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之流放边塞》 作者:四月流春   文案   姜玉姝穿越成自杀未遂的新媳妇,婆母冷冷道:“我知道你嫌弃郭家败落了,但昨日你已同弘磊拜堂成亲,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休想逃离!”   生死攸关,她别无选择,咬牙跟随被流放的丈夫出塞,三千里长路漫漫,险象环生。   道路崎岖、深山密林、野兽横行、废宅破庙、风餐露宿……古代特殊蜜月之旅,敬请围观。   抵达西苍后,她毅然奔向田野,智计百出不屈不挠,硬是将荒凉边塞变为繁华粮仓,终成一方富强!   1v1,he,架空甜宠,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主角:姜玉姝 ┃ 配角: ┃ 其它:甜宠,种田文,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1章 自杀未遂   四月初的清晨,春风和煦,大乾都城的靖阳侯府花木葱茏,几个丫鬟正在扫洒庭院。   她们无精打采,神态不似往常轻快,均流露忧愁之色,议论纷纷:   “哎,二公子真倒霉!昨儿大喜之日,他拜完堂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府里就乱成一团麻了。”绿衫丫鬟叹道。   一同伴纳闷问:“奇怪,世子为什么突然被刑部抓走了?那些官差凶神恶煞的,闹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谁知道?侯爷急得当场旧疾复发,二公子外出打探消息,彻夜未归。”绿衫丫鬟话音刚落,另一同伴凑近告知:   “不止呢,还有更离奇的。我听说,新进门的二少夫人昨天中午上吊了!”   “啊?死、死啦?”   “没死,恰巧被回房更衣的二公子救下了。”   绿衫丫鬟嗤笑问:“阖府皆知,姜大姑娘为了嫁进侯府、下贱无耻偷爬准妹夫的床,明明得偿所愿,却为何寻死?”   “做出那等丑事,娘家脸面无光,婆家也瞧不起,活不下去了呗。”   “该!啧,二公子为什么愿意娶她?”   “色令智昏。那女的花容月貌,又妩媚放荡,天生就会讨男人欢心——”   这时,靠近门的丫鬟忽然紧张道:“小蹄子们,都别嚼舌根了,老夫人来了!”   众人一惊,立即噤声散开,埋头挥动笤帚,清扫昨日迎亲时绽放的爆竹屑。   须臾,靖阳侯夫人王氏赶到,匆匆迈进月洞门,面无表情走向次子居住的小院。   房内,昏迷的姜玉姝动了动,半梦半醒,脑海中一遍遍响起刺耳刹车声、两车碰撞声、惊恐尖叫声。剧烈相撞时,她正在后座整理文件,未系安全带,脑袋重重砸向侧玻璃,当场身亡。   但,她的魂魄在殒命瞬间穿越了,穿成一个成亲之日上吊自缢的少女。   “二少夫人,您终于醒了!”   姜玉姝循声扭头,她头晕脑胀,浑浑噩噩,先是看见个圆脸梳丫髻的侍女,旋即被入目可及的耀眼大红吸引住了:红被、红枕、红帐、红幔、红漆家具、红囍字等等。此乃靖阳侯次子的新婚洞房,雕梁画栋,大气华美。   “少夫人,您觉得身上怎么样?”   姜玉姝回神,张嘴欲答,却顿感喉咙剧痛,且饥肠辘辘,整个人虚弱乏力,只短促说出一个“你”字,便冷汗涔涔。她侧身蜷缩,下意识抬手抚摸脖子,结果摸到一圈自缢勒出的伤痕,淤紫红肿。   “奴婢叫小桃,奉老夫人之命前来伺候。”说话间,小桃从桌上端了温着的药返回榻前,“放心,大夫说了,您的伤势并无大碍,休养几日即可康复。该喝药了。”   姜玉姝吃力地坐起,乍穿越至异世,她茫然无措,戒备盯着乌黑药汁。   小桃见状,误以为对方仍想寻死,遂劝道:“少夫人,千万别再做傻事了,昨儿要不是二公子碰巧相救,后果不堪设想。”话音未落,门口突传来呵斥:   “她自己寻死,谁拦得住?难道一天到晚捆着不成?可怜弘磊,不幸娶了个丧门星!”靖阳侯夫人王氏绕过屏风,立定榻前,居高临下,头疼地审视新儿媳。   “老夫人。”小桃屈膝福了福,低头侍立一旁。   姜玉姝脸无血色,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涨疼,脑袋仿佛有千斤重,诧异望着珠围翠绕的富态妇人。   王氏年近五十,一向养尊处优,气势凌人。她愁眉紧皱,眼里满是厌恶,冷淡质问:“别人家的新媳妇进门,都是次日清早便给公公婆婆敬茶,你可倒好,大喜当天自尽!令尊现任工部侍郎,姜府也算大户人家,居然会养出像你这样的女儿?”   “我、咳咳。”姜玉姝嗓音嘶哑,喉咙干渴灼热,手捂着淤伤艰难咳嗽,有口难言。   “怎么?自个儿把自个儿勒成哑巴了?”王氏面若寒霜,余光瞥向一旁丫鬟,“大夫怎么说?”   小桃上前答:“他说二少夫人并无大碍,休养数日,嗓子就能恢复。”   “哼。”婆媳对视片刻,相看互不喜。王氏抬高下巴,耷拉着眼皮,失望道:“当初,我相中的是二姑娘玉姗,谁知你竟敢在令尊寿宴上做手脚,下/药迷昏弘磊并亲近勾引,不择手段地抢走妹夫。如此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你们误会了!事实上,姜大姑娘是被人陷害的,她百口莫辩,屈辱含冤,伤心绝望透顶,才寻了短见。姜玉姝强忍不适,深吸几口气,迅速理清脑海中原主的记忆,挣着嗓子解释道:“其实,我没有——”   “众目睽睽的事儿,还想抵赖?”   “若非弘磊不忍见你被姜家活活打死,你休想得逞。我原以为、原以为成亲后你会安分守己,岂料你一进门便寻死觅活,简直是搅家精!而且,你前脚刚进门,弘耀后脚就被抓,显见你是个丧门星!”王氏怒不可遏,劈头盖脸责骂一通后,威严吩咐:“小桃,药随便她喝与不喝,横竖靖阳侯府既不欠她的,也不想留她做儿媳妇。”   “是。”小桃毕恭毕敬。   姜玉姝有伤在身,只能隐忍,暗自思索对策。   王氏打定了主意,不容置喙地说:“待弘磊回来,我立刻命他写一封休书,你带着休书与嫁妆回姜府去罢。我们宁肯辛苦另寻一门亲,也不要你这丧门搅家精!”语毕,她转身拂袖而去,但尚未迈出门槛,心腹仆妇便飞奔近前,哭着禀告:   “老、老夫人,大事不好了!”   王氏脸色一变,忙问:“出什么事了?”   仆妇腿软跪地,结结巴巴答:“二公子回来了,带、带回了世子、世子的——”   王氏眼睛一亮,急切追问:“世子回来了?人在哪儿?快叫他来见我!”   仆妇支支吾吾,声如蚊讷,哆嗦答:“二公子把世子带去南院了……请您节哀。”   节哀?王氏霎时瞠目结舌,眼前一黑踉跄后退,险些摔倒。丫鬟婆子慌忙搀扶,却被狠狠挥开,王氏心惊胆战,跌跌撞撞地往南院跑。   由于隔着屏风与帐幔,卧房里间的人并未听清楚。   目送婆婆离去后,姜玉姝彻底清醒,她定定神,挺腰坐直了。   小桃提醒道:“您有伤在身,还是靠着歇息吧?”   姜玉姝摇摇头,挨了婆婆一顿训斥,她不再怀疑药,伸手接过,梗着脖子缓缓喝完,末了习惯性道了声“谢谢”。   小桃愣了愣,抿嘴把空碗搁在托盘上,“这是奴婢的分内差事,万万当不起您的‘谢’。”   对症的温凉汤药滋润了喉咙,姜玉姝舒服不少,指着外间哑声问:“她们刚才、咳,在谈什么?”   小桃犹豫答:“具体奴婢没听清楚。不过,应该是世子回府了,老夫人必定急着去看望呢。”   姜玉姝若有所思,沉吟不语,腹部却突兀“咕噜”两下,于安静室内清晰可闻。她叹了口气,有些尴尬地问:“有吃的吗?我足足三天没吃饭了。”   上吊之前,她还在娘家闹绝食了?难道她不乐意嫁给二公子?小桃再度一愣,讷讷答:“有,有的。您稍待片刻,奴婢去叫厨房做些清淡粥汤来。”顿了顿,她看着完全不像传言中那般妖媚放荡的新少夫人,恳求道:“奴婢去去就回,求您不要再做傻事,否则,上头一定饶恕不了下人。”   侥幸死而复生,岂会再寻死?姜玉姝坚定颔首,微笑道:“我绝不会再寻死。”   小桃愉快一笑,端着小托盘快步离去。   转眼,房中仅剩姜玉姝一人。   她吁了口气,仔细环顾四周,随后掀被下榻,扶着床柱站稳缓了缓,走向梳妆台,落座绣墩,默默凝视铜镜内秀美绝伦的脸庞:肤白如玉,明眸皓齿,端庄娴雅。   这模样,与少女时的姜玉姝有八分像。   两人同名同姓,同月同日同时生。只不过,原主年方十六,而车祸逝世的姜玉姝二十四岁,已在农科研究所工作数年。   原来,姜母生下女儿后病亡,姜父续弦许氏,许氏生有一女两子,女儿皆已定亲。其中,长女玉姝由姜父做主,许配给了发妻的娘家侄子,青梅竹马,亲上加亲;次女玉姗则由许氏做主,费尽周折,许配予靖阳侯次子。   论家世,靖阳侯府远超书香小户。   但姜玉姝明白,原主从未嫉妒妹妹能嫁入侯府,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表哥一个,睡里梦里都甜蜜盼着裴家明年登门迎娶。   不料,月前姜父的寿宴上,原主遭人陷害,衣衫不整地与醉酒准妹夫同床共枕!   丑事一出,亲友震惊,流言蜚语不堪入耳,裴家又远在江南,秉性柔弱的原主无法承受,在娘家几番寻死未遂,被硬塞进花轿草草出阁。最终,她趁拜完堂独处洞房时,上吊自缢。   姜玉姝对镜端坐良久,一声长叹,起身行至外间,试探着拉了拉房门——“吱嘎”声响,门被推开,看守房门的两个婆子探头,隐约流露不耐烦,问:   “二少夫人有何吩咐?”   “公子有令,让您待在屋里好生养伤,无事不必外出。”   禁足吗?姜玉姝皱了皱眉,平静答:“知道了。”俩婆子便把门关闭。   伤势未愈,眼下做不了什么。   姜玉姝心事重重,满腹疑团,暗忖:原主深居闺房,生性怯弱,平日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究竟是谁陷害了她?   她一边冥思苦想,一边等候小桃送饭来。不知是因为体虚还是饥饿,总是冒汗,汗湿脊背,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少顷,姜玉姝坐不住了,自行打开箱笼挑拣,准备换一身衣裳。   下一刻,靖阳侯次子郭弘磊昂首阔步,沉着脸回卧房,袍角翻飞。   守门婆子殷勤跑下台阶,颠颠儿凑近迎接,恭敬行礼道:“见过二公子。”   郭弘磊神态肃穆,脚步未停,略一颔首,径直推门踏进卧房,几个大步迈进里间。   “窸窣”声入耳后,他定睛一看,猛地怔住了!   屏风旁,姜玉姝垂首,正在系肚兜带子—— 第2章 新婚夫妻   海棠红的肚兜绣着兰花,散发幽幽熏香,精致极了。但姜玉姝十分穿不惯,她左抻抻右扯扯,粗略拨了拨发丝,抖开外衫披上。   她听见了脚步声,却头也没抬,想当然地问:“小桃,你回来咳、咳咳,带了什么好吃的?”   郭弘磊始料未及,欲言又止。瞬间,他眼里只有红与白两种颜色:红的是肚兜,是细长红带子;白的是光洁无暇肌肤,脊背纤丽,腰肢不盈一握。侧身时,胸前饱满的白嫩柔软颤动——   “啊!”   随着一声惊叫,红与白消失了,被藕色外衫严实包裹。   姜玉姝前生还没婚恋就车祸而亡了,毫无经验,被吓得双手掩紧衣襟,脸红耳赤,飞快躲到了矮屏风后,心如擂鼓,屏息打量气宇轩昂的俊朗男子。   新婚小夫妻面对面,洞房花烛夜后,本该如胶似漆,但这一对却像是陌生路人,万分疏离。做妻子的,大喜之日上吊自缢;做丈夫的,刚拜完堂就遭遇兄长被抓、妻子寻死的困境。   全无一丁点儿恩爱的意味。   郭弘磊高大挺拔,足足比妻子高了一个头,他回神即转身离开,沉默退出里间。   “哎?”姜玉姝茫然呼唤,惊魂未定。她咬咬唇,猛一拍额头,苦笑提醒“自己”已经成亲了,刚才那位是自己的丈夫。   外间传来低沉浑厚的催促声,“快穿好衣裳,出来谈谈。”   谈?   谈什么?谈休妻吗?   同居都城,一旦被休弃,娘家必然知情。到时,长辈十有八/九不允许我自由支配嫁妆在外生活。而且,很有可能是姜家某个人陷害了我,或许敌人会进一步害我……怎么办?   人生地不熟,我不能轻举妄动。   初穿异世的姜玉姝惴惴不安,迅速整理妥衣裙,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抬脚迈出里间。   郭弘磊端坐,下巴点了点圆凳,“坐。”   姜玉姝依言落座,难免有些拘束,静候对方开口。   “怎的就你一个人?丫头们哪儿去了?”   “小桃帮我找吃的去了。”再次面对面,姜玉姝悄悄按捺不自在感,好奇打量剑眉星目的侯府贵公子,暗忖:记忆中,他十七岁。真高大,肩宽腿长,英气勃勃。   郭弘磊又问:“除了小桃,其余丫鬟呢?”他外出奔波了一天一夜,饥且渴,自行执壶倒水,仰脖饮尽后,给有名无实的妻子倒了一杯。   至今为止,彼此只在神志不清稀里糊涂时搂抱过而已,尚无真正的肌肤之亲。   姜玉姝道谢并接过茶杯,沙哑嗓音据实以答:“不清楚,我醒来只见到小桃一个。”   “哦?”郭弘磊剑眉微皱,没再追问,注视着对方喉间刺眼的淤伤,淡淡问:“你的喉咙不要紧吧?倘若不方便说话,就晚上再谈。”   姜玉姝立即摇头,喝水润了润嗓子,忐忑悬着心,正色道:“听你的语气,像是有大事,还是先谈吧,我的伤不要紧。”   郭弘磊点点头,流露哀伤之色,沉痛叹气,缓缓道:“大哥去世了,父母悲恸至极,如今府里乱——”   “什么?”姜玉姝忍不住打断,愕然问:“刚才明明有人禀告老夫人的,说你带着世子回府了。怎、怎么会死了呢?”   郭弘磊用力闭了闭眼睛,下颚紧绷,握拳隐忍告知:“我确实把大哥带回府了。但……带回的是他的遗体,现停在南院听松楼内。”   “为什么?究竟因何而亡?”姜玉姝难以置信,嘶哑追问:“堂堂侯府世子,说没就没了,简直太离奇。”   郭弘磊虎目泛红,涩声解释道:“昨日上午,我们刚拜完堂,刑部突然拿人,不由分说地把大哥抓走了,我外出辗转打探消息,方得知原来大哥为了偿还赌债、竟参与了贪墨庸州军饷一案!”顿了顿,他继续说:“昨夜,陛下驾临刑部大堂,三司秘审,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姜玉姝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贪污了多少?”   “白银九十万两。大哥原任户部主事,他是从犯之一,主谋有三人。他贪了六万两。”   姜玉姝稍加琢磨,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凝重问:“所以,是陛下亲自下旨、当场处死了大哥?同案罪犯呢?”   郭弘磊毕竟年轻,焦急得燥热,又倒了杯水喝,“主谋凌迟,并判其全家斩刑,从犯及其全家斩刑。但陛下念及郭家先祖乃开国功臣,赐予大哥一杯酒,留了全尸。”   四目对视,均含千愁万绪。   “主谋和其余从犯都是株连全家。”姜玉姝蹙眉,不得不面对乾朝“一人犯法,家族遭殃”的现实。她直言不讳,耳语问:“那,靖阳侯府呢?”   “暂未知。但观测圣意,郭家恐怕难逃一劫。”郭弘磊起身,俯视娇弱少女,“庸州军饷屡次被贪墨,致使军心涣散。去岁腊月初,敌国北犰伺机大举进犯,今年元宵时,庸州城破,约十万将士及百姓惨遭/屠/杀,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朝野震惊,陛下严令彻查,一查两个月,现已水落石出。”   “庸州失守了?”   郭弘磊沉重颔首。   姜玉姝拍了拍脑袋,撑桌站起,喃喃道:“惭愧,我直到现在才听说。”   “你们姑娘家整日待在深宅闺房,不知情也不足为奇。”郭弘磊略一思索,严肃道:“姜姑娘,我心知你不愿嫁,这桩亲事实属无奈。当时那情形,终究是姑娘家吃亏,我若不尽快应下来,你的处境将十分难堪。”   从记忆里翻出两人衣衫凌乱相拥而眠的一幕幕,姜玉姝不禁脸发烫,竭力镇定,脱口问:“我声名狼藉,你居然不介意?”   “郭某看得出,姑娘并非不自爱之人。当日之乱,其中必有隐情,只是姜家不由我做主,故无法还你清白。”   郭弘磊目光深邃,感慨万千,“我原以为,阴差阳错,也算是命中注定的姻缘,故冒昧迎娶。但如今,府里恐有一劫,你昨日刚进门,若遭受株连,未免太可怜了些。因此,待岳父来吊唁时,我会同他商量,设法寻个理由写一封休书,好歹试试。如果可行,你就回姜家去罢。”语毕,郭弘磊大步流星迈出房门,出了门槛却又止步,扭头低声叮嘱:   “切勿再自寻短见,我会尽力安排你离开。”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玉姝不由得大为动容,仓促追赶,扶着门框问:“你去哪儿?”   “南院,须赶紧料理大哥的后事。”   “别关着我,行吗?”   郭弘磊诧异答:“没关着你。但你伤势未愈,不宜四处走动。”   “知道!”   目送丈夫一阵风似的走远后,姜玉姝瞧见小桃带领两个丫鬟返回。   “少夫人,让您久等了。”小桃喘吁吁,把食盒搁在桌上,一边盛粥,一边白着脸解释:“因为世子、世子去世,处处忙碌不堪,奴婢在厨房催了半日,才熬了一样燕窝粥。”   姜玉姝温和道:“没关系的,我也没等多久。”   “娟儿见过少夫人。”名叫娟儿的丫鬟屈膝行礼,其同伴随后道:“碧月给二少夫人请安。”   “无需多礼。”姜玉姝饿得站不住,坐下问:“你们是……?”   娟儿恭谨答:“奴婢是这院里的下人。”   碧月柳眉杏眼,柔声答:“婢子是二公子的侍女。”   姜玉姝扫了扫碧月,此刻才想起来,疑惑问:“我的人呢?”   三个丫鬟面面相觑,小桃硬着头皮答:“昨日您自缢后昏迷,老夫人认为下人偷懒疏忽,故吩咐您的人跟着管事嬷嬷学一学侯府的规矩。”   原来如此。姜玉姝无奈颔首。   “请用粥。”   姜玉姝接过匙子,环顾四周后,叹道:“府里正在给世子治丧,你们快把这屋里的红东西收起来吧,摆着不合适。”   “是。”三人齐齐应声,小桃又叫上守门的婆子,麻利收拾屋子。   既来之,则安之。   身为靖阳侯府的二少夫人,同荣同损,于情于理不应该漠不关心。   两刻钟后,姜玉姝换上牙白衣裙,以立领比甲遮掩淤伤,未施脂粉,前往南院探看情况。   主仆一行赶到听松楼外时,恰见郭弘磊站在阶上,其心腹小厮正回话:   “……钱大人、吴大人、马大人,共八家,两百多口人,都已经押往刑场。监斩官说了,等午时三刻一到,立即行刑。”   郭弘磊挥挥手,“再去探。”   “是。”   两百多口人?真可怕!姜玉姝倒吸一口凉气,毛骨悚然。   “你有伤在身,怎么来了?”郭弘磊拾级而下。   姜玉姝轻声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郭弘磊颇感意外,刚想回答,却见管家栾顺赶到禀告:“二公子!几处亲戚登门吊唁,可府里诸事尚未齐备,您看如何是好?”   “你等会儿。”郭弘磊迎向管家,先商讨待客事宜。   “嗯。”   灵堂近在眼前,传出一阵阵哭声,姜玉姝刚叹了口气,忽然听见哭声中夹杂苍老骂声:   “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啊!”靖阳侯年近五十,须发灰白,盯着长子的遗体,哀恸指责:“弘耀就是被你生生惯坏了。从小到大,每当我严加管教时,你总是百般劝阻,只一味地纵容溺爱,养出个骄奢淫逸、嗜赌如命、恐连累家族的败家子!”   侯夫人王氏双目红肿,哀伤欲绝,捶胸哭道:“孩子已经走了,你还责骂他?你于心何忍?”   靖阳侯颤声答:“这孽障,完全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千不该,万不该,他竟敢贪墨军饷,丧命怪得了谁?”   “区区六万两而已,算什么?打了败仗,又与弘耀何干?庸州失守,分明是戍边将士的错。这傻孩子,欠了赌债,为何不告诉我——”   “住口!无知蠢妇,休得胡言乱语。”靖阳侯厉声打断,懊悔不迭,“早知今日,我绝不把世子之位给弘耀,更不准他入户部任职。”   王氏呆了呆,哽咽提醒:“弘耀可是咱们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世子!”   靖阳侯对长子失望透顶,忧心忡忡,自责道:“唉,本该择贤而立。弘磊由我亲自教导长大,一贯明理孝顺,远比弘耀稳重,让他袭爵,才是对的。”   刹那间,王氏积压十几年的委屈与愤懑被点燃,脸色大变,她猛地起立,正欲反驳,余光却瞥见厅外的姜玉姝,顿时火冒三丈,疾步走向新儿媳—— 第3章 休妻未果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姜玉姝浑身一凛,本能想后退,心思一转却稳稳站立,福了福唤道:“老夫人。”   王氏置若罔闻,她痛失爱子,哭得两眼布满血丝,全不顾侯夫人的涵养,抬手凌空遥指新儿媳,扭头盯着丈夫,憋屈质问:“你总责怪‘慈母多败儿’、怪我惯坏了耀儿,却时常夸赞弘磊‘明理孝顺’。哼,弘磊要是真孝顺,这个丧门星怎么嫁进来的?”   “您息怒,别气坏了身体。”姜玉姝中规中矩地劝了一句。因着名义上的丈夫就在不远处,她莫名心安,趁机观察婆家人的一举一动。   王氏倏然扭头,嫌恶斥骂:“谁允许你多嘴多舌了?还嫌郭家不够乱么?一边儿去!”   “是。”姜玉姝无意亲近婆婆,爽快后退几步。   灵堂内,靖阳侯唉声叹气,挣扎着起身,嫡幼子郭弘轩抢步搀扶。靖阳侯迈出门槛,扫了扫低眉顺目的二儿媳,妥协地对发妻说:“罢了,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眼下要紧的是治丧。”   王氏却悲愤填膺,不愿就此罢休,急赤白脸地说:“侯爷既比我会教,就该把耀儿也教导成才,却为何从来只会责备长子?耀儿动辄得咎,每当他犯错,您必定拉着我一块儿嫌;但弘磊忤逆长辈时,您不也是任其胡闹?弘磊色令智昏,一意孤行,娶了个寻死觅活的搅家精,这叫‘明理孝顺’吗?”   “如此听来,你是怪我偏心了?”靖阳侯蓦地沉下脸。   “岂敢?”王氏别开脸。   靖阳侯不住地闷咳,脸青唇紫,吃力地说:“我何尝不是盼望儿子们成才?但弘耀自幼好逸恶劳,近两年又嗜赌如命,我严加管束,你却一直偷帮着还债,纵容他越欠越多,最终干出贪墨军饷的事儿,令祖宗蒙羞!”   “其实,皆因侯爷平日过于严苛,耀儿畏惧您,才不敢告诉父母欠下了赌债。否则,他怎么会铤而走险?”   “够了,少强词夺理!”   ……   公公婆婆互相埋怨,争执不休,姜玉姝不便插嘴,扭头望了望后方:为治丧,府里的管事们接连回话,郭弘磊责无旁贷,忙得一时间脱不开身。   下一瞬,姜玉姝终于听见胖墩墩的小叔子开腔劝解:   “父亲、母亲,求您二位冷静些,都少说两句罢,一会儿亲友们来了,瞧见这样多不好。”郭弘轩鼓足勇气,试图搀扶母亲,却被一把挥开。   “孽障,孽障。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只怕要被弘耀那小畜生给毁了。”靖阳侯老泪纵横,被下人搀回了灵堂。   王氏心乱如麻,既担忧,又哀恸,对幼子说:“傻孩子,你大哥是被陛下赐死的,不宜大办丧事,只给亲近的几处亲戚送了讣文,别的没敢请。”   郭弘轩不知所措,呆呆“哦”了一声,转身时顺势打量阶下的二嫂。   姜玉姝敏锐察觉,愣了愣,微颔首以致意。   郭弘轩挠挠头,客客气气唤了声“二嫂”。   姜玉姝登时犯了难:原主含冤受屈,不甘愿嫁,对靖阳侯府了解极少,连郭氏四兄弟的名字都不清楚。   幸而,郭弘磊匆匆赶到了,及时告知:“他是四弟弘轩。”   姜玉姝点点头,刚想打个招呼,一只脚已迈进灵堂门槛的婆婆王氏却倏然转身,迁怒喝问:“弘磊!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儿,一进门就上吊自缢,外人必定猜测婆家苛刻威逼,靖阳侯府多冤枉?照我说,这种女人留不得,一旦留下,必成祸害。你说呢?”   小夫妻对视一眼,姜玉姝内心五味杂陈,暗忖:从在卧房的商谈中可知,他信任原主,并颇有好感。然而,原主已死,他救回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不知当他得知真相时、将作何感想?   郭弘磊依计行事,跨前一步挡住妻子,顺水推舟,躬身答:“母亲言之有理,孩儿十分后悔当初未听从您的劝诫。姜氏实在太任性妄为了。”   “哼。之前若是听我的,今儿也没这些麻烦。你这逆子,要怪就怪自己,从来不大肯听娘的劝,擅做主张!”王氏拉长了脸,把怒火一股脑儿倾泻在姜玉姝身上,昂首吩咐:“既如此,写一封休书即可,无需隐瞒,你实话实说,谅姜家也没脸理论什么。”   郭弘磊满怀遗憾,却别无良策,“孩儿明白了。”   “去吧。赶紧打发她走,以免她趁人不备再度寻死,尽给府里添乱。”   “是。”郭弘磊沉沉应声,话锋一转,劝慰道:“还望母亲节哀保重,否则,大哥在天之灵也不安。”   霎时,王氏泪如雨下,捶胸悲喊:“弘耀,我可怜的儿,明明昨天你还活着,竟突然丢下娘去了,叫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要我的命呐!”她一边哭,一边返回灵堂,无暇考虑其它。   愁云惨淡,丫鬟小厮瑟缩侍立,噤若寒蝉。   郭弘磊强自振作,嘱咐道:“你先回房歇着,我马上草拟休书,尽快送你回娘家。”   “我——”姜玉姝攥紧丝帕,穿越不到半天,就碰上诸多麻烦,任她绞尽脑汁,眼下也理不清,干焦急。   郭弘磊见状,视佳人为依依不舍,心里一软,安抚道:“别怕,我会向岳父解释清楚的。”   “那,你、你们怎么办?”姜玉姝不禁为对方担忧。   “恭候圣意。”郭弘磊神态肃穆。   少顷,一行人行至院门,远远便见管家引领一身穿三品官袍的老者走来。   “岳父来了!”   “啊?”那位就是原主的父亲?姜玉姝顿感紧张,生怕姜父发现如今的女儿芯子已换。   郭弘磊雷厉风行,撂下一句“我先和他谈谈”就疾步相迎,翁婿俩凑近商谈。   姜玉姝止步,原地观望之余,竭力回忆原主与父亲相处的方式,谨慎斟酌:幸好,姜父威严古板,长女娴静怯弱,对父亲一向恭敬有余而亲密不足,平日见面只需请安,极少闲聊。   片刻后,姜玉姝发现父亲皱眉板起脸,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不,不妥。”姜世森现任工部左侍郎,年近不惑,仪表堂堂,颌下蓄一缕长须,连连摆手,“这怎么行?这大大不妥!”   郭弘磊坦率直言,“您为官二十载,什么风浪没见过听过?小婿绝非危言耸听。家兄犯下大错,贪墨案的其余罪犯皆已株连全家,以陛下的圣明公允,靖阳侯府极可能难逃一劫。”   “唉,世子真是糊涂了。”姜世森捻动长须,沉吟不语。   郭弘磊诚恳游说:“眼下郭家自身难保,玉姝昨日才嫁进门,无辜至极,小婿不忍其受株连,还求岳父快带她回去避一避。倘若陛下开恩赦免,小婿再接她回来;倘若陛下降罪,她便不会被连累。您看如何?”   “这……”姜世森眉间皱成一个“川”字,思前想后,最终斩钉截铁答:“不!这不妥,我不赞成。”   “莫非您老有更好的法子?”   “唔。我先去看看玉姝。”姜世森越过女婿,径直走向女儿。   早有准备的姜玉姝定定神,忙迎上前,屈膝道:“女儿给父亲请安。”   姜世森讶异问:“你的嗓子怎么回事儿?”   “咳。”姜玉姝一怔,余光飘向丈夫,以眼神问:你没告诉他我昨天自缢了啊?   为免节外生枝,郭弘磊含糊答:“她着凉了。”   看着四月天还穿立领比甲的长女,姜世森信以为真,叹了口气道:“我这女儿,身子骨打小儿就弱些,尤其怕冷。”   丈夫帮忙遮掩,姜玉姝感激之余,配合又咳嗽两声。   岂料,院门口忽然响起王氏的嗓音:“姜大人有所不知,令嫒昨天赌气上吊了,幸而弘磊及时相救。”   “什么?”姜世森大吃一惊,扭头质问:“可有这回事?”   姜玉姝暗暗叫苦,见瞒不住,只能点了点头。   “胡闹,你简直胡闹!”姜世森黑着脸训斥。   郭弘磊正欲打个圆场,却听母亲立在阶上淡漠道:“可不是胡闹么,吓得府里人仰马翻。因此,还请姜大人速带令嫒回去,我们很是害怕她又自寻短见。”   两亲家见面,婆母冷冷淡淡,张嘴就说休儿媳。姜世森脸色难看,可他自持满腹经纶,从不屑与妇人理论,一时间僵在原地。   姜玉姝见状,不由自主涌上一股内疚,替原主道歉:“女儿知错了,不应该给您丢人的。”   “岳父,其实她——”郭弘磊话没说完,就被姜世森疲惫打断:“弘磊,你不必替玉姝遮掩了。都怪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教好女儿。”   这时,靖阳侯拖着病体蹒跚来迟,咳喘着致歉:“亲家!切莫同妇人一般见识,难得、难得你迅速来探,快进屋坐。”   姜世森脸色缓和,上前拱手,宽慰道:“事已至此,只能劝侯爷节哀顺变,多保重身体。”   “唉,家门不幸,出了个孽障!请,进屋说话。”   小夫妻四目对视,一齐松了口气。   王氏被丈夫驳了面子,脸上十分挂不住,冲口而出,高声道:“侯爷!姜大姑娘一进门便寻死觅活,摆明了厌恶婆家,咱们还强留她做什么?还嫌府里不够乱么?不如让她回娘家去。”   “胡说!我看磊儿媳妇就很好,昨天她只是被刑部官差吓坏了罢了。”当着众人,靖阳侯脸上也怪不住,厌烦地下令:“来人,立刻送夫人回房歇息。”   “是。”   “放肆!给我退下!”王氏奋力一挣,钗发凌乱,眼尾嘴角皱纹耷拉,咬牙切齿,仪态全无。   初来乍到的姜玉姝左顾右看,选择侍立父亲身边;郭弘磊则搀扶父亲,无奈地提醒:“您快别动气了,大夫交代忌怒。”   姜世森面无表情,胡须颤抖,猛地跨前两步,郑重表明:“侯爷,姜某教女无方,给府上添了乱,实在惭愧。但自古女子有三从四德,玉姝既已出嫁,便‘生是郭家的人,死是郭家的鬼’,她若不好,理应由婆家管教,纵打死也无妨。”顿了顿,他慷慨激昂,掷地有声道:   “姜家的女儿,断断不能被休弃!”   “弘磊,姜家不收留已出嫁的女儿,你若休妻,就是逼玉姝死。”   “岳父——”郭弘磊瞠目结舌。   姜玉姝更是目瞪口呆,震惊失神,心想:荒唐,太荒唐了!宁可被婆家打死,也不准离开?父亲拒绝收留已出嫁的女儿?被休弃等于没脸活着?   她还没回神,突见甬道尽头有大批官差带刀走来,簇拥一太监,那太监双手高捧一明黄筒状物。   姜玉姝屏息问:“他们是什么人?”   郭弘磊扼腕道:“糟糕,来不及送你走了!”   “坏了,完了。”靖阳侯整个人晃了晃,喃喃说:“祖宗的家业,看来是守不住了。”   眨眼,那太监行至面前,严肃宣告:“圣旨到!靖阳侯府上下人等,速速前来接旨!”   王氏脸色惨白,惊慌失措地问:“侯爷,侯爷,怎么办?”   靖阳侯腿一软,扑通跪倒,无力言语。   郭弘磊深吸口气,先吩咐管家:“栾顺,立刻去叫所有人出来,迎接圣旨。”   “是。”管家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后院。   而后,郭弘磊左手搀着母亲,右手握住妻子胳膊,哑声对姜世森说:“岳父,小婿愧对您的嘱托,玉姝跟着我要受苦了。”语毕,他拉着两人缓缓下跪。   圣旨当前,姜世森少不得也撩袍陪跪,悲叹道:“这是她的命,怨不得你。”   少顷,靖阳侯府上上下下跪了一地,个个惶恐惧怕。   太监小心翼翼展开圣旨,嗓音尖亮,一字一句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阳侯郭元铭,教子无方,疏忽失察,纵其长子利欲熏心,目无王法贪墨军饷,危害朝廷,论罪已诛。汝亦有过,罪当除爵抄家,念及汝祖辅太/祖之功,免死,特赦汝家上下人等流放西苍,充军屯田,以平民愤,以儆效尤。钦此。” 第4章 除爵抄家   姜玉姝屏住呼吸,侧耳细听,从颇长的一道圣旨中捉出几个关键:免除死罪,除爵抄家,流放西苍充军屯田。   西苍在哪儿?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一无所知,记忆里连听也没听过,闺中少女往往不通世务,平日多以针黹和琴棋书画为乐。   但谈到屯田,姜玉姝却不怎么害怕。   前世,她是农科研究所的骨干技术员,学生时代主修农林经济管理,辅修动物科学。   无论种植还是畜牧,万变不离其宗。到时辛苦些,天总无绝人之路!   太监合上圣旨,慢条斯理道:“郭元铭,领旨谢恩。”   “是、是。”靖阳侯面如死灰,颓然叩首,高举双手含泪道:“罪民领旨,谢陛下不杀之隆恩。”   入乡随俗,姜玉姝别扭地跟随众人磕头。   奇异的,她听明白圣旨后,原本焦灼不安的心莫名镇定了。   仿佛终于等到一个结果,大有如释重负之感。   太监松手,靖阳侯抖若筛糠,使劲捏着明黄圣旨。   “父亲、母亲,快起来。”郭弘磊左搀右扶,面沉如水,目光深邃。   姜玉姝扶起父亲,“您慢点儿。”   “幸而陛下开恩了。”姜世森见一代侯爷丢魂失魄的颓丧模样,百感交集,唏嘘道:“至少性命无虞,想开些罢。”   靖阳侯咳嗽不止,咳得直不起腰。   “究竟、究竟是怎么到了这一步?叫我们以后怎么呐?”王氏涕泪交流,迷惘无措,哭得瘫软。郭弘磊想方设法地劝慰母亲。   愁云惨雾笼罩着靖阳侯府,压抑的啜泣与叹气此起彼伏,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太监宣读完圣旨后,原地站着,状似等候。负责抄家的官差们也并未立即动手,而是小声商议。   心不再焦虑煎熬后,姜玉姝整个人都活泛了,敏锐而细致。她望着传旨太监,本打算自己问,可想了想,改为扯扯丈夫袖子,轻声提醒:“陛下流放我们,可圣旨里没提什么时候动身啊,不如你去问问?”   “正有此意。来,你搀着母亲。”郭弘磊从母亲手里抽出臂膀,深吸口气,大步走向太监及负责抄家的钦差。   “公公。”郭弘磊拱了拱手,客气地问:“不知陛下命令罪民等人几时动身?”   太监并不倨傲,略躬身答:“三日后。三日后起解,到时,朝廷会派人押送。”   “好的。”生为侯门贵公子的郭弘磊咬紧牙关,拼命隐忍,略一思索,又拱手道:“这位大人,罪民家里共两百余人,但并非全部下人都入了奴籍,其中一些是受雇的。可否允许不相干的外人离开?”   顾虑勋贵侯门盘根错节的世交与姻亲关系,钦差也无意摆架子。他接过随从手中的户册,一板一眼地答:“吾皇圣明仁慈,按律,若是受雇来此谋生的老百姓,对照册子查明属实后,可以离开。”   郭弘磊松了口气,“多谢大人。”   “既如此,你先把不相干的人清出来,稍后我亲自对册核实。”   “是。”   钦差皱着眉,审视呜呜咽咽的男女老少,颇感头疼,清了清嗓子,威严道:“我乃奉旨办差,不敢耽搁时辰。账房都在哪儿?立即站出来,其余人原地待着,严禁擅自离开,违者以抗旨不遵罪论处。”语毕,他手一挥,喝令:   “奉旨查抄靖阳侯府财物,动手!”   “是!”   顷刻间,钦差一马当先,官差们带着账房,迅速涌入各院各屋,翻箱倒柜,将抄获之物详细登册,并贴上封条。   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等物一箱箱被抬走,运出侯府,充归国库。   亲眼目睹家宅被抄,郭弘磊眼眶发热,双拳紧握,用力得骨节泛白。   处处乱糟糟,姜玉姝扶着婆母,扭头提醒父亲和公公小心拥挤跌跤。忙碌片刻后,几个忠仆奋力挤了上来,她便把婆婆交给来人,叮嘱道:“照顾好老夫人,我去去就回!”   姜玉姝急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向丈夫。岂料,人潮拥挤,她的裙摆冷不防被人一脚踩中,狼狈趔趄,脱口惊呼:“哎——”   “小心!”   混乱中,郭弘磊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妻子,将其带进墙角。   姜玉姝一头跌进了对方宽厚胸膛,紧贴男人结实温热的躯体,尴尬之下,飞快站稳,紧张问:“确定了吗?什么时候动身?”   “定了。”郭弘磊慢慢松开她不盈一握的柔软纤腰,“三日后启程。”   提心吊胆的姜玉姝吁了口气,小声说:“还好,还好。至少没命令人明早就走。”   这还叫好?好什么?郭弘磊一愣,诧异盯着妻子,欲言又止,最终说:“回头再谈。”旋即,他振作,迅速压下悲痛,寻父亲和管事交代几句后,跃上假山,面朝乌泱泱人群,浑厚嗓音扬声道:“诸位!都安静些。”   惶恐不安的人群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郭弘磊居高临下,缓缓扫视众人,语调铿锵有力,肃穆道:“郭氏先祖追随效忠太/祖,南征北战,千辛万苦挣下靖阳侯府,荫庇后代一百五十余载,在场诸位都曾仰仗先祖的功勋安宁生活。如今,郭氏子孙糊涂犯下大错,辜负了浩荡皇恩,合该受罚。”顿了顿,他沉声吩咐:   “陛下有旨,责我等罪民三日后北上西苍。听着,在场中并未卖身入奴籍的男女,现站到那边去。”他抬手一指西侧,“未入奴籍,便不算郭家人,不必受流放的株连。”   刹那间,有人欢喜有人跺脚:笑的笑着跑到西侧,哭的哭得更伤心了。   郭弘磊直言告诫:“该是什么人,便是什么人,切莫混站,需知官府有奴籍户册,稍后钦差大人将亲自核实。一旦被查出谁不属实,论罪可算欺君。”   此言一出,再想逃避流放的下人也不敢乱动了,淌眼抹泪。   姜玉姝正擦汗,突听见身后响起孩童啼哭声,并夹杂丫鬟婆子的嚷声:“大少夫人?您怎么了?”   “快来人,世子夫人昏倒了!”   “娘?娘?”孩童嗓音稚嫩,茫茫然。   姜玉姝循声去探,却险些被心急火燎的婆婆撞倒,幸亏被侍女小桃及时拽住了。   王氏被嫡幼子架着,踉踉跄跄,焦急呼唤:“煜儿?煜儿在哪儿?我的孙子怎么了?唉,跟着的人简直废物,连个小孩儿也看不好!”   须臾,姜玉姝站定,发现地上坐着个憔悴少妇,一身素白,发髻凌乱,已经被丫鬟晃醒了。她蹲下,靠近问:“嫂子,你哪儿不舒服?”   “完了,全完了。”郭家长媳名巧珍,乃婆婆王氏的娘家侄女,高挑丰腴,腮边天生一颗黑痣。王巧珍拉长着脸,两眼无神,任由儿子在旁大哭,喃喃自语:“世子没了,家也没了。”   身为女子,姜玉姝倍感同情,劝解道:“虽说家被抄了,但陛下赦免了我们的死罪,留得青山在,活着就有盼头。”   王巧珍斜睨一眼,嗤道:“哼,你说得可真轻巧。你到底知不知道西苍在哪儿?”   姜玉姝摇摇头,顺势打听:“在哪儿啊?远不远?”   “三千里,西苍是边塞,荒凉贫瘠,紧邻已被北犰侵占的庸州,常起战乱。世子活着时,曾提起多次。”王巧珍凄惨一笑,泪珠扑簌簌滚落,“哈,倒也不必害怕战乱,因为无数被流放的人死于半道,根本没法活着走到边塞。”   “三千里?”姜玉姝怔住了,盘算着想:徒步北上三千里,确实太遥远了,跋山涉水,日晒雨淋,危险势必不少。但无论如何,总比被凌迟或砍头强,性命比什么都宝贵。   王巧珍委屈至极,抬手捶打胸口,泣道:“天爷菩萨,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今生竟要受这样的折磨!先是世子去了,丢下我和煜儿,孩子才三岁,孤儿寡母的,日子怎么过?这尚未理清,不料,家又被抄了!不仅抄家,还要流放,叫人怎么活?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郭家嫡长孙郭煜,年方三岁,虎头虎脑,哭得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   “巧珍,冷静些,仔细吓着孩子。”话虽如此,王氏也禁不住泪流满面,抱着孙子,忧愁道:“可怜煜儿,落地至今从没吃过苦,三日后咱们全家就要被流放了,你可怎么办呢?”   丈夫丧命,王巧珍已在灵堂哭了一早上,眼睛肿得像核桃。她嚎啕一阵,猛地拉住姜玉姝,悲恸问:“为什么咱们的命这么苦呀?”   姜玉姝淤伤未愈,喉咙火燎燎疼。她艰难咽了口唾沫,拍拍对方胳膊,无奈道:“圣旨已下,我们只能遵从旨意,走一步看一步。嫂子请节哀,地上凉,你先起来。”   足足查抄至午后,钦差才一挥手,率领下属将所抄财物运往国库,并回宫复命。   这拨人离去后,另一拨奉旨押送流放犯人的官差牢牢把守各门,严防郭家上下逃脱。   尘埃落定。   春日的午后,暖意融融。   沉默多时的靖阳侯腰背佝偻,老态龙钟,他眯着眼睛,木然扫视遍地狼藉,而后仰脸,出神眺望亭台楼阁顶部翘起的飞檐,哆嗦说:“万万没料到,传承百余载的祖宗家业,竟败在我眼前了。”   “我愧对列祖列宗——”   话未说完,老人眼睛一闭,嘴里不断溢出血沫,“嗬嗬”喘息,两手摊开,直挺挺地往后倒—— 第5章 不眠之夜   眼睁睁看着老人吐血昏厥,姜玉姝一怔,拔腿飞奔。   “父亲!”郭弘磊心惊胆寒,抢步搀住,家下人慌忙凑近,七手八脚地把人抬进屋。   幸而,郭氏昌盛绵延百余载,家生子中便有医者,又幸而钦差并未查抄不名贵的常用药材,大夫使出浑身解数诊救后,才勉强吊住了老家主的气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靖阳侯时日无多了,甚至已是弥留之际,但谁也不敢流露异样。   一室死寂,落针可闻。   众人围在病榻前,王氏忧虑重重,木着脸,双目红肿,却毫无泪意。   姜世森仍未离去,左手背着,右手捻须,若有所思。父女近在咫尺,姜玉姝余光不时飘向父亲,心思悄转。   “您喝点儿水?”兄长逝世,次子便居长,郭弘磊始终竭力克制着,从未显露颓丧之态。   靖阳侯四肢毫无知觉,吃力地摇了摇头,灰白鬓发凌乱,眼神浑浊,奄奄一息。他扫视榻前,皱起眉,疑惑问:“慧兰怎的还没回来?”   慧兰?姜玉姝寻思:应当是指郭家唯一的嫡女,侯门千金。   郭弘磊眼神微变,却面不改色,恭谨答:“姐姐身怀六甲,出行不便——”   岂料,失望透顶的王氏打断道:“嫁出去的女儿,真真成了泼出去的水!咱们兴旺时,冯家天天上赶着亲近,千求万求地娶了慧兰;可咱们一败落,女婿立马没影儿了,连女儿也躲了!”   “哦?哦。”靖阳侯黯然闭目。   郭弘磊不赞成地朝母亲使眼色,仍坚持道:“姐姐定是因为行动不便才来迟了,或许稍后就到。您先歇着,孩儿请岳父去书房与亲戚们商量几件事。”   “慢着。”靖阳侯气色灰败,眼神却逐渐清明。   郭弘磊跪在脚踏上,躬身问:“您有何吩咐?”   “从今往后,”靖阳侯睁眼注视次子,满怀期望,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家,便交给你了。郭家的一切大事,皆由你做主。”   郭弘磊临危受命,腰背一挺,郑重答:“父亲信任托付,孩儿遵命,今后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家人!”   “你大哥太不争气,败光祖业、连累全家,为父只能到九泉之下再教训他了。”骂完了长子,靖阳侯慈爱望着一贯引以为豪的次子,勉励道:“以后的日子,必然艰难,磊儿,你苦一苦,做顶梁柱,撑起郭家。”   “孩儿明白。”郭弘磊眼眶发烫,鼻尖泛酸。   姜玉姝目不转睛,发觉病人眼里的光芒渐弱,束手无策。   靖阳侯梗着脖子喘了喘,看向姜世森,歉意说:“亲家,真是对不住,你家大姑娘昨日刚进门,没享半点儿福,却要跟着弘磊吃苦了。”   “唉。”姜世森喟然长叹,无奈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料得到呢?看来,这也是玉姝命中逃不过的劫。”   “终究是郭家连累了她。”靖阳侯断断续续地喘息着,瞥视二儿媳。   姜玉姝会意,快步上前,犹豫瞬息,学着丈夫跪在脚踏上,轻声问:“您老有什么吩咐?”   靖阳侯慈眉善目,和蔼嘱咐:“委屈你了,眼下事已成定局,望你和弘磊好好过日子,切勿再做傻事。”   咳,又提到了自缢!小夫妻肩并肩,姜玉姝目不斜视,正色表示:“请长辈们放心,玉姝发誓:今后绝不会再自寻短见!”   “好,这就好。”靖阳侯欣慰颔首。   姜世森不悦地训导:“你可记住你方才的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准任性妄为!”   “女儿记住了。”   靖阳侯徐徐吐出一口气,终于望向发妻,耐着性子,语重心长道:“弘磊当家,但男儿志在前程,阿哲、轩儿以及煜儿,平日该由你教导。须牢记‘玉不琢不成器’,惯出一个弘耀,已是害苦全家,你可别再纵出一个败家子。”   姜玉姝正好奇琢磨“阿哲”是谁时,婆婆王氏勃然变色,郁懑质问:“事到如今,侯爷仍责怪我?耀儿那不争气的孽障还在听松楼躺着呢,您若十分气不过,我去打他一顿,如何?”   “你、你——”靖阳侯气一堵,双目圆睁,眼珠子直凸,梗着脖子抬了抬下巴,脑袋蓦地砸在枕头上,气绝身亡,魂魄归西。   “父亲!”   “侯爷?”   “来人,快传大夫!”   ……   顷刻后,病榻前哀嚎震天,听见噩耗的下人与亲友亦为老家主一哭。刚遭历抄家的靖阳侯府,恓惶之上又蒙了一层哀悼阴云,万分凄凉。   夜间,听松楼灵堂内多了一口棺材。   遭逢巨变,哭了又哭,人人咽干目肿,哭不动了。   几个妾侍悲悲戚戚,呜呜咽咽。其中有靖阳侯的,也有世子的。   小辈们跪坐,围着两个元宝盆,或啜泣或沉默,人人手拿一叠冥纸,不断往盆里填烧,堂内烟熏火燎,香烛气息浓烈,浑浊呛鼻。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不止,却并非姜玉姝发出,而是源自一名瘦弱少年。   “三弟,我看你的气色实在是有些差,不如回房歇会儿吧?”姜玉姝善意劝道。她观察多时,又特地打听过,已确定郭家行三的庶子郭弘哲天生患有心脏病。   郭弘哲白皙清秀,文弱胆怯,嘴唇及十指指端呈现淡青紫色,明显在发病。他闻言,迅速摇摇头,下意识看了一眼嫡母,规规矩矩答:“多谢二嫂关心,但我还撑得住,用不着歇息。”   “哼!”王氏盘腿端坐矮榻,原本正敲木鱼念经,听见庶子答话后,木鱼“笃笃笃”猛变作“咚”,怒道:“你撑不住也得撑着!自打一落地,年年冬春犯病,府里不知辛苦寻了多少珍贵药材,侯爷更是四处请名医。可家逢巨变时,你竟躲在屋里一整天,甚至没赶上见侯爷最后一面。弘哲,你自己说说,像你这样儿的,算什么儿子?”   “孩儿、孩儿……”郭弘哲瞬间眼泪盈眶,羞惭愧悔,唇愈发青紫,哽咽答:“孩儿不孝,孩儿该死,请母亲责罚。”   姜玉姝看不过眼,张嘴欲劝,却被人抢了先:   “娘!三哥身体不好,已病倒半个月了,他又不是故意躲着的。”郭弘轩是嫡幼子,从不怕亲娘。   “谁问你话了?”王氏扭头,轻轻训了幼子一句:“专心烧纸,不许多嘴。”   郭弘轩恹恹应了个“哦”。   长媳王巧珍面无表情,丝毫不理睬人,一叠一叠地往盆里扔冥纸;姜玉姝见了,默默拿钎子挑散抖开。   王氏余怒未消,瞪视病歪歪的庶子,目光锐利。   病弱少年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姜玉姝旁观片刻,到底于心不忍,起身倒了杯茶,端上前道:   “您老念经多时,想必渴了,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王氏威严昂首,伸手接过茶,心气略微平顺,喝了半杯,一改之前张口闭口“丧门搅家精、速速滚离郭家”的态度,缓缓问:“姜氏,郭家如今这样败落,你心里怕是嫌弃了。对么?”   姜玉姝愣了愣,摇摇头,暗忖:我初来乍到,尚未见识侯府全貌,它就被朝廷查抄了……荣华富贵,像是一场梦,来不及当真,就被圣旨一棒子敲醒。   王氏冷冷告诫:“无论嫌弃与否,昨日你已同弘磊拜堂成亲,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休想逃离!”   “我、我什么时候逃离了?”姜玉姝一头雾水。   王氏嫌恶答:“你若再上吊自尽,便算是以死逃离!”   姜玉姝恍然大悟,平和道:“我已经发过誓了,会好好活着的。”   这时,送完客的郭弘磊返回,遥见妻子侍立母亲身旁,而母亲面有怒容。再一扫,又见体弱多病的三弟跪着烧纸,频频抬袖拭泪。   他当即皱眉,大踏步迈进灵堂,高声禀告:“母亲,孩儿已同亲戚们商议妥了。事出非常,被迫只能一切从简。现决定明日停灵、后日送殡,然后咱们收拾收拾,启程北上西苍。”   “唉。”王氏心力交瘁,挥了挥手,疲惫道:“侯爷临终叫你当家,这些事儿,娘实在没精力管了,你和亲戚商量着办吧。”   “是。”郭弘磊催促道:“后日送殡,今晚由我守夜,你们都回去歇息,等明晚再守。”   王氏不满地摇头,“这怎么行?丧事已是极简陋、极不符合规矩了,理应能多守便多守。”   郭弘磊解释道:“三日后流放,这一屋子的老弱妇孺,假如熬坏了身体,到时如何是好?依孩儿看,孝顺与悲缅皆在于心,家里的难处,父亲和大哥的在天之灵必能谅解。”   “这……”   “况且,”姜玉姝上前,帮腔劝说:“煜儿今天受了大惊吓,很需要您和嫂子的陪伴,快去哄一哄他吧。”   郭弘磊赞赏地瞥了一眼妻子。   “这倒是。煜儿一个小孩子,被吓得什么似的。”王氏不放心孙子,招呼长媳道:“既如此,巧珍,走,咱们瞧瞧煜儿去。”   王巧珍一声不吭,埋头往盆里扔纸钱。   郭弘磊吩咐道:“来人,扶老夫人和大少夫人回房。”   “是。”   转眼,婆媳俩被搀走了。   婆婆一走,姜玉姝立刻对病人说:“三弟,你也快回屋歇着!”   “阿哲,我不是让你不必守夜吗?”郭弘磊高大结实,一手拎起一个弟弟,“此处有我守着,你们歇会儿。”   郭弘哲眼发红,唇青紫,捂着心口嗫嚅答:“我不累,我陪二哥守着。”   “我也不累。”胖墩墩的郭弘轩哈欠连天。   郭弘磊不容置喙道:“行了,不必多说,回房去!”   两个少年对视,最终顺从了,躬身道别:“那,二哥、二嫂,我们先下去了。”   姜玉姝冲小叔子挥了挥手。   下一瞬,小桃提着大食盒赶到,“少夫人,该喝药了。”   “啊?哎哟,我给忘了。”姜玉姝精疲力倦,落座矮榻,捶了捶跪得酸麻的腿。   “累坏了吧?”小桃揭开食盒,递过温热药汁。   姜玉姝道谢接过,一饮而尽,由衷道:“真是辛苦你了,府里乱糟糟的,还要麻烦你按时煎药。”   小桃手脚麻利,摆出几样清粥小菜,偷瞟跪地烧纸的郭弘磊,“这是二公子的吩咐,奴婢只需伺候您的饮食和药,并不辛苦。”   姜玉姝不禁心里一暖,“你吃了吗?”   “吃过了。菩萨保佑,幸亏抄家的人没动厨房,否则上上下下都得挨饿。”   姜玉姝侧身,又问丈夫:“你呢?用过晚饭没有?”   郭弘磊全神贯注地烧纸,沉浸在哀伤中,不可自拔。   “二公子,”小桃趁机碎步凑近,抿抿嘴,柔声转告:“少夫人问您、可用过晚饭了?”   郭弘磊扭头看着妻子。   “要是还没用,就过来吃一点,别饿坏了。”姜玉姝把筷子朝对方递了递,“快啊。”   郭弘磊从昨日至今,忙碌奔波,辘辘饥肠被忧思塞得满满当当。但小夫妻四目对视,他不由自主地起身,回神时已落座,手里被塞了一双筷子。   姜玉姝饿昏了头,稀里糊涂丢出一句“吃吧,不要客气”,旋即一口接一口地喝粥。   我在自己家里,客气什么?郭弘磊哑然,没接腔,安静用饭。   不多久,姜玉姝吃饱喝足,品茶时,才意识到小桃正贴身服侍郭弘磊:盛粥、盛汤、夹菜、递帕子……无微不至。   她猛地忆起,初次见面时,小桃自称“奉老夫人之命前来伺候”。   照顾我?那在我之前呢?   自然是伺候二公子了。   不止小桃,记忆中还有娟儿、碧月。   这三个,是普通丫鬟?还是通房丫鬟?   姜玉姝暗中琢磨了一通,若无其事地问:“我父亲呢?”   “回姜府去了,他明早要上朝。”郭弘磊搁筷,接过湿帕子擦了擦手,又接过茶漱了漱口,举止从容,习以为常。   小桃麻利收拾了碗筷,屈膝告退。   姜玉姝不动声色,又问:“我父亲何时再来?”   “岳父主动提了,将设法帮咱们把父亲的死讯报上去,一有回音便来转告。”   姜玉姝稍一思忖,紧张问:“那样做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事先商量妥了的。”郭弘磊细看妻子喉间淤伤,“你有伤在身,回房歇着吧,养精蓄锐。”   姜玉姝点点头,“嗯,我先坐会儿,消消食。”   “随你。”语毕,郭弘磊接着跪地烧纸,决定彻夜不眠,以尽孝心。   忙乱一整天,姜玉姝倦意浓重,困得泪花闪烁,闭目靠着软枕,轻声问:“三弟和四弟,分别多大年纪了?”   “同为十四岁,但三弟大两个月。”   姜玉姝半睡半醒,直言不讳,“我看三弟的身子骨,是真不结实。”   郭弘磊叹了口气,“天生的,阿哲那病随了他姨娘。”   “姨娘?”姜玉姝奋力撑开眼皮,“哪个姨娘?”   郭弘磊低声答:“李姨娘,已病逝十年了。”   “唉,可怜,八成是遗传性心脏病。”姜玉姝怜悯叹气。她蜷缩着,整个人窝进矮榻一角,意识渐渐迷离,喃喃说:“侯府锦衣玉食,阿哲都时常发病,他怎么走得了三千里呀?肯定撑不住的。必须、必须想个办法。”   “莫非你有法子?不妨说来听听。”郭弘磊等了等,扭头一看,却见妻子已沉沉入眠,睡态娇憨。   郭弘磊凝视半晌,再度不由自主,起身走向矮榻—— 第6章 青梅竹马   灵堂门窗大敞,夜风沁凉,直涌而入,吹动白纱幔晃晃荡荡,刮得白灯笼摇摇摆摆,香灰纸钱屑亦被卷起飘飞。   两口棺材黑漆漆,山一般横在上首。   家逢巨变,靖阳侯郁愤病逝,未及有寿;其长子乃御赐毒酒而亡,不得善终……细想想,渗人极了。   猛一阵强风,呜呼袭来,满堂白幔层层鼓起,“扑扑~”作响。   “啧,唉哟,真吓人!”几个陪同守夜的下人瑟瑟发抖,寒毛卓竖,刻意挤成一团,谁也不敢落单。   在这种场所,姜玉姝沉入梦乡,眉目如画,玉白脸庞透着红润粉光,娴静动人。   郭弘磊弯腰注视,虎目炯炯有神,感慨暗忖:昨夜洞房的花烛,彼此谁也没心思观赏;今晚守夜,你可算想通了,不再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倒省了我不少忧心。   甚至,方才还主动与我交谈,委实难得。   忆起成亲之前,我几次登门拜访,有意坦率详谈,你却总是借病躲避,拒绝见面。   原以为,来日方长,大可成亲后再细谈、逐渐消除彼此心中的芥蒂。   然不料,兄长闯下弥天大祸,郭家转眼倾覆,前路渺茫,令我完全不敢许给家人以富贵安宁的日子。   郭弘磊毕竟才十七岁,对妻子心怀歉疚之余,千愁万绪,五味杂陈,他看不清前路,三日后只能硬着头皮保护家人北上西苍。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郭弘磊迅速直起腰,转身见是侍女娟儿与碧月,一个抱着铺盖和披风,另一个端着茶盘。   “二公子,请用茶。”娟儿近前。   郭弘磊挥了挥手,“先搁着。”   “是。”   碧月四下里一扫,诧异打量睡在矮榻上的姜玉姝,关切问:“夜里凉,公子添件披风可好?铺盖是老夫人吩咐的,她让您别连着熬两晚,当心累坏身体,困了得歇会儿。”   郭弘磊拿起披风,吩咐道:“铺盖放到东耳房去。”   “是。”碧月腰肢一拧,抱着铺盖去了耳房。   姜玉姝窝在矮榻里,身子突地一轻,整个人悬在云雾里似的,轻飘飘,吓得她心跳得蹦起来,猛睁开眼睛!   “吓着你了?”郭弘磊打横抱着妻子,稳步迈过门槛,沿着廊朝耳房走去,“别怕,是我。”   姜玉姝惊魂甫定,迷糊发现自己被一件墨蓝披风裹着,不甚清醒地问:“去哪儿?”   “这儿。”郭弘磊迈进耳房,把人放在榻上,低声嘱咐:“灵堂里风大,我看你也走不动了,不如就在此处歇息。”   娟儿和碧月站在榻旁,前者垂手侍立,后者绞弄衣带。   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拍拍自己脸颊,一咕噜坐起来,不慎把一支银簪甩在了地上。   郭弘磊帮着拾起,发觉妻子眼睛一亮,欣喜说:“哎?我这才注意到,今天抄家时,那些官差没搜我们的身啊,他们没拿走佩戴着的首饰!估计是法外开恩。”说话间,她摸完头上摸耳朵,摸完腰间摸双手,愉快道:   “你瞧,簪子、耳环、玉佩、手镯、戒指,等我想办法当了它们,换成盘缠路上用。对了,银钱允许带着去西苍吗?会不会被没收?”   侯门贵公子心里滋味难言,低声安抚:“放心,同一道圣旨,不可能抄两次家。据我所知,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被流放时带些银钱是可以的,但不允许以财谋享受。毕竟流放是惩罚。”   姜玉姝点点头,默默盘算。   “你歇息,我去守夜了。”   “等等!”姜玉姝环顾四周,了然问:“这是她们帮你铺的床吧?给你用,我回房。”   夫妻之间,何必如此生分?郭弘磊板着脸,淡淡答:“我的便是你的。”   “但你奔波操劳两天了,哪怕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息。明后天还有得忙呢,你也该睡会儿。”姜玉姝欲下榻,结果被丈夫一把握住肩膀、强硬按得躺倒!她愕然,下意识挣扎,却毫无对抗之力,动弹不得。   “你——”她揉揉被摁疼了的肩膀,有些羞窘。   郭弘磊见状,仓促收手,撂下一句“我困了自会歇息”,便疾步走了。   碧月咬咬唇,忍不住对呆躺着的人说:“灵堂里风大,二公子穿得十分单薄。”   姜玉姝回神,微微一笑,解下披风递过去,“给他送去吧。”   碧月接过,快步追去灵堂。   另一个丫鬟乖乖站着,姜玉姝想了想,温和说:“娟儿,来,咱们一起睡。”   “这、这……”   姜玉姝挪到里侧,“我胆小,怪害怕的,一个人不敢睡。你快上来。”   “是。”其实,娟儿更害怕,一想到隔壁灵堂的两口棺材,她就毛骨悚然,感激地上了榻。   姜玉姝仰躺,慢悠悠问:“你多大了?”   “奴婢十六。”   “小桃和碧月呢?”   娟儿脆生生答:“桃姐姐十八了,碧月十七。”   姜玉姝略一沉吟,继续问:“你们都、都伺候二公子几年了?”   “不满一年。”   姜玉姝愣了愣,讶异问:“那,之前是哪些丫鬟照顾二公子的?”   “之前根本没有。二公子从小跟着侯爷读书,又跟着师傅习武,学什么‘君子六艺’,可忙了。侯爷怕他分心,就不给他房里放年轻丫鬟。直到公子定了亲,侯爷才允许奴婢三人贴身伺候。”   “原来如此。”姜玉姝闭目养神,猜想:估计侯爷是见长子被宠坏了,迫不得已,才亲自严加教导次子。   片刻后,她轻声提醒:“娟儿,圣旨一下,咱们全成罪民了,既没有‘少夫人’,也没有‘奴婢’。”   娟儿忠心耿耿,坚定表示:“奴婢是家生子,几代人靠着侯府活命,受过的恩德,永不敢忘!奴婢甘愿一直伺候下去,只求少夫人收留。”   “你是二公子的丫鬟,不由我决定你的去留。”姜玉姝无言以对,慨叹道:“难为你如此忠心耿耿。”   “您是少夫人,公子房里的丫鬟自然归您管。少夫人,留下奴婢吧。”娟儿累得沾枕不久便入睡,鼻息平稳。   姜玉姝却辗转反侧,慎重斟酌:没钱寸步难行,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   听说,流放途中危机四伏,而且西苍是边塞,贫瘠荒凉,到了那里怎么生活?   除了盘缠,还需要一笔安家费。   思前想后,只能尝试向父亲开口借……讨。为官二十载,官至朝廷三品大员,他应有一定财力。   姜玉姝心虚汗颜,可为了生活又不得不早做打算,只能安慰自己:虽然芯子换了,但壳儿还是他女儿。等渡过难关,再报答恩情。   于是,她便一心盼着父亲再来探望,因为守门官差禁止郭家上下外出。   然而,停灵这一天,姜父没来;   送殡这一天,姜父仍没来。   第三天,即郭家待在都城的最后一天,眼看日暮西斜,姜父依然没来!   “父亲怎么还不来?”姜玉姝既着急又担忧,在卧房里转来转去,“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话音刚落,自告奋勇打探消息的娟儿返回,激动禀告:“少夫人,姜大人看您来啦!”   姜玉姝登时喜上眉梢,提裙靠近问:“人在哪儿?”   “刚进大门不久,往前厅去了。”   姜玉姝边走边问,“你们二公子呢?”   “他正在招呼冯姑爷。”娟儿答。   少顷,姜玉姝迈出二门,在小园内接到了长辈。   “父亲!”她一溜小跑,喘吁吁奔近,欣喜道:“女儿给您请安。您怎么现在才来?”   “答应了弘磊一件事,这两天忙于办理。”姜世森眼神慈和,却皱眉说:“你已经出阁,言行举止应该从容端庄,冒冒失失地跑,像什么话?”   父女血缘,亲情宝贵,即使换了芯子,即使无数观念不合,姜玉姝也愿意亲近父亲。她擦擦汗,黯然答:“您这两天都没来,女儿明早就要去西苍了,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见面。一时着急,才没顾得上仪态。”   “胡说!怎么就不能见面了?”姜世森胡须颤抖,掩下心疼负手前行,宽慰道:“郭家虽因世子受了株连,但贪墨军饷并非永世不得翻身之错,只要等到大赦天下,你便无罪了。”   姜玉姝忙问:“朝廷什么时候才大赦天下?”   “天知地知。稍安勿躁,你要耐心等待。”   小桃见父女俩漫步游园,便屈膝道:“少夫人,奴婢沏茶去。”   “嗯。”   姜世森扫了扫,见左右无人,狐疑问:“上回当着众人,不方便问,如今我倒要问问:家里给你陪嫁的下人,都哪儿去了?”   姜玉姝如实答:“因着女儿自寻短见,婆婆责怪下人照顾不力,故吩咐我的人先学学郭家规矩。所以……女儿暂时见不到她们。”   贴身丫鬟,相伴长大,亲密无间,比姜父还熟悉原主。   她惴惴不安,十分担心露馅。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赌气寻死。如此任性,难怪做婆婆的发怒。”姜世森语重心长,严肃劝说:“弘磊才华出众,沉稳可靠,值得你托付终身。今后不要再胡闹了。”   ——岳父驾临,郭弘磊匆匆来迎,从丫鬟手上接过茶盘赶到时,恰听见岳父夸赞自己,不由得止步,弯起嘴角。   但紧接着,他却听见妻子委屈诉说:   “外人不明白,难道父亲也不明白女儿为何寻死吗?”姜玉姝灵机一动,顺势刺探,委屈说:“您一贯英明,肯定知道女儿是被冤枉的。玉姝敢对天起毒誓:倘若做过蓄谋勾引妹妹夫婿的丑事,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你这又是何必?”姜世森别开脸,烦恼捻动胡须,“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往事!”   姜玉姝目不转睛,细辨父亲神色,佯作哀怨,幽幽告知:“女儿正是因为含冤受屈,加之深感辜负了表哥的情意,绝望之下才自杀的。”   “唉。”姜世森一声长叹,“为父知道,你与文沣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又定过亲,一时半刻难以释怀。但如今你已是弘磊的妻子,无论如何,你必须忘了文沣,一心一意地跟着弘磊!” 第7章 流放前夕   姜玉姝眼睛一眨不眨,却见父亲目光躲闪游移,状似有愧,像是知道内情。她始终牢记原主是含冤自缢,一直想为可怜少女洗清冤屈、为“自己”讨回公道。   思及此,她当机立断,泫然欲泣,哀伤道:“女儿也明白应该忘了表哥,但人心是肉长的,岂能说忘就忘?当初,您做主把女儿许配给表哥,原定了明年嫁去江南裴家,谁知却稀里糊涂进了郭家的门。这叫人如何不惶恐?如何不伤心?”   姜世森一筹莫展,盯着长女泛红的眼睛,压低嗓门告诫:“木已成舟,你已经有了归宿,不要再提文沣了!”   “其实,我根本没脸再见表哥了。”姜玉姝内心无比冷静,举起帕子捂住眼睛,佯哭假泣,一鼓作气,委屈地倾诉:   “一则含冤受屈,二则辜负了表哥,三则父亲居然不相信女儿是清白的!四则,因为声名狼藉,屡屡遭人鄙夷嘲笑。天呐,我活在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意思?连父亲都怀疑女儿,我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姜世森焦头烂额,懊恼质问:“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了?”   姜玉姝精神一震,立即放下袖子,睁大故意揉搓出泪花的眼睛,屏息问:“如此听来,父亲是相信女儿了?”   “哼。”姜世森一拂袖,背负左手,右手捻须,皱眉答:“你若真是那等贪慕富贵、为了嫁进侯门不择手段的孩子,休想为父理睬你的死活!”   姜玉姝困惑不解,纳闷问:“您既然相信我是无辜的,为什么要逼我嫁给郭二公子?”   “傻丫头。”姜世森耐着性子,无奈地解释道:“丑事发生在寿宴上,你与弘磊非礼亲密的样子,被好些宾客瞧见了,闺誉尽毁,无法挽回。不嫁给弘磊,还能嫁给谁?除了弘磊,哪个青年才俊愿意娶你?”   姜玉姝不假思索,脱口答:“难道我就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又胡说!天底下的父母,哪有不给女儿找婆家的道理?假如你终生不嫁,就给我剃了头发做尼姑去,省得丢人现眼!”   男女授受不亲,一旦逾矩,后果这么严重?姜玉姝呆若木鸡,完全无法理解。她按捺焦躁,恳切问:“关键在于我是被陷害的,您就不管管是谁阴狠诬陷了女儿吗?”   姜世森勃然变色,拉长了脸,极度不悦,愠怒反问:“莫非你想闹得娘家不安宁、让娘家上上下下也名誉扫地?那样你才心满意足?”   “我——”   “够了!”姜世森昂首,不容置喙地命令:“此事揭过,不准再提!郭家虽然败落了,但弘磊年纪轻轻,日后未必不能重振家业,你用心同他过日子。只当你从未许配给文沣罢。”   ——郭弘磊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悄悄离开。   习武之人脚步轻,他双手捧着茶盘,指节泛白,险些捏碎红漆木料。   兴冲冲地赶来,此刻却如坠冰窟。   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以死明志?   对于和妻子定过亲的裴文沣,郭弘磊仔细打听过,得知对方是岳父原配的娘家侄子,江南人士,据说乃文雅书生,曾上都城求学数载,前年回家温书应赴乡试了。   如无意外,他本应该娶二姑娘玉姗,不料阴差阳错,最终娶了姜玉姝。   造化弄人。   郭弘磊昂首阔步,走远后站定缓了半晌,另择小径入园。   姜氏父女仍在原地谈话:   “玉姝,你要知好歹,懂得惜福。”   姜世森谆谆□□,苦口婆心地说:“莫忘了,那日事发后,当着众亲友的面,为了挽救名誉,我不得不动家法责问你,但才打了几下,弘磊便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责任,坚称是他自己酒后失礼冒犯佳人,并一力促成亲事。他的气度,委实少见,配你绰绰有余。”   至此,姜玉姝恍然大悟:父亲顾全大局,一心维护家族名誉,装聋作哑,将错就错地牺牲长女,保全了其余人,以免牵出更多麻烦。   她暗中叹气,忿忿不平,万分同情原主。但眼下流放在即,另有要务,暂无暇追究往事。   “别哭了,叫外人看着不像话。”长女自幼乖巧孝顺,姜世森不是不心疼。   姜玉姝深吸口气,强打起精神,哽咽道:“女儿该死,让父亲如此担忧。您放心,今后我会和郭二公子好好过日子的!只是……”   “只是什么?直说无妨。”   姜玉姝愁眉苦脸,十指揪扯丝帕,忧虑重重,小心翼翼地说:“您是知道的,靖阳侯府的财物被朝廷查抄了,如今女儿身上只剩几样首饰,可也不知该如何折变成银钱。流放三千里呢,跋山涉水,途中总难免遇见危难——”   “好了,不必多说,父亲明白。已经带来了。”姜世森哑声摆摆手,瞬间心酸难忍,从怀里掏出准备的银票递给诚惶诚恐的女儿,小声嘱咐:“这些,你自己收好,带去西苍傍身。明早我再当众给你一些银子和铜板,到时你要亲手交给婆婆,收与不收随她。”   姜玉姝一怔,茫然翻了翻银票:一百两、三百五十两、三百两……粗略一算,共千余两。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唉,你到底记住了没有?”姜世森简直恨铁不成钢,“从今往后,多长点儿心眼罢,否则还得吃亏!”   姜玉姝回神,百感交集,莫名眼眶一热,轻声答:“女儿记住了:这些自己收着,明天的交给婆婆。”   “唔。百善孝为先,孝道不可违。无论你婆婆性情如何,做媳妇的都应该尊敬孝顺她,方成体统。”   姜玉姝欲言又止,隐忍道:“……是,您言之有理。”   这时,从小园另一端绕路的郭弘磊赶到,远远便唤道:“岳父!”   “弘磊来了。赶紧擦擦眼泪,整天哭哭啼啼的,仔细惹他厌烦。”   姜玉姝哭笑不得,收起银票,顺从地擦擦眼睛。她算知道了,父亲极重视规矩与名誉,便快步迎向丈夫,贤惠地接过茶盘,免得老人絮絮叨叨。   “岳父。”郭弘磊躬身行礼,瞥视低眉顺目的妻子,误以为对方嫌于面对自己,不由得黯然,低声问:“你怎么又哭了?”   又?果然惹他厌烦了?姜玉姝避重就轻,随口答:“想着明早便与父亲分离,心里难受。”   “姑娘嫁给我,受大委屈了。”郭弘磊道。   姜玉姝脚步一停,忙解释说:“别误会,我可从来没怪过你什么!咱们都是被连累的,自认倒霉吧。”   郭弘磊叹了口气,“这话千万别在母亲面前说,以免她老人家误以为你怪罪大哥。”   “玉姝心无城府,口无遮拦,这一点的确很不好。”姜世森摇摇头。   姜玉姝继续贤惠,“女儿知错,以后会改的。”   片刻后,三人迈进园中凉亭。   “岳父请用茶。”   姜世森喝了口茶,“你们也坐。”   小夫妻面对面,姜玉姝满怀期望,迫不及待地问:“您把侯爷的死讯报上去了吗?可有回音?”   姜世森凝重答:“倒是辗转报上去了。不过,尚无回音。”   郭弘磊毫不意外,平静道:“劳您费心了。此事本就艰难,毕竟同案犯判的是凌迟和斩刑,陛下责郭家流放,已是额外开恩了。”   “未到最后一步,结果也难说。再耐心等等。”姜世森对女婿欣赏有加。对他而言,是大女婿或是二女婿无太大区别,横竖都是半子。   姜玉姝难免有些失望,但她生性坚韧,迅速振作,正色谈道:“既如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三千里路,规定日行五十里,限期两个月到西苍。日行五十里,年轻人咬咬牙应能完成,麻烦的是老弱妇孺体力不支,初时肯定需要帮一把,但多走走身体总会强壮,后半段就习惯了。”   郭弘磊点点头,“昨儿我已经把家里人三三五五分好了,明早启程后,咱们按事先的安排互相搀扶,尽量都活着抵达西苍。”   姜玉姝赞同地颔首。   姜父欣慰一笑,和蔼道:“你们能振作考虑,这很好。当遇见艰难时,不妨想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年轻时多吃吃苦,福气在后头呢。”   “谨遵岳父教诲,小婿一定尽力照顾玉姝,设法不叫她白白陪着吃苦。”郭弘磊起身,端端正正一揖。   姜世森抬手搀了一把,拍拍女婿肩膀,勉励之情溢于言表。   姜玉姝在旁提醒道:“你昨晚不是给陆先生写了一封信吗?记得拿给父亲转交,别忘了。”   “没忘,我随身带着的。”郭弘磊取出信,“陆老是小婿的授业恩师,年事已高,开春以来一直病着,无法面辞。劳驾岳父派人转交此书。”   姜世森接过信,若有所思,“陆之栋?这位老先生可是鼎鼎大名,桃李满天下。”   郭弘磊不禁苦笑,“惭愧,因着我,恩师门下竟出了个罪民。”   “你年纪轻轻,不宜妄自菲薄。”看了看天色,姜世森匆匆道:“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去拜访陆老先生!”说话间,他已离开凉亭。   姜玉姝轻快跟随,“女儿送送您。”   郭弘磊也跟上了。   不料,三人行至二门时,远远便听见王氏的呵斥声:   “滚!”   “父兄去世,娘家有难,慧兰至今未露面,我只当这辈子没生过女儿!”   一名华服长脸男子脸涨红,辩解道:“慧兰身怀六甲,您老又不是不知道,她行动不便,怎么回娘家呢?”   王氏劈头盖脸地斥骂:“哼,冯瀚,想不到你如此势力凉薄,亏我在侯爷面前替你说了无数好话,否则凭冯家,休想娶慧兰。”她火冒三丈,夺过丫鬟提着的礼盒,狠狠一掷,糕点顿时滚了一地。   “哎哟!有话好说,您老别动手。”郭家女婿冯瀚抱着脑袋,狼狈躲避。   王氏脸色铁青,冷笑道:“这几年间,你不知从靖阳侯府得了多少好处,此时此刻,竟只拿桂花糕‘孝敬’岳母。姓冯的,你真有脸做得出来!”   姜玉姝耳语问:“那个就是姐夫啊?”   郭弘磊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岳父和大舅子去世,府里人都换上了素服。”姜玉姝打量眼睛滴溜溜转的华服男子,纳闷问:“他来吊唁,居然穿着宝蓝衣服?”   姜父瞥了两眼,不屑地收回目光。   “世态炎凉。”郭弘磊语调平平,“那种人,最擅捧高踩低。”   “母亲!”郭弘磊快步近前,看也不看冯瀚一眼,劝道:“何必为了这种人动气?不值得。”   王氏一扭头,顿感尴尬,强挤出一丝微笑,客气道:“亲家,不如留下用一顿便饭吧?”   姜世森亦客气答:“不了,我赶着去办点儿事。”   “岳父又是为了咱们家而奔波。”郭弘磊告知母亲。   王氏感激道:“多亏了亲家如此鼎力相助!不像一些小人,只会隔岸观火。”   冯瀚缩着脖子,趁众人不理睬,偷偷溜走了,头也不回。   “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不足挂齿。”姜世森微一颔首,“告辞了。”   “慢走。弘磊,还不赶紧送送你岳父?”   “是。”   目送姜父走远后,王氏招招手,慈爱问:“玉姝,来,娘看看你的喉咙,还疼么?”   “不怎么疼了。谢谢母亲关心。”   “一家人,道什么谢?可怜见儿的,听说你小小年纪亲娘便病逝了,自咱们家出事以来,你那继母不闻不问,委实过分了些。好孩子,别伤心,今后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   “嗯。”姜玉姝垂首,极力绷紧脸皮,生怕自己乐出来。   夜间·卧房   姜玉姝趴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晃动两只脚丫,盯着银票沉思:藏哪儿才妥呢?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   如今她明白了,未经允许敢直入卧房的,只有郭弘磊。   “明儿卯时三刻启程,要走五十里路,你怎么还不歇息?”郭弘磊脱了外衫,拧帕子擦脸。   虽然才相处短短几天,但姜玉姝莫名信任对方。她探头,喜滋滋地喊:“哎,快过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什么?”郭弘磊顿了顿,慢慢迈进里间。前两天他守夜,今晚,两人初次同处一卧房。   床上,姜玉姝仰脸,屈指弹了弹银票,愉快告知:“一共一千三百六十两!父亲给我的。”   与此同时·姜府   “找!”   “给我仔仔细细地找!”   姜世森的继妻许氏喝了口茶,气冲冲,焦急道:“岂有此理,我房里居然进了贼了,一千多两银票不翼而飞!”   “咣当”巨响,门被不耐烦地推开,姜世森负手踱步,淡淡道:“慌什么?不必找,是我拿去用了。”   许氏震惊,愕然问:“是你?你、你拿去做什么了?那银子是给玉姗办及笄礼的。” 第8章 秘审逼问   “及笄礼?”姜世森落座,掸了掸袍袖后,屈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扶手。   许氏年三十余,保养得宜,风姿绰约。她摒退下人,亲自倒茶端给丈夫,柔声答:“是啊。玉姗五月十六的生辰,妾打算顺便给她把及笄礼也办了,省事咳,咳咳咳。”   姜世森接过茶盏,却撂在几上,一口没喝,平静问:“病还没好?”   许氏陪坐一旁,以帕掩嘴咳嗽数声,揉了揉额头,皱眉答:“喉咙疼得很,头晕脑胀的。唉,年纪大了,身体越发禁不住风寒,总是着凉。”   姜世森微笑着说:“可听你方才吩咐下人翻找银票时,嗓门明明挺响亮的,不像是喉咙疼。”   “你——”许氏愣住了,惊疑不定,细察丈夫神色,解释道:“妾原是喝了药在歇息,因下人禀告筹办端阳节,便叫丫鬟开匣取银子,才发现银票不见了的。记忆中你从不碰银钱,妾便误以为失了窃,没法子,只能挣着起身一探究竟。”   姜世森敛起微笑,定定盯着继妻,久久不发一语。   许氏被看得心里发毛,想了想,忙关切问:“你今天去郭家,瞧见玉姝了么?她怎么样?唉,我早就想去探望,偏偏急病了,多走几步便头晕眼花。明儿一早,无论如何得去送送她!”   姜世森紧握扶手,不答反问:“许氏,你可还记得、当年初见玉姝时说过的话?”   “啊?”许氏再度一愣,手心冒汗,瞬间明白了失窃银票的去向。她定定神,竭力冷静,状似怀念地答:“当然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奶娘把玉姝抱给我看,彼时她不满两岁,白白嫩嫩,粉雕玉琢的,不哭不闹乖巧极了。”   姜世森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提醒:“当初,你亲口承诺,待玉姝将视如己出。”   许氏藏在桌下的双手用力交握,点了点头,“没错,妾——”   姜世森蓦地忍无可忍,“嘭~”拍案而起,厉声大吼:“视如己出!视如己出!”   “依我看,你怕是不懂‘视如己出’是什么意思!”   “玉姝明早要被流放去西苍了,一别不知何时能重逢,我真担心她体弱多病撑不住、客死异乡。你倒好,只顾着给玉姗办及笄礼?办端阳节?”   “玉姝险些自缢身亡,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许氏心惊胆战,仓惶起身,踉跄后退几步,紧张道:“有话好好说,你今儿是怎么了?大喊大叫的,仔细气坏了身体。”   姜世森喘着粗气,举拳连砸桌面三下,颤声质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我不清楚的!”   “你、你什么意思?”许氏不停后退,直到贴着墙壁。   姜世森一脚踹翻圆凳,瞪视继妻问:“你大哥去年升为刑部郎中,是不是他事先告诉了你靖阳侯府要倒?”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许氏热泪盈眶,一口否认道:“大哥怎么可能向我透露朝廷公务?你无凭无据,信口诬赖人!”   姜世森暴跳如雷,从牙缝里吐出字,压低嗓门说:“那是因为他知道你把玉姗许配给了弘磊!你一贯偏疼亲生女儿,只要不出格,我便包容。但万万没料到,当你得知靖阳侯府将倒时,不敢退亲,为了保全玉姗,竟把玉姝推进了火坑!”   说话间,他几个大步,高高扬起右手,“啪”地一下清脆响亮,狠狠把拒不承认的继妻掴得倒地。   “啊——”许氏狼狈摔倒,呆了呆,捂脸大哭。   姜世森脸色阴沉沉,冷冷告诫:“若非看在你给姜家生育了两个儿子的份上,我绝不谅解。再有下次,你就回许家去,我另娶新填房。”   “这个家,由我做主,不容任何人胡作非为!”语毕,他拂袖而去。   徒留许氏躺在地上,痛哭流涕。   片刻后,姜家次女姜玉姗白着脸,暗中目送父亲走远,从藏身处站起,对贴身丫鬟说:“你俩守着门,我进屋瞧瞧。”   “是。”   姜玉姗心急火燎,提裙飞奔而入,定睛一看,登时双目圆睁,忙蹲下搀扶,惶恐问:“娘,您这是怎么了?谁打的?难道是父亲?我刚才见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吓得没敢上前请安。”   许氏嘴角破裂流血,被搀起后跌坐圆凳,一把搂住亲生女儿,泣道:“姗儿,娘为了你,把你父亲得罪狠了!”   “怎、怎么?莫非他知道了?”姜玉姗惴惴不安。   许氏点了点头,脸颊火辣辣疼。   姜玉姗咬咬唇,心烦意乱,懊恼道:“知道了又如何?郭家不是没被判斩刑么?流放而已——”   许氏捂住女儿的嘴,头疼道:“快闭嘴!今后,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不准提这件事。”   “哼。”姜玉姗冷哼一声。   许氏看着女儿,叹道:“你自幼娇生惯养,不曾吃过一点儿苦,娘实在舍不得——唉,罢了,不提了。幸而顺利保下了你。”   姜玉姗撅了噘嘴,闷闷不乐。   “近日小心些,无事少出房门,以免不慎惹恼你父亲。”   “哦。”   “等过了这阵子,娘再给你另挑一个青年才俊。”许氏拉着女儿的手,教了又教,哄了又哄。   娘家上房鸡飞狗跳,姜玉姝全然不知。   此刻,她正坐在床上,埋头把银票分成两份,小心塞进油布钱袋里,递给丈夫一份。   郭弘磊站在榻前,不肯伸手,“岳父给的,便是你的体己,给我做什么?你自己收着。”   “知道吗?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姜玉姝严肃道。   郭弘磊剑眉微挑,“鸡蛋?你饿了?”   姜玉姝愣了愣,忍俊不禁,旋即敛起笑意,认真答:“我不饿。我的意思是:假如银票都在我身上的话,万一出意外,譬如丢失或遭抢,就全没了。但假如咱们分别保管一半,就安全多了。”   “言之有理。”郭弘磊若有所思,俯视肤白如玉的妻子,“可我对随身携带的财物一向不大留心,恐怕会把银票当鸡蛋似的弄丢,也未可知。”   姜玉姝愣了愣,一咕噜坐起来,探身伸手,硬把钱袋塞进丈夫怀里,郑重叮嘱:“二公子,请您收好了,这可是我的体己。”   “万一丢了怎么办?”郭弘磊抛了抛钱袋。   “嗯……你看着办。”姜玉姝打了个哈欠,谨慎收好银票,挪到床里侧躺下,拉高被子闭上眼睛,佯作毫不紧张,轻声说:“好了,不开玩笑了。那些银票是盘缠,随你怎么用,不够再和我说。”   其实,郭弘磊一靠近床,她就十分尴尬。   明明是正经夫妻,却总有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不自在感。   郭弘磊抛高钱袋,伸臂一把攥住,正色道:“倘若丢了,郭某十倍偿还!至于盘缠你可放心,郭家虽倒了霉,但幸而有几个热诚亲戚,慷慨解囊,前天我已托舅舅派人先行打点驿所去了,尽量让家人少吃点儿苦。”   “真的吗?太好了!不过,那样合适吗?”姜玉姝转身侧卧。   “只是让驿所按规定供给食物和水而已,避免遭克扣。”郭弘磊吹熄烛火,黑暗中放下帘帐上榻,躺在外侧,盖上另一床被子。   他敏锐察觉,自己刚躺下,妻子便悄悄往被窝里缩,只露出鼻子以上。   “睡吧,明儿要早起。”   姜玉姝“嗯”了一声。   此后,两人再无交谈。   直到半夜里,郭弘磊忽然被拍醒!   万籁俱寂,皎洁月光透进窗纱,昏暗中,他发觉一只白皙纤手横过自己胸膛,而纤手的主人已经把被子踢到床尾,夜里凉,她冷得蜷在自己身边。   郭弘磊揭开自己的被窝,轻轻盖住枕边人。   睡梦里,姜玉姝感到了温暖,下意识靠近,不自知地贴着一具结实躯体。   郭弘磊浑身紧绷,暗自克制,一动不动。   次日,姜玉姝动了动,茫然揉揉眼睛后,眼前是丈夫的肩膀,两人挤在同一个被窝里!   怎么回事?   我的被子呢?半夜又不小心踢了?   从未与异性如此亲近过,她心如擂鼓,轻手轻脚地下床,火速穿戴整齐离开里间。   床上,郭弘磊睁开眼睛,目光清明,炯炯有神。   外间   姜玉姝落座绣墩,刚拿起梳子,房门便被叩响,传来陪嫁丫鬟翠梅的嗓音:“少夫人?”   “进来吧。”   门被推开,翠梅与小桃都端着温水与帕子等物,各伺候各的主。   “姑娘,昨夜歇得可好?”   面对深刻了解“自己”的贴身侍女,姜玉姝温和答:“还行。”   “唉,姑娘真是受苦了!”翠梅手脚麻利,熟稔服侍洗漱、梳头,耳语说:“成亲那天,您一时糊涂做了傻事,老夫人生气极了,当即打发奴婢们跟着嬷嬷学规矩,直到昨晚,才允许奴婢继续伺候您。”   姜玉姝轻声问:“其余人呢?”   “老夫人说她们不够伶俐,让接着学规矩。”翠梅不无抱怨。   唉,怪我做了糊涂傻事,害得你们挨责骂。”姜玉姝叹了口气,却暗忖:幸亏只有翠梅一个,假如四个陪嫁丫鬟齐聚,我倒怕露馅。   卯时二刻·天色渐亮。   靖阳侯府门口乌泱泱一大群人,其中有即将被流放的罪民,也有送行的亲友。   姜世森小声告知:“陆老先生看了信后,撑着病体,连夜赶去求见宁王殿下,我同行,在旁也帮腔几句。但不知宁王肯不肯出手。”   “岳父如此劳心费力,小婿感激不尽!”郭弘磊躬身道。   “两家既结了姻亲,便是应该的,别见外。”姜世森看了看天色,把一包碎银及铜板交给女儿,嘱咐道:“这个你拿着,路上做盘缠。”   “谢谢父亲。”   流放边塞,既是骨肉分离,也可能是死别。   姜世森昨晚翻来覆去,彻夜未眠,两眼布满血丝,谆谆叮嘱:“西苍路远,途中务必珍重,无论如何,总要好好儿活着。”   “是。”姜玉姝捧着盘缠,双膝下跪,情不自禁眼眶含泪。郭弘磊二话不说,随即跪下。   夫妻俩端端正正给姜世森磕头。   “父亲,女儿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期间请恕无法侍奉您和母亲了。”姜玉姝泪花闪烁,既是替原主,自己也挺伤心,“您和母亲千万要保重身体,等女儿回来,再报答养育之恩。”   “请岳父多加保重。”   “好,好。”忆起狠毒自私的继妻,姜世森越发觉得愧对长女,嗓音颤抖,弯腰搀起小夫妻,哽咽道:“为父在都城,衣食无忧,身体也还硬朗,你们无需担忧,只需照顾好自己。”顿了顿,他催促道:“玉姝,把盘缠交给你婆婆,你还年轻,不懂得管家。”   姜玉姝点点头,径直把东西交给了婆婆。王氏却正与娘家人依依不舍,无暇顾及,胡乱一挥手,让仆妇代为收下了。   下一刻,负责押解犯人的官差扬起槌子,“当”地一声敲锣,大喊:   “卯时三刻,时辰到!”   “郭氏上下罪民,立即启程,日行五十里,限两月抵达西苍!” 第9章 游街示众   前世,无论家境贫穷与富裕,新婚夫妻大多会筹划一次蜜月之旅,畅享二人世界,极尽浪漫之所能。   今生,睁开眼睛时已经成了亲。   人还迷糊着,圣旨从天而降,除爵抄家流放!   西苍远在边塞,三千里漫漫长路,限两月走完。   ——不知能否视为蜜月之旅?   姜玉姝身穿孝服,背着包袱,未佩戴任何首饰,更未施脂粉。她生性坚韧,苦中作乐,暗忖:既来之,则安之。索性把它当成蜜月之旅!   以活着抵达西苍为目标的特别旅行。   押解犯人的官差们均佩刀,为首者名叫张峰,其副手叫刘青。   张峰黝黑健壮,一挥手,吩咐道:“把他们锁上。”   “是!”刘青高高瘦瘦,一溜小跑,高声喊道:“按律,押解途经繁华闹市时,为防犯人趁乱逃脱,必须捆/绑!”   一声令下,几个官差立即抖开两条细铁链,此链每隔尺余便设一锁,用以呈串状束缚犯人。   张峰催促道:“快点儿,都麻利些。规矩是日行五十里,假如超出两个月,我们挨罚,你们也将受到西苍州府的惩治!”   两根细铁链,需两个人领头。   因株连而遭流放,已是倒了大霉,再被铁链捆着走出都城,游街示众,遭人耻笑,简直颜面扫地。   谁肯领头?   霎时,众下人面面相觑,个个恓惶沮丧。   郭弘磊毫不犹豫,挺身而出,递出了右手,官差立刻“咔哒”给锁上了。随后,他扭头看着家人,平静地招呼:“四弟,来,咱们兄弟俩领头。”   “二哥,我、我——”郭弘轩脸红耳赤,十指哆嗦,惶恐至极。他十四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不愿上前,可也不敢拒绝。   王氏一向养尊处优,此刻倍感屈辱,抬不起头。她心疼嫡幼子,忙道:“轩儿还小呢,序齿也该是弘哲!弘哲,快去!”   “啊?”郭弘哲吓一大跳,支支吾吾,脸唇泛白,瞬间急得快发病了,不知所措。   郭弘磊盯着两个弟弟,宽慰道:“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没什么的。”   “快!”官差抖了抖铁链,提醒说:“趁这会子人少,赶紧出城,否则等天一大亮,可就人山人海了。”言下之意是将更难堪。   这时,姜玉姝下定决心,一声不吭,上前与丈夫并肩,果断伸出右手!   官差愣了愣,才“咔哒”给锁上。   “你——”郭弘磊愕然,始料未及。   “姑娘?”翠梅大吃一惊,抢步凑近,红着眼睛说:“让奴婢打头,您快下来!”   姜玉姝摇摇头,侧身扬声,冷静道:“二公子说得对,人应该能屈能伸,这的确没什么。快上来吧,别耽误时辰,咱们要赶路的。”   凡事皆如此,一有了领头的,余者便默默跟随,而且争先恐后,生怕挨骂。   片刻后,郭氏上下百余口人,被铁链捆成两串,带刀官差在旁押解,浩浩荡荡朝城门走去。   送行的亲友们全被拦下了,原地目送,均面露不忍之色。姜世森眼眶含泪,胡须颤抖,同伴见状,七嘴八舌地劝慰了一通。   走了一段,姜玉姝轻声问:“从这儿到城门,要走多久?”   郭弘磊答:“快的话,估计约半个时辰。”   “什么?”姜玉姝倒吸一口凉气,“光出城就要半个时辰?”   押解头领张峰恰在旁边,随口告知:“放心,从锣响时起,走的每一步都算在五十里之中了。”   “这就好,这就好。”姜玉姝大大松了口气。   众人唯恐丢脸,走得飞快。   但再如何快,也摁不住渐亮的天色。   不多久,天色大亮,街上人来人往,纷纷好奇观看成串的犯人,津津有味,或鄙夷讥笑,或评头论足。   郭弘磊尽力与妻子并肩,用身体为她遮挡一侧的行人,低声说:“不必理睬那些人,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放心,我敢站出来,就不怕这些东西。”姜玉姝目视前方,步履平稳。姜大姑娘芯子已换,不惧陌生人群,只当自己在逛街,暗中胡思乱想:   瞧这热闹劲儿,围观的人像是在逛动物园,兴致勃勃;而我们像是被参观的猴子,丧失自由,只差没被投喂香蕉。   不过,话说回来,矛盾是对立的。姜玉姝往肩上拽了拽包袱,继续胡思乱想:   人去动物园看猴子,猴子站在假山上看人。   双方互看,爱看不看。哼。   肩上忽然一轻,姜玉姝诧异扭头,却见包袱已被丈夫提着,忙道:“不用了,我背得动。”   “估计我只能帮你提一会儿。”郭弘磊歉意说:“等出了城门,恐怕就腾不出手了。”   姜玉姝想了想,点点头,轻快道:“既如此,多谢了。”   “不必客气。”郭弘磊昂首,目不斜视。   渐渐的,行人越来越多,夹道旁观甚至跟随,议论嬉笑声此起彼伏,闹哄哄。   王氏及其长媳王巧珍生自权贵世家,矜持尊荣,出门必乘车坐轿,生平第一次如此抛头露面。   被众多陌生人指指点点,对高门贵女而言,堪称奇耻大辱!   “呜”的一声,自幼心高气傲的王巧珍忍不住哭出声,低下头,左手拼命捂着脸。   官差皱眉喝道:“你怎么回事?好好走路!”   当众被呵斥,王巧珍羞愤欲死,泪如雨下。她前方是婆婆,后方是抱着孩子的奶娘。   祖父与父亲去世,三岁的郭煜穿着孝服,他本就被拥挤人潮吓着了,此刻听母亲一哭,便也哇哇大哭,张开双臂往前扑,稚嫩嗓音呼唤:“娘!娘?”   王巧珍却浑浑噩噩,只顾捂脸,头也不回,步伐踉跄。   “小公子,不哭不哭,乖一点儿,仔细挨官爷的骂。”奶娘愁眉苦脸,边走边哄。   王氏在前急切问:“煜儿怎么哭了?唉,还不快哄一哄!”   “正哄着呢。人太多,小公子被吓着了。”奶娘手忙脚乱。   手被锁着,领头的姜玉姝和郭弘磊只能频频回头,干着急。   姜玉姝猜得到婆婆和大嫂的感受,无奈说:“等过几天,所有人就习惯了。没办法,只能忍忍。”   “家里上上下下百余人,我没料到,竟是你最镇定。”   姜玉姝瞥向丈夫,由衷赞叹,“不,我不算的,最镇定的人应该是你,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你为什么不算?”郭弘磊不解。   因为我根本不是乾朝人,清醒后遇见太多麻烦,表面镇定罢了,心如乱麻,前途渺茫,愁啊……姜玉姝不知该从何解释起,干脆打岔,“快看,城门!”   城门终于到了,灰头土脸的王巧珍如蒙大赦,疾步快走。   在官差的带领下,小夫妻并肩踏出城门,不约而同地扭头,遥望繁华街市,百感交集。   但一行人刚走出城门不久,姜玉姝突听见后方乱起来了!   你拉我扯,铁链猛地绷直,勒得人手腕生疼,她后仰两步,“哎哟”一声—— 第10章 屈辱寻死   “姑娘小心!”翠梅急忙搀扶。   “你没事吧?”   姜玉姝站稳了,朝丈夫摆摆手以示自己无恙。   郭弘磊扭头问:“后头怎么了?”   下人忙答:“方才街上闹哄哄的,吓得小公子一直哭,奶娘哄不住。”   “噼啪”一声,官差扬手,凌空甩了个响鞭,喝道:“大胆!未经张大人允许,任何犯人不准擅自停顿。”   张峰按着腰间佩刀刀柄,皱了皱眉,不悦道:“像你们这样走走停停的,怕是得猴年马月才能到西苍。快走!”   郭家上下无法,只得继续前行。   鞭子骤然厉响,嫡长孙郭煜更害怕了,在奶娘怀里竭力挣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煜儿?”王氏焦头烂额,心疼得不断扭身,焦急呼唤:“煜儿,乖,别哭了!巧珍,你倒是快哄一哄,没听见孩子在哭么?”   王巧珍始终捂着脸,满腔怨愤,哀切答:“遭遇如此屈辱劫难,连大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三岁小孩儿?我是没辙了,母亲莫怪。”   “你——”王氏意欲责骂,却听孙子已从“娘”哭喊到“爹”,嚷着“要爹爹抱”,她登时颓丧,悲叹道:“可怜煜儿仍未明白,你的祖父和父亲已经去世了。”语毕,她老泪纵横。   侄子幼稚懵懂,姜玉姝倍感怜悯,边走边说:“晨风凉,不能让煜儿这么哭下去。奇怪,嫂子居然也哄不住吗?”   郭弘磊压低嗓门,无奈答:“她自顾不暇。”   姜玉姝一愣,提议道:“那,煜儿平日亲不亲近叔叔?或者其他人?总之,既然奶娘哄不住,就换个熟人试试。”   郭弘磊闻言扭头,吩咐道:“把煜儿抱给我。”   “是。”   不一会儿,白白胖胖的郭煜便被众人传到了前头。   “包袱给我。”姜玉姝复又背起自己的包袱。   郭弘磊单手抱着侄子,神色冷静。他生性不善言辞,干巴巴道:“行了,别哭了,不必害怕。”   “呜呜呜嗝!嗝咳咳……”郭煜一动不敢动,哭得微微发抽,委屈打嗝。事实上,他非但不亲近二叔,还十分畏惧。   靖阳侯府嫡长孙,金尊玉贵,一出生便深得宠爱,在家中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因着受宠,他不怕祖父母,也不怕父母……独独怕郭弘磊。   在他记忆中,二叔高大英武,脸上惯常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威严,令其不敢亲近。   姜玉姝扭头望着泪涟涟的小侄子,扬起一抹浅笑,温和问:“你叫郭小煜,对不对?”   “嗝?”郭煜呆了呆,小心翼翼趴着二叔肩膀,哽咽答:“不对。”   姜玉姝又问:“那一定是叫郭大煜了?”   郭煜摇摇头,“我叫郭煜,煜儿。”   “哦。”姜玉姝恍然大悟,故意逗道:“我知道了,原来你叫郭煜煜儿!”   郭煜茫然张着嘴,一时间忘了哭。   姜玉姝趁着小侄子犯迷糊,迅速抬手遥指前方,故作惊奇状,问:“郭煜煜儿,看见路边那棵树了吗?”   “看、看见了。”郭煜仍打嗝。   姜玉姝一本正经道:“咱们快些走,等走到那棵树时,我摘几朵花送给你玩儿。”   “嗝?”郭煜伸长脖子眺望,一听见“玩”字,便不由自主点点头,“那、那就快走。”   吵闹哭声终于停止,耳根清净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继游街示众后,他们再次对姜玉姝刮目相看。   王巧珍却毫不理睬,灰心丧气,木然迈步,眼神空茫。   片刻后,一行人路过花树,姜玉姝信守诺言,果真折了一细花枝递给侄子,哄道:“喏,这是丁香,送给你,郭煜煜儿!”   “嗯。”郭煜接过花嗅了嗅,翻来覆去地把玩,渐渐不再打嗝。他疑惑盯着姜玉姝,实在忍不住了,鼓足勇气,附耳问:“二叔,我叫什么呀?”   郭弘磊挑眉,余光扫了扫妻子,缓缓答:“你叫郭煜。”   郭煜立即抬头挺胸,认真告知:“你可听仔细了,我叫郭煜!”   “不可无礼,她是你的二婶。”郭弘磊严肃问:“既是长辈,你该如何做?”   此时,郭煜已彻底平静,二叔一催促,他便不假思索,脱口怯怯道:“煜儿给您请安。”   姜玉姝脚步未停,抬手轻拍小侄子胳膊,歉意道:“好孩子,真乖。原来你叫郭煜啊,抱歉,我刚才听错了。”   郭煜吸了吸鼻子,“也、也没什么。不过,下次别犯错了。”   “行!”姜玉姝爽快答应后,抬头看看天色,关切问:“咱们走了几里地了?”   郭弘磊想了想,“大约十余里。”   “嗳,走得挺快的!”姜玉姝窃喜。   黝黑壮实的张峰却道:“告诉你们听:都城附近的官道直而平坦,走起来轻快,艰难全在后头呢。”   郭弘磊了然于胸,顺势问:“大人,途中万一遇见灾祸意外耽搁,该如何是好?”   “具体得看是何等灾祸。”张峰一板一眼,慢悠悠答:“按朝廷的规定,除非实实在在走不了了,否则不准停顿。”   从天蒙蒙亮走到正午,一刻不停,几乎所有人暗中叫苦不迭,汗流浃背。   王氏及其长媳气喘吁吁,脚步愈发迟缓。   姜玉姝晒得脸绯红,咬牙硬撑,取出水囊喝了两口后,递给旁边,“太热了,你俩也喝口水。”   郭弘磊先喂侄子解渴,顿了顿,自己也仰脖灌了几口,孝服已被汗湿透。   又走了一段,途经一片树林时,张峰止步,高声道:“停!在此地歇两刻钟。你们的口粮,每日是有定数的,由驿所供给,自个儿看着吃。”   紧接着,他“唰啦”拔刀,吓了姜玉姝一跳,吼道:“你们并非大奸大恶的重犯,远离闹市后,铁链可以解开,但谁也别动逃跑的歪心思!一旦抓住逃犯,哼,格杀勿论!”   郭弘磊上前,正色表明:“张大人请放心,罪民等人一心赶往西苍充军屯田,绝不逃跑。”   “不逃最好。丑话我已说在了前头,逃犯一律就地诛杀。”说完,张峰吩咐道:“给他们解开吧。” “是!”   郭家人足足被锁了一上午,铁链解开后,众人一屁股席地而坐,揉手腕、捶腰捶腿,喝水吃干粮。   姜玉姝和丈夫一家子围坐成圈,忠心耿耿的丫鬟和仆妇们簇拥。   口粮是杂粮馒头,粗糙结实,有碗口大。按律,成年男女每日六个,十五岁以下减半。   姜玉姝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喉间淤伤刺痛,暗忖:男女食量不同,半大孩子十分能吃……这分量不够。   “咳咳。”郭弘轩尝了一口,梗着脖子直咳。王氏忙道:“轩儿,喝点儿水。唉,可怜呐,你长这么大以来,何曾吃过这种东西!”   郭弘磊耐心劝说:“母亲也快吃吧,咱们只歇两刻钟,待会儿还得赶路。”   王氏一声长叹,皱着眉头勉强下咽。   姜玉姝靠近,哄郭煜吃白水泡的馒头糊糊,却见王巧珍抱膝呆坐,不吃不喝,便轻唤:“嫂子?嫂子?”   王巧珍猛地起立,皱眉环顾四周。   “嫂子,你这是……?”郭弘磊也起身。   王巧珍咬唇,捂着小腹,一声不吭。   郭弘磊会意,撂下一句“稍等,我去问问”。少顷,他返回,低声问:“还有谁想去?一起罢。”   人有三急,姜玉姝及好些女子顾不得尴尬,结伴行至官差指定的林中草丛。   岂料,当经过一株合抱粗的大树时,王巧珍突然抢步疾冲,毫不犹豫,纵身一扑,脑袋撞向树干—— 第11章 夜宿泉台   姜玉姝发觉一抹白影飞掠而过,余光瞥视,吓得失声大喊:“哎你——嫂子!”   同伴亦惊恐尖叫:“大少夫人?”   “糟糕,世子夫人撞树了!”   ……   众女子措手不及,一边呼救,一边阻拦。   但迟了一步,王巧珍灰心丧气,脑袋猛地撞向树干,耳朵里“嗡~”一下,霎时天旋地转,整个人无力歪倒。   同伴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搀起人。   “嫂子?嫂子?”   “快去请方大夫来救人!”姜玉姝蹲下,掏帕子的手微抖,迅速按住冒血的伤口,焦急道:“你怎么这么傻?别的不说,光想想煜儿,你也不该寻死啊!”   王巧珍瘫软靠着树,血泪交流,绝望地喃喃:“我受不了了,真真受不了。谁也别拦着,让我死……死了好,死了倒干净。”   血从姜玉姝指缝里溢出,温热泛腥,熏得人白了脸,她恐吓道:“干净?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荒郊野外,可能有孤魂野鬼,甚至厉/鬼,死在此处休想干净。嫂子是郭家长媳,上有老下有小,千万要振作,好好儿活着。”   王巧珍凄惨一笑,“不了,一死百了,等我咽了气,立马去投胎,省得余生受苦。”   “你——”姜玉姝绞尽脑汁,顺着对方话头,严肃问:“嫂子真是糊涂了。据我所知,经书上明明说‘人活一生难免受苦,避不开躲不过’,假如你以死逃避今生苦难,来世将承受双倍以偿还!这你怕不怕?”   “不怕。”王巧珍无法承受家逢巨变,死意已决,听不进任何劝言,拼命一挣,狠狠道:“你别拦着,让我死!让我死!”   这时,官差及郭家人闻讯赶到。   “怎么回事?”张峰黑着脸,手按刀柄喝问:“寻死的是谁?”   郭弘磊先吩咐:“方胜,快去救人!”而后才答:“回大人,那是罪民的大嫂王氏。”   张峰板起脸,淡淡道:“才走不到一天,她寻什么死?老刘,去瞧瞧,假如死了就按规矩处置,免得耽误赶路。”   “明白。”副手刘青领命而去。   作为一家之主,郭弘磊责无旁贷,拱手道:“大人息怒,罪民立刻去劝诫家人安分赶路!”   张峰草草一挥手,点了点头。靖阳侯府绵延近两百载,勋贵家族之间世交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外人理不清,故眼下郭家虽失了势,他却仍顾忌,并未动辄打骂犯人。   草丛旁   “方大夫,如何?”姜玉姝右手沾了鲜血,正使劲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流放前,郭家上下早有准备,金疮跌打药等物人人都带了些。方胜年逾而立,是家生子,原本专给侯府下人看病。此刻,他满头大汗,忙碌为王巧珍包扎伤口,简略答:“幸亏世子夫人体力不支,无力撞破脑袋,故并未伤及性命。但须得歇息几天,才好得快。”   流放途中,哪儿有条件休息养伤?姜玉姝蹙眉沉思,见丈夫疾步赶来,不等对方发问,便道:“你放心,嫂子性命无碍。”   “伤得厉害吗?”郭弘磊弯腰审视。   姜玉姝答:“血流了不少,需要静养。”   王氏等人随后赶到,她痛心疾首,劈头责骂:“巧珍,你忒糊涂了!你一死,煜儿怎么办?可怜我的孙子,刚没了爹,如今做娘的又寻死!”   “让我死,我不想活了,让我死罢。”王巧珍自言自语,面无血色,眼神发直,谁也不理睬。   姜玉姝唏嘘道:“幸好煜儿没跟过来,否则肯定吓坏小孩子。”   “今后得让丫头寸步不离地盯着嫂子才行。”郭弘磊沉声道。   姜玉姝颔首,扫了扫周围,提议道:“这荒郊野岭的,若想继续走,只能找人轮流背或搀着嫂子。等到了驿所,我们再求张大人通融通融,至少得弄一副担架。”   烈日当空,郭弘磊汗湿孝服,冷静道:“别无良策,唯有如此。我立刻安排人手照管嫂子。”   “去吧。”姜玉姝强打起精神,返回原处,千方百计地开导宽慰。   不多久,一行人继续赶路。   郭弘磊领头,搀扶着孱弱三弟,身后是两名高大仆妇,她们一左一右地架着伤患,硬拖着走。   “放、放手,放开我!”王巧珍连日少吃少喝,虚弱得奄奄一息,哀怨呓语:“让我死,让我死。”   姜玉姝越走越累,汗如雨下,两条腿简直迈不动,咬紧牙关苦撑。   “二婶,看见那棵树了吗?”郭煜奶声奶气,天真无邪,全不知母亲自杀未遂,更深信遥远的西苍“特别好玩”。他窝在奶娘怀里,把玩由一个巧手丫鬟编织的篮子,篮内盛满各式野花。   姜玉姝喘吁吁,抬袖擦了擦汗,耐着性子答:“哪一棵啊?”   “开红花的。”   “哦,看见了。”   郭煜兴致勃勃,“待会儿再给我摘几朵花,行吗?”   “行!”姜玉姝吁了口气,暗忖:自己逗的孩子,再累也只能逗下去。   五十里路,直到天黑透,足足走了七个半时辰,一行人才赶到泉台驿。   张峰一声大吼:“到了!”   郭家上下险些喜极而泣,个个精疲力竭。   “泉台驿。”姜玉姝站定,仰望驿所门匾,感慨说:“记着,这是北上的第一个驿所。”   “唔。”郭弘磊也望了两眼,自然而然地握住妻子肩膀,往门内推道:“走,进去了。”   按惯例,张峰命下属仔细清点后,把犯人暂交给驿所看守,自行上楼歇息。   偌大的空屋子,无床无窗,仅有铺了干草的木板和细条状气孔,并以矮墙隔成两间,但并未隔断。   栅门上了锁,外有驿卒把守。   姜玉姝默默盘算,慢慢踱向病患,余光飘向栅门,郭弘磊正在门口和驿丞交谈。   “三弟,你怎么样?”   靠着墙的郭弘哲受宠若惊,慌忙起立,腼腆答:“我没事。多谢二嫂关心。”   姜玉姝觉得对方太怯弱,遂嘱咐:“如果难受,切莫隐瞒,该及时请方大夫瞧瞧才是。”   郭弘哲感激颔首。   “你歇着吧。”   “是。”   姜玉姝又走向伤患,蹲在婆婆身边,看着昏睡的王巧珍,轻声问:“嫂子仍是不肯吃喝吗?”   “唉。”王氏忧心忡忡,发愁道:“我劝了又劝,可她一直说‘如此境地,生不如死’!”   姜玉姝摇了摇头,“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活着才有盼头。您老是长辈,再多劝劝吧。”   王氏唉声叹气,抱怨一通后,忽想起件事,扭头吩咐:“把姜家的那包银子找出来。”   “是。”心腹仆妇解开包袱,利索找出今早姜世森赠的盘缠。   王氏努努嘴,“给她。”   姜玉姝愣了愣,并未伸手接,诧异问:“老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罢,家里暂时不缺。”王氏疲惫不堪,慈爱地摩挲孙子,“你有孝心,这很不错,但出门在外,总难免需要打点些什么。这银子,供你和弘磊用。”   “是。”姜玉姝这才接过,正色道:“玉姝正想与您商量:嫂子受了伤,根本走不动,明早该怎么办?”   王氏捶了捶胸口,“我能有什么办法!”   姜玉姝便道:“您别急,我试着去问问张大人,看他能否通融一二。”   “你?”   姜玉姝一怔,立即改口,“弘磊!”   “唔,那就去试试罢。”   片刻后,栅门忽然被打开,郭弘磊命小厮接过驿卒送来的一个个木桶。   姜玉姝揣着银子靠近,好奇问:“桶里是什么?”   “米汤和茶水。”郭弘磊低声说:“朝廷有律,驿所不敢多给口粮,只有不出格的米汤。”   姜玉姝听出了歉疚之意,忙道:“米汤好,暖胃助眠!”   郭弘磊嘴角微弯,隐露笑意。   “事不宜迟,我们该去找张大人求情了。”说话间,姜玉姝掏出一块碎银递过,“来,你把这个给守门的头儿,托他通禀一声。”   郭弘磊挑眉,“你也去?”   姜玉姝坦率直言,“有些话,我比你容易出口。走,一起去试试!”   郭弘磊思索半晌,点了点头。   驿所偏厅内,烛光摇曳。   张峰端坐,桌上摆着几碟菜肴,酒香扑鼻。   “罪妇家中,婆婆年迈体弱、三弟天生患病、嫂子受了重伤,侄子又才三岁,根本走不快。”姜玉姝毕恭毕敬,言辞恳切,无奈道:“您看,今日道路平坦,却足足花了七八个时辰才走完五十里!等过阵子崎岖艰险时,只怕更慢。”顿了顿,她继续道:   “唉,犯人若逾期,活该受惩罚。但却万万不敢连累大人逾期交差。”   张峰喝了口酒,犹豫不决,凝重道:“虽说朝廷没有明文禁止,但我不能乱开先例。”   “马车不行。”姜玉姝丝毫不意外,磨了小半天,这才抛出自己的真正来意,“那,板车行不行?”   “马车绝对不行!板车么……”张峰迟疑不语。   郭弘磊生自侯门,原本显赫高贵,家败后却一难接一难,迫使他无暇憋闷哀伤。此刻,他拱着手,缓缓道:“罪民等人绝非故意懒怠,实在是逼不得已,还请大人通融通融。”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姜玉姝可不想因逾期被西苍州府惩治。她咬咬牙,心一横,豁出去了,悄悄揉红眼睛,哽咽道:“求您仁慈开恩,稍微通融一二吧!”语毕,她作势欲跪。   但,正如她所料,自己没能跪下去。   “你——”郭弘磊一惊,眼疾手快,火速搀住了妻子,不让她跪。   张峰也吓一跳,下意识起身避开了。他眉头紧皱,斟酌再三,最终叹了口气,烦躁道:“罢了罢了。板车,就一辆板车,下不为例!”   姜玉姝眼睛一亮,“多谢大人开恩!”   郭弘磊凝视妻子,目光晦暗深邃。   次日·清晨   两匹马拉着一辆板车,车上铺满干草。   王巧珍躺在板车里,盯着虚空,憔悴喃喃:“你们别管我,让我死……这样悲惨地活着,还不如死了。”   “煜儿,不许淘气,乖乖坐好。”王氏年纪最大,自然有座。她慈爱地搂着孙子,招手呼唤:“轩儿,快上来!来,坐在娘身边。”   “啊?”郭弘轩呆了呆,瞥视二哥,没敢动弹。   姜玉姝也呆了呆,脱口道:“老夫人,阿哲身体不好,那个剩下的位置,该给他才对。”   王氏顿时沉下脸—— 第12章 代写家书   姜玉姝快步靠近板车,小声劝说:“众所皆知,三弟天生病弱,赶路太辛苦,多照顾照顾他吧?”   “序齿轩儿比阿哲还小呢!轩儿自幼没吃过苦,瞧瞧他,脸色苍白。哪儿有弟弟让着哥哥的道理?”王氏拉长了脸,耷拉着嘴角。   人之常情,母亲本能地偏袒爱护亲生孩子。姜玉姝能理解,眼下却无法赞同。她眸光坚定,语气却柔和,继续劝说:“三弟、四弟同为十四岁,年龄只差两个月而已。我也知道四弟疲累,事实上,人人都累,无奈板车只有一辆,仅供老、弱、伤、病乘坐。”   “难道轩儿不是‘弱’吗?”王氏脸色愈发难看。   姜玉姝深吸口气,缓了缓正欲开腔,却听背后传来丈夫嗓音:   “论‘弱’,弱质女流比四弟瘦小多了。”   郭弘磊拎着盘成圈的铁链锁,沉甸甸,“咣当”搁在板车上。他看着母亲,既失望又头疼,偏偏碍于孝道不宜直白顶撞,以免激怒老人,闹得影响赶路。   “你们都下去。”郭弘磊挥退下人,隐忍道:“这辆板车,是专为家里的‘老弱伤病’向张大人苦求通融才得来的。孩儿自不必说,连她也没要求坐。莫非四弟比他二嫂更柔弱?”   姜玉姝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指自己。   王氏被次子的问话噎住了,勃然变色,厉声问:“弘磊,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母亲——”   王氏昂首打断:“哼,原来你还记得我是‘母亲’?”   郭弘磊生性内敛,惯常面无表情,平静答:“孩儿怎么敢忘?马上要赶路了,还请母亲辛苦照管嫂子、煜儿和三弟。”   王氏皱眉,百思不得其解,耳语质问:“一口一个‘三弟’,不知道的人,恐怕以为你也是姨娘生的!”   姜玉姝实在听不下去了,叹道:“老夫人,消消气,要怪就怪我们只求得一辆板车。”   郭弘磊毕竟年轻气盛,目光锐利,沉声表明:“孩儿从不管李姨娘或是张姨娘,只知道父亲有四个儿子!总不能任由三弟操劳发病吧?流放乃刑罚,意在惩治犯人,四弟体格强壮,官差岂能容他坐在车上?”   “你、你这逆子——”王氏气得说不出话。   眼看母子俩要争吵,姜玉姝不便拉婆婆,只能拽了拽丈夫袖子,打圆场道:“好了,都少说两句。老夫人一向最是慈爱,肯定会关照三弟的。”   “慈爱”二字砸下来,王氏欲言又止,憋得脸色十分难看,冷淡盯着姜玉姝。   这时,畏缩杵在一旁的郭弘哲鼓足勇气,慢慢凑近,嗫嚅说:“我、我走得动的,理应让四弟坐。”   郭弘轩偷瞥瞥二哥,叹了口气,谦让道:“不必了。三哥,还是你坐吧,我跟着二哥走路。”   “很好!那就这么定了。”郭弘磊扭头一望,催促道:“张大人来了。阿哲,赶紧上去坐好。”语毕,他不由分说,先把病患推上板车,而后拿了两个包袱塞给弟弟,朗声嘱咐:“帮四弟和你二嫂拿着包袱!”   “啊?哦,好。”郭弘哲忙不迭抱紧包袱。   姜玉姝提醒道:“不用抱着,搁腰后靠着吧,减轻颠簸。”   郭弘哲言听计从,并执意接过二哥的包袱。而后,他低下头,静静缩在角落里,没敢看嫡母一眼。   这时,张峰大踏步赶到,按着刀柄吩咐:“启程。”   副手刘青便高高扬手,凌空“噼啪”甩了个响鞭,吆喝道:“日行五十里,走了!”   晨风凉爽,日上树梢。   “又委屈你了。”郭弘磊饱含歉疚。   姜玉姝笑了笑,一本正经道:“没什么,我倒更乐意走走,练好了身体才能屯田。假如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下地呢?”   “等到了西苍——”郭弘磊停顿。   “怎么?”   郭弘磊摇摇头,“没什么。到时再说。”他回头招呼,“四弟,快点儿!”   “哦。”郭弘轩无精打采,焉巴巴。   有了板车,老弱伤病不再拖慢行程,姜玉姝原以为能快速抵达下一驿所。   然而,她错估了自己和多数人的体力!   日暮西斜,漫长的官道延伸向远方。   每当上下坡时,腿部和腰部剧烈酸胀疼痛,几乎无法弯曲,万分难受。   莫说五十里,大家闺秀何曾日行过十里八里?姜玉姝和丫鬟互相搀扶,一步一步,颤巍巍地下坡,简直步履蹒跚。   “嘶,唉哟。”大腿尤其酸疼,僵绷得扯不开。姜玉姝狼狈咬着牙,频频倒吸气,根本轻快不起来。   “姑娘忍忍,官爷说驿所就快到了,晚上奴婢拿药油给您揉揉。哎呀,腿好酸,怎么这么疼!”翠梅也腰酸背痛,步子迈大些,便龇牙咧嘴。   姜玉姝掏出帕子,胡乱擦了擦汗,感慨道:“四体不勤,忽然日行五十里,一开始真够难受的!不过,熬过七八天,估计就适应了。”话音刚落,她面前突横现一宽阔后背,尚未回神,整个人已经趴在那背上了!   “哎——”彼此紧贴,姜玉姝被陌生的体温烫得手足无措,“不、不用,我还是自己走吧,你这样太累了。”   郭弘磊背着妻子,步伐稳健,浑不在意道:“无妨,你才多重?别逞强了,困就睡会儿。”   睡?怎么睡得着?姜玉姝道了谢,双手小心翼翼放在对方肩上。   习武之人敏锐。背负着软玉温香,娇弱女子呼吸清浅,一下下落在自己后颈,似绒绒羽毛拂过……郭弘磊顿感燥热,暗中调整气息,越走越快。   “二哥,等等我!”郭弘轩大汗淋漓,苦着脸,一溜小跑追赶兄长。   姜玉姝本以为自己不可能入睡。   但不知不觉间,她意识模糊,神智逐渐消失,酣眠了半个时辰!   “姑娘?姑娘醒醒,驿所到了。”翠梅附耳告知。   “嗯?”姜玉姝半睁开眼睛,眸光朦胧,回神后一咕噜下地,尴尬道:“抱歉,我睡着了。”   “客气什么?我照顾你是应该的。”郭弘磊站定,出神地仰望门匾,嗓音低沉浑厚,缓缓道:“沧山驿,北上的第二个驿所。离都城越来越远了。”   姜玉姝会意,宽慰道:“有朝一日,我们未必不能重回都城!”   “没错。”郭弘磊转瞬振作,把所有悲缅深藏于心底。   夜间   “怎么样?”姜玉姝满怀期待,奔近相迎。   郭弘磊返回,端着一个小炕桌,桌上有烛台和文房四宝,放在较安静的墙角。   姜玉姝挽袖磨墨,笑盈盈说:“辛苦你啦。”   “这屋里干草多,用烛火千万要小心走水。”郭弘磊一边叮嘱,一边盘腿而坐。   “知道!可不敢不小心。”   小夫妻对坐,郭弘磊凝视妻子,“你是要写家书吧?”   “对。除了家书,还想记录一些事。”姜玉姝干劲十足。   郭弘磊点点头,铺平纸,提笔蘸墨,行云流水般写下“岳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一行字,笔锋遒劲,力透纸背。