顿了一顿,掌心落下,又缓缓地继续摩挲了起来。   “是吗?”卫檀生笑道,“我倒未曾想到,你竟和表嫂关系这么好了。”   青年掌心温温的热,落在发梢,却激起一阵细碎的寒意,那股寒意渐渐蔓延而上,将她整颗心牢牢地包裹了起来。   惜翠道,“表嫂人很好,我很喜欢她。”   落在发上的手,顺着发梢一路往下,不知不觉间滑落至到腰上,抱着她,轻轻一提,便将她放在了梳妆台上。   青年俯身过去,呼吸略有些急促,冰冷的吻落在她唇上。   惜翠闭上眼,默默垂眸接纳。   卫檀生的喘息声,听起来像极了人痛苦的呻吟。 第84章 小黑屋   灯残人静, 月色渺渺,屋里安静地只剩下人的喘息声。   被提着腰从梳妆台上放下来后,惜翠扯住了卫檀生的衣袖。   “卫檀生。”   他冷不防地被她一拽,愣了愣, 回身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惜翠喘匀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今天没有去表嫂那儿。”   面前的人显然怔住了, 放柔了嗓音问, “那你为何要骗我?”   惜翠眉目不变地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安排人监视我?”   他目光幽静, 眼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模样,半晌,才开口道:“你都发现了?”   惜翠没有回答。   屋里的气氛好像一时陷入了僵持中。   在这僵持中,卫檀生轻轻叹了口气,终于缓缓开口了,“翠翠,你很聪明。”   惜翠:“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派人跟着我。我问你, 卫良是不是你的人。”   眼见着被她拆穿, 他也不显尴尬,反倒欣然地点头,大方地承认了, “他确实是我的人。”   惜翠收敛心神,沉默地想。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她自己都已经弄不明白了。   她要用吴惜翠的身份攻略卫檀生, 无疑是最大的OOC。   防止剧情崩坏,所以要她补全吴惜翠的剧情,明显也是个不合理的要求。但她不敢不做,按照原著中女配的步伐,对付吴怀翡也好,瞒着卫檀生,给卫檀生他戴绿帽也罢。事关到能不能回家,她不敢在这上面出一点差池。   在给卫檀生戴绿帽的基础上,又让他爱上她,实在是太难了。   她别无他法,只能继续走原书的剧情,像书中写到的那样,瞒着卫檀生,包下顾小秋安排一处别院住着,偶尔去他那儿住两天。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瓜葛和纠缠。   看她不言不语,卫檀生倒是主动问道,“翠翠,你在生气吗?”   “抱歉,对你做了这种事。”卫檀生接着放柔了嗓音,道,“因为我很害怕。”   “翠翠我很担心,”他眼睫低垂着,面上露出一抹微微的苦笑,“我很害怕你离开我。”   “我没有生气。”惜翠道,“连朔那件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对。”   “但我和他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翠翠。”青年主动打断了她,唇角噙着抹笑意,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旧事重提,没有任何意义。”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包容似地道,“勿要再说了。”   惜翠看了他一眼。   从他脸上,她看不出什么异样。   只要卫檀生他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向来能掩饰得很好。   “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看。”他笑了起来,“你都不曾问过我一句为何,就能信誓旦旦地说出不会离开我这种话。”   “你是从何而来的自信?”他微笑道,“不瞒你说。”青年捧起她的手,在指尖落下一个吻,嗓音微颤,“我如今很害怕,你再骗我。”   惜翠沉默不言,选择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握得很紧。   出轨一次确实会摧毁对方的信任。   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主动承认她刚刚在说谎。   她还要攻略他。   私下里,她瞒下了顾小秋的事。但放到明面上,他们之间不能有太多的谎言和欺骗。   这么看来,惜翠垂眸心道,她确实渣得够可以的。   “翠翠,既然你都已经发现了。那么,那处别院,你能否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很累,”惜翠对上他的视线,不偏不倚,不躲也不避,“所以想去那儿歇息一会儿。”   “是吗?”   得到了她的回答,他的声音听不出来是相信还是不信,但是他却上前一步,揽过她拥入怀中,在额头上印下了一吻。   “我明白了,你若是想去尽管去罢。无需藏着掖着,以后,我不会再派人看着你了。”   =   天刚刚亮,屋外雾气未散,朦朦胧胧。   青纱帐被人掀开,卫檀生看了眼睡在里侧的女人。   她还没醒,紧紧地闭着眼,眉间蹙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他抬袖替她抚去了眉间的褶皱,坐在床头,静静地思索了一番,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起床穿衣。   他起得很早,每日照例是要去礼佛的,那是从小跟着卫老夫人培养出来的习惯,自从还俗之后也没有一天落下。   不过今天,他倒没有去家中那间小小的佛堂,而是改换了个方向,去了府上那间小花园。   刚踏入小园子,远远地就看见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蹲在一块儿平坦的空地上打娇惜。   一个脸蛋圆圆的,扎着小辫,一个玉雪可爱,梳着双髻。正是喜儿和书桃。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精力充沛,如今喜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个玩伴,每天像火烧屁股一样,早早地就从床上一跃而下,吵嚷着要找书桃一起玩。   卫檀生刚走过去,两个孩子见了,赶忙乖巧地行礼。   “叔父。”   卫檀生莞尔:“喜儿与书桃在做什么?”   “在打娇惜。”喜儿忙抢着开口,将手中的小鞭子塞到了卫檀生手里,“叔父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对于卫檀生会不会参与他们的活动,喜儿其实没抱多大希望。他爹娘平日里都有事,每次他想和爹娘一块儿玩的时候,爹娘总把他交给丫鬟带着。   府上这些大人里,也只有三叔母愿意和他们一起蹲在地上玩。   没想到,面前这三叔,看了手中的鞭子一眼,微微一笑,竟一口应承了下来。   “好。”   小小的园子里,俊逸贞劲的青年蹲下身,当真和两个孩子一起,甩着鞭子打娇惜玩。   在他手下,那小小的陀螺转个不停。   日头渐高。   阳关晒在人身上,出了一身的汗。   眼看两个孩子的额头上都渗出了些薄汗,卫檀生这才招呼他们去休息。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喜儿就已经喜欢上了这叔父。这三叔父长得好看,又没那些大人们无趣,打娇惜又玩得好。虽然还没玩够,但还是给足了这位三叔父的面子,答应了下来。   就连书桃也软软糯糯的要卫檀生抱。   卫檀生也不嫌麻烦,一手抱着一个,一手牵着一个,一起走到园中的小亭中坐下。   “喜儿与书桃可玩得开心?”   “开心。”小姑娘抿起唇,羞涩地笑了笑,性子和黄氏如出一辙。   休息的间隙,两个小儿围着他,兴致勃勃地听着这位叔父说些奇闻异事。   说到一半,卫檀生突然听了下来,放柔了嗓音,问道,“对了,叔父这儿有一件事想要交给你们去办,喜儿、书桃,你们愿不愿意帮叔父一个忙?”   眼见长辈要自己帮忙,喜儿顿时来了精神,忙不迭地应下。   那三叔父招招手,示意他们凑过来。   这隐秘的架势,使得两个小孩更加好奇激动。   半晌之后,卫檀生拍了拍两人的发顶,莞尔道,“可都记住了?”   喜儿用力地点点头,拍着胸脯保证道,“都记住了,将这件事交给我和书桃,叔父只管放心!”   “好。”他指尖在两个小萝卜头的头顶上掠过,又拍了拍两人的脊背,“如此一来,叔父就放心了。歇息得可差不多了?若是差不多了,就继续去园子里玩罢。”   快到午时,有丫鬟过来找人,卫檀生才与他们分别。   被丫鬟拉着,走之前喜儿还没忘朝这位三叔眨眨眼睛,高声道,“三叔放心,喜儿一定不会叫三叔失望的。”   卫檀生微微一笑,煞有其事地行了一礼,“既然如此,那便多多麻烦喜儿郎君了。”   等两个孩子都被抱走后,卫檀生才转出了园子,回到了院里。   屋内空荡荡的,唯有水晶帘被风吹起,细微的响。   他招来一个丫鬟,“夫人呢?”   丫鬟恭敬地道,“夫人似乎是去了嫂夫人那儿。”   得到这个回答,卫檀生看上去也不甚在意,“你去吩咐卫良,叫他套上车等我。”   接着就缓步走进了内室。   等出来时,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凌乱的发丝也都已经梳拢整齐,脑后系着的莲花发带,在乌墨的发间静静地绽放。   卫良得了吩咐,也已早早地吃过早饭,告别了家中婆娘和孩子,套好车在府门前等着。   看见卫檀生,他赶紧上前低头行礼。   卫檀生:“起来罢。”   青年嗓音很温和,但落在卫良耳朵里,却始终有些发怵。   毕竟在见过那么一个画面之后,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忍不住哆嗦害怕。   想到这几日所见,卫良又是忍不住一个寒颤,却不敢让面前的人看出来,慌忙压住了,站起身,尽量稳住声线询问道,“郎君今日还去那儿吗?”   那个地方,他可是不敢再去了。   “还去那儿”卫檀生颌首,微笑道,“麻烦你了。”   卫良心中叫苦不迭,但却不敢流露出任何异议。   “为郎君做事,哪里麻烦,郎君这话,可要折煞老奴了。”   他驾车要去的地方,倒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不过是京中一户普通的人家。   至少,从外面看,是一户普通的民居,位于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唯一不同地方在于,这间小院没住人,卫檀生在数年前买下了这儿,就当作平日里修行起居的地方。   虽然还了俗,但每隔一段时日,他都会来这儿闭关参禅,休息几天。   小院不大,统共只有几间房,撇开起居吃饭用的屋不提,另外一间是个佛堂,里面供奉了一尊佛像,四周点燃了一排排的蜡烛,用以照明。   屋里除了一张椿凳之外,并无他物。   最近这几天,郎君也开始小院里购置了不少物什,有床凳,也有女人的衣裙。   下了车,卫良瞧见卫檀生进了佛堂。   他回去将车马停好,就在佛堂前守着。   如今还不是闭关的时候,郎君只是进去礼佛,一般都不会在这儿待很长时间。   只是,人一旦没事可干,难免就会多想。   望着那间门户紧闭,黑洞洞的佛堂,卫良皱眉。   前些日子来这儿倒没什么,不至于让他这么畏惧。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过来,这佛堂里不断就有臭气飘过来。郎君在里面烧了檀香,厚重的檀香裹杂着恶臭,闻着更加令人作呕。   昨天晚上,他大着胆往里面看了一眼。   借着四壁昏黄的烛光,隐约看见了,佛堂里好像摆了个棺材。   佛堂里哪有摆棺材的?   联想到这段时日以来莫名的恶臭,心下浮现的念头,让他悚然一惊。   郎君他……他该不会……   佛堂中安安静静的,卫良越想,越觉得坐立难安,到底是没忍住,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透着门缝,想要再看个清楚。   或许昨晚是他看错了也不一定。   门缝里透出了点光,卫良一颗心提到了喉口,扒着门缝细细地瞧,却还是看不清屋里的模样。   心中毕竟还是怕,只不过瞧了一会儿,卫良就觉得口干舌燥,想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还是放弃了。   正当他准备收回身子的那一刹那。   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他整个人都压在门板上,来不及往回收,脚下踉跄,一个倒栽葱摔进了佛堂。一抬眼,总算瞧见了整个佛堂的模样。   在那佛堂的角落里确实摆了个漆黑的棺材。   而在棺材旁……   车夫瞪大了眼。   下一秒,一片布料挡在了他面前。   他往上看去,府上那个样貌俊美的三郎君,正站在他面前,静静地望着他。   “卫良。”他开口,嗓音如风拂过松涛,清朗冷彻。   如玉的脸颊倒映着摇曳不定的烛火,神情晦涩而辨不分明。   =   这几天惜翠一直待在府上没有走动,只偶尔抽两天时间,去京郊那处别院里待上一段时间。   而卫檀生这两天也不怎么回来。   她和卫檀生虽然都答应了对方,但她心里清楚,他们两个心底都还抱有淡淡的怀疑,谁也不信谁。没有办法,惜翠只能先解决了顾小秋的事,等这事稳定下来,回头再去安抚他。   在府上的那几天,她差人跑了趟顾小秋那儿,得到他没事的消息之后,惜翠心神微微一松。   顾小秋那儿到底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她还要去见他一面,早些将这剧情走过,才能早些回头做正事。   不过为保险起见,她还是要从别院走。   等到了中午,惜翠拿了件衣服,吩咐仆役去雇辆最不起眼的,最常见的车,从农田那儿的小路绕回去。   那别院仆役帮忙雇的车,果然不甚起眼。京城繁华,车来人往,马车驶入街巷,一路上碰到了不少和她这车一模一样的。   在京城里绕了两圈,马车终于在顾小秋那处别院前停下,惜翠在车上将衣服换下,稍微打乱了发髻,挡在脸侧,这才登上短短的石阶,敲了敲门。   等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   开门的人,穿着件青色的长袍,面容干净清秀,正是顾小秋。   他似乎没想到站在门外的是个女人,不由得愣了一愣。   但很快,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侧身行礼让出一条路来,将她迎进了院子里。   看到那和吴盛一模一样的脸的一瞬间,惜翠松了口气。   提着裙摆进门前,她没忘回头看了一眼。这别院选在一处僻静的小巷中,周围没有什么人。   等进了屋,青年安静顺从地给她倒了杯茶后,惜翠接过茶杯才发现,她手心已经渗出了些细细的薄汗。   本以为这个话头要自己来起,没想到顾小秋在给她倒了一杯茶后,收回身子,面上浮现出一抹思索之色,主动开了口。   “是……吴娘子?”   惜翠:“你记得我?”   顾小秋:“当日多谢娘子出手为我解围,娘子之恩,小秋不敢忘。”   实际上回去之后,他曾经向陶文龙旁侧敲击地问出了她的名姓。   这点,现在想起来,顾小秋也略感疑惑。   明明此前从未相见,为什么他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心上甚至怀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亲近感与爱慕之情无关,更像是亲人之间一种脉脉的温情,令他不自觉地去靠近去接触。 第85章 别院   明明此前从未相见, 为什么他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心上甚至怀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亲近感与爱慕之情无关,更像是亲人之间一种脉脉的温情。   顾小秋心中困惑,面上却是不显。   以他的身份, 若说起亲人之间的温情,未免可笑。   平日里接触得多了,顾小秋对这京城中的权贵官宦也有些了解。   这吴娘子是吏部吴郎中的掌上明珠, 又嫁给了诗礼簪缨的卫家, 他不过一个贫贱的戏子, 何从谈起这亲人之间的温情。   倘若说出去,只怕也被误认为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辈。不过,他倒不怕京中人的闲言碎语,毕竟他如今也正是钻刺夤缘之人,依附权贵而生。   想到这儿,顾小秋不由得抬眸,看了惜翠一眼。   其实和前不久京城里盛行的那些猜测一般, 顾小秋也差一点将惜翠误认为了那在床上, 有着不能言说的怪癖的男人。   不论是落到“他”手上,还是落到于自荣手上,都没什么差别。   娘的病情日渐加重, 只堪堪吊着一口气,他现在实在是太缺钱了。如若不然,也不会点头同意。   他并非娘亲亲生, 只是她捡来的一个婴儿,娘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恩,他无以为报。   住进这别院之前,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不过顾小秋万万没想到的是,会看到这吴娘子。   顾小秋有些犹豫。   这吴娘子,听说是嫁给了京城卫三郎,若论风姿卫家三郎更胜他一筹,缘何她要特地包下他?难道说,她与这卫三郎之间,夫妻关系不睦吗?   这些念头只能压在心底,顾小秋虽然有些疑惑,但绝不会放到明面上来问。   吴娘子此前帮过他一次,她若是想要他,他必会尽心尽力地侍奉。   在喝了几杯茶,简单地叙了些话之后,顾小秋问道,“娘子可用过午膳了?”   惜翠:“未曾。”   顾小秋,“既然如此,不如在这儿用些罢。”   “不知娘子喜欢吃些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惜翠:“你做?”   顾小秋:“娘子大恩,我无以为报,如今也只能做些羹汤,好侍奉娘子。”说着,他又问了一遍,“不知娘子可有什么偏好和忌口?”   听到这话,惜翠第一反应是摇头,“我没什么忌口的,不用这么麻烦。”   但顾小秋态度温顺而坚决,惜翠没想在这儿上面多费口舌,想了想,就随便说了几个菜。   顾小秋一愣,看着她的目光一变再变。   这些菜,大多都是些极便宜易得的家常菜,做起来也不费什么功夫。再想到京中有关她心胸狭窄,难伺候的传言,顾小秋不禁敛起了眉头。   传言不可信。   吴娘子待人处事温和体贴,明显是极好的。   只是如此一来,他就更加困惑了,为何像吴娘子这般的人会特地包下他。   想来想去,找不到头绪,顾小秋便抛下了那些念头,起身去做饭。   “对了。”   见顾小秋正专注地看着自己,惜翠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我不吃番瓜。”   面前的青年怔了一瞬,突然笑了,笑容很浅淡也很含蓄,“原来娘子不吃番瓜吗?正巧,我也不爱吃番瓜。”   这话惜翠只当他是刻意拉近距离的假话,没有放在心上。   但顾小秋他确实是不爱吃番瓜的,尤其是那些烧得软塌塌的。   一边从水缸中舀水,顾小秋一边沉默地想。   没想到,他与吴娘子倒是有诸多相似之处。   水缸中倒映出的人影,面容清秀。   提着水瓢的手顿了一顿,顾小秋蓦地发现,他的容貌似乎也和吴娘子有几分相似之处。   面容清瘦,眼睛与眼尾的形状酷肖。   只是他毕竟是男子,即便常年扮旦角,五官线条还是比惜翠要坚硬几分。   可能他与吴娘子之间,当真有些缘分罢。   顾小秋摇摇头,收敛心神,舀了瓢水去淘米。   他手脚利落,动作也快,几个菜很快就端上了桌。   他厨艺不错,正好惜翠也有点饿了,菜端上了之后,两人都没有多话,沉默地低头吃饭。   吃完饭,有仆役帮忙收拾了碗筷,屋里又只剩下她和顾小秋两人相对无言。   顾小秋:“床铺已经整理好了,娘子可要去小憩一会儿?”   惜翠微微一怔。   而面前的青年或许将她的愣神,当作了默认,竟然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襟。   惜翠猛地回过神来,皱起眉,忙拦下了他的动作。   “你等等。”   顾小秋抬眼看着她,轻声地问,“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娘子不满意?”   惜翠:“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娘子有何用意?不妨直说,不论是什么吩咐,我都会照做。”   原著中,吴惜翠包下顾小秋,确实有些别的意思,但她不好多作解释,只能委婉地道,“我今日没什么想法。”   “你不要急。”   眼看青年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惜翠打断了他,摇头道,“这不关你的事,你很好。”   “但我这几日,只想找人陪我说些话。暂时还没有别的想法。”   她过来,只是为了走个剧情。   顾小秋听了她这话,没有再说话了。   他想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只是拢上了自己的衣襟,“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   “娘子若是想找人说些话,小秋随时奉陪,只望娘子不要嫌弃了我。”   意识到自己的话或许使面前的青年陷入了为难之中,惜翠想了想,舒展了眉头,冲他一颌首,“不如你给我唱一段罢,唱什么都无妨。”   她说什么,顾小秋就做什么,当真启唇开口给她唱了一段。   他一开嗓,周身气质也顿时一变。   一抬眼一低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万种风情。   屋外暖日和风,莺啼燕舞。   帘栊未卷,淡淡的花气直入屋内,伴随着戏词缓缓流淌,时光也好似被拉得极长极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惜翠常常在他那儿听到唱戏。   她包下她又不睡他的行为,可能使他心中有些不安,中间还有一次主动自荐枕席。   在得到惜翠含蓄而明确的拒绝后,顾小秋似乎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再为她唱起戏来,十分尽心尽力。   顾小秋虽然向她自荐过枕席,但这不过是他拿不定主意下的决定,看着惜翠确实没这个意思,他倒是松了口气。   他倒是个真正的男人,喜欢的是女人,也曾经默默期盼着能有个温婉美丽的妻子。但为求生,只能屈居与别的男人身下,经年累月下来,他对床上这些事已经产生了些抗拒。   而吴娘子她……   他对她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反倒是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加深了心底那抹孺慕与依赖之情。在这种情绪之下,他看着吴娘子……更像是长姐,而非男人看待女人的感受。   至于惜翠,则没想太多。   她已经和顾小秋接触了几次,接下来只要再按照书中所写的那样,在他那儿住两日,这段剧情暂且就算是结束了。   对此,惜翠特地找到卫杨氏,说是想念爹娘,想回家小住两日。   卫杨氏欣然应允道,“你才出阁没多久,思念双亲也是人之常情,去罢,娘不拦你。”   惜翠低声道谢。   卫杨氏同意了,她只需要回去向卫檀生知会一声。   只不过,卫檀生那儿却没有卫杨氏那般好对付。   “你要回去?”青年目光微讶,笑道,“若我未记错的话,翠翠,这吴郎中与吴夫人并非你的生父生母,怎么好端端地想要回去?”   惜翠斟酌着说,“是……吴娘子寻我。”   “吴娘子寻你何事?”   “或许是为了我身上那件事。”惜翠道,“至于其中情况,我也不甚清楚,总之,这几日我要回去一趟。”   她说这话,也并非都是在骗他,高骞确实在准备同她一起上门致歉。   她身上那件事,指的自然就是借尸还魂。卫檀生其实不太赞同她向吴水江夫妇承认这件事,但也没多拦着她。   “可要我陪你一起?”他温声问。   惜翠拒绝了:“还是让我自己来解决罢。这事本不该牵涉到你。”   “翠翠。”卫檀生凝视了她片刻,微微笑道,“你我之间是夫妻,夫妻二人本为一体。”   惜翠摇头,“但这件事,你若是去了,只怕更难收场,也更难向吴郎中一家交代。”   卫檀生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没再坚持,而是唤她坐下,亲吻着她发顶,道,“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笑道,“过两日是十五,你陪我一起去京郊游船可好?”   他软和着嗓音,“翠翠,我想同你一起。”   “好。”她答应了下来。   惜翠是打算带着海棠一起回去,珊瑚则留下来打理。   听说她要回去,海棠应下,“婢子明白了,待会儿婢子就会去收拾。”   “娘子,”海棠顿了顿,走到屋外,看了一眼,这才谨慎地关上门,继续说道,“顾小秋那儿你已有些许日子没去过了,他前几日托人来问过一次,娘子想要怎么做?是打发了他还是?”   惜翠思索了一瞬:“你去告诉他,过两日我会去他那儿一趟。还有,下次不要直呼他的名字了。”   海棠她看不起戏子,并不称呼顾小秋为郎君,常常直呼其名。惜翠不让她这么称呼,也不是计较她失礼,而是她始终不太放心,只能尽量去掩盖顾小秋的痕迹。   海棠顿时有些懊悔,忙行礼道歉,“是婢子忘了。”   保险起见,惜翠并不怎么多提顾小秋。就算四下没有人,和海棠也不过简单地相谈两句,便不再多说。   海棠去将门打开,正好看见黄氏身边的丫鬟过来,问她书桃与喜儿在不在这儿。   提起这事,丫鬟一脸无奈,“找了半天没找见人影,许是又躲哪里去玩了。我家夫人叫我过来问问,是不是在少夫人这儿。”   喜儿与书桃不见了,她们倒不是很着急。他们两个经常躲起来捉弄人,一开始,丫鬟婆子们还被吓了一跳,提心吊胆地满府上去找。但这捉迷藏的次数多了,众人也就习以为常了。   丫鬟福了福身子道,“不在夫人这儿,恐怕就是在别处了。恕婢子失礼,婢子还要去别处找找看。”   又过了一会儿,卫杨氏差人找她去说话。   等众人都退出屋之后,屋里那间楠木卷云纹架子床下,才悄悄爬出两个小人,都是憋得面色微红,一脸激动。   喜儿轻轻地推了推书桃,眉开眼笑道,“走,我们快去找叔父!他拜托我俩的事,今日可算是办到啦。” 第86章 拾起他的脸   两个小人猫着腰偷偷地溜出了屋, 兴高采烈地到了书房,扒着门,悄悄地伸着脑袋,往里喊。   “叔父!”   “三叔父!”   书斋中的青年, 听得动静,一眼就看见两个小脑袋叠在门外。   “喜儿?书桃?”卫檀生搁下笔,目光微讶。   两人这才煞有其事般地整理着衣衫, 相与走进了屋里。   “叔父, ”喜儿性子更大胆一些, 往前迈出一步,小脸上微有自得之色,“上次叔父拜托我俩的事,我和书桃今日可算办到啦。”   “是吗?”卫檀生闻言蹲下身,浅笑着问,“那喜儿能不能告诉叔父,你们听到了什么?”   自从上次三叔父将这事交给他们,也已经过了有十多天的时间。   每天, 他俩都要抽些时间, 偷偷摸入三叔母的屋里。   这是叔父拜托他们做的事,他们定要好好做,叫叔父另眼相看。   毕竟他们都算不上小孩了, 也已经称得上一个大人了。可惜这府上的人除了三叔父以外,从来没有人愿意听听他俩在想什么。   前几天里,他俩什么也没探听到。傍晚去回禀三叔父时, 他倒也没怪他们,反倒牵着他俩坐下,铺纸研墨,亲自和他们一起画下地图,商讨怎么躲开丫鬟们轮值换班的时间。   能坐下来和大人们出谋划策的感觉,让喜儿与书桃两个小人激动得要命。就算前几天里未有结果,也毫不气馁,照样是精神百倍。   如今总算探听到了些有用的信息,他俩焉能不高兴,当下就将刚刚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卫檀生:“顾小秋?”   喜儿点头,“是顾小秋,我听得很清楚,叔父你要是不信,不如问问书桃。”   小姑娘也跟着点头,嗓音清糯,“好像确实是叫顾小秋,书桃应该没有听错。”   不知为何,在说出这话的同时,两个孩子隐隐都感觉到,面前温柔可亲的三叔父,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有些说不上来的冷。   但转瞬,他又弯下腰,挨个摸了摸两人的发顶,笑容一如往常和煦,“喜儿与书桃做得很好,叔父还要谢谢你们。”   “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告诉叔父,回头叔父叫人买给你们。”   喜儿眼睛都不眨,“叔父,喜儿想要时兴的磨喝乐。”   轮到书桃时,小姑娘面色羞怯地摇摇头,“书桃没什么想要的。”   或许刚刚只是错觉罢。望着面前这位三叔父,书桃懵懂地想。   三叔父他还是这么温柔,长得又好看,看着就想让人亲近。   虽然书桃没要什么,但送走两个小人之后,卫檀生还是叫来小厮,去买了两个眼下时兴的磨喝乐,另有其他几样玩具和吃食,回头一并送过去。   顾小秋。   回到书桌前,卫檀生眼睫低垂,眼中像蕴了一汪春日碧蓝色的湖水,澄净晶莹。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   卫杨氏平日里没什么爱好,只是爱听戏。卫檀生记忆力素来就比旁人要好上许多倍,这京中稍微有些名气的戏子,他都有些印象。   略一思索,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女旦的形象,粉墨重彩,两条墨眉高高挑起,眼尾含着抹红,婉转的风情中含着抹俏。   =   卫杨氏找她是去谈她这次回吴府的相关事宜。   “翠娘,你既嫁入了我们卫家,便是我们卫家妇了,”卫杨氏慈爱地看着她,“能娶你为妻,是檀奴之幸,我们卫家能得你这么一个儿媳,也是我卫家之幸。”   夸赞几句之后,接下来所说的话无非都是一个意思。都是暗示她在吴水江面前,要多多帮衬帮衬婆家。   惜翠一一地应下,“翠娘省得。”   “我自从嫁给檀奴之后,便在心底将自己当作卫家人了。”惜翠道,“能嫁给檀奴为妻,做阿翁与阿姑的儿媳,也是翠娘的幸事。”   卫杨氏见她是个懂事的,不用费心再去教,便满意地微微颌首。   “难为你有这份心了。”卫杨氏轻叹。   说着说着,话题又慢慢地绕到了她和卫檀生身上。   她嫁到卫家不过几个月,卫杨氏对她和卫檀生的夫妻生活十分关切,想要尽快抱个外孙,为卫家添些子嗣。   “这几日,檀奴可与你行房了?”卫杨氏拉着她,悄声问。   惜翠犹豫了一会儿,表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涩,没答声,只点了点头。   卫杨氏脸上顿时绽开笑意,拉着她的手紧了紧,显得更亲昵了许多,转头吩咐身旁伺候着的嬷嬷将她屋里那个桃木多宝格的小柜拿出来。   卫杨氏摸出个铜钥匙,插入锁眼,轻轻一旋,锁得严严实实的小格打开,露出个已有些陈旧泛黄的画册。   惜翠看着卫杨氏将画册拿出来,悄声嘱咐,“这画册你拿回去,晚上和檀奴一起看,照上面画的做,到时候定能生个麟儿。”   不用看,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卫杨氏将这画册轻轻塞到她手上,两人又叙了些闲话,这才吩咐身旁的丫鬟送她回去。   隔了两日,海棠替她收拾好行装,准备回府。   她要回去,卫檀生却起得很早。   一大早,便已梳洗妥当,坐在床侧,梳弄着她额际散乱的发丝,喊她起床。   “翠翠。”他俯身。   惜翠费力地睁开眼,正对上青年温和的眼。   “快些起来了,今日你不是要回府吗?”   惜翠含糊地应了一声,揉了揉睡了一晚上有些涨痛的额头,披衣起床。   刚睁眼时没留意,意识回笼之后,惜翠隐隐感觉今天卫檀生好像有些变化。   但具体哪里有什么变化,却是看不出来。   刚睡醒,惜翠确实也没什么精神去留意他身上的变化,略扫了一眼,未曾多加在意。   收拾妥当之后,她登上停在府门前的马车。   卫檀生亲手帮她打起了车帘。   “翠翠,我会想你的。”   他弯唇微笑,“早些回来。莫要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   说起来有些抱歉,她一时间竟没想到卫檀生口中指的是什么事。   似乎捕捉到了她脸上微小的情绪变化,卫檀生也未曾在意她这就忘了,不厌其烦地提示道,“这月十五。”   “京郊游船是吗?”他一提示,惜翠这才有了印象,“我记住了。”   “不会忘的。”看着卫檀生,惜翠抿唇,又加上一句。   他也望着她,笑道:“那便好。”   只是,马车都已准备好了,卫檀生却迟迟没有将帘子落下。   他不动,车夫碍于他在,也不敢驾马。   “翠翠,”青年蓦地又问了一句,“你可发现我今日有何变化?”   变化?   闻言,惜翠认真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却还是没看出来有什么多特殊的地方。   虽然看不出来,但她也不会这么直接说出口,思忖了一会儿,惜翠选择了一个更保守的回答,“今早我见你确实有些变化,但要问我具体哪里,”她摇头,“抱歉,我没能看出来。”   那袖中的指节紧了紧。   泠泠的,是佛珠的轻响。   “没看出来也无妨。”青年放下了车帘,按下心头翻腾着的重重思绪,“去罢,翠翠,我等你回来。”   目睹马车渐行渐远,卫檀生这才回到了屋里。   往日两人同住的屋中,空空荡荡,春风穿堂而过,掀起床上帷帐,纱幔翻飞。   无端地,竟有些冷寂。   望着室内,他唇角常含着的一抹笑意不知在何时隐去。   山上时光悠长,他早已经习惯了一人独处。   当初面对的,并非眼前柔美的纱幔,而是昏暗冰冷的,生着青苔的岩壁。更甚者,除岩壁之外,他也曾在白骨前趺坐修行。   在当年那日日夜夜的苦修中,陪伴着他的,唯有寂寥冰冷的山风和豺狼夜间的嚎鸣。这些他都未觉有什么,唯独今日。   拾起地上被风吹落的佛经,重新搁到桌前。   卫檀生对着面前的镜子坐下。   顾影自怜。   他今日打扮了一番。   女为悦己者容。   而他却是为了她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   衣襟袖口熏了些香,眉略扫了扫,发尾特地拢作一束,垂在胸前,样貌濯濯春柳姿,朦胧若高山玉。   那是海外传来的琉璃镜,倒影清晰。   镜中的青年,宝蕴光含,气韵高洁。   卫檀生静静地看着。   渐渐地,镜中人影蓦地幻化为了另一幅模样。   涂得白白的脸,高挑的眉,微扬的红色的眼尾,柔情中藏着些男人的俊。再一眨眼,那张脸一晃,又化为了另一幅俊朗模样。   有光影在镜前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狂舞不休,狂笑不止,还有人在耳畔尖啸。   卫檀生眸光一凛,几乎克制不住,心头嗔怒乍现。   桌上琉璃镜摔落在地上,霎时间,摔了个粉身碎骨。   他弯腰去捡,镜中倒映着无数扭曲的人脸,倒映着无数个的他,眼歪嘴斜,形容丑陋。   卫檀生不禁一怔,镜中无数个扭曲的人脸也一怔。   他几乎看得有些痴了。   那才是他,那多像他。   原来如此,他生得这般丑陋,也无怪乎她会那么做。   毕竟她最爱俊美的皮囊,而他生得却貌如修罗。   ——他那样的丑。   鸦羽样的眼睫覆下,卫檀生提起衣袖,徒手捡起地上破裂的镜片。   锋锐的碎片割破了掌心,他却毫无所觉,像个在收集什么珍宝的稚童,一片一片的捡起来。   地上散落的人脸,都是他。   他需得耐心拾起来。   ——拾起他的脸。   利刃深入掌心,除却痛楚之外,带给他的更多是一阵漫上脊椎的快意。   他激动快意地浑身发颤,低声轻笑,不自觉地握得更多,也握得更紧了。   滴滴答答的血倒映在镜子前,他面前又掠过红的花,白的荆条和黑洞洞的深渊,耳畔的尖啸声愈加剧烈了,伴随着念经声,好似化作了缕缕檀香,钻入他耳中,鼻中,四肢百骸。   “翠翠……”   “翠翠……”   卫檀生低低地呢喃着,悲悯又居高临下地,对着并无他人的居室问道,“你要我拿如此放荡淫乱的你如何是好?”   回答他的,唯有一缕淹没在唇齿间的春风。 第87章 安慰   马车到了吴府, 吴氏夫妻俩早早就得了信,正在府内等待着,吴怀翡则陪同在一旁伺候。   惜翠被下人引着,向夫妻俩行了礼, 又同吴怀翡目光相交,示意了一番,各自才坐下。   吴水江与吴冯氏精神头看起来都不错。   惜翠这次回来, 也是特地赶在吴水江休沐的日子。   吴冯氏一见她, 便埋怨似地道, “怎么又瘦了?”   吴惜翠身体不好,下巴尖尖的,怎么看都是个福薄的长相,吴冯氏怎么看怎么都不满意。马上回头吩咐丫鬟们去准备两个她平日里爱吃的菜,要好好给她补一补。   惜翠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和自带滤镜的吴冯氏不同,吴水江看她则客观理智许多,问了些卫家的事, 又好好教导她, 做了卫家妇,在卫家定不能像从前那般骄纵,一定要好好侍奉公婆。   “你阿翁为人是个一丝不苟的, 在朝中素来有些直名,”吴水江叮嘱道,“翠娘你平日里家中任性便罢了, 如今既为卫家妇,切记,莫要将小性子也一并带到卫家。叫别人看了我们吴府的笑话。”   他两个女儿,吴水江其实更偏爱亲女吴怀翡一些。多少还是因为吴怀翡与他最为相像。而吴惜翠,也不是不爱,只是她这骄纵跋扈的性格,让吴水江一直有些操心。   