他埋头写信,低声说:“我曾听玉姗提过你不大通文墨,有什么话想告诉长辈的?你说,我帮你写。”   “什么?”姜玉姝一脸错愕,诧异问:“姜玉姗她——妹妹居然说‘我’不通文墨?乃至不会写信?”   郭弘磊笔尖一顿,懊恼抬头—— 第13章 红守宫砂   烛光摇曳,面对一双清澈明眸,郭弘磊捏着笔杆,莫名涌起一股谨慎感。他不动声色,略一思索,反问:“莫非玉姗是在说笑?其实你是通文墨的?”   姜玉姝微微一笑,叹道:“虽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但大户人家的女儿,除非天生痴傻,否则必定通文识字,进而知书达理,方能稳妥持家。工部侍郎的嫡长女,怎么可能不通文墨呢?”   她记忆中,原主琴棋书画样样通,闲暇时爱琢磨针黹与花草,是出色的大家闺秀。   郭弘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紧按着未写完的家书,皱眉道:“看来,玉姗是在说笑,我却没多想,信以为真。”   左一个“玉姗”,右一个“玉姗”,挺亲昵的嘛……姜玉姝慢悠悠磨墨,不可避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语气平静,轻声问:“这阵子忙忙乱乱,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   “何事?”笔尖又一顿,郭弘磊索性暂搁笔。   姜玉姝心思悄转,定定神,正色问:“你我原本各有亲约,你本该是我的妹夫,不料造化弄人,稀里糊涂竟成了亲!事发后,玉姗伤心病倒,拒绝听我半句解释,不几天,母亲便送她去外祖家休养了,直至流放,姐妹再没见过面。但不知,你可曾找她解释过?”   “定了亲,却又退亲,我愧对二姑娘,于情于理都应该解释清楚。”郭弘磊坦然承认,“我曾找她三次,可岳母都说女儿病重、不能会客。我无法,只能去信致歉,但毫无回音。”   姜玉姝疑虑重重,沉思之余,好奇问:“你、你和玉姗郎才女貌,却未能成眷属……一定非常伤心吧?”   “坦白说,可惜是可惜,但称不上‘非常伤心’。”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严肃告知:“我与她定亲前后,仅见过五次面,唯一一次独处,是去年她邀我去姜府赏花,闲聊了半个时辰。”   姜玉姝蹙眉,极不认同乾朝的婚嫁风俗,忍不住问:“才见过五次面,就定亲了?哎,你们究竟有没有看清对方容貌?”   “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当初,母亲挑中了人,父亲赞同,就成了。”郭弘磊顿了顿,蓦地忆起那天无意中听见的姜家父女谈话,霎时满心不自在,缓缓问:“莫非你觉得、男女之间应该彼此深刻了解后才能定亲?”   嘿,这还用问?姜玉姝不假思索,脱口答:“当然了!”   郭弘磊目不转睛,心想:我与玉姗之间清清白白,并无深情厚谊;而你与裴文沣之间呢?那天,我亲耳所闻,你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恐怕,你至今仍思念着他吧?   姜玉姝浑然不觉,只当那天的事儿是秘密。她想了想,困惑问:“奇怪,一则你相信我是遭人陷害,二则老夫人厌恶‘寡廉鲜耻贱妇’。你到底为什么迎娶咳、‘我’?”   四目对视,郭弘磊沉声答:“事发当天,岳父大发雷霆,亲自动家法,我见你跪在地上,既不讨饶也不躲闪,生生挨了几棍,竟是一心求死的模样。我看不过眼,故答应岳父会娶你。”   “所以,”姜玉姝感慨万千,苦笑问:“你是出于可怜才顶着两家的巨大压力娶了‘我’?”   其实,并不尽然。毕竟终身大事,怎能草率?至于具体缘故——郭弘磊剑眉拧起,一时间语塞词穷,难以言喻。   他斟酌半晌,刚张嘴,却见侄子哭着跑过来:   “不要,我不吃!”   姜玉姝忙扭头,一把接住小哭包,讶异问:“煜儿这是怎么了?”   奶娘端着米汤泡的馒头糊糊跟随,无奈答:“天天吃一样的食物,小公子腻了。”   郭煜抽抽噎噎,委屈哭诉:“娘、娘不理我,还叫我别吵嚷。”   “是么?”姜玉姝抱起侄儿,朝婆婆与嫂子走去,“别哭了,我瞧瞧去,问问你娘为什么不理煜儿!”   “煜儿倒是亲近她。”郭弘磊莞尔。   奶娘笑道:“二少夫人温柔,又肯花心思逗孩子乐,小公子自是喜欢亲近的。”   郭弘磊点了点头,摒除杂念,提笔继续写家书。   稍后,姜玉姝返回,家书已经写好。她稍加思索,重新铺了一张纸,开始写随笔,记录沿途见闻,“四月十五,夜宿沧山驿。春旱,天晴朗,仍处于温带季风区……”   郭弘磊定睛望去: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字迹十分娟秀,执笔的女子雪肤花貌,端庄娴雅。   他不由得看住了。   姜玉姝垂首,自顾自地写,暗忖:幸亏不是日记,否则我得拿手捂着,才不给你看!   忙碌一通,临睡前,她突被婆婆叫去了跟前。   “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王氏靠着包袱,审视二儿媳,淡淡问:“侯爷和弘耀去世,按制,家人应该守孝三年。这规矩你知道吧?”   “知道。”   王氏不满地质问:“那你为何频频亲近弘磊?叫人看着,成何体统?”   姜玉姝一怔,瞬间脸发烫,恍若挨了一耳光,羞愤不已,立刻想反驳!但冷静一想,对方并非无理取闹。她深吸口气,咬了咬牙,解释道:“刚才是在写家书报平安,因着只有一支笔,才耽搁久了些。今后我会多加小心的。”   “理应小心。”王氏眯着眼睛,威严教导:“虽说靖阳侯府败落了,但即便平民百姓之家,守孝也绝不轻忽。”   姜玉姝无可反驳,默默颔首。   于是,郭弘磊发觉,妻子忽然开始疏远自己了!   赶路时,她与陪嫁丫鬟们一起;   午饭时,她和丫鬟们逗煜儿玩耍;   夜晚时,她托小厮向驿卒借炕桌和纸笔,躲在角落里写写画画;   ……   总之,不说不笑,不理不睬,对丈夫能远则远,生疏客气。   怎么回事?   难道,那晚谈及玉姗和“因可怜而迎娶”,惹她不高兴了?   她恼了?在生我的气?   郭弘磊无所适从,愈发不快。   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转眼,一行人已赶了九天的路。   这一日中午用饭时,恰歇在一条山溪旁,众人纷纷洗漱。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气候不同,蔬果粮食差别不小。”姜玉姝坐在溪草地上,一边弯腰撩水洗帕子,一边耐心说:“你们久居靖阳侯府,都说没种过地,但应该听过‘庄稼人靠老天爷赏饭吃’的俗话,若想粮食丰收,须得光照充足,风调雨顺。”   一婆子叹了口气,忧愁道:“听说西苍荒凉得很,屯田难着呢,种不出多少粮食。”   “是啊。”丫鬟附和道:“万一种不出粮食,犯人得挨罚吧?会不会饿死?”   姜玉姝前世是农科研究所的技术员,不慌不忙,宽慰道:“放心,西苍虽偏僻,却并非冰雪苦寒之地,总有适合那地方种植的粮食。咱们严谨地琢磨琢磨,会逐步解决难题的!”   说话间,她用湿帕子擦脸、擦脖子,并挽起衣袖擦拭手臂。   与此同时,郭弘磊正待在高处树荫下。   他不由自主,余光瞥了又瞥,旁观妻子与丫鬟婆子说说笑笑,融洽和乐;旁观她洗手洗丝帕;旁观她擦脸、擦脖子,并挽起袖子擦拭手臂——   午间骄阳下,姜玉姝手臂纤细白皙,欺霜赛雪肤如凝脂,左手小臂上,点着一颗守宫砂。   那藕臂上的一点红,鲜红夺目,刺得郭弘磊猛然起立,大步流星,迅速走向山溪—— 第14章 风雨同路   婆子凑近惊叹道:“少夫人懂得真多!”   “就是呀,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奴婢小时候干过几年农活,却仍不太懂种庄稼。”丫鬟既是奉承,也是好奇。   姜玉姝早有准备,镇定自若,笑答:“我是看书得知的,纸上谈兵,随口闲聊罢了。”   陪嫁丫鬟翠梅与有荣焉,下巴一抬,愉快告知:“嗳,各位有所不知!我家姑娘自幼聪慧,未出阁时,一向喜欢琢磨花花草草。在我们姜府的园子里,有不少花卉是姑娘亲手栽种的,光兰花就十多种,各式各样,盛开时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可美了!”   其余人一听,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夸了又夸,赞叹不已。   姜玉姝忙侧身,耳语提醒道:“翠梅,哪儿有像你这样直白夸自己人的?谦虚点儿。”   “实话实话嘛,奴婢又没撒谎。”翠梅乐呵呵。   “快洗洗,待会儿要赶路了。”姜玉姝弯腰,撩水洗帕子,突见水面倒映一个高大身影,随即听人唤道:   “二公子。”   郭弘磊“唔”了一声,无需言语,旁人察其神色便识趣退开。   须臾,溪畔草地仅剩两人。   姜玉姝使劲拧帕子,头也不抬,“有什么事吗?”   郭弘磊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谈起。他盘腿而坐,俯身洗手洗脸,若有所思。   十七岁的俊朗男儿,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英武不凡。   姜玉姝余光一扫,瞥见晶莹水珠从对方额头流下,缀在高挺鼻尖,打湿孝服。   看着看着,她情不自禁,皱眉把帕子递过去,“弄湿衣衫了,赶紧擦擦。”   郭弘磊接过,抖开一看:雪青丝帕,绣着淡雅兰纹。他依言擦干水珠,字斟句酌,缓缓问:“姜府园中东南角的兰花,全是你亲手栽种的?”   “多半是。”姜玉姝整理着衣袖,眸光一转,了然问:“玉姗带你去看过,对吧?”   衣袖放下,牢牢遮藏鲜红守宫砂。郭弘磊仓促别开眼,百感交集,不快与烦闷烟消云散,坦率答:“没错。她领着我仔细观赏,称是自己亲手栽种的,慷慨赠送了两盆。”   姜玉姝想了想,笃定问:“一盆红妃,另一盆翘萼。是不是?”   郭弘磊点点头。   “哎,真是的……”姜玉姝叹了口气,摇摇头,“她当时明明说要送给表嫂,谁知竟悄悄给了你!”   “原来是你种的。我谢错人了,该谢你才对。”郭弘磊十分无奈,也叹了口气。   事实上,并不是我种的。真正的姜大姑娘,早已香消玉殒。   姜玉姝暗自叹息,不欲深谈,摆手道:“两盆兰花,并非什么要紧大事,不必再提。走吧,赶路了!”   她微提裙摆,匆匆上坡,遗忘了那块雪青帕子。   郭弘磊攥着丝帕,原地顿了顿,脑袋莫名一热,默默把帕子塞进怀里。   高处树荫下,王巧珍眯着眼睛,骨瘦如柴。她日夜被人看管,无法再自尽,又做不到活活饿死,哀怨地活着,伤势缓慢愈合。   “哼。”她冷哼,漠然审视下方溪畔的小夫妻,忿忿不甘,嫉恨地想:为什么被陛下赐死的是我的丈夫?而不是姜玉姝的?同为年纪轻轻,我凄惨守寡,她却备受丈夫保护……刺眼,实在太刺眼!   夜间   “姑娘,时候不早了,歇息吧,如今天天都得早起赶路。”翠梅枕着包袱,昏昏欲睡。   “马上,就歇了。你先睡。”姜玉姝一边收拾纸笔,一边望向门口空地:   “出手要果断!你犹豫什么?危急时稍一犹豫,恐怕就丧命了。”郭弘磊虎着脸,拿捏准了力道,轻轻把胞弟掀翻在地,催促道:“起来,再练练。”   “唉哟。”郭弘轩仰躺,气喘如牛,恳求道:“二哥,今日到此为止,行不行?我、我快累死了。”   郭弘磊拽起胞弟,另点了个小厮,“你来试试,用我昨晚教的那几招。”   “是!”   三四十人围成圈,全神贯注,照葫芦画瓢地比比划划。   郭弘磊耐性十足,一边与小厮过招,一边严肃嘱咐:“陛下责令郭家人充军屯田,如今不知庸州是否夺回、西苍是否太平,一旦与北犰交战,必有伤亡。倘若战况紧急,或许咱们一到西苍就得上阵。所以,务必苦练身手,避免轻易丢了性命。”   性命攸关,谁也不敢懈怠,一个比一个认真。   “怎么?”王巧珍蜷卧,盯着旁边的弟媳妇,嗓音嘶哑,“你看弘磊,居然看得呆住了?”   姜玉姝回神一愣,敏锐听出讥诮之意,登时不悦,淡淡答:“哪里。我是见他们比武过招,觉得新奇。”   “是吗?”弟媳妇秀美娇俏,王巧珍摸了摸自己的憔悴脸颊,妒火中烧,哑声告诫:“玉姝,别忘了咱们正在守孝,婆婆若是瞧见你方才痴痴的模样,她老人家怕是要怒。”   姜玉姝面不改色,“嫂子说笑了。婆婆虽年老,眼睛却不昏花,她才不会误会我呢。”   “你——”王巧珍双目圆睁。   “好困。”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扯过包袱当枕头,躺下闭着眼睛,“我睡了,嫂子请自便。”   王巧珍气得脖颈青筋暴凸。   次日·午后   乌云密布,闷热不堪。   “你们瞧,乌云满天的,是不是要下大雨啊?” “看着像。”   “怎么办?咱们还得赶路呢。”   “万一淋雨生病,才真叫糟糕。啧,这小斗笠,遮阳还行,挡雨估计不行。”   ……   众人忧心忡忡,窃窃私语。   官差们挥鞭大吼:“这荒郊野外的,只有驿所才能躲雨!快走!”   下一刻,豆大的雨珠骤然来袭。   天昏地暗,雷声轰鸣,雨势汹汹,裹挟乱风横行,飞沙走石,官道黄土迅速变泥浆,凉意森森。   “哎呀,好大的雨!”翠梅气呼呼,嚷道:“怎么办呐?”   姜玉姝抬手按着斗笠,叹道:“没办法,只能冒雨赶路了。”话音刚落,她身边突然多了个人,紧贴着自己——   “啊!”   “别怕,是我。”郭弘磊伸手搂住妻子肩背,风雨声中附耳,低声问:“道路泥泞,你还走得动吗?” 第15章 病势汹汹   乌云压顶,瓢泼大雨劈头盖脸,雨线密密麻麻,如帘似幕,天地间一片暗沉沉。   置身此中,人难免有些慌乱。   姜玉姝定睛一看,顿感心安,扬声答:“我走得动!”   “瞧瞧母亲去。”郭弘磊高大有力,几乎是单手揽住妻子架着走。   “呜呜呜害怕,我害怕……”电闪雷鸣,郭煜瑟瑟发抖,吓得躲进祖母怀里,恐惧大哭。   王氏坐在板车上,双手搂着孙子,心疼哄道:“不怕不怕,祖母在此,无论什么都动不了煜儿!”   郭弘哲缩在边沿,被颠簸得摇摇晃晃,大声提醒:“嫂子?嫂子,您还是坐起来吧,戴上斗笠挡挡雨。”   王巧珍置若罔闻,直挺挺仰躺着淋雨。   “哼,不必理她!”王氏忍无可忍,不悦地责骂:“郭家不幸倒了霉,上上下下都遭罪,并非独你一人。巧珍,你纵再悲伤也应该适可而止,整天哭丧着脸,死气沉沉,像什么话?”   “我倒盼着你们别管东管西。”王巧珍一动不动,漠然道:“就让我死了罢,省得遭罪。”   “你——”王氏怒目圆睁,无可奈何。   这时,郭弘磊携妻子赶到,尚未站稳便劝说:“风雨交加,您老千万坐稳了,仔细磕碰着。来日方长,有话以后再说也不迟。”   “唉!”王氏摇摇头,十分失望。   姜玉姝摸了摸凑近的侄子,软言安抚,对长嫂愈发疏离客气。   一行人互相搀扶,冒雨赶路,全成了落汤鸡。   岂料,当辛辛苦苦走到黄昏时,却发现通往对岸的木桥已被山洪冲毁!   姜玉姝衣衫湿透,脸色泛青,踮脚眺望:前方坡下,有一条近两丈宽的河,浑浊而湍急,卷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轰然向东流。   “桥呢?”头领张峰黑着脸,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牙问:“桥哪儿去了?”   几个官差四处搜找一番,返回禀告:“高处山谷发水,把桥冲跑了!”   “木桥简陋,洪水一冲便毁。”   刘青从泥浆里拔出脚,走近问:“大人,眼看天就快黑了,您说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张峰按着刀柄,吼道:“大雨恐怕一时半刻停不了,驿所在对岸,咱们只能另寻地方过夜。”   “这附近啊?”刘青想了想,“只有决明寺了。”   张峰一挥手,无奈地吩咐:“今晚赶不到驿所了,改去决明寺!”   疲劳不堪的人群登时唉声叹气。   “安静些!”郭弘磊板着脸,严肃低喝问:“不按大人的吩咐做、难道有谁敢渡河?”   面对湍急洪流,众人立即噤声,垂头丧气地转身,跟随官差往回走,直到天将黑,才叩响了决明寺的山门。   “阿弥陀佛。”慈眉善目的住持双手合十,和蔼答:“寺里食物虽不足,空房却有几间。诸位自备了干粮,借宿一晚,当然是可以的。请进。”   张峰抱拳道:“多谢大师!”   简陋禅房内   “突然下雨,还没完没了的,麻烦呐。”   “这决明寺偏僻,又没名气,香火自是不旺。但总比驿所强,今夜终于不用睡地上了,真好!”翠梅兴高采烈,轻快系衣带。   姜玉姝哆哆嗦嗦,脑袋发胀,周身忽冷忽热,脸色苍白。她一边披上孝服,一边庆幸道:“幸亏咱们早有准备,人人都是油布包袱。否则,衣衫和干粮若是被打湿,日子就更难了。”   “哈哈——”翠梅猛地一愣,凑近细看,关切问:“您的气色怎么这么差?着凉了么?”   姜玉姝唇无血色,勉强挤出微笑,疲惫答:“淋了雨,脑袋有点儿晕乎乎的。你呢?你要不要紧?”   “奴婢倒没觉得身体不适。唉,姑娘自幼锦衣玉食,不料一出阁,竟受这样的苦!”翠梅小声抱怨,催促道:“您快躺下歇着,二公子已经找住持弄姜汤和热水去了,待会儿就有喝的。”   “他还在忙啊?”姜玉姝躺下枕着包袱,腰酸背痛,头晕脑胀,抬手一摸,脸发烫。   翠梅找出外衫给盖上,理所当然道:“二公子是家主,本就该由他带领管事出面张罗一切!”   “唉,我是看他太忙碌了,怪可怜的。”姜玉姝蜷缩着,仿佛躺在棉絮堆里,整个人轻飘飘,精疲力尽,神志迅速消失,坠入眩晕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意识慢慢清醒时,头痛欲裂,浑身虚软无力,耳朵里“嗡嗡~”响,听见有人在哭唤:   “姑娘?姑娘?”   “快醒醒,喝药了。”   “喝了药便会康复的。”   姜府陪嫁丫鬟们惶恐焦急,一声接一声地呼唤。   同屋的王巧珍歪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冷眼旁观,慢条斯理道:“她只是着了凉,并无大碍,按时服药即可痊愈,你们哭什么呢?小心吓着病人。”   下一瞬,半敞的禅房门被推开,郭弘磊提着个小食盒,疾步进入,顾不得避大嫂的嫌,径直落座榻沿,劈头问:“如何?”   翠梅泣答:“浑身烧得烫手,怎么喊都不醒。若是灌药,又怕呛着姑娘。”   “必须让她把药喝下去,不然病好不了!”郭弘磊面沉如水,俯身抱起妻子,狠狠心,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病人虎口。   半昏半醒的姜玉姝蹙眉,挣扎着睁开眼睛,呼吸急促,脸通红,眸光毫无神采。   “姑娘醒了!”丫鬟们喜上眉梢,有的换湿帕子,有的擦汗,七手八脚争相照顾。   王巧珍眼神一变,踱步近前,弯腰说:“玉姝,你终于醒了,瞧把弘磊给急得!行了,赶快喂她喝药,明儿还得赶路。”   郭弘磊大感意外,狐疑审视两眼,客气道:“难得嫂子关心。多谢。”旋即,他扭回头,正色安慰道:“你着了凉,有些发热,但放心,大夫说并无大碍。”   “真抱歉,我、我给各位添麻烦了。”姜玉姝喘吁吁,不时眼冒金星,一阵一阵地发抖。   郭弘磊叹道:“少胡说!快喝药,喝完吃晚饭。”   “嗯。”姜玉姝感激颔首,生怕自己病重倒下,强忍恶心,硬逼着自己吞咽药汁。   王巧珍皱着眉,斜睨几眼,揭开食盒一看,登时“哟”地一声,惊诧道:“面条?哪儿弄来的?朝廷有律,流放犯人的口粮只能由驿所供给,严禁私自采买。弘磊,你真糊涂,趁官差尚未发现,快丢了它!” 第16章 古刹夜话   “面条?”姜玉姝一惊,强打起精神,不放心地说:“嫂子言之有理,朝廷确实不允许被流放的犯人过得舒坦。为免节外生枝,还是吃干粮吧。”   “你们误会了。”郭弘磊镇定自若,解释道:“面食并非违令采买,而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相赠的。决明寺一众师父心地善良,不忍见老弱妇孺受苦,熬姜汤送茶水之余,另给伤患病人做了些面条。仅此而已。”   “是吗?”王巧珍斜睨,将信将疑,“官差居然没阻止?”   郭弘磊严肃答:“素面无荤无腥,又是出自师父的慈悲朴实心肠,官差见不少犯人着了凉,特此开恩破例。”   “原来如此。”王巧珍盯着素面,一言不发。   郭弘磊余光一扫,平静告知:“嫂子伤势未愈,寺里也给你做了一碗,在母亲那儿。”   “哦?”王巧珍幽幽一叹,蓦地万分哀怨,悲切道:“区区素面,往日谁稀罕?如今却变成了珍馐美馔,轻易吃不到。唉。”说话间,她往外走,自去隔壁寻面。   一连半个月的粗粮馒头,初时人人厌腻,赶路却愈发艰辛,饥肠辘辘时,馒头已是美味,素面自是珍馐了。   姜玉姝喝完药,匆匆漱了口,耳语问:“哎,真的只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吗?”   郭弘磊并未答话,而是吩咐道:“寺里缺粮食,但众师父倾其所有,熬了米汤搁在偏殿,你们去喝一些驱驱寒。”   “可是——”翠梅刚张嘴,便被年轻家主打断:   “我照顾她。”郭弘磊说着便抬起炕桌放在榻上,丫鬟忙抢着端面摆筷,随后屈膝告退。   其余人散去,小夫妻对视。   郭弘磊低声告知:“我找到住持,悄悄儿地捐了香油钱,无需多言,他便主动安排姜汤热水、面条面汤。”   “辛苦你啦。”姜玉姝趴着炕桌,了然一笑,轻声说:“我一进山门,就见寺庙冷冷清清,朱漆褪色、佛塑陈旧,便知众师父日子清苦,纵有心也无财力相帮。我们百余人借宿,理应捐些香油钱。”   “没错。”郭弘磊递过筷子,“快用晚饭。”   姜玉姝咬牙撑起身子,“你吃了没?”   郭弘磊点点头。   “真的?”   “骗你作甚?”事实上,素面稀少,郭弘磊仍是吃干粮。   姜玉姝接过筷子,慢慢拨了拨素面,苦恼说:“我头晕得厉害,耳朵里‘嗡嗡’响,直犯恶心,实在没有胃口。来,你帮我吃了它。”   “恕难相帮。”郭弘磊一口拒绝,“忍忍,赶紧吃!”   高热未退,姜玉姝头晕目眩,时而眼冒金星,时而眼前发黑,一阵阵地犯恶心。她竭力隐忍,手指哆嗦,硬把筷子塞给对方,趴桌恳切说:“我太难受了,真吃不了这么多。请、请你帮忙吃一半。”   “你必须忍一忍!”郭弘磊无计可施,干着急。   姜玉姝忍着眩晕,坦率表示:“不行,勉强吃我会吐的。”   僵持半晌,郭弘磊最终摇摇头,端碗意欲起身。不料,他刚一动,手腕突被人抓住——   “等等!”姜玉姝抬眸,蹙眉说:“我是请二公子帮忙,不准劳驾别人。”   抓着自己的纤手白皙柔软,烧得热乎乎。郭弘磊沉吟不语。   “嫂子有份儿,老夫人和煜儿等人肯定也有。但我猜,你恐怕一口没尝。”姜玉姝心知肚明,正色道:“坐下,我亲眼看着你吃。”   郭弘磊欲言又止。   “快点儿!”姜玉姝目不转睛,病中有些急躁。   “行吧。吃就吃,你恼什么?”郭弘磊叹了口气,无奈落座。   “我没恼。”姜玉姝这才松手,“你整天忙碌,没个停歇,仔细身体累垮。”   郭弘磊心里一暖,剑眉星目舒展,谁知对方接着又道:   “不过才十七岁,却已是一家之主,真是够难为你的。”   郭弘磊顿时挑眉,趁机问:“你也不过才十六岁,不也日夜操劳?一直忘了问,你每天晚上躲着写写画画,究竟是在做什么?”   “谁躲着了?我光明正大的!快吃面,我等着呢。”姜玉姝略一思索,郑重告知:“自启程以来,我一直详细记录北上沿途的见闻,风土人情、山水植物动物等等,供闲暇时解闷,或是供年老时忆苦思甜。”   只要与裴文沣无关即可……郭弘磊吃了口面,欣然道:“如此听来,姑娘大可著书传世了。”   “编书?唉哟,这万万不敢当。”姜玉姝枕着手肘,昏头涨脑,喃喃说:“小女子才疏学浅,没得丢人现眼。”   郭弘磊却颇有兴致,承诺道:“怕甚?你先把见闻记清楚,等抵达西苍,我找人帮你印书!到时既能赠给亲友,也便于自己翻阅,两全其美。”   不消片刻,他略尝几口后,便硬扶起妻子,不由分说,恨不能把食物给她灌下去!   “六个馒头的口粮,你总是分给三弟和四弟,其实不必的。”郭弘磊目光深邃,“有我暗中照顾弟弟足矣。”   姜玉姝梗着脖子吞咽,唏嘘道:“三弟天生病弱,四弟却是迅速从胖墩墩变得黑瘦,我看着简直害怕,才匀给他们一些。”   郭弘磊再度叹息,正欲开口,却听房门“嘭”地被撞开:   “哟?”刚挨了婆婆训斥的王巧珍迈进门槛,两个丫鬟跟随。她一肚子气,淡淡问:“你们还聊着呢?”   姜玉姝会意,立刻说:“我吃好了,你歇着去吧,明儿早起赶路。”   “唔。”郭弘磊也明白,当即笨拙收拾碗筷,拎起食盒说:“不打扰了。”   姜玉姝挥了挥手,“明天见。”   郭弘磊颔首离去。   王巧珍踢掉布鞋,忿忿倒在榻上,咬牙切齿。   次日·清晨   经婆婆管教后,王巧珍不敢再抱怨不休。她端坐,抱着儿子,占了小半板车,忧愁说:“唉,煜儿昨晚也发热了,哭哭闹闹,真叫人发愁。”   姜玉姝突发高热,幸而及时服药,大汗淋漓后便好转许多,但仍未痊愈。她站在板车旁,叮嘱道:“发热要多喝水。煜儿年幼体弱,寺里师父送的药丸按时喂他吃,会康复的。”   “二嫂身体不适,快上去坐着,我咳、咳咳我走路。”郭弘哲主动让座。昨日一场倾盆大雨,冻得他心疾复发。   姜玉姝忙摇头,“不用了,你病成这样,怎么走得动!”   王氏眯起眼睛,瞥了瞥庶子,又瞥了瞥次媳,惯常拉着脸,淡淡说:“节骨眼上生病,真麻烦。自己拿帕子捂一捂吧,避开些,千万别把病气过给煜儿。”   谁乐意生病?姜玉姝听出责备与嫌弃,心里顿时不痛快,正欲开口——   “快上去坐好!”郭弘磊大踏步赶到,“咱们赶着去六里外的驿所领干粮。”说完,他屈指敲击车板,沉声说:“既然嫂子无需再躺着养伤,还请挪一挪,让您弟媳妇坐坐,她生病了。”   王巧珍笑脸一僵,众目睽睽之下,慢吞吞地挪了挪,“这是自然。”   王氏见次子发话,才招招手,“玉姝,还愣着干什么?上来罢。”   想当初,你们走不动,我尽力弄了板车来;如今我生病,你们却嫌“麻烦”?姜玉姝咬咬牙,正失望间,猛地被丈夫握着胳膊拎上板车,唬了一跳。   “坐稳。”郭弘磊低声提醒:“你转过来,别吹风,当心又着凉。”   “……嗯。”刹那间,姜玉姝满腔的失望委屈感奇异消散了。她靠着包袱,犯愁沉思,暗忖:   姜大姑娘心有所属,牵念着表哥,以死明志,可悲可怜。   她自缢,身体和身份被我占了。   该不该把真相告诉郭公子?贸然相告,他会不会认为我在说疯话? 第17章 丛中毒蛇   姜玉姝怅然若失,不由自主,悄悄凝望郭弘磊,盯着他昂首向前的背影。   由于附近桥毁,他们只能绕行领取干粮,而后继续赶路。   风吹日晒,板车轮辘辘,一行人跋山涉水,艰难北上。   至六月初一,已连续赶路两千四百余里。   郭家人披麻戴孝,足足四十九日。   这天午饭时,除王氏外,其余人以郭弘磊为首,面朝都城方向跪倒,遥遥祭奠逝者。   郭弘磊长身跪立,毕恭毕敬,肃穆道:“家逢巨变,迫不得已,草草料理了父亲与长兄的丧事,悲恸愧疚至极。如今遭遇流放充军屯田,前景未卜,盼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多庇护子孙,待渡过难关后,必将一一补齐各式祭奠礼!”语毕,他率领家人磕头。   不知不觉,居然走过七七了?姜玉姝默默叩首,感慨万千,心想:夏季炎热,道路崎岖,幸亏不用继续披麻戴孝了,不然赶路时肯定热坏。   “唉,可怜呐。”王氏坐在板车上,两眼通红,哀切啜泣,絮絮叨叨地说:“侯爷若是在天有灵,千万要多多庇佑儿孙,助郭家早日渡过难关。此外,耀儿虽糊涂犯了错,但他已受到严惩,连性命都丢了,您就谅解他罢。父子之间,岂有隔夜仇?你们互相照应着,我们才放心。”   须臾,礼毕。   郭弘磊率先起立,自然而然地转身几步搀起妻子,并顺手扶起病弱三弟,叹道:“七七已过,不必披麻戴孝了。‘孝’在于心,等时机成熟时,咱们再补奠礼。”   家道败落,郭弘哲与郭弘轩自是黯伤,沮丧恓惶。   “节哀。”姜玉姝近前,安慰道:“只要好好儿活着,总会雨过天晴的!”   郭弘磊颔首赞同,催促道:“快换下孝服,用些干粮就得赶路了。”   骄阳如火,蝉鸣不止,闷热不堪。   人群照例歇在树荫下,官差喝水吃干粮,有的看守犯人,有的闲坐谈天,只要犯人不争吵或斗殴,他们便懒得理睬。   树荫深处,众女子更衣换裳。   “好热!”翠梅汗流浃背,庆幸道:“幸好咱们是四月里启程,再过十天就到西苍了。若是六月启程,恐怕要晒死人。”   “确实。幸亏快到了。”姜玉姝换上霜色薄衫,亭亭玉立,麻利整理孝服,谁知刚折了一半,忽听见不远处传来恐惧尖叫:   “蛇!蛇!”   “啊——咬着我了。”   “来人,快来人,救命,救命呐!”   ……   “蛇?”姜玉姝猛一个激灵,大惊失色,后颈寒毛直竖,不假思索地奔过去,边跑边喊:“什么蛇——无论什么蛇,都小心些避开,堤防被咬!”   少顷,她拎着随手捡的一根枯枝赶到,定睛细看:   草丛旁,两名仆妇一个伤在左脚,另一个伤在手腕,伤口皆有大而深的蛇牙痕孔,正哭嚎着。   “快远离草丛,立刻带她们去找方大夫!”姜玉姝扫视四周,紧张问:“蛇有几条?长什么模样?”   一个丫鬟颤声答:“奴婢看、看见了两条,浑身褐色,长着圆斑。”   话音刚落,官差闻讯赶到。张峰皱眉审视,警惕拔刀,喝道:“别杵这儿,都退到外面空地去!一路相安无事,怎么突然被蛇咬?莫非踏进草树丛之前没找东西试探试探?”   目击丫鬟吓白了脸,哭着告知:“我在旁边换衣裳,听那两个大娘嚷‘内急’,匆匆地跑进草丛,不一会儿就大叫‘蛇’!我来瞧时,恰见两条蛇钻进草丛里溜了。”   “她们八成急得忘了我的告诫,疏忽大意!”张峰道。   郭弘磊火速赶来,靠近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姜玉姝摇摇头,极力镇定,“但有两人挨咬了,伤势……不太妙。”   郭弘磊凝重道:“只能让方胜尽力而为,看能不能救她们。”   转眼,茂盛草丛周围空无一人。   “大人,小心些。”   张峰右手握刀,左手抓着一把石子儿,使劲掷向草丛,“嘿!”   “扑啦”后,响起“窸窸窣窣”声,一条褐背白腹蛇受惊游出,箭也似的窜进了树林,瞬间消失。   “麻烦了。那是草上飞,毒蛇。”张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撤退。   姜玉姝看得一清二楚,脱口道:“蝮/蛇?”   “它又名土蝮蛇。”张峰随口答。   片刻后,众人紧张旁观,围着唯一的大夫方胜救人。   方胜借用官差佩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伤口,反复挤毒/血。   然而,蛇/毒迅速发作,两名仆妇初时还能哭喊,顷刻间伤口便红肿,她们渐渐举止迟缓,喉间“嗬嗬”喘息,最终陷入昏迷。   郭弘磊低声问:“怎么样?”   方胜摇头叹气,无奈答:“蛇/毒本就难解,何况眼下根本没有对症药材,只能喂她们吃配好带着的解/毒丸。听天由命了。”   翻山越岭,辛辛苦苦走了两千多里路,却不慎被毒蛇咬伤,何其倒霉?姜玉姝绞紧手指,深感无力。   这时,张峰吼道:“时候不早,该赶路了!北地人烟稀少,山野猛兽十分多,危机四伏,故天黑前必须赶到驿所。否则,假如被野兽叼进密林,谁敢相救?快走!”   霎时,人群被吓得不轻,慌忙收拾各自的包袱,准备赶路。   姜玉姝忙问:“张大人!这两名伤患——”   张峰打断道:“按押解的规矩:犯人死了便除名,但没咽气就不能丢失。先用板车拉着吧,等到了驿所再看。”   “她们还活着,绝不能丢下!”姜玉姝抬手捶捶额头,郭弘磊立即转身,简略转告长辈:   “母亲,方才张大人并非危言耸听,为防万一,咱们得赶在天黑前抵达驿所。”他微躬身,恭谨劝说:“现只能委屈您走一走,板车用以拉载伤患。”   王巧珍满心不情愿,板着脸问:“烈日炎炎,母亲年事已高,煜儿又年幼体弱,怎么走?”   郭弘磊淡淡答:“老的搀着,小的抱着。”   “煜儿,来!”姜玉姝拍拍手,一把抱起扑进怀的侄子。   王氏想了想,妥协下车,吩咐道:“巧珍,在官差眼里,咱们全是犯人。遵命行事罢。”   “哼。”王巧珍无权违抗,憋屈顺从,一路烦躁嘟囔。   人人都畏惧猛兽,全力赶路,忌惮地离开深山。   暮色起,姜玉姝气喘吁吁,站定擦汗,见迎面走来几十人,背负包袱,赶着几辆牛车,车上坐着老人孩童,个个面黄肌瘦,疲惫低落。   “挺热闹啊。”翠梅诧异道:“有老有小,大包小包的,应该是一家子。搬迁么?”   姜玉姝轻声道:“咱们是北上,他们是南下。”说话间,两拨人交错而过,她忍不住挑了个人问:   “小姑娘,你们这是搬家吧?”   “嗯?嗯,是搬家。”女孩儿蓬头垢面,风尘仆仆。   姜玉姝善意道:“马上天黑了,山里野兽多,很危险,你们最好别赶夜路。”   女孩儿一呆,却无奈答:“唉,不赶不行。北犰贼子隔三岔五地偷袭,兵荒马乱,没法活。而且,一旦城破,那些畜生必定屠/杀无辜,去年他们在庸州杀了十几万人,可残忍了。” 第18章 劫匪拦路   “北犰?”姜玉姝蓦地心一沉,忙问:“敌国偷袭,咱们大乾将士肯定迎战了的,但不知打得怎么样?”   女孩儿撇撇嘴,满腹抱怨,鄙夷道:“假如大乾将士能干,庸州就不会失守,十几万人也不会无辜被屠!唉,如今谁还敢指望将士?只盼他们争口气、守住西苍,我们最怕无家可归。”   姜玉姝忐忑不安,又问:“听着怪吓人的。小姑娘,你家住哪儿?难道北犰兵马已经侵入西苍了?”   女孩儿愁眉苦脸,无奈答:“我们家在赫钦,牧河边上的刘家村,与庸州隔河相望。北犰霸占了庸州,仍未满足,隔三岔五偷袭西苍,那些畜生贪婪无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村倒霉,离得太近,为了保命只能躲开,投奔亲戚去,避一避战乱。”   “原来如此。”姜玉姝神色严肃。   女孩儿扫视郭家上下,好奇问:“你们呢?你们又是上哪儿?”   姜玉姝叹道:“不巧,正是要去西苍。”话音刚落,对方长辈便唤道:   “二妮儿,家里逃难呢,你当是外出玩耍?快跟上!”   “哦,来了!”女孩儿抿嘴一笑,一溜小跑追赶亲人而去。   郭弘轩凑近听了半晌,吓得瞠目结舌,扼腕道:“想不到,西苍竟那么乱!人家逃难,咱们却往前凑,简直是送死。”   “四弟莫慌。来,边走边聊。”姜玉姝暗暗镇定,宽慰道:“疆域自古寸土必争,边塞城池失守,朝廷绝不会罢休。陛下雷霆震怒,严惩贪墨一案,并责令我们充军屯田,估计他已经调兵遣将援助西苍了。”   “真的吗?”   姜玉姝坚定答:“当然!”   即使贵为九五之尊,也有其职责。庸州失守,皇帝若是不闻不问,轻则遭舆论指责“昏君”,重则退位让贤,甚至亡国。   因此,皇帝必须管。   但不知乾国能否击败北犰?   夜幕降临时,一行人抵达驿所。   姜玉姝精疲力倦,拖着酸胀双腿,匆匆走向板车问:“她们好些了吗?”   “这……”方胜皱着眉,反复试探两名伤患的呼吸与脉搏。片刻后,他摇摇头,沉重宣告:“蛇毒剧烈,她们没能撑住,已经身亡了。”   啊?   众人齐齐一惊,既怜悯又后怕。   张峰审视一番,努了努嘴,其属下便伸手试探死者脉息,高声禀道:“大人,她们确已身亡!”   “问问清楚,把相应姓名勾除,并注明死因。”犯人在流放途中因故死亡,张峰见得多了,毫不动容,吩咐道:“天热,赶快叫驿所帮忙掩埋尸体,避免腐臭生瘟。”   “是!”   两条人命,就这么消失了?姜玉姝黯然,久久无法言语。   “走罢。”郭弘磊心里也不是滋味,“前车之鉴,一定要告诫其余人严防蛇虫野兽!”   夜间   老少女子或靠墙或枕着包袱,三五成群,小声交谈;男人们则照旧跟着郭弘磊习武,勤练月余,拳脚功夫均有长进,哪怕只是架子,也摆得像模像样了。   “越往北,越荒凉。兵荒马乱的,怎么屯田呀?”翠梅忧心忡忡,一边整理行囊,一边问:“等到了西苍,不知咱们会被官府分去哪儿?是上上下下一起?还是打散了?奴婢死也不想和姑娘分开。”   姜玉姝铺平白纸,正色劝告:“又来!年纪轻轻,嘴里一天到晚‘死’啊‘活’的,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和我分开?”   “奴婢是家生子,从十岁开始服侍姑娘,发誓要服侍一辈子的。”翠梅忠心耿耿,懊悔说:“不料,在您上吊寻死的时候,竟无人发觉,等老夫人允许奴婢继续伺候时,姑娘已经吃了苦头,折磨之下,活像变了个人似的。这都怪奴婢粗心大意,照顾不周!”   变了个人?   没错,确实是换了个芯。   姜玉姝笔尖一顿,心如擂鼓,盯着陪嫁丫鬟,轻声说:“我一时糊涂才自寻短见,与你无关。”   翠梅眼含热泪,欣喜道:“幸亏姑娘及时想通了!其实,姑爷待您挺好的,人又仪表堂堂,丝毫不比裴公子差——”烛光忽然一晃,她噤声抬头,猛跳起来,恭敬道:“二公子。”   “唔。”郭弘磊面色如常,并未听清丫鬟的絮叨。   翠梅缩着脖子,如蒙大赦,飞快提起包袱,识趣地退到边上整理。   姜玉姝定定神,招呼道:“忙完了?坐。”   郭弘磊盘腿而坐,随手翻了翻炕桌上的文稿,缓缓说:“我找驿丞安排茶水时,见到了大舅的人。”   “哦?”姜玉姝一愣,下意识问:“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坏消息。”郭弘磊余光瞥了瞥母亲与嫂子、弟弟,耳语告知:“据说,目前西苍与北犰频频交战,一时间难分胜负。但因着庸州失守,将领又相继伤亡,咱们的士气低落,甚至有些人临阵脱逃。”   “逃兵?论罪当斩吧?”   郭弘磊颔首,“临阵脱逃,死罪无疑,朝廷必将追捕。这件事,我就不告诉其他人了,免得人心惶惶。”   “也是,不知者不怕。”姜玉姝提笔蘸墨,冷静道:“圣旨不可违。别说战乱了,哪怕前方下刀子雨,我们也不能停。”   郭弘磊莞尔,一本正经地说:“姑娘好胆识。”   “公子过奖了。”姜玉姝谦虚摆手。   下一瞬,两人对视,同时叹了口气。   数日后·晌午   深山密林间,官道蜿蜒曲折,崎岖不平,一行人埋头赶路。   夏日炎炎,姜玉姝热极了,脸涨红,止步解下水囊,仰脖喝水。   谁知,她刚喝了两口,突见密林中窜出一伙持刀壮汉,个个凶神恶煞,为首者厉声大吼:   “统统不许动!”   “谁敢乱动,就是找死!” 第19章 浴血奋战   糟糕!土匪吗?   猝不及防,正仰脖喝水的姜玉姝大吃一惊,呛了半口水,窒息得剧烈咳嗽,红头胀脸,万分难受。   “咳咳,咳咳咳……”   郭弘磊眼疾手快,立即把突兀咳嗽的妻子推进人群里,低声嘱咐男丁:“来者不善,务必小心!都别慌,也别轻举妄动,听我的命令行事。”   “站好站好,不准乱动!”匪徒共十一人,均手握长刀,衣衫脏污且染血,竟是身穿戎装,个个健壮剽悍,嚷道:“原地站着,统统不许动!”   “谁敢乱动,休怪老子心狠手辣。”   “放下刀!你们几个,立刻放下刀,然后把刀给老子踢过来。”   官差共二十人,虽腰佩弯刀,底气却不足。其中几个年轻人初次办差,一见匪徒便慌了神,面面相觑,下意识畏缩。   “来者何人?”张峰见势不妙,本能地拔刀。他万分警惕,声如洪钟,严肃问:“我们奉朝廷之命押解流放犯人前往西苍,不知你们为何拦路?”   “哼,区区走狗,也配问老子的话?”匪首嗤笑,左脸颊一道疤,眼神狠戾。   一名官差质问:“放肆!你们是什么人?身穿戎装,难道是兵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路辱骂——”话未说完,对面匪徒忽然一窜,长刀寒光闪过,削下官差右臂!   断臂与弯刀落地,鲜血霎时飞溅。   “啊!”官差捂着伤口凄惨哀嚎,踉踉跄跄。   “你算什么东西?走狗一条,居然敢对我大哥不敬?”行凶匪徒气势汹汹,先削断官差右臂,旋即又一刀,划开其喉咙。   “唔——咳咳!咳,嗬嗬……”鲜血喷溅,官差徒劳地捂着喉咙,扑通倒地,转眼便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天呐?”   “杀、杀人了!”众人登时毛骨悚然,恐惧瑟缩,尖叫着拥挤,闹哄哄。   郭弘磊见状,趁机叫老弱妇孺挪到中间,男丁在外。   姜玉姝竭力镇定,耳语道:“看他们的打扮,可能是西苍逃兵。”   “十有八/九。”郭弘磊凝重道:“临阵脱逃的兵卒,等同于逃犯,倘若被抓捕,必死无疑。这是一伙亡命之徒。”   “没错。”姜玉姝心惊胆战,焦急环顾四周,“亡命之徒,心狠手辣,咱们不能束手待毙!快,快找找,有什么东西能作为武器吗?”   其实,郭弘磊早已在暗中搜寻。幸而家里人多,他催促小厮们,悄悄蹲下,捡拾石头、枯木等物。   “板车!”姜玉姝眼睛一亮,小声提醒:“车上木板没钉钉子,全拆下来吧。”   郭弘磊点了点头。   前方   官差们慌忙查看同伴尸体,气愤填膺之余,自是惧怕。   张峰怒不可遏,瞪视问:“大胆!你、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匪首旁观手下杀官差,满不在乎,冷冷道:“废话少说!立刻放下刀,并交出所有的干粮和盘缠。谁敢违抗,”他俯视死不瞑目的官差,讥诮道:“便如那人一般的下场。”   劫匪狂傲强横,张峰脸色铁青,忍气吞声道:“要干粮和钱财?可以!但我们可不敢放下刀——”   “照老子的吩咐做!”匪首硬邦邦打断,逼近几步呵斥:“莫非你也想找死?再不放下刀,休怪老子不客气。”   张峰攥着刀柄,焦头烂额,七窍生烟。   “岂有此理。弟兄们,送他上路罢。”匪首阴恻恻,努了努嘴。   “是!”其手下狞笑着,提刀围攻,招招袭向张峰要害。   “住手——”张峰被迫接招,狼狈躲闪,险象环生。   “大人!”官差们无奈,硬着头皮迎战,却根本不是久经沙场的逃兵对手。   顷刻间,接连有人受伤。   郭弘磊当机立断,大吼道:“官差一倒,咱们就危险了!快随我上!”说话间,他甩动捆锁犯人用的细铁链,敏捷一抛,套中一匪徒脖子,发力狠拽!   “啊——”匪徒后仰摔倒,被硬拖走,破口大骂。   拖近匪徒后,郭弘磊责无旁贷,沉着脸,抬脚侧踹其脖颈。   “喀”声一响,匪徒颈骨折断,瘫软丧命。   紧接着,郭弘磊捡起长刀,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当胸一腿踹开围攻张峰的劫匪,身手利落,武艺精湛。   “好!”   “公子小心!”家主勇猛无匹,瞬间激起了其余人的斗志。   “今天,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咱们历尽艰辛,足足走了两千七百里路,假如白白死在这儿,简直太冤了。所以,咱们不能死!”姜玉姝咬着牙,手心冒冷汗,一边扔石头,一边劈裂嗓子的喊:“各位,都别愣着,快帮忙!”   郭家上下同仇敌忾,有的朝匪徒扔石头,有的举起木板,有的抄起细铁链……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拼命攻击匪徒。   混战仅持续一刻多钟,匪首丧命后,其两名同伙战战兢兢,仓惶逃向密林,最终被红了眼睛的官差追上,乱刀砍杀。   “娘,他们是谁?”郭煜一直被王氏捂住耳朵藏在怀里,茫茫然,挣扎着想抬头。   王巧珍冷汗涔涔,抱着儿子,和婆婆一起躲在板车后,“那些全是恶人。煜儿,乖乖待着,别乱动!”   姜玉姝心急火燎,飞奔近前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她一顿,双目圆睁,脱口喊:“胳膊、胳膊,还有肩膀——方大夫?方大夫快来,他受伤了!”   “皮肉伤而已,不要紧。”郭弘磊仍提着刀,“方胜,我自会包扎,你先救治重伤患。”   “是!”方胜擦了擦汗,忙招呼小厮清点伤患。   郭弘磊匆匆扫视众人,“你呢?家里人没事吧?”   “没,你放心,女眷无一受伤。”姜玉姝白着脸,飞快掏出帕子,指尖哆嗦,一把摁住对方胳膊刀伤,颤声呼唤:“翠梅?小桃?快拿金疮药来!”   张峰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地,气喘如牛。   郭弘磊也席地而坐,任由妻子为自己包扎,扭头问:“张大人,伤得如何?”   “我也只是皮肉伤。”张峰眼神复杂,凝视半晌,黯然叹道:“万万没料到,竟是被你们救了。郭公子,好身手!”   郭弘磊正欲谦答,北向官道却突然传来隆隆马蹄声,震得道路微颤,来人明显不少,疾速靠近—— 第20章 下流总旗   马蹄声轰然,急促而凌乱,众人面面相觑,提心吊胆。   姜玉姝手上动作一顿,紧张问:“会是什么人?”   “听马蹄声,至少有四五十人。”张峰背部中了两刀,官差正为其包扎。   郭弘磊侧耳,凝神细听半晌,缓缓道:“宵小之辈往往东躲西藏、昼伏夜出,光天化日的,应不至于再来一伙逃兵。”   “你怎知有逃兵?”张峰明知故问。   郭弘磊坦然自若,“在上个驿所时,曾听人提过几句。”   “唉。”张峰苦笑了笑,“其实,我们也听说了,只是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道逃兵居然落草翦径呢?该千刀万剐的东西,谋财便罢了,还滥杀无辜!”   郭弘磊沉声道:“军令如山,军纪严明,军中绝不会饶恕逃兵。这些人为了活命,什么狠毒事做不出来?”   “畜生,简直畜生。”张峰红着眼睛唾骂:“懦夫,没胆子上阵杀敌,却敢残害无辜!唉,今日折了五个弟兄,叫我如何交代?”   姜玉姝叹了口气,宽慰道:“真是飞来横祸!还望大人节哀。”   “公子,忍一忍。”小桃啜泣着,轻柔朝伤口撒金疮药。   姜玉姝把干净白绢缠了两圈,麻利打结,旋即起身,急切道:“他们来了!快看,是什么人?”   “我瞧瞧。”郭弘磊柱着长刀站起,姜玉姝忙搀扶。   一时间,所有人齐齐眺望远方。   郭弘轩跳上板车,伸长了脖子,大声告知:“来了一群身穿戎装的兵卒,不仅佩刀,还背着箭囊!”   戎装?姜玉姝登时忐忑不安,提醒道:“四弟,别站那么高,扎眼。”   “对方有箭,万一又是杀人不眨眼的逃兵,你是想当活靶子么?唉哟,轩儿,赶紧下来!”王氏心惊胆寒地招手。   郭弘轩吓得脖子一缩,慌忙跳下板车。   “驾!”   “驾!”一队卫军挥鞭策马,簇拥着百户长潘奎,疾速赶到。   潘奎年近不惑,身长九尺,肤色黝黑壮如铁塔,遥遥便皱眉,勒马喝问:“吁!你们是什么人?何故出了伤亡?”   老天保佑,幸而来的不是逃兵。张峰既松了口气,又陡生怨愤,板着脸,直挺挺站立,冷淡答:“我们奉旨押解流放犯人前往西苍,不料遭遇匪徒拦路劫杀,伤亡惨重。我的五个弟兄当场丧命,另有三人重伤、十几人轻伤。”   “走,瞧瞧去!”潘奎下马,腰悬长刀手拎鞭子,率众查看尸体。   其手下总旗名叫钱小栓的,仔细审视尸体后,激动禀告:“大人,正是他们!”   “哦?确定是你手下的人?”潘奎满腔怒火,压低嗓门,严厉道:“小栓,你看清楚些,逃兵扰乱士气,必须一个不落地处死,以正军纪!”   “是啊。切莫留下漏网之鱼,免得他们作乱,大损边军威名。”同为总旗的田波附和道。   钱小栓脸红耳赤,羞愧答:“卑职确定,这几个人全是逃兵。”他打起精神,谨慎清点,禀道:“少了一个!逃兵共十一人,尸体却只十具。”   潘奎便扭头问:“哎,你们见到了几个逃、匪徒?”   午时已过,北上的一行人尚未用饭,饥肠辘辘。张峰失血不少,忙碌催促众人先救治伤患,而后就地歇息,喝水吃干粮。   郭弘磊离得近,想了想,朗声答:“共十一人,但混战中跑了一个,他趁乱逃进了南坡密林。”   “小子,你可看清楚了?”潘奎横眉立目,高壮威猛。   郭弘磊正色答:“的确逃了一个。当时,逃匪被人踹到山坡旁,顺势便跑了。”其实,那人正是他自己踹的,故一清二楚。   “他是从何处逃进林子的?”   郭弘磊抬手指道:“那儿。”   “是么?”潘奎率众赶到坡下,一边查看,一边失望道:“小栓,你管束无方,手下出了逃兵,不止你丢人,整个赫钦卫都没脸,还连累无辜百姓丧命,罪不可恕!”   钱小栓无可辩驳,沮丧道:“卑职自知有罪,请您责罚。”   “当务之急是捉拿逃兵。”潘奎恨铁不成钢,厉声喝令:“愣着做什么?立刻抓人去啊!”   “遵命!”钱小栓迅速点了二十人,咬牙切齿地搜山追捕。   另一处   王氏心力交瘁,唉声叹气,疲惫地说:“唉,这一灾接一难的,究竟何时才是尽头?玉姝,好生照顾弘磊。”   “嗯。”姜玉姝垂眸,小心翼翼地揭开衣衫,轻声问:“一定疼得很厉害吧?”   郭弘磊脸色发白,安慰答:“敷了金疮药,其实也不太疼。”   “幸亏及时止住了血!”姜玉姝吁了口气,一阵阵地后怕,耳语嘱咐:“你吃些干粮,然后歇会儿。伤患不少,我去问问张大人,看他打算如何赶路。拿着,快吃!”   郭弘磊手上被塞了三个馒头,眼里流露笑意,低声问:“都给了我,你吃什么?”   “我还有。”姜玉姝匆匆吃了半个馒头,漱漱口,搁下水囊刚起身,却见张峰带领几个壮汉快步走来。   姜玉姝定定神,诧异问:“张大人,有什么事?”   哟?   嚯!流放的犯人里,竟有如此绝色佳人?田波瞬间震惊,赞叹不已,紧盯着姜玉姝,从秀美脸庞往下,细究其玲珑身段,目光久久停留在胸腰上。   四周乱糟糟,谁也没留意田波垂涎欲滴的眼神。   张峰恢复了冷静,到底不敢得罪边军,客气道:“这位是西苍赫钦卫的百户潘大人,奉令追捕逃犯。逃犯伤害了咱们,潘大人需要详细名册,你们快报上郭家的轻重伤者姓名。”   “好的。”姜玉姝恍然大悟,郭弘磊已起身,偏头吩咐:“栾顺,立刻照大人的吩咐办。”   “是!”管家颔首,立即再度清点伤患。   潘奎皱眉打量郭弘磊,狐疑问:“听官差说,你小子武艺高强,连杀四名逃犯,可有此事?”   郭弘磊不卑不亢,平静答:“在下武艺平平,只是方才生死攸关,不得不竭尽全力。”   “唔,挺稳重,人也谦虚。”潘奎隐露笑意。   郭弘磊谦道:“您过誉了。”   田波无暇理睬旁人,目不转睛,一直偷偷盯着姜玉姝,眼馋手痒,欲/火焚心,兴奋暗忖:年轻貌美的女犯人,缺衣少食,卑贱惶恐……哼,老子堂堂总旗,何愁弄不到手?   稍微恐吓几下,她敢不从?   即便是个刚烈的,老子强要了她,又有何惧? 第21章 迁怒之火   周围一片狼藉,姜玉姝只顾担心伤患,并未察觉田波正不怀好意地窥视自己。   “看你小子斯斯文文,却敢拿刀杀人,真是人不可貌相!”潘奎嗓门洪亮,粗犷豪迈,昂首问:“多大年纪?习武几年了?”   郭弘磊谦和答:“十七,六岁时家父便请人教授拳脚。”   “难怪了,你人虽生得斯文,精气神却不像酸书生。”烈日当空,潘奎抬袖擦汗,扫了扫郭家上下,随口问:“嘿,老弱妇孺的!张大人,这些人犯了什么法啊?你们打哪儿来的?”   张峰瞥了一眼郭弘磊,念及救命之恩,登时有些犹豫,含糊答:“我们来自都城。其实,这群人并未犯法,只是受了牵连。”   “哦?受了株连的?”潘奎原本漫不经心,一听倒好奇了,又问:“小子,你家谁犯法了?想必犯了大罪,不然也不至于——”他顿了顿,纳闷问:“哎,你们这百八十口人,该不会是一大家子吧?”   面对强悍边军,姜玉姝忆起庸州贪墨案,心里“咯噔”一下,咬牙屏息。   郭弘磊明白躲不过,暗中早有准备,坦率答:“兄长犯下贪墨之罪,牵连全家流放西苍。”   “贪墨?”潘奎惊讶扬声,心思一动,笑意荡然无存,皱眉审视犯人们,缓缓问:“你叫什么?”   郭弘磊答:“罪民姓郭,名弘磊。”   “贪墨庸州军饷的靖阳侯之子,是你什么人?”潘奎蓦地沉下脸。   郭弘磊无法回避,“那位便是罪民兄长。”   “原来,”潘奎勃然变色,怒问:“你们居然是靖阳侯府的人?”   郭弘磊唯有点头。   “哼!”潘奎霎时火冒三丈,厉声质问:“前几年,边军粮饷屡遭狗官贪墨以饱私囊,害得将士们隆冬腊月饥寒交迫、饿着肚子上阵杀敌,士气大伤!甚至害得庸州失守,十余万人惨被屠杀,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这些,你们知不知道?”   郭弘磊深吸口气,再次点头。   “算了罢!”潘奎怒目而视,激动斥骂:“呸,你们这些贪婪无耻的纨绔,自幼安居都城,怎会知道边卫将士的艰苦?只可怜那惨死的十余万人,白白丧命。”   百户愤怒,兵卒亦变了脸色,纷纷鄙夷憎恶。   田波呆了呆,心想:她竟是侯府的人?看言行举止,应是纨绔之妻。侯府儿媳,必为名门闺秀,怪道如此标致……老子尚未玩过大户贵女,不知是什么滋味?   唉,他们果然迁怒了。不过,此乃人之常情,要怪只能怪世子犯法,连累全家。姜玉姝无可奈何,默默陪着丈夫挨骂。   郭弘磊饱含歉疚,郑重表明:“家兄犯了法,早已被陛下赐死;家父自愧教导无方,悲恸病逝。如今,陛下责令罪民一家充军屯田,用余生为长兄之错赎罪。待投了军,罪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肝脑涂地杀敌卫国!”   “呵。”田波皮笑肉不笑,“大话谁不会说?上阵杀敌,靠的是真本事,而不是嘴皮子。”   姜玉姝这才注意到田波,十分不悦,暗忖:阴阳怪气的,别人不敢比,但二公子肯定比你强!   “唉。”潘奎壮硕的胸膛剧烈起伏,勉强压着怒火,摇头说:“罢了,贪墨的也不是眼前这些人。走!”语毕,他行至山坡树荫下,命令手下清理尸体。   张峰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高声道:“歇息半个时辰,受伤的人赶紧包扎,还得赶路呢!”   挨了一顿骂,郭家人自是难受。   “我们已经这么倒霉了,他们还想如何?”王氏气得哆嗦,伤心道:“难道非让陛下诛杀全家,他们才满意?”   王巧珍靠着板车,讥诮一笑,冷冷道:“哼,有本事上都城告御状去,求得陛下处斩了我们。可惜呀,一群粗俗莽夫,怕是连皇宫都找不到,哈哈哈。”   姜玉姝不赞同地皱眉,“嫂子,小点儿声,仔细他们听见。”   “听见又如何?大不了一死,反正我不想活了!”王巧珍虽嘴硬,却越说越小声。   郭弘磊面色平静,劝解道:“大哥确实犯了错,贪墨军饷,难怪将士气愤。咱们生在靖阳侯府,之前安享富贵,如今为家人赎罪,也是应当。”   “他们那么厌恶咱们,”郭弘轩既委屈又沮丧,惶恐问:“会不会故意刁难人?会不会暗中谋害?”   姜玉姝镇定答:“四弟,陛下已开恩赦免郭家死罪,咱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只要足够强大,谁能轻易欺压你?”   “不错!”郭弘磊勉励道:“男子汉大丈夫,豁达些,别怕吃苦,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因着逃匪有伤在身,跑不快,没过多久便被生擒。   钱小栓汗湿戎装,禀道:“大人,逃兵抓到了!”   “捆上,死的活的都带回去,好交差。”潘奎一声令下,兵卒迅速把逃兵尸体搬上马背。   另一侧   “慢些,轻点儿。弟兄们放心,等到了驿所我就托人买棺材,带你们回家。”张峰亲自动手,与同伴一道,把官差尸体整齐摞在板车上。他抬头看看天色,大声喊:   “潘大人?”   潘奎正整理马鞍,扭头问:“何事?”   张峰恳切道:“天色不早,我们八成得赶一段夜路,假如血腥味儿引来野兽,可就糟糕了。不知您能否——”   “行!”潘奎会意地打断道:“我们也是去驿所,一起吧。”他想了想,吩咐道:“重伤者过来,跟我的人挤一挤。”   “多谢!你们几个伤势重,快去骑马。”张峰松口气,忙碌安排了一番,催促道:“走吧,跟着潘大人,不必担心野兽袭击。”   于是,潘奎骑马,按辔徐行,率众前往驿所。   走着走着,夜幕降临,深山密林黑黢黢,倦鸟归巢,昼伏夜出的兽类则开始觅食,各种嚎叫声此起彼伏,怪异刺耳,渗人极了。   郭弘磊再三嘱咐:“挨紧些,互相照应着,千万别落单!”   “二、二叔,煜儿害怕。”郭煜缩在奶娘怀里,呜咽抽泣。   郭弘磊安抚道:“怕甚?咱们这么多人。你睡一觉罢,睡醒就到驿所了。”   “我害怕。”郭煜毕竟年幼,止不住地啜泣。   潘奎扭头望了望,慢悠悠吓唬道:“哭什么?再哭,狼把你叼走。狼最喜欢叼小孩儿了。”   “不要!”郭煜吓得哇哇大哭。   姜玉姝哭笑不得,刚想哄一哄小侄子,猛却听见西侧林中一阵异响,夹杂着阴沉沉的悠长狼嗥:   “嗷呜……” 第22章 大战恶狼   “狼?”姜玉姝愕然,望着潘奎背影,扼腕道:“狼真的来了!”   潘奎吃了一惊,却不畏惧,乐道:“哟?好大胆的东西,也不问问老子手上的刀,就敢嗷嗷叫唤,吓唬谁呢?”   “活腻了呗。”兵卒们乐呵呵。   “简直找死!”潘奎吩咐道:“盯着点儿,来一头宰一头,来两头宰一双。”   “是!”兵卒纷纷拔刀   转眼,西坡密林中响起阵阵狼嗥,夹杂着野兽穿枝拂叶的“噼啪”与“窸窣”声,迅速逼近,令人毛骨悚然。   “狼!二叔,有狼!”郭煜惊恐万状,拼命忍泪,生怕被叼走。   郭弘磊警惕审视西坡,头也不回地说:“是有狼。但你放心,狼从来不爱叼小孩儿。”   “那、那它们喜欢叼什么?”郭煜吓坏了。   姜玉姝哄道:“依我猜,狼多半喜欢马儿。”语毕,她催促众人:“快!咱们往潘大人那儿靠拢,他们有刀箭。”   “狼为什么喜欢马?”郭煜整个人躲进奶娘怀里。   月色朦胧,姜玉姝紧盯西坡,随口答:“因为马和狼一样,都是四条腿。”   “哦?”郭煜吸了吸鼻子,似懂非懂,“还好,我们只有两条腿。”   田波恰在旁,于马背上嗤笑,俯视身姿妙曼的侯府儿媳,暗忖:生得这么美,却不幸嫁错了郎,沦为阶下囚,想必委屈幽怨……或许我略施恩惠,她就从了!   另一侧   相处至今,张峰很是信任郭弘磊。他忍着伤口疼拔刀,并从板车上挑了一把逝世同伴的佩刀,塞给郭弘磊,叮嘱道:“听嗥叫声,像是来了一大群,狼难缠,你也盯着点儿。”   郭弘磊颔首接过刀,于外侧护卫。   打头的潘奎高声道:“别发愣,继续走!原地杵着等狼叼啊?走!”   一行人借着月色,惶惶不安,竭尽全力疾步前行。   血腥味浓郁,引得狼嗥不止,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软忽硬,始终藏在林中尾随。   姜玉姝本以为人多势壮、无需害怕,但事实上,狼在暗人在明,风吹草木影摇晃,冷不防一瞧,哪哪儿都像有狼。   少顷,道旁枝叶突然“哗啦”巨响!   “啊——” 众人登时拥挤尖叫,乱成一团。   郭弘磊定睛细看,大声道:“别慌,狼只是试探!”   随后,狼群反复地试探,有一次甚至窜出了半截身体,却又火速撤回密林,唬得人如同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潘奎见状,有感而发,笑着慨叹:“瞧见了吧?狼生性狡猾,诡计多端,而且成群结队的,令行禁止,有时甚至比敌人还难对付。”   兵卒忙点头,陆续附和。   下一瞬,狼多次试探后,嗥声依旧,却猛地窜出密林,快如闪电,气势汹汹地扑袭人群。   “小心!”郭弘磊大喝一声,提刀迎上,行动如风,侧身斜刺,刀尖借着去势一送,悍然划开狼腹!   “嗷”声惨叫,狼倒地,肚破肠流。   潘奎勒马,拔箭挽弓,怒吼:“上!给我斩了敢伤人的狡猾畜牲!”   “是!”兵卒策马迎战,长刀灵活劈砍。   “姑娘,仔细脚下,站、站稳了。”翠梅战战兢兢,混乱中主仆俩紧贴。   “各位,互相照应着,一旦发现有谁失踪,立刻上报!”姜玉姝搀着婆婆,焦急眺望战场:   刀光箭影,野兽咆哮,男人吼叫,老弱妇孺频频惊呼。   靖阳侯聘任名师教导次子武艺,郭弘磊踏踏实实,一练十年,本就身手过人,加之流放前常狩猎,此刻便果敢无畏。   他面无表情,手中佩刀寒光闪烁,接连斩杀恶狼。   “噗”一声,薄刃入肉,狼血飞溅,溅到了人脸上。   郭弘磊一怔,抬手抹了抹,温热血腥气扑鼻,他眯眼皱眉,咬牙振作,提刀再度往前,锐不可当。   临危不惧,十分勇猛,是块好料子……可惜他姓郭。潘奎板着脸,挽弓搭箭,月色下屏息凝神,须臾,手一松。   郭弘磊只听耳畔“咻”一下,下意识僵住,旋即利箭破空,准确穿透狼身,甚至把它钉在了地上!   “行了!”潘奎喝令:“狼群已逃,不必追杀,赶路要紧。小栓、田波,清点清点,一刻钟后启程。”   “是!”两名总旗收刀入鞘,率领手下打扫狼藉。   郭弘磊喘息,脸颊溅满狼血,一时间未能回神。   姜玉姝心急如焚,匆匆奔近,照面一打便吓一跳,忙问:“你、你受伤了?满脸是血!”   “全是狼血。”郭弘磊回神,缓缓吁了口气。   “你肩膀和胳膊的伤口可能裂开了,走,让方大夫瞧瞧。”   下人簇拥,夫妻并肩。郭弘磊恢复镇定,“慌什么?重新包扎即可。”   姜玉姝掏出帕子,踮脚为丈夫擦拭,“擦一擦,免得煜儿见了害怕。”顿了顿,她激动钦佩,忍不住说:“二公子,好身手呀!我刚才一直看着,觉得你是最——”   “怎么?”潘奎转身,斜睨问:“觉得他武功最高强?”   姜玉姝被打断,尴尬一怔,谦虚答:“哪里,自然是比不上将士们的。”   “哼。”潘奎低头整理箭囊。   郭弘磊被妻子一夸,登时畅快极了,嘴上赞道:“潘大人箭术高明,真令人佩服。”   田波趁机凑近,抬高下巴道:“我们大人在军中,可是出了名的‘百发百中’!”   潘奎毫无傲慢之色,一挥手,“启程!”   直到深夜,一行人才抵达驿所,个个精疲力尽。   与同伴商议后,张峰严肃告知:“今日连遭意外,伤亡惨重,不得不停下休整休整。听着!我们将在此驿所停留三日,待补齐押解所需的人手,再赶往西苍。”   停留三日?   歇息三日?   霎时,连续走了两千七百多里路的犯人喜出望外,感激欢呼。   张峰没说什么,叫驿卒锁上了栅门,拖着失血过多的疲惫步伐离开,回卧房歇息。   家里人欢天喜地,姜玉姝却高兴不起来。   她带着丫鬟和小厮,悄悄走到栅门前,塞给驿卒们一小块碎银,换回几个木盆、四桶热水。   姜玉姝安排妥其余伤患后,端着一盆热水返回,小声道:“潘大人他们在此,不宜弄米汤,免得惹麻烦。”她拧了块热帕子,提醒道:“把伤口周围擦一擦吧,既方便上药,又干净自在。”   郭弘磊迟疑了一下,默默脱下衣衫,低声说:“我脸上全是狼血,也得擦擦。有劳了。” 第23章 登徒子也   有劳了?   这……难道是让我帮忙擦拭的意思?   姜玉姝一愣,握着拧好的热帕子,登时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郭弘磊正是此意。   夫妻之间,本该如此。总是客客气气的,忒生分,像什么话?   他默默想着,把脱下的衣衫随手一撂,袒露左肩和左臂两处伤,胸膛宽厚结实,即使坐着也看得出身量高大,俊朗英武,男子汉阳刚气概十足。   彼此并无夫妻之实,面对面,姜玉姝不免羞窘,可虑及对方受伤行动不便,只能佯作自然。她深吸口气,又拧了拧帕子,靠近问:“伤口觉得怎么样?”   “方胜刚才又给包扎了一回,敷着药,不大疼。”郭弘磊端坐,虎目炯炯有神,隐露期待之色。   谁知,姜玉姝手中的帕子尚未贴近,后腰便被小侄子搂住了!   “婶婶,”郭煜晒黑了,也瘦了,幸而一路没生大病。他趴在二婶背上,无精打采,噘着嘴说:“煜儿饿了。”   “哦?”姜玉姝诧异转身,抱住黑瘦小孩儿问:“我猜猜,你肯定又不吃馒头了,对不对?”   郭煜委屈问:“为什么老是吃馒头?就没别的吃么?”   姜玉姝无可奈何,“眼下只有馒头,等过阵子才有别的食物。”   几个丫鬟侍立一旁,小桃忍不住问:“少夫人,让奴婢伺候公子吧?”   姜玉姝还没张嘴,郭弘磊便道:“不必了。你们去照顾老夫人。”语毕,他拿走她手中的帕子,偏着头,自己擦身。   “……是。”小桃忍着失望,黯然屈膝。同为大丫鬟的碧月抿嘴,偷偷嗤笑;娟儿则一无所察,恭顺告退。   姜玉姝一边逗侄子,一边好奇问:“听说潘大人是百户,不知在军中、百户是多大的官儿?”   “正六品,手底下百余兵。”郭弘磊十分熟悉。   姜玉姝又问:“那,总旗呢?”   “手下五十余兵,说是七品,实际未入流,毕竟一卫便有一百个总旗。”郭弘磊搁下帕子,单手抖开玄色外袍,有些费劲。   姜玉姝见状,忙道:“小心伤口,来,我帮你。”她隔着小炕桌探身伸手,助其套上袍子,垂眸系衣带。   两人相距甚近,郭弘磊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精致如画的眉眼,那纤长浓密的睫毛,一眨又一眨,娇憨秀气,令他心痒痒,莫名想伸出手指挨一下扫刷……   “好了!”姜玉姝拍拍手,忧心忡忡,“我问过方大夫,你这伤,至少需要休养一个月,可咱们距离西苍只有两百多里了。假如,到时官府命令男丁立刻充军,几个伤患该怎么办?”   郭弘磊低声告知:“放心,我已托人先行打点,好歹等伤势痊愈再投军,否则上阵便是送死。”   姜玉姝心弦一紧,脱口而出,“你可一定不能死!”   “这……”郭弘磊欲言又止,斟酌再三,郑重承诺道:“我尽力而为!”   栅门外·拐角处   潘奎抱着手臂,悄悄审视昏暗憋闷的牢房,皱眉问:“流放三千里,郭家人都是这么过的?”   “当然。”张峰瞥了瞥,严肃表示:“我们押解犯人,必须得遵守规矩,赶路便赶路,夜宿便夜宿,样样照着规矩办。”   潘奎搓搓下巴胡茬,生性直率,疑惑问:“按常理,勋贵世家遭逢巨变,百余口人被流放,忍饥挨饿风吹日晒,想必满腔怨愤、忧愁低落,可我怎么看他们挺镇定从容的?融洽说笑,简直不像犯人。”   “其实,我们也很惊奇。”张峰感慨万千,唏嘘告知:“这些年,我押解过不少世家贵族,有几十口人的,也有几百口人的,一般在流放途中,犯人会逐渐抛却涵养礼仪、变得自私冷漠,争斗时往往不留情面。有的甚至丝毫不管亲人死活,只顾自己。”   久经沙场,潘奎并不意外,“患难方现真性情。生死攸关之际,人人都想活命。”   “但郭家却不同!”张峰既是由衷欣赏,又感激救命之恩,大加赞赏道:“初时,我们还担心犯人窝里乱、耽误赶路,谁知他们竟一直没乱!您瞧,至今仍秩序井然。唉,真是不得不佩服郭二公子,年纪轻轻,却十分沉稳,文武双全,能屈能伸,管束有方——”   潘奎抬手打断:“得得得!行了,别夸了。”他转身离开牢房,揶揄说:“张大人如此赞赏,不知道的,恐怕怀疑你收了那小子的贿赂。”   “您这话未免太冤枉人了!”张峰脸色一变,“张某敢对天起毒誓,若是收过郭家贿赂,不得好死!”   潘奎忙道:“咳,玩笑话而已,别当真。”   “郭家该死的人早已经死了。”张峰恩怨分明,有心为郭弘磊解释,正色道:“事实上,其余人只是被牵连,本身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何必一棒子全打死?”   潘奎哼了一声,昂头负手,若有所思。   次日·清晨   休整三天,风尘仆仆的郭家人无需早起赶路,终于能睡个懒觉。   男女分开,中间一堵破矮墙,鼾声阵阵。   郭弘磊自幼习惯早起练武,根本躺不住,便披衣起身,不由自主,扭头朝隔壁女眷的歇处望了望:   唔,看不见她,被丫鬟挡住了。   他莞尔,轻轻走向栅门。   炎炎夏日,闷热不堪。张峰有令在先,白天时允许犯人到后院透透气,但严禁踏出院门半步。   铁锁“咯啦”作响,驿卒开了门,郭弘磊自去后院打水洗漱。   下一刻,牢房角落一女子坐起,她揉揉眼睛,略理衣裙,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踏出栅门。   天才蒙蒙亮,雾白茫茫。   驿所建在官道旁,简陋僻静,后院有几株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遮住了熹微天光。   “你起得够早的!”   “习惯了。”庭院里只有郭弘磊和四名官差,随口闲聊,他把木桶扔进井里,单手打水。   辘辘吱嘎,水声哗啦。   岂料,郭弘磊刚把桶提出井沿,突听后方响起女子凄厉尖叫:   “救命!救——” 第24章 剑拔弩张   官差下意识握住刀柄,惊讶问:“怎么回事?”   “谁在哭?”   “你俩盯着后院,我们去瞧瞧!”两名官差不敢怠忽职守,匆匆探查。   驿所内并无闲杂人等,呼救女子恐怕是自家的。   郭弘磊即刻撂下木桶,循着哭声,随官差找到后廊一间破旧耳房前。   三个男人见房门半敞,传出一女子哭声。   “谁?”官差以刀柄推开门,疑惑望去:   小桃衣裳被撕裂,脸颊红肿,嘴角破裂流血。她跌坐在地,双手抱胸捂住自己上身,抬头见了郭弘磊,立刻跪地膝行,委屈哭喊:“二公子……求公子为奴婢做主!”   郭弘磊沉下脸扫视四周,劈头问:“谁干的?”   官差提刀搜查,却一无所获,人早跑了。   “快说!究竟谁干的?”郭弘磊迅速审视门窗。   小桃羞愤不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哆嗦答:“奴婢、奴婢没看见他的脸,只看清楚了他身穿戎装。”   戎装?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官差清了清嗓子,“咳,戎装?你可看清楚了?不准信口胡说啊。”   郭弘磊催促道:“具体说一说!”   小桃急赤白脸,气愤表明:“公子,奴婢看得一清二楚,那卑鄙下流的登徒子就是穿着戎装,简直畜牲!”   驿所并不大,且僻静,小桃尖利的嗓音传遍里里外外。   因听见“戎装、畜牲”,潘奎无法置若罔闻,率领几个手下大踏步赶到,黑着脸问:“哎,你真看清楚了?这驿所里穿戎装的,除了老子,便是老子的手下,你要是指不出登徒子,就是诬陷!”   “我、我才没有诬陷。”小桃衣衫不整,被几个男人盯着,愈发难堪,瑟缩成一团,放声痛哭。   这时,姜玉姝等人也赶到了。   她从睡梦中被惊醒,来不及梳头,理妥衣裙后胡乱一挽,便不放心地跑出栅门。   “小桃?”姜玉姝疾步靠近,蹲下问:“你、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少夫人,求您为奴婢做主!”小桃涕泪交流,狼狈至极。   事出突然,姜玉姝搂着人,一头雾水,安慰道:“先别哭,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潘奎生性急躁,浓眉倒竖,扬声问:“光知道哭,哭有什么用?你既点明‘戎装’,倒是指出人来!老子倒要瞧瞧,究竟是你诬陷,还是手下人犯错。”   姜玉姝被粗犷大嗓门吓一跳,忙扭头,提议道:“各位,好歹先让人洗把脸吧?这样问话,叫她怎么答?”   潘奎一愣,点了点头,严肃道:“行,叫她快穿好衣裳!我们奉令追捕逃、逃犯,赶着回军复命,吃过早饭便启程,没空听女人哭,但听听‘登徒子是谁’,倒是可以。”语毕,他带着手下转身离开。   两刻钟后   庭院里,以水井为界,边军占东,郭家人位于西侧,官差和驿丞等人居中观望。   众兵卒一字排开。   “统统站好了!”潘奎拎着马鞭,缓慢踱步,挨个审视手下,冷冷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凡办差期间,一向严禁饮酒与嫖/赌。今天,却有人明知故犯,欺侮了女犯人。”   田波提心吊胆,后背冷汗涔涔,故作纳闷状。   马鞭一甩,潘奎蓦地暴吼:“谁?谁干的?是男人就自己承认,麻利点儿,立刻站出来!”   臭丫头,装什么贞烈?害惨老子了……田波叫苦不迭,暗暗焦急。   与此同时·牢房一角   “糊涂!”王氏摇摇头,小声责骂:“为了一个丫鬟,与边军大伤和气,不值得!况且,小桃并未被玷污,何必大动干戈?”   姜玉姝听得直皱眉,既头疼,又为奴婢感到心寒。她定定神,稍一思索,轻声劝说:“老夫人,自从郭家出事以来,再也没给下人发过月钱与赏赐,但这一路上,所有下人待咱们仍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无关财物,全凭忠心,十分难得。今天,丫鬟受了欺辱,假如咱们不闻不问,岂不有损自身威信、寒了人心?”   “哼,靖阳侯府兴旺时,月钱赏赐多丰厚?郭家从未亏欠下人!”王氏理直气壮,不悦道:“如今倒霉遭了罪,略有些良心的奴婢都不会忘恩负义,本就该继续伺候着!”   姜玉姝倍感无力,想了想,正色告知:“其实,是潘大人提出的当面对质,他正等着呢,咱们不去反而不妥。您老无需担心激怒边军。”   “对什么质?怎可因为丫鬟追究边军?”王氏毫不赞同,吩咐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去,叫小桃来,我亲自劝劝她。”   苦劝无果,姜玉姝眸光一沉,瞬间只想直接带小桃去后院!但她刚张嘴,郭弘磊却找来了,朗声道:“怎么还不出去?一院子的人等着。母亲若是疲惫,就再歇会儿。”   “出了事,我怎么歇得住?”王氏拉长了脸。   王巧珍打了个哈欠,丫鬟正伺候其洗漱、梳头,不耐烦道:“母亲言之有理,你们该听从。难得休息,一大清早的,做什么闹得乱糟糟!”   你一天到晚享受下人伺候,却这副嘴脸?姜玉姝咬咬牙,迫使自己冷静,再度强调:“老夫人,潘大人正在外面等候。”   “叫小桃去磕头道歉。”王氏叮嘱道:“就说她当时眼花看错了,登徒子并未穿戎装。”   “你——”姜玉姝瞠目结舌。   郭弘磊剑眉拧起,淡淡道:“母亲歇着罢,孩儿忙去了。”说完,他拉起妻子就走。   “站住!逆子,你个逆子,站住!”王氏气急败坏,又一次奈何不了次子。   哈哈,干得好!姜玉姝险些冲丈夫竖起大拇指。   片刻后   夫妻并肩前行,小桃止不住地啜泣,被同伴簇拥到后院。   姜玉姝刚站定,正沉思间,猛却听潘奎大声说:   “你们听着:老子不会袒护手下,一旦查实,必加以惩罚!大不了,就叫登徒子娶了那丫头。”   你说什么?姜玉姝震惊,勃然大怒—— 第25章 黄杏枝头   叫登徒子娶了小桃?   岂有此理!   好好儿的姑娘,谁乐意嫁给下流畜牲?   小桃惊慌失色,脱口喊:“不!我、我不嫁,我宁死也不嫁!”   姜玉姝眸光锐利,按住小桃肩膀,语调平平说:“别怕,潘大人想必只是说笑,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岂能草率决定?”   “少夫人,我不嫁,求您千万别答应。”小桃战战兢兢,泪流满面,忍辱说:“其实,奴婢并未受大伤,此事、此事算了罢!奴婢该死,惹了麻烦。”   潘奎瓮声瓮气道:“不嫁便不嫁,谁逼你了?我只是想着丫鬟名声受损、恐难出嫁,所以才提了一提。”   姜玉姝强压着怒火,义正辞严,一字一句道:“多谢潘大人关怀弱女子,但我这丫鬟被吓坏了,必须安静休养一阵子,暂无法考虑成亲。而且,她实际并未受伤,日后大可挑好人家嫁了,不妨事的。”   荒谬!别说清白仍在,即使清白被毁,也不该憋屈嫁给罪魁祸首!   “万一嫁不出去呢?”潘奎心直口快。   姜玉姝昂首,掷地有声答:“如果真有意外,只要她愿意为郭家做事,郭家就会一直收留!”   “那行吧。”潘奎讪讪点头。   “少夫人……”小桃大为动容,感激涕零,跪倒在姜玉姝跟前,忐忑道:“此事闹成这样,都怪奴婢鲁莽,原不该嚷的。”   姜玉姝弯腰搀扶,“少胡说,快起来!”   郭弘磊始终在前,催促道:“小桃,你把经过大概地说一说。”   “实话实说,不必害臊。”姜玉姝叮嘱道。   “是。”小桃逐渐平静,擦了擦涕泪,哽咽告知:“今儿早起,奴婢外出打水洗漱,谁知走到廊门口时,却被一个男人捂住嘴、硬倒拖进耳房!他、他……不知为何,畜牲突然停下,奴婢忙起身,但刚抬头就被扇耳光,故只看清了戎装背影。”顿了顿,她呜咽道:“我若是诬陷,甘受天打雷劈!”   郭弘磊挥手示意丫鬟退下,不卑不亢,正色问:“事至此,不知潘大人打算如何?”   “哼!”潘奎一贯嫉恶如仇,赏罚分明,转身便逼问:“到底谁干的?快滚出来承认!再缩头躲着,加重地罚!”   无辜的兵卒们坚定摇头,田波惴惴不安,也跟着摇头。   但其中有一个人没摇头,直挺挺站立。   是他吗?姜玉姝眼睛一亮。   潘奎自然发现了,吃惊喝道:“丁远!”   “属下在。”名叫丁远的年轻人上前,高高瘦瘦。   潘奎怒问:“莫非是你小子干的?”   “属下色迷心窍,一时糊涂。”丁远扑通跪下,磕头道:“属下知错,求大人宽恕。”   “好哇,想不到居然是你。”潘奎火冒三丈,严厉下令:“败坏军威之人,罪不可恕。小栓、田波,打他五十鞭子,并罚饷三月!”   “是。”钱小栓毫不犹豫,拎起马鞭便上。田波先是一呆,继而窃喜,竭力掩饰庆幸之色。   转眼,两个总旗一左一右,高高扬鞭,重重落下,抽得丁远痛叫,后背皮开肉绽,直至血肉模糊。   潘奎抱着手臂,斜睨问:“如何?”   顾及势不如人,姜玉姝扯了扯丈夫袖子,郭弘磊会意,抱拳道:“潘大人公正无私,罪民等人钦佩至极!不敢打搅您处理军务,告辞。”   “唔。”潘奎面无表情,高大壮硕如铁塔。   “咱们走。”郭弘磊率众离开。   冷眼旁观多时的张峰靠近,慨叹道:“潘大人,您知道郭家下人为何忠心耿耿了吧?”   “哼。”潘奎板着脸,“那小子挺大胆,他妻子也不柔弱,倒是十分般配。”   鞭罚丁远后,边军吃过早饭便赶回西苍。   另一侧   艳阳高照,下人们兴奋激动,抬着热气腾腾的几筐杂粮馒头,一路议论纷纷。   “万幸那畜牲没得逞!”姜玉姝宽慰道:“你别往心里去,忘了吧。”   小桃感激极了,恭顺答:“嗯,奴婢都听少夫人的。”   郭弘磊昂首阔步,嘱咐道:“此事揭过,今后不必再提。人生地不熟,各自小心些,避免吃亏。”   “是!”众下人言听计从,对家主夫妻毕恭毕敬。   然而,姜玉姝一踏进栅门,便见婆婆怒目而视,登时叹息。郭弘磊面不改色,径直走向母亲。   “你俩过来!”王氏气冲冲。   俩?姜玉姝只得挪过去。   王氏威严质问:“你们一意孤行,任性妄为,眼里究竟有没有长辈?”   姜玉姝饥肠辘辘,郭弘磊镇定答:“母亲放心,事情已经解决了。”   “你自作主张,还有脸让母亲‘放心’?”王氏转而盯着儿媳,“还有你!丈夫糊涂,做妻子的本该劝阻,可你却助着弘磊胡闹!”   “您老息怒。”   姜玉姝状似尊敬聆听,实则发呆;郭弘磊试图解释,却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少顷,小夫妻头疼地垂首,余光对视,苦笑了笑,默契十足。   王氏怒不可遏,直训到口渴才停歇。   次日·午后   郭弘磊站在院墙边,命小厮上墙头接过几大篮杏子,道:“有劳。”   “举手之劳罢了。”驿卒愉快接过碎银。   张峰住二楼卧房,俯视几眼,默默关窗。   负责看守后院的官差问:“哟?二公子爱吃杏啊?”   郭弘磊避而不答,“尝尝?”   官差们拿了几颗,熟络些的戏谑问:“依我猜,这果子肯定是拿去哄夫人欢喜的,对吧?”   “……哪里。是孝敬长辈的。”郭弘磊颇不自在,俊脸微红,吩咐管家分果子后,单手提起一篮,独自走向树荫。   事实上,官差猜对了。   昨儿傍晚,姜玉姝站在墙里,踮脚眺望墙外的杏树,扼腕说:“唉,为什么不长在院子里呢?我好久没吃过杏子了。”   郭弘磊恰巧听见,简直万分歉疚,故特地弄了几篮。   午后炎热,许多下人挤在井沿打水洗漱。   姜玉姝抖开破了口子的衣袖,与翠梅待在树荫下乘凉,一边闲聊,一边缝补。   嫩黄的杏子鲜灵灵,清香扑鼻。   郭弘磊怀着期待,步履匆匆,暗忖:她想吃,见了果子应该会欢喜吧?   须臾,他绕过半株古木,见妻子与陪嫁丫鬟正缝补衣裳,刚抬脚,却听翠梅关切问:   “奇怪,抄家时整个侯府乱糟糟,您是怎么藏住玉佩的?”   姜玉姝飞快回忆一番,“没藏,我当时戴着呢,官差并未搜身。”   什么玉佩?郭弘磊茫茫然。   翠梅小心翼翼地劝说:“那毕竟是裴公子所赠的信物,上头刻着定情诗句,假如被姑爷瞧见,可就糟了。姑娘,悄悄扔了它吧?”   “不!”姜玉姝摇了摇头,“我留着有用处。”   恍若一记焦雷轰顶,郭弘磊瞬间沉下脸,盯着嫩黄杏子,如坠冰窟—— 第26章 入V三更合一   裴文沣裴文沣   时至今日,你仍未放下旧情, 珍藏着那人送的定情信物   你明明已经嫁给了我, 却一直念念不忘旧情。   未免太过分了些   毕竟年轻气盛, 郭弘磊急怒攻心, 不假思索地迈步,意欲质问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 身后却传来稚嫩嗓音   “二婶呢在哪儿”郭煜兴高采烈,昔日锦衣玉食的侯府嫡长孙, 如今手捧几颗杏子,颠颠儿地喊“果子,有果子吃啦”   奶娘乐呵呵道“二少夫人就在前边。小公子, 慢点儿跑。”   郭弘轩笑眯眯,故意朝侄子轻轻丢了颗果子,恐吓道“郭煜煜儿,仔细摔一跤, 磕掉你的牙。”   “我叫郭煜, 不叫郭煜煜儿”郭煜反驳道。   郭弘轩趾高气扬,“偏叫你郭煜煜儿,怎的”   三岁小孩敢怒不敢言,噘嘴跑了。   郭弘哲天生病弱,文质彬彬, 温和道“四弟, 你就别逗弄小孩子了。”   郭弘轩哈哈大笑, “好玩嘛。”   弟弟和侄子赶到,郭弘磊错过了质问的时机,喟然长叹。他面沉如水,贴着古木树干转了半圈,悄悄离去。   姜玉姝并未察觉丈夫,却被侄子的呼唤吓一跳,忙告诫“嘘,煜儿来了翠梅,我已经是郭家儿媳,为了避嫌,不宜当众谈论表哥,明白吗”   “明白”翠梅点头如捣蒜,“奴婢知道利害,从不敢当众提裴公子。只是昨晚整理行囊时看见了那块玉佩,因怕它被别人发现,才多嘴提醒一句。”   姜玉姝耳语告知“放心,我早有打算,等到了西苍,咱们找个当铺把几样首饰折成银子,用以安家立业。”   “啊”翠梅目瞪口呆,震惊问“您、您打算把玉佩当了”   姜玉姝颔首答“当了比丢了强。唉,等到了西苍,我们总不能坐吃山空,必须早做打算。”   “这当了是比丢了强,但、但”翠梅挠挠头,支支吾吾,感慨道“万万没料到,您从前视如眼珠子一般的宝贝玉佩,如今居然舍得当了换银子。”   姜玉姝唯恐露馅,叹了口气作伤感状,惆怅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以我如今的身份,还留着表哥的定情信物做什么当了罢,免生烦恼。”   “也免得姑娘睹物伤情。”翠梅想通了,“对,当了最好”   下一瞬,小侄子找了来。   “二婶婶,”郭煜一头扑进她怀里,献宝似的举起杏子,“吃果子”   姜玉姝讶异问“哪儿来的”   “二哥托人弄的。”郭弘轩收敛了嬉皮笑脸,“嫂子请尝尝。”   郭弘哲也递上几颗,“果树就长在那墙外,新鲜摘的。”   姜玉姝道谢接过,“都坐下乘凉吧,少顶着毒日头逛悠,小心中暑。”   树荫下凉风习习,几人说说笑笑,融洽和乐。   另一侧   郭弘磊提着一篮子杏,沉思踱步。   “公子”十来个下人在井旁打水洗衣裳,纷纷问“您没找着夫人么”   “少夫人在树荫下乘凉呢。”   小厮抬手告知“就在那第六棵树后面”   郭弘磊回神,冷静答“知道了。”   他深吸口气,打起精神,转身又走向树荫,面色如常。   “二叔”郭煜远远地问“你提着什么呀”   郭弘磊朗声答“杏子。炎炎夏日,你待在人怀里,不热吗下来自己坐着。”   “哦。”郭煜敬畏二叔,乖乖从婶婶怀里滑下,蹦蹦跳跳踩枯叶玩儿。   六月天抱着小孩确实热,姜玉姝擦擦汗,仰脸道“你辛苦了,我们却一饱口福。”   郭弘磊落座木墩,吊着受伤的左臂,平静道“驿所的果树,得来没费什么工夫。”   “你吃了吗”   郭弘磊摇摇头,心里发堵,根本没胃口。   “尝尝,快熟透了,很甜。”姜玉姝垂眸,细白手指灵巧地剥杏子皮。   郭弘轩连皮吃果子,探头提醒道“嫂子,二哥受了伤,行动不便,还得您亲自照顾着。”   “四弟,”郭弘磊眼风一扫,瞥视问“这么多的果子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嘿嘿,我关心兄长也不行么。”郭弘轩脖子一缩,朝郭弘哲挤眉弄眼,后者摆摆手,以示不可打趣兄嫂。   姜玉姝落落大方,把剥好的杏子递给丈夫,一本正经说“二公子是为了保护家人才受伤,劳苦功高,理应好生照顾他来,请尝尝。”   郭弘磊一怔,没动弹。   “张嘴呀。”姜玉姝笑盈盈。   郭弘磊不由自主地张开嘴。   “甜不甜”姜玉姝挑了一颗继续剥。   郭弘磊咽下果子,心里渐渐不那么堵了,低声答“还行。”   蝉鸣不止,姜玉姝提醒道“天太热了,有什么事尽量交代管家或我们,你歇着,以免影响伤口愈合。”   “唔。”郭弘磊嘴里又被塞了颗杏子,脸色缓和许多。   郭弘轩识趣,一声不吭地拽走三哥,去寻小侄子,叔侄仨踩落叶玩耍。翠梅见状,也悄悄退下了。   彼此独处时,姜玉姝倾身问“看你闷闷不乐的,似乎有心事,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你和你的表哥,到底算怎么回事   如果我直白问了,你会不会羞恼   郭弘磊目光深邃,方才的怒火已平息,意欲质询,却不知该从何问起。他扫视四周,见场合欠妥,最终决定改日寻个僻静处再细谈,遂答“没什么事。”   姜玉姝半信半疑,“真的”   郭弘磊草草点头。   姜玉姝定睛打量,不放心地问“你、你是不是中暑了头晕不晕”   “你都没中暑,我却病倒了没这个道理。”   姜玉姝忍俊不禁,“你这话说的,更没道理”   “这世上,没道理的事儿多了。”郭弘磊心想譬如,你先与裴文沣定亲,最终却嫁给了我。没道理,但有缘分。   当王巧珍找来时,恰见弟媳妇给丈夫递果子,登时撇嘴,暗嗤众目睽睽之下,眉来眼去,亲亲热热,姜氏脸皮够厚的。不愧是敢下药勾引准妹夫的主儿。   她斜倚树干,甩着帕子扇风,懒洋洋道“二弟,母亲叫你去商议要事。”   姜玉姝循声扭头,“嫂子来了请坐。”   “要事”郭弘磊起身,“出什么事了”   王巧珍睨了一眼姜玉姝,轻笑答“流放前,都中长辈便说了,已嘱托你表姐夫龚益鹏关照咱们一家子。方才,你小蝶表姐来信慰问,母亲十分高兴,叫你三兄弟去商议商议。”   “知道了。”郭弘磊振作,扬声唤道“三弟、四弟,立刻随我去见母亲”   目送三兄弟离去后,王巧珍一屁股落座木墩,托着腮,似笑非笑,歪头注视弟媳妇。   姜玉姝摸了摸自己的鬓发和脸,不解地问“嫂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风吹日晒两个月,王巧珍面黄肌瘦,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她盯着对方依旧白皙光洁的脸庞,艳羡之余,无法自控地嫉妒,幽怨道“到底是年轻几岁,你稍稍歇一歇,气色便好了。不像我,晒黑了简直不敢照镜子,怕吓着自己。”   姜玉姝安慰道;“等到西苍安顿下来后,多休养一阵子,肤色会恢复的。”   “休养你忘了咱们是去充军屯田的吗”王巧珍愤懑难平。   姜玉姝笑了笑,掷地有声答“我们连三千里路都快走完了,还怕什么屯田”   王巧珍等了半晌,见对方始终气定神闲,忍不住问“玉姝,莫非你知道廖小蝶”   “知道啊。听说,廖表姐是侯爷堂妹的女儿,夫家姓龚,表姐夫现任西苍知州。”姜玉姝如实答。   王巧珍摇了摇头,“你肯定不甚清楚”   “确实不清楚。我刚进门侯府便出事,还没来得及认识亲戚呢。”姜玉姝不动声色,微笑问“嫂子,不知廖表姐是什么样的人”   王巧珍抬高下巴,慢条斯理答“旁支远亲,寒门小户庶女,父母早亡,家境贫穷无以为继,投靠了靖阳侯府,凭着一张惯会哄老人高兴的嘴,一住多年,耍尽心机,险些成了世子侧夫人。”   “侧夫人”姜玉姝吃了一惊,“这我倒是真没听说过。”   王巧珍鄙夷道“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儿,公婆不准人提,谁敢嚷嚷”   姜玉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不止呢。”王巧珍满脸嘲讽,冷笑告知“廖小蝶当不上世子侧夫人,便打弘磊的主意。”   姜玉姝愕然,惊讶问“她似乎是和世子同龄吧”   “嗯,比弘磊大四岁。”王巧珍眯着眼睛,鄙夷道“我前脚进门,她后脚投奔入府,当年弘磊才十二岁。哈哈哈,廖小蝶一心想攀高枝儿,挑挑拣拣,拖成了老姑娘,急得勾引二弟,结果败露,侯爷大发雷霆,婆婆才匆匆把她许配给龚益鹏。”   “这、这够稀奇的。”姜玉姝难以想象。   王巧珍笑吟吟,眼底闪过一抹幸灾乐祸之色,柔声说“如今,小蝶是西苍的知州夫人,你可要小心些,千万看紧弘磊。”   姜玉姝斜掠鬓发,迟疑道“不至于吧她已是有夫之妇,应该不敢胡闹的。”   “啧,你不懂,那女人可不一般。”王巧珍笃定道“若是不信,尽管等着瞧”   不一般有多能耐姜玉姝困惑不解。   夜间   小炕桌上油灯光摇曳,姜玉姝提笔蘸墨,给远在都城的父亲回信。   “贪墨案过去没多久,失地庸州仍未收复,西苍将士与北犰几次交战,战况均不妙。”郭弘磊神情凝重,推测道“如此看来,即使都中尊长嘱托过,亲友也不可能太关照咱们。”   姜玉姝抬眸问“我们主要得靠表姐夫和穆将军,对吧”   郭弘磊点点头,“按律,十六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人充军,其余人屯田。穆将军是父亲故交,现任西苍长平卫指挥使,经商议,男丁将去投西苍卫。你们则待在州城,由表姐夫安排屯田事宜。”   “老夫人非常信任表姐夫妻,已认定郭家将被分到西苍城郊屯田。”姜玉姝搁笔,话锋一转,却道“但依我猜却未必然。”   “哦”   姜玉姝吹了吹家书未干的墨迹,娓娓分析道“庸州被北犰敌兵屠杀十余万人,为了充实边塞,朝廷责令众多流犯前来西苍。如今战火未息,越往北越危险,人心惶惶,百姓纷纷南下避难,流犯却身不由己。因此,可想而知,略有权势的流犯便会打点官府,力争待在安稳之地屯田。”   “此乃人之常情。”郭弘磊铺纸,低头给舅舅写信,“即使沦为流犯,也会尽力保护自家老弱妇孺。”   姜玉姝直言不讳道“所以嘛,僧多粥少,表姐夫虽是知州,却也不一定能帮忙。况且,靖阳侯府先时显赫,因着贪墨案败了名声,恐怕不少人正等着践踏咱们呢。”   “你怕不怕”   姜玉姝头一昂,“怕有何用走一步看一步”   郭弘磊赞赏一笑,冷静道“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大不了另想办法。”   “正是。”姜玉姝心思一动,怀着好奇,字斟句酌地问“哎,我曾几次听你聊起穆将军和表姐夫,却从未听你提廖表姐,难道不熟悉吗”   郭弘磊当即皱眉,转瞬又舒展,淡淡答“交情浅,称不上熟悉。”   姜玉姝目不转睛,微笑问“奇怪,听说表姐寄居侯府多年,你们之间居然不熟悉”   墙边不少人已入眠,鼾声里,郭弘磊简略答“男女七岁不同席。表姐当年投奔来时,已经是大姑娘,我却正忙于功课,极少碰面,即使见面也没什么可聊的,”   姜玉姝点点头,顺势问“那,表姐夫呢”   “他是父亲同僚之子,中第后请父亲帮着谋了个县令的缺,如今已升为知州。”郭弘磊耐性十足,“虽是平辈,可龚兄年长十岁,从前我年纪小,与他聊不到一处,故也不甚了解。”   “原来如此。”姜玉姝眸光水亮,暗忖看得出来,他不喜廖小蝶思及此,她松了口气,心生愉悦,轻快道“行啦,不愁了,一切等到达西苍便明朗。后天早起赶路,你有伤在身,快去歇息,养精蓄锐”   六月初五,天刚亮,驿所内外便热闹起来了。   张峰挑了几个强壮驿卒暂补已逝同伴的缺,押解犯人继续北上。   “意外休整了三天,绝不能再耽搁。别磨磨蹭蹭,赶紧坐好”负伤的官差和犯人无法步行,他不得不多弄了几辆板车,催促道“仅剩两百多里路,快走”   车轮吱吱嘎嘎,数日后的傍晚,一行人风尘仆仆抵达西苍。   置身于陌生边塞,郭家人走向城门,百感交集,忐忑不安。   “终于到西苍了”姜玉姝盯着城门,内心五味杂陈,“咱们足足走了三千里路”   郭弘磊缓缓道“可算到了。”   “二哥,”郭弘轩迷茫扫视四周,眼眶忽然一热,泪花闪烁,哽咽道“我真想回家。”   众人一听,顿露悲伤之色,哀切低落,步伐沉重。   郭弘磊拍了拍胞弟肩膀,劝慰道“别伤心,有朝一日,我们总会回去的。”   这时,几名官差从板车上拎起细铁链,抖开整理。张峰清了清嗓子,心平气和,吩咐道“要进城了,老规矩,除重伤患之外,把其余犯人锁上。”   “是。”   仍是两根铁链,仍是郭弘磊率先挺身而出。   但当姜玉姝身形一动时,郭弘轩却擦干眼泪抢步上前,铿锵有力说“来,锁我”   郭弘磊朗声道“好”   紧接着,郭弘哲也挤上前,伸手道“序齿该是我先。四弟,让让。”   “三哥,上次进城时是你先,这次理应让给我”说话间,郭弘轩主动捞起铁链,熟练锁了自己的手腕,令众官差哑然失笑。   “轩儿唉。”王氏欲言又止,心酸难言。   姜玉姝欣然赞道“两个弟弟愈发懂事了,敢于担当,这很好。”   “家逢巨变,真是苦了孩子们了。”王氏摸了摸孙子脑袋,险些落泪。   张峰一挥手,“走,进城,随我去交差”   三千里长路漫漫,途中时常横穿州县,姜玉姝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游街示众。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边塞辽阔,雄浑壮美,自古民风剽悍,粗犷直爽。   走着走着,姜玉姝莫名兴奋,趁机仔细观察西苍街市   边塞自是远比不上都城富庶繁华,衣料首饰脂粉一类的铺子稀少,当铺客栈等颇为冷清,但酒肆极多各式各样的酒幌迎风飘扬,酒香浓郁,几乎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醉醺醺的客人红头胀脸,或唾沫星子横飞高谈阔论,或拍桌破口大骂,或烂醉如泥趴桌昏睡。店小二们声嘶力竭地招呼,忙得不可开交。   风一吹,街上满是酒香。那些人醉得稀里糊涂,怎么过日子姜玉姝叹为观止。   片刻后,旁边巷内走出三个醉酒男人,勾肩搭背,赤膊拎着酒坛子,踉踉跄跄东倒西歪,边走边喝。他们旁若无人,发现一队官差用铁链押着两串流犯,顿时笑嘻嘻,手舞足蹈,大着舌头嚷“喂干、干什么的”   “哈哈哈,两串儿,有意思”   “你们、你们为什么这样上哪儿去”   酒鬼拦路,胡言乱语。姜玉姝屏息避开,大喊“张大人这几个人喝醉了,拦路捣乱。”   “怎么回事”郭弘磊听出了妻子嗓音,转身便想靠近,却苦于手腕被锁,行动不便。   领头的张峰握着刀柄,匆匆往回走,不满地问“谁捣乱来人,快把他们轰走,少耽误赶路。”   “是”   然而,官差刚动手,其中一个酒鬼却看直了眼,扑近欲搂抱姜玉姝,淫笑道“小娘们,来,陪哥哥乐一乐,喝、喝几杯美人儿,咱们亲热亲热。”说话间,他甩动酒坛子,酒液四溅。   姜玉姝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脸酒,勃然变色,想也没想,扬手照着登徒子的脸就是一耳光   “啪”,清脆响亮。   她横眉冷目,厉声呵斥“滚”   话音刚落,郭弘磊携着一缕劲风赶到,他二话不说,迎面便一拳,旋即抬腿狠踹,当场把无礼之徒踹得飞出丈余   “啊哎哟咳,咳咳咳。”酒鬼鼻血长流,捂着腹部蜷缩,痛苦咳嗽几声,“哇”地大吐,恶臭熏天。他疼得清醒了,脸红脖子粗,口齿不清地骂“王八羔子,你是谁报上名来,老、老子饶不了咳咳,你死定了”   妻子被调戏,丈夫岂能忍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放肆”郭弘磊脸色铁青,目光冰冷肃杀,大步疾冲,拽得铁链哗啦响,家下人不知所措。   这是姜玉姝第一次见丈夫出离愤怒。   “好、好了”她急忙阻拦,两只手捉住暴怒之人的右臂,劝道“我打了他,你也打了他,够了,不要再打。冷静些,莫跟酒鬼一般见识。”   郭弘磊激愤填膺,臂膀坚实如铁,咬牙说“你放开,我倒要瞧瞧他的身手”   “不放”姜玉姝使劲拖着人后退,“我们继续赶路,别理睬他。”   张峰吩咐手下把酒鬼撵到墙边,催促道“几个酒疯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全是胡言乱语,不值得动怒。走吧,接着赶路。”   王氏等人也劝说“教训了他就好,不可打伤人   “二哥,你身上有伤,当心伤口裂开。”   “弘磊,算了罢,跟那种人计较什么”   家人七嘴八舌劝了半晌,郭弘磊才慢慢冷静。他昂首,用力闭目,长叹一声,抬手抹去妻子脸上的酒液,内疚道“又让你受委屈了。”   习武之人手粗糙,温热有力,长着硬茧。姜玉姝被抚得脸颊生疼,想躲却又没躲,豁达道“我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已经出气了,并不觉得委屈”   郭弘磊饱含歉疚,低声安慰妻子一番,才面无表情地赶路。   天擦黑时,一行人站在专用于关押流犯的牢院前,等候清点。   “算日子,你们迟了三天。”西苍官员埋头翻看名册,一板一眼道“途中死了四个犯人毒蛇咬死、病死和刀伤为何有刀伤莫非你们滥用私刑了”   “您误会了,我们怎么敢动私刑”张峰赶忙奉上另一份册子,解释道“我们倒霉,被逃兵拦路劫杀,伤亡惨重,被迫休整三天。您请过目,一切意外变故均有齐全的证据。”   官员审查证据册,把名册递给手下小吏,吩咐道“时候不早,赶紧清点犯人。”   小吏躬身领命,随即威严道“郭氏犯人,一个一个地上前报姓名,不准拥挤”   于是,众人便挨个上前,核实无误后,官差才给解开铁锁。   暮色四起,姜玉姝揉揉手腕,腰酸腿疼,头发和脸颊泛着酒气,黏糊糊。   “那酒鬼实在可恶,疯疯癫癫的,活该挨打,姑爷最好打断他的手脚”翠梅忿忿不平,气呼呼。小桃解下水囊,倒水浸湿帕子,“姑娘,擦擦脸吧一会儿有了热水再彻底洗干净。”   姜玉姝欣然接过帕子,嗔道“今日之事,教训两下出出气可以,打断手脚却过了。出门在外,最忌冲动,凡事都要适可而止。”   郭弘磊从背后靠近,仗着个儿高,轻松拿走湿帕子,亲手为其擦拭脸颊酒渍。他余怒未消,闻着酒气更是不快,完全无法容忍妻子被轻薄,恨未能打得酒鬼磕头求饶。   “你”姜玉姝吓一跳,下意识后仰,“不用了,我自己会擦。”   郭弘磊俯身,放轻力道,笨拙地帮着擦拭,沉声说“别动那人出言不逊,还泼你一身酒,确实活该挨打。”   “他已经得到教训了。你出手时,我看得特别解气”姜玉姝愉快道。   王氏在不远处,皱着眉,不悦地拉下脸,“咳咳”   姜玉姝顿感头疼,立刻试图拿回帕子,小声说“帕子还我,你去忙。”   “眼下有什么可忙的”郭弘磊右手高举。   “给我吧。”姜玉姝踮脚,“再不给就抢了啊。”   郭弘磊挑眉道“你尽管试试。”   “那是小桃的,还不松手”姜玉姝转来转去,却总是够不着,喘吁吁,累得揪住对方领口问“还不还”   几个丫鬟掩嘴偷笑,郭弘磊莞尔,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归还手帕,严肃问“袍子若是撕烂了谁缝补”   姜玉姝擦了擦汗,“你自己补”   下一刻,忽有人惊喜喊道“廖姑娘”   “快看,是廖姑娘”   “老夫人,廖姑娘来了”   王氏大喜过望,急切问“小蝶来了在哪儿”   廖小蝶   姜玉姝精神一震,刚转身,便见沉沉暮色里奔来一娇小玲珑女子,身穿大红撒花衣裙,奔向王氏哭道   “老夫人我可算把您盼来了,这一路上,家里还好么”   王氏一把接住外甥女,老泪纵横,哀伤答“侯爷和耀儿死了,除爵、抄家、流放,还怎么好呢”   “我远在西苍,接到噩耗时简直不敢相信。”廖小蝶嗓音沙哑,尖脸杏眼,鼻翼一粒小黑痣,关切问“您身体如何”   王氏苦笑了笑,“唉,一把老骨头,能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姜玉姝疑惑问“表姐的嗓子,是病了吗”   “天生的。”郭弘磊答。   数人见礼寒暄,廖小蝶腰肢一扭,杏眼圆睁,抚着心口震惊问“啊哟这、这是嫂子吧”   骚蹄子,装什么傻王巧珍暗中恨得咬牙切齿,勉强挤出微笑,质问“不过两年未见,你竟不认得我了”   “哪里”廖小蝶摇摇头,亲昵握住昔日高贵世子夫人的手,怜悯道“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只是嫂子如此憔悴,真叫人心疼。唉,事已至此,望你尽快节哀。”   王巧珍晒得黑瘦,粗布蓬头,浑身上下无妆饰;廖小蝶白皙俏丽,佩戴一套翠玉首饰,脂香粉滑。两人面对面,双手交握,黑白分明。   霎时,一贯心高气傲的王巧珍被深深刺痛了,猛抽回手,硬邦邦问“不节哀还能如何”   王氏沉痛道“无论如何,日子总得继续过。”   廖小蝶恭顺颔首,却听身后传来低沉浑厚的一声   “表姐。”   廖小蝶瞬间心如擂鼓,下意识抻了抻衣摆,抬头挺胸,端庄转身,却见一对夫妻并肩走来。她一僵,笑凝固在唇边,未达眼底。   郭弘磊扭头对妻子说“这位便是廖表姐。”   姜玉姝上前,浅笑道“表姐好。”   “你是玉姗吧”廖小蝶杏眼一眨不眨,左手藏在袖内,涂了蔻丹的红指甲几乎戳破掌心,和善赞道“真是难为你了,刚成亲便跟着弘磊吃苦。”   措手不及,姜玉姝结结实实愣住了。   王巧珍扑哧一笑,“小蝶,你认错人了”   廖小蝶眨巴杏眼,讷讷问“都中信上说弘磊匆匆成亲,不是已聘定的玉姗,还能是谁嫂子快别说笑了。”   郭弘磊轻轻揽住妻子双肩,正色告知“表姐,我与玉姗并未成,这是玉姝。”   遮遮藏藏,更易惹难堪,不如主动摊开姜玉姝飞快打定主意,微笑道“玉姗是我的妹妹。”   “啊原来你是玉姗的姐姐这”廖小蝶双目圆睁,凝视郭弘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氏瞥了一眼心中的丧门星,打岔问“小蝶,怎么不见益鹏”   廖小蝶一拍额头,歉意答“瞧我这记性光顾着问这问那,却忘了大事。”她凑近,哑声告知“这两年西苍不太平,益鹏公务繁忙,连日歇在衙门里脱不开身,他让您老安心休息一阵子,过几天将亲自来请安,详细商议充军屯田事宜。”   “好,好,”王氏如释重负,含着泪,颤声说“有你们这番话,我便放心了唉,人生地不熟的,幸亏你和益鹏在此照顾,否则,处境简直不堪设想。”   哼,老虔婆,你也有求我的时候   当年,你婆媳俩高高在上,肆无忌惮地讽刺折辱人,如今竟敢妄想我的照拂   老天有眼,赐予我报仇的机会,你们等着受报应吧   廖小蝶内心恨意滔天,脸上却热情洋溢,感激地说“我和益鹏均受过靖阳侯府帮扶,亲戚之间,本就应该彼此关照。”   “对对”王氏眉开眼笑。   暮色消失,夜幕降临。   张峰交完差,率领手下走向郭家人。   姜玉姝瞧见了,忙问“张大人,交差可顺利”   “还算顺利。”张峰抱拳道“二公子,就此别过了。”   郭弘磊仍吊着左臂,却也抱拳,郑重道“一来一回六千里路,各位多保重。”   “多谢,告辞”   “告辞。”   风雨同行三千里,姜玉姝不舍地挥了挥手。   张峰转身,一行官差快步走远,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这时,西苍小吏喝令“天黑以后,禁止流犯外出,立刻进去”   廖小蝶叹了口气,“老夫人,您进去歇息吧,改日我再来探望。”   “好,我等着你和益鹏”王氏满怀期待。   你等死吧。廖小蝶暗暗冷笑。   牢院虽破旧简陋,但十分宽敞,关押着三百余流犯。郭家百余人被分到西侧,一排共十来间空房。   此处允许犯人花银子买铺盖、食物和热水,比起驿所,日子舒适多了。   “哎哟,终于能踏实歇会儿了”姜玉姝洗了个热水澡,昏昏欲睡,窝在椅子里擦头发,喃喃说“切记,明早谁也别叫我,我快累死了,想睡个心满意足的觉。”   “行”翠梅麻利叠衣裳,“奴婢记住了,一定不让任何人打扰姑娘。”话音刚落,虚掩的房门却被敲响   “叩叩”   “谁呀”翠梅跳下通铺拉开门一看,忙恭敬道“二公子。”   郭弘磊问“你们姑娘歇下了”   “还没呢。”   郭弘磊淡淡道“我有要事找她商量。”   翠梅会意,“那您请进,奴婢沏茶去。”   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彻谈裴文沣一事郭弘磊暗下决心,忍无可忍 第27章 质问旧情   隐忍数月,郭弘磊委实忍不下去了, 果断迈进门槛, 反手掩上门, 定睛看去   夏夜闷热, 油灯静静燃烧。   浴后的姜玉姝蜷缩在圈椅里,身穿雪青寝衣,肤白胜雪, 眉目如画,秀美娴雅。   她侧头枕肘, 在擦干湿润发丝时,困倦至极,右手不知不觉丢了帕子, 闭着眼睛,逐渐沉入梦乡   “咳咳”郭弘磊扫视一圈,抬了把椅子放在破旧方桌旁。   一连串的动静吵醒了姜玉姝。   迷糊中听见男人嗓音,她一个激灵, 急忙睁开眼睛, 坐直后吁了口气,诧异问“是你啊”   “吓着了”郭弘磊面色沉静,目光深邃。   姜玉姝低头找了找,弯腰捡起帕子,疲惫答“嗯, 我刚才差点儿睡着了。翠梅呢”   “沏茶去了。”   姜玉姝打起精神, 起身把圈椅挪到桌旁, 随手挑亮油灯,关切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郭弘磊严肃答“之前忙乱,有几件事一直没顾得上问你。”   “瞧你严肃的样子,什么事儿问吧。”姜玉姝继续擦头发。   郭弘磊端坐,腰背笔挺,开门见山地问“依稀听说,你的表兄曾上都城求学数载、期间一直客居姜府,对么”   “表兄”姜玉姝一愣,手上动作停顿。   郭弘磊沉声点明“裴文沣。”   “没错,他是、呃不对”猛地谈起往事,对方又极严肃,姜玉姝瞬间惊疑不定,困倦不翼而飞,火速回忆一通,有些慌乱,解释道“表哥确曾上都求学数载,但只在姜府住了一年,而后便搬进书院,专心致志地用功。”   郭弘磊缓缓颔首,失望地暗忖果然,我一问,她立刻急了,慌里慌张的,显见念念不忘旧情。   四目对视,换了芯子的姜大姑娘强自冷静,轻声问“奇怪,你怎么突然问起表哥了”   郭弘磊不答,淡淡道“想必岳父很赏识他,不然也不肯许托女儿。”   姜玉姝定定神,稍一思索,斟酌着告知“你恐怕不清楚。我父亲少时家贫、聪颖好学,是外祖父的得意学生,幸得授业与接济,并顺利与母亲成亲。因此,父亲十分敬重恩师,却无奈天南海北、难以碰面,故特地把我许配给表哥,以期代为侍奉裴家老人。”   “岳父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令人佩服。”郭弘磊目不转睛,低声问“但不知你与裴文沣定亲时、是单单顺从长辈命令还是两情相悦”   “这”姜玉姝登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郭弘磊目光炯炯,誓要问个水落石出,一字一句地重复“你究竟单是遵从父命还是与他情投意合”   这难题,该怎么回答   若是据我本心,至今尚未见过裴文沣,无情亦无谊;但若据我本“人”,却早已和表哥立下海誓山盟,非君不嫁,最终绝望上吊自缢于靖阳侯府洞房内。   姜玉姝倍感头疼,暗暗为难,双手用力揪扯帕子,垂眸谨慎斟酌。   郭弘磊见状,愈发失望了,屈指“笃笃笃”敲击桌面,不满地问“怎么不答话”   姜玉姝灵机一动,迅速斟酌妥,抬眸答“二公子何必多此一问你我原是一样的。”   “什么”郭弘磊一怔。   姜玉姝彻底压下慌乱感,理直气壮,不疾不徐地问“你不也曾定过亲么而且是与我妹妹定亲。从前,你们并肩漫步花园、畅赏兰草、愉快谈天说地,想必情谊不浅。对吧”   “远不及你们深。”郭弘磊万没料到自己反被质问,沉下脸,肃穆表明“至少,我们之间并未互赠定情信物”   当听见“定情信物”四字时,姜玉姝恍然大悟,既心虚又尴尬,脱口问“哦你是不是偷听了我和翠梅聊天”   郭弘磊坦率答“无需偷听。那天在驿所,后院人来人往,你们却毫无顾忌地谈论,我无意中听见了。”   “言下之意是怪我了其实,你肯定只听了两句,并未听完整,是么”姜玉姝往后一靠椅背,若有所思。   郭弘磊心思微动,“我听到你不愿扔了那块定情玉佩,说是留着有用。”   “稍等。”姜玉姝叹了口气,起身去包袱里翻找,捧着个小巧首饰匣返回,搁在桌上打开,往前一推,正色告知“那天和翠梅闲聊时,我告诉她等到了西苍,就把这些首饰当了,换成银子安家立业。你若不信,尽管去问翠梅。”   郭弘磊皱眉,盯着匣内温润白玉佩细看,意外地问“原来,你竟是打算把它当了”   “正是。”   “你舍得”   清楚了对方的来意,姜玉姝才明白自己该如何作答。她深吸口气,眸光清澈,平静答“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无论从前与表哥如何,俱往矣,以我如今的身份,必须舍了这块玉佩。”   四目对视,郭弘磊渐渐心气平顺。他沉默半晌,伸手合上首饰匣,释然道“算了。你留着它罢。”   “啊”姜玉姝错愕睁大眼睛。   郭弘磊叹道“姑娘跟着郭某不停地吃苦受委屈,仅剩这么几样首饰,若是当了,日后拿什么妆扮自己”   姜玉姝失笑答“眼下既不宜妆扮,也没心思妆扮。”   “都留着,不准当我自会设法养家。”郭弘磊站起,长身鹤立,气宇轩昂,朗声道“只要你把它当成一件玉质首饰,我便没什么可说的。行了,时候不早,歇息吧。”语毕,他拉开房门,匆匆离去。   直到此刻,翠梅才敢提着茶水进屋,心急火燎地问“我刚才在门外听见玉佩二字,吓得不敢打扰。天呐,姑爷怎么会知道定情玉佩他责怪您了吗”   姜玉姝托腮,唇边噙着一抹笑,心思不知飞去了哪儿,慢悠悠答“没,他怪我做什么哎,好困,睡了。”说完,她胡乱把首饰匣塞回原处,跳上通铺,拉高薄被盖住自己。   翠梅纳闷问“大暑天蒙着脑袋,姑娘不热吗”   “不热”姜玉姝闷声答。黑暗中,她脸发烫,莫名想笑。   与此同时   郭弘磊推开房门,板着脸回应了两个弟弟的招呼,懊恼暗忖方才,我明明比较占理,却险些被反问住了,她真是伶牙俐齿   三日后门口树荫下   “天降暴雨,冲垮河堤,毁了沿岸几个村,伤亡惨重,数千百姓流离失所。灾后朝廷追究,认定河堤失修,怪罪我丈夫怠忽职守,一家子便被流放到西苍来了。”一中年妇人愁眉苦脸,忿忿不平,哀叹“其实,河堤并未失修,天降洪灾,凡人如何能阻挡我家简直太倒霉了”   姜玉姝和一群丫鬟婆子正在纳鞋底,对方主动凑近絮叨半天,她四平八稳,温和道“事已至此,只要人还活着,日子就得继续过。”   “唉。”同遭流放的南方知府之妻董氏,察言观色,忧愁道“千辛万苦走到了西苍,苦日子却才开头听牢院管事说,将在六月中旬之前把所有犯人安排去充军屯田,今天初九,再过五六天咱们就要分开了。这你知道吗”   姜玉姝认真纳鞋底,“知道。昨儿傍晚刚到时,管事便宣告了,说是让犯人赶快帮忙收庄稼。”   董氏顺势问“那,你们会被分去哪儿屯田呢我家无权无势,只能任由官府处置。”   萍水相逢,岂敢和盘托出姜玉姝摇了摇头,“不清楚。我们也正在等候官府处置。”   “怎么可能”董氏瞥视不远处的前侯夫人王氏,凑近了,耳语说“毕竟曾是堂堂侯府,世交亲友遍布天下,昨儿傍晚来探的那位夫人,据说是知州之妻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否帮忙引见引见”说话间,她掏出备好的银票,悄悄硬塞。   姜玉姝吓一跳,刚欲拒绝,却见官差和下人们簇拥着廖小蝶,浩浩荡荡走来。其中,四个丫鬟均提着大食盒,食物香气四溢。   “小蝶”王氏笑逐颜开,立刻起身相迎。   廖小蝶今日一袭枣红,佩戴赤金首饰,快步搀住王氏,沙哑嗓音歉意说“老夫人,等急了吧”   王氏高兴道“可算把你盼来了不过,益鹏呢怎么还不见”   “他”廖小蝶状似顾虑重重,咬唇小声说“咱们进屋谈。”顿了顿,她望着郭弘磊,心弦一绷,关切问“弘磊,你的伤势好些了么我本想请个名医来,你却说家里已有方大夫。”   郭弘磊客气答“正在痊愈,多谢表姐关心。”说完,他自然而然地招呼妻子,“别忙了,走,一起进屋商议。”   同样下药勾引,我狼狈惨败,姜玉姝却为何如愿以偿难道她比我美   郭家的婆媳们,个个碍眼,统统该死   妆容精致的廖小蝶笑眯眯,暗中却怒火攻心,爽利道“老夫人,我叫家里厨娘做了一些都城菜,并几样糕点,咱们边吃边谈” 第28章 惨遭蒙骗   六月烈日下,廖小蝶腕间的赤金镯子黄澄澄, 红翡耳珰晃悠悠, 珠光宝气, 吩咐道“恰好晌午, 摆饭吧。”   “是。”几个丫鬟屈了屈膝,提着食盒进屋忙活。   转眼,简陋牢院的陈旧方桌便摆满了山珍海味, 色香味俱全,令久未沾荤腥的人食指大动。   “老夫人请上座。”廖小蝶亲亲热热挽着王氏入座, 亲自捧筷盛汤,催促道“都坐,坐下慢慢儿谈。咦怎么不见表嫂”   王氏叹了口气, 无奈答“北上途中饱经艰辛,巧珍自幼娇生惯养,哪儿吃得了苦一到西苍,她便累倒了, 疲惫困顿精力不济, 正在休养。”   哈,等着吧,你们的苦日子才刚开头廖小蝶解恨极了,嘴上同情道“待会儿我去瞧瞧她。”   “哎呀,好香”郭煜欢欣雀跃, 瘦小孩儿盯着菜肴拍掌, 喜滋滋地说“终于不用吃馒头了, 我讨厌馒头,它难吃。”   童言无忌,长辈们听着很不是滋味。   王氏愁眉不展,怜惜说“可怜煜儿才三岁,却跟着家里吃尽苦头。”   “苦日子会过去的,您老多保重身体,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廖小蝶恭顺贤惠,为老人盛了汤,又为小孩剥虾,笑问“煜儿,吃个虾好不好”   郭煜乖乖坐着,迫不及待答“好”   姜玉姝一边安排小叔子落座,一边粗略扫视桌上除了鸡鸭鱼羊之外,更有边塞难得的鲜虾,煎炸酱炒烩炝炖,琳琅满目。   美味虽美味,但太杂也太油腻了。她生性谨慎,不由得想流放途中,干粮清淡至极,突然大鱼大肉,身体受得了吗   思及此,姜玉姝怀着担忧,耳语提醒了丈夫几句。   专心考虑充军屯田事宜的郭弘磊回神,毫不犹豫,迅速抱起张嘴刚想吃虾的小侄子、塞进奶娘怀里。   “二、二叔”郭煜茫然呆住。   其余人亦惊讶注视,郭弘磊摸了摸侄子脑袋,朗声告知“早起我托人给你买了好吃的,搁在隔壁屋,你快去尝尝。”   “啊”郭煜咽了口唾沫,想尝尝眼前的山珍海味,却不敢违抗说一不二的威严叔叔,迟疑问“真的么是什么东西”   郭弘磊严肃答“你一看便知。去吧。”   奶娘颔首,抱着孩子软声哄劝,乐呵呵走了。   糟糕,莫非他察觉了什么廖小蝶脸色一僵,讶异问“弘磊,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玉姝低眉顺目,余光一瞥,四弟会意地搁筷。郭弘磊坦然自若,解释答“我们远从都城赶来西苍,风尘仆仆,人生地不熟,十分感谢表姐设宴接风。但初到此地,家里上上下下皆有些水土不服,须得饮食清淡调养一阵子,以免生病。”   廖小蝶瞬间换上歉疚面孔,扼腕表示“唉,我光顾着张罗好的,却忘了你们可能水土不服,真真糊涂”   深切忧愁的王氏如梦惊醒,忙慈祥道“何必自责我们都清楚你是热情好意小蝶,快坐下,当务之急是商谈屯田事宜。”   廖小蝶落座便皱眉,凝重告知“目前,情况不太妙。”   “哦”王氏高高悬起心,紧张问“出什么事了难道益鹏无法把我们分到城郊”   廖小蝶咬唇,懊恼答“您有所不知。益鹏是知州,他上头的知府姓万,万老大人的长子本在庸州任县令,去年北犰攻破庸州时,其长子一家悉数被屠杀,惨不忍睹。因此”她状似为难地停顿。   姜玉姝想当然地推测问“知府迁怒于郭家了”   “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切可想而知。”廖小蝶苦笑了笑,沮丧捶打额头,透露道“不瞒诸位,老知府不仅埋怨靖阳侯府,甚至连带着嫌恶益鹏,明里暗里地刁难,把益鹏忙得团团转”   姜玉姝对西苍州府全不了解,忐忑问“那,其余州官是什么态度也都憎恨我们吗”   廖小蝶扭头,含糊反问“你猜呢边塞民风剽悍,极重义气,饷银被贪墨,军民怨声载道,轻易不会谅解的。”   “岂有此理,那姓万的知府,未免过分了些”王氏脸色铁青,惶恐不安,颤声说“侯爷和耀儿去世,我们遭罪落魄至此,边塞人还想如何非得我们被判砍头,他们才满意”   “母亲消消气。”郭弘轩小声宽慰,“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再琢磨琢磨,定个好计策”   郭弘磊几经斟酌,正色表明“牢院管事发话了,将于六月中旬前安置犯人,如今只剩五六天,时日无多,不知表姐夫可有什么准话倘若实在帮不成,也无妨,我们已明白他的难处,自当另行设法。”   “不错。”姜玉姝直言不讳,提醒道“仅余五六天,如果这么等下去,恐怕只能任由官府处置了。”   郭弘磊沉重点头。   事实上,姜玉姝早有打算,试探着说“待在西苍城郊屯田固然最好,就怕被人阻挠。其实,只要是不特别靠北的地方,也”   “你懂什么”王氏不悦地打断,忌惮道“越往北越不太平,兵荒马乱的,莫说屯田,活命都难。我们得留在这儿”   郭弘磊意欲开口,却被姜玉姝一把按住,她冥思苦想,随口道“是。老夫人言之有理。”   廖小蝶见状,郑重表示“放心自从接到都中来信,益鹏一直在衙门里斡旋,我则屡次求见知府夫人、请她高抬贵手通融通融,昨日送上丰厚寿礼后,万夫人松动了些,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回头我继续打点,尽力让老夫人留在安稳之地”   “是吗真是辛苦你了。”王氏大为动容,欣慰道“危难关头,幸得你和益鹏鼎力相助,不枉我把你当女儿一样地疼。”   呸,大言不惭的老虔婆   假如真把我当女儿,当年怎舍得逼我下嫁穷酸书生怎会给益鹏草草谋个边塞芝麻官儿   陈年旧恨化作巨浪,汹涌澎湃,怒上心头,廖小蝶差点儿嗤笑,死咬牙关隐忍,感激说“小蝶能有今日,全仰仗侯府仁慈照顾,铭感五内。我和益鹏一定竭尽全力,看能否尽快把郭家的屯田名册分派到城郊田庄,便于咱们相聚。”   “好,好。”王氏大悦,立即扭头吩咐“取二千两银票来”   “是。”心腹仆妇领命而去,不消片刻便奉上银票。   “啊老夫人,您这是、哎哟这使不得”廖小蝶慌忙推拒。   王氏提心吊胆,唯恐被分去北部屯田,慈爱道“拿着凭你和益鹏的家底,能有多少去打点的小蝶,安心收下,回去该怎么使便怎么使。唉,就当是郭家补送给万知府的奠礼,丧子之痛,我也经历过,确实、确实难以承受。”忆起长子,她霎时眼眶含泪。   “母亲节哀,仔细哭坏了眼睛。”   “老夫人,想开些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慰老人,廖小蝶捏着银票说“既如此,小蝶收下了,事不宜迟,我立刻去衙门找益鹏商量,以免夜长梦多。”   王氏便道“走,我们送送你。”   “不敢当您请歇着。”   “走吧,多聊几句。”   郭家上下齐送客,郭弘磊客气道“我们给你和表姐夫添了大麻烦,在此先道谢,来日有机会再报答。”   “弘磊,你这话忒生分了”环佩叮当,廖小蝶嗔道“家破人亡后,幸亏靖阳侯府肯收留我,住了几年衣食无忧的安宁日子,如今郭家有难,我甘愿倾力相帮。”   郭弘磊仍是客气道“多谢。”   片刻后,郭家人目送廖小蝶主仆离去,各怀心事地往回走。   车轮辘辘,马蹄声嘚嘚,车内宽敞舒适。   “哈哈哈哈”廖小蝶前仰后合,抖了抖银票,压低嗓门得意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即便侯府被抄,郭家也不会囊中羞涩,世交亲友必会赠盘缠的。”   心腹侍女奉承道“夫人料事如神,必能如愿报仇”   “等着瞧吧。”廖小蝶歪靠软垫,欣赏银票,惋惜道“今儿带去的菜肴,她们虽馋,却一口没尝,倒叫我挺意外。哼,没能看见流犯吃了荤腥闹肚子,真可惜,白少了一场笑话。”   “是啊。”附和后,侍女恭敬问“夫人,现在是去拜访知府还是去衙门找大人”   “都不去。”廖小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回府。啧,天太热了,晒得慌,我想待家里休息几日。”   “是”   与此同时   姜玉姝等人慢慢行至门口,却见王巧珍正在享用廖小蝶带来的菜肴,并喂儿子吃糖醋鱼。   “巧珍你唉哟,小孩子肠胃弱,暂不宜给他吃这些。你也别多吃,当心闹肚子。”王氏唬了一跳,爱孙心切,喝道“立刻带煜儿去别处玩耍”   “是。”   郭煜扁扁嘴,委屈欲哭,却被二叔淡淡一瞥镇住了,可怜巴巴,再度被奶娘抱走。   王巧珍一觉睡到午后,饥肠辘辘,不以为然地说“怕什么煜儿才尝了两口。我没用早饭呢,饿得很。听说廖小蝶来过,咱们家被分到城郊哪个田庄了”   “尚未确定。”王氏愁得茶饭不思。   王巧珍撇撇嘴,“为何如此拖拉别是她和龚益鹏没上心吧”   “不许胡说”王氏没好气地斥骂“郭家在西苍举目无亲,难得小蝶和益鹏相助,眼下不依靠他们,还能靠谁若想留在这城郊,到底还能靠谁”   王巧珍哑口无言,忿忿然,大快朵颐。   姜玉姝欲言又止,最终悄悄与丈夫仔细商议了一番。   次日便是六月初十,廖小蝶夫妻并未来探望。   王巧珍因猛吃了一顿荤腥,上吐下泻,脸色蜡黄,被婆婆训得恼羞成怒,背地里破口大骂“骚蹄子害我”;幸而郭煜只浅尝了些,活泼无事。   六月十一,廖小蝶夫妻仍未露面,郭家托人去打听,却无回音。   十二这天早晨,王氏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烦躁踱步,不时望门口。   姜玉姝事先精心准备了说辞,一迈进门槛,便听婆婆劈头问   “是不是小蝶和益鹏来了”   “没。”姜玉姝摇摇头。郭弘磊随后迈进门槛,肃穆道“母亲,看来情况实在不妙,我们必须另做打算。”   王氏心乱如麻,且心浮气躁,“唉你能有什么办法”   郭弘磊坚定答“全家一起去长平县,投靠穆世伯,到时男丁投军,其余人屯田,互相照应。”   “什么长、长平县”王氏瞠目结舌,不假思索,断然拒绝“不行北边乱糟糟,一旦被战火波及,便是全家等死,郭家千万不能绝后啊”   姜玉姝上前,耐心劝说“老夫人别急,您先听我”   “住口”王氏黑着脸,急促喘息,目光如炬,厉声质问“说你是不是又挑唆弘磊了婆婆尚在,儿媳妇竟敢擅做主张,你简直是搅家精” 第29章 孤立无援   搅家精?丧门星?   姜玉姝稳稳站着,置若罔闻, 丝毫不肯往心里去, 暗忖:哎,又来!你就没点儿新鲜骂辞吗?   郭弘磊沉下脸, 一个箭步挡住妻子,正色表明:“母亲息怒, 莫错怪无辜, 此事与她无关,皆是孩儿一人的主意!”   “撒谎!少替她遮掩了,依我看,这必定是你俩一块儿想的馊点子!”王氏眉毛倒竖, 连日积攒的焦躁忧虑瞬间化为怒火,一股脑儿地倾泻, 气冲冲质问:“众所周知, 越往北越乱,人人拼力谋求待在南边,你们却打算去长平!那长平县, 也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如何去得?”   郭弘磊深吸口气, 耐着性子解释答:“您误会了。长平县位于西苍州中部, 而非北部,它离被敌兵侵占的庸州近三百里, 距此地约一百五十里。其实,留在此处与前往长平屯田相比较, 差别并不太远。”   “府城与县城,差别大了!一旦北犰攻破西苍,势必北部和中部的老百姓先遭殃。因此,咱们必须设法留在府城,远离战火。”王氏近日寝食难安,头晕脑胀,六神无主,固执道:“稍安勿躁,再等等,小蝶和益鹏或许就快送来好消息了。”   姜玉姝摇摇头,绕过丈夫上前,冷静劝说:“老夫人英明,全家同去长平投靠穆世伯,这确实是我俩一起商量的办法,您说点子‘馊’,小辈不敢反驳。但今天已经是十二,牢院管事宣告将在十五之前安排所有流犯充军屯田,眼看廖表姐夫妻恐怕无力相帮,我们若一直干坐着等,最后只能任由官府处置,到时岂不糟糕?”   “这几天,孩儿仔细打听清楚了。”郭弘磊肃穆告知:“牢院惯例,到了限期之日仍无着落的流犯,将被遣去北部几个县。”   王氏跌坐椅子,老态龙钟,颓然问:“北部?北部有什么县?”   “泗鹿、新阳、赫钦——“郭弘磊话未说完,王氏便逃避似的打断:   “不,都不妥。郭家不能去那些兵荒马乱的鬼地方屯田!”   姜玉姝趁势道:“所以,我们才必须未雨绸缪,赶紧去信告诉穆世伯:除了充军之外,其余人想去县里屯田,请求世伯看着老侯爷的面子,仁慈关照关照。”   “这、这……”王氏愁眉紧锁,迟疑不决。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加之娘家婆家均显赫、尊荣富贵大半生,从未经历真正挫折的贵妇人,忽然落魄潦倒至此,既憋屈愤懑,又凄惶无措。   郭弘磊见状,坦言相告:“其实,孩儿昨天一早已经托人把信送往长平,如无意外,世伯的人会赶在十五之前来接咱们。”   “什么?”   “信、信已经送出去了?”王氏先是大吃一惊,旋即拍案而起,抬手指着次子,咬牙怒骂:“好哇,原来你根本没打算同我商量!逆子,逆子,你从小眼里就没有母亲,总是私自行事——跪下!你给我跪下!”   衰老的母亲脸色铁青,气得几乎厥过去,郭弘磊叹了口气,默默下跪。   面对万分激愤的老人,姜玉姝有理难言,克制着劝说:“老夫人,消消气,其实我们非常想同您商量的,只是每次刚起了个话头,您就坚决反对。”   “姜氏!”王氏大感不受尊敬,怒火中烧,食指一移,瞪着儿媳说:“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自己没怂恿弘磊吗?你也给我跪下!”   “您别怪她——“郭弘磊立即欲阻止,却见妻子摆摆手、缓缓跪在了自己旁边,心里霎时五味杂陈。   王氏见两人老实跪下,怒火方略微平息,喝道:“目无尊长,不可饶恕。你们好生反省,不知错不准起来!”语毕,她拂袖回房。   下人在门外徘徊观望,谁也不敢吱声。   “抱歉,连累你了。”郭弘磊长身跪立,低声说:“我知道母亲必定发怒,原叫你别跟来的,你却不信,偏跟了来。”   入乡随俗,做人有时不得不低头,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公婆跪权贵尊长……唉,膝盖好痛。   姜玉姝苦笑了笑,慢吞吞答:“算啦,‘先斩后奏’是我提议的,假如只骂你,我心里过意不去;假如只骂我,便是婆婆偏袒儿子,那我可不服!一起商量的主意,一起受罚,这才叫公平。”她想了想,轻声问:“我看你一声不吭地跪下了,倒挺熟练——哎,老夫人罚你跪着反省过几次啊?”   郭弘磊目不斜视,紧盯斑驳破旧的墙壁,沉默半晌,淡淡答:“记不清了。”   姜玉姝一愣,小心翼翼,同情地应了个“嗯“。   六月暑天,蝉鸣不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跪了没多久,王巧珍闻讯赶到,一段路便热得喘吁吁,她甩着帕子扇风,近前弯腰说:“啧,你们够大胆的,自作主张,气得老夫人脸色都变了。”   毕竟是亲生母亲,郭弘磊担心地问:“母亲还好吧?”   王巧珍抱着手臂,俯视答:“放心,她不过是气了一场,身体无碍。”   “这就好。”郭弘磊松了口气。   姜玉姝跪坐着,忍不住问:“嫂子,难道你也认为咱们应该干坐着等廖表姐的消息吗?”   “哼。”王巧珍嗤笑一声,鄙夷答:“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指望过廖小蝶!但,龚益鹏与世子有些交情,我记忆中,那人十分老实厚道,郭家有难,他应该愿意帮一把。”   姜玉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也相信龚兄。但据查,西苍知府的长子一家确实被屠于庸州,龚兄是万知府的下属,想必为难。”郭弘磊主意已定,沉声道:“郭家不该强人所难,也强求不了,只能另做打算。我们改去投靠穆世伯!”   姜玉姝揉揉膝盖,懊悔道:“早知如此,我们应该拉上嫂子一起劝老夫人的。”   “千万别!”王巧珍忿忿不平,冷笑道:“婆婆一向喜欢嘴甜之人,廖小蝶最是嘴甜,不仅哄得婆婆收留数年,还得到一门亲事、一份嫁妆。自流放以来,我一说她半个‘不’字,便挨训斥,幸亏你俩偷偷把事情办了,否则我迟早忍不住上赶着讨骂!”   姜玉姝忍俊不禁,戏谑问:“嫂子不怕老夫人罚跪吗?”   “怕甚?她先是我的亲姑妈,然后才成了婆婆,自幼相熟。”王巧珍毫不畏惧,抬高下巴,得意地说:“我刚才帮你们求了情,老夫人吩咐‘下不为例’,起来吧,不必跪了。”   “谢谢嫂子!”姜玉姝喜笑颜开,一咕噜站起,顺手拽了丈夫一把,“罚完了,快起来。”,   王巧珍热得汗淋漓,撇嘴道:“老夫人气糊涂了。这节骨眼上动家法,一大堆活儿谁干呐?不过,弘磊,你明知母亲个性,却始终不懂得嘴甜服软,难怪绰号‘呆木头’!”   姜玉姝诧异问:“原来你的外号叫‘呆木头’啊?”   “……不是。”郭弘磊不自在地板着脸。   “哈哈哈。”王巧珍以帕子掩嘴大笑,催促道:“行了,别管呆不呆、甜不甜的,二弟,你快托人去打探消息!如果不能留府城,便去附近县城,绝不能去北部。若被分到北部,我还不如自尽,免得日后被敌兵乱刀屠杀。”   王巧珍时常念叨“一死了之“,小夫妻无暇劝解,转身忙去了。   夜间   油灯下,姜玉姝整理文稿,小桃和翠梅做针线。   自古以来,遭流放的女犯总比男犯辛苦,尤其年轻女子,途中既可能被同行男犯欺凌,又可能遭官差侮辱。女犯弱势,被欺侮往往要么含恨自杀,要么忍气吞声。   因此,小桃既庆幸自己清白仍在,又感激当日家主夫妻的维护。她忠心热诚,把绣了一半的鞋面递上前,恭谨问:“夫人,您瞧瞧这花样,还能穿么?”   姜玉姝扭头,赞道:“好精致!等等,你这该不会又是给我做的吧?”   “是。”小桃解释道:“如今常走路,很费鞋子,奴婢多给您做几双备着。”   姜玉姝简直拿对方没办法!说不动、劝不听,语气稍重些,对方便诚惶诚恐,甚至泫然欲泣。她苦恼皱眉,劝道:“别忙了,我的鞋够穿,要绣给你自己绣。”   小桃毕恭毕敬,却继续认真刺绣。   姜玉姝无可奈何,突想起一事,遂小声问:“小桃,你们二公子是不是有个外号叫‘呆木头’?”   “呆木头?”翠梅好奇凑近。   小桃感恩戴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颔首答:“是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奇怪了。”姜玉姝托腮,纳闷问:“堂堂侯府贵公子,谁敢笑话他是‘呆木头’?”   小桃欲言又止,瞥了瞥门窗,耳语答:“好像是老夫人取的。”   “为什么呀?”翠梅兴致勃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桃捏着绣花针穿线,“听说,二公子直到五岁才会说话,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是、是——“她犹豫停顿。   “哑巴?”翠梅接腔。   姜玉姝听着刺耳,脱口道:“哪里?他明明口齿流利!”   翠梅脖子一缩,讪讪赔笑。   “奴婢只是道听途说,具体并不了解。”小桃忙道:“那些陈年往事,除了侯爷等人,当属潘嬷嬷最清楚,她是二公子的奶娘。”   “嗯。”姜玉姝若有所思,“这一路上,我看得出来,潘嬷嬷虽然沉默寡言,却勤恳麻利,二公子受伤时,她心疼得直哭,关切慈爱。”   小桃便问:“要不、奴婢叫潘嬷嬷来陪您聊聊天?”   姜玉姝摇摇头,“夜已深,不必了,改天吧。”   次日午后。西苍知州龚府   廖小蝶身穿绛紫寝衣,歪在床头,手捏着一封信,幽幽叹气,惆怅说:“没想到,弘磊竟如此不信任我。那天,我亲自赶去牢院探望,说尽安慰话,恐怕全被他当做耳边风了。”她一扬信笺,冷冷道:“瞧,次日他便去信向长平县的世交求助!”   “幸亏夫人谨慎,及时截回了这信。”心腹侍女躬身道:“您放心,婢子已照您的吩咐安排下去了,定会截住郭家人送出的信,也会阻拦他们托人上衙门打扰大人。”   廖小蝶漠然道:“哼,郭家想去长平县?做梦,她们休想逃走!”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唤道:   “大人!奴婢给您请安。”   廖小蝶一听示警,火速藏好信并钻进被窝,换上病弱神态。   龚益鹏热得汗湿衣衫,快步进屋,把乌纱帽交给丫鬟,关切问:“听丫鬟说你中暑,可好些了?”   “唉,我的病不要紧。”廖小蝶挣扎着起身,焦急问:“如何?万知府同意把郭家分去边军织造局了么?”   龚益鹏焦头烂额,一拍大腿,沮丧答:“我费尽口舌,可万老始终不同意!看来,只能安排他们去城郊屯田了。”   “那怎么行?”廖小蝶震惊,双目圆睁,沙哑嗓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郭家的上上下下,谁乐意屯田呀?炎夏酷暑,风吹日晒,老夫人头一个禁不住!况且,我去探望时,表嫂每次都抱怨这、抱怨那,明说不想屯田。”   龚益鹏抬袖擦汗,愁眉苦脸,“边军织造局活儿轻松,又不受日晒雨淋,当然比种田好。但流犯若想进织造局劳作,必须得知府首肯。万老坚决反对,我、我没办法啊!”   “鹏哥,“廖小蝶语重心长,严肃告诫:“你我皆受过靖阳侯府恩惠,如今对方有难,如果咱们不鼎力相助,岂不成忘恩负义之徒了?一则名声扫地,二则郭家的世交亲友必会责怪。”   “我明白。”龚益鹏抱着脑袋,沮丧叹气,喃喃说:“可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   廖小蝶一贯嫌弃愚蠢窝囊的丈夫,极度不满,嘴上劝说:“事在人为,你再仔细想想,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我顶着烈日给知府夫人送去几根名贵老参,她很高兴,你再试着去求求知府,说不定他就同意了呢?一旦成功,人人将夸你重情重义,不会有什么大损失的。”   “行吧。”龚益鹏精疲力倦,强打起精神,起身说:“那,你歇着,我再去试试。假如实在不行,只能委屈郭家人去城郊屯田。”   廖小蝶挥挥手,并未接腔。她精明圆滑,游刃有余地周旋几方之间,虚虚实实,半藏半露,从头至尾滴水不漏。   于是,十三这日,郭家人白等了一天;   十四日,他们仍未收到任何回音。其余犯人陆续离开,牢院渐渐冷清。   转眼,六月十五了。   王氏惴惴不安,急得病倒,虚汗涔涔,吃力地问:“究竟、究竟怎么回事?小蝶和益鹏没回音,穆将军也没派人来接咱们。”她闭了闭眼睛,眼角溢泪,颤声哀道:“老天爷,求您给郭家一条活路咳咳、咳咳咳。”   众小辈围在病榻前,姜玉姝百思不得其解,郭弘磊身为家主与儿子,只能镇定,宽慰道:“母亲别急,我们再耐心等会儿。穆世伯为人可靠,或许稍后便来接应。”   然而,郭家始终没等到世交长辈伸出的援手。   只等来了赫钦县卫所的百户潘奎。   “潘大人,请。”牢院管事恭恭敬敬,殷勤引领。   潘奎一身戎装,率领手下昂首阔步,没什么好气,洪亮嗓门质问:“岂有此理!为什么总是把剩下的犯人塞给赫钦卫?难道我们天生就该捡剩饭吃?”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剩饭?(⊙o⊙)我竟无法反驳…… 第30章 柳暗花明   潘奎横眉立目,不满地追问:“说!你们究竟为什么总是把被挑剩下的犯人塞给我们赫钦卫?”   “大人请息怒, 小的奉命办事, 只负责看守犯人,别的一概不太清楚。”牢院管事点头哈腰, 生怕得罪壮如铁塔的黝黑大汉,赔笑解释道:“您的疑问, 实乃牢院规矩, 小人哪儿能做主啊?按例,流犯押送入牢后,我们每月统一处置几次、尽快打发其充军屯田,所有限期之日没着落的, 便遣去北部。”   潘奎听完更不满了,眼睛一瞪, 怒问:“这是谁定的规矩?未免太不公平了!如今北部战火未息, 急缺新兵,你们本该让我们先挑年轻力壮的犯人!”   “对,大人所言甚是, 小的记住了,一定会把您的意思禀告上头。”管事小心翼翼, 再三地躬身。   潘奎摇了摇头, “哼!”   百户办差,一队兵卒护从。   因着手下出了逃兵, 钱小栓被革去总旗一职,降为普通兵。另一总旗田波今天没跟着来, 因为他挨了顿军棍,正在养伤。   护从中,有在那间驿所因承认轻薄女犯而被鞭打的丁远。   年轻人恢复得快,丁远的鞭伤已愈合。他簇拥着潘奎,大踏步走向牢院客厅。   冷不防,突有几个女子端着热水和汤药从厨房跑出来,慌慌张张,迎面相遇时,其中一人险些把汤药泼向潘奎。   “哎哟。”小桃仓促后退,药汁溅出来,烫得她直叫。   “大胆!瞎跑什么?当心伤了我们大人,赶紧让开!”离得近的丁远及时阻拦,定睛一看却愣了,惊讶问:“是你?”   “怎么是你?”小桃站稳,瞬间认出了眼前高高瘦瘦的边军,脸色突变,脱口唾骂:“呸,登徒子!”   丁远脸红耳赤,面对清秀姑娘手足无措,讷讷答:“姑娘,我、其实我——“他握紧刀柄,支支吾吾。   浓浓羞愤涌上心头,小桃忍不住狠狠白了一眼,拧腰便走。   潘奎的脸色也变了!他眼睛一亮,从忿忿黑脸变作和颜悦色,箭步拦下对方,俯视问:“咳,你们是郭家的丫鬟吧?”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畏缩垂首,小桃年长些,干巴巴答:“是。”   潘奎心思转得飞快,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到西苍的?”   “有一阵子了。”   潘奎搓搓下巴胡茬,审视四周,好奇问:“你们被分去哪一处充军屯田了?”   一朝被蛇咬,小桃警惕戒备,不情不愿地答:“我只是下人,不清楚上头的安排。”   “嗳哟。”潘奎心直口快,大咧咧道:“如今你们全是流犯了,还分什么主仆?怎么不见郭弘磊?”   小桃忍无可忍,硬邦邦答:“郭家待我恩重如山,无论沦为什么犯,我都乐意追随!如今老夫人病了,我们公子正在侍奉长辈,忙得不可开交。”   “哦?原来他母亲生病了啊。”潘奎的眼睛跟着心一块转了转,目露精光。   这时,久等不见汤药的姜玉姝匆匆找来,与潘奎照面一打,登时忐忑悬心,暗忖:糟糕!我记忆中,这位潘大人是赫钦卫所的百户,现在定是奉命来接领流犯新兵了。   赫钦位于西苍最北部,紧邻被敌兵侵占的庸州,狼烟四起,居无宁日,不利于农桑。   郭家尚无着落,会不会被打发去赫钦?一旦成真,婆婆等人肯定无法接受,她们唯恐被分去北部……刹那间,姜玉姝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忧虑重重。   与此同时   潘奎扭头,压低嗓门问:“郭家人被分去哪儿了?”   “至今没着落呢。”牢院管事凑近,小声告知:“今早我特地遣人去问过郭二公子,他说再等等。”   潘奎若有所思,“知道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姜玉姝定定神,飞快打起精神,决定探探口风,遂缓步近前,微笑问:“这不是潘大人吗?”   “碰巧又见面了!”潘奎豪爽应声,往她背后一瞥,故作讶异地问:“为何不见你丈夫?莫非他的伤还没痊愈?”   姜玉姝先催促道:“小桃,你们快把老夫人的药送进去。”   “是。”小桃颔首,带领小丫头回屋。   而后,她才叹了口气,凝重答:“他伤得不轻,又疲累失之调养,恢复得慢。况且,我婆婆病了,家人正忙碌照顾。”   潘奎欣赏郭弘磊的沉稳与武艺,有意招揽,可又不想显得上赶着,以免堕了自己威风,日后难以服众。于是,他负手昂然,慢悠悠说:“侯门公子就是金贵,区区皮肉之伤,至今仍未痊愈。难道你们没给他上药吗?”   怎么可能?姜玉姝愕然,一边不露痕迹地打量众人神色,一边答:“上了药的,只是刀口深,一时半刻无法愈合。”   “啧,想必是药不好!”潘奎不容置喙,轻描淡写地说:“小栓,把咱们赫钦卫的独门金疮药给他们见识见识。”   “啊?”钱小栓茫然张着嘴。   潘奎斜睨问:“嗯?”   “哦,是!”钱小栓心里虽犯嘀咕,却丝毫不敢违抗命令,迅速掏出边军人人随身携带的药物,欲递给姜玉姝——   “给我吧。”翠梅抢着接过,一时难改从小到大遵守的礼仪,心想:这厮好生无礼,伸手就鲁莽往姑娘跟前凑!   钱小栓佯装没看出小丫鬟的嫌弃之色,埋头退回原处。   姜玉姝察言观色,一下子明白了!她暗自思索,客气道:“多谢大人慷慨赠药,待会儿我就给他敷上。”   “唔。”潘奎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威严问:“你婆婆什么病呐?”   家丑不可外扬,姜玉姝镇定道:“水土不服。”   “边塞与都城风土迥异,你们一时间不适应也不足为奇,多待上一阵子,便习惯了。”潘奎继续搜肠刮肚。   姜玉姝赞同道:“大夫也是这样说的。”   她目不转睛,看得一清二楚,已领悟对方的意思,感慨想:不出所料,潘百户果然十分赏识弘磊。当他得知我们是郭家人时,虽气愤骂了一场,却从未故意刁难,此刻既赠药又寒暄,明显没话找话,只差直白明说:你!快去叫郭弘磊跟我们回赫钦卫!   双方仅有一面之交,陌生得简直找不出话头。   潘奎负在背后的双手握拳,一直绷着和颜悦色模样,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随口发问:“对了,我听这儿的管事说、今天内将把所有犯人安置出去。不知郭家被分到哪一处充军屯田了?”   姜玉姝早有准备,微笑答:“我们仍在等消息。”   “等、等什么消息?等谁的消息?”潘奎一惊,眼睛瞪得像铜铃。   姜玉姝正欲答,却见家里小厮飞奔靠近,慌乱禀道:“大、大少夫人上吊了!”   “什么?”姜玉姝震惊失色,撂下“失陪“二字便疾步离去。   潘奎原地目送,纳闷问:“辛辛苦苦走完三千里路,熬到西苍却寻死,郭家大媳妇是不是傻了?”   兵卒纷纷点头,牢院管事赔笑不语。   简陋屋内,房梁垂下一条由裤腰带连结而成的自缢绳,仍在晃悠。   “为什么救我?你们为什么又救我?”王巧珍趴在通铺上,发丝凌乱,痛哭失声,使劲拍打床铺,哀哀道:“让我死!谁也别拦着,让我死!与其活着遭罪受苦,还不如死了干净。”   姜玉姝坐在床沿,弯腰劝诫:“嫂子,你明明亲眼见过的,死在牢院的犯人,全被管事派杂役扔去乱葬岗了,他们说,尸体往往会被野狗和老鼠啃食。你怕不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巧珍瑟缩抖了抖,泄愤般捶打床铺,哽咽说:“今天是十五,至今没人来接应咱们。如果被分到北部,我是受不了的。”她抬头,一边扫视,一边绝望道:“哼,这样的屋子、这样的家具、这样的被褥、这样的衣裳和饮食……天呐,我简直、简直做梦也没料到,自己后半辈子竟要吃这种苦头!”语毕,她趴在被褥上,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事实上,我们很有可能去北部。姜玉姝叹了口气,不敢刺激自缢未遂之人,宽慰道:“天无绝人之路。嫂子,无论被分到哪儿,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总能活下去的。”   “够了!”王巧珍涕泪交流,“如此凄惨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姜玉姝郑重答:“你活着,煜儿就有娘亲;你死了,煜儿便是父母双亡。亲生骨肉才三岁,你怎么舍得抛下孩子寻死?简直太狠心了。”   “煜儿,煜儿。”王巧珍啜泣着,双目红肿,眼神发直,喃喃说:“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撇下儿子。煜儿打从落地便深得宠爱,金奴银婢,锦衣玉食,他才三岁,得吃一辈子的苦……不如我带孩子一起走罢。”   姜玉姝目瞪口呆,头皮发麻,断然喝道:“你疯啦?煜儿还小,天真单纯,尚不懂得操心贫穷与富贵,被大人哄哄就高兴了,整天蹦蹦跳跳的,他好得很!嫂子千万别犯糊涂。”语毕,她起身嘱咐:“盯紧了,直到她清醒为止。另外,别让煜儿进这屋玩耍,避免吓着孩子。”   “是。”几个丫鬟领命,寸步不离,牢牢看住王巧珍。   炎阳似火,午后闷热,蝉鸣声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   麻烦不少,姜玉姝无暇停歇,快步去找家人商议对策,皱眉问:“老夫人怎么样了?”   小桃如实答:“二公子他们正照顾着,左劝右劝,她才把药喝了。”   “唉,肯喝药就行。”姜玉姝走着走着,眼前蓦地一黑,喘不上气了,霎时天旋地转,整个人踉跄歪倒。   “姑娘?你怎么了?”翠梅惊惶搀扶。小桃紧张道:“八成是中暑了!走,搀夫人回房歇息。”   眼前金星乱迸,姜玉姝脸色苍白,浑身无力,跌坐在台阶上,虚弱道:“无妨,我坐着歇会儿,喝一杯解暑茶就会好的。”   “奴婢立刻去沏!”小桃急忙去沏茶。   翠梅陪伴着,含泪劝说:“事已至此,焦急也没用,姑娘快缓缓神,仔细急坏了身体。”   树荫下,姜玉姝摆摆手,毫不气馁,“事情没到最后一步,仍有回旋余地!我再考虑考虑,必须想个办法出来。”   这时,一名身穿七品官服的中年人迈进牢院大门,神色淡淡,带着几个官差。   姜玉姝循声望去,抱着昏沉沉的脑袋,随口说:“那个人好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面。”   “哎呀!”翠梅看了看,拍手说:“不就是白皮肤、个子矮些的潘大人么?”   果然!   下一瞬,潘奎快速相迎,远远便关切问:“大哥,怎么样?州府没责怪你吧?”   潘睿屏退护卫,眉间拧成一个“川“字,怒道:“岂有不责怪的?哼,这次训得格外严厉!”   “弄到粮食了没?”潘奎同情地问。堂兄弟并肩,一高一矮,黑白分明。   潘奎很是憋屈,扼腕答:“没有。人人皆知,赫钦战火频频,百姓恐慌逃难,犯人也没法屯田,粮食歉收,民不聊生,我身为县令,只能请求上头拨粮赈济灾民,谁知府城也缺粮。甚至,这次竟连粮种都缺了,苞米和麦子等少得可怜,倒给了两万斤豆种!”   “豆子?”潘奎疑惑问:“什么豆?黄豆?黑豆?红豆?绿——”   潘睿苦笑打断,“土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嘿,土豆是什么豆?我从没听说过。”   潘睿解释道:“听说是海外番国进贡的新鲜东西,淡黄色,长得像红薯。估计朝廷见南方谷物丰产,舍不得占用其良田,便一股脑儿拨给西北边塞。”   “哈哈哈。”潘奎恍然大悟,抱着手臂,揶揄道:“结果,府城也舍不得占用其它县的良田,便一股脑儿全塞给赫钦了。对吧?”   “去去去!”潘睿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忧心忡忡,烦恼道:“朝廷有令,吩咐地方不准怠忽,但土豆谁也没种过,真叫人头疼。唉,粮食再歉收下去,我的乌纱帽恐怕保不住了。”   树荫下,姜玉姝咬咬牙,当机立断,扶着翠梅上前,诚恳问:“大人,可否允许我看一看粮种?或许,我能告诉您土豆的种法。”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玉姝的种田大计,从土豆开始【为她激烈鼓掌】\(^o^)/~ 第31章 讨价还价   “你是何人?”潘睿皱眉,眉间“川“字紧锁, 诧异打量雪肤花貌的不速之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强忍暑热不适, 端庄福了福身,落落大方答:“流犯郭家之媳, 姜氏。”   “原来是个流犯。”潘睿忧虑重重,根本没在乎“郭“姓, 只是问:“姜氏, 你听说过土豆?”   姜玉姝正色答:“不仅听说过,我还吃过。”   “此话当真?”潘睿眯起眼睛,狐疑审视对方。   “千真万确!”为了争取助力,姜玉姝坚定答:“如果您的粮种恰巧是我在都城见识过的那类土豆, 一切就好办了。”   潘睿愣了愣,讶异问:“难道土豆在都城已经传开了?老百姓家常能吃到吗?”   “哈哈, 大哥, 她可不是普通老百姓!”旁观片刻后,潘奎把堂兄拽到一边,耳语告知:   “姜氏的丈夫是靖阳侯府二公子郭弘磊, 她父亲则是当朝工部侍郎。”   “什么?”潘睿倒吸一口气,惊奇问:“她自称‘郭家之媳’, 夫家居然是指靖阳侯府?”   “没错。”   潘睿长长吁了口气, 猜测道:“方才我以为她是信口撒谎,可此刻想想:侍郎之女、侯府儿媳, 必定享尽荣华富贵,衣食住行样样精致, 都城富庶繁华,她尝过外番食物倒也不奇怪。”   “嗳哟。”潘奎吸了吸鼻子,难掩神往地说:“若不是都城远在几千里之外,我非抽空去瞧瞧不可!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风光。”   潘睿笑了笑,感慨道:“都城繁华极了!想当年我去赶考时,见识浅陋,处处目不暇接,心里特别‘怯’,生怕惹人嘲笑。”   “嘿嘿嘿。”潘奎乐不可支。   潘睿皱了皱眉,却问:“奎弟,你怎会知晓姜氏来历?”   “咳,我与郭家人半月前便认识了。”潘奎便把自己追捕逃兵的经过大概一说,末了忿忿道:“我平日治下甚严,谁知因接纳了一队庸州残部,他们竟做出临阵脱逃的丑事!哼,几乎丢光了我的脸。”   潘睿安慰道:“后来不是审清楚了吗?他们并非所谓的‘残部’,而是在庸州城破之前便潜进西苍的逃兵,躲过敌人屠杀后,谎称残部混进赫钦卫所。此事怪不得你,怪逃兵懦弱,一遇危险便退缩。”   “幸亏窦将军明察秋毫,并未惩治我疏忽职守之罪。”话锋一转,潘奎兴致勃勃道:“据我观察,郭弘磊那小子还算勇猛,人也沉稳,我打算把他拎回赫钦!”   “那小子?拎?”   潘睿脸色一变,毫不客气地说:“你动动脑子吧!郭家绝非一般的犯人。他们虽因卷入贪墨案而倒了霉,但昌盛已久的侯府,世交亲友遍布天下,非富即贵,暗处不知有多少人在帮扶他们。而赫钦,唉,赫钦实在太乱了,战火不知何时才平息。”   “大哥,你身为县令,怎能如此灭自己威风?赫钦明明挺好的。”潘奎十分不服气。   潘睿恨铁不成钢,直白告诫:“假如你招揽了郭弘磊,一旦他不幸战死在赫钦,郭家那些有权有势的亲友能饶恕你?”   “将士阵亡,英勇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怪我做什么?”潘奎一急,黑着脸,显得凶神恶煞。   潘睿白净斯文,端起兄长的架子,威严道:“奎弟,冷静些,当心惹祸上身,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姓郭的小子是可造之材,白白错过好苗子多可惜?我不甘心。”潘奎眼珠子转了转,凑近兄长,劝道:“而且,那小子的夫人自称会种土豆,或许姜氏真能解救你的燃眉之急、帮忙保住你的乌纱帽,也未可知。索性……咱们一起冒险试试?”   潘睿神色微动,却斥道:“试什么试!”   “我试试郭弘磊战场上的胆量,你探探姜氏农桑上的能耐。”潘奎满怀期待,赔着笑脸,讨好地问:“大哥,你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简直馊透了!”   与此同时   几个小厮簇拥,翠梅拧帕子,小桃打扇子。   郭弘磊端着解暑茶,低声道:“你有些中暑,天塌下来也别急,先喝完这杯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姜玉姝飞快喝完,漱口后拿冷帕子擦了擦脸,振作精神,兴奋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去试试!”   郭弘磊疑惑问:“我在都城十几年,从未听说过‘土豆’,你是如何得知的?”   面对七八道纳闷目光,姜玉姝泰然自若,不慌不忙答:“曾经有一年逛庙会时,人山人海,挤得我头昏脑涨,不慎与家人走散了,偶遇番人在卖炸土豆片,我便好奇品尝,并随口问了一通。”   都城庙会热闹非凡,商贩众多且并无铺子,支个摊儿便吆喝叫卖,其中不乏番人。现已时隔数年,问无处问,查无可查,她丝毫不担心暴露什么。   “哦!”翠梅一拍手,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那次啊,奴婢记得!当时姑娘十一岁,走散两刻钟,吓得随从拼命找,结果大人便再也不准女儿逛庙会了。”   姜玉姝频频点头,心想:幸亏这件往事,否则难以自圆其说。   郭弘磊听得直皱眉,赞同道:“岳父英明。换成是我,也不能允许你再去逛。”   哎,你们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此念头一闪而过,姜玉姝顾不上闲聊,跃跃欲试,催促道:“走!我们去找潘大人谈谈。”   郭弘磊并无异议,率先迈步。   片刻后   双方迈出牢院大门,走向装载粮种的一长溜马车。   潘睿负手迈方步,不疾不徐道:“空口无凭。你既然见识过,可记得它的模样?”   尚未见到实物,姜玉姝慎之又慎,略一思索,缓缓答:“我记忆中,土豆大体是扁圆形,皮有白色或淡黄色等,个头大小不一。而且,它的表面有几处微凹。”   “唔。”潘睿点点头,心里又多信了两成。他停在一辆马车前,吩咐道:“拿两颗豆种出来。”   “是!”官差忙钻进车里,迅速取出两颗土豆。   姜玉姝瞬间眼睛一亮,暗道:太好了!它们正是我熟悉的,而非同名之物。她喜滋滋,接过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却皱眉。   “怎么?”潘奎探头,大着嗓门问:“莫非这豆子不好?”   姜玉姝发现马车被塞得满满当当,登时摇头,下意识纠正道:“土豆虽然名里有‘豆’,却不与豆类同科,不能称作‘豆子’。其实,它和茄子辣椒才是一家的。”   “我从没种过田,听不懂你所说的。”潘奎摸摸下巴,困惑不解,“奇怪,堂堂工部侍郎的女儿,想必自幼锦衣玉食,怎会熟悉这些东西?”   姜玉姝刚张嘴,却听丈夫朗声答:“正因为是侍郎的女儿,所以才精通琴棋书画,闲暇时还喜欢侍弄花草,姜府后园的兰花,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全是她亲手所栽,人见人赞。”   ……潘百户明明问农桑,你却答琴棋书画和兰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且,姜玉姝听出了郭弘磊的骄傲自豪之意,刚一笑,旋即却倍感赧然,自我敲打:清醒点儿!二公子不是夸我,而是夸已逝的姜大姑娘。   潘奎听完,咋舌道:“啧,你们都城的大家闺秀,真是够有闲情逸致的!”   姜玉姝深吸口气,悄悄摁下强烈惆怅感,举起土豆,严肃告知:“潘大人,按您如今的方式,恐怕不出半个月,这批粮种便算毁了。”   事关县内口粮,潘睿不得不重视,隐露焦急之色,忙问:“此话怎讲?”   姜玉姝垂眸不答,咬咬牙,抬手揉红了眼睛,厚着脸皮,忐忑说:“恳请大人宽恕冒昧之过……罪妇斗胆,想求您一件事。”   “嘿?”潘奎忍俊不禁,肘击堂兄,乐道:“大哥,她这是在跟你谈条件呢。有趣!”   郭弘磊以身体为妻子遮挡烈日,无奈道:“此举实乃迫不得已,还望二位大人仁慈体恤。”   潘睿昂首问:“你们有何事相求?且说来听听。”   郭弘磊坦言相告:“实不相瞒,我们打算去长平县,本该是可行的,但其中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致使一家人苦等至今日仍无着落。”   “长平?”潘奎撇撇嘴。潘睿为官多年,了然问:“长平卫的穆指挥使,是你家世交吧?”   郭弘磊点点头。   潘睿不动声色,“你们是想本官派人打探长平消息吧?”   姜玉姝小心翼翼答:“其实,我们想跟随大人北上,等途经长平时,求您与当地县令打个招呼,让我们见见穆指挥使。”   潘睿沉吟不语,把堂弟叫到一边,商议良久后返回。潘奎出面,干脆利落道:“你们有条件,我们也有一个要求!”   姜玉姝屏住呼吸,紧张道:“请说。”   潘奎眼底闪过一抹狡黠之色,只字未提郭弘磊,高声道:“放眼西苍,估计只有你才了解土豆。假如光靠说,三言两语的,谁知道具体该怎么栽种?所以,你得跟我们回赫钦,从头到尾仔细教导乡民,直至丰收!”   姜玉姝一怔,欲言又止;郭弘磊愕然,不假思索地拒绝:“这怎么行?这万万不妥——”   “等等!”姜玉姝忙拉住丈夫,歉意对潘氏兄弟说:“事关重大,能否允许我们和长辈商量商量?”   潘睿通情达理,温和答:“可以。但本官赶着回县衙处理公务,申时四刻便需启程。”   “好!我们会尽快给您答复的。”语毕,姜玉姝硬推着郭弘磊离开,匆匆去寻家人商议。   目送郭家人走远后,潘睿掸掸袍袖,抬手正了正乌纱帽,微笑说:“等着瞧吧。奎弟,遇事一定要多动动脑子。”   作者有话要说:   潘睿【抬手正了正乌纱帽】:本官的这顶帽子,好看么?   =========   五一快乐呀小天使们,玩耍时记得要来看我哦(?ω?) 第32章 夫妻同心   “不行!”郭弘磊剑眉拧起,沉着脸说:“赫钦兵荒马乱, 弱女子无力自保, 你若有个闪失,叫我怎么向岳父交代?此举不妥, 我再考虑考虑,另想个法子。”   一行人步履匆匆, 姜玉姝神色凝重, 攥着帕子揪扯,冷静道:“按照牢院的规矩,今日酉时前仍无着落的流犯,将悉数被分去北部几个县。眼下无暇另想良策, 只能冒险一试。”   “家里上上下下几十个男人,危急时刻, 却让一介女流之辈去冒险?简直窝囊!”郭二公子面沉如水, 无论如何都不赞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忙安慰道:“一切只因我恰巧懂些土豆,而你们却不了解,无关窝囊不窝囊的。况且, 潘县令是让我务农,又不是上阵杀敌, 到时小心些, 应会平安的。”   翠梅毫不犹豫地说:“姑娘,您去哪儿奴婢便跟到哪儿!”   “求少夫人带上奴婢去赫钦。”小桃白着脸, 鼓足勇气说:“奴婢虽不懂土豆子,但能伺候饮食起居。”   土豆子?洋豆子?山药蛋?洋芋?马铃薯?姜玉姝扑哧一笑, 乐道:“是土豆,而不是土豆子。”   小桃讪讪道:“奴婢记错了。”   郭弘磊蓦地止步转身!   “哎——“姜玉姝全无防备,一头撞了上去,本能地闭着眼睛。   郭弘磊及时后退半步,急得想也没想,右手捏着妻子下巴抬高,俯身靠近,纳闷不解地问:“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笑得出来?”   “我、我笑了吗?”姜玉姝被迫仰脸,下巴生疼。   郭弘磊慎重问:“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潘县令的意思?”   “明白!他让我去赫钦县,教当地人栽种土豆。”姜玉姝挣扎着后仰。彼此呼吸交织,陌生的阳刚气息扑面袭来,她不禁脸发烫,偏头道:“二公子,有话好说,快松手。”   郭弘磊轻而易举制住人,目不转睛,困惑道:“奇怪,我始终看不出你有丝毫的胆怯或不情愿。”   胆怯?害怕有什么用?   不情愿?事实上,当听见“新粮种、海番土豆、无人栽培“时,姜玉姝万分激动,兴奋极了,干劲十足,瞬间恨不能插翅飞去赫钦,挽起袖子痛痛快快研究一场!   前世寒窗苦读十余载才获得文凭,又摸爬打滚实践数年,呕心沥血积攒的经验,白白闲置,多可惜?   天赐良机,得以重拾本行,不容错过!一旦错过,余生恐怕难以逃脱后宅桎梏。   每当设想自己可能深陷家常鸡毛蒜皮、或婆媳亲戚勾心斗角几十年时,她总是不寒而栗,反感焦躁。   思及此,姜玉姝慷慨激昂,大义凛然解释道:“我能帮助一家人去长平县,高兴还来不及呢,岂会不情愿?再说,‘事到万难须放胆’,所以我不敢害怕!”   “你——巾帼不让须眉,姑娘真是好胆识。”郭弘磊叹了口气,饱含欣赏,慢慢松手,却见对方白皙下巴浮现两枚红指印,顿感内疚,忙道:“怎么淤红了?我根本没使劲儿。”   姜玉姝摆手以示无妨,揉了揉指印,轻快道:“其实,县令的要求并不过分。咱们有求于人,非亲非故,难得对方愿意相帮。但潘百户却让人意外,我本以为他会顺势提出招揽你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郭弘磊心知肚明,肃穆道:“你没料错,百户长虽未明说,但确有此意。自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雪中送炭?我不能装傻充愣。”   “知恩图报,理所应当。我会尽力帮他们栽种土豆的!”姜玉姝擦擦汗,热得汗淋漓,不慎疏于琢磨丈夫的言外之意。   郭弘磊欲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动静,众人回头望去:   牢院大门敞开,涌进一群身穿戎装的边军将士,为首几人互相认识,正勾肩拍背地寒暄:   “好你个潘奎!”其中一络腮胡子大汉质问:“路过新阳时为什么不吱一声儿?咱们许久没喝两盅了。”   另一矮胖中年人佯怒,“途经我们泗鹿时也是偷偷摸摸,莫非怕老子讹你酒吃?”   “胡说!老子一向光明磊落,几时偷偷摸摸了?”潘奎乐呵呵,解释道:“嗳,本打算看看你们的,但我大哥急着上府衙办事儿,故只能马不停蹄地赶路。”   “原来如此。”   潘睿笑道:“怪我耽误了你们小聚。改日一定置上几坛好酒,大伙儿叙叙旧。”   “好!”   ……   旁观半晌,郭弘磊告知:“新阳卫和泗鹿卫的人也来了。”   姜玉姝叹了口气,“必然的,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走吧,我们赶紧回去商量。”   片刻后   “真的?真的么?”王巧珍两眼发亮,惊喜交加,高兴问:“潘大人真的愿意帮我们吗?这实在太好了!”   郭弘磊再三斟酌后,打定了主意,沉声道:“但对方有两个要求。”   啊?   两个要求?不是只有一个吗?姜玉姝诧异皱眉,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听错了。   人逢喜事精神壮,卧病的王氏也有了神采,靠坐床头,急切问:“对方提了什么要求?”她喘了喘,想当然地犯愁说:“他们要多少好处?唉,也不知家里的盘缠够不够打点用,假如不够,只能先欠着,待我舍下老脸写信向亲戚讨去。”   王巧珍立刻冷笑,咬牙切齿,恨恨道:“哼,廖小蝶收了咱们二千两,如今莫说事成,连音信人影也无——”   “不许打岔!外头闹哄哄,北部边县的人都来了,刻不容缓,商量正事要紧。”王氏不悦地打断长媳,催促道:“弘磊,你快说说对方的两个要求。”   郭弘磊缓缓答:“其一,潘县令要求玉姝去赫钦教导乡民栽种土豆;其二,蒙潘百户不嫌弃,孩儿将去投赫钦卫。”   霎时,一屋子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纷纷惊问:“什么?”   “你、你在说什么呢?”姜玉姝错愕起立,一头雾水,“我怎么不知——”   郭弘磊却撩袍跪地,并扬声盖过妻子,愧疚道:“母亲,请恕孩儿不孝,养育之恩尚未报答,却要上阵杀敌去了。如有不测,只能等来世再报恩。”语毕,他端端正正磕头。   “二哥,你不能去!”郭弘轩吓白了脸,不知所措;郭弘哲也慌了,紧张道:“二哥,你别去,那地方太乱了!咱们、咱们还是另想办法吧?”   王氏回神后脸色大变,脱口道:“这怎么行?岂有此理!有玉姝去帮着指点农活就够了,搭上你做什么?”她惴惴不安,眼眶含泪,悲切问:“侯爷和耀儿都不在了,阿哲和轩儿尚年少,如果你再出点儿意外,叫娘依靠谁去?到时家里该怎么办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果然,婆婆根本没考虑过我的安危。姜玉姝心平气静,丝毫不意外,暗忖:原来,他决定去投赫钦卫?估计是怕母亲阻拦,所以才谎称“两个要求“——不过,倒也是事实,潘百户明显有这个意思。   郭弘磊跪立,昂首挺胸,掷地有声道:“您别伤心,陛下责令郭家人充军屯田,遵旨谁也躲不过。既是充军,孩儿无论投哪一处都是杀敌卫国,生死由命罢。假如平安无事,将来继续侍奉母亲膝下;假如不幸战死,便是天意,孩儿愿用鲜血洗涮郭家卷入贪墨案的骂名!”   够豁达,好气魄!姜玉姝暗中赞不绝口。   “不行,这怎么行?我宁肯潘大人索取财物,他、他如此强人所难,委实太过分了,简直是要为娘的命呐!”王氏虽然常常很不满次子,但毕竟是亲生儿子,哭得直捶胸。   王巧珍看看郭弘磊,又瞥瞥姜玉姝,最终盯着鞋尖,默不作声。   手足惶恐劝阻,母亲老泪纵横,但郭弘磊责无旁贷,只能宽慰道:“别慌,我会先送你们去长平县投靠穆世伯,然后才去赫钦。”语毕,他起身拍拍两个弟弟的肩膀,威严嘱咐:“切记!我不在家的时候,小事你们和管家商量着办,大事去请教穆世伯,平日要勤恳孝顺,少惹母亲生气。”   “二哥……”老三老四哭成一团,哽咽难言。   姜玉姝定定神,打起精神,歉意说:“嫂子,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返回,只能辛苦你照顾婆婆了。”   “咳,应该的,应该的!侍奉婆婆是做媳妇的本分,你、你大可放心。”王巧珍快步凑近,亲昵握住弟媳的手,“玉姝,等到了赫钦,你和弘磊千万要多加小心啊。”   姜玉姝微笑答:“嗯,我们会小心的。”   “潘大人申时四刻启程,事不宜迟,我马上去给答复!”   姜玉姝跟随道:“一起吧。家里有伤病患,得请他们安排几辆车。”   “且慢!”病榻上的王氏探身伸手,焦急呼唤:“弘磊,你站住,先别答复潘大人,快站住咳咳咳——”   能分去长平县,王巧珍便安心了,不再寻死。她轻轻给长辈抚背顺气,柔声道:“弘磊是一家之主,他已经作出决定,又是为了全家人好,您是劝不动的。快躺下歇会儿,稍后便要赶路去长平县。”   当小夫妻迈出门槛时,一眼看见阶下跪了许多下人,七嘴八舌道:   “求姑娘一定带上奴婢和小桃!”两个丫鬟膝行往前。   “公子,小的也想去投赫钦卫!”亲信小厮忠心耿耿,争先恐后嚷着要跟随。   其中,郭弘磊的奶娘潘嬷嬷连包袱都挎上了,生怕被落下。   姜玉姝大为动容,急忙扶起丫鬟;郭弘磊略一思索,叮嘱道:“我去答复潘大人,你做主挑几个带去赫钦,其余人留在长平。”   “行!”   夫妻分头行事,郭弘磊雷厉风行,迅速求见潘氏兄弟,先对潘睿说:“多谢大人仁慈帮扶,您放心,等到了赫钦,内人姜氏定会把所知倾囊相授!”   “唔,好。”潘睿满意点头。   紧接着,郭弘磊毫不迟疑,单膝跪在潘奎跟前,抱拳表明:“在下深深敬仰百户长的公允与威仪,甘愿追随您上阵杀敌卫国,求大人收留!”   昔日侯门贵公子,扑通单膝下跪,低头恳求自己……潘奎吓一跳,既佩服又欣赏,飞快弯腰搀扶,笑得合不拢嘴,愉快道:“好!好小子,我就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直到此刻,处心积虑的廖小蝶才领着丈夫赶来。龚益鹏手拿文书,心急火燎,气喘吁吁,远远便歉疚大喊:   “弘磊!真、真是抱歉,愚兄来迟了,让你们久等。”   作者有话要说:   王巧珍【冷笑】:来得好,我一肚子的怨愤快憋不住了!   =======   虽、虽然晚,但我坚持日更了【底气不足脸】祝小天使放假玩得美滋滋~\(^o^)/~ 第33章 打脸廖氏   “龚大人?”潘睿皱了皱眉,慢条斯理扶扶官帽, 并抻了抻官袍。   潘奎讶异望去, 顿时有些担忧,明知故问:“那位是知州大人吧?莫非也是你家亲戚?”   郭弘磊不由得也皱眉, 想了想,缓缓答:“都中世交之子, 数年未见了。”   “哦。”潘奎眼珠子转了转, 默默盘算。   今日,廖小蝶身穿水红衣裙,脂粉未施,乘坐一顶肩舆, 苍白虚弱,病奄奄;龚益鹏则步行, 疾步走向郭弘磊。   下阶相迎时, 潘睿率先拱手,笑容满面,热情洋溢道:“下官拜见知州大人。真巧, 上午才在府衙见过,现在又碰面了!您想必是来巡察牢院的吧?炎天暑热, 快请进厅里坐, 喝杯茶解解乏。”   郭弘磊面色沉静,略躬身, 拱手道:“世兄,许久未见了。”   “龚大人。”潘奎一本正经地施以抱拳礼。   龚益鹏一一还礼, 军中百户长众多,故他并不认识潘奎,拍拍郭弘磊肩膀以示安抚后,对潘睿说:“确实巧,潘知县为何在此?”   “哦!”潘睿抬手一指堂弟,解释道:“这位是赫钦卫的一名百户,奉命来牢院接领流犯新兵。唉,您是清楚的,北犰贼子常南下偷袭,下官押着几万斤粮种回县,为避免遭抢掠,便约定与将士们同行,互相照应。”   龚益鹏赞同道:“好,你这样做很对,必须确保粮种不出闪失。否则,受灾的乡民将无粮可种。”   “大人所言极是。”潘睿面上毕恭毕敬。   龚益鹏端详两眼,笃定问:“二位恐怕是亲戚吧?”   “大人好眼力!”潘睿笑答:“我们是堂兄弟。”   “原来如此。”   与下属客套几句后,龚益鹏迫不及待把郭弘磊叫到一边,歉意问:“弘磊,等急了吧?唉,实在抱歉,今日愚兄家里出了事,忙忙乱乱,直到如今才来探望你们。”   既谈及,郭弘磊少不得关切询问:“不知世兄家中出了什么麻烦难事?可解决了?”   龚益鹏登时流露喜色,旋即又隐下,仔细解释答:“今早我上衙门之前,把文书交给了你表姐,因着始终无法把郭家弄进边军织造局,我惭愧,她更是歉疚,拿上文书急冲冲赶来安排世伯母等人去城郊屯田,谁知途中又中暑了!”   “什么?我家与‘边军织造局’有何关?”郭弘磊听得发怔,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龚益鹏沉浸在喜悦里,自顾自地说:“你表姐暑热昏迷,被下人送回家歇息,忙乱请医诊治,结果大夫说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因最近奔波劳累,动了胎气,幸亏及时服药,才转危为安。”   “既那般危险,表姐怎么还敢外出?她应该待在家里休养才对。”郭弘磊茫然之余,疑虑陡生。   龚益鹏却对妻子深信不疑,无奈答:“小蝶重情义,时常念叨老夫人慈爱照拂之恩,故自打靖阳侯府出事,便忧心忡忡。今日身体不适,可她坚持跟随,说是想亲自送老夫人去城郊田庄。”   郭弘磊定定神,略一思索,歉意道:“郭家给二位添了麻烦,实感不安。”话锋一转,疑惑问:“但不知世兄为何提起织造局?”   龚益鹏叹了口气,解释道:“唉,此事都怪世兄无能。陛下责令郭家流放西苍,我们一得知消息,便早早开始为你们琢磨去处,依小蝶的提议,我本欲把世伯母等人安排进织造局,织布裁衣做针黹,免受田间风吹日晒之苦,谁知一直无法求得知府大人首肯!无奈之下,只能委屈世伯母受苦了,现把屯田文书交给牢院过目,稍后我派人送她们去城郊农庄。”   郭弘磊心思一动,诧异问:“是表姐提议安排郭家老弱妇孺进织造局的?”   “对。她总怕老夫人年迈体弱、受不住农桑劳作之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不可思议,端正身体拱手,严肃表明:“郭家有难,多谢世兄全力奔走相助,此情谊小弟铭记于心!但我们已沦为流犯,骂名远扬,理应尽力赎罪,从未设想过逃脱充军或屯田之苦。因此,即便世兄顺利谋得织造局文书,我也不敢收。”   “啊?”龚益鹏愣住了。   郭弘磊冷静道:“流放是刑罚,意在使犯人受苦。倘若郭家老弱妇孺进了织造局享清闲,一则骂名愈深,二则恐连累世兄的官声与仕途。何苦呢?此举万万不妥。”   “实不相瞒,我也明白欠妥,但——“龚益鹏话未说完,廖小蝶却催促下人抬着肩舆靠近,虚弱致歉:“弘磊,让你们久等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无妨,表姐不必道歉。”郭弘磊不动声色,疑虑重重,客气道:“听说你身体欠安,却硬撑着赶来探望,真是太费心了。”   廖小蝶苦笑了笑,唇无血色,哑声说:“靖阳侯府于我有恩,可惜如今却帮不上什么忙,我真没用。”   “哪里?”郭弘磊目光炯炯,仔细观察对方神态,“郭家落难之时,幸得众亲友相助,感激不尽。”   “这是我和鹏哥应该做的。”廖小蝶被看得抿唇,情不自禁地含嗔,“弘磊,你呀,总是太见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龚益鹏以宽大袍袖为妻子遮阳,嘴角弯起,眼里饱含爱意,关切说:“你身体不适,别待在毒日头底下,快去见老夫人罢。”   “嗯。”廖小蝶与丈夫并未目睹郭弘磊拜见潘奎,顺从乘坐肩舆去见王氏。   一切皆是她故意为之!   寄人篱下的那几年,虽锦衣玉食,但廖小蝶始终不满足。她生性高傲,且贪慕荣华,可惜命不如人、娘家贫寒且父母双亡,便一心渴望借助侯府觅得如意郎君。   然而,王氏虽肯收留,却不肯帮她高攀权贵世家,最终草草给挑了个七品小官龚益鹏。   并且,当年王巧珍贵为世子夫人,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廖小蝶没少挨冷脸白眼、尖酸讥讽,嫉愤之下,她恨入骨髓,憋了一肚子的火等着报复仇人!   郭弘磊若有所思,目送表姐远去后,才正色道:“世兄,小弟有一要事相告。”   “哦?你快说。”   郭弘磊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潘氏兄弟,和缓告知:“因久无回音,小弟误以为世兄被难住了、无法取得城郊屯田的文书,故只能另寻去处。其实,小弟已经拜在赫钦卫百户长之下,待申时四刻,郭家将跟随潘大人北上,先送老弱妇孺投靠长平县的穆世伯,然后去赫钦。”   “什么?”   “这怎么行?”龚益鹏大惊失色,当即反驳道:“弘磊,你不能去赫钦,老弱妇孺也不必去长平!稍等,我立刻叫人把文书交给牢院管事过目,尽快送世伯母她们去城郊田庄!”   郭弘磊却摇摇头,平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小弟已经和家人商量定了,一切无法反悔,请世兄见谅。”   “你太冲动了,唉!”龚益鹏措手不及,急出一脑门汗,眉头紧皱,愠怒道:“依我猜,估计是那名百户长见你年轻、不谙世事,故意哄得你乐意追随。”语毕,他不等对方回答,便大步走向潘氏兄弟。   郭弘磊急忙说:“世兄误会了!事实上,小弟是主动去投的。”   潘睿恭谨微笑,斯文从容;潘奎义正辞严,大嗓门嚷道:“郭弘磊,你初到此地,恐怕并不了解赫钦,那么我告诉你:赫钦位于西苍最北、紧邻庸州,战火频频,十分危险。你主动来投,究竟有没有考虑清楚?若只是一时兴起,我可不收。”   “在下已经考虑得很清楚,求大人收留!”郭弘磊咬咬牙,毫不含糊,依照军中礼仪,再次欲单膝下跪。   潘奎强忍着洋洋得意,一把搀住道:“无需多礼,起来起来。咳,如果你确实考虑清楚了,那就赶紧收拾收拾,天色不早,我们马上要启程了,赶着回去复命。”   “是!”郭弘磊身姿挺拔,英气勃勃。   龚益鹏目瞪口呆,“弘磊,你、你——”   潘睿在旁打圆场,赞道:“好一个胆识过人的小伙子!我们大乾国的疆土,正是需要这样的年轻人保卫。”   另一侧   姜玉姝垂手站立,嗓音清亮,娓娓禀告:“老夫人,家里不少人自告奋勇前往赫钦,经考虑,我挑了翠梅、小桃、潘嬷嬷,以及弘磊平日得用的四个小厮,分别是彭长兴、彭长荣兄弟俩,以及林勤和邹贵。共七人,您意下如何?”   “怎么才挑了七个?哪里够使唤?”王氏靠坐圈椅,衰老病弱,由长媳服侍梳头。   姜玉姝解释道:“郭家今非昔比,我不敢抽走太多,毕竟您管着一大家子,更需要人手。再者,依我的浅见,赫钦兵荒马乱,哪怕带上几百家丁也没用,只会令当地人侧目。万一真有难,应该请求官府和卫所保护才是。”   “唔,你说的有些道理。”王氏揉揉太阳穴,想了想,吩咐道:“但七个实在太少了。这样,你把周延两口子和方胜也带去,凑足十个。”   王巧珍梳头的动作一停,惊讶道:“方胜?咱们家里,只有他一个大夫啊。”   姜玉姝大感意外,忙道:“也只有方大夫熟悉三弟的病!老夫人,还是让他留在长平吧,平时若有个头疼脑热的,便无需外出求医。您放心,赫钦肯定有药铺和医馆的。”   “这——唉,罢了。那就添上周延两口子,留下方胜。”王氏心力交瘁,烦恼说:“阿哲那个病,真叫人头疼!从前以侯府之富贵尚且无法治愈,如今落难,更麻烦了。”   王巧珍漫不关心地说:“愁也没用,养着呗,至于能活多久?全看他的造化。”   姜玉姝听得直皱眉,正欲开口,却听婆婆喃喃问:“我们即将启程去长平了,小蝶和益鹏却仍不见人影。到底出什么事了?”   “姑妈哎,您怎么变糊涂了?”王巧珍“啪“地一撂梳子,纳闷问:“事到如今,您还指望着廖小蝶呀?依我看,她和姓龚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真心相助,即使帮不成,也该给个回音,免得咱们干焦急,白白苦等。”   王氏立刻板起脸,不悦地告诫:“今时不同往日,巧珍,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必须改了!”   “屋里又没外人,怕什么?”王巧珍气不忿,鄙夷道:“难道您忘了?廖小蝶心眼儿忒多,她曾搅得侯府乱了两次,先觊觎世子,后勾引二弟,寡廉鲜耻,嘴倒甜——”   王氏心浮气躁,挥手打断道:“行了行了!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姜玉姝无暇听陈芝麻烂谷子,清了清嗓子,打岔说:“其实,我倒觉得郭家应该远离府城。”   “此话怎讲?”王氏反复揉太阳穴。   王巧珍幽幽叹息,惆怅道:“在西苍,府城是最繁华安稳的。”   “嫂子此言差矣。”姜玉姝直言不讳,提醒道:“这几天,郭家寄去长平的信犹如石沉大海,拿了好处打探消息的几个人也一去无回,明摆着的,有人暗中动了手脚,害得我们孤立无援。”   “可恶!究竟是哪个卑鄙小人干的?”王巧珍咬牙切齿。   王氏猜测道:“会不会是万知府?他在西苍只手遮天,既有理由、也有能力整治郭家。”   “哼,明明是北犰敌兵杀了他儿子一家,冤有头债有主,他再悲伤也不该无止境地迁怒郭家吧?”王巧珍气愤填膺。   姜玉姝擦擦汗,干脆利落道:“无论是谁,总之,确实有人跟郭家过不去!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流犯惹不起权贵,只能避开,咱们去长平投靠穆世伯。”   话音刚落,仆妇恭敬禀报:“老夫人,廖姑娘来了。”   “啊?”王氏眼睛一亮,惊喜道:“快叫她进来!”   王巧珍却勃然变色,怒道:“她还敢来?”   郭家有了着落,姜玉姝不再焦急,气定神闲地喝解暑茶。   廖小蝶是被两个丫鬟搀进来的,虚弱得直不起腰,步履迟缓,人未到跟前,沙哑嗓子便歉疚说:“小蝶来迟了,让老夫人久等,简直该死。”   王氏眯着眼睛细看,诧异问:“怎么?你这是……病了?快坐。”   廖小蝶落座,捂着小腹摇了摇头。她的丫鬟会意,代为告知:“老夫人,今早我们夫人拿着文书赶往此处时,半道上中暑昏迷了,回家请医。结果,大夫一号脉,诊出三个多月的身孕,而且有些动胎气,煎了安胎药服下才好转。所以才匆匆来迟。”   “哦,原来如此!”瞬间,王氏的一个心结便解开了,她对长平怀着期待与惶恐,无暇深思,感慨道:“你成亲至今,终于有了身子,不可操劳。唉,我们马上要去长平县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各自保重吧。等孩子生下来,记得寄个喜信,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廖小蝶一呆,猛地直起腰,错愕张着嘴,唇开开合合,少顷才失声问:“长平县?老夫人,您说郭家要去长平?”   “没错。”王氏举起巴掌大的菱花镜,左照右照,扶了扶发髻。毕竟当了大半辈子的侯夫人,纵无法周身绫罗、珠围翠绕,也会竭力保持衣衫和发髻洁净整齐。   姜玉姝好奇打量对方腹部,温和道:“表姐动了胎气,却还赶来探望,真是难能可贵。”   “哟,三个多月的身子,此前你居然一无所察?入夏已久,暑气逼人,你早不昏、晚不昏,偏巧今天中暑昏迷?”王巧珍懒洋洋,踱步凑近弯腰,把人逼得缩进圈椅里。   廖小蝶了解对方个性,早有准备,有气无力地解释说:“天太热,今早我没胃口,只吃了半块糕。当时坐在马车里,我又热又饿,眼前忽然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王巧珍啧啧称奇,睁大眼睛惊叹:“天呐,既中暑又动胎气的女人,竟有体力奔波赶到这嘈杂脏污的牢院?简直太叫人佩服了!”语毕,她歪着头,使劲拍掌,笑吟吟地说:   “哎,表妹,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姜玉姝绷着脸皮,一口解暑茶含在嘴里,吞不下,又不能吐,咬紧牙关,艰难忍笑。   贱蹄子!   你已经不是高贵的世子夫人了,仍是这般尖酸刻薄、阴阳怪气,惹人憎恶……   廖小蝶气得胸口发堵,却只能憋着,柔顺道:“表嫂又说笑了。唉,不亲自接老夫人离开牢院,我怎能安心?老夫人,长平偏僻混乱,您千万不能去,还请留在府城。益鹏正在办文书,天黑之前,您便可到达城郊田庄,安安稳稳。”   姜玉姝一听,忙咽下解暑茶,正色告知:“多谢表姐和表姐夫相助,但我们因久等佳音无果,已商议决定去长平,稍后便启程。辜负了二位的好意,实在抱歉。”   “你们为何突然想去长平了?那么老远,怎么去呀?”廖小蝶装懵扮傻。   姜玉姝目不转睛,微笑答:“幸得贵人相助。”   “啧,府城虽好,可惜多小人,我们不敢待。”王巧珍撇撇嘴。   王氏一声长叹,精疲力倦道:“我老了,疾病缠身,家中大事只能交给儿子,让弘磊去办。那孩子生性固执,轻易不肯改变主意的,我没精力劝,任由他做主罢,去长平。”   “可是——“廖小蝶嗓音沙哑。   王氏却扭头吩咐:“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快点儿,别耽误时辰。”   “是!”   我苦心积虑,逼得你们狼狈不堪,原打算: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解救郭家于水火之中,获取仇人信任与感激,以便谋划下一步复仇。不料,截住那封信之后,你们仍能去长平?   刹那间,廖小蝶阵脚大乱,几番欲言又止。   下一瞬,王巧珍突然发问:“小蝶,上次你拿去的二千两,够使吗?”   廖小蝶以尖指甲戳掌心,迫使自己冷静,忿忿道:“别提了。这几天,我满城地搜寻,接连给知府夫人送去首饰、玉雕和老参,她笑脸相迎、一一收下,实际却不通融,叫人好不恼火。”   “是么?”王巧珍意有所指,嗤道:“收了好处却不办事,贪婪无耻,迟早会遭报应的。”   廖小蝶浑身一僵,硬着头皮颔首附和。   姜玉姝看够了热闹,起身道:“几位聊着,我回房看一看。”   这时,郭弘磊昂首阔步迈进门槛,朗声道:“文书俱已办妥,潘大人他们要启程了,咱们快跟上!”   申时四刻,炎阳西沉。   几万斤粮种被一长溜马车装载着,潘睿乘小马车,潘奎及其手下则骑马。   其中,郭家的伤病患及老弱和车夫们各坐一边,遮阳吹风,倒也舒适。   姜玉姝抱着包袱,朝廖小蝶夫妻挥手道别:“二位,来日有机会再见。”   “告辞!”郭弘磊向龚益鹏一抱拳,跃上马车。   姜玉姝好笑地问:“原来你居然会赶车?”   郭弘磊伤势未愈,单手握着缰绳,神采奕奕答:“会骑马便会赶车,这有何难?”   潘奎打头,马鞭凌空“噼啪“一甩,高声喝令:“启程!”   旋即,马蹄声嘚嘚,满载粮种的马车吱嘎吱嘎,溅起尘土飞扬,往北前行。   龚益鹏汗流浃背,沮丧愧疚,大声道:“老夫人,保重!”   王氏靠着包袱,眺望破旧的牢院大门,百感交集,暗暗庆幸次子的果敢,由衷松了口气,欣然答:“你们回家去吧,改日再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多久,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出了西苍城门,匆匆北上。   边塞辽阔,风光壮丽。   姜玉姝吹着夏风,优哉游哉,忽然心血来潮,转身摸索颗颗分明的土豆,畅快极了,神采飞扬,眉开眼笑。   郭弘磊余光一扫,无奈问——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o(╥﹏╥)o今天我鼓足勇气,决定参加晋江的日万活动,谁知拼死拼活,零点之前也没能日万……现在虽然码完一万,但实在太困了,只能明天捉虫排版之后再发表【蜗牛春泪目、歉意比哈特】 第34章 临危受命   “你笑什么?”颠簸的马车上,郭弘磊控着缰绳, 凝视笑盈盈的妻子, 困惑不解,感慨说:“有时候, 我真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高兴!譬如此刻。莫非发生什么好事了?可否说来听听?”   夏季草木葱郁,边塞田野广阔无垠, 姜玉姝眺望天际绵延起伏的群山, 心旷神怡,豁然开朗,既是奔向赫钦,也仿佛是奔向久违的自由, 欢欣雀跃。   但这些暂不宜对丈夫和盘托出,以免对方追问之下自己露馅。   姜玉姝想了想, 环顾四周, 轻快从钱袋里抽出几张银票的一角,示意对方看。   “银票?”郭弘磊瞥了瞥,笃定问:“想必是母亲给你的吧?”   姜玉姝挪近些, 压着嗓子,答:“三百两!老夫人叫我好生收着, 等到了赫钦, 一则安家,二则设法帮你打点打点、让你少吃些苦头。”顿了顿, 她小声问:“哎,你知道银票是哪儿来的么?”   “嗯?”郭弘磊抖了抖缰绳, 略一思索,扭头猜测问:“难道是龚大哥赠助的盘缠?就像在都中时,平日交好的亲友们慷慨解囊,帮了郭家许多。那些情谊我都记下了,等有机会再报答。”   姜玉姝耳语告知:“其实,你只猜对了一半!龚大哥的确赠了盘缠,便是老夫人给咱们的这三百两。但除此之外,嫂子三言两语,把婆婆上次交给廖表姐打点知府的二千两要回来了!”   “什么?那二千两还能回来?”郭弘磊十分惊讶,转身问:“表姐没拿去做打点的花销吗?”   姜玉姝收好银票,皱了皱眉,斟酌着答:“她自称陆续给知府夫人送去首饰、玉雕和老参,但并未提是否动用了那二千两。当时,你前脚催家里赶快收拾行李,表姐夫后脚给老夫人请安,寒暄时,嫂子当众问表姐‘二千两够不够使?不够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原来如此。嫂子她——“郭弘磊欲言又止,索性问:“结果如何?”   “结果,表姐夫毫不知情,大吃一惊;表姐马上说自己并未动用银票,被逼收下后一直搁着,本打算物归原主,但忙乱中忘了。”姜玉姝靠着包袱,唏嘘道:“龚大哥责怪表姐不该收下,表姐再三解释,并派人火速回家取……总之,当时的场面挺难堪。”   郭弘磊低声问:“近几日,家中上上下下备受煎熬,嫂子的个性我清楚,但不知母亲发怒了没有?”   “没,老夫人一直客客气气的,和颜悦色。”   郭弘磊叹道:“家道败落,母亲变了不少。若是以往,她老人家必定恼怒。”   姜玉姝忍俊不禁,眸光水亮,附耳道:“哪里!我在场看得一清二楚:婆婆虽没发怒,但心里气得不轻。嫂子挤兑表姐的时候,她自顾自地忙,不闻不问,像个局外人。你听听,她生不生气?”   “饱经艰辛,长辈总算能克制隐忍。这很好。”   不知不觉间,两人挨得越来越近。   姜玉姝叹了口气,“婆婆无非是不愿得罪龚大哥,生怕结仇。”   “我相信世兄的为人。”郭弘磊话锋一转,“可惜他似乎有些惧内。”   姜玉姝扑哧一笑,摆手道:“哎,算了,今日一别难以再见,先不谈他们了。来!咱们聊聊穆世伯。”   郭弘磊靠着车框,剑眉星目俊朗不凡,爽快道:“姑娘想知道些什么?问吧。”   姑娘?   潘奎骑着高头大马,因押送粮种而无法驰骋,只得耐着性子,时而打头,时而与小马车里的堂兄聊几句。此刻,他随意晃到了粮车队中,恰听见郭弘磊唤“姑娘“,唬了一跳,忙策马探头细看,顿时乐了,压低嗓门问:   “嘿?我无意中听见你唤‘姑娘’,还以为你在逗丫鬟呢,原来是在逗媳妇儿!”   姜玉姝闻声抬头,惊觉彼此几乎依偎,亲亲密密。她被打趣得脸一红,尴尬之余,忙挪开了。   “啧,正儿八经的夫妻,害什么臊啊?你们都城人就是讲究!”潘奎乐呵呵。   郭弘磊解释道:“大人误会了,我没逗她,而是在商讨家事。”   “随你们的便。家务事儿我管不着,也懒得管。”潘奎吸吸鼻子,不大放心,皱眉问:“不过,我看郭家有不少丫鬟,个个娇滴滴,嘴里‘公子长、公子短’,有些是专伺候你的。对吧?”   郭弘磊坦率答:“有几个是。”   潘奎粗中有细,语重心长地告诫:“等到了卫所,你可千万别摆侯门贵公子的架子,以免遭人厌恶。自古以来,在军中,只有英勇杀敌才能赢得敬佩,别的一概行不通!”   “多谢大人提点,我记住了。”   姜玉姝忍不住说:“大人尽管放心。他生是侯门贵公子不假,但自幼受长辈严格教导,正直上进,并无纨绔坏习气,一向勤恳踏实,甚至有点儿‘呆’——”   “咳咳!”郭弘磊板着脸咳嗽。   姜玉姝打住,心虚一笑。   “哈哈哈哈。”潘奎大乐,甩了甩马鞭,揶揄问:“嗳哟,女人果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个呆子,就只能替呆子美言喽。”   姜玉姝讷讷道:“他不是呆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莞尔,一本正经道:“您有所不知,她看似聪慧,其实常常犯傻,估计岳父母正是见我‘呆’,才肯把女儿许配——”   “你才傻呢!”姜玉姝脱口打断道。   潘奎前仰后合,心直口快,戏谑道:“一个傻,另一个呆,性情、家世、模样都般配,简直天造地设!”   姜玉姝被洪亮大嗓门揶揄得低头,红着脸,佯作整理包袱。郭弘磊见状,悄悄冲潘奎摆摆手。   潘奎会意,感慨道:“行了,不说笑了。小子,你是个有福气的,家败至此,妻子仍死心塌地跟着,毫无嫌弃之色。”   郭弘磊昂首,快意地笑了笑,想说点儿什么,瞬间却拙嘴笨舌,最终闷闷应了个“嗯“。   西苍北部地势高,林深草密,人烟罕见。   官道蜿蜒曲折,马车频频爬坡,时而渡溪,时而过桥,途中可见大片大片被荒废的田地,杂草丛生。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长平县。   车内太闷热,潘睿改为骑马,鞭子遥指前方,高声道:“往前三里地,便是长平县!按承诺,本官早已派人知会长平知县和穆指挥使,但对方来与不来,却未可知,本官无法左右。”   王氏扶着车框,极目远眺,不由得担忧,忐忑道:“一大群不速之客,冒然投靠,也不知穆将军肯不肯帮忙。”   熟悉后,郭弘磊借了一名同袍的马,单手骑着过瘾,靠近安慰道:“母亲放心,别人不敢指望,但穆世伯与父亲有几十年的交情,非同一般,可以信任的。”   “但愿如此。”王氏苦笑叹气。她屡遭亲信之人折磨,郁郁低落,愈发瘦弱。   粮车队里,主仆仨挤坐一车,姜玉姝居中,她抓着缰绳,小心翼翼抖了抖,轻声道:“驾!”   翠梅拍手夸赞:“姑娘好厉害!”   “看起来,赶车还挺有意思的。”小桃跃跃欲试。   姜玉姝笑道:“坐稳了,待会儿给你俩试试!”   旁边的钱小栓纳闷,小声问:“赶个马车而已,值得她们乐成这样?”   丁远小声答:“听说,达官显贵家的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见外人,根本没什么机会外出透气。靖阳侯府的规矩肯定更大,所以她们才无知,赶个车也大惊小怪。”   “那,侯府女人不就跟坐牢似的?可怜呐。”   翠梅扭头一扫,立刻附耳告知:“小桃,那个登徒子又来了!这一路上,他没少偷看你。”   “他可真讨人厌!”小桃憎恶地“呸“了一声。   姜玉姝镇定自若,耳语嘱咐:“都别理睬,权当他不存在。如果他敢动手动脚,你们立刻告诉我,我想办法叫他吃苦头!”   “是。”   这时,郭弘磊靠近,俯视紧握缰绳的妻子,朗声说:“小心些,别把车赶进沟里去了。”   姜玉姝目不斜视,“万一栽进沟里就怪你!”   “是你在赶车,怪我作甚?”   姜玉姝不慌不忙答:“教不严,师之惰。”   “……岂有此理。”郭弘磊挑眉,威严问:“我认认真真地教了,你怎么不怪自己悟性差?”   姜玉姝忍笑答:“您既明知学生悟性差,本该教得更认真些!”   郭弘磊张了张嘴,被噎住了,却毫无恼意,哼笑问:“世上哪儿有像你这样的学生?伶牙俐齿,竟敢把先生驳倒了。”   下一刻,前方忽然奔来大队人马,溅起阵阵黄尘。   王氏眼睛一亮,伸长脖子眺望,急切问:“来者是谁?可是来接应我们的?”   姜玉姝也紧张了,定睛细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睿率先告知:“长平的韩知县亲自来了!”   郭弘磊随即道:“打头的那位便是穆将军!”   “哎呀。”王巧珍松了口气,搂着婆婆欣喜说:“太好了!”   王氏却患得患失,喃喃说:“你先别忙着乐,再、再看看罢,等事成了再高兴。以免又是一场空欢喜。”   说话间,郭弘磊策马飞奔相迎,少顷,双方碰面。   “吁!”郭弘磊虽是单手,却敏捷一跃而下,昂首阔步迎上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来人也纷纷下马,为首者须发灰白,身板壮实,面膛红润,气势威严。   “世伯!”郭弘磊站定,深深躬身,拱手道:“小侄给您请安。”   穆康喟然叹息,双手搀起挚友之子,沉重道:“快起来!我看了信,才知道你们在府城出了变故。好孩子,难为你一路劳心费力、带领全家赶到此处。”   “自家的事儿,理应尽心。”郭弘磊歉疚表示:“此前本约定只男丁来投靠,谁知出了变故,迫不得已,小侄只能把家人送来,冒然行事,还望世伯谅解。”   穆康板起脸道:“你愁什么?只要不出西苍,在哪儿都是一样地充军屯田!”语毕,他扭头问:“韩知县,是这个道理吧?”   长平县令韩凯点点头,温和答:“没错,正如将军所言。你把名册交上来,县衙核实并登记后,相关郭家人即可待在长平屯田。”   郭弘磊霎时放下心,感激道:“多谢大人!”   说话间,姜玉姝等人和潘氏兄弟匆匆赶到。   在场当数穆康位高权重,潘奎忙率众行礼,单膝下跪抱拳道:“拜见将军!”   方才是世交,这时是兵卒。郭弘磊跟随同袍,又行了一礼。   穆康不怒而威,“都起来罢,无需多礼。”   “是。”   随后,姜玉姝与长嫂、小叔子和侄子等人一齐行礼,毕恭毕敬。   潘睿朝朋友拱手道:“有劳韩兄了,大热天亲自跑这一趟。”   “应该的,都是为了公务。”韩凯凑近些,耳语道:“再说,穆老将军相邀,我怎好拒绝?”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笑。   韩凯命令手下接过郭家的屯田名册并核实,而后,他们识趣地避开了。   边塞官道上,世交相聚。   王氏心里五味杂陈,关切问:“将军,别来无恙吧?”   “老骨头了,不知还能守卫疆土几年。”穆康端详黑瘦小孩儿,心生怜悯,叹道:“煜儿长大了许多。前年我回都城探亲,元铭特地把孙子抱给我瞧,彼时他尚在襁褓中……世事难料,一晃眼,元铭竟已病逝了。”   谈起丈夫,王氏不由得哀伤,颤声道:“侯爷与世长辞,抛下这一大家子人,我真是——“她顿住,哽咽落泪。   众小辈亦黯然,纷纷劝慰老人。   穆康摸了摸郭煜脑袋,郑重道:“元铭临终前来信、请我关照郭家,挚交嘱托,我自当尽力。弘磊,你夫妻二人真决定去赫钦吗?”   姜玉姝颔首,郭弘磊正色答:“是。小侄不能自食其言。”   “唉,也罢。”穆康拍拍英武年轻人的肩膀,勉励道:“难得你们如此勇敢!农桑之事我不了解,但弘磊,上阵杀敌绝非光凭蛮力,你必须懂兵法谋略。”说完,他一偏头,亲兵会意,奉上一包袱。穆康把东西递给侄辈,严肃嘱咐:“这里头是几本兵书,你带去赫钦,有空一定要反复细读。如有疑惑,可来信询问。”   郭弘磊年少当家,吃苦受罪时均能咬牙隐忍,此刻却眼眶发热,虎目泛红,双膝跪地,感激接过兵书,磕头道:“多谢世伯教导!小侄这一去,生死未卜,如有不测,郭家的老弱妇孺,只能求您老关照。”   “莫说这些,晦气。”穆康再度搀起,肃穆道:“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大乾不会苛待英烈家人的。”   王氏听得肝肠寸断,一把拽住次子,哭着对穆康说:“将军!求你劝一劝这孩子吧,带他回长平卫……我的耀儿没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假如弘磊再出意外,叫我怎么活呢?”   穆康却答:“弘磊主意已定,谁劝也没用。况且,男人出尔反尔,如何立足?”   “赫钦兵荒马乱的,他一个鲁莽小子,多危险?”王氏不停地恳求,老泪纵横。   穆康摇摇头,沉默了。   姜玉姝搀着婆婆,无计可施,只能说:“嫂子,你多安慰安慰婆婆。等到了赫钦,我们会常写信报平安的。”   “行!”王巧珍痛快答应。   混乱间,长平小吏在旁禀告县令:“大人,名册已核实清楚了,并无差错。”   天色不早,赫钦路远。   郭弘磊不得不狠狠心,与妻子跪别母亲、拜别尊长,在家下人的哭声中,启程继续北上。   车轮辘辘,姜玉姝一边教小桃赶车,一边对旁边的新骑兵说:“你放心,母亲既有嫂子侍奉,又有儿孙承欢膝下,总会慢慢想开的。”   郭弘磊叹了口气,无奈道:“自古忠孝难两全。今日我才真正经历了。”   姜玉姝安慰道:“等大乾彻底击溃北犰后,天下太平,你有的是机会尽孝!”   “但愿那一日别太晚。”郭弘磊神色凝重,按辔徐行。   三日后。丘水河畔   骄阳如火,滩上遍布鹅卵石,石头滚烫,浅处河水却沁凉。   姜玉姝拧了拧帕子,扭头问:“潘大人,听说这丘水发源自草原深处的雪山,对么?”   潘奎呼噜噜洗了把脸,“对!”   郭弘磊提醒道:“水凉,你少用些。”   “丘水不算凉。”潘奎大声告知:“苍江才叫冰凉呢!”   姜玉姝想了想,“苍江有多宽?”   “西苍内,最宽处足有七十多丈,最窄处虽仅数丈,江水却十分湍急,两岸怪石嶙峋,遍布旋涡,人若失足落水,必死无疑!”潘奎屏住呼吸,把脑袋扎进河里甩动。   潘睿接腔道:“苍江支流叫牧河,庸州便是在江河对岸。”   小夫妻一同点头,对赫钦满怀好奇。   “凉快!”潘奎半身湿漉漉,愉快道:“天黑之前,咱们应能赶到县城!”   果然,暮色降临时,一长溜粮车鱼贯入城。   姜玉姝激动道:“这就是赫钦县城了!”   “天呐,好破败。”翠梅东张西望,小声说:“才刚傍晚而已,街上居然没多少行人了?看,每间铺子都冷冷清清,伙计们懒洋洋的。”   确实,赫钦紧邻庸州,战乱频频,被摧得满目疮痍,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姜玉姝正仔细观察,突见墙角和巷内的乞丐们涌上来,拦住去路包围粮车,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苦苦哀求:   “行行好,给点儿吃的吧!”   “大爷开开恩,给点儿吃的。”   “求求您了,发发慈悲吧。”   “大人!求大人施舍些。”   ……   官差习以为常,熟练地驱散,喝道:“让开!统统让开!不准挡路。我们车上是粮种,不能吃,你们上别处讨饭去。”   郭弘磊带领亲信小厮迅速靠近,以马匹挡住女眷。   潘睿骑在马上,愁眉紧锁,倍感无力。潘奎宽慰道:“大哥不必太担心,等秋收时县里就有粮了。”   “我心中有数,早算过了,没多少的。”潘睿焦虑不堪,扭头盯着姜玉姝,疲惫道:“看见了吧?赫钦真的很缺粮。月前,庄稼将熟时,却被北犰偷偷放火,烧毁不少。因此,你得赶快教人把土豆种下去!不管收成如何,先稳住灾民。”   姜玉姝谨慎答:“即使大人不催,我也会赶快。土豆从都城运来边塞,又在府城地窖贮存已久,快发芽了,必须尽快种植。可如今耕地、农具和人手皆无着落,您看该怎么办?”   “这个容易!”潘睿一挥手,“等回到县衙,本官会立刻吩咐下去,尽速张罗起来!”   姜玉姝忙道:“但耕地我要实地挑一挑,否则种下去也没收获。”   死马当活马医罢,先稳住民心。思及此,潘睿爽快答:“行!你不怕辛苦更好,多多用心,争取种出粮食来!”   夜间·县衙客房   万籁俱寂,小夫妻挑灯忙碌。   郭弘磊把报平安的家书封好,起身问:“怎么样?可决定先去瞧哪一处了?”   “嗯。”姜玉姝屈指点了点自画的简易地图,垂眸告知:“我仔细读了县志,明早离开城郊后,咱们先瞧瞧连岗镇,然后北经饶安,再去甘桥,最后直接去月湖镇!”   郭弘磊审视地图,“其余呢?”   姜玉姝揉揉酸胀的眼睛,靠着椅子,困倦答:“时间紧迫,没空一口气转完,来日再说。幸亏百户长仁义,允许你养好伤再上战场,我外出才能多个伴。”   “知县有令,十天之内必须下种。歇息吧,明儿要早起。”   忙忙乱乱,姜玉姝这才猛地想起,一拍额头,懊恼道:“可是我还没洗澡……”   郭弘磊一愣,诧异问:“半个时辰前丫鬟来问,你不是说不洗了吗?”   “怎么可能?我当时肯定忙糊涂了。”姜玉姝起身,回房准备洗漱。   郭弘磊点点头,低声说:“我也还没洗,一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再次挑战日万,结果……【作者抱着键盘叹气】 第35章 月湖之上   一起什么?   一起洗?   正往外走的姜玉姝一惊,霎时僵住了, 木雕泥塑似的。   郭弘磊把家书收入怀中, 单手端起烛台,抬头才发现妻子呆怔的背影, 靠近一看,俯视问:“愣着做什么?不是要沐浴吗?”   “咳, 对。”   郭弘磊略弯腰, 定睛端详,嗓音低沉浑厚,诧异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热的?还是病了?”说话间,他端着烛台凑近打量。   “哎!”姜玉姝局促避开, 不知是热的还是被烛火烤的,脸发烫, 摸着脸颊说:“你小心些, 烛火差点儿把我头发燎了。”   郭弘磊迅速把烛台挪远,歉意问:“燎着哪儿了?烫着你脸了?我瞧瞧。”他不放心,忙拿开妻子捂着脸的手, 以指腹轻抚其颊腮,叹道:“头发燎了会长, 脸烫伤了可难说。万一留个疤, 岂不是我的罪过?”   习武之人指腹粗糙,且带着硬茧, 温暖而有力。他高大英挺,肩宽腿长, 手掌几乎能盖住妻子脸庞。   “我没事,只是差点儿燎着头发而已。”姜玉姝整个人被对方气息笼罩着,顷刻间不敢动弹,屏住呼吸。   娇弱女子肌肤白皙细嫩,郭弘磊目光深邃,小心翼翼放轻了力道,缓缓触碰,安慰道:“没错,放心吧,并未烫伤丁点儿。时候不早了,走,咱们一起去洗——”   姜玉姝后退两步,垂首转身,借着昏黄烛光迈出门槛,不由得尴尬,打断含糊道:“你在说什么呢?虽然没有长辈盯着,但……规矩仍在。”   夜里安静,郭弘磊听得清楚,愕然想了想,半晌才反手带上门,快步赶上,不自在地解释道:“抱歉,我方才一时疏忽,说错了句话,原意是想一起找水洗漱的。你别放在心上。”   正守孝呢,猜你也不可能是故意的!姜玉姝清了清嗓子,摆摆手,若无其事道:“你有伤在身,不宜操劳。我去问问厨房,先给你弄点儿热水。”   郭弘磊见对方没介意,这才放下心,摇头答:“不必了,大热天,我不用热水,你自己用吧。”   “又不是没有,为什么不用?等着,我这就去问。”   夜色中,两人一前一后,影子交叠。赫钦虽破败,但县衙宽敞,房舍众多,园中栽着一片栀子,花香馥郁。   风一吹,卷起花瓣飘零。   姜玉姝神色自若,抬头挺胸;郭弘磊端着烛台,照亮青石板路。   其实,彼此皆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乘着香风回房。   不消片刻,两个小厮听到动静找了来。为首者名叫林勤,侯府家生子,跟了郭弘磊近十年,他小跑近前接过烛台,笑问:   “公子忙完了?待会儿您得敷药。”   郭弘磊点点头,掏出家书递过去,吩咐道:“林勤和长兴、长荣明早跟着出门。邹贵,你和其余人留下,一则打探城中形势,二则找邮差把这信给长平的老夫人送去。”   “是!”两名小厮接了命令后,才躬身唤道:“少夫人。”   姜玉姝微笑颔首,赞道:“风尘仆仆,路途劳顿,难为你们一直熬着等。”   “这是小人的本分。”   “对,是应该的!”林勤咧嘴笑,邹贵挠挠头。   下一刻,潘嬷嬷和小桃循声赶到,前者凑近,关切问:“总算忙完了?”   “嗯。”面对奶娘,郭弘磊脸色缓和,叮嘱道:“眼下无事,嬷嬷尽可早歇息,活儿交给长兴他们忙去。”   潘嬷嬷垂手侍立,和善圆脸笑眯眯,解释道:“您有所不知,上了年纪的人都睡得少,歇着闷得慌,忙着反而觉得更有意思。”   “少夫人,热水已经备下了。”小桃则亲昵挨近姜玉姝,小声说:“奴婢和翠梅把浴桶擦得干干净净的,您放心用。”   姜玉姝登时眉开眼笑,愉快道:“辛苦你们了!哎,听二公子说,我亲口回答你们‘今天不洗澡’?”   郭弘磊在旁听见了,转身问:“问丫鬟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哄你?”   “二公子所言属实。”小桃抿嘴一笑,“但奴婢知道,您刚才肯定是忙中说错了,故并未当真,仍与翠梅烧水去了。”   郭弘磊背着手,严肃问:“听见了吧?”   姜玉姝挽着小桃,步履轻快,头也不回地说:“听见了啊。快走快走!明儿得早起。”说完,她们拾级而上,推门进了屋。   紧接着,虚掩的门内传出几个女子谈笑声,融洽和乐。   郭弘磊忍不住瞥了几眼,慢慢踱向隔壁房,板着脸道:“嬷嬷,你瞧瞧她,根本就不怕我。”   潘嬷嬷笑了笑,跟随问:“难道您盼着妻子对自己毕恭毕敬?或者战战兢兢?”   “……这倒不是。”郭弘磊迈进门槛,一坐下,陈旧褪色的圈椅便“吱嘎“作响,叹道:“她是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又不是刚买的小丫头。若是怯懦,如何服众?”   “这不就对了!少夫人落落大方,明事理、懂人情、知进退,短短两个多月,便几乎得到满府人的尊敬,十分难得。”小厮去找管事周延夫妇商议办差了,潘嬷嬷独自忙碌,把干净衣衫、胰子和帕子搁在浴桶旁。   郭弘磊莞尔,“她确实有些胆识,聪慧机敏,不像一般的柔弱女流之辈。”   “没错。”潘嬷嬷人前话少,私底下对着郭弘磊却爱絮叨,耐心教道:“夫妻之间,太过相敬如宾也不好,显得生分。其实,少夫人正是没把您当外人,所以才亲密随意。”   “是吗?”郭弘磊屈指,心不在焉地敲击扶手,暗忖:亲密?随意?   “肯定是的!”   屋里冷冷清清,郭弘磊剑眉拧起,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连小厮都记得我没换药,可她却——“他打住,右掌一拍扶手,面无表情地起身,行至矮屏风后,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热水。   潘嬷嬷稍一琢磨,恍然大悟,瞬间想笑,可又怕十七岁的年轻公子脸上挂不住,忙忍笑,提议道:“要不、我去请少夫人来给您换药?”她哺育侯府公子有功,平日无需自称奴。   郭弘磊背对奶娘,一边解衣带,一边淡淡答:“不必了。我沐浴,嬷嬷快去歇息。”   话音刚落,翠梅却端着小托盘走来,脆生生禀道:“公子,我们姑娘、咳少夫人!少夫人吩咐奴婢熬了淮山肉沫粥,请您尝尝,补补气血。”   矮屏风后,郭弘磊停下解衣带的动作,头也没回,威严答:“唔,搁着吧。”   翠梅又道:“她还让您早点儿安歇,兵书可以慢慢看,养伤要紧。”   “知道了。”郭弘磊屈指轻敲浴桶,渐渐心平气顺。   “奴婢告退。”   郭弘磊反手一挥,“去吧。”   潘嬷嬷心知肚明,暗中感慨良多,笑眯眯道:“您忙着,待会儿记得喝粥。”   “知道。”郭弘磊始终没回头。   次日清晨   天色刚亮,县衙角门便开启,郭弘磊打头,妻子和三个小厮跟随。其中,林勤手提着一篮土豆,用以使人相信确有新粮种。   郭弘磊快步抱拳道:“大人,真对不住,我们迟了,让您久等。”   赫钦县丞刘桐还了一礼,温和答:“无妨,我也才刚站稳。”   “这位是县丞刘大人,专管粮马。”郭弘磊扭头告知:“他将引领咱们巡看赫钦的庄稼与田地。”   姜玉姝精神抖擞,端庄福了福身,客气道:“拜见大人。多亏您拨冗指教,否则我们两眼一抹黑、实在不知该从何看起。”   刘桐年逾不惑,清瘦斯文,抬手虚扶道:“不必多礼。我身为县丞,操持粮马乃是分内职责,你们却是费心了。”说完,他颇感兴趣,好奇问:“我听知县说、你是在都中尝过土豆的?”   “是。”   刘桐又问:“那,可曾亲手栽种过?”   姜玉姝险些点头,瞬间却告诫自己:绝不能点头!假如承认种过,怎么圆谎?她心思飞转,硬着头皮答:“虽未曾亲手栽种,但我记住了当年番商传授的经验之谈。”   什么?   原来,姜氏根本没种过?她甚至连纸上谈兵都称不上,竟只是道听途说?   空口无凭,一面之词不可尽信。或许,她嘴里的“道听途说“全是撒谎。   啧,也不知姜氏给县令灌了什么迷/魂汤,哄得潘大人深信不疑,吩咐我认真帮着张罗……刹那间,刘桐几乎露出不悦之色,最终却因顾忌郭家亲友势力而隐忍,平静道:“记得就好,到时尝试着种植即可。”   姜玉姝敏锐察觉对方的不满与狐疑之意,却无法坦言相告,暗感憋屈。她佯作一无所察,正色询问:“大人,我想四日之内了解连岗、饶安、甘桥和月湖四个镇的耕地,您看行不行?”   “抓紧些赶路,应该可以。”虑及自己得一路引领,刘桐想了想,提醒道:“其实,赫钦县内有几个地势平坦、土壤肥沃的镇子,你怎么不挑它们?”   姜玉姝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仔细读过赫钦县志,昨晚也问了好些当地人,得知您提的那几个镇位于山谷内,地势较低,且闷热。而土豆性喜冷凉,需要疏松透气、凉爽湿润的土壤,本不宜在炎夏下种。”   “那你还——“刘桐越听越生恼,气极反笑,勉强克制着问:“此物既不宜在夏季种植,你为何请潘大人张罗耕地与农具、人手呢?”   姜玉姝心平气和,刚扭头,郭弘磊便会意,接过小厮手提的篮子递过去。   “仓促下种是有苦衷的。”姜玉姝从篮内挑了颗土豆,举高告知:“大人,请看这表面微洼处的凸起,再耽搁几天,估计就发芽了。足足两万斤粮种,若是毁在地窖里,岂不可惜?”   “这……”刘桐头疼地审视,“说是豆,它却像薯类。”   “是有些像。”姜玉姝耐性十足,宽慰道:“虽说现在是夏季,但我们从府城一路赶来,途中频频爬坡,便知西苍地势南低北高,赫钦比府城凉爽多了。依我的愚见,只要仔细寻找,未必不能发现一处合适的耕地。”   “未必不能,也未必能。”刘桐皱眉沉思。   郭弘磊按捺着,朗声劝道:“大人,横竖赫钦暂无别的种子,与其让田地白白荒着,不如试试新粮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桐犹豫片刻,最终叹道:“罢了,朝廷有旨、州府有令,赫钦不种不行,如今也顾不上琢磨收成,先冒险试试!既如此便启程,尽快挑一片地,遵知县命令,十天之内下种。”说完,他率先登上马车,弯腰钻进去坐着,掀开帘子催促道:   “快些,我先带你们去连岗镇!”   姜玉姝又福了福身,“有劳大人了。”   “上去坐好。”郭弘磊扶了妻子一把,而后把粮种塞进去,自己才跨上车。三个小厮则一同赶车。   “驾!”   于是,两辆马车分别载着刘桐和郭家人,七八个官差则带刀骑马护卫,匆匆出城。   马车简陋狭小,无门亦无帘,一阵阵晨风从敞开的门窗涌入,凉爽怡人。马儿穿过县城街市,蹄铁跺在石板路上,清脆“嘚嘚“响。   姜玉姝靠着车厢一角,拿着颗土豆,翻来覆去地观察,苦笑了笑,叹道:“唉,依我猜,刘大人心里八成把我当骗子了!其实也难怪,毕竟‘我’确实没种过,却敢揽下大差事,简直像是胡闹。”   “无妨,等你把它种出来,所有人自然不会再质疑。”郭弘磊安慰道。车厢狭窄,他一坐,便占了大半位置。   随着马车颠簸,两人时而挨着,时而分开。   姜玉姝全神贯注地考虑差事,无暇分神想其它,小声问:“你觉得我能种出来吗?坦白说,我心里有些没底。”   时空已变换、陌生的边塞、季节又不对、天时地利人和皆无着落……她冥思苦想,越想越忐忑。   郭弘磊沉默数息,索性抽出她掌中的粮种,打岔问:“这种粮食味道如何?”   姜玉姝登时眼睛一亮,既兴奋又期待,欣然答:“土豆既能当主食,也能做菜。作为主食的时候,可蒸可烤,也可制成较耐储藏的粉或粉条。”她滔滔不绝,“假如做菜,花样可多了!煎炸炝炒焖炖烩等等,总有一样你会喜欢。”   “唔,听起来很不错。”郭弘磊彬彬有礼,“郭某拭目以待。”   姜玉姝同情道:“像西苍这样既不适合栽种水稻、又常起战乱的地方,应该多琢磨几种粮作物,而非只盯着麦子和苞米。其实薯类就挺好的,产量高,又不难打理。”   听着听着,郭弘磊顺口问:“这些全是当年的番人告诉你的吗?”   “……对!”姜玉姝重重点头,硬咽下未完的感慨。   郭弘磊赞道:“时隔多年,难为你还记得清楚。”   姜玉姝心里发虚,笑了笑,谦逊表示:“凑巧罢了。”   午后。连岗镇   一行人顶着烈日走在田间小道上,大汗淋漓,衣衫半湿。   沿途苞米已被掰起,连秸秆也收割了,一望无际。   刘桐背着手迈方步,威严问:“庄稼可都收起来了?”   本村里正赔着笑脸,毕恭毕敬答:“回大人,全都收上来了。”   “今年收成如何?”   里正立刻愁眉苦脸,“仍是老样子。”   刘桐吩咐道:“叫你们村的人把夏税准备好,按时上交给官府。”   “是。”里正点头哈腰,与随侍村民一道,内心破口大骂征税的朝廷、官府以及官员。   另一侧   姜玉姝蹲下,抓了把土壤细看。   “如何?”郭弘磊随手一指,小厮便笨拙挥锄,挖了个浅坑。他也抓了把土,学着妻子的模样,搓捻嗅闻,低声说:“观村民的神色,他们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   姜玉姝取出事先备好的笔墨纸和油纸小袋,装了一捧土壤,埋头写字,笃定道:“所以,此地虽适宜试种土豆,可惜村民不会答应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他们不缺种子。”郭弘磊扔了土,起身拍拍手。   果然!   当姜玉姝让小厮把土豆给村民看看时,还没说上几句,里正便连连摇头,惶恐摆手,苦着脸说:“这新鲜东西,我们村谁也没种过、谁也不敢试啊。求求大人,您还是派给别的村吧。”   刘桐眼睛一瞪,昂首道:“怕什么?官府知道你们不懂,故特地请了都城能人来教导,你们无需操心,听命行事即可。”   “都城能人“姜玉姝早已经估算过了,严肃告知:“老人家,你放心,新粮种只有两万斤,顶多占用七十亩地,官府先试种一季。如果成自然最好,如果发现它水土不服,耕地便物归原主,绝不霸占!”   刘桐点头,帮腔劝说:“不错。你们担心什么?官府何曾带人霸占过老百姓田地了?哼,本官顶着毒日头,东奔西走,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添个新粮种?”   “是,是。大人爱民如子,您真是辛苦了。”里正表面恭恭敬敬,甚至卑躬屈膝,实际却丝毫不松动,沮丧表明:“可您也知道的,草民村里的人一向习惯种苞米,假如忽然改种豆子,该谁种?种哪儿?况且,乡亲们都已经在翻地了,连种子都备妥了,马上就要播种!”   刘桐似笑非笑,哼了一声。   里正满脸为难,小心翼翼,继续哀求:“这节骨眼上,实在抽不出耕地和人手来。大人,求您开开恩,容草民村里再种一季苞米,等秋收后,草民一定设法挪出七十亩地,任由官府尝试!”   “区区七十亩,你现在当真挪不出?”刘桐掏出帕子擦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里正生怕本村变成官府的试粮地,躬身答:“唉,眼下的确挪不出。”   姜玉姝无奈一笑,听身后小厮嘟囔:“说来说去,他就是不肯呗。估计是听见新粮种只够试种一季,便想拖延半年,把这事儿推给别的村子。”   郭弘磊余光一瞥,小厮立即噤声。   谈了两盏茶功夫,无果。刘桐招呼众人离开,赶往下一个镇。   “算了。”刘桐解释道:“连岗是县内收成不错的镇,让他们继续种苞米吧,咱们去歉收的地方转转。”   姜玉姝唯有赞同,“好的。”   由于饶安和甘桥镇的土壤不合适,一行人继续前行。   第四日,抵达全县最歉收的月湖镇。   郭弘磊站在田间,缓缓扫视周围,盯着焚烧后的秸秆灰烬,沉声问:“大人,这些庄稼可是被北犰放火烧毁的?”   “对。”刘桐一声长叹,惋惜道:“若是收起来,能有好几万斤。”   姜玉姝看着方圆数里被烧毁的粮作物,心疼极了,怜悯道:“辛辛苦苦劳作数月,眼看能收获了,却被烧毁。北犰简直太可恨了!”   与别处相比,刘家村的里正格外年轻,年方而立。他深恶痛绝,咬牙切齿地说:“半个多月前,北犰贼子深夜潜进村里,偷偷放火烧毁庄稼。我们虽及时发现了,但当晚风太大,又‘远水救不了近火’,根本没法救,眼睁睁看着火烧起来的,全村人干着急、干哭。唉!”   姜玉姝一听,四下里望了望,忙问:“听说这儿是西苍的最北端,对么?”   刘桐甩甩沾了灰烬的鞋子,抬手指向北,凝重答:“往前五六里便是牧河,牧河对岸便是庸州。”   里正愁苦道:“庸州被北犰占了去,如今那城里住着不少敌兵,畜生隔三岔五偷摸进村,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据我所知,赫钦卫正是驻守在你们月湖镇。”郭弘磊疑惑问:“难道敌兵就不怕?”   里正无奈答:“畜生往往是偷袭,造了孽便逃跑,等救兵赶到时早无影无踪了。”   刘桐苦笑了笑,指着同行官差说:“实不相瞒,所以我才多带了几个护卫,就怕——“他话没说完,眺望着北方的姜玉姝脸色一变,急切问:   “你们快看,那队骑马的是自己人吗?”   众人忙定睛细看,里正惊恐大喊:“糟糕!那些不是自己人,是北犰人!” 第36章 遭遇敌兵   北犰人?   庸州贪墨案、庸州城破、北犰屠杀十余万大乾人……自遭流放以来,郭家上下常常听说, 也常常谈论。   姜玉姝瞬间头皮发麻, 踮脚引颈眺望,却因相距尚远而看不清晰, 失声问:“真是敌兵吗?难道又来了一伙偷袭的?”   “就是北犰人!我这两年看得多了,离得再远些也不会认错。”刘家村的里正哭丧着脸, 原地打了个转, 一步步后退。   “唉!”刘桐急赤白脸,扼腕叫道:“今日出门前忘了查黄历,八成是不宜出行,竟如此不凑巧, 撞上了一队敌兵!这下该如何是好?”   充任护卫的七八个官差虽带刀,却并非贯擅杀敌的兵卒, 吓得面面相觑, 六神无主。   里正慌慌张张,丢下锄头和放牛绳,拔腿便跑, 朝远处山坡奔去,险些被田埂绊倒, 头也不回地喊:“你们别愣着, 都跟我上山避一避!那些畜生阴狠毒辣,杀人不眨眼的, 快、快跑!”   猝不及防,姜玉姝万分焦急, 心突突乱跳,火速环顾四周:被焚烧后的田野十分空旷,遍地灰烬,山在远处,方圆数里无遮无挡,根本无处躲藏……刹那间,恐惧感简直令人绝望。   她审视一圈,赶忙提醒道:“里正回来!对方骑马,明显正在朝北跑,你该往南躲才对!”   然而,里正畏惧至极,彻底慌了神,埋头向树林茂密的北山坡疾冲,听不见告诫。   里正一招呼,众官差纷纷转身,迈开腿,意欲跟随其上山躲避;可姜玉姝一提醒,他们发现敌兵果然正策马向北,虑及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便再次转身,打算往南。   “驾!”北犰兵骑着高头大马,迅速逼近。他们身穿松松垮垮的袄子,腰挎长刀,鞭子雨点般“噼里啪啦“抽打马匹,大吼道:   “驾!”   田野空旷,平坦中略有起伏,敌兵及马匹时而全露,时而半隐。   郭弘磊跳上地界碑石,定睛眺望来敌,沉声喝道:   “刘大人且慢!此地四周空旷平坦,跑不了多远即被追上,您别白费力气了。”   仓惶跑了一段的刘桐止步,面如土色,无措问:“不跑等着被杀吗?那、那照你说该怎么办?”   初生牛犊不怕虎。郭弘磊纵身跳下,不仅不畏惧,反而一腔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快速道:“对方仅六人,明目张胆地纵马践踏大乾良田,气焰嚣张,狂妄至极,不可饶恕。咱们人手充足,无需畏惧!”   姜玉姝脱口问:“万一他们还有同伙呢?”   “对!”刘桐冷汗涔涔,费劲咽了口唾沫,“如今庸州落在北犰手中,对岸城里藏了无数敌兵,你怎知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马?”   郭弘磊摇摇头,镇定答:“倘若是北犰大肆攻城,边军必定迎战,按惯例,上头一早告诫百姓当心了。但无动静,便是敌兵偷袭,能躲过卫所的哨探鬼祟入村,来人不可能多。”   这时,姜玉姝眼睛一亮,匆匆捡起里正扔下的放牛绳,急切道:“骑兵对步兵,咱们容易吃亏。各位快看,能不能用这绳子绊倒敌人的马?”   “我试试!”郭弘磊雷厉风行,接过绳子审视周围,趁敌兵身影落入凹处时,迅速把绳子牢牢系在半人高的碑石上,并吩咐道:“你们快用灰埋住绳索,掩藏掩藏。”   “是!”   姜玉姝无暇挽袖子,与小厮一道,七手八脚地捧了秸秆灰烬,严实掩盖绊马绳。   而后,郭弘磊把绳索的另一头交给刘桐及两名官差,严肃嘱咐:“稍后,等我设法把敌兵引过来时,叫你们拽便立刻拽,全力以赴,切莫犹豫!”   眼看敌人越靠越近,刘桐心急如焚,无法思考,频频点头。   郭弘磊利索抽出佩刀,坚毅道:“各位,咱们无处躲藏,只能迎战!”   姜玉姝深吸口气,抬手按着乱蹦的心,颤声说:“幸亏刘大人深谋远虑,允许你们佩刀,否则真不知该拿什么东西迎敌。”   “唉,我不过是随口一提,谁知居然派上用场了!”刘桐是文官,不懂拳脚功夫,更从未舞刀弄剑,生死存亡之际,慌得手脚发软,哆嗦道:“咳,依我看,倘若敌兵仅是路过,不如就、就——“他尴尬打住,毕竟身为朝廷命官,不敢明说“放走入侵的敌兵“。   郭弘磊没接腔,握紧刀柄,刀尖指向半人高的长碑石,对妻子说:“你去那后面躲一躲。”   “好!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姜玉姝唇无血色,咬着牙,竭力隐忍慌乱神态,以免影响士气。她腿软着挪到碑石后蹲下,小心翼翼地眺望。   转眼,北犰兵已近在一里外,打马纵行于空旷田间,个个刀沾着血,凶神恶煞。   而刘家村的里正,才只跑出了二里地。他慌手忙脚,不慎被田埂绊倒,倒地捂着脚踝哀嚎。   郭弘磊当仁不让,率先持刀前行,冷静道:“各位,咱们先往前走一段,当我转身时,你们立刻朝绊马绳跑。放心,对方的佩箭已经用完,隔远些伤不了人。”   “是!” 彭长兴等三个郭家小厮经历过拼杀,勉强撑得住;众官差却是县城人士,平日避月湖镇如洪水猛兽,若非无处藏身,此刻说什么也不敢上阵的。   少顷,北犰兵迎面逼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首者甩了甩滴血的长刀,见是平民打扮的郭家人和战战兢兢的官差持刀拦路,顿时嗤笑,嘴里嚷了一句犰语,六人便提刀策马疾冲。   双方距离十丈时,郭弘磊果断转身,其余人便依计行事,一窝蜂地往绊马绳跑。   郭弘磊殿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缜密关注全局。   北犰民风野蛮,兵卒残忍暴戾,一贯以屠/杀乾国百姓为荣,残害众多无辜村民。这两年侵占着庸州,北犰凭借地利之便,频频偷袭,因苍江与牧河的岸线漫长且曲折复杂,赫钦卫防不胜防。   “哈哈哈哈~”   首领见对手转身溃逃,得意大笑,嚷出一连串亢奋犰语,提刀追杀。   好!他们被引过来了。   姜玉姝目不转睛,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估算着,忐忑默念:十丈、八丈、五丈……两丈、一丈——   眼看敌兵弯腰蓄势、即将攻杀,郭弘磊当机立断,厉声喝道:“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直侧耳待命的刘桐双目圆睁,大吼一声,与两名官差齐心协力,三人猛地拽起绊马绳——   北犰首领大惊,慌忙“吁“地勒马!   但相距甚近,奔马无法止住去势。   瞬间,打头的两匹马被绊倒,轰然跪地;紧随其后的敌兵仓促勒转马头,其中一匹的前蹄高扬、胡乱踢踹着歪倒,摔向旁边同伴……   霎时,侥幸躲过绊马绳的两骑暴跳如雷,伤者狼狈呻/吟,伤马挣扎哀鸣,溅起大片秸秆灰,激得敌兵呛咳,乱糟糟。   郭弘磊身先士卒,热血直冲头顶,勇猛无畏,提刀迎向两名敌骑,怒道:“随我杀!”   “杀啊!”   “快上!”   世间谁人不怕死?三个小厮强忍惧意,嗓子都劈裂了,吼声尖利怪异,奋力追随家主。其中,林勤青筋暴凸,冲向一名被绊摔倒的敌兵,挥刀横砍其脖颈——   姜玉姝脑子里“嗡“一声,下意识闭上眼睛,急促喘了喘,心似乎要跳出喉咙口,双手剧烈颤抖。   当她鼓足勇气睁开眼睛时,见敌兵已倒下、腔子里大股鲜血喷溅,打湿了秸秆灰烬,汇成一条血流,缓缓淌向自己。   浓郁血腥气扑鼻,姜玉姝脑袋发胀,几乎喘不上气,虚软挪开了些,咬牙默默靠着碑石。   旷野杀声震天,众官差被郭家人鼓动了士气,统统毫无章法,却敢于进攻。   甚至,连文弱的刘桐也捡起一把刀,脸色惨白,跟随同伴胡乱劈砍。   不知过了多久,姜玉姝突然听见一道脚步声走向自己,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郭弘磊忙道:“别怕!是我。”   “咱们的人受伤了吗?”姜玉姝心急火燎,使劲扶着碑石站起,一抬眸,却被对方牢牢挡住视线。   郭弘磊犹紧握刀柄,汗流浃背,朗声答:“三名官差受了轻伤,对方死亡五个,余下一人被生擒!”   “俘虏?”   “嗯。”郭弘磊告知:“刘大人已经派人赶去禀告卫所了,理应由军中处置俘虏。”   姜玉姝脸色苍白,不停点头。   郭弘磊低声问:“吓坏了?”   “没。”姜玉姝定定神,催促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送伤患回村包扎,把俘虏带上,回去再商量善后事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颔首赞同。   直到此刻,刘家村里正才从藏身的浅坑里爬起,拖着扭伤的脚踝一瘸一拐,激动赞道:“各位好汉,了不得啊!哈哈哈,好,杀得好!”   午后,一队戎装边军闻讯赶到刘村,被等候已久的官差引领至里正家。   “吁!”   将士纷纷下马,田波小跑凑近,躬身接过千户的马鞭,殷勤道:“大人稍等,属下立刻去叫他们出来禀报——”   话音未落,听到动静的郭弘磊和刘桐已出门相迎。   啧,怎么是他?   这个小纨绔为何在此?   田波愕然一呆,眼珠子转了转,忙附耳告知:“大人,那个满脸傲气的小子便是郭弘磊!他早已沦为流犯,似乎却仍把自己当做侯门贵公子,见了您也不赶紧行礼,真够无知的。” 第37章 下马之威   “他就是潘奎新收的兵丁?”赫钦卫千户巫海年过四十,戎装齐整, 细长肿泡眼, 左脸颊天生一颗绿豆大小的黑毛痣,眼神晦暗不明。   田波重重点头, “是!前几日,潘百户命令属下把流犯新兵的名册交给指挥使司过目并记档, 才知道其中有四个新兵来自贪墨军饷的郭家。”   “四个?”巫海负手站定, 审视快步朝自己走来的郭弘磊和刘桐。   田波微微撇嘴,解释答:“郭弘磊带着三个小厮!流放充军,杀敌卫国,竟还带着下人伺候自己?简直闻所未闻, 够稀奇的。”   巫海斜瞥,狐疑问:“一共才四个?靖阳侯府的其余男丁哪去了?除男丁之外的老弱妇孺呢?”   田波忙答:“其余大多在长平县!属下问过了, 听说长平卫穆指挥使乃郭家世交, 穆老将军出面做主,把郭家人带走了。”   “哦?”巫海想了想,不解地问:“既有世交照拂, 郭家这四个小子怎么上赫钦来了?”   田波刚想答,可郭弘磊和刘桐等人已行至跟前, 便暂闭嘴。   刘桐专管粮马, 不甚了解军中武官,便客气地拱手, 温和表明道:“刘某乃赫钦粮马县丞,不知您贵姓?”   得知对方只是个小县丞, 巫海一动不动,仅略点头。田波昂首挺胸,抬高下巴告知:“刘县丞,这位是我们赫钦卫的千户、巫大人!”   刘桐立即察觉对方的轻视怠慢之意,倍感不悦,但无奈自己官职低,只能憋屈隐忍。他扯开嘴角,热情笑道:“哦!原来是巫大人啊,幸会,幸会!”   巫海神色淡淡,漫不经心道:“唔。”   刘桐笑脸一僵,勉强绷着脸皮,尴尬放下拱着的手,忿忿想:神气什么?你也不过是个千户,看着倒比指挥使还傲慢,目中无人……呸!   郭弘磊一听来人是千户,便遵照军中礼仪,率领小厮单膝下跪,抱拳道:“见过巫大人!”   “哦?”巫海面无表情,踱步靠近,围绕郭家四人转圈,明知故问:“你们为何如此行礼?莫非是赫钦兵丁?”   郭弘磊抱拳答:“属下郭弘磊,新近投为赫钦卫百户潘奎大人的手下,特拜见巫千户。”   “原来如此。”巫海点点头,站定郭弘磊面前,居高临下,俯视问:“今日我在巡视苍江南岸一线时,听说有敌兵偷潜入刘家村杀害无辜老百姓,故赶来擒敌。可有此事?”   郭弘磊简洁答:“确有此事。敌兵共六人,提刀纵马追杀大乾百姓,幸而刘县丞率领官差奋力阻拦,方斩敌五个、俘虏一人。”   刘桐一愣,既意外又汗颜,并未顺势独揽功劳,而是道:“哪里?其实是多亏所有人齐心协力!若单凭我带的几个人,今日恐怕凶多吉少。”   “哦?”巫海又绕着新兵转圈,细长肿泡眼冒精光,“俘虏呢?”   刘桐侧身一指,“捆得结结实实的,我的人正在院子里看着,请大人处置他吧。”   巫海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俘虏。”   “是!”田波领命,带人小跑进宽敞的农家院落,努努嘴说:“带走。”两个同伴便提起被五花大绑的北犰俘虏,硬拖着走。   田波一转身,正欲迈步,余光却瞟见正房门的竹帘晃了晃,帘内明显有人。他心思一动,疾步走近,以刀柄挑开门帘——   “哎哟!”   “你、您、您这是……?”一对婆媳惊惶后退,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田波见是老婆子和黄脸妇人,登时大为扫兴,没好气地斥骂:“探头探脑的,做贼么?再鬼鬼祟祟,老子叫人抓你们回军中审问!”   里正的母亲和妻子诚惶诚恐,胆怯摇头,“不、不敢了,求大爷千万别抓我们。”   “哼!”田波按着刀柄,匆匆追赶拖着俘虏的同伴。   姜玉姝被仓促推进里屋,茫然屏息听完,快步出来,歉意道:“真是抱歉,我连累二位挨骂了。”   里正的母亲摆摆手,老迈嗓音慢悠悠,和蔼道:“没什么。军中的人往往性子粗蛮,我们村挨得近,见多不怪了。只要别当面顶撞,就不会挨打。”说完,她拉起客人的手,善意嘱咐:“记住喽,像你这样标致的女人,太扎眼,最好少抛头露面,免得惹麻烦。”   