逮着机会,自然要好好敲打她。   吴冯氏不满道,“翠娘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好端端地你说这些做甚么?”   吴水江:“我不教导她些,难不成还像像你这般溺宠?到时候再将她宠得个晕头转向,不知天高地厚,我教导翠娘,也是为了她好。这别人家到底是别人家,她若是犯了什么错,可没人再替她兜着了。”   吴怀翡见状,唇侧抿起个婉约的弧度,“翠娘聪慧,如今嫁了人,性子也沉稳许多,想来这些道理,想来她懂事懂得,定不会叫爹娘费心。”   吴水江看了一眼吴怀翡。   要是翠娘能有玉娘一半懂事,他也就放心了。只不过这话,吴水江也只能在心里叹息。熟知他这个小女儿的性格,却不好当面说出口。   翠娘也算嫁了个不错的人家,看样子和那卫三郎感情也不错。如今,吴水江和吴冯氏最忧心的便是失而复得的女儿吴怀翡的婚事。   按理说,吴怀翡为长姐,惜翠本不应该嫁在她之前。   不过,吴怀翡正是她与卫檀生说亲之时才认回来。当时,她与卫檀生的亲事都已经筹措了大半,眼看着吉期在即,却不好再拖延更改。毕竟谁也没想到吴家还能与当年走散的女儿相认。   事出有因,惜翠嫁在吴怀翡前,也不算是违礼。   眼看幼女的终身大事已经安排稳妥了,吴冯氏如今开始发愁长女的婚事。   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亲女,夫妻二人自是疼惜无比,想要尽量把最好的东西补偿给她。碰上婚事这种关乎后半生的大事,是一点也不敢轻忽。   吴怀翡也有出息,样貌美,性格好,一手医术颇为精妙,同京中不少权贵都有交情,尤其受安阳侯夫人的喜爱,认祖归宗后,又是吏部郎中吴水江的长女,身价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那些有意象的,抛出橄榄枝的人家不知凡几。吴冯氏是挑了又挑,总不太满意。她也曾经试探过吴怀翡的口风,她倒不是很在意,说是这几年不愿成亲,只想在双亲膝前尽孝,以弥补这些年的缺失。   女儿孝顺,吴冯氏当然也高兴,不过却不能任由着她,眼看着她年纪也大了,这亲事早点定下来,她也能放心。   于是惜翠这一次回府,吴冯氏便委婉地提点她,叫她再去帮忙探探吴怀翡的口风,如果碰上何事的人家,也帮大姊相看相看。   惜翠口上答应,心里却没怎么在意。   看过剧本她知道,吴怀翡作为女主,日后肯定是嫁给男主高骞的。吴怀翡不仅是嫁得好,而且还会比其他姑娘好上许多。   只是这话她也不好和吴冯氏说,只能答应下来,说道会帮她多留意留意。   吴冯氏笑道,“嫁到卫家后,确实看翠娘你沉稳许多。如此一来,娘也就放心了。”   吃过饭,晚上,在吴冯氏的授意下,惜翠来到了吴怀翡住的琼苑里。   吴怀翡见她,略有些吃惊,“这么晚了,翠娘你来这儿可有什么事?”   虽说如此,还是屏退了丫鬟,招呼她坐下,替她倒了杯茶。   “可是为了……”吴怀翡犹豫地问,“那桩事而来?”   惜翠谢过她的茶,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是娘叫我过来的。”   吴怀翡更吃惊了,“娘找你来做甚么?”   惜翠道:“是为了你的婚事。”   听闻这话,吴怀翡顿时有些尴尬,又有些脸红。   “这……抱歉……实在是麻烦你今晚特地跑一趟。”   吴冯氏在着急她的婚事,吴怀翡也是知道的。想到这儿,她心中又不免感到些低落。   她不愿嫁人,或者说,不愿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吴怀翡的目光落在惜翠脸上,微有些恍惚。   这是高娘子……   望着高娘子,她眼前好像浮现出了一个高大的剪影。吴怀翡心头一乱,忙低下眼,不敢再看,生怕将情绪暴露在惜翠面前。   吴怀翡无奈苦笑,“还要麻烦高娘子,回头告诉娘一声,我暂且还不想嫁人。”   他人自己的选择,惜翠并不想过多干预,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吴怀翡感激地说,“多谢。”   没想到她如今倒是羡慕起高娘子来了。   思及,吴怀翡轻叹。   回想当初在空山寺时,她才蓦然发觉高娘子她一直都是对卫檀生有意的。只是当时,卫郎君的心意使她格外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要怎样拒绝。   恍惚中,吴怀翡好像看到了,那天晚上沉默不言地跟随在她和卫檀生身后的少女。   卫檀生见她受伤当机立断将她抱起来,使她尴尬地不知所措。   而高娘子则浑身狼狈,一瘸一拐,一言不发。   她那个时候将她误认为高骞,于无措间,忐忑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她袖间有血珠滑落,顺着指尖往下,落在草尖儿上。   那时,卫檀生看都没看她一眼。   当时,高娘子在想什么呢?她可曾感到过伤心与难过,吴怀翡怔怔地想。   她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如今,她与卫郎君,也算得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罢。吴怀翡心道。   不想再多想自己心上那个人,也不愿在自己的婚事上多说,沉默了片刻后,吴怀翡主动换了个话题,问道,“翠娘的事……娘子可想好了要怎么做?”   吴怀翡提到的,也是惜翠比较头疼的一点。   吴水江与吴冯氏待她越好,占据了别人闺女一事就越难以说出口。高骞这些日子,也在忙着处理这些事。   惜翠握紧了茶杯,如实相告,“我也不知道。”   吴怀翡反倒安慰她,“爹娘年纪也有些大了,此事也急不得,还是慢慢来罢。”   到了晚些时候,吴怀翡吩咐丫鬟提着盏灯笼将她送了回去。   第二天,惜翠将吴怀翡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说与了吴冯氏。   吴冯氏并不意外,却还是有些发愁,“玉娘和我们之间毕竟缺了这么多年的时光,她性子静,想得也多,亏我还是个做娘的,如今已经猜不透女儿的心思了。”吴冯氏叹息道,“你大姊那儿,还要你多多留意了。”   从吴冯氏那儿后去后,惜翠静心等待高骞上门。   高遗玉与高骞的生母去得早,父亲和大哥又不怎么管事,与高遗玉关系疏淡。故而高骞一肩全挑了下来,又当爹又当妈,自觉要肩负起她的责任,不论是错是对,都要带着她,陪着她一同成长,眼下也是如此。   吴怀翡是知道高骞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的,他性格端正方直,她对他有救命之恩在先,有之前这种种牵扯,他更无法将吴惜翠的事瞒下来。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忙着发展自己的势力,在确保自己有了足够的实力与能力之后,才打算向吴氏夫妇俩说明缘由并赔礼道歉。   高遗玉童年失散与临死前他未能赴约,两件事,重重地压在他心上。“妹妹”两个字几乎已成了他的执念,将妹妹带回来,小心呵护,更成了执念中的执念。   不过,惜翠一直等到了中午,也没等到高骞的消息。   到了下午,有人传信过来,说是高骞不会来了,他昨晚领兵巡逻的时候,不慎受了伤。   吴怀翡面色一变,奈何信中只交代了他受伤这件事,却没交代他伤势如何。   “也不知道高郎君他眼下究竟怎么样了。”吴怀翡下意识地喃喃道,神情焦急。   无意中一瞥,却对上惜翠的目光。   吴怀翡一怔,慌忙低头敛下脸上的焦急,只是眼中的担心却无法掩饰。   惜翠故作没有看见,避开了吴怀翡的视线,留给了她调整情绪的间隙。   走到桌前,惜翠拿起桌上的笔,“不如送信去问一问。”   吴怀翡迟疑了一瞬,“能向谁询问?”   惜翠已经不是高遗玉,而她和高骞之间也毫无干系,又能借什么名目去过问?   惜翠:“不是去问高府上的人,是去问褚六郎。”   褚乐心如果得了消息,以他的性格,肯定会赶到高府上探望。   吴怀她有些犹豫,但她确实是担心高骞的伤势,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只好坐了下来,提笔给褚乐心写信。   到了隔日午时,才收到了褚乐心的回信,说是高骞已没什么大碍,只是还要卧床静养几天,叫她们二人无需担心。   如此一来,吴惜翠的事,只能搁置了下来。   在确认高骞当真无恙之后,惜翠去了顾小秋住着的别院。   仔细算来,她已经快有十天没见过他。   别院中的仆役都认得她,见到她来,恭恭敬敬地迎入。但却看不见顾小秋的身影,问了才知道,他今日是去探望他母亲,还没回来。   惜翠等了一会儿,才见到顾小秋面色疲倦地赶回。   一见到她,他愣了一瞬,脸上疲倦之色化为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吴娘子。”   顾小秋的笑意是发自真心,并非勉强挤出。   娘亲的病情日益加重,他也早早地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每次去探望时,感情向来由不得人。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女人,他难受梗塞之余又觉一阵深深的疲惫。   若娘亲去世,这世上便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至于他那生父和生母,顾小秋也无意相认,当初既然抛弃了他和姊姊,这一辈子,他与他们之间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姊姊。   他确实有个姊姊。娘曾告诉过他,当时她捡到她时,他身旁还有个女婴儿。只是她实在穷苦,无力负担两个孩子,只能抱走了他。   后来,娘亲终于辗转寻得他生父生母,却还是没有他那个姊姊的消息。   他那个姊姊,已是不知所踪了。那时候,正值寒冬腊月里,恐怕不是冻死了,就是被什么饥肠辘辘的野兽叼了去罢。   他也未曾怪过娘亲,娘肯抱来他抚养至今,顾小秋已是感激。至于那个未曾谋面的姊姊,他只有在夜晚,才会偶尔梦见。   梦里是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小女孩的模样,笑着称呼他为小秋,拉着他一起走过大街小巷。   再一看到面前的女人,那阵疲倦不知为何散去了不少,心头的阴霾难得放晴,顾小秋收敛心神,歉疚地说,“抱歉,叫娘子久等。”   惜翠道:“也不是很久。”   他母亲病重,惜翠知道他心情不好,她倒是想安慰两句。但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作罢,选择留给了他一人安静的空间,没有多打扰。   顾小秋刚回来,身上带着些药味儿,生怕将病气过给她,他行了一礼,下去梳洗。   临走前,没忘记说,“我刚刚已吩咐过厨下,待会儿娘子可先用饭。”   等顾小秋梳洗完毕出来,却看见了完整无好,明显没动过的一桌子菜。   再往前看,却看见惜翠正看着窗外的月亮,明亮皎洁的一轮。   吩咐仆役将小桌移到窗下,顾小秋走到惜翠身旁,问,“娘子怎么不用饭?”   惜翠回头看是他,说道,“我不习惯一个人提前用饭。”   这话确实没有骗他,毕竟她也不饿,用不着一个人提前吃。如果她提前用了,到时候,顾小秋定要吃她的剩菜。   顾小秋他自己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着心头翻起一阵久违的暖意。   “今日十五,若娘子不嫌弃,可愿同小秋一起用膳?”   惜翠点头,隐隐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想不起来。   菜色很简单,两人吃得都很慢,没什么话,只任凭月色默默流淌。   这很像他想象中的家。   顾小秋握紧了筷子,心想。   一家人将桌摆在院子里或是窗下,一起就着月色纳凉吃饭,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   而在卫府上,丫鬟正缓缓地踩着月影,退出了主屋。   “郎君已经歇下了,勿要大声惊扰了郎君。”   左右叮嘱了一番之后,几个小丫鬟悄悄地离去。   月色照入帘栊,清辉漫洒。   梳妆台前的琉璃镜,已换作了另一面。   在鸾鸟纹的琉璃镜前正坐着个女人,“她”衣着大红的织金上襦,雪白的缃裙,乌发披散着。从后看,个子格外得高挑,肩膀也比旁的女人更宽一些。   镜中映出的人,两弯黛眉似春日远山,鼻梁高而挺直,唇上细细地搽了些口脂,唇色丹晖。一双眼,眼角微微垂下,如琉璃镜上的丹凤一般,顾盼之间,勾人心魄。   而此时,那比其他女人更大的,骨节凸起的手,正伸入裙间。裙间正被什么撑起了一个可怖的形状。   身上紧贴着肌肤的衣裙,仿佛还残留着她离去前的温度,就像她未曾失约,陪在他身侧,就像他紧密相抱着她,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处。   “嗯……哈……翠翠。”   “她”难耐地微昂起脸,露出下颌硬朗的线条,脖颈上的喉结来回滑动着。那双绀青的眼中,泛着薄润的水光,不知是情欲还是泪。   他重新打扮了一番,如今不丑了。   ——他如今不丑了,他如今那般得好看。   “翠翠。”他眼角微红地呻吟。   她会不会怜惜于他?   她究竟何时回来?   突如其来的惶惶不安如潮水涌来,他几乎无法忍受。   作女人打扮的青年,更像那柔美的闭目观音,眼睫一颤,通红的眼眶中滚出一滴泪,口中同时吐出邪淫、绮语、恶语和嗔恚。   倨傲中又藏着深深的卑微。   “荡·妇。” 第88章 呕吐   用过晚膳后, 得知惜翠要在在这儿留宿,顾小秋并不惊讶。   别院中本就有特地为她安排的住处,每日都有人洒扫,将小桌撤去, 他亲自起身送惜翠回房。   见惜翠没有召他一同入睡的意思,顾小秋低声道:“若有什么事,娘子不妨叫我一声, 我便在外间守着。”   惜翠停下脚步, 触碰上她的视线, 顾小秋又低下了眼,形容谦卑。   惜翠道:“我并未将你当作下人看待,你也不需要在外面守着。”   顾小秋的所作所为,让她有些无奈。别说她根本没把他当下人看待,就是她真的有这个意思,她也绝不会同意他守在外面。   屋外多了个男人守夜,她睡也睡得不安稳。   “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罢。”惜翠道, “你平日要唱戏, 熬夜对嗓子不好。”   顾小秋一直都是无条件听从她的安排,听她这么说,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便提袖行了一礼,“是。”   在离去前,青年犹豫了一瞬, 转头道,“多谢娘子。”   至于谢什么,他却没有说清楚,忙又提步,借着月色匆匆地离去了。   等离开了惜翠的视线,顾小秋放慢了步子,慢慢地想。   刚刚她那一声叮咛……竟让他有种仿佛瞧见了姊姊的错觉。明明知晓那只是对方礼貌客套下的叮嘱,顾小秋仍有些晃神。   他是喜欢吴娘子的,只不过,这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意。   那清瘦的身影,站立在门前,细细叮咛时,仿佛贴合了他脑海中勾勒出来的那个形象。   今日虽非中秋,但顾小秋抬头望着天际那轮圆月,却忍不住想。   若是他那大姊还在人世那该有多好,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他便不是孤身一人了。   少年时,他总想去找那位无缘的阿姊,等后来长大了,这个念头便被封存了起来,如今,它再度复活,而且格外得鲜明,在心中蠢蠢欲动。   或许……   他还是在恐惧娘亲不久之后将要离世罢。   顾小秋眸色一黯。   惜翠回到屋里,一只脚刚跨过门槛,才突然福至心灵,猛地想起来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今天是十五。   是卫檀生那小变态和她约定,去京郊游船的日子,她忘记了。   回想过来,惜翠顿时捂着脑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对自己的记性感到一阵绝望。   这几天,堆在一起的事太多,从顾小秋和别院,再到吴氏夫妇,高骞受伤,一件一件累积起来。她竟然把和那小变态的约定忘在了脑后。   只是错过都已经错过了,如今夜已深,她就算再赶回去,想来也为时已晚。   问题是,她现在要怎么补救。   惜翠蹙起眉,认真地思索起来。   以卫檀生他的性格,也不知道被她放了鸽子,会是怎么一个反应。   仔细一想,惜翠这才发现,她虽然要攻略卫檀生,可是她对卫檀生还是不够了解。她只留意过他爱吃些什么,但卫檀生旁的喜好,她却是一概不知。而他所表现出来的也一直都是一副优容和蔼,清心淡薄的模样,未曾对什么东西表达出强烈的好恶。   总不能是……云片糕?   那未免显得也太没有诚意。   惜翠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要早些赶回去向他赔罪,至于赔礼,只能等日后再慢慢细想了。   第二天一早,她向顾小秋告别,先赶回吴府,再从吴府回到卫家。   一下车,惜翠立即直奔两人住处。   “郎君可在里面?”中途,正好碰上个端着食盒的小丫鬟,惜翠问。   丫鬟见是她,忙躬身行礼,“回少夫人,郎君正在屋里礼佛,婢子刚准备将食盒给带过去。”   惜翠:“给我罢。”   接过食盒,小丫鬟没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惜翠不明所以地问。   丫鬟叹了口气,“不瞒夫人,郎君不知为何,从昨天到现在都没用饭了。我们这些作下人的心中担忧,也不好说逾矩多问。如今夫人回来了。”丫鬟语气更加恭敬,“婢子想让夫人帮忙劝劝郎君,多少吃一点。”   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惜翠愣了一愣。难不成是因为她的缘故?   “我知道了。”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按下,惜翠道,“难为你有心,你先下去罢,我会劝他用一些饭。”   小丫鬟喏喏地退下。   提着食盒,站在门前,想到昨天自己放了他鸽子这事,惜翠心中略有些不安和内疚。   推门而入时,屋内空无一人,惜翠拎着食盒,转到里间。   终于在里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光着脚,脚踝白得像死人,正趺坐在榻上禅定。他今日穿着得很随意,头发也没束,天气暖和了,胸前衣襟松松垮垮,微有殊色漏出。   卫檀生好像没有察觉到她进来,也或许是知道她进来了,却不出声,依旧是垂着眼。脸上神色没任何变化,静默得好像一尊白玉观音,只是脸上好像隐约地泛着些艳丽。   像是回到了当初在空山寺的时候,惜翠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不去打扰他,沉默地守着。一边等他从禅定中出来,一边在腹中酝酿着应对的说辞。   终于,那榻上的青年,眼睫轻扬,睁开了眼。   他眼中格外清明,一瞥就瞥见了她。   瞧见她,卫檀生脸上没有任何责怪之色,照常露出抹微笑,“翠翠,你回来了?”   卫檀生的反应使惜翠略感迟疑,“我回来了。”她拎起食盒,走到榻前坐下,“抱歉,我本来应该昨天回来的,昨天是十五,我不小心忘记了。”   “你昨天……”惜翠问,“等了很久吗?”   卫檀生支起一条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发丝随着他动作从肩头滑落。   他摇头道,“也不是很久,我见你不曾回来,便猜到了你恐怕是忘记了。”   惜翠抿了抿唇,再次为自己昨天放鸽子一事表示了歉意。   “抱歉,都是我的错。”   “偶尔忘记一两件事,都是是人之常情,你无需道歉。”卫檀生不甚在意地道,末了,瞧见她手上的食盒,又问,“这是?”   惜翠举起食盒,“我刚刚回来时,碰见个小丫鬟,说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卫檀生道,“昨日我见你没回来,又想到这几日疏忽了佛理,便干脆斋戒了一日。”   惜翠心下微松,揭开食盒,问,“那你现在要不要吃一点。”   卫檀生没立即答应,只看着她,微笑道,“那翠翠你陪我一起用一些好不好?”   其实她不怎么饿,但卫檀生这么说了,惜翠便也点点头,“好。”   食盒里只备了一副碗筷子,惜翠叫守在外面的丫鬟再帮忙添了一副。   将碗筷和菜汤都摆好,卫檀生已经手执筷子坐了下来。   照顾到他的口味,食盒里面装着的菜全都是素菜,味道都很清淡。一碟鲜嫩的盐水菜心,一碟细笋,一碗素鲜什锦汤。   惜翠握着筷子,看了一眼对面。   卫檀生吃得慢条斯理,看上去没什么不满意的。   就是她看着桌上的菜,实在寡淡得有点儿难以入口。不过,她本来就是陪着他一起吃的,盛了一小口饭,配着汤,三两口也就吃完了。   卫檀生似乎发觉了什么,看了过来,搁下筷子,温声问:“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眼见这小变态丝毫没有计较她失约这件事,还表现得这么体贴,惜翠更有些内疚,抿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不怎么饿。”   “是我没想到。”卫檀生道,“若你没胃口,便不要为了陪我再硬塞了。”   惜翠低头夹了一块子细笋:“我再吃两口。”   落在她发顶的目光,静静地停顿了一会儿。   惜翠察觉出来,却还是装作没有意识到。   用过饭,卫檀生又捧了卷佛经去看,似乎没打算再提昨天晚上她失约这件事。   他明显不在意,而她一人站在屋里,确实有够傻缺的。没事可干,也不知道要和卫檀生再说些什么,无言中,惜翠正好瞥见了床上露出一角的白。   看上去好像是她那件裙子。   怎么会在这儿?   屋里每日都会有下人进来整理,她离开之前,也没看到床上有没收起来的衣服。   惜翠走近一看才发现床上不止那一件裙子,她那件大红的织金上襦也丢在那儿。   她本来想拿起来重新放回衣柜里,但指尖在触及缃裙前,却硬生生地刹住了。   那件白色缃裙,并非通体全白色,裙上还绣着一圈花鸟纹。而眼下,那花鸟纹上,正落着些薄薄的白。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看见床上这件缃裙,稍微一联想,惜翠就反应了过来。手指登时缩在了半空,脸上“腾”地烧了起来。   偏偏在这个时候,身后还传来了卫檀生温润的嗓音。   “翠翠?”   惜翠蓦然回神,赶紧将裙子往床里面塞了塞,装作没有看见。   转身再看见卫檀生时,他似乎往床帐里面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   他眼中含着些笑,笑意艳丽地问,“翠翠,你的脸怎么这样的红?”   “可能是今天天气太热。”惜翠故作镇静地回答。   幸好卫檀生他还没来得及问,屋外来了个丫鬟求见。   惜翠快步走到门前,不经意间擦肩而过,肩膀烫得像是有火在烧。   来人是孙氏身旁的丫鬟,请她过去。   床上那件衣裳,她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眼下孙氏请她过去,惜翠倒还有些感激。   “你回去告诉大嫂,我这便过去。”   丫鬟走后,卫檀生问她,“你要去找大嫂?”   惜翠道,“不知道大嫂找我有何事,我去去就来。”   回屋后,略作收拾,惜翠忙带着珊瑚去了孙氏住处。   望着她离去,青年回到屋里,突然弯下腰,伸出两根指头,塞到喉咙眼里,按着舌根。对着屋里小小的痰盂,将刚刚吃的饭菜尽数都吐了出来。   他吐得厉害,乌黑的发落在颊侧,脊背高高拱起,脊椎骨好似要突破皮肉而出,几乎和当初瓢儿山上那个瘦弱的男孩一模一样。   再抬眼时,蒙着层水汽的眼,眼神乌亮亮得令人心惊,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   惜翠到的时候,孙氏似乎正在忙,忙得焦头烂额,一瞧见她,赶快迎上前,“谢天谢地,翠娘,你可算回来了。”   “若你再不回来,可要累死我了。”孙氏笑着拉着她坐下。   惜翠:“大嫂找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孙氏:“还不是为了娘的生辰。”   卫杨氏生辰就在这几天,阖府上下都在忙,尤其是孙氏。她隐隐感觉出来卫杨氏对她不再像以往那般亲热,更要借着这次机会,使劲浑身解数,重新讨得她欢心。   眼看着后天就是卫杨氏生辰了,饶是孙氏,在这个时候也有些忙不过来,偏偏惜翠又赶在这个时候回了趟吴府。   等她一回来,孙氏这才见到她就如同见到了救星一样。   卫杨氏的生辰不适合大肆操办,也就只在卫府上过过。不过这一次,纪表哥一家也在,如何热闹热闹又不失节俭,就让孙氏格外犯难。   好在卫杨氏喜欢听戏,前几日,孙氏她刚订下一个戏班,想着到那天乐呵乐呵。   惜翠:“是哪个班子?”   孙氏不甚在意:“是畅春班,我本想请喜云班的,不过檀奴说娘亲更爱听畅春班的戏,便请了这个班子。”   惜翠闻言,袖中的手指再度收紧了些。   畅春班。   顾小秋便是畅春班的。   卫檀生他发现了顾小秋?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89章 痴狂   一时间, 惜翠心乱如麻, 就连孙氏都发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不禁问道, “翠娘?”   “我没事。”惜翠勉强地回答, “只是刚刚有些晃神, 大嫂我们继续说罢。”   惜翠告诉自己, 眼下她还不能确定卫檀生到底有没有发现顾小秋,她不好轻举妄动, 说不定这只是巧合, 毕竟顾小秋所在的畅春班在京中确实有不小的名气,卫杨氏爱听畅春班的戏也并非不可能。   孙氏忙问,“晃神?可是累了?是不是因为你刚赶回来,我便把你叫到这儿来的缘故?”   再看她面色苍白, 孙氏也有些担心。毕竟惜翠身子骨一向不是很好,万一在她这儿有个好歹,她不好向卫檀生交代。   她可算是怕了卫檀生, 不敢让她在这儿有任何闪失。虽然惜翠说没事,但孙氏还是扶着她坐下歇息, 替她倒了杯水。   “生辰宴的事不急,你先坐会儿,等好些了便回去歇息罢。明日我俩再商讨也不迟。”   现在她确实没有那个心思再继续处理这些事, 惜翠捧着茶杯道,“麻烦大嫂了。”   孙氏笑道:“不麻烦,还是你身子要紧。”   从孙氏那儿回去后, 惜翠特地多留意了一眼卫檀生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却还是没看出什么异常。   反倒是他,合上佛经问,“为何总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   惜翠移开视线,“没什么,只是……”   “翠翠,”卫檀生突然打断她,走到她面前,轻声问,“我好看吗?”   他嗓音有些缥缈,好像从远远的天上传来的佛音梵唱。启唇微笑时,在唇侧掀开一个柔美的弧度,如同柔软的莲瓣缓缓绽开,清雅中含着些飘忽不定的绮丽。   惜翠真诚地回答,“好看。”   这小变态他生得确实好看。   青年顿时笑开了,眉眼间好像都洋溢着一些愉悦。他揽过她,低声道,“翠翠,我日后,每一天都会这么好看。”   腹中已如火烧火燎一般,但卫檀生眉目却未变。   饥饿和痛苦使他清醒,也使他上瘾,使他追逐着片刻的欢愉而泥足深陷。   行难行之事,忍难忍之情,或许有一天,他能因为这痛苦而超脱轮回,证得大道。   但在此之前,他还要再好看一些,再美一些。毕竟他面前的是个追逐皮囊的荡妇,而他却还要祈求着她的垂怜。   过几日,总算到了卫杨氏的生辰。惜翠与孙氏一大早上就起来忙活,在孙氏的帮助下,头一次操办这种事,倒也算游刃有余,没出什么差错。也幸好是府上没请什么人,只是一家人之间闹上一闹。   心里惦记着畅春班,惜翠一直生生地捱到了傍晚,等到廊檐、门户上挂满了各色的羊角灯,球灯,彩色的琉璃分外清透,光全都落在刚刚搭建好的戏台上。   下人们早就在花厅里摆好了几张桌子。   等众人依次落了座,台上的戏也开演了。   因着今日是卫杨氏生辰,故而戏是由她来点的。   卫杨氏点的戏,是时下比较流行的《玉楼会》,讲的大致是主角的丈夫上京赶考,却渺无音讯,传回乡里,乡人都误认为他病死在了路上。主角也因此在家中被几个贪婪恶毒的宗亲所欺凌,在绝望和悲恸中,主角打起精神,与那些宗亲恶邻斗智斗勇,将孩子抚养长大,最终等到丈夫高中状元衣锦还乡,一家团聚。该打脸的打脸,该报复的报复,一出戏看下来可谓是古代版的爽文。   如今,台上演的正是“玉楼会·团圆”这一出,也是整台戏最高潮最爽快的一段。   卫杨氏看得聚精会神。   惜翠看向台上那男旦不是,不看也不是。思索再三,她还是面色平静地,犹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观众一样,看着那男旦唱戏。   那是顾小秋。   相处得时日多了,就算他如今化了浓妆,她也能在模糊的灯影中认出他来。   唱到主角妙娘与丈夫相会时,顾小秋水袖掩面,作羞涩的女儿情态,一举一动,远远看上去恍若真的是个终于得见丈夫归家大喜过望的妻子。   丈夫忙走过去扶住她。   妙娘侧着脸,水袖中,那双眼无意间看向台下。   同惜翠目光短暂地目光相接后,台下那秀丽温婉的妙娘,又神色如常地避开了视线。   惜翠低下头去吃桌上的果子。   虽然她和顾小秋都认出来彼此,但这里绝不是相认的地方,只能是装作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她正拿起个橘子要剥皮的时候,一双手横插过来,拿起了她手上的橘子。   “我来罢。”卫檀生微微一笑,低下头便去剥手里的橘子。   橘子皮落下,他又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剥橘络。橘瓣破开,他指尖上也沾了些汁水,泛着莹莹的光。   两人中间,渐渐弥漫起一阵橘子微酸的气息。   “给。”他将橘子递到了她面前。   惜翠拿了一瓣吃,酸得她直皱眉,吃了一瓣就搁在了一旁,没有再动的打算,转而聚精会神地去看台上演着的戏。   卫檀生的目光看向台上,又看向身旁正低声说笑的纪康平夫妻俩,眼神清冷。   卫杨氏看得高兴了,吩咐下人们往台上丢赏钱,再笑着叫他们点。   惜翠和黄氏都推脱了,倒是孙氏推脱不过,点了一出。   戏演到一半,卫檀生突然站起来,向卫杨氏告罪,说是腿又泛疼了,想回去歇歇。   卫杨氏听了,赶紧道,“既然腿疼便赶紧回去歇歇罢,娘这儿也用不着你来作陪。”   卫檀生要走,惜翠自然也要跟着离开,她刚起身,卫檀生似是看见了她的动静,微笑道,“翠娘,你不用和我一起,还是替我待在这儿陪陪娘罢。”   说完,也没等她回答,自己一人转身离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周围操琴司鼓热热闹闹,等惜翠回过神来时,是孙氏叫她坐下。   有意避开孙氏探究的视线,惜翠望向戏台。   戏台上的女人,一个旋身,水袖轻摇,望着她的目光中隐含了些担忧。   等天色渐深,卫杨氏也有些乏了,叫停了戏,吩咐下人们赏些钱,领着戏班子去吃些饭菜,今晚的夜宴才算散去。   珊瑚打着个绛纱灯,走在旁边,替惜翠照着回去的路。   一进院,站在短短的石阶前,能看见窗纸上倒映出的一剪人影。   惜翠在石阶前停下步子。   屋里的人听见了屋外的动静,卫檀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翠翠?”   惜翠拾级而上:“是我。”   珊瑚正要推门,青年好像看见了她的动作,清润的嗓音再度响起,   “珊瑚,这儿不用你伺候,夜深了,你也回去歇息罢。”   珊瑚下意识地看了惜翠一眼。   惜翠:“你回去罢。”   珊瑚这才退下。   惜翠犹豫了一瞬,推开了门。   只是门刚推开,突然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卫檀生不知何时已守在门内,等着她刚进门,就将她抱了个满怀。   屋内点着灯,灯光微黄。   惜翠愣愣地看着怀抱着她的青年,或者说“女人”。   在那漫漫沉沉的灯影中。   “女人”皮肤白皙,眉形弯弯,眉色如轻烟。眼眸虽然如春水,但却不显轻薄,像一尊低眉郁美的菩萨像,低头看她时,发髻用一支金步摇挽起,颊旁的青丝又平添一分慵懒。   “她”穿了件大红的凤尾裙,青金色的上襦。凤尾在地毯上铺展游走,抱着她走到榻上,这才俯身,亲吻着她耳廓,问,“翠翠,我好看吗?”   惜翠彻底愣住了。   她没有回答,卫檀生好像也不着急。   “你今日一直在看台上那陈妙娘。”他指尖斜斜地擦过她唇瓣,“你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我都瞧见了。”   他都看见了。   他曾猜想那马奴并非唯一一个。   只是惜翠她留了心眼,她对他不再像一往一样全无保留,她对他存了心眼。她瞒下了那个人的存在。不过卫檀生不在意,他总有能找到他的办法。他终于找到了他,那个叫顾小秋的戏子。   他给过她机会的,他曾经一二三再而三地给过她机会。   但偏偏,今日又让他瞧见了那不经意间眼神的交汇。   卫檀生看着面前的女人,又想起了她当初说着爱。   亲眼看过纪康平与黄氏之间的亲昵,卫檀生收紧了手指。   她临死前的告白惨烈至此,为何口中说着爱,眼睛里却未见半分爱意。   心中好像荡起了一阵难言的涩,舌根泛起了阵阵苦意。   那疑似火烧身的诗,此时再看来,就像个笑话。   “戏有这么好看吗?”卫檀生笑道,“翠翠,你叫我一人在屋里好等。”   他低眉,声音好像漂浮在虚空里一样,低而哑,“就如同十五那天一样,翠翠,你叫我好等。”   ——荡妇   ——骗子   惜翠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思绪。   她挣脱了一下,没有挣开。望着卫檀生的模样,才缓缓地意识到,这几天卫檀生他虽然没有多提那天的事,实际上他一直在耿耿于怀。   惜翠喉口干涩,想说些什么,只好问,“你怎么打扮成这么一副模样?”   卫檀生挑着唇笑着反问,“可是不好看?”   他道,“那陈妙娘可有我好看?”   “我见你似乎是喜欢,便提前向娘告病回来了,就是为了打扮给你看。”青年蹭着她脸颊,发上的金步摇流苏来回地摇晃,“不好看吗?你不喜欢? ”   “我不止比台上那陈妙娘好看,我也会唱戏。”青年笑着道,“你听我唱给你听。”   “女人”红唇轻启,慢悠悠,摇摇晃晃地开始唱。   他唱的是《南柯记》中的选段。   “则为那汉宫春那人生打当,似咱这迤逗多娇粉面郎。用尽心儿想,用尽心儿想,瞑然沉睡倚纱窗。闲打忙,小宫鸦把咱叫的情悒怏。羞殢酒,懒添香。则这恨天长,来暂借佳人锦瑟旁。无承望,酒盏儿擎着仔细端详。”   青年的嗓音刻意放得柔婉,模仿着女人的声音,偏偏自身嗓音又沉郁醇厚,显得格外不伦不类,漂浮在烛光中,幽幽得令人悚然。   卫檀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同他艳丽的打扮不同,他唇上的笑意仍旧是带着点儿悲悯和超脱的,悲悯和超脱中,又含着些冷。   一颦一笑,就像是一座正要爆发的活火山,看去平静而美丽,内部却翻腾着能毁天灭地的熔岩,心中沉眠着一头冷酷无情的怪物。   现在,蛰伏着的怪物,慢慢地苏醒了。   了善禅师降服了他心中的魔,却杀不死它。他心中伺机而动的魔已经挣脱囚笼而出。似山洪般的欲望咆哮着奔腾而下。   他已坠入了三恶道。   蓦地,惜翠浑身发冷。眼前的卫檀生像是时时刻刻将要爆发的火山,她进退不得。   “翠翠,你道《南柯记》这一段唱的是什么?”卫檀生温文地笑问。   “这出戏讲的是,淳于棼与琼英郡主,灵芝夫人和上真仙姑三人交欢。”   “翠翠,你说那淳于棼像不像你。有我一位夫婿却还不知足,还要那马奴和那戏子。”   青年笑吟吟的继续唱,涂了口脂的唇角扬起。   “怕争夫体势忙。敬色心情嚷。蝶戏香。鱼穿浪。逗的人多饷。则见香肌褪。”   唱到“望夫石”的时候,他特地换作了“妻”字。   “望妻石都衬迭床儿上。以后尽情随欢畅。今宵试做团圞相。”   “我……”惜翠深吸一口气,没有往后退,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紧紧地牵着他衣角。   青年怀抱中含着些极淡的檀香。   心知面前的卫檀生招惹不得,惜翠稳下心神,缓缓地顺着他,“我没有那个意思。”   惜翠垂眸道,“我与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惜翠面上虽是冷静,但心跳却纷杂如乱跳的雨点。倒是卫檀生的心跳,隔着胸膛传来,沉稳有力。   两人胸膛紧贴着胸膛,心跳声仿佛也慢慢地汇聚成了一个。   “女人”没有回答,而是贴在她耳畔,继续笑着唱那《西厢记》,“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   他一边低着头唱着,一边信手去解她的衣襟。   惜翠僵了一僵,顺从地放松了四肢,没有反抗。   那两只女人的窄窄的琵琶袖,被高高地撸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卫檀生将她高高地举起来,掀起自己身下的艳红的裙子,将那隐藏在裙下的满腔的恨意,猛地送了进去,毫无怜惜之意。   嘴上唱着的同时,又仿佛做梦一般地念着,“翠翠,翠翠,我好不好看?”   “细哦,这子儿花朵,似美人憔悴,酸子情多。喜蕉心暗展,一夜梅犀点污。”   唱罢,眼前的“女人”盈盈地笑着,附在她脸上舔吻着,留下薄薄晶亮的痕迹。   “如何?酒潮微晕笑生涡,待噷着脸恣情的呜嘬,些儿个。翠偃了情波,润红蕉点,香生梅唾。”   陌生的感受猛地袭来,惜翠全身一颤,身上发软的同时又有些惊惧,想要推开他。   卫檀生他不对劲,甚至比上一次还要不对劲。   但从女人袖间伸出的小臂,结实而有力,牢牢地架着她,将她抵在了墙上。   “翠翠,你不喜欢吗?”卫檀生微笑着,贴在她唇上,薄红的唇间吐着气说。   他偏着头,发间金镶红宝石的步摇也随之一晃。   一条银丝从唇间拉开,卫檀生呼吸有些急促,却还是微笑着道,“我看你好似喜欢得紧。”   “可还想听戏?我继续唱给你听。”   “无多,花影婀娜。劝奴奴睡也,睡也奴哥。一夜美满,一霎暮钟敲破。娇娥,似前宵雨云,羞怯颤声讹,敢今夜翠颦轻可。睡则哪,把腻乳微搓,酥胸汗贴,细腰春锁。”   “你怎么不看我?”   “你看我,好不好看?”   “女人”笑意嫣然地问,连日以来压抑在心中的嗔恚终于破笼而出,疯狂地扭曲。   因为快感和痛楚,青年的眼睫被泪水濡湿了,眼角泛着些红,脸上依旧莞尔笑着。   “荡妇。”他在心中呢喃着,满腔的怨恨无从宣泄,只能挟裹着情欲而出。   “女人”眼睫微湿,眼角发红,含泪的模样,美得动人心魄,裙摆上的凤尾铺展开,眼波横生,当真如一位绝色妖娆的丽人一般。只是一般的“女人”绝不会有作这般抬腰的动作。   凤尾在地上游走,腾飞榻上。   空中的檀香如有实质般地好像要滴下来。   裙裳滑落,“腰上黄”斜斜地搭在腰间,露出些许雪白的肚皮。那肚皮看上去竟好似泛起了雪浪轻波。   卫檀生低着头,看着她,费力地喘息中,笑着继续唱,“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   想到那戏台下一幕幕,卫檀生眼眶发红。   他心中恨恨地骂,眼泪却不自觉地往下直落,为那欲望蚀骨而昂起脖颈。   作女人打扮的青年,像只蜘蛛一样,肢节趴伏着。臂上的肌肉鼓起,高高低低地浮现出有力的,棱角分明的肌肉线条,青筋也因为用力时不时的隐现。   那根累丝嵌红宝石的金步摇,当啷滑落在地,“女人”凌乱的发髻早已散开,又去唱那《牡丹亭》,“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惜翠闭上眼,不敢再继续看。   “翠翠。”临到关头,“女人”缓缓压紧了她凌乱的腰上黄,不让她挣脱。   察觉到卫檀生究竟想做什么之后,惜翠终于慌了,慌忙想要推开他,“不行……”她嗓音喑哑,一声比一声更急,“这个不行……”   只是“女人”的力气比她大上许多,像座铁塔一样,她推脱不得。   热油浇心似得烫。   他垂着鸦羽样的眼睫,牢牢地按住了她,而后再附在她耳畔,孩童梦呓般地说,“翠翠,给我生个孩子。” 第90章 卖力   在确定她尽数受了之后, 卫檀生的手伸入惜翠衣衫内, 压着那肚皮, 另一只手搂过她,不让她有任何挣扎的机会,就这么肌肤相贴, 紧紧地抱着她入睡。   腹下鲜明的感受, 使得惜翠倍感羞耻和难堪, 但心中的认知却还是很清晰。   她不能怀孕,她不能和这个世界建立太深厚的联系。   惜翠阖上眼,默默地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勉强坚持了那么久, 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去多听,不去多看, 也不去多想,她快要撑不住了。   惜翠其实是不大喜欢小孩的。只不过,她不知道在孕激素的影响下,她还能不能做到像现在这么克制, 不付出多余的感情。   想到这儿, 惜翠几乎想立即去喝药避孕, 但碍于卫檀生在, 她不好当着他的面有任何动作。   就算她再怎么迟钝,也能看出卫檀生他刚刚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惜翠不敢再招惹他, 只能硬生生地忍住,安慰自己不过只是这么一次,运气还不至于这么好,会闹出人命。   可是……   如果真的运气就这么好怎么办?   想来想去,都不得安生,再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一晚上,惜翠睡得极不安稳,朦胧中,好像梦到了自己最害怕的场景。卫檀生正牵着个小人儿的手,两人一起站在前面冲她笑。她犹豫了一瞬,想要往前一步看个清楚,然而身后突然又传来一个女声。   “翠翠别玩手机了,过来吃饭了。”   惜翠一回头,就看见她家太后正端着菜往桌上摆,她家太上皇拿了整整齐齐三副筷子。   桌上饭菜,在灯光的照耀下,冒着腾腾的白气。   紧跟着,她就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   四肢酸软,尤其腿间还停留着异样的感觉。惜翠偏头看去,卫檀生也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微笑着轻轻地说,“翠翠,早。”   晨光下,他发丝凌乱,脸上的粉都花了不少,因为昨晚咬着舌尖啧啧的亲吻,唇上的口脂也晕出了大半,化为唇角一抹飞扬的红。   他绀青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疲倦不堪。微笑时,一缕发丝垂落在颊侧,衣襟散落,颇有些慵懒的意味。   看着他,惜翠想说些什么,一时半会间却又想不到说什么比较好。   很快,她又说不出来话了,“女人”贴着她耳廓,搂紧了她,侧身挺腰又斜斜地擦了进去,裙裳垂下,挡住了咬合在一处的两人,只余裙摆上金线勾着的凤尾振翅欲飞。刚苏醒的身体还很敏感。惜翠唇瓣颤了颤,因这突如其来的深入,脊背弯缩得像一张弓,还是没能忍住,溢出破碎的轻吟。   “翠翠,”卫檀生敛着眼尾,低声重复着昨天的话,“给我生个孩子罢。”   脊背紧贴着滚烫的胸膛,重重帐幔中,远远看去,就像个年长些的佳人抱着妹子,亲昵地说着些小秘密,那裙裳和发髻凌乱摇荡,环佩钗饰叮当响,荡出水样的轻波。   昨日的狂态好像已化为了过眼云烟,结束之后,卫檀生神色如常地又亲吻着她额头,走到梳妆台前,给自己卸妆,拆下凌乱的发髻,换回男人装扮,再也没提昨天晚上和顾小秋的事。   “昨天……”惜翠握紧了手指,试探着再次开口,“那件事我……”   她觉得她可能还需要再挣扎一下,解释解释和顾小秋的关系。   卫檀生却走到她面前,低下来抚摸着她的脸颊,带着那常见的笑意,嗓音温醇,眸色如水玉,“翠翠,我不需要解释。”   一句话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惜翠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青年看着她,就像高坐在莲花台上的佛一样,俯看着众生。   和前两次一样,卫檀生没给她解释的机会,有关连朔和顾小秋的事都不了了之。   知道这个时候在他面前提这些没有用,反而更像是出轨之后的垂死挣扎,没有办法,惜翠只能暂时按下解释的想法,等他情绪稳定后,再打算和他好好谈一谈。   卫檀生似乎是打定了主意想要个孩子,这一次结束后没有再送上避子汤药,并且还隔绝了惜翠她自己去要汤药的可能性。   于此同时,她被卫檀生禁足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卫檀生吩咐下去,限制了她的自由,将她禁足在了府上。   顾小秋那儿的剧情暂告一段落,也不需要她这段时间再特地跑过去。惜翠算是顺从地默认了卫檀生的所作所为,待在府上哪儿也没去,平日里就去找黄氏说会儿话,闲时翻翻书,同时吩咐海棠帮忙留意顾小秋那儿的动静,免得他出事。   但有关怀孕这件事,惜翠还不想屈服,只能托海棠偷偷地去买避孕药,自己偷偷地喝,喝完再迅速毁尸灭迹,每次都像在打游击。   所幸卫檀生这几天似乎在忙着些什么,她都平安无事地喝了下去,不曾被他撞见。   听卫杨氏的意思,卫檀生他好像又有了出仕的打算。   他虽有腿疾,但此前却是曾面见过官家的,颇受官家赏识,也有清名在身,做个闲散的官职倒没什么困难。   对于卫檀生的决定,卫杨氏和卫宗林自是支持他,他们这个儿子天资聪颖,若真的有意在官场上打拼,倒真有可能搏出个结果来。   卫檀生每日早出晚归,惜翠早上帮他整理好衣衫,送他出门。白天随便找些事情干,到了晚上,提着盏绛纱灯,立在门前,等着他回来。   恍惚中,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守候着丈夫归家的妻子,平静而温馨。   不过,惜翠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在粉饰太平。连朔与顾小秋的事不解决,就永远是埋在两人中间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将人炸得粉身碎骨。   虽然白天整日待在书斋里,但卫檀生还是在百忙之中,硬是坚持不懈地抽出了些时间,每晚努力耕耘。   俗话说得好,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打定主意要个孩子后,卫檀生每天都要按着她弄上一两次。他变态归变态了些,毕竟也不能一夜七次,金枪不倒。就算他天赋异禀,不应期比常人短,但昼忙夜忙,这么做下去难免也有些吃力。   惜翠她自己倒没什么。就是长此以往下来,她隐隐感觉这小变态脚步好像都虚浮了不少。撑着手臂翻身下来时,眼尾红红的,呼吸也比之前更急促,还咬着牙硬撑。   为了不被人轻易发觉,青年每日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整理妥当,束好发带,这才出门,看上去依旧清俊挺拔,风姿翩翩。   对于这个发现,惜翠也有点儿迟疑。   这小变态好歹也是原著男配,按常理来说,网文的男主男配不都是精力充沛,能折腾一天的吗?体力和耐力不该像他这么差。   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犹豫再三,惜翠还是选择保持了沉默,在床上时多多迎合他几分,让他少费些力气,回头该喝避孕药还是喝。   卫檀生到底不能将她彻底关在家里,过了几日,或许是听戏还没听过瘾,卫杨氏便叫惜翠和孙氏、黄氏三个一起去空山寺听俗讲。   出发前,黄氏染上了风寒,头痛得厉害,急得纪康平团团转,立即找来大夫,守在一旁嘘寒问暖,伺候汤药。   如此一来,黄氏是不能再和卫杨氏同行了,只剩下孙氏与惜翠作陪。   卫杨氏已经算是空山寺的老香客,儿子又曾在寺庙中修行,一到空山寺,便受到了和尚们殷勤地接待。   那知客僧还笑道,“当日寂空禅房,寺中还保留着,夫人可要去看看?”   一想到自己儿子之前待在山上,死活不肯下来。连带着卫杨氏也没兴致去多了解卫檀生在空山寺的生活,只说道,“今日便不去了,下次再过去看看罢。”   知客僧看她兴趣缺缺的模样,便不在多言。   惜翠跟在卫杨氏后面,沿着山道慢慢地看,这是她自从上次领便当之后,第一次回到空山寺。   山寺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修缮过一番,气势更加宏伟。至于慧如和行真那几个故人,她没有打听的机会。   惜翠也想得开,能见到最好,见不到也不强求。   这回开讲的是个她没见过的陌生僧人,虽然年轻,但讲得十分流畅,言语平实幽默。台下人头攒动,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   孙氏和卫杨氏一样,也喜欢听这些,听到精彩之处,止不住地笑,“我看平日里就要多出来走走才好呢,整天闷着可怪没意思的。”   卫杨氏颇为赞同,转头对惜翠,面怀关切地道,“翠娘,你平日里性子太静,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和旁的娘子们来往来往。多透透气对你这身子骨也有好处。”   卫杨氏的□□,惜翠顺从地受了,“多谢娘和大嫂挂心,翠娘明白了,日后定会多出屋走走。”   婆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中俗讲中的剧情,等到中午吃过斋饭,还是意犹未尽,难得出来一趟还想在庙中四处转转。   可能意识到惜翠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又或许是被黄氏弄怕了,担心她身体受不住。走了一圈,看惜翠面色有些苍白,卫杨氏雇了一辆马车,差人将她送回家去了。   她现在这具身体也确实有些受不住,一上车,惜翠感到有阵倦意袭来,靠着车厢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她被车厢外的动静吵醒的。   马车行驶到一半,在一处暗巷中被人拦了下来。   马车既然是雇来的,车夫也就不是吴府上的下人,眼见被四五个汉子围住,顿时心生俱意。   这几个人看上去身形虽然不是格外的健壮,但目光锐利,气质冷漠。车夫走南闯北,见的人不知凡几,一见眼前这几个汉子,便知不好招惹,忙好声好气,恭恭敬敬地问,“各位好汉有什么事?”   他们的目光却掠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车厢。   在车夫忐忑不安之中,为首一个汉子总算出声,却也不是向他,而是朝着车内,拱手行了一礼,言语倒也算有礼。   “吴娘子,我家主人想请娘子过去见一面。”   惜翠在车里,醒过来后一直在留意着车外的动静。   惜翠:“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的名字不便详说,但娘子只要知道,我家主人姓鲁便够了。”   鲁深。   惜翠吃了一惊。   只听到一个姓,她就明白了过来,她认识的,想要见她的,除了鲁深还能有谁?想到当初鲁深那句“我会来找你的”,惜翠伸手打起了车帘,看向车外。 第91章 昏迷   惜翠没想到, 鲁深会在这个时候找她。本来一堆事已经够让她头疼, 没想到,现在更是什么事都挤在了一起。   车外站着的人, 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   惜翠目光落在那个看似是个小头目的男人身上, 审慎地回答,“我知道了,但我如今尚有事在身,不便去见。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再另行约个时间罢。”   那男人听了她的话,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实在抱歉, 娘子的要求恕我等无法转达。我们兄弟来之前,主人便再三嘱咐,一定要将娘子请过来。娘子若不来,到时候主人若是怪罪下来, 我和弟兄们谁都承担不起。”   惜翠望向他,面前几个人虽低下了头, 但脚下像生了根一样, 大有她不过去就不让开的架势。   马车如今停在暗巷中,他们是特地选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拦住了她。   这几个人站的位置看起来虽然随意,但车夫却已经落在了他们的控制范围之内。   敌众我寡, 看来今天鲁深非要请她过去不可了。   惜翠问:“那你们主人可向你们说了会面的地点。”   男人回答, “主人在雍硕楼中等着娘子。”   不动声色地估量了一番眼前的局势,惜翠合上车帘,“罢了, 你们带路罢。”   她只担心鲁深会用她要挟卫檀生。   上一次因为耿宣仁,她便当领得太过突然,这种事她完全不想经历第二次。   好在,就会面的地点来看,鲁深现在应该没这个想法。   雍硕楼她去过一次。因为在京中有着不小的名气,酒楼中人来人往,楼下更有人搭台弹唱。鲁深将地点定在这儿,应该是没有准备大白天,大庭广众之下掳个活人就走的打算。   由人带领着,走到二楼一间包厢前,惜翠推门而入时,里面的男人已经在等着了。   他坐在窗侧,目光望向楼下的人流,听到门外的动静,转过头,看了过来。   瞧见惜翠站在门口,男人倒是斯文地笑了,“吴娘子,久见。”   意识到他这个称呼,惜翠没有立即进去,也没有答话。   男人不置可否地略挑了挑眉,眉骨上的刀疤也随之一动,“进来罢。”   看惜翠还是没有动作,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微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今日请你前来,没有别的用意。”   “若你还是不放心。”他道,“那便让这扇门敞着罢。”   惜翠这才走进去,捡了个鲁深身旁的座位坐下。   从鲁深刚刚的态度来看,他还是不相信她是鲁飞。只是不知道他这回找她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惜翠沉默地想。   当初她自爆马甲,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实际上,她也不愿再和鲁深这帮悍匪有任何牵扯。   他如果不相信她是鲁飞,她也不强求。   正好也能借今天的机会改换口风,免得日后的麻烦。   见她坐下,男人这才调整了坐姿,好整以暇地问,“吴娘子可知晓我今日请娘子过来,所为何事?”   惜翠想了想,换了个称呼,道,“为了鲁飞。”   鲁深笑道,“你当日不是自称老六吗?”   惜翠摇头轻声道,“当日我那是情急之下才生出的办法,我不是鲁飞,骗了鲁郎君,我很抱歉。”   对于惜翠的回答,鲁深并不意外。当日他乍一听得老六的消息,确实是有些失态了。毕竟这女人说出来的那些事,可是实打实的,只有他和老六知道的秘密,但在事后细细一想,鲁深又觉得荒谬,那个女人不可能是老六,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借尸还魂的道理。   今日找她过来,也是想要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你若不是老六,又是如何认出我的?”鲁深目光深深地问,“你那天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不瞒郎君,我当日之所以能说出那番话,是因为……”惜翠低着头,没去看鲁深,“我曾经见过那位鲁郎君。”   饶是鲁深,听了她这话,也不免一愣,随即收敛了脸上那虚伪客套的笑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女人却还是没有看他,只低着头,绞紧了衣袖,“此事说来话长,不知鲁郎君有没有这个耐性听我说完。”   “你说。”   鲁深大马金刀地坐着,惜翠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眉细唇瓣,被他这么一比,更显得纤弱。   再加上她有意垂眸,露出一副胆怯畏缩的模样,更让人生不出什么防备和警戒的心理。不过鲁深他为人谨慎,惜翠面对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我幼时曾经随家父到地方上任,那地方潮湿偏僻,连年多雨,当时家父便请了人过来打算将屋子好好修缮一番,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碰上了那位鲁郎君。”   惜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根据地在信口胡诌。   她曾经想方设法打听过瓢儿寨的消息,只听说是苍天有眼,突降一场山火,将瓢儿寨烧了个干干净净,守在寨子里的山匪们救火不及,全都死在了火海里。剿匪大获全胜,卫宗林也因为这次剿匪有功,没多久升迁去了别处。   她还记得,那天鲁深他曾经问过卫檀生,那把火是不是他放的。这就意味着传言里那把火是真的,卫檀生他真的放火烧了瓢儿寨。   鲁深那时候领兵在山下与卫宗林对峙,和山寨离得远,夏日这山火经风一吹,迅速蔓延,整个山寨恐怕都被烧成了一片瓦砾。她那具炭烤的尸体,估计也没人能认得出来。而鲁深忙着对付卫宗林,想来也没有那个闲心在一堆焦土瓦砾中找她那几块焦骨。   既然找不到尸体,谁能相信当初鲁飞是真的死了。   惜翠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鲁深的神色。   看他没拦着她,眉微蹙,想来已是有几分相信了。   她记忆中,鲁飞确实会做些木瓦匠活儿,若是当初没死,流落到市井间,靠给别人做工为生,倒也能说得通。   “当时我年纪小,与鲁郎君相处得不错,他常同我说些他从前的事,还悄悄告诉我说,他本是个山匪,只因官府剿匪才流落到此间。叫我不要同家里人说,我当时还不相信,直到如今,在知晓鲁郎君当日未曾骗我。”   鲁深没完全相信她的话,但也没说不信,而是陆陆续续地又问了些问题。惜翠一一都回答了,为什么会说青阳县的方言,是因为鲁飞曾经教过她,为什么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小时候只能待在家里,由于羡慕鲁飞口中那些经历,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等她说完,鲁深沉默了半晌。   他确实没找到老六的尸骨,比起老六死在了这场火海中,他宁愿相信他没死。当初卫檀生他不过十岁的年纪,又怎么能杀得了他?   鲁深不禁又看了惜翠一眼。   他虽然不全相信,但就目前来看,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最为合理。   鲁深不开口,惜翠也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最终,面前悍勇的山匪还是开了口,在细细地问清楚了见到鲁飞的时间与地点之后,这才暂时放过了她。   “这件事,我自会去求证,希望,吴娘子你没有骗我。”鲁深笑道,“娘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这种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刀尖上过活的,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后半句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没等惜翠再说什么,鲁深便抬手结束了这次对话,吩咐人将她送了出去。   走出雍硕楼后,惜翠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有些汗湿了,不仅如此,头也有些发昏。   车夫忙凑过来,小心问好。   惜翠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打起车帘登上马车,这才回到了卫府上。   她是吴水江的女儿,鲁深他只是要报仇,不是到处给自己树立仇家。   他刚刚那一席话也不过只是在敲打她,不代表着他真会对她做些什么,落得个吃力不讨好,得不偿失的结局。   回到府上,正好碰上卫檀生不在。   走了一整天,又对上了鲁深,惜翠也确实有些累了,回到屋里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刚睁眼却对上了一张秀美的脸。   卫檀生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坐在床侧,注视着她。   惜翠撑着手坐起来,困倦地问,“卫檀生,你回来了?”   “翠翠,今日陪娘去空山寺后,你去了何处?”他往里面坐了一些,揽过她肩头,低头亲蹭她肩上的肌肤。   有关鲁深,惜翠没有打算瞒他,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诉了他。   卫檀生扶着她肩头,愣了半秒,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歉疚之色来,“抱歉,翠翠,是我没保护好你。”   惜翠摇头,“这事和你无关。”   “下次不要再出去了。”青年好似思索了一会儿,安抚般地微微一笑,“这事我会解决,你不用操心。你只需只要待在府上便可,只要待在府上,就没有人能找到你。”   他害怕。   害怕极了。   高骞、鲁深、褚乐心、那马奴还有那戏子。   将女人压在身下,卫檀生凝望着她依旧平静的容颜,忍不住想。   她究竟还和多少人有过牵扯。   不过没关系了。   青年指尖略动,缓缓地解开女人的衣襟,冷静地想。   很快,再过几日,他就能安排好一切,日后他便不会像今日这般担心。   但在此之前,他想要个孩子。   他们会有个女儿,就如同纪康平一家那样。   望着他们一家人的模样,望着黄氏环抱着书桃,与纪康平牵着手站在一起,他竟也会心生出羡慕那般的情绪来。   “翠翠,你可知晓中阴身?”卫檀生一边捋起她汗湿的额发,一边低头看着她,莞尔道,“若你不知,我便为你讲一讲这《佛说入胎经》。”   他锁骨和腰腹上的汗水,点点滴滴落在她身上,激起一阵火烧般的炙热。惜翠指尖一颤,绞紧了被褥,没有吭声。   “人死后,还未投胎前,都叫作中阴身。”   “每当男女交合之时,这些中阴身便守在一旁看着,等待着钻入母体中,投胎的机会。”   在床帐中,青年当真缓缓地说起了佛经,嗓音喑哑,一字一顿。   “若是男者,于母生爱,于父生憎;若是女者,于父生爱,于母生憎。于过去生所造诸业,而起妄想,作邪解心。”   “翠翠,”青年吃力地喘息了一声,眼尾轻扬,色若春晓地笑道,“这些中阴身他们都在看着你我二人。”   “你说你我二人身旁,到底立了多少的中阴身。”   伴随着青年温醇的嗓音,床幔被夜风吹着,高高地扬起,似乎正如无数亡魂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们,或是站在床前,或是站在床尾,或是漂浮在半空,不加掩饰地注视着两人,等待着再次投胎为人的时机。   惜翠掐着被褥的手指收紧了一些,被这诡异的想象弄得脊背陡生一股寒意,不禁撇过头去,“别……别说了。”   抚摸着她的发顶,青年喉咙口滚出一声低而哑的喘息,细细地凝视着她,“翠翠。”   “你可是在想象那些站在床侧,浮在半空,窥伺着的亡魂的模样?”   卫檀生恨极了她的放荡,不由昂起棱角分明的侧脸,咬紧牙关,垂落在颊侧的杏色发带晃作了一线。   床帐被风吹得更急,重重纱幔胡乱摇曳狂舞。   水光濡湿了眼睫,卫檀生面上泛起了抹病态的红晕。   胃中如火在烧,眼前隐隐有些发黑,他呼吸急促,欲倒非倒,只能凭意志勉强支撑着连日以来虚弱的身躯。   眼前蕴出一片模糊的水色光影,他费力地望着她,势要将她一同拖入暗流涌动旋涡中才肯罢休。   纱幔垂落了下来,欲望方歇,卫檀生下床去洗漱,惜翠攥紧了裙摆,靠在床前慢慢地想。   这样下去不行。   就算在现代,避孕措施这么齐全的情况也不能完全保证避孕。如果按现在这样,这么发展下去,她也不能保证会不会中招,她必须要找个时间同卫檀生说清楚,不能再拖下去。   这么想着,惜翠看向了那面素绢的屏风,等着卫檀生他沐浴清洗完。   只是,惜翠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屏风后有什么动静传来,不由地心生疑虑,走下了床。   犹豫了一瞬,绕到了屏风后面。   只看见烛光轻摇,木桶里还冒着些白雾,在重重雾气中,青年疲倦地仰头靠在桶壁上,微湿的乌发贴着洁白酡红的脸颊。   他紧闭着眼,眼睫垂在下眼皮上,凝了些水珠,肩窝里也有水滴缓缓滑落,一同汇入腹下的白雾里。   “卫檀生?”惜翠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青年没任何动静。   惜翠心里一紧,慌忙弯腰去察看他的情况。   他面色发红,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像……   为自己心中浮现的猜想,惜翠吃惊地睁大了眼。   卫檀生他现在这幅模样,看上去倒有点儿像因为缺氧昏了过去。   但惜翠只听说过在北方大澡堂里,人挤人的时候会缺氧,还没听说过泡浴桶里泡缺氧的。   想到这儿,惜翠不敢耽搁,赶紧伸到他鼻下。   还好,还有呼吸,看样子确实只是昏了过去。   眼见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饶是惜翠也有几分担心,想要将他从浴桶中拉出来。   青年的手臂又湿又滑,他看着清瘦,但身上还是有些肌肉。   她一个人没办法将他从木桶里捞出来,没有办法,惜翠只能去屋外喊人。   守在屋外的下人们,一进屋,看见泡在浴桶里秀色可餐的郎君,顿时也纷纷呆住,一个看一个,都有些不知所措。   惜翠催促其中一个小厮,“愣什么?快些去找大夫。”   郎君泡着澡泡昏过去了,丢人虽然丢人了点儿,但救人要紧,来不及多想,一通忙活中,众人总算齐心协力地将卫三郎搬上了床。   马上就有人跟着去回禀卫杨氏。   没多时,卫杨氏几人听闻消息,全都赶了过来。   卫杨氏慌忙走过来,面色焦急,鬓发凌乱,看向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儿子,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昏过去了?”   惜翠刚帮卫檀生穿好衣服,眼下又帮他把被子盖好,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这才抬头看向卫杨氏,回答卫杨氏的问话。 第92章 补个肾   “方才檀奴正在沐浴, 儿等了一会儿, 未见他出来,便走过去看了一眼,没想到看见他昏倒在了浴桶里。”   卫杨氏担心儿子, 没多留意惜翠究竟在说些什么,便又低下头去看卫檀生的情况。见他面色苍白,心中愈加着急,忙回头问,“大夫呢?大夫可请过来了?”   惜翠:“刚刚已差人去请了, 想来这个时候也快到了。”   卫杨氏这才略松了口气, 忍不住又喃喃地问了声, “这好端端地怎么就昏过去了。”   惜翠看着陷入了被褥中的男人, 眼神闪烁了两分,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刚刚她帮他穿衣服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了青年如玉的肌肤上,层叠交错的着的淡色伤痕,有些是刚结痂的新伤, 有些是旧伤,伤口都不深,藏得地方也极其隐秘,不是在大腿根,就是在手臂内侧,甚至指尖上也有些浅浅的伤疤。   惜翠没办法形容她看到这些狰狞伤疤的震惊感。   她大脑空空的,脑中几乎只剩下了一个疑问, 卫檀生他身上哪里来的这么多伤?   还未等惜翠细想,屋外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个丫鬟匆忙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夫人,大夫请过来了。”   围着床的众人这才纷纷散去,给提着药箱,带了个药童过来的大夫让出个位置,惜翠也跟着站起来,守候在一边。   这大夫姓刘,平日里常给达官贵人们看病,和吴怀翡有些交情,与卫檀生也有过几面之缘。来的路上,已听说了卫檀生的情况,刘大夫不敢耽搁,忙坐下来为他诊治。   卫杨氏焦急地守候在一旁等待结果。   刘大夫细细地看了,也有些懵。   刘大夫:“这……”   卫杨氏追问:“这怎么了?”   刘大夫面露诧异,斟酌着说,“令郎没什么大碍,他这次昏过去,想来是因为体虚劳倦,饮食不节,气血乏源,以致心肝失养,元神失主。”   “平日里,卫郎君可有好好用饭?”   这卫杨氏却不知道了,便看向惜翠。   这几天白天卫檀生基本上不和她待在一块儿,他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惜翠也没有把握。   “檀奴整天待在书斋里,每日都有丫鬟将饭送过去,”惜翠道,“我去把那丫鬟叫过来问问。”   言罢,便将那带饭的丫鬟叫过来。   丫鬟道,“婢子将饭送进去后,郎君便叫婢子退下了,但婢子回去收食盒的时候,食盒都已空了。”   刘大夫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什么。   这些大户人家向来阴私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蹊跷他不方便,也没兴趣知晓。今天过来,就是来治病看人的,将人把病看好就是了。   见卫杨氏担忧,刘大夫安慰了几句,“夫人不必过度忧心,等会儿我便给令郎施一副针,再开个益气补血,温补肾阳的药方子,等令郎醒过来,按着药方子抓药,喝下去调理几日,想来便无大碍了。”   如此,卫杨氏总算舒了口气,惜翠忙扶住了她。   大夫要施针,其他人也就纷纷地退了出去。   没想到在临走前,刘大夫却看了她一眼,“这位可是少夫人?”   “少夫人请过来一步,我有些话要同少夫人说。”   卫杨氏:“去罢,刘大夫若嘱咐了什么,你便照着医嘱去做,等檀奴醒过来,也好照顾他。”   惜翠应下,走到刘大夫面前。   刘大夫:“少夫人且恕我冒犯,夫人平日里与郎君行房的次数可多?”   毕竟是为了看病确诊,惜翠也没觉害羞,思索了片刻,如实地回答了:“这段时间以来,每日都有一到两次。”   刘大夫先是惊讶了一番,面前这少女看着单薄纤弱的模样,说起房事来倒没见任何羞涩之意。不过,他好歹是个大夫,病人能如实地回答,不遮遮掩掩的,他也欣慰。   他行医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那些病人忌讳这个担心那个,对大夫也闪烁其词,遮三瞒四的。   捋着胡须,心里不免感叹了一句,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刘大夫又道,“这几日,少夫人与郎君便不要行房了,郎君气虚,切忌房事,”刘大夫目含揶揄,微笑道,“我知晓你们新婚燕尔,但也要多多节制才是。”   惜翠一窘,本来没觉什么,但对上大夫的视线,倒是觉得脸上有点烧。   好像是因为他俩夜夜纵欲,颠鸾倒凤,吸干了卫檀生的阳气。   不过想到之前卫檀生在床上几次的力不从心,她是最能感受到直观变化的。现在,惜翠也有些倾向于刘大夫说的话,说不定正是因为这几天的纵欲,累坏了他也未可知。   这世界上大家都是正常人,哪里有那么多金枪不倒的一夜七次郎。就是这小变态体虚到直接昏过去,有些出乎了惜翠的意料。   刘大夫嘱咐完,便也让她出去。   施完针,卫杨氏叫人奉上茶水,请刘大夫坐下来喝茶歇息。   就这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没多时,屋里便传来了动静,说是郎君醒了,众人便又提步围到一起去看。   卫檀生他刚刚醒,正靠在床上,面色还有些苍白,唇瓣也没什么血色,但是面对刘大夫,脸上倒还是保持了一副恰到好处的,礼节性的微笑。只是这抹笑,配着他苍白的脸,总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   卫杨氏见状埋怨了两句,“你这怎么就昏过去了?知不知道你可吓坏娘了。”   卫檀生苦笑,“抱歉,是儿不好,叫娘担心了。”   “刘大夫说你饮食不节,致使心肝失养,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丫鬟送过去的饭可有好好吃?”   卫杨氏本想再继续叮嘱他,但碍于刘大夫还在,不好多说,便把主场交还给了他,先听大夫说些什么。   该说的,他其实基本上也都说了,见卫檀生醒过来,刘大夫便也嘱咐了两声。   “这几日且吃些清淡的,慢慢调理脾胃……”   “还有,你如今气虚阳脱,这段时间便不要行房了,夫妻房事,平日里也要节制一二。”   到底是个男人,大庭广众之下被指出气虚阳脱,克制房事,听到这话,饶是卫檀生,唇角笑容也不由得一僵。   惜翠看着这小变态笑容僵硬,还要维持风度的模样,难得按捺不住心中的吐槽欲望,也有些想笑。   毕竟卫檀生平日里总是一副风轻云淡,从容俊雅的模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吃瘪倒还是头一回。   她眼中漫出了些笑意,被众人围住的青年,却好像似有所觉般地看了过来。   被当场抓获,惜翠也不觉尴尬。   好在卫檀生反应也快,霎时便又望着刘大夫,镇静自若地笑道,“是,檀奴谨记大夫教诲。”   过了一会儿,刘大夫见他无大碍,自己领着小药童,留下了副药方,提着药箱向卫杨氏辞别,临行前不忘道,若有什么事一定要派人过来请他。   卫杨氏忙吩咐下人准备了些银钱,将刘大夫一路送到了门口。   等到众人都退去,屋里只剩下了惜翠与卫檀生两人。   他光着身子昏倒在浴桶里,惜翠帮他穿衣服始终不大方便,穿得衣裳也有些凌乱,又因为刚刚施针的缘故,更是散开了大半。   他苍白的面色中隐隐晕着抹潮红,头发还没干。惜翠担心他头痛,拿起个巾子,帮他擦了擦头发。   青年倒是颇为温顺乖巧。   惜翠一边帮他擦着头发,一边低头看了眼他手腕内浅淡的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伤痕。   他肤色白如润玉,腕上青紫色的筋脉也能瞧见得一清二楚。   “卫檀生,”惜翠问出了从刚才起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你究竟多久没吃饭了。”   那双修长的手,自己拿去了头上的巾子,卫檀生抬眼微笑,“为何这么问?”   “方才刘大夫说你饮食不节。”   “我这几日没什么胃口,”青年柔声,“故而吃得少了些,叫你担心了。”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卫檀生他的目光很奇异,奇异中甚至透着些陌生。   