姜玉姝心怀担忧,垂眸一笑,没接腔。   “我都听三平说了。”里正妻子十分感激,红着眼睛说:“今天多亏你们相救,假如三平被北犰人害了,一家老小靠谁养活?”   姜玉姝摇头道:“不用谢,其实我们也是自救。”说话间,她继续扒开竹帘缝往外看,暗忖:   奇怪。   那个姓巫的千户到底什么意思?   属下单膝跪了半晌,他至今不叫起身?   难道巫千户像西苍知府那样因故憎恶郭家?故意给下马威?   眼睁睁看着郭弘磊一直单膝跪地,姜玉姝攥紧竹帘,指节泛白,既焦急又困惑,不仅刺眼,更满心不舒服。   她咬着牙,几次欲出去一探,可冷静想想:不妥。老大娘言之有理,那种局面,我出去不但于事无补,甚至可能节外生枝。   里正妻子见状,也凑近向外张望,小声问:“你丈夫投军了?”   姜玉姝回神,叹道:“是啊。”   “唉,你男人投哪一处不好?怎的上赫钦来了?我们这地方,兵荒马乱的,老是打来打去,没完没了,边军至今没抢回庸州,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把北犰人赶回他们老巢。”里正老娘盘膝坐在炕上,眯着遍布皱纹的眼睛,埋头纳鞋底,絮絮叨叨地说:“隔三岔五地打一场,至今没赢!唉,如今不能安心种地,庄稼又被烧毁,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姜玉姝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院门外,分神答:“他胆子大,是主动投来赫钦卫的。”   里正妻子好奇问:“我看你们小两口年轻甚轻,多大了?”   姜玉姝关切注视家人,随口答:“他十七,比我——“她顿了顿,才接着说:“比‘我’大一岁。”   “太年轻了。傻孩子,实在是傻!”里正老娘连连摇头,“你们不该来赫钦的。”   命中注定吧,没什么该不该的。姜玉姝苦笑了笑,继续眺望:   院门外   同伴一松手,田波便抬腿踹向北犰俘虏膝弯,呵斥道:“跪下!”   “唔!唔唔呜!”俘虏不仅被五花大绑,还被堵着嘴。他瑟瑟发抖,瘫软跪坐,一改之前嚣张追杀大乾百姓的凶狠模样,拼命磕头求饶。   巫海轻蔑审视俘虏,终于开口道:“我听明白了。你们几个起来吧。”   “是。”郭弘磊面色平静,带领小厮起身。   下一瞬,巫海吩咐道:“按军令,胆敢闯入大乾疆土残害百姓的外敌,一律杀无赦。郭弘磊,你把俘虏就地斩首,以平民愤。”   “唔?唔唔!呜呜呜……”北犰俘虏双目圆睁,惊恐万状。他是大脸盘高颧骨,鹰钩鼻,棕褐色头发,身板壮实。   什么?   郭弘磊一怔,皱眉打量俘虏。   巫海昂首,不悦地说:“嗯?”   “大胆!”田波立刻上前,咄咄质问:“千户有令,自古军令不可违,你这是想抗命吗?”   郭弘磊迅速摇头,“不!”   巫海威严喝道:“那你还不赶紧动手?像这种狂妄杀害手无寸铁乡民的敌人,该死无疑!”   “是。”郭弘磊点点头。   巫海偏头道:“给他刀。”   田波便解下佩刀,抛了过去。   郭弘磊一把接住,缓缓抽刀。   闻讯赶来旁观的村民群情激愤,纷纷喊道:“杀!该杀!”   “杀了这害人的畜生!”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快动手啊,杀了他!”   ……   假如敌兵正在残害无辜百姓,郭弘磊势必大怒,拼力将其当场诛杀。但此刻初次面对一名瘫软流泪、呜咽磕头求饶的俘虏,他却有些无所适从了。   并非于心不忍,而是从未经历过,极陌生。   巫海负手昂然,冷眼旁观。   田波抱着手臂,悠闲看热闹。   与此同时。屋内   “啊,要杀俘虏了!”里正妻子一惊。   里正老娘也一惊,忙撂下鞋底,急得拍大腿,催促道:“我孙儿呢?大牛和小牛哪去啦?刚才还在屋里的。老三媳妇,你赶紧找找孩子,千万别让他们瞧见杀人,会受惊吓的!”   “哎,我这就去找。”里正妻掀开帘子,心急如火跑了出去。   竹帘一掀一放,直晃荡。   姜玉姝全神贯注,冷不防被翘起的竹刺划了一下,额头生疼,却顾不上理睬,急欲再探看时,猛却听院外轰然响起拍掌与叫好声:   “好!”   “杀得好!”   “该!没千刀万剐,便宜这畜生了。”   ……   转眼,里正妻左手拽着十一岁的大儿子,右手搂着九岁的小儿子,一阵风般刮进屋里。   “呜呜呜。”九岁男孩跳上炕,一头扑进祖母怀里,哆嗦哭道:“那个人的脑袋掉了,腿还会蹬,流好多血……我害怕。”   里正老娘招招手,大孙子便也上炕,她搂着两个孩子,安抚哄道:“别害怕,他是个北犰贼,杀了咱们大乾十几万人呢,活该被砍头!不过,你俩还小,下次不准去凑那种热闹了,省得夜里发噩梦。”   姜玉姝喟然长叹,先是百感交集,旋即心里仅有一句话反反复复:   他不过才十七岁。   自家败以来遭遇的种种磨砺,难为他能一一克服,真是太难为他了。   院门口   郭弘磊下颚紧绷,看也没看一眼身首异处的俘虏,默默把刀还给田波。   田波接过刀,顺手用死尸衣物擦拭刀身鲜血,状似开玩笑地问:“怎么?这就害怕了?”   郭弘磊摇了摇头。   巫海却颔首,淡淡赞道:“唔,不错。看你的手法与力道,应该习过武,对吧?”   郭弘磊定定神,抱拳答:“虽学过,但只懂些皮毛。大人过奖了。”   啧,文绉绉,酸溜溜。田波暗中嗤之以鼻。   巫海皱眉问:“你既自称已经投入赫钦卫,为什么不进军中接受操练?而是在这村里待着?”   郭弘磊尚未吭声,刘桐便抢着帮忙解释道:“巫大人,郭家这几个男丁月初受了伤,尚未痊愈,潘百户便叫他们养好伤再操练,以免伤势久难愈合。”   “哦?”巫海若有所思,没再问什么,而是吩咐道:“我还有军务在身,这几具敌兵尸体交由你们处理,统统扔进苍江喂鱼罢,免得脏了老百姓的地方。”   “遵命。”   巫海负手阔步,率领兵卒走向马匹,上马离去。   众人原地目送,纷纷道:“千户慢走。”   片刻后   刘桐扶了扶乌纱帽,心有余悸,唏嘘道:“好险,今日差点儿把性命丢在刘家村了!”他一阵阵地后怕,拱手道:“幸亏你敢挺身而出,你家小厮也武艺高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刘某……惭愧,实在惭愧。”   郭弘磊忙回礼,毫不居功,平静道:“哪里?大人方才说得对,咱们其实是靠齐心协力才取胜的。”   刘家村的里正名叫刘三平,脚踝已经请人诊治了,敷着药,行走时微瘸。他侧目而视俘虏死尸,愁眉苦脸,沮丧道:“唉,我刚才本想请求大人把这东西拉到村外砍头,可又不敢多嘴。哎哟,这可是我的家门口,忒晦气了。”   郭弘磊便道:“我们立刻把全部尸体运去苍江!不过,得借用两三辆板车。”   此言一出,旁观并热切议论的村民们脖子一缩,忙不迭散了,谁也不肯借自家板车运尸体。   “哎?”   “乡亲们等会儿。”   “站住,都别跑啊!”刘三平阻拦无果,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蹲地抱着脑袋,苦闷道:“早知这样,我肯定不当里正。每次遇见了麻烦难事,个个缩着脖子躲,总让我吃亏……没意思,真没意思。”   大难不死,刘桐十分痛快,慷慨道:“行了行了!本官不会叫你白白吃亏的。快去弄两三辆板车来,官府买下了,到时用我们的马拉车,至于板车是留还是扔,随你的便。”语毕,他掏出一两银子,“够不够?”   “啊?”刘三平喜笑颜开,飞快起身接过银子,高兴答:“够,足够了!多谢大人仁慈体谅,草民给您磕头了。”   刘桐袍袖一挥,催促道:“少啰嗦,快去办事。”   “草民马上去办,您几位快请进屋喝茶。”刘三平颠颠儿跑进家门,一边吆喝妻子沏茶,一边去收拾家里的板车。   当姜玉姝草草处理了额头伤口赶到时,郭弘磊和小厮正在井旁,打水清洗。   水声哗啦,郭弘磊倒了一盆又一盆,认认真真,低头沉默洗手,每一片指甲缝儿都仔细清理。   姜玉姝慢慢靠近,本欲问“你还好吗“,转念一想,却轻声问:“事情解决了吧?”   郭弘磊如梦惊醒,深吸口气,抬头答:“放心,已解决——“他停顿,愕然问:“你怎么受伤了?”   “没什么。”姜玉姝抬手欲摸额头伤口,却又忍住,“我不小心被竹刺划了一下,不碍事的。”   郭弘磊起身,低头端详妻子额头长约两寸的划伤,瞬间沉下脸,皱眉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破皮渗血,万一落下疤,岂不糟糕?”   事关容貌,姜玉姝顿感不安,忐忑说:“不至于吧?浅浅一道口子,应该不会留疤的。”   “算了。”郭弘磊宽慰道:“留疤也无妨,顶多听你哭几场。”   姜玉姝有心逗对方开怀,便道:“那可未必,公子等着瞧,就算留疤我也不会哭的!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横竖脸是给别人看的,我自己不照镜子即可。”   郭弘磊莞尔,挑眉摇了摇头,叹道:“什么‘别人’?到时必定是我看得最多。还请姑娘行行好,小心养伤。”   “万一真落下疤,“姜玉姝笑盈盈,“我就只能蒙面过日子了,避免吓着人。”   郭弘磊渐渐不再浑身绷紧,弯腰质问:“刚才你不是亲口说‘没什么大不了’吗?既然不在乎,何必蒙面?索性露着额头,吓唬人玩儿,解解闷。”   姜玉姝忍俊不禁,乐道:“我拿什么解闷玩儿不好?故意用丑脸吓人,我可不敢,怕挨打。”   “哼,知道害怕就好生养伤!”郭弘磊语带笑意,转身继续洗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听似互不相让,实则拌嘴玩儿。   半个时辰后   两辆板车运着六具敌兵尸体,十几人一起押去苍江。   姜玉姝好奇问:“这两辆板车是你大哥和二哥家的?他们同意吗?”   刘三平点点头,“放心吧,这我能做主!”   姜玉姝随口问:“怎么一直不见他们露面?”   刘三平苦笑叹气,惆怅答:“去年战乱,我大哥二哥两家南下投亲避难,原打算一起的,但我娘当时病得厉害,死活不肯走,哭着说‘老骨头了、不想拖累孩子’。没辙,我家只能留下照顾她。”   小夫妻点头以示赞许,刘桐亦夸道:“不错,孝心可嘉。”   刘三平赧然摆手,“奉养老娘,应该的!唉,村里有一大半的人家都逃难了,壮丁非常少,所以才推我当里正。再乱下去,这儿恐怕变空村,我上有老、下有小,估计早晚也得走。”   “你别灰心,且听我说。”刘桐清清嗓子,郑重道:“其一,大乾将士们必定能击败北犰;其二,官府清楚你们遭灾正受苦,特地把全部新粮种拨给了刘家村,并邀请都中能人教导种植,或许到秋季时,便丰收了!”   嗯?决定了吗?姜玉姝精神一震,止步看着刘桐,后者问:“早上巡看时,你说此处土壤和温度都合适,对吧?”   姜玉姝颔首答:“对。”   刘桐果断道:“既如此,就定在刘家村了!知县有令,十天之内必须下种,我们不能再耽误了。”   刘三平呆了呆,小心翼翼地问:“其实,早上看地时我没怎么听明白,那个什么豆子,要分给我们村种吗?”   郭弘磊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姜玉姝却难掩兴奋,娓娓告知:“它叫土豆!不多的,就两万斤粮种,需占六七十亩地,先试种一季。你大可放心,无论成与败,耕地都将如数归还原主,我们只是借、租用!县令答应了,官府会按亩给予一些补偿。”   刘三平想了想,爽快道:“哎,村里逃难的人家一时半刻不敢回来的,田地白白荒着很可惜,不如给官府试粮种。那些无人耕种的地,你们随便挑吧,六七十亩不难凑。”   姜玉姝眉开眼笑,“太好了!多谢你如此通融。”   刘三平挠挠头,“嘿嘿,假如全村人都在,我是万万做不了这个主的。”   “好!”刘桐头一昂,“本官稍后便派人回县城,把粮种带上来!”   走了大半个时辰后,众人抵达苍江。   此处苍江水面宽近二十丈,石岸蜿蜒曲折,江水充沛,汹涌湍急,轰隆隆,浩浩荡荡奔流向东南。   激流冲涮陡峭石壁,溅起雪白水花与茫茫水雾,江风飒爽,凉意沁人。   姜玉姝叹为观止,感慨道:“真壮观!”   “当心。”郭弘磊一直抓着妻子手臂,莫名怕她被江风刮得落水。   刘桐大声问:“这板车你果真不要了?”   “不要了!我儿子还小,可不敢带这种脏东西回家。”刘三平虽得了银子,但庄稼人节俭,仍十分心疼。   刘桐便一挥手,喝道:“遵照千户命令,连尸带车,全推下去!”   “是!”   须臾,“扑通“声后,捆着尸/体的两辆板车没入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日后·傍晚   粮种运进了刘家村,翠梅小桃等人也带着包袱赶到。   里正出面,安排负责教种新粮的“都中能人“住进一户村民闲置的旧宅。   郭弘磊审视里里外外,提议道:“虽是借居,但也该收拾收拾,至少床榻必须为新,并稳妥修缮所有门窗,夜里才能安歇。”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姜玉姝忙碌整理包袱,愉快道:“今天是六月二十五,你的生辰,恰巧翠梅她们带着米面菜蔬赶到,待会儿我们做几个菜,为你庆生!”   郭弘磊心里一暖,欣然问:“难为你记得。不知你擅长哪几道菜?”   擅长?我厨艺实在很一般……姜玉姝尴尬之余,鬼使神差答:“别的不敢说,我白开水烧得可好了。”   “白——“郭弘磊一愣,蓦地朗声大笑。   姜玉姝也笑了,刚想开口,却见翠梅飞奔禀告:“公子,潘百户找您!”   “潘大人?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两人对视,皆困惑不安,快步相迎。   潘奎拎着马鞭,大汗淋漓,风尘仆仆,一见面便劈头问:“小子,你是不是闯祸了?巫千户命令我立刻带你们四个回卫所!” 第38章 暮中送别   闯祸?姜玉姝眉头紧皱,不假思索答:“他没闯祸啊!我们背井离乡, 初到异地, 一天到晚小心谨慎,从未惹是生非。”   “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其中恐怕有些误会。”郭弘磊抬手引领, 冷静道:“大人远道而来,请进屋喝茶歇会儿。可否容属下几个略收拾行囊?”   “可以!”   潘奎抬袖擦了擦汗, 大踏步往堂屋走, 叮嘱道:“但军令如山,上头等着我带新兵回去复命,故不敢耽搁。一刻钟!我准你们一刻钟,赶紧收拾行李。马已经牵来了, 稍后就启程。”   一刻钟?姜玉姝欲言又止,心直往下沉, 方才满脸的笑容荡然无存, 郁懑不乐。   “多谢大人通融。”郭弘磊不可能违抗军令,只能催促道:“林勤,你和长兴、长荣快去收拾收拾, 按时启程。”   三个小厮便点头,却听落座堂屋的潘奎探头提醒:   “小子们, 军中衣食住行均有定规, 无需多带杂物,即使带去了也用不上的。”   “是!”小厮一抱拳, 疾步回屋收拾。   这时,本在厨房里热切忙活的潘嬷嬷、小桃以及管事周延之妻闻讯赶出来, 个个挽起袖子,一身柴火烟气,无措杵着。   身为奶娘,潘嬷嬷不安且不舍,鼓足勇气,恭谨道:“潘大人,今日是我们公子的生辰。自打抄家以来,跋山涉水千辛万苦,竟未安稳坐着用一顿饭,您能不能准他多待一会儿?好歹让他吃了晚饭再——“她忽然停顿,红着眼睛懊恼说:“唉哟,瞧我这嘴,实在不会说话,该打,该打!”   不仅奶娘,其余人亦恹恹黯然。   潘奎接过翠梅奉上的茶,讶异问:“哦?原来今天是弘磊生辰?我虽看了名册,却没记住。”   “小小生辰,过与不过都没什么,不妨事的。”郭弘磊递了个眼神,潘嬷嬷会意,强忍失望,带领小桃去为他打点行囊。   姜玉姝极力打起精神,勉强笑道:“大人军务繁忙,本不必操心这类小事的。”顿了顿,她担忧地问:“我们一头雾水,完全不知到底闯了什么祸,求大人明示。”   热茶滚烫,潘奎呷了一口,严肃答:“你们的为人,我已大体了解,至今未发觉弘磊‘傲慢无礼’。但今儿午后,观巫千户的神态,似乎隐隐不满,我再三询问,他却语焉不详,只命令我立刻带领你们回军、严加操练,尽快扫清侯门新兵的纨绔习气,以正军威。”   岂有此理!   谁又在提“侯门纨绔习气“了?生在郭家,能算作个人犯错吗?生老病死,明明是命中注定的。   姜玉姝不由得暗恼,疑惑问:“我们前两天险些被北犰人杀了,齐心合力才逃过死劫,因生擒了一个俘虏,刘县丞便派人去赫钦卫搬救兵,结果凑巧请来巫千户,他率领十余士兵,待了片刻便离开。萍水相逢,匆匆一面,究竟是谁误会了什么?或是故意造谣诋毁?”   郭弘磊沉思不语,一时间难以想通。   潘奎叹了口气,高大健硕的身板靠着椅背,状似头疼。   “莫非大人有所猜测?”姜玉姝目不转睛。   潘奎黑着脸,抬手揉搓胡茬,不答却问:“那天你们可有发现谁在千户跟前煽风点火?”   郭弘磊目光变了变,与姜玉姝对视一眼,各有考量。   “有话直说!”潘奎了然,不满道:“爽快点儿,别犹犹豫豫的,小家子气!”   姜玉姝迅速下定决心,抢着说:“咳,我倒没发现有谁煽风点火。不过,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谁?”潘奎坐直了,双手握膝。   姜玉姝字斟句酌答:“初次见面时,您正奉命带人追捕逃犯,其中有一名姓田的总旗……前两天他也在场。”   她点到为止,屏息等候对方回应,心想:如果我没料错,那个田总旗十有八/九和原上峰反目了。否则,潘大人何必向我们打听经过?   果然!   潘奎顿时冷笑,起身负手,淡淡道:“田波如今既不是总旗,也不是我的手下。他另择良木,成了巫千户的亲兵。”   “哦?”郭弘磊颇感意外。   姜玉姝低头喝茶,识趣地没追问别人家务事。   潘奎生性直爽,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很没好气地说:“现已成了自己人,我告诉你们真相也无妨。哼,那次在驿所,调戏小丫鬟的人并不是丁远,而是田波!”   “居然是他?”姜玉姝一怔,缓缓道:“我们从府城到赫钦的路上,‘登徒子’总是凑近,脸红耳赤吞吞吐吐,看着十分规矩老实,令人感慨‘人不可貌相’。”   郭弘磊顺势问:“众目睽睽之下代人受过,丁远想必是被田波威逼利诱的吧?”   “不是。”潘奎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丁远并未被威逼利诱,而是心甘情愿。庄户人家的傻小子,相谈几句豪言壮语,便与同乡的田波称兄道弟,掏心掏肺。那天正是他撞见并阻止了田波,最终错用义气,主动替‘一时糊涂的田大哥’背负罪名。”   姜玉姝感慨道:“讲义气讲得犯傻了。”   “事后无意中得知真相,田波却百般抵赖,背后委屈大骂老子冤枉无辜,气得老子严加审问,逼得丁远和盘托出,惩罚田波二十棍,并暂解除其总旗一职。”潘奎脸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我一心想纠正他兵匪似的性子,谁知他毫不领情,甩手跳着脚走了,谋为千户亲兵,不再把我这个百户放在眼里!”   郭弘磊安慰道:“大人消消气。田波那种人,走便走了。”   “哼,那种欺凌弱小不讲义气的东西,老子才不稀罕!”潘奎声如洪钟,一口灌尽热茶,烫得“嘶嘶“吸气。   姜玉姝忙倒了杯凉水递上,惴惴不安,小声问:“那,巫千户突然让您带郭家新兵,究竟是何意?”   “尚不清楚。”潘奎抹了抹嘴,大咧咧问:“怎么?怕你丈夫被人刁难啊?”   如此局势,怎能不怕?姜玉姝无声地恳求,眼里饱含担忧。   潘奎笑了笑,豪迈道:“放心吧,除了分内职责,老子从不坐视弟兄被无理刁难!军中最重情谊,只要手下的人安分勤恳,头儿就得护着,否则休想服众。”   姜玉姝略微放下心,感激道:“那就先谢过大人了。”   随后,林勤三人和潘嬷嬷一齐提着包袱返回。其中,林勤递上个荷包,凑近提醒道:“这个,您别又忘了。”   郭弘磊恍然记起,接过荷包一把塞给妻子,歉意道:“物归原主!自从到达西苍,我几次想还给你,可家里一直忙乱多事,几次都混忘了。”   “这是……?”时隔数月,忧心忡忡的姜玉姝魂不守舍,第一眼并未认出来。   郭弘磊无奈摇头,附耳告知:“你的体己。”   “哦!”姜玉姝一拍额头,窘迫道:“瞧我这记性!亲自收拾的东西,竟然认不出来。”   郭弘磊倍感不放心,叮嘱道:“仔细收好。我走后,你们平日千万小心,屯田时若遇见麻烦,切勿逞强,当请官府出面调停才是。”   “嗯。”四目对视,姜玉姝不住地点头,心里一酸,嗓子发堵,涩声劝说:“我知道你骁勇善战,见了敌人便奋不顾身,任谁呼喊也不回头。但请时刻牢记,这世上你并非孤独一人,全家百余口正在长平县盼望团聚!咱们一起来赫钦,理应一起回。”   郭弘磊沉默半晌,有心安抚,却无法掐算命运,只能告知:“我始终牢记着家人。”   “你在军中更加要小心。”姜玉姝想了想,义正辞严,慎重嘱咐:“士可为国英勇赴死,却不可辱。假如有人看你们是郭家流犯而肆意欺侮,无需一再憋屈容忍,悄悄抓住其把柄,咱们设法整治他。”   郭弘磊失笑问:“你敢?”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呢,逼急了,看我敢不敢!”姜玉姝心思飞转,掰着手指头细数,“到时,如果势单力薄,在西苍,可向穆世伯、潘百户以及知县求助,龚大哥也算一个吧。都中亲友就多了,数不过来,其中有几个肯定愿意帮咱们解围!”   郭弘磊心知肚明对方忧愁,安抚道:“你放心,我会谨慎与人打交道的。”   而后,潘奎按着佩刀,嚷道:“一刻钟到了!弘磊,且将儿女私情放下,随我回去拜见千户。”   “是。”   夕阳西下,暮色四起。   一行人牵着马,齐整戎装中夹杂平民打扮的四个郭家人。   县丞刘桐和里正等人闻讯赶来相送。刘桐拱手,关切道:“各位多保重,祝平安凯旋。”   郭弘磊抱拳,恳切答:“郭某冒昧,斗胆相求一事,求您——”   刘桐会意打断道:“不必多说,我明白。姜氏由知县委派来此屯田,而我分内监管着新粮种,恰同办一事。放心吧,即使我回县衙处理公务,也会留下人手盯着粮作物的。”   “多谢!”郭弘磊感激躬身。   “走了。”潘奎上马,冲刘桐抱拳道:“刘大人,告辞。”   因着对方是知县堂弟,刘桐熟稔嘱咐:“多加小心,改天我请喝酒。”   “哈哈哈,那我记着了!”语毕,潘奎扬鞭,大吼一声“驾“,策马启程。   郭弘磊伤势痊愈得七七八八,敏捷上马,低声道:“进屋去吧。用不着伤心,我一有空就回来。”语毕,他打马追赶潘奎,绝尘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深处。   破旧村院围墙旁,姜玉姝久久地目送,一声长叹。   翠梅无精打采,闷闷道:“唉,今天是姑爷生辰,他连面也没尝一口,就被叫走了。”   “军令不可不从,将士违令必遭严惩。”姜玉姝神色凝重,肃穆道:“如今我只盼大乾尽快击溃北犰、早日收复庸州,所有人安宁太平地过日子。”   “对!”潘嬷嬷泪花闪烁,“早日打胜仗,公子才能常有空回来歇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留下唯一一个小厮叫邹贵,沮丧喃喃:“我只差一岁,军中就不肯收,非得满十六岁。”   管事周延语重心长,叮嘱道:“公子带人一走,此处只我和你是男人,屯田时,你小子务必用心,老实听少夫人的吩咐干活!”   邹贵连连点头。   里正刘三平旁观半晌,磨磨蹭蹭地近前,搓着手告知:“草木灰都烧好了,全堆在我家院子里。放心,我亲眼看着乡亲们烧的,绝不是图省事去田里刮的。”   姜玉姝回神,振作道:“辛苦各位了。其实秸秆灰也行,只是敌兵火烧庄稼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大风大雨,田里的灰烬难以收集,新烧反而更快。”   异世无法配置药液脱毒,只能用土法拌种。   谈起正事,刘桐便问:“你怎么挑了大片坡地?平地不合适吗?”   姜玉姝解释答:“我原打算全挑平地的,但偶然发现一处缓坡土壤疏松肥沃,而且地被主人家年初深翻过,十分适宜土豆。所以我决定试试。”   “行,听你的!除了你,别人根本没种过,只能拭目以待。”刘桐无计可施。   姜玉姝早已盘算过了,有条不紊地说:“土豆几乎都发芽了,倒省了催芽的功夫。事不宜迟,明早我带人切块拌种,田地请尽快按昨天教的那样挖好沟,等一切准备就绪,即可下种!”   “十天,别忘了。”刘桐生怕延误,谆谆提醒道:“知县大人有令,咱们必须按时完差,不然要挨罚的。”   姜玉姝正色道:“自当尽力!”   一听知县降罪,里正慌忙表示:“六七十亩地而已,这两天我已带领乡亲们忙妥大半了,最迟后天,一定忙完!”   “这就好。”   夜间。堂屋   入夜后的刘家村黑漆漆,日子艰难,村民舍不得费灯油,早早便上炕安歇。   方桌陈旧,红漆斑驳褪色,一盏油灯孤光摇曳。   姜玉姝眸光沉静,暗中琢磨措辞,扫视带来赫钦的人手:翠梅、小桃、潘嬷嬷、邹贵,以及周延夫妇,微笑道:   “赫钦兵荒马乱,难得各位自告奋勇、主动请缨来此屯田。你们的举动,我和二公子全记在心里了。”   “这是应该的。”   “奴婢本该跟随伺候。”   “公子待小人有恩,小人甘愿追随!”众仆纷纷表明忠诚。   姜玉姝抬手打断,脸色和缓,语调却坚决,严肃道:“为了安稳屯田,现在我提醒几件事,请各位牢记。第一,咱们是犯人,不宜主仆相称,叫外人听着不像话。”   “那、那该怎么称呼呀?”小桃茫茫然。   姜玉姝笑答:“随你们喊,我不在乎这个。”顿了顿,她继续嘱咐:“第二,平日别穿金戴银佩玉、别涂脂抹粉、别用绫罗绸缎……总而言之,衣食住行尽量朝乡民靠,免得外人议论流犯日子富足。当然,吃饱喝足穿暖是应该的。”   “少夫人言之有理。”潘嬷嬷十分赞同。   姜玉姝顺势道:“我向县令揽下了栽种土豆的差事,满脑子全是种地,家务就交给嬷嬷和周管事负责了。”   “哎,是。”潘嬷嬷紧张躬身。周延原本是侯府中等管事,已历练多年,稳重答:“您放心,小的明白了,一定认真比着村里的日子,仔细琢磨,避免引人非议。”   姜玉姝点了点头,赞道:“好,这样想就对了!老夫人在长平管着大家,我在赫钦管着小家,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刚才提的两条,其实是为每个人着想,各位切莫疏忽。另外,我每月会给一定的银子,供日常花销,譬如生病或受伤,请医用药。”   说话间,她一看翠梅,后者便把备好的钱袋递给周延。   “多谢少夫人信任!”周延深深躬身。   次日·清晨   里正家的院子里热热闹闹,挤了一地男女老少,好奇围着姜玉姝,七嘴八舌,争相问:   “到底切成几块啊?”   “我没种过这个,拿不准,万一切毁了怎么办?”   “如果切越多、长越多的话,能不能一个芽眼切一块?”   “啧,切成这样,能活吗?”   ……   姜玉姝坐在马扎上,左手一堆发芽土豆,右手一篮草木灰,面前摆着个絮了干草的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前的阵仗,前世常负责推介新品作物的她丝毫不陌生,十分熟悉。她不急不躁,举高一颗土豆,扬声教道:“安静,都先认真听我说!首先,刀必须干净;其次,纵切,至少留两个芽眼;最后,切好了给拌上草木灰。”说话间,她慢慢切了一颗,放进草木灰中沾滚,叮嘱道:“这时候要小心,轻点儿,别碰掉了芽。”   “我学会了!”翠梅兴致勃勃,愉快道:“这个一点都不难,你们别光站着看呐,快试试。两万斤粮种呢,单靠我们可忙不完。”   小桃和潘嬷嬷等人也埋头忙碌,邹贵和周延则跟着里正,招呼村民从地窖里搬土豆。   四处乱糟糟,耳畔闹哄哄。   姜玉姝汗流浃背,顾不上掏帕子,抬袖胡乱擦汗。她回头一瞥,忙大声道:“搬运的时候手脚要轻,仔细碰掉了芽。”   “哎,我记着呢。”刘三平身为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嗓音嘶哑,叮嘱道:“乡亲们,都上点儿心!县丞刘大人发话了,只要咱们用心帮忙种土豆,等苞米和麦种到了就多分给刘家村一些。”   “那,苞米和麦种什么时候才到啊?”   刘三平抹了把汗,嚷道:“管它什么时候到!总之,官府不会骗老百姓的,刘大人昨天已经派人回县里帮咱们催了。”   有利可图,而且事关庄稼,众村民满怀期待,踏踏实实地干活。   反复不停地切、切、切,姜玉姝捶捶酸痛的后腰,起身走动。她走了几步,猛想起件事,急忙返回原处,拿起颗土豆,高声告诫:“各位,这发了芽的土豆,是有毒的,千万别吃!”   此言一出,满院子的乡民震惊,面面相觑,诧异问:   “有毒?奇怪,既然有毒,官府为什么叫我们种?”   “就是!不怕毒死人吗?”   “唉,这不是瞎闹么,辛辛苦苦一场,结果种出毒/物!”   “我就说嘛,这豆子不行,还是苞米麦子好。”   ……   姜玉姝喉咙干渴刺痛,忙解释道:“你们误会了!听我说,只有发芽或表皮青紫绿色的土豆才有毒,其余请放心食用。各位想想,这可是藩国献给大乾的贡品,真那么毒还得了?我再提醒一次,发芽或表皮青紫绿的土豆,绝对不能吃。”   “官府派她来教导的,她怎么说咱们都照办!”刘三平累得气喘吁吁,灌了几口水,继续奔走。   这番话翠梅等人早已知晓,帮着解释给半信半疑的村民听,费尽口舌,个个哑了嗓子。   全村齐上阵,半天便完成了切块与拌种。   两日后·田野   姜玉姝精疲力倦,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连续教导了缓坡与平地两处不同的耕种方法。   “唔,不错。”刘桐掸掸袍袖,居高临下俯视旷野,欣然说:“无论收成如何,至少遵照知县的意思按时下种了,其它的只能看老天爷开不开恩。”   姜玉姝苦笑了笑,沙哑着嗓子,坦言相告:“实不相瞒,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简直觉得像‘赶鸭子上架’似的,匆匆忙忙。真不敢指望有多好的收成,因为一切实在太仓促了。”   “怕什么?我们一直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不会怪你的。”刘桐擦擦汗,无奈道:“反正土豆再放着只会腐烂,不如大胆交给你试试!”   姜玉姝笑问:“死马当活马医,是么?”   两人正交谈着,突听下方乡民慌乱叫嚷,里正飞奔靠近缓坡,仰头焦急大喊:   “糟糕!村里有人偷藏土豆煮了吃,全家都中毒了!东西是你们带来的,你们有没有办法救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码到一半时,忽然蓝屏并跳出整页英文,用稿子丢失的惨痛教训提醒我:天热,该用散热器了…… 第39章 北上修渠   中毒?姜玉姝目瞪口呆,微提裙摆疾走几步, 探身俯视矮坡下, 嘶哑嗓音惊讶问:“果真是吃了土豆中的毒吗?那一家有几口人?要不要紧?”   “真的!”里正仰着头,气急败坏, 喊道:“是刘老柱,他八成趁着帮忙搬粮种的时候偷藏了些, 今儿撒谎腰疼干不了活, 躲在家里弄吃的,结果一家四口全被毒倒了!”   姜玉姝既担心又气恼,胸口急促起伏,匆匆下坡, 不可思议地问:“这几天,我生怕有人误食中毒, 再三再四地提醒村里‘发芽或表皮泛青紫绿色的土豆含毒’。为什么还有人家敢吃?难道他们没听见告诫吗?”   “唉。”年轻的里正愁眉苦脸, 尴尬答:“我才刚听说的,不太清楚。或许是真没留心听,或许、或许——不怕死吧。在我们村, 老柱两口子爱贪便宜,一早出了名的。”   坡地土壤松软, 姜玉姝深一脚浅一脚, 鞋子裙摆沾满泥巴,忍不住怒道:“听起来, 他事先多半知道有毒。明知有毒,居然还敢冒险尝试?而且是带领全家人一起吃?简直荒唐!”   翠梅搀扶着下坡, 小桃和潘嬷嬷、周延妻紧随其后。小桃劝道:“您别急,慢点儿。”   官差握着刀柄观望,“大人,您看该怎么办?”   “哼。”刘桐俯瞰旷野风景的雅兴一扫而光,拉长了脸,不悦道:“不听劝诫的鬼祟小贼,有谁强逼他中/毒么?他分明自讨苦吃。”   “活该!”众官差丝毫不同情。   刘桐叹了口气,跟随姜玉姝下坡,无奈道:“罢了。走,本官得去瞧瞧,以免被乡民背后指责不关心老百姓。”   下坡途中,翠梅亦嗓音沙哑,抱怨道:“唉,这几天,我们一再地劝告乡民,嗓子都哑了,没想到却被偷粮贼当成耳边风。”   姜玉姝立即止步,隐隐担忧,扭头嘱咐:“你个傻丫头!今后别口无遮拦的,不准当众嚷嚷‘谁偷谁贼’,人皆好面子,万一激怒村民,我们势单力薄,有理也难辩,只会白白吃亏。”   “对。”潘嬷嬷附和道:“人家村里的家务事儿,不与咱们相干,少插嘴。”   翠梅一阵后怕,慌忙四顾,讪讪道:“我一时没多想,往后会留心的。”   两刻钟后,一行人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一窝蜂似的涌进中毒人家院子里。   堂屋门口,一家四口靠着墙,中年夫妻及一双儿女。其中,儿子刘冬十九岁,女儿刘小秋十五岁。个个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地上吐了大滩秽物,臭味刺鼻。   村里大事小事堆积成山,刘三平焦头烂额,无奈问:“老柱叔,官府明明白白告诉有毒的东西,你一家就没听见吗?悄悄地煮了吃,果然中毒了!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同为一姓,家家户户之间均沾亲带故,碍于情面,他舍“偷偷“而用“悄悄“,内心十分鄙夷。   刘老柱“哇“地呕吐几下,抬袖一抹嘴,眼皮上瞟对方,虚弱答:“哟,三平,自打你当上里正,真是越来越威风了,压得老叔不敢吱声。”   “行啦,人现在是里正了,你算哪门子的‘老叔’?快闭嘴罢。”老柱妻搂着女儿,白了丈夫一眼,愁苦说:“三平,你以为我们乐意冒险吗?还不是因为家里没粮!眼看孩子要饿死了,逼不得已,才弄些粮食充饥。”   刘三平年轻辈分低,镇不住局面,气得干瞪眼,直白质问:“上次北犰贼放火烧庄稼,并未烧毁你家后山的两亩苞米,前几天我还见这院子里堆满苞米,怎会缺粮?算起来,你家应该是全村最富足的。”   “少胡说八道!”刘老柱恼羞成怒,老柱妻脸色惨白,懊悔哀嚎:“我们一家可倒霉,谁知土豆真的有毒呢?”   姜玉姝与县丞前后脚迈进院内,尚未站稳,她便听见对方最后一句,登时皱眉,困惑问:“难道你之前一直认为我们撒谎?”   “咳咳,呕。”刘老柱又吐了两口,哭丧着脸,喘吁吁答:“我曾帮镇上的老爷种地,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却、却只能吃个半饱。哼,东家不仅忒吝啬,还瞎说粮种有毒,我不信,拿了些尝尝,根本没毒。但这次——呕……”他捂着肚子蜷缩,吐得眼前发黑,直不起腰。   姜玉姝定睛审视中毒之人的气色,听完哭笑不得,险些气个倒仰,摇头道:“事关重大,我怎么可能撒谎骗人?”   “无知愚蠢的东西!”刘桐昂首,官袍袖一甩,严厉斥骂:“本官亲自督办的差事,你们一家不仅不用心劳作,甚至偷吃粮种?胆子够大的,莫非是想上县衙公堂转转?”   刘老柱夫妇立刻慌了,强撑着身体,趴在呕吐秽物里磕头求饶:“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求您开恩饶恕一回,下次再不敢了。”   虑及是因土豆而毒倒一家四口,姜玉姝想了想,小声劝说:“大人息怒,别和糊涂人一般见识,毕竟四条人命,可别出什么事故。”   “唉,对着这等无赖小人,本官实在头疼,无计可施。你若有办法便试试。”刘桐单手扶了扶乌纱帽,烦恼地别开脸。   姜玉姝点点头,对里正说:“土豆是朝廷赐下的,没给配解/药。你快设法催他们吐干净,并沏一壶浓茶来,多灌他们喝浓茶。另外,再熬些甘草绿豆汤,等他们缓过来了慢慢儿喝。”   “浓茶和甘草绿豆汤?这个不难,我立刻叫人弄!”刘三平热汗淋漓,转身安排老柱亲戚帮忙救人,并挽起袖子,叫上几个帮手,捏着鼻子,七手八脚地动手催中毒之人呕吐。   恶臭难闻,看热闹的人群捂着鼻子,纷纷后退。   “爹、娘,你俩怎么又干这种事啊?”十五岁的女孩儿羞臊窘迫,满腹怨气。刘小秋吃得少,中毒浅,双手捂着脸,埋怨道:“我和哥问起的时候,你们拍着胸口说是捡官府扔下的……丢人,太丢人了。”   众目睽睽之下,置身冷嘲热讽之中,十九岁的小伙子十分难堪。刘冬一抬头,见姜玉姝蹙眉打量自己一家,瞬间羞惭至极,仓惶低下头,恨不能当场钻地缝躲藏!   其实,姜玉姝初踏进村察看耕地时,刘冬第一眼便看呆了,不由自主地跟随,目光痴痴,惊奇暗忖:天呐,世上居然有这么标致的女人?   那眉眼、那鼻子、那唇齿,举手投足间,身姿端庄娴雅……刘冬无法自控,一见倾心,紧张跟踪,直到被父母叫回家干农活。   拥挤中,人群索性退到围墙外。   姜玉姝始终被家人和刘桐的官差围护,她佯作未察觉四周种种眼神,镇定从容。   救治一通后,所幸吃得不多的四人逐渐好转,神智清醒。   隔着围墙,刘桐威严问:“他们一共偷了多少粮种?又分别吃了多少?”   几个与刘老柱有仇的好事村民殷勤答:“大人稍等,草民去探探。”说完,他们便跑进灶房翻找,迅速端着一小半筐土豆,凑近邀功似的说:“大人请看,这些已经蒸熟了,至于还有没有生的,草民不敢搜。”   刘桐稍一思索,对姜玉姝说:“官府有言在先,都怪村民不听劝诫。忙碌多日,你回去歇会儿吧,养精蓄锐,从明日起,最好每天去地里看一看。”   “您放心,我会密切盯着庄稼的。”姜玉姝福身以告别,带领家人离去。   随后,刘桐黑着脸,厉声喝道:“岂有此理!竟有人敢从本官眼皮底下偷粮种,显见根本没把官府放在眼里!恐怕他们也敢去地里偷挖,这还了得?来人,给我搜,把他偷的全搜出来!”   “是!”官差领命,带刀进刘老柱家搜查。   姜玉姝尚未走远,了然道:“刘大人在杀鸡儆猴。”“确实该整治一番,以儆效尤。”管事周延有些担忧,“否则,今天西家偷、明天南家偷,咱们这些屯田的人没法交差。”   同伴纷纷颔首赞同。   夜间。卧房   “嘶~“姜玉姝疼得吸气。   在旁做针线的小桃扭身问:“很疼吗?”   “我看结痂了,试着一撕,结果伤口没愈合,有点疼。”姜玉姝对着小铜镜,审视额头伤口。   翠梅劝阻道:“既然伤口没愈合,您快别碰它了,仔细撕裂落下疤——咳,小心些。”   “那天他说,“回忆蓦地涌上心头,姜玉姝放下铜镜,挽袖磨墨,“假如我落下疤痕,索性露着额头吓唬人取乐,解解闷。”   “二公子说的?”小桃抬头,眼神柔柔。   翠梅安慰道:“放心,肯定不会落下疤痕的!姑爷想必是在说笑。”   “嗯。”姜玉姝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却慢慢停下磨墨的动作,神色凝重,喃喃说:“他们走了七八天,在军中也不知过得怎么样。”   小桃愁肠百结,忧切问:“公子走之时伤势未愈,带伤奔波,艰难可想而知。或许,他正在上阵杀敌?”   姜玉姝不懂行军打仗,摇了摇头,迟疑答:“晚上黑漆漆的,北犰有可能偷袭,但大阵仗应该在白天。否则,拥挤混乱中估计会误伤自己人。”顿了顿,她不安地说:“至于他们的伤势,我特地求得潘大人答应关照,如无意外,应该已经痊愈了。”   “听三嫂说,赫钦卫驻在离刘家村不远的苍江边上,近归近,但军纪严明,兵丁未经允许不能外出的。”翠梅道。   姜玉姝先是点头,而后诧异问:“三嫂是谁?”   “里正的妻子。”翠梅一拍手,前仰后合,乐道:“他们家取名可随便了。譬如,里正三兄弟,分别叫大平、二平、三平。而里正的两个儿子,分别叫大牛和小牛!哈哈哈。”   姜玉姝继续磨墨,温和道:“刘家村民只求日子太平富足,大多目不识丁,取名简单朴实。你呀,别动不动就笑话人家。”   “奴婢——”   “嗯?”姜玉姝抬眸一瞥。   翠梅按按嘴,改而说:“姑娘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有趣,并无嘲讽的意思。”   “我明白,只是提醒提醒你而已。”姜玉姝提笔蘸墨,伏案写家书,疲惫道:“忙碌半个月,该往都中报平安了。”   “那您快点儿写,别让大人着急。”翠梅欣喜道:“大人一直记挂着您。那天离开府城之前,龚大人给了一叠信,全是大人托他转交的。真好!”   忆起姜父信中的慈爱教导之言,暂撇开过往嫌隙,姜玉姝笑了笑,欣然说:“我在北上途中苦闷,隔三岔五就给父亲写信,他老人家或许烦了。”   “哪里?”翠梅坚定道:“大人心疼女儿还来不及呢,绝不会嫌烦的。”   ……   小桃微笑倾听,不时插句话。彼此虽和睦,但她心知自己比不上陪嫁丫鬟,不敢与翠梅争宠信。听着听着,她暗忖:靖阳侯府虽已被抄,但凭亲友帮扶与公子本领,郭家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到那时,公子身为家主……老夫人一早准了的,我甘愿伺候公子和夫人一辈子!她满怀期待地想。   数日后·清晨   刚浇了水的坡地湿润,姜玉姝蹲在垄前,抓了把土壤揉搓,汗湿鬓发。   “幼苗何时才能长出来?”刘桐扶了扶乌纱帽,频频掏帕子擦汗。   姜玉姝起身拍拍手,略一盘算,谨慎答:“具体得看当地气候。据说,一般要二十天左右,拭目以待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十天?那本官可看不见了。”刘桐颇感惋惜,转身往田间道上走,“昨日县衙派人送来口信,催我回城处理公务,无法再待在刘家村。明早启程。”   “啊?”虽是意料之中,但姜玉姝仍一怔,忙跟随,恳切道:“足足六十七亩地,单靠我家几个人,无论如何忙不过来的,还请您离开之前安排安排。”   “这是自然。”刘桐踱着方步,带刀官差从不离其左右,“放心吧,本官会交代村民的。横竖眼下缺其它粮种,村民闲着也闲着,不如帮忙侍弄新粮种。倘若收成好,即是老百姓的福气,日后便多一样粮食。”   姜玉姝愉快道:“大人所言极是!官府一片仁慈关爱之心,实乃百姓之幸。”   “哈哈哈。”刘桐被夸得眉开眼笑,顺势告知:“栽种新粮,属赫钦民生大事,按例需详记并编入县志,故本官将委派一名主簿,从头到尾地盯着。”语毕,他偏头说:“庄松,你留下,务必详实记载,知县要过目的。”   “是。”名叫庄松的主簿未及而立之年,面白无须,文质彬彬。   刘桐又道:“同时,本官会留下两名衙役,协从助你。”   “多谢大人!”庄松得到护卫,悄悄松了口气。   于是,次日一早,粮马县丞便打道回城。   姜玉姝福身道:“回城路远,大人一路保重。”   “你们要安分在此屯田。按律,流犯绝不能擅自离开西苍,违者将以逃犯论处!”刘桐压着嗓子,严肃告诫。   姜玉姝颔首,“您放心,郭家人全在西苍,哪儿也不会去!”   “这就好。”   刘桐登上马车,掀开窗帘对里正说:“本官回县衙处理些急务,不日仍来此巡察新粮作物。你们若想过上饱足的日子,必须用心侍弄庄稼。”   刘三平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是。”   刘桐承诺道:“待有了收成,官府一定先分给连年歉收的月湖镇。尤其你们村,频频遭灾,官府正在琢磨赈济之法。”   “谢谢大人!”刘三平十分动容,扑通下跪,磕头感激道:“草民一定带领乡亲们照您的吩咐办,拼力挣收成!”   一行人目送片刻,待县丞车马远去后,惯例下地忙活。   念及救命之恩,刘桐把一辆破旧小马车送给了郭家。   此车无门无窗亦无帘,吱吱嘎嘎,但总比走路强多了。   七月流火,可晌午依然炎热。   姜玉姝头戴一顶遮阳帷帽,沿着水渠北行,纳闷问:“奇怪,这渠里的水怎么越来越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几乎眼看着变浅了!”小厮邹贵蹲在渠旁,撩水洗手,担忧道:“万一干涸,我们上哪儿弄水浇地?”   刘三平挠挠头,无奈告知:“前阵子连降大雨,水渠上游八成有地方被冲垮了,堵塞不通,所以渠水才越来越浅。”   “这怎么行?”主簿庄松皱着眉,不解地问:“你们一直没去上游瞧瞧吗?”   刘三平叹了口气,面露恐惧之色,忌惮答:“假如在以往,家家户户需要水浇地,早就扛着锄头上去挖通了。但今年三月底,春雨冲垮了渠岸,八个乡亲结伴修渠时,倒霉遭遇北犰人,有的被刀砍,有的身中乱箭,甚至惨无全尸!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去上游了。”   姜玉姝怜悯叹气,忐忑问:“此渠源头是在哪儿?非常靠北吗?”   “牧河。”刘三平告知:“这条灌溉水渠用了上百年,祖祖辈辈不断地整理,算上其中两道山溪,总长近三十里。”   翠梅惊叹道:“三十里?够厉害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说,最初是引溪水灌溉,渐渐不够用了,便又引一道溪,谁知仍不够!祖辈们没辙,索性埋头往北开挖,最终引来牧河水,供全村人浇灌庄稼。”刘三平蹲地,望着清浅的渠水,感慨良多。   姜玉姝不得不关心,提议道:“顺利的话,土豆幼苗过阵子就会长出来,万万不能缺水!你看能不能多找些人手,带上武器去修渠?”   “难呐。”刘三平愁眉苦脸,焦躁说:“其实,你们没来之前我就试过了,费尽口舌才劝动五六个壮丁,人手不足,统统上有老、下有小,谁敢冒险?事情便搁下了。”   姜玉姝与庄松商议几句后,庄松道:“三平,你再去试试,告诉众乡亲、我们已有七八个人手,但还缺二十五个壮丁。”   “论理,“姜玉姝心平气静,提醒道:“水渠是刘家村的,但我们乐意帮忙。除了土豆,别的庄稼也需要浇灌啊。这几天,我发现许多人围着渠水唉声叹气,你去问问,等凑足人手再修渠,以确保平安。”   “道理我明白,乡亲们本就该齐心协力的。”刘三平霍然起身,风风火火道:“行!我马上回村,叫齐人手再告诉你们。”   土豆下种后的第十九天,姜玉姝惯例下地。   “天气愈发凉快了。”翠梅跳下马车,回手搀了同伴一把。姜玉姝戴好帷帽,笑道:“此处地势比府城高多了,自然凉爽些。”   天色初亮,周延妻扛着锄头,打着哈欠迈进田垄,扫了扫四周,眼睛猛地一亮,飞奔凑近蹲下细看,惊喜大喊:“出苗了!快来看,终于出苗了!”   “什么?真的吗?”   姜玉姝精神大振,紧张奔近,前后左右细看,盯着破土而出的嫩绿幼苗,喜笑颜开,兴奋道:“可算出苗了!哎,这阵子我愁得夜里睡不好觉,生怕土豆长不出苗。”   “快看!”翠梅跪坐垄间,兴高采烈,招呼道:“这儿也有几棵!”   霎时,许多人闻讯赶到,热切谈论,田野间一片欢声笑语。   出了苗的庄稼急需灌溉,水渠却逐渐干涸。   七月底,刘家村的壮丁终于鼓足勇气,愿意同去上游修渠。   “姑娘小心。”小桃手提镰刀。   姜玉姝腰间别着一把匕首,步履轻快。因着流放三千里,她们丝毫不比男人慢。   与此同时   苍江与牧河的南岸一线,一队队边军戎装齐整,正带刀巡察,严防北犰偷袭——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doge 第40章 偶遇边军   天刚蒙蒙亮,晨风沁凉, 田野草木露珠点点, 打湿了行人鞋面。   “驾!”两名官差负责赶车,鞭子一甩, 小马车吱吱嘎嘎前行。车上除了主簿庄松,还堆满修渠所需的各式农具, 并有水囊与干粮。   “几十丈宽?”翠梅不敢置信, 惊奇追问:“真有那么宽阔吗?我从未见识过大江,倒想去开开眼界。”   一如在流放途中,三人亲密并行,便于互相搀扶。小桃也好奇, 接腔问:“苍江水面那么宽,庸州和西苍两岸人渡江岂不是很麻烦?”   姜玉姝居中, 边走边答:“我亲眼目睹, 江面确实宽阔,听说沿岸有好几个渡口,想过江的人就去乘船。”   “苍江离刘家村远不远?”翠梅饶有兴趣。   姜玉姝想了想, “那天,我们走了大半个时辰吧, 不算远。”   刘三平听了半晌, 乐呵呵答:“嗳,不远!”说着他侧身, 抬手遥指北面群山,笑道:“你们看, 一穿过那道山谷就是苍江,我们刘家村有渡口,在江岸往东七八里处。”   “没错,我记得路。”姜玉姝极目远眺,欣然赞叹:“上次刚走出谷口,抬头即见水雾白茫茫的江面,那一片石岸陡峭,水声轰隆隆的,气势磅礴,风光壮美。”   管事周延神往地说:“如此一听,有机会我定要去见识见识!”   “咦?”翠梅频频扭头,盯着北面群山琢磨,疑惑问:“里长,我估摸了一下,刘家村距牧河三十里,苍江似乎差不了多远。你们怎么不干脆引苍江水?”   “引苍江?不行,那可行不通!”刘三平连连摇头。   翠梅追问:“为什么不行?牧河只是支流,水量比不上苍江。”   姜玉姝扑哧一笑,拍拍同伴肩膀,提醒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谷口石岸陡峭,难以开挖。”   “何止石岸?那是几座石头山,恐怕猴年马月也凿不穿。”刘三平扛着长柄柴刀,充作兵器。   “原来如此。”翠梅恍然大悟。   刘三平又道:“其实,就算凿得通,我们也不敢引苍江水。”   姜玉姝一愣,讶异问:“这又是何故?”   “唉,你想想,那天大伙儿去苍江是干什么的?”刘三平非常忌讳。   姜玉姝略一沉思,了然答:“哦!我明白了。”   “到底是为什么?”周延妻快走几步凑近,“我没听明白。”   姜玉姝耳语答:“那天遭遇敌兵,我们险胜,军中千户吩咐把敌人尸体丢进苍江喂鱼。或许自古便是惯例了。”   “啧啧。”周延妻缩了缩脖子,“这么一说,忌讳的人简直不敢吃苍江鱼!‘脏’,晦气。”   鱼啃尸?人吃鱼?   姜玉姝不禁毛骨悚然,吓得一个激灵,身体歪了歪。   糟糕!她会摔吗?一路尾随窥视的刘冬急了,不由自主脱口喊:“哎小——”   岂料,话音未落,他自己却不慎一脚踩空,整个人栽进了近在咫尺的水渠里,“啊!”   众人一惊,纷纷止步探看。   挨得近的刘三平吓一跳,忙弯腰拉拽,关切问:“冬子,没摔伤吧?”   “没,我没事。”刘冬爬上岸,浑身沾满腐黑淤泥,臭烘烘,狼狈不堪。   因着刘老柱夫妇生性刻薄贪婪,常无赖撒泼,结仇不少,连累儿女也不受人待见。此刻,同伴纷纷露出不满之色,七嘴八舌道:   “怎么回事啊?好好儿的平地走着,竟能栽进沟里去!”   “快二十岁的人了,没点儿稳重,毛手毛脚。”   “平坦大道都走不稳,一会儿还修什么渠?”   其中,一名壮汉斜睨刘冬,嚷道:“三平,据我所知,老柱两口子绝不允许儿子修渠。冬子莫不是被你哄来的吧?如果是,赶快打发他回家!免得老柱又找人麻烦。”   “就是!老柱两口子太能闹了,惯会撒泼耍无赖,我家可吃不消。”   刘三平忙道:“谁哄人了?我没哄!冬子是心甘情愿来帮忙的。”   刘冬脸红耳赤,局促瑟缩着,讷讷道:“三平哥说得对,我很乐意来修渠。我、我家的地也需要用水,理应帮着开挖水渠。”   “哼。”壮汉嗤之以鼻,忿忿道:“本就是应该的!乡亲们每年轮着修渠,只有你们家,老是找借口偷懒,十次里头肯来一次就不错了。”   新仇旧恨,积怨已久。几个壮丁气冲冲,再度七嘴八舌。   “我、我……我家错了,真是对不住。今后一定不再推脱!”刘冬羞愧至极,无地自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三平不断打圆场,头疼道:“爹娘是爹娘、儿子是儿子,都少说两句吧,别吵别吵!”   姜玉姝招呼家人避开几步,根本不了解村里的恩恩怨怨,不便插嘴,更无意多管闲事,安静旁观。   庄松自持主簿身份,不屑与粗鄙乡民交谈,吩咐两名官差出面阻止,谁知一时半刻劝不停。他极不耐烦,威严上前呵斥,嗓音却被完全盖住,气得黑了脸。   天色大亮,骄阳渐上树梢。   下游水渠已干涸,村民却不顾修渠正事,也不顾旁人劝阻,趁此机会摆出积怨,脸红脖子粗,你一言我一语,围着刘冬指责其父母。   刘冬活像受审的罪犯,脸色红了转紫,紫了转青,青变苍白。初时尝试解释,最终闭嘴,不敢吱一声,委屈得眼睛泛红,窘迫得泪花闪烁。   姜玉姝见状,既担心闹得办不成正事,又难免有些同情被群起而攻的年轻人。她看看天色,耐着性子等了半晌,见村民指责不休,叹了口气无奈上前,瞅空提醒道:“各位,天色不早了,修渠要紧。渠中一日缺水,庄稼就多旱一天,影响全村的收成。”   “对!”束手无策的刘三平立刻附和,苦口婆心劝道:“今天咱们结伴干什么来了?修渠啊!有些恩怨,冬子压根不清楚,你们该找老柱两口子理论去。”   “嘁,老子才懒得同无赖理论!”   壮汉等人狠狠责骂仇人儿子,出了口恶气,心中痛快,便顺势停歇。   她真好,心地善良,主动替我解围……刘冬惊喜交加,大为动容,慌忙抹去泪花,生怕在倾慕的女子面前显得窝囊懦弱。   “走走走!消消气,咱们修渠去。”刘三平焦眉皱眼,先是推方才吵得凶的几个人打头,而后叮嘱道:“冬子,你殿后,莫往前凑,再吵架我可不管了。”   “哦。”刘冬沮丧顺从,无精打采,殿后走着走着,忍不住偷偷打量姜玉姝,从乌黑秀发、细白后颈、纤肩细腰……一直到鞋跟。他移不开眼,心醉神迷,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姜玉姝在前,丝毫未察觉,她心里急,越走越快,不知不觉成了领头的。流放三千里,郭家上下早练出来了,几个人脚下生风,目不斜视。   村里壮汉讶异问:“奇了,郭家这几个女的看着瘦弱,走起路来却飞快。”   “简直‘人不可貌相’!”他们一边嘀咕,一边不甘示弱,甩开膀子迈大步,迅速追赶。   于是,两拨人暗中较劲,争相领头,沿着水渠北行至晌午时,发现第一处垮塌。   姜玉姝气喘吁吁,抬手一指,欣喜道:“看,就是那儿堵住了!”   “终于找到喽。”小桃和翠梅热得脸涨红,从车里拿了水囊分发,擦汗喝水。   刘三平跑近一看,却皱眉道:“两头都缺水,上游肯定也堵了!唉,先挖这个吧。”他以身作则,率先扛着锄头跳进渠里,吆喝道:“来,快动手干活。”   刘冬紧随其后,卖力挥锄,“三平哥,我帮你!”   按事先的安排,姜玉姝带领家人,用马车把挖起的一筐筐泥土拖至远处,只来回三趟便挖通了这一处,而后继续往北探查。   一行人走走停停,挖通四处垮塌后,渠水仍浅,始终不充沛。   刘三平汗流浃背,扛着锄头说:“难道上游还有堵塞?”   “再往前三里就是牧河了。”同伴猜测道:“或许是源头堵了吧?春雨夏雨的,枯枝烂叶和淤泥,以前也不是没堵过。”   刘三平点点头,“估计是。”他犹豫不决,“咱们要去瞧瞧吗?”   “当然要去!”庄松年轻气盛,昂首挺胸,威严吩咐道:“天色还早,人手也充足,既是专程修渠,怎能半途而废?少磨蹭,走,一起去看看源头。”   众人无法,提心吊胆,硬着头皮前行。   小桃惴惴不安,耳语问:“我们一定得跟着吗?”   “能不能不去?我、我有点儿害怕。”翠梅战战兢兢。   姜玉姝小声答:“庄松虽然只是主簿,却代表官府,咱们是犯人……以他的脾气,不会允许犯人驳自己脸面的。”   “唉。”翠梅敢怨不敢言。   前行中,姜玉姝随口问刘三平,“不知牧河到底有多长?”   “不长!”默默跟随的刘冬脱口而出。   刘三平东张西望,唯恐遭遇北犰人。刘冬鼓足勇气,凑近告知:“牧河是支流,源头在庸州,它绕了个弯,从我们西苍汇入苍江。”   姜玉姝若有所思,又问:“北犰人每次偷袭时,是过河还是渡江?”   “啊?这、这我不清楚。”刘冬结结巴巴,“应该多是过河吧?牧河有几处水特别浅,骡子都能淌过去。”   姜玉姝颔首道:“有理。北犰人擅骑射,骑着马,过河比渡江简单。”   “嗯!”刘冬眼巴巴的,攒了一肚子话,可惜佳人再没开口。   午后,姜玉姝终于看见了牧河。   刘家村的灌溉水渠,便是引自此处,源头正被枯木与枝叶厚实堵塞,水流迟缓。   “唉哟,果然是源头堵了!”刘三平擦擦汗,紧张眺望对岸,催促道:“快,赶紧给它挖开!对岸就是庸州,当心倒霉撞上北犰人。”   刘冬二话不说,提着锄头便上前,使劲把枯枝烂叶捣散,令其顺水流走。   村民见“无赖之子“勤快肯干,脸色才和缓了些,才愿意搭理他几句话。   庄松及两名官差带刀护卫,不敢松懈,警惕环顾四周。   “这河水好清亮啊。”翠梅嗓音发颤。郭家人无处插手,蹲在河边匆匆洗了把脸。   姜玉姝审视对岸茂盛丛林,时而疑神疑鬼,时而安慰自己:赫钦卫就驻在不远处,光天化日之下,敌兵应该不敢——但上次遭遇时,敌兵甚至进村了。   她忐忑悬着心,又想:不过,刚经历了上次失败,敌兵应多少有所收敛。   下一瞬,下游方向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啊?是不是北犰人?”翠梅倏然起立,不假思索,拉起姜玉姝转身便跑,恐惧喊:“姑娘快跑!”   众村民一听“北犰人“,顿时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有些连农具都扔下了,拔腿飞奔。   “哎?站住!”庄松拔刀的手哆嗦,厉声喝道:“统统给我站住!咱们人多,怕什么?快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蹄声快速逼近,两名官差手脚发软,无措问:“怎么办?咱们也跑吧?”   “跑、跑什么?懦夫才跑!”庄松面如土色,却硬杵在原地不动。   随后,马蹄声绕过弯,来人露面,乃是五个身穿大乾戎装的赫钦边军。   “哈哈哈!”庄松长长吁了口气,旋即扭头,怒吼:“你们赶紧滚回来修渠!放心,来者并非北犰人,而是赫钦卫军,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   本能逃跑的众人止步,面面相觑,小心翼翼观望后,讪讪返回。   “胆小如鼠!懦夫!”庄松顾不得自持身份,劈头斥骂:“来之前,咱们明明再三商议过,约定齐心协力,事到临头你们却抱头逃跑,扔下我们三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您、您息怒,我们真不是故意的,刚才实在太害怕了。”刘三平赔笑解释,其同伴也尴尬,沉默挨骂。   姜玉姝惊魂甫定,十分汗颜,原本暗中厌恶庄松动辄耍官威,此刻却不由得改观。   而且,她方才一听“赫钦卫军“四字,立即挪不动脚了,霎时满怀期待,无比激动,越过人群,急切往前挤。   巡察岸线的边军见是一群平民,纷纷勒马,为首者是钱小栓,扬声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不知道对岸庸州有北犰贼吗?”   姜玉姝心如擂鼓,兴冲冲地挤上前,屏住呼吸,飞快扫视一番,却瞬间万分失望,笑意消失,明眸黯然无光。   “公子在不在?”小桃也心急火燎。翠梅探头一扫,顿时撇撇嘴,“没看见姑爷他们四个,倒来了个登徒子。”   离得不远,丁远听得一清二楚,倍感憋屈,翻身下马。   姜玉姝强打起精神,忙耳语嘱咐:“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登徒子不是他,而是那个叫田波的。”   “咳,骂顺口了,一时半刻改不过来。”翠梅见丁远大步走来,心里发虚,低头看鞋尖。   庄松迎上前,拱手答:“在下庄某,乃县衙主簿,奉命到刘家村办差,因水渠堵塞、无水浇灌庄稼,迫不得已,只能顺着水渠一路清理。几位请看,源头堵住了。”   钱小栓点点头,“原来是修渠。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你们麻利些,赶快清理,天黑前务必远离江河!免得遭遇夜袭西苍的北犰人,白白丢了性命。”   “多谢提醒。我们明白,定会尽快的。”庄松官腔十足,偏着脑袋,略一挥手。刘三平等人会意,心怀着愧疚,个个卖力极了,甚至跳进河里拨拉枯枝。   姜玉姝定定神,上前两步,微笑道:“真巧,没想到会碰见你们。”   “确实巧。”钱小栓按着刀柄,和善笑了笑,纳闷问:“你们怎么也跟着来修渠?”   姜玉姝简略答:“我们在刘家村屯田,水渠堵塞,庄稼急需浇灌,不得不跟着来清理。”   “哦。”钱小栓欲言又止,难掩怜悯地说:“屯田风吹日晒,一年到头忙忙碌碌,辛苦啊。而且,刘家村离江河太近,常出乱子,你们可得小心。”   “我们一直小心着呢。”姜玉姝深吸口气,轻声问:“同在潘百户手下,弘磊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钱小栓爽快答:“我们五人一伍,负责巡察的地段不同,他在苍江其中的一段,离这儿远着呢。”   “他的旧伤痊愈了吗?可曾上阵杀敌?可有受新伤?另外,郭家还有三个男丁投入赫钦卫,分别是林勤、彭长兴和彭长荣,他们怎么样?”分别一个多月,毫无音信,姜玉姝忧心忡忡,深切牵挂,生怕家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别急,你别着急。”钱小栓摆摆手,心知肚明对方忧愁,逐一答:“他们四个旧伤均已痊愈,入伍以来只上过一次战场,毫发无损,并未受伤。”   姜玉姝抚着心口,大大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我真怕他们带伤上阵,那样实在太危险。”   “哈哈,你多虑了,潘百户待手下弟兄爱护有加,并不那般严厉!”钱小栓笑眯眯,天生健谈,“回去我一说,你丈夫肯定遗憾自己在巡苍江,而非牧河。”   姜玉姝心思一动,蓦地涌起期待,又问:“你们每一伍巡察的地方,是固定不变的吗?每天什么时辰启程?什么时辰回卫所?”   “咳咳。”钱小栓摇摇头,含蓄答:“你大概地问一问,我可以大概地说一说。但你不能问得过于详细……明白吗?”   姜玉姝一怔,猛拍了拍额头,忙解释道:“抱歉,我一时没多想,只是、只是好奇打听,绝无刺探军情之意。”   钱小栓右手按着刀柄,左手一挥,“不用慌,我知道你的意思。军中有令,许多事严禁外传,总之,我告诉你:郭家四人目前平安无事!”   “多谢相告。”姜玉姝感激之下,福了福身。   钱小栓一惊,下意识闪身避开,脱口道:“哎哟,这万万使不得!我只是普通人,你却是靖阳侯府——”   “早已经不是了。”姜玉姝平静打断。她灵机一动,苦笑了笑,佯作黯然,试探着说:“我们如今充军的充军、屯田的屯田,一家子全是流犯,论地位比不上你们。唉,在军中,也不知我的家人过得顺不顺,毕竟是流犯,低人一等,平日想必有些、有些……”她停顿,喟然长叹。   钱小栓愣了愣,失笑摇头,叹道:“你又多虑了!郭弘磊虽是新兵,身手却十分了得,校场比武时多半赢,他平日既不狂妄,也不贫嘴贱舌,我至今没发现他被人刁难折辱过。”   “是吗?”姜玉姝略放下心,“这就好。”   钱小栓唏嘘道:“他虽是流犯,却文武双全,深受百户赏识,日子过得比我们还顺呢。”   姜玉姝莫名想笑,硬生生忍住,谦和道:“哪里?他年轻甚轻,又是初入军中,肯定多有不足,想是你过誉了。”顿了顿,她看着屡次欲言又止的丁远,终于抽出空,略靠近些,主动问:   “丁远是吧?关于你的事儿,潘百户都告诉我们了。虽说是你主动代人受过、造成误会,但我们明里暗里地责骂好一阵子,心里也过意不去,给你道个歉。此事揭过,今后都别再提起,省得尴尬,行吗?”   丁远如蒙大赦,赶忙答:“行,当然行,只求你们别一见面就骂‘登徒子’!我也有错,给你赔个不是。”说完,他郑重抱拳,朝小桃躬身。   “你——“小桃尴尬后退,手足无措,羞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那我以后不骂你了,改骂姓田的。”   姜玉姝笑了笑,刚想打个圆场,却听上游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第41章 两颗忧心   敌兵?还是赫钦军?屡受惊吓,姜玉姝眉头紧皱, 再度悬起心, 紧张问:“来的是什么人?”   “又有谁来了?”修渠的众村民慌忙直起腰,拖着锄头张望, 下意识挪到边军身后躲着。   “都别慌,肯定是自己人!否则早已有示警。”钱小栓气定神闲, 蹲在牧河边, 捧起河水泼向自己脸庞,并“呼噜噜“漱口,惬意道:“痛快!真想下河泅会儿。”   丁远站立,盯着马蹄声来处看了会儿, 脸色一变,蹲下告知:“钱哥, 是田大——“他被对方斜睨, 不自在地扶扶头盔,改而说:“是田波他们。”   “哼,这才对。”钱小栓欣慰颔首, 不屑骂道:“像田波那种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奸巨猾, 势欲熏心, 配做谁的兄弟?你小子怎么还称他‘大哥’呢?”   丁远尴尬答:“喊了快两年,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改不了也得改!”钱小栓继续撩水泼脸, 直白道:“如果你还把他当大哥,咱们可就做不成兄弟了。”   虽然同在赫钦卫, 但军中自古派系林立,亲戚、乡情、恩情、义气……关系错综复杂,几乎人人皆有或大或小的靠山,上阵同仇敌忾,平日里各为其主,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无数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儿,一言难尽。   丁远吓一跳,立刻表明:“改!改!钱哥放心,我一定尽快改。”   “嘿,这才是好兄弟!”钱小栓起身,满意拍拍同袍肩膀。   姜玉姝关切眺望拐弯口,一看清打头的田波,登时暗叫倒霉,果断拉起两个同伴,迅速后退,招呼家人全退到小马车后。   “怎、怎么啦?”翠梅娇小,尚未踮脚认清来人便被拽走。   小桃却白了脸,颤声问:“我一直没留心他,记不太清……那个打头的,是不是田波?”   姜玉姝点点头,“没错,就是他。那种人绝非善茬,咱们避一避,躲个清静。”   “听您的!”周延妻大为赞同,周延小声告知:“其实,那天潘百户带人抓捕逃兵、咱们在官道上认识时,我便觉得田总旗不是善类,他眼神乱转,嘴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挤兑人。”   姜玉姝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是潘百户手下的总旗了。依我看,他挤兑人,一直都是故意的,而非无意。”   与此同时   “吁!”田波身穿崭新戎装,红光满面,甩动马鞭踱近,粗略审视二三十个握着农具的村民,而后笑问:“小栓,你们不好好儿巡察岸线,难道是在跟乡民讨教农活?啧,学种地还是挖渠啊?”   “哈哈哈哈。”其手下哄然大笑。   钱小栓笑眯眯,故作惊奇状,诧异问:“哟?老田,你不是荣升为千户亲兵了吗?怎的还辛苦来巡边?简直稀客一般。”   因着受审时丁远无法违抗军令、指认义兄调戏女犯,田波恼羞成怒,两人反目成仇。丁远杵在一旁,攥紧刀柄,索性望向对岸庸州的树林。   田波视丁远为无物,皮笑肉不笑,靠近反问:“稀客?难道你把自个儿当主人了?我奉巫千户之命,特来监察日常巡边,看各伍是否尽职尽责。”   “哟?原来是监察我们来了。”钱小栓心里破口大骂,却使劲拍拍对方胳膊,热络道:“可不是稀客么!自打你当上千户亲兵,就再没回来探望昔日弟兄,我们都挺挂念的,常常提起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确实常提,只是一提起必是鄙夷唾骂。   田波听出了奚落之意,笑脸一僵,扯着嘴角,敷衍说:“我一直想找弟兄们喝酒,偏几次都被差事绊住了脚,不得空。改天吧 ,改天咱们抽空聊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行呐,那我可等着了。”钱小栓压根不信,故意豪迈道:“到时请上潘大人,咱们像以往那样,不醉不归!”   潘奎有勇无谋,鲁莽急躁不擅逢迎,跟着他,猴年马月才能出人头地?老子早就受够了!   田波对原上峰不满已久,笑脸又一僵,并未接腔。他清了清嗓子,扫视四周,打岔问:“咳,算算时辰,你们该跑到三里外了。怎么不接着巡探?”   “没瞧见这儿几十个村民吗?”两人同一年入伍,同一年升为总旗……又同一年被革去总旗之职。论资历,钱小栓底气十足,大义凛然道:“窦将军命令巡边,一是为了哨探敌情,二是为了保护无辜乡民免遭北犰偷袭掠杀。因此,我们决定在此护卫,催他们修完渠赶紧回村。老田,难道你认为不应该?”   “哪里?这当然是应该的。”田波脸上挂不住,却无处发作。他咬着牙笑,余光一瞥,突见人群后有辆小马车、马车后探出个脑袋张望,便迁怒似的喝问:“马车后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邹贵仓惶一缩脖子,半大小厮解释道:“我才没鬼鬼祟祟!我、我只是看个热闹。”   “没听见少夫人吩咐避一避吗?你小子玩心重,瞎凑什么热闹?”周延以管事的身份训了小厮一顿。   姜玉姝无奈道:“罢了。既然避不过,都随我出去回个话。”   照面一打,田波结结实实呆住了,“你、你们怎么在这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们被分在刘家村屯田。”钱小栓看似漫不经心地跨步,挡住了郭家人。   田波点点头,有些魂不守舍,眼神越过钱小栓肩膀,落在姜玉姝脸上,目不转睛,惊讶道:“我以为她们会待在县里,想不到竟被分来月湖镇了!”顿了顿,他咧嘴一笑,扬声问:“你该不是跟着郭弘磊来此屯田的吧?哈哈,真是夫唱妇随!”   即便是又如何?我的家务事,你凭什么多嘴多舌?   众目睽睽之下,姜玉姝压着厌恶,平静答:“我们是由潘知县安排到此地屯田的。”   田波心里颇不是滋味,难掩酸意,抬高下巴道:“军中弟兄的家人大多远在五湖四海,郭弘磊倒好,妻妾近在这村里!”   姜玉姝并非土生土长,从骨子里抵触“三妻四妾、通房丫鬟、齐人之福“等语,一听便不悦,烦躁脱口道:“他并未纳妾。”   “哦?”田波想当然地说:“他年纪不大,想必是还没来得及。假如朝廷晚几年查抄郭家,他必定妻妾成群。”   姜玉姝愈发不悦,无言以对,置若罔闻。   钱小栓冷眼旁观,大声打岔道:“嗳,你们愣着干什么?赶快修渠啊!我们还有差事在身,无法久留。我们一走,你们可就得靠自己了。”   “稍等!千万别走,我们立刻修渠。”庄松生怕失去边军保护,心急如焚,连催带赶,“快!早一刻挖通,咱们早一刻回村。”   众村民更是害怕,七手八脚地围着源头忙活。   趁着一阵乱,姜玉姝几人跟随村民,勾枯木除枝叶,远离田波一行。   钱小栓整了整腰刀,似笑非笑地说:“老田,你奉千户之命监察,快忙去吧,答应的改天请喝酒,你别又忘了。”   田波眼珠子转了转,撇嘴一笑,凑近问:“小栓,你如此殷勤上赶着护卫,该不会是看上郭家哪个丫鬟了吧?”   “哼,你以为人人同你一样?”钱小栓冷笑一声,怒道:“老子穿着戎装巡边,不敢把一群乡民撇在牧河边,护卫之举,老子既是甘愿,更是本分!”   “啧,说笑而已,别当真嘛。”田波施施然,转身带人上马离去。   小半个时辰后,堵塞源头的枝叶枯木与淤泥被清理一空,河水入渠,涌向刘家村。   “多谢各位仗义相助。”庄松感激拱手,歉意问:“耽误了你们巡边,不要紧吧?”   钱小栓坦率答:“不碍事儿!假如你们被敌兵偷袭,我们才叫失职呢。天色不早,你们赶紧回村,我们也要走了。”   “告辞。”   钱小栓一抱拳。   “等会儿!”姜玉姝匆匆近前,恳切问:“可否烦请你转告几句话?”   “‘家中平安无事,不必担忧,千万照顾好自己’。对不对?”钱小栓心知肚明。   姜玉姝一愣,连连点头。   “我一定帮你把话带给郭弘磊!”钱小栓挥手催促,“他们走了,你们快跟上。”   “那,告辞。”姜玉姝步伐迟疑,几次扭头,有千言万语,意欲详细询问,却知钱小栓无法解答,只得闷闷不乐走了。   夜间。赫钦卫   普通兵丁若是夜间无事,往往或三五成群闲聊解闷,或早早歇息。   郭弘磊入伍月余,天天操练并巡边,操练时夹杂比武,忙忙碌碌,仅夜晚寝前有大半个时辰的闲暇。   这天晚上,他惯例就着小炕桌上的油灯研读兵书,不时提笔写写画画。   林勤和彭长兴、彭长荣兄弟俩在旁,一边擦拭腰刀,一边与几个新结识的朋友谈天说地,融洽和睦。   此房宽敞,住着几十新兵,很是热闹。   偶尔有人凑近,指着书询问,郭弘磊便搁笔交谈,从未流露不耐烦之色。   甚至常有人“慕名“前来,或好奇或恶意,旁敲侧击“靖阳侯府、贪墨大案、抄家除爵“等内情,全被郭弘磊及小厮四两拨千斤地打发了。   钱小栓和丁远用苍江水洗去一身尘汗,并肩走来,前者一屁股盘腿围坐炕桌,后者面对郭家人时却始终有所顾忌,犹豫数息才坐下。   “哟?又看书呢?”钱小栓乐呵呵。   郭弘磊放下兵书,“闲来无事,翻翻书解闷。”   “唉,我要是识字,肯定也像你一样爱读书!”钱小栓遗憾一拍大腿,弯腰探头,严肃问:“哎,今儿下午,你猜我们巡边时碰见了谁?”   郭弘磊见状,不假思索,关切问:“又碰上敌兵了?战况如何?”   “哈哈哈,不是北犰人!”钱小栓又一拍大腿,挤眉弄眼,笑道:“是刘家村的人。足有二三十个,在牧河边清理灌溉水渠的源头。其中有你的家人。”   郭弘磊愕然问:“我的家人?”   “你的妻子,带着郭家五六个人。”钱小栓拿起笔,笨拙捏着蘸了蘸墨,在半空中比比划划,“当时我们不放心,盯着村民修完渠,又目送他们走出老远,才继续巡边。”   分别月余,猛听见家人消息,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既激动又担忧,靠近皱眉问:“她、我家里人怎么样?看着还好吗?岂有此理,刘家村几百口人,却让弱质女流清理水渠?”   “确实不应该。对方有个头儿,自称是县衙主簿,带着俩衙役,估计是他安排的。”钱小栓摊开左掌,捏着笔写了个歪歪扭扭的“钱“字,抬头告知:“你家人看着瘦弱,但精神不错,与同伴有说有笑。”   郭弘磊十分不放心,脸色沉沉,猜测道:“修渠本该是刘家村的活儿。或许,有人见我家中缺男丁,故意刁难老弱。”   “嗳哟。”钱小栓把笔放回原处,再次一拍大腿,肘击丁远,揶揄道:“看,这就叫‘夫妻同心’!”   丁远腼腆告知:“巧了,她也是这样忧愁、这样语气,一直问东问西,生怕你们在军中受欺负。”   钱小栓接腔道:“对了,尊夫人托我转告你们:家里平安无事,不必担忧,千万照顾好自己!”   郭弘磊一声长叹,兵卒身不由己,他倍感无奈,缓缓道:“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屯田试栽新粮,无师可从,全靠她自己摸索,左支右绌,麻烦想必不少。我带走三个人手,她更难了……如今也不知在过什么日子。”   “行了行了,瞧你这干发愁的可怜样儿!”钱小栓摇摇头,使劲一拍对方肩膀,叮嘱道:“按例,新兵入伍操练满俩月后,允许每月错开歇一天。我们一般是治旧伤、揉筋骨、寄家书。但你家人近在刘村,骑马仅需半个时辰,大可去探望。”   郭弘磊低声答:“多谢提醒。只是我们入伍不久,最快也得下月底才能歇息。”   “知足吧!”钱小栓挠挠头,惆怅说:“我家在新阳,除非受伤请求回家休养,每年只能回去两三趟。”   郭弘磊叹道:“家母等人在长平屯田,我既是兵丁,又是流犯,身不由己,无法尽孝侍奉长辈,实在是愧疚。”   “咳,不聊扫兴的了!”钱小栓厚道,打岔问:“能不能再教我几个字?”   郭弘磊回神,掩下担忧爽快提笔,温和道:“当然。你先学会写自己的姓名,这是最要紧的。”   “没错!”钱小栓便凑近细看。   数日后·刘家村   姜玉姝提笔蘸墨,头也不抬地问:“六,还是八?”   “六!”翠梅毫不犹豫。   “六。我们天天数着呢。”小桃也笃定。   姜玉姝详实记载,干劲十足,赞许地笑了笑,“第六叶展平好些日子了,土豆不再是幼苗。顺利的话,再过阵子它会开花,然后结薯。”   “解暑?”小桃一头雾水,茫然问:“怎么解?给地里浇解暑茶么?”   姜玉姝愣了愣,笔尖一顿,抬眸忍笑答:“不是那个‘解暑’,而是‘开花结果’!当开花后,土豆就在土里慢慢长大。”   “原来您是这个意思。我想岔了。”小桃有些不好意思。   翠梅正在叠衣裳,笑得扑在床上,捶着草席嚷:“哈哈哈,给土豆浇解暑茶?小桃,亏你想得出来!”   “人家一时误会了,你还笑?”小桃撂下针线,扭身佯怒道:“再笑,我今晚不陪你起夜!”   翠梅立即捂住嘴,憋着笑说:“别呀!好姐姐,别生气,我不笑了。”   姜玉姝纳闷问:“老是起夜,你睡前就不能少喝些水么?”   “奴婢口渴嘛。”从小的称呼难改,翠梅凑近,出神地琢磨片刻,忐忑道:“姑娘,前天晚上,我并非疑神疑鬼,而是真的看见窗外有个影子。像是半截人影,又像是个脑袋——”   “别说了!求求你,大晚上的,别吓唬人。”小桃扔了针线,火速捂住自己耳朵。她咬唇,望了门窗一眼,逃避似的低头,飞快挪到姜玉姝身边,诚恳央求:“翠梅,你别说了,我真的害怕。”   翠梅苦着脸,焦急表明:“我并不是吓唬人,那是真的!你们总笑我胆小、一到晚上便疑神疑鬼,之前确实是眼花。但前天半夜,我真真切切看见窗外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岂敢撒谎呢?”   “究竟是谁?”小桃瑟瑟发抖。   翠梅惴惴不安,“是人?还是鬼?”   三人依偎着,姜玉姝搁笔,定定盯着窗,后颈寒毛卓竖,宽慰道:“你俩别吓糊涂了,世上根本没有鬼!假如翠梅没眼花,前天半夜那个必定是人,依我猜,十有八/九是小偷。”   “对!”小桃咽了口唾沫,白着脸附和道:“肯定是人,装神弄鬼的人!”   翠梅搂着姜玉姝左胳膊,仿佛搂住了主心骨,惶恐道:“这几天,我逗里正的两个儿子玩耍时,他们告诉我的那些事儿,姑娘想想?”   姜玉姝神色凝重,腰背笔挺,轻声道:“这村里,越来越多人清楚郭家来历了。他们会猜测咱们拥有金银珠宝,其中难免有动了贪念的,铤而走险,三更半夜试图偷东西。”   “唉,倘若公子在,宵小之辈定不敢放肆。”小桃脸色苍白,低落无措。   翠梅咬牙切齿,忿忿道:“等姑爷带人回来,我一定告诉他,请他设法整治小偷!”   姜玉姝起身,谨慎查看门窗,并从床里侧摸出匕首与木棍,轻轻比划两下,咬牙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事最忌慌张,人一慌,就没了主见,糊涂犯错。”她抽出匕首,冷静嘱咐: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咱们七人,分三处歇息,咱们仨、周延夫妻、潘嬷嬷带着半大的邹贵,互相照应。睡前必须查看所有门窗,歇息时,人人准备一样武器。如有意外,千万别手软!”   翠梅心如擂鼓,怯怯地问:“万一失手伤人,或者误杀人命,怎么办?”   姜玉姝一字一句,坚定答:“如果真进了贼,咱们一嚷,对方逃便逃了,不必追捕。但如果对方不逃,反而行凶作恶伤人,抢财甚至劫色,那时还犹豫什么?切莫手软,先制服敌人,再慢慢商量善后事宜。”   “……好。我记住了!”翠梅深吸了几口气,唇无血色。   小桃幽幽一叹,“眼看中秋节快到了,不知公子回不回来过节?”   姜玉姝摩挲匕首,无奈道:“不清楚。如今边塞不太平,将士们忙着杀敌卫国,别说中秋节了,估计过年也不歇息。”   “唉。”三人不约而同地叹气。   当田野间第一株土豆开花时,恰逢八月十五中秋节。   院门紧闭,院子里摆着一方桌,桌上摆着几碟山果子、两样糕点,并有香烛纸钱。   皎洁月光下,姜玉姝领头,带着家人遥祭都城方向,双手合十,虔敬祷祝:“充军屯田,忙忙碌碌,一直顾不齐礼,万望列祖列宗莫怪。如今日子虽清苦,但仰赖陛下仁慈天恩,家中上下性命无虞……祈求列祖列宗多加庇护,保佑充军之人平安凯旋、屯田之人风调雨顺……”   此前不久·围墙外   刘冬提着一篮自家地里摘的新鲜瓜果,徘徊半晌,却始终不敢叩门。   他先是踌躇,而后听见院内有人摆放供桌、供品,并听见姜玉姝嗓音,心里瞬间一慌,赶忙躲进了不远处的草丛,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把瓜果送出去。   月光亮堂堂,刘冬蹲在草丛里许久,鼓足勇气,刚准备过去叩门,却忽然看见两个鬼祟人影猫腰贴着墙根、蹑手蹑脚溜进郭家旁边的荒宅—— 第42章 月夜重逢   他们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做贼?   贼?   刘冬猛地双目圆睁,紧张无措, 霎时蹲不住了, 见那两个人影猫腰钻进东侧荒宅后,他硬生生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咽下去, 矮身离开草丛,轻手轻脚, 迅速贴近郭家西围墙。   郭家除了潘嬷嬷和一对年近五十的夫妇之外, 还有一个半大小子、三个年轻瘦弱的女子。人不算少,可惜没一个壮丁,遇事儿得吃亏。   思及此,刘冬十分替她着急, 抛开臊意,踮脚从围墙上露出脑袋, 冲正在祭拜祖宗的郭家人招手, 压着嗓子小声喊:   “哎?姜、姜——“他知道姜氏,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改而唤道:“潘嬷嬷?潘嬷嬷快过来!”   潘嬷嬷慈和, 只要凑上前的村民没恶意,便给笑脸。田间遇见时, 两人曾客套过几句。   “谁?”翠梅耳尖, 率先听见,她扭头一瞥, 吓得原地蹦起来,抬手遥指墙头, 嗓音发抖,颤声说:“看!快、快看,那个是人还是鬼?”   “什么?”几人大惊失色。   “不是鬼!你这小丫头又吓唬人,他分明是老柱的儿子。”周延眯着眼睛辨认。   小桃搂着翠梅,松了口气,笃定告知:“我认得!他不就是修渠那天被人围着责骂的冬子吗?”   姜玉姝原本仰脸对月虔诚祷祝,倏然起立,惊讶扭头,拍了拍心口,“没错,是他。潘嬷嬷,他似乎是来找你的。”   “奇了,非亲非故,他小子来找我做什么?”潘嬷嬷困惑不解,一行人慢慢走向围墙。   刘冬趴着围墙,见自己把院内的一家子吓得面面相觑,顿时忐忑不安。   “冬子是吧?”周延身为管事,当仁不让,站定便肃穆质问:“我家有门,你一个大小伙子,来找人却不叩门,这是什么意思?”   爬墙,多难看?传出去更是难听。尤其郭家现有三个年轻女子。   刘冬拼命摆手,又急又慌,语无伦次答:“我、我不敢叩门,怕他们看见或听见。其实,我是来给你们送果子的。”说话间,他把竹篮搁在围墙上,不由自主流露讨好之色,憨憨说:“喏,我今天傍晚刚从地里摘的,又鲜又甜,洗得干干净净。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就尝尝。”   “你在说些什么呀?”翠梅听得直皱眉,“送果子而已,大方送便是了,怕谁看见?今天里正家的三嫂送了一大篮呢,我们不缺。”   姜玉姝一头雾水,想了想,猜测问:“难道你家人不赞同、你是悄悄来送的?若是这样,请你尽快回家去,中秋团圆节,别闹出不愉快。”   “小伙子,我家有好些果子,你快带着东西走吧,免得又挨爹娘骂。”潘嬷嬷挥手催促道。   周延妻挪近些,不悦道:“大晚上的,你这样趴在别人家围墙上,像什么话?速速离开,否则我不客气了!”   刘冬自幼被父母苛责打骂着长大,一向唯唯诺诺,此刻黯然垮下脸,犹豫半晌,嗫嚅道:“还有件事,我想得告诉你们。”   修渠那天姜玉姝便看出了,对方性情并不像其刻薄贪婪的父母,她诧异问:“还有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刘冬畏畏缩缩,本性怯懦,却因不忍郭家遭**害而鼓起勇气,抬手一指东侧荒宅,小声告知:“前不久,我亲眼看见有两个男人,先是趴着你们家东墙看了几眼,然后蹑手蹑脚躲进那个荒宅,鬼鬼祟祟的。”   “别是贼吧?想必一定是贼了!”翠梅瞪大眼睛,耳语说:“各位,我没眼花吧?前天半夜绝对有贼子偷摸进来了!我当时大喊一声,把他吓跑了。”   家人交头接耳,姜玉姝眺望东侧荒宅,惊疑不定,忙细问:“两个男人?你看清是谁了吗?他们身上可带有刀棍一类的东西?”   刘冬摇摇头,歉意解释答:“他们猫着腰,低头走在墙根阴影里,看不清脸,也看不清有没有刀棍,但可以肯定是男人,而且鬼祟。你们要小心。”   “中秋之夜,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跑来跑去,四处嬉闹。”周延盯着东侧荒宅,不甚确定地说:“或许是哪家的小子淘气、溜进那屋里玩耍去了?”   姜玉姝双手交握,沉思不语。   刘冬果断摇头,“不可能!平日你们看见谁家小孩儿进那荒宅里玩耍过?”顿了顿,他挠挠头,透露道:“你们可能至今不清楚,那所荒宅里的一家八口,忒倒霉,去年到庸州喝喜酒时,恰被北犰屠杀,灭门了。全村都忌讳,除非迫不得已,谁敢进去‘玩耍’啊?”   “什么?”姜玉姝一脸错愕,急促呼吸两下,扼腕道:“我们住了这么久,居然从未听说过!”   “岂有此理!”邹贵气冲冲,“里正未免太过分了,怎能安排我们住在这儿?”   “就是!太过分了。”   几人议论纷纷,翠梅哭丧着脸说:“你们总笑我疑神疑鬼,这下明白了吧?我多半是被阴气冲着了。”   姜玉姝定定神,抬手打断道:“好了,别吵,安静些。荒宅死过人,可咱们这儿挺好的,里正也算尽心竭力了,怪不得他。”   “那,你、你们打算怎么办?”刘冬眼巴巴的,磨磨蹭蹭不愿离开。   月色皎洁,姜玉姝垂眸斟酌,眉目如画,眨眼时纤长睫毛一扫又扫,端庄秀美,令刘冬目不转睛,第无数次痴痴暗忖:好看,她真好看……   须臾,姜玉姝抬头,迅速下定决心,正色对周延说:“值此中秋佳节,虽无美酒菜肴,但新鲜糕果也不错,正好边吃边赏月。你不是同庄主簿交好吗?不如邀他们来赏月,再请上里正一家子,热闹聊聊天。”   “啊?”周延一愣,旋即会意,立刻转身往外走,“对!咱们在此举目无亲,多得官府和里正一家关照,应该请他们来尝尝糕点。”   姜玉姝望着围墙,温和道:“冬子,多谢你特地来提醒,放心,此事我们会守口如瓶,尽力不牵扯你。抱歉,眼下不方便留你做客,我——”   “别、别道歉,我明白的!”刘冬与梦中人面对面,并得到一长串话,已心满意足,撂下篮子道:“果子给你,我走了。”语毕,他扭头便跑,脚像踩着棉花,整个人轻飘飘,美滋滋。   “哎?”   “站住!”   “我们不要,果子你拿走。”翠梅一直压着嗓子。   姜玉姝叹了口气,头疼道:“算了,日后有机会再答谢。”   “刘老柱两口子为人可恶,我真怕引起他们误会,胡搅蛮缠地闹事。”周延妻不无担忧。   姜玉姝也怕,但无可奈何,“没辙,人已经跑了,咱们总不能追赶吧?赶快收拾收拾,准备招待客人。”   “是。”   两刻钟后   院门敞开,院子里设一圆桌,桌上摆着糕果与清茶,主簿庄松端坐上首,里正和两名官差也在席,周延热情招呼着,邹贵沏茶并作陪。   里正把俩儿子带来了,大牛小牛欢呼蹦跳,追逐嬉闹。   虽无酒,但周延能说会道,言辞诙谐,带得席间几个男人兴致高昂,谈天说地,不时大笑。   堂屋里也摆了一桌,姜玉姝请唯一的客人上座,里正妻却惶恐推辞,坚持陪坐末席,局促道:“我坐这儿,我坐这儿就好。你、你们先坐。”   姜玉姝也不勉强,笑道:“都坐下吧。”   “哎。”里正妻接到邀请后,匆匆梳头,换上了平日舍不得穿的好衣裳,拘谨落座。   “三嫂请喝茶。”翠梅笑眯眯奉茶。   里正妻慌忙站起,双手接过并道谢。   姜玉姝眸光明亮,暗中一琢磨,忧愁长叹,苦笑问:“怎变得如此客气了?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分明不是这样的。唉,莫非因为郭家人全是流犯,所以你嫌弃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嫌弃的意思。”里正妻又想站起,却被翠梅小桃合力按住。   姜玉姝安慰道:“别紧张,我们请你来只是闲聊。尝尝这桂花糕,小桃的手艺。”   “哎。哎哟,这糕捏得像朵花儿,小桃姑娘手真巧。”里正妻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小心翼翼的。   “这不算什么,三嫂过奖了。”小桃学着翠梅的称呼,先抿嘴一笑,转瞬却感伤,惆怅道:“从前我们府里的厨房,应有尽有,光蜂蜜便分槐花、枣花、桂花、荔枝等等,糕模十几套,闲时慢慢捏,忙时用糕模。唉,如今缺东缺西,做出来粗糙,还请三嫂别嫌弃。”   “哪里?这已经很好了。”里正妻局促不安,拿了块糕细嚼慢咽,尴尬表明:“你们千万别误会,我从无嫌弃的意思。只是、只是……听说你们原本是都城人,家世顶顶显赫,竟是戏文里才听过的‘侯府’!富贵人家规矩大,讲究也多,难怪你们说话行事与众不同。”   姜玉姝耐性十足,平静道:“那些全是过去了,现在的郭家,既不显赫也不富贵,因着流犯身份,还低人一等。”   “话虽如此,但自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家与官府交好,又有三四个壮丁投军,我、我们乡野村妇,粗俗不懂礼,生怕冒犯了你们,不敢亲近。”里正妻赔笑道。   姜玉姝笑了笑,愉快道:“不嫌弃就好!其实,我们十分害怕被嫌弃,心里一直不安。”   “没有的事儿!”里正妻急忙摇头,“村里聊起郭家时,总是好奇猜测侯府如何如何富贵,谁也没露出嫌弃的意思。”   姜玉姝欣然道:“这可太好了!”   闲话家常,说说笑笑间,明月缓升。   渐渐的,里正妻不再拘谨,吃着糕问:“狗?有啊。你要多大的?”   姜玉姝略一沉吟,笑答:“太大了恐怕难驯养,最好是断奶不久的狗崽。我看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我们也想养两只,看家护院。”   “行。这个不难,包在我身上了!”里正妻爽快答应。   次日。傍晚   “汪汪汪~“一黑一黄两只小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好奇摸索陌生的一切。   周延妻乐呵呵,一把狗食倒进盆里,小狗便闻着味道凑近,“吧嗒“舔食。   “姑娘,快给它俩取个名儿吧!”翠梅兴致勃勃,蹲地摸了又摸。   小桃兴奋道:“听三嫂说,它们是村里母狗和山里野狼生下的,等养大了,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还敢打这院子的主意。”   “咬死不怀好意的小贼!”翠梅咬牙切齿。   姜玉姝打量了半晌,满意道:“不错,应该能看家护院。嗯……这儿是赫钦,索性黑的叫大赫,黄的叫小钦。”   “哈哈哈,好!”翠梅乐不可支,摸摸黄狗,摇头道:“小钦呐,假如你比大赫胖,就该叫‘大钦、小赫’了。”   霎时,所有人大笑不止。   小桃凑近,忍不住问:“少夫人,中秋夜时,我还以为您会请里正和官差搜查隔壁荒宅呢,没想到真的只是闲聊赏月。”   姜玉姝缓缓摇头,冷静道:“咱们并未丢失财物,且无凭无据,大过节的,贸然请官府出面搜查,即使搜出可疑者,又能如何?对方大可抵死不认,或指责郭家仗势欺人、无中生有、狠毒诬害。一旦激起众怒,后果不堪设想,难以收场。”   “这倒也是。”小桃不甘地蹙眉。   姜玉姝揉了揉眉心,“此前是我疏忽了,一心忙着屯田,本该抽空与村里人打打交道的,至少与里正家处好关系,遇事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不是有官府帮咱们吗?”   姜玉姝嗔道:“官府毕竟是官府,凭什么处处帮着流犯?私事应该自己解决,不能事事指望官府调停。”   “……哦。”   此后,郭家与村里几户正直厚道的人家有了往来,偶尔“今天你送两把菜,明早我赠几块糕“,彼此客客气气的。   自从第一株土豆开花后,近七十亩地陆续绽放,缓坡与平地两处,大片大片的绿叶黄蕊白花瓣,风一吹,摇曳晃动,煞是好看。   只要下地,姜玉姝便头戴帷帽,以免晒得中暑。她眺望丰沛的渠水,叮嘱道:“天旱,开花后要多浇水,否则土豆长不大。另外,至少得施三次肥,分别是下种、出苗和开花期间。比起其它粮作物,土豆其实不算麻烦。”   刘三平蹲在垄前,摸完叶子摸花瓣,爱不释手,满怀期盼,嚷道:“按照你的意思,肥快沤好了,过两天就找帮手施肥!”   “这就好。”姜玉姝全神贯注,定睛审视一垄垄,唯恐作物生虫或得病,顺手除草。   刘三平卖力地除草,愁苦道:“我们村倒霉啊,连年战乱,连年歉收,逼得人逃难。今年辛辛苦苦几个月,结果快夏收时,庄稼被北犰放火烧个精光,颗粒无收!现在又忙了两个月,只求老天爷开开恩,保佑多收些土豆,好歹给我们一个盼头。”   姜玉姝暂无法估算收成,只能宽慰道:“我也祈求了,老天爷应该会开眼的。”   这时,在附近除草的翠梅笑说:“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挖出磨盘那么大的土豆,生生笑醒了。”   磨盘?姜玉姝哑然失笑,严肃道:“那不可能!磨盘太离谱了,你该照着切块前的粮种做梦才对。”   “行!那我今晚试着再梦一次,尽力梦得合理些。”翠梅总能逗得人发笑。   一转眼,已是九月。   边塞秋风渐起,傍晚时分,苍江岸边风强劲,吹得赫钦卫军旗烈烈飘扬。   “去吧,按时返回即可。”潘奎搁笔,递上一份手令,仰脖灌了口茶。   郭弘磊接过,抱拳躬身,“多谢大人,属下一定如时返回!”   “哼,归心似箭,是吧?”潘奎窝在椅子里,揶揄问:“刚交完差,你们就不能等明早再动身吗?”   郭弘磊坦率答:“属下不太放心,想尽早回去看看。”   “虽说刘家村近,但赶夜路也要小心,谨慎些。”紧接着,潘奎却板起脸,话锋一转,威严道:“你们四个年轻人身强体壮,既熟悉路,又刀箭齐备,沿途还遍布弟兄巡夜,理应平安。要不然,简直是丢我的脸!”   郭弘磊朗声表示:“一定尽力不给您丢脸!”   “唔。去吧去吧。”潘奎挥了挥蒲扇大的手掌。   片刻后   “走喽!”彭长荣提着两个包袱,兴冲冲催促道:“哥,快点儿!”   彭长兴盯着亲弟弟,纳闷问:“只歇一天,明天酉时前必须赶回来。你何必收拾行李?”   林勤也提了两个包袱,解释道:“咱们把破了口子的衣服带回去缝补缝补。”   “哦。”彭长兴恍然大悟。   彭长荣脱口道:“我找小翠儿帮忙!”   “哟?小翠儿?”彭长兴挤兑亲弟弟,“待会儿你当面喊她试试,我想听个响亮耳光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哈哈哈~”   郭弘磊牵着马,昂首阔步,眼里满是笑意。   “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彭长荣讪讪嘀咕,牵马挤到郭弘磊身后,“公子,您听听,他们整天就知道嘲笑人!”   郭弘磊心知肚明,一本正经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何不敢尝试?但我劝你别当众喊,当众挨耳光,多尴尬。”   “哈哈哈~“林勤和彭长兴压着嗓子,前仰后合。   彭长荣脸红耳赤,心一横,“既然公子有令,那我回去一定试试,丢脸就丢脸吧。”   “好!”郭弘磊大步流星,到营门前挨个递上腰牌与手令,获准远离营门后,方可骑马。   四人上马,其中两人举着火把,郭弘磊策马喝道:“驾!”   四匹马嘚嘚跺地,转眼便奔进暮色中。   戌时中·刘家村   窗半开,姜玉姝沐浴后,长发半披散,倚着窗,仰望夜空中的一弯峨眉新月,随口吟道:“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今儿九月初三,怎么可怜啦?”翠梅正在纳鞋底,关切问:“姑娘是有烦心事?还是身体不适?”   姜玉姝忍俊不禁,懒洋洋答:“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位诗人的诗句,他诗中的‘可怜’,是‘可爱’的意思,赞美风景。”   “原来如此。”小桃放心地继续忙活,“您没事就好。”   “吱嘎“一声,小桃推门进入,端着小托盘,私底下称呼照旧,招呼道:“奴婢试着熬了些桂花芋羹,少夫人,您尝尝?”   姜玉姝扭头答:“好啊,先搁着,我待会儿尝。小桃,你太贤惠了,一有空,要么刺绣要么下厨,将来娶你的男人真有福气!”   娶?小桃迷茫咬唇,把托盘搁在桌上,低头盛点心,暗忖:我是家生子,自从被老夫人挑给二公子后,一心一意地伺候着,从未想过嫁给别的男人……   她心乱如麻,讷讷答:“您过奖了。奴婢是天生的劳碌命,一闲着就心里发慌。”   姜玉姝不赞同地说:“傻丫头,什么叫‘天生劳碌命’?咱们白天下地辛辛苦苦,晚上无事就该歇息!过来,一起赏月。”   “是。”小桃低眉顺目,同坐在窗前,眼神极茫然,呆呆出神。   下一刻,村口突然传来清晰马蹄声,引起阵阵狗吠。   “汪汪?”   “汪汪汪!”院角的狗窝窸窸窣窣,大赫与小钦窜出来,不明就里,汪汪怒叫。   姜玉姝推得窗户大开,讶异问:“大晚上的,谁呀?”她侧耳倾听马蹄声,心弦瞬间一紧,激动脱口道:“会不会是——“不知为何,她停顿了。   “或许是——“小桃眼睛一亮,却莫名也打住了。   翠梅一扔针线,飞奔向窗口,“难道是姑爷回来了?”   三人目不转睛,屏息等候。   寂静夜里,马蹄声清脆,不断靠近,最终停在院门口。   “吁!”   郭弘磊一跃而下,其余三人亦下马。他站定,按路上商议定的,扬鞭指门,挑眉不语。   彭长荣遵守承诺,咬咬牙,豁出去了,拍门大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翠儿!快开门!”   作者有话要说:   分别两个多月,终于见面了哟~ 第43章 情不自禁   “小翠儿!快开开门。”彭长荣鼓足勇气,站在阶上叩门, 梗着脖子放开喉咙, 大吼:“小翠儿?翠梅?”   然而,院内无人应答, 吼声激得大赫与小钦两只狗崽蹦来跳去,竭力汪汪怒叫。   郭弘磊等了数息, 笑意消失, 渐渐悬起心,顿时站不住了,快步走向院门口台阶,皱眉问:“为何无人应答?哪儿来的狗?”   “奇怪, 怎么多了两只狗崽子?还挺凶。”彭长荣先是扒着门缝往里看,而后与同伴一道涌向围墙, 踮脚引颈地张望。   彭长兴顾不上看亲弟弟的笑话了, 忐忑问:“家里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靖阳侯府被抄,流放三千里期间,艰难辗转各驿所, 终于在赫钦安顿下来。在他们心目中,刘村的这个院子便是眼下的“家“。   霎时, 郭弘磊心高悬, 一路快马加鞭的种种期待感荡然无存,抬手正欲拍门——   “咣当“数声巨响, 院内堂屋与厢房门几乎同时开启。翠梅拉开门便飞奔,大喊:“彭长荣!是不是你?”   彭长荣忙答:“是, 是我!快开门。”   “哼,我就知道,你给我等着!”翠梅在屋里被人打趣得红了脸,气势汹汹。   林勤飞快扫视一番,拍拍摸了围墙的手,愉快告知:“您放心,人都迎着出来了,家里没事!”   “这就好。”郭弘磊松了口气,心头大石落地。   周延夫妇匆匆掌灯,并搀扶潘嬷嬷。半大小厮劲瘦灵活,邹贵一马当先,把所有人甩在背后,边跑边问:“是公子回来了吗?”   “是!”林勤催促道:“还不赶紧开门?”   邹贵兴高采烈答:“来了来了,马上!”他扑向院门,三两下拿开闩门的粗板。   翠梅紧随其后,麻利拉开大门,冷不防彭长荣近在咫尺,唬得她后退半步,旋即双手叉腰,劈头质问:   “彭长荣!你刚才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嘿嘿嘿。”彭长荣迅速后退,赔笑答:“没啊,谁胡说八道了?我只是叫你开门而已。”   翠梅迅速逼近,羞恼道:“休想耍赖,大伙儿都听见了,都打趣……我饶不了你!”说话间,她见对方想跑,急忙追赶,扬手欲揪住其衣袖,却不慎一脚踩空,趔趄摔下台阶,“哎——”   “小心!”彭长荣大吃一惊,赶忙接住,顺势把人架到边上,小声哄道:“消消气,快消消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翠梅被当众搂抱,羞得脸红耳赤,二话不说,咬牙便挥拳,照着对方胸膛胳膊一通乱打,骂道:“你是故意的!你、你太可恶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你打,你使劲打,出出气。”彭长荣低头垂着手,红着脸,任由软绵绵拳头捶打自己。   紧接着,胡乱披了件外衫的姜玉姝心急火燎赶到,一头冲出院门。她险险停在台阶上,恰与阶下之人平视,气喘吁吁。   郭弘磊长身鹤立,风尘仆仆,火把与月光下目若朗星,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挑眉问:“你摔不摔?”   “我、我为什么要摔?”姜玉姝虽茫然不解,却下意识回应对方动作,轻盈跳下台阶,双手握住他结实小臂,感慨道:“你们终于回来了!”   郭弘磊莞尔,仔细端详几眼,反手一抓,轻而易举把人拎上台阶,附耳道:“额头没留疤,姑娘的余生不必蒙面度日了,可喜可贺。”   “恭喜二公子!”姜玉姝福了福身。   郭弘磊讶异问:“恭喜我?”   “是啊。”姜玉姝忍笑,严肃道:“留疤我可以不照镜子,你却不能总捂住眼睛。你的余生不必对着个丑八怪,更加‘可喜可贺’。”   郭弘磊朗声大笑,“那么,同喜?”   “同喜同喜!”姜玉姝笑逐颜开。   这时,本已入眠的潘嬷嬷才姗姗赶到,惊喜交加,激动唤道:“公子!”   “公子,嗳哟,您可算回来了!”周延提着灯笼,周延妻阻止狗崽道:“你俩别叫唤了,记住,这些是自己人。”   郭弘磊搀了奶娘一把,互相嘘寒问暖,笑声不断。   姜玉姝眸光明亮,笑着笑着,余光瞥见翠梅几个一直杵在墙根下,便扬声问:“翠梅,你们待在那儿做什么?走了,快进屋。”   “哎,来了!”娇小的翠梅揪住彭长荣衣领,满脸羞红,咬唇怒视。   彭长兴和林勤、邹贵在旁看热闹,起哄道:“打!打!”   “翠姑娘,别手软啊。”   “给他一个嘴巴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彭长荣原地站着,扭头问:“哥,你怎么能怂恿她打我呢?还是不是亲兄弟了?”   “挨几个耳光有什么的?”彭长兴抱着手臂,调侃道:“你乖乖站着挨打,说不定姑娘家一高兴,就——”   “闭嘴!”翠梅飞快捂住耳朵,忿忿一跺脚,扭腰跑进院子里,径直跑向厨房,嗔道:“哼,姓彭的都不是好人!”   小夫妻并肩,几人有说有笑,郭弘磊头也不回地嘱咐:“行了,你们别闹了。再闹下去,长荣恐怕真得当众挨耳光。”   “是!”林勤等人笑嘻嘻地关院门。   姜玉姝哭笑不得,透露道:“刚才我们在屋里,猛听见有人喊‘小翠儿’,全吓一跳,翠梅气得什么似的,回过神就跑出去抓人了。”   “半晌无人应门,我还以为家里出事了。”郭弘磊叹道。他戎装齐整,俊朗挺拔,英气勃勃。   姜玉姝好奇打量对方的戎装,解释道:“我们原打算歇息的,穿着不便外出,总得披件衣裳。”   “原来如此。”郭弘磊余光一扫,这才发现她的发丝被领子盖住了,明显匆匆相迎、顾不上整理衣服。   他笑了笑,随手一勾,帮她把发丝捋顺了些。   厨房   小桃躲在窗后,默默攥紧窗棂,定睛向外看,失魂落魄,旁观家主夫妻小别相见后的一连串亲昵举动,呆呆盯着历练后愈发俊朗的公子,迷惘无措。   下一刻,翠梅走进黑漆漆的厨房,娇嗔嘟囔“彭长荣不是个好东西“,她正芳心乱跳,抬眼却见窗边站着个人,瞬间吓得心停跳,恐惧大叫:“鬼——”   “翠梅,是我!”小桃忙应声,吹亮火折子并点燃油灯,强笑道:“你这小蹄子,整天嚷着‘有鬼有鬼’,听得人耳朵长茧。”   翠梅拍拍心口,惊魂甫定,讪讪道:“你站在这黑漆漆的窗边,忒吓人,可不能怪我喊‘有鬼’。”   “我刚才在弄火折子呢。”小桃故作轻快,挽起袖子,催促道:“公子他们远道回来,风尘仆仆,不管有无在军中用过晚饭,到家也该再吃点子。来,我擀面,你烧水。”   “行!”翠梅也挽起袖子,一边帮忙做饭,一边烧热水。   片刻后,潘嬷嬷和周延妻也进了厨房,四人合力忙活。   此处是被村里富户闲置的旧宅,处处简陋,幸而宽敞:正房三间,其中是堂屋,左右厢房共六间,足以供郭家人居住。   家主夫妻自是分别住了一间正房。   邹贵提着灯笼和包袱,姜玉姝推开门,招呼道:“这是你的卧房。进来瞧瞧,先坐下歇会儿,稍后吃完饭再沐浴。”   “唔。”郭弘磊迈进门槛,定睛一看便愣住了:   村野旧宅的上房,干净整洁,隐隐可闻新木料的气味。当中,一扇素色纱屏风隔开里外,里间是床榻和箱笼,外间有书架和书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烛台。   窗下有一方几,几上有一青花瓶,瓶内插着一束野花,清香四溢。   房中毫无富丽家具或玩器,却十分古朴雅致。   刹那间,郭弘磊心神恍惚,仿佛离开了江风山风强劲的苍茫边塞,回到了都城。曾经,他常与世交挚友及同窗骑马出城,或游山玩水,或结伴打猎,若天太晚,便歇在侯府或亲友家的郊外田庄里,意气风发,彻夜畅谈。   眼前的卧房,勾起了他无数记忆。   姜玉姝见对方久久不发一语,便问:“怎么?莫非有哪一处不合你的心意?说出来听听,我看能不能改。”   郭弘磊回神,摇了摇头,怅然若失,平静告知:“我记得,二舅在东郊山下有个田庄,那庄子里的客房,与此处有几分像。”   “……是么?这可真巧。”姜玉姝心思敏捷,立即察觉对方触景伤情、怀缅低落,忙走向书桌,取出抽屉里的几封家书,打岔道:“你快过来坐!看,这些是老夫人和三弟四弟、龚大哥,以及都中亲友的来信。”   “哦?”郭弘磊打起精神,近前落座,接过信翻看,诧异问:“刘家村甚偏僻,信是怎么寄来的?”   姜玉姝简略答:“亲友皆已知晓咱们家的情况了,信件分别寄往长平、赫钦两地。我请刘县丞帮忙打点了一番,托人把信捎上来的,虽然慢,但一封没丢。”   “我不在家的时候,辛苦你了。”郭弘磊抬头,目光深邃。   姜玉姝笑道:“不辛苦!刘县丞非常感念你的‘救命之恩’,我一开口,他即刻答应了,不费吹灰之力。”顿了顿,她想起一事,小心翼翼道:“咳,你不在家,我怕耽误什么急事,无论信封写的谁‘亲启’,一律拆阅了。你不会生气吧?”   “理应如此。我生什么气?”郭弘磊一目十行,快速扫视。   邹贵点亮三根蜡烛,姜玉姝把烛台挪近,轻声说:“慢慢儿看,我都已经回信了,你挑着再回几封也行。”   “嗯,我先看看。”郭弘磊点点头,黯然低落一扫而光,吩咐道:“磨墨。”   “是。”邹贵是家生子,从小便任书童,熟练地磨墨铺纸。   姜玉姝见对方不再伤感,暗暗放心,轻快道:“那你先歇着,我去厨房看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   目送妻子离去后,郭弘磊一边看信,一边夸道:“六月底我离开时,这屋子陈旧简陋、处处积满灰尘,难为你们竟收拾得如此干净整洁。”   “这屋里所有的摆设,全是少夫人的意思!”邹贵乐呵呵道。   郭弘磊动作一顿,慢慢抽出恩师陆之栋的信,带着笑意问:“全是她布置的?”   “是。”邹贵生性机灵,深知家主爱听,便细细告知:“少夫人认为,公子自幼饱读诗书,无论武艺多高强、在军中磨砺多少年,骨子里总是文雅的。所以,她亲自布置,事先画了好几幅图呢。”   郭弘磊饶有兴趣,“哦?还画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邹贵绘声绘色,比划着说:“彻底清扫干净后,少夫人拿着笔走来走去,念叨着‘床要新打的、书桌搁这儿’等等,足足三天,才定下了样子,悄悄找木匠打造家具。”   郭弘磊扫视周围,心暖而熨帖,顾不上看信,索性端坐问:“这屏风、茶几、窗纱、花瓶等等,你们从何处得来的?”   邹贵滔滔不绝,一一告知:“少夫人谨慎,再三叮嘱平日行事不准张扬,故这里里外外的东西,能做便自己做,实在不会做,才托村民去镇上买。譬如屏风,底座是木匠打的,纱布是自己弄的,窗纱也是自己糊。至于花瓶?哈哈,它并非古董,只值三十个铜板,少夫人说好看,就摆着了。”   郭弘磊踱向窗,弯腰观赏,修长手指轻轻拨弄花瓣,赞道:“虽不名贵,但古朴雅致,确实好看。”他心思一动,扭头问:“你们是天天采摘鲜花吗?”   “嗯……不是。”邹贵想了想,小声告知:“您这间房,少夫人陆续布置了个把月。中秋节前后,人人盼望您回来,她虽没明说,却在忙完地里农活后搜寻野花,插瓶以供观赏,可惜您没回来过节。从那以后,小的和翠梅她们觉得有趣,便天天顺手带些花回家,横竖不麻烦,就成例了。”   中秋节?我没回家,她一定很失望。   郭弘磊愉悦笑意淡去,歉意浮上心头,无奈道:“我倒想常回来探望,但军中规矩森严,若无上峰手令,擅自外出者统统以逃兵论处。”   “您放心!”邹贵听出了歉意,立刻话锋一转,安慰道:“少夫人从来只是担忧您的安危,毫无怨愤之意。她可厉害了,谈起农桑头头是道,聪明能干,如今土豆已经开花了,赢得大半村民对咱们客客气气的,除了——“他忽然打住,流露懊恼之色。   郭弘磊一愣,直起腰,审视小厮的神态,返回书桌坐下,沉声问:“除了什么?”   “咳咳,唉哟。”邹贵苦着脸,为难极了,犹豫道:“少夫人吩咐过,不许把家常鸡毛蒜皮当成要紧大事禀告,免得公子烦恼,甚至导致您对阵杀敌时分心,那可就糟糕了。故小的不敢多嘴。”   郭弘磊气笑了,威严质问:“岂有此理!她的话你听,我的话你决定不听了?”   “不不,小的怎么敢?”邹贵连连摆手,左右为难。   郭弘磊低喝道:“那还不赶紧说?说!我不在的时候,都有谁欺压你们了?”   “欺压?倒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欺压,只是流言蜚语听得人气愤。另外,藏在暗处的宵小之徒,始终令人提心吊胆。”邹贵小心翼翼,频频瞟向门口,生怕被姜玉姝撞见自己多嘴。   郭弘磊瞬间沉下脸,目光如炬,缓缓问:“‘流言蜚语’怎么回事?‘宵小之徒’又是怎么回事?你如实细说,休得隐瞒,否则——”   “小的说!立刻说!您千万别派小的去长平县。”相伴多年,邹贵很了解公子个性。   郭弘磊板着脸,严肃道:“你胆敢隐瞒半个字,明早就收拾包袱去长平,换个诚实的人来。”   “公子息怒,小的这就说!”邹贵不敢迟疑,凑近耳语了半晌。   不久后   姜玉姝去而复返,靠近书桌,垂首问:“给谁写信呢?”   “舅舅和岳父大人。”郭弘磊面色如常,若无其事。   姜玉姝催促道:“搁着搁着,明天再写!面已经好了,吃完沐浴后早些休息。我听林勤说了,你们只歇一日,明天酉时前必须赶回去,对吧?”   “对。”郭弘磊依言搁笔,起身往堂屋走。邹贵低眉顺目,没敢看少夫人一眼。   “唉,太匆忙了。”姜玉姝叹了口气,跟随告知:“事先不知道你们回来,没准备草料,也没马厩,只能把四匹马送去了里正家,他家养牛,且劳烦一次,改日抽空自己弄个马厩、备些干草料。”   郭弘磊转身,凝视对方消瘦许多的脸庞,不容置喙道:“无需改日,明早我们就试着盖一个!”   “好啊。”姜玉姝兴致勃勃,走起路来带风,心情畅快,瞥了又瞥,忍不住说:“二公子穿上戎装,简直威风凛凛!”   你却穿着粗布衣裙,脂粉未施,浑身上下无一样首饰,天天忙农活,风吹日晒,操劳瘦弱……顷刻间,郭弘磊百感交集,心里五味杂陈,蓦地止步,一把拽住妻子!   “啊——“姜玉姝已前行几步,整个人却被往后拽,踉踉跄跄,尚未站稳,突被扯进对方怀里,动弹不得,无措问:“你、你怎么了?”   邹贵见状,摸摸鼻子,识趣地一溜烟避开了。   郭弘磊瞬间无法自控,双臂用力收紧,哑声说:“早知今日,当初我——”   假如不提出迎娶,岳父可能当场打得女儿重伤。   姑娘很好,姻缘也好,偏我不好……夫家败落,连累女眷沦为流犯,吃尽苦头。昔日侍郎府的娇贵千金,如今过得这般贫寒。   姜玉姝使劲挣了挣,对方却纹丝未动。她的脸颊贴着对方肩窝,尚且没什么;胸口却贴着戎装的护心镜,柔软处被坚硬用力抵着,疼得难以忍受,却羞于启齿。   “到底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先放手。”姜玉姝脸发烫,窘迫挣扎。   郭弘磊沉浸在思绪中,牢牢把人锁在自己怀里,结实有力的臂膀不断收紧,饱含歉疚,哑声道:“姑娘嫁给我,真是受大委屈了。”   “无端端的,怎么又提起这种话?我、我——“我疼啊!姜玉姝倒吸气,痛得泪花闪烁,实在忍不住了,急中生智,尴尬道:“快松手,你扯住我头发了!”   “嗯?”郭弘磊一惊,回神忙松开,“我一时没留意。”   姜玉姝疼得一时间站不直,假借整理头发的机会,侧身弯腰抹去泪花,哭笑不得,正色表明:“除爵抄家流放,又不是你犯错造成的,何必自责?而且,全家人都在吃苦,不单单我一人,你充军有伴,我屯田也有伴,虽然辛苦些,但日子并非艰难得过不下去,我不觉得委屈。相反,眼看着庄稼一点点长大,十分满足,别有趣味。”   “罢了。”郭弘磊叹了口气,浑然不知自己方才弄疼了人,单手揽着妻子双肩,昂首阔步,凝重说:“你果然是个傻的。”   姜玉姝登时气恼,小声反驳:“你才傻呢!呆木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郭弘磊板起脸,“谁是呆木头?总之我不是。”   姜玉姝扑哧一笑,回神却觉得不该唤人绰号,便道:“好吧,你不是,我是!”   “你也不是。”郭弘磊莞尔。   与此同时。郭家后山树林   “唉哟,累死了!”刘群一屁股跌坐,靠着树干,抱怨问:“郭家到底有没有金银财宝?老子躲在山上半晚,又累又饿。”   其余三人有的整理蒙/汗药,有的擦拭弯刀,笃定道:“放心,我盯了半个多月,已经摸清楚了,肯定有!”   “半夜再下山,一得手,咱们就去南方逍遥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   月黑风高夜,xxxx时【doge】 第44章 夜半惊魂   夜晚。郭家后山   僻静山坳林间,燃着一堆篝火, 碳里煨着红薯, 火上烤着鸡。四个男人围坐,小声商议, 谋划下/药劫杀郭家一事。   “爹,别又烤焦了, 快翻翻。”   “兔崽子, 惯会支使老子!”中年男人一边熟练翻烤,一边斥骂:“偷鸡时不见你帮忙,烤鸡时你也懒在一旁,待会儿不准吃!”   做儿子的盘腿坐着, 头也不抬,反驳道:“老东西, 没看我正忙着弄迷/药吗?干你的活儿, 少啰嗦。”   刘旺笑道:“老鲍,我看小鲍就很不错,机灵大胆, 你别总是嫌弃骂他。”   “旺哥,“小鲍不耐烦地瞪视父亲, “别搭理老东西, 他除了偷鸡挖薯,还懂什么?”   “你又懂什么?小兔崽子, 你懂个屁!”老鲍骂骂咧咧。   刘群靠着树干,单膝屈起, 一直惶惶不安,犹豫问:“奇怪,郭家平日过得很节俭,怎么看也不像是身怀金银财宝的富人。旺哥,你到底打探清楚了没有?”   刘旺满脸横肉,眼睛一瞪,语气不善地质问:“阿群,你什么意思?信不过我啊?”   “不是!这几年穷困,多亏了旺哥关照,否则我一早饿死了,岂能不信任你呢?”刘群赔着笑脸,小心翼翼道:“我只是觉得,郭家似乎也不太富足。听说,郭家被朝廷狠狠整治了,除爵、抄家、流放,靠两条腿从都城走来西苍,最终被打发到咱们村,老老实实地充军屯田。真、真不像富——”   “啧,蠢货!”