半晌,他莞尔问,“翠翠,你是在担心我吗?”   惜翠直接地回答:“是,我是在担心你。”   他身上那些伤,都是他一刀一刀划出来的。   卫檀生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摇头笑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伤罢了。”   他不愿意多提,惜翠没再问下去。   晚上卫檀生吃的山药补肾粥,是由惜翠自己熬的。   她不和他一起吃,只坐在他面前看着他补肾。   看他端起勺子吃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搁下了勺子。   “翠翠,你喂我,可好?”   想到坐在对面的是个病号,惜翠将碗拿过来。   青年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倒也没再抗拒。勺子抵在颚上,一勺接着一勺吃了个干干净净。   软糯的粥顺着喉口,流入胃中,滋养了连日来的辘辘的饥肠,温暖而熨帖。   卫檀生看着面前的少女,烛光在她发间映出个暖色的光晕,显得她发丝柔软而蓬松,粉润的指甲也在一盏短烛的照耀下,泛着些光。   这似乎便是世人眼中妻子的模样。   想到这儿,卫檀生略感茫然,但他的心却格外得平静。   快了,就快了。   =   郎君年纪轻轻肾虚阳脱,昏倒在浴桶里的消息,还是传遍了整个卫府。   丫鬟下人们虽不说,其实私下里难免还是要议论的,毕竟卫家三郎风姿这么好,一度是丫鬟们暗恋的对象,谁也没想到年纪轻轻就落了个肾虚的毛病,一时间,众人不仅扼腕叹息,也有些同情起这位少夫人来。   处在舆论中心,被大家暗搓搓质疑性能力的卫檀生,倒是没什么反应,脸皮够厚,笑容也依旧从容温和。   喜儿和书桃听说叔父病了,也都煞有其事地过来探病。惜翠没什么能招待他俩的,叫珊瑚把那装糕点的匣子端了过来,准备了些糖糕。   好不容易将两人哄走,一回屋,便看见卫檀生正倚靠在榻上,矮几旁摆了个残留着些药渍的空碗,他模仿着两个孩子,撒娇似地轻轻说,“翠翠,我也要吃糖。”   见惜翠没什么反应,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刘大夫开得药都太苦了。”   这几天,卫檀生一直都在利用着他病号的身份行方便,惜翠也已经习惯。   虽然在心里吐槽着肾虚算什么病号,但她还是将剩下的糖糕递给他。   青年又低头就着她指尖吃了,舔了舔她指尖上的糖渍,吃完却没放开她,而是又抱住了她。   “翠翠。”   他身体还很虚弱,倒是惜翠占据了主动权。   半阖着眼,在心里做了些准备,惜翠附下了唇。   青年昂着脸迎合,唇齿交缠,再分开时,卫檀生面色潮红,濡湿的眼瞧着分外可怜,呼吸不定,显然力不从心。   看着这小变态肾虚体虚又不满足的模样,惜翠没忍住,难得微笑起来。   “你还是先听大夫的罢。”   得不到满足,憋得厉害又不能继续,青年苦笑,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埋头在她颈间,轻轻蹭着以寻求些许安慰。   “翠翠,等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好不好。” 第93章 成佛   惜翠不禁问了句, “看什么?”   卫檀生笑着回答,“过几日你便知晓了。”   卫檀生这么说,惜翠也没往心里去。   他的身体调理了几天之后,有了不少的起色, 面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   过了一段时间, 等惜翠差点都忘了这回事的时候,卫檀生却突然过来跟她说,“翠翠,和我一同出去罢。”   惜翠虽不明所以, 但没有拒绝, “等我叫上海棠。”   卫檀生却拦住了她, 笑着说, “此番只有我和你, 无需带上海棠。”   惜翠想了想去,只能想到卫檀生可能是带她去赴十五未赴之约。   只有两个人一起的约会, 或许也能提升些感情,未加多想,就点头同意了。   倒是卫檀生, 却吩咐两个家丁,往马车上搬了不少箱箧。   等登上了马车, 卫檀生才告诉她, 要带她去哪里。   “去的是我在京郊一处别院。”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青年面上笑意如春风般和朗,眼如琉璃般澄澈晶莹, 换上了一身柳黄色的衫子,乌发墨鬓,眉眼弯弯。   惜翠看他高兴,主动问:“哪处别院?”   卫檀生唇角一弯,“我平日里常去礼佛的一间别院,翠翠,你也知晓,从前在空山寺时,我每隔数月回去石室里面关几日。虽然我还了俗,但这习惯却是保留了下来。”   这惜翠当然是记得的,她还记得当初她守在石室前等他出关,还帮他刮了胡子,结果没多久,他拿着拿着止血药,就自己一个人跑去找了吴怀翡,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一个男配的自我修养,留她一个人在禅房里等到血液凝结。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惜翠垂眸不愿多想。   当时,在药坊门口,瞧见他与吴怀翡并肩而立,她确实尴尬得几欲落泪。但这个时候再想起来,心绪却变得比之前平静了许多。望向面前的青年时,也能微笑道,“嗯,我还记得。”   却只字不再提药坊那回事。   到现在,惜翠其实也不确定卫檀生究竟喜不喜欢她,自作多情了一次之后,如今她对待这些感情也审慎了许多。就算她和他之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惜翠还是不觉得那些是爱。   她自己没谈过恋爱归没谈过恋爱,但帮别人解决恋爱烦恼解决得多了,经验也累积了不少。   如果卫檀生真的对她有意,便绝不会在她问及他爱不爱她时,微笑不答。也绝不会在察觉到她和连朔、顾小秋之间的关系后,不听她解释便擅自原谅了他。   他对她,或许有好感,有占有欲,但远远还没到爱那地步。   有时候惜翠甚至觉得,她对卫檀生而言,有点像溺水者所抓住的另一个人,他不在乎她的感受,只是想要紧紧地把她攥在手里来拯救自己,就算把她拖下水和他一起溺弊,他也不会有任何愧疚。   这绝对不是爱。   她正猜测他心意的时候,马车在小院前停了下来。   卫檀生先下车,又来扶她。   惜翠将手放在他手心,借力一跃而下,进门前,看了眼四周的环境。   小院坐落在一处再平常不过的小巷深处,只是这条巷子看上去没什么人居住。旁边一户人家,大门紧闭,新年贴得的福字已经斑驳成了白色,石阶上也生出了不少苔藓,阴暗潮湿。   小院里,无人搭理的桐花开出了院落,落了一地柔软的白色花瓣,花瓣被车轮碾过,陷在污淖中,竟惨白得像堆叠着的人脸。   惜翠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踏入了小院。   和外面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小巷不同,小院里倒有几分人气,两三个仆役正在院落里忙活。   惜翠一踏进院子里,就觉得有点儿不得劲,整个院子里浮动着特别浓重的檀香味,檀香味中夹杂着一股难以叫人忽略的臭气。   这味道和她曾经在卫檀生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惜翠不禁抬头看去。   这里的人,包括卫檀生在内,好像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脸上也没露出任何嫌恶的神色。   马车一在门前停下,便有人过去帮着将箱箧卸下来 。   惜翠站着没有动。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卫檀生踩在那一地的桐花上,风姿翩然地往前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有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示意,“翠翠?”   她没有动,他便也不动了,只温和而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她跟上。   惜翠这才压下心头的不安,提步走了过去。   “这一路过来,可是累了?”卫檀生走入正屋,体贴地问。   “待会儿我先吩咐厨下准备些吃食,你先用过再说。”   惜翠应了一声,目光不由得看向了另一间坐西朝东的屋子。   檀香和臭味好像都是从那座屋里飘出来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卫檀生解释,“那是我平日里礼佛的佛堂。”   得到回答,惜翠收回了视线。   厨下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饭菜端了上来,菜色不多,但都很符合惜翠的口味。   四周萦绕着的气味太浓烈,好像饭菜上面都沾染了檀香和臭气,惜翠吃不下去,吃了半碗饭就搁下了筷子。卫檀生看她没有胃口,待她搁了筷子之后,又叫人将桌子撤了下去。   惜翠看着男人从容沉静的模样,终于没有忍住,蹙眉问,“卫檀生,你将我带过来是为了看什么?”   卫檀生看着她,温和地说,“我这便带你过去。”   他带她去的是佛堂。   越靠近佛堂,那股气味就越浓烈,而走在前面的青年步伐稳当,依旧是一副什么都没闻出来的从容模样。   他伸出手,在门前轻轻一推,“吱呀——”一声,佛堂的门开了。   “进去罢。”他微笑,自己却不先入内。   她跨过门槛之后,卫檀生才跟着她走了进来。   待看清里面的布置之后,惜翠霎时便愣在了原地。   佛堂不大,四壁都点着一排排的蜡烛,烛火烧得正旺盛。   而她一踏入佛堂,顿时就对上了一双巨大的眼,正俯看着她。   惜翠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正好撞上了后面坚实的胸膛,卫檀生扶住她肩膀,低声问,“怎么了?”   那双手扶在她肩膀上,冰冷得像鬼魂。   惜翠摇头,将目光又放在了那只巨大的眼睛上。   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了,这是尊佛像的双眼。   眉弯弯得像柳叶,眼睛细而长,耳垂宽大而厚,脸颊丰润,神情悲悯含笑。   佛像极其庞大,嵌入了墙壁中,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莲台靠紧地面,发髻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他趺坐结印微笑,身姿倾斜,俯看着来客,衣带也如同流云般逼真细腻,层层堆叠垂落。   但在烛光的照耀下,悲天悯人的佛像。却无端地透着些邪气,烛火摇曳,神色晦暗,好像马上就要倾压下来,将人碾作一滩肉泥。   来不及多看这佛像,惜翠的目光往下。   在佛像前,整整齐齐地摆了三口棺材。   漆黑的,笨重的棺材。   细眉细眼的佛像,眼神看着的方向正是这三尊棺椁。   惜翠怔怔地回头看向卫檀生。   俊秀的青年,脸上依旧在笑着的,“怎么了?翠翠?”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那三口棺椁前,莞尔,“翠翠,打开看看,这便是我今日要带你去看的东西。”   “卫檀生。”被他紧握着手,几乎以不容置喙的态度带到棺材前,惜翠好半天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嗓音,浑身冰冷地开口问,“这是什么。”   青年笑道,“你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看惜翠没有动,他拖着她将她带到了其中一口棺材前。   这口棺材,看上去比其他两口棺材更普通一些。   棺木半掩着,露出一条缝隙。   卫檀生低垂着眉眼,推开棺盖,将棺木里面展示给她看。   里面躺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个男人。   为什么说看起来,是因为里面的人已经腐烂不烂。腐败的血肉堪堪挂在脸上,能清楚地瞧见森白的骨骼,肚腹破开了个洞,脏器也能瞧见得一清二楚,有白色的蛆虫正在他体内缓缓蠕动。   就算在瓢儿山上见识过不少尸体,瞧见这一幕,惜翠还是觉得大脑一空,胃里刚刚吃下的饭菜正不断向上翻涌。   她很想问身旁的青年这是怎么回事,但嗓子眼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里剩下的只有这么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卫檀生神色如常,紧跟着又将第二口棺椁打开。   第二口棺木里面装了些焦骨。   而第三口棺纯中,静静地躺着一副女性的白骨,上着竖领藕色素面短袄,下着薄绢白纱裙,裙间别着白玉麒麟玉佩,脑后压着稀疏的乌黑的发。   惜翠眼睛睁大了些。   卫檀生的声音在佛堂中响起,平静而温醇。   “翠翠,那是你。”   卫檀生的声音仿佛惊醒了她,惜翠脑中空白,第一反应就是拔腿往外跑!   但男人提前察觉了她的动作,长臂一伸,将她拉了回来,牢牢地压在棺木前。   那具森白的人骨又撞入她眼中,白骨正瞪着两个漆黑的窟窿,死死地盯着她看。   而在她头顶上,庞大的佛像也正微笑着凝视着她。   惜翠几欲作呕,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真正地认识过他一般,“卫……卫檀生?!”   “翠翠,你在害怕吗?”青年轻柔地说,面上似有不解和疑惑,“这没什么可怕的。”   “我今日带你过来,是为了你好。”卫檀生莞尔,看着她的目光就像那尊佛像一样,悲天悯人,“翠翠,和我一起学佛罢,就在这儿。”   “我想过了很久。”在惜翠惊骇的目光中,卫檀生缓缓地说,“翠翠,你太过放浪。”   “你看,那便是那个马奴。我知晓你平日里最爱这俊美的皮囊。”   “你瞧。”他松开她,走到门前,将佛堂的门锁上,这才又回到第一口棺椁前,“我必须要你明白这佛理,容貌本为皮下白骨,无有美丑妍媸之分。”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就结跏趺坐,揣摩着经文,静静地观想。   看着尸体渐渐地胀大,看着它们如何腐烂,看着蛆虫来来回回,看着那些肉、筋、骨、髓、肾,看着那些心、肝、脾、肺。   人死后,都会经历这么一遭。   容貌本为皮下白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可惜她不懂得这个道理。   没关系,他教她便好。   “翠翠,与我一起学习佛理罢,和我一起——”卫檀生顿了顿,缓缓地笑着说,“成佛。”   这人世多痛苦无趣,人人都要受那轮堕之苦。   这几日,他日思夜想,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想到这解决的办法之后,他的心也变得格外的平静,终于不再受那不贪嗔痴三毒的困扰。   她如此放荡,这不该怪她,是她被那色身惑住了眼。   他不忍心她困于五蕴之苦,他要渡她,渡她往彼岸去,便如同那阿难陀和摩邓女一般,他们一起证得解脱。   想到这儿,卫檀生垂眸轻轻念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翠翠,我来教你,你且听我说。”   胃里疯狂翻涌着,惜翠看着面前的青年,看他缓缓向自己走来,忍不住往后退。   他左脚微跛,走得不快,仿佛步步生莲,慢慢逼近。   终于,她被他逼到了门前,重重地撞在了门板上。   “哐当”的声响在佛堂中炸开。   卫檀生朝她伸出了手,腕间人骨佛珠撞出阵阵清音。   “汝从今日。修沙门法。沙门法者。应当静处敷尼师坛。结跏趺坐。齐整衣服。正身端坐……”   作者有话要说: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的意思是,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大家一起到解脱的彼岸去。   小变态之前觉得啪啪啪脏,是佛教不净观的修行方式,这里是白骨观的修行方式,佛教徒靠观看尸体如何腐烂而修行,我不建议大家百度白骨观,因为会看见一些比较血腥可怕的图片。   之前猜棺材是翠翠的猜对了一部分,其实是有三口棺材,“而在棺材旁……车夫瞪大了眼。”这一句被你们忽略了哈哈哈,还记得66章鲁深说没找到鲁飞的尸骨吗?在小变态这儿呢。 第94章 我爱你   惜翠看着卫檀生, 手都在颤,不禁手在发抖,心也在疯狂地跳。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面前的青年他根本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男配, 更不是那个京中口口称赞的小菩萨,甚至说, 他不是人。   惜翠做梦也没想到,这小变态会病态到这个地步。   努力压下喉口翻滚着的感觉,惜翠嗓音干涩地问。   “你杀了连朔?”   卫檀生终于停下了脚步,“翠翠, 我答应过你, 不会杀他,我没有杀他。”   想到棺材里那个正在腐败的尸体,惜翠闭了闭眼,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   “那……他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时候,惜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保持冷静和他说话。   越紧张的时候, 她反倒越冷静下来,整个身体好像都不再由自己掌控,理智思想和身体被一分为二。   卫檀生确实没有骗她,也不曾背弃自己的诺言。   他的确没有杀连朔。   那马奴被他发现后,跪在他面前,将罪责全都推到了惜翠身上,恳求卫檀生饶过他这一命。   “少夫人第一次找到奴的时候,奴也不敢, 想着哪里能做出这种事。但少夫人是主子,奴不过是个下人,下人又怎么敢违抗主子的意思。这几日里,奴也日日煎熬,自觉对不起郎君,不知如何是好。”   他才刚刚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也有了银钱,正要大展拳脚,一展抱负的时候。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出现在自己面前,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来想去,唯有对不起少夫人。   成大事者向来是能拿的起放得下,心狠手辣的。他若是承认主动勾引少夫人哪里还有命可活。少夫人可不一样,郎君那么喜欢少夫人。就算将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想来少夫人也不会有什么生命之忧,无非是和离罢了。   “他怕我怕得厉害,”卫檀生缓缓地说,“我还未做什么,这马奴便冲到了街心,叫一辆马车撞死了。”   青年说话时,也好像是佛音梵唱,清彻平静。和他嗓音一样清澈的是他的目光,平静地说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话,“后来,我便买了口棺材,将他放到了这佛堂里。”   “翠翠,这马奴在被我发现之后,背叛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卫檀生微笑道,“来责备于我吗?”   就像当年了善禅师发现了他私藏着的焦骨一样。   在他放火烧了山寨后,他又回到了山上,捡起那山匪一两块的焦骨,收入了他平日里放云片糕的匣子里。   他也不知道当初他为何这么做,他是厌恶那山匪的。   后来,他经常对着那两块焦骨修习禅定,直到被了善禅师发现。   他也算恭敬有礼地对着他磕了几个头,以报答多年来的教化之恩,次日便还俗下了山。   卫檀生当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几块焦骨,为何叫人这么忌讳。明明每个人都是这几块骨头,每个人都会死。   惜翠一时无言。   连朔死了她固然愧疚,但她却无法去指责卫檀生什么。她与连朔之间的感情,还不至于好到让她去指责这小变态冷血而无情,毕竟他确实没有杀他。   “翠翠。”卫檀生放柔了嗓音,再一次地伸出了手,“我都是为了你好,过来,翠翠,我教你如何修习佛法,证得解脱。”   卫檀生握住了她的手腕,微露讶异,“翠翠,你的手为何这么冰?”   惜翠:“卫檀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卫檀生:“此话何意?”   对上他的目光,惜翠一瞬间明白了过来,眼前的青年他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死,在他眼中,生死没有任何界限。   就算对着一具尸体在腐败,他也不过冷眼看着,就像在看着一朵花在盛开,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没有任何生死观。   本能让惜翠想要转身就跑,但理智告诉她不行,她要留下来。   好在之前在瓢儿山上的时候,她曾经见识过鲁深他们杀人越货,又是如何啖吃人肉,当时吐都已经吐完了,如今再面对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她四肢还是发冷,看也不愿多看棺木中的人一眼。   “翠翠,坐下。”青年弯眸。   那尊巨大的,修眉细眼的佛像,正借着昏黄的烛光,凝视着两人,凝视着棺木中白骨和血肉。   卫檀生的嗓音皓月当空中落下的两三声鹤鸣,惜翠不愿去看棺椁里面,便紧闭着眼。   卫檀生的唇轻擦着她耳畔,与她肌肤相贴,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念着经文,“系念著左脚大指上。谛观指半节。作泡起想。谛观极使明了。然后作泡溃想。见指半节极令白净。如有白光。见此事已。”   他缓缓地念着,从左脚的大拇指节,到第二个脚趾,再到五个脚趾、足趺、踝骨、胫骨、膝骨……   指尖也一一掠过他所说的部位。   “翠翠,你想象那小腿上的肉褫落,能瞧见那皎然大白的胫骨。”   卫檀生温柔地抚摸着她发顶,犹如一个再耐心不过的老师,“次观头皮。见头皮已。次观薄皮。观薄皮已。次观膜。观膜已。次观脑……”   惜翠只觉着自己上下牙齿打颤得厉害,一闭上眼,好像又对上了那具女性的白骨。   那是她。   是高遗玉。   死去的她正瞪着两个黑色的窟窿,死死地盯着现在的她。   耳畔,卫檀生的声音仿佛化作了鬼魂的尖啸声,在佛堂中肆无忌惮地狂笑穿行。   那慈悲的庞大的佛像好像也跟着笑起来。   “再看这咽喉、肺腑、心、肺、肝、大肠……”   腐败的尸体中,不断有白色的蛆虫蠕动。   卫檀生亲吻着她脖颈喉口处,“翠翠,等你死后,这些蛆虫也会穿过你的喉咙,像我这般亲吻你。”   “见心肺肝大肠小肠脾肾生藏熟藏四十户虫……虫从诸脉生。孚乳产生。凡有三亿。口含生藏。一一虫有四十九头。其头尾细犹如针锋……”   可能是察觉到了怀中少女的僵硬。   “若你想象不出来。”卫檀生略一思忖,又走到那第一口棺木前,从袖中掣出一把匕首,“我一一剖开于你看,翠翠,你且看好了。”   惜翠终于睁开了眼,瞧见他柳黄色的袍袖轻扬,犹如举觞般举起匕首,要划开棺木中那腐烂了一半的脸,脸上的眼珠。   “别!”惜翠费力挤出一个字,不让自己当场吐出来。   青年听到了她干涩的声音,当真停下了手,“怎么了?”   “别……”惜翠咬着牙关,“别剖……”   “我知晓了,”卫檀生莞尔,“翠翠,你在害怕。”他走到她面前,怀抱起她,一如之前在卫府上那样,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撒娇问,“你看我可好看?”   他将匕首强硬地塞到她手中。   “翠翠,划开罢。”   “划开看看,看看我这幅容貌之下的血肉,看看这脂肪、筋脉和白骨。”   他紧握着她的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就要带着她往自己脸上划!   惜翠瞪大了眼,终于没忍住惊叫出声,“你疯了吗?!”   卫檀生的手牢牢地禁锢着她的手,她挣脱不得,眼看刀锋就要深入肌理之中!惜翠拼劲了全身的力气,往一旁扭去!   “呲——”   刀锋斜斜擦过他眉上,割开了一条窄窄的血线,血珠正顺着伤口往下滑落。   血液顺着眉角一直落,青年弯唇露出抹笑,眼睫一颤,血珠滚落在他唇侧,将那唇瓣染得更加红。   血滴顺着唇峰,又落在衣襟前。   惜翠呼吸急促地高高举着匕首,刀锋上也有血珠正往下落,染红了正紧握着的两人的手。   滴滴答答的声响,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清晰。   卫檀生绀青的眼幽暗,笑意未变,半边脸上的血不断地流。   “翠翠,”卫檀生攫住她手腕,贴在胸前,沾满了血的手又湿又滑,他循循善诱般地说,“你既爱这马奴,又爱那戏子,你如此放浪,我无法,只能如此对你。你这般聪明,定能很快学会此间的道理。”   似乎想到了什么,卫檀生又松开了她,低头去解自己的衣襟。   上半身散落,露出白玉般紧实的腰腹与胸膛,胸前与脊背上皆是累累的伤痕。   “当啷”   是匕首落地的声响。   惜翠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眼前这一幕,带给自己的震撼。   他背上的伤是当初在瓢儿山上留下的旧伤了,丑陋的铺展着的疤痕,宛如突破脊椎骨与血肉,爆出一蓬血花后,伸展出的蝶翅。   蝴蝶抖落了翅膀上的血沫与碎肉,在昏黄的佛堂中,振翅欲飞。   “凡我身上肌肉骨骼筋脉,你都可以尽数剖开,细细地瞧。”   “我与你,终会像阿难陀与那摩邓女一般,一同证得解脱。”   “卫檀生。”惜翠深吸一口气。   扪心自问,她害怕,怕得手都在止不住地抖。从小到大,这还是惜翠她头一次这么害怕。   但这个时候害怕、挣扎、尖叫、质问和逃跑,除了强化矛盾之外,没有任何用。这小变态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和她脱不了干系,她和他之间的误会必须要说个清楚。   他将她抱得很高,她低下头看着他。   看着衣襟散落的青年,昂着脸微微地笑。   惜翠手还在抖,心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卫檀生,”惜翠垂眸,“你听我说。”   “我与连朔和顾小秋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惜翠定了定心神,伸出双手,凭借着突如其来的勇气,将他压在了棺木上。   他脊背重重撞在棺材上,虚弱的身躯,竟一时没来得及反应。   烛火在佛像含笑丰润的脸上,摇曳不止。   惜翠沾满了鲜血的手,捧起卫檀生同样鲜血淋漓的脸,俯身低头亲了下去。   “我爱你。”   “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我爱的只有你。” 第95章 幡然醒悟   她曾经是喜欢过卫檀生的。   当初躺在床上熬夜看的时候,她曾经喜欢过心疼过这个爱女主而不得, 最终选择放手的小菩萨卫三郎。   成为鲁飞之后, 她同情过那时候狼狈不堪, 身处逆境中依然坚韧的小男孩。   而当她成为高遗玉时,也曾经对那个年轻的风姿俊秀的僧人, 萌生出一些淡淡的好感。   样貌生得好看,又瞻博多才的异性,对他产生好感很正常,就算惜翠也不能免俗。   她对卫檀生并非全无感情。   只是这感情却还远远没达到, 她能为此放弃父母家人的地步。   她早就过了想穿越到古代,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的年纪。   她家里普普通通,称不上大富大贵,父母数年如一日的做着平淡而乏味的工作。虽然一家人难免有争吵, 但日子就在油盐酱醋中过去了,算得上幸福和睦。   惜翠从小就按部就班,没做出什么大事, 也没闯出什么大祸。   如果没这次穿越, 她不出意料也是平庸而无奇地过完这辈子。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满。   考到了一个不错的大学,找到了一份能养活自己和爸妈的工作,平常空下来还能出去玩一趟, 做条幸福的咸鱼她挺满足的。   从一穿越过来,她就尽量避免在这个世界投入真感情,坚定着一个回家的信念。   卫檀生是她人生中的意外。   身下的青年好似怔住了。   绀青的眼怔怔地望着她,眼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反倒是惜翠主动捧起他的脸,亲吻他,像是在安抚。卫檀生任由她带着他一起。   他的呼吸蓦地变得急促了起来,轻喘了一声,唇角那抹笑意散去,眼尾却又泛起了一抹病态的红,回过神来后迎合着她。   惜翠将他压在漆黑的棺椁上。   他两只手臂竟难得有些无措,不知该往哪里放,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她腰身上,虚虚地扶着。   惜翠一边亲吻着他唇角,一边低声重复着,“我爱你,卫檀生。”   “我和连朔、顾小秋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少女黑白分明的眼中好像落了星星的湖面。   他明明恨极了她的浪荡,恨极了她的欺骗。   却在对上那双干净的眼睛时,忍不住地浑身颤栗,漫天的星辰都好像在头顶上打着转。   她说她爱他。   他伴随着漫天的星子,“噗通噗通”接二连三地坠入湖面,任凭湖水吞没了眼耳口鼻,溺死在了这虚假的温柔中。   此前从未经历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如水草一般疯狂滋长,纠缠着他动弹不得。   越清晰,从而越痛苦,越痛苦,从而越清晰,让他上瘾,偏偏又无法自拔,无可奈何。   执念深重至此,叫他如何成佛。   “翠翠……翠翠……”   唇瓣分开时,卫檀生又主动昂起脸凑上去,轻轻地念着,一声接着一声,那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他犹如一座死墓的人生,好像霎时活了过来,那飘扬在墓前的苍白的灵幡,也好似化为了五颜六色的经幡,有花雨扑簌簌地落下。   那些人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欢愉和痛苦,交织成一阵接一阵的酥麻,使得卫檀生难耐地弓起了脊背,轻声压抑着喘息。激荡在内心的无法言说的感受,统统地化作了诚实的泪水,如同婴儿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   她是个骗子,或许她还在骗着他,但他如今却不愿再多想。   这还是惜翠头一次看到有男人,茫然无措地落泪。   面前清俊的男人,眼眶湿润,半边脸上的血却还在滴答地往下落。   一时间,惜翠心头猛地一跳,竟也感到一阵慌乱和茫然。   她突然不敢对上卫檀生的视线,这让她觉得自己为了回家自私不堪。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与他二人之间,确实没发生过任何事。”   到了这个地步,惜翠已经不再想继续欺骗他。只是她没有办法把和系统有关的事向卫檀生交代个清楚,因此只能删繁就简,一一地将她和连朔、顾小秋之间的相处,交代了清清楚楚。   “连朔如此,顾小秋也是如此。卫檀生,我和你说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上,还有个表弟,他叫吴盛,样貌和顾小秋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惜翠干巴巴地说,“我当时担心于自荣与陶文龙之间的恩怨会牵扯到他,这才出钱将他安置在了一处别院中。我除了去他那儿听了几出戏,吃了几顿饭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了。”   说着说着,惜翠也觉得自己的解释苍白干涩,便干脆腾出另一只手,抬手盖上了青年的眼睛,继续俯下身亲吻他。   卫檀生被她蒙着双眼,微微扬起下颌,出乎意料地没有反抗。   被泪水濡湿的眼睫,如同羽毛一样,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挠在手心。   因为潮水般汹涌的欢愉,他喘息得更厉害,去解怀中少女的裙带。   惜翠将他抵在棺椁上,垂落的裙裳交叠着,也如流云一样悠悠荡荡,起起伏伏,缓缓的交缠中,终于,是他先服了软,嗓音喑哑,“翠翠,不准再骗我了。”   惜翠将额头抵在他额间,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   “卫檀生,”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让我们俩做一对寻常夫妻吧。”   卫檀生静静地看着她。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众生随业而转,他几乎已经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他阖眸,带着半面的鲜血。   他不成佛了。   他甘愿轮堕人天,饱受生死轮回之苦。   如今,他只求任心自在。   他曾经秉烛相对着壁画上漫天的神佛,细细观摩,遍寻解脱之法,而现在,他的佛就在他怀中,他无需再向外求。   将脸贴在她颊侧,青年阖上双眼。   “翠翠,我不成佛了,别离开我。”   窗外,天色渐渐地黑了,一轮雾蒙蒙的月攀上了窗檐。   看着月色落在她指尖,凝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   不知为何,卫檀生突然想到了曾经在空山寺的时候。   当时恰逢一场山雨,诸位师兄弟都在禅堂中做晚课,他与吴怀翡被困在屋檐下。   看着春雷滚滚,廊下暴雨如注,雨滴砸落在地面,又高高地弹起,如同无数玉珠自天际倾落,雨线断了又续,续了又断。   眼见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找来,卫檀生便笑道,“这雨看来也停不了,娘子不如同我一道儿回屋手谈一局,且待雨停。”   眼看如今除了等雨停,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吴怀翡欣然应允。   对着窗外夜雨,静听着轻敲棋子的琅琅声,望着面前少女柔美的面颊,他曾经以为这便是爱慕了。   没有世人那般抵死的纠缠和爱恨嗔痴。   棋刚下了一半,在那瓢泼的大雨中,却隐隐浮现出了一团朦胧的光晕。   “那是?”吴怀翡面色惊讶。   两人俱起身,看向廊下。   在那暴雨中,有人一撑着伞,一手提着灯,冒雨赶来,伞面被风吹打得左右欹斜,她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乌黑的发散乱地贴在颊侧。   他与吴怀翡衣角未湿,袍袖飞扬地站在廊下,看着她衣衫尽湿,面色苍白,却依旧撑着伞,扯出抹有礼的笑。   “今日晚间突然下起了雨,我见娘子与郎君离去前未带伞,”她嗓音刻意压得低沉,“辗转寻至此,总算见到了你俩,想是没有来晚。”   说罢,便将一直拿在手上的两把伞递了过去。   他自是道了声谢,接下了那把桐油伞,步履轻缓地与吴怀翡走在前。   此时,雨总算小了不少,伞面极大,没了呼啸的山风,握在手中十分稳当,他与少女的衣角都未曾湿上半分。   夜雨中,他脚踏一地落花,从容不迫,悠闲地与身旁少女交谈着刚刚未尽之局。除了最初那声道谢之外,眼角再未分出半分的余光。   路上,她便跟在他二人身后。   一如既往,从未有半分埋怨之色。   雨幕中传来击破长夜的晚钟,一声接着一声,悠长而清正。   滂螃沛沛的大雨一直下,顺着鞋底往下交汇,被打落的桃花逐水而流。拳头大的昏黄的亮光,沉默地为他二人照亮了前方的路。   春日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还未走到客堂,云销雨霁,已有一轮迷蒙的月自天际缓缓地升起。   清冷的月,与灯笼那微黄的一点光晕,落在零落的桃花中,像是对被踩入泥泞中的落花,施予的一丁点可怜的温柔。   雨后,他便将伞随手搁在了墙角,后来,又被其他师兄弟借走,不知所踪,他也未曾在意。   时至今日,卫檀生终于明白,他一直以来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害怕的从来便不是那马奴与那戏子。   他害怕的是他自己,那个将她的心意弃如敝履的自己。   而她会有旁人珍之,重之,爱之,护之。   他害怕的是被取而代之,害怕的是那没算清的一笔笔账,害怕的是因缘和合的果报。   如今,她是阿难。   他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   他长跪于佛前,求她,求他的佛怜悯。   哪怕只有简简单单一个“爱”字,都能使得他的惶惶和癫狂尽数消解。 第96章 桂花糕   卫檀生将她抱得紧紧的, 呼吸也好似在此刻缠绕成一团一团的线。   窗外的月升得更高了, 那点黄澄澄的月色, 含着些凄苦的冷白。   