刘旺嗤之以鼻地打断,也靠着树干,慢吞吞擦拭锋利弯刀,冷笑道:“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郭家曾经是侯门,金碗银筷玉茶杯,富贵至极,哪怕倒霉了,总有几个亲友接济吧?他们随便藏起些财物,咱们只要得手,就够享受一辈子了。”   “哦,这倒也是。”刘群脸色发白,愁眉不展。   刘旺斜睨同伙,暗骂对方窝囊,却放软语气,怂恿道:“况且,即使金银珠宝少,可郭家有三个标致小娘们呢,咱们好好儿玩玩、乐一乐,便不算白忙活。”   忆起郭家的三个年轻女子,刘群咽了口唾沫,心发痒。   “对!”小鲍两眼放光,与刘旺相视淫/笑,阴狠道:“兵荒马乱好几年,西苍这鬼地方,日子愈发难过了,横竖咱们已经决定南下找活计,还怕什么?哼,临走之前寻一场痛快,得手就走。”   “好兄弟,够胆气!”刘旺一拍小鲍后背,两人紧挨着,兴奋商讨具体该如何下手。   与此同时·郭家堂屋内   “汪汪汪~“两只狗崽颠颠儿的,满屋子追逐欢叫,它们爱热闹,不肯回院子一角的窝。郭家人忙,无暇理睬,任由其嬉闹。   “大褐?小青?”吃饱喝足,彭长荣放下面碗,盯着狗崽纳闷问:“咳,论毛色,它们应该分别叫‘大黑’、‘小黄’吧?”   几人一齐发笑,潘嬷嬷解释道:“不是论毛色,而是论地方。少夫人的意思,既是在‘赫钦’养的,索性取名‘大赫’、‘小钦’。有趣吧?”   彭长荣恍然大悟,“嘿嘿,有趣。”   “笑什么笑?碗拿来!”翠梅麻利收拾饭桌,臊意未褪,不给他好脸色。   彭长荣立刻帮着收拾,跟前跟后,问长问短,不时逗得她绷不住黑脸。   郭弘磊沐浴后,里衣外披着蓝色宽大外衫,高大挺拔,丰神俊朗。他慢慢踱向自己卧房,半途却脚步一顿,转身走去对面。   房门半开,小桃敏锐闻见熟悉的温热阳刚气息,立即抬头,放下针线起身,局促唤道:“公子。”   “还没歇息?”郭弘磊站在门槛外。   小桃轻轻摇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正在角落里,对着敞开的箱子翻翻找找,闻言探出半身问:“你也还没歇息啊?有什么事吗?”   郭弘磊便迈进门槛,顺脚走向角落,“是有两件事。你在忙什么?”   “找线。你们带回来的衣服,得尽快缝补才行,免得明天赶不及。”箱子搁在矮几上,姜玉姝弯腰寻找。藕色寝衣半旧,布料洗得多了,薄且软,举手投足间紧贴身体,凹凸有致——   郭弘磊迅速别开眼,不自在地说:“急什么?明早再收拾,我且问些事。”   “哈哈,找到了!”姜玉姝直起腰,晃着一包丝线,愉快道:“我就记得,上次托人去镇上是买了五包线的,有一包随手塞进箱子里了。小桃,给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桃旁观,把公子的神态尽看在眼里,黯然低落,一颗心焦虑彷徨,惆怅无措。她如梦惊醒,上前接过丝线,天生柔弱,语气总带着“怯“,恭顺道:“是。奴婢告退,去找翠梅一起缝补其余的衣服。”   “去吧。”郭弘磊落座,一贯不甚留心丫鬟。   小桃屈了屈膝,垂首离去,默默带上门。   姜玉姝解开包袱,麻利把破了口子的衣物一一抖开、铺叠在桌面上,垂眸说:“有些多。看来,明天我得让潘嬷嬷和小桃留在家里,专心缝补。”   “她们可以不下地吗?”郭弘磊仔细打量周围。   姜玉姝倒了杯水递过去,笑道:“当然可以!我们勤勤恳恳,从不故意偷懒,偶尔家里有急事,或者身体不适,才略歇歇,官府不会阻拦的。其实,屯田不受军规管束,我们比你们自由自在多了。”   “是吗?”郭弘磊端坐,挑了挑眉,开门见山地问:“但我却听说,有些村民肆意捏造‘流言蜚语’诋毁郭家。并有‘宵小之徒’,曾趁你们外出下地时,伺机撬门盗窃,偷走不少东西。”   姜玉姝笑脸一滞,惊讶问:“谁告诉——哦,依我猜,必定是邹贵!你才刚回来不久,饭前在房里写信时,邹贵告诉你的,对不对?”   “难道他胆敢撒谎?”郭弘磊目不转睛。   姜玉姝喝了口水,稍一思索,镇定答:“他倒没撒谎,确有那么两件事。不过,郭家置身西苍,前者‘流言蜚语’不可避免,也无法遏止,反正不痛不痒,任由小人议论去吧,估计过阵子就消停了。”   “宵小之徒呢?”郭弘磊皱眉沉思。   姜玉姝解释道:“半个月前,有两个毛贼偷溜进家里,盗走几两碎银和一些米面,但当天就被庄主簿带领官差抓捕了,东西如数归还。幸亏银票和首饰藏得隐秘,没被毛贼发现。”   “听邹贵说,毛贼是村里人?”   姜玉姝叹了口气,倍感头疼,忌惮道:“对。这两年战火不断,西苍人没法安心种地,庄稼歉收,民不聊生,纷纷逃难。世道不太平,北部尤其乱,浑水摸鱼偷鸡摸狗之徒越来越多,官府鞭长莫及,纵得各镇各村的宵小频频作乱,防不胜防。”   “被擒的毛贼现在何处?”   姜玉姝答:“庄主簿派人押送去县衙了,人赃并获,暂不知官府会怎么判。”   郭弘磊再三斟酌后,果断道:“暗处尚不知藏着多少毛贼,眼下这家里缺男丁,老弱妇孺最易遭小人谋算。我想了想,决定去信长平,请母亲挑几个帮手上来,免得你们日夜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啊?这、这我倒没考虑过。”姜玉姝愣住了。   郭弘磊雷厉风行,起身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写信!”   “且慢!虽说在西苍哪儿都是一样地屯田,但名册已经被长平县衙入了档,时隔数月,对方愿意通融放人吗?”姜玉姝随之起身。   郭弘磊答:“迫于无奈,我只能去信请穆世伯帮帮忙。事在人为,无论成不成,我且试试。”说完,他转身欲回房,余光一扫,却停下脚步,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利索抖开了,牢牢裹住她。   “嗯?”对方猛地贴近,姜玉姝毫无防备,下意识一缩,讷讷道:“我不冷。”   你是不冷,可我看着——   四目对视,郭弘磊眼神复杂,浑身莫名燥热,笨拙为她系紧衣带,并捋顺发丝,不容置喙道:“不冷也得穿着!”语毕,他大步流星离去。   “哎?”   呆木头,好一截呆木头。你帮着披上外衫,又帮着系衣带,甚至顺手整理头发——但你忘了袖子!   姜玉姝哭笑不得,整个人晃了晃,两只空荡荡的袖子摆来摆去。   她被一件外衫捆住了,脸发烫,心如擂鼓。   夜渐深,万籁俱寂。   因着四个年轻力壮的男丁在家,老弱妇孺便无需分成三处挤着睡,回各自房间安寝。   寂静中,“啪“声微响,灯芯爆了朵灯花。   灯下,翠梅和小桃对坐,埋头缝补衣服。她们同住一屋。   小桃拈着针,心不在焉,线半晌都穿不进针眼,泄气一撂,揉了揉眼睛。   翠梅忙碌中抬头看了一眼,“困啦?”   “嗯,眼睛有些酸疼。”事实上,小桃根本不困。她精神百倍,只是精神全用在胡思乱想了,烦躁忧虑,无心针黹。   翠梅也精神百倍,却是全神贯注,一针一线一丝不苟,催促道:“困就去睡。姑娘说了,明天你和潘嬷嬷留在家里,专心缝补,免得让姑爷他们仍带着破衣物回去。”   “你既知我和嬷嬷明天会缝补,还忙什么?夜深了,咱们一起歇息。”小桃抿嘴笑,笑意却只浮在脸上,未达眼底。   翠梅脸一红,含糊答:“我还不困,再、再做会儿。姐姐先睡吧。”   “小蹄子,脸红什么?”小桃心知肚明,打趣道:“瞧瞧你,忙来忙去,尽帮彭长荣了,别人的一件没碰。”   翠梅被点破,登时脸红耳赤,装傻充愣,窘迫道:“哎呀,这一包衣服是他的吗?姐姐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我、我才不帮他呢。”   “啧啧啧,嘴硬什么?我无意中全看见了!”小桃双手托腮,探头道:“进屋前,彭长荣拦下你,又是弯腰又是抱拳,左哄右哄的,央你帮忙——”   翠梅放下针线捂着脸,恳切道:“别说了别说了!桃姐姐,求求你,别取笑我了。”   “好妹妹,我并无取笑的意思。”小桃笑容消失,幽幽叹息,惆怅道:“我只是羡慕你。”   翠梅从指缝里看了看,发觉对方神态有异,忙松开手,关切问:“你怎么了?难道、难道——“她脸色突变,羞红的脸陡然苍白,结结巴巴问:“你、你也……你跟长荣——”   “天呐,你瞎想些什么呢?”小桃回过神,瞠目结舌,不悦道:“我原本是伺候老夫人的,服侍二公子的时日尚短,与公子得用的小厮只是认识,并无交情。”   翠梅大大松了口气,尴尬道:“姐姐别生气,怪我,忙得糊涂了。”   “算啦。如今你心目中全是彭长荣,继续忙吧,我好困,先睡了。”说话间,小桃已经推开活计,行至床前脱鞋上榻,面朝里侧,心乱如麻,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嗯。”   翠梅没多想,轻快地穿针引线,认认真真缝补每一道破口子,针脚细密。   上房内   今晚,姜玉姝独自躺在床上,少了活泼翠梅和温柔小桃的陪伴,睡前缺了闲聊,很有些不惯,但丝毫不害怕。   因为郭弘磊就在另一间上房,彼此相距不足四丈。   她气定神闲,慢悠悠把帐子扯严实了些,以免蚊虫飞入。   许是熬得太晚,她反而不困了,辗转反侧,暗忖:   分别数月,信里写得不详不细,不知老夫人她们在长平县过得怎么样?   嫂子还寻死觅活吗?煜儿长高长胖了没有?   三弟身体如何?四弟应该懂事多了吧?   ……   假如去信请调援手,长平韩知县同不同意?赫钦潘知县同不同意?老夫人究竟会派谁上来?   ……   林林总总,姜玉姝越想越清醒,干闭着眼睛,却毫无困倦之意。   直到后半夜,她才神志渐渐朦胧,缓缓沉入梦乡,正当即将入眠时,却听见后窗突兀“咯“的一声响!   半梦半醒的姜玉姝一个激灵,但并未警惕,只是翻了个身,拉高薄被,呼吸平稳。   不久,后窗又是“咯“的一声!   紧接着,浑浊“呼~“的几下,听似吹气声。   什么东西?   什么动静?   姜玉姝倏然睁开眼睛,轻轻坐起来,凝神侧耳细听:   “呼~“声断断续续,越听越像有人或某种活物在窗外呼气。   姜玉姝独自一人,被黑暗和诡异呼声包围,瞬间毛骨悚然,后背冷汗涔涔,困倦不翼而飞,恐惧想:快快快!我要么掀开帐子探查,要么下床开门找人壮胆——算了,直接呼救吧!   然而,她心里焦急,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黑暗中,她咬紧牙关,飞快从枕头下摸出匕首,掀开帐子时,手直哆嗦,探头望向后窗:   窗纱一角,有一颗小红点,随着呼气声,红点时亮时暗。   那、那应该是火折子吧?   糟糕,窗外肯定有人!   姜玉姝惊恐交加,当即一把掀开帐子,仓促跳下床,张嘴欲呼救并示警——   “抓住他们!”郭弘磊大吼一声。他们在军中历练两月,日渐灵敏警觉,虽疲惫酣眠,却及时听见异响,一清醒便提刀擒贼。   郭弘磊怒不可遏,拔刀堵住了出口,喝道:“别放跑一个!”   “上赶着找死来了,你还想跑?”林勤拎起趴窗贼的后领,狠狠朝墙上扔去。   “嘭“一声,负责吹迷/烟的小鲍侧身砸向墙,右臂“咔“地骨折,反垂着,滚地哀嚎。   彭长兴抬腿一踹,把畏缩逃跑的刘群踹倒在地,大声问:“一共来了几个?”   “抓住三个了,不知——“彭长兴押着惯偷老鲍,余光瞥见一道黑影窜向围墙,忙道:“有个想逃的!”   郭弘磊恰在旁边,他不假思索,长刀用力投掷,呼啸横扫,旋即响起惨叫声:   “啊——“刘旺捂着血淋淋的小腿,声嘶力竭,脸庞扭曲,摔下围墙,被彭长荣踢飞弯刀。   郭弘磊怒火中烧,当胸一脚,把刘旺踹进了贼堆里。   这时,姜玉姝推开窗,头晕脑胀。她扶着窗棂,气愤道:“果真是进贼了!我刚才正想喊,你们就出手了。幸亏你们在家,要不然、要不然——“她忽然一阵剧烈胸闷,眼前发黑,虚软滑倒在地,耳朵里嗡嗡响,隐约听见翠梅等人在拍门,却提不起力气回应。   少顷,神智消失,无知无觉,彻底陷入昏迷。   当她清醒时,已是次日午后。   “姑娘?”翠梅欣喜凑近,两眼通红,哽咽问:“姑娘,你醒了么?看看我是谁?”   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姜玉姝吃力地睁开眼睛,好半晌,眸光才渐渐有了神采。   翠梅屏息问:“姑娘,快看看,我是谁?”   姜玉姝气息不稳,疲倦闭上眼睛,喃喃答:“翠梅。我不用看,光听就知道是你,话篓子。”   “姑娘清醒了!”翠梅立即拍掌欢呼。小桃双手合十,后怕道:“多谢菩萨保佑!”   里正妻及两个平日相熟的妇人也庆幸,弯腰关切询问。   堂屋里的郭弘磊闻讯赶来,径直走向床榻,其余人见状,纷纷识趣地避开了。   “你觉得怎么样?”郭弘磊落座榻沿,俯身低声问:“头晕不晕?”   姜玉姝仰躺,一动不动,半睁着眼睛,气音答:“晕乎乎的,心慌,心慌得乱跳。”   “周延夫妇和潘嬷嬷也是如此。你们中了迷/烟。”郭弘磊为她掖了掖被子,安慰道:“我从镇上请来了两名大夫,他们轮流看诊,都说你们不要紧,服药休养几天即可康复。”   姜玉姝费劲地想了想,“其余人没中/毒?没人受伤吧?”   “其余人平安。”郭弘磊沉着脸,简略告知:“庄主簿大概审清楚了:四名歹徒,两个是这村里的,另两个是邻村人,均是惯偷,劣迹斑斑,声名狼藉。歹徒早已盯上郭家,蓄谋半月,清楚你们近期歇在哪三间房里,却不料我们突然回家探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后怕不已,强打起精神,恨恨地问:“怎么处置他们的?”   “自是交给官府了。你不用管。”郭弘磊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姜玉姝精力不济,微微颔首,突睁大眼睛,紧张问:“哎,什么时辰了?”   “未时。”郭弘磊端了温水返回,搀起人道:“喝点儿水。”   姜玉姝却别开脸,心急如焚,不安道:“未时了,你怎么还待在家里?长荣他们呢?”   “在外面,与庄主簿和里正商量些事。”郭弘磊固执地把茶杯递近前。   姜玉姝只得匆匆喝了一口,隐忍头晕心慌的不适,催促道:“军令如山,规定酉时前返回,假如你们第一次探亲就违令,岂不得受罚?切莫辜负潘百户的信任。你别忙了,家里的事儿有我处理,赶快带长荣他们回去!”   “再喝一口。”郭弘磊嗓音低沉浑厚。   姜玉姝摇摇头,“我不渴。”她生怕家人遭军法惩罚,急得躺不住,挣扎着想掀被下榻,催促道:“走,我送送你们——”   “急什么?”郭弘磊硬是搂住她,一声长叹,低声道:“放心,我们待会儿就动身,幸亏赶在走之前亲眼看见你清醒。”   “快,再喝一口水。我只能照顾你这么多了。”   姜玉姝一怔,轻声说:“足够了。”她拽过茶杯,一口气喝完,强笑道:“我全喝了,谢谢照顾!你该启程了,下次有空再回来。”   四目对视,郭弘磊双手捧着妻子脸颊,缓缓低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初吻! 第45章 病弱援手   他的唇温暖,而身体不适的姜玉姝肌肤微凉。   唇落下时, 姜玉姝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睫毛颤栗,于黑暗中屏住呼吸, 额头仿佛被一片绒绒羽毛拂过,酥酥麻麻, 直痒进了心里;又仿佛被阳刚炙热气息烫着了, 整个人瑟缩后仰,却动弹不得。   郭弘磊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唇轻触即分,彼此呼吸交织, 几近耳语地嘱咐:“安心休养,我已经替你向庄主簿和里正告了假。”   “嗯。”姜玉姝霎时红了脸, 呼吸与心跳一齐乱了, 毫无章法,思绪一片空白,欲言又止。   军令如山, 郭弘磊不得不扶病人躺下,为她掖好薄被, 低声道:“好生歇着, 我叫丫鬟进来照顾你。”   姜玉姝脸颊白里透红,粉润光洁, 一动不动地躺着,心如擂鼓, 沉默半晌,才轻声说:“千万别耽误了规定的时辰,但也要一路小心。”   “知道。”郭弘磊坐在榻沿,目不转睛,脚底活像生了根,暗中硬着心肠一咬牙,起身叹道:“我该走了。”   姜玉姝明眸水亮,右手抽出被窝,挥了挥,“放心回去吧!家里的大隐患已经被你们消除,其它鸡毛蒜皮我能处理。”   郭弘磊张了张嘴,却没多说什么,最终道:“今后只要一有空我就回来!”   “好。”   郭弘磊点点头,迅速转身,疾步快走,戎装袍角带起一缕风,头也不回地迈出卧房。   片刻后   “驾!”一阵马蹄声飞快远去,四人再度匆匆离家。   紧接着,翠梅等人端着汤药与清粥踏进房里。   “姑娘,该喝药了。”翠梅放下托盘,小桃搀起病人,“喝了药坐会儿,再用些粥,免得饿坏了肚子。”   姜玉姝打起精神,靠坐床头喝完药,漱口后关切问:“潘嬷嬷她们怎么样?”   “她和周管事两口子一早清醒了,正在卧床静养,估计不几日即可康复。”翠梅眼眶泛红,挽起袖子,麻利绞了块湿帕子,弯腰欲为病人擦脸。   姜玉姝一把接过,自行擦拭,颔首道:“没大碍就好。真是祸从天降,幸亏有惊无险,否则叫我怎么收场?唉。”   “那几个黑心肝烂肠肺的畜生,简直该千刀万剐!”小桃心有余悸,忿忿告知:“他们被生擒,初时抵赖不承认,甚至恶人先告状、状告公子毒/打无辜,直到被官差教训后,才招了供。那副嘴脸,别提多么卑鄙无耻了!”   翠梅亦深恶痛绝,气冲冲,接腔告知:“他们蓄谋已久,事先摸清这间屋里住着咱们仨,特地多吹了一管迷/烟,意图——呸呸呸,下流的畜生,活该被姑爷他们整治!”   “押送去县衙了吗?哼,如果昨晚我没中/毒倒下,估计忍不住打他们一顿,出出气。”姜玉姝靠坐着,闭目养神。   翠梅与小桃相视一笑,解恨又解气。小桃一边盛粥,一边透露道:“那几个畜生被咱们家和官差先后教训,个个哭着磕头求饶,浑身骨头不知断了几根。”   “长荣说了,“翠梅头一昂,大义凛然道:“像那等阴险狠毒、作恶多端之徒,不可饶恕。虽不能私刑诛杀,但至少得废了他们,以免歹徒日后再次作乱害人。”   “该!”姜玉姝吁了口气,接过粥慢慢搅,只吃半碗便咽不下了,摆摆手,疲惫道:“先不吃了,头晕得厉害,我躺会儿。”   “哎,那您歇着。”   翠梅和小桃轻手轻脚收拾了东西退开,坐在窗下做针线,安静陪伴着。   榻上   姜玉姝翻了个身,面朝里侧,蓦地一笑,悄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转眼已是九月中旬,秋高气爽,晨风一天比一天凉。   早起下地时,姜玉姝多披了件外衫,用了一夏的帷帽习以为常,仍戴着,夏季遮阳,秋季挡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里正夫妇蹲在垄间忙活,其子大牛与小牛在渠里玩水捉鱼,上百村民在辽阔田野里侍弄各自的庄稼。   翠梅索性跪坐在垄间,左看右看,嚷道:“所有的花儿都渐渐谢了,土豆该长成了吧?”   “什么时候才能挖?”里正妻万分期待。   里正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说:“六十七亩地,我得提前找足人手,尽快把粮食收起来,以免夜长梦多。”   姜玉姝专注拨弄一株作物,扬声答:“急不得,还没长成呢。等叶子变黄、枯萎的时候,就停止浇水,然后等上七八天才能挖。”   风里雨里辛苦数月,收获在即,所有人既好奇又急切,犹如百爪挠心,天天追着问,恨不能立刻开始挖!   与此同时。水渠的对岸   刘老柱家在此处地少,苞米被北犰烧毁后,他们一时间不敢再种粮作物,观望许久,匆匆种下一片南瓜,精心打理,茂盛藤蔓下大大小小的瓜或隐或现,长势喜人。   “窸窸窣窣~“,刘冬蹲在藤蔓里,心不在焉地拔除杂草,眼睛频频望向对岸,盯着姜玉姝的一举一动,乐此不疲。   老柱妻肘击丈夫,挤眉弄眼。刘老柱转身一看,顿时火冒三丈,抓了一把土,劈手朝儿子扔去,黑着脸质问:“你在看什么呢?”   刘冬如梦惊醒,慌忙收回目光,低着头,佯作勤快除草状,试图蒙混过去。   然而,刘老柱却快步凑近,抄起擦汗用的旧褂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儿子,失望地责骂:“还看?你还看?前两天谈起时,你是怎么发誓的?誓言被狗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爹,爹!别打了。”刘冬抱着脑袋狼狈躲避,心虚极了,“谁、谁看她了啊?我没有。”   刘老柱嗤笑,气不打一处来,下手愈发重,怒道:“难道老子冤枉你了?兔崽子,你的眼珠子差点儿看掉了,可人家呢?人家压根没理睬过!”   “冬儿,你莫再犯糊涂了。”老柱妻惴惴不安,苦口婆心地劝说:“郭家丫鬟虽标致,可惜她们全是流犯。不过,即使是犯人、是丫鬟,咱们也高攀不起,明白吗?”   老两口误以为儿子看上了翠梅或小桃,从未猜过姜玉姝。   毕竟姜玉姝一开始便以有夫之妇的身份示人。   我才不喜欢那俩丫鬟呢……刘冬抱着脑袋,一声不吭,痴痴暗忖: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远远地看几眼怎么了?既不犯法,又不伤天害理。   横竖她一直没发觉,我就看!我偏看!   刘老柱打累了,气喘吁吁,抖开褂子擦汗。老柱妻忧心忡忡,使劲拍打儿子后背两下,惶恐道:“郭家男人个个武艺高强,充军之前便敢杀北犰人,郭公子更是当众砍下俘虏脑袋。而且,上次他家进贼,“她一拍大腿,畏惧道:“哎哟,那几个贼被打得可惨!血淋/淋的,站也站不起来,被官差拖着走,忒渗人。”   “啧,虽说沦为流犯,但仍有富贵亲友关照,到底比平民百姓强。”刘老柱悻悻然,严厉告诫:“兔崽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敢痴心妄想了?听着,不准给老子惹麻烦!”   老柱妻叹了口气,“这孩子,难怪天天往瓜地跑,原来不是干活,而是偷看——翠梅还是小桃?乡亲们私下议论时,都说小桃温柔贤惠,比牙尖嘴利的翠梅好多了。”   刘冬抱着脑袋,始终不吱声。他微微侧头,余光瞟向渠水对岸,继续窥视梦中人的一颦一笑。   自从郭家四个男丁戎装持刀狠狠教训盗徒之后,一举震得村民深深畏惧,不敢再肆无忌惮地胡编乱造“侯门丑事“。   流言蜚语日渐减少,姜玉姝正庆幸耳根子清静时,烦恼却找上门来。   九月下旬的一天傍晚,郭家人忙完地里的活儿后,顺手割了些草,载了半车回家。   姜玉姝搂了一捆草,管事周延已推开院门,几人齐心协力地把鲜草搬进去,摊开晾晒。   “今后家里要常备些干草料,免得公子他们回来没东西喂马!”半大小子精力旺盛,邹贵在地里忙了一天,却无疲态,抱着鲜草飞奔,逗弄两只狗崽子追赶自己。   姜玉姝拍拍手,打量新盖的马厩,满意道:“不错,真是难为他们了,半天就盖成!”   “木料是从里正家买的,他带着几个亲戚帮忙,不仅搭盖马厩,还修缮门窗,尽心竭力,却连茶也没喝便走了。另外,在您养病期间,好些村民带着瓜果菜蔬登门探望。”周延想了想,顺势提议道:“等秋收后,是不是应该适当答谢一番?”   姜玉姝点点头,笑答:“理应如此,否则咱们家未免太不懂礼数了。这样吧,等忙完秋收,寻个理由挑个日子,请相关人吃顿便饭,以表谢意。但不宜张扬。”   “明白!”周延心领神会。   姜玉姝转身迈步进屋,却听院门口响起邹贵惊奇的叫声:   “三、三公子?”   “三公子,您怎么上赫钦来了?”   什么?三公子?   姜玉姝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其余人亦目瞪口呆,忙不迭跑出去探看:   门口停着一辆小马车,车夫是原本待在长平县屯田的两名中年人,身板健壮。车帘掀起,先跳下一名小厮,而后是大夫方胜,最后他们搀下郭弘哲。   “二嫂。”郭弘哲脸色苍白,唇泛青,神态忐忑,拘谨不安。   “二少夫人。”下人们压着嗓子躬身见礼。   姜玉姝茫然不解,久久无法回神,惊讶问:“三弟,老夫人怎么派你上来了?”   郭弘哲正欲回答,负责押送流犯的官差却下马,大声问:   “你可是郭门姜氏?”   “是。”姜玉姝勉强回神,匆匆步下台阶,冷静答:“罪妇是郭姜氏。”   这时,主簿庄松闻讯赶到,远远便熟络笑问:“哈哈,老余!”   名唤老余的官差忙转身相迎,笑答:“庄秀才,久未见面了,最近可好?”   “尚可。”庄松站定,审视郭弘哲等人问:“这几个想必便是从长平来的郭家人吧?”   老余点点头,“不错。咱们县多了五个流犯,潘大人有令,吩咐我押送他们到这刘家村屯田。”   “行!我会看着他们的。”庄松面朝姜玉姝,嘱咐道:“规矩你明白,不必我多说。从明儿起,你带领他们下地劳作,休得懒怠。”   姜玉姝只能答应,“我明白。”   “老余,带上你的人,今晚都歇在我的下处,咱们好好儿叙叙旧。”庄松在偏僻山村待久了,十分憋闷,热情招待县里朋友,愉快道:“走吧,请!”   “请。”众官差便跟随庄松走了,有说有笑。   暮色中,留下一地郭家人面面相觑。   姜玉姝满腹疑团,却责无旁贷,招呼道:“既然来了,从此便一同屯田。都别杵着,快进屋!三弟,走啊。”   “嗯。”郭弘哲提着一个包袱,弯着腰,低头上台阶,风一吹,他洗得泛白的青袍晃荡荡,瘦弱得撑不起袍子。   “公子,慢点儿。”亲信小厮名叫胡纲,年仅十三岁,黑瘦黑瘦的。   郭弘哲点点头,一路走,一路悄悄打量二嫂神色,生怕遭嫌弃。   “来,包袱给我。”姜玉姝刚伸手,回过神的翠梅却抢着接过了病人的行李。   其实,姜玉姝早知长平会来人,但万万没料到、婆婆竟派出天生病弱的庶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暗忖:三弟天生患有心疾,最忌担惊受怕,赫钦兵荒马乱,他如何待得住?万一遇见危险需要逃命,他肯定还没我跑得快……   无奈人已经来了,而且是经长平卫指挥使、长平县衙和赫钦县衙层层批准上来的,退无可退。   郭家又欠了穆康的人情,断不宜频繁打扰尊长,草率耗费世交情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思及此,姜玉姝不得不振作,安排道:“家里人远道赶来,想必辛苦疲累。周延、邹贵,你们快收拾屋子,安顿他们住下。翠梅、小桃,你俩去厨房帮忙做饭。”   “是。”   姜玉姝从翠梅手中接过包袱,引领道:“三弟,你随我来。”   郭弘哲局促颔首,指尖呈淤紫色,明显正在发病。   须臾,“吱嘎“一声,姜玉姝推开正房门,“快进来坐。”   “这、这是……?”郭弘哲停在门槛外,好奇扫视整洁雅致的卧房。   姜玉姝把包袱搁在桌上,解释道:“这是你二哥的屋子,他军务繁忙,至今才歇过一晚。农家小院,卧房少,今后只能委屈你住在这儿了,兄弟俩挤挤。”   “不、不委屈!”郭弘哲迈进屋里,紧张之下,脱口而出道:“这已经很好了,比长平县好多了。”   好多了?看来,他在长平过得并不顺心,很可能十分糟心。   姜玉姝不动声色,温和道:“别老站着,坐。”说话间,潘嬷嬷奉上茶水,周延妻端来热水和帕子。   “先洗洗手、擦把脸,然后坐下喝茶。”姜玉姝发觉对方一直在观察自己的脸色,纳闷之余,尽力放软了态度。   郭弘哲规规矩矩的,言听计从,洗手擦脸,刚想坐下喝茶,却仓促站直了,腼腆道:“二嫂,你也坐。”   姜玉姝摇摇头,笑道:“不了,我得去厨房看看。三弟,无需拘礼,等吃完晚饭咱们再细聊,如何?”   “好。”郭弘哲连连点头。   姜玉姝叮嘱道:“小胡,照顾好他。”   “是!”胡纲喝水解了渴,快速整理行李,勤勤恳恳。   片刻后·马厩旁   夕阳已坠入西山,暮色沉沉,风沁凉。   姜玉姝耐着性子,严肃道:“方大夫,我并非逼问,而是不得不问清楚,事关病人,请你如实相告。”   “唉哟。”方胜愁眉苦脸,暗中叫苦不迭,不时偏头看厢房与堂屋,为难道:“府里的家事儿,我是真不太清楚!您若想打听,还是问胡纲吧,那小子伺候三公子多年,许多事儿都知情。”   姜玉姝倍感头疼,略一思索,正色道:“你误会了,我没想打听家务事,只是想问问病人的病情。我虽不懂医术,但刚才观察三弟的气色,他似乎旧疾复发,对吗?”   “对。”方胜一声长叹,犹豫半晌,支支吾吾,最终自个儿憋不住了,无奈告知:“其实,半个月之前他就发病了!当时,我立刻用早年御医给的方子救治,病人服药后渐渐好转。谁知,二公子忽然来信,请老夫人加派人手上赫钦,他一听,当即表示乐意北上!”   姜玉姝疑惑问:“奇怪。三弟乐意,老夫人就准许了?”   方胜摇摇头,盯着马厩的柱子,含糊答:“老夫人初时拒绝,可三公子不停恳求,甚至罕见地使性子、闹别扭。咳,有天晚上、有天晚上争吵——具体我不清楚。总之,老夫人最终答应了,派我陪同照顾。”   姜玉姝没再追问,沉思半晌,缓缓道:“我明白了,多谢告知。既有病人,可带了药材上来?”   “带了!足足三大包袱,其中有两味名贵的,乃穆老将军所赠。”   姜玉姝由衷地松了口气,催促道:“我看病人的气色实在是差,故有些事不敢贸然问他。方大夫,烦请尽快配几服药,煎好了让他喝。”   “放心,我早已配妥,这会子胡纲应该在煎着了。”   姜玉姝再次松了口气,微笑道:“很好。那进去吧,吃完饭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早我带你们下地!”   “哎,是。”方胜如蒙大赦,生怕对方逼问自己为难之事。   数日后·清晨   姜玉姝带人上了坡地,忙碌查看一大片土豆,唯恐发现病虫害。   “二嫂!”郭弘哲远远地招呼,被小厮胡纲搀着爬上缓坡。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唇仍无血色,却笑容满面,双目有神。   “咦?”翠梅等人探头,“三公子怎么上来了?看他累的,脸都白了。”   姜玉姝诧异起身,不放心地问:“你怎么上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平地除草吗?”   “忙了几天,平地已无草可除,我上坡地瞧瞧。”郭弘哲文质彬彬,言行举止从容舒缓,即使蹲着也是端端正正。他擦擦汗,低头嗅闻逐渐枯萎的花朵,惋惜道:“可惜,我来迟了,错过了盛放的时节。假如早来半个月,即可见识六十七亩绿叶黄蕊白花瓣随风摇曳的美景。”   姜玉姝笑了笑,“明年还会有的。其实,刚开始觉得美,可多看几天便习以为常了,没什么稀奇的。”   “明年?唉,我不一定等得到了。”郭弘哲怅然眺望远处群山,喃喃道:“方大夫苦苦隐瞒,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恐怕熬不过今年去。”   姜玉姝一愣,忙宽慰道;“胡说!病中的人容易胡思乱想,你不是正在好转么?再休养些日子即可康复!”   “好不了的。”郭弘哲心平气静,说话总是中气不足,透露道:“小时候,父亲请了御医为我看病,他们以为我在昏睡,其实我是清醒的,只是精疲力倦,懒得睁开眼睛。那次,御医亲口说,我这病是天生的,无法治愈,注定不长寿,恐怕活不到成年。”   别说这一世,即便上一世,心脏病也难治。姜玉姝掩下怜悯,坚定道:“慌什么?御医说‘恐怕’,而非‘一定’。你这病,尤其得放宽心,最忌忧愁。三弟,千万振作些!”   “二嫂放心,我会按时服药的,尽力多活几天。”郭弘哲瘦得脸颊凹陷。   姜玉姝简直没辙,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安慰道:“小小年纪,别老是说丧气话,不吉利。倘若被你二哥听见,必定是不允许的。”   “二哥?唉,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我特地赶来赫钦,是有几句话想——“郭弘哲满怀期待,轻快站起身,却瞬间天旋地转,踉跄摔倒—— 第46章 收获之季   “小心!”姜玉姝吓一大跳,仓促伸手意欲搀扶, 却只抓住了病人的一片衣角。翠梅等人急忙起身, 飞奔靠近。   “公子!”贴身跟随的小厮胡纲抢步凑近,半空中一把捞住病人, 却因年少瘦小体力不足,两人都摔进了土豆丛里。   胡纲一咕噜坐起来, 与姜玉姝一同搀扶病人, 悬着心关切问:   “三弟?你怎么样?摔伤哪儿了?”   “公子?公子,是不是又难受了?”   郭弘哲仰面半躺着,脸色惨白,虚汗涔涔, 打湿了鬓发。他双目圆睁,眼前时而发黑, 时而冒金星, 映入眼帘的东西要么暗沉,要么白得发亮,耳朵里听不清七嘴八舌询问声。   姜玉姝见病人眼神发直, 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催促道:“方大夫呢?赶紧请他来救人!”   “哦, 好!”   邹贵刚转身, 却见方胜已匆匆爬上缓坡。   一圈人围着,姜玉姝语速飞快, 简略告知:“方大夫!阿哲摔了一跤,人毫无反应, 不知是中暑还是发病了。”   “我瞧瞧!唉,眼错不见一会儿,他怎么上坡了?胡纲,你小子糊涂,本该拦着的。”方胜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下,熟练地诊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纲惴惴不安,嗫嚅道:“三公子他、他——“他结结巴巴,耷拉下脑袋,不吱声了。   混乱中,姜玉姝瞥了瞥胡纲,当下顾不得细问,一行人合力把病人背下山,送其回家歇息。   夜间   窗半敞,秋风涌入,姜玉姝站在病榻前,凝重端详脸色白得发青的病人,仔细审视,那青中似乎竟泛着一丝灰。   “咳咳。”郭弘哲脸无血色,颓然沮丧,饱含歉疚地说:“二嫂,真是对不住,我又拖累人了。”   姜玉姝定定神,温和里透着几许威严,弯腰道:“我们明白你是病不由己,安心休养,今后别再说客气话了,显得生分。记住了么?”   “可是,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忙,我却如同废物一般,时时刻刻处处拖累人,心里实在惭愧,无地自容。”偏僻山村的寂静夜里,郭弘哲竭力克制,嗓音却压抑不住地颤抖,郁懑消沉。   一切皆在意料中。姜玉姝暗自叹息,转身伸手,翠梅忙递上厚厚一大叠文稿,她接过,沉甸甸“嘭~“地堆放在榻沿!   “这、这是什么?”郭弘哲吃了一惊,挣扎着坐起。   姜玉姝笑了笑,随手拿起一份文稿,“哗啦啦“翻动,正色答:“此乃北上途中三千里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包含各地的风土人情,纷繁杂乱,急需整理。可惜我抽不出空,一直搁着积灰。”   “来西苍的路上,几乎每天见你写写画画。我能看看吗?”郭弘哲下巴瘦尖,脖颈细长。   姜玉姝落落大方,“当然可以!其实,我是想请三弟帮一个忙。”   “啊?我、我能帮上什么忙?”郭弘哲捏着文稿,错愕抬头。   姜玉姝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严肃告知:“说出来不怕大伙儿笑话,我才疏学浅,却偏爱舞文弄墨,在二公子的鼓励下,决定把这些文稿整理成书,留作纪念!不知三弟可愿帮忙整理整理?”   “从古至今,少有女子能著书的,姑娘好厉害!”翠梅欢欣拍掌,与有荣焉。   小桃感慨道:“少夫人过谦了,您分明很有才华。”   “待书成后,不知我们有没有福气拜读?”大夫方胜凑趣道。   姜玉姝气定神闲,慷慨答:“各位要是不嫌弃,随便拿去看!但有言在先:到时如果笑掉了大牙,统统后果自负,我不管的啊。”   “哈哈哈~“几人善意哄笑。郭弘哲也乐了,粗略翻看文稿,紧张表示:“多谢二嫂信任。但实不相瞒,我更是才疏学浅,恐怕无法胜任,万一整理得更乱,岂不糟糕?”   姜玉姝眉一挑,爽快道:“三弟过谦了。我曾听你二哥提过:你才思聪颖,自幼常得父亲和先生赞赏。区区文稿,怎么可能整理不出来?莫非是我的字太丑、你看不清楚?”   “不不!这字迹娟秀工整,一点儿也不丑。”郭弘哲急忙摇头,被夸得眼睛一亮,忍不住问:“二哥真的夸过我吗?”   姜玉姝认真点头。   “二哥师从陆之栋老先生,与他相比,我根本称不上‘才思聪颖’。”郭弘哲由衷钦佩兄长,眼里的羡慕满溢,伤感惋惜道:“陆老德高望重,乃当今大儒,那一年,不知多少勋贵子孙、青年才俊争求拜师,老先生却独独挑了二哥,多么难得?唉,若非家里出事,此刻他应该考完乡试了。”   才华横溢,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昔日显赫侯门贵公子,沦为流犯充军,何其不幸。   此时此刻,他正在做什么?上阵杀敌?巡守边塞?   姜玉姝沉默半晌,眸光坚定明亮,缓缓道:“世事难料,家遭巨变,确实造成无数遗憾,但事已至此,光顾着遗憾就没法过日子了。人活一生,总难免吃苦,自古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都振作些吧,务必撑过去。”顿了顿,她肃穆问:“你二哥虽然错过了乡试,但他投笔从戎、奋勇杀敌守卫疆土,不也是尽忠报国?不也是在施展抱负?”   “……是。”郭弘哲怔愣出神。   姜玉姝目不转睛,勉励道:“流放三千里长路漫漫,风里雨里翻山越岭,辛辛苦苦走到西苍,简直太不容易了,充军也好,屯田也罢,人活着才有盼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胜大为赞同,“对!或许有朝一日,咱们就苦尽甘来了。”   “祈求菩萨,让那一天快点到吧。”翠梅双手合十。   姜玉姝不容拒绝,叮嘱道:“三弟,文稿全交给你了,不急,慢慢儿地整理。另外,我会邀请二公子作序,并将注明此书是由你整理的。”她眯着眼睛,话锋一转,故意狡黠道:“咳,三个人丢脸,总好过我独自丢脸,以免无颜见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哈哈哈~“几人又是一阵哄笑。   翠梅乐道:“好主意!”   “丢脸啊?你就不怕我悄悄告诉二哥?”郭弘哲面对年龄相仿的嫂子,倍感汗颜。   姜玉姝头一昂,气势十足,佯怒道:“假如他不肯帮忙,我一定抓着他的手、逼他写序!”   方胜等人前仰后合,连声叫好。   郭弘哲长这么大,从未动过著书的念头,莫名豪气陡生,郑重道:“既如此,这件差事我接下了。二嫂不必担心丢脸,我会让二哥帮忙润色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姜玉姝掷地有声道。   夜已二更,山村静悄悄,寂静得能听见后山松涛。   “哎,还是姑娘有办法。除了您,谁也劝不动三公子,他整天闷闷不乐的。”翠梅闩上窗,转身走向床榻,小桃吹熄油灯,三人同住,结伴壮胆。   黑暗中,姜玉姝仰躺,闭着眼睛说:“他那个病,最忌忧思深重。本该宽心静养的人,却郁郁寡欢,身体怎么可能好?我不懂医术,只能设法劝解,尝试着给他派点儿差事,免得病人一有空就胡思乱想、哀怨愁闷”   翠梅侧卧,想了想,耳语道:“分别几个月,我们都好奇长平县的日子,就逮着胡纲打听,再三追问,那小子才吞吞吐吐说了些。”   “他说了些什么?”其实,姜玉姝不问也猜得透。   翠梅叹了口气,难掩同情地告知:“听说,自从安顿在长平屯田后,从都城强撑到西苍的三公子便病倒了,不止旧疾,还隔三岔五头疼脑热,身体虚弱,根本干不动农活,老夫人和大少夫人就、就——总之,他一直受气,日子难过。”   “唉。”三人日渐亲密,小桃也敞开了,透露道:“侯爷在世时,他有父亲爱护;二公子在家时,他有兄长关照。但在长平县,三公子无依无靠——呃,奴婢该死。”忆起王氏婆媳,小桃惶恐噤声。   “别怕,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姜玉姝冷静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务事自古便是大麻烦,谈也白谈。咱们尽力照顾了阿哲,无愧于心,盼望他能振作,别总是悲伤消沉。”   “对!”翠梅拉高被子,困倦打了个哈欠,“这里没人给他气受,病情应该会好转的。”   姜玉姝一声长叹,“但愿如此。”   此后,郭弘哲变得十分忙碌,白天完成二嫂安排的轻松农活,晚上一头扎进文稿里,兴致勃勃地整理,认真甚至较真,叔嫂俩偶尔争辩得互不相让,惊动其余人忍着笑打圆场。   秋风越发强劲,吹得草木枯黄,吹来了十月。   金秋十月,土豆叶子均已枯萎,长成静待收获。   这天清早,里正叫齐帮手,上百人赶着十几辆板车,浩浩荡荡去收粮食,激动极了,一路兴奋议论。   姜玉姝精神抖擞,沿着水渠快步走向土豆田,第无数次地暗忖:   我虽然早就挖了几棵,但仍算不准,具体亩产到底有多少?万一太低,既丢人,又没法向官府交差……   正当她忐忑盘算时,打头的村民们忽然止步,抬手遥指前方矮坡,惊讶嚷道:   “嗳,快看,坡上怎么回事?”   “野、野猪吧?”   “糟糕,一大群野猪!”   “畜生偷吃粮食来了!奇怪,它们怎么知道地里有土豆?”   “畜生鼻子灵呗。”   ……   姜玉姝猛地抬头,定睛望去,瞬间大怒,不假思索地跑向矮坡,气愤喝道:“住手!”话一出口发觉错了,又喝道:“住嘴!”   里正刘三平怒目圆睁,大吼一声,“乡亲们,别愣着啊,快随我去赶走它们!” 第47章 野兽发狂   姜玉姝炎夏时抵达刘村,辛苦劳作数月, 汗流浃背, 精心侍弄六十七亩地,马上要收获了, 土豆却遭十几头野猪拱食!   事关心血,她万分焦急, 恨不能插翅飞去踹开它们!   眼睁睁眺望矮坡上的野猪们拱来拱去, 甩着尾巴刨土,搅得枯叶碎屑灰尘翻飞,所有人心疼至极,拎着锄头镰刀等物一窝蜂涌向山。   是可忍, 孰不可忍!   众人黑着脸,七嘴八舌地斥骂:   “大胆的畜生, 又下山撒野了!”   “还不快滚回山里去!”   “唉, 村里的年轻猎户大多逃难了,无人打猎,才纵得野猪这般猖獗。”   ……   然而, 当众人气喘吁吁爬上山坡时,十几头野猪早已逃进了树林, 丢下一片狼藉, 气得人干瞪眼,破口大骂。   姜玉姝担忧不已, 心急火燎奔近,定睛扫视:   坡地西北角被糟蹋了一块, 苗叶七零八落,土豆被拱出,大颗小颗散落着,有些被野猪啃了两口便扔下。   “可恶,太可恶了!”翠梅心疼得直跺脚,蹲下收拾着,怒道:“吃一半儿扔一半儿,糟蹋粮食,天打雷劈!”   姜玉姝刚站稳,还没缓过神,却见一对中年夫妇匆匆往上跑,呼天抢地,哭丧着脸哀嚎:   “那是我家的苞米地,足足两亩,被糟蹋光了!”   “辛辛苦苦一整年,夏天的苞米被北犰放火烧了,吓得改种在坡上,谁知这些又被野猪刨了。”农妇一屁股跌坐,绝望捶胸,哭道:“天呐,老天爷不给人活路了,叫我们一家怎么过冬啊?”   姜玉姝擦擦汗,分神抬头一望,才发现高处庄稼惨遭“覆灭“:苞米杆子几乎全被拱倒,地面遍布深坑浅坑,灌满浆的苞米棒子四处散落,乱七八糟。   “真倒霉,可怜呐。”   “又白忙活了。”村民同情之余,纷纷劝慰道:“事已至此,哭没用,你们赶紧收拾收拾,苞米棒子能捡多少是多少,好歹也是收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邹贵抬头望望,又低头看看,小声说:“假如高处没有庄稼挡着,土豆就糟了,肯定会被吃掉一大片!幸亏野猪被苞米绊住了脚。”   “没错。”胡纲点头附和。   姜玉姝忙扭头,却听周延已训道:“别人家遭了灾正难受着呢,你俩不懂事,少说话!”   “哦,是。”邹贵和胡纲讪讪闭嘴,并非幸灾乐祸,只是下意识觉得庆幸。   姜玉姝粗略查看一番,打起精神走向里正,凝重道:“野猪发现了这一片食物,恐怕还会找来的,防不胜防。坡地只有十亩,今天应该能收完吧?”   “应该能。”刘三平点点头,不停地捡拾土豆,懊恼道:“唉,村里猎户少,一般人斗不过皮糙肉厚的野猪,它们力气可大了。没辙,只能抢收土豆了。”   主簿庄松巡视片刻,眉头紧皱,催促道:“都愣着做什么?赶快动手收粮食,不收等着喂野猪吗?”   “乡亲们,干活了干活了!”刘三平奔走吆喝,叫回跑到树林边商讨野猪去向的村民,“今天至少得收十亩!先收这坡上的,咱们辛辛苦苦一场,绝不能便宜了野兽。”   村民无暇追赶野猪,只得返回土豆地,三五成群,有的挥锄、有的扒土、有的摘土豆……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渐渐的,一行一行的田垄被挖开,土豆露面,经采摘后,统统收进絮着干草的箩筐,整齐堆放在边上,陆续被抬下坡,装在板车上运回村。   村民们眼睛发亮,惊喜交加,卖力地忙碌着,热切谈论:“哎哟,收成不错啊。”   “哈哈,其实这东西挺好的,结得多,又不难侍弄。”   “我估摸着一算,比种苞米麦子值!”   “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啧,这年头,能饱腹就行,只要没毒,管它是什么味道!我们家不挑。”   “我家也不挑。”   ……   忙着忙着,姜玉姝反复估算收成后,如释重负,暗忖:赶鸭子上架似的,仓促下种,产量必然不高。但幸好,不至于低得丢人,勉强能交差。   她低头整理箩筐内絮的干草,叮嘱道:“小心点儿,尽量别碰坏了。不出意外的话,这批收成应该全是粮种,等明年开春继续尝试,直到攒够粮种为止。”   里正妻满怀期待,立刻凑近,顺势问:“好几十亩地,肯定能收不少!不知官府明年是什么打算?既是新粮,能不能分些给村里?我家已经学会了,到时一定会用心打理!”   此言一出,附近村民纷纷靠近,争先恐后,拍着胸口表示自家也学会了,请求官府分发粮种。   姜玉姝被围在中间,连连抬手制止,歉意道:“抱歉,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各位别急,等忙完后,庄主簿会往上报的,一切得遵从官府的安排。”   “不错。”庄松背着手,在田垄间转来转去,威严道:“你们赶紧收,收完了我才能秤算、才能禀告县里。看潘大人他们的意思吧,待有了准信,我再告诉你们。”   “哎,是!”   “既然在刘家村有了收成,不如让我们继续试,免得官府挪去别处重新摸索,那样多麻烦。”   “就是!我们已经学会了,明年开春自己种,不劳官府操心。”   ……   “哈哈哈。”庄松感慨良多,哼笑道:“瞧瞧,当初叫他们一边帮忙一边学习时,个个不情不愿的,如今见有了收成,才知道请求官府照拂!”   姜玉姝长长吁了口气,唏嘘道:“幸亏有了些收成,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向潘大人交差。”   “天道酬勤。”庄松考取秀才功名后方谋得主簿一职,年纪轻轻,自视颇高,平日爱摆官架子、好耍官威,但本性正直。他昂首挺胸,慢条斯理,施恩似的说:“郭家人屯田勤勤恳恳,我俱看在眼里,会禀明知县的。农耕讲究风调雨顺,即使收成差,也不能全怪你们。”   姜玉姝感激道:“多谢您的宽容体谅!”   一行人从清早忙至天黑透,抢收了十五亩地,土豆暂搁在里正家的院子里。   庄松带领官差,打着灯笼盯紧秤,详记收成。他本欲派人看守庄稼,村民却惧怕黑夜遇敌袭,谁也不敢,只得作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夜间。马厩   一盏灯笼悬挂在柱子上,三公十母,十三只羊咩咩叫唤,埋头吃草。   姜玉姝挽着袖子,一身灰尘与汗,拨弄查看羊群,头也不抬地说:“今儿都辛苦了,但至少还得忙四五天,咱们秋收后才能休息。”   “是啊。”潘嬷嬷把羊绳栓紧了些,小声劝道:“忙活一整天,热水已经备下了,您快去洗洗,别累坏了。”   郭弘哲饶有兴趣,带着小厮扒拉鲜草,催促道:“二嫂歇息吧,羊交给我喂!”   姜玉姝直起身,反手捶了捶酸疼的后腰,疲惫微笑道:“行了,它们已经饱了。明早顺便牵去地里,让它们自行吃草。等腾出空来,咱们再设法盖羊圈。”   “为什么忽然想养羊了?”流放大半年,郭弘哲已经不怕脏了,弯腰好奇揉搓羊。   姜玉姝解释答:“并非心血来潮,我早已决定了,只是苦于身不由己,好说歹说才得到官府首肯。这些羊,是县丞刘大人派人送来的,今后由咱们饲养。”   “听里正说,下月初左右便开始降雪,到时怎么办?”郭弘哲不无担忧。   姜玉姝精疲力倦,慢慢踱回屋,“无妨,到时喂羊吃干草即可,从明天起,该开始准备草料了。”   “行!”周延正在闩院门,皱眉说:“草料倒容易,只是怕羊难侍弄,毕竟谁也没养过。”   放心,我养过。姜玉姝笑了笑,镇定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认真摸索摸索,迟早会懂的!”顿了顿,她正色道:“西苍有大片大片的草地,据说庸州更是有茫茫大草原,天生适合养牛羊。边塞冬季漫长,咱们这些屯田的犯人,不可能悠闲猫冬,与其听任官府安排差事,不如自己考虑。”   万一被安排完全陌生的差事,岂不头疼?索性养羊,这个我熟悉。   郭弘哲饱读诗书,但对农桑一窍不通。他拍拍羊背,想了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信赖道:“二嫂言之有理。那就听你的吧。”   关闭院门后,一行人鱼贯进屋。   “唉。”周延忍无可忍,抱怨道:“刘大人派人送来了羊,却仍只字未提咱们的口粮,似乎彻底忘在脑后了。我想问问,可一斟酌,又没敢问。”   姜玉姝心知肚明,叮嘱道:“他们没忘。今后不必再打听,我已经问过了。”   “哦?”   姜玉姝轻声告知:“刘县丞说:赫钦战乱频频,庄稼连年歉收,朝廷和府城的余粮忙于供养边军,一时半刻顾不上县衙。潘大人奔走数月,至今没弄到粮,甚至连种子都缺。”   “可、可难道就让咱们一直悄悄买口粮吗?”周延哭笑不得,叹气道:“唉哟,自从安顿在这村里,郭家顶着流犯的罪名屯田,却至今没领到一份口粮!”   姜玉姝捶着后腰,无奈道:“县里不给,咱们催也没用,只能等候。”   “或许,县衙猜测郭家尚有盘缠,故意省下一笔?”   姜玉姝忍俊不禁,苦中作乐道:“不无可能。咱们恐怕是全西苍最让官府省心的犯人了!”   郭弘哲听了半晌,小声道:“长平就不同。那儿的口粮按月发放,虽粗糙,但能果腹。”   “赫钦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自然比不上其它县。”语毕,姜玉姝回房沐浴,发丝才半干便倒头入眠,几近昏睡。   次日·清晨   郭家人手忙脚乱,合力赶着羊群下地,迎面遇见了庄松一行。   “哟?放羊呢?”庄松满面春风,昂首迈着方步。   “哈哈哈~“里正赶着板车,车上坐着妻儿,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他把鞭子塞给妻子,跳下板车颠颠儿奔近,迫不及待地问:“你们知道昨天十五亩地收了多少土豆吗?”   姜玉姝心中有数,微笑问:“多少?”   “出人意料,有两万七千多斤呢!”里正使劲搓手,十分激动,兴奋道:“乡亲们看了,都说明春想种一些。”   土豆的亩产不足两千斤,其实很低……但与苞米麦子相比,确实算高。   明春继续尝试,不再仓促下种,而是瞅准时节,多花些心思,应当能提高产量!   姜玉姝难免失望,百感交集,暗自汗颜,根本高兴不起来。她随手赶了赶羊,如实相告:“昨天有十亩坡地,据我估算,坡地比平地产量高些。”   “确实高些。余下的尽快挖出来,忙妥了我好禀告知县大人。”庄松沉浸在喜悦中,满意道:“不错了,有这产量,又能一年两熟,足以作为粮食。”   姜玉姝提议道:“其实薯类也不错。”可惜乾朝现只有低产的土种,不像前世,高产良种众多,任挑任选。   “西苍薯类一年才一熟,难侍弄,它还不如苞米麦子。”刘三平连连摇头。   姜玉姝若有所思,“明年我试种一些看看。”   不久后,干劲十足的人群兴冲冲赶到地里,远远却见野猪再度拱食土豆!   粗略一扫有十几头,有老有小,正热热闹闹拱地刨食。或许仍是昨天那一家子。   “岂有此理!”   “好无赖张狂的东西,它们把此处当成自家粮仓了么?”庄松勃然大怒,一把抽出随身携带的腰刀,拔腿飞奔,吩咐道:“快,随我去砍杀几头,杀鸡儆猴!”   “走!”同行壮丁近五十人,他们毫不畏惧,忿忿跟随。   “狠狠教训它们一顿!”翠梅拍掌叫好。   各家女眷们止步,吆喝助阵。姜玉姝拎着水囊,被气得没了脾气,定睛眺望战局:   野猪腿不长,矮胖矮胖的,看似笨重,行动却敏捷,无论平地还是坡地,皆跑得快。它们一见人靠近,便哼唧着转身,利索窜上矮坡,逃向树林。   但其中有一只贪吃,慢了些,尚未上坡,便被几把锄头勾住,滚落平地,一咕噜爬起便凶狠咬人。   “啊——“庄松的小腿险些挨了一口,火冒三丈,提刀便砍。同伴们奋力相助,围着猎物一顿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唉,今天不知又损失了多少?薯种宝贵,它们可千万别再来了。   姜玉姝正头疼间,突听被人包围的野猪发出一声凄惨哀嚎,悠长颤抖。须臾,坡上树林里传来回应,霎时嚎声不断。   旋即,高处爆起一阵愤怒咆哮,众人抬头望去,竟见已逃离的猪群往山下冲!   “糟糕!”   “野猪发狂了,快跑!”   “怎么办?”女眷们大惊失色,带了孩子拉着孩子,没带孩子的扭头就跑,瞬间乱成一团。   女眷惊慌失措,男人们也害怕了,本能地畏缩。   庄松咽了口唾沫,紧张嚷道:“怕什么?咱们上百人,何惧十几头畜生?家伙统统握紧了,给它们一个厉害!”   “快,咱们也避一避!”郭家女眷互相搀扶。混乱间,拥挤不堪,郭家人被挤散了,姜玉姝措手不及,差点儿撞倒一个孩子。   “爹?爹?”男孩年仅八岁,忽而奔跑,忽而转身,惶恐慌乱,吓得哭着喊:“爹!咱们也跑吧?”   姜玉姝吓一跳,急忙拽住往回跑的孩子,高声道:“他们在忙,你跟着我——”   “不要!”男孩竭力挣扎,“我要去找我爹,你松手!”   余光一瞥,野猪已经冲下山,气势汹汹,眨眼便扑向拦路的男人们。   姜玉姝顿时头皮发麻,咬咬牙,硬抱起男孩,刚跑了几步,却被他一口咬在胳膊上,疼得趔趄,不慎摔进了旁边水渠里—— 第48章 两地分隔   “哎——别咬人!”姜玉姝毫无防备,吃痛踉跄歪倒, 一脚踏空, 抱着男孩摔下陡峭渠坡,滚了滚, “扑通“落水。   始修于百年前的灌溉水渠,刘村世世代代不断地清理、挖宽, 实际已成小河, 水量丰沛,深处可达半丈。   两人不幸,恰落入深水湾。   幸而渠岸土壤湿润、草丛柔软,两人滚下时并未损筋伤骨。   姜大姑娘不识水性, 但姜玉姝前世长在水乡,精通水性。落水时, 她本能地屏住呼吸, 双腿奋力踩水,小心翼翼地探手,揪住男孩后领, 托着人冒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爹?爹, 快来救我。”男孩呛了两口水, 咳得脸涨红,挥手蹬腿, 恐惧哭唤亲人。   “嘘!别哭,当心引来野猪。我不是正在救你吗?”岸上野兽暴躁嚎叫, 姜玉姝焦急扫视周围,别无良策,揪着人单臂划水,咬牙朝对岸游去。   须臾,她使劲把人拽上岸,躲进了渠坡的茂盛芋丛。   姜玉姝气喘吁吁,心如擂鼓,发觉胳膊生疼。她一边透过芋梗往外观望,一边挽起袖子,低头查看:   小臂近肘弯处,白皙皮肤上赫然一圈淤红牙印。其中,两枚虎牙的位置渗血。   姜玉姝把胳膊一递,板起脸,恐吓道:“你要是敢再咬人,我可不管了,就让野猪把你叼走!”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男孩抽抽噎噎,瑟缩后退,内疚嗫嚅说:“你不该拦着的,我想去找我爹。”   姜玉姝不容置喙,严肃道:“老实躲着,哪儿也不准去!你没看见野猪发狂了吗?它们蛮力一冲一撞,谁也挡不住。小孩子帮不上忙,少去添乱。”   “我没想添乱!”男孩委屈表示:“我只是想叫上我爹一块儿走。”   姜玉姝侧耳倾听岸上动静,随口问:“你娘呢?没跟着下地?”   “我娘?”男孩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呆呆答:“有一年夏收的时候,她病了,家里没钱抓药……她病死了。”   姜玉姝一怔,抬手揉了揉对方脑袋,叮嘱道:“乖乖待着,等大伙儿赶跑了野猪,咱们才能上去找人。避免添乱。”   “哦,也行。”男孩六神无主。   这时,岸上已乱作一团。   将近五十个壮丁,手持腰刀、柴刀、锄头扁担等武器,混战十几头野猪,吼骂声夹杂嚎叫声,嘈杂不堪,一时间竟难分胜负。   逐渐有人负伤,痛苦斥骂,暴跳如雷;野猪也挨了打,却并未退缩,仍是咆哮着横冲直撞。   田野灰尘碎屑四溅,人血与兽血滴落,均斗红了眼睛。   芋丛里的两人听得心惊肉跳,正扒着芋梗张望时,突有几个壮丁挥舞锄头与扁担,追赶一头受伤的野猪,胡捶乱打后,合力一踹——   “扑通“巨响,野猪摔进渠里,兽血霎时染得清水淡红。   公猪鬃毛竖起,重达两百斤,白獠牙翘起,负伤落水后立刻划水,游向芋丛,呼哧哼哧,狂躁凶狠。   姜玉姝猛一个激灵,拉着男孩站起来,飞快上岸,扬声提醒道:“这里有人!”   岸上壮丁气喘如牛,诧异问:“你、你们怎么没跑?”   “待这儿做什么?瞎添乱!”身陷混战的人十分不耐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赶快自个儿找地方躲避,我们没工夫——唉又来一头!”话音未落,他们不得不举起武器迎上前,手忙脚乱,骂骂咧咧。   姜玉姝顾不得对岸,因为渠里的野猪正往上爬。   “怎么办?它似乎想上来。”男孩步步后退,面如土色。   “快跑!”姜玉姝握住男孩肩膀往南推,抬手遥指远处,“看见了吧?那些全是村里的人,你快过去,同她们待在一起。”   “那、那你——”   “快去!”姜玉姝推了一把,男孩犹豫片刻,顺从地跑了,瘦小灵活,沿着水渠飞奔。   姜玉姝焦头烂额,仓促搜寻,迅速搬起村民嵌在旁边田里充作界线的石头,劈头盖脸朝正爬坡的野猪砸去!   “你得在水里待着。”姜玉姝孤军作战,无暇停歇,浑身湿漉漉,靠着一股勇气,险险击退了负伤的野兽。   渠坡土壤松软,野猪血流不止,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水边。它抖了抖鬃毛,愈发暴躁了,后蹄使劲刨土,仰头瞪视,獠牙粗长。   姜玉姝搬了几块石头搁在身边,累得也坐下了,警惕俯视。   它不敢往上爬,她不敢转身跑……双方僵持住了。   “姑娘!”   “听说你落水了,没事吧?”   “原来您在这儿,唉哟,吓得我们四处找人。”男孩带路,郭家人匆匆赶来。   姜玉姝招了招手,无奈答:“水里有头野猪,我不敢离开。”   “啊?我瞧瞧。”周延和邹贵弯腰一望,与龇牙低嚎的公猪对视。   “它受伤啦?”翠梅猜测道:“看着像是快死了。”   姜玉姝摇摇头,“皮糙肉厚的野兽,没那么容易死。盯紧它,都小心点儿。”顿了顿,她闻声扭头嘱咐:“三弟,你俩就待在那儿,别过来!”   郭弘哲摆摆手,被胡纲搀着来迟了些,他脸白唇青,精神却不错,蹲在岸边打量野猪。   “糟糕了。”周延望着对岸,不安地说:“咱们人虽多,却没占上风,已有三四个受伤了的。”   交代同伴收集石头后,姜玉姝眉头不展,扼腕道:“耗下去恐怕更糟,野猪的体力耐力都比人强。”   “怎么办?”   吼声嚎叫痛呼声里,所有人焦急愤怒,却拿蛮力惊人的野猪没辙。   下一瞬,北面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谁?”年近五十的周延饱受惊吓,眯起眼睛眺望远方。   半大小厮眼尖,邹贵乐得直蹦,欣喜嚷道:“哈哈哈,是赫钦卫的将士们!”   “真的吗?”姜玉姝忙越过人群,踮脚细看:果然,一队约三十余名戎装将士,正沿着渠岸大道策马奔来。   小桃细细辨认,小声道:“咦?登、登——是丁远。”   “哎呀,打头的是潘大人!”翠梅兴高采烈。小桃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说:“或许公子也来了?”   姜玉姝先是喜笑颜开,继而担忧,纳闷喃喃:“看他们行色匆匆的,似乎是在办什么急务?”   骏马飞驰,不消片刻,边军将士便近前。   “吁!”   潘奎从耳下到下巴以及嘴唇周围,布满络腮胡子,戎装染血,风尘仆仆,明显久未得空清洗自己。   若非格外高大健硕、天生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翠梅根本认不出他来。   潘奎勒马,按辔徐行,皱眉审视混乱局面,远远便喝问:“嗳,打猎的,你们可曾瞧见北犰人踪影?”   “没、没有!”腿上挨了野猪两口的庄松白着脸,他认识来人,顿时喜出望外,忙答:“您是潘大人吧?庄某乃县衙主簿,并非猎户,本是带人来收庄稼的,谁知这群野猪屡次偷粮,迫不得已——啊!”说话间,他背后冷不防被野兽一撞,狼狈扑倒。   潘奎二话不说,立即挽弓搭箭,仅瞄数息,手便一松,利箭“咻“声破空,准确射中猎物眼睛。   野猪惨嚎滚地,抽搐着绝了气。   “好!”   “好箭法!”   “潘大人真厉害!”郭家人忍不住钦佩叫好。   潘奎余光一瞥,这才看清了对岸之人,意外道:“哟?郭家人。”   “大人。”姜玉姝福了福身,趁机扫视,却未发现家人身影。   “唔。”潘奎嗓音沙哑,双目布满血丝,疲惫极了,下马并吩咐道:“他们心慌胆怯,不是野猪的对手,快去帮帮忙。”   “是!”兵卒领命,策马拔刀冲上阵,苦苦支撑的村民大喜过望,士气陡涨,忙不迭让开了,守在山脚堵住野猪退路。   另一侧   潘奎把缰绳和马鞭扔给亲兵,解决渠里野猪后,他纵身跳下陡坡,蹲在水边呼噜噜地洗脸,疑惑问:“你怎么回事?莫非被野猪撵得掉水里了?”   姜玉姝甩了甩滴水的袖子,苦笑答:“嗯。大人怎么到刘家村来了?”   “追剿敌兵。”潘奎洗了把脸,慢吞吞上岸。   众人听得一惊,姜玉姝忙问:“敌兵逃进村里了?有多少?”   “放心吧,我们正在追踪,非剿灭他们不可!”潘奎不便透露,避而不答。他时而弯腰,时而蹲地,凝重琢磨清浅凌乱的马蹄印。   亲兵递上水囊,小声禀告:“咱们出来三天,干粮已经吃完了。”   潘奎皱起眉,“啧!”   秋风送来了秘密。姜玉姝一听,不假思索道:“我们下地忙活,带了一顿干粮,您要是不嫌弃,请拿去用。”   不消吩咐,周延等人纷纷让出自己的午饭,凑成一包。   “走,咱们过去。”姜玉姝不等对方回应,便招呼同伴跑了一段,从下游过独木桥。   “嘿?不错。”   潘奎笑了笑,欣然对亲兵说:“那就是弘磊的家人。”   “原来她们在这村里屯田。”   潘奎一拍大腿,感慨道:“不容易啊,难为她们了。假如郭家没倒霉,勋贵侯门,莫说女眷了,咱们这些人,连弘磊也见不着!”   “对。”新收的亲兵难掩好奇,悄悄打量传闻中的“落魄侯门公子之妻“。   片刻后,郭家人靠近。   周延热情把大包干粮塞给亲兵,后者接住了,下意识望向头领。   “盛情难却,咱们也确实饿,偏抽不出空回去拿吃的。那就收下吧,多谢了。”潘奎气势豪迈,大声道:“回头我请弘磊他们四个喝酒!”   孝期内,他不会沾酒的。姜玉姝微笑着,顺势问:“他们怎么没跟着您?”   “兵分两路了。”潘奎蹲在道上,睁大眼睛寻找一切可疑踪迹。   姜玉姝难免失望,“原来如此。”   短短一刻钟,边军与村里壮丁齐心协力,制服了十几头野猪,兽血腥气浓郁。   众人自是感激,蜂拥上前,或躬身或作揖或抱拳,七嘴八舌地道谢。   潘奎直起腰,“没人受重伤吧?”   “除了一个小腿被撞断的,其余只是皮肉轻伤。”庄松汗流浃背,庆幸道:“今日真是多亏您仗义相助!”   “你是主簿?看着面生,谁手下的?”潘奎心直口快。   庄松尴尬答:“刘桐刘大人手下。庄某任职时日尚短,曾在后衙远远见过您一面。”   “哦,原来是刘桐的人。”潘奎大咧咧点头。   这时,刘三平提着一大篮各式各样的干粮,双手奉上,毕恭毕敬道:“听说您忙得没空回去拿干粮,我们恰巧带了,只是十分粗陋,不知各位吃不吃得惯?”   “哈哈哈~“潘奎昂首大笑,乐道:“怎会吃不惯?你以为我们平日顿顿大鱼大肉吗?不过,给了我们,你们吃什么?”   刘三平忙答:“晌午我们回家!家里还有吃的。”   潘奎想了想,掏出一角碎银拍进对方手里,爽快道:“那行,我们买下了!”   “哎这、这可使不得。”刘三平慌忙退还,“篮子里多是苞米野菜饼,根本不值钱。”   潘奎叹道:“拿着罢。我知道县里连年歉收,估计你们家家都缺粮。”语毕,他上马扬鞭,吩咐道:“听着,有一伙敌兵溃逃进了西苍,我等正奉命追剿,你们小心些,白天别落单,天黑了就家里待着。假如不幸碰见了,知情者务必及时禀告卫所!”   “是。”众人连连点头。   “驾!”潘奎饥肠辘辘,吃着干粮继续追踪,率领手下来去如风,快速远去。   敌兵溃逃?   听起来,赫钦卫近期又与北犰交手了。   他们能参与追剿,想必并未负伤。   姜玉姝沉思不语,久久地目送。   边军走远后,庄松擦擦汗,先是凑近问:“你家的方大夫,可愿意救治村民?”   姜玉姝回神,不得不打起精神,正色答:“看,他正在救人,当然是愿意的。但如果方大夫回去了,弘哲也得跟着,算作医徒,行吗?”   “行!”庄松痛快答应,暗忖:郭家老三体弱多病,半天才摘两筐土豆,纵留下他也没用。   “多谢通融。”姜玉姝振作,交代三弟和方胜后,粗略收拾遍地狼藉,准备开始挖土豆。   庄松拖着被咬伤的腿,一瘸一拐,大声嘱咐:“三平,你立即安排人手,送伤患回去包扎,并告诉村里:咱们打了十几头野猪,凡是来此帮忙的人,皆能分到肉。”   “我马上去办!”刘三平风风火火,催促乡亲搀扶伤患上板车,亲自回村找帮手。   几乎全村齐上阵,足足忙碌五天,才收完了六十七亩土豆。   这天下午,郭家旁边的荒宅热闹非常,一筐筐的土豆被搬进院门,把屋里塞得满满当当。   庄松掸了掸纸张,愉快告知:“六十七亩地,共收土豆十一万六千余斤!其中适合作为粮种的,有十一万四千斤左右。”   “嗯,真不错!”   “算丰收了。”   “我家六口人,种它四亩、一年收两次,就不愁粮食了。”村民交头接耳,热切谈论。   庄松背着手,威严道:“此处离县城太远,粮种暂放在里正家和这荒宅里,倘若有谁胆敢偷盗,官府断不轻饶!”   “谁、谁敢啊?您放心,乡亲们万万不敢的。”刘三平赔笑道。   庄松哼道:“不敢最好。明早我便回县里禀报,你们安分等候,待商议定,官府自会派人来安排。”   “哎,是。那我们就盼着好消息了。”   郭家人在围墙边,一边收拾木料,一边听庄松□□,有说有笑。   姜玉姝瞅了个时机招招手,里正妻忙奔近,熟稔问:“才刚忙完秋收,就打算盖羊圈了?你们也该歇会儿。”   “我们本想歇两日,可天越来越冷了,听说赫钦往往下月便降雪,羊群得尽快安顿好。”   里正妻皱着眉,忌惮地问:“你真决定用这荒宅的后院盖羊圈?”   姜玉姝摇了摇头,“羊群是官府的,庄主簿发话了,他吩咐盖在那儿,我们得照办。”   “唉,那种地方——咳,其实也没什么,闹鬼只是传闻,世上谁见过鬼呀。”里正妻抱着胳膊,宽慰道:“况且,那一家子是被北犰贼杀害的,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应该不会吓唬自己人。”   姜玉姝颔首道:“言之有理!不知庄主簿和你们说了——”   “他说了!等着,我这就去催。”里正妻会意地打断,转身喊道:“三平?三平?庄主簿有令,今天得教郭家盖羊圈。”   “知道,已经叫齐人手了。我前天一吆喝,当即有十几人乐意帮忙。”刘三平乐呵呵,心知大半乡亲都想巴结郭家。   姜玉姝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笨手笨脚的,没人教肯定弄不好。”   “唉,你们哪里‘笨手笨脚’?全是从小没干过农活而已。”里正妻挽起袖子,麻利扛起木料,招呼帮手们跟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紧赶慢赶,郭家终于抢在下雪前攒够了羊群一冬的草料。   整个十月,全家人盼望郭弘磊他们回来,却一直毫无音信。   苦等无果,秋风停,北风起,寒意刺骨。   十一月初。清晨   姜玉姝穿戴整齐,一推开窗,北风便裹着雪花扑面,冻得人发抖。   “又下雪了!”翠梅哆哆嗦嗦地梳头,“每天早起时,我都不想下炕。”   姜玉姝洗漱,十指冻得通红,一开口便冒白气,笑道:“冬天无需下地,忙完家里的活儿即可休息。”   “不成啊。”翠梅鼻尖泛红,使劲搓搓手,“棉袄棉被还没做好,炭也没烧够……哎哟,我得赶快!”   姜玉姝戴上雪帽,轻快道:“我去羊圈看看。”   “再过四个月才能看见羊羔,太慢了。”翠梅吸吸鼻子,跟随迈出房门。   小桃迎面走来,招呼道:“早饭好了,您快用吧,否则一会儿就凉了。”   “嗯。你们起得够早的,我是甘拜下风了。”姜玉姝脚步一转,余光一瞥,却见院子里有人在追跑:   “去去去!”   “奇怪,这到底是谁家的猫,怎么老是跑来咱们家偷东西?”郭弘哲困惑不解。   “潘嬷嬷说,昨晚就是它,挠花了装着腊鱼和腊肉的柜子!”邹贵跑得飞快,花猫却“嗖“地跃上围墙,瞬间逃走了。   邹贵气恼骂道:“有种你别逃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踱出堂屋,不太放心,提醒道:“三弟,刮风下雪的,你回房整理文稿吧,仔细着凉。”   “哦。”郭弘哲言听计从,一溜小跑上台阶。日子虽清苦,但家里和和睦睦,心气不再愤懑郁结,他便胖了些,脸颊冻得泛红,期盼道:“文稿已经整理了大半,年前应该能理完,可以作序了。唉,二哥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上个月忙,难道这个月也忙吗?”   两地分隔,音信不通,家人只能等候。姜玉姝暗暗担忧,面色却如常,温和答:“暂未可知。想必他是军务繁忙,无暇探亲,有空自然会回来的。”   “许久未见了,我真有些担心。不知他在军中过得好不好?”郭弘哲迈进门槛,偏头拍落肩上的落雪。   姜玉姝呼吸一顿,眼睛凝视虚空,轻声答:“总会好的。咱们再耐心等一阵子。”   与此同时·苍江岸边   郭弘磊昏迷不醒,鲜血染红了白雪。   “公子?公子,你、你一定要撑住!”彭长荣按住伤口,心急如焚。林勤红着眼睛,掏金疮药时手直哆嗦,飞快包扎完,吼道:   “走,咱们快回卫所!” 第49章 围剿之战   日出东方,却被云层遮蔽, 天阴沉沉, 凛冽北风裹着雪花吹拂苍江北岸,寒冷刺骨。   这一场恶战, 从深夜持续至清晨。   近两千北犰敌兵渡江偷袭,意图掠杀乡民, 赫钦边军及时发觉并火速上报, 指挥使窦勇得知敌情后,命令两名千户率领部下围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启禀大人,属下连夜搜寻,在上游二十里外的江湾发现敌兵船只, 已经全部烧毁!”   巫海坐镇后方指挥战局,骑着高头大马, 被众多亲兵手持盾牌簇拥保护。他满意颔首, 喝道:“烧得好!务必断绝敌兵退路,将其困在西苍,一网打尽。你立刻带人去上游五里处设伏, 截杀溃逃残敌。”   “是!”   另一名千户毛振,年近不惑, 密切盯着战局, 目不斜视地说:“依我看,船只很可能是障眼法。冬季牧河水浅, 大队敌兵渡江,乘船极不便, 寻个浅处渡河更容易。”   巫海微笑道:“我料到了。早在昨晚,我就派了一队人马巡守牧河。”   “哦?这就好。唉,昨晚由我们打前阵,忙碌得顾不上与巫兄多谈。”毛振也微笑着,话锋一转,凝重叹道:“歼敌大半,但咱们伤亡不小。”   “北犰自古以游牧为生,五大三粗擅骑射,论体格,确实有些难对付。”巫海深为忌惮。   毛振一听,鄙夷嗤笑,冷冷道:“哼,茹毛饮血的莽夫,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占据庸州至今,恐怕已经嚼光所有粮草,饥寒交迫,饿慌了,故频频渡江烧/杀/抢掠。庸州是大乾的疆土,北犰算什么东西?迟早都得滚回草原老巢去!”   “这是自然。”巫海嘴上附和,却暗忖:乌合之众?正是那一伙乌合之众,不仅攻破庸州,还屠杀十万无辜,凶残暴戾,令人发指。   前方两军交战,马匹嘶鸣跺地,兵器剧烈碰撞,刀枪刮擦时尖锐刺耳,吼声震天,哀嚎呻/吟此起彼伏,人人均以性命相拼。   “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一直冲在前,我脱不开身,眼睁睁看着他被敌人围攻,负伤闪避时坠马。恐怕摔伤了脑袋。”彭长荣和林勤合力,搀扶昏迷的伤患,意欲上马撤退。   白雪纷纷,北风打着旋儿,雪花飘进破裂的戎装领口,逐渐融化,冰水激得郭弘磊一颤抖,慢慢睁开眼睛。   他一睁开眼睛,便下意识握紧右手——昏迷的片刻间,他始终握着马刀。   “公子?”彭长荣眼睛一亮,紧张问:“您觉得怎么样?”   “万幸肩膀并未伤筋动骨!”林勤关切问:“但不知您身上可有其它伤口?”   郭弘磊摇摇头,定睛眺望不远处的敌人,简略答:“有盔甲,我只是晕乎了一阵,没大碍。都别杵着,快上马!”说话间,他偏头查看已包扎的左肩伤,并扶了扶头盔。因喉咙干渴,随手抓了把积雪塞进嘴里,迫使神志清明,敏捷上马。   “那您千万小心些。”   “受了伤,就别冲去打头阵了。”林勤忍不住劝阻。   郭弘磊沉着脸,目光如炬,长刀指向不远处的一小股敌兵,严肃嘱咐:“当心左翼那十余个敌兵!其中使枪的,身手十分高强。我刚才本是赶去给百户解围,谁知半道被他们截杀,措手不及,险些丧命。”   “左翼?”彭长荣极目审视,纳闷问:“一伙普通士兵,身手能有多高强?”   “切勿轻敌,人不可貌相!”郭弘磊攥紧缰绳,聚精会神,眼前一片血红。他俯身策马,一阵风般疾冲进战局,雪亮长刀借着强劲冲势划过,锐不可当,瞬间斩获一颗敌首!   “好!”   潘奎声如洪钟,吼道:“儿郎们,随我上!”他身先士卒,高大健硕的身板微躬,惯使一杆马槊,力道极惊人,虎虎生威,等闲之敌不敢靠近其丈余内。   入伍数月,郭弘磊已成为百户亲兵,英勇无惧,跟随潘奎冲锋陷阵,刀光闪过,敌人鲜血喷溅。   “小子,受伤了?刚才眼错不见,就找不着你了。”潘奎怒目圆睁,马槊“呼~“地横扫,扫得两个敌兵落马。旋即,众亲兵先是挥刀诛杀,而后追赶头领,马蹄踏过无数断/臂残/肢,奋勇向前。   郭弘磊忍痛答:“皮肉伤罢了。”他一把抽出刺入敌兵心口的长刀,稍作思索,略挨近些道:“大人,左翼一伙敌兵有些可疑。十余身手高强的壮汉,仓促挪移,始终保护一个中年人,似乎打算趁乱逃离。估计那中年人官职不低。”   “哦?莫非是乔装成士兵的头领?”   “左翼几百人,你说谁呐?”潘奎汗湿盔甲,皱着眉,遥望左翼:近两千人交战,虽混而不乱,但嘈杂不堪,身在阵中险象环生,无暇细看全局。   郭弘磊熟记于心,朗声答:“其中有个使长/枪的络腮大汉,臂力惊人,他当时背后偷袭,猛地一扫,我险些没躲过去。”   “背后偷袭?哼,鬼祟小人,老子去会会他!”潘奎性烈勇猛,立刻偏头呼喊:“老罗?”   “怎么?”   “叫上你的人,咱们一起去左翼包抄,防止敌人溃逃!”   名唤老罗的百户使刀,被溅了半脸血,吼道:“咱先收拾这一片吧?清理清理。”   两人有过命的交情,潘奎大咧咧,嚷道:“嘿嘿,我们打头阵,你赶快带人跟上,兄弟把后背交给你了。”语毕,他挥动马槊,威严大吼:“都跟紧喽!”   “是!”郭弘磊等人奋不顾身,齐心协力地冲锋。   “嗳?等会儿!”   老罗无可奈何,勒转马头并笑骂:“潘奎那老小子,又跟蛮牛似的彪起来了。弟兄们,走,包抄左翼。”   “是!”激战多时,人累马乏,但刀光血影不容将士松懈,只能竭力追随,避免落单。   一旦落单,极可能遭敌兵围攻,死于乱刀或马蹄之下。   除非鸣金收兵,否则无法后退,他们必须向前。   两名百户率领各自手下,犹如一柄利箭,硬是杀出血路,插/入敌军左翼。   再次见面,眼神一撞,郭弘磊瞬间辨明,坚定道:“果然,他们就是想护着头领逃离!”   “休想!”潘奎杀红了眼睛,一杆马槊舞得威风凛凛,策马飞奔,直取敌方使枪壮汉的首级,“纳命来!”   敌方壮汉骂了一句犰语,恶狠狠,提/枪迎战。   霎时,马槊对长/枪,两尊魁梧铁塔势均力敌,打得难解难分,方圆丈余无人能近。   “杀!”使刀的人根本插不上手,老罗嗓音沙哑劈裂,带领部下诛杀周围敌人。   百户大战敌方高手,兵卒亦忙碌拼杀,冬雪天里,个个汗流浃背。   许是因为整个人紧绷着,全神贯注于敌人,左肩伤口竟逐渐不疼了。郭弘磊握紧刀柄,发觉手心湿润,不知是被汗还是血浸湿了。   幸亏刀柄缠着布,并未发滑。   林勤与彭氏兄弟赶到旁边,他背靠同伴,全力以赴地斩杀扑上前的敌人。   耳畔忽然“嘭“地一响,紧接着“喀嚓“一声,激斗中,长/枪与马槊硬碰硬,木杆同时折断。   潘奎脸色黑沉沉,抽出佩刀,暴怒斥骂:“竟敢毁了老子的兵器,你死定了!”   对方也怒火中烧,拔出腰刀策马疾冲,两人再度斗成一团。   混乱间,郭弘磊余光一扫,瞥见三名士兵正护着那名中年人,悄悄撤逃,挪向江岸密林。   “各位,快截住他们!”他推测对方身份重要,毅然提刀追剿,林勤等人自是追随。   平日相熟的几个士兵一听,毫不迟疑,快速跟上——横竖是杀敌,他们并无异议,选择信任郭弘磊。   片刻后   “站住!”   “小贼,给爷爷把命留下!”   “休想逃!”   郭弘磊带领同袍,悍然堵住去路,逼停了敌人,手起刀落,砍下几颗敌首。   “啊——“顷刻间,四周敌兵纷纷悲痛大叫,七嘴八舌嚷了一通,明显流露惶恐之色。   两军对阵,士气一泄,人便怯了,手忙脚乱。   彭长荣愣了愣,惊喜笑道:“哈哈哈,那个该不会是敌人将领吧?”   “多半是。”   “将领阵亡,这下看他们该怎么办!”   “等稍后清理战场时,咱们再核查。”郭弘磊掉转马头,催促道:“走吧。”   “走喽。”几个兵卒喜滋滋,颠颠儿返回阵中,继续拼杀。   与此同时。后方   “擒贼先擒王,好!”毛振颇为意外,目不转睛,饶有兴趣地问:“潘奎我是认识的,天生神力,一贯勇猛善战。但不知一直跟随他左右的机警小子是谁?”   “你指哪个?”巫海明知故问。   毛振抬手遥指,“那个一表人才的。看着像书生,身手却利落。”   “哦?他啊。”巫海微笑了笑,背着手告知:“他姓郭,原是靖阳侯府的二公子。”   “什么?”   毛振脸色突变,笑容荡然无存,惋惜道:“啧,挺不错的一个年轻人,可惜姓郭。窦将军有意挑几个亲兵,我本来觉得——算了,他姓郭。”   巫海皱了皱眉,心生不悦,眯着细长肿泡眼,淡淡问:“怎么?难道你想把他举荐给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天使,因为本章内容涉及战争、兵器长/枪和流血场景,被网站一审再审,我不得不修改了几个敏/感词语。其它没改,请视为捉虫(?ω?)   =============   咳,战争场景难把握,偏偏不能略过,必须来一波 第50章 嫌隙丛生   “举荐?”毛振余光一扫,扶了扶头盔, 语气也变淡了, 客气道:“那是你的手下,又不是我的。举荐与否, 全凭巫兄做主,我就不多管闲事喽。”   巫海一听, 心气略微平顺, 扯开嘴角,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我也觉得郭弘磊不错,算是可造之材。但他入伍时日尚短, 且年纪甚轻,缺乏磨练, 性情不够沉稳。”   “年轻人嘛, 难免急躁些。”毛振不以为然,冻得鼻尖通红,一张嘴即冒白气, 嘀咕道:“新兵年年有,可像郭家小子那般够胆识的, 少之又少。”   巫海置若罔闻, 自顾自地说:“因此,我思前想后, 认为暂不宜草率举荐,避免给将军添麻烦。”   “哦, 你的顾虑倒也有理。”毛振笑了笑,识趣地没再多嘴。   田波自从当上千户亲兵,便专负责贴身保护巫海,大大减少了冲锋陷阵的次数。他手持盾牌,安安稳稳,悠闲观战。   “不知刚才被咱们的人斩首的几个是什么身份?”巫海余光瞟了毛振一下,隐约流露得意之色,威严吩咐:“待会儿你们去查清楚。”   “是!”田波在马上低头哈腰,总想凑近千户。但军中重资历,他新来乍到,只能待在外侧。   两人相识已久,交情却很一般。毛振听出了对方的得意,不由得暗懑,微笑道:“这一战的敌将首级,被你的人斩获了。巫兄,恭喜。”   “哪里?咱们的人齐上阵,都十分勇猛,只不过我的那几个手下误打误撞、碰巧斩了敌将而已。哈哈哈,运气,运气罢了!”巫海嘴上谦逊,细长肿泡眼却笑得眯成一条缝。   “冲锋陷阵,可不是靠运气,得靠真本事。”毛振再次干笑,懊恼暗忖:我的人拼死拼活,却未能斩获敌将首级,论功行赏时,声势落下风。唉……   与此同时。战场上   统领一死,敌军群龙无首,士气大泄,且战且逃。   但与潘奎相斗的彪形大汉是北犰勇士,身手高强,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半晌未能分出胜负。   马刀对弯刀,激战时皆以性命相拼,劈扫砍划,实打实,硬碰硬,剧烈碰撞时尖利刺耳,火星四溅。   “呔!”潘奎越战越勇,大吼一声策马疾冲,双马交错的瞬间,壮硕如山的他灵活矮身,躲过弯刀的同时马刀一递,刀刃扭转——   “啊——“敌兵惨叫,攥着弯刀的右胳膊落地。   潘奎咬紧牙关,马刀乘胜横扫!   “噗“一声,敌人身首分离,脑袋滚地,腔子里鲜血喷溅,败死坠马。   “好!”   “杀得好!”   “潘兄,武艺又精进了!”周围将士轰然叫好,欢呼声震耳欲聋,士气大振,个个杀红了眼睛,俯在马背上追剿溃逃的残敌。   潘奎喘着粗气,大汗淋漓,气概豪迈剽悍,忿忿不平,嚷道:“哼,他毁了老子心爱的兵器,叫老子如何能忍?必须手刃仇人!否则,这口恶气是万万咽不下的。”   “行了,消消气,回头再弄一杆马槊,弄个比之前还好的!”老罗抽空安慰道。   潘奎余怒未消,马刀向前一指,洪亮喝令:“上!追剿残敌!”   兵卒们气势雄壮,紧密跟随各自头领,包围剿灭溃散的敌兵。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置身战场中,人人无暇思考,一发现活着的敌人,便下意识进攻诛杀。   郭弘磊一刻未停歇,持刀的右臂初时酸胀,渐渐累得麻木,近乎丧失知觉。   直到晌午,众将士才剿灭了战场方圆数里内的敌人。重伤者早已被抬回卫所救治,轻伤者互相包扎,其余人负责清理战场,一切忙妥后精疲力倦,歇在避风处,喝水吃干粮。   因着潘奎与老罗交好,双方手下也熟悉,里里外外围坐成一圈,热闹谈笑。   “审问过俘虏了,那个中年人确实是统领,官职近似咱们的副千户。”老罗仰脖喝水,抬袖一抹嘴,盯着对面的年轻人,笑问:“哎,敌将首级是你斩的,对吧?”   郭弘磊盘腿席地而坐,坦率答:“惭愧。多亏潘大人战胜了对方高手,否则我根本无法靠近敌将。”   “惭愧什么?事实就是你斩的!”老罗一拍大腿,惋惜道:“但朝廷有律,以郭家人的身份,你们四个不能论功获赏。”   依乾朝法令:充军的犯人,一律不计功劳、不封不赏、不发军饷。仅有口粮。   郭弘磊熟知律令,早已想开了,豁达表明:“今日击败了敌军,人人痛快,郭家能为国略尽绵薄之力,倍感荣幸。至于封赏,犯人本不该得,我们早已明白了的。”   “我们能帮上忙,心里特别高兴!”   “流犯一向没资格获得封赏。”彭长荣等人抬头挺胸,脸上毫无怨愤之色。   潘奎叹了口气,眼里饱含欣赏与同情,蒲扇般的手掌拍向郭弘磊肩膀,严肃道:“虽然不能为你们请赏,但入伍至今你们立下的功劳,我全记下了,统统写进簿子里,每月宣读一次。好让弟兄们知道,你们四个并非碌碌无为,而是勇士。”   “多谢大人!”虽是言语嘉奖,但足以令郭家人感恩戴德。   无论何处,流犯总是低人一等。   尤其郭家是因贪墨饷银案而受株连,在军中处境尴尬,注定不招人待见。幸亏遇见了刚正豪爽的潘奎,才逐渐立足。   潘奎大咧咧一挥手,无可奈何道:“谢什么?这是你们应得的!唉,手下的弟兄立了功,却按律不能上报请赏,我只能嘴上夸一夸。”   “属下已经心满意足了。”   下一刻,毛振率领几个亲兵靠近,笑容满面,愉快道:“潘奎,今日你与那犰贼的槊枪之战,好不精彩,令人大开眼界。”   “哟?毛千户!”潘奎扭头一看,忙起身相迎。   毛振大加称赞,“你的身手,在咱们赫钦,当位列前茅!”   潘奎抱拳谦道:“您过奖了。其实,今日只是侥幸险胜而已。”   “有目共睹,何必过谦?我可从不随口夸人。”毛振和颜悦色,平易近人。   千户驾到,众兵卒赶忙站立,躬身抱拳行礼,规规矩矩地问候。   毛振趁机审视,状似随意地抬手,扶起郭弘磊,顺势问:“伤兵啊?刚才怎么没跟着大夫一队回去?”   “皮肉伤,没什么要紧。”郭弘磊被陌生千户一搀,有些错愕。   毛振皱眉道:“脸色发白,明显失血不少,还说不要紧?你们年轻人呐,往往不懂得保重身体。”   郭弘磊欲言又止,霎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潘奎在旁,自豪极了,大嗓门透露道:“这小子是新兵,入伍仅数月,每次交战却敢于勇猛冲锋陷阵,跟不要命似的杀敌。今日的敌将,是被他斩首的!”   “哦?”毛振目不转睛,仔细端详“姓郭的“新兵,故作恍然道:“敌将竟是被你斩了首?”   郭弘磊张嘴正欲谦虚,潘奎却抢着答:“对,就是他!”   勋贵侯门之后,沦为流犯,难为他神态谦和,不卑不亢。毛振暗自惊奇,感慨颇多,颔首道:“唔,不错。”顿了顿,他出于爱才之心,明知故问:“小伙子,你惯使什么兵器?”   “刀。”   毛振摇了摇头,忍不住教导:“骑兵对阵,刀不如长\枪和马槊。你若想多杀几个敌人,不妨尝试练练枪槊。”   “多谢大人提点。”郭弘磊定定神,抱拳告知:“其实,潘百户早已开始教了,但在下愚笨,至今不得要领。”   “哦?名师肯收徒,机会难得,你一定要用心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朗声道:“是!”   毛振扫视人群,含笑道:“枪槊之威,你们瞧瞧潘百户就知道了,丈八的一杆槊,练好了虎虎生威,横扫敌兵,所向披靡。”   众兵卒纷纷点头,深感赞同,钦佩并羡慕。   潘奎忙摆手,谦称自己只是“单凭蛮力“。   “刚入伍的年轻人,多有不懂,全靠前辈带领。”毛振瞥了一眼郭弘磊,面朝潘奎,叮嘱道:“你武艺精湛,箭术也高明,既然这个小伙子不错,就该好生教导他。”   “一定!”潘奎爽快答应,笑着告知:“弘磊聪明,人也勤恳,但体格尚不够强壮,臂力不足,重兵器费劲,他暂时施展不开。新兵入伍,都得先练体格。”   毛振点点头,“此话有理。”他随手指了指人群中几个偏瘦的新兵,打趣道:“你们几个,太瘦了,估计大腿还没潘奎胳膊粗,真得勤练练才行。”   众人一愣,盯着高大魁梧壮硕如铁塔的潘奎,善意哄笑,融洽和乐。   潘奎乐呵呵,摸了摸自己粗壮的胳膊,凑趣道:“啧,瘦得像竹竿,还好意思笑!”   与此同时·后方   遥闻一阵阵笑声,巫海恼意愈深,最终按捺不住,背着双手,慢悠悠走过去。   “奇怪,毛千户怎么回事?简直明目张胆,公然笼络他人手下。”田波亦步亦趋,耳语议论。   巫海面色如常,心思却飞转,平静道:“兴许他是看上了郭家的亲友势力,故意跑去示好。”   “啧,这、这未免太——“田波停顿,虽未挑明,鄙夷之意却昭然。他眼珠子转了转,挨近耳语说:“郭弘磊他们也真是的,毛千户一示好,个个屁颠屁颠的,争相亲近外人,丝毫不顾您才是顶头上峰。”   巫海心胸狭隘,生性好猜疑,正是暗暗不满大群手下亲近毛振。他迈着方步,一言不发。   田波吸吸鼻子,掐准上峰心思,又道:“前阵子,您想提郭弘磊为亲兵,谁知那小子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竟拐着弯儿拒绝了!咳,难道他真有门路去谋当窦将军的亲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岂有此理,莫非他一直瞧不起我?巫海心生嫌隙,眼神冷硬,淡漠答:“他有门路尽管走。但没走之前,必须听从我的命令。”   “这是当然!”田波暗自窃喜,心想:狂妄小纨绔,你居然敢扫巫千户的面子,等着倒霉吧!   风雪中,郭弘磊原本莞尔,可一发现巫海,笑意便不由自主地消失了。   潘奎粗中有细,随着得力手下扭头瞥视,笑脸忽一僵,旋即大踏步相迎,躬身抱拳道:“大人!”   巫海站定,气势威严,缓缓扫视众人—— 第51章 知人知面   “巫大人。”郭弘磊与同伴一道,躬身行礼, 神色沉静。   时日一长, 众兵卒心知肚明巫海不苟言笑、注重礼节,故谁也不敢轻松说笑, 个个中规中矩。   巫海负手昂然,扯开嘴角, 微笑道:“都起来罢, 日常见面无需多礼。”   “谢大人!”众兵卒拘谨干杵着,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的,索性低头看雪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站在人群中,虽高大挺拔, 却恰被更高大的壮实潘奎挡住了,安静旁观武官们交谈。   巫海没话找话, 威严问:“战场可清扫干净了?”   歇息之前, 我们不是已经详细禀报了吗?潘奎心里犯嘀咕,却责无旁贷,抱拳答:“按例, 敌尸已坑烧,大乾英烈则一一记册入档, 正陆续妥善安葬!”   在场的另一名百户, 老罗接腔禀告:“此外,所有散落的兵器等物均已收集, 全运回去了,交由军中处置。”   “唔, 好。”巫海满意颔首,拍了拍潘奎的胳膊,赞道:“今日一战,你大败北犰藏踪蹑迹的高手,鼓舞士气,显扬军威。勇猛善战,很不错!”   潘奎免不了谦虚一番,“您过誉了。这是边军的分内之事,应该的。”   巫海叮嘱道:“辛苦一场,惯例该犒劳弟兄们,你们几个百户商量商量,定下了日子就报上来。”   “是!”潘奎和老罗一齐领命。   自始至终,巫海只在打照面时冲毛振微笑一颔首,而后便故作忙碌状,亲切与手下交谈,把外人晾在边上。   毛振心下了然,却不急不躁,温和道:“你们谈,我忙去了。”   “嗯?”巫海状似回神,挪近两步,热络问:“急什么?再聊会儿吧?大败敌兵,咱们一起庆贺庆贺,如何?”   “行呐,人多才热闹!”毛振笑眯眯,爽快道:“待会儿我指派个人过来,到时咱们好好儿喝几杯。”   “一言为定!”   毛振笑着点点头,带领自己的人识趣离去。   片刻后   巫海余光一瞥,皱眉问:“受伤了?为何不回去休养?”   “皮肉之伤,早已包扎了,不怎么碍事。”郭弘磊只得又解释一回。   巫海微微一笑,细长肿泡眼冒精光,听似关切,实则意有所指,含笑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按例,伤兵应该及时地休养,待伤势痊愈后,才能上阵杀敌。自古在军中,人人都得遵守规矩,无一例外。你明白吗?”   郭弘磊一板一眼,佯作没听出弦外之音,抱拳答:“明白。”   “明白就好。”巫海绷着不冷不热的笑脸,夸道:“我听说你杀敌时十分英勇,这不错。因此,你更得保重身体,以继续为国效命。”   “多谢大人关心,您过奖了。”郭弘磊谨言慎行,尽力避免无意中得罪对方。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小心。   当众隐晦敲打“不识抬举之人“一番,巫海才心气平顺,踱步离去。   哈哈哈,郭二公子,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田波看足了热闹,偷偷幸灾乐祸,巴不得心目中的“狂妄纨绔“立即倒霉。   傍晚。营门   营门下马,乃军中铁律。   “吁。”潘奎率先勒缰,翻身下马后,自有亲信凑近接过缰绳与马鞭。   “郭弘磊!”潘奎昂首阔步,一一回应守营门兵丁的问候。   “大人?”郭弘磊疾走几步赶上,“您有何吩咐?”   风雪暮色里,亲兵会意,不远不近地尾随。潘奎环顾四周,见无外人,才皱眉问:“你小子是不是拒绝了巫千户的提携?”   郭弘磊早有准备,镇定问:“您是指亲兵一事吗?”   “对。”   郭弘磊便告知:“这阵子,我反复考虑,因自知愚笨,恐怕无力胜任——”   “少拽文,你直说结果,到底拒了没拒?”潘奎急性子地打断。   郭弘磊坦率答:“拒了。”   潘奎瞬间倒吸一口北风,瞠目结舌,扼腕质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一再叮嘱你务必慎重,为何仍冲动回绝?”   郭弘磊一怔,如实相告:“前天晚上。您放心,事先我小心斟酌了措辞,委婉含蓄——”   “委婉没用,含蓄也没用!”潘奎步履匆匆,忧心忡忡,边走边压着嗓子训导:“小子,你得罪巫千户了,难怪他今日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敲打你!”   郭弘磊叹道:“似乎是。”   “似乎?不必怀疑了,他就是冲着你!”潘奎戎装染血,凝重道:“别人或许摸不准,但我认识他近十年了,一听便明白。唉,巫大人他——”   这时,慢了一步的老罗追赶靠近,疲惫道:“嗳哟,从昨晚忙到现在,又累又困。奎子,走,一块儿去伙房弄点热乎饭菜。”他举拳砸了挚友胳膊一下,顺便招呼:“小伙子,你也去!”   郭弘磊尚未吭声,潘奎便没好气地说:“不了,这小子得先去找大夫看伤。”   “哦?也对。”老罗扶了扶头盔,脸上犹沾着敌血,愉快道:“伙房的老熊手艺可好了,他擅做羊肉面,还会酿苞米酒,你肯定吃了还想吃,恨不能顿顿吃!”   郭弘磊莞尔,“可惜了,我没口福。”   “老罗,你别馋他了,这小子守孝呢,即使没受伤,他也不喝酒。”潘奎黑着脸,大感头疼。   “什么?”老罗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盯着人,诧异问:“自守孝以来,你当真没沾过酒?”   郭弘磊点了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罗脱口而出,“傻愣!你未免太死心眼了吧?”   父兄去世,丧礼极简陋,亲人无法按制守孝……于情于理于孝道,我实在不能饮酒。但这些苦衷,郭弘磊不便表明。   潘奎不忍赏识的手下为难,打圆场道:“你说对了,这小子偶尔愣头愣脑的,忒倔。哼,初入伍时他甚至戒荤,被我狠狠责骂一顿,他才改了。”   老罗张了张嘴,忍不住劝说:“咳,‘百善孝为先’的道理,我们也清楚。但你如今是一名新兵,整天辛苦操练、巡卫杀敌,这不吃那不喝的,怎么行?依我看,孝在于心,只要你有孝心,天地神佛都知晓,无需特地表明。”   “听听,你听听,老罗说的多有道理!”潘奎简直恨铁不成钢,严厉嘱咐:“从今往后,你切莫再冲动莽撞了,凡事得三思而后行!”   郭弘磊心知对方替自己担忧,感激之余,正色道:“多谢大人教导,下次我一定更加小心。”   “唔。”潘奎挥了挥手,“赶快去找大夫看伤!老实休养,近期我不会给你安排差事。”   “是。”   目送新兵走远后,老罗肘击问:“奎子,你怎么气冲冲的?莫非遇见什么麻烦了?”   潘奎极信任生死之交,苦笑告知:“巫大人有意提携弘磊,可那小子宁肯跟着我冲锋陷阵,也不去当亲兵,鲁莽回绝了。”   老罗咋舌,笃定道:“糟了,他把千户给得罪了。”   “可不嘛!唉,真叫我头疼。”风雪呜呼,潘奎抹去脸上雪水,无奈道:“他虽聪明,但太年轻了,书生气未褪,不通人情世故,”   老罗脚步一停,忽然笑起来,感慨道:“你十七岁的时候,比郭弘磊还傻愣呢!哈哈哈,想当年,咱们头一回上阵,你斩获五颗敌首,却遭总旗质疑,你急了,与那总旗比武,打得人鼻青脸肿,趴地抱头求饶。”   “他活该!”忆起年少往事,潘奎乐道:“老子打得痛快,一点儿不后悔。”   老罗笑骂:“你当时痛快了,事后却挨二十棍,连累我端水送饭半个月!”   暮色沉沉,尚未行至医帐,夜幕便笼罩了西苍。   边塞北风如刀,卷着雪花扑面,冻得人站不住。   郭家四人同甘共苦,总是形影不离。   直到彻底缓过神,郭弘磊才清晰察觉肩伤剧痛,因失血不少,他脸色发白,步伐缓慢。   “公子伤得不轻,是该好好儿休养一阵子。”林勤的胳膊也挨了一刀。   顶着北风,郭弘磊行走时侧身,低声问:“你的伤要不要紧?”   林勤摇摇头,“不要紧,只是一道浅口子。”   “长兴呢?”   彭长兴摸摸胸膛,后怕答:“血早已止住了。唉,不慎挨了一刀尖,幸亏我及时后仰,否则估计当场丧命。”   “多谢列祖列宗与诸天神明保佑,咱们虽受了伤,但性命无虞!” 彭长荣万分庆幸。   郭弘磊欣然赞同,“很是。”   彭长荣几度欲言又止,痒得犹如百爪挠心,最终忍不住凑近,搓着手问:“上个月太忙,没空探亲,这个月、这个月——公子,您看能不能回一趟家?”   “长荣,你又想挨小翠儿的巴掌了啊?”林勤揶揄道。   “去去去!她才不舍得真打我呢。”   郭弘磊眼里满是笑意,昂首前行,目不斜视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不过,我会试着去问问潘大人。”   “好!”   冬雪夜里,当他们行至医帐前不远处时,风里突兀传来隐约的一句:“我就看不惯郭弘磊了,怎么着?”   霎时,四人面面相觑,郭弘磊迅速回神,眼疾手快,一把拦下意欲开腔的同伴,敏捷隐至暗处,疑惑探看:   前方走来一行七人,同为潘奎手下,个个身负战伤,手拎着药材,互相搀扶,随口议论:   “为什么看不惯?他没得罪你吧?”瘦者纳闷问。   高者撇撇嘴,悻悻然,理直气壮答:“靖阳侯府贪墨军饷,多么可恶?郭家人全是流犯,世上谁会高看罪犯?哼,郭弘磊一向孤傲,自视清高,平日闲暇便翻书,极少与咱们交谈。依我猜,他心里肯定瞧不起咱们!”   “我倒不觉得。”瘦者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响,哆嗦说:“我好奇,曾故意找他闲聊,他并未不理睬或不耐烦,斯斯文文,挺客气的。而且,常有人请他帮忙写家书,他总是爽快答应,也乐意帮着读信。人明明很好相处。”   其余几人乐呵呵,插嘴道:“靖阳侯府远在都城,听说早就被朝廷查抄了。啧,你俩简直狗拿耗子瞎操心!”   “哎,我这人懒,懒得想东想西,只知道郭弘磊武艺高强,上阵时,除了潘哥和他,我谁也不跟。”   “我也是!嘿嘿,跟随高手,既踏实,又容易夺敌首,多领几两赏银。”   ……   他们渐行渐远,消失在黑夜里。   “岂有此理!” 彭长荣脸色铁青,恨恨道:“同为潘大人手下,平日无冤无仇、有说有笑,背地里却是这副嘴脸!”   林勤冷笑一声,“小人嘴脸,上不得台面,呸!”   郭弘磊始终按住同伴,泰然自若,平静道:“有人说公道话,也有人打圆场,这已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们不必气愤,权当不知情,日子照旧过。郭家的骂名,总会慢慢淡去。”   “……是。”   次日·晌午   潘奎歪在圈椅里喝热茶,慢悠悠问:“探亲呐?”   因为肩伤,郭弘磊吊着胳膊,站在桌前答:“上个月没回去,我家里人必定等急了。”   潘奎呷了口茶,沉吟片刻,点头道:“行吧。你受了伤,待哪儿都是休养。”   郭弘磊心思一动,试探着问:“几天?”   “你想待几天?”潘奎一撂茶杯,提笔蘸墨,开始写手令。   郭弘磊当机立断,一本正经答:“自然是听您的安排。”   “哦?哼,你小子……”熟能生巧,潘奎转眼便写好手令,顺手一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接过,定睛一看,惊讶道:“十天?”   “怎么?吓着你了?”潘奎头也不抬,继续写手令,一口气又写了三份,吹干墨迹后,抓起一递。   郭弘磊审视手令,“几乎不敢置信。”他接过其余三份,一目十行地扫视。   潘奎端起热茶靠着椅子,严肃道:“行了,少大惊小怪的!你们四个有功,其中仨还受了伤,却得不到一文钱的嘉赏,怪、怪——我虽没本事为你们请赏,但准几天伤兵探亲假,倒是可以的。”   “谢大人!”郭弘磊捏紧手令。   潘奎话锋一转,叮嘱道:“不过,期间如果有军务相召,你们必须随时立刻返回。”   “是!”   潘奎挥了挥手,佯怒笑骂:“避免过两日庆功宴上,你小子不肯喝酒,又得我费口舌解释!”   郭弘磊倍感内疚,正欲致歉,对方却催促道:“去吧,回去看看家人。”   “是。”   傍晚·刘村口   风停雪止,漫山遍野白茫茫,马蹄“咯吱咯喳“地踩雪。   “咱们突然回去,吓她们一跳!”彭长荣兴冲冲。   “天还亮着呢,你吓唬得了谁?”   “当然是小翠儿喽。”   郭弘磊单手握着缰绳,浑身有些发热,左肩一阵阵疼—— 第52章 病如山倒   四人从军至今,第二回 探亲。   偏僻清贫的刘村, 并非家乡, 郭家故乡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城。   但雕梁画栋的侯府早已被朝廷查抄,未经官府允许, 莫说回都城,郭家人甚至不能离开西苍半步。   因此, 眼前的山村便可算作是“家乡“了。   虽不至于近乡情怯, 可一想到那所农家小院里的人正盼望自己回家,他们不免期待急切,并有些忐忑,总担心家里出事。   日暮西斜, 战马进村,马蹄时而“咯吱咯喳“踩雪, 时而“嘚嘚嘚“跺响青石板地, 引得沿途大狗小狗汪汪叫唤,村民警惕探看,见是自己人、而非北犰贼, 才放下悬着的心。   其中熟悉或胆大些的,敢于打招呼并寒暄。   譬如, 当路过里正家时, 刘三平恰领着俩儿子喂牛,他听见动静扭头一望, 立即笑容满面,快步拉开院门, 热情问:“哟?你们回来探亲呢?”   郭弘磊微笑颔首,此处离“家“甚近,他索性勒缰下马。但脚刚沾地,眼前便猛一黑,肩伤剧痛,浑身愈发热了,烧得整个人头晕目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哥,忙什么呐?”彭长荣生性健谈,哪怕面对陌生人,也能熟络说笑。   刘三平见对方下马,简直受宠若惊,疾步靠近,不由自主地哈着腰,憨憨答:“猫冬没什么可忙的,我刚才在喂牛。”他挪近些,关切问:“你们受伤了?不要紧吧?”   郭弘磊轻描淡写答:“不算要紧。”   “上阵杀敌嘛,次数多了,总难免负伤。”彭长荣拽着缰绳,感慨问:“唉,转眼都下雪了,土豆收起来了吗?收成如何?我们忙忙碌碌,竟一直没去地里看过,至今不知豆苗豆叶长什么模样。”   “哈哈,早就收了!十几万斤呢,收成很不错,村里都想种它几亩。”提起庄稼,刘三平便眼睛一亮,愉快道:“知县大人仁慈,已经发下命令了,叫我们村明年接着种!”   郭弘磊摸了摸马脖子,低沉浑厚的嗓音略沙哑,“恭喜。”   “你、你——“刘三平挠挠头,绞尽脑汁挑了个称呼,恭维道:“郭夫人实在太有能耐了!连县官都夸呢,请她明年继续教导我们村。”   郭弘磊与有荣焉,正欲开口,却见两个男孩“哧溜“从马匹之间穿过,飞奔跑远。   “嗳,小心马!”林勤吓一跳。   刘三平忙歉意道:“莫怪莫怪,俩淘气崽子欠收拾,他们一准儿是上你家报信去了。”   “我只是怕马碰伤了孩子。”林勤笑着解释。   客套两句,郭弘磊便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了,改日再聊。”   无论是侯门之后还是戎装边军,乡民皆忌惮,不敢怠慢。刘三平躬身道:“四位一路辛苦,快回家歇息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过里正,一行人牵马前行,果然听见两个男孩正报信大喊:   “潘嬷嬷,你家人回来了!”   “四个,四匹马!”   “开门,快开门,他们马上到了。”   须臾,郭弘磊遥见院门敞开,家人纷纷飞奔相迎,他心里一暖,定睛望去:   周延夫妇、潘嬷嬷、小桃——三弟?阿哲怎么上赫钦来了?   郭弘磊错愕止步,瞬间愣住了。   林勤等人也纳闷,小声问:“三公子?”   “奇怪,他怎么来赫钦了?”   “公子!”小桃扶着潘嬷嬷,喜出望外,眉开眼笑。   郭弘哲敞着胡乱裹上的棉袄,兴高采烈,一头扑向兄长,气喘吁吁,激动大叫:“二哥!你终于回来了,前阵子,我、我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你了。”说话间,他眼眶泛红,险些喜极而泣。   “三弟。”郭弘磊定定神,一把搀住弟弟,温和道:“什么叫‘今生再也见不着’?你又说丧气话了。”   “唉呀,肩膀受伤了?要不要紧?”郭弘哲提心吊胆。周延等人凑近,七嘴八舌地说:“有伤在身,快进屋坐。”   “看您脸色发白,想必失血不少。”   “这阵子家里日夜盼望,偏又身不由己,唉,干焦急。”   郭弘磊风尘仆仆,一边走向院门,一边简略答:“皮肉伤,不要紧。上月忙得抽不出空,无暇探亲。”顿了顿,他忍不住问:“你二嫂呢?怎么不见她人影?”   “二嫂带着几个人上后山去了,算算时辰,应该快回来了。”郭弘哲亲赖挨近兄长,兴奋得走路脚下生风。   原来她不在家。郭弘磊恍然,暗感失望,疑惑问:“她上山做什么?”   “打猎。”郭弘哲抢着接过缰绳和马鞭,转手交给随从。   郭弘磊霎时沉下脸,皱眉问:“打猎?家里有猎手吗?”   “没有。但你放心,二嫂带着五六个人呢,从不涉足陌生密林,只在后山设陷阱捉野兔。我曾去过一次,有趣极了!”郭弘哲迈进院门槛,转身,顺手拽了一把兄长。   郭弘磊剑眉拧起,十分不赞同,沉声道:“冬天无法耕种、无需下地,难得空闲,她不趁机休养,却去打猎?简直胡闹。”   彭长荣失望叹气,无精打采,嘟囔说:“原来是打猎去了。唉,我大老远地赶回来,翠梅也没能接一下包袱。”   “后山啊?”林勤若有所思,尚未吭声,却听人讶异问:   “二哥,你的手怎么这么烫?”郭弘哲握着兄长的手,睁大眼睛,紧张道:“太烫了,不对劲!你是在发热吧?”   “什么?”众人一惊,林勤飞快靠近,伸手一探便深深自责,懊恼说:“糟糕,真发热了!快,您快回房躺下歇着。”   “方——“潘嬷嬷才张嘴,小桃便打断道:“方大夫跟着少夫人上山去了!怎么办?”   郭弘磊脸色苍白,身上却慢慢发起高热,眼前再次发黑。他本打算去后山一趟,却体力不支,摆手道:“无妨,不必慌张,我在军中早看过大夫了。”   “所幸大夫给了一大包药!”林勤抬手一指,“药在那儿,但我胳膊有伤、行动不便,谁去煎药?”   小桃毫不犹豫,“我!我立刻去。”她心急如焚,接过彭长兴递过的包袱,匆匆赶去厨房熬药。   片刻后,郭弘磊强忍晕眩,粗略洗漱一番,换上干净衣衫,躺着闭目养神。   潘嬷嬷忧虑不安,弯腰为病人掖了掖被子,安慰道:“药就快煎好了,您先歇会儿。”   “长荣没受伤,周管事带他上后山了,给二嫂报信。”郭弘哲坐在榻沿,忐忑问:“哥,你冷不冷?”   郭弘磊仰躺,浑身发热,烧得原本苍白的脸色泛红,低声答:“不冷。”   “从一下雪,刘村家家户户就开始烧炕了,待在屋里十分暖和,偶尔甚至很热。我听说——“郭弘哲攒了一肚子的话,却被潘嬷嬷悄悄打断,他会意,忙道:“咳,等你病好了,咱们再细聊。”   “唔。”   郭弘磊精疲力倦,闭着眼睛,原是闭目养神,神志却迅速模糊,整个人仿佛飘在半空风里,又仿佛跌入江河水底,意识浮浮沉沉,肩伤疼痛竟似乎麻木了。   少顷,他陷入昏睡,人事不省,脸庞逐渐烧得潮红。   与此同时。后山坡   缓坡丛林中,一行七人坐在雪地里,围着一丛褐色藤蔓,愉快笑谈。   “天呐,打猎实在太不容易了!”翠梅伸出食指,轻轻抚摸野兔,感慨道:“咱们忙活半个月,挖了五个陷阱,一共才抓到三只野兔。假如以此为生,早饿死了。”   邹贵用绳子捆住野兔后腿,干劲十足,嚷道:“我和纲子重新布置了陷阱,过两天再来探,没准儿能逮住野猪!”   “野猪肉好吃!上次是潘嬷嬷的手艺,炖得香喷喷,我一直记着那味道。”胡纲喝了口水,嘴馋了。   同行的健壮中年人附和道:“确实香!”   ……   姜玉姝坐在藤蔓前,全神贯注,匕首小心翼翼划动,从尺余深的土里掘出两段根茎,放进背篓里。   此藤蔓根茎呈褐色,粗如胳膊,表面布满小疙瘩,茎肉呈紫色,细腻多汁。   “奇怪,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方胜身为大夫,颇感兴趣地盯着审视,“我读过不少药书,但不认得它。”   姜玉姝用积雪擦拭匕首,轻声答:“我问了村里许多人,统统不认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有没有毒?”   姜玉姝叮嘱道:“尚不清楚。为防意外,大伙儿千万别乱碰,我自己琢磨琢磨。”   “喂给兔子吃试试?”方胜把挖起的土壤填回藤蔓根部。   前世的毒/性试验,惯例是用动物,譬如兔子。姜玉姝颔首,仔细收拾背篓,严肃答:“我得试试。这或许是一种药物,也可能是食物。”她看了看天色,扭头催促道:“天色不早,赶紧收拾收拾,咱们该下山了。”   “哎,走喽。”翠梅一咕噜起身,拍拍棉袄积雪。   姜玉姝率先下坡,笑问:“你们怕是把打猎当玩耍了吧?天天嚷着上山,连阿哲都兴致勃勃,我左劝右劝,他才肯待在家里养病。”   “我们只是想多打些猎物,最好弄几张狼皮,做袄子!”   姜玉姝叹了口气,嗔道:“狼皮?哎哟,咱们连野兔都抓不住几只,你居然敢打狼的主意?翠梅胆子愈发大了,语出惊人。”话音刚落,坡下突然传来呼喊:   “少夫人!”   “小翠儿,我看见你了。”彭长荣跳着挥手。   周延汗流浃背,焦急告知:“二公子回来了,他负伤发起高热,方胜,你得尽快回去,我们不懂医术,家里只有你会治病。”   姜玉姝大惊失色,急切问:“怎、怎么——他伤哪儿了?很厉害吗?”   “左肩!”彭长荣奋力爬坡,宽慰道:“您放心,在军中就治过的,带了许多药回家养伤。”   姜玉姝心里七上八下,猜测道:“大冷的雪天,他负伤虚弱,说不定是着凉了。”   “这、这有可能。”   积雪松软,姜玉姝差点儿崴脚,却顾不上揉一揉,心急火燎,赶路下坡。   暮色沉沉,房中尚未掌灯,窗紧闭,门虚掩,一片昏暗。   潘嬷嬷和郭弘哲等人涌出院门,正在焦急商议,等待姜玉姝一行归来。   郭弘磊双目紧闭,额头烧得烫手,一动不动,仰躺着昏睡。   “公子?公子?”小桃眼眶含泪,满脸心疼之色,跪立在病榻前,轻柔把凉帕子覆在病人额头上,哽咽说:“您快醒醒,该服药了。”   两人独处一室,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越靠越近—— 第53章 亲近未遂   “公子?”小桃嗓音颤抖,声如蚊呐, 心如擂鼓, 试探着说:“您快醒醒,奴婢有要事禀告。”   一室死寂。   郭弘磊饱受刀伤与高热折磨, 毫无所察,昏昏沉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桃咬唇跪立, 整个人趴着榻沿, 默默端详俊朗无匹的年轻男子,眼神痴痴,扫视其额头、眉眼、鼻梁、鼻尖、嘴唇、下巴……反复细看。   她天生胆小,昔日在侯府里, 虽服侍过一阵饮食起居,却始终拘谨羞怯, 从不敢定睛面对郭弘磊。   此刻破天荒, 简直千载难逢,两人竟独处,而且他伤病昏迷, 任人打量!   小桃呼吸急促,鼓足勇气, 头一回无所顾忌地盯着人, 暗忖:   二公子仪表堂堂,文武兼济, 沉稳可靠,却因秉性倔强而不得母亲宠爱, 常遭责骂。   老夫人甚至给次子取绰号“呆木头“,委实欠妥了些。   “呆木头“难听,这至少应该是“俊木头“!   凭他的品貌与才干、性情,即使不再是靖阳侯府贵公子,即使已沦为充军的流犯,也能令女子一见倾心。   渐渐的,小桃莫名神志恍惚,附耳轻唤:“公子,醒醒呀,奴婢煎好药了,您得起来服药。”   郭弘磊安静躺着,全无回应。   “唉。”小桃幽幽叹气,呆呆守着病人。须臾,她鬼使神差地抬手,指尖哆嗦,伸向他的眉眼,意欲抚摸。   但即将触碰时,却迟疑停下,脸红耳赤,自惭形秽,羞愧想:我本是老夫人的侍女,老夫人夸我“安分勤恳“,才挑给了二公子。   虽是长辈安排的通房,但公子从未收用。   我今日如此举动,近似曾听说过的“爬/床贱婢“,愧对老大人信任,愧对少夫人恩德……况且,他无论是贵公子还是流犯,对我而言,永是高高在上,岂容区区奴婢放肆亲近?   一旦被发现,我颜面何存?   下一瞬,院门口突传来欣喜喊声:“二嫂,你们可算回来了!唉,差点儿急死人。”   郭弘哲心急如火,冲上前拽起方胜就往屋里跑,催促道:“二哥昏迷了,我们想尽办法,也没能叫醒他喝药。方大夫,你快去瞧瞧。”   “好,好,我知道了。您别急,当心自个儿的身体。”方胜颔首,赶路累得喘粗气,扭头吩咐:“小邹,去我房里把药箱拿来。”   “哦!”邹贵飞奔而去。   姜玉姝顾不得擦汗,匆匆嘱咐:“把背篓送去隔壁柴房,仔细有毒,谁也不准乱碰。”   “是。”胡纲拎起背篓去了隔壁荒宅。   姜玉姝一颗心高悬,衣摆翻飞,直奔卧房。   糟糕,少夫人回来了!   她会不会看出些什么?她会不会恼怒撵我走?   小桃如梦惊醒,瞬间仿若做了贼,吓得原地跳起来,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夺门而逃,仓惶躲进了厨房。   因此,当姜玉姝推开半掩的房门时,屋里只有一个昏睡的病人。   她三步并作两步,站在榻前弯腰,伸手便想探病人额头,旋即却缩回,疾步去角落洗手,使劲搓,搅得水声凌乱哗啦,提醒道:“他身上有伤,咱们在后山忙活半天——方大夫,不急,你先洗把手。”   “确实急、急不得。我的药箱还没到呢。”方胜气喘如牛,早有人端来温水,供他洗漱。   姜玉姝净了手,返回榻前,匆匆揭开覆在病人额头的帕子,伸手探了探,脸色一变,失声道:“天呐,太烫了!这么烧下去,恐怕——方大夫,怎么办?”   “莫慌,且让我看看。”方胜擦干手,邹贵递上敞开的药箱,他却挥开了,先诊脉,然后查看肩伤,又辨认军中大夫开的方子,埋头忙碌。不久,他颔首道:“这方子对症,药材也地道。可以用。”   “二哥?二哥?你快醒醒啊。”郭弘哲坐立不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在他心目中,世上除了父亲和姨娘,便只有二哥可靠。   贵为世子的大哥郭弘耀,深受王氏宠爱,母子一条心,厌恶庶出,冷冷淡淡。孱弱庶子早慧,聪敏却多愁善感,自幼便亲赖二哥……明里暗里,常变着法儿博取关爱。   一贯视为靠山的兄长伤病交加,昏迷不醒,郭弘哲慌得快发病了,脸白唇青。   几人围在榻前,特意打了一盆冰水,姜玉姝连绞两块湿帕子,严实覆盖病人额头,生怕高热烧坏了他的神智。   “唉,叫不醒。看来,只能试试针灸了。”方胜再次净手,从药箱囊中挑了一根纤长银针,弯腰贴近,小心翼翼地施针,缓捻轻提。   姜玉姝把位子让给了大夫,守在一旁焦急等候,强自镇定,轻声说:“药呢?若是煎好了就快端来。即使灌,也得设法喂他喝下去!”   “哎,我去端。”翠梅立刻应声,一转身,冷不防却撞进了彭长荣怀里。她脸一红,赶忙把人推开,耳语骂:“做什么站在我背后吓人?讨厌,哼!”说完,她疾步离去。   彭长荣顺从地被推开,挠挠头,嘀咕叫屈:“我、我是靠得近了些,但没动弹一下,明明是你撞上来的。”   家里上上下下围着病人打转,争相照料,厨房里仅有小桃一人。   