怀中的少女微有疑惑,却好像隐隐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牵着他衣摆与他紧紧相拥,滚烫的肌肤贴在一处, 烫得他心尖儿好像都在发颤。   他抬眼才发现她单薄得惊人,搂在怀中时好像能摸得见皮肉下的骨骼, 两侧的脸拢作一个尖,头发乌油油的,却愈发映衬的面色的苍白,那点唇只蒙了曾淡淡的粉,好像血液都流干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 正眼凝视着她。   他此前从未正眼看过她一次。他能看得见吴怀翡的美,看得见她美得温婉如雨中怒放的白茶,他精心呵护着他的白茶,尽心护得她不受一点磋磨。   但他却不曾照料她半分,那些苦她都一人吞了, 那些风雨她一人受了, 她犹如一朵盛开在红霞中山庙旁的野莲花, 小小的一朵,兀自招摇,被疾风骤雨压得抬不起腰,一直压到了泥里, 但在骤雨初歇之后,又默默地站立了起来,笨拙地在他眼前盛开。   他曾经杀过她,又曾经怀抱着吴怀翡迁怒于她。   他才是那场翻脸无情的骤雨。   这个时候,卫檀生心中又莫名地升腾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慌。   她花期快尽了。   怀中的她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就会飘散在这溶溶月色中,再也无处可寻。   “翠翠。”他哑着声,眼眶通红。那个气定神闲的,华茂春松般的青年僧人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唇角常含着的那抹虚伪至极的悲悯笑意也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垂着眼睫呢喃似地重复着,“对不起,翠翠,对不起,别离开我。”   他从不奢求什么原谅,因缘本应如此,当初种下的业报,总要他来偿还。   惜翠虽然不明白卫檀生在说些什么,还是安抚般地低声回答,“好。”   那轮黄澄澄的月渐渐地开始往西偏移,往下落了,远处的天也像是黄绿斑驳了的铜。   眼看这小变态终于不再发疯,惜翠心里其实说不上有多么轻松。   冥冥之中,她似乎有种直觉,她快要离回家不远了。这感觉让她觉得自己玩弄人感情的爱情骗子。   在卫檀生平静之后,惜翠找了机会,让他将连朔安葬了。   卫檀生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下来。   她和连朔之间没有足够的深厚感情,他的死确实和卫檀生无关,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让他入土为安。   至于其他两口棺材,虽说里面装着的都是她本人,但看着也实在有些阴森。只不过,卫檀生似乎没有打算让她也入土为安的想法,仅仅是将棺材重新合上,吩咐人抬到了别处去。   佛堂打扫过之后,总算一扫诡谲阴森的气氛。   卫檀生没有放她离去,惜翠也没有逃跑的想法,安分地在佛堂中待了下来,吃住都在其中。至于卫府那儿,她相信卫檀生他总有解决的办法。   惜翠每天待得实在有些闷了,就帮着清扫佛堂,将那香炉前的灰扫尽了,把香炉擦干净,凝视着墙壁上那尊彩绘的佛像时,也忍不住在心底问,她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再等等,再等等她会找个合适的时机问出口。   卫檀生并不常待在佛堂里,他只要空下来,就会抱着她,给她念佛经。他嗓音如金玉相振,听得惜翠有些犯困。卫檀生杏色的发带落在她脸上微微的痒,惜翠去揪那发带将它放到另一侧的肩头,窝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睡去。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如今正值春日,是雨水丰沛的时候。   望着怀中困倦的少女,昏黄的灯影像陈旧的铜镜一样,蒙了层雾,看不分明。卫檀生蓦地发现他其实不了解她,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喜欢什么颜色,他一概不知。   甚至于,他对吴怀翡的了解也比对她的了解要更多。他知晓吴怀翡口味清淡,她喜欢吃红糖糍粑,怕黑,喜欢丁香色的衣裙。平日里的兴趣便是收集些散轶的医书。   而对她,则是茫然的一片空白,空白得令他心惊。   卫檀生垂眸绞紧了指间的佛珠,一粒接着一粒,佛珠圆滚滚的,从指尖“噗”地滑了出去。   “翠翠,”她还没完全入睡,他收了佛珠,轻声问,“你可有什么喜欢吃的?”   惜翠困得意识都不清楚了,隐约间听到这话就像隔着云层一样飘来的,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惜翠含糊不清地应付,“桂花糕罢。”   她妈小时候就经常做给她吃。   卫檀生抱紧了她一些。   “好。”   翌日一早,他便进了厨房。   虽然在空山寺长大,农忙时节要和师兄弟一起做农活,挑粪锄地砍柴都算是一把好手,但卫檀生确实没怎么下过厨,对厨房也陌生得很。   问过这桂花牛乳糕怎么做之后,他试着自己捣鼓了一会儿。   他对做菜没多少天赋,听着归简单,但做起来还是把握不好要放多少料。端起蒸笼的时候,指尖还被烫出了个小水泡。   低头尝了一口,味道倒也能入口,只是这牛乳和糖要放多少他却拿不准,不知道是要多放一点好,还是少放一点。   他竟不知道她是喜欢吃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她曾经特地为他做过这一道桂花糕,他本可根据那时的桂花糕推测出她的口味。   但那时他不过是给了她几分面子,才多吃了两口。至于这味道,他不曾放在心上,转头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搁下筷子,青年不由得苦笑,面上沾了些白花花的面粉,看上去分外滑稽。   他从来不曾在意过旁人心中所想,别人愿意对他好那也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罢了。他们若厌倦了他,他也从不强求或是埋怨。   唯独这一次,这还是他第一次试着如何揣摩旁人的心意。   再看盘中卖相不错的晶莹的糕点,他低垂着眼,手一扬,将那盘糕点尽数打翻在了地上。   惜翠其实察觉出了这几天卫檀生的古怪。   兴致来的时候,他会买来一堆衣裙钗环送给她,这些衣裳惜翠其实没什么兴致去换,禁锢在这间小小的佛堂里,她这几天也有些懒散。恍恍惚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宅在家里的咸鱼生活,只是这儿的娱乐活动和现代相比却少得可怜。   慢慢地,她活动范围也由一间佛堂扩展到了整间小院,至于院门还是出不去。   院子本来就不大,惜翠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能解闷的。   自己心甘情愿的宅和为了安抚卫檀生才宅,根本不是同一种感受。   待得实在无聊了,惜翠干脆就架了梯子,坐在雪白的墙头看,从她坐着的方向,感受着晚风拂面,望着对面一户人家衰败的小院中的野草摇曳。   看看外面,勉勉强强也算能放松心情,聊以自慰。   卫檀生回来得比之前要晚上一些。   推开门,一眼便瞧见少女坐在墙头上,看着巷口那窄窄的灰败的天,暮色下,侧脸看着分外柔软沉静。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静静地看。   晚来风急,卷起一地零落的叶。   她裙裳翩翩,好像也随着地上的叶一同飞入无边无际的宽阔的天空。   “翠翠。”卫檀生轻声唤道。   惜翠一转头看见卫檀生正站在墙下看着她。   惜翠:“我马上下来。”   青年却伸出手,眉眼弯弯地笑,“跳罢。”   惜翠犹豫了一瞬,虽然觉得没必要,但想想还是给了他这个面子,跳了下去。   耳畔滑过呼啸的急促的晚风,他怀抱着她,往后踉跄了一步,莹白色的佛珠撞出清脆的声响,微微扬起又落回腕上,他稳稳地接住了她。   将她搂在怀里,他才略感到些许的安心。   用过晚膳之后,佛堂里点上了灯,卫檀生坐在灯下抄佛经。这是他从小便养成的习惯。   惜翠看着他运笔誊抄时,指尖轻移,正好露出那小小的水泡。   “你的手?”   卫檀生循声低头看了一眼,感受到惜翠的目光,竟难得有些不自在,将指尖拢入袖中,“无事。”   惜翠看了眼,问:“是烫伤?擦过药了吗?”   一看卫檀生的反应,她就知道定是没擦过药。好在这间别院里准备的东西倒还算齐全,厨下的人也常备着烫伤用的软膏。问他们拿了一瓶,惜翠让卫檀生伸出手,挤出点红褐色的药膏,慢慢地往他指尖上涂。   “要是疼的话和我说一声。”   卫檀生莞尔,眼睫忽地一眨,“确实有些疼。”   惜翠没搭理他装可怜的模样。   药抹好了之后,卫檀生突然又问,“方才可是无聊?”   “还好。”惜翠含蓄地说。   他今天回来给她带了酒,听了这话,便主动提议,“月色正好,可愿同我去廊下共饮一杯?”   惜翠想着也没事可干,就陪他一起走到廊下喝酒。   酒是京城时兴的潘二家酒馆中酿的黄柑酒,度数不算高,微醺的甜。   酒盏摆在一旁,两人并肩而坐。   见她杯中酒水已尽,他提起衣袖,又斟满了一杯,笑道,“潘二家酒馆酿酒用的蜜柑,出自洞庭东西山,故而,这酒也被称作洞庭春色。”   酒水晶莹澄澈,确实如杯中藏着一顷碧波。   月上中天时,卫檀生似乎有些醉了。   在山寺中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卫檀生滴酒不沾,酒量也算不上多好,反倒是惜翠酒量要比他好上不少。   她清醒的时候,卫檀生却已经露出了些醉意。   青年醉酒时,脸颊胭红,眼眸若明月朗照大江,醉意中含着些疏朗之意。   他唇瓣沾上了酒液,晶润有光。   平常总是一副优容镇静模样的青年,显然醉的不轻,可能是觉得垂落在肩头的发带碍眼,伸出手解开了脑后的发带,又不知怎么回事,指尖胡乱摆弄,杏色的发带一圈一圈地缠到了自己脖子上。   眼看着这小变态就要当场自尽在自己面前,惜翠没办法,只能低头帮他去解。   没想到青年很不安分,凑过来又要亲她的脸,微甜的酒气扑面而来。乌墨似的鬓发贴在脸侧有些痒。   眼见这小变态折腾个不停,惜翠没有办法,只能手上微微使劲,向后轻轻一拽,绑缚在喉结上的发带扯动得青年昂起脸。   被牵着脖颈,他似乎终于安分了点儿,笑意盈盈地对上她视线。   下一秒,他昂起脸来亲她,耐心而细致地撬开牙关,压着舌面舔舐着舌尖,好像在回味那点黄柑酒的甜,温柔得像沉醉的春风。   “翠翠。”   卫檀生喝了口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唇角滑落,他附唇,唇间似乎沾染了酒汁的烫,眼中也好似盛满了八百里洞庭的春色,“甜吗?” 第97章 顾氏   惜翠扶正了他的脑袋, 看着他笑吟吟却明显有些意识不太清楚的模样, 心中漏了一拍,刚咽了酒的喉咙也像有火在烧一样。惜翠悄悄地攥紧了手指,轻轻地问, “卫檀生, 你爱我吗?”   她现在感受有点儿奇怪。既想要得到自己这个一直以来在追寻的答案,但又不想这么快从卫檀生口中听到这几个字。   临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刻, 惜翠反倒犹豫了一瞬。   或许是因为愧疚,也或许是因为淡淡的不舍。在这个世界待久了, 总是会生出些感情的。虽不强烈, 但也算抓心挠肺。在心尖儿上轻轻地掠过那么一瞬, 极淡, 却又鲜明得让人难以忽略。   青年长长的眼睫一扬一敛, 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在月色下, 卫檀生绀青的眼极亮,被这双明亮的眼紧紧地盯着看,惜翠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卫檀生是个温润的长相,眼尾低敛着, 人中很深, 丹晖的唇峰高高地聚拢,微微翘起。   这时候,醉眼朦胧,身姿忽东忽西,看上去也像棵晚风中的玉树。   “我……”青年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倒去。惜翠被他压倒在了廊下, 他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她身上,抬起眼来看着她,“翠翠,我……”   惜翠舔了舔唇角,垂下眼睫,继续问,“卫檀生,你爱我吗?”   “我……”他轻笑一声,正要开口,只是话没说完,头一歪,整个人都栽倒在了她肩窝,再也没了动静。   惜翠:“……”   卫檀生酒量浅得能养鱼,醉倒之后又不省人事。没办法,惜翠只能扶着他回到屋里,帮他把鞋脱了,再叫下人帮忙抬到床上。   自己则回到厨房熬了一碗醒酒汤,等着回头给他端过去。   到了后半夜,他这才醒了过来,意识还有些不太清楚,正倚着床,揉着额角。   惜翠将醒酒汤端给他,他抬眼笑着接了,“多谢。”   惜翠:“喝完就睡罢。”   卫檀生将碗搁在了一旁,“我想同你再说会儿话。”   惜翠:“时候不早了。”   他泛着水光的眼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翠翠,我头疼。”   没等她回答,卫檀生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额头,柔声道,“无妨,你若困了,便先睡。”   都到这地步了,惜翠只能将他头掰过来,枕在自己膝盖上,轻轻地帮他按着。微凉的指尖落在太阳穴上,青年搭下了眼睫,唇角向上翘起个小弧,没多时,便睡了过去。   在空山寺那时候,卫檀生他还没成年,个头那时候和高遗玉差不多,这么几年过去,他个头已经窜得足够的高。一个大男人缩在她膝盖上,有些不伦不类。   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惜翠觉得腿开始有点儿发麻,但看卫檀生睡得这么沉,又不忍心扰人清梦推开他,更怕他醒了之后又要折腾。   微妙地体会到一番带孩子般的奇妙感受,惜翠有些心力交瘁。   这小变态十岁的时候,也只是冷漠警惕了些,哪能像现在这样这么能作。   她只能慢慢地,试探着地往外挪了挪脚。   她刚一动,青年好像似有所觉,伸着手摸索了一会儿,攥住了她手腕拉到胸前贴着,攥得紧紧的,五指固执地想要嵌入她腕骨中一样,再也不松开。   保持着这么一个古怪的姿势,迷迷糊糊地睡着前,惜翠心底浮现出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下次绝对不让这小变态喝酒了。   第二天醒来之后,卫檀生显然忘记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惜翠一晚上都没睡好,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疼,转一转脖子还能听见卡啦声,没有心思再掀他老底和他算账。   卫檀生看她颈肩酸疼得厉害,莞尔而笑,“我帮你捏一会儿。”   他穿着件素白的单衣,领口大敞着,指上动作拿捏得很准,不轻也不重,恰到好处的力道落在肩膀上很舒服,可能是因为晚上没睡好的缘故,惜翠又开始有点儿犯困,最后怎么被抱上床的都不太清楚。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上,卫檀生则不见了人影。   吃过了下人端上来的午饭,对方告知她,郎君离去前留了话,她若带着无聊,不妨出去转转。   惜翠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卫檀生这是准她出去了。   刚睡醒的身体使不上什么力气,卫檀生虽然帮她做了个马杀鸡,却还是隐隐地泛着酸,惜翠也确实想出去走走活动筋骨,吃完饭后,叫人帮忙把桌撤走,自己走到衣柜前挑了件衣裳换上,踏出了院门。   这一路上没有任何人跟着她。   她和卫檀生之间充斥着怀疑、患得患失和百口莫辩,到现在,他却给了她足够的信任。   惜翠不禁低头扭了扭手腕,腕上一个淡青色的印子还没消去。她拉了了衣袖,挡住了腕上的青色痕迹,这才提步继续往前。   穿过僻静的小巷,来到街上,顿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气息。   大街上人来人往,黑瓦的屋顶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不远处酒楼上又竖着朱红色的栏杆,有舞女正在楼上摆动腰肢跳舞,浅红的、虾子青的、靛蓝的、各色的旌旗也像鱼一样在闷热的空气中游动。   这是庸俗的人世的气味。   惜翠找了个摊子坐下,点了碗馄饨慢慢地吃。她刚吃过饭,不怎么饿,就是憋久了有点儿馋,想尝尝味儿,一边吃着,惜翠一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长街。   街上有买花的,也有卖糖水的,裁布的,卖烙饼的,热热闹闹。   不远处的药坊门口,走出了个纤细的青年,他还没走下短阶,又回头看了眼药坊门口守着的小药童。药童冲他摇了摇头,他抿紧了唇,神色怅然有所失,恍恍地走了下来。   惜翠勺子里的馄饨没兜住,“咕噜”掉进了汤碗里,溅了几滴汤汁在手上。没来得及擦手上的汁水,惜翠放下勺子,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微露愕然。   青年是顾小秋。   这么多天不见,他神情看起来有些惨淡,即便日头当空,脸还是泛着些冷白色,行走在人群中,也恍若一抹游魂。   惜翠本想叫住他,但想到卫檀生,又抿起了唇。   只是眼看着一辆马车近在眼前,他还不知道闪躲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出声提醒道,“顾小秋!”   这一声,顿时把青年的魂给叫了回来。   马车擦身而过。   青年茫然无措的眼正好对上了惜翠的眼。   “吴……娘子?”   惜翠结了账,走到他面前。   他情绪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大对劲,瞧见她虽是扯出了一抹笑,只是这抹笑怎么看着怎么勉强。   想到刚刚他是从药坊出来的,惜翠稍微一想也能明白,应该是他母亲出了什么事。   “吴娘子,好久不见。”顾小秋颌首道。   他瘦了许多,宽大的袍袖垂落,愈发清俊挺直。   此时,在的日光照耀下,皮肤白得似乎失去了血色。   人各有命,他娘本就是用各种珍贵的药材,才能一直吊着一口气。时候到了,就算想要强留也留不住。   或许是因为顾小秋长得实在太像她堂弟,又或许是因为他让惜翠想到了自家太后。惜翠有些于心不忍,想安慰什么,又觉得言语苍白,话到嘴边,最终只变成了一句,“我看你方才从药坊出来,可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   顾小秋本就是个不愿意麻烦旁人的性子,闻言,摇了摇头,“多谢娘子,娘子已经帮了我许多,我怎该再继续劳烦。”   只是话刚说到一半,顾小秋望着她,却看见面前少女的脸慢慢地与另一幅容貌重叠,叠作了另一个模样。   他怔了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倏地一跳,面色也随之变化,立时改换了口风,躬身行礼道,“小秋确实有件事想请娘子帮忙。”   “家母眼下病得厉害,”顾小秋眉目低敛,艰难地说,“娘子能不能帮我问问吴大娘子,问问她愿不愿意过来帮家母看看。这京中的药坊我都已问了个遍,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惜翠没想到会是这个要求,“我不知道她如今在不在府上,但我能带你先过去看看。”   顾小秋又道谢,垂落在额上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显得凌乱而狼狈,整个人看上去也像被压弯了腰的柳枝。   雇了一辆马车,惜翠带着他回到了吴府。   府上丫鬟见她回来,忙过来接。   “娘子怎么回来了?”   惜翠问:“大姊可在家?”   丫鬟答:“大娘子如今正在屋里看书呢。”   惜翠道:“我有事要寻大姊,烦请你将大姊请过来。”   瞧见二娘子带了个陌生的外男进来,小丫鬟不免有些诧异。再看顾小秋他容貌秀美,一声不吭地跟在惜翠身后,更觉得有点儿纳闷。安排顾小秋坐下等候,便去请吴怀翡。   今早顾氏病情突然急转直下,顾小秋心中着急,从早奔波到现在,也没喝上一口水。现在手边虽然搁着一杯茶,救母心切却也没心思喝。他本是个温顺恭谨的性格,这个时候却难得失礼,时不时地往门口看去。   惜翠知道他着急,也没有多说什么打扰他。   等了一会儿,吴怀翡终于赶了过来,她穿着件丁香色缠枝纹的纱衣,银红色的主腰,蓝色的长裤,打扮的闲适,明显是匆忙赶过来的。瞧见惜翠身旁还坐了一人,她一愣,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惊讶地问,“顾……郎君?”   再看惜翠,更觉吃惊,似乎没想到她怎么会和顾小秋凑到了一起去。在听顾小秋交代完来意后,她这才明白了过来。   吴怀翡本就同情顾小秋,再见他瘦得令人心惊,不由得暗暗喟叹一声。   “原是如此。”她安抚性地笑了笑,“我明白了,郎君不要着急,我这便收拾收拾,陪你去一趟。”   说罢,又折了回去,没多时便换了身衣服,提了个药箱回来。   吴怀翡:“还请郎君带路。”   这个时候,她再告辞离去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惜翠便也跟着两人一起,一同去了顾家住处。   顾氏被他安置在了一处清静的小院中,雇了一个婆子照顾。   眼看顾氏病得沉重,顾小秋早早地离开了又没回来,那婆子正急得团团转,眼下一见到顾小秋回来,忙不迭地迎上来。   顾小秋也没多说什么,只吩咐那婆子好好照顾好惜翠,便同吴怀翡一起进了里屋。   门前挂着一面厚厚的宝蓝色门帘,惜翠坐在桌旁等着他俩人出来。   屋里传来了吴怀翡温柔的声音,又夹杂着些粗粝的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顾小秋打起门帘,请惜翠进去。   他神色看上去已好上了不少,踌躇着说,“娘……想要见娘子一面,同娘子当面道谢。”   他踌躇是因为屋内病气重,担心吴娘子嫌弃这个。好在,眼前的少女并没有这个想法,没有多说什么便站起身,与他一同进了屋。   进屋时,顾小秋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今日,多谢娘子帮忙。”   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但收拾得却很干净齐整。   一进屋,便能瞧见炕上窝着的人,吴怀翡正坐在床畔陪她说话。   顾氏年纪大了,头发花白,因为常年卧病在床,面色凄苦,一双眼深深地陷入了眼窝中。   听见惜翠进来的动静,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这位想来便是吴娘子了,今日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她说话时肺里也如同在拉风箱,喉咙中卡了痰,呼呼地响。   惜翠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大嫂有什么话还是先躺下再说。”   顾氏也确实累了,吴怀翡扶着她重新躺回了床上。方才隔得有点儿远了,她没看见惜翠的模样,如今惜翠走近了,一瞧见少女的容貌,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无他,主要是因为这娘子与小秋的样貌生得也太过相像了些。   不仅像小秋,更像小秋他亲娘。   顾氏是见过顾小秋他生母的,在顾小秋长大后,她带着他辗转寻到了他爹娘门前,这户人家本姓曹,家境算不上多好,否则当年也不会做出丢孩子这般有损阴得的事来。见到这儿子,又见他打扮得窘迫,只怕他们来打抽丰。害怕她将儿子塞回来,多一张吃饭的嘴,并不打算认他。   自那之后,顾小秋也冷了心,再没有见过曹氏夫妇一面。   顾氏如今虽病得厉害,但还记着那曹家妇人的模样。   那曹家妇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这点姿色在这贫苦人家却很少见,又因为是顾小秋的亲娘,她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如今惜翠的模样,唤醒了顾氏尘封的记忆。   她细细看了,发现这少女样貌何止像那曹家妇人,甚至与顾小秋也有四五分相似。   顾氏心中惊骇,却没表现到脸上。   这娘子衣着打素净,虽然看着单薄了点儿,但这头上插的发簪和身上穿的衣裙摆明是顶好的,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   谢过了惜翠,顾氏重新躺回床上,“我如今拖着这幅臭皮囊,也没法子起身向娘子道谢,失礼之处,还望娘子多多包涵。”   惜翠答:“大嫂言重。”   又安慰了几句,看顾氏似乎是乏了,惜翠与吴怀翡一道儿走了出去,留顾小秋在里屋陪顾氏说话。 第98章 回家吧   出了屋, 看了眼垂下的门帘,吴怀翡这才得了空闲, 看向惜翠。   方才瞧见她与顾小秋一起, 她心里便有点儿犹疑。也无怪乎她多想,顾小秋生得秀美,身份敏感,和谁在一起难免都会引动旁人的遐思。更何况他身份低贱, 寻常士族贵女们也不愿与他多产生什么瓜葛, 免得旁人说闲话。   吴怀翡本就冰雪聪明,又精于人情世故, 一见顾小秋的目光和态度,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前惜翠未曾和他有多少接触, 可从刚刚相处来看, 他二人摆明已是旧相识。顾小秋担忧着顾氏,进屋前却还没忘记嘱咐婆子好好招待她,这其中缘故由不得旁人多想几分。   只是这念头她只能在心中略想一想, 虽有疑惑,但细究下去未免失礼, 吴怀翡只能暂且按下心头的疑虑, 同她招呼了一声坐下。   其间又寒暄了两句,看着惜翠的模样, 吴怀翡心中疑虑非但没散去,反倒是更浓了。   想到她与卫檀生之间那些旧事,吴怀翡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委婉地问,“娘子可是认识顾郎君?”   惜翠道:“因为阿姑爱听畅春班的戏,曾有缘见过几面,说认识倒谈不上。”   吴怀翡听了是因为卫杨氏的缘故,便松了口气,同时也不由得悄悄红了脸,为自己方才这通胡思乱想感到有些歉疚。   她其实很喜欢高娘子,方才见她与顾小秋之间气氛有些古怪,不免有些担忧,生怕她年纪轻,涉世不深,见顾小秋样貌生得美,身世又凄惨,勾起了同情怜悯,以至于走错路。   虽说如今高娘子容貌与此前大不相同,但给她的感觉却还像从前一样,带着些清冷,话不多,却无端地叫人生出几分安心感。   她说出口的话,吴怀翡自然不会再怀疑有假。   在门帘另一头,顾小秋弯腰将小枕往上垫了垫,好让顾氏靠得舒服了些。   顾氏喘了口气,看了眼门帘,轻声地问,“小秋,你与那后进来的吴娘子是何时相识的?”   顾小秋答道,“曾经在酒宴上,吴娘子帮了儿一次。”   顾氏是知道她这个儿子是不善饮酒的,在外也常常身不由己,便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晓这吴娘子今年多大了?”   顾小秋微有不解,摇摇头道,“儿不知晓。娘你问这个作甚么?”   “没事,只是娘看着这吴娘子面善,想多亲近亲近。”   世上样貌生得相像的人不知凡几,倘若说这吴娘子有可能是那另一个姑娘,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毕竟那吴娘子一看便出生不凡。只是,顾氏心里清楚,她恐怕撑不过这个春天了,若她离去,这个世界上便只剩下了顾小秋一人,那曹家又不愿认他。   顾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儿子的发。   顾小秋便低着头,顺从地任由那枯瘦的五指搭在头顶,像是在留恋娘亲的温暖。   顾氏心中微酸。   到时候她要是去了,她这个儿子该有多难受。这孩子性子文静,心思重,想的也多,什么事都一个人闷在心里,不愿让她担心。但正因为如此,才叫顾氏更放心不下。   若是他那个姊姊找到了,他这往后的日子也能有个人作伴。   这么想着,顾氏不禁又道,“我眼看着,也没几天可活了,若是你那大姊找到了该多好,到时候也能和你一起做个伴。我也好向她道个歉,当年将她一个留在了那儿。”   顾小秋抬头看她,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娘,你别说了,等这次病好了,儿便带你出去转一转,走一走。”   顾氏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老了,我看那吴娘子总觉得与你有几分相像。”   顾小秋愣了一瞬,没有明白为何顾氏突然将吴娘子与他那位胞姐联系到了一处。   “娘?”   顾氏却不再多说了,只道,这两位娘子还在屋外等着,你快些出去招待,好好谢谢她们,别让人等久了,失礼。”   “正好我也有些累了,让我睡会儿罢。”说罢,将身子侧过去,对着墙,闭上了眼。   虽然自觉时日无多,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总归还是能再拖上几日的,这事回头再说也不迟。现在说出来,太过莽撞。若那吴娘子真与小秋有些关系,便再好不过,若只是样貌上得巧合,这么说就太过得罪人了。   顾小秋帮她掖好了被角,关上了窗,做完这些才走出了里屋,将门带上。   吴怀翡知晓他心情不好,安慰了两句。   这一通忙活下来已经傍晚时分,她和顾小秋之间没多少话可说,又见时间不早了,唯恐吴氏夫妇担心,没想要多留。坐了一会儿,嘱咐了一番之后,便打算告辞。   吴怀翡今天能来,顾小秋心里感激,也知道实在是麻烦她了,没有强求,谦卑温驯地再三道了谢,将吴怀翡送到门口。   只是,伫立在门槛前,他却望着惜翠踟蹰了片刻,“娘子能否暂缓片刻,小秋有些话想同娘子说。”   吴怀翡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先行离去。   惜翠转过身来面向顾小秋。   顾小秋面色还有些苍白,神情却温顺得像只白鸽,眼帘低垂着,“小秋有个不情之请,望娘子恕罪。”   “这几日,小秋恐怕无法去别院那儿了,家母病情沉重,我想留在这儿多照顾她几日。”   惜翠安慰道,“你不用多想,正好这几天我也有些事,别院那儿不去就不去,你安心留在家里照顾大嫂。”   她的嗓音算不得多温柔动听,但落在青年耳朵里,却莫名地有些安心,他竟不太愿意见她现在就走,只想再多留她一会儿,再陪伴他一会儿便好。   顾小秋默默地想,鬼使神差地问,“这些日子,小秋未能好好陪伴娘子,不知娘子愿不愿意赏个脸,留下来吃顿饭,也好让我向娘子赔礼道歉。”   惜翠委婉地拒绝了,“我还不饿,你要照顾大嫂,不用这么麻烦再特地招待我。”   顾小秋:“既然如此,便让小秋送娘子一截路罢。”   说完转身去拿屋里那盏牛皮灯笼,不算什么好料子,光线也黯淡。但这个时候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两人照明也堪堪够用。   顾家住得偏僻,顾氏病得沉重,喜静。她最近睡眠极浅,一点儿动静都能被吵醒,每日街巷里的动静吵得她头疼,顾小秋就将她安置在了僻静的城西。   大梁都城多水,出了巷口,沿着河岸往前,每逢日落,常常有些富贵的画舫穿行在河面上,隐约飘来些鼓乐吹打的动静。   不远处,一艘画舫渐渐地驶近了河岸,船上张灯结彩,雕梁画栋,悬挂着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飘荡,灯影撒满了河上清波,一面朱红的帘幕,挡住了舫中曼妙的人影,只能听见些杯盏交错的谈笑声。   只是在这笙箫乐舞中,却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喂!顾小秋!”   提着灯笼的青年步子一顿,脸色遽变。   惜翠察觉到他的异样,随着顾小秋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画舫不知何时已经行至两人身侧,有一个靛蓝色衣袍的陌生青年,正倚靠在朱漆的栏杆前,醉醺醺地望着顾小秋,面含讥讽之意,“顾小秋,我叫你你跑什么?耳朵聋了?”   没等惜翠询问,顾小秋已经暗暗地捏紧了灯笼柄,悄声解释道,“那是于自荣。”   “没想到今日会碰上他,吴娘子,你快些回去罢,接下来的路恕我无非再相送。”   那便是于自荣?   惜翠留意了一眼那蓝衣青年。   他样貌平平,但身上酒气冲天,神情浮浪。   于自荣醉的不轻,见他不答话,动了些怒色,“顾小秋,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来伺候我?还是说,你见到我欢喜坏了?当初陶文龙那笔账我还没同你算呢,你在这儿给我拿乔?”   “你身旁这娘子是谁?”于自荣醉眼睨了过来,嗤笑道,“还是说你这雌儿也晓得抱女人了?”   这饱含侮辱意味的话使得惜翠不自觉蹙起了眉头,看向了顾小秋。   他眼睫轻颤着,灯影落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晕染出一片薄红,紧捏住灯柄的指节泛着些用力的白。   他没有看于自荣,而是转头看向惜翠,低声道,“娘子快些回去罢。”   于自荣见他不答,嘴里的话也愈发下作。   “怎么不答话了?当日是谁趴床上,求我饶你一命的?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惜翠没有动,只皱眉问,“你要上去?”   顾小秋低下头,摇了摇,“我得罪了于郎君,自然要上前赔罪。”   惜翠眉头皱得更深:“你不想上去。”   “吴娘子。”顾小秋难得失礼地打断了她的话,固执而恳切,神情卑微,“请回罢,这些腌臜话不值得娘子入耳。”   惜翠看着他,又想起了吴盛。   初中的小男孩,白皙秀气,文静内向,曾经被学校里的小混混欺负过,他也不知道反抗。惜翠到他家里去,就看到吴盛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   她隔着门安慰他。   “这些人都吃软怕硬,我们家虽然也不是那种有钱有权的,但谁家没两个阔亲戚,真闹起来又不是找不到关系,你还怕他们报复?”   惜翠:“我不回去。”   身旁有几个小孩追逐打闹着跑了过去,惜翠叫住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从袖中摸出了些碎银,塞到他手里。   “麻烦你去一趟清河坊的蕙仙巷,巷尾有一户姓卫的人家,你就说是吴娘子有急事要找。话带到了,我这儿还有些银钱给你们去买些吃食。”   为首的男童听了,登时拍拍胸脯,飞也似地跑开。   顾小秋怔愣了片刻,搭下了眼睫,“娘子本不必为出头,平白地生出祸端。”   他的确不愿。   他并无龙阳之癖,每一次委身人下,以色侍人,都暗暗地咬紧了牙关,默默地承受,将那五指掐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   他地位卑贱,如无根的飘蓬,有些人他得罪不起,有些事他拒绝不得。顾小秋也想做些别的营生,能娶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和娘亲一起,平安和乐的过日子,即便日子过得清贫了些,也比现在要好的多。   于自荣终于不耐烦了,转头吩咐身旁的家丁们,靠岸将顾小秋带上来。   顾小秋将灯笼交给惜翠,准备登船时,惜翠拦在他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顾小秋愕然,“娘子?”   惜翠没看他,也没挪开脚步。   于自荣一看便笑了:“顾小秋我说你是雌儿你还真是个没卵子的,让女人护在你面前?”他笑道,“也是,哪有男人能在床上叫得这么欢?”   于自荣醉得神志不清,眯起眼看了眼拦在他面前的女人。   陶文龙他们是男女不忌,但他向来只爱男人,不喜欢女人,惜翠拦在顾小秋面前,他想要探头去看顾小秋的反应,也看不见,顿时大感败兴,心生不满,冷笑道,“你是哪家的?胆子倒挺大的,知不知道你得罪的人是谁?”   惜翠平静地说:“郎君醉了。”   于自荣嚷嚷道:“你是哪家的?”   惜翠答:“婢子是卫府上的下人,奉主人之命,请顾郎君到府上唱戏,还望郎君能行个方便。”   这文绉绉的话听得于自荣不耐烦起来,“我管你什么卫府不卫府的,今天我还偏就要请顾小秋上来了,你要是知趣,还不快些闪开?到时候我若生气,可就不像现在这样客气了。”   惜翠曾经打听过于自荣,他家在京中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只是有对宠溺孩子的爹娘,这才由得他胡作非为。于自荣也不是全然拎不清,知道什么人该招惹什么人不敢招惹,碰上地位比他高的,则又是乖乖地点头哈腰,伏低做小。   只不过这个时候他醉得不轻,更是懒得去听什么卫府不卫府的。   这些顾小秋却不知道。   这京城里人人都能将他踩在脚下,哪一个人他都不敢得罪,更不敢连累惜翠。   听到于自荣这么说,知晓他是认真的,顾小秋往左转了出来,掩藏在袖中的五指默默地攥紧了,低眉轻声说,“郎君息怒,小秋这便上来。”   惜翠转头看他,冷声道,“日日忍让,你能忍让到何时?你现在过去,是想让于自荣将你作践死吗?