翠梅风风火火地赶到,伸手一推,门却推不开,“咦?谁在里头?”她用力拍门,“快开门,我来端公子的药。”   “哦,来了!”小桃已冷静,暗中叫苦不迭,懊悔至极,硬着头皮挪步,一打开门便转身,垂首行至灶台,收拾碗匙与托盘,极力如常地说:“药早就煎好了,一直温着呢。公子清醒了么?”   翠梅摇摇头,忧愁道:“暂未清醒,方大夫正在针灸。但姑娘说了,即使灌,也得把药给病人喂进去。”说话间,她狐疑挨近,撑着灶台拧腰,关切问:“桃姐姐,你怎么眼睛红通通的,哭啦?”   “谁哭了?你快把药端去,我得张罗晚饭了。”小桃深垂首,打定了主意,发誓把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   经历彭长荣之后,翠梅已开窍,稍一思索,恍然大悟地问:“哦,我明白了!想必你是见公子负伤生病,担心得哭了?”   “我才没有!翠梅,你可千万别瞎猜。”小桃矢口否认,心里发虚,难掩惶惶神色。   翠梅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端起托盘说:“那,我先去送药,待会儿便回,咱们一起做饭。没道理让你独自忙活。”   “嗯。”小桃绞紧手指,一直不敢面对同伴眼神。   夜幕降临,四处掌灯。   烛台被搁在几上,搬到榻前。   姜玉姝目不转睛,倍感煎熬;方胜聚精会神,一一起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半晌,在众人急切的注视下,郭弘磊的眼皮终于颤动,似有睁眼之意。   “二哥?”郭弘哲眼睛一亮,挤近前问:“你听得见吧?”   姜玉姝唬了一跳,惴惴道:“应该、肯定听得见!他耳朵又没受伤。”   郭弘磊慢慢半睁开眼睛,眼前闪过一片金星,神智缓缓恢复,哑声答:“咳,我听得见。”   “啊呀,太好了!”郭弘哲高兴得心乱蹦,长长吁了口气。   众人喜笑颜开,姜玉姝按捺不住,连声询问:“伤口很疼吧?头晕不晕?是否忽冷忽热?你身上都有哪些不自在?快告诉方大夫,一一调治。”   方胜松了口气,催促道:“趁病人清醒,赶紧服药。”   “哎,对!”周延等人合力搀扶,潘嬷嬷往病人背后塞了两个枕头。   郭弘磊靠坐着,从被窝里抽出右手,摸了摸覆在额头的帕子,望着妻子,皱眉问:“听三弟说,你上山打猎去了?”   “嗯。”姜玉姝抬了把椅子坐在榻前,搅动药汁,“来,先喝药。”她舀了一勺,喂到病人嘴边。   郭弘磊愣了愣,只喝下一口,随即抬手接过碗。   “小心烫。”姜玉姝不太放心,没松手,帮着端稳。   郭弘磊一气饮尽,漱口后揉了揉眉心,困倦乏力,疲惫道:“我没什么大碍,歇几天就好了。”   “你奔波操劳已久,过于疲累,又多次受伤,身体自然撑不住,所以才生病。”姜玉姝心知肚明,不容置喙地说:“难得潘大人体谅,准了十日假,你可要踏踏实实地休养!”   “没错。”郭弘哲忧心忡忡,直言不讳地说:“哥,你的脸色很不好,必须休养一阵子。”   郭弘磊逐渐发汗,汗湿脸庞,精气神的确不足,便颔首道:“你们自去忙,我歇会儿。”   “是。”潘嬷嬷、彭长荣等人如释重负,陆续告退。   转眼,房中仅剩小夫妻二人。   姜玉姝拧了块帕子,轻轻为病人擦拭,庆幸道:“很好,发汗了,没准儿等你一觉睡醒,明早就病愈了!刚喝完药,先坐会儿,缓缓神,稍晚再用饭。”   “唔。”郭弘磊心里一直惦记着,正色嘱咐:“此地不太平,偏僻村落,缺乏可靠帮手,今后别再去山上打猎了,倘若遇见匪徒或猛兽,岂不糟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挽起衣袖,青丝如瀑,皓腕凝霜,昏黄烛光下清丽秀美。她把帕子浸进木盆里,一边拧干,一边解释道:“其实,我本意并非打猎。十月里,我们跟随里正一家进山捡秋,捡了好多榛子、栗子和松子,靠山吃山,坚果在荒年足以救命。期间,我偶然发现一种稀奇植物,村里人统统不认得,恰在后山也有,我好奇心重,故挖些回来琢磨。”   “原来如此。我是看三弟兴致勃勃的,只当你真带人打猎去了。”郭弘磊靠坐,任由妻子为自己擦汗。   彼此相距甚近,姜玉姝汗颜,尴尬告知:“哎,别提了,你们不在,家里没人懂行。我们辛苦半月,精心挖设五个陷阱,岂料一共才逮住三只野兔,白忙活了!”   郭弘磊莞尔,严肃夸道:“不错,好歹有收获。比我猜想的要强。”   姜玉姝忍俊不禁,轻快说:“罢了,我根本不是打猎的料,也没甚兴趣。请公子放心,今后我会劝阻家里人进山的。”   “这就好。”四目对视,郭弘磊忽然抬手,按住了帕子,顺便摁住对方的手,十指交扣,低声安慰:“等我病好了,一定进山转转,设法多逮几只野兔,给姑娘解解气。”   作者有话要说:   野兔:我做错了什么?【吓得胡萝北都掉了】 第54章 彻夜难眠   十指交扣的瞬间,姜玉姝被高热病人的掌心烫了一下, 旋即触及粗糙硬茧, 下意识垂眸注视:   寒冬季节,凛冽北风如刀, 新兵天天操练,并骑马外出巡卫苍江岸线。他浑身有盔甲保护, 手背、手指却被风雪刮出一道道细口子, 皲裂处刺眼。   姜玉姝心里顿时不是滋味,悄悄叹气,暗想:待会儿一定给他抹点儿药膏!   她定定神,不赞同地说:“即使病好了, 你还得养伤啊!这一身的伤病,彻底痊愈之前不宜进山打猎。家里不缺食物, 现有三只野兔, 足够了。”   “皮肉之伤,并未伤筋动骨,不妨事的。”郭弘磊把帕子撂在一旁, 修长结实的手掌握住柔荑,“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外头下雪了吗?”   姜玉姝方才在冰水里绞弄帕子, 冻得手红肿, 霎时倍感温暖。她坐在榻前,被拉得微微倾身, 瞥了一眼紧闭的窗,轻声答:“今儿没下雪, 也没刮风。不然我可不敢带人上后山,怕风雪里出意外。”   “没错。狂风大雪,人慌张时晕头转向,恐怕会迷路。”郭弘磊靠坐床头,凝重告知:“都城郊外的群山,不知冻死过多少人。堂舅家的一个表兄,便是与同窗游猎时遭遇风雪,被困在山上,不知何故,他们错往深山里走,结果,一行五人皆不幸身亡。表兄殁于十八岁。”顿了顿,他继续说:   “当年,堂舅奔走求援,咱们家匆匆派出了帮手,数百人搜山,却苦寻无果,直到次年开春化雪,才在深山中发现遗体。”   姜玉姝听得发怔,忌惮皱眉,怜悯道:“意外丧命,太凄惨了。”她不假思索,立刻提议道:“前车之鉴,不单我,今后连你们也要少去打猎!唉,正因为捕猎既危险又艰难,世人才选择农耕,图个安稳。”   “放心,我们打猎时从不涉足深山。这村子偏僻,大半村民离乡躲避战乱,人烟稀少,连年少人捕猎,想必不难收获猎物。”伤病折磨人,郭弘磊蓦地一阵晕眩,闭着眼睛缓了缓,话锋一转,纳闷问:“奇怪,三弟为何上赫钦来了?傍晚猛地见面时,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姜玉姝眸光闪了闪,抽出手,把帕子泡进水里,抽去靠枕,催促道:“坐了半晌,你该躺下了。”   郭弘磊依言躺倒,疑惑问:“究竟为什么?母亲竟会允许他离开长平?”   “具体我不太清楚。三弟体弱多病,家务事不便详细问他,但方大夫带来了老夫人的手书。”姜玉姝拧干帕子,简略坦言相告:“老夫人信上说:三弟自告奋勇,心甘情愿,非来赫钦不可,长辈劝不住,便同意了。总之,三弟今后将待在赫钦屯田!”   郭弘磊剑眉拧起,心下了然,沉声道:“不出意料的话,家里多半又吵闹了几回。”   对,据说嫡母庶子大吵一架。姜玉姝不动声色,弯腰掖了掖被子,宽慰道:“家常过日子,偶有纷争不足为奇,无需太担心。”   郭弘磊高热未退,被银针强行唤醒,逐渐有些昏沉,不放心地问:“阿哲最近可曾发病?”   姜玉姝不愿病人劳碌操心,避重就轻答:“刚来那阵子病过两次,所幸方大夫及时救治,转危为安。适应水土后再没病过,你看他的精神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唔,人也胖了些。”郭弘磊欣然颔首,歉意道:“阿哲自幼心思重,能劝得他心宽体胖,绝非易事,必定费了你不少功夫。辛苦了。”   姜玉姝摇摇头,如实道:“哪里?他很懂事,平日肯听劝,除了天生患病之外,从不随便给人添麻烦。”她把烛台挪走,顺势告知:“对了,上次三弟发病时,曾称有要事必须告诉你,而且只能告诉你。你们记得谈谈,免得他日夜念叨。”   “哦?什么要事?”   姜玉姝把烛台搁在屏风外书桌上,拍拍手返回,笑答:“他没透露。但依我猜,或许是手足之间的儿时趣事吧。三弟特别依赖你,一到赫钦,就望眼欲穿地盼兄归来,担心极了,恨不能去卫所探望。”   “那,你呢?”郭弘磊没头没脑地问。他目不转睛,伤病中面色疲惫,眼睛却仍炯炯有神,深邃专注。   姜玉姝脚步一顿,离榻三尺,沉默半晌,反问:“你说呢?”   郭弘磊目若朗星,嗓音略沙哑,一本正经道:“其实,我也好奇心重,突然想听听你的说法。我先问的,应该你先答。”   “绕来绕去,把我绕晕了……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此事日后再谈!”姜玉姝莫名紧张,打岔说:“你病着呢,快歇息,我出去看看。”语毕,她未等对方回应,匆匆离去。   郭弘磊莞尔,默默目送对方背影。   片刻后,邹贵奉命陪伴,一溜小跑进屋,躬身关切问:“公子,好些了吗?”   “嗯。”郭弘磊面色如常,闭目仰躺。   邹贵告知:“晚饭马上好,您略等等。”   “知道了。”郭弘磊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湿帕子,嘴角弯起。冬夜里,炕烧得恰好,温暖舒适,令自年初以来疲于奔波的年轻家主倍感安宁,十分惬意。   他劳碌已久,一彻底放松,日积月累的困乏疲倦便汹涌,再度陷入沉睡。   昏迷一般的酣眠,无论家人如何摇晃呼唤,病人毫无反应。   深夜时起了风,雪花扑簌簌,漫天飘零,门外寒意刺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胜屏气凝神,细致诊脉,良久,才把病人的手塞回被窝,无奈道:“脉象平稳,高热渐退,伤势也并未加重。依我看,公子是累狠了,且伤病交加,身体撑不住,急需休息以养精蓄锐。”   “可他既没服药,也没用饭。茶饭未进,光是歇息,这怎么行?”郭弘哲忧心忡忡,扼腕问:“难道又得针灸?”   姜玉姝眉头紧皱,缓缓道:“傍晚才针了一通,不妥吧?”   “是不妥,但别无办法。”方胜无计可施,再三斟酌后,谨慎表示:“必须按时服药!倘若卯时仍未清醒,我只能下针了。”   众人无可奈何,纷纷点头赞同。   “三弟,“姜玉姝打起精神,劝道:“时候不早,去歇着吧,当心熬坏了身体。””   方胜照料已久,本着医者仁心,提醒道:“二公子病着,为免过了病气,您该去厢房住两天。”   郭弘哲连连摇头,正色答:“我不怕!我待着,正好照顾二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怕与不怕,而是以防万一。”方胜直言不讳。   姜玉姝略一思索,帮腔道:“既如此,那就听大夫的!横竖同在一个屋檐下,你睡醒了再照顾兄长,不也一样?”   郭弘哲磨蹭半晌,见拗不过,才顺从地去了厢房。   这一晚,数人轮换着看顾郭弘磊,寸步不离。   直到半夜,姜玉姝才哈欠连天地回房小憩。   北风愈发猛烈,摧得窗闷响,冻得人哆哆嗦嗦。   “姑娘?”翠梅睡眼惺忪,关切问:“公子清醒了么?”   姜玉姝脱下棉袍躺进被窝,心里惦记着病人,喃喃说:“唉,如果天亮时还不清醒,就只能针灸了。”   “现谁在照顾着呢?”   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潘嬷嬷和邹贵。”她拽了拽被子,蜷卧时扫了扫床头,诧异问:“哎,小桃哪去了?她不是一早歇息了吗?”   “她啊?她去潘嬷嬷屋里睡了。”翠梅猛想起一事,困意迅速消失,精神百倍。   姜玉姝闭上眼睛,顺口问:“为什么?大冬天的,铺盖搬来搬去,多麻烦。”   “因为、因为她、她……”翠梅翻了个身,两人面对面。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姜玉姝顿觉有异,睁眼道:“有话直说,做什么支支吾吾的?”   “奴婢真说了啊,您可千万别生气。”   姜玉姝哭笑不得,嗔道:“哼,你这种语气,让人一听,忍不住立刻就生气了!快说,不说不许睡觉。”   “行,我说!”翠梅压着嗓子,耳语禀告今日厨房之事,末了表明:“奴婢是姜府的家生子,一辈子忠于姑娘,今日之事可大可小,故不敢隐瞒。”   姜玉姝倍感头疼,一声长叹,慎重问:“你可看清楚了?小桃当真躲在厨房里哭?而且是因为二公子伤心痛哭?”   “千真万确!”翠梅急了,飞快道:“我若是撒谎,天打五雷轰!”   姜玉姝忙道:“好了,我一直都相信你!其实,我也渐渐看出来了。”她盯着帐顶,冷静道:“自遭流放以来,忙忙乱乱,至今未安定。容我仔细想想,等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阖府皆知,桃姐姐和碧月、娟儿三个丫鬟,是老夫人放在二公子屋里的。”翠梅小心翼翼,忍着羞臊,安慰道:“咳,眼下孝期未过,即使过了孝期,律法也不准许流犯三妻四妾。因此,您大可放心。”   我侥幸死而复生,竭力入乡随俗,容忍了许许多多,唯独无法容忍“三妻四妾、共侍一夫“,绝不能忍!   刹那间,姜玉姝焦躁不堪,一直被刻意压抑的烦愁浮上心头,却平静道:“我明白。罢了,先睡,养足精神才能思考。”   “对!睡吧。”翠梅倾诉了秘密,心头大石落地,香甜入眠。   姜玉姝却辗转反侧,满腹心事,暗忖:我并非土生土长,心里从未把“下人“真当“下人“。   如果小桃像翠梅,她应该乐意自己做主、挑个喜欢的男子,到时我尽力帮忙张罗亲事,便不枉相识共苦一场。   但事实上,她是靖阳侯府的丫鬟,更是婆婆明确指给次子的贴身侍女,勤勤恳恳,温柔贤惠。   如果她已倾心,我该怎么做才妥?不知二公子是如何看待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朦胧睡去。   次日。清晨   “啊——”   姜玉姝被噩梦吓醒,一咕噜坐起时,天色已亮,屋里静悄悄。她急忙洗漱,麻利穿戴整齐,匆匆赶去探望病人。   “哎,我今天起得太晚了。”姜玉姝推开虚掩的房门,定睛望去:   三弟和周延在与方大夫商议,郭弘磊靠坐着,被潘嬷嬷嘘寒问暖,絮絮叨叨。   小桃神态温柔,正舀起一勺粥,启唇轻吹了吹,喂到病人嘴边——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你吃?你不吃?(⊙o⊙) 第55章 羞愧求去   姜玉姝说着“我起晚了“并推开门,引得众人齐齐扭头, 纷纷打招呼。   郭弘磊闻声扭头, 别开脸时,顺势把粥碗推开。他正年轻力壮, 一贯不喜被伺候喂水喂饭,仿佛自己是个废人, 有失男子汉气概。   “不晚!”潘嬷嬷忙转身, 关切道:“您昨儿熬到半夜,竟起得太早了些,该多睡会子才是。”   “二嫂。”郭弘哲躬身以致敬意,规规矩矩。   方胜合上药箱, 愉快告知:“公子卯时前便清醒了,无需针灸, 免除了我的忧虑。哈哈哈, 好极!”   姜玉姝笑了笑,迈进卧房,反手慢慢掩上门, 一一回应,庆幸道:“不必针灸?这确实好极!”   “少夫人。”小桃端着粥, 直起腰, 局促杵在榻前。因心里发虚,她惴惴不安, 止不住地胡思乱想,飞快看了一眼, 目光便躲闪游移,不敢面对来人。   但女子之间,有时十分奇异,只消一个眼神,彼此便心领神会,乃至心照不宣。   观眼神,莫非她知道了些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猜想。   姜玉姝靠近,面色如常,温和问:“熬的什么粥?”   “山药核桃粥,按方大夫的意思,清淡饮食。”小桃垂眸,细声细气。   姜玉姝顺势接过碗,捏匙搅了搅粥,夸道:“软而不烂,好香啊。咱们这儿论厨艺,潘嬷嬷数一,你数二。”   小桃忐忑答:“您过奖了,奴婢厨艺平平,多亏嬷嬷手把手地教,才勉强学了些皮毛。”   “哎哟,少夫人这么一夸,我可不敢当。”潘嬷嬷乐呵呵,理了理床帐。   姜玉姝掩下心事,轻快说:“好就是好,有目共睹的事儿,你俩别谦虚了。”   自从她进门,郭弘磊便目不转睛。他抬起被严实包扎的一双手,嗓音仍低哑,缓缓问:“听说,这是你包扎的?”   姜玉姝点点头,落座榻前,解释道:“自从入冬,风天雪地,实在太冷了,你两手冻得皲裂,看着都疼。昨晚我给你抹了药膏,手掌包扎起来,好得快。”   “不包不行呐!”潘嬷嬷在旁插嘴,上了年纪的人爱絮叨,凑近告知:“这屋里暖和,皲裂口子痒痒,您在睡梦里老是挠,叫不醒,劝不听。唉,没辙,只能给包起来。”   郭弘磊把手掌往前一递,眼里流露笑意,挑眉问:“可包成这样,我怎么喝水用饭?”   姜玉姝心思悄转,舀了一匙粥,试探着喂过去,严肃问:“我包扎的,我喂你!如何?”   郭弘磊皱眉喝了一口,旋即催促道:“清醒时我不挠,快解开,包着手行动不便。”   很好,谁喂他都不乐意。   毕竟不是幼童,堂堂七尺男儿,“饭来张口“的确尴尬。   姜玉姝暗暗满意,二话不说,搁下粥碗便爽快帮忙解开,“待会儿再上一次药。”   “随你。”郭弘磊松了口气,执意掀被下榻,谁也拦不住,洗漱后在屋里踱了一圈,当走向门时,却听背后说:   “粥凉了,快喝,待会儿得服药。”   郭弘磊依言转身,“你也还没用早饭吧?端来一起。”   “不急,我待会儿吃。”病人清醒并好转,姜玉姝精神抖擞,提醒道:“外头正下大雪,你且耐心休养几日,待病好了再外出。”   郭弘磊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他自幼被父亲与先生严加管教,言行举止文雅从容,端坐用饭,脸庞逐渐泛出血色,不再苍白。   此时,小桃早已退至门边,安静旁观,黯然神伤,幽郁心想:郎才女貌,相依相靠共患难,珠联璧合。   二公子平日少言寡语,惯常面无表情,令下人不敢怠忽放肆。但他面对妻子时,神态却变了……我算是明白了,原来他也会风趣谈笑,只是不对着外人罢了。   那是一对夫妻,名正言顺,而我?我什么也不是。   小桃心里一阵阵苦涩,乘众人不备,悄悄离去。   “二哥!”   郭弘哲与大夫商议毕,兴致勃勃凑近,迫不及待地问:“听林勤说,前阵子北犰偷袭,你斩下了敌将首级,想必当时十分危险!可否详细说来听听?好叫我长长见识。”   姜玉姝尚未打听,惊喜问:“是吗?恭喜!”   “其实没什么,运气而已。”郭弘磊仍有些头昏脑涨,却躺不住了,推窗一望:寒意扑面,天暗沉沉,鹅毛大雪,北风横扫村庄,四匹战马在马厩里嘶鸣。   “军中武艺高手如云,能斩敌首者,必有过人本领,岂只单凭‘运气’?我才不信。”郭弘哲尾随兄长,万分好奇,不停地央告:“哥,你就说一说吧,我特别想知道。”   郭弘磊眺望窗外,目光沉静,温和道:“战场上确实人才济济,敌将却偏被我发现、被我斩了,其中多少是靠运气的。况且,冲锋陷阵,鲜血淋漓,不提也罢。”   “经过!哥,我想听个经过,饱饱耳福。”郭弘哲打破砂锅问到底,缠着兄长不放,反复催促道:“大概说一说,也不行吗?我不怕血腥,你就说吧。”   郭弘磊莞尔,赏了会儿雪景,关窗转身,正欲开口,却见屋里仅剩兄弟俩,霎时一怔,诧异问:“你嫂子呢?”   “哦,她出去吃早饭了,叫我陪你聊天解解闷。”郭弘哲硬把兄长推到书桌后坐下。   郭弘磊皱起眉,落座问:“我怎么没听见她开口?”   “她怕打扰你赏雪的雅兴,悄悄走了。”郭弘哲干劲十足,挽起袖子,先取出几封家书,而后献宝似的捧出一大叠文稿,兴冲冲道:“嫂子交代了,你养伤兼养病,须得耐心歇着,先读家书,然后看看文稿,看完了帮忙润色并作序!”   郭弘磊只得静下心,拿起家书略翻了翻,又抽出一份文稿审视,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唔,我先看一看家书。”   “边看边聊。”郭弘哲搬了把椅子挨近,毫不气馁,恳切表明:“倘若今日无法一饱耳福,我寝食难安。”   郭弘磊哑然失笑,妥协道:“行吧。那我大概说一说。”   与此同时。堂屋   姜玉姝咽下早饭刚喝了口水,里正夫妇便登门到访。她扬起笑脸,招呼道:“别客气,坐下喝茶。”   “哎。”彼此熟悉,里正妻已不像当初那般拘谨,拉着丈夫坐下,关切问:“我听三平说,你家人负了伤,不要紧吧?”   姜玉姝避重就轻,颔首答:“他们正在休养着,多谢关心。”   两口子点点头,面露同情之色。里正捧着茶杯,隐约听见正房里郭家兄弟在交谈,便压着嗓子,唏嘘感慨道:“我们这儿,原本是个渔村,靠水吃水,许久都以打鱼为生,但因江河上渐渐出了水寇,官府迟迟未能剿灭,祖辈们没法安心打鱼,逼不得已,才开始学种地。”   里正妻叹了口气,接腔告知:“战乱前,村里有四百多户人家,如今大半逃难去了,剩下不足两百户。”   姜玉姝端坐上首,略倾身,正色问:“不知其中有多少人家适合栽种土豆呢?”   “最近我几乎跑断了腿,商量来商量去,现挑出一百二十户!当然,遵照刘县丞的吩咐,耕作事宜由你做主。”说话间,他递上一份名册,解释道:“这是我请周延老兄帮着写的名册,你过过目,要是觉得哪一户欠妥,尽管提出来!”   姜玉姝接了名册,颇为意外,边看边赞道:“姓名、人口与壮丁、田亩数,一目了然。很详细,辛苦你们了。”   “辛苦什么?关乎明年的口粮,忙自家的事儿,一点儿也不辛苦。”刘三平身穿旧棉袄,缩着脖子抄手拢袖,感激道:“官府仁慈开恩,到明年夏收时,允许我们留下三成半的收成,而且免赋。哎,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里正妻满怀期待,欢欣激动,盘算道:“等明年开了春,每户种它三四亩土豆,按今冬的收成算,估计能得两千斤粮食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成半,不交税,便令乡民感恩戴德。   姜玉姝百感交集,不知该做何感想,瞬间无言以对。她定定神,和善告知:“刘村连年遭战乱,对待灾荒之地,朝廷向有惯例,本就是免租赋的。其实,县衙此举,是借村里耕地并雇人耕种,三成半的收成,既是酬劳,又是赈济。”   “难得,太难得了,我们无以为报,一定勤恳耕种!”刘三平心满意足,郑重表明:“假如有谁敢疏忽大意、不用心侍弄庄稼的话,乡亲们饶不了他!”   姜玉姝肩负责任,直言不讳,严肃嘱咐:“今年虽然试种了一季、小有收成,但新粮毕竟是新粮,所有人尚未完全了解它。因此,明年春耕时,恳请各位切莫自作主张,官府断不允许宝贵粮种被糟蹋的。”   “放心,我们已经商量妥了,明春仍像今夏一样,从下种到收割,统统听从你的安排!”刘三平吸吸鼻子,憨笑说:“咳,我们还拿不准,谁也不敢胡来,万一毁了粮种,岂不糟糕?嘿嘿,乡亲们怕出错,巴不得你从头到尾再仔细教一遍呢。”   姜玉姝爽利表示:“官府有令,我既揽下了差事,岂敢不尽心?到时齐心协力,挣个好收成!”   “对!”   “唉,村里人人都盼着有个好收成。”里正夫妇连连点头。   正房内   郭弘磊并未露面打搅,凝神细听半晌,叹道:“世上无易事。实在是难为她了。”   “不必担心,嫂子可厉害了,深得村民敬重。”郭弘哲伸了个懒腰,随口告知:“十月里进山捡秋时,她夸‘榛子好吃’,隔天便有几户村民送了来,扔下东西就跑,根本无法推辞,争相讨好咱们家。”   郭弘磊凝视妻子手书的文稿,缓缓颔首,心里五味杂陈。   傍晚时,风停了,雪未止,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积雪愈深。   战马嘶鸣,羊群咩咩,半大狗崽子汪汪叫唤。   郭家隔壁荒宅的柴房内,姜玉姝面对野兔,全神贯注,皱眉问:“你们不吃啊?”   三只野兔被捆着后腿,关在竹笼里,埋头吃干草,碰也不碰紫色茎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抽出匕首,又切了一小块从后山挖的根茎,试探着放在野兔跟前。野兔嗅了嗅,转个身,仍旧嚼草料。   “莫非此物真有毒?还是不合兔子口味?”她自言自语,专心沉思,暗忖:难道要靠灌食?   下一刻,半敞的门被叩响。   小桃站在门外,红着眼睛,颤声说:“少夫人,奴婢有要事禀告。”   姜玉姝回神,刹那间惊疑不定,撂下匕首起身,讶异问:“什么事?别哭,有话直说无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桃猛地双膝下跪,羞愧难当,哽咽说:“奴婢愚蠢,一直帮不上什么忙,愧对您的信任,不好继续待在赫钦,求您打发奴婢去长平县吧,换个聪明能干的人来!”   “你说什么?”姜玉姝愣住了,难以置信。   此时,躺得不耐烦的郭弘磊正踏出院门,信步走向荒宅,饶有兴趣地问:“哦?严冬降雪,竟未冻死它们?”   “没。”郭弘哲小心翼翼,坚持搀扶兄长,“我天天去瞧,长势不错。嫂子说,她就是想试一试,多琢磨琢磨。”   郭弘磊欣然道:“听着十分稀奇。既如此,我非去看看不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我的内心是震惊的…… 第56章 齐人之福   “你、你不想继续待在赫钦了?”姜玉姝瞠目结舌,大感意外, 三步并作两步搀扶对方, 讶异问:“你想去长平县?”   小桃不肯起身,点头如捣蒜。   论年纪, 姜玉姝小两岁,体格也不如人。她用力拉拽, 对方却执意跪地, 只得作罢,叹气问:“为什么?凡事总有个缘故,你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我且听听。”   小桃两眼通红, 泪水盈眶,仰脸哭着说:“奴婢无颜面对您, 没脸待在这儿了。求您把奴婢撵去长平吧!”语毕, 暗中煎熬数月的她撑不住了,捂脸痛哭。   “怎么就‘无颜、没脸’了?”姜玉姝眉头紧皱,无奈蹲下, 面对面地问:“咱们朝夕相对,我并未发现你犯过不可原谅的重大错误, 家里乃至村里, 熟悉的人都爱夸你。到底怎么了?”   小桃近日寝食难安,昨晚心虚得把铺盖搬去潘嬷嬷屋里, 彻夜未眠,今早因着那个心照不宣的照面, 彻底慌神了。她不知所措,忍着浓浓羞臊,颓然答:“少夫人冰雪聪明,应当已经看出来了,奴婢该死,竟对二公子有、有非分之想,罪无可恕,实在没脸待在赫钦。”   姜玉姝叹了口气,恍然道:“原来是因为这个?”顿了顿,她字斟句酌,温和问:“眼下并无外人,坦白说,依我猜,以二公子的家世与才貌,想必都中不少闺秀欣赏他。对吧?”   小桃一愣,本以为会遭鄙夷嫌恶或严厉斥骂,却不妨对方仍和和气气,诚实答:“对,这是难免的。但您放心,公子一贯端方守礼。”   面对如此形景,无论是否土生土长,做妻子的绝不可能不介怀。   但依乾朝律法,“妇人妒忌,合当七出“,为妻必须贤惠大度,一旦被人揪住“妒忌“的把柄,便败于下风,即使有理也辩不赢。   姜玉姝深吸一口气,定定神,迫使自己冷静,想了想,含蓄问:“你在侯府时贴身服侍,莫非已经和他、和他……嗯?”   小桃呆了呆,瞬间红头胀脸,飞快摇头,结结巴巴答:“没、没有!奴婢虽有非分之想,可公子从未、从未——从没有过。如果奴婢撒了谎,天打雷劈!”   “好好,别哭了,我相信你。”姜玉姝霎时松了口气,有感而发,烦恼唏嘘道:“自古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唉,都怪青年才俊太出色了,害得你如此伤心。”   小桃听得呆住了,稀里糊涂,茫然说:“这、这怎么能怪公子呢?明明是奴婢痴心妄想。”   姜玉姝振作起身,顺手硬拽起人,“起来,坐下谈!我早已不是侯府少夫人,又年纪轻轻,你下跪,是想折我的寿吗?”   “奴婢不敢。”小桃改为杵在桌前,罪犯一般惶恐侍立。   姜玉姝蹲得腿麻,坐着弯腰揉腿,稍作思索,严肃告知:“小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你也清楚,郭家今非昔比,流犯身不由己,行动受制于官府,你想去长平,莫说我,就连老夫人也无法做主。”   “那、那怎么办?”小桃泪流满面,懊悔交加,绝望说:“您看出来了,估计翠梅也知道了,奴婢本不该痴心妄想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待在赫钦?”   姜玉姝摆摆手,压着烦躁耐着性子,平静道:“慌什么?放心吧,我能管住其余人的嘴,谁也不会宣扬的。其实,你们之间清清白白,根本用不着这般慌张。”   “可奴婢心里惭愧,明知您与公子——“小桃哽咽难言,沮丧内疚,“您待奴婢有恩,奴婢却不安分,愧对您的信任。”   假如靖阳侯府没倒,大凡勋贵公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金奴银婢簇拥着的?按乾朝规矩,婆婆没做错,甚至眼光挺好,派温良贤惠的丫鬟服侍儿子。   收通房、纳妾侍,我肯定一万个反对,可他呢?如果他乐意,我棒打鸳鸯吗?余生高举大棒,胳膊会酸的,心也累。   姜玉姝一阵阵烦闷,倍感无力,心飘悬在半虚空,不上不下。她一声长叹,强打起精神,嘱咐道:“安心待着,等我与你们二公子商量后,无论如何,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的。”也是给我自己一个答复。   “啊?”小桃猛抬头,脸色惨白,吓得跪下抱住对方双腿,恐惧哀求:“不!少夫人,求您千万别告诉公子,奴婢知道错了,求您悄悄儿地撵我走吧,不要告诉公子,求求您了。”说话间,她退开两步,拼命磕头。   姜玉姝吓一跳,忙架住人,皱眉道:“快别胡说了,我从无撵人之意。现在全家身不由己,无法随心所欲地往返长平、赫钦之间,谁也不能擅自出远门,连探亲都不允许。唉,你就别为难我了。”   这时,柴房外的郭弘磊再也听不下去了!   “嘭“一声,他推开虚掩的门,面无表情,俯视丫鬟。   “谁?”姜玉姝和小桃吃了一惊,急忙扭头。   郭弘磊迈进门槛,踱向妻子,沉声道:“不必商量了,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知:郭家确实今非昔比,老规矩已行不通,律法禁止流犯享齐人之福。因此,无论是你,还是碧月或娟儿,统统不会被收用。小桃,你无需惶恐,收拾收拾心思,另寻个人家罢。”   “二嫂。”郭弘哲站在门槛外,硬着头皮,尴尬解释道:“二哥说躺久了头晕,非出来走走不可,我便带他过来了,本打算看看羊群、野兔和藤蔓的,谁知……咳。”他说不下去了,识趣道:“你们聊,我去瞧瞧羊群。”   “公子?”胡纲被屏退在远处,迎上前问:“怎么样了?”   郭弘哲催促道:“快走快走!兄长房里的事儿,我怎么好意思多嘴?”   主仆俩一溜烟走了。   留下三人在柴房里,各怀心事。   “公子,“小桃腿软跪坐,羞耻之余,战战兢兢地问:“您、您不怪罪奴婢?”   郭弘磊沉着脸,淡淡答:“只要你能收拾妥自己的心思,我权当不知情。既不知情,有什么可怪罪的?”   “多谢公子,多谢少夫人宽宏大量,奴婢知错了,一定会改,一定能改的!”小桃吁了口气,如蒙大赦。她自然更乐意待在赫钦,皆因心虚愧疚,才提出去长平,沮丧暗忖:公子样样好,可惜永远高高在上,威严且陌生,令人不敢亲近。经此一事,他心里必定憎恶我了。   郭弘磊叮嘱道:“你懂得感恩,这很好,今后照旧过日子,莫再提起此事。起来吧。”   “是。”自始至终,小桃没挨一句责骂,犹豫地站起,紧张望向姜玉姝,欲言又止。   姜玉姝坐着,思绪杂乱,强挤出微笑,缓缓道:“刚才谈得够明白的了,你若仍有疑虑,大可提出来。同在一处屯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里不宜存嫌隙。”   “没,没有了!”小桃连连摇头,难堪汗颜,含泪致歉:“奴婢给您和公子添麻烦了,心里、心里——“她语塞,突然困惑至极,嗫嚅说:“这阵子,奴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稀里糊涂的,无缘无故,老是胡思乱想,管不住脑子。”   显而易见,你患了单相思病。   所幸病情不严重,还算理智,否则,你不会舍得离开赫钦。   姜玉姝心知肚明,索性打岔,话锋一转,宽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男子千千万!不急,你慢慢儿找,学学翠梅,自己做主,寻个心仪良人,到时我帮你俩张罗亲事,如何?”   我自己做主?小桃绞紧手指,眼神迷茫迟疑,局促答:“奴婢蠢笨,比不上翠梅伶俐,学不来她。”   姜玉姝循循善诱,勉励道:“事在人为,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行呢?”   郭弘磊左看右看,好奇审视盆中茂盛的褐色藤蔓,提议道:“除了长荣和年纪小的邹贵,我身边还有三个勤恳厚道之人,你不妨考虑考虑,若有看上的,尽管直说。”   至此,小桃一愣接一愣,几乎忘了来意,窘迫得脸羞红,忸怩答:“没有。”   姜玉姝昨晚没睡好,精神不济,疲惫道:“终身大事,急不得,你谨慎些,尽力挑个靠得住的人,白头偕老。”   “下去吧。”郭弘磊挥了挥手。   “是。”小桃屈膝,惯常低眉顺目,带上门,咬唇往家里走,忽而忧虑重重,忽而又觉得轻松,心乱如麻。   她走进院里时,林勤正坐在厢房门口擦拭马刀,两人照面一打:   “你怎么了?”林勤起身,诧异端详眼眶红肿的人。   小桃慌忙垂首,急中生智,含糊答:“雪天路滑,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伤哪儿了?”林勤靠近,高大健壮,牢牢挡住去路。   小桃却只想躲起来,擦身而过,边走边说:“没摔伤。”   “嘿,那你哭什么?眼睛都肿了。”林勤纳闷不解,定定目送纤瘦背影,想追赶,却又止步。   与此同时。柴房内   一张宽大旧方桌,两把椅子,小夫妻对坐。   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窗台上两盆藤蔓,兔笼搁在墙边,三只野兔忙碌咀嚼草料,咔嚓咯喳,窸窣作响。   寒冬阴天暮色深,昏暗中,郭弘磊余光一扫,打破寂静道:“天快黑了。”   “嗯。”姜玉姝头也没抬,伏案写写画画。   郭弘磊提醒道:“该掌灯了。你这样书写,伤眼睛。”   姜玉姝仍未抬头,“火折子在砚台旁边。”   “你在忙什么?”郭弘磊右臂一探,拿起火折子。   姜玉姝总不抬头,“安排明春的屯田事宜。”   “还早着呢。”郭弘磊知道对方在生气,却不知她为什么生气,试探着问:“难道小桃这阵子一直闹着要去长平?”   姜玉姝蘸了蘸墨,“不,今天她是头一回提。”   “从今往后,若再有这种事,不必与我商量,你做主处置即可。”郭弘磊左肩负伤,行动不便,慢慢拨弄火折子。   姜玉姝到底不忍心,搁笔道:“小心伤口裂开,我来吧。”她起身弯腰,伸手去够,捏住火折子一端,一扯,对方却未松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松手,给我。”姜玉姝使劲,郭弘磊也使劲,默不作声。   两人比体力,她必输无疑。   “你做什么呢?”姜玉姝微恼,目不转睛。   郭弘磊终于松手,叹道:“我只是想挨近看看你。果然生气了。”   “谁生气了?我才没生气。”姜玉姝利索吹亮火折子,点燃油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挑眉问:“那为何板着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抬眸,忍无可忍,语调平平地问:“有朝一日,假如郭家东山再起,当律法允许时,你会享齐人之福吗?”   作者有话要说:   郭二公子【谨慎脸】:这是一道什么题? 第57章 两不相疑   “齐人之福?”郭弘磊一怔,稍作思索, 顿时恍然大悟:原来, 方才我措辞欠妥,令她起疑了, 生闷气。   姜玉姝拨了拨灯芯,手很稳, 谨慎拿捏着分寸, 缓缓道:“你对小桃说,‘郭家今非昔比,老规矩行不通了,律法禁止流犯享齐人之福’。观言下之意, 你似乎十分惋惜。”   “你误会了。”郭弘磊严肃表明:“我并无此意。”   “哦?这可奇怪了。”姜玉姝竭力冷静,心不在焉地收拾火折子, 诧异问:“自古以来, 三妻四妾,难道不是一向被男人视为福气吗?”   郭弘磊皱了皱眉,屈指敲击桌面, 并未立刻接腔,而是暗忖:妻妾成群, 左拥右抱, 勋贵世家子孙往往大享齐人之福。   靖阳侯府也不例外,历代嫡庶男丁, 一生除了有名分的妻妾之外,尚可陆续收用丫鬟。   惯例, 收通房无需开脸过明路,各房里或府里的侍女,男丁若看上眼,甚至一时心血来潮,收便收了,腻便弃了,只要别闹出格,长辈们顾全大局声誉,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而非当作丑事严厉责备。   郭弘磊家世显赫,自幼耳濡目染,熟知后宅妇人之间的争宠夺爱、争风吃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高门大户家务繁杂,鸡毛蒜皮,没完没了,委实令人头疼!他从小饱读圣贤书,志存高远,遵照父亲与众先生的教诲,恪守君子礼仪,对于儿女私情,原本无暇亦无意多加考虑,潜心琢磨学业与前程。   就连娶妻,他也想着理应由父母做主,顺从与姜玉姗定亲,岂料姻缘巧合,如今站在对面的却是姜玉姝。   “为什么不答话?”   “是不是让你为难了?”姜玉姝悬着心,白等候半晌,不免急了。她咬牙,强忍浓浓失望感,紧张之下,语气有些急躁,“莫非你心里一直盼望得享齐人之福、却碍于顾虑不便承认?若是这样,怪我多嘴了,真抱歉。”   郭弘磊昂首,朗声答:“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此一时彼一时,家逢巨变父兄逝世,他历经磨练,愈发沉稳了,不愿再劳驾母亲做主,坦率解释道:“皆因事关重大,且容我考虑一番,斟酌斟酌,以免措辞有误,令你听了更恼。”   姜玉姝坐下,脱口反驳:“谁恼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也没恼。”   姜玉姝回神,不由得尴尬,小声说:“咳,我刚才失礼了,请多担待。”   “无妨。”郭弘磊莞尔。   天色昏暗,寒风从破旧门窗的缝隙涌入,油灯光摇曳,两人隔着方桌对坐,频频对视。   话已出口,犹如泼出去的水,横竖收不回,索性就势挖出个答复,避免日后忧虑,生生憋坏了自己!姜玉姝下定决心,慢悠悠磨墨,微笑说:“其实,不急的,你慢慢儿考虑,等考虑清楚了,再给我答复。”   郭弘磊却道:“用不着等,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这么快?说来听听?”姜玉姝停下磨墨的动作,凝神细听。   郭弘磊雷厉风行,起身大踏步靠近妻子,弯腰,握住对方的手继续磨墨。   “你……”姜玉姝愣住了,被迫磨墨,整个人被对方高大结实的身躯笼罩着,茫然不解。   须臾,郭弘磊松手,提笔蘸墨,并把笔塞给她。   姜玉姝一头雾水,却下意识松开墨锭,接过饱蘸浓墨的笔。   因肩伤吊着左胳膊,郭弘磊单手铺平纸张,示意她书写。   “嗯?写、写什么啊?”笔尖悬在纸上,迟疑未落,姜玉姝无需扭头,眸光一瞥便是对方侧脸,彼此亲昵挨着。   默默凝视数息,郭弘磊目光深邃,神情专注,再度握住柔荑,右手腕发力,笔走龙蛇,白纸上迅速落下一行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姜玉姝瞬间心如擂鼓,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一个个字显现,既意外,又羞赧,且汗颜,百感交集。她虽捏着笔,却因字迹截然不同,运力亦弱,使不上劲,完全被人带着写。   郭弘磊全神贯注,毫不犹豫,奋笔疾书: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越是看,心越乱。姜玉姝渐渐蹙眉,眼神随着笔尖挪移,当看见“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时,不禁感慨万千,喟然叹息。   郭弘磊一气呵成,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末尾写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此乃古时征夫惜别新婚妻子之作,起于“恩爱夫妻两不疑“,止于“凯旋终相聚,战死长相思“,荡气回肠,感人肺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落款毕,两人双手仍交叠,一动不动。   郭弘磊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虎目炯炯有神,坚定道:“齐人之福算什么?姑娘天生一颗聪慧玲珑心,才貌双全,杀伐决断,诸事料理得妥妥当当,从无怨言。郭某三生有幸,比所谓的‘齐人之福’还有福,夫复何求?”   “三妻四妾,就免了罢,余生有你愿意跟着我,足矣。”   姜玉姝大为动容,心暖且酸,蓦地眼眶一热,欲言又止,使劲捏着笔杆,指尖泛白。   “哭什么?倘若我又说错——”   “不是!你没错。”姜玉姝泪花闪烁,匆匆抬袖,胡乱擦干泪水。她左手托起墨迹未干的纸张,忌惮端详末句,嗓音发哑,叹道:“诗是好诗,字也是好字,却过悲了些,不太吉利。”   确实不太吉利,但却是事实。郭弘磊略一沉吟,提议道:“不如、烧了它?”   “这倒不必!”寒风吹拂,飞快晾干墨迹,姜玉姝抽出右手,搁下毛笔,垂首折叠纸张,郑重收进匣子里。   这时,猛一阵北风袭来,呜呼作响。   “哎?”姜玉姝手忙脚乱,仓促拢住灯火,却是徒劳,油灯眨眼间被风扑灭。   天已黑透,霎时,柴房内伸手不见五指。   郭弘磊也抬手拢了一下灯盏,同样徒劳,索性揽住妻子双肩,催促道:“时候不早,该回去用晚饭了。走。”   “好吧。”姜玉姝内心豁然明朗,神清气爽,语调轻快。   小夫妻摸黑往外走,亲密无间。   郭弘磊带领人绕过书桌,见她不生气了,才好奇问:“那两盆藤蔓怎么回事?冰天雪地,仍生机茂盛。”   “有趣吧?”姜玉姝兴致勃勃,愉快告知:“初次发现时是十月,秋叶枯黄,漫山遍野草木凋零,唯独它绿油油,引人注目。十一月初,它仍未枯萎,直到几场冬雪后,它才从绿色变为褐色。”   郭弘磊摇了摇头,叮嘱道:“物之反常者,不可不防。你离它远些,仔细有毒。”   “放心,我小心着呢。”姜玉姝苦恼叹气,“野兔既不吃它的叶子,也不吃它的块茎,或许真有毒也未可知。”说话间,两人摸黑迈出门槛,她顺手带上门,低头掏钥匙。   郭弘磊问:“这屋子平日锁着的?”   “正是因为那东西可能有毒,不敢不锁,怕村里孩子顽皮误食。”姜玉姝掏出了钥匙,弯腰摸索,笑说:“太黑了,看不见。唉,屋里有灯笼的,我给忘了”   风雪渐起,寒意刺骨。   黑暗中,郭弘磊以身躯遮挡风雪,“我试试。”   “你受伤不便,还是我来吧。”姜玉姝婉拒,冷得手哆嗦,一个不慎,抖掉了钥匙。   两人无奈,同时捡拾。   “找到了!”姜玉姝笑眯眯,起身时不忘搀扶伤病患。她耐着性子,费劲地锁上门,转身一迈步,却撞进他怀里,吓了一跳。   郭弘磊顺势搂住人,额头贴着额头,呼吸交织。   刹那间,风雪声仿佛远在天边,耳朵里满是清浅呼吸声。   “我——“郭弘磊刚开口,突听院墙外翠梅呼唤:   “姑娘?”   彭长荣打着灯笼护送,疑惑问:“怎么黑漆漆的?人呢?公子?”   姜玉姝一惊,不假思索地推开人,端正站好。   郭弘磊被打断,叹了口气,扬声应答:“灯笼坏了,你们来得正好。”   “哎,来了!”翠梅小跑靠近,挽着姜玉姝下台阶,快步走远了些,耳语问:“听说你和公子吵架,我本想来劝,潘嬷嬷却不准,简直急死人。不要紧吧?”   姜玉姝哑然失笑,“你听谁说的?我们没吵架。”   “大伙儿都悄悄议论呢,干焦急。”   姜玉姝一本正经道:“我们是在观赏藤蔓,无缘无故,吵什么?你们统统误会了。”   数日后,荒宅柴房内,几人围成一圈。   “够稀奇的!”   “难以置信。”方胜蹲在兔笼前,两眼放光,激动道:“才两三天,伤势便愈合五成,惊人呐。”   郭弘磊病已痊愈,精神十足,审视野兔后腿,“难道这真是药?”   “错不了,金疮良药!哈哈,野兔机灵,我亲眼所见,它自个儿把伤腿凑近药物磨蹭,自行治伤。”方胜笑得合不拢嘴,摆弄着褐皮紫肉的块茎,兴奋道:“我试试,看能否制成金疮药,造福天下人。”   姜玉姝既高兴,又不放心,谨慎道:“方大夫,这毕竟是新东西,彻底了解之前,谁人敢尝试?万一初时有效,而后毒发,岂不糟糕?”   “这、这自然得查清楚。”方胜手持匕首,拍拍藤蔓,又戳戳块茎,爱不释手。   郭弘磊正欲提醒几句,却见林勤疾步赶来,急切禀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公子,潘大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注明:文中的古诗,引自东汉无名氏(另有说法是苏武)所作的《留别妻》。 第58章 负罪之身   “潘百户?”姜玉姝迅速起身,一听军中来人便头皮发麻, 忙问:“他为何而来?难道有要紧军务叫你们回去?”   林勤解释道:“他带着七八个弟兄, 只三个上了咱们家,其余往里正家去了。人才刚进门, 周管事在招待着,打发我尽快报信。”   “知道了。”郭弘磊迈出门槛, 边走边说:“潘大人豪爽直率, 他的来意,一问便知。”   雪花扑簌簌,姜玉姝把雪帽压低了些,抬手护着眼睛, 感慨道:“我竟有些像是惊弓之鸟了,一听见‘潘百户’, 就忍不住猜测他是想催你们上阵杀敌。”   “别担心。军中惯例, 伤势未愈的将士,暂无需上阵。”郭弘磊袍角翻飞,顶着寒风往回赶, 拾级而上时,他自然而然地馋了一把妻子。   片刻后   “大人!”郭弘磊快步走进堂屋, 抱拳躬身。姜玉姝紧随其后, 福了福身,笑道:“贵客大驾光临, 未能远迎,失礼了。请坐, 三位快请坐。”   林勤与彭氏兄弟亦一一见礼,互相寒暄。   潘奎离座受礼,并还了半礼,劈头关切问:“你们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郭弘磊几人纷纷答:“逐渐好转,多谢大人关心。”   潘奎欣然颔首,落座并指了指丁远和钱小栓,嗓门洪亮,解释道:“今日我等奉命出营办差,晌午了,饥肠辘辘,干粮却冻成了石头,实在难以下咽,恰巡至刘村,想起郭家在此屯田,便不请自来。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钱小栓和丁远戎装齐整,被雪风摧得鼻尖脸颊通红,双手捧着热茶,显得有些拘谨。   郭弘磊摇了摇头,朗声答:“什么叫‘添麻烦’?大人未免太见外了。”   “我们在赫钦举目无亲,同袍之间,假如路过却不进来坐坐,那才叫人惶恐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各位瞧不起郭家。”姜玉姝摘了雪帽,与潘嬷嬷和小桃一道,端上炒榛子、风干栗子与糕点,歉意道:“村野寒舍,只有些山货,怠慢了,莫怪啊。”   “请尝尝。”小桃把糕碟摆在几上,时隔数月,面对“登徒子“却仍窘迫,头低垂。丁远手足无措,他因为替田波受过,一度饱受明讽暗刺,局促道:“多谢。”   潘奎捏起块糕,囫囵塞进嘴里,略咀嚼便咽下肚,乐呵呵道:“哪里的话?这明明挺好的。我们半道上打了两只狍子,一只给里正家,另一只给你家。”他探头往外张望,嚷道:“嗳,彭小子,你会收拾的吧?”   “会!”彭长荣持刀,正在院子里收拾猎物,愉快答:“大人做客,竟带着猎物,大伙儿得以一饱口福了。”   “碰巧罢了,那俩狍子冻傻了,脑袋扎在雪地里,得来不费吹灰之力!”潘奎哈哈大笑。   姜玉姝见对方气定神闲,断定军中并无急务,暗中松了口气,纳闷问:“难得来一趟,人怎么分成两队了?”   “哦,有些事儿得交代每一村的里正。人多太拥挤,我让其余几个弟兄顺便在里正家用午饭,横竖各自带了干粮,还拎去了狍子,无妨的。”潘奎惬意窝在椅子里,喝茶吃糕。   郭弘磊关切问:“大人在忙什么事?”   潘奎喝了口茶,简略答:“身在赫钦,想必你们已经听说过,腊月里滴水成冰,牧河上冻,冰层厚达数尺,处处结实可跑马。惯例了,每逢冬季,北犰必定伺机袭击,我们将更严密地巡察岸线,时刻防备敌军偷袭!窦将军仁慈,命令我等巡察时顺道告诫乡民,警醒些,假如遭遇敌人,立刻进山躲避。”   “诸位冒着风雪奔波,真是辛苦了。”北犰冬袭,姜玉姝早有耳闻,一直警惕着。其实,自抵达赫钦至今,她从未彻底松懈,偶尔半夜惊醒,噩梦里充满刀光剑影、血腥杀戮、凄厉呼喊……战火未熄,老百姓休想安居乐业。   潘奎搁下茶杯,“分内职责,应该的。”   郭弘磊神色凝重,缓缓道:“牧河漫长,咱们防不胜防,确实麻烦。”   “唉!眼看快腊月了,年一过,庸州便算落在北犰手中两年了。迟迟未能收复失地,西北边军脸上无光,丢人呐。”潘奎长叹息,一拍大腿,愁眉不展,唏嘘道:“我从军二十载,大乾与北犰交战不休,胶着对峙。但当时,谁也没料到庸州竟会被攻破,城破后,足足十万人死于敌兵刀下,惨绝人寰。”   “事后朝廷查清,原来是因军饷屡次被贪墨,各卫所自然不满,士气低落,日积月累,最终致使庸州失守。”   提起北犰屠庸州城与贪墨军饷案,郭家人脸色一变,身份尴尬,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钱小栓和丁远对视一眼,前者状似随意地清了清嗓子,“咳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沉浸在伤痛中的潘奎回神,扫视众人,搓搓手,直白道:“哎,你们别不自在啊,我并无指责的意思,只是顺口聊聊而已。”   郭弘磊心平气静,“郭家确实有人贪了一回,获罪与受指责都是该的,无可辩驳。”   “各位能如此包容,我们感激不尽。”姜玉姝诚挚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没贪,且为人正派,我们本不该一味地迁怒。”潘奎吸吸鼻子,埋头剥栗子,含糊说:“如今冷静想想,庸州意外失守,似乎不能全怪军饷被贪墨,自古以来,战胜战败,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其实——“他皱眉打住,忌惮一挥手,无奈道:“算了算了,不聊这些!”   战火频频,朝廷顾虑大局,暂只彻查了贪墨案,尚未追究边军将领,故谁也不敢妄加议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心照不宣,会意地岔开话头,改为闲聊其它。   堂屋里一片融洽,姜玉姝坐了两盏茶功夫,趁机打探了几件事,心满意足,起身道:“各位聊着,我去厨房看看,失陪。”   郭弘磊颔首,其余人亦客气应答。   目送人迈出堂屋后,潘奎一贯大大咧咧,压低嗓门,好奇地问:“堂堂工部侍郎的女儿,想必娇生惯养,她会做饭吗?”   郭弘磊莞尔,“当然!”他突忆起妻子曾告知“我白开水煮得特别好喝“,霎时忍俊不禁。   “诸位有所不知,只要二嫂亲手做的,哪怕是白水,兄长也觉得格外美味。”郭弘哲一本正经道。他在赫钦待久了,平日无需察言观色,言行举止大方多了,全不像以往在嫡母跟前唯唯诺诺的庶子。   “哈哈哈~“潘奎大乐,乐完了撇撇嘴,抬手指着得意手下,对钱、丁二人说:“嘿哟,啧啧,一谈起媳妇儿,瞧瞧他笑的那副模样!”   郭弘磊止不住,仍是笑,任由亲友揶揄打趣。   厨房通常属于女人,男人轻易不涉足。   但彭长荣心里眼里满是翠梅,一天到晚,除了卧房和茅房,他总是颠颠儿地尾随,两人有说不完的话。   此刻,他正卖力地把狍子肉解成小块,便于烹饪。翠梅则在一旁,揉搓发好的干菌菇,靠山吃山,村里家家户户都不缺各式山货。   “真的么?”翠梅脸颊红扑扑,望着心上人时,眼神晶亮。   彭长荣点点头,“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包换’什么?你当自己杂货铺小二哥呀,傻子。”翠梅娇嗔白了一眼。   “嘿嘿嘿。”   姜玉姝恰巧赶到,顺口问:“什么真的假的?”她挽起袖子,帮着洗菜。   “荣哥说,“翠梅挪近了,欣喜告知:“公子在军中十分勇猛,屡立战功、斩获许多敌首,不止潘百户满意,另有几位大人也很赏识!其中有个千户想提携他为亲兵,但公子谦逊,婉拒了。”   姜玉姝捏着一朵菌,想了想,不动声色地问:“那位千户姓甚名谁?”   “巫海,您见过一面的,他正是我们的顶头千户。”彭长荣答。   姜玉姝登时心往下沉,“原来是巫大人啊。”她暗忖:初到刘村那天,我就见过巫海,发觉他官架子大、官威盛,恐怕难以相处。他被新兵婉拒,不知恼怒了没有?   翠梅喜滋滋,继续道:“荣哥还说,按制,潘百户手下应该有两名总旗,他允许钱总旗恢复原职,另一总旗之位却空悬。名义上空着,实际上,却是给了姑爷!”   “唉。”彭长荣放下菜刀,利索剁了一大盆狍子肉,惆怅道:“若非背负流犯罪名,公子已是‘郭总旗’了。”   “因着犯人身份,公子他们无论打下多少功劳,皆得不到嘉赏。白辛苦了。”潘嬷嬷一边烧菜,一边犯愁。   周延妻惋惜道:“简直太不公了!”   在场众人齐齐叹气,无可奈何。   大赦天下,朝廷究竟何时才大赦天下?   等那时,郭家会被赦免吗?   姜玉姝重重搓洗菌菇,心里极不是滋味,叮嘱道:“诸如这些话,私底下说说没什么,可千万别外传,避免遭小人诬告郭家对上深怀怨恨。自古以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小心些吧,谨防祸从口出。”   “是。”   “您放心,我们知道厉害,在外头从不敢聊这些。”众人愁眉苦脸,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席间虽无美酒,但狍子肉鲜香,宾主尽欢,待送走潘奎等人后,一转眼,郭弘磊在家中已休养九天。   这日午后,难得风停雪止,积雪愈深。   “吁!走。”周延招呼同伴,把四匹战马牵出马厩。   “唉,太快了,才转眼,公子他们又要离开。下一次探亲,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根本没个准信。”邹贵牵马往外走,不舍地说:“他们一走,家里就冷清多了。”   周延苦笑道:“有什么办法呢?兵丁逾期未归,必遭军法严惩,回营宜早不宜迟。”   此刻,郭弘磊正在屋里穿戴。他穿上戎装,整理盔甲,并佩上马刀,英武不凡,威严问:“三弟,你犹犹豫豫好几天,到底有什么话?再不说,我可走了。”   “别!略等等,你再坐会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哲急了,憋得脸红,抓耳挠腮,支支吾吾半晌,才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说:“二哥,有几件事,我怕挨骂,一直没敢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嗖“一下流逝…… 第59章 敌兵袭村   “哦?”郭弘磊诧异皱眉,冷静道:“究竟什么事?有话直说, 我听听该不该骂。”   郭弘哲紧张杵着, 眼神躲闪游移,屡次欲言又止, 最终硬着头皮,嗫嚅问:“咱们小时候, 父亲的书房里, 有个鱼戏莲叶玉笔洗,巧夺天工,雅致极了。你还记得吗?”   “记得。”郭弘磊落座,盔甲兵器擦碰作响, 缓缓道:“那是祖父的心爱之物,举世无双, 传给了父亲。可惜被打碎了。”   “其实, 它是被我失手打碎的,而不是你。”郭弘哲万分愧疚,惶恐绞紧手指。事实上, 他并非怕挨骂,而是怕遭憎恶冷落。   郭弘磊一怔, 大感意外, “原来是被你打碎的?我曾猜测是四弟,毕竟他自幼淘气贪玩, 可他坚决不承认。我转念一想,又以为是亲戚家的孩子。万万没料到, 竟是你。”   “是我。但我绝非故意!”郭弘哲唇哆嗦,急赤白脸,懊恼解释道:“当年家里设宴,来了不少堂表兄弟姐妹,热热闹闹,我们八/九个年龄相仿的,聚在一处捉迷藏,玩着玩着,四弟跑进父亲书房了!不知何故,房门恰巧敞开,下人又不敢强硬拦客,我们便进去了,好奇四处看,拥挤成一团时我没站稳,胳膊不慎横扫,玉笔洗就掉地上了。”   郭弘磊略一沉吟,叹道:“长辈的心爱之物,谅你也不敢故意打碎。”   “事发后,父亲沉着脸,十分不悦,责怪母亲没派人照看孩子们,母亲恼了,二人争执……唉,我本想认错的,但太慌张了,根本不敢开口。”郭弘哲羞惭之余,困惑问:“哥,你为什么揽下了罪责?”   忆起往事,郭弘磊笑了笑,无奈答:“当时宴席未散,宾客仍在席上,父母却争执不休,气得说什么‘家有家规、彻查到底’,我听着心烦,索性揽下了罪责,好叫他们消停。”   “结果,你被冤枉了,挨骂并罚跪。”   时隔多年,郭弘磊早已释怀,不甚在意道:“无妨,我开口之前心里有数,料定父亲不会信,而母亲出了气就会冷静。玉器虽名贵,但涉事孩童才五六岁,怎么查问?只能不了了之。”   是啊,父亲信任二哥,而母亲出了气便罢,她不憎恨亲生儿子。但若换成我主动认错,她势必揪住错不放,趁机大肆责备,严加惩罚……生为庶子,郭弘哲憋屈郁懑,咬咬牙,坦白道:“还有!有一回,外祖父过寿,我明明没发病,母亲却硬说我病了,不肯带庶子赴宴。我一气之下,顺势装病,想方设法地让你也留在家里。结果又害得你挨骂。”   郭弘磊莞尔,慢条斯理问:“而且不止一次。你小时候受了委屈,即使没发病也装病,对吧?”   “你、你居然知道?”郭弘哲震惊抬头,尴尬望着兄长。   郭弘磊的肩伤已经恢复七成,为防骑马颠簸,仍吊着胳膊。他抻了抻布条,坦率告知:“初时信以为真,后来渐渐看穿了,只是没戳破。父亲也心知肚明,但他从未责怪你。”   “为什么?”郭弘哲眼眶一热,喃喃说:“父亲想必是出于怜悯,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兄长却为何帮忙遮掩?”   郭弘磊皱了皱眉,板着脸答:“因为我不乐意频频赴宴。几乎每次,长辈们总喜欢叫小辈比试才学,吟诗作对、背书绘画、棋艺骑射等等,无所不比,防不胜防,烦不胜烦,输赢的分寸难以拿捏,容易伤和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你是懒得去?”   郭弘磊点点头,感慨道:“与其和世交同辈比来比去,不如待在家里,清静自在。”   “小时候,我经常烦着你,一起读书练字、钓鱼放风筝,甚至爬上假山掏蟋蟀,险些摔断腿。”郭弘哲万分怀念,长吁短叹后,小心翼翼地问:“二哥,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厌恶我了?”   郭弘磊昂首,不答反问:“还有吗?痛快些,一口气全说了!”   “没、咳没有了。”郭弘哲头低垂,心里一阵阵发虚,煎熬暗忖:其实还有的。父亲公允,母亲却一贯宠爱长子、偏袒幼子,大哥是世子,我不敢不敬,但曾使坏捉弄四弟……   郭弘磊起身,正色道:“父亲和大哥逝世,如今家里只剩我、你和四弟三个男丁,手足之间,如无大错,必须互相包容与关照。阿哲,你方才所说的陈年旧事,皆因年幼不懂事罢了,无伤大雅,不值一提,无需放在心上。”   “你果真不生气?”郭弘哲惴惴不安。   郭弘磊年长三岁,待兄弟一贯宽容,爽朗答:“儿时琐碎小事,也值得生气?你未免把我想得太气量狭隘了!”他话锋一转,严肃嘱咐:“不过,你已经十四岁了,年岁渐长,我走后,你得听从你嫂子的教导,遇事多商量,平日切莫耍性子、生闷气,明白吗?”   “明白!放心吧,我会照看着家里的。”郭弘哲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含泪哽咽说:“多谢二哥宽宏谅解,我自知心胸狭窄,有时忍不住对母亲——总之,今后我会尽力改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正妻小妾,嫡子庶子,嫌隙日积月累,一时半刻解不开,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   郭弘磊到底年轻,无能为力。他叹了口气,温和道:“眼下全家分隔两地,彼此正好冷静考虑一番,日后只要我或者你嫂子在场,必将全力主持公道。”   “哎,这简直太好了!”郭弘哲笑着流泪,哭得肩膀颤抖。   与此同时。堂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奋勇杀敌,不错!”   姜玉姝拿出事先备好的四个粗布钱袋,递给他们,勉励道:“你们有功也有劳,军中不赏,家里嘉奖!都收着,带回营作为平日的花销。”   “谢少夫人赏!”彭长荣恭谨接过钱袋。   林勤笑道:“上回您给的还有剩呢。其实,我们在营中花不了几个钱。”   “上回是上回,这次是这次,安心收着,你们应得的!出门在外,手里不能没点儿盘缠。”姜玉姝挨个派发,大加鼓励,宽解他们因有功劳而无嘉赏的憋屈感,以免忿忿不平或士气低落,上阵时吃亏。末了,她把第四个钱袋交给林勤,叮嘱道:   “他的你帮忙收着。”   “是!”林勤会意地接过。   这时,郭弘磊兄弟俩走出正房,做弟弟的低着头,眼眶泛红。他按着刀柄,朗声问:“可收拾妥了?”   “嗯。”姜玉姝转身,略端详几眼,权当没发现郭弘哲哭过,“马已经牵出去了,你们赶着酉时前回营,这就启程吧,冬季天黑得早,避免赶夜路。”   当众不便如何,郭弘磊颔首,率先迈步,一行人跟随相送。   少顷   院门口,依依道别。   “二哥,你伤势尚未痊愈,回去记得再休养几日。”郭弘哲极不舍。   “唔。”郭弘磊上马,深深凝视妻子,低声道:“我走了,家里一切辛苦你操心,多保重。”   姜玉姝状似轻松,目不转睛地说:“如今家里十几个人,互相照应,我没什么好操心的。倒是你们,征战沙场时千万小心,务必多加保重!”   “一定。等有空我就回来。”郭弘磊最后望了一眼,狠下心,策马喝道:“驾!”   彭长荣恋恋不舍,却不得不回营。   “荣哥,“翠梅红着眼睛,“保重啊!”   彭长荣回头答:“知道了,我一有空就回来。”   夜间,北风呜呼。   卧房门窗紧闭,烧着炕,十分温暖。   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仔细收起郭弘磊用心作的序言,困倦道:“看来,小桃不会再和咱们同睡了。”   “估计是害臊吧。她和潘嬷嬷一起,其实也挺好的。”翠梅靠坐炕头,解开粗布钱袋,认真数体己,盘算来,盘算去。   “唉,随她吧。”姜玉姝无意勉强,脱了外袍躺进被窝,戏谑问:“哟?长荣左手刚得了钱,右手就给你了?”   翠梅羞涩答:“他硬要给我,我不放心,塞给他二两。荣哥说、说——”   “你荣哥说什么了?”姜玉姝笑眯眯。   翠梅红着脸,忸怩答:“他叫我攒着,置办些衣裳首饰,准备成亲。”   “长荣人品相貌都不错,以真诚待你,值得信赖。”姜玉姝枕着手肘,关切问:“他爹娘健在,老人家是个什么意思?”   翠梅满脸羞红,小声答:“荣哥托公子去信长平,已经问清楚了,他的父母都赞同。”   姜玉姝欣然道:“恭喜!终身大事,理应告知长辈。我月初便写了家书,并你的一起,托人转交邮差送去都城,只不知何时才能收到回信。冬天风雪阻路,恐怕慢些。”   “无妨的!我、我们不着急。他那么忙,一走好几个月,等彻底打败了北犰,再商议亲事也不迟。”翠梅捧着体己,呆呆出了会儿神,蓦地叹气,苦恼问:“姑娘,朝廷究竟什么时候才大赦天下呀?我们会不会一辈子、甚至下一辈的孩子都顶着流犯的罪名度日?”   “怎么可能?”   姜玉姝摇了摇头,安慰道:“我父亲正在暗中留意,郭家几门至亲也愿相助,总有一天,咱们定能摆脱罪名!”   “求菩萨保佑,让那一天早日到来。”翠梅双手合十。   转眼已是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雪越下越大,狂风呼啸。   年节将近,刘村家家户户却年味平淡,提心吊胆,日夜警惕着北犰偷袭。   小年这一天,郭家人人早起忙碌,准备祭灶。   “搅,一刻不停地搅!统共就这么点儿,仔细糊了。”潘嬷嬷叮嘱道。   小桃热得冒汗,双手使劲搅拌麦芽糖浆,脆生生答:“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搁些榛子,再搁些栗子,哎呀,好香啊!”翠梅一边捣碎干果,一边馋得深吸气。   姜玉姝笑道:“确实香甜。等祭了灶神,大伙儿都尝尝。”   “灶王爷,求求您,保佑郭家明年平平安安、万事顺意。”潘嬷嬷絮絮叨叨,毕恭毕敬地整理供品。   几个老少女子说说笑笑,正忙活间,邹贵忽然喘吁吁赶到,“嘭“撞开半掩的门,焦急告知:“糟糕!”   “边军和北犰又交战了!村口人家正匆忙躲上山,听说有一伙溃散的敌兵逃进村了,咱们也快去后山避一避吧?”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姜玉姝立刻擦干手,飞奔出门,高声催促道:“快,按照事先的安排,统统上后山去!”   “可、可三公子病着,怎么办?”   姜玉姝跑向正房,匆匆答:“带上药,背着他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年夜,她们要在山里过了┓( ′?` )┏   灶神:说好的糖瓜呢?我辛辛苦苦,被烟熏火燎一整年,临上天前,嘴都没有甜一甜…… 第60章 不幸遭窃   “咳咳,咳咳咳。”郭弘哲近日着了凉, 有些发热, 卧病在床,严肃审查文稿, 逐字逐句地推敲,聚精会神。   “公子, 糟糕了!”   房门“吱嘎“一声, 亲信小厮胡纲心急火燎,麻利取出早已打点妥的包袱,恐惧告知:“听说,有一伙敌兵逃进村了, 少夫人吩咐立刻上后山躲避,咱们快走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哲大吃一惊, 慌忙掀开暖被窝下炕, 衣衫单薄,惴惴问:“什么?真、真的是敌兵吗?”   姜玉姝恰巧赶到,顾不得避嫌, 压着焦急迈进门槛,冷静答:“是真的, 但不必慌张, 咱们依计行事即可。三弟,把文稿放下, 快穿戴好,所有人一起上后山。”   “哦, 好,我知道了!”郭弘哲吓得心乱蹦,紧张无措,原地转了个圈才回神,藏起文稿穿棉袍,指尖颤抖,越着急越慢,止不住地咳嗽。   所幸,周延、方胜等人携各自的行李赶来,七手八脚,迅速帮病人穿戴整齐。   “咯啦“数声,门一一上锁。   不消片刻,早有准备的郭家人便收拾妥当,匆匆离开院子。   姜玉姝举目四望,发现远近邻居正在往山里跑,暗自叹息,扬声道:“走!都跟紧了,互相照应着。”她不敢轻忽大意,率众飞快绕过围墙,赶去熟悉的后山。   积雪太深,山路曲折,行走十分艰难,一行人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谁也不敢停歇。   “咳,咳咳咳。”冒着风雪爬山,郭弘哲根本撑不住,断断续续地咳嗽,脸白唇青。他趴在一名男丁背上,左右有人搀护着,咳嗽声被狂风大雪遮盖。   “汪?”   “汪汪汪!”人群提心吊胆,两只狗却无忧无虑,它们乐颠颠儿的,轻快叫唤,追逐嬉闹。   当爬上半坡时,姜玉姝气喘吁吁,猛听人惊呼:   “快看,敌兵!”   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依稀可见一队北犰骑兵,约百余人,策马横冲直撞,大吼大叫着犰语。   “呸!”半大小厮精力旺盛,邹贵打头带路,跳上石头极目俯瞰,鄙夷道:“北犰小贼,肯定是吃了败仗,才逃进村里。专掠杀无辜百姓的鼠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翠梅踮脚引颈,憎恶附和道:“瞧他们那嚣张放肆的样儿,统统不得好死!”   “对,不得好死!”   “看呐,他们放箭了,在射杀什么呢?”   ……   他们同仇敌忾,惧怒交加,惶惶议论。   姜玉姝俯瞰小半晌,叹了口气,催促道:“罢了,别看了,赶路吧,仔细被敌人盯上。”   “唉。”众人气愤填膺,却奈何不了敌人,沮丧赶路。   谁知,刚走了一段,坡下却又传来洪亮怒吼,战马嘶鸣声里,隐约可闻“驾“、“无胆贼兵,休想逃脱,追!”、“快!”等语。   翠梅眼睛一亮,兴奋嚷道:“哈哈,是赫钦卫的将士,是咱们的人!”   姜玉姝忙转身,仔细辨认盔甲,霎时眉开眼笑,“太好了!有边军追踪剿灭,沿途村庄就不会被北犰人大肆烧杀抢掠。”   “那,咱们还继续往山里走吗?”潘嬷嬷年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姜玉姝略一思索,谨慎道:“为防意外,最好进山避一避,等风平浪静了再回家。”   “羊呢?”小桃忧心忡忡,提醒道:“羊群怎么办?没人喂会饿坏的。”   姜玉姝无奈道:“圈里的草料够它们撑个三四天的,眼下村里危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于是,郭家人继续前行,直走到晌午,才抵达事先布置好的山洞。   此山洞狭长,呈葫芦形,怪石嶙峋,虽不宽敞,但足以容纳十余人避难,遮风挡雪。   “哎哟,累死了!”翠梅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脸颊冻得通红。   姜玉姝撂下包袱,揉了揉酸胀的胳膊腿,招呼道:“来,三弟,你歇在这儿。”   几个男丁轮换着背病人,气喘如牛,把郭弘哲放在铺着厚实干草的石板上。   “咳咳,真是咳咳又麻烦各位了,我、我咳咳——“郭弘哲脸色发青,裹着一件由野兔和狍子的皮毛制成的披风,蜷卧着,牙齿咯咯作响。   姜玉姝忙道:“同在赫钦屯田,平日里互相关照,是应该的!此处极偏僻,北犰人肯定发现不了,你安心休息。”   “我老是拖累你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郭弘哲黯然苦笑,第无数次恨自己天生患病,体弱无能。   姜玉姝听得多了,习以为常,温和道:“什么‘你们、我们’?一家人之间,何必如此客气?你又见外了。”她宽慰了一番,搓搓红肿手掌,打起精神问:“好冷,赶紧生火吧。锅呢?听说上次打猎时用过的,搁哪儿了?”   “这儿!”翠梅右手拎起一口小铁锅,左手握铲子,“当啷“敲得脆响,庆幸道:“幸亏公子考虑周全,怕咱们避难时挨饿受冻,特地吩咐荣哥几个准备了锅、粮食和干柴。”   姜玉姝瑟瑟发抖,忙碌架起柴堆,哆嗦说:“我生火,谁去取些干净的雪来?咱们熬一锅稀粥,吃喝些热的,暖和暖和。”   “我去弄雪。”周延妻招招手,与翠梅一道走向洞外。   洞口,管事周延叫齐男丁,叮嘱道:“按事先的安排,两人一队,一个半时辰一换,带上柴刀,盯紧四周,若发现不妙,立刻来报!你们千万警惕些,切莫大意。”   “放心,我们知道厉害。”   “事关性命安危,可不敢不谨慎。”   小年夜,郭家人被迫待在山洞里,围着篝火,互相依偎着取暖,靠杂粮馒头和稀粥充饥。幸而他们早在流放途中便吃惯了苦,只破口大骂北犰,而无人抱怨饮食。   两天后,姜玉姝派人悄悄打探消息,确认那一伙逃敌已被边军剿灭,才放心地带领家人下山。   到家时,门窗仍紧闭,屋里一切如常,并未遭敌兵翻乱抢掠。   姜玉姝由衷松了口气,愉快笑说:“哎,看来,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当初里正安排这个院子时,我一度觉得挨着山、过于僻静,如今才明白它的好。”   “没错。”周延妻掏钥匙开厨房门,同情道:“幸亏咱们家远离大道,不像村口那几户,他们被路过的北犰贼顺手祸害惨了!唉,可怜呐。”   下一瞬,邹贵几人风风火火奔近,忿忿禀告:“少夫人,不好了,咱们的羊被偷了两只!”   “啊?”姜玉姝愣了愣,下意识地说:“想必是被北犰人偷了,其余的怎么样?”   小桃天天喂羊,日夜盼着羊羔出生,突然被偷两只,她心疼极了,连连摇头,急切答:“应该不是北犰人干的!我们猜测,十有八/九是被村民偷了,您去瞧瞧便知。”   “……谁敢这么大胆?羊群可是官府的,而不是郭家的。”姜玉姝纳闷不解,匆忙赶去羊圈一探究竟,仔细查看后,她气极反笑,咬牙道:   “岂有此理!”   “观痕迹,确实不是北犰人干的,那两只羊,多半是被人趁乱偷走了。”   她想了想,果断嘱咐:“周延,你带上邹贵,立即去找里正,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倘若被偷的羊还活着,如数归还,我们便不追究;倘若已经被宰,那么我只能如实禀告官府。”   “时隔两天,羊肉或许全被贼吃进肚子里了。到底是谁干的?馋疯了吧,居然敢偷官府的羊。”周延戴上雪帽,扭头喊:“小邹,走,随我去一趟里正家。”   “哦,来了!”邹贵把草料倒进槽里,拍拍手,一溜小跑地追赶周延。   与此同时。刘老柱家   羊“咩咩“叫唤,不停地挣扎,刘冬抱着它,怒气冲冲,试图往外走。   “冬子,站住!”老柱妻惊惶失措,张开双臂拦住去路,哭丧着脸哀求:“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想干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冬黑着脸,对父母失望透顶,痛苦质问:“干什么?当然是物归原主了!爹、娘,你们忒糊涂了,怎么能偷人家的羊呢?”   “谁偷了?啊?谁偷了?老子没偷,这羊它是自个儿挣脱绳子、自个儿跑进咱家的。”刘老柱一把夺过羊,推进鸡舍关着它,跳着脚呵斥:“兔崽子,你梗着脖子跟谁说话呢?反了,简直反了,竟敢指责老子了。老婆子,你让开,看老子打死这个小畜生!”说话间,他随手抄起笤帚,劈头盖脸地教训儿子。   “爹,儿子求您了,赶快把羊还给郭家吧。”刘冬抱着脑袋躲避,颤声说:“村里人都知道,那群羊其实是官府的,官府命令流犯牧羊——”   “胡说!”刘老柱唾沫星子横飞,不以为然,笃定道:“依我看,羊群分明是郭家的,他们富有,却极为吝啬,生怕乡亲们打秋风,才假称是官府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冬苦劝无果,躲闪一阵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直起腰,重重推开父亲,红着眼睛大吼:   “爹、娘,你们总是这样厚颜无耻,害得我在她面前抬不起头!”   “今日无论如何,我必须把羊还了。”语毕,他一脚踹开鸡舍,再次抱起羊,不理睬父母的责骂与追打,硬是朝郭家走去。   刘老柱一家三口争吵不休,引得左邻右舍议论纷纷,挤眉弄眼,凑热闹尾随——   作者有话要说:   撕,快撕它一场大的!【吃瓜村民兴奋脸】 第61章 稀奇家书   “一辈子偷东偷西,你们不怕丢人现眼, 可我怕, 妹妹也怕!”刘冬彻底豁出去了,急赤白脸, 眼眶却通红,胸膛剧烈起伏, 抱着羊疾步往郭家走, 固执道:   “谁也别拦着,羊必须还给郭家!”   刘老柱上了年纪,拦不住年轻力壮的儿子,气得直跳脚, 举起笤帚横抽竖打,厉声呵斥:“站住, 兔崽子, 你给我站住,滚回家去!”   “冬子,冬儿, 你到底怎么了?他可是你爹呀,你居然对爹娘不敬?快站住, 别犯浑!”老柱妻焦头烂额, 一会儿拽独子,一会儿劝丈夫, “老头子,别打了, 万一打伤了儿子,谁给咱们养老送终?”   刘冬充耳不闻,抱稳了羊,蛮牛一般自顾自地走。   “呸,得了吧!”刘老柱暴跳如雷,照着儿子的脸狠狠吐了口唾沫,怒骂:“像这样不孝的小畜生,你还指望他养老送终?老子索性打死他,今后倒省一份口粮!”   这一家人大喊大叫,引得越来越多村民尾随,看戏似的兴奋,津津有味,交头接耳地议论:   “嗬哟,了不得了!”   “刘老柱两口子愈发大胆喽,竟敢偷郭家的羊?”   “两个可恶的老东西,一辈子嘴上尖酸刻薄、手脚不干不净,几乎与全村人闹过架,简直是大祸害。”   “嗳,看,他们的女儿来了!”   “爹、娘,等会儿!”刘小秋气喘吁吁,飞奔追上,焦急拉住兄长胳膊,不敢面对外人的讥笑神态,小声劝说:“哥,你消消气,有事儿回家商量,别叫乡亲们看笑话,丢死人了。”   刘冬绝望答:“从前爹娘丢人现眼时,咱们畏畏缩缩,老是不敢劝阻,闹来闹去,一家子都成了笑柄。我、我实在不想继续容忍了,今日必须把羊还给郭家!你是大姑娘了,别跟着,快回家去,少丢点儿脸。”   “唉,算了,认命吧,爹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刘小秋也绝望,脱口道:“偷惯了的人,老毛病,这辈子没法改——“话音未落,刘老柱便扇了女儿一耳光!   “啪“声脆响,刘小秋毫无防备,被掴得倒地,脸颊红肿。   刘老柱脸色铁青,扬起笤帚教训女儿,破口大骂:“臭丫头,你哥反了,你也反了?赔钱货,糟蹋粮食十几年,至今嫁不出去,你立即给老子滚出家门!”   “谁害得我嫁不出去的?还不是你们?”   众目睽睽之下挨耳光,刘小秋委屈伤心,且恼羞成怒,一咕噜起身,使劲抢过笤帚,埋怨道:“家里名声臭,家底又不丰厚,你却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十六两彩礼银子,生生吓跑了媒婆。我嫁不出去,全是你害的!”说完,她一扔笤帚,难堪捂脸,哭着跑回家。   片刻后,浩浩荡荡一群人赶到郭家院门口。   “看,咱们的羊!”小桃激动抬手一指,“我天天照看着,一眼便能认出来。”   “原来是被刘老柱偷了去。”周延妻嫌恶至极,“他两口子简直不要脸,整天要么寻人吵架,要么小偷小摸,惹人憎恶。”   姜玉姝站在门阶上,不动声色,冷静问:“各位,如此兴师动众的,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好事村民躲在人群里,幸灾乐祸,七嘴八舌答:“刘老柱偷了你家的羊!”   “做老子的嘴馋,做儿子的却胆小,冬子非要归还,老柱死活不让。”   “嘿嘿嘿,老子儿子闹起架来了。”   刘冬脸红耳赤,无颜面对梦中人,局促把抱着的羊的归还原主,脸颊、脖颈和手背布满被笤帚抽出的伤痕,红肿发紫。他羞愧无比,眼神躲闪,嗫嚅答:“羊、羊还给你,真是对不住,我爹——”   突然,老柱妻两手一拍,冲上前挡住儿子,尖利嗓门抢着说:“哎唷,你们家的羊没栓好,乱走,跑进我家了。我们本想立刻归还的,谁知你们躲避敌兵、至今才下山。现在物归原主,你们把羊栓紧,别再让它四处乱跑了。”   “咳、对!”刘老柱拎着笤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神态陡变,顺势附和妻子,悻悻道:“羊不栓好怎么行嘛,由得它乱跑,给别人家添麻烦。”   “你们——“刘冬目瞪口呆,下意识想反驳,可余光一瞥:梦中人面无表情,眼神淡漠。顷刻间,他无地自容,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声不吭,逃避似的瑟缩杵着。   “哼,你们可要点脸吧!”   “居然敢倒打一耙?”   姜玉姝隐忍着,微跨前一步,及时按住恼怒的家人,稳站台阶居高临下,俯视道:“我们的羊圈十分牢固,羊群也栓得十分紧。但栓得再紧,绳索也抵挡不住刀,有目共睹,羊绳是被人故意用刀砍断的。”她微微一笑,缓缓告知:   “而且,那人不慎落下了一顶帽子。”   刘老柱脸色突变,整个人僵住了,手抬起又垂下,险些当场摸脑袋。昨晚偷羊时,狂风大雪,他费劲地赶着两只羊,先时光顾着欢喜,然后与儿子争论不休……不知不觉,忙忙乱乱,这才意识到帽子丢了。   姜玉姝镇定自若,严肃问:“另外,我家其实丢了两只羊,另一只呢?”   “什么?”刘冬倏地抬头,震惊无措,诧异问:“两、两只?但我就发现了一只。”他扭头,茫然问;“娘,另一只呢?”   另一只?昨儿半夜已经宰了,羊肉藏在地窖里。   老柱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拉长了脸,劈手扇独子一耳光,矢口否认,“什么‘另一只’?哪儿来的‘另一只’?她随口胡诌的,冬儿,你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小畜生,白养你了,胳膊肘尽往外拐。”刘老柱不停地推搡儿子,耳语责骂:“即刻滚回家去待着,少诬陷你老子娘!”   这时,周延与邹贵告完状后,带领里正夫妻及若干德高望重的老人返回,他们探查了羊圈,匆匆赶到院门口。邹贵高举一顶帽子,嚷道:   “诸位请看,这便是贼落下的帽子!”   “再请看,“周延晃了晃几截绳索,递给在场村民看,“瞧瞧,这断口,分明是利器所为。”   里正抄手拢袖,皱眉斜睨,审视村里第一难缠之人,提醒道:“老柱叔,失主明说了,假如痛快归还,便不追究;假如羊已被宰,那么将报官、交由官府处置。乡里乡亲,我劝你归还并认错,马上过年了,消停几日,行吗?”   “唉哟,冤枉,真冤枉!”刘老柱一扔笤帚,一屁股坐地,哭丧着脸,熟练地喊:“没天理啊,我家好心收留郭家的羊,喂草喂水,并主动送还。结果,郭家不提半个‘谢’字,反倒冤枉我家偷羊?”   “郭家仗势欺人,未免太过分了些!”   老柱妻见状,毫不犹豫,学着丈夫倒下,捶胸拍大腿,哭天喊地,叫屈道:“就是!没天理呀,红口白牙,你们怎能随便瞎诌呢?说偷羊,谁看见啦?究竟谁看见了?无凭无据,诬陷无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霎时,老柱夫妇佯哭假嚎、打滚耍无赖,众村民指指点点、鄙夷兼讽刺,乱糟糟,闹哄哄,嘈杂不堪。   里正等人朝郭家苦笑了笑,不约而同后退几步,愁眉不展,纷纷道:“他两口子耍无赖惯了的,我劝不动,你们看着办吧。”   姜玉姝颔首,目不转睛,避难期间寝食不安,又才刚跋涉下山,精疲力倦,被泼皮激得头疼,怒火渐渐从心里烧到了脸上。她头一昂,当机立断,扬声喝道:   “够了!”   “你们若是在别处闹,我管不着,但在这门口闹、吵得人耳朵疼,我却管得!听着,羊群是官府的,莫名少了一只,我们必须禀报。谁说无凭无据?帽子与绳索便是证物!等开春后,官府仍会派人督促耕作,到时把证物交给官差,该怎么判,全看县里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老柱夫妇心虚理屈,畏惧对视,却生性刁钻蛮横,开始就地翻滚,声嘶力竭,扯着嗓子倾泻牢骚,忿忿哭道:   “郭家的,你可真狠心!”   “欺负人呐,我们贫苦,无权无势,没活路。”老柱妻嚎啕大哭,滚得从头到脚沾满雪花。   “你仗着官府信任,只准我家种一亩土豆,根本不够吃,明年得活活饿死了。”   “别人家两亩、甚至三四亩,为什么我家才一亩?实在太不公,太欺负人!”   刘冬一脑门白汗,拼命劝阻,却根本劝不住父母。   “闭嘴,别嚷嚷了!”刘三平烦躁呵斥,直白告知:“你家曾偷过粮种,忒不像话,明春的耕作,村里原本不想分给你们。皆因你俩日夜哭闹哀求,大伙儿招架不住,无奈才分了一亩。”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姜玉姝被无理指责,沉下脸,怒火中烧,冷冷道:“我听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嫌少。心怀嫌弃与怨恨,恐怕到时不肯认真侍弄庄稼,没得糟蹋了粮种。”她下定决心,果断望向里正,嘱咐道:   “既如此,立刻把那一份收回,转交给勤恳踏实之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嘞!您放心,今日之内,我一定办妥此事!”刘三平拍拍胸膛,竭力憋笑。乡里乡亲,他有顾虑,始终不敢彻底得罪人,巴不得姜玉姝惩治老无赖。   众村民听得眼睛一亮,蜂拥而上,围着里正赔笑,争先恐后道:“多出了一份粮种?分给我吧?”   “一亩地而已,给我,我家能种!”   “平哥,我家壮丁多,人手充足。”   ……   刘老柱夫妇呆若木鸡,旋即疯了似的,胡乱揪扯周围村民,破口痛骂。   众村民岂能忍?当即同仇敌忾,步步逼近,吓得老泼皮不敢再耍泼。   姜玉姝头疼欲裂,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关门。跟那种人,有理也辩不赢,咱们又无权搜查他的家,如实禀告官府吧。”   “是。”   “唉,无赖无耻,关门关门!”周延挥挥手,邹贵和胡纲左右一推,利索关闭院门。   刘冬失魂落魄,盯着紧闭的院门,颓丧蹲下,抱着脑袋呜咽。   数日后   姜玉姝埋头琢磨藤蔓,全神贯注;郭弘哲则给方胜打下手,两人正配制金疮药。   “兔子试了,羊也试了,效果极好,暂未发现毒/性。如今只差人了。”方胜干劲十足。   郭弘哲道:“二哥他们带去了些,不知派上用场没有。”   姜玉姝在旁说:“我总不放心,事先叮嘱过:非万不得已,切勿贸然使用新药。所以,他们应该并未尝试。”   “后天便是除夕,兄长多半没空回来了。”郭弘哲不时咳嗽几声。   姜玉姝叹道:“军务繁忙,将士们都是身不由己的。”   这时,潘嬷嬷迈进堂屋,扬起几封信件,笑道:“少夫人,家书!镇上的邮差托村里人捎来的。”   姜玉姝笑逐颜开,忙接过,愉快道:“足足等了快两个月,才等来都中回信,实在太慢了——咦?”她一愣,抽出其中一封,诧异告知:“嬷嬷,这是老夫人写给你的。”   “啊?”潘嬷嬷吃了一惊,迟疑地接过信,纳闷道:“奇了,我不识字,老夫人是知道的。别是弄错了吧?”   姜玉姝摇摇头,“不可能。信封上明明白白写着的,让你亲启。”   “可、可我不识字,根本看不懂。”潘嬷嬷十分为难。   人之常情,姜玉姝急欲拆阅父亲来信,便道:“三弟,你帮潘嬷嬷看看,把信读给她听。”   “嗯。”郭弘哲欣然答应,接过嫡母手书,好奇拆开。   “写的什么?”方胜也好奇,探头凑近。   郭弘哲清了清嗓子,准备读信,但粗略一扫,他瞬间惊呆了,尴尬望着嫂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郭弘哲:抱歉,这封信,我实在不好意思读出来……?(? ???ω??? ?)? 第62章 提前圆房   郭弘哲托着嫡母的手书,神色尴尬, 支支吾吾道:“咳, 这、这个——”   “哦?”方胜凑近扫了扫,亦瞬间一惊, 飞快别开脸,正襟危坐, 埋头收拾药材。   “三公子, 老夫人吩咐我什么了?”潘嬷嬷目不识丁,白盯着信笺半晌,却压根看不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哲不便启齿,烫手似的, 仓促把信笺塞给兄长奶娘,含糊答:“你还是问二嫂吧。”   “啊?”潘嬷嬷无措地接过信, 顺从走了几步, 递给姜玉姝道:“少夫人,待会儿您帮忙看看?”   姜玉姝在旁边端坐,全神贯注, 正在细读父亲长长的来信,浑然没多想, 头也不抬, 随口道:“嗯?好,先搁着。三弟, 老夫人写了些什么?你怎么不念给嬷嬷听听?”   “嫂子请自己过目。”郭弘哲起身,一本正经道:“我整理文稿去了。”语毕, 他识趣地离开。   如此一来,方胜也坐不住了,紧随其后,提起药箱说:“我、我去瞧瞧药圃。”   “什么?”   姜玉姝听得一怔,诧异抬头,纳闷问:“方大夫,你不是说等开春再翻耕药圃吗?这会子冰天雪地,有什么可瞧的?”   方胜迅速迈出堂屋门槛,头也不回,径直走向厢房,“哈哈,也对,那行吧,我等过阵子再收拾药圃,明春一定要多种几样药材!”   转眼,偌大堂屋仅剩姜、潘二人。   姜玉姝察觉有异,不解道:“他俩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她心生疑虑,一目十行地看完父亲来信,转而拿起婆婆手书,皱眉审视。   “老夫人究竟写了些什么?”潘嬷嬷被勾得好奇且忐忑,干着急。   姜玉姝却久久没吭声,捏着婆婆言简意赅的手书,翻来覆去地看。她双目圆睁,简直无法置信,登时明白了小叔子和方大夫为何不自在地避开!   “少夫人,如何?”潘嬷嬷愈发焦急,不安地问:“莫非长平出了什么意外?老夫人的身体好不好?”   姜玉姝回神,深吸口气,脸颊不禁泛红,尴尬得无以复加,轻声答:“别担心,老夫人身体硬朗。她特地写信给你,只提了一件事。”她把信笺放在桌上,脸发烫,越来越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潘嬷嬷悬着心,关切问:“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儿?”   对方不识字,姜玉姝只得强作平静,据实转告:“婆婆说,你老是二公子的奶娘,哺育有功劳,亦年高有德,值得委以重任。如今,二公子充军入伍,边陲苦寒之地,战火未熄,他的安危,令长辈深切担忧。”   “唉,赫钦不太平,公子旧伤摞新伤,确实令人担忧。”潘嬷嬷叹了口气,深有同感。   姜玉姝垂眸,话锋一转,继续道:“因此,为了子嗣起见,婆婆深思熟虑,吩咐在守满一年孝后、由你老负责布置并主持、主持——“她停顿,脸绯红,纵平日再落落大方,毕竟是个姑娘家,窘迫斟酌措辞。   潘嬷嬷虽目不识丁,但通达世事,瞬间眼睛一亮,心领神会,急切问:“老夫人的意思是守孝满一年后、吩咐我代为安排您与二公子提前圆房,对吧?”   幸亏您猜着了,省得我亲口说……   姜玉姝如释重负,点点头,连耳朵也泛红了。   “嗳哟,你们早该圆房了!”潘嬷嬷喜出望外,两手清脆一拍,激动表示:“实不相瞒,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有这个想法,只是顾忌孝道,始终不敢说出口。万幸老夫人明智,破格下令,准许儿子媳妇提前圆房。”   事出突然,姜玉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腔。   潘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对王氏赞不绝口,愉快道:“这件事除了老夫人,谁也管不得,只有她才能做主。”兴奋片刻,她蓦地转悲,叹息道:“公子在军中,上阵杀敌时,你死我活,老夫人肯定担心极了,唯恐——唉,尽快圆房是对的,祝少夫人早日生下嗣子,为郭家开枝散叶!”   姜玉姝原本羞涩着,可一听“战场上你死我活“,心便往下沉,轻声道:“他会平安的,全家都会平安的。”   “罢了,不提晦气的。蒙老夫人信任,我一定尽心竭力办妥此事!”潘嬷嬷打起精神,掰着手指头数,正色道:“老侯爷和世子于四月初逝世,算起来,等明年四月中旬时,即可置办圆房之礼。”   数日后,除夕之夜。   郭家人人忙碌,堂屋摆了两桌,食物满满当当,虽无大鱼大肉,却色香味俱全,是潘嬷嬷和小桃等人花尽心思巧手烹制。   姜玉姝举起茶杯,高声道:“这是到达西苍过的第一个年头,饱经艰辛,十分不易,幸而都撑了过来。祈求诸神诸灵,保佑所有人明年平安顺利!”   “望来年一切顺意!”十余人同举杯,郑重其事。   姜玉姝放下茶杯,含笑动了第一筷,旋即招呼同伴们吃并不团圆的团圆饭,喟然暗忖:大年夜,不知他在军中忙些什么?能坐下安稳用一顿饭吗?   与此同时。长平县   郊外农庄房屋低矮,家具陈旧,东屋盘着炕,烧得一室暖融融。   窗纸糊得严实,密不透风,门虚掩。   王氏盘腿而坐,神态肃穆,戴着褐色抹额,灰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髻。屯田风吹日晒,操劳之下,养尊处优半辈子的侯夫人黑瘦苍老,但嘴角眉间仍含威。   小方炕桌上搁着木鱼,她闭目虔敬诵经,左手捻动佛珠,右手敲木鱼。   “笃笃笃~“,木鱼声不紧不慢,听之能安抚人心。   下一刻,门被推开,郭煜欢呼跑进来,连蹦带跳,完全不像流放途中那般瘦弱,变得虎头虎脑。   王巧珍跟随儿子,不耐烦喝道:“煜儿,慢点儿跑,仔细摔一跤!你够淘气的,大年夜也不消停。”   “就淘气!哼,我偏淘气!”郭煜踢掉棉鞋爬上炕,扑进祖母怀里,笑嘻嘻冲母亲扮鬼脸。   王氏忙推开木鱼,一把搂住孙子,慈爱问:“哟,这么快吃了饭了?”   “嗯!”郭煜仰脸,嗓音稚嫩,疑惑问:“您为什么不吃晚饭?大将军派人送了咱们许多好吃的,外头可热闹了。”   王氏和蔼答:“祖母老了,脾胃弱,克化不动那些。乖孩子,你统统吃了罢。”   王巧珍脱了棉袍上炕,吃饱喝足,靠着炕头发懒,唏嘘道:“倘若能天天像这般自在就好了,啧,多美!”   “谁家天天过年呐?”王氏不满地看着长媳,皱眉问:“你打算装病到什么时候?”   王巧珍顿时垮下脸,愁眉不展,苦恼答:“炎夏寒冬,中暑着凉,生病是我愿意的么?积劳成疾,病去如抽丝,大夫嘱咐好生休养,我焦急没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积劳成疾?”王氏气笑了,丝毫不留情面,威严质问:“自到长平至今,你隔三岔五地装病,头疼脑热、腰痛背痛、中暑着凉等等,没完没了,干的农活还没我这个老婆子多!你居然好意思说‘积劳成疾’?”   “唉,除夕夜呢,您老饶了我罢。”王巧珍躺倒,拉起被子盖住自己,一肚子郁懑怨气,委屈道:“我自幼手没沾过农活,一下地便头昏脑涨,一织布便腰酸背痛,姑妈又不是不知道!”   王氏把木鱼给孙子玩儿,不悦地反问:“你的手没沾过,难道我的手沾过?巧珍,我恐怕已经提醒你一万回了:流犯!流犯!如今郭家上上下下全是犯人,奉旨充军屯田,你不再是‘世子夫人’了,明白吗?”   王巧珍拉高被子蒙住脑袋,闷闷哀嚎,仗着姑侄一贯亲密,并不畏惧婆婆。   “你啊,真应该学学玉姝!”王氏拽了拽棉被,恨铁不成钢,感慨道:“玉姝带着十几人在赫钦,勤勤恳恳,种庄稼获得了丰收,多难得——”   “玉姝玉姝!这是您第几回念叨她了?”王巧珍猛地掀开被子,脸上很挂不住,猜测道:“三弟才刚去赫钦,他懂什么‘庄稼丰收’?多半是道听途说,或者错把玩笑话当真,信上一通夸,实际形景,谁清楚?”   王氏下巴高抬,失望地责骂:“且不论丰收与否,她一直比你勤恳,毋庸置疑!你身为长嫂,却比弟媳妇懒惰,整天挖空心思地装病,成何体统?”   “我——“王巧珍哑口无言。她厌恶屯田劳作,的确时常装病,无可辩驳。   王氏压着嗓子,严厉嘱咐:“仰仗穆老将军关照,郭家在犯人里算清闲的了,你要知好歹,明日起老实做活,别闹得出格,避免有损老将军威名。”   “但我前两日是真着凉,发热头疼,大夫——”   王氏打断,黑着脸问:“你眼里究竟有没有婆婆?我的话,你听不听?”   “……听,当然听了。”王巧珍到底不敢强硬违抗婆母,敷衍表示:“从明日起,我会尽力多织些布的。”   王氏脸色缓和,“这才对。”她摸了摸孙子脑袋,盘算道:“等弘磊与玉姝圆了房、玉姝怀上之后,我只能再次舍下老脸,求穆老将军请官府通融,准许玉姝来长平,赫钦兵荒马乱,实在不适宜静养。到时,当由你照顾她。”   “八字还没一撇呢,急什么?即使圆房,她也不一定——“王巧珍勉强打住,皱着眉,嘀咕说:“况且,咱们尚在孝中——”   “够了!”   “你口无遮拦,闭上嘴!”王氏怒目而视,揉了揉太阳穴,凝重道:“弘磊在军中屡次负伤,我身为母亲,怎能不担心?虽说‘百善孝为先’,规定守孝三年,但也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说,权衡之下,折中守一年,有何不妥?事关香火,谁会不谅解?”她捻弄佛珠,忧心忡忡,无奈道:   “总之,玉姝必须尽快给弘磊生下嗣子!唉,坦白说,我真怕弘磊突遭不测,到时他的血脉,岂不断了?那是万万不行的。”   哼,儿子是想生就生的吗?兴许姜氏将连生女儿。王巧珍被婆婆嫌弃比不上弟媳妇,暗自不服,嘴上却说:“也对!倒是我想岔了,还是母亲虑事周全。”   除夕之后,边塞连降大雪,凛冽北风日夜咆哮,直刮到元宵。   元宵深夜里,郭弘磊身负要务,率领一队同袍,火速赶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王氏:你们统统误会了老身…… 第63章 夜取姜苁   狂风大雪,桐油火把频频被扑灭, 夜行军艰难。   郭弘磊风尘仆仆, 帕子蒙着口鼻,控缰的手背红肿发紫, 皲裂处渗血,喝道:“驾!”   这一队将近二十人, 其中十几人戎装齐整, 另有两个平民打扮的,乃是赫钦卫的大夫,专医治将士。   风雪声中,小头领吼着问:“此处距刘村还有多远?”   郭弘磊吼着答:“不足五里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军令如山, 人命关天,咱们务必赶在卯时前回营!”   “那就再快些!”郭弘磊俯身策马, 一声大喝:“驾!”   此时此刻, 郭家里里外外一片漆黑,人人正酣眠。   姜玉姝仰躺在暖炕上,呼吸悠长平稳。经历匪徒与迷/烟后, 弱女子夜里胆怯,为了给彼此壮胆, 翠梅一直与她同住。   “嗯……哼哼, 咳。”翠梅睡梦中呓语,蜷在自己的被窝里砸吧嘴, 磨磨牙,忽然一个翻身, 脚不自知地一踹。   “啊——”   沉沉酣眠的姜玉姝冷不防挨了一脚,第无数次被吓醒,捂着心口也翻了个身,慢吞吞挪远些,困倦嘟囔说:“唉,你又踢我一脚。”   谁知,当她即将入眠时,翠梅一胳膊横扫,又被吓醒了!   姜玉姝揉揉眼睛,挪得更远了些,打了个哈欠,喃喃道:“你这丫头,睡相真差。”   折腾了一通,寒意钻进热被窝,冷得人一个哆嗦。   姜玉姝侧卧,拥着被子继续睡。   下一瞬,窗外风雪呜呼里响起狗吠,负责看家护院的大赫与小钦两只半大狗,跑出窝汪汪叫唤。   “吁!”   “到了。”郭弘磊勒缰,敏捷下马,疾步走向院门,其余人亦纷纷下马。   小头领站定,使劲揉搓冻麻了的手,环顾四周,喘着粗气问:“你家人就住在这儿?”   郭弘磊颔首,抬手道:“请。”   这趟回家,仅林勤跟随,他冲去叫门,连声喊道:“邹贵?小胡?周叔?快醒醒,赶紧开门!”   谁?   卧房里的姜玉姝一惊,倏然睁开眼睛,侧耳细听须臾,飞快掀被下炕穿鞋穿衣,扬声道:“翠梅?翠梅,醒一醒,军中来人了!听林勤的语气十分焦急,估计出了事。”   翠梅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缝,坐起呆了呆,猛地清醒,心急火燎跳下炕,忐忑问:“怎、怎么啦?三更半夜回家,出什么事了?”   “不清楚,我去问问便知。”姜玉姝系紧袄子,顾不上点燃油灯,三步并作两步打开房门,急切迈进堂屋,迎面撞见郭弘磊。   小夫妻同时向对方靠近,姜玉姝仔细端详他,紧张问:“为什么突然回来了?你、你们没事吧?”   郭弘磊右手拎着马鞭,左手将蒙口鼻的帕子塞进怀里,安抚道:“放心,我们没事!此番并非探亲,而是拿药回去救人。”   “你们没事就好。谁受伤了?”姜玉姝得知家人平安,瞬间松了口气,心头大石落地。   郭弘磊连夜赶路,盔甲冒寒气,连睫毛都覆了积雪。他脱下头盔,低声答:“机密,莫问。”   “……嗯。”姜玉姝定定神,了然问:“你回来拿金疮药,对吧?”   “对!”小头领快步迈进堂屋,扫视郭家十余老弱妇孺,神态严肃,开门见山道:“我等奉命行事,特来取郭家独门金疮药,不知眼下有没有现成的?”   姜玉姝疑虑重重,暗中沉思,冷静答:“有,您稍等。”她一边叫家人掌灯沏茶,一边问:“方大夫呢?请他把制好的金疮药拿出来。”   “来了来了!”方胜原本已经跑进堂屋,听了两句却回房,提着药箱飞奔凑近,迫不及待地问:“公子,带去的金疮药派上用场了吧?”   郭弘磊剑眉拧起,谨慎答:“用是用了,但具体结果暂不好说。我们赶着回营复命,你尽快把详细方子与现有的金疮药收拾出来。”   “哎,是!您坐着歇会儿,我马上办。”方胜干劲十足,惊喜于自己亲手制的药能派上用场,激动之余,有些惴惴不安。   姜玉姝打起精神,客气道:“各位,请坐。方大夫得忙会儿,您几位喝茶驱驱寒。”   小头领心急如焚,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候,接了茶道:“多谢。”   “二哥!”   “你可算回来了!若能早些就更好了,咱们一块儿吃元宵。”郭弘哲兴冲冲道。无论干什么,他总是慢,天生孱弱者,体力精力皆不济。   郭弘磊循声相迎,简略告知:“我回来办点儿事,稍后便回营。”   “啊?竟这么着急?”郭弘哲大失所望,笑容荡然无存。   郭弘磊高大挺拔,俯视弟弟答:“十万火急。你最近身体如何?”   “挺好的。”郭弘哲轻描淡写,关切问:“你呢?最近怎么样?伤势痊愈了吗?”   郭弘磊也轻描淡写,“一早痊愈了。”   措手不及,姜玉姝见方胜忙不过来,便帮忙整理他平日随手记下的药效心得。   郭弘磊与弟弟谈了几句,走向伏案疾书的妻子,低头问:“你栽种的那两盆姜苁呢?”   姜苁,乃方胜给那具有止血奇效的藤蔓取的名,为表敬意,特地嵌入发现者的姓氏。   “哦,一直养在隔壁柴房里,它们至今未枯萎。”姜玉姝仰脸,会意地问:“需要一并带回营么?”   郭弘磊颔首,尚未开腔,同行的两名大夫齐齐扭头,主动告知:“我们是赫钦卫的大夫,闻所未闻‘姜苁’,毕竟是新药材,不亲自琢磨琢磨,实在不太放心。”   “军务紧急,来不及采挖,可否通融割爱一两株?”   姜玉姝微笑了笑,正色表示:“区区两盆药植,我空了进山即可采挖,不值得什么的。既是军中需要,二位大夫尽管拿去!”她悬着心,话锋一转,提醒道:“其实,姜苁能入药,我们完全是无意中发现的,时日短,药性不明朗,使用时须格外小心。”   弦外之音便是:有言在先,假如试药之人不幸中毒或伤势加重,请勿迁怒郭家。   小头领皱了皱眉,没吭声。两名大夫对视一眼,温和道:“这是自然。尝试新药,自当谨慎。”   “如此极好!”   姜玉姝搁笔,爽快道:“快去柴房把姜苁端来。”   “是。”周延立刻领命,叫了个人手离开,片刻后便捧着两盆藤蔓返回,交给对方大夫。   前后不足两盏茶功夫,边军一行拎着东西,匆匆上马。   “我走了。”郭弘磊无暇与家人闲聊,眼底饱含歉意,催促道:“都回去歇息吧,天冷,当心着凉。”   郭弘哲依依不舍,不时咳嗽,“天寒地冻,一路小心。”   “保重。”姜玉姝挥了挥手,目不转睛。   “公子,有空一定要回来!”潘嬷嬷殷切叮嘱。她欲言又止,最终说:“在外头千万要多加保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驾!”小头领急欲复命,瞥了郭家人一眼,率先策马。   郭弘磊无法久留,答应道:“知道了。改天得空我再回来。”语毕,他勒转马头追赶同伴,迅速奔入风雪黑夜里。   姜玉姝目送半晌,直至对方身影消失,怔怔仰望夜空,叹了口气,苦笑道:“来去匆匆,简直像是一场梦。”她慢慢转身,招呼道:“走罢,回去了,明儿还得早起忙活。”   元宵吃下肚后,狂风变弱,雪花越飘越稀疏。   二月二,龙抬头。   刘村原有四百多户人家,逃难了大半,剩余不足两百户。人虽少,但一年之计在于春,村里惯例庆祝了青龙节,毕恭毕敬,祈求风调雨顺,期盼五谷丰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土壤尚未化冻时,姜玉姝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奔波劳碌,手把手地教导村民土豆催芽之法,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忙着忙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漫山遍野的积雪悄然消融,土壤渐渐化冻,冰封的牧河溶溶流淌。   万物复苏,生机勃发,边塞又是一年春。   姜玉姝试种了一季,胸有成竹,先后召集村民,缜密安排催芽、切块、拌种、下种……有条不紊。   三月里,她漫步田野间,整个人累瘦了一圈,嗓音嘶哑,却神采奕奕,愉快道:“忙活两个月,终于全下种了!”   时隔半年,县丞刘桐再度巡察月湖镇,特地歇在刘村,仍带着主簿庄松。他站在田埂上,眺望一垄垄广阔沃土,心旷神怡,盘算道:“十余万斤粮种,三百七十五亩地,不知夏季能收上来多少?”   姜玉姝哑声答:“农耕不易,盼望老天爷赏个好收成!”   “拭目以待。”刘桐扶了扶乌纱帽,愁闷叹气,唏嘘道:“天灾与战乱,害得赫钦年年缺粮,县里年年发愁。前阵子,知县大人去了府城一趟,又没筹到粮!唉,西苍处处缺粮食,边塞的父母官,难做啊。”   姜玉姝安慰道:“您辛苦了。等咱们的将士彻底打败北犰后,日子一太平,收成想必就会变好。”   “但愿如此。”   与此同时。卫所   指挥使的居处,守卫森严。   郭弘磊浑身沾满灰尘,昂首阔步迈进厅里,单膝下跪并抱拳,朗声道:“属下郭弘磊,拜见将军!”   赫钦卫指挥使姓窦名勇,年逾五十,两鬓斑白,眉间皱纹呈“川“字,不怒而威。他脸唇无血色,腹部被包扎着,重伤未愈,中气不足地说:“起来吧。”   “谢将军!”郭弘磊起身,腰背笔挺,俊朗英武。   亲信兵丁燕翅排开,带刀侍立两旁,个个高大健壮,气势摄人。   窦勇目光锐利,定定审视来人,缓缓问:“巫海曾有意提携你为亲兵,你拒绝了。本将军有意提携你为亲兵,你居然也拒绝?莫非有什么苦衷?若有苦衷,直说无妨。”   拒绝将军?奇了,此话从何说起?   郭弘磊一愣,满脸错愕,诧异问:“您有意收属下为亲兵?”   窦勇不动声色,“怎么?难道你不知情?”   郭弘磊一头雾水,下意识摇了摇头。   因伤,窦勇坐不直,略略躬身,威严问:“你当真不知情?”   “这……”郭弘磊确实不知情。他刚才正在校场上比武,忽然被召来,汗流浃背,抬袖擦擦汗,霎时被问住了,仓促斟酌措辞。   窦勇脸色一变,昂首淡淡问:“犹豫什么?莫非不敢当面拒绝本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郭弘磊【擦汗】:我压根没听说这回事…… 第64章 荣获提拔   指挥使当众质问,郭弘磊无暇深思, 仓促答:“您误会了。”   “哦?”窦勇须发灰白, 浓眉鹰目,饱经沧桑的眼神锐利, 洞察人心。他轻轻捂住腹部刀伤,不疾不徐问:“误会什么?难道其实你明明知情、却谎称不知情?上月底提的事儿, 按理, 你早该知道了。”   郭弘磊措手不及,欲言又止,进退两难,暗忖:   上月底?   最近根本没人提过“窦将军想收你为亲兵“一事, 相信潘大人也被蒙在鼓里,假如他知情, 必会及时转告我。   将军位高权重, 统帅无戏言,他不可能忙中抽空、特地捉弄人。   故这件事,其中肯定出了岔子!或许……暗处有人故意隐瞒消息?整治我?   窦勇心平气和, 面不改色。   少顷,统帅的一名亲信上前, 黑着脸, 粗声粗气喝道:   “将军问话,你为何迟迟不回答?实话实说便是, 犹豫什么?快答!”   郭弘磊何尝不想实话实说?可按照军中规矩,消息层层下达, 追究却是层层往上。他一旦坦言,恐将连累潘奎——总旗无品无秩,未入流,兵丁实际的顶头上峰是百户。   潘大人刚正豪爽,待我有知遇之恩,常常手把手地教导武艺,我岂能连累他?   思及此,郭弘磊当机立断,硬着头皮,解释道:“皆因初次拜见将军,属下十分激动,一时不慎说错了句话,请您见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窦勇淡淡问:“你说错了哪句话?”   郭弘磊咬咬牙,情急之下,毅然揽下横在眼前的麻烦,答:“其实,属下是知情的。多谢您的厚爱与抬举,属下不胜惶恐。”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窦勇反复打量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耐性十足。   郭弘磊心里“咯噔“一下,继续硬着头皮,“上头告诉的。”   “你是谁的手下?”窦勇明知故问,好整以暇地端详对方神态。   郭弘磊略一思索,果断答:“巫海、巫千户。”底下人不知情,千户却不可能不知情!   窦勇隐露笑意,又问:“平日呢?平日是谁负责督促并带领你练武、巡边与上阵交战的?”   将军似乎刨根问底?郭弘磊发觉绕不过,无奈答:“潘奎、潘百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窦勇点点头,吩咐道:“来人,速传潘奎。”   “是。”两名心腹领命,大踏步赶去校场传令。   糟糕!潘大人全不知情,当堂一对便露馅,小麻烦变成大麻烦,到时该怎么收场?   窦将军恼怒了?难道他想追究潘大人?   眼睁睁目送传令之人离开,郭弘磊毕竟年轻,面露焦急之色,懊恼交加。   “咳。”窦勇捂了捂腹部,闭目养神,厅里鸦雀无声。   片刻后,正在校场操练兵丁的潘奎被召来,大汗淋漓,面膛黑里泛红。他扫了一眼得意手下,单膝跪地并抱拳,嗓门洪亮,恭谨道:“潘奎参见将军。”   窦勇睁开眼睛,抬手虚扶道:“起来,无需多礼。”   “谢将军。”潘奎站定,虎背熊腰,身板魁梧,比在场所有人都高。   窦勇微笑着,劈头问:“郭弘磊是你招揽的吧?”   “……是的。”潘奎匆匆赶来,喘息渐平,心却悬了起来,余光担忧一瞥:你小子,别是闯祸了吧?   郭弘磊心里直叫屈,以眼神答:小心些,有麻烦找上门了。   朝夕相处并肩上阵,彼此了解。潘奎迅速会意,站姿笔挺,谨言慎行。   窦勇靠着椅子,姿态闲适,把一切看在眼里,状似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小伙子,很有主意,不像一般的年轻人。”   褒?贬?潘奎一时拿不准,沉吟须臾,赔着小心躬身,恳切道:“他才十八岁,年纪甚轻,天生嘴笨,偶尔有些冒失。如果他对将军有失礼之处,必定是无心的!还请您宽宏谅解。”   窦勇若有所思,感慨道:“听你的语气,想来十分赏识他。难怪了,一直攥着人不肯放。”   “攥、攥着?属下愚蠢,求将军明示。”潘奎纳闷不解,犹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军规森严,兵丁不能擅自插嘴,郭弘磊使眼色无果,干着急。   窦勇威严问:“巫海提拔他,你压着;本将军想收他为亲兵,你也压着。这不是攥着,是什么?”   郭弘磊顿时忍不住了,忙解释道:“潘大人从未——”   “嗯?”窦勇睨了一眼,其亲信代为训斥:“将军没问你的话,安静待着!”   郭弘磊只得道:“是。”   “咳,巫千户那事儿其实是——“急欲解释的潘奎眼睛猛一亮,顾不上伸冤,咧嘴笑了,急切问:“您有意提携弘磊为亲兵?”   窦勇明确颔首。   “嗳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我只有高兴赞同的,怎么可能‘压着、攥着’?”潘奎与有荣焉,喜出望外,瞬间想岔了,既自豪又狐疑,忐忑问:“你小子,该不会又不识抬举了吧?将军提拔,多少人梦寐以求?你若再不知好歹,简直傻愣透顶!”说话间,他生怕窦勇收回成命,推了一把,提醒道:   “别愣着,赶紧拜见将军,快!”   唉,果然露陷了。急着急着,尴尬半晌,郭弘磊反而镇定了,冷静吁了口气,默默跪下,等候上首之人的处置。   窦勇笑了笑,眉间“川“字皱纹挑动,温和问:“潘奎,你此刻才知道我打算收他为亲兵,对吗?”   “对。”潘奎不假思索,高兴于自己赏识的手下荣获提拔,眉开眼笑。   窦勇颔首,这时才慢条斯理地告知:“奇了,这件事我是上月底提的,此前你竟一无所知?”   “什么?”潘奎始料未及,吃惊睁大眼睛,诧异问:“您上月底就提了?”   窦勇眯着眼睛,从容不迫,又指出:“更奇怪的是:你分明不知情,郭弘磊刚才却亲口说‘上头告知此消息’。”语毕,他审视年轻人,板起脸问:“说,究竟是哪个‘上头’告诉你的?”   “这……”潘奎擦擦汗,稍作琢磨便明白了,扑通跪下,忿忿想:啧,消息十有八/九被截住了,阻挠人升迁,心胸狭隘,卑鄙无耻!   郭弘磊饱含歉疚地看了同袍一眼,旋即抱拳,郑重表明:“将军息怒,此事全怪属下一念之差、有所隐瞒,一切与潘百户无关,他根本不知情!求您明察。”   “那你呢?你到底知不知情?”窦勇面无表情,鹰目炯炯有神。   郭弘磊彻底抛开了顾虑,摇摇头,坦率答:“属下与潘百户一样,今日初次听说。”   “既如此,“窦勇沉声问:“你为何隐瞒?”   郭弘磊万分窘迫,低声答:“怕给无辜添麻烦。”他昂首,沉重表示:“属下知罪,惭愧至极,请您责罚!”   “将军,他——“潘奎试图求情。   “不必多说,我明白了。”窦勇抬手打断。他心知肚明来龙去脉,丝毫不意外,缓缓问:“你从军多少年了?”   潘奎一怔,蓦地感慨万千,正色答:“十七岁投军,至今不惑之年,将近二十三年。”   “唔,难得,十分难得。你的勇猛,在赫钦卫始终名列前茅。”窦勇大加赞赏,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凭你的资历与功劳,若非曾几次犯下与同僚斗殴之错,何至于仍是百户?”   潘奎低眉臊眼,吸吸鼻子挠挠头,小声答:“我年轻时急躁鲁莽,好勇斗狠,但早已悔过了。”   “哼。”窦勇腹部伤势未愈,体力不支,换了个坐姿,威严道:“幸亏改了,否则谁也不敢提拔你!上月,邢辉英勇阵亡,试千户一职空缺,几经商议,决定由你补缺,明早便张贴任命告示。”   “啊?”潘奎目瞪口呆,不敢置信。郭弘磊挨得近,悄悄肘击一记。潘奎激动喘了喘,强忍狂喜,抱拳感激道:“多谢将军信任!从今往后,我一定肝脑涂地守卫疆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窦勇严肃嘱咐:“务必尽职尽责,切莫辜负卫所的信任。”   “遵命!”投军二十余载,杀敌无数,浑身伤疤,挣命熬到今日,终于从百户升任为试千户。潘奎百感交集,泪花闪烁,险些喜极而泣。   窦勇欣然一笑,和蔼道:“下去吧,继续练兵。”   “是。”潘奎嘴上答应了,却跪着没动弹,余光一扫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斗胆请问,不知您可否宽恕郭弘磊?唉,年轻人太重义气,他顾及我,才一时犯了糊涂,绝非故意隐瞒真相——”   窦勇板起脸,打断并吩咐:“你下去,叫巫海立刻来见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巫大人?”