还是说你以为我连你都保不下来?”   顾小秋长得和吴盛实在太像,惜翠望着他,眉宇间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几分冷厉。   月色灯影下,少女深深地拧起了两条秀眉,眼神清冷明亮,看得顾小秋一时失神。   眼看着顾小秋本来都要上来了,又突然被那女人拦住。   望着两人僵持着的模样,全然将他冷落在了一边,于自荣心中邪火顿生,更觉那女人容色可恶,便招了招手。   画舫上应声走出来几个健壮的家丁,于自荣冷笑道,“去,把那贱人给我丢河里去!”   那几个家丁得了吩咐,已跳下船来。   惜翠往后倒退了一步,厉声道,“谁敢?!你们可晓得我家主人是何人?你们敢这么对我,便是落了卫府的脸面。到时候,你们主子自然是没事,”惜翠目光一一扫过,“但你们这几个替死鬼不定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听她这么说,几个家丁倒是犹豫了一瞬。   眼前这少女打扮得虽然素净了些,但他们跟着于自荣久了,也能看出来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再看她脸上未露半分怯意,明显是有所依仗。这些大户人家的婢女,虽说是婢女,但论身份排场,有时候还不输小门小户的正经闺女。   郎君虽醉了,他们却没醉,若真是个在主人面前有几分脸面的丫鬟,到时候算起账来,倒霉的恐怕还是他们。   只是郎君吩咐,他们却不敢不听,一时间,不由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于自荣见他们犹疑,高声叱责道,“还愣着作什么?舍不得了?谁要是怜香惜玉,我就让谁代这贱人受过!”   他们几个毕竟还是要在自家郎君手下讨生活的,郎君的心眼和手段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下便不再犹豫,走上前去,成了个合拢包围之势。   这几个家丁生得人高马大,墨色中看来犹如山岳倾斜而下的暗影,饶是惜翠,这个时候心里也不免有些焦急,拧着眉头往人群外看去。   河岸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渐渐吸引了不少人看了过来,河上其余的画舫小船,也慢慢地挨近了,想要看个清楚。   就在这几个家丁即将动身之际,只听见临近的大船里,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冷声道,“你们谁敢?”   话音刚落,一抹高大冷肃的身影也随之从船舱中迈步而出。   那几个家丁抬头看去,只见这大船上挂了高灯,一阵河风吹来,灯影微斜,照出了来人的模样,高天冷月般的矜贵,但自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的刀疤,在灯影中,遥遥看去,却犹如一尊煞神。   惜翠看得愣住了:“二……高骞?”   高骞他怎么会在这儿?   站在船头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颌首,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暖意。这一眼停留得极短,转而又看向了于自荣。   高骞会碰上惜翠也是机缘巧合。   如今高家的事,大多都是他在帮着处置,今晚他本是陪着几位大人应酬,只听到船舱外有些动静,这才走出来看看,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她。   于自荣虽然醉得不轻,不认得惜翠,却还是认得高骞的。瞧见他从船舱中走出来,顿时一个哆嗦,那酒意也散去了大半,“高……高郎君?”   这高家二郎,在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赶紧吩咐人拢了船,上前寒暄,但男人伫立在船头,看上去却不像愿意同他闲话的意思。   “某方才听到一些动静,这才出来看看,”高骞低声问,“未曾想,可是打扰到于郎君了?”   高骞平日里做的便是维护皇城秩序,天子尊严,于自荣当着他的面,这个时候气焰顿消,哪里还敢继续作威作福,赶紧吩咐人把那几个家丁叫回来,笑道,“高郎君误会了。”   高骞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此便再好不过。”   于自荣笑道,“也是巧了,郎君怎么会在此?”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又传来一声金玉相振的温润嗓音。   “翠翠。”   惜翠循声看去,只见青年静静站在不远处,如萧萧肃肃的玉树,不知站了有多久。   他目光看着她,又好似看着高骞,或是于自荣,亦或者说是眼前这出闹剧。   袖中的指尖轻轻一颤,卫檀生唇角敛去了往日的笑意,微垂的眼睫挡去了眸中重重的思绪。   他何等聪明,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便明白了过来。   他来晚了,再一次来晚了。   他得了信之后,急忙赶来,没想到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晚风吹起他脑后的发带,像扭曲了的杏色小鞭,直往脸颊上抽,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卫檀生收紧了指尖,惊疑不定地想,她会怎么看待他?   当初是他害得她身死,如今却又来迟这一步。   卫檀生的面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再瞧见船头的高骞与她身侧的顾小秋时,更觉心脏好像被什么蓦地收紧,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他目光中,少女似乎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语气中却并无任何责怪之意,“卫檀生,你来了?”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透着些冷,在暮色中,闪烁着淡淡的金黄,像是一朵冷焰,明亮极了。   但卫檀生看着看着,仿佛看到那火苗窜了出来,她的眼珠让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对吞噬光线的黑漆漆的窟窿,在无声地凝望着他。   一如他从药坊中回来后所梦见的那般。   卫檀生猛然惊醒。   他手一松,摸上腕间那佛珠,眼尾垂下,喉口莫名地涩住了。   “抱歉,”卫檀生缓缓扯出抹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的微笑,“翠翠,我来晚了。”   只有他才知道,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中,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如今这业火总算烧到了他身上,火舌攀上脚尖,霎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骨肉都烧成了灰屑。   晚风吹来,伫立船头的两人说话声儿也叫风吹散了。   围观的众人都渐次地散去。   没一会儿,不知高骞说了些什么,于自荣讪讪地进了船舱,高骞却吩咐船夫靠岸,登上了河岸,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   “吴娘子。”   瞧见惜翠身旁站着的卫檀生与顾小秋,高骞眉头微不可见地又皱紧了些。   “能否移步同我一谈。”   惜翠没有多想,正要应声,卫檀生却突然道,“翠翠,别去。”   惜翠一愣。   青年只是看着她,嘴角笑意顿失,轻声固执地重复道,“翠翠,别去。”   她与高骞如今并无血缘干系,高骞并非她嫡亲的兄长。   别去。   画舫便停泊在河畔。   卫檀生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那抹金黄的余烬。他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与惶恐。   仿佛只要她走向高骞,登上了画舫,便会随着那流水东去,奔流入海,去向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更广阔的世外。   她身侧有高骞,也有顾小秋。   他并不是她的唯一,她随时都有可能厌弃他,离他而去。   毕竟,他与旁人不同,他自小都与旁人不同。   那丫鬟临行前哭着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   “小郎,你没有心。”她哭着说,“小郎你没有心。”   “翠翠,别去。”   眼前的青年面色苍白,好似玉树在晚风中摇摇欲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固执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好似喃喃地恳求。   惜翠犹豫了片刻,“我不去。”便转身看向高骞,摇了摇头。高骞虽皱眉,却不好再多拦她。   顾小秋似乎看出了其间诡异的气氛,将手里那盏牛皮灯笼交给了她,“今日之事,多谢娘子,娘子且拿着这盏灯笼,也好照一照夜路。”   回去的路上,正碰见有人挎着马头竹篮,在当街买花,竹篮中牡丹、芍药、棣棠、玉兰花,拥拥挤挤。   卫檀生好像想到了什么,提起衣袖拿了朵白玉兰。   酒盏似的白玉兰,好像盛满了琥珀色的酒光,白的像雪。   惜翠半低着头,卫檀生轻轻地别在了她鬓角,指尖也在发颤。   “翠翠,”他凝望着乌黑的鬓边那雪白的白玉兰,下定决心般地轻声道,“我爱你。”   他也是有心的。   “即心是佛,心即是佛,”他弯着唇,心上似乎有佛寺檐角的风铃荡过一阵颤音,他终于卑微而忐忑的,将自己的心意坦露于口,“翠翠,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心,也是他唯一的佛,别离开他。   惜翠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霎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买花声、摇橹声、嬉闹声、叫卖声、乐伎们的小词都纷纷地停止了。   卫檀生的指尖停在了她鬓角,他保持着低垂着头望着她的姿势。   “翠翠,我做了桂花糕,我们回……”   河中的水波也停滞了,粼粼的波光照在他腕上莹白色的佛珠上,交织成一线的银光,落在他绀青的眼眸深深处。   耳畔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达成最终攻略任务。】   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耳畔滑过。   【辛苦宿主,宿主如今的身躯已经濒临油尽灯枯,自此之后会迅速衰竭,到那时,补全完最后一段剧情,宿主便能回家了。】   【恭喜宿主,祝贺你。】   晚风重新开始流动,吹拂着鬓角的玉兰花瓣。夕阳渐渐地被晚霞吞噬,化为一线的昏黄、橙黄、赤红色交织的光辉,鬓边的玉兰花染上了红,在她鬓角熊熊燃烧。   卫檀生收回手,弯唇笑道,落下那最后一个字,“家。”   话说出口,他反倒安心了许多,胸中膨胀着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喜乐。   “翠翠,我们回家罢。”   家里她喜欢的桂花糕刚刚出炉。   系统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不远处,乐伎又开始唱歌了,鼓声轻落,箫声悠扬,歌声飘散在黄昏的晚风中,好似从云外霞光尽头传来。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春风吹动了裙摆,惜翠恍惚意识到大梁的春快要谢了。   她听到自己愣愣地应道。   “好。” 第99章 一家人   从她第一次重生到现在, 支撑她继续下去的,唯有回家一个信念。   然而当她真的能够回家时,涌上心头的却不是喜悦,而是茫然。   夕阳慢慢地沉了下去, 鼓萧声也低了下来, 气若游丝般地拖曳残喘着。   惜翠动了动唇,心好似一步一步地坠了下去,再看向面前犹未觉察的青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到她甚至都有些措手不及。   卫檀生或许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捋去她额际散落的一缕发丝,温声询问, “翠翠?”   惜翠抬头想告诉他,她没事,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 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和恶心,眼前一黑,整个人霎时间瘫了下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 却不是在拥挤烦恼的长街上,映入眼帘的,也不再是佛堂绰绰的灯影, 而是熟悉的青纱帐幔。   惜翠扶起头,慢慢地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是撒花的锦被, 床帐外的摆设明显和在卫府的时候如出一辙。   青纱帐外,有人正背对着她拨弄鎏金香炉里的香灰。   惜翠这个时候来不及去想回家的事,一见这熟悉的身影,困惑地出声询问,“海棠?”   她明明记得她之前还在大街上,系统告诉她,她能回家了。   紧接着,她就昏了过去。   昏了过去?惜翠蹙眉。   失去意识前,系统告诉她再补全完最后一段剧情她就能回家了。联系到她这具身体已经濒临油尽灯枯,这最后一段剧情,应该就是原著中,吴惜翠身体每况日下,卧病在床,郁郁而终的结局。   但惜翠万万没想到,效果这么立竿见影,她那么快就昏了过去。   那人忙转过身来,对上她视线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娘子,你醒了?可吓煞奴婢了。”   如果不是她身上穿的还是晕过去之间那件衣裙,听到这犹如穿越开场白般的语句,惜翠差点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打开了四周目。   “我……”惜翠本来想问自己怎么在卫府,但转念一想,又换了个问法,“卫檀生呢?”   从前看多了自家娘子的脸色,海棠提及卫檀生的时候,都没什么好态度。毕竟原主厌恶卫檀生,海棠与原主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自然是同仇敌忾,但如今,她脸色却很奇怪,眉眼间似乎有些喜色,看着她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郎君眼下正在屋外……”海棠拿了个绿织锦的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墨绿的枕头,绿得招眼,好像一块凝结了的绿墨。   海棠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和刘大夫在一块儿说话呢,夫人与嫂夫人也都在。”   看来是她昏过去之后,卫檀生把她带了回来。   惜翠靠在枕头上,没有再问下去。   而海棠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想来想去,还是主动开口,“娘子,刚刚刘大夫说,你有身孕了。”   惜翠耳中嗡地响了一下,犹如被雷劈了一道,直起身,失声地问:“你说什么?”   海棠道:“方才刘大夫看过了,说是娘子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似乎有凉意慢慢地自指尖渗入肺腑,惜翠哆嗦了一下,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她能回家了。   她……她怀孕了?   锦被上的芙蓉纹样铺得极大,盘旋着落入她眼中,占据了她整片视野。惜翠看着看着,恍若置身梦中,眼里也只剩下了面前这一朵怒放的粉白色芙蓉。   这个时候,惜翠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比起这个,她宁愿相信这其实只是她一个梦。   想到这儿,惜翠使劲儿掐了下自己的小臂,感受到肌肤上传来的那鲜明的痛感,看见腕上那片还未淡去的青色印记后,惜翠终于死了心,茫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一接受了这个现实后,她才发现之前那些疑点都有了解释。怪不得前段时间她这么嗜睡,也提不起来什么精神。只不过,那个时候她根本没往这地方去想。   想想也是,就算在避孕方法这么多的现代,也不能保证完全避孕,更遑论她还在古代,中不中奖,这就是个看人品的事。   惜翠从来没想到过要怀孕生子。   正当她怔愣的同时,水晶帘被人从外面打了起来,在一阵清脆的声响中,卫杨氏像一阵风卷到了她床畔,看着她的目光慈爱而怜惜,“翠娘,你知不知道,你有身孕了?”   刘大夫便站在卫杨氏身侧,抚须微笑,“恭喜夫人。”   卫杨氏:“怎么不说话?可是高兴坏了?”   “也不是娘说你们两个,你看看你和檀奴,都这么大人了,竟然连自己怀了身孕都不知道。”卫杨氏笑道,“你这次昏过去,可把檀奴吓得不轻。”   惜翠下意识地看向了卫檀生的方向。   卫檀生站在床头,难得也有些愣神。他衣摆发丝凌乱,但站在那儿却还是不掩其玉样的风姿。   当看见惜翠瘫倒在他眼前时,他的确如卫杨氏所说的那般,面上血色顿失。刹那间,卫檀生差点以为他又要失去她了,铺天盖地的无能为力感席卷了四肢百骸,平日里的镇静与优容在此刻间,全都化为了飞灰,只余吞噬肺腑的惶惶不安。   他慌忙抱住她,急急忙忙地驱车赶到了医馆,辗转又回到了卫府。   如果她要离开,他什么都做不到。   她来自异界,前两次她还能陪在他身边,不过是他足够幸运的缘故,倘若这一次她离开了,不愿再见到他,三千世界,茫茫人海他束手无措。   前半生,卫檀生自觉他冷心冷眼,居高临下俯看苦海翻波,如今却再也做不到了。   卫杨氏又说了些什么,惜翠都没太听清楚,只瞧见她嘴唇一张一合,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孙氏也在一旁笑着说了些什么。   卫杨氏看惜翠面色苍白,怔愣愣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倒是能理解她这幅反应,笑着想道,翠娘她初为人母,怕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呢。她当年刚怀上大郎的时候,也是吓坏了。   想到这儿,卫杨氏更怜惜了两分,再见她面容瘦削,摇摇欲坠的模样,心想,回头定要安排厨下,好好给她补上一补,养得健壮一些才好。   卫杨氏也没多拦着她说什么,嘱咐了两句后便站起身,叫孙氏一起同她出去,留卫檀生与惜翠好好说会儿话。   卫杨氏心里高兴,赏的刘大夫的钱多,刘大夫自然也是高兴的。   不管旁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惜翠也下意识地扯出一抹笑来。   这是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产物。   惜翠愣愣地想。   卫檀生在她身侧坐了下来,看着她平坦的小腹,绀色的眼中也有些犹疑和困惑。   他想要个孩子,想要她为他生个孩子。   卫檀生眼睫低敛着。   他虽不能理解世人对儿女的痴爱,但他却是知道,孩子是牵绊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   可真当她到来了,他反倒犹豫了。   她可会怪他?   “翠翠。”卫檀生抬眼,虽还是微笑着的模样,但笑容难得有些狼狈,“你有身孕了。”   惜翠有些心累。   她知道她怀孕了,用不着这小变态再提醒一遍。   她不是没想过如果意外怀孕了会怎么样,她没那么喜欢小孩,大概率也是选择不要。   可是当这个事实真的摆在她面前时,惜翠发现,她好像并不能当机立断地选择去还是留。   原著中没有指明吴惜翠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根据书中的剧情推测,大概也就是她和卫檀生成亲一年多以后。   也就是说,她还有一年的时间,一年的时间足以将孩子生下来。   只是,她能生下来,却不能抚养它,权衡之下,倒不如不生,在胚胎还未完全发育成型之前,拿去它,对它和她而言,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生与死,对卫檀生而言,没有任何差别,不论死亡或是新生,都不曾带给他一丝一毫的触动。   但如今好像有了些变化。   他如同佛陀第一次出游迦毗罗城,第一次触碰到新生。   青年的指尖轻轻一颤,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才一个月,并未显怀,什么都感受不到。但卫檀生却不自觉倾身贴了上去,眼前好像莲花绽放,鲜净可爱。   他抬起如玉的脸,面色迟疑。   这便是生,与死相对。   思及,他有些嫉妒,眸光一暗,却又有些欢喜,但最终欢喜还是战胜妒意。   指尖探入衣摆之中,掠过她平坦的小腹,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新生的美妙与俗世的欢喜,不由得扬起了抹笑意,眉眼宛若一弯朗月。   “翠翠,我与你有女儿了。”   若是从现在算起,等到她出生或许是年末。   卫檀生甚至能想象出来,到时候帝京漫天的白,又贴满了红,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守岁、祭瘟神,换门神,用乌金纸剪上许许多多的蚂蚱、蝴蝶,为她俩戴上满头的“闹嚷嚷”。   年岁再大一些的时候,他便能牵着她一起去拜年了,她留的鬓发想来已能垂在额前,能系上大红的缯绳。   翠翠会在屋里等着他们父女二人,他们一家人,一起烧着小炉,饮下屠苏酒。   他幼时的磨喝乐或许还在,过两天他便去找找看。   这俗世的欢喜,他并不讨厌,甚至反应过来后,高兴得忍不住溢出些笑意。   如此一来,她定不会再离开他,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卫檀生握住她的手,嘴角上扬,仰视着床上的她,像是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佛。 第100章 慈悲   惜翠能感受到,卫檀生身上那鲜明的不似作假的喜悦之情。   但也是因为这喜悦之情, 才让她更不愿与他对视。   眼神, 有时候可以暴露出很多的想法。   惜翠提起了腰间垂落的被褥, 尽量平静地,露出抹笑,说,“我有些累,想睡一会儿。”   交握着的双手紧了一紧。   他虽然不通七情六欲, 但从小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早早地便能根据对方细微的神情变化,判断出他人的情绪, 从而为自己争取最有利的条件。   指尖尚存的温热,慢慢地冷下来。   不过, 卫檀生却什么也没说,不仅没说,反倒还是垂眸颌首微笑, “好,翠翠你好好休息。”   再替她细致地盖好了被褥, 慢慢地转出了屋里。   将锦被拉到头顶盖上,惜翠舒了一口气,手却不由自主地也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现在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不知道是该去还是该留。但她必须要尽快拿个决断出来,再它还未成长,在她还没有被孕激素影响, 对它生出更深厚的感情之前。   得知她怀孕之后,卫府上下都纷纷表示出极大的欢欣之情来。   卫家子嗣单薄,得到这消息后,就连卫宗林也过问了一句,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些笑意,对卫杨氏道,“你回头到库房去,把我那件虢石的枕屏取来,给翠娘送过去,她有孕在身,不能着凉。”   这虢石的屏风是卫宗林珍藏,没想到他竟会这般轻易送了出去,卫杨氏意外的同时却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我想着,快入夏了,倒时候天气热了,也不能总让她憋在屋子里,少不得要出去纳凉,到时候我吩咐下去,叫人把那些轻榻、遮风的小屏都准备齐全了。”   卫宗林叹道,“若翠娘这一胎能生个儿子便再好不过,檀奴这般聪颖,若这孩子将来能得他半分的聪慧,日后也好替我卫家争光。”   卫杨氏笑道,“这还没出生呢,你便想这么远了?”   主人们高兴了,底下做事的丫鬟小厮们也高兴。眼见阖府上下都围绕着二房转,孙氏不免也有些眼热,但她却是知道,自己之前已经行错了一着,在子嗣这等大事上,却是不敢再继续犯浑。   黄氏担心惜翠头一次怀孕会害怕,也常常过来陪她说上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她二人都是个多病身,在这事上,没人比她更通晓。   已经达成了最终攻略任务,只要补全最后郁郁而终的结局就行了,不用再勾搭纪康平,面对黄氏时,惜翠也松了口气。   只是,黄氏的好心终究是白费了,她已经做好了不打算要这个孩子的决定。   能生不能养,不如在它没有意识之前,尽早地结束。   海棠一向是听她的话的,但在这事上却和她有了相反的意见。   “娘子,这药是虎狼之药,你这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一副药喝下去,就算不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你也要为你自己的身子想想。”   惜翠摇摇头。   她知道这事没办法和其他人解释,不过她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再动摇。   海棠看拗不过她,没办法只能听从了她吩咐,悄悄地弄来一副打胎的药,在厨下煎好了端上来。   捧着药汁,海棠犹未死心,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若是喝下去了,便没有回头箭的道理,娘子可想好了到时候要如何解释。”   惜翠:“就说我是脚下没注意,到时候别请刘大夫过来,去请你找过的那大夫,打点好了,别弄出来纰漏。”   海棠知道娘子一向厌恶卫檀生,但这都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自从她嫁到卫家之后,海棠便没再惜翠脸上瞧见过厌恶之色。   反倒是她与卫檀生的感情,倒是一日比一日的好。   卫檀生对她的好,海棠都看在眼里,如今,却不愿看到她再继续受苦。   看海棠久久没动,惜翠伸出手,“给我罢。”   “娘子。”   她态度很坚决,“给我罢。”   这几天,惜翠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趁现在感官还没发育出来之前,早早了结对双方都好。   望着药碗中黑乎乎的药汁时,惜翠还是犹豫了一瞬,心里叹了口气,悄悄地说了声对不起,五指扣紧了苍白的碗沿,端了药碗仰头喝下。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声。   “翠娘!”   一抬头,黄氏正站在不远处,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惜翠不动声色地放下药碗。   黄氏却已经快步走上前来。   “你这是在喝什么?”文静内敛的女人,第一次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来,将碗夺了过来,伸到鼻下细细地闻了一闻,面色有些不好。   黄氏从小就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虽然没正儿八经地学过什么医,但久病成医,从这味道里还是能闻出几分古怪。   她也来不及去问个究竟,忙掏出帕子,递到惜翠嘴边,低声道,“喝了多少?快吐出来。”   惜翠垂下眼睫,吐出一口黑色的药汁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有些犹疑的缘故,她还是没像她想象中那样一饮而尽,只浅尝了一口。   黑褐色的药汁渗入帕子里,晕出一朵妖异的花。   黄氏见了,微微松了一口气,却还没放下心来,“剩下的可咽下去了?”   惜翠摇头,“没来得及咽。”   黄氏转身,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又吩咐海棠端个小痰盂过来,“先漱漱口。”   等她漱完了,黄氏这才开始问她缘故。   “好端端地,喝这个做什么?”她低声询问,细长的眉眼前浮现起淡淡的忧虑之色。   惜翠拭去了嘴角的药渍,别开眼,“只是……一时没准备好。”   连一向好脾气的黄氏,都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拧起眉道,“翠娘,你怎么这般糊涂?”   方才端起碗来仰头喝药,似乎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如今,再看着碗,惜翠却再也提不起刚刚那番决心。   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或许她对卫檀生并非全无感情,但让她下定决心将它生下来又谈何容易。   惜翠心里很清楚,在她回去之后,这个孩子没有母亲陪伴,生命中终究会缺少些什么。   惜翠踌躇地想,根本不留下作为母亲的印象,会不会对它更好一些。   不管怎么想,现在她确实是做不到像刚刚那般决绝。   黄氏说着说着,见她面色怔愣,似有所想,忍不住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虽不知你与三郎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不管怎么样,也不该在这事上莽撞。”   她是能看出来的。   她与纪郎幼年相识,少年夫妻,恩恩爱爱至今,对男女之情,不敢妄称看得多清楚明白,却还是有几分了解。   三郎爱她。   翠娘却未必爱他。   这一切清清楚楚地落入黄氏眼中,但毕竟只是两人的私事,她也从未多置喙,但她做梦却没想到翠娘会做出这种事来。   “今日是我撞见了,”黄氏低声道,“还来得及,若今日我没撞上,后悔可就晚了。这世上夫妻没有不吵架的,就算我与你表哥之间也偶有争吵,有些话,说开了就好了,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惜翠也知道黄氏是为她好,并没有不耐烦。但其中的事她也没有办法向黄氏解释清楚,只能选择默认了她的猜测,“今日是我冲动了,多谢嫂嫂。”   临走前,黄氏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动了动唇,想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道,“翠娘,三郎爱你呢。你看不清,但我们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从小便不善言辞,说得好听些文静内秀,说得难听些便是木讷,幸而纪康平从未嫌弃她的笨拙。   多余的话,黄氏也说不出口,只说了这一句,便留给了她独自思考的时间,将那碗药拿了出去,走出了屋,打算倒了。   刚踏出里屋,水晶帘旁突然转出一个人影。   “嫂嫂。”   黄氏吓了一跳,一看清来人的模样,登时愣在原地,话也说不出口。   “三……三郎?”   水晶帘侧的青年,映照着帘幕水样的光波。   晚风吹来,那帘幕交织着暮色斜阳,一晃,帘影摇光,道道的光落在脸上,一闪一现,像眼尾一滴泪,于绀青色的眼下垂落,竟显现出一番惊心动魄的慈悲痛苦。   “给我罢。”   黄氏呆立着,竟真让他将手中那碗药端了过去。   等她回过神来时,心中不免突突直跳,不知道三郎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黄氏想说些什么,但又怕他其实刚站在外面没多上时间,她说了,反倒是越描越黑。   可若是,她什么都不说,三郎全都听进去了,迁怒了翠娘这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黄氏发了愁。   想来想去,只能言简意赅地说,“翠娘……她并非有意,她年纪小,只是一时没想明白,脑子没转过弯来。”   “我省得。”卫檀生端着药碗,从那水晶帘影中缓步走出,一步一步,当真如同走下莲花台的小菩萨,温润有礼地回答。   黄氏却不敢多看,又是着急又是窘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匆匆地安慰了两句,快步离去。   他平静地将药倒入屋外的芭蕉叶下,这才走入了内室。   她正坐在桌前出神。   他隔着斜阳望见她,薄暮昏昏,细细风来细细香。   断霞残影落了,落日悄悄移落红窗侧,冷红铺满了居室。   卫檀生缓缓走到她面前跪下,枕着她膝盖。   他乌发已经生得很长了,滑落下来。   惜翠在屋里已经听到了屋外的动静,只是没想到卫檀生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将头依靠在她膝上,慢慢地阖上双眸。   惜翠顿了顿,终于彻底地下定了决心,“卫檀生,你想好他(她)日后叫什么名字了吗?”   卫檀生不由得一愣,回过神来后,环抱住了她的腰身,不禁笑了,“还未曾想到。”   晚上,他将她抱上床,埋头在她颈侧。   惜翠觉得有些痒,忍住没推开他,认真地问,“你说这会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卫檀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微笑着一口咬定道,“自然是女儿。”   “如果是儿子呢?”   “不会是儿子,只能是女儿。”   他又抬起脸来亲她鼻尖、唇角、下颌,细密而缠绵。   “翠翠。”   “叫我檀奴,”他远山似的眉轻轻一蹙,眼里带笑,语气却卖着可怜,舔舐着耳廓的动作却毫不含糊,“你总不愿叫我檀奴。”   惜翠哆嗦了一下,被他亲得有点迷糊,“檀……檀奴……”   满意地看着耳尖上薄亮的水光,微微泛着红,青年收回舌尖,紧了紧臂弯,笑着说。   “世人都言,佛慈悲。”   “予乐为慈,拔苦为悲。翠翠,你是我的佛。予我乐,救我苦。”   只是相依偎,便由衷地感到了满足。   他慈悲的佛宽恕了他,怜悯了他,自此之后,他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 第101章 春   其实比起女儿, 惜翠倒更愿意是个儿子。大梁毕竟是一个封建王朝, 即便民风较前朝更为开放, 但女人总有些束缚, 婚事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日后嫁了人, 更要侍奉丈夫和公婆,如今的时代,对女人而言太过残酷,相较而言,不如生一个儿子。   这个时候,惜翠又难免犹疑,自己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那日在昏黄的佛堂里,瞧见他满身的伤疤时,她的确是心神微动。她对卫檀生的感情和愧疚还不足以支撑她放弃回家的步伐,她只是担心。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卫檀生性格的缺陷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不仅不能回应他的爱,甚至。是她将他引上了一条歧路。一旦她离开了, 惜翠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   或许是她自私, 她希望这个孩子能陪伴他,不至于他在以后的日子中泥足深陷。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一如原著那般的发展, 对卫檀生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在被吴怀翡拒绝后,不恨也不痴, 往后的岁月中潜心修佛,平稳地度过了一生。是她为了回家,打乱了他的人生。   第二日,惜翠照常去向卫杨氏请安的时候,卫杨氏担心她初为人母,恐怕会紧张,特地拉着她,细细地嘱咐了一番,安慰道,“我与你爹虽希望你能生个儿子,但未打算逼你,你与檀奴年纪尚轻,头一胎若是个闺女也无妨,翠娘你莫要害怕,安心养胎便是。”   又免了她日日的请安,叫她好生休息。惜翠回到屋里的时候,正看见卫檀生正对着桌上的纸墨,似乎在想些什么。   