潘奎低下头,心思转得飞快,起身道:“是!”   随后,窦勇平举右手掌,其心腹便奉上一封信。他掸了掸信封,肃穆告知:“这封信从都城而来,信里谈起了你。”   郭弘磊下意识望去,好奇辨认封面笔迹,霎时浑身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咳,今天欢度六一,祝小天使们永葆童年般无忧无虑的快乐~ 第65章 表公子也   窦勇晃了晃信封,威严问:“你可认得这笔迹?”   郭弘磊点点头, “倘若没认错, 那应该是家师陆老大人的手书。”   “唔,确实是陆老的亲笔信, 今早才收到的。你起来吧。”窦勇把信搁在几上,以手掌牢牢覆住。   莫非不处置我?郭弘磊迟疑了一下, 听令起身。   “咳, 咳咳。”窦勇一咳嗽,牵扯伤口生疼,不时手捂腹部,温和道:“你是他的关门弟子, 万里挑一,想必才华超众。”   郭弘磊谦逊道:“不敢当。家师桃李满天下, 其中人才济济, 与之相比,我简直才疏学浅。”   “从信上字里行间看,陆老很赏识你, 难得啊。”窦勇一扫刚才威严摄人的模样,谈性甚浓, 和颜悦色地说:“相识三十载, 我知道他一向不苟言笑,即使弟子金榜题名、荣获升迁, 顶多夸个‘不错’,紧接着便告诫‘切勿骄躁’。”   “原来您是家师故交?”郭弘磊诧异一愣, 暗忖:相识三十载?听语气交情颇深,但恩师从未谈及此人。   窦勇摆摆手,眼神复杂深邃,肃穆道:“陆老乃当今大儒,我一介武夫,岂敢与之以‘故交’相称?”他笑了笑,隐露期待地问:“老先生可曾提起过我?”   郭弘磊摇了摇头,坦言相告:“其实,在下从师仅两年,尚未学得皮毛,家里便出了大事,无法侍奉恩师,万分遗憾。”   “天南地北难见面。你实话告诉我,他老人家身体可还硬朗?”   郭弘磊叹了口气,简略答:“家师年逾古稀,难免体弱,因病告老五年了,寒冬早春总犯咳疾,平日闭门休养,鲜少会宾客。”   “唉。”窦勇一声长叹,满脸怀念之色,不遮不掩,坦荡荡告知:“我年少时从文,寄居都城数载,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际,偶然结识陆老。他涵养极佳,听完落第举子的郁懑沮丧之后,教导许久,开解‘事宽则圆,急难成效’,嘱咐我潜心用功。”   郭弘磊恍然点了点头。   窦勇继续道:“并且,老先生看出我囊中羞涩,慷慨赠盘缠,无异于雪中送炭。”他话锋一转,喟然道:“岂料,家母忽然病重,我火速赶回西苍侍疾,守孝时北犰侵袭大乾,愤然便投笔从戎,逐渐断了科举的念头。”   “将军允文允武,于危难时从军,实在令人敬佩!”郭弘磊肃然起敬。   两人交谈半晌,他忆起恩师,尊敬且内疚,有感而发,无奈道:“郭家获罪遭流放,声名狼藉,因着收下我这个弟子,恩师的名誉也受损……太对不住他老人家了。”   “哼。”   窦勇脸色一沉,不悦地昂首,严厉质问:“你既然清楚应该保全尊师名誉,今日却为何犯错?令尊师蒙羞,你可知错?”   郭弘磊瞬间脸发烫,无地自容,依军中规矩,复又单膝下跪,郑重抱拳道:“属下知罪,经此一场,今后绝不敢再犯。请将军责罚!”   窦勇面沉如水,冷冷道:“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本将军若想追究,你难逃惩罚。”   “是。”郭弘磊惭愧极了,丝毫未辩解,恳切表示:“属下深知错了,甘愿受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窦勇端详英气勃勃的年轻人,鹰目蕴精光,皱眉□□:“与外头相比,军中更重义气,袍泽之谊十分宝贵。但自古凡事过犹不及,重义气可以,义气作祟却容易犯错,万万不可取!这个道理,你明不明白?”   “实不相瞒,原本自以为明白,结果直到此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了。”郭弘磊豁然开朗,感激道:“多谢将军提点。”   窦勇从军半生,见多识广,亦见多不怪,板着脸说:“如果你是犯下大错,本将军绝不轻饶!幸而只是小错。念在你入伍时日尚短、年轻无知糊涂的份上,姑且包容一回。”   郭弘磊如蒙大赦,忙道:“多谢将军宽恕!”   “下不为例!假如再有下次,两罪并罚,严惩不贷。”   郭弘磊尴尬低着头,“是。”   “年少时,吃一堑才懂得长一智,否则恐怕你过阵子就忘光了。”窦勇高坐上首,早有计策,不紧不慢地吩咐:“即日起,一个月之内,你每天遵从操练之余,如无交战或负伤等意外,必须绕着校场跑二十圈。”   “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无暇‘三省’,至少得‘一省’。你边跑边反省,牢记今日教训,冷静琢磨为人处世的道理,避免令尊师蒙羞。”   “谨遵将军之命!”郭弘磊悄悄吁了口气,心悦诚服,坚定道:“属下记住了,今后一定照您的吩咐办!”   窦勇满意颔首。   这时,亲兵大声禀告:“启禀将军,巫千户求见!”   窦勇皱了皱眉,淡淡道:“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   窦勇叮嘱道:“行了,你下去吧,务必好生反省。”   郭弘磊依言起立,正欲转身,旋即却站定,诚恳问:“请恕属下厚颜斗胆,不知您还收不收亲兵?倘若收,不知有何要求?”   “本将军几时说过收回成命了?”窦勇不答反问。带刀侍立的两列健壮亲兵均已脸色和缓,嘴角眉梢流露笑意。   郭弘磊心领神会,霎时欣喜,不假思索地撩袍下跪,朗声道:“承蒙将军不嫌弃地收留,从今往后,但愿能为您效犬马之劳。”   “你体格偏瘦,仍缺操练。下去吧。”窦勇欣然一挥手。   “是!”郭弘磊精神抖擞,一转身,便忍不住笑起来,脚下生风,袍角翻飞,昂首阔步地走过长廊,谁知刚步下台阶,迎面便碰见巫海。   郭弘磊止步,一板一眼地行礼,客气道:“巫大人。”   巫海定定审视数息,鼻子里“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   千户喜怒无常,郭弘磊则是习以为常,镇定自若地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与此同时。厅里   心腹凑近,好奇地问:“将军,陆老先生的信上都夸郭弘磊什么了?”   “其实,什么也没夸。”窦勇笑了笑,慨叹道:“陆老不愧是一代大儒,德高望重,心胸宽广。这些年来,我常去信求教,老人家不厌其烦地回信解惑,我获益良多,铭感五内。”   心腹想当然地问:“所以他便让您关照小弟子?”   窦勇摇摇头,钦佩道:“非也。自从郭弘磊投赫钦卫以来,他老人家只字未提,仿佛没收关门弟子似的,倒是我忍不住了,主动询问。”   “老人家怎么答的?”亲兵们听得津津有味,个个竖起耳朵。   窦勇并不隐瞒忠心耿耿的亲信,和蔼告知:“陆老豁达,大体的意思是‘倘若弘磊扶不起来,扶也白扶,白白费力;索性看他几年,值不值得栽培,将领自有考量,无需问旁人’。”   “哎哟,老人家的确豁达,光听着就叫人钦佩。”   “这位老大人,看来对关门弟子放心得很。”   “对!依我猜,他似乎认定了郭弘磊会有出息。”   众亲兵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窦勇喝了口茶,冷静道:“我旁观至今,不得不佩服陆老的眼光,郭弘磊确是可造之材。靖阳侯府虽败了,但有勋贵亲友照拂,他却从未谋求清闲,一直踏踏实实地操练、巡边、上阵杀敌,屡立战功。”顿了顿,他威严道:   “如此勤恳勇猛的年轻人,理应被提携,姓什么都不要紧。”   须臾,巫海赶到,厅里众人立即噤声。   窦勇敛起笑意,神色淡淡。   巫海提心吊胆,疾步入内见礼,暗中反复琢磨措辞。   片刻后,郭弘磊返回校场,恰逢将士们歇息,相熟的同袍一拥而上,争相询问:   “如何?”林勤忧心忡忡。   彭长荣奋力挤近前,小声紧张问:“怎么样?将军发怒了没有?”   “唉,我们都已经听潘哥说了,你没挨罚吧?”   “将军真收你为亲兵了吗?”   “郭弘磊,没想到你还挺重义气的。”   ……   潘奎靠近,三两下拨开手下们,关切问:“说!究竟怎么样了?”   郭弘磊定定神,走向待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上峰,缓缓答:“窦将军收我为亲兵,并罚我一个月内每天绕着校场跑二十圈。潘大人,您——”   “哈哈哈~“潘奎松了口气,愉快大笑,使劲拍了拍得意手下的背,兴奋道:“好小子!好!我就知道,将军宽宏大量,罚是会罚,但错不至于严惩。”   郭弘磊抱拳,诚挚道:“尚未恭贺大人升迁,恭喜!”   “同喜同喜。小子,今后你跟着将军,千万机灵些,多学点儿东西。”潘奎春风满面,掩不住愉悦之色。   众兵丁簇拥郭、潘二人,纷纷道喜,嚷着讨酒喝,热闹非凡。   “呸,俩狗腿子,神气活现的,当心乐极生悲!”田波冷眼旁观,咬牙切齿,无比地嫉恨。   夜间·刘村   “当啷“一声,茶杯摔了个粉碎。   姜玉姝不可思议,瞠目结舌,急切问:“什、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姑娘先别慌,或许是我听错了,或许是同名同姓。”翠梅惶惶不安,再度附耳,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见庄主簿与官差闲聊,说州府派下一名官员到县里,江南人士,叫裴锐,新官上任三把火——”   姜玉姝倒吸一口凉气,扼腕打断道:“裴锐?她的、我的表哥,不正是姓裴名锐字文沣吗?”   “对呀,“翠梅附和道:“表公子裴文沣。”   作者有话要说:   裴文沣: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第66章 人是魂非   表哥!表哥!   裴表哥仍在,真正的姜表妹却早已香消玉殒。   是她的表哥, 而不是我的。   姜玉姝瞬间心乱如麻, 倍感头疼,皱眉说:“表哥去年金榜题名, 这我是知道的。父亲原本只字未提,年初却在信里谈了几句, 大概说表哥高中二甲、名列前茅, 却不愿用功考翰林院庶吉士,而是执意谋求外放,与长辈起了争执。”   “唉。”翠梅愁眉苦脸,欲言又止, 小声说:“都城好,太平安稳。外放可没什么好的, 尤其外放至边塞, 多半是被贬谪的官员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错。边陲苦寒,战乱频频,人往高处走, 州县官员往往卯足了劲儿往别处挪,极少上赶着来的。”   姜玉姝捶捶额头, 烦恼抱着脑袋趴桌, 直犯愁,忐忑说:“年初回信时, 我就不太放心,再三请父亲一定劝住表哥、劝他去考庶吉士, 如今看来,谁也没能劝动他。”   翠梅也抱着脑袋趴桌,不知所措,“怎么办?表公子已经来西苍上任了,现在正在县里,不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姜玉姝摇摇头,心里七上八下,“坦白说,我猜不透,真的是难以预料。”   “咳,嘶,这、这——“翠梅为难得舌头打结,耳语道:“老实说,奴婢也不敢设想。但可以肯定,表公子执意来西苍,十有八/九与您有关!否则他明明可以安居都城,何苦跑来兵荒马乱之地?简直毫无道理嘛。”   姜玉姝沉默片刻,倏然坐直,神态肃穆,凝重表明:“我对不住表哥,深感歉疚!但绝非故意辜负他的情意,皆因造化弄人,遭遇大出意料的变故,当时的‘我’实在无能为力,根本扭转不了局势。”她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表哥只能是表哥了,仅仅是表亲。”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表兄妹之间的相识、相知、定亲、互赠信物……翠梅作为贴身侍女,从头到尾一清二楚,不禁感慨万千,喃喃说:“当年定亲后,府里人人视表公子为大姑爷,大人更是一早把内侄当女婿似的照顾,和乐融融,万事俱备,只等吉日便成亲,谁知竟——“她尴尬咬唇,打住了话头。   姜玉姝凝视陪嫁丫鬟,目不转睛,正色嘱咐:“往事全让它过去吧,今后不宜再提。‘我’与表哥,有缘无分,我已经有了归宿,祝他寻得更好的姑娘。记住了么?”   “是!”翠梅一咕噜坐直了,点头如捣蒜,拍着心口答:“您放心,奴婢明白的,一定牢记着:表公子是表亲,仅仅只是表亲!”   姜玉姝满意颔首,“很好,这就对了。”顿了顿,她到底不安心,疑惑问:“他担任什么职位啊?来赫钦做什么的?”   “这个不清楚。”翠梅捏起绣花针,却绣不出一针,解释道:“今儿庄主簿和官差随口闲聊,我一听‘江南裴锐、新官上任三把火’就吓一大跳,设法凑近时,他们却改聊其它了,我不敢贸然打听。”   姜玉姝托腮,思索半晌,缓缓道:“表哥斯斯文文,又没有武艺傍身,他一个新科进士,初入仕途便成了边塞父母官,西苍民风剽悍,他若想站稳脚跟,恐怕不容易。”   “嗯。”翠梅掩嘴打了个哈欠。毕竟熟识一场,她忧心忡忡,猜测道:“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表公子太斯文了,府衙和县衙的上上下下,会不会挑软柿子捏?”   姜玉姝拿不准,迟疑答:“我不了解官场,但表哥一贯聪明,应该不至于沦为软柿子、任人欺负吧?不过,他新来乍到,初时势必艰难些,熬一熬就理顺了。”   “但愿如此。”   姜玉姝张了张嘴,却没再吭声。   稍晚,她们入寝,翠梅仍是沾枕即眠。姜玉姝却怀有心事,辗转反侧,暗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表哥一片真心对表妹,二人海誓山盟,本应该结成恩爱眷属,岂料被老天爷猛一棒子打散了。表妹自缢,魂归黄泉,与心上人阴阳两隔。   如今躯体是她的,灵魂却是我的。   人是魂非。唉,简直一团乱麻。   姻缘谁也赔偿不起,只能盼望裴公子尽快释怀,不然该怎么办?   春风和煦,天愈发暖,草木吐新芽,啼莺舞燕,苍江两岸绿意无边。   四月中,赫钦卫与敌兵再度交战,险胜。   天暖时,没负伤的将士惯例在营外一处浅湾里洗净血污与灰尘。   “扑通扑通~““哗啦哗啦“,水声与谈笑声连成一片。   潘奎在江水里泡了半晌,神清气爽,扛着长刀吆喝道:“弟兄们,走了,回营去!”   与他相熟的人纷纷答应,个个盔甲滴水,说说笑笑,大踏步回营。   郭弘磊握着刀柄,挑眉问:“哦?田波又挨罚了?上次因为延误传令,这回是因为什么?”   “他嗜酒好赌,欠了一屁股债,专哄骗新兵饷银,说是借,却根本不还,结果被告了状,巫千户面子挂不住,下令罚他三十棍!”彭长荣幸灾乐祸,十分解恨,压着嗓子愉快说:“打得皮开肉绽,眼泪鼻涕糊一脸,哈哈哈。”   林勤鄙夷道:“活该!照我说,那等偷奸耍滑无耻之徒,还留着干什么?趁早撵走算了。”   “姓田的孙子,阴阳怪气,整天拐弯抹角地讽刺人,老天终于开眼了,叫他倒霉!”彭长兴勾着弟弟肩膀,兄弟俩一齐幸灾乐祸。   彭长荣忿忿不平,“哼,上月那事儿,他哪里是‘忙昏了头、一时忘记’?分明是嫉妒,故意阻挠公子升迁,甚至巫千户——”   郭弘磊清了清嗓子,“咳!”   “嘿嘿。”彭长荣摸摸鼻子,会意道:“咳,我不说了。”   郭弘磊小声嘱咐:“别当众议论将领的是非,小心被外人抓住把柄。”   “哎,是!”彭长荣等三人意犹未尽。   潘奎打头,走着走着,他忽然跳上陡坎,极目远眺,出神地遥望对岸庸州。   “大人?”郭弘磊也登上陡坎。   潘奎眉头紧皱,焦愁道:“陛下有旨,限今年内必须收复庸州。万一收不回来,大伙儿都没好果子吃。”   郭弘磊眺望对岸半晌,而后俯视滔滔江水,低声说:“将军立下了军令状,倘若办不到,他可就糟了。”不止官职,恐怕脑袋都得落地。   “唉!”潘奎盯着对岸,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北犰人自古茹毛饮血,野蛮狡猾,大大小小的部族众多,咱们剿了一窝又来一窝,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剿灭。”   郭弘磊指了指宽阔江面,无奈道:“苍江与牧河是天然屏障,腊月里与新阳、泗鹿合力,连攻三次,伤亡不小,却未能收复失地。北犰几十个部族联手,不容小觑。”   “无论如何,誓要把敌人赶出大乾!”潘奎杵着长刀,懊恼叹气,“要不然,赫钦卫众将士颜面何存?连个失地也收不回,丢人呐。”   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定定望着对岸群山,推测道:“对岸的粮草早已耗光了,西苍有咱们守卫,敌兵休想放肆烧杀抢掠。北犰缺粮草,人饿马乏,今年内应该能收复失地。”   “嗳,打呗,直到大获全胜为止!”   “走了,回营去伙房弄点儿好吃的。”潘奎纵身跳下陡坎,关切问:“近日你在将军那儿待得怎么样?没遭人刁难吧?”   郭弘磊摇了摇头,“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没人故意为难我。”   “这就好。”潘奎放下心,勉励道:“小子,将军一贯赏罚分明,你千万要勤勤恳恳的,尽力多攒些功劳,日后必不会被亏待!”   郭弘磊颔首答:“我明白。多谢大人指点。”   转眼,四月二十五,是姜玉姝的生辰。   去年的这一天,全家人正在北上途中,狼狈不堪。   今年安顿下来了,潘嬷嬷便张罗着庆祝庆祝。   既是屯田,犯人白天必须下地,无故不得告假。   一垄垄土豆苗迎风抖动,浇水、除草,忙活至晌午,田地里的人陆续回家用饭。   “咩~“羊群咩声叫唤,此起彼伏,其中多了六只羊羔。   翠梅心血来潮,捏着嗓子说:“咩咩,咩嘿嘿。”她定睛一看,乐不可支,嚷道:“快看呐,那一只小的回头了,好傻。”   “没瞧见它咧嘴么?”小桃笑出两个梨涡,揶揄道:“那八成是在笑你傻。”   同伴们哄然大笑。   “才不是呢。”翠梅跑上前,欣然抱起小羊羔抚摸。   姜玉姝凑趣道:“你啊,天天揉搓个不停,仔细把羊毛摸秃了。”   众人又是一顿哄笑。郭弘哲也觉得新奇,时不时便挨近逗羊羔,自得其乐。   翠梅乐呵呵地抱了一段路,累得冒汗,才舍得松手。   刘冬孤零零一人,扛着锄头,不远不近地尾随,目光痴痴。   下一瞬,沿渠大道上突然传来马蹄声,激得所有人止步,忌惮悬起心,面面相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得空探亲,恰巧赶上了妻子生辰,戎袍翻飞,策马喝道:“驾!”   彭长荣欢天喜地,老远便大喊:“小翠儿,我接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文沣:整件事不明不白,不弄清楚我死也不瞑目! 第67章 同骑游春   姜玉姝一抬眸,登时笑上眉梢, 快步前行。   “荣哥?”翠梅松开羊羔, 惊喜交加,飞奔相迎, 紧张问:“你、你们今儿是探亲?还是办差?”   “探亲!”彭长荣笑得见牙不见眼,迅速近前, 翻身下马。   翠梅跑近了, 脸颊红扑扑,“这趟回来能歇几天?”   “后天回营。”彭长荣抬手,帮她扶了扶歪斜的帷帽。   “唉,总是急匆匆的。”翠梅难免失望, 话锋一转,却道:“不过, 能歇两天, 也很不错了!”   郭弘磊按辔徐行,靠近并勒马,“吁!”他一跃而下。   “公子!”   “您可算有空回来了。”潘嬷嬷笑得合不拢嘴, 高兴之余十分着急,暗忖:老夫人委以重任, 趁这两天, 我得赶快张罗圆房之礼,尽早给老夫人一个答复!   郭弘哲兴高采烈, 仔细端详几眼,笃定问:“二哥, 你的戎装和上回不一样了,对不对?”   林勤和彭长兴随后赶到,下马并顺势告知:“三公子好眼力,那胸口确实是添了两道穗纹。”   “咱们公子得到将军赏识,上月已成为将军的亲兵了!”   “是么?太好了!”   “小的给您道喜。”   “恭喜兄长荣升。”郭弘哲一本正经地作揖。   姜玉姝仰脸笑道:“恭喜恭喜。”   郭弘磊回以抱拳礼,拍了拍弟弟肩膀,朗声道:“途经里正家时,我瞧见了庄主簿,打招呼时顺便为你们告了半天假。虽说四月底了,但苍江一岸风光怡人,也可踏春。有谁想去的?”   “我!”郭弘哲振臂应答。   “公子,小的也想去。”邹贵眼巴巴的,胡纲赶忙喊道:“还有我!”   姜玉姝笑盈盈,略一思索,提议道:“足有二三十里地呢,饿着肚子怎么游山玩水?咱们先回去弄点吃的,套上那辆小马车,想去的人就挤挤。”   “行,依你说的办!”郭弘磊便上马,俯身伸手,“上来,我教你骑马。”   姜玉姝愣了愣,“好啊。”她伸出手,笑得眉眼弯弯,“仔细我把你拽下来——“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被拉上马,坐在前。   郭弘磊抖了抖缰绳,臂膀把妻子牢牢护进怀里,几乎是附耳,叹道:“你才多重?我若是被一个弱女子拽下马,颜面何存?”   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背靠着的宽阔胸膛被戎装包裹,暖融融。姜玉姝不由自主一颤,耳朵发热,下意识想坐直了,可马一动弹,颠得人摇摇晃晃。   “缰绳握着,抓紧了。”郭弘磊塞给一截缰绳,扭头吩咐:“长兴,带阿哲一程,教教他骑术。”   “是!”彭长兴爽快答应,“只要三公子不嫌弃。”   二嫂在场,郭弘哲自幼擅察言观色,极识趣,默默让开了。刚站定,正莫名惆怅时,突然听见兄长不忘安排自己,惆怅感瞬间烟消云散,颠颠儿跑向彭长兴,愉快答:“我怎敢嫌弃军中骁勇好汉?”   “您过奖了。”彭长兴利索把病弱少年扶上马,两人一骑,他控缰,认真教导骑术。   潘嬷嬷年迈,不放心地喊:“唉哟,小心些,田间小路别跑得太快,千万要看着行人和村里的孩子。”   郭弘磊朗声答:“知道!”   “嬷嬷放心,我可不敢快。”姜玉姝小心翼翼地抓着缰绳。   热闹笑谈声里,翠梅揪玩辫梢,羡慕望了望姜玉姝背影,盯着剽悍战马,咬唇不语。   彭长荣见状,兴头上二话不说,掐着她的腰轻而易举一提,眨眼间把娇小玲珑的姑娘抱上马!   “啊、哎呀——“翠梅毫无防备,脱口尖叫。   姜玉姝吓一跳,急忙回头,“你俩干什么呢?”   “长荣,牵稳了。”郭弘磊只扫了一眼,丝毫不担心。   “一定!”彭长荣乐呵呵,安慰道:“有我呢,怕什么?坐着别乱动。”   翠梅惊魂甫定,满脸羞红,嗔道:“你就不会先打个招呼么?吓死人了。”   “嘿嘿嘿。”彭长荣便牵着马步行,两人小声倾谈。   四匹战马,还空着一匹。   林勤抚摸马脖子,心不在焉地与人闲聊,余光悄悄瞥向小桃。   “待会儿让他们几个去踏春,“潘嬷嬷干劲高昂,耳语安排道:“难得歇半天,咱们赶快布置喜房!老周,你翻翻黄历,看这两天吉不吉利。”   “好,回去我就查!”虽说沦为流犯,但周延心里始终没把自己当农夫,一直以郭家二房管事自勉。他压着嗓子,庆幸道:“幸亏前阵子陆续把东西准备齐全了,回去该贴的贴、该铺的铺,应不难收拾。”   时隔半年,小桃渐渐想开了。她硬生生撇开不自在感,平静微笑,柔声说:“事不宜迟,快走吧。”   “走!”   邹贵猴儿似的绕着战马打转,央求道:“这匹马真是威风凛凛!林哥,带我一程呗?”“林哥,也带带我呗?”胡纲赔笑道。   林勤瞥见小桃跟随潘嬷嬷走了,暗自叹气。两人交情甚浅,他杵了半晌,终究没能鼓起勇气搭讪。   两个半大小厮玩心重,争相嚷道:“林哥,带我!”   “我特别想骑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林勤上马,若无其事地说:“行了行了!你俩挨个骑,一人一半路。”   “好嘞!”邹贵笑嘻嘻,灵活抢在胡纲之前,飞快爬上马。   郭家一行走远了。   刘冬扛着锄头,步伐沉重。   唉,她是有夫之妇。   刘冬黯然神伤,沮丧且心虚,唯恐郭弘磊发现什么。但他转念一想,自嘲暗忖:她丈夫家世显赫,一出生便是贵公子,如今虽然落魄了,但仍远比一般人强,气势威严,从未正眼打量过我。   其实,我只是偷偷看看她,从未犯下伤天害理之罪,无需害怕!   春光明媚,田野庄稼绿油油,生机盎然。   马蹄嘚嘚,轻快往家里赶。   “驾。”姜玉姝慢慢放开了胆子,全神贯注,试探着驱使马匹。   “驾!语气要坚定,你一犹豫,它也犹豫。”郭弘磊耐性十足,手把手地教授骑术。他环顾四周,审视田垄上的嫩苗,好奇问:“四周田里全是豆苗吧?”   豆苗?姜玉姝分神答:“对,一共三百七十五亩,土豆。”   “何时才能收获?”   “若无意外,应该是六月。”   郭弘磊颔首,由衷地赞叹:“真是难为你了。最初才两万斤粮种,一转眼,翻出这么多来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产量还可以更高的。”姜玉姝迎着风,小声告知:“今春改变了一些种法,不知夏季时能收上来多少。假如产量低于去年,那可麻烦大了。县里恐怕失望透顶,甚至怪罪我们。”   郭弘磊宽慰道:“你尽心竭力,产量不可能不高反低。”   “但愿如此!”   风和日丽,郭弘磊的脸被薄纱轻拂,有些痒,便摁住她的遮阳帷帽,“这兰草,可是你自个儿绣的?”   “嗯。练练针黹,绣着玩儿的。”两人亲昵相拥,帷帽下,姜玉姝脸颊泛红。   郭弘磊屈指弹弹花纹,严肃问:“你似乎从未给我绣过什么,是吧?”   “啊?这、这……似乎是的。”姜玉姝一怔。她平日忙里忙外,少有闲暇,帷帽纱上的兰草,当初是羡慕小桃绣工精美,心血来潮地琢磨几天,便撂下了。   郭弘磊始终控着缰绳,状似随意地说:“长荣挺有福气的,手帕左一条右一条,花样繁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姜玉姝即刻会意,不假思索道:“帕子倒不难绣,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做两条,如何?”   “哦?那便有劳了,多谢。”郭弘磊彬彬有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姜玉姝忍俊不禁,薄纱晃动。   郭弘磊浑身畅快,见前方道路平坦开阔,并无行人,喝道:“驾!”   骏马撒开四蹄,疾冲了一段。   “慢、慢点儿!”姜玉姝一惊,被冲劲儿带得狼狈后仰,摔进他怀里,彼此亲密无间。   郭弘磊莞尔,“慢腾腾的没意思,这样骑马才有趣。”   两刻钟后,郭家院门敞开。   午时天热,姜玉姝和翠梅登上小马车,拎着干粮和水囊。   邹贵和胡纲负责赶车,兴致勃勃。   郭弘磊与弟弟同骑,林勤等人单骑。   “快去早回,莫贪玩,天黑之前能赶回来吧?”潘嬷嬷絮絮叨叨。   郭弘磊点点头,温和问:“难得出游一趟,嬷嬷当真不去?”   我忙着呢,哪儿有空!潘嬷嬷连连摇头,笑眯眯,解释道:“趁着空闲,我想收拾收拾屋子。而且,我们一把年纪的人,老胳膊老腿儿,不爱游山玩水。”   姜玉姝想了想,意欲相邀,但探头一望小桃的神态,最终忍住了。   “算啦,小桃姐姐仍有些难为情。等哪天她彻底想开了,姑娘再邀她出游也不迟。”翠梅耳语道。   姜玉姝叹了口气,“那就由她待在家里吧。”   郭弘磊告别奶娘后,率先打马前行,俩半大车夫忙跟随,数人一同去江岸踏春。   目送半晌,潘嬷嬷风风火火,使劲一拍手,催促道:“快,收拾喜房了!”   周延关上院门,有条不紊道:“按照事先的安排,贴‘囍’字儿、换上红帐幔、摆香烛等等。”   潘嬷嬷疾步走向正房,感慨道:“唉,自从世子被赐死以来,公子愈发老成持重了,平日少言寡语,鲜见他开怀大笑。天黑之前,咱们把喜房布置妥当,公子看见了,肯定高兴!”   此时此刻。都城姜府   “不嫁!不嫁!”   “我死也不嫁给姓裴的!”姜玉姗脂粉未施,脸色惨白,扑在床上痛哭失声。   许氏万分心疼,搂着女儿哄道:“别慌,别哭了,娘不会让你嫁给文沣的。”   “父亲简直老糊涂了,他居然叫我替姐姐嫁给裴锐?”姜玉姗委屈至极,发狠地撕扯床帐,“新科进士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姑娘不稀罕!”   许氏皱眉说:“唉,其实文沣人不错,才华也出众,可惜门第差些。”   “即便门当户对,女儿也不敢嫁。”姜玉姗惴惴不安,畏惧道:“您是继室,本就不受裴家待见,何况姐、姐姐她——如果我嫁去裴家,一准儿没好日子过。娘,娘,快救救女儿。”   许氏焦头烂额,一时忍不住,埋怨道:“你父亲确实老糊涂了!我说商量商量,他却一意孤行,像个疯子,竟把你的庚帖送去了裴家。”   “什么?”姜玉姗惧怒攻心,呆了呆,猛地跳下床往外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约会哟!   咳咳,掐指一算,好多电灯泡,照得约会之路亮堂堂、堂堂、堂…… 第68章 同房之礼   姜玉姗泪痕满面,双目红肿, 脸庞扭曲, 赤足往外跑,哆嗦喊:“天呐, 父亲为什么要把我的庚帖送去裴家?他太过分了,简直故意把我往火坑里推!”   “玉姗, 站住!”   “唉, 你这孩子,光着脚上哪儿去?快回来。”许氏一时不慎说漏嘴,暗自懊悔,急忙拽住女儿, 硬往回拖,安抚道:“冷静些, 别慌慌张张的。咳, 庚帖送去便送去了,娘不赞同,亲事就成不了。”   “真的么?娘, 您真能说服我爹?”姜玉姗惊惶无措。   许氏心里没底,面色却镇定, 哄道:“当然!娘这辈子就一个女儿, 怎舍得你下嫁裴家吃苦?切勿跑去找你父亲哭诉委屈,那个老顽固, 一贯注重规矩礼仪,你若大吵大闹, 势必挨骂,讨不了好的。”   “那到底该怎么办?我、我死也不想嫁给裴锐。”姜玉姗跌坐绣墩,瑟瑟发抖,抬手捂着脸,十指尖尖蔻丹红,腕间玉镯润泽流光,伤心哭道:“自从姐姐被流放西苍以来,父亲对我越来越不满了,百般挑剔,动辄责骂,甚至逼我跳火坑……娘,您说,那件事,他是不是全知道了?”   丈夫心知肚明,许氏也心知肚明,但夫妻俩只在私底下争执,从未搬上台面。她张了张嘴,心里一阵阵发虚,故作冷静答:“即使知道了,又如何?我为姜家生了两儿一女,辛辛苦苦半辈子,纵没功劳也有苦劳。而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自古‘虎毒不食子’,世上哪儿有父亲认真憎恨女儿的?”   “可他硬逼我嫁给裴锐,究竟是什么意思嘛。”姜玉姗噘嘴,忿忿捶桌,旋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昏厥。   许氏怜爱搂住女儿,安慰道:“姗儿,别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无论如何,娘一定设法说服那个老顽固!”   晌午时分   园中花木扶疏,鹅卵石甬路曲折通向书房,清幽雅致。   许氏体态丰腴,珠围翠绕,心事重重,步履匆匆。   丫鬟仆妇簇拥主母,有的端着茶盘,有的提着食盒。   书房内,姜世森宽袍缓袖,颔下蓄一缕长须,正低头看信。   虚掩的门忽被叩响,许氏略扬声,“大人?”   “何事?”姜世森专注于长女的来信,头也不抬。   许氏推门进入,亲手提着食盒,贤惠道:“歇会儿,该用午饭了。天热,我特地叫人做了几样清粥小菜,尝尝?”   “搁着,等我忙完了的。”姜世森语带笑意,聚精会神,逐字逐句地细看信。   许氏亲自摆放食物,斜睨丈夫几眼,了然问:“西苍又来信了?”   “唔,弘磊的。”姜世森看毕,扬了扬信笺,严肃问:“姜苁!你可听说过?”   许氏蹙眉,纳闷问:“姜苁是哪位?妾身孤陋寡闻,从未听说。”   “哈哈哈~“姜世森愉快大笑,自豪极了,正色告知:“姜苁不是人,而是一味有止血奇效的药材!它是被玉姝发现的,故命名为‘姜苁’。”   许氏呆了呆,“哦?玉姝发现的?”   “没错!”坐得久了,姜世森起身活动筋骨,负手踱步,唏嘘道:“寻常人等百年后,仅剩一尊灵牌、一副骸骨,除子孙之外,再无旁人提起。但有了‘姜苁’之说,就大大不同了,哪怕流传千年,世人仍会记得此良药与姜氏相关!”他立在窗前,慈爱慨叹:   “玉姝此举,可谓是光宗耀祖了。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这般替娘家争光,不错,真不错。”   许氏不以为意,但碍于有求而来,故作欢欣状,附和道:“确实难为她了!”顿了顿,她顺势问:“算算日子,文沣应该早已赶到西苍上任了,玉姝信里怎么说?”   “说什么?”姜世森瞥视继妻神态,板起脸,淡淡道:“文沣新官上任,玉姝勤恳屯田,两个孩子各自忙碌,根本没见过面。”   许氏按捺着焦急,凑近叹了口气,“文沣那孩子,实在是任性固执,谁劝都不听,费尽心思谋去了西苍。唉,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世森踱了几步落座,埋头收拾信笺,“刚上任,十分操劳。”   许氏抿抿唇,赔着小心问:“大人当真想把玉姗许配给他么?”   “儿女的亲事,岂有戏言?”姜世森拉下脸,隐忍着不耐烦,语重心长地说:“文沣毛遂自荐,甘愿前往苦寒边塞为国效力,得陛下赞赏,并被钦点为西苍同知,一入仕途便是从六品。堂堂青年才俊,哪一点配不上玉姗?”   许氏柳眉紧皱,急切答:“大人误会了,我并非嫌弃文沣,相反,明明是他嫌弃玉姗!”掌上明珠遭嫌弃,她气不打一处来,不悦道:“你刚把女儿的庚帖送过去,裴家立刻便送还;你竟又把庚帖送过去,裴家索性置之不理了。这、这叫什么呀?他们未免太失礼了。”   姜世森靠着椅子,面无表情,反驳道:“凡事有因才有果。文沣恼怒的缘故,你比谁都清楚。当时那孩子正在气头上,愤然抢了庚帖送还,但岳父岳母绝不会任由他胡闹的。耐心等候答复吧。”   岳父岳母?   哼,裴婉儿死了十几年,你至今对她的爹娘恭敬有加,对我的父母却愈发冷淡……阴魂不散的原配!   许氏郁懑半辈子,一直遗憾于自己是继室。她咬咬牙,深吸口气,捏紧丝帕,忧愁提醒道:“大人,玉姗已经十六岁了,女孩儿花期短,耗不起的。裴家究竟什么意思?若赞同,两家便商议亲事,否则就尽早给个答复,拖着像什么话?”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操心。”姜世森喝了口茶。   许氏顿时急了,忍无可忍,憋屈道:“世上谁家是这样嫁女儿的?低声下气,再三再四地求着、上赶着——”   “呯“一声,姜世森使劲一掼茶盏,严厉质问:“事到如今,还不是全怪你?哼,你干下的‘好事’,令我无颜面对岳父岳母,更令朝中同僚背地里讥笑我!”   许氏曾挨过耳光,一见丈夫发怒,便下意识瑟缩后退,“讥、讥笑什么?”   姜世森黑着脸,怒火中烧,咬牙答:“攀附靖阳侯府,卖女求荣;侯府倒霉,偷鸡不成蚀把米;两个女儿争丈夫,教导无方——我为官一向兢兢业业,却因你自私妄为,名誉扫地,沦为笑柄!”   “小人乱嚼舌根,别理睬。”许氏狼狈垂首,眼神躲闪。   姜世森霍然起立,威严不容置喙,冷冷道:“总之,玉姗的亲事,由我做主。我说了等答复,你等着就行了。”语毕,他拂袖离去,烦闷得吃不下午饭。   “万一裴家拖到明年、后年、三年五载,咱们也等着吗?”许氏气急败坏,险些破口大骂。   姜世森止步,平静答:“姜家愧对裴家。当初玉姝名节被毁,我不能勉强裴家包容收留她,为表歉意,现只能把玉姗许配给文沣。试一试,好歹挽回些名声。”   “况且,岳父待我恩重如山,既是恩师又是义父,我必须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   “你、你——“许氏杏眼圆睁,气得直喘,颤声怒问:“你疯啦?居然拿亲生女儿赔罪?”   姜世森没接腔,迈出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与继母争执不休,姜玉姝全不知情。   春光明媚,暖风熏得游人醉,几人有说有笑,赶路大半个时辰,抵达江岸。   苍江水滔滔,奔腾流向东南,陡峭险滩处水声轰隆隆,水花四溅,溅起茫茫水雾。江风沁凉,人站久些,浑身便沾满水雾,鬓发湿润。   “吁!”   “哈哈,到喽!”邹贵跳下马车,与胡纲一道,把马栓在树荫里。   翠梅先下车,转身搀了姜玉姝一把,两人迫不及待往江边跑。   “哎呀,好凉爽!”翠梅连蹦带跳,兴奋张望四周。   江岸草木葱郁,平缓起伏的缓坡上,姹紫嫣红的野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赏心悦目,美不胜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微提裙摆走向缓坡,衣裙秀发迎风飘动,风声水声里大声赞叹:“想来这就是人间仙境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纲和邹贵兴冲冲,你拉我、我拽你,躺在花草堆里打了几个滚,飞奔搀扶病弱之人。   “不错,好一所天然花园,世上再巧手的工匠也造不出来!”郭弘哲赞不绝口,尾随爬上缓坡,兴致勃勃道:“我挖几株好看的,带回去栽种。”   “好主意!”   “难得来一趟,多弄些花瓣,让小桃姐姐做成糕点,她厨艺好。”   郭弘磊与妻子并肩,闻言摇摇头,提醒道:“观赏可以,别乱吃,仔细有毒。”   姜玉姝赞同地颔首。   须臾,两人登上坡顶,心旷神怡,对视一笑。   江风强劲,刮得她戴不稳帷帽,索性摘下拎着,悠然欣赏江岸风光,感慨道:“忙中幸得半日闲,如此美景,真叫人过目难忘,咱们太有眼福了。”   郭弘磊袍角翻飞,弯腰折了一朵茜色花蕾,递给妻子。   姜玉姝欣然接过,“多谢。”   “慢些,小心脚下,这一片地面并不平坦。”郭弘磊自然而然地搀护着人。   “嗯。”   游玩许久,姜玉姝累了,站在花荫下歇息,极目远眺对岸,关切问:“最近战况如何?还顺利吗?”   “一时半刻无法收复失地。”郭弘磊眺望对岸,抬手一指,低声道:“陛下有旨,命令西苍众将士今年内必须收回庸州,否则上上下下都得挨罚。”   姜玉姝沉思半晌,缓缓道:“北犰世代以游牧为生,不仅缺乏粮草支援,而且部族首领众多、难以齐心协力,撑不了太久的。自古邪不胜正,早晚有一天,庸州仍归大乾。”   郭弘磊豪气陡生,昂首道:“这是必然!”   直到日色偏西,一行人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赶。   待抵达院门,天已将黑。   “公子回来了!”   “往左,往左一些。”周延仰头,正盯着人挂红灯笼。   郭弘磊风尘仆仆,一踏进堂屋便愣住了,诧异扫视墙上的大红“囍“字与案上的红蜡烛等物,疑惑问:“这是做什么?”   姜玉姝看了潘嬷嬷一眼,瞬间会意,尚未吭声,小桃便耳语说:“少夫人,快请沐浴更衣。”语毕,她和周延妻便挽着人走了。   “公子,大喜啊!”潘嬷嬷春风满面,疾步递上王氏亲笔信,笑着说:“这是老夫人的意思,您一看便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doge】 第69章 两情相悦   “其实,这封信是老夫人去年腊月底寄来的, 本应该尽早告知, 无奈公子军务繁忙,元宵那天又来去匆匆, 叫我找不到机会开口。”潘嬷嬷笑容可掬,催促道:“快看看呐。”   郭弘磊一头雾水, 依言抽出信笺并展开, 一目十行地扫视,顷刻间明白了!   “这……”他捏着信,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热血直冲脑门, 不由自主飞快扭头,定睛一望:   裙摆一飘又一飘, 姜玉姝垂首, 被小桃、翠梅和周延妻簇拥着,轻盈拐了个弯,走进东屋, 旋即门紧闭。   “这、这——“郭弘磊抖了抖信,俊脸发红, 怔怔目送妻子背影远去, 霎时语塞。   须臾,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一把展开信, 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原地杵着, 竟不知所措了。   潘嬷嬷见状,拍掌笑起来,愉快道:“哎哟,瞧咱们公子高兴的,都说不出话喽!”   “哈哈哈~”   “嘿嘿嘿,恭喜公子。”   “小的给您道喜了。”   亲信们善意哄笑,七嘴八舌,纷纷躬身道喜,热热闹闹。   郭弘磊如梦初醒,被奶娘打趣得十分尴尬,极力绷着泛红的脸,默默把信递还原主。   潘嬷嬷收好信,郑重其事地说: “这可是老夫人的意思,必须照办!”   “唔,知道。我明白了。”郭弘磊腰背笔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嬷嬷暗自叹息,抬手指了指四周,无奈道:“山居多有不便,竭尽全力也只能置办成这样,甚简陋,委屈公子和少夫人了。”   郭弘磊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今时不同往日,能布置成这样已属不易。辛苦你们了。”   “嗳,不辛苦,只要公子满意!”潘嬷嬷背对众人,小心翼翼地把香炉挪正了些。   周延汗淋漓奔近,提醒道:“赶着时辰行礼,请您尽快沐浴更衣。”   “水早已备下了。公子,请!”   郭弘磊定定神,昂首阔步,顺势离开堂屋,回房沐浴更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嬷嬷瞥了几眼,忍俊不禁,乐呵呵道:“瞧,他脸红了,不好意思了。”   “你老也真是的,明知二哥不好意思,还打趣他。”郭弘哲话锋一转,小声说:“不过,倒是难得见二哥脸红的模样,怪有趣的。”   几人不约而同颔首,压着嗓子,笑成一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嬷嬷叹了口气,有感而发,絮絮叨叨地说:“侯爷在世时,望子成才心切,管得忒严,生怕二公子沉迷女色,屋里甚至不给放丫鬟,等到终于松口时,府里却出事了。要不然,他今日也不至于这般不好意思。”   “父亲对二哥心怀厚望,管他管得最严。”郭弘哲喝了口水,吃糕充饥,庆幸道:“如今看来,多亏了父亲严加管教,家里才有顶梁柱,否则眼前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唉,这倒也是。”   周延抬袖擦汗,忙前忙后,一迭声地嘱咐:   “炭盆搁在桌右侧!”   “蒲团呢?蒲团拿两个来,待会儿要用。”   “香烛先摆好,行礼前一刻钟再点燃。”   ……   十几个人跑来跑去,手提肩扛,细致布置一切。   自从搬进这院子,姜玉姝一直住正房东屋。   原本素净的卧房,只半天便焕然一新,处处皆是大红色:红被、红枕套、红帐、红幔、红囍字等等……喜气洋洋。   另外,屋里多了几口箱笼和一副桌椅,装着郭弘磊的衣服和杂物,今后小夫妻将同住。   至于西屋,自是归郭弘哲了。   此刻,姜玉姝沐浴后对镜端坐,用帕子绞干湿发丝。   喜庆之日,为便于梳妆,烛台上六根蜡烛,照得铜镜锃亮。   “来,都搭把手,擦干了头发好梳妆!”周延妻把干帕子塞给同伴,自己也拎着一条,麻利帮忙。   “哎!”翠梅和小桃也上前,三人六手,硬挤得秀发主人缩手。   姜玉姝心如擂鼓,鼓声时高时低、时快时慢、“咚咚咚“、“嘭嘭嘭“……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敲,心差点儿蹦出嗓子眼,震得人慌乱无措。   无需胭脂,她早已脸红耳赤。   片刻后,周延妻撂下帕子,凑近端详半晌。她先拿起脂粉,而后拿起仅有的几样簪钗,一边琢磨妆容,一边羡慕赞道:“少夫人天生肤白,气色又好,无需打扮也动人,稍微打扮打扮,就更美了!”   圆房本是夫妻之间的事,却被当成节日一般热闹庆祝,兴师动众。   姜玉姝脸发烫,脸绯红。她尴尬极了,羞窘得无以复加,轻声说:“妆容淡些吧?太浓了不好清洗。”   “行!”周延妻爽快答应,“我也是这么想的,略微涂些脂粉,然后梳头。不过,梳个什么髻呢?”   翠梅不假思索,探头答:“飞仙髻最好看!”   “好看是好看,可惜眼下缺首饰。”小桃想了想,提议道:“不如梳个云髻,怎么样?”   周延妻意欲赞同,却恭谨问:“您觉得好不好?”   姜玉姝正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哪里顾得上发髻?她心不在焉,点头答:“好,挺好的。”   于是,头发干了大半后,三个同伴便帮着梳发髻。周延妻与翠梅愉快谈笑,小桃生性话少,但始终笑眯眯,偶尔附和两句。   姜玉姝绞紧手指,神游天外良久,直到被饥饿拽回神智——天天早起,上午巡查庄稼,下午游山玩水,精疲力倦,饥肠辘辘。   “咳。”她动了动,试探着问:“好饿啊,如果我先吃点儿东西,会不会耽误吉时?”   潘嬷嬷恰巧赶到,忍笑答:“放心,赶得上!我就知道,你们去江边玩了一下午,回来肯定饿,晚饭早已做好了。”她接过梳子,吩咐道:“今儿是少夫人生辰,小桃,快去把面端来。”   “哎。”小桃点点头,顺从赶去厨房,神态如常。她曾以为自己会特别难受,但时过境迁,居然真的释怀了。毕竟只是一厢情愿,从未得到回应,伤心沮丧一阵子便撇开了,绝口不提,唯恐被知情者议论讥讽。她怕臊,更怕丢人。   姜玉姝深吸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她对着铜镜,指尖挑了一点胭脂膏子,以水化开,轻而薄地涂在脸上,眸光水亮,灵动有神。   须臾,小桃去而复返,放下托盘告知:“周管事让快些呢,千万别耽误吉时。”   “哦,好,好的,我一定快些!”姜玉姝吓一跳,登时手忙脚乱,莫名心慌,极度紧张,生怕耽误了时辰。   事实上,去年与新郎拜堂成亲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姜姑娘。   但今天的圆房之礼,是她!   姜玉姝被几个同伴围着、催着、梳妆打扮、穿喜袍戴盖头……规规矩矩,潘嬷嬷说什么便答应什么,像世上所有的新娘子,羞怯忐忑。   当红盖头覆下时,她心思一动,蓦地恍然大悟,暗忖:   今天是我出嫁,认认真真地办礼,嫁给他。   死而复生的当天,我们相识,相处一年多,彼此了解,志趣相投,故决定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   即日起,我真正地成亲了!   不久,吉时到。   周延任司仪,潘嬷嬷当喜婆。   “吉时到!”周延换上干净衣衫,肃穆立在旁边,主持拜礼。   盖头遮得严实,十分闷热,姜玉姝被搀扶着,紧张得简直头晕脑胀,稀里糊涂。她抬手,使劲摁着乱蹦的心,与郭弘磊一齐,反复地拜、跪……待彻底回神时,人已经在喜房里坐着了。   “好生歇着,啊!”潘嬷嬷临走前,悄悄塞给郭弘磊一方雪白帕子,后者一愣,仓促收好。   “吱嘎“一声,门紧闭,喜房里只剩夫妻二人。   姜玉姝坐在榻沿,闷热得冒汗。   郭弘磊站定,忍不住先望了望房梁,而后才走向妻子,弯着腰,伸出双手揭了盖头——   他目若朗星,细细端详雪肤花貌,讶异问:“你怎么满头汗?”   姜玉姝抬手一指红盖头,“布料太厚实了,闷的。”   “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这圆房之礼,与拜堂成亲差不多。”郭弘磊目不转睛,用盖头布帮她擦汗。   我脸上唇上有胭脂呢,万一晕开,岂不滑稽?   思及此,姜玉姝急忙别开脸,起身说:“粘乎乎的,我洗洗脸。”   “去吧。”郭弘磊把红盖头放在桌上,渐渐也觉得闷热。   水声哗啦作响,姜玉姝挽起袖子,洗去脂粉,长长吁了口气。   她擦脸擦手,转身一看,见对方皱眉盯着房梁,便好奇问:“看什么呢?”   郭弘磊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指着房梁,唏嘘答:“咱们成亲那天,刚拜完堂,大哥就被刑部抓走了,我回房想换下喜袍去打探消息,叫门却迟迟无人答应,我觉得奇怪,踹门一看,你竟支开下人、试图悬梁自尽!”   “咳,这、这个……”姜玉姝攥着帕子,措手不及,无言以对。   郭弘磊目光深邃,凝重告知:“我救下你后,一探,气息没了、脉息也没了,实在是可怕。幸亏大夫妙手回春,否则,你早已丧命了。”   其实,没有“否则“,姜姑娘不幸当场丧命了。   大夫妙手回春,救的是我。   姜玉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郭弘磊郑重其事,缓缓问:“时隔一年,不知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姜玉姝一个激灵,脱口答:“我绝不会寻死!”   “这就好。”郭弘磊松了口气,靠近捧着她的脸,严肃说:“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万事都可以商量,切莫再赌气闹自尽。”   姜玉姝屏息答:“嗯。”   夫妻对视,眼神交缠,两情相悦,彼此信任。   下一瞬,房门突然被叩响,潘嬷嬷无可奈何地告知:“公子,庄主簿纳凉路过,瞧见‘囍’字红灯笼,我们不便实话相告,便谎称是您的生辰,他一听,非得当面道贺。”   郭弘磊定定神,朗声答:“无妨,我这就去见一见!”他松开手,叮嘱道:“你歇会儿,我去去就回。”   “嗯。”姜玉姝目送对方带上门,步伐轻快,对镜卸簪钗。   与此同时。赫钦县衙   后衙其中一间厢房内,烛光明亮。   桌上堆着几大摞档册,裴文沣伏案疾书,忙得不可开交,废寝忘食,眼下泛青黑。   “公子,“亲信小厮蔡春快步近前,奉上几封信,禀道:“都中又来信了。”   “哦?”裴文沣头也不抬,平静问:“谁的?”   蔡春翻看信封,逐一告知:“老夫人、夫人、大人、姜大人。”他一顿,小心翼翼地说:“还有姜夫人的。”   “啪“声一响!   裴文沣脸色突变,重重把笔拍在桌上,冷冷道:“许氏那毒妇,居然还有脸来信?快念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郭弘磊:打那以后,我一看见房梁…… 第70章 春风春雨   “念、念信?”小厮吃了一惊。   裴文沣面沉如水,右掌覆着方才被拍在桌上的笔, 黑色墨点凌乱四溅, 险些脏污了档册,沉声答:“念吧。我实在不想亲眼看毒妇的笔迹。”   “是。”蔡春本是书童, 渐渐成为心腹,识文断字。他听命行事, 托着信笺清了清嗓子, 硬着头皮念道:“咳,文沣贤侄——”   “行了!”   裴文沣瞬间忍无可忍,抬手阻止小厮,头疼靠着椅子, 揉捏眉心,冷笑道:“好一个阴险毒辣的继母, 简直厚颜无耻。她叫谁‘贤侄’呢?”   蔡春明白几人之间的嫌隙与仇恨, 附和着宽慰道:“对,厚颜无耻!那等自私卑鄙的妇人,根本不值得公子动气。”   “玉姝一定是被许氏陷害了, 毋庸置疑。”裴文沣喝了口茶,荼白袍袖轻摆, 领口袖口镶着竹青银纹滚边, 凤目狭长,面如冠玉, 俊逸文雅。   须臾,他吩咐道:“罢了, 不必照着念,你先看一遍,然后挑要紧的说。”   “是。”蔡春会意,谨慎审视半晌,禀道:“公子,假如小的没会错意,姜夫人、许氏特地来信,全是为了您和姜二姑娘的亲事。字里行间,她暗示亲生女儿‘娇惯不懂事’、‘估计与您志趣不和’。说白了,她分明不赞同这桩亲事!”   裴文沣心知肚明,漠然道:“她做下缺德事,心虚了,不敢把亲生女儿交给裴家。”   “嘁~“蔡春一声嗤笑,嘟囔说:“娶妻当娶贤。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谁乐意求娶她的女儿?她倒想得美!”   裴文沣面无表情,狭长凤目里闪寒光,语调平平地说:“婚姻之事,自古讲究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氏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纪,却竟然不懂这个道理,真稀奇。她不该拐弯抹角地提醒我,而应该双方长辈商议。”   “我做不了自己亲事的主,无法答复,你把信收拾好,转寄回都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寄给谁?”蔡春眼睛一亮。   裴文沣淡淡答:“姑父。”   “好主意!”蔡春顿时大乐,愉快道:“请姜大人管束继室,以免她频频打扰您的清静。”   新官上任,裴文沣忙碌不堪,却不得不抽空处理来信。他打起精神,伸手道:“我瞧瞧家书。”   蔡春躬身奉上信。   裴文沣一一拆开,粗略扫视后便撂在桌上,脸色愈发阴沉沉。   “府里一切还好吧?”蔡春麻利擦拭方才溅出的墨迹。   裴文沣再次靠着椅子,懊恼答:“长辈身体硬朗,信上仍是劝我答应改娶二表妹。”   “仍未改主意啊?”蔡春愁眉苦脸,脱口道:“娶姜二姑娘,不太妥吧?姐姐妹妹都定了亲,最终却互换夫婿,传出去岂不惹人嘲——“他匆匆打住,讪讪赔笑。   长辈固执,裴文沣倍感无奈,叹道:“众所周知,朝中有人好做官。姑父是祖父的得意弟子,官至工部侍郎,祖父深信女婿会尽力提携内侄,为了仕途着想,才叫我娶二表妹。”   “老太爷的确是为了公子好。”蔡春剪了剪灯芯,烛光摇晃。   裴文沣倏然坐直了,出神地盯着烛火,缓缓道:“这些年来,姑父十分关照我,慷慨慈爱。我并非忘恩负义之徒,一直心怀感激,发奋用功,原本商定无论中第与否,今年按吉日迎娶玉姝。”顿了顿,他难掩愤怒,颤声说:“但万万没料到,姝妹妹居然遭继母陷害、被迫仓促嫁给了别人!而且,众长辈联手隐瞒,殿试放榜后才告诉我,那时玉姝已经被流放了!我、我——”   他僵坐着,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   “消消气,快消消气。”蔡春暗中怜悯,挠头说:“老太爷怕小的几个说漏嘴,一并瞒着。其实,他们也是为了您好,寒窗苦读十年,科举不容分心。假如您考前知情,势必大怒,就不能全力以赴了,妨碍前程。”   裴文沣直勾勾盯着烛火,凤目幽深,一阵阵地烦躁,疲惫道:“玉姝出事,我相信姑父事先并不知情,事发后,他多次致歉,我和家中长辈一样,都不怪他。”话锋一转,他昂首道:“但许氏太做孽,罪魁祸首,心如蛇蝎,我绝不答应娶她的亲生女儿!”   “万一、万一两家长辈非要结亲呢?”   裴文沣掸掸袍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蘸了蘸墨,继续写公文,冷冷答:“父母之命不可违,倘若非逼着我娶,娶便娶了,到时可别怪我冷落二表妹。”   “她咎由自取,活该!”蔡春心知公子憎恨许氏母女,直言不讳。   裴文沣深恶痛绝,“哼,亲母女之间,玉姗不可能一无所知,她够狠心的,诬害姐姐替自己跳火坑,她不仅全身而退,还亲口指责姐姐横刀夺爱。那副寡廉鲜耻的嘴脸,像足了许氏。”   “唉,亲戚的家务事,咱们能怎么办?没辙。”   裴文沣奋笔疾书半页,喟然长叹,使劲揉捏眉心,沉痛道:“玉姝天生胆小,秉性柔弱,自幼受了委屈只会哭,毫无自保之力,突遭变故,我至今不敢认真设想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恐怕已经哭干了眼泪、哭坏了眼睛……万幸,她仍活着,正在月湖镇等着我相救。”   蔡春一惊,忙问:“莫非表姑娘来信了?她求公子什么了?”   “何需言明?姝妹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了,她遇事便六神无主,肯定焦急盼着我解救。”裴文沣坚信不疑,心急如焚,喃喃道:“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就设法去月湖镇找她。”   “公子,“蔡春忧心忡忡,提醒道:“您别忘了,表姑娘如今是有夫之妇——”   裴文沣勃然大怒,“住口!”他目光如炬,喝道:“下去。”   “……是。”蔡春束手无策,不安地退下,心想:难道公子想抢回表姑娘?夺人之妻?麻烦,忒麻烦。   夜未深,红烛静静燃烧。   姜玉姝卸下簪钗后,彻底洗净了脂粉,皮肤不再粘乎乎的,舒坦多了。   一整天忙忙碌碌,因着踏春游玩,午间未小憩,精疲力倦,甚劳累。   在姜玉姝心目中,今日名为圆房之礼,实为成亲之礼,礼成后,激动紧张感逐渐消退,浓浓困倦之意翻涌。   她掩嘴打了个哈欠,屋里踱了两圈,实在困极了,忍不住踱至榻前,和衣而卧。   原打算闭目养神、解解乏,谁知闭着闭着,竟迅速入眠了。   不久,郭弘磊应酬完庄主簿,快步返回。   “吱嘎“推开门后,屋里静悄悄,令他莫名悬起心,又先抬头望了望房梁——   当然,梁上什么也没有!   他摇头苦笑,自嘲想:果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   人呢?   郭弘磊关上门,大踏步绕过纱屏风,却见妻子和衣而睡、沉沉酣眠,睡态娴静。   “你——“郭弘磊弯腰凝视,哑然失笑。   人之常情,此刻他毫无倦意,精神十足,本欲唤醒,可见对方睡得十分香甜,便不忍心惊醒。   良久,郭弘磊俯身,轻吻妻子额头,无奈暗忖:她劳累一整天,精神不济,今晚算了,来日方长。   于是,他放下红帐幔,脱了外袍并抖开被子,轻轻盖住彼此。   小夫妻同床共枕,一个喜服未脱,另一个穿着素白寝衣,两人盖着绣鸳鸯和石榴的被子,亲昵依偎。   按例,花烛是不能吹灭的,任由它们燃烧。   纱屏与帐幔挡住了烛光,榻间昏暗,郭弘磊闻到一股淡淡幽香,扑鼻袭来,香气一路往下、往下,仿佛钻进了心里……他克制仰躺,闷热且燥热,却因规矩礼仪深刻入骨,脸皮薄,做不出孟浪闹醒她的事,只能默默隐忍。   夜渐深,万籁俱寂。   姜玉姝安稳而眠,原本可以黑甜一觉到天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岂料,后半夜突然狂风大作,旋即暴雨倾盆,豆大雨滴织成帘,“哗啦啦“笼罩山村,“叮叮咚咚“敲打瓦片。   “嗯?”姜玉姝被吵醒,呓语翻了个身,贴近一具强壮的温暖躯体。她迷迷糊糊,蜷卧压住一条坚实臂膀,硌得微疼,在嘈杂风雨声里呆了呆,猛地拍额头,一咕噜坐起来。   郭弘磊警觉,雨滴一击瓦便清醒。他跟着坐起,俯视问:“下雨了。吵醒你了?”   “你、咳咳,“姜玉姝口渴,清了清嗓子,仰脸尴尬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郭弘磊语带笑意,挑眉答:“早就回来了,现在已经是后半夜。”   姜玉姝定定神,掀帐下榻,小声解释道:“抱歉,一不小心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狂风大雨,屋顶瓦片一通乱响。郭弘磊根本听不清,纳闷下榻,扬声问:“你说什么?”   姜玉姝也听不清,答非所问,“我口渴,喝水呢。你渴不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有点儿。”郭弘磊靠近,其实并不渴,却欣然接过水,一饮而尽。他把茶杯搁在桌上,转身一望:   花烛尚未燃尽,烛光闪闪。   姜玉姝站在屏风旁,细白十指攥着喜服衣带,犹豫不决。   入寝时本该脱了外袍,穿着既不舒坦,又显得奇怪,可房里多了他……怎么办?   对视片刻,郭弘磊眼看着她脸泛红,缓步踱近,低声道:“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春风春雨,春宵一刻值多少金?【掰着手指头数】   =====   明天圆房,一定圆!再不圆,郭公子要揍我了…… 第71章 孟夏之夜   三更半夜,大雨倾盆, 风从窗隙里钻入, 扑得烛光轻快摇曳。   姜玉姝站在纱屏旁,眼看着他走向自己, 紧张捏着衣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言出必行,靠近了便伸手, 动作生疏笨拙, 慢慢帮她解带宽衣。   少顷,绣花喜服被脱下,随手挂在屏架上。   乍然脱了袍子,姜玉姝仅穿单薄里衣, 红着脸垂首,不由自主地环抱手臂。   “冷吗?”郭弘磊左臂搂住她, 右手为其整理睡得凌乱的发丝。   发丝拂过, 肌肤麻痒。姜玉姝腰间横着一条强壮臂膀,温暖坚实。她心如擂鼓,摇头答:“冷、嗯, 不冷。”   郭弘磊莞尔,“究竟是冷还是不冷?睡迷糊了?”   “不, 不冷。”姜玉姝深吸口气, 极力镇定。   捋顺发丝后,郭弘磊等了半晌, 忍不住捏起对方下巴,“怎么总低着头?”   姜玉姝被迫仰脸, 吓一跳,尴尬之下脱口答:“你听,当啷响,窗是不是没关好?”   “那是风雨声。”四目对视,郭弘磊望进一双翦水秋瞳里,黑白分明,潋滟清澈,水盈盈含羞带怯,烛光照下楚楚动人。他缓缓弯腰,额头贴着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织。   霎时,姜玉姝心乱跳,屏住呼吸别开脸,下意识后仰——   “别动。”郭弘磊眼疾手快,右掌一把握住她后颈。   姜玉姝察觉横在自己腰间的臂膀陡然收紧,勒得人生疼,后颈也被掌握,当即蹙眉闷哼:“嗯……”   娇弱闷哼声入耳,刹那间,郭弘磊一阵阵燥热,腹内仿佛燃起熊熊烈火,烧得他再也无法克制!   他猛地收紧双臂,唇落下,莽撞急切,依次亲吻她光洁额头、挺翘鼻尖、白皙脸颊……最终双唇相贴。   姜玉姝脑海里一片空白,纤长睫毛颤抖,呼吸急促。   郭弘磊试探着轻轻摩挲,唇交错时,异样悸动感疯狂翻涌。他目光一暗,旋即本能地噙住香软唇瓣,没轻没重,啃咬/舔吻。   “唔!”姜玉姝一连挨了几下咬,吃痛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等、等会儿——“她刚张嘴,却被破开唇齿,舌慌乱躲避,最终躲闪不及,唇舌交缠。   等?这种时候?   估计柳下惠也做不到。   郭弘磊鼻息粗重,用力把人揉进怀里,轻而易举制住她一切挣扎,强悍霸道。   须臾,姜玉姝被逼得喘不上气,脸绯红,明眸水亮。她呼吸受窒,头晕目眩,双手胡乱推拒,情急之下甚至使劲掐他、拧他,言语含糊不清。   郭弘磊浑身绷紧,好半晌才艰难松手,借着烛光,深深凝视被自己弄得红肿润泽的朱唇。   “你还笑?”姜玉姝脸红耳赤,屈指抚摸下唇,忐忑想:又麻又疼,该不会被咬破了吧?明早怎么出门见人?   郭弘磊剑眉一挑,目若朗星,忽然捉住柔荑按着自己胸膛,严肃道:“你刚才使劲掐我,兴许掐出淤伤了。”   “不、不至于吧?”姜玉姝抽不回手,指尖哆嗦,耳语指出:“你比我还使劲呢。”   “可我没掐你。”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   “但是——“姜玉姝语塞,羞于说出口,眼里含嗔薄怒。   “恐怕真的淤伤了,“话音刚落,郭弘磊打横抱起人,大踏步绕过屏风走向床,“不信你看看!”   姜玉姝毫无防备,悬空时怕摔,急忙攀住他肩膀,尚未缓过神便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撂倒在榻上!   紧接着,郭弘磊俯身,再度覆上她的唇。   英武俊朗的年轻人,高大结实。姜玉姝被压得无法动弹,全无招架之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气喘吁吁。   窗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红烛仍燃烧着,烛光透过纱屏和帐幔,榻间一片昏暗。   一堆衣服散落,有些悬在床尾,有些掉在脚踏上。   红被红褥,显得她肤色雪白,冰肌玉骨,身段妙曼。   “真不睁开眼睛看看?”软玉温香抱满怀,郭弘磊语调低沉,燥热得俊脸泛红,附耳问:“那你凭什么认定没掐出淤伤?”   姜玉姝心乱蹦,想蜷缩,却被丈夫摁得蜷不起来,双手捂着脸。她羞怯至极,颤声答:“不看!我心里有数,不必看也知道,根本没掐伤你。”   “有的,真的。”   “总之不看!”   郭弘磊笑了笑,贴近咬她的手背。   “啊——“姜玉姝一惊,立刻缩手,睁眼便见他俯身,吻温柔,手却没轻没重,带着硬茧的手把白嫩肌肤摩挲揉捏得生疼。   春雨淅淅沥沥,风声呜呼,床榻不时“咯吱“作响,帐幔晃动。   渐渐的,帐内传出压抑啜泣,夹杂男人的安抚与哄声。   当红烛燃尽时,风停雨止,黎明前夕,夜色如墨,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郭弘磊第一回 时生疏忐忑,直冒汗,小心翼翼。但他年轻体壮,精力充沛,随后一次比一次熟练,欲罢不能。   仿若一头血气方刚的猛兽,蛰伏已久,终于获得自由,铜筋铁骨,威风凛凛,异常剽悍,鲁莽不懂节制,不知疲倦地索取着。   他实在太强壮,姜玉姝初经人事,一开始勉强能忍,逐渐却吃不消了,香汗淋漓,呜呜咽咽地求饶。   当榻间动静停歇时,天已黎明。   “咳,咳咳。”姜玉姝嗓子有些哑,虚软无力,一个手指也抬不起来。   郭弘磊总算冷静了,理智恢复,十分懊悔把妻子弄哭了,看着她泪花闪烁的可怜样儿,万分心疼。   他披上袍子,匆匆下榻,飞快端着一杯水返回,搂起人歉疚道:“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别哭了,是我不好。”   姜玉姝裹着薄被子,露出的肌肤淤红点点。她脸上布满泪痕,喝水解了渴,羞恼质问:“刚才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一直不听?”   那种时候,你说“不要“,我曾试了,无奈停不住,绝非故意欺负。   郭弘磊欲言又止,狼狈答:“消消气,都怪我不好。”   “本来就怪你。”姜玉姝精疲力竭,昏昏欲睡。   借着淡淡天光,郭弘磊粗略收拾凌乱床铺,从角落里找出枕头、端正摆好,“对,确实是我的错。歇着,我去拿帕子给你擦擦。”   “嗯。”姜玉姝被折腾狠了,稀里糊涂,无比疲累,几乎沾枕即眠。   圆房之夜,屋里特地备了温水。   郭弘磊通身畅快,精神抖擞,悄悄把水盆搁在榻旁,挽起袍袖绞了湿帕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为她擦拭,怎么看她也看不够。   小半个时辰后,天色大亮。   东屋门一开,徘徊已久的潘嬷嬷立即凑近,劈头问:“少夫人怎么样了?”   郭弘磊轻轻掩上门,“还在睡。让她歇息,谁也别打搅,对外就说她病了。”   “帕子呢?事先再三叮嘱你的,没忘吧?那个千万不能忘。”潘嬷嬷身负差事,尽职尽责。   郭弘磊默默掏出并递上。   潘嬷嬷打开一看,满意点头,笑道:“很好,圆满圆房了!我总算没辜负老夫人的信任。”话锋一转,她却眉头紧皱,小声说:   “我似乎听见东屋天亮前仍有动静,公子虽年轻强壮,但房事不可无节制。瞧,你还能早起,却把少夫人累倒了,她身子骨弱,哪里禁得住你折腾一整晚?”   一整晚?   郭弘磊一怔,解释道:“其实不是——”   “我觉浅,都听见了!”潘嬷嬷语重心长,唯恐他贪欢纵/欲,谆谆教导道:“房事一定要有节制,年轻人也要懂得保养身体,毫无节制会损伤精气神。细水长流的道理,公子应该明白啊。”   郭弘磊不便详细解释,任由奶娘数落,低声答:“我知道。”   “往后切莫再如此了。”   郭弘磊颔首答:“知道了。”他绕过奶娘,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庄主簿,替她告病假。”   “不急,时辰还早呢。”潘嬷嬷唤了一声,却见人已经迈出堂屋,袍角翻飞。   唉,年轻小伙子,圆房时拿捏不准分寸……潘嬷嬷欣慰叹了口气,谨慎收起落红斑斑的帕子。   无人打扰,东屋静悄悄。   姜玉姝一觉睡到午后,揉揉眼睛,试图撑肘坐起,却腰酸背痛得“嘭“躺下。   “唉哟。”她浑身难受,两条腿尤其筋酸,软绵绵使不上劲。   垂首一扫,寝衣整整齐齐。   这时,潘嬷嬷恰巧推门进入,笑眯眯,关切问:“好些了么?”   姜玉姝暗中咬着牙坐起,纵平日再如何落落大方、此刻也羞于实话实说,红着脸答:“嗯。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潘嬷嬷心知肚明,搀扶她下榻,愉快告知:“公子一大早就替您告了病假,然后带人进山打猎,刚回来不久,打了几只野兔、一头野猪,长荣他们正在收拾着。”   姜玉姝愣了愣,梳发的动作一顿,“去打猎了?”真是好体力!   “嗳,他一向喜欢打猎。不过,从前是游玩,今天是特地给您补身子。”潘嬷嬷闲不住,麻利整理床铺,隐晦安慰道:“您放心,我已经提醒他了,他也明白欠妥,往后会改的。”   姜玉姝张了张嘴,却没接腔,铜镜里映出粉润俏脸,朱唇皓齿,梨涡微陷。   夜间   其余人很识趣,谁也没打搅刚圆房的夫妻。   吹了灯,屋里一片昏黑。   郭弘磊歉意问:“还疼吗?”   姜玉姝拉高被子蒙住脑袋,闷闷答应了一声。   “大声点儿,我听不清。”郭弘磊伸手,把被子拉得更高,蒙住两个人。   被窝里时而“窸窸窣窣“,时而“叽叽咕咕“,时而响起哼笑声与讨饶声:   郭弘磊克制着,只捉住她的手,威严问:“还敢不敢挠了?”   “不敢,不敢了。”姜玉姝蜷缩成一团。   “准你掐、准你拧,但不准挠。”   姜玉姝暗忖:哦,原来你怕痒。   小夫妻打打闹闹,谈天说地,直至困倦。   两人亲昵依偎,沉沉入眠。   结果,直到目送丈夫一行的战马远去回营后,姜玉姝才倏然想起:   糟糕,忙昏头,忘记告诉他表哥来西苍了!   翠梅听见后,却拍着心口,庆幸道:“阿弥陀佛,幸亏没告诉!大喜的日子里,冷不防谈表公子,岂不是给姑爷添堵?”   姜玉姝叹道:“但我想了想,觉得应该告知,让他心里有个底。”   “……也是。”翠梅提议道:“那等他们下次探亲时,悄悄儿说吧,省得姑爷误以为你故意隐瞒。”   姜玉姝郑重点头。   一晃眼,五月底了。   天愈发热,庄稼长势喜人,几百亩土豆一齐开花,白花黄蕊绿叶,煞是好看。   夏收在即,姜玉姝越来越忙,天天在田野里奔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天雨后,姜玉姝头戴帷帽,熟练提起红薯茎蔓,并剪除枯蔓和老叶。   “每一株都要提吗?”翠梅等人跟随,个个指缝被蔓汁染得青黑。   姜玉姝汗流浃背,埋头忙碌,扬声答:“对!统统提起来,小心别拽断了,然后放回原处。避免它要么光长茎蔓,要么尽结些小红薯。”   “它能比土豆结得多吗?”小桃使劲,“噼里啪啦“拽起一根薯藤。   姜玉姝抬头擦擦汗,期待道:“我琢磨了大半年,才弄出这半亩地。一时半刻不好说,须得多尝试几轮,如无意外,它应该不比土豆差!”   她早有打算,暗忖:边塞的气候不适宜水稻,麦子和苞米产量低,不如土豆和红薯。灾荒年里,先填饱肚子要紧。   此时此刻。镇上   “裴大人,“负责赶车的官差恭敬禀告:“月湖镇到了。”   裴文沣定定神,扶了扶乌纱帽,平静下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作者有话要说:   ┓( ′?` )┏表公子来围观表妹种田了…… 第72章 收获之季   “月湖镇?”裴文沣负手站定,感慨万千, 喟然叹息, 凝重审视四周:   作为赫钦县最北端的小镇,连年遭受战火与灾荒摧残, 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房屋低矮破败, 道路坑坑洼洼, 街上商铺门可罗雀,往来行人面黄肌瘦……民生凋敝,死气沉沉。   官差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答:“是。这儿就是月湖镇了。”   两名亲信小厮跟随服侍, 蔡春从马车里搬出行李,吴亮举着水囊靠近道:“公子, 喝点儿水。”   裴文沣回神, 接过水囊喝了几口,脸色苍白,虚汗淋漓。   “还头晕吗?”吴亮关切问。   裴文沣吁了口气, 心事重重,平静答:“不妨事。”   “唉, 近日天太热了, 晒得慌。您八成是中暑了,得赶紧找个大夫瞧瞧。”蔡春肩扛手提, 大大小小五六个包袱。   这时,同行的七八个捕快策马赶到, 其中小头领名叫邹兆,“吁“地翻身下马,神态客气,简略告知:“大人,我刚才带着弟兄们巡问了一圈,当地百姓均称并未发现形迹可疑的外乡人!嫌犯一路逃亡,应该是从官道逃进山了,不敢露面。”   裴文沣早有考虑,当即不假思索,正色道:“戴迁本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不懂捕猎,其同谋虽是屠夫,却贪婪懒惰,他们在山里躲不了多久的,迟早得露面。依计行事,你们布置下去,务必尽快抓获灭门案逃犯!好回县里交差。”   “您放心,我已经安排下去了。”邹兆热得脸膛通红,汗湿青衣和红罩甲,提议道:“镇上只有一间客栈,就在前方不远处,晌午了,咱们去用饭吧?然后住下慢慢儿破案。”   裴文沣颔首道:“只能如此了。走吧,先去用饭。”   “邹班头,“蔡春小跑凑近,着急问:“不知附近哪儿有医馆?我家公子暑热头昏,须得寻个大夫看一看。”   烈日当空,邹兆擦擦汗,忙答:“裴大人病了?难怪脸色苍白。我立刻叫个弟兄去请大夫,你快搀他去客栈里歇息。”   “多谢了。”蔡春躬身道谢,与吴亮一左一右地搀扶裴文沣,下榻客栈。   两地相隔,表哥巧因查案抵达镇上,姜玉姝毫不知情。   土豆花枯萎后,叶子逐渐变黄,收获在即。   炎夏六月,晌午时艳阳似火,田野辽阔平坦,暑气冲得人头晕目眩,故再勤恳的人也得回家小憩,躲避毒日头。   蝉鸣不休,午饭后,姜玉姝闻讯赶去羊圈,与同伴合力给羊羔敷药。   “咩咩~“羊羔甩着脑袋挣扎,后蹄受伤,血染红皮毛。   “好啦,别嚷,马上好了。”翠梅搂着羊羔,怜悯道:“可怜的小东西,才刚出生,就被大羊踩伤了腿。”   “无妨,敷了姜苁膏,不出十天,包管它伤势痊愈!”方胜胸有成竹,小心翼翼地收起瓷瓶,嘟囔道:“我新配制的药膏,正愁派不上用场,刚好给羊试试。”   姜玉姝扫视羊圈,叹了口气,发愁道:“羊越来越多了,圈太小,不够它们住,拥挤才踢伤了羊羔。”   “怎么办?”翠梅一下一下地抚摸羊羔,苦恼道:“眼看夏收了,咱们腾不出手,村里人也没空帮忙。等忙完夏收,还得接茬种,入冬后才能休息。到时羊群必定挤不进圈了。”   姜玉姝不放心,里里外外审视一遍,扬声说:“唉,庄稼更要紧,等农闲时再盖新羊圈!我已经跟庄主簿商量过了,决定暂且把这所荒宅的前院改成羊圈,先对付一阵子。事不宜迟,傍晚就把羊群分开,以免又挤伤羊羔。”   “行!”翠梅起身,将羊羔交给同伴,把它和母羊暂栓在圈外。   姜玉姝打了个哈欠,招呼道:“行了,都回去歇会儿,未时中下地。”   “姑娘等等我。”翠梅拍拍手,三步并作两步追赶。   但才走了几步,迎面却碰见背着大捆新鲜草料的刘冬。   刘冬汗流满面,喘着粗气,照面一打便心狂蹦,下意识后退,喉结滚动,局促问:“你、你们忙着呢?”   “是你啊。”翠梅止步,不由自主地皱眉。   姜玉姝站定,拉着翠梅让至墙边,抬手示意对方先行,诧异问:“奇怪,刘冬,我不是叫你每天傍晚送一回吗?怎么中午又来了?”   刘冬尚未吭声,拎着药箱的方胜走近,唏嘘告知:“自从官府下令,他一直如此,每天至少跑两趟、送两捆草料,风雨无阻。哎哟,父债子还,老子偷羊,儿子受过。”   一听“偷“字,刘冬立刻羞惭低下头,脸涨红。   姜玉姝望着整天瑟缩低头的黑瘦年轻人,颇为同情,叮嘱道:“官府惩罚你家赔偿五两银、并打羊草一年,现在银子已经赔了,但县里没规定草料多少,炎夏天热,你傍晚打一捆就够了。”   每天都能光明正大地送草料,常常见你,机会多难得?   刘冬坚定摇头,心甘情愿,嗫嚅说:“没、没什么的,打羊草根本不累。我爹犯了偷窃罪,幸亏官府宽容,才没把他抓捕下狱。我打羊草是抵罪,绝不敢偷懒。”   姜玉姝手一挥,无奈道:“随你罢。不过,大热的天,你小心中暑。”语毕,她拉着翠梅,一行人回家纳凉。   “谢、谢谢。”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刘冬得了梦中人几句话,心花怒放,脚下生风,颠颠儿地把草料放进棚里,恨不能一天跑十趟八趟。   片刻后,郭家人关闭院门。   “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因着嫌隙,翠梅始终不待见刘老柱,小声说:“依我猜,肯定是刘老柱指使儿子这么干的,为的是求粮种。”   方胜赞同颔首,附和道:“我猜也是。刘老柱偷羊,落得种不上土豆,一把鼻涕一把泪,四处哀求,想讨些粮种。”   姜玉姝边走边说:“摊上那样的爹,儿女真够倒霉的。这小半年,刘老柱不止求过我一次了,但粮种又不是我的,官府另有打算,他求也白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潘嬷嬷从厨房里探头,笑眯眯告知:“绿豆汤熬好喽,炎天暑热,快来喝一碗解解暑!”   方胜眼睛一亮,却纳闷问:“哪儿来的绿豆?镇上不是没得卖么?”   姜玉姝笑了笑,解释道:“上回家里打的猎物多,给庄主簿送了两只兔子、一碗野猪肉,礼尚往来,他昨儿送了一小袋绿豆,听说是县里买的。”   “哈哈哈,原来如此。”方胜拎着药箱走向厨房,愉快说:“久未尝过了,我喝一碗解解渴。”   “我也想喝!”翠梅兴冲冲尾随。   姜玉姝困倦乏力,慢慢跨进东屋,一摘下帷帽,小桃便抢着接过。   水声哗啦,她慢条斯理,一边洗手擦脸,一边问:“小桃,你怎么不去喝绿豆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爱喝热的,等搁井里湃凉了,晚上再尝。”小桃抿嘴笑,把帷帽挂在架子上,“您呢?”   姜玉姝脱了外衫,白皙肌肤晒不黑,却晒得红通通。她闭着眼睛擦拭,揉揉肩颈,疲惫答:“好困,我得睡会儿,也等晚上再喝。”   “嗯,那您歇着。”小桃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回自己屋里休息。   六月中旬,数百亩土豆叶片枯黄,其它庄稼也成熟了,刘村家家户户开始忙夏收。   天蒙蒙亮,乌泱泱大群村民便齐聚,赶着一长溜的骡车和牛车,车上装着锄头、镰刀、大摞箩筐,浩浩荡荡朝田野涌去,热闹非常。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夏与去冬有所不同。   为了便于称量,官府特地命人在水渠旁修建一个简陋亭子,由主簿庄松坐镇,并派八名官差带刀盯守。   收获前,庄松爬上巨石,居高临下,严厉喝道:“三成半!”   “各位,县衙有言在先,地里的土豆,其中三成半归你们,其余全是官府的。我等奉命行事,即日起,将当场称量,到时一家一家地来。”   “该是你们的,随便你们或吃或种;该是官府的,谁也不准乱伸手!假如发现有谁胆敢动歪心思,弄虚作假、偷偷多拿,一律严惩不贷!”   众村民急忙摇头,纷纷拍着胸膛,七嘴八舌地说:   “怎么敢呢?万万不敢的。”   “您放心,该是多少就多少,我一颗也不多拿。”   “其实当场称量更好,称清楚了,我再挑回家。”   ……   庄松满意颔首,威严道:“不敢最好,老老实实,皆大欢喜。忙去吧!”   主簿一声令下,人群迅速散开了,扛起锄头挑着箩筐,各去自家地里忙活。   霎时,坡上坡下,水渠两岸,处处是弯腰挥锄的村民,个个满怀期待,干劲十足,议论谈笑声连成片。   郭家十余人屯田,揽了不少地,齐心协力忙碌着。   一锄头又一锄头,田垄渐被挖开,露出藏在地里的土豆。   “哎呀,这一颗圆滚滚的,真重。”翠梅蹲在垄前,认真掂了掂,兴奋道:“估摸着得有一斤多!”   晨风凉爽,郭弘哲索性盘腿而坐,一丝不苟,把土豆整整齐齐搁进絮了稻草的筐里,兴致勃勃地说:“二嫂,我觉得,这次收成肯定比去年好!”   “但愿如此。”姜玉姝紧张忐忑,埋头摘土豆,轻声说:“我做梦都盼着丰收。”   周延妻却丝毫不担心,欣喜嚷道:“放心吧!喏,快看,棵棵结得多,个头又大,收成很不错了。”   正是这天晌午,裴文沣忙完公务,迫不及待,乘坐马车直奔刘村,寻找表妹——   作者有话要说:   ┓( ′?` )┏   生活就是这样,突然惊或喜…… 第73章 久别重逢   农忙时节,汗滴禾下土, 日夜皆辛苦, 但眼看着一筐筐土豆堆积,人人喜上眉梢。   郭家人尤其兴高采烈。流犯屯田, 倘若收成太差,是要受官府责备的。   姜玉姝有条不紊地忙着, 突听见人说:“哎哟, 这如何使得?庄主簿,您快请回凉亭歇息。”   “无妨。”庄松挽起袖子,率领官差拎起箩筐靠近,笑道:“我们负责称量, 可粮食一时半刻收不上来,村里最少的人家也种了两亩, 估计至少得挖个三天。横竖闲着, 不如帮帮你家。”   姜玉姝赶忙起身,帷帽下脸颊晒得通红,感激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大热天的, 你们不惯做农活,还是回凉亭去吧, 外头晒得慌。”   “哈哈哈, 哪里!我是庄户人家出身,从小干农活长大的。”   “总是待在亭子里, 倒闲得发慌,晒晒更有精神。”几个平日相熟的官差乐呵呵, 手麻脚利,干起活来,比郭家的老弱妇孺利索多了。   翠梅见状,悄悄附耳说:“看,咱家的那些野味和糕点,没白请他们吃!”   “嗯,值了!”小桃扑哧一笑,耳语附和道:“人多好干活,他们肯搭把手,咱们就能早些忙完。”   庄松自幼苦读圣贤书,拼力博取了秀才功名,对农活一窍不通。他蹲下,揪着棵藤,慢吞吞摘土豆,隔着三条垄,试探问:“咳,你那半亩红薯,什么时候能收?”   “等收完了土豆,就收它。”姜玉姝擦擦汗,熟练抖落黏着土豆的泥土、摘下、装筐,一气呵成。   “听说,你打算紧接着种第二茬?”庄松作为粮马县丞的主簿,尽职尽责地关注庄稼。   姜玉姝兴致勃勃,愉快告知:“没错!直接剪下现成的薯藤,收完这一茬,立马就能种第二茬,等秋天即可多收一回。”   “哦?那样成吗?据我所知,在西苍地界上,红薯历来都是一年一茬。”庄松狐疑皱眉,捧起几颗土豆,“而且,它远远比不上土豆,听说又容易害病,故老百姓一直不敢多种,生怕白忙活。”   “依我说,你也别白忙活了,专心种土豆罢,省事。”   不给种?   那怎么行?我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停下动作,稍作思索,慎重告知:“现有的薯种确实欠佳。所以我从去年开始琢磨,请求刘县丞搜罗了赫钦各镇、西苍其它县、甚至附近州的薯种,分门别类,逐一比对,择优汰劣,选育——“她顿了顿,耐性十足,解释道:   “我弄了个新的,且种它几轮试试,或许会逐渐变好,也未可知。”   “这……”庄松把土豆放进筐里,目送迅速堆满的箩筐被抬走,满意颔首,严肃嘱咐:“只要郭家做好分内之事,按时忙完该忙的,琐碎闲杂官府不会管。其实,我并无阻拦之意,不过提醒一句而已。既然你心里有数,试就试吧,但切莫妨碍正经差事。”   姜玉姝松了口气,郑重表明:“放心,我明白,绝不会妨碍正经差事的!”   “这就好。”庄松便撂开了。他一边摘土豆,一边与郭弘哲谈论学问,聊以解闷。   这时,裴文沣赶到了刘村,一路打听着找去郭家,却久久无人应门。   询问清楚后,他一刻钟也等不及,什么也顾不得了,马不停蹄地赶往田间。   “吁!”因着是私事,便从镇上雇了一名车夫。   车夫勒缰,马车停在凉亭旁的空地上,提醒道:“农忙时节,田里人多着呢,还得接着打听,才能找到你们的亲戚。”   小厮掀开帘子,裴文沣正下车,却在听见“亲戚“二字时猛地一顿,身形晃了晃。   “公子?您、您不要紧吧?”蔡春唬了一跳,慌忙搀扶。吴亮帮着把人架到地上,担忧道:   “唉,天实在太热了,上回生病才痊愈没两天,现在多半又中暑了。”   裴文沣站稳,略缓了缓神,沿水渠疾步前行,急切张望,沉声吩咐:“别愣着,快去打听!”   “是。”两个小厮只得打起精神,跑下田里,寻了个村民打听,对方一听是郭家亲戚,爽快放下农活,热心引路。   少顷   村民抬手一指,大声说:“看,郭家的人在那儿!”带完路,他顺口好奇问:“郭家有四个壮丁投军,平日忙着剿灭北犰贼,得空才能回家。不知其中哪一个是你们的亲戚?是什么亲戚?”   吴亮避而不谈,“我看见了!多谢老兄。”   “不用谢,你们快过去吧。”村民没等到回答,也不生气,继续忙农活去了。   晌午,烈日当空,酷暑炎炎。   是她吗?   那个是她吗?   裴文沣一额头虚汗,眼神发直,紧盯着不远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两个小厮搀扶公子,相距数丈时,蔡春忍不住呼唤:“表姑娘?”   表姑娘?   姜玉姝背对水渠,听得浑身一震,急忙扭头。   翠梅恰面朝水渠,闻声抬头,吓得当场跳起来,大吃一惊,脱口喊:“蔡春?你怎么——“她定睛一扫,顿时吓结巴了,“表、表公子?”   裴文沣止步,两条腿沉重得挪不动,激动凝视那一道背影,狭长凤目一眨不眨。   “姑娘!姑娘!”翠梅心急火燎,飞奔凑近,耳语道:“表公子来了!他居然找来了,怎么办?这下该怎么办?”   姜玉姝已经转身,四目对视的瞬间,她头皮发麻,如遭雷击,手足无措,耳语答:“我、我看见了。”   “怎么办呐?”翠梅险些抓耳挠腮。   事实上,我根本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姜玉姝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忐忑走向表兄。   “哟?裴大人!”庄松认清来人后,一头雾水,却热情洋溢相迎,恭谨行礼道:“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裴文沣一愣,不得不分神,疑惑打量对方。   “在下庄松,“庄松会意,自报家门,“乃刘县丞手下的主簿,数月前在县衙,与您曾有过一面之缘。”   裴文沣心不在焉,余光专注凝望表妹,随口道:“原来是庄主簿,幸会。”   “不知您到此地有何贵干?若有用得着庄某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小小主簿,自然不敢怠慢州官。   裴文沣脸无血色,缓缓答:“我是受长辈之托,特来此地探亲。”   “哦?”误以为县里派人巡察的庄松一呆,偏头瞥见姜玉姝,讪讪问:“原来裴大人是你家亲戚啊?”   姜玉姝心里七上八下,点了点头。   “亲戚远道而来探望,十分难得!”庄松笑容满面,通情达理,提醒道:“亭子里有茶,你快请裴大人去亭内坐。”   太好了!避免当众交谈。   姜玉姝一喜,悄悄吁了口气,感激对庄松说:“多谢通融。”旋即,她硬着头皮,抬起右手,轻声说:“表哥,请。”   裴文沣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先审视那只右手,而后端详她整个人:   纤细右手沾满泥土,脏兮兮,指甲剪得短而平整,毫无鲜艳蔻丹痕迹,指甲缝里嵌着泥。   荆钗布裙,旧衣裳洗得泛白。头戴帷帽,脂粉未施,肌肤晒得通红,汗流浃背。   ……这副狼狈模样,哪一点像昔日锦衣玉食的娇贵千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刹那间,裴文沣心大恸!   夏收挖土豆,姜玉姝不止手脏兮兮,浑身上下都灰扑扑。她被盯得缩手,尴尬拍拍灰,催促道:“大毒日头底下,你恐怕不惯,走吧,去凉亭里聊。”   语毕,她步履匆匆,有意带领对方尽快远离人群。   眼看表妹迈步,裴文沣才默默跟随,面无表情。   二公子鬼迷心窍,屡遭长辈责罚,却仍执意娶已定亲的姜大姑娘!这件事,昔日的靖阳侯府人人皆知,一度议论纷纭。   目送表兄妹一前一后离开,郭家人面面相觑。   潘嬷嬷很不放心,欲言又止,不安地问:“那位便是裴公子?少夫人的、的表哥?”   “奇怪,他怎么找来了?”郭弘哲困惑不解,“而且,庄主簿称他为‘裴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翠梅心里叫苦不迭,急中生智,搪塞答:“我也纳闷呢。你们先忙着,我去帮忙沏茶!”说完,她果断扭头,一溜烟去了。   一行人各怀心事,慢慢走向凉亭。   姜玉姝猝不及防,头低垂,飞快斟酌措辞,既怕露馅,又怕拿捏不准分寸、造成某些误会……毕竟是姜姑娘深爱的人,我该如何面对他?   霎时,她千愁万绪,倍感苦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文沣一路沉默,步伐沉重,余光频频瞥向旁边。   表哥穿着霜色绸袍,玉冠束发,宽袍飘飘,斯文雅致。   表妹却一身朴素旧衣裳,灰头土脸——不知情的外人,根本不信她是堂堂工部侍郎的嫡长女、尊贵千金。   两个小厮识趣地尾随,趁机凑近翠梅,后者却愁眉苦脸地摆摆手,示意先莫问。   不久,一行人跨进简陋凉亭。   姜玉姝和翠梅用渠水洗净手,一个沏茶,一个招呼道:“表哥,坐。”   裴文沣依言落座,凤目幽深。   对方沉默寡言,姜玉姝愈发忐忑,讷讷说:“喝茶。”她竭力冷静,打量半晌,忍不住问:“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中暑了?还是病了?”   裴文沣端着茶杯,木雕泥塑一般,只眼睛转动,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公子一到西苍就上任,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忙忙碌碌,累坏了身体。”小厮按捺不住,插嘴告知:“初时水土不服,病得瘦了一圈,入夏后几次中暑。您瞧,他这脸色,分明是又中暑了。”   姜玉姝登时皱眉,关切问:“反复中暑可不行,你们有没有带对症的药?”   “带了,在马车里。但须得水煎。”   姜玉姝抬头看看天色,犹豫数息,又问:“既然公务繁忙,不知你们是路过还是特地来探?能待几天?”   “我们追捕逃犯,一忙妥就来刘村了。案件尚未判决,估计待不了几天。”   裴文沣耳朵里“嗡嗡“响,死死攥着茶杯,手直抖,指节泛白。他汗湿鬓发,嗓音发颤,涩声道:“姝妹妹——”   翠梅等三人不知所措,最终退出凉亭,侍立亭外。   姝妹妹?   姜玉姝蓦地一怔,心里五味杂陈。   “姝妹妹,我来晚了。”裴文沣失魂落魄,胸膛剧烈起伏,万分歉疚与痛苦,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心里肯定是在怪我,怪我没及时救你……但我绝不是故意不管你的!”   姜玉姝见对方脸色从苍白变为惨白,吓一跳,立即宽慰道:“我明白!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苦衷,我心里从未怀疑你的人品,真的!”   “你应该是中暑了,先别说话,快喝茶,那是解暑的。”   事实如此,姜姑娘心知一切由长辈做主,至死对表哥坚信不疑。   裴文沣一听,心酸至极,在暑热疾病、痛苦自责、无奈愤怒的折磨下,强撑病体的他忽然眼冒金星,旋即眼一黑,颓然昏迷。   “你、表哥?”姜玉姝大惊失色,仓促搀扶,并高喊求助。   当裴文沣清醒时,人已经躺在郭家厢房里。   厢房狭窄,仅有一榻和一副桌椅,并角落几个箱笼。但胜在整洁,家具陈旧褪色,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暮色沉沉,依稀可闻人来人往说话声。   他坐起缓了缓神,头昏脑涨,掀被下榻,拉开门,一眼看见姜玉姝站在井台旁,正给自己揉捏酸疼肩颈,疲惫说:   “村野之地,处处简陋,须得设法好生招待表哥,切勿怠慢了贵客。”   贵客?   我算哪一种贵客?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我的脑子不够用了…… 第74章 斩断旧情   “对,确实不能怠慢了贵客。”潘嬷嬷想了想, 提议道:“宰两只兔子, 如何?前天又得了一窝兔崽子,足足六只, 顾不过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点点头,满脸倦色, 欣然道:“兔子跟羊相比, 个头虽小,却长得飞快。”   “简直太快了!”潘嬷嬷摇着辘轳汲水,吱吱嘎嘎,愉快说:“公子他们一回家就打猎, 套的野兔吃不完,就养着, 谁知养得下崽了, 越养越多,天天费一大捆草料供兔子嚼,也是麻烦。”   姜玉姝刚从地里回来不久, 仍带着帷帽,暮色中身姿窈窕, 亭亭玉立。她帮着摇辘轳, 井水清澈沁凉,弯腰正欲洗手——   “哎哟, 不可!”潘嬷嬷一把挪走桶,絮絮叨叨, “您又忘了,井水寒凉,一身热汗时少用为妙,房里搁着温水,进去洗吧。”   姜玉姝笑了笑,从善如流,“行,听你的!我去一趟羊圈,看看羊群,天气炎热,幸亏早早剪了羊毛,否则它们肯定受不了。”   “那晚饭就宰两只兔子吧?招待贵客。”   “早说了,家里的饮食由您老人家做主,不必问我。”姜玉姝平日忙于琢磨庄稼,实在腾不出手管理家务琐事,索□□给老练能人负责。她一转身,冷不防看见对面厢房门口,贵客正目不转睛凝视自己!   “表哥?”姜玉姝笑脸一滞,不由自主地紧张,忙扬起微笑,局促问:“你好些了吗?觉得身上哪儿不舒服?”   潘嬷嬷讶异转过身,放下水桶,客客气气唤道:“裴公子。”   裴文沣脸色仍苍白,轻描淡写答:“无妨,中暑罢了,没什么要紧的。”语毕,他转身进屋。   “可是——“姜玉姝刚想转告几句话,却见对方转身进屋,便打住话头,改而说:“没事就好,我马上叫蔡春和吴亮回来,照顾你。”   但下一瞬,裴文沣又拉开门出来了。他方才在屋里,匆匆喝水解渴,并顺手拿起桌上折扇,边走边扇风,本就心烦意乱,被暑热一冲,更是心浮气躁,靠近懊恼问:   “我竟昏睡了一个下午吗?”   姜玉姝正往院门走,闻声立即止步,颔首答:“嗯。”   “怎么不叫醒我?”扇着扇着,裴文沣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地为表妹扇凉。   “你病着,喝了药歇息,谁会打搅病人呢?当然没人吵醒你了。”   扇风阵阵,姜玉姝十分不自在,刻意闪避不妥,不避开也不妥。她微笑着,继续往院门走,不漏痕迹地挪开了,顺势告知:“我家有个方大夫,行医近二十年,医术颇精湛,擅治水土不服,据他认为——”   “你家?”裴文沣昂首打断,停下扇风的动作,逼视问:“你说,谁家的大夫?”   姜玉姝一愣,旋即会意,暗忖: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一切早已成定局,我无能为力,赔偿不了他的姻缘,与其蹉跎折磨,不如助其尽快死心!   思及此,她咬咬牙,郑重其事答:“方胜,方大夫,他本是郭家下人,但因为我嫁给了郭二公子,所以他也是‘我家’的人。”   “姝妹妹,“裴文沣脸色突变,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质问:“你、你居然已经把郭家当成自己家了?”   既决定快刀斩乱麻,姜玉姝不得不狠下心肠,字斟句酌,提醒道:“表哥,我已经成亲一年多了,姜家是娘家,郭家是婆家,两个都是我的家。”   “那我呢?”裴文沣瞬间大受打击,咬紧牙关,颤声问:“那咱们呢?”   有情人未成眷属,可怜可悲。   但一女不可能嫁二夫,况且,他喜欢的姑娘早已魂归黄泉了,躯壳内悄换芯子,此表妹非彼表妹。   姜玉姝死而复生,始终心怀感激,正因为感恩姜姑娘,才急欲令表兄死心,以免他错爱陌生灵魂。   “你恐怕有所不知,“姜玉姝避而不答,神态肃穆,缓缓告知:“出阁之前,‘我’焦急求援无果,恐慌之下,几度试图绝食自尽,却被父母责骂制止。出嫁当天,拜堂成亲后,‘我’支开下人,在洞房里上吊自缢——”   “我知道,我打听得一清二楚。”裴文沣眼眶泛红,痛苦自责至极,“妹妹那阵子写的信,全被两家长辈悄悄扣下了,我想方设法,才拿到了几封。”   姜玉姝心如擂鼓,半真半假地吐露真相,严肃告知:“你先听我说完!唉,无论你信不信,那天一上吊,‘我’似乎真的气绝身亡了,灵魂轻飘飘的,恍惚飘进了鬼门关,幸亏郭二公子及时相救、硬生生把我拽出鬼门关——”   “所以你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决定以身相许?”裴文沣直挺挺戳在地上,犹如遭了晴天霹雳。   姜玉姝别无良策,心平气静,明确答:“救命之恩,自当感激。造化弄人,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咱们有缘无分,即日起,你就当姝妹妹死了罢。”   “当你死了?可你分明活生生的,嫁给了别人。”裴文沣喉结滚动,险些落泪,透骨酸心。   姜玉姝语塞,一声长叹,宽慰道:“表哥乃堂堂青年才俊,我相信,你一定会娶到别的好姑娘——”   “玉姗吗?”裴文沣讥诮一笑,梗着脖子,冷冷问:“最近,众长辈都逼着我娶玉姗,莫非你也赞同?”   “什么?”   姜玉姝瞠目结舌,茫茫然,诧异表示:“此事我毫不知情,根本没人透露。别生气,你觉得不妥就拒绝,坦白说,我并不赞成,你和玉姗根本不合适。”   “哼!”裴文沣红着眼睛,焦躁颓丧,郁愤扭头,大踏步走向院门,不愿当着她的面流泪。   岂料,他一跨出院门,便见两只狗扑来:   “汪汪~”   “汪汪汪!”看家护院的狗长大了,它们从围墙边飞窜奔近,冲陌生人凶猛吼叫,恶狠狠。   裴文沣猝不及防,吓一大跳,泪意荡然无存,迅速挺身而出,一边保护表妹,一边仓促举起折扇打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抱歉,吓着你了。”姜玉姝快步上前,匆匆制止:“大赫、小钦,不准嚷,别吓唬客人,一边儿玩去,快让开!”她拍拍手,两只狗便温顺了,颠颠儿摇尾巴,绕着她的腿转了一圈,趴在院门口,哼哼唧唧。   自从抵达刘村,裴文沣听着表妹左一个“贵客“、右一个“客人“,心里委实痛苦,堵得难受。   姜玉姝擦擦汗,“你没事吧?”   裴文沣摇摇头,脸色沉沉。他尚在病中,脚步虚浮,拾级而下。   “表哥,“姜玉姝不放心地尾随,“你、你上哪儿?”   裴文沣头也不回,“你刚才不是说要去羊圈吗?我也瞧瞧去。”   “咳,羊圈不在那边。”姜玉姝小心翼翼,招呼道:“随我来。”   裴文沣失魂落魄,木然转身,“带路。”   “这边请。”   表兄妹均沉默,中间隔着三尺。   姜玉姝张了张嘴,屡次欲言又止,心里很不是滋味,绞尽脑汁,却不知该如何劝解他。   走了几步,迎面碰见翠梅、邹贵等人,吴亮和蔡春也在其中。   “公子?”两个小厮飞奔凑近,关切问:“您醒了,觉得怎么样?”   “还头晕吗?”   裴文沣心事重重,忿懑不乐,淡淡答:“我已经好了。”他盯着翠梅,嘴上问:“你们做什么去了?”   姜玉姝代为告知:“他俩热心,帮着侍弄羊群去了,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   “表姑娘客气了,小的其实没帮上什么忙。”蔡春一如昔日,仍是恭恭敬敬,吴亮笑说:   “只是把一半儿的羊赶进新圈而已!”   裴文沣平静道:“这是他俩应该做的。”他定定审视翠梅,凤目幽暗。   翠梅和小桃并肩,前者挎着一篮子鲜灵灵的菜蔬,后者提着一个白瓷壶,壶里是羊奶。翠梅被盯得脖子一缩,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屈膝唤道:“表公子。”   “翠梅,你又做什么去了?”裴文沣语调平平,面无表情。   表哥是随口发问,还是话里有话?姜玉姝捉摸不透,直至此刻,她才猛地察觉:   在姜姑娘的记忆里,表哥俊逸文雅、温和体贴、稳重上进、宽容大度,深得父亲器重。   他待表妹,数年如一日,百般呵护,总是笑脸、关切脸、怜爱脸……青梅竹马,小姑娘偶尔难免任性、闹脾气,他年长四岁,悉数包容了,从未真正动怒,甚至极少黑脸!   姜玉姝忐忑不安,无从知晓表兄愤怒时的举措,提心吊胆,唯恐处理不当,不慎激怒好脾气的人,彼此难堪。   翠梅被点了名,老老实实答:“奴婢摘菜去了。”   “哦?”裴文沣右手握着折扇,一下一下地击左掌心,“看来,你比从前勤快多了,人也懂事了。”   翠梅咽了口唾沫,怯怯说:“您过奖了,奴婢不敢当。”她惶恐为难,眼巴巴望向姜玉姝。   如此形景,姜玉姝也撑不住。她抬头看看天色,生硬地打岔说:“哎,天快黑了。小胡,受伤的羊羔怎么样了?”   “挺好的,血止住了。”每天傍晚,胡纲只需负责挤羊奶,对羊群了如指掌。   姜玉姝清了清嗓子,“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去看了。天色已晚,咱们都回去吧。”   裴文沣主仆仨只得跟随原路返回。   但才走一段,却见刘冬背着大捆草料,气喘吁吁地赶来,惴惴解释道:“真对不住,我家收苞米,来晚了。”   天色昏黑,姜玉姝哭笑不得,忙道:“你慌什么啊?又没规定时辰,早些晚些都无妨,尽管先忙你家的农活!”   “谢、多谢。”刘冬松了口气,被草料压得弯腰,趁机望了她几眼,才心满意足地走向羊圈。   面对面,裴文沣把一切看在眼里,目光锐利,若有所思。直到返回院里,他才低声问:“刚才那人是谁?贼眉鼠眼的,心术不正,你要当心。换个人吧,今后别再叫他送草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并非我们要求的,而是因为他爹偷羊,受官府惩罚,他替父受过。”姜玉姝甩了甩酸疼手臂,讶异问:“刘冬怎么心术不正了?”   裴文沣皱了皱眉,不容置喙地嘱咐:“原来是小偷之子,难怪了。总之你听我的话,远离他,就对了。”   与此同时。赫钦卫所   “窦将军准许了,明天回去。”郭弘磊愉快告知。   彭长荣大喜过望,“太好了!咱们足足两个多月没探亲了。” 第75章 心病无药   “表公子盯着我的时候,眼神怪吓人的, 以前从未见过, 我害怕。”翠梅反手掩上房门,惶恐不安。   姜玉姝叹了口气, 慢慢摘下帷帽,斜掠鬓发, 苦笑道:“傻丫头, 怕什么?一切与你何关?唉,我心里头才叫不安呢。”   “他几乎瘦了一圈,少言寡语,我完全不敢像以前那样同他说笑了。”翠梅惆怅叹息, 麻利掌灯。   姜玉姝眉头紧皱,心不在焉地挑了挑灯芯, 凝重道:“听说, 自从他到西苍上任以来,一直水土不服,至今尚未彻底治愈, 所以才变得那般瘦弱。”   “其实,我悄悄找方大夫打听了一番。”翠梅忧心忡忡, 凑近了, 小声告知:“方大夫虽没明示,但我听得懂, 他说表公子既是水土不服,又是积忧成疾, 换言之,便是心病的意思。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可姑娘已经嫁进郭家门了,怎么办呐?”   姜玉姝捶了捶脑袋,搜肠刮肚,半晌,抱着脑袋,苦恼道:“我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心病,只能劝他尽快振作;水土不服,倒是可以让方大夫试试,当初咱们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全是方大夫治愈的,他经验丰富,应该能治好表哥。”   “正在服药呢,但愿表公子早日康复!”   姜玉姝强打起精神,解衣裳准备沐浴,由衷地表示:“我也祝愿他好,他过得好,我才安心。”顿了顿,她隐隐担心,叮嘱道:“今时不同往日,翠梅,你在客人面前要谨慎些,切不可口无遮拦,避免节外生枝。”   “您放心,我明白的。即便姑娘不提醒,我也绝不敢随便说笑了。”翠梅不胜唏嘘。   与此同时。厢房   裴文沣沉下脸,“唰啦“合上折扇,“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   蔡春和吴亮一个整理行囊,另一个整理铺盖,忠心耿耿,如实禀告:   “听说,翠梅看上了郭二公子的亲信,两人情投意合,就快成亲了。”   “表姑娘不仅赞同,还答应替她张罗亲事。”   裴文沣攥着扇柄,指节泛白,直勾勾盯着烛火,神色冷淡,漠然道:“哼,她倒是过得顺心如意,与郭家人打成一片。那个丫头,自幼机灵,伶牙俐齿,深得玉姝信任,你们瞧,陪嫁丫鬟好几个,玉姝却只带了她在身边,形影不离。”   “翠梅确实机灵。”蔡春打开包袱,挑了一身衣服。吴亮抖了抖被子,铺整齐,附和道:“她是姜府家生子,伺候表姑娘多年了,一贯比别的丫鬟受宠信。”   裴文沣面色苍白,暗感遭背叛,失望透顶,止不住地燃起迁怒之火,语意森冷,缓缓道:“没出事之前,每次一见面,玉姝的贴身丫鬟总是满脸堆笑,翠梅甚至姑爷长、姑爷短的。如今出了变故,她立刻换了副嘴脸,疏离客气,活像对待陌生人。”   “有了新姑爷,她便只顾奉承姓郭的,彻底把旧姑爷撇开了。太令人心寒齿冷。”   作为丫鬟,翠梅该怎么办?难道拿刀劈了新姑爷?   蔡春和吴亮对视一眼,均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宽慰:“事已至此,公子,想开些罢。”   “请恕小的斗胆直言:眼下这局面,实在是无解,表姑娘成了有夫之妇,您、您还能如何呢?年初启程前,老太爷和老夫人,以及老爷和夫人,再三叮嘱,您——”   “啪“一声。   裴文沣把折扇扔在桌上,一提长辈就心烦气躁,低喝道:“够了!少啰嗦,我头疼得很。”他使劲揉捏眉心,满腹狐疑,困惑问:“分别年余,今日一见,你们觉得表姑娘变了吗?”   两个小厮苦劝无果,同情其痛苦,只得顺从病人的意思。他们认真想了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变了。她从前温柔文静,说话细声细气,现在大方多了。”   “胆子也变大了,言行举止干练,在这个院子里,明显是表姑娘当家做主,所有下人对她恭恭敬敬的。”   裴文沣眼里饱含心疼与怜惜,长吁短叹,沉痛道:“真不知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才被逼成了这模样!”话锋一转,他却再度沉下脸,严肃指出:“但一个人的性情,即使遭逢巨变,骨子里的东西至死照旧。我相信,姝妹妹今日一席话,根本不是她本人的意思,依她的性子,永远不可能对我狠心!”   “听这话,表姑娘似乎劝过您了?”两个小厮眼睛一亮,内心巴不得姜玉姝决绝斩断旧情,以免闹出难堪丑事。   裴文沣握拳砸桌,忿忿然,倍感无奈,叹道:“她那番规劝,肯定是转达姑父的意思,毋庸置疑!姝妹妹一向孝顺,不敢不遵从长辈命令,她违心规劝我,此刻也不知难受成什么样了,兴许正躲在房里哭。她从小遇事就哭,唉。”   亲信小厮同时叹气,忧切看着公子,无计可施。   裴文沣心力交瘁已久,夜里无数次辗转难眠,魔怔了一般,思绪混乱,推测道:“仔细想想,翠梅恋着郭家小厮,心偏了,嘴也偏了,想必平日没少劝姝妹妹认命,或者教唆姝妹妹冷落我。否则,她为什么一直不敢抬头看人?分明做鬼心虚!”   夏夜炎热,月色皎洁。   姜玉姝沐浴后,待在房里静坐沉思,直到潘嬷嬷叩门,请示问:“晚饭已经好了,您看该怎么安排?”   “难得有客人登门,而且是贵客,晚饭自然摆堂屋。”姜玉姝不得不振作,正色问:“三弟呢?他年纪不小了,应该多琢磨琢磨待客之道。”   “他已经在厅里了。”潘嬷嬷面色如常,笑眯眯。   三弟,对不起了。姜玉姝早有打算,揉了揉额头,蹙眉说:“嬷嬷,我有些头疼,就不出去吃了,烦请你和阿哲好生招待客人。”   她并非胆怯,而是不忍目睹表哥情不自禁地流露关怀——他以为自己在关心表妹,实际却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之间,无旧可叙,少碰面为妙,相忘于江湖更好。   潘嬷嬷一惊,信以为真,忙问:“头疼?要不要紧?我去叫方胜——”   “别!我不用看大夫,只是累,睡醒一觉就好了。”姜玉姝摆摆手。   潘嬷嬷便会意了,慈祥问:“那,晚饭给您端房里吃?”   姜玉姝立即点头,忙活一整天,饥肠辘辘。   “好!”潘嬷嬷乐呵呵,欣然嘱咐:“等会儿,我马上叫翠梅端来,你俩一块儿吃,有个伴。”   姜玉姝点头如捣蒜。   于是,堂屋里仅两人相对,一主一宾,并周延和潘嬷嬷在旁照料。   桌上摆着杂粮饭、小米粥、烧兔肉、腊鸭、烩干菌菇,以及几道清炒瓜菜,在偏僻刘村,堪称丰盛。   裴文沣生在江南书香门第,虽非大富大贵,但身为嫡长孙,他深受长辈疼宠,衣食住行样样精致,自幼没受过什么苦。   他扫视饭菜,一阵阵地心疼,暗忖:姝妹妹在闺中时,山珍海味尚且咽不下几口,如今竟是过这种苦日子……   “招待不周,还望裴大哥多见谅。”郭弘哲端坐致歉,头一回独自待客,而且是招待如此特别的客人,他难掩紧张,生怕失礼。   裴文沣比对方年长六七岁,虽憎恨郭弘磊,却不屑为难其兄弟。他神色平静,客气答:“哪里?其实是我这不速之客,给你家添麻烦了。她呢?怎么还不来用饭?”   “哦,“郭弘哲心知肚明,“我二嫂头疼,正在歇息。”   “头疼?”裴文沣一愣,暗忖:想必她是伤心,或哭红了眼睛,不便露面。   郭弘哲彬彬有礼,“家里有大夫,她不会有事的。裴大哥,请用饭。”   “请。”裴文沣食不下咽,碍于礼仪,勉强用了一碗粥。   饭毕,潘嬷嬷给客人上茶,却给郭弘哲端了一盅羊奶。   裴文沣发现了,诧异瞥了两眼。   “咳,这是羊奶。”郭弘哲很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二嫂非叫我天天喝一盅,说是强身健体。您也尝尝?加了榛子粉和桂花的,不膻。”   二嫂?   姝妹妹本该是我的妻子,而不是你的嫂子!   裴文沣听着刺耳极了,憋屈窝火,却不便对孱弱少年发作,隐忍答:“不了,我喝茶。”   好几头母羊同时下崽,新鲜草料养着,奶多,天天能挤一瓷壶。   但多半人嫌膻,不爱喝,常央求小桃蒸成酥酪吃。   姜玉姝待在房里,搅了搅热气腾腾的鲜羊奶,喝着喝着便发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唉。”翠梅在旁剥山栗子,剥了却搁在茶杯里,吃不下,“表公子什么时候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摇摇头,“我没细问,免得像是逐客。但他现管着巡捕和缉盗,公务繁忙,应该待不了多久的。”   “说实话,我希望他快些走,待得越久越麻烦,我真怕他忍不住,当众闹得难堪。”翠梅不无担忧。   “……我也怕。”姜玉姝托腮,盯着羊奶发呆。   愁归愁,农忙时节,必须天天下地。   翌日一大早,郭家人便赶去田里收庄稼。   他们轻手轻脚,离开时,裴文沣正在酣眠——方胜对症下药,开了安神与水土不服的方子,助其调养身体。   但午饭小憩后,裴文沣执意跟随下地,谁劝也不听。   姜玉姝无可奈何,劝道:“表哥,你病还没好,去凉亭里歇会儿吧?”   “用不着。”裴文沣玉冠束发,一袭白袍,却坐在小马扎上,挽起袖子,埋头摘土豆,生揪硬扯,“嘭嘭“扔进箩筐,仿佛泄愤,仿佛较劲,也仿佛赌气……心烦气躁,按捺不住恼怒。   偶尔有人凑近攀谈,他不得不掩下愤懑,温和谈笑,文质彬彬。   堂堂新科进士、新任州官,顶着烈日干农活,庄松和官差们如何坐得住?他们纷纷走出凉亭,热心相助,趁机亲近。   近傍晚时,村里一户找了亲戚帮忙的人家,率先收完两亩土豆,悉数堆积在凉亭前,请官府称量。   庄松等人大汗淋漓,当众过秤。   暮色四起,村民们一时半刻忙不完,陆续收拾粮食和农具,准备明早接着挖。   “二百一十七斤。”   “二百二十斤。”   “一百九十。”   ……   一箩筐接一箩筐,一边称,一边记,不停地吆喝。   庄松手摇蒲扇,却是为裴文沣扇风,两人在旁紧盯。   郭家人也收拾妥当了,姜玉姝站在凉亭外观看,十分关心具体亩产量。   裴文沣余光瞥了又瞥,竭力克制。   算盘“噼里啪啦“脆响,良久,庄松笑容满面,高声告知:“两亩地,共收了六千一百七十四斤,按事先规定的三成半,你家可得两千一百六十斤!”   霎时,这家人欣喜若狂,兴奋嚷道:“哈哈,两千多斤!”   “嗳呀,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明儿多种它几亩,等秋收时,一家人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当家的妇人面黄肌瘦,搂着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差点儿喜极而泣。   “他家一直精心侍弄着,收成真好。”   “也不知咱们家有多少?”   “赶快挖吧,过了秤才知道。”   ……   众村民羡慕不已,拥挤着张望,议论纷纷,恨不能自家的粮食立即过秤。   两亩地,六千多斤,亩产终于达三千斤了!   姜玉姝眉开眼笑,激动暗忖:虽然比不上前世的高产品种,但在当今,已算是丰收了。而且,土豆一年两熟,普通人家稍种几亩,即可收获充足口粮,从此摆脱饥荒困境,无需忍饥挨饿——   “高兴什么呢?笑得傻乎乎。”热闹混乱间,裴文沣状似随意,走到她身边。   姜玉姝眸光明亮,笑逐颜开壮志凌云,愉快答:“收成好,当然高兴啊!我希望收成一年更比一年好,大丰收,天底下谁也别饿肚子,彻底消灭饥荒!”   “奇怪,“裴文沣挪近些,疑惑问:“你长在深宅大院,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学起庄稼活竟这么快?居然还能教导乡民栽种新粮?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姜玉姝笑脸一僵,暗暗心惊,旋即叹了口气,解释道:“不学不行的。唉,流放三千里路,历尽艰辛,我若是吃不了苦,早死在半道了。农桑活计,人只要用心就能学会,不难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姝妹妹真是冰雪聪明。”裴文沣凤目幽深,复杂莫测。   姜玉姝心里发虚,忙谦逊摇头,“表哥过奖了,其实我只学了些皮毛,比起老庄稼人,差远了。”   当郭弘磊一行策马奔进刘村时,天色已昏黑。   不多久,他们逐渐靠近院门:   “吁!”   “快看,怎么那么多人围着?莫非家里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糟了,这下糟了…… 第76章 情敌碰面   “连夜赶回县衙啊?