瞧见她拂帘踏入室中,青年莞尔一笑,叫她过来。   “翠翠,我在想,要给我们女儿取个什么名字。”   卫檀生笃定地认为会是个女儿,直接略去了儿子的可能性,惜翠已经懒得再纠正他。   “你想到了什么?”   惜翠走到桌前,低头看了一眼,直看到了洁白的纸面。   幼时以聪慧名动京师的卫家三郎,却在取名一事上,沉思许久,始终没拿定主意,   卫檀生坦荡地笑道,“什么也没想到,倒是想了个小名。”   左想右想,到底也想不出来,卫檀生干脆搁下笔,“翠翠,你说叫妙有如何?”   惜翠本来也不擅长取名,“妙有”具佛性,寓意也不错,男女都可叫这个,便同意了下来,传到卫杨氏与卫宗林那儿,都没什么异议。   如此,便定下了妙有这个小名。   得知她怀孕之后,吴水江与吴冯氏也来看过她一次,吴怀翡虽然惊讶,但也不甚意外。   她与卫檀生成亲已有一段时日,有孕也实属正常,由于吴怀翡懂医术,又是大姊,吴冯氏便常常叫吴怀翡来看她,帮她安胎,吴怀翡欣然地受了。   高骞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也送上了一份贺礼,但碍于如今的身份,却不好当面再见。   小妹已经怀孕,高骞心中说不上来高兴,也说不上来不高兴。   无法再相见,只能从旁人听说她已作人妇,已为人母。   高骞浮浮沉沉,心绪复杂,其间滋味难以道明,只沉默不言地备下一份厚礼送了过去。   他如今能力与地位还不够强大,还不至于能像从前那般护住她,为她遮风挡雨,日后,他还会继承高家,一步一步往上继续走,直到足够强大为止。   吴怀翡来了两三次便发现了她身体上的古怪之处。   有卫府与吴府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她脉象却还是一点一点地弱了下来,这变化很细微,更像无声的蚕食,但吴怀翡为人细心,依旧是察觉出来。   不过,她只当是她从小体弱的缘故,只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身子。   收回手,吴怀翡柔声道,“药是三分毒,你有孕在身,我待会儿为你写上几幅药膳,便照这个调理。”   她的身体,她最清楚,吴怀翡看见的正是系统所说的日渐衰竭。惜翠真心实意地谢过了她。   吴怀翡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出门时,正好撞上了卫檀生回来。   她颌首打过招呼,各自镇静自若地道了别。   时至今日,吴怀翡自然是乐见卫檀生能与高娘子举案齐眉,和睦相处的。   往日种种,两人都不甚在意。   惜翠看卫檀生进来,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檀奴……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顾小秋那儿她不能再去,也不知于自荣会不会再为难于他,只能托卫檀生有意照料他几分。   卫檀生凝视她良久,将她揽入怀中,终究是轻声叹了口气,“好。”   回想吴怀翡的叮嘱,又想到古代的生产条件和她的身体素质,惜翠心里也有点儿忐忑,为了到时候能少吃一些不必要的苦,也为了孩子,她开始有意识地多多锻炼,这具身体太单薄了。   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她也要想办法培养卫檀生与他(她)的感情,培养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心,在她回去后,不至于走上极端。   日子突然变得极慢,于春光中漫不经心的滑过。   惜翠有意叫卫檀生问空山寺要来一颗菩提树苗,在院中辟了一处空地。他在空山寺的时候做农活做惯了,种起树来倒颇为趁手。   春天快尽了,天气转暖,青年揩去脸颊上的汗水,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日头,转头对她笑道,“等日后长成了,到了夏日,我们便能坐在此树下歇息乘凉,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过如是。”   过了几天,晚上又下起了暴雨。   惜翠当时正临窗伏案写着笔记,虽然不能陪伴他(她),但她还是尽量减少他(她)日后没有母亲相伴的孤寂。她写的大部分都是日记,也间杂着些现代的童话或科普知识,分了他(她)不同的年龄和时间段。   一年的时间,足够她写下不少东西。   春雨来得突然,霎时间狂风大作,雨水如鼓点般落了下来。   想到两人亲手种的菩提,惜翠搁下笔,赶紧叫上卫檀生一起,披上衣,提着灯笼,撑着伞去看。   树苗被那一团薄黄的光照着,在暴雨中耷拉脑袋,怏怏的失去了精神。   惜翠赶紧去扶,一边叫小厮们过来一起帮忙。一大帮人折腾到了深夜,待到风雨停歇,才堪堪松了口气。   “为何这般着急?”回到屋里,卫檀生帮她脱下微湿的裙摆,问道,“若是死了,我再去向寺里要一棵树苗便是。”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灯光下,他面色确实有所不解。   惜翠知道他没有生死观,并不着急,只是说,“再换一棵,就不是这一棵了。”   卫檀生虽不认同她的说法,倒也没多说什么,还是尽心尽力地与她照料这一棵菩提。   没多久,惜翠就开始出现了妊娠反应,早上起来头晕恶心,吃什么都没胃口,睡眠极浅,常常被庭院里叽叽喳喳的鸟雀吵醒。   卫檀生就仿照着唐人的习俗,在庭院中的花树上,扭红丝为绳,缀上金铃,做了个护花铃,每天当鸟雀飞临的时候,就掣动护花铃,将鸟雀惊飞。   每当风来,惜翠披衣起床,一眼就能看见窗外红绳金铃在春风中泠然作响,铃音阵阵,菩提树也于铃音中日渐成长。   刘大夫特地叮嘱了头三月勿要行房。   可耻的是,在激素的影响下,惜翠发现自己也有了些难以启齿的需求。卫檀生倒是每晚乖乖地搂着她一同入睡。   青年乌发散落,胸膛袒露,灯光下,细细凝望,竟有种惊心动魄般的奇异美感。   听到她的动静,卫檀生支起手臂望向她,不解地笑了笑,清心寡欲起来倒像是还在空山寺时。   直到有一天,惜翠不小心撞见他独自一人跨坐在床上,层层堆叠的衣摆下,微昂起脸,对此,惜翠选择默默地掩上了门。   等到第三个月能同房时,卫檀生唇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来,笑起来时,色若春晓,如珠似玉,满帐生辉。   丹色唇瓣间吐出压抑的喘息,汗水润湿了眼睫,腰腹动作刻意放缓了些,憋得眼尾甚至也染上了抹海棠红。   惜翠伸出手,环住了他脖颈,与他额头相抵,紧密相贴。   或许是知道自己太过欲求不满了些,事毕,青年眨眨眼睫,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笑道,“修行佛理本是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与修行而言才是大忌,修行,讲究的要随心自在。”   昨晚放纵了些,早上醒来时,全身上下还有些疲惫,惜翠看了眼空荡荡的枕侧,套上鞋,下床走了两步。   只瞧见熹微的晨光中,卫檀生早早地醒了,正临窗坐着,低敛眉眼,拿了把银色的小剪刀在剪纸。   银光翻飞之间,已剪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彩燕。   看见她,青年笑着站起来,绕过肚子,将她抱在膝上,拿起桌上的剪纸,一样一样的往她鬓发间戴。   乌黑的发髻上落了些彩燕,彩燕伸展着羽翼,振翅翩翩欲飞。   剪彩为燕,本是荆楚之地立春的习俗,但让卫檀生做起来却是一副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将今春两人没来得及做过的那些风俗,一一地补全了。   “我初剪这些,还不甚熟悉,”卫檀生捋去她额角散落的发丝,笑道,“等明年开春,我再剪为你和妙有剪上一些时兴的,到时候手艺想来会比今日好上许多。”   见她整天没什么精神,每日都困倦欲睡,卫檀生便带她出去踏青。   趁着春还未落,她身体还支撑的住的时候,她和卫檀生一起跑了不少地方。京郊有一片竹林,盛产竹笋,卫檀生带着她,在竹林里慢慢挖。   看笋尖钻破土壤,绿意莹莹,鲜嫩可爱,爆发出顽强蓬勃的生机。   又提着扫帚,扫清了竹叶,留出一片空地,就地煮了一锅笋汤。   汤色微白,撒上了些翠绿的葱花,看上去赏心悦目。   卫檀生拿着木勺搅拌了一会儿,他端起碗,盛了一碗汤,凉了一片刻才递给她,顺便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瓷白的碗中,微黄的竹笋漂漂悠悠,像横卧在江中的小舟。   卫檀生在山寺中待得时间长,惜翠记得他不吃葱蒜等五辛。   但他却端起碗,神色平静地喝了一口。   惜翠微有些诧异。   卫檀生见她惊讶,眉眼弯弯地笑道,“若是你一个人喝笋汤,未免太无趣,两人同享才能尝出些滋味来,还是说,翠翠你并不愿分我这一碗?”   春日看晓山最佳,空山寺所处的空山不高,但想要到山顶,也需得些费力气。一大早,卫檀生与她便驾车去了空山,天色未亮,打着灯笼一路往上。   “此时山中雾气深重,”卫檀生将车上那件小斗篷罩在她身上,低头系好了脖颈前的系带,附身落下一吻,笑道,“你有孕在身,不能着凉。”   或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或许是真如系统所说的那般,才往上走了一截,惜翠就觉得体力不支,气喘吁吁。   明年,或许明年这个时候她就能回家了。   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惜翠心想。   但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卫檀生说起这件事。   卫檀生看她累,提起袖摆帮她揩去汗水,轻声道,“若真走不动,便不上去了,山腰也别有一番景致。”   惜翠摇头,“来都来了,不上去太可惜。”   还没到完全支撑不住的地步,惜翠不愿卫檀生背她,一路走走停停,总算顺利地走到了山顶。   此时,山雾还未完全消散,淡淡的峦气浮在林间。   卫檀生将带着的坐具铺在地上,悬崖绝壑,云蒸霞蔚,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峰如生长在天际,隐隐约约,只能瞧见一抹淡青色的弧,慢慢地,曙光半掩,一轮红日自山顶吐出,霞光万丈,雾渐渐地散了,显现出爽朗明媚的林间之景。   遥遥地往下看,松涛万顷中,还能瞧见满目的新黄,那是山脚人家种的油菜花田。   是春日,是新生。   是四季轮转,稻谷更迭,繁衍生息的尘世之景。   天地万物,山川江河之美,她都想带他一起感受。 第102章 夏秋   虽说要带卫檀生一起感受世间之美, 但一入夏, 季节交替之际,惜翠就病了一场。   这一病,病得沉重,再加上有孕在身, 刘大夫也不敢给她开什么药, 只能慢慢调理。好在有吴怀翡帮着, 调养了一段时日,总算养了回来。   只是,从暮春到初夏那些日子,她都是在床榻上度过的。   一晃眼, 就到了盛夏。   入了夏,惜翠这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地狱生活。   堂阁的四面隔子门都卸了下来, 藤床薄被都搬到了屋里, 清风入室,也抵不过炎炎暑气。   心知自己时日无多的惜翠,头一次希望时间能走快点, 自己赶紧领了便当回去,至少在家里有空调有wifi和冰镇西瓜。   大梁也并非没有解暑的冰镇小吃, 只是她有孕在身, 卫杨氏担心伤身,格外忌讳她吃冰寒的,凉水也不准多喝,只安慰她多忍耐一会儿, 再将自己份例内的冰块多拨了一些到她房里 。   吃惯了现代各种糖精、奶油、添加剂的雪糕冰淇淋,大梁的凉水,算不上多美味的东西,没有办法,也只能硬生生地熬着了。   穿着件白纱无袖的暑衣,惜翠躺在藤床上,还是热得怀疑人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卫檀生坐在她身侧,眉眼低敛,帮她打扇。   扇面微扬,携来徐徐廊外的荷风,护花铃荡出铃音清响。到了酷暑,麻雀似乎也被晒蔫了,没了叽叽喳喳唠叨的心思,倒是蝉在疯狂求偶,滋哇儿滋哇儿的乱叫。   瞧见她宛如一条咸鱼一样瘫在藤床上,他眼里带了点笑,轻声问,“可还是睡不着?”   藤床上的凉席被体温捂热了,惜翠将自己翻了个面,贴着凉快的那一面继续咸鱼瘫着。   怀孕之后,她不论吃什么都没什么胃口,躺在藤床上时,倒特别想吃街上卖着的冰雪冷元子,冰雪冷元子是大梁随处可见的小吃,用黄豆和砂糖、蜂蜜团成一团,浸到冰水里,用来消夏解渴再合适不过。   “我想吃冰雪冷元子。”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热意,和舌底生出的口水,惜翠坐起身,默默地抗议。   卫檀生摇着扇子的手未有停顿,耐心地徐徐地说,“但你如今有孕在身。”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好像比之前更瘦了些,看不出像是怀孕的模样,下颌更尖,衬托的眼也更大,在身孕和酷暑的双重折磨之下,眼下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每日清晨,他帮她梳头的时候,她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向来乌黑的发也失去了光泽。   卫檀生只当她是因为怀孕在身胃口不好,前些日子又大病了一场的缘故,并没怎么深想,转瞬,注意力又集中到了惜翠口中刚刚提到的冰雪小元子上。   按理来说,她吃些冰的是无妨的。娘他那儿有他帮着说话,少吃一些,她想来也不会多说什么。   略一思索,卫檀生搁下扇子,亲自去叫厨下做了一份冰雪小元子端了上来。   等到小小一碗小团子端上来的时候,惜翠吃得极慢,半点也舍不得浪费,尽量想留住口中淡淡的冰味儿。一碗吃完,意犹未尽。   眼看着卫檀生将那碗冰雪小元子端走了,放回桌上,惜翠虽然不舍,到底还是没做出舔碗底这种事,吃到了就算满足了,她还挺知足常乐的。   不过,如果给她回去的机会,她保不准会不会打开她家冰箱舔柜门。   “明日,我带你回寺里避暑罢,”卫檀生重新拿起桌上的小扇,坐回到她身旁,莞尔说,“你这几日一直没什么胃口,吃些寺里的素斋或许会好上一些。”   “翠翠。”看了她一会儿,卫檀生冷不防地问。   “嗯?”   青年倾身,修长的五指捏着扇柄,将扇面一扬,挡在了脸颊前,低下头舔了舔她唇角,舌尖含入了一丝淡淡的甜。   清风徐来,扇面上的芙蓉图样好似活了一般,舒展着鲜嫩的花瓣,在风中轻颤。   白绢扇面下,映出模糊的交叠的人影。   他阖眸倾身亲吻,乌发都扫落在了她脸上。   惜翠的心仿佛也跟着芙蓉花颤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别过了脸。   第二天,卫檀生就收拾行装,带她一起上了空山寺。   抱着她走下马车时,感受到臂弯中的重量,卫檀生一愣。   怀中的少女,虽有身孕在身,体重却未有什么变化,似乎还比前两日轻了一些。   一路上在马车中颠簸,她神色疲倦地将头靠在他胸前。   她这几天总觉得累和困,好像怎么也睡不够觉。   他一低眼,就能看见她枯黄的发梢。   卫檀生收敛心神,将双臂紧了紧。   他回到空山寺后,从前的师兄弟们少不得要前来迎接。   瞧见卫檀生一如处事不惊,从容度日的模样,其他几个寂字辈的僧人,虽不言说,心里却不免有些惋惜,若是寂空未曾下山,说不定多年之后,当由他来继承主持的衣钵。   眼看着卫檀生甘愿饱受俗世间五蕴之苦,众人惋惜虽惋惜,但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慧如呢?”眼看人群中少了一个小光头,卫檀生略显讶然,“他如今还未回山吗?”   惜翠当初陪卫杨氏听俗讲的时候,没看见慧如也是正常的。在卫檀生还俗后没多久,他就随着一位师兄北上云游修行去了。   但到现在,算算日子,也是时候回来了。   “慧如的确回来了,他前几天才回,昨天不知忙些什么又下了山。”其中一位僧人笑着解释道,“如今还尚且不知寂空你回了寺里,倘若让他知道了,肯定是要过来见你的。”   卫檀生从前的禅房还保留着,将行李放下后,正好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动静,是慧如听到消息飞也似地赶了回来。   “师叔!是我!”门一开,只见慧如兴高采烈地站在门外。   小和尚长大了不少,皮肤也晒黑了些,看上去比之前更健壮了点儿,性格倒没什么变化。   “我听说师叔你回来了,”慧如笑道,“还带着吴娘子回来了!”   “我前些日子便想去找你,但师兄们不让我去,怕我打搅了你。”多年不见,慧如一点也不觉生疏,提步往禅房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当时听说师叔你成亲后,可吓了我一跳。”   他从未想到,他那师叔竟然也会成亲,当时得到消息后,他还在路上,心里虽然跟猫爪子挠一样,无奈不能赶回来看看。   虽然得到消息那一瞬间,他是吃惊了点儿,但一想到是娶了吴娘子,慧如也不觉得惊讶了。当初在寺里的那时候,他年纪虽还小,但还是能看出些师叔对待吴娘子,和对旁人相比有些不同。   慧如年纪小,尘心未灭,想的却没其他人想得那么多,吴娘子性子好,医术又巧妙,师叔能娶吴娘子为妻,他是极为乐意的。   “说起来,我也好久未曾见到吴娘子啦!”   刚刚站在门口,他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身影坐在桌前,想到吴怀翡,慧如颇为期待地看向了桌前坐着的人。   待看清是一个陌生的相貌之后,小和尚不由得愣住了。   “吴……”半截话卡在了嗓子眼里,慧如呆呆的,看着惜翠,不由自主地便脱口而出,“师叔,你娶的不是吴娘子吗?”   小和尚嗓音脆生生的,但霎时间,整间禅房都安静了下来。   卫檀生下意识地看了惜翠一眼。   惜翠知道慧如是误会了,她倒没觉得冒犯,卫檀生他喜欢的确实是吴怀翡,这是原著中无可争辩的事实。   话出口没多久后,慧如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自知失言,登时涨红了脸,慌忙想要解释。   “抱……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师叔……从前与吴娘子明明是……”说多错多,慧如窘得从脖子到光溜溜的脑袋都红了个透。   “慧如,”卫檀生看似平静地回答,“你误会了,我的妻子是吴家二娘。”   只是,隐藏在袖中的五指,却不由得又握紧了腕上的佛珠。   正是慧如年纪小,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才更戳中了他心中难以言说的隐秘之处。   慧如臊得直跺脚,不敢看惜翠,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飞也似地来了,又飞也似地胡乱找了个借口,匆忙地飞奔而去,离去前,还是没忍住,心虚地看了惜翠一眼,悄悄地帮忙将门带上。   慧如的惊讶并不稀奇,实际上,在卫府上,也有不少人以为卫檀生他本来会娶的是吴怀翡。他平日里与吴怀翡走得更近一些,关系也明显更为亲密。   但不知是何缘故,最终娶了吴家二娘,想来或许是因为求娶大娘不得的缘故,这才退而求其次,娶了她妹子。   每每吴怀翡到来时,府上难免有些悄悄留意两人神情反应的。   这些惜翠都未曾在意。   慧如走后,卫檀生按捺下胸前中传来的滞涩之感,弯唇看向她,本想解释什么,“翠……”   却在看清她神情后,戛然而止。   她还看着慧如的方向,脸上隐隐含笑,好像为再见到慧如而高兴,却丝毫没有在意他话中的疏漏偏颇之处。   不该如此,   本不该如此。   她太瘦了,似乎连轻薄的月白色夏衫也撑不住,乌发披散在肩侧,更显得面色白的惊人,明明是夏日,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血色。   当初,她刚上空山寺的时候穿着的可是蓝白色?   青年唇角的笑意也顿住了。   他记不清。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紧紧地攥住,卫檀生呼吸一乱,那股滞涩之感愈来愈浓,不到片刻,便化为了一阵颓然。   站在禅房内,屋外蝉鸣声声,骄阳似火,正是那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态度,却让他好像坠入了冰窖之中。   “卫檀生?”惜翠看出了他的古怪。   他摇首,提起嘴角,笑了笑,“我无事,翠翠。”   惜翠走上前去,却被他搂入了怀中。   他的手,顺着她脊背一路往下。   除了小腹有些弧度,她其余地方一如既往的纤细。   他忽而想到佛堂那日看到的那一幕。   春花已经谢了。   她似乎也随同春花,走进了一场无可避免的衰亡。   =   在空山寺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夏日,秋天又来了。   他与她从春看到夏,又从夏看到了秋。   惜翠临窗梳头的时候,窗外正下着一场冷冷的秋雨,夏日盛放着的荷花已经尽数凋谢,枯荷伏在浅浅的池底,在秋日的霜雨中日渐卷曲腐烂。   前几天,他们一起去了京城不远处的郭溪。   冷冷的一汪秋水中落了些晚霞,郭溪多芦苇,秋风乍起,芦花深处荡起雪涛,荒凉的芦苇荡中惊起水鸟无数,栖息在此处的大雁与黑颈鹤纷纷振翅而起,直冲天际,悲声切切。   惜翠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景致,想要涉水看个仔细。   不知是何缘故,卫檀生一把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深深地凝视着她。   在那么一瞬间,他恍惚有种错觉,她会随着这群雁直往南去。   发顶的微黄的发丝总冒起,她拿梳篦梳了一遍又一遍都压不下去。   卫檀生接过梳子,取了一捧发握在了手上,她头发日益枯黄,握在手中,粗糙得像秋草。   夜深露重,枕簟渐生凉意,即便多铺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晚上搂着她入睡时,他还能感觉到她身上冰冷的温度,就像搂着一块冰,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   半夜,她又从睡梦中咳醒。   她睡得不安稳,又要常常起夜,再上床时,又睡不着了。   卫檀生见她睡不着,点了灯,抱着她给她念佛经。   他嗓音清润,就着窗外萧瑟的夜雨,很有助眠的作用。   夜雨秋风将窗户吹开了些,如豆的灯火飘摇了一瞬,苟延残喘了一会儿,灭了。 第103章 冬冬   惜翠起身去将灯重新点上, 回到卫檀生面前。   看她眼神清醒,毫无睡意的模样, 卫檀生也不再打算继续念佛经, 而是伸手将桌上的纸面铺展开, 偏头笑着问, “翠翠, 我帮你画副画像好不好。”   他凝视着她的模样,好像要将她的容貌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在心底。   惜翠虽然有些意外,但她现在确实睡不着,也很好奇卫檀生他究竟能画出什么东西来。   然而, 卫檀生根本没打算照着她现在的样子来画。   “我想知晓, ”他说,“翠翠你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你, 究竟是何种容貌。”   从山匪,到高家三娘, 再到吴惜翠,那都是她, 也都不是她。   他想看见的是真正的她。   惜翠有些犯难。   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到底长什么样, 只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卫檀生描述她的长相。   “凭空画出来太难了, ”惜翠摇头, “就算能画出来应该也不像我。”   卫檀生却很固执,垂下眼帘说,“不试试怎么知晓。”   “那你觉得本来的我, 究竟长什么样?”惜翠反问道。   卫檀生又是一怔,刚刚握了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他看向灯光下的她,不过短短数月,她好像和从前相比就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才说了一句话,又轻轻地咳嗽起来。   她现在的病容,称不上多么好看,唯独一双眼,依旧是清凌平静的,黑白分明。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真正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过为她画像的念头,或许那时候他对她的爱还不够深,或者说,还称不上是爱。   她出生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她过去的生活,他都不曾在意。   他竟然连她的过去都没兴致探究。   卫檀生的面色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变化。   在她无心之问下,卫檀生抽了一卷画纸铺开,第一次试着一点点勾勒出她曾经的模样。   下笔前,他阖眸,努力压下脑中那片空白,慢慢地回想她现在的模样,与高遗玉的容貌渐渐重合。   一个人的容貌虽会发生变化,但性子与神态却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幼年曾经学过画的缘故,青年垂眸运笔时,手腕很稳,落笔处不偏不倚。   惜翠捂住嘴唇咳嗽了两声,好奇地看向墨色浓淡间转出的大致轮廓,想看看在卫檀生心中她究竟长什么样。   在那沙沙的芭蕉夜雨中,他寥寥数笔,简单地勾勒出了一个倚着栏杆的女人,微黯的秋色下,她身着银红色的裙,腰系螺青色的裙带,层层的裙裳垂落在地,眉弯嘴挠,脸色用胭脂粉衬,再笼上了一层薄粉,意态悠闲慵懒。   惜翠一看,没忍住顿时就笑了,她一笑,就不住咳嗽。   卫檀生搁下笔帮她拍了拍脊背,惜翠喘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又重新看向画纸。   虽然纸上的人很美,确实是寻常的仕女美人形象,但和她实际上长什么样根本就是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误会这么大,惜翠也不意外,毕竟她只告诉过他,她来自天朝,这小变态误以为她口中的天朝和大梁一样,画出这么一个意态娴静的仕女图,也不是他的错。   “我不长这样。”惜翠指着纸上的人发髻,说,“我没有发髻,我头发是卷曲的。”一边说着,惜翠一边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就这么披散着。”   她倒是曾经留过一头直发,但熬夜使人秃头,卷发好歹显得头发多一点,也能柔和气质,看上去更加温和。所以,工作后没多久,惜翠就去烫了个卷发。   卫檀生目含讶然。   惜翠想了想,光说似乎也说不出什么个所以然,便拿了支细笔,重新铺开了一张纸,画了个简笔的小人。   比起斜倚栏干的仕女,瘫倒沙发的宅女,明显更符合她的形象一些。   “大概就是这样了。”   说着,又在另一处空白的地上,画上了个圈,接了个短短的四肢,“这是你。”   瞧见纸上大脑袋大眼睛的小人,卫檀生也忍不住弯唇轻笑了起来,“这倒是新奇的画法。”   “但我何时生得这般丑了?”   她画得确实不好看,卫檀生笑着痴缠她,“明明,这京中人都说卫家三郎生了一副天人之姿,我这般美貌,在你眼中便生得这么丑?”   “翠翠,你看看我。”   惜翠已经习惯了这小变态对自己容貌的看重,答道,“好看,天底下你生得最好看。”   凭空描述,偏差太大。接下来不论卫檀生怎么画,惜翠看着纸上的人都觉得不像自己。   纸上晕出了浓重的一团墨渍,他收起仕女画,同其他废稿一起,团作一个团,毫无怜惜之意地丢进了废纸篓中。   惜翠有些惋惜,“画得好看,留着多好。”   他洗干净了手,听到这话,抱紧了她,将下颌搭在她脑袋上,蹭了蹭,“但这不是你,这只是个死物。”   秋雨潇潇,冷侵单衣。   窗前点着的一盏如豆青灯,照见了池中的枯荷。   第一次,他望见枯荷,觉得碍眼,像是象征着衰亡和病死。   惜翠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一些,“翠翠,明日我便差人将那池中淤泥枯荷清理了罢。”   惜翠看看向卫檀生,笑道,“现在看着虽然不好看,但明年还能长出荷花。”   毕竟,死亡与新生总是相对的。   望着低伏着的枯荷,她就想起了夏天去空山寺避暑的时候。   当时,她和卫檀生想下山去卖些零嘴吃,正好碰上了一场暴雨,身上没带雨伞,只能慌忙摘了两面巨大的荷叶,顶在头顶上,慌慌忙忙找人家屋檐下躲雨。   那天雨可真大啊。   街上人潮盯着伞拥拥攘攘的,雨水顺着伞面直落。在满长街的伞面中,唯独冒出了两面圆圆的绿意,穿梭在人潮中。   秋天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天气转凉了,惜翠的胃口好转了不少,之前基本上吃了没多久就觉得恶心反胃,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多吃些猪肝一类的菜来补血。   秋天正是鳜鱼肥美的时候,她和卫檀生一起去钓了不少鳜鱼,拿回府里交由厨房煮了,一顿难得吃了一整碗的饭。   秋天过下来,她身子似乎也养好了不少。   或许只是因为有孕的缘故,她才这般衰弱。   卫檀生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少女,吹熄了灯,满含希冀地,缓缓地想。   等到孩子生下来,开春便好了。   等到开春,他就能与她一起坐在廊下,听着护花铃响,看着庭中的菩提,再剪上许多时兴的彩燕。   掐指一算,就到了预产期。   生产前惜翠心里也没有底,毕竟古代生育条件这么差。   卫府和吴府早早地就准备妥当,高骞也婉转地帮忙找来了京中接生经验丰富的稳婆,再有吴怀翡帮忙照料着,这一胎生下来倒也算顺利。   各种最差的情况,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痛是痛,但出乎惜翠意料的是,系统就像给她开了金手指一样,生产过程中竟然没出什么差错。   瞧见襁褓中的婴儿时,惜翠微有些懵逼,一时间竟然没能接受自己这就当妈了。   这就是她和卫檀生的女儿?   她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名字也已经定下来了,叫悦行,卫悦行。   见不是个儿子,卫杨氏虽有些遗憾,却没说什么,安慰她叫她放宽心,好好养身子。   “你与檀奴还年轻,”卫杨氏笑道,“日后还有机会的。”   毕竟是自己亲孙女,看着看着,卫杨氏也觉欢喜,不禁眉开眼笑地说,“你看,妙有长得多像你与檀奴。”   刚出生的孩子都不太好看,五官都没张开,惜翠细细地看了,也没看出她究竟像谁。   如卫檀生所愿生下来的是个女儿,他倒是格外的欢欣与满足。   晚上,搂着她睡觉时,亲吻着她鬓发,扬起唇角,低声说,“翠翠,日后便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了。”   惜翠没有吭声,她只清楚地感受到,在生下悦行之后,她的身体开始急剧地衰竭了,就像一朵花,于花期怒放后,以无可挽回的速度走向了衰竭。   没多久,她又病重了一场。   她其实没多少精力去照看悦行,一直都交由乳娘在照料。   她写的那本日记已经积攒了厚厚的几本,有时候看着婴儿摇床内的她,惜翠由衷地感到了一阵愧疚。   惜翠不太愿意卫檀生一直陪着她,只催着他多去陪陪悦行。   至于其中原因,她始终没能下定决心与他说个清楚。   在悦行出生后没多久,就是新年。   新年伊始,海棠和珊瑚特地给她翻出了件海棠红的新裙子,将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的。   卫檀生亲自剪了不少“闹嚷嚷”,给她戴了满头,悦行年纪尚小,只能别在了衣襟前。   京城上下到处是爆竹声声,全城贴满了大红的春帖,怀孕的时候她不能喝酒,如今生下来了悦行,惜翠也跟着喝了点屠苏酒,吃了点年糕和柿饼。   整个卫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窗户纸也糊上了福字,搬着梯子将灯笼一盏盏的换成了大红的灯笼。   但在这除旧迎新的喜悦气氛中,惜翠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可能熬不到年后了。   她身体越来越虚弱,海棠红的裙裳穿在身上,依旧是毫无生气,反倒透着股诡异而阴沉的死气。   刘大夫和吴怀翡来来回回好几次,都没有办法。   惜翠问她,我是不是要死了。   吴怀翡别过眼,似乎不敢看她,她浅笑着安慰她,“哪有这回事,你刚生下悦行,身子弱,养几天就好了。”   她半窝在卫檀生怀里,看他给她染指甲。   她五指瘦得极细,指甲盖白中泛着紫,袖摆滑落,露出一截直挺挺的小臂。   青年垂眸,取了凤仙花汁,一个一个染得很仔细,但指尖却不住地轻颤,连带着手腕上的佛珠也在响。   惜翠伸出手,举到头顶前,借着窗户外的雪光看。   十个指头,血样的红,似乎染了丹蔻,就能为她添上两分生气似的。   惜翠倒不惧怕死亡,她死了两次,早就不怕了,死亡于她而言是归宿。   她终于能回家了。   日夜期盼着,总算让她等到了能回家的那一天。   “檀奴,”惜翠还是不太习惯这个称呼,顿了顿,才决心和他讲清楚,“我可能要回家了。” 第104章 老病老死   在此之前, 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比较合适, 但如果不说, 惜翠担心日后可能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 ”惜翠说, “如果我死了, 你不用来找我,这次我有预感,”她眼睫低垂,“我死后就能回家了。”   “翠翠,”他抬眼, 绀青的眼平静地注视着她, 似乎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脸上依旧是带着抹温和的笑意, 双眼莹润如玉,“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说着, 缓缓地攥紧了她的手腕,但手掌中的手腕太细了, 好像他一使劲儿就能折断一样。   卫檀生放松了些桎梏。   不会让她死的, 她不可能离开他。   哪怕他也真的有此预感。   “我离开之后, 替我照顾好妙有, ”惜翠继续说,“如果有机会,多带她出去走走也好。”   青年虽没应声, 但惜翠相信他能做到。   “翠翠,”他突然拉着她手腕,贴在他脸颊上,“你爱我,舍不得丢下我与妙有。”   肌肤相贴,指尖似乎触碰到了微热的水意。   惜翠浑身一震,别过了眼,不去看他。   “倘若你死了,我会去找你。”他莞尔,“一直找你。一直到,你瞧见我可怜,怜悯我,主动出现上前渡我出苦海为止。”   “翠翠。”他亲吻着她鬓角,轻轻地念着,“你爱我。”   “你爱我,别离开我。”   一声又一声,似乎在念给自己听,唯有如此才能化解心底无尽的茫然和悲怆。   庭院里花都枯萎了大半,护花铃上落了雪,风也不动了。   死亡即在眼前,惜翠的心情却格外的平静。   卫檀生固执地去请了许多大夫,京城的大夫不行,又去其他地方请,甚至吴怀翡都已经不再欺瞒她,他却是不肯相信。   人力终究有限的,他亲眼看着,她不论灌了多少药,都无法暂缓她衰亡的速度。   胸腔中的感受很陌生,像有一把钝刀在一下接着一下地割。   她要死了,舌尖甚至已经无法尝出药味儿来,吞入喉口中,像吞喝白水一样。   也是第一次,他去了空山寺,跪在了佛陀面前。   他曾经眼含嘲弄地目睹那些在佛前苦苦挣扎的众生,如今也归于众生。   佛陀少年出游迦毗罗城,见老病死等事,心生悲厌,作是思惟“此老病死,终可厌离”,终有一日,在出家之时到来,超然凌虚,逾城而去。   “不断八苦,不成无上菩提。不转法轮,终不还也。”   旃檀佛像,依旧没什么变化,静静地站立在大殿中,一如既往的温和慈悲。他左手下垂,施与愿印,能满众生愿,右手屈臂向上伸,施无畏印,能除众生苦。   如今正值新年,来往上香祈求新的一年富贵平安的人不在少数,在来来往往的香客,缭绕的香雾中,青年阖眸,唇角常挂着的笑意,终于收敛得干干净净。   下山的路上,卫檀生看到了一支梅花。   他从未看到过这么美的梅花,冒着漫天的风雪盛开,坚韧而饱含生机。   深夜,又落了一场冷冷的冬雨,雷声滚滚。   他从睡梦中醒来,一眼瞥见了躺在床侧的她。   她面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脸更尖,颧骨微凸,长而卷曲的眼睫覆在眼皮上。   自从惜翠病后,屋里便整夜地点着灯,潇潇的夜雨尽数落在芭蕉上,忽而一个霹雳乍响,她却毫无所觉,面色苍白地窝在被褥中,像是失去了呼吸和生机。   他心头掠过一抹慌乱,下意识地去摸她的鼻下。   呼吸虽浅,却像一根线悬着一样,不至于断绝,他松了口气,因为恐惧而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扣紧了。   再看她时,卫檀生又觉得茫然和陌生。   她被褥中伸出的手,指甲盖上的鲜红已经斑驳,像垂死的枯梅。   