你们一行有几个人?赫钦这地界,兵荒马乱, 外出办差一定要小心。”姜玉姝摘了帷帽, 劳作一下午,发髻略显凌乱。   裴文沣负手踱步, 无奈答:“放心,我们一行十几人, 捕快都歇在镇上了。案情紧急, 不得不赶回县里去,只能匆匆见你一面。”他换了干净衣衫,面如冠玉,温文尔雅。   “多谢。谢谢表哥百忙中抽空, 特地来探望。”姜玉姝百感交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文沣止步,黯然问:“你我之间, 何须如此客气?”   姜玉姝垂首, 有苦难言,无法面对那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睛。她索性继续前行,避而不答, 并岔开话头,诚挚劝说:“你新官上任, 平日公务繁忙, 听说常常废寝忘食,那样怎么行呢?万一累垮了, 长辈们岂不伤心?方大夫开的药方,表哥不妨试试, 早日调养好身体,才有精力施展抱负。 ”   “知道。”裴文沣倾听久违的熟悉嗓音,心暖且酸。   表兄妹并肩,边说边往院门走,翠梅和蔡春等人提着包袱,安静尾随。   分别在即,裴文沣心中有千言万语,碍于场合,不便一一倾诉,郁郁寡欢。   姜玉姝却如释重负,语气轻快,好奇问:“不知到底是什么大案?这般兴师动众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桩灭门/惨/案,闹得县里人心惶惶,不允许悬而不决,我们一路追捕至月湖镇,才抓获主谋。”裴文沣再度止步,话锋一转,叮嘱道:“这两日,我看你顿顿吃不了多少,却天天下地劳作,长此以往,身体岂不也累垮了?等我回县里,派人运两车上等稻米给你,妹妹哪里吃得惯杂粮饭——”   “别!千万别!”   姜玉姝摆手打断,小声解释道:“坦白说,我们并非买不起稻米,而是不敢买。眼下是流犯的身份,不宜享受大鱼大肉、米饭白面,避免外人非议,惹麻烦。”   “那,悄悄儿的呢?”裴文沣端详表妹,心疼难忍。   姜玉姝摇摇头,婉拒答:“表哥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你瞧,村里家家户户挨得近,整天碰面,总不能一日三餐偷偷摸摸吧?其实,杂粮饭挺好的,我吃得惯,你不用担心。”   裴文沣忽然靠近,压低嗓门,耳语问:“他对你好不好?”他早就想问了,一直忍到此刻。   “嗯?”对方没头没脑地发问,姜玉姝愣了一下,旋即会意,毫不犹豫答:“好。”   “真的?”   “真的!”姜玉姝斩钉截铁,苦口婆心,恳切劝说:“表哥,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快回县里去吧,记得按时服药,切莫把小病拖成大病——”   裴文沣置若罔闻,目不转睛,打断问:“难道比我对你还好?”   “这……”   你是你,他是他;姜姑娘是姜姑娘,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难题在于一身两魂,令人解释不清。   姜玉姝闭了闭眼睛,绞尽脑汁,严肃道:“你听我说——”   这时,院门外突传来一阵马蹄声,夹杂郭家人以及庄主簿、里正等人的招呼声:   “哎,快看,是公子他们!”   “二哥!”   “哟?”正在马车旁与众捕快交谈的庄松转身,笑问:“各位,好一阵子没见面了。”   “吁!”郭弘磊勒缰,四人翻身下马,一边疑惑扫视陌生捕快,一边应答亲友们。   郭弘磊左手拎着马鞭,右手提着一长木匣,昂首阔步,“庄主簿,这几位想必是你的朋友吧?不知该如何称呼?”   庄松愉快答:“哦,这几位全是县衙的捕爷,这位是邹班头,他们与裴大人一道,追捕嫌犯至镇上,裴大人便顺道来村里探望你们。”   裴大人?   郭弘磊愕然一呆,震惊问:“裴大人?哪——”   “二哥,“郭弘哲一溜小跑,凑近告知:“裴文沣!嫂子的表哥,昨儿晌午就来了,这些捕快是接他回县衙的,据说有紧急公务。”   犹如晴天霹雳,郭弘磊结结实实愣住了,半晌,深吸口气,低声问:“他人呢?”   “在院子里,正在与二嫂道别,估计马上出来了。”郭弘哲话音刚落,便见兄长大踏步越过自己、直奔院门。   “二哥,等会儿!”郭弘哲不放心,尾随几步,却听兄长吩咐:“我去会客,外头交给你们了。”   “是!”彭长荣等人会意,若无其事,与庄松谈天说笑。   “好吧。”郭弘哲只得转身,腼腆与官差们交谈,欲请其入内喝茶,对方却拒了,着急等候裴文沣。   院子里,姜玉姝尚未缓过神,眼睁睁望着郭弘磊大步流星地走来,霎时惴惴不安,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糟了,这下糟了,我该怎么办?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裴文沣脸色铁青,一动不动,目光锐利如刀,刺向郭弘磊,瞬间简直想把仇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姑娘,怎么办?”翠梅白着脸,比正主还慌乱。   姜玉姝也白着脸,头皮发麻,直冒冷汗,喃喃答:“糟糕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须臾,郭弘磊脚下生风,站定妻子身边。   姜玉姝被长木匣蹭了一下肩,微疼,诧异问:“这是什么东西?”   “琴。”郭弘磊把木匣交给邹贵,解释道:“你的生辰礼,辗转从都中寄来的,迟了两个多月,莫怪。”   姜玉姝大感意外,不由得欢喜,轻声说:“谢了,我正缺一张琴。”语毕,她硬着头皮,抬手引见道:“咳,这位是我的表哥,字文沣。”   郭弘磊戎装整齐,高大俊朗,英武不凡,抱拳郑重道:“文沣兄,幸会。”   幸会?   裴文沣面无表情,熊熊怒火中烧,恨意滔天,两眼直勾勾,紧盯亲昵挨着表妹的仇人,寒声问:“你就是郭弘磊?”   郭弘磊颔首,“不才正是。”   两个男人面对面,戎装对白袍,戎装高了半个头,白袍玉树临风,均仪表堂堂,各有千秋。   久久无人开口,一片死寂。   姜玉姝夹在中间,暗暗焦急,强挤出笑容,解释道:“表哥年初来西苍上任,查案路过此地,顺道探望。”   裴文沣倏然变了脸色,快步朝堂屋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借一步说话!”   无需指名道姓,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好。”郭弘磊把马鞭塞给妻子,稳步跟上了。   “表哥?”姜玉姝登时急了,“且慢,我——”   “你别跟来,我去同他谈谈。”郭弘磊按住妻子,转身离去。   天黑了,堂屋里已经掌灯,桌上两盏油灯,光昏黄。   风吹拂,光摇曳,一室家具黑影乱晃。   裴文沣率先迈进屋里,面朝墙壁,双手握拳,额角脖颈青筋凸起。   郭弘磊紧随其后,歉意道:“文沣兄——”   “住口!”裴文沣霍然转身,纵涵养再高,此刻也给不出好脸色,怒目切齿,厉声斥骂:“谁跟你称兄道弟了?卑鄙无耻的纨绔,仗势夺人之妻,此仇不共戴天!”   如果抛开个中缘由,单论先来后到,确实我错了。   郭弘磊定定神,稍一思索,解释道:“整件事错综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郭某敢对天发誓:一切绝非故意,更无蓄谋,当初实在是逼不得已,才仓促成亲。”   “岂有此理!你夺人之妻,还委屈了?”   “你仗势强娶玉姝,连累她沦为流犯,把个娇贵弱女子,害成了吃尽苦头的犯人,害得她衣食住行样样糟糕,风吹日晒操劳屯田!”裴文沣怒不可遏,深恶痛绝,逼近道:“当初,要不是你横插一手,等我考完殿试,自然会迎娶姝妹妹,与你什么相干?”   郭弘磊昂首,沉声反驳:“玉姝嫁进郭家门,确实吃了许多苦,余生我会慢慢儿补偿她。但话说回来,当初事发后,即使我没插手,你也娶不成。”   “胡说!”裴文沣重重拍桌,咬牙切齿,“我与姝妹妹青梅竹马,早已定亲,只等吉日便办喜事,她应该嫁给我才对!”   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义正辞严,肃穆反问:“我的岳父是你的姑父,你们亲戚之间,彼此深刻了解,有些话何必我明说?那天,我和玉姝都是遭人算计,闹得沸沸扬扬,岳父大发雷霆,动家法责罚玉姝,若非我出手阻拦,他恐怕会把女儿打成重伤。而裴家,断不允许你娶一个名节受损的姑娘,否则,假如你们拒不肯退亲,我怎么拿得到庚帖?又何苦费尽周折、艰难求得家中同意娶她?”   “不可能!”裴文沣喘粗气,浑身发抖,红着眼睛说:“姝妹妹是外孙女儿,我家长辈不知多喜欢她,分明是靖阳侯府仗势欺人,硬逼得我家退亲。”   郭弘磊摇摇头,正色表明:“文沣兄误会了,你有所不知,其实,我家长辈并不赞同,他们巴不得我娶不成,从头至尾没仗势威逼于裴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可能!”   “不可能!”裴文沣始终不愿相信,深爱多年的表妹被抢走,他愤怒到了极点,剧烈发抖,猛地冲上前,举拳砸向郭弘磊—— 第77章 动口动手   “裴兄,有话好——”   裴文沣怒火冲天, 理智全无, 厉声喝道:“我与你之间,不共戴天之仇, 无话可说!”   眼见对方拳头袭来,凭郭弘磊的身手, 完全可以避开, 反击也是轻而易举。但将心比心,他心里有愧,遂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一拳。   “嘭“一声, 却是裴文沣挥拳过猛,收不住劲儿, 狠揍敌人一拳之后, 不慎碰翻了椅子。   郭弘磊稳稳站立,手背蹭了一下脸颊,丝毫未动怒。   “你先是毁了姝妹妹的名节, 然后仗势强娶、逼得她几度寻死,强娶了, 却没给她一天好日子过, 害惨了她!”裴文沣横眉立目,胸膛剧烈起伏, 压抑已久的愤怒一股脑儿朝仇人倾泻而去,语意森冷, 坚信不疑,憎恶道:“假如当初没有你横插一手,姝妹妹根本不会遭牵连获罪,待裴、姜两家商议妥后,我自会迎娶她。”   “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吗?纨绔之徒,嚣张蛮横,硬生生拆散了我和玉姝。”语毕,他再度举拳,疾冲直捣仇人面门,恨不能立即打死姓郭的。   郭弘磊一动不动,硬生生又挨了一拳,仍未动怒。他徐徐吐纳,稍一思索,沉声表示:“无论你相信与否,当时靖阳侯府的确没有仗势威逼于裴家。你大可去打探打探,不就一清二楚了?”   “事到如今,还狡辩?你横刀夺爱,这个总是真的吧?难道我冤枉你了?”裴文沣激忿填膺,脸色铁青转黑,继而转白。   郭弘磊语塞,点了点头,歉疚答:“对。郭某从未否认,抛开阴谋诡计不论,确实是我毁了玉姝的名节。闹出那种事,男女相比,姑娘家狼狈多了,岳父的性子,裴兄想必了解,他当场动家法、说要‘打死丢人现眼的东西’,我本以为是气话,谁知他居然真下重手,打得女儿头破血流——”   “寿宴上出了丑事,姑父管教女儿,明显是管给宾朋看的,难道你看不明白?你究竟有没有脑子?”裴文沣直挺挺戳在地上,目眦欲裂。   十八岁的英武年轻人流露尴尬之色,坦率承认,“当时的局面,混乱不堪,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盯着我们,跟看戏似的,姜夫人又哭嚷着质问,我急了,脑子一热,索性承诺会负责娶她。”   “哼,你脑子一热,莫非众长辈也是脑子一热?郭弘磊,你这话蒙骗谁呢?”裴文沣讥诮冷笑,鄙夷憎恨至极,怒目瞪视。   郭弘磊被劈头盖脸斥骂一通,若非心里有愧,老早反击了。他深吸口气,克制着脾气,简略告知:“那天我不慎遭人算计,脱口许下诺言,心里曾懊悔,但冷静一想:堂堂侍郎的嫡长女,大家闺秀,名节被我毁了,流言蜚语四起,今生恐怕难嫁人,我不能出尔反尔,陷她于难堪境地。于是硬着头皮筹划,辗转征求几家长辈首肯,明媒正娶。”   “胡说八道!我家长辈绝无可能甘愿退亲,你耍了手段,为何不敢承认?”裴文沣一脚踹翻了椅子,当啷巨响。   郭弘磊皱了皱眉,无奈问:“不知我到底耍什么手段了?坦白说,如果当初裴家不嫌弃玉姝、仍令你娶她,我一定拱手祝贺,何苦争抢?须知你俩是青梅竹马,我与她却毫无交情,迎娶不过本着负责任的心而已。但事实上,裴家嫌弃她了,我一询问,顺势便退亲,何需‘威胁逼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血口喷人,少污蔑我家长辈!”   “你毁人闺誉、夺人之妻,卑鄙下作人所不齿!”裴文沣脸色煞白,直喘粗气,从牙缝里吐出字,暴怒痛骂:“郭弘磊,我同你势不两立!”说完,他第三次举起拳头,直捣仇人腹部。   郭弘磊咬咬牙,不闪不避,又挨一拳。   这时,十二分不放心的姜玉姝赶到,匆匆屏退其余人,一把推开门,焦急劝阻:   “住手!”   “别打!”   她飞奔,果断拦下表兄,阻止道:“表哥,别打了。”   裴文沣瘦高,痛苦地俯视表妹,承诺道:“姝妹妹,我在替你讨回公道。放心,我永远不会任由外人欺负你的。”   “只要我活着一天,“郭弘磊跨前一步,单手揽住妻子双肩,郑重道:“任何人休想欺负她!裴兄,我年轻鲁莽,当初行事欠缺周详考虑,愧对于你。但婚姻大事绝非儿戏,玉姝已经是我的妻子,生是我的人,死入郭家祖坟,夫妻合葬。一切已成定局,请恕在下厚颜无耻,求裴兄割爱成全。”   “他日如有机会,必定竭力偿还此债。”   割爱?   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海誓山盟,约定相伴一生的爱人,如何能割舍?   “姓郭的,你简直做梦!”裴文沣勃然大怒,彻底丧失了理智,抄起桌上茶壶,狠狠朝仇人掷去。   郭弘磊眼疾手快,及时护着妻子并挥开茶壶,“有气冲我发,莫伤及无辜。”   “郭弘磊,你欺人太甚!”裴文沣红着眼睛,拳打脚踢。   郭弘磊挡在妻子身前,仅格挡袭向自己要害的拳脚,始终没回击。   堂屋里顿时一片乱。   姜玉姝看着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看着他脸颊眼角的乌青,看着他低声下气地认错赔罪——   “够了!”   “裴公子,求你别打了。”   “你、你叫我什么?”裴文沣一呆,诧异扭头。   姜玉姝焦头烂额,为平息争端,情急之下豁出去了,语无伦次,透露道:“裴公子,其实是我的错,你别责怪无辜。昨天我所说的自缢、灵魂离窍,是真的,千真万确……我侥幸死而复生,同一个人,但并不是你的姝妹妹,姜姑娘红颜薄命,早已自缢身亡了,请千万节哀。”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活着,最对不起你们俩。”她万分歉疚,言辞恳切,深深躬身。   霎时,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立刻停止争斗,同时搀扶她。   “姝妹妹,你怎么了?”裴文沣强压下怒火,迅速恢复冷静,担忧问:“吓着了?快坐下缓一缓,喝口水。我不动手就是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搂住妻子,面露怒色,昂首不悦道:“裴兄心里有火,尽管冲我发,但今后请别当着她的面,避免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看,你把她吓傻了。”   “岂有此理,你竟然有脸怪我?玉姝几度寻死,分明是快被你逼疯了!”裴文沣险些气个倒仰。   姜玉姝眉头紧皱,端坐,抬手作发誓状,正色表明:“二位,我没傻,也没疯,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   然而,此事太过荒谬,她越严肃,两个男人越担心,半个字也不信,异口同声道:“你坐着,别说话。”   “……”姜玉姝张了张嘴,疲惫靠着椅子,默默沉思。   这时,徘徊已久的潘嬷嬷心急如焚,忍不住叩门,忧切问:   “公子,没事吧?”   郭弘磊定定神,“没事!”   “咳,一群捕头等着呢,再三追问,催促裴大人动身。”潘嬷嬷告知。   “知道了。”   公务缠身,裴文沣无暇处理私事,粗略整理玉冠和衣衫,冷冷对郭弘磊说:“此事没完,改天再谈!”然后,他缓和脸色,弯腰对表妹说:   “姝妹妹,刚才我急躁了些,你别生气,等下回得空,我再来看你。”   郭弘磊脸色一变,正欲开口,却听妻子劝道:“县里太平,你安安稳稳地待在衙门里,好生做官,多保重身体,不用再来看我。”   “就这么说定了!”裴文沣眼神温柔,自顾自地说:“我走了,咱们下次再聊。”语毕,他拉开房门,扭头凝视她一眼,快步离去。   姜玉姝一声长叹,喃喃说:“唉,这下麻烦了。”   片刻后,众人一涌而入,吃惊打量脸庞受伤的家主,欲言又止。   彭长荣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的脸怎么回事?不要紧吧?”   郭弘磊轻描淡写,“比武输了。区区小伤,不要紧。”   “输、输了?”众人不敢置信,彭长荣脱口问:“你怎么可能输给那个文弱书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不懂。   我虽输了比武,但赢了一颗芳心。   郭弘磊莞尔,挥手答:“胜败无一定,有什么可奇怪的?行了,都别围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夜间   崭新的一张琴,摆在窗前,散发木料清香,却无人抚弄。   “啊——”   昏暗帐内忽然传出颤呼声,微弱婉转,娇喘细细。   “轻点儿,嗯唔……你!”发丝凌乱,姜玉姝一双手腕被扣在头顶,久久挣不脱,被冲撞得喘不匀气息,咬唇忍着不出声,明眸水润润。   郭弘磊年轻力壮,精力充沛,摁住了软玉温香,附耳啃吻半晌,嗓音低沉浑厚,一边用力冲撞,一边说:“我怎么敢还手?万一误伤了他,你岂不心疼?”   “我没有!”姜玉姝百口莫辩,被牢牢压制。   “哦?”郭弘磊哼笑一声,“当着我的面,表哥长、表哥短,还否认说‘没有’?”   其实,我比你更希望他节哀并早日振作。   姜玉姝挣扎着半抬头,小声答:“血缘上确、确实是表哥,我叫裴公子,你们又怀疑我疯、疯傻——啊!”   帐内的动静,直持续到深夜,她再三讨饶,方逐渐停歇。   次日清晨   姜玉姝一睁开眼睛,天色已大亮,房里只有她自己,枕畔搁着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我说出真相,压根没人信…… 第78章 两封家书   糟糕,我起晚了, 正忙夏收呢!   姜玉姝拢了拢发丝, 匆忙坐起,顿感腰肢酸软, 暗暗羞恼,坐着缓了半晌, 才拿起搁在枕边的两封信, 掀帐下榻。   “吱嘎“一声,潘嬷嬷推门探头,笑眯眯,快步近前帮着挽起帐子, 愉快道:“我估摸着也该起了!饿了吧?赶紧洗漱洗漱,用早饭。”   床铺格外凌乱, 被子揉得皱巴巴。姜玉姝脸一红, 下意识拦住老人,尴尬道:“嬷嬷,不用了, 我自己会收拾。”   “嗳哟,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正经夫妻, 小别胜新婚, 再自然不过的了。”潘嬷嬷干了大半辈子家务,手脚麻利, 一天到晚闲不住,絮絮叨叨, “假如公子天天在家,圆房数月,孩子都应该怀上喽。可惜他军务繁忙,隔好一阵子才有空探亲,总是来去匆匆。”   “祈求菩萨保佑,让您早日顺利生个大胖小子,那既是女人一辈子的依仗,又能给老夫人一个交代。母以子贵,尽快多生几个儿子,底气才足!”   “大胖丫头也很好啊,和小子一样的好。”姜玉姝对镜梳理发丝,放下梳子,利索挽了个髻,洗漱并换上外出衣裳。   自从圆房以来,老人经常念叨这一番话,她初时忍不住,曾认真讨论过几回,逐渐听得耳朵长茧,索性任由其翻来覆去地唠叨。   “我起晚了,大伙儿都下地了吧?”姜玉姝抻抻衣襟,从架子上取下帷帽,顺脚关窗,并拿起两封信。   潘嬷嬷带上房门,乐呵呵答:“无妨,公子吩咐了,让您安心歇息,他带人忙活去了。”   两人迈进堂屋,姜玉姝把帷帽挂在椅背上,脸颊白里透红,眸光水亮,浅笑道:“农忙时节,田里一堆活儿,我可不能歇。吃早饭,待会儿就下地去。”说完,她刚想去厨房,却被老人按坐下了。   “坐,等着,我去端!”潘嬷嬷系着围裙,疾步迈出门槛,头也不回地说:“您和公子体谅我年纪大、严寒酷暑不用忙农活,只需在家烧水做饭,我比大伙儿都清闲,厨房的事儿,全交给我!”   “行吧。慢点儿走,我不抢你老人家的活儿干。”姜玉姝哭笑不得,落座并拆信。   两封,一封来自都城,一封来自长平。其中,婆婆的亲笔信,已经被郭弘磊拆阅。   姜玉姝顺手抽出已经拆开的,抖开信笺粗略扫视,哑然失笑,心想:   果然不出我所料,婆婆又是来询问孩子的事儿!   至今,他才第二次探亲,再顺利也得耐心等候吧?谁能说怀就怀?   况且,生男生女根本不能选择,谁急也没用,全看天意……   姜玉姝摇摇头,迅速拆开父亲来信,垂首细看,才看一半便皱眉,委实难以理解,烦恼叹息,直头疼。   片刻后   “今儿熬了小米粥,配新腌的酱菜,尝尝,看合不合胃口。”潘嬷嬷放下托盘,依次摆出粥、酱菜、水煮蛋和杂粮包子。   姜玉姝回神,若无其事地收好信,笑答:“嬷嬷的手艺,不用尝,肯定好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哪里?我厨艺平常,翻不出什么花样,怕大伙儿吃腻,最近琢磨着腌了两种新酱菜,配粥。”潘嬷嬷被一夸,笑得合不拢嘴。   姜玉姝夹了一筷子品尝,赞不绝口,“嗯,好吃!酸的,开胃。”   “对,酸酱菜!天热,家里人人胃口差,我特地添了醋腌的。”潘嬷嬷守寡大半辈子,唯一的孩子不幸病逝,十分孤苦,满腔慈爱悉数给了郭弘磊,如今分了一半给姜玉姝。   “吃,多吃点儿,养好身体,生个大胖小子。”老人坐在旁边,止不住,继续絮叨,自豪告知:“二公子从小就不挑嘴,特别好服侍,同辈孩子里,属他个头最高大,体格最结实!这全是因为他自幼不挑嘴,该吃吃,该睡睡,规规矩矩,所以才长得身强体壮。”   姜玉姝慢慢剥鸡蛋,欣然一笑,感慨道:“还真是。自从被抄家至今,再没有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了,可他无论吃什么都看不出嫌弃之意,令人既惊讶又佩服。”   “哈哈哈~“潘嬷嬷笑完了,仍岔回老话题,满怀期待,兴致勃勃地说:“将来小公子想必也是这样的!我已经缝了一条小被子、两身小衣服,正在做虎头鞋和虎头帽,等孩子一出生,立马就能穿戴!”   孩子、孩子、孩子……   姜玉姝停下筷子,抚摸自己平坦的腹部,憧憬之余,不由得忐忑,轻声说:“多谢嬷嬷费心准备衣物。不过,八字还没一撇呢,不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嬷嬷却不赞同,审视对方肚子说:“不急不行呐!说不定,这会子已经有喜了,我得赶紧做针线活,从头到脚,从夏到冬,仔细算一算,必需的东西可不少。”顿了顿,她笑意淡去,愁苦问:   “不知郭家究竟何时才能摆脱流犯的罪名?哪怕平民百姓,日子也比犯人自在。我一把年纪了,倒没什么,却委屈了你们年轻人,尤其孩子——“她仓促打住话头,歉意道:“咳,瞧我这嘴,尽会扫兴,您快吃,粥凉了。”   姜玉姝沉默须臾,宽慰道:“咱们迟早会摆脱罪名的,耐心等待吧。”   “成!耐心再等一阵子。”潘嬷嬷复又笑眯眯。   不久,头戴帷帽的姜玉姝赶到田间,与潘嬷嬷一道,提着解暑茶。   “你怎么来了?”郭弘磊转身相迎,低声问:“我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   姜玉姝窘迫答:“我又没生病,歇什么?哎,下次记得叫醒我,别悄悄儿地走了。”她扫视四周热闹人群,诧异问:“怎么这么多人帮咱们?”   “他们陆续忙完了自家地里的活儿,主动相助,说是报答你的教导之恩。”郭弘磊语带笑意,赞道:“你的学生们很有心,平日恭恭敬敬,还争抢着帮忙收庄稼。”   姜玉姝笑了笑,小声告知:“这村里的家家户户,少有不讲人情世故的,平日礼尚往来记得一清二楚,稍错半点儿,背地里就会被议论耻笑。”   “无规矩不成方圆,有规矩是好事。”郭弘磊抬手一指,“既然来了,你去那背阴处,和阿哲他们一起。”   姜玉姝点点头,径直走向翠梅等人。   “二嫂。”郭弘哲扭头打招呼。   “哟?你来啦,快坐。”里正妻立刻起身,挪出个位子,殷勤递上小马扎,关切问:“听说你中暑了,不要紧吧?”   此言一出,围成一圈的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七嘴八舌,争相关心。   郭家在刘村的人缘,越来越好了。   姜玉姝立即明白是家里人替自己遮掩,心里发虚,解释道:“多谢,谢谢各位关心,我没大碍,稍加休息就恢复了。你们刚忙完自家的,没歇一歇就来帮我们,叫人感激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哎唷,你说反了,应该感激的人,是我们!”里正妻笑容满面,感恩戴德,高声说:“要不是你手把手地教,土豆我们只能瞎种了,哪儿能得到丰收?”   “正是!从头到尾,大伙儿麻烦你时可没客气,如今你也别客气才对。”   “幸亏得了两千斤粮食,否则要饿死人了。”   “你家不惯做农活,我们却是做惯了的,根本没什么。”   姜玉姝笑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丰收是各位精心侍弄庄稼换来的,恭喜了,总算没白费功夫。”   上百人挤在一大片田里忙碌,说说笑笑,土豆收得飞快,一筐筐迅速堆积。   期间,里正妻喜滋滋,兴奋告知:“我家种了两亩,共收土豆六千多斤,分得两千斤,一打听,乡亲们的收成相差无几。等过阵子,我家打算再种几亩,但愿老天爷赏个好秋收!”   “打算种多少亩啊?”   “四亩,其余得当口粮,家里揭不开锅了。”   “如果每亩收个三千斤,啧啧,了不得!”   “唉,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我真是受够了。”   ……   一群妇人热络谈论,聊着聊着,几人挤眉弄眼,里正妻便硬着头皮,试探问:“以前没留心,近日才听说,你家那半亩红薯,也是新粮种?”   姜玉姝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谨慎答:“算是。但具体收成尚不清楚,或许和老品种一样,可能甚至比不上老品种。”   “什么时候收?到时叫上我行不行?我想开开眼界。”里正妻一开腔,余下妇人紧随其后,赔笑表示想凑个热闹。   姜玉姝了然,爽快答:“等收完土豆就收红薯,到时我会提前告诉你们,感兴趣的人,随便看。”   “太好了!到时你可别忘了啊。”   “放心,我记着了。”   夜间,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并排。   姜玉姝提笔写家书,郭弘磊研读兵书。   “今天林勤和长荣他们聊起,窦将军破格允许你领兵上阵,“她扭头,笑意盈盈,“听说已经打了几次胜仗,恭喜恭喜!”   郭弘磊握着书,有些心神不宁,回神答:“等收复庸州后,估计我就能常回来看你了。”   “拭目以待!领兵上阵指挥杀敌,想必很不容易,你千万多加小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侧身,从不告诉妻子战场上的种种凶险,安慰道:“我一直很小心。”他瞥了瞥,“还没写完吗?依我看,你直说无能为力即可,父母健在,妹妹的亲事,不该由姐姐管。”   姜玉姝叹了口气,头疼答:“写完了。正如你所说,我拒绝了,既不会管玉姗的亲事,也没本事劝动表哥,别人的婚姻大事,我可不敢乱插手。”她搁笔,忍不住皱眉说:   “父亲也真是的,表哥不乐意,他一个劲儿地劝!还有外祖父和舅舅,也是一个劲儿地勉强,两家非得亲上加亲,丝毫不顾儿女的意愿,闹得所有人不痛快,何必呢?”   “罢了,此事交给几家长辈去考虑,咱们是小辈,做不了主。”   郭弘磊放下兵书,凝重道:“有件要紧之事,我想与你商量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网络故障半个小时,我从干焦急到绝望,没能拿到勤奋小红发【抱头嚎啕大哭】o(╥﹏╥)o 第79章 未雨绸缪   “什么要紧之事?”姜玉姝见对方神色凝重,顿时一惊, 忙放下书信, 侧身端坐问:“你快说来听听!”   “承蒙窦将军赏识,我投为将军亲兵已有一阵子了, 领兵上阵数次,侥幸斩获些许战功。”两人面对面, 郭弘磊握住她的手, 语气不疾不徐,肃穆道:“但若想趁将来大赦天下之际、趁机顺利摆脱流刑,凭现有的功勋恐怕不够。到时,即便都中亲友鼎力相助, 可能也帮不了咱们家。”   四目对视,姜玉姝心里“咯噔“一下, 陡生不安, 宽慰道:“其实,这件事我心里设想无数次了,悬是悬了点儿, 但郭家一直老老实实地将功折罪,有目共睹, 应该会顺利的, 你别太担忧了。”   郭弘磊目若朗星,缓缓告知:“并非多虑, 而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及早筹划。我考虑数月, 思前想后,决定投入由窦将军统领的骁骑营,今后会更忙些、更少空闲探亲,先告诉一声,免得你在家里焦急白等。”   “骁骑营?”姜玉姝不通军务,心里七上八下,连声问:“那里头怎么样?前辈好不好相处?危险吗?”   郭弘磊面不改色,温和答:“放心,那营里的将士全是军中精锐,个个骁勇善战,人也好相处。我同他们一起,比在别处更容易立功,眼下犯人之身虽不计战功、不封不赏,但为了长远考虑,我必须多积攒功劳。”   “既是将军的心腹精锐,窦大人立下一年之内收复庸州的军令状,其精锐岂有不赴汤蹈火、出生入死的?我不用琢磨也猜得到,骁骑营,肯定比别处危险!”姜玉姝关心则乱,脱口问:“性命最宝贵,留得青山在才有希望,你能不能别去?”   郭弘磊搂她入怀,轻吻其白皙光洁额头,安抚道:“少胡思乱想,我只是决定换个营待而已,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个你,我怎么敢冒险?放心吧,我会顾全自己的。”   “建功立业之事急不得,横竖全家当犯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我看来,性命无虞是最要紧的,其它大可慢慢儿筹划。”姜玉姝依偎在他怀里,忧心忡忡,唯恐丈夫急于立功、以身犯险。   郭弘磊挑起一缕柔顺秀发,缠在指间卷了又卷,虎目炯炯有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作为一家之主,他责无旁贷,毅然打定主意,安慰道:“我明白,我没着急。都说了,只是改去骁骑营里待而已,今后会更忙,故提前知会你一声。”   “可是——“姜玉姝眉头不展,提心吊胆。其实,她心知肚明,丈夫故意绝口不提战场凶险,生怕亲人担忧,此刻意欲劝阻,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劝。   郭弘磊收紧手臂,使劲一揽,把她整个人抱在自己腿上。   两把椅子顿时空了一把,“哐当“声响。   “呜……”姜玉姝毫无防备,鼻尖磕向他坚实肩膀,痛得蹙眉捂住鼻子,翦水秋眸含嗔。   “撞疼了?我瞧瞧。”郭弘磊忙拨开她的手,修长带硬茧的食指小心翼翼,轻轻揉了揉伤处,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痛感消失,姜玉姝缓过神,发觉自己正坐在对方腿上,登时脸红,一动不动地绷着,摇头说:“没事,不疼了。你刚才提的骁骑营,我总觉得不太妥,咱们从长计议吧?估计一旦进去了,轻易离不开的。”   郭弘磊耐性十足,打横抱着人,亲密无间,解释道:“那营里一年只选拔一回,机不可失。况且,卫所人才济济,我不一定进得去,多半凑个热闹罢了。”   “你一定要去么?”姜玉姝仰脸。   两人额头相抵,亲昵摩挲,郭弘磊附耳答:“我想去试试。还请夫人准许。”   姜玉姝呆了呆,耳畔酥酥麻麻,脸红耳热,“如果我不准呢?”   “那怎么办?我可头疼了。”郭弘磊语气一本正经,却把她白玉般的耳朵抚弄得泛红,左手往下,勾住其衣带并解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的心跳霎时乱了,悄悄深吸气,竭力冷静,仓促按住男人宽大有力的手掌,提醒道:“等等,先谈正事。”   “待会儿继续谈!”软玉温香抱满怀,根本没法谈正事。   郭弘磊起身,抱着她几个大步,不轻不重把人扔在榻上,随手扯下帐幔,俯身压制。   旋即,帐内传出一阵阵动静:   “唔!你轻点儿……”姜玉姝一心顾虑正事,百般挣扎却起不来,手忙脚乱,神智逐渐远去。   直至半夜,他才掀开帐子,神采奕奕,端了水盆返回,拧了帕子落座榻沿,为昏昏欲睡的妻子擦拭。   正事、正事、正事……   姜玉姝吃不消,累极了,浑身虚软无力,却仍惦记着正事。   水声哗啦响了良久,郭弘磊端着盆转身走了。   姜玉姝迷迷糊糊,闭着眼睛摸索一番,胡乱抓起件袍子,坐起裹住自己。   郭弘磊吹灭蜡烛,借着透过窗纸的朦胧月光绕过屏风,定睛一望,快步搀扶,剑眉星目舒展,愉快说:“你穿的是我的袍子——”   “嘘,小声点儿,半夜三更的,仔细吵醒别人。”姜玉姝垂首一看,哑然失笑,“原来是你的,难怪我心里感觉不对劲。”   郭弘磊上榻,夫妻俩挤同一个枕头,语带笑意,挑眉问:“刚才不是反复说很累了吗?怎么不睡?”   “刚才、之前不是说好继续谈正事吗?”姜玉姝虽疲倦,却恢复了理智,关切问:“你决定投入骁骑营一事,可曾请教过穆将军?”   郭弘磊仰躺,硬把她翻了个身、摁在心口上,简略答:“去信问过了,世伯的意思也是机不可失,俗话说‘富贵险中求’,战功亦如此。”昏暗中,他手掌往下,覆住其平坦小腹,一字一句道:   “嬷嬷说,这儿可能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身为一家之主、丈夫、父亲,我实在无法眼睁睁看全家顶着流犯的罪名度日,暂且不求大富大贵,至少摆脱罪名,做平民百姓,也比现在强。”   “你的心思我明白。”姜玉姝大为动容,并高高悬起心,惴惴劝说:“能顺利摆脱罪名固然好,但我始终认为,平安二字最珍贵。你切莫以身犯险。”   “不会的,你尽管放心。”郭弘磊谨慎,在军中用心经营至今,愈发如鱼得水,胸有成竹。   自获罪以来,饱经艰辛吃苦无数,人之常情,若说丝毫不埋怨罪魁祸首,是不可能的。   姜玉姝半趴在他胸口,倾听稳健有力的心跳,忧虑重重,喟然叹道:“皆因世子糊涂,参与了贪墨案,天怒人怨,其余案犯或凌迟或抄斩,唯独靖阳侯府抄家流放,圣上念及郭家祖宗劳苦功高,额外网开一面,已是皇恩浩荡了。”   “因此,咱们得耐心些,哪怕一时半刻摆脱不了罪名,也无妨的,我只盼家人平安,别无所求。”   “大哥他确实——“郭弘磊一顿,皱起眉,欲言又止。   姜玉姝猛地清醒,果断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说大哥。”   “你当着我的面,什么话都可以直说。”郭弘磊话锋一转,叮嘱道:“但此话万万不可当着母亲的面说,否则一准儿挨骂。”   我早看出来了,婆婆不同于一般老人,她偏疼长子。   姜玉姝干脆利落点头,“知道!谁敢当着老夫人的面埋怨世子?我又不是缺心眼。”   “知道就好。”郭弘磊翻了个身,“睡吧,明儿你不必早起,也不准下地,免得嬷嬷又责怪我不懂心疼人。”   “……难道我天天‘中暑’吗?说出去谁信啊?”姜玉姝掩下忧虑,冥思苦想。   郭弘磊莞尔,“对,是没人信,但谁也没质疑。外人又不是缺心眼,不会让你难为情的。”   姜玉姝愣了一下才领悟,脸涨红,羞恼掐他两下,小夫妻打打闹闹搂成一团,相拥入眠。   次日上午,姜玉姝无奈再度“中暑“,在家歇息。但她到底放不下庄稼,午后跟随大伙儿下地。   几乎半个村的人帮郭家挖土豆,至次日傍晚,三百多亩土豆全部收完。   凉亭里,算盘噼里啪啦响了几天,众村民沉浸在丰收且免赋税的喜悦里,听算珠声儿都觉得清脆悦耳。   庄松奉命在偏僻山村守了半年,终于能带着丰收喜信返回县城交差,简直如蒙大赦,连日春风满面。他挽起袖子站在高处,抖了抖公文,愉快宣告:   “现已算清,三百七十五亩地,共收土豆一百二十万斤,除去事先承诺给各家的三成半,剩七十五万斤!”   “这批粮食,暂存放在你们村,待我回县里禀明潘大人后,官府自会派人前来处理。”   “三平,你得安排人手仔细看管,倘若莫名变少,可就麻烦了。”   里正刘三平吓一跳,点头如捣蒜,躬身答:“一定,我马上安排乡亲们轮流看管,您放心,官粮谁也不敢碰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庄松背着手,威严告诫:“各位,我仍是这句话:老老实实,皆大欢喜;动歪心思者,休想有好果子吃!”   “是。”   “我们不敢不老实。”众村民纷纷躬身,齐心合力,牛车骡车一长溜,忙碌搬运粮食,暂存于几十处地窖中。   傍晚   郭家东屋窗半敞,夕阳斜照,琴声悠扬。   沐浴后,姜玉姝秀发微湿,垂首抚琴,曲调轻快,弦音却含愁,神色娴静。   郭弘磊坐在一旁,默默凝视端庄秀美的妻子,目光深邃。   片刻后,曲终,他立刻抚掌,赞道:“好!这还是我头一回听你抚琴。”   姜玉姝前世特地学过古琴,以修身养性,姜姑娘则是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故十分熟练。她收手,吁了口气,浅笑说:“久未碰过,生疏了,弹得不好。”   “哪里?已经很不错了。”郭弘磊靠近,与她挤同一把椅子,信手拨弄琴弦,抚出豪迈之气。   姜玉姝后仰,让出琴,静静注视俊朗英武的丈夫。   闲暇中,窗外突然响起嘈杂动静:   “小心,慢些,统统抬进地窖去。”   “仔细撒了。”   “箩筐得还给人家的。”   郭弘磊行至窗前,探身诧异问:“怎么回事?”   “公子,官府终于给咱们发口粮了!”周延小跑凑近,眉开眼笑,激动告知:“自从到刘村屯田至今,顶着流犯的罪名,却看不见口粮的影儿,一直悄悄买粮度日。谁知,刚才庄主簿忽然派官差送来几车土豆,说是补齐欠的粮食,严格算过了,一斤不多、一斤不少。”   郭弘磊听完,倍感憋闷,心里万分不是滋味,暗中叹息,平静道:“原来如此。你忙去吧。”   “是。”周延乐呵呵,欣然招呼同伴搬运土豆。总算有粮食可领,作为管家,他不必再心疼于掏银钱买粮,自然是高兴的。   郭弘磊眺望夕阳,沉默不语,腰背笔挺。   须臾,他一转身,夫妻对视,皆目不转睛。   “骁骑营,你想去就去试试吧。”姜玉姝眸光沉静,深知拦不住年轻勇敢的一家之主,轻声说:“在军中无需担心家里,只需顾全自身安危。这件事,就不特地禀告老夫人了,免得她惶惶不安。”   “……行,都听你的!”郭弘磊踱近,双臂紧紧拥抱她,仿佛想把人揉进怀里、心里,低哑道:“等咱们彻底摆脱罪名后,我就不忙了,天天待在家里,烦着你。”   “啊?”姜玉姝嗓音微颤,鼻尖泛酸,“天天烦着我?那可稀奇了,我倒要瞧瞧,看你能有多烦人。”   少顷   “二哥,潘知县派人来了,一队官差,莫名说要接嫂子去衙门!”   “哥,怎么办呐?”郭弘哲风风火火,心急如焚,推门便见兄嫂亲昵相拥,嫂子眼含泪花——   作者有话要说:   三弟:(⊙o⊙)…【一把捂住寄己眼睛】 第80章 故人重逢   房门猛地被推开,姜玉姝吓了一跳, 扭头见是小叔子, 顿感尴尬,立刻背过身, 仓促抬袖按了按眼睛,拭去泪花。   “对不住, 我失礼了。”郭弘哲也尴尬, 脖子一缩,慌忙退出门槛。   郭弘磊定定神,右臂安抚似的揽了揽妻子双肩,沉声问:“官差在哪儿?他们为什么要接你嫂子去衙门?”   “不清楚缘故, 他们刚到,风尘仆仆, 似乎和庄主簿熟识, 只跑来咱家院门外丢下个口信,就去寻庄主簿了。”郭弘哲站在门外,不敢再朝房里看一眼, 规规矩矩。   姜玉姝缓了缓神,眼眶微红, 一头雾水地拉开房门, 紧张问:“差役自称奉潘知县之命吗?我、我犯什么法了?为什么要抓我去衙门?”   “嫂子莫慌,对方客客气气的, 嘴里没说‘抓’,而是用的‘请’字!说是请你收拾收拾, 明日或后日去县里见潘大人。”郭弘哲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郭弘磊越过妻子迈出门槛,叮嘱道:“你别急,我这就去寻庄主簿,打听打听清楚。”   “哦,好。”姜玉姝不安地绞紧手指,目送道:“那我等着你回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回头,颔首并挥了挥手,示意妻子安心等候。   “二哥,我也去!”郭弘哲一溜小跑,尾随昂首阔步的兄长。   姜玉姝深吸口气,拍了拍额头,带上房门往外走,刚踏进院子,便被家里人围住了,惶恐问:   “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呀?”翠梅不知所措,急切告知:“刚才院门口来了一队官差,眼生得很,张嘴就说‘潘知县有令,请郭姜氏收拾收拾,明日或后日去衙门拜见大人’!”   小桃和潘嬷嬷都半挽着袖子,前者提着一篮菜蔬,后者抓着一块抹布,满脸担忧,附和道:   “我们听见动静追出去,想仔细打听,对方却推说不清楚,急匆匆走了。”   “二位公子和周管事才刚追上去了,打探消息。”   姜玉姝抬手按下七嘴八舌,顺便按下自己乱跳的心,深吸口气,冷静道:“我知道了。等着吧,等他们打探消息回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然而,天擦黑时,郭弘磊带人回来了,却几乎无功而返。   晚饭时刻,饭菜汤热气腾腾。   虽说沦为流犯,但主仆尊卑礼仪深刻入骨,哪怕平日和乐融融,曾经的下人也不肯和心目中的公子夫人同桌用饭。   因此,郭家人用饭,惯例安排两桌:堂屋一桌,厨房一桌。   堂屋平日有姜玉姝和郭弘哲,并被硬拉上的潘嬷嬷和翠梅,避免叔嫂二人相对尴尬。   但每当郭弘磊回家,潘嬷嬷等三人便执意退去厨房,让兄嫂带着弟弟一起。   流犯屯田十分辛苦,幸而郭家养了一大窝兔子,平日并不缺肉食。   今晚,桌上摆着兔肉焖土豆、醋溜土豆丝、杂粮饭、掺了绿豆的杂粮粥,以及几样酱菜和烩炒瓜菜,虽无大鱼大肉,却色香味俱全。   自从母羊陆续产崽以来,郭弘哲天天吃水煮蛋和炖羊奶,雷打不动,加之与众人相处融洽,另有方大夫想方设法地照料病人,他心宽体胖,结实许多。饭桌上,他无拘无束,正在埋头啃一只兔腿。   姜玉姝叹了口气,“后天一早就动身,太匆忙了。不过,所幸能赶上明天送你。”   “我再三打听了,庄主簿也在旁帮腔,那队官差的头领倒也算爽快,直说自己并不清楚缘故,只是奉命行事。”郭弘磊神色严肃,安慰道:“但据我看,差役并无恶意,潘知县与潘百户是堂兄弟,为人正直,无缘无故的,他无理由欺压一个弱女子。”   “另外,我已修书给龚世兄,托他照应一二,你无需过于担心。”   “嗯。”   姜玉姝搅了搅绿豆粥,困惑非常,“二位潘大人的人品,我都信得过,但好端端的,究竟为什么召我去县衙?这太奇怪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哲眼珠子转了转,忍不住小声插嘴,提醒道:“裴大人不是正在县衙么?会不会是他……咳,我、我只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啊,哥哥嫂子别生气。”语毕,他夹了一筷子醋溜土豆丝,默默品尝,余光悄悄观察兄嫂。   她嫁给了我,今生今世是我的人,知心知意,来生来世甚至生生世世,肯定也愿意做夫妻,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生什么气?我不生气。”郭弘磊底气十足,捏着筷子沉思。   姜玉姝看着活像闯祸了似的胆怯小叔子,摇摇头,温和道:“我也不生气。不过,我倒不认为是表哥作为,他新来乍到,官员各司其职,郭家人的档册在县衙,归县令管,不归州府派下的同知管,倘若普通官员想插手什么就插手什么,公务岂不乱套了?”   “这倒也对。”郭弘哲赞同颔首,歉意道:“方才是我想岔了。”   姜玉姝摆摆手,“无妨。”她放下粥勺,给久久未动筷的人夹了一筷子菜,催促道:“算了,无需忧愁,船到桥头自然直,等我去县里见了潘大人便见分晓。先吃饭!”   “眼下只能如此。”郭弘磊回神,食不言,安静用饭。   半晌,姜玉姝放下勺子,取出帕子擦擦嘴。   郭弘磊盯着粥碗,顿时皱眉,“你吃好了?”   “嗯。”姜玉姝额头冒汗,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答:“今天真热。你们慢慢儿吃,我去院子里乘凉。”说完,她起身迈出了堂屋。   目送妻子走远,郭弘磊叹道:“难道她平日就吃这么点儿?”   郭弘哲犹豫数息,偏头扫了扫门外,挪近些,小声答:“自从入夏以来,嫂子经常这样的,白天还好,晚饭只喝粥和羊奶,我们一劝,她就说‘喝了甜的不宜吃咸的’。”   郭弘磊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次日清晨,日上树梢。   战马嘶鸣,马蹄裹了蹄铁,跺得青石板脆响。   郭弘磊等四人戎装整齐,再一次离家回营,再一次依依不舍,脸上却谁也看不出离愁,故作轻快。   “我们该回营了,待下次得空再探亲。”郭弘磊骑着高头大马,俯视家人,叮嘱道:“北犰一日未灭,边塞一日不太平,你们在家千万小心。”   “知道!”郭弘哲重重点头,“每次一听见敌情,村里家家户户都进山躲避,不会有事的。”   思及骁骑营,姜玉姝极度不放心,偏偏没有理由拦下为了全家着想的人。她硬生生摁下愁虑,仰脸说:“多保重!”   “放心。”郭弘磊凝视片刻,军令如山,他最终狠狠心,控缰勒转马头,“驾!”   翠梅嘴角弯起,眉眼却耷拉,挥手道别:“荣哥,保重。”   “知道!你好生待在家里,我只要有空就回来。”彭长荣满心不舍,强挤出笑容,冲未过门的妻子笑了笑,策马追赶同伴而去。   “唉。”潘嬷嬷一声长叹,老迈嗓音沧桑,“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姜玉姝立在阶上,目送四道身影远去,咬牙振作,转身说:“别怕,早晚会苦尽甘来的!”她雷厉风行,招呼道:“明早我得去县里一趟,咱们赶着先把红薯收了,顺手种第二茬,才半亩地,一天之内可以忙完。”   “好嘞!”邹贵和胡纲两个半大小厮,勤恳恭顺,率先跑去收拾农具。   周延妻打起精神,笑道:“村里好些熟人想看个新鲜,我去喊她们一声吧?”   姜玉姝爽快答:“行!我答应了的。”   刚忙完夏收,村民却无暇休息,马不停蹄地准备下种,家家户户忙碌烧制草木灰,并即将给土豆催芽。   但郭家一招呼,立马叫出了二三十个大姑娘小媳妇,肩扛锄头手提镰刀,一路谈天说地,赶到红薯地后,兵分三路:割剪薯藤、挖红薯、起垄种第二茬。   几十人齐动手,只半天,便忙妥了活儿。   郭家借了几辆板车,把红薯和农具、剩余的大捆薯藤等物全往上搬。   “啊呀,半亩地而已,竟收上来这么多?要是能称一称就好了,看看有多少斤。”里正妻弯腰拣起一个红薯,掂了掂,惊叹不已,感慨道:“唉,明明我们才是庄户人家出身,可论种庄稼,却比不上半路出家的,传出去真叫人笑话。”   “数箩筐,我估摸着,至少有一千三百斤左右。”   民以食为天,其余村民兴奋且好奇,附和道:“奇怪,她种什么都能丰收。”   “不知道了吧?这是人家琢磨的新种薯。去年我路过郭家时,就看见她把红薯切成小块养在水里,养出苗来栽进盆里等开花,看着特别有趣。”   “都城大户人家出身,果然不一般,懂得多。”   ……   耳畔七嘴八舌,姜玉姝习惯了被包围恭维的感觉,落落大方,本着感谢之心,便道:“多谢各位特地抽空前来,如果没有帮手,我们估计得忙到天黑。这半亩红薯,事先我已经问过庄主簿了,属于郭家、由郭家自行安排,你们若是不嫌弃,都拿些回家尝尝!”   “嗳哟,这怎么好意思呢?”   “其实我们没帮上什么忙,光顾着闲聊了。”   里正妻搓搓手,赔笑问:“薯藤剩下许多,能不能给我一些?我家有一块坡地,白空着,倒很想种上红薯,给孩子们吃个香甜。”   “我家也有块坡地!曾种过红薯,但结得太少,辛辛苦苦,根本不划算,就改种南瓜了。”   “也给我一些,行吗?”   姜玉姝丝毫不意外,慷慨一挥袖,“区区薯藤而已,统统拿去!各位看着办分,每家应该够分个一亩的量。”   霎时,众村民喜笑颜开,争相卖力帮忙,把大捆大捆的红薯藤搬上板车,急欲分了供各家种。   翌日清早,朝阳明媚。   两辆马车停在郭家院门外,庄松乘坐头一辆,后一辆给姜玉姝,官差们骑马。   姜玉姝荆钗布裙,整洁素雅,举手投足从容不迫,端丽中透出些许英气。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我这趟出门,归期暂无法确定,屯田事宜,你们按之前的方法,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特地等我回来,以免延误农时。”   “您放心吧,我们大概都学会了,学着村里忙活,应当不会耽误农时。”种地年余,周延颇有信心。   潘嬷嬷叮嘱道:“翠梅、邹贵,你俩跟着出门,千万要照顾好少夫人,明白吗?”   “明白!”邹贵背着包袱,劲瘦机灵。   翠梅提着行囊,脆生生答:“嬷嬷放心,我一定寸步不离地服侍我们姑娘!”   “明白就好。”   突然出远门,一切匆匆忙忙,姜玉姝继续嘱咐:“盛夏炎热,三弟,你最好待在家里,闲来无事时,不妨看看书、练练字、弹弹琴,等我从县里回来,给你多带几本书解闷。”   “多谢二嫂。”郭弘哲刚送走兄长,又送嫂子,家中一下少了两根顶梁柱,陡然失去依靠,令其内心闷闷且惴惴,小声问:“你、你一忙完就会回来的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迈出院门,好笑地答:“当然了!我不回来,待在县里做什么?”   “这就好。”郭弘哲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莫名害怕,唯恐裴文沣趁机扣留表妹。   须臾,姜玉姝和翠梅登上马车,邹贵与一名官差共同赶车,“驾!”   姜玉姝掀开帘子,探头说:“不用担心,我一忙完就回来。”   “保重!”潘嬷嬷等人追出一段,不舍至极。   三日后的傍晚,姜玉姝一行人抵达赫钦县衙。   “废物!”   “蠢货,这么件小事都能办砸了,简直废物!”   县令潘睿大发雷霆,脸色黑如锅底,愤怒把茶盏、公文、笔架等物扫落,“当啷~哗啦~“一阵响。   地上跪着一小吏,瑟瑟发抖,不住地磕头,磕头求饶道:“大人息怒,小的知错了,求您宽容饶恕一回。”   裴文沣端坐一旁,温和劝说:“潘兄,消消气,大热的天,仔细气坏了身体。”   “唉!”潘睿苦笑,汗湿乌纱帽,颓然跌坐圈椅。   这时,差役入内,躬身禀告:“启禀大人,流犯郭姜氏求见。”   裴文沣喝茶的动作一顿,凤目幽深。   “哦?”潘睿眼睛一亮,缓和了脸色,吩咐道:“快带她进来!” 第81章   县衙前堂厅外,烈日炎炎, 葱郁树丛里蝉鸣聒噪。   姜玉姝忐忑悬着心, 却面色镇定,步履从容, 带领翠梅和邹贵,尾随刘桐和庄松, 走去见县令。   “大人, 此乃月湖镇刘村夏收细账,您请过目。”主簿庄松毕恭毕敬,双手奉上文书。   粮马县丞刘桐,外出刚返回衙门, 汗湿官袍。他接过公文,止步停在树荫下, 定睛细看, 边看边点头,欣然赞道:“不错,很不错!亩产量越来越高了, 算一算,竟有三千斤, 实属罕见。小庄啊, 辛苦了,难为你一直守在偏僻山村照管新粮, 你的辛劳,我与潘大人俱看在眼里。”   “这是卑职的本分, 岂敢言‘辛苦’?幸得大人信任,卑职才有了一份差事,平时仅是照管着,并不辛苦。”庄松躬身拱手,作感恩戴德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桐右手托着公文,背着左手,满意道:“总之,你是个踏实勤恳的,本官没用错人。”他转身,看着姜玉姝,愉快道:   “还有你!”   “你也辛苦了。明明出自都城显贵之家,侍弄起农桑来,却屡获丰收,委实令人惊叹。民以食为天,食以粮为源,赫钦连年闹饥荒,许久未丰收,你立了功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顺势上前,翠梅和邹贵一左一右,紧随其后。两人熟识,她毫不拘束,微微欠身答:“哪里?刘大人实在太过奖了。其实,我从头至尾只是动嘴皮子而已,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收成全靠刘村家家户户的汗水,我可不敢居功。”   “哈哈哈~“刘桐打量不卑不亢的流犯,暗中佩服,眉开眼笑,“我并未过誉,是你过谦了。”他收敛笑容,招呼道:“走吧,一起去见潘知县。小庄,带她的人去偏厅,稍后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小小主簿,无品级未入流,轻易得不到县令传见。庄松习以为常,招招手,翠梅、邹贵只得跟上了。   刘桐带领姜玉姝,一前一后,头顶烈日,步履匆匆。   “刘大人,“姜玉姝趁机打听,试探问:“您可知县令为何传见我?莫非我不慎触犯了律法、即将受审?”   “啧,哪里的话?根本没有这回事!”刘桐脚步一顿,失笑摇头,“放心罢,潘大人特地把你从月湖镇叫来,并非审讯,而是有要事相商。”   姜玉姝愣了愣,诧异问:“堂堂县令,与一个流犯有什么要事相商?”   “嗳,世上流犯千千万,你在其中非同一般,做人不可妄自菲薄。”刘桐感慨颇多。   须臾,两人立在槛外,听得里头传出一声“有请“,刘桐便领头,引领姜玉姝迈进正厅。   刘桐略躬身,“大人。”   “罪妇郭姜氏,“姜玉姝垂首,规规矩矩,意欲下拜,“拜见潘大人。”   “免礼,免礼!”潘睿高坐上首,和颜悦色,抬手虚扶道:“起来吧,都坐,无需多礼。”   若非州官在场,刘桐本无需行虚礼。他快步近前,把庄松呈上的公文交给县令过目,而后落座,差役立即奉茶。   “谢大人。”姜玉姝悄悄吁了口气,乐得不跪。她直起身,一抬眸,却见裴文沣正坐在侧边,登时愕然。   潘睿居高临下,把一切看在眼里,笑眯眯问:“怎么?表兄妹碰面,吓呆了?”   “哦!”姜玉姝迅速冷静,定定神,微笑答:“乍一见面,确实有些吃惊,让您见笑了。”   裴文沣站起,官袍笔挺,温文尔雅,皎如玉树临风前。他迎近些,指了指椅子,温和说:“表妹,坐。”   “表哥也坐。”姜玉姝落座,接过衙役奉上的热茶,忒烫,转手搁在几上晾凉。   两人并排,裴文沣扭头,强忍激动之情,关切问:“炎天暑热,一路赶来县衙,身体还好吗?”   “我没事。”姜玉姝颔首,礼尚往来,落落大方,回以关切地问:“你呢?没再水土不服了吧?”   裴文沣顿了顿,目不转睛,不疾不徐答:“自从用了你家大夫的药方,好多了,记得替我向那位大夫道个谢。”   你家?我家?姜家?郭家?   姜玉姝猛地忆起,上次两人曾因为“谁家“而争执不休,几乎算吵了一架。   再见面,对方谈笑自若,似乎释怀了。可眼神一撞,她却直觉有异,隐隐不安。   “表哥痊愈了就好。等回去,我一定替你道谢。”   刘桐不明内情,喝茶解了渴之后,面朝姜玉姝,插嘴道:“此刻后衙内,还有一个郭家的亲戚,索性提前告诉你,免得你又吃惊。”   “什么?”姜玉姝一怔,忙问:“不知是哪位?”   “知州龚大人。”刘桐乐呵呵。   姜玉姝恍然大悟,诧异问:“原来是表姐夫!当初在府城一别,亲戚之间至今未见面,他怎么来赫钦了?”   “惯例。”刘桐呷了口茶,简略解释道:“官场层层考察,州官年年下县里巡察,今年恰巧是龚大人负责赫钦。”   姜玉姝点点头,“明白了。原来官场有这样的规矩,我孤陋寡闻了。”   表姐夫?   哼,龚益鹏算是你哪门子的表姐夫?他是郭家亲戚。   你喊“表姐夫“亲亲热热,对正儿八经的表哥却疏离冷淡……裴文沣低头喝茶,目光一沉,心也一沉。   上首,潘睿睁大眼睛,仔细审视半晌,“啪“地合上公文,长长松了口气,高兴道:“夏收的第一日,消息便快马加鞭送到了县里,根据亩产量,我大概估算了一番,可具体对比,我估算得少了,实际竟高达一百二十万斤!”   “哈哈哈,朝廷只拨下两万斤新粮种,府城悉数拨给了赫钦,一转眼,两万斤变成一百二十万斤,不知翻了几番,令人不敢置信。”潘睿并不掩饰兴奋之色,大加赞赏道:“姜氏,你做得很不错,大大出乎本官意料,赫钦县志里,会增添注明‘教导栽种新粮者郭姜氏’,你将名垂千古。”   姜玉姝吓一跳,下意识起身,使劲摇头,谦逊道:“古往今来,一共才多少人称得上‘名垂千古’?与之相比,我简直不值一提。大人谬赞了。”   “你的功劳,有目共睹,不必过谦。坐,坐下谈。”潘睿扶了扶乌纱帽,十分和气,倾身问:“咳,依你估算,一百二十万斤土豆,到秋收时,大概能收获多少?”   县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姜玉姝垂首,心思飞转,稍一斟酌,谨慎答:“如无意外,大概在一千万斤左右。”   潘睿眯起眼睛,屈指点了点详实记录新粮的公文册子,慢条斯理问:“不对吧?这册子里明明写得一清二楚,亩产三千斤、每亩用种三百斤,按此估算,应该是一千二百万斤才对。”   姜玉姝眸光明亮,言辞恳切,委婉提醒道:“册子里写得没错,但事实上,庄户人家往往是看着老天爷的脸色过日子、靠老天爷赏饭吃的。如果风调雨顺,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方五谷丰登;如果缺任何一样,恐怕就难丰收了。”   “因此,我是结合种种可能出现的不利情形估算了一下,一千万斤左右,预计是可以达到的。当然,没称量之前,具体产量谁也没法确定。”   “哈哈哈~“潘睿后仰,靠着椅背哈哈大笑,指着她,对其余两人说:“哼,你们听听她说话,滴水不漏的,聪慧机敏,嘴上却极谦逊。真不愧是侍郎之女、侯府儿媳,果然有过人之处,绝非等闲女流之辈。”   刘桐曾在月湖镇待了好一阵,熟悉对方品性,由衷地赞同,“确实如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表妹历练过后,愈发聪明能干了。”裴文沣扭头,目光专注,心里充满怜惜之情,暗忖:假如没嫁给郭家,姝妹妹怎会遭连累获罪?又何需忍辱负重、抛头露面、风吹日晒艰苦屯田?这一切,全怪姓郭的,郭弘磊造孽。   县令是夸我聪慧?还是笑我说话打太极?   姜玉姝再度起身,尴尬表示:“三位这么一通夸,谁当得起啊?快别过奖了,我愧不敢当。”   “坐,坐下谈!”潘睿喝口茶,清了清嗓子,终于透露目的,威严道:“姜氏,到秋收时,如果你能想方设法把新粮总产量提高至一千五百万斤,本官当众许诺,将送你一份大礼!”   “一千五百万斤?”   姜玉姝瞠目结舌,连连摇头,皱眉道:“这不可能!大人,容我提醒一句,今夏收的粮食,其中三成半属于刘村村民,官府只剩七十多万斤,粮种太少,几乎不可能翻出一千五百万斤。”   潘睿却胸有成竹,姿态闲适,笃定对方会答应,和蔼反问:“奇怪,你就不好奇本官所说的大礼吗?”   姜玉姝确实被勾起了好奇心,便问:“不知是什么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呀我的小天使们,挨个喂一口鲜肉粽~ 第82章   “准确而言,只要你做得到, 本官绝不食言, 年底将送给郭家一份大礼!”潘睿身穿七品县令青色官袍,胸前补子是鸂鶒, 面目和善。   姜玉姝看着一县父母官对自己笑眯眯,心里莫名发毛, 恍惚觉得对方像笑面狐狸……她暗暗戒备, 胡思乱想数息,眸光闪了闪,微笑问:“究竟是什么大礼啊?您快说来听听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急,本官会告诉你的。”   潘睿底气足, 不慌不忙,暂未答, 而是严肃道:“靖阳侯世子卷入贪墨一案, 其余案犯皆处死,以儆效尤。但圣上顾念着开国功臣,特别网开一面, 赦免了靖阳侯府上下的死罪,责令除爵抄家、流放至西苍充军屯田。”   “是的。”时过境迁, 姜玉姝心平气静, 既谈起,免不了识趣地表明:“圣上仁慈宽恕, 郭家一直心怀感激,埋头屯田充军, 老老实实反省并赎罪。”   “唔,这才对。”潘睿话锋一转,娓娓告知:“作为流犯,死罪是免除了,活罪却难逃,处处受制。不过,朝廷有例,如果流犯能安分劳作满三年,将详实考核第一次,若被官府评为‘勤恳’,然后每三年一考,三次考核均为‘勤恳’者,则有望抹去流犯罪名,改入庶民籍,做平民百姓,无需处处受制。”   摆脱罪民身份,是天底下所有流犯梦寐以求的!   潘睿所提的路子,流犯很清楚,但谁也没指望这条路,而是个个日夜盼望皇帝大赦天下。原因无他,三年一考,连考三次,一趟完毕便十年,人生七十古来稀,流犯艰苦度日,能熬几个十年?   每当设想自己可能得顶着流犯罪名过一辈子,姜玉姝深切恐惧焦急。但眼下的局势,惶恐无济于事,只能冷静设法筹谋。她耐着性子,颔首道:“您提的这个,我大体了解。郭家去年初获罪,如今才第二年,且得继续劳作,满三年整,才有资格接受考核。”顿了顿,她起身,屈膝福道:   “罪妇惶恐,到时还求各位大人怜悯关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姝、表妹!”裴文沣见状,哪里坐得住?心疼之下,他不由自主地起身,险些当场流露怜惜之色,隐忍道:“你坐下,听潘大人说完。”   潘睿抬手示意其落座,“坐。放心,只要郭家确属‘勤恳’,便是‘勤恳’,官府自会秉公处理。”   姜玉姝复又落座,“谢大人。”   “咳。”潘睿喝了口茶,郑重其事,承诺道:“姜氏,等秋收时,只要你能设法把新粮总产量提高至一千五百万斤,本县将破格,提前考核郭家,保评‘勤恳’并上书禀明你的功劳,如此一来,待大赦天下时,郭家在流犯中出类拔萃,应该能顺利获得赦免。”   保优?请功?   “这……”姜玉姝瞬间眼睛一亮,心思活泛,却未贸然开口,沉吟不语。   “当着众人的面,本官既然敢开口许诺,便一定说到做到!”潘睿掷地有声,牢牢掐住流犯急欲摆脱罪名的心思,“其实,你完全不必有什么顾虑。一分为二吧,你若接下差事,只要尽心竭力,秋季无论丰收与否,本县都将提前保评郭家为‘勤恳’之列,名副其实嘛,本县做得了主。”   “但如果未能丰收,就不宜上书了。”   “辖下必须发生要紧大事,官员方可郑重上书。换言之,你得给本县一个上书的理由。”   夕阳西下,暮色四起,蝉鸣渐休,但暑气仍炙人。   姜玉姝鬓角冒汗,不知不觉抽出了帕子,心不在焉地擦拭,字斟句酌道:“大人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实不相瞒,那两个奖赏,真是令人心动。”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潘睿胜券在握,笑了笑,直白问:“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做聪明事。别绕圈子,直说吧,这件差事,你接不接?”   姜玉姝垂眸,迅速盘算了几遍,皱起眉,坦率答:“坦白说,我非常想接,可又不敢接。”   “为什么?”   姜玉姝叹了口气,缓缓道:“千万级别的粮食,在鱼米之乡根本不算困难,假如能宽限一年半载,在西苍也容易。问题在于现有的粮种太少,您又限定今年秋收,仅仅七十多万斤粮种,想翻成一千五百万,堪称希望渺茫。”她揪着帕子,苦笑表示:   “唉,我倒想不管不顾地答应下来,却害怕到时收成差太远,县里失望透顶,各位大人一怒之下——咳,总之,事关重大,可否容我考虑考虑?”   裴文沣扭头,安慰道:“你无需害怕,赫钦众官并非蛮横无理之徒,自然知道农耕不易,倘若老天爷不赏风调雨顺,谁也没办法。”   “裴大人言之有理。”刘桐靠着椅背,“我们潘大人通情达理,即使收成差些,也不会冲你‘一怒之下’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睿始终和颜悦色,简略解释道:“其一,稀奇稀奇,稀少才珍奇。如果宽限一年半载才收获千万斤粮食,与今年相比,根本不叫‘新鲜事儿’,而是理所应当。其二,并不是七十多万斤粮种,而是一百二十万,那三成半虽然属于刘村村民,但产量属于赫钦,可以一并估算。”   “哦?能加上那三成半,把握就大些了。”   姜玉姝再度眼睛一亮,心思飞快转了又转,凝神反复默算。半晌,她起身,正色问:“请恕我胆小如鼠,想求句准话:万一秋收时收成差,官府会不会降罪惩治郭家?”   “只要你们尽心竭力,官府必不会怪罪!”潘睿明确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今日,刘桐和表哥同为见证,即便达不到目标,县令应该不至于翻脸责怪,横竖是屯田,索性揽下差事试试!   姜玉姝头一昂,当机立断,恭谨道:“承蒙大人信任,岂敢不尽心竭力?这件差事,我斗胆接下了。”   “好!”潘睿顿时松了口气,愉快赞道:“你果然是个爽快的聪明人!”   姜玉姝捏着帕子擦擦汗,决心一下,立马开始筹备,皱眉问:“算一算,需要几千亩地,恐怕整个月湖镇都不够,农时不等人,必须尽快再挑一处地方。”   “无妨,这些事儿你与刘县丞仔细商量,全县的耕地,随便挑!”潘睿袍袖一挥,如释重负。   这时,刘桐起身,招呼道:“事不宜迟,走,我带你去偏厅,叫上庄松,咱们合计合计。”   奇怪,他们似乎早已商议妥了?   姜玉姝愣了愣,无暇深思,顺从告退,因心事重重,并未留意表哥。   “走吧。”刘桐带路,脚下生风。   姜玉姝尾随,步履匆匆,满脑子的:今秋产量、一千五百万斤、保优请功、摆脱罪名……   裴文沣端坐,余光目送表妹迈出门槛,闷闷无奈。   “文沣老弟,“潘睿起身,扶了扶乌纱帽,催促道:“那桩灭门案,尚有几处疑点,咱们去琢磨琢磨,尽早判决。”   裴文沣只得打起精神,跟随道:“正想邀潘兄一道参详。请。”   两人相识时日尚短,却颇为投缘,称兄道弟,并肩赶去翻阅案卷。   待忙完公务,已是深夜。   赫钦饱经战乱,民生凋敝,但县衙建得早,虽破旧,后仰却宽敞,厢房众多。   “公子,小心脚下。”   “好几处台阶破了,一直没人修,夜里时不时绊人。”蔡春和吴亮打着灯笼,一左一右地陪伴。   裴文沣走得急,压着嗓子问:“她在做什么?”   蔡春会意,凑近耳语答:“表姑娘和刘县丞、庄主簿,足足商议了一个时辰,晚饭后,龚大人请她品茶,闲聊约两刻钟。”   “然后,表姑娘就回房了,路途劳顿,已经歇息了。”吴亮接腔,透露道:“听说,她明儿会上街买些东西,后天一早赶回月湖镇。”   “这么着急?”裴文沣眉头紧皱。   离开,越快越好!免得您神魂颠倒。   蔡春和吴亮对视一眼,违心附和说:“是啊,确实着急。”   次日清晨,刘桐得知郭家人想上街,特地给安排了一辆小马车。   “驾!”邹贵与一名衙役共同赶车。   姜玉姝和翠梅坐在车里,轻声交谈:   “原来庄主簿的家就在县城里。”翠梅颇为同情,“他明早得跟着咱们回刘村,继续盯着犯人屯田,可怜呐。”   姜玉姝忍俊不禁,“可怜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顶多再熬个一年半载,就有资格入六房,争做师爷。”   “哦。”翠梅掀开帘子往外张望,转眼便把庄松抛之脑后,兴奋说:“难得进一趟城,咱们先去采买药材,紧接着去书铺,然后去杂货铺逛逛,最后去布庄。怎么样?”   姜玉姝点点头,“行!镇上缺的东西,趁机买齐带回家去。”   与此同时   裴文沣一身便服,摇着折扇,走向赫钦最大的药铺,难掩期盼与雀跃,吩咐道:“我先陪表姑娘逛着,你速去合意楼订一个雅间,饮食要最上等的,务必安排妥当!”   “另外,准备些糕点,我们下午要去南普寺进香。”   “公子——”   裴文沣沉下脸,“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假如熬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摆脱罪名……【惊恐万状】 第83章   “驾!”   车轮辘辘,两匹马小跑, 稳稳当当拉着车前进。   “老兄, 赫钦大药铺远不远?我们想先买些药材。”邹贵挥着鞭子,优哉游哉。   一同赶车的衙役客客气气, 熟稔答:“不远,待会儿就到了。整个县城, 就没有我不熟悉的地方!”   “今儿真是多亏了老兄, 假如无人带路,我们两眼一抹黑。”邹贵屈腿靠着车门厢壁,乐呵呵。   衙役憨厚老实,“奉命办差罢了。不过, 我倒乐意办这种差事,清闲!”   朝阳初升, 马车颠簸, 摇摇摆摆,晃得人昏昏欲睡。   连日奔波,殚精竭虑。姜玉姝昨夜没歇好, 头晕脑胀,一阵阵地犯困, 掩嘴打了个哈欠。   “姑娘, 困了?”翠梅关切凑近,膝上摊开两个荷包, 有银锭和碎银,也有铜板, 银票则藏在身上。   姜玉姝又打了个哈欠,往后一靠,掏出帕子擦汗,疲惫答:“嗯。赫钦这地界,北高南低,县城比月湖镇热多了,屋子里发闷,我昨儿几乎一晚没睡好。”   “一则闷热,二则你心事重重。”翠梅埋头整理银钱,叹了口气,“咱们同屋,我听见姑娘翻来覆去许久,本想闲聊解解闷的,不知不觉却睡着了。”   姜玉姝闭目养神,扑哧一笑,嗔道:“还闲聊呢,你躺下没一会儿,转眼就呼呼入睡了,时而磨牙,时而说梦话。”   “赶路太累了嘛。”翠梅很是不好意思,劝道:“既然困,快别说话了,闭着眼睛养养精神,赶快买齐东西,回县衙歇息。”   姜玉姝点点头,闭上眼睛片刻,逐渐入眠。   “姑娘?姑娘?”翠梅轻轻晃了晃人,“醒醒,药铺到啦!”   姜玉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坐直了,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她打起精神,起身掀帘子,振作道:“到了?下车下车,先把方大夫交代的药材给买齐了,这是最要紧的。”   “您小心。”邹贵立在车旁,作势虚扶,却又不敢触碰。   姜玉姝下车站定,三人好奇扫视四周。   “三位稍等。”衙役把马栓在树荫下,而后快步带路,“请。你们放心,有我盯着,掌柜和伙计绝不敢欺生抬价!”   姜玉姝紧随其后,笑道:“多谢了,我们人生地不熟,就怕店家欺生。”   话音刚落,一行四人踏进药铺,衙役打头,进门便喊:“掌柜的呢?快快出来,我们要采买一批药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哎?”翠梅忽然止步,“看,表公子在那儿!”   姜玉姝一怔,诧异抬眸,望见裴文沣主仆仨站在柜前。   “哟?”蔡春硬着头皮,佯作惊喜,“表姑娘,您怎么来这儿了?”   吴亮也硬着头皮,明明故意为之,却假装偶遇,恭谨道:“表姑娘好。”   裴文沣面如冠玉,转身相迎,风度翩翩,诧异问:“你上药铺做什么?莫非身体不适?”   姜玉姝定定神,摇头答:“没,我只是来买些药材。表哥今天休沐啊?”   裴文沣靠近,扇子摇着摇着,情不自禁变成替她打扇子,解释道:“不,我是告假,看病抓药,然后遵从长辈之命,去南普寺进香求符。母亲和祖母十分注重,再三再四地提醒,非叫我亲自进香不可。”   “原来如此。不奇怪,老人往往注重求神拜佛,相距数千里,舅母和外祖母肯定非常担心,所以才叫你去寺庙拜一拜。”   姜玉姝信以为真,想当然地问:“什么病?仍是水土不服吗?”   “不知何故,这西苍的水土,我至今不太适应,格外麻烦。”裴文沣摇着扇子,烦恼皱眉。   姜玉姝并未怀疑,不由得同情,脑海里突涌现一些往事,宽慰道:“表哥是江南人士,从小在鱼米之乡长大,当年上都城求学时,你也是水土不服,足足半年才适应了。”   “唉,别提了,我当年病得狼狈,怪丢人的。幸亏姑父不嫌不弃,四处请医问药,我才渐渐痊愈。”裴文沣目不转睛,一声叹息,心里酸涩。   姜玉姝忍俊不禁,安慰“病人“道:“好,我不提。边塞与江南水土迥异,俗话说‘病去如抽丝’,你别急,耐心服药,慢慢儿调养着吧。”语毕,她扭头一个眼神,邹贵便会意,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奉上,她接过抖开,递给药铺掌柜,正色道:   “掌柜的,这上头所列的药材,请按分量一一称来并注明名称,若有缺的,我们去别处补齐。”   “哦?我看看。”中年掌柜接过药单,略扫视一番,旋即交给伙计,叮嘱道:“按这位夫人的要求,仔细抓药。”   “是。”药铺上下全认识裴文沣,也认识衙役,故不敢怠慢,言行举止殷勤麻利。   掌柜热情洋溢,招呼道:“抓药须等一阵子,几位客官,请坐下喝茶。”   裴文沣便抬手引领,“走,咱们喝茶去,别白站着等。”   姜玉姝便跟随,“嗯。”   少顷,双方行至店堂一角,表兄妹对坐。   “买那么多药材囤着,八成是给那个天生患病的郭家老三用吧?”裴文沣猜测道。   姜玉姝犯困,垂首喝茶提神,解释答:“各种各样的药材,并不全是给阿哲,而是家常需要的,人偶尔难免头疼脑热,所幸有个方大夫,我们平日才不用跑去镇上看病。”   “家中有大夫,的确是好事。”裴文沣不得不承认。   姜玉姝喝了半盏茶,扫视周围一圈,略倾身,小声问:“昨日商谈后,我冷静一琢磨,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赫钦连年歉收,县里缺粮,这我是清楚的,但为何潘大人忽然心急火燎——咳,他似乎十分焦急,迫切想达成千万级粮食的目标。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啊?”   “怎么?”裴文沣端着白瓷茶盏,凤目流光一瞥,“龚知州没告诉你吗?”   姜玉姝愣了愣,尴尬答:“他奉命下县里巡察,公务繁重,百忙之中抽空见我,彼此问候一番就散了,忘记打听这件事。”   “听你唤‘表姐夫’,我还以为你俩熟识呢。”裴文沣撇了撇茶沫,嗅了嗅茶香。   熟什么熟?一共才见两次面!   姜玉姝哭笑不得,没接腔,试探问:“如此一听,表哥知道缘故了?可否说来听听?”   “其实,县里已经传开了,告诉你也无妨。”面对面,裴文沣压着嗓子,简略告知:“此事恰与郭弘磊的表姐夫有关!前几日,州府派龚大人来赫钦巡察,眼下闹饥荒,城里多乞丐,整天乱哄哄地要饭,平日可以不管,州官巡察时,却不得不管。按照惯例,县官派人手,提前把乞丐逐出城,避免冲撞了州官,脸面无光。”   姜玉姝凝神细听,神色专注,催促道:“然后呢?发生什么意外了?”   “官场上心照不宣的事儿,原本再正常不过了。岂料,负责驱赶乞丐的人疏忽大意,遗漏了十几个,致使众官便服巡城时,被乞丐一窝蜂地包围、要饭,场面极难堪。”裴文沣喝了口茶,继续说:“而且,差役在为官员解围时,不慎撞倒一个老乞丐,那人本就病入膏肓,当场死了。”   “天呐。”   姜玉姝听得呆住了,唏嘘摇头,追问:“那,事情怎么收场的?州官责怪县官了吗?得追究吧?”   “正在商榷中,暂无结果。”   裴文沣摇着扇子,出于怜爱,对表妹知无不言,“听说,在官员的考核里,潘大人处境不太妙,连续两次被评为‘三等’,倘若年底政务仍无起色,他的乌纱帽,恐怕就保不住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我总算明白了!”   姜玉姝恍然大悟,吁了口气,耳语说:“原来,潘大人急需一样拿得出手的政绩,以保住乌纱帽。怪不得,他那般焦急,恨不能一口气收获几千万斤粮食。”   “不错。”裴文沣心知肚明,低声嘱咐:“你心里有数即可,只当不知道缘故吧。”   姜玉姝颔首道:“我明白,多谢表哥相告。”   不久,双方的药材均已抓好,伙计高声告知:“二位客官,药已经抓好了,齐全,并无缺的,请过目。”   蔡春一听,立即跑去柜台,依照吩咐,打算一块儿结账。   翠梅眼尖,同样依照吩咐,叫上邹贵飞快挤到柜前,抢先掏出荷包,脆生生说:“麻烦给包好些。”   “好勒!”伙计笑容满面,把一大包药材捆得整整齐齐,殷勤奉上。   “翠梅,你——“蔡春迟了一步,傻眼杵在旁边,干着急。   “怎么啦?”表兄妹青梅竹马,两家下人熟识。翠梅装傻充愣,催道:“小邹,快把药搬进马车里,咱们得去书铺了。”   邹贵机灵会意,扛起大包药材往外走,“行!”   蔡春目睹一切,张了张嘴,最终干巴巴答:“没什么。”他无可奈何,沮丧结账,拎起自家公子的一包药。   “姑娘,药抓好了。”翠梅禀道。   姜玉姝便放下茶杯,起身歉意道:“我还得买些其它东西,表哥请自去忙,恕不能——”   “你还要买什么东西?”裴文沣起身打断问。   姜玉姝如实答:“去书铺逛逛。”   “横竖告了假,难得闲暇,我也逛逛去,一起吧。”裴文沣不容置喙,昂首迈步朝外走。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书铺人人逛得。   姜玉姝想了想,发觉无法拒绝,遂同行。   于是,双方共七人,两辆马车赶去书铺。   流犯身不由己,难得进一趟县城。姜玉姝全神贯注,精心挑选至晌午,才直起腰拍拍手,心满意足,“好了,够了,就这些,结账!”   “哎,客官这边请。”两名伙计笑得见牙不见眼,颠颠儿抱着大捆货物走向柜台。   翠梅管荷包,认真盯着掌柜拨算珠,邹贵负责搬东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柜台旁,裴文沣疑惑不解,皱眉问:“你买笔墨纸砚是合情合理,买《齐民要术》、《天工开物》也算正当,却为何挑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话本?给谁看的?”   姜玉姝坦率答:“解闷用的,识字的人都可以看。”估计是因为书铺里闷热,待久了,她脑袋愈发晕乎,脸色发白。   “简直胡闹,那些根本不是你该看的书!”裴文沣很不赞同,转念一想,却叹道:“算了,你住在偏僻山村,确实烦闷,看就看罢。晌午了,走,我带你去用饭。”   姜玉姝一额头虚汗,莫名感觉胸闷气短,有些难受。她深吸口气,慢慢走出铺门,靠着墙,婉拒道:“不必了,我们上街之前,已经交代后衙多做一份午饭,得赶回去吃。”   “那有什么关系?无妨的。”裴文沣毫不在意,温和说:“我带你去合意楼,叫厨子做几道都城风味菜肴,咱们边吃边聊。”   “哈哈,我家由潘嬷嬷和小桃做饭,一日三餐,全是都城风味。不必,真的不必了,唉,今天忒热,我想回县衙,吃完午饭歇会儿。”   姜玉姝垂首,眼前陡然一黑,心乱跳,霎时虚软无力,神志恍惚,靠着墙踉跄滑倒,疲倦昏迷——   作者有话要说:   裴文沣:难道是为了拒绝与我一同用饭?你居然——【震惊脸】 第84章   “大夫,如何?她不要紧吧?”裴文沣焦急不安, 一见大夫出来, 便疾步凑近,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老大夫须发灰白, 慈眉善目,摆摆手, 笑答:“大人无需担心, 您那位亲戚并非中暑,而是有喜了,她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大夫习以为常,随口说:“恭喜。”   “什么?”   “你说什么?”   裴文沣目瞪口呆, 整个人猛一个激灵,犹如遭了晴天霹雳, 震惊失神, 语无伦次地问:“她、她怎么可能有喜?大夫,你可诊清楚了?她居然、居然——两个多月的身孕?”   老大夫被质问得一愣,顿了顿, 丝毫未动怒,讶异端详明显痛苦不悦的年轻州官, 和蔼答:“老夫行医大半辈子, 那般明显的喜脉,不会诊错的。”   “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的身孕……”裴文沣喃喃自语,两眼发直。猝不及防, 他踉跄几步,颓丧跌坐圈椅,失魂落魄,暗忖:   恭喜?   倘若大夫说“尊夫人有喜“,那才叫喜;如今却是“郭夫人有喜“,喜从何来?   亲信小厮心惊胆战,不约而同,火速并排,以身体遮挡公子,面上佯作欣喜状,高声说:“哦,原来表姑娘并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啊!”   “今儿天太热,所有人都差点中暑了。咳,我们公子被晒得头昏脑涨的,烦请大夫给开一剂解暑药。”   大夫老于世故,自然瞧破了些端倪,却明智地未说破。他装作一无所知,识趣答:“行。老夫这就去开方子,稍后你们去抓安胎药时,顺便抓解暑药。”   “哎,好的。”蔡春和吴亮挤出笑脸,前者照顾大受打击的裴文沣,后者迅速请走大夫,生怕招惹外人非议。   这时,翠梅从里间跑出来,脸带喜色,但一见了裴文沣,却下意识收敛喜色——作为下人,她和蔡春、吴亮一样,无力左右局面,内心为难,不胜唏嘘。   翠梅恭恭敬敬,屈膝福道:“表公子。”   “听大夫说,“裴文沣枯坐,木雕泥塑似的,凤目幽暗,“玉姝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可是真的?”   翠梅瑟缩低头,不敢直视对方,嗫嚅答:“大夫反复地诊脉,他说有喜,应该、应该便是有了。”   “哦?”裴文沣缓缓扭头,冷冷问:“算起来,靖阳侯父子去世才一年多,按理应该守孝三年,姝妹妹却竟然有喜了?”他脸色突变,激愤拍桌而起,额角脖颈青筋凸起,恨意滔天,咬牙怒骂:   “郭弘磊有违孝道,简直是个畜生!畜生!”   “公子,冷静,您冷静些。”蔡春和吴亮吓一跳,慌忙劝说:   “求您小声点儿,龚知州是郭家亲戚,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不太好。”   翠梅唬了一大跳,惶恐后退,战战兢兢。事关家主名誉,她不得不鼓足勇气,解释道:“您误会了,数月前,姑娘和姑爷——“她硬生生打住,想了想,拗口改称:“姑娘和郭二公子,其实是奉郭老夫人的命令,为子嗣起见,提前圆房,正经办了礼的,绝非私自行事。”   姑爷?子嗣?圆房?   仿若三把尖刀,刺得裴文沣一颗心血淋淋。他脸色铁青,忽然嗤笑,头高昂,从牙缝里吐出字,“你称呼姓郭的为姑爷,叫得真顺口,又何必改?”   翠梅白着脸,眼眶泛红,为难得双膝下跪,哽咽表明:“换成两年前,奴婢做梦也想不到,一切会变成如今这模样。当初事发后,姑娘日夜以泪洗面,接连写信向您求助,奴婢几个负责寄信,因为府里不准,每次都是费尽心思,偷偷托人把信寄出去。”   “谁知,寄出去的信统统没有回音,始终见不到裴家半个人影,我们被禁足,天天盼消息,等啊等,一直等到靖阳侯府的花轿临门。您说,能怎么办?打不过,逃不了,根本没办法。”   翠梅流泪,恳求道:“姑娘几度寻死,幸亏最终活了下来,现在她已经怀了郭二公子的孩子……表公子,奴婢斗胆,求您别再打扰她了,面对面,姑娘心里得多痛苦啊?”   裴文沣直挺挺戳在地上,双拳紧握,一声不吭。他倏然转身,抬脚冲向里间,冲了两步却停顿,趔趄又一转身,飞奔出房门,头也不回。   “公子?”   “公子,您冷静些!”俩小厮立刻追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一瞬,去厨房提水的邹贵返回,进门即吃一惊,紧张问:“翠姐姐,你怎么啦?为什么跪着?”   “没什么。”   翠梅回神,擦泪站起来,掏出荷包递给同伴,接过热水,叮嘱道:“小邹,大夫正在开药方,你快找他去,上街抓药时小心些,我得照顾少夫人。”   “知道了!”邹贵把荷包塞进怀里,犹豫瞬息,小心翼翼地问:“是裴公子罚你跪的吧?刚才,我远远望见他了,似乎怒气冲冲的。”   翠梅避而不谈,含糊答:“不是,他没罚我。别愣着,抓药去吧。”   “哦。”邹贵挠挠头,怀揣着荷包走了。   炎夏的午后,里间十分闷热。   姜玉姝被吵醒了,逐渐清醒,困倦乏力,慢慢坐起来,唤道:“翠梅?”   “哎!”   翠梅急忙返回里间,关切问:“终于醒了!觉得怎么样?身上可有哪儿不舒服?”   姜玉姝靠着软枕,脸色苍白,迫不及待地问:“刚才表哥是不是在外面?我半梦半醒,似乎听见你们在吵架?”   “没吵架,只是、只是谈起了往事,表公子有些激动。”   姜玉姝皱眉,双手下意识捧着腹部,轻声说:“我略听了几句,大概猜着了。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呀?一点儿不委屈。”翠梅吸吸鼻子,扬起笑脸,倒水端近,愉快说:“恭喜姑娘!大夫说,您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啦。”   孩子!   姜玉姝不敢置信,轻轻抚摸腹部,惊喜交加,忐忑问:“真的吗?可我一直没什么感觉,大夫该不会诊错了吧?刚才隐约听见外头争吵,说‘有喜’,我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当然是真的!请来的白胡子大夫是县里名医,岂会连个喜脉都诊错?肯定是怀上了。”翠梅坚信不疑,凑近道:“月信不是没来么?前阵子我就怀疑,原来真有喜了。”   姜玉姝激动无措,垂首审视自己的肚子,小声说:“自从到了西苍,估计是水土不服,月信一直很不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上次他探亲,每天夜晚……唉,不知道会不会伤了胎儿?   姜玉姝担忧之余,脸泛红晕,羞于启齿,尴尬答:“没什么。”   “咳,哦。”翠梅与彭长荣已定亲,虽未成亲,情事上却开了窍,她模糊有所猜测,却没好意思琢磨。   “小邹抓药去了,您先躺下歇息,等煎好药再起来喝。”   姜玉姝颔首,顺从仰躺,双手不断地抚摸腹部,时而红着脸笑、时而皱眉担忧、时而严肃板着脸……即将成为母亲,她慌慌乱乱,满脑子全是孩子,无暇分神考虑其它。   这天夜里,裴文沣悲闷痛苦,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小厮苦劝无果,硬架着他歇在客栈。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明白,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姝妹妹,明明是我的。”失意之人醉醺醺,涕泪交零,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   “玉姝是我的!郭、郭弘磊算什么东西?纨绔之徒,那个混账畜生,混账东西,抢走了我的妻子。”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俩小厮寸步不离,连哄带骗,甚至跪下磕头也不管用,焦头烂额。   结果,次日一早,裴文沣醉酒昏睡,错过了送别。   庄松算是共事的伙伴,迟早瞒不住,且偶尔需要对方关照,郭家人便悄悄透露了喜信。   来时一大一小两辆旧马车,回时却变成一新一旧的两辆。   晨风吹拂,翠梅掀开帘子,把包袱放进去,只见新马车整洁宽敞,椅子、靠背、后侧厢壁均铺有软垫,大热天,明显是为了姜玉姝而布置的。   “县衙的意思,特地派了辆马车,今后归你用,便于往返月湖和连岗两镇之间。”庄松笑道。   姜玉姝自是感激,“多谢各位大人。”   “她如今是双身子,切勿急赶路,宁肯慢些,也别颠簸。”龚益鹏背着手,威严吩咐。   庄松毕恭毕敬,“您放心,既然知道了,绝不会急赶路的,再急也不在乎三天两天。”   “这就好。”   龚益鹏偏头,使了个眼神,其随从便会意,忙奉上两个食盒。他官袍笔挺,和和气气,叮嘱道:“食盒里有几样糕点,不嫌弃的话,路上将就用些,别饿着了。”   姜玉姝忙道谢,“怎会嫌弃呢?谢谢表姐夫。”   “我在府城,总是公务缠身,至今只探望过老夫人两次,一直无法抽空探望你们,实在抱歉。”龚益鹏叹了口气,真心实意。   姜玉姝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哪里?你已经够费心的了!一大家子分离至今,我们从未去长平探亲,平日仅靠书信联络,远远比不上你。”   “身不由己,怪不得你们。”龚益鹏郑重其事,承诺道:“等弘磊的孩子出生,记得报个喜信,到时无论如何,我一定带小蝶去月湖镇喝喜酒!”   “好的。”   姜玉姝对眼前厚道之人印象不错,歉意说:“提起孩子,我们没能去喝外甥女的满月酒,更是抱歉。”   龚益鹏虽遗憾暂无儿子,但聊起女儿便欢欣一笑,“小女已经会翻身了,等弘磊的孩子出生,我看能不能带上她,给你们瞧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拭目以待!”   庄松抬头看了看天色,龚益鹏会意,主动说:“你们要赶路,我就不虚留了,下次再聚,启程吧。”   姜玉姝福了福,“那么,告辞了。”   “一路小心,多保重。”龚益鹏送了几步。   “改天再聊。”   邹贵摆好矮凳,“您慢些。”   姜玉姝踩着凳子登上马车,与翠梅并排而坐,掀开帘子说:“告辞。”   龚益鹏挥了挥手,尽力关照世交兄弟的妻子。   须臾,一队官差带刀护送,两辆马车往北,返回月湖镇。   途中,翠梅好奇揭开食盒,嘀咕问:“咦?不是说糕点吗?这是什么?”她拿起木匣,打开一看,“哎呀,是人参!”   姜玉姝扭头望去,见匣内盛着三根人参,参香扑鼻。她顿时感慨,叹道:“表姐夫真是、真是——唉,我们又欠了他的人情。”   “无妨,日后慢慢儿报答嘛。”翠梅眉开眼笑,喜滋滋地说:“这必定是给您补身子的。邹贵昨儿仓促去药铺,买不到好参,正缺呢,龚大人就送来了,太及时啦。”   姜玉姝靠着软垫,闭目养神,手老是忍不住,时不时摸摸肚子,耳语问:“听说,表哥昨晚喝醉了?”   “嗯。”翠梅合上匣子,谨慎收好名贵药材,“据吴亮说,表公子喝得大醉,吐得脸发青,一宿未归,歇客栈里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一声叹息,深感无奈,凝重说:“大醉一场,但愿他已经死心了,从此振作,早日觅得志趣相投的佳人。”   “奴婢也希望如此。”翠梅苦恼叹气。   足足五天后,一行人才赶回刘村,风尘仆仆。   岂料,刚到村口,众人便遥见路上躺了几具尸体,血流遍地,死状凄惨。   刘桐大惊失色,探头眺望问:“怎么回事?”   “不、不清楚。”   “死人了!”   “我认得,那是住在村口的一家子。”   同行官差纷纷勒马,惶惶不安,正面面相觑时,突听村里隐约传来马匹嘶鸣声,夹杂刀剑兵器碰撞的尖利锐响—— 第85章   “八成是北犰人!”   “十有八/九,那群贼畜生, 又进村杀人了。”   “北犰贼, 统统不得好死!”   霎时,众人议论纷纷, 惊惶之下勒转马头,急欲躲避。   人群中, 以主簿为首。庄松不得不硬着头皮, 高声吩咐:“大伙儿别慌,仔细听动静,正在打斗呢,想必是赫钦卫的将士在剿灭敌兵。咱们不能去添乱, 后退一段吧,暂避一避, 等乱子过去了再进村。”   “好主意!”   “快, 快走。”众官差巴不得,手忙脚乱地策马、赶车,仓惶离开村口。   郭家三人同在一辆马车上。   “驾!”危险之际, 邹贵不得不扬起鞭子,快速赶车。   “姑娘小心, 千万坐稳了。”翠梅搀着人, 频频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咬牙切齿, 怒道:“北犰贼,简直该千刀万剐!时不时地闯进村里, 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大伙儿都恨得咬牙切齿的,老天爷怎么还不显灵、降雷劈了贼人?”   乡间土路凹凸不平,马车颠簸摇摆。   姜玉姝眉头紧皱,右手抓着窗棂稳住身体,左手掀帘子眺望村口,忐忑不安,担忧道:“依我猜,敌兵多半是偷袭,村口人家猝不及防,来不及躲进山里,就被杀害了。不知道咱们家怎么样了?该不会——唉。”   “不会的!”翠梅使劲摇头,被方才死状凄惨的尸体吓白了脸,惴惴说:“放心吧,咱们家偏僻,而且背靠着山,周管事多老练呐,一准儿早带领大家上后山避难去了。”   姜玉姝心里七上八下,却不能立即赶回家探望,干焦急,脑袋直发晕。   下一瞬,人群身后忽然传来马蹄跺地声,伴随阵阵喊打喊杀、大吼大叫!   几个眨眼后,村口便涌出一小股残敌,犹如丧家之犬,狼狈溃逃。   “站住!”   “无胆鼠辈,休想逃,纳命来!”   “北犰小贼,把项上人头借老子用一用。”赫钦卫所的将士气势十足,紧追不舍,刀尖滴血。   待追上了,头领便身先士卒,提刀策马冲向敌兵,其手下紧随其后,杀声震天。   霎时,双方以性命相拼,刀光血影,哀嚎惨叫连连,十分渗人。   道路狭窄,两侧是沟渠,周围是刚翻了地的田野,空旷,无遮无挡。   混乱间,“咣当“几下,前车车轮陷入沟渠,堵住退路,人群被迫停下了,十几匹马“咴咴~“嘶鸣,嘈杂不堪。   幸而,姜玉姝乘的是后车。   “哎哟——“翠梅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姜玉姝一把拽住同伴胳膊,“没事吧?”   “没,我没事。”翠梅抓着窗棂坐稳了,拍拍胸口,紧张告知:“我才刚眼睁睁地看着,庄主簿的车栽进沟里了!怎么办?不如下车找个地方躲避吧?”   姜玉姝悬着心,目不转睛,密切盯着不远处刀光剑影的小战场,轻声答:“四周空旷,全是平坦农田,无处可藏身。况且,人才两条腿,断断跑不过四条腿的马。”   “莫慌,你看,咱们的人多一些,个个勇猛,肯定会赢的!”   翠梅心乱跳,凑近车窗观望,恰见一个北犰人被砍头、鲜血喷溅、无头尸体跌下马——她面如土色,火速别开脸,哆嗦说:“天呐,那个人的脑袋、脑袋掉了。”   早在初次踏进刘村勘察土壤时,一行人就遭遇了敌兵,但当时翠梅她们待在县里,并未经历那场乱子。   姜玉姝经历过,虽也本能地畏惧血腥拼杀场面,但较为镇定。她搂着同伴,安抚道:“那是敌人,自个儿送上门的,死有余辜。”   “对!活该!”翠梅咽了口唾沫,冷汗涔涔,却恶狠狠道:“估计这次村里不少人家遭秧,忒倒霉了。只有彻底击败了北犰,咱们才能安心种地。否则,日夜担惊受怕的,实在太煎熬了。”   姜玉姝头一昂,深信不疑,“再忍忍,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敌寡我众,不消片刻,赫钦将士便剿灭了残敌,欢呼大笑,但自身伤亡也不小,遍地断臂残肢与血迹,触目惊心。   负责追剿残敌的首领姓严,勒马扭头审视,大声问:“嗳,你们是什么人?”   庄松惊魂甫定,跳下马车时两腿发软,小跑靠近,拱手答:“这位……军爷,在下庄某,乃县衙粮马县丞刘大人手下的主簿,奉命来到此地,负责看管流犯屯田。”   “啧,文绉绉的。”一看就是个酸书生。严姓百户撇撇嘴,捂住受伤的胳膊,不耐烦道:“只要不是北犰人,你们是什么人都不打紧!”   庄松唬了一跳,慌忙表明:“军爷放心,我们全是当地人,与北犰毫无关系!”   “这就好。”严百户几处负伤,慢慢下马,掏出金疮药,熟练为自己包扎伤口。   “大人!”一名兵丁飞奔近前,急切禀告:“好几个弟兄受了重伤,血流不止,寻常金疮药没用,须得姜苁膏。”   严百户顿时皱眉,犯愁答:“姜苁稀少,除了上头将领们,就只医帐里存了些。”   “但弟兄们伤得很重,尤其曹大人的儿子……上马一颠簸,恐怕性命难保。”   严百户束手无策,咬咬牙,吼道:“没辙了,唯有尽快回营才可能活命,别磨蹭!无论如何,先给伤员摁住伤口,你挑几个人护送,其余人打扫战场。”   姜苁?   庄松近在咫尺,听得愣了愣,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想法,下意识告知:“姜苁膏是郭家人配制的,他家就住在村里,既然急着救命,诸位军爷请稍等,我立刻去替你们讨些来!”   “什么?”   “竟有这么巧的事儿?”几个将士眼睛一亮,惊喜之余,半信半疑。   严百户略一思忖,猛拍了拍额头,“老子想起来了!曾经听人闲聊,说姜苁膏是一个流犯家里的独门秘药,偶然救了窦将军之后,才逐渐流传开来。当时没太在意,不知那个流犯居然家住此地。”   流犯、那个流犯……   庄松尴尬清了清嗓子,侧身,小声提醒道:“咳,看来,不用我去讨了。瞧,那打头的便是郭家少夫人。”   “哦?”众将士诧异转身,齐齐望去:   姜玉姝步履从容,听见了自家名号,索性赶过来,一站稳,便主动说:“小邹,把咱们随身携带的姜苁膏都给他们,救人要紧。”   “好吧。”邹贵有备而来,立即掏出几个瓷瓶,递给将士道:“这是我家大夫新近配制的,如果各位军爷放心,请尽管拿去救人。”   严百户接过瓷瓶,拔塞嗅了嗅,旋即交给手下,催促道:“谅他们也不敢撒谎骗人!救命如救火,快拿去给重伤患止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兵丁攥着瓷瓶,飞奔去救治伤患。   姜玉姝悬着心,极目眺望村里,趁机打听,“不知村里还有没有敌人?我们非常担心,想回家看看。”   “唔……这个得等我们搜查过后才清楚。”严百户胳膊被划了条长长的口子,血浸湿袖子,“嘶嘶~“倒吸气,“但不必慌张,纵有残敌也是极少数,三个两个,不足为惧,不敢公然露面烧杀抢掠的,多半藏身山林,偷偷摸摸渡江逃回庸州。”   姜玉姝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问:“那,您是决定回村里搜查了?”   “当然!军令如山,命令我等追剿逃敌,一个不许放过,格杀勿论。”严百户举着胳膊,由手下帮忙包扎伤口,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喘吁吁,嚷道:“你们村的里正是哪个?敌尸不少,我们人手不够,叫里正招呼几个壮丁来,帮忙清理战场。”   姜玉姝叹了口气,“敌兵一进村便残害无辜,惯例,家家户户肯定会上山避难,您想找里正,恐怕得等一阵子。”   “唉唷,麻烦。”严百户无可奈何,只得吩咐:“罢了,留下几个弟兄照顾伤患,其余人同我进村里转转,搜查残敌,尽快一网打尽,回营复命!”   “遵命!”   于是,姜玉姝一行人尾随众将士,平平安安。   岂料,尚未靠近郭家院门,远远便见围墙边躺着两只死羊,羊群则拥挤在巷内,嘈杂“咩咩~“。   “快看,院门怎么没上锁?”邹贵大叫。   翠梅脱口而出,“糟糕,该不会真的——不,应该不会出事的。”   姜玉姝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瞬间根本不敢细想,强撑着说:“想必是走得匆忙,顾不上锁门。”   “别急,进去看看再说。”庄松劝动众官差,尽职尽责,送人送到家。   “驾!”   少顷,一行人下马下车,姜玉姝心急火燎跑进院门,定睛扫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见院子里箩筐、农具散乱,井台旁木桶倒了;靠边的两间厢房,明显遭了劫,被褥衣服丢在地上,踩踏得脏兮兮;堂屋门大敞,桌椅七歪八斜,茶具摔成了碎片。   家被砸成这样,人呢?   姜玉姝唇无血色,张了张嘴,刹那间血冲头顶,脑子里“嗡“一下,整个人晃了晃。   “姑娘?您没事吧?别急,咱们先找找。”翠梅慌忙搀扶,红了眼眶,哽咽呼唤:   “潘嬷嬷?”   “桃姐姐?”   庄松一挥手,官差便散开探查,安慰道:“据我看,院子里没血迹,人应该没事的。你镇定些。”   邹贵风风火火,飞奔寻找了一圈,兴高采烈,“哈哈哈,屋里没人,整个家里都没人,太好啦,看来大伙儿及时避开了!”   姜玉姝深吸口气,略缓了缓神,疾步巡视每间屋子,心突突乱跳,连声问:“真的吗?你可看清楚了?确定大伙儿不在家?”   “千真万确!我连床底下、柜子里、地窖里也找了,没发现一个人影。”邹贵擦擦汗,“哎,差点儿吓死人。”   顷刻后,所有人站在院子里,明明顶着晌午烈日,却后怕得冒冷汗,相对唏嘘:   “唉,东西砸便砸了,重新添置吧,万幸没出人命。”庄松背着手,皱眉扫视一地狼藉。   “对!留得性命在,收拾收拾,照旧过日子。”   “忍忍吧,等边军大捷,老百姓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姜玉姝如释重负,逐渐恢复冷静,长长吁了口气,疲惫道:“幸亏没出人命!”   双方庆幸地闲聊,庄松等人帮着粗略收拾一番,便回自己的下处去了。   姜玉姝忙碌清扫半晌,口渴,才喝了半盏茶,院门突被拍响,三人面面相觑,邹贵扬声问:   “谁啊?”   “是我们,刚才见过面的!”严百户率领几个手下,抬着四个重伤患,半途拦截庄松找到郭家,焦急问:“姜苁膏不够,你家里还有没有?我手下四个弟兄身负重伤,四条人命,能不能再给点儿?等他们痊愈了,一定磕头道谢!”   庄松插嘴告知:“别怕,不是北犰人,我带他们来的。”   “吱嘎“一声,院门敞开。   姜玉姝站定,爽快答:“人命关天,岂能见死不救?我家还有一些,稍等,已经去拿了。幸好藏得严实,没被敌兵毁坏。”   严百户郑重抱歉,“多谢!”   “几瓶药膏而已,不用谢。”姜玉姝忙回礼。   随即,邹贵飞奔跑出来,把瓷瓶一股脑儿塞给对方,“我家只剩下这几瓶了,快救人吧。”   严百户见对方善良,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问:“我们急着回营复命,重伤患却禁不起颠簸,你家能不能暂时收留伤兵?放心,顶多、顶多就几天,等他们能挪动了,军中立刻派人来接!”   “俗话说‘好人做到底’,足足四条人命,别见死不救啊!等他们痊愈了,必有酬谢,怎么样?” 第86章   “收留伤兵?”姜玉姝一怔,大为错愕, 皱眉沉思不语。   严百户见对方只是愕然, 而非断然拒绝,便觉得可行, 趁热打铁,无奈道:“并非故意给你家添麻烦, 而是实在逼不得已。你们也看见了, 我这四个弟兄,失血过多,伤得太重,如果勉强背回营, 伤势必然加重,一路颠簸, 恐怕性命难保。”   “唉, 他们四个,年纪最大的不过三十多,最少的才二十岁, 勇猛善战,全是杀敌不要命的性子, 所以才身负重伤。”严百户言辞恳切, 继续游说:“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各位若能收留几日,兴许就能保住四条性命了, 功德无量啊!”   保住性命,功德无量,可万一保不住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暗中斟酌,心思飞转,正色表示:“大人,我们十分钦佩杀敌卫国的勇士,也不忍心见死不救,但实不相瞒,我们不敢贸然收留。”   “为什么?你有何顾虑?尽管大胆直说!”严百户抹了把脸,汗水混着血水,精疲力倦。几个将士站在阶下,戎装染血,满脸恳求之色。   姜玉姝直言不讳,坦率答:“正如您所言,大伙儿也看得清清楚楚,这四位好汉,伤势严重,严重得各位不敢挪动他们回营。那么,丑话说在前头,假如我们出于善心收留了伤兵,而伤兵却在我们家里加重伤势,或者不幸英年早逝、为国捐躯——到时,军中会不会责怪甚至追究我们?”   “请恕普通人胆小,心存顾虑,委实不敢贸然收留重伤患。”   “哦!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严百户恍然大悟,当即昂首挺胸,承诺道:“这却是你多虑了!征战沙场的人,见惯了伤亡,四个弟兄的伤势,我们心里有数,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俱是各自的命,怨不得旁人。放心,军中绝不会怪罪你们!”   “这……”姜玉姝站在门阶上,居高临下,俯视四个几乎浑身浴血的重伤患,不由得想起自家投军的几个男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怜悯叹息。   一方面人命关天,另一方面事关重大。萍水相逢,岂敢随便收留陌生伤员?作为郭家女主人,她一时间为难住了,攥紧帕子,反复斟酌。   庄松眉头紧皱,时而望着姜玉姝,时而端详重伤患,欲言又止,一直沉默旁观。   “其实,你根本不用害怕。”严百户生性精明,已经判定对方心地善良,便脚底生根,继续游说:“此次追剿残敌,我是头儿,我下的命令,即便军中追究,只会追究我,哪儿有怪罪热心村民的道理?”   姜玉姝神色严肃,不由自主地走下台阶,翠梅贴身搀扶,寸步不离,邹贵尾随。   三人靠近些,仔细打量正被同伴包扎伤口的重伤患,忆起郭弘磊等人也曾身负战伤,均流露不忍之色。   姜玉姝再三考虑,缓缓道:“听了您的话,我们放心了些,但仍是担忧,毕竟事关四条人命。”   “你要是害怕担干系,严某写个条子、注明一切,如何?”严百户见对方弯腰打量伤兵,立时放下心,暗忖:嘿,此事能成!   姜玉姝直起腰,不解地问:“您的意思是光收留吗?重伤患,急需医治,也需要人照顾的。”   “咳,听说,你家不是有个大夫么?既会配制良药,想必医术不错,请他帮忙救人,行不行?”严百户抬袖擦汗,硬着头皮,尴尬道:“另外,我会留下两个人,专负责照料伤兵,不劳你们费心的。”   姜玉姝皱了皱眉,当即提醒道:“我家虽有个大夫,但哪怕绝世名医,也不敢保证一定妙手回春。”   “生死有命,我们明白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四个重伤患,两个帮手,六个陌生人……姜玉姝倍感头疼,余光瞥见庄松,瞬间灵机一动,试探问:“庄主簿,您说该怎么办?”   霎时,所有人不约而同盯着庄松。   “啊?我、我——“本欲明哲保身的庄松吓一跳,紧张之下,脱口答:“整个刘村,只你家有个正经的大夫!唉,我们不懂医术,既无大夫又无药材,没法收留伤兵。抱歉,真是抱歉。”   “哦?无需‘抱歉’,我们从不强人所难。”严百户斜睨,鼻子里嗤声,一眼看穿酸书生忌惮推脱,不免气恼,心想:若是没有我们出生入死守卫西苍,北犰一早渡江烧杀抢掠了。哼,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忒没良心!   好个庄主簿,生怕我把麻烦推给你,也不想想,是你把人引来我家的。   姜玉姝哭笑不得,发觉对方近似“赖“上自家了,深思熟虑,最终狠不下心肠“嘭~“地甩上院门。   商谈片刻间,她暗下决心,不再犹豫,铿锵有力道:“其一,各位看得见,我家被敌兵洗劫过了,乱糟糟,房屋狭窄简陋;其二,我的家人正在山里避难,不知何时才回来;其三,倘若伤员确实需要收留,请大人写个条子,注明来龙去脉!”她看着庄松,微笑问:   “庄主簿,可否做个见证?”   “可以,这倒可以的。”庄松连连点头。   严百户一喜,忙问:“所以,你是答应了?”   姜玉姝叹了口气,“人命关天,不忍见死不救。”她扭头,有条不紊,冷静道:“翠梅,快拿纸笔来。小邹,收拾靠边的两间厢房,给伤兵暂住。庄主簿,烦请安排熟人上一趟后山,老地方,告诉我家人,村里已经安全了。”   “是。”邹贵和翠梅一向信任少夫人,言听计从,分头行事。   庄松爽快答:“行!这个简单,我马上派人去办。”   须臾,翠梅抬着小炕桌出来,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严百户连写废了三张纸,才写出姜玉姝满意的条子,由庄松见证。   “最迟三天!”严百户递过条子,许诺告知:“三天之内,军中必会派人送来他们的口粮,不叫你们破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的。”姜玉姝收好条子,打起精神,催促道:“外头晒得慌,赶紧把伤员搀进屋里去吧。”   “多谢了。”   严百户吁了口气,严厉吩咐:“柱子、小树,即日起,你俩好生照顾受伤的弟兄,不得疏忽懒怠。”   “是!”两名壮丁躬身领命,与庄松、邹贵一道,小心翼翼把伤员抬进厢房里。   傍晚,夕阳西下,暮色渐起,村里陆续飘起炊烟。   郭家人仓促避难,听见敌兵已被剿灭,才敢下山回家。   郭弘哲一马当先,推开院门便大喊:“二嫂?”   “三公子,慢些。”潘嬷嬷等人尾随,个个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天呐,家里居然、居然变成这样了?”郭弘哲瞠目结舌,无措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纳闷审视陌生士兵,蓦地眼睛一亮,愉快问:“肯定是二哥回来了!你们想必是我二哥的朋友吧?”   柱子和小树杵在厢房门口,拎着笤帚,拘谨摇头。   姜玉姝从堂屋里迎出来,高声说:“你二哥没回家。三弟,你们过来,听我解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嫂,你终于回来了!”郭弘哲小跑靠近,心有余悸,“唉,今天可危险了,我们差点没逃掉,刚跑到山脚,敌骑就冲到院门口了。”   “该挨千刀的敌贼,把整个家祸害得乱七八糟,造孽,造孽呀!”潘嬷嬷看着成堆的破桌烂凳和碎瓷片,简直心疼坏了。   家遭劫,众人倏尔咬牙切齿,倏尔垂头丧气,义愤填膺。   姜玉姝抬抬手,示意家人安静,宽慰道:“算了,人没事就好,损毁的东西可以重新添置,都别伤心了,振作些。”随即,她三言两语,简略解释了陌生客人的来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们是二哥带回家的朋友呢。”郭弘哲叹气,很是失望。   周延作为管事,一贯务实,皱眉说:“至少管三天啊?突然多出六个人,衣食住行,不可谓不麻烦。”   姜玉姝忙碌清扫半天,擦擦汗,“他们并非无家可归之人,只是借居养伤一阵子,待能挪动了就会离开。”   “既然事先认真商量妥了,当积德行善呗,横竖有人服侍伤兵,不妨碍咱们下地忙活。”潘嬷嬷和善道。   姜玉姝无暇停顿,面朝方胜,歉意说:“方大夫,不得已,你是村里唯一的大夫,能不能——”   “能!”方胜乐呵呵,在井旁打水,洗脸洗手,“我看了条子,上头列得一清二楚,无需担干系,有什么不敢救人的?尽我所能吧。”他洗净汗与尘,便翻出藏在暗格里的药箱,匆匆去救治伤兵。   姜玉姝不慌不忙,安排道:“羊被杀了两只,大热天,肉放到明天就臭了,因此庄主簿做主,他和官差们一只,另一只给咱们,柱子和小树挺勤快,主动帮忙收拾好了。天色不早,先做饭,等吃完饭,我告诉大家一件关于屯田的要事!”   “家里乱糟糟,其余人各自找活干,东西能修补留着,无法修补的扔了。”   “我们去做饭,顺便打扫厨房。”潘嬷嬷颔首,招呼小桃、翠梅和周延妻而去。   其余人则挽起袖子,齐心协力,清理每一处狼藉。   入夜时,郭家里里外外恢复了整洁,大盆香喷喷的羊肉管饱,抚平了众人后怕的心。   月上树梢,夜风从半敞的窗涌入,扑得烛光摇曳。   姜玉姝提笔蘸墨,时而冥思苦想,时而伏案疾书,修修改改,逐字逐句地推敲。   “吱嘎“一声,虚掩的门忽被推开,家里几个女子结伴而来。   潘嬷嬷眉开眼笑,十分激动,“恭喜少夫人!公子若是知道您有喜,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   “给您道喜了。”小桃抿嘴笑,屈了屈膝。   周延妻兴奋说:“等明年小公子出生,家里想必热闹许多。”   小公子?也可能是女儿啊。   姜玉姝搁笔,下意识轻抚腹部,羞涩道:“才两个多月而已,离出生还早。”   “姑娘,县里大夫开的安胎药,我拿给方大夫看了,他想给您诊诊脉,然后再作决定,行么?”翠梅禀道。   姜玉姝好笑地答:“当然行。”   “来,您披件衣服,方胜正在门外候着呢。”潘嬷嬷抖开外衫,笑得合不拢嘴,欢天喜地。   姜玉姝便起身,袖子一带,却碰掉了纸张,小桃蹲下拾起,好奇问:“这是写的什么呀?”   “栽种土豆的经验。”   姜玉姝一边穿衣服,一边告知:“我已经同庄主簿商议定了,过两天,本镇和连岗镇,共三十个村的里正,将会赶来刘村,一则分发粮种,二则学习栽种方法!”   “您有孕在身,日夜操劳,怎么妥?”潘嬷嬷转喜为忧,愁眉苦脸。   姜玉姝志在必得,干劲十足,冷静答:“其实,接下差事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有孕,如今只能小心些了。一千五百万斤粮食,官府许诺,若能达到,便会嘉奖郭家,机会难得,不容错过!”   次日一早,四个伤兵均发起高热,人事不省,方胜使出浑身解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稳住他们的伤势。   这天,军中无人前来。   第二天,其中三个伤兵清醒,喊饿,服药喝粥。余下伤势最重者,奄奄一息。   这日,军中仍无人前来。   第三天清早,月湖和连岗两镇的几十个里正奉命赶到,聚在庄松的下处,交头接耳,茫茫然。   姜玉姝头戴帷帽,把文稿塞给郭弘哲,温和嘱咐:“别紧张,我都写好了,你照着念即可,把自己当先生,把里正们当学生,练练胆子。”   “可、可我怕念不好。”郭弘哲紧张得结巴了,“万一出丑闹笑话,岂不是给嫂子丢人?”   姜玉姝笑了笑,勉励道:“放心大胆的,待会儿我就在旁边,随时替你打圆场。”   “那好吧。”郭弘哲深吸口气,仿佛奔赴沙场的勇士,毅然道:“我且试一试!”   与此同时。赫钦卫   “唔,不错。”   “辛苦了。”指挥使窦勇合上公文,和蔼道:“这一仗总算打完了,后续不急,可以缓些日子办。老曹,瞧瞧孩子去吧,听说他杀敌十分勇猛,果然‘虎父无犬子’。”   曹桦两眼布满血丝,胡茬未修,强忍焦急,苦笑道:“将军过奖了。唉,那小子有勇无谋,只会埋头冲锋陷阵,当不起您的赞赏。”   这时,郭弘磊求见,精神抖擞,朗声禀告:“启禀将军,长谷湾战场打扫完毕,共俘虏一百三十七人,均已押入地牢受审!”   “弘磊,你来得正好。”窦勇咳了咳,吩咐道:“立刻护送曹大人去一趟刘村,看能否把伤兵接回来,待在老百姓家里养伤,不合规矩。”   郭弘磊一头雾水,“刘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呆木头,即将成为父亲啦~ 第87章   “没错,刘村。有几个伤势严重的儿郎, 正待在那村里休养, 