他看着觉得刺眼,心中竟再度涌现出一阵的畏惧,畏惧她身上的死气,畏惧死亡,畏惧再和她同床共枕。   卫檀生掀开床帐,缓缓地走下床,到第二日都没再回来。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屋里歇下。他每日都会去找不同的名医,却不愿再和她一起睡,不愿再出现在她面前。   惜翠现在醒得少,睡得多,大半的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   她现在常常做梦,有时候是梦到卫檀生,有时候是梦到她爸妈,有时候是卫檀生牵着已经五六岁的妙有正在石阶上走,有时候又梦到了高骞、吴怀翡和其他许许多多人。   她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睡着的,偶尔也会醒过来。   今天醒来的时候,惜翠突然感觉到自己精神特别好,不仅能下地了,甚至能喝粥。   她病重,只能喝些白粥,但软糯的粥入口,回味却是微甜。   惜翠喝了一口,问海棠,“粥里放糖了?”   海棠只看着她流着泪摇头。   惜翠皱皱眉,又尝了一口,确实是甜的,“我尝着似乎是甜的。”   海棠看着她,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哽咽着说,“粥里没放糖。”   惜翠笑着说:“你哭什么?我还没死呢,你现在留些眼泪,等我死的时候再哭。”   海棠呜咽了一声,一边点头又一边掉眼泪。   海棠侍奉吴惜翠一心一意,惜翠也已经为她想好了日后的打算,为她准备了卖身契和银钱,不论是离开或是回到吴府,都凭她自己决定。   她现在这幅模样应该就是回光返照了,喝完粥惜翠不太愿意浪费这么好的机会,去看了妙有,她睡在摇篮里睡得安详,惜翠伸出指尖想戳一下她,又担心将病气过给她,便收回了手指,趴在摇篮前,只笑了笑。   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却没看到卫檀生的身影。   “今天他也不回来歇了?”靠在床前,惜翠平静地合上膝上的书,对那前来传信的小丫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那丫鬟离开时,喉咙却突然极其得痒,惜翠弯起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要将肺血淋淋地从喉咙眼里咳出来,咳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这小变态不和她一起睡也好。喘匀了呼吸,惜翠平静地擦了擦唇角,苦中作乐地想,她现在的样子她自己也嫌丑,晚上动不动要咳嗽,一咳嗽就是眼泪鼻涕口水一起往下流。   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不太愿意让卫檀生看见。   镜子里的人,已经不能称为人,更像是鬼,套着人皮的悠悠荡荡的鬼。   要是像之前那两次,干净利落地死去倒还好,像现在这样,吊着一口气,就是死不了,未免太过折磨人。   吹熄了灯,惜翠仍旧觉得冷,寒意深入骨髓中,屋里烧了炭,室内温暖如春,她一人盖了两床棉被,却怎么也捂不热,手脚都是冷的,惜翠下意识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生病的时候,她又格外地想她家太后了,想到小时候,她感冒又吞不下胶囊,水咳出来了一身,她家太后一边骂她又一边教她怎么喝,喝完了给她盖好被子,说着闷头捂一觉就没事了。   她有些委屈,想快点回家。   半夜,惜翠又觉得热,在一阵冷热交替中,醒来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每日都去空山寺,冬日的寒夜,冷得彻骨,他顶着山风和冷雪,去寺里上香,一遍遍地恳求佛陀。   那无数佛幢被山风吹得来回飘荡,佛幢下的如意珠当啷得响,佛前,他为她供养的长命灯,在湿冷的地板上映出昏黄的一团光。   他腕上的佛珠,也倒映着一线的灯焰,生与死在殿中交错。   下山的时候,卫檀生正好碰上了纪康平。   纪康平春闱考中后,一直待在家里等着授职,在家中无事,他平日里便常常与同年出去宴饮,拉扯拉扯关系人脉,到新春的时候,各色的拜帖下得更多,人际走动得更加频繁。   因为惜翠病重的缘故,他已经推脱了大半。   这回碰上卫檀生,是请他一起去见吏部一位官员,此事事关前程,他推脱不得,一人去又未免有些忐忑,他这位表弟在京中享有盛名,若有他作陪自然再好不过。   更何况,如今惜翠重病在身,纪康平也希望他能多出来走走,且散散心。   面前的青年略一思索,便含笑着点头,答应了下来,“好。”   纪康平松了口气,想到惜翠,又看了一眼他面色。   他今日穿着件玉色的衣袍,石青色的鹤氅,脑后绑着杏色莲花暗纹发带,手腕上戴着串莹白色的佛珠,单站在那儿,便是宝蕴光含,风流蕴藉。   无怪乎,京中人都称呼他为小菩萨。   而如今,他如玉的脸上依旧如菩提萨埵像一般温顺和煦,似乎弟妹的重病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看上去依旧疏朗沉静。   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或许檀奴与弟妹间夫妻情分本就淡薄一些,纪康平心下轻叹。   酒宴中,觥筹交错,灯影摇落。   主人请了乐伎与舞姬来助兴,笙箫阵阵,那场中的舞姬随之旋身摆腰,雪足踏出舞步,细软的腰肢摇晃,裙裳划出柔美而有力的弧线,纤细的脚踝上,丰润的手臂上,各色的铃铛和钗环叮当响,似乎下一秒就要伴着幽香坠入杯中。   卫檀生端坐着,看着裙裳、灯影与金铃摇动,也能微笑着附和两句。   一曲舞毕,舞姬面上微红,汗水顺着白皙的脸往下落。   望着她健康丰润的四肢,他忽而又想到了躺在床上的她,想到了他临走前看到那一眼,她被褥中垂落出的手臂,像半截枯梅,死气沉沉。   青年蓦地捏紧了酒杯,心中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打了一瞬,泛起一阵刀割似地疼痛,疼得他指尖一直在颤。   舞乐无疑是美的,比她美多了。   看着她病重的模样,他第一次畏惧死亡,如此贪恋生机。   窗外又飘起了雪,室内的灯光漏出了些许,映照着如絮的白雪在黑夜中旋转腾飞。   烟花“砰”地照亮了夜空,落下无数星子。   可是看着眼前的声色犬马,皮肉白骨,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轻嗅她发间苦涩的药味儿,那些尘世的美,那些鲜活都不如她。   青年眼睫茫然地眨了眨,心中像是缺了块什么,风一吹都在生生地疼。   猛然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他畏惧的从来不是她,厌弃的也不是她苟延残喘着的模样。   毕竟,他何曾惧怕过死亡本身,他曾经日日夜夜修持白骨观,对着尸身观想修行。   他害怕的只是她会死。   只要一想到她会死,她会离开他,他便再也无法忍受继续待在那儿。   他厌弃的是,束手无措,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却毫无办法的自己。   一瞬间,他想要回去,立即赶回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喧闹的宴席上突然匆匆赶来一个小厮,他目光急急地扫了一圈,落在了他与纪康平身上,忙躬身行礼。   “郎君,”小厮附在他耳畔,轻声说,“府里来消息了,娘子快不行了。“   =   她快死了。   惜翠昏沉地想。   她见到了妙有、见到了吴氏夫妻俩,见到了吴怀翡、见到了卫杨氏和卫宗林、见到了孙氏黄氏、喜儿和书桃,却唯独没有看到卫檀生那小变态。   她听到卫杨氏在催促,有丫鬟慌忙回答,“已经去请郎君了”   接下来的,惜翠也听不清楚了,她好像看见了系统那团白光,看到了高楼大厦,渐渐地定格在了一处小小的民居里,窗户上倒映着吊灯温暖的光。   =   马车行驶到一半的时候,偏偏坏在了路上。   他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茫然地打起车帘,行走在冰冷的寒夜里,将纪康平的呼喊声抛在了脑后。   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渐渐地跑了起来,朝着卫府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昨日下了一场冬雨,地上满是湿滑的泥渍与雪水,雪水钻入了鞋履中,冻得他脚尖僵硬。   耳畔掠过刀割般的呼啸北风,他幼时被打折的左腿,又开始疼了。   他的跛足其实平常掩藏得很好,好到他甚至忘记自己是个跛足。   左脚与右脚一深一浅地踩入雪水中,钻心刺骨的疼。   他想要看看她,他多想看看她。   翠翠,等我。   等我。   青年恐慌地无声哀求,通红的眼眶已有泪水滴滴地往下落。   他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了地上,泥与雪沾满了衣摆,结实的冰凌划破了手掌,他茫然不觉痛地站起身,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   卫檀生好像看到了他第一次见到翠翠的时候,他刚醒来,稀疏的树影下,正对上她笑着说,“诶!你醒啦?!”   他想看看她。   他终于赶到了卫府大门前。   卫府静悄悄的,像是隐藏在暗夜中的兽口,但府内的灯光却温暖如白昼。   他刚要提步上前,身后却传来“砰”!“砰”!两声。   他抬头看去,远处人家接二连三的烟花在夜色中升空,绽开。   几乎在同一时间,隐隐地,他突然听见府内似乎爆发出了一阵悲恸的哀号与哭声。   他怔住了。   冬日里积雪成冰,刺骨的风吹得他面色煞白。   他迷惘地愣在了府门前,漫天的星辉落了他一身。   不断八苦,不成无上菩提。   他前半生不知生死,是她教会了他生死,而如今,他却要用后半生再次去超脱生死。 第105章 菩提   府内, 哭声不绝于耳。   府外,烟花声震天。   这世上有人悲,有人喜, 每人都各不相干。   他终于回过神来,跨过门槛, 顺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 踏入了院门中, 来到了屋里。   瞧见他回来了, 守在门前的丫鬟, 忙朝屋里喊,“郎君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面色,哽咽着说,“娘子已经去了,郎君节哀。”   屋里人都在哭,但落在他眼中, 却是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   卫杨氏与孙氏她们都挤在一处, 吴怀翡也在看他, 她面色很古怪。   他似乎无法融入他们的悲痛中, 站在门前, 没有往前,只静静地看着,心中出乎意料的迷惘而平静。   他出现在门前时,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众人拥挤在了一处,将床前挡得严严实实的, 冬日的屋里烧了炭,本就闷得厉害,人一多,空气更显浑浊。   瞧见他站在门口,绀青的眼无悲无喜地望向屋内,屋里的人好像都愣了一下。   青年乌发散乱,玉色的衣摆上正往下滴着泥水,紧紧攥起的指尖中,有血珠渗出。   众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些,好叫他去看清躺在床上的她,嘴上同时说着些安慰的话。   卫杨氏本想责骂他两句,但一看到他模样,却不好再说什么。   他拖曳着自己的跛足,缓缓地走向了床前,却没有去看躺在床上的枯竭的少女,而是彬彬有礼地转向了屋里众人,看着他们,温和有礼地说,“我想与翠翠一起待上一会儿。”   一时间,孙氏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看着他模样,纷纷拿不定主意。   卫檀生脸上似乎没表露出任何悲痛之色,一如往常平静,平静到甚至于冷漠。   孙氏看着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个三弟是如此冷情的性子,就算妻子去世了,也没见他掉一滴眼泪,再看向床上的少女时,眼中难免染上了几分同情和悲切。   但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青年依旧不为所动。   还是黄氏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打了圆场,“他们夫妻生前未曾见上一面,死后让檀奴与翠娘单独相处一会儿罢。”   陆陆续续的,众人都散开,走出了屋,来到外间商讨后事。   他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去,伸手将门合上,细致地垂眸带上锁,做完这一切才回到了床前,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少女。   和上一次见面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他不太确定地想,细致地看。   她面色似乎比屋外的雪都要苍白,都要冷上两分,乌黑的发早已失去了光泽,散落在枕上,眉毛也因病重疏淡了几分,她眼睫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而长,鸦羽似的。   她死前似乎极为平静,脸上毫无痛苦与留恋之色,甚至看着看着,让人冒出了一种她是拥抱着死亡离去的错觉。   卫檀生脱了鞋,在她身旁静静地躺了下来,伸出手慢慢地梳拢她的发丝,一如往常。   在她生前那段日子里,他躲了出去,不敢看她一眼,不敢与她同床共枕,如今却一点儿都不怕了。   他细致地耐心地看着她,看着少女每一寸的肌肤,每一根发丝。   她散乱的发髻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散落开,那根挽发的云纹玉簪,“啪嗒”落在地上,霎时碎成了两截。   他弯腰拾起云纹发簪,攥在手中。   破碎的玉簪刺破了手掌,血流得更多,他想摸摸她的发顶,但又担心血会弄污了她的发。她喜净,在她怀孕时,不方便弯腰洗头,都是他握着她的发丝,帮她慢慢地洗干净。   恍惚中,他又生出一种错觉,她当真离开他了吗?   瞥见自己腕上的佛珠,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忙下床取了笔墨,捋起了她的衣袖。   笔尖落在她肌肤上,从指尖起,字迹飘逸俊秀,流畅蕴藉,如飞仙环绕飞舞。   五根手指细细地写满了,又顺着手腕往上继续写,又如金色的流云横卧,将她五指、手掌、小臂都写满了经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据说,平日里持诵《金刚经》能解百病。   他手腕一抖,晕出了金色的墨渍,忙又伸出衣袖,揩干净了,继续往下写。   那俊丽的金色的经文,看起来好像真的有佛法加持。   随着笔势往上走,她身上裙裳渐褪,他眼睫低垂,凝神运笔,将经文书满了她全身,再弃了笔,耐心地等待她苏醒。   窗外一阵夜风吹来,她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   无法言喻的欢喜将他吞没,他几乎狂喜地跳起来,抱紧了她,睁大了绀青的眼,想要看个清楚。   但风停歇了,她鸦羽样的眼睫颤了一下,又落于了平静,她又死在了他怀里。   手掌中传来的刺痛,终于将他的神魂与理智唤醒。   他伸出手,看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看了眼掌中破碎的玉簪,想要尽量把它们拼接完整,再重新为她戴上。   但不论他怎么拼,那玉簪就是拼不上,一时间,他对着自己手掌,蓦地生出一阵厌恶感,不仅仅厌恶双手,也厌恶他的跛足。   双手和双足似乎脱离了他的身体,生出了人脸,在扭曲着神情嘲笑着他。   他顿了一顿,摸出自己那把银色的匕首。   刀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贯穿了整只手掌。   疼痛终于使他再度清醒了过来。他拔出匕首,又搂紧了她,附上唇去亲吻她,撬开她冰冷的唇齿,想要将自己的温度和生气渡入她口中。   但她还是没任何反应,他收回身子,终于颓然放弃了。   但很快,他又突然发现,她躺得姿势似乎歪了点,那样睡不太舒服。她怀孕时,睡得一直不太安稳。她这样睡,明日起来脖子一定会疼。   他伸出手想帮她调整姿势,但指尖触及她肌肤,却冷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那冷意一直延伸到心脏肺腑,好像叫心都紧紧地皱缩成了一团。   他想搬动她往里一些,像以前一样,他怀抱着她入睡。   她毫无所觉地任由他摆弄,枯梅似的四肢绵软无力地垂下来。他跪在床上抱她往床里面搬的时候,少女脚踝上的裙摆滑落,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和一抹杏色。   他低下头来,就瞧见她脚踝上紧紧地绑着条杏色的发带,绑得紧紧的,似乎从来没解开过,至死都没解开过。   他愣了一下,摸上那发带,蓦然间,好像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青年颤抖着手,搂着她发顶,将她整个纳入自己怀抱,整个人都蜷缩在床上,眼泪尽数落入了她脖颈中,一声接一声地呢喃着,“翠翠。”   “翠翠。”   青年呜咽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怀中的少女却沉默,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箍紧了她,想蹭蹭她的额头。   “翠翠。”   他又哭又笑,咬着牙,像在吞咽着什么,四肢都在抖,眼泪霎时打湿了她的衣襟,哽咽声像在悲鸣。   她离开他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鲜明的感受。   她等了他两次,终于离开他了。   烟花再度砰砰绽开。   将下颌磕在她发顶上,青年嗫嚅着唇瓣,缓缓地闭上了眼,搂着她一同入睡。   风雪长夜漫漫,他搂紧了她,便不再冷了。   没人想到他会对她用情如此至深。   卫杨氏、孙氏,甚至吴冯氏和吴怀翡也没想到,他会躺在床上,静静地搂着她一夜。   还是府中的小丫鬟夜半发现了蹊跷,瞧见他面色苍白,手上的血流满了一身,尖叫着及时找来了吴怀翡。   他收回包扎好的手,对上吴怀翡的视线。   吴怀翡本想安慰什么,但触及到他目光,话到嗓子眼里,却再也说不出来。   她从未见过卫檀生这幅模样,披发跣足,形容癫狂。   京中那人人称道的小菩萨,在此刻,化为了修罗恶鬼。   原来在他们眼中,他冷情冷眼如此。   怀抱着她,卫檀生平静无波地想。   旁人都觉得他无情,那她生前,他究竟是如何对待她的?   他慢慢地回想,他曾经杀了她,嘲讽于她,迁怒于她,斥责于她,毁约在前。   他的的确确冷情冷眼,对她一人薄情寡义。   他如今知道了她的喜好,他知道了她喜欢鳜鱼,喜欢青绿色,喜欢春日柳枝的绿。   可她现在却在地底腐烂,冰冰冷冷的,只有她一人,会有蛆虫亲吻她的喉口,将她腐蚀殆尽。   他想要见她。   看不见她的时候,他服了药,就解了袍裳,咬着那串冰凉的人骨佛珠,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蜷缩着,以求慰藉。   有时候,他会突然吐出来,只是干呕,弯着腰呛出眼泪,不停地吐,一直吐,吐到直不起身,又会重新蜷缩起身子,躺在地上睡一夜。   他想去找她。   偏偏卫杨氏又同他说,“你与翠娘之间夫妻缘薄,但是你还有妙有,妙有年纪还小。”   对了,妙有,他还有妙有。   她曾经说过,她只是回家了。   他还不能死,他还要等她回来,她终有一天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妙有是她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那是翠翠与他的妙有,有妙有在,她一定会回来,她一定舍不得妙有。   他终于平静了下来,每日尽心尽力地照顾妙有,托在手中的小婴儿,渐渐地长大了些,也能咿呀学着说话了。   她生得像他,眉眼与他如出一辙,喜欢睁着懵懂的绀青的眼望着他,似乎对什么都很好奇。   在她脸上,他甚至看不出一丝她曾存在的痕迹。   每日他垂眸为她穿好衣裳,黄昏时,就抱着她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庭院中的菩提树,看着护花铃,一直等着她回来。   可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她还是没回来。   或许,那只是路途太漫长,太遥远了。   他平静下来,继续去找,继续等待她出现。   有时候,他也会想,她是不是不愿再看见他了,亦或是,她没能回去,她当真死在了病中,重入了轮回。   夜里,他哄了妙有入睡,望着窗前如豆的烛火,数着潇潇的夜雨,静静地等它燃尽。   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   数盏灯燃尽了才是一天。   一日、两日、三日……   三百多日才是一年。   而后,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她和从前一般残忍,故意生下妙有,留着妙有陪伴他,叫他照顾好妙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在他心上剖开了一个裂口,在鲜血淋漓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经年累月,长成了一棵参天的菩提树。自此,菩提以他的血肉为滋养,占据了他整颗心房。   菩提树者,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   她使得他执念深重,苦苦追寻,不得正道,不得解脱,永堕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   不谈论小变态对错,我解释一下他的行为,因为发现有姑娘对他的行为存在误读,和我所想的完全跑偏了,我有点怀疑我不是写了假文。   首先看歌舞,不是小变态主动去看的,是纪表哥请他一起去帮忙作陪的,至于小变态为什么会答应,人性很复杂,没有人性格一样,面对爱人病重时,每个人表现出来的举动也不一样。   仅举我自己为例,我亲人去世时,晚上直接打开了手机想看。不是没心没肺,我虽然打开了看,但根本看不下去,一想到就掉眼泪,一秒都停不下来,那时候我妈特别担心我会把眼睛哭坏。   第二,为什么不陪翠翠。   因为死亡对小变态而言曾经只是个符号,如今死亡被翠翠赋予了意义。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感受到至爱离世的苦,小变态害怕了。   有的人是真的会在至爱离去前逃避的,不是不爱,只是太爱和胆怯,也因为如此会悔恨愧疚一辈子。   这也是小变态人设所决定。   我不谈论小变态的对错,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每个人性格都太复杂了,有时候没有对错之分,硬要分出对错没有意义。   我很讨厌啪地就给自己的角色贴了标签,只看到一个“渣男”一类的标签,完全忽略了角色身上其他方面。小变态身上确实有渣的地方,但不意味着他所有举动都要打上渣男的烙印,像在贴大字。   这让我觉得很困惑也很挫败,我笔力不够,写不出来。   自己构思人设,去想角色的行为动机都没有意义,反正看不见,只看到一个标签,那我以后写文不如就按套路模版标签来,方便省心不费脑子。   我一开始想的是小变态陪着翠翠直到死,一直陪伴在翠翠身边,但后来还是改变了想法。这么写确实保险,不用担心被骂,也不用担心评论区腥风血雨,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网文就是看个乐的,我没笔力写得多好,只想尽量把自己笔下的角色写鲜活。 第106章 回家(正文完)   初春的时候,气温尚未回暖, 夜里依旧冷得彻骨。   卧室里的空调刚好保持在20°C, 窝在被子里的惜翠, 愣是焐出了一身的汗。   摸出枕头旁的手机, 看了眼时间。   凌晨3:00   手机屏幕上倒映着的冷光, 落在她脸上, 面色苍白幽怨得似乎下一秒就能去出演鬼片。   惜翠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握着手机的五指上, 指甲光润整洁, 明显是刚刚修剪过没多久。   她放下手机,深吸了一口气, 掀开被子, 赤脚下床打开了床头的灯。   黑夜中,冒起一簇柔和的光, 将整间卧室都笼罩在朦胧中。   刚刚闷在被子里, 她出了一身的汗, 身上的睡衣紧贴着脊背, 全身上下更燃烧着些莫名的燥热,惜翠抿紧了唇, 拿起床头的遥控器,关掉了空调,打开了窗。   夜风顺着大开的窗跌跌撞撞着蜂拥而入。   冰冷的寒风吹在肌肤上时, 惜翠的大脑才好像慢慢地终于恢复了意识,重新开始运转起来。   她回来了。   想到这里,惜翠终于回过神来, 打开房门,急促地奔向了她爸妈门前。   这时候,夫妻俩都已经睡了,房门锁得紧紧的。   像做贼一样,惜翠将耳朵贴在了房门前,她爸妈睡觉挺安稳的,没鼾声也没梦话,屋里安安静静的。   但她听着听着,就好像听见了她爸和她家太后的呼吸声从门缝里传出来,眼泪不由的自己心意,滚出了眼眶,直往下落,而且还压根没有收敛的趋势,越哭越凶。   他俩还在屋里睡觉,这个点,惜翠又不敢吵醒他俩,只能顺着门板坐下,靠在门上憋着气哭。   憋了那么长时间的情绪,在这一刻陡然爆发,惜翠哭得抽抽搭搭的,眼泪伸着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到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回家见到爸妈感到高兴而哭,还是为了什么旁的原因在哭。   哭完了,一直堵在心里的那口气,好像终于释放了出来,心中畅快了不少。惜翠走到饮水机前面,给自己连倒了两杯水,一口气喝完了,这才在客厅沙发前坐下,看着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的走。   哭得太凶,眼睛这个时候都在疼,惜翠捏了捏两眼间的穴位这才适应了些。   3:20   距离她回来,已经过了20分钟了。   倒了杯水,惜翠关上客厅灯,回到了自己卧室。   大多数人家都已经关了灯睡下,但窗外也有隐约几点残灯还在远方的黑夜里亮着。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穿越之前究竟是几点。   大概也是夜里一点多,她那时刚熬夜看完《太平医女》这本,正关上手机准备睡觉。   惜翠坐回桌前,开始望着窗外的灯火发呆。   原来这才过了两个多小时。   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微痒的疼,但这鲜明的感觉,提醒着她,她终于回家了。   死前痛苦的挣扎,和最后终于解脱闭眼的那一瞬,好像还浮现在眼前,但这都离她很远了。   她现在身体健康,没病没痛,除了熬夜导致的疲倦和心律不齐外,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在她死前,她看到了吴怀翡、吴冯氏、卫杨氏她们,也看到了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妙有,却唯独没有看到那小变态。   倒没有什么遗憾,当时,她的意识已经不足以支撑她想那么多了。   或许她和卫檀生之间缘分本来就淡薄,最后一面没见到也挺好,就让她在卫檀生心里那个模样永远停留在那一瞬,不用看见她挣扎着到死亡那一幕。   虽然这么想着,但心中不可忽视的空洞感,却还是让惜翠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指。   在意识远去前,她似乎在极速下坠,迷迷糊糊间,听到了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像风声一样呼呼地从耳畔刮过。   她几乎来不及分辨它话里的意思。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解锁奖励【时空穿梭】,如今宿主可以回家了。”   下一秒,她终于回到了自己如今熟悉而陌生的卧室里。   惜翠打开手机,重新点开《太平医女》的界面,指尖滑过屏幕,耐心地一页一页翻过。   “卫檀生”这个名字,如今已化为了手机屏幕里冷冰冰的三个方块字。   【那少年身着玉色的袈裟,面容洁白丰润,眼尾低垂,半阖着眼,犹如一尊郁美的小观音,抬眼一笑间,笑意慈悲而温润。】这是书中描写卫檀生容貌的一段文字。   惜翠顿了一顿,努力按下心头涌动的莫名的情绪,尽量保持平静继续往后翻。   刚刚爆发过的情绪似乎还不愿意回笼。   或许,她对这小变态的感情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淡薄。   惜翠死死地握住了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跟着微微颤抖,眉心紧锁,阖眸急促地喘息了一声。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所能做的,只有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而在不需要压抑的这一刻,它终于喷薄而出。   【卫檀生望着面前的少女,她身着一袭绿色的襦裙,低着头,修长白皙的脖颈掩映在绿纱下。   望着那一截白皙的脖颈,卫檀生阖上眼,沉默了一瞬,终归是柔声回答道,“好。”】这是书里卫檀生被吴怀翡拒绝后的那一段描写,自此之后,他偶尔也会与吴怀翡和高骞来往,但终究是潜心修佛,清净无碍了。   没有她。   整本书里没有她的存在。   她从始至终,只是旁观着他们喜怒哀乐的看客。   手机握在手心中,逐渐开始发烫。   可是已经有了那么一番经历之后,她怎么可能再把他们当成冰冷而没有生命的角色看待。   不论是卫檀生,或是吴怀翡、高骞都是她所曾亲眼见过的,活生生的人。   惜翠咬着牙皱起眉,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又在那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滑出这一界面,回到菜单。   屏幕上花花绿绿,各色的app,现在看来透着股奇异的陌生。   在这满目的app中,却多出了一个正显示更新中的app,没有名字,只是个极简的黑白色的沙漏图标。   她不记得,她在穿越前,曾经下载了这么一个app。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解锁奖励【时空穿梭】,如今宿主可以回家了。”   回想起系统离去前留下的话,惜翠的心猛地漏了一拍,紧跟着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在指尖触及到图标的那一刹那,屏幕上弹出了个对话框。   “两个世界的时空流速正在校准中,请稍后。”   系统口中的“解锁奖励【时空穿梭】”,和这个app难道有什么关系?   惜翠紧紧蹙眉,心头一片慌乱,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忐忑与不安的期盼充斥了整个胸膛。   3:59   app已经更新了将近有40分钟,进度却好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惜翠起身又去给自己接了杯水,把手机界面切到微。博上,想要刷会儿微博转移注意力,微博热搜上明晃晃挂着的明星八卦和社会新闻,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惜翠随便打开一个看了一眼,心神却还是悬挂在了那个正在更新的app上。   5:00   系统说过,两个时空的流速本来是不一样的,这里或许只过了一小时,那边就已经过去了一年。   她不敢睡。   但随着时钟一点一点地走过去,惜翠反倒犹豫了。   在她等待的这两个小时中,那边已经过去了两年。   app更新得极其缓慢。   6:00   惜翠合上手机,将手机放回枕头上,转身走出了卧室,去了洗手间。   这个点,她已经不需要再睡了。   镜中倒映着的女人,二十多岁的年纪,瓜子脸,皮肤白皙,神情看上去有些冷淡和疲倦,眼下泛着些青黑,没来得及打理的卷发松散地垂落在肩侧。   刷完牙,冷水扑在脸上时,激起一个哆嗦,原本疲惫的神经总算紧绷了不少。   惜翠拿起毛巾,擦了把脸,心不在焉地搽了些水乳,这才又折回卧室。   穿过客厅的时候,翠母都已经醒了。   乍一看到熟悉的面容,惜翠鼻子一酸,原本刚平复了些的心情,又没崩住,当着翠母的面,又开始掉眼泪,张了张嘴,勉强喊出一声细细低低的沙哑气音。   “妈。”   在过去的多少个日日夜夜中,她总是梦到他俩,如今一看到,眼泪顿时就刹不住了。   看见惜翠起这么早,翠母本来正纳闷,结果没想到女儿竟然当着她的面,抽了抽鼻子哭成了个泪人。   翠母顿时懵了,“你好端端地哭什么啊?”   惜翠摇摇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了过去。   “我就刚刚看了个电视剧……里面主角太惨了,刚和他爸妈相认,然后不就是想到了你和爸吗?感同身受。”   好在翠母也没多怀疑,反倒是不满地一皱眉,警惕地问,“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是不是又熬夜了?怪不得我好像夜里两三点的时候听到了你动静,你说实话。”   再看见她家太后一脸不满的模样,惜翠还有些怀念,笑了笑,“没,我就今天早上刚起来的时候看的,我昨天十点多就睡了。”   翠母显然不相信她的鬼话,还在念叨着些什么。   惜翠一边应付了一句“哎呀你就别问了嘛”,一边抽空问,“妈,我爸呢。”   “洗手间里刷牙呢。”   好在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   吃过早饭,已经8点多了。   “不是我说你,你看你,整天熬夜,今天不是还要和那遥遥见面嘛?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待会儿怎么出门。”   惜翠愣了愣,“遥遥?”   没过一会儿,终于又想起来了。   那是她相亲对象。   那厢,翠母往桌上摆着碗筷,还在念叨,“人家里条件挺好的,有两套房,自己开了个小公司,虽然年纪比你大几岁,但又和你是同一个大学的,又是老家家里人……”   这话,就算现在再听起来,也依然头疼。   惜翠戳着碗里的白粥,没敢告诉她家太后,她其实早就结婚了,还给她生了个孙女。   对此,惜翠只能选择赶紧吃过饭,躲到了房间里。   往床上一躺,又摸出手机。   9:00   app终于更新好了。   看着屏幕上的图标,惜翠伸出手,指尖停留在这个小小的黑白沙漏上,犹豫了很久,也不知道要不要点下去。   从3:00到9:00已经过去了足足有6个小时,也就是6年。   六年时间,妙有应该已经长得很高了,六年,也完全足以改变不少人和事。   指腹渐渐地移到了锁屏键上,惜翠垂眸心想。   或许卫檀生和妙有早就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她不应该贸然去打搅他俩。   让这一切都停留在最后那一刻挺好的。   他和妙有有自己的人生,她也有自己的活法。   各自清静。   只是,指尖轻轻落下又抬起,指腹下的锁屏键,却始终没有决定要不要按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结束了,开放式偏he的结局,我早早就定下了。为什么说偏he,是因为翠翠解锁了时空穿梭的技能,至于翠翠究竟会不会点开这个app,就看你们自己怎么想的啦。   昨天的评论我都有认真仔细地看,谢谢格外小姐妹哈哈哈,其实我没想那么多,但没想到大家看的都这么认真QWQ!!!谢谢你们能点开这个故事。   之后还会有番外,作为结局的补充,这个虽然是结局,但故事远不止停留在这儿,不用担心,番外挺多的,糖刀都有。   作为一个庸俗的亲妈,我是认定he的,我舍不得这俩(挠头)   补充:   我以为我作话交代得很清楚了,没想到看了评论,还有搞不明白的姐妹。   这个结局只是正文的结局,不代表故事的结局,后面还有番外,很多番外(划重点),不是几章,是很多ORZ该有的,都有,没展开的,也有,我按照大纲早就安排好了。   我总不能剧透番外把要写什么都说清楚。   这个结局只是个合适的节点,而后面的番外才是延伸出来的不同故事分支,但也不算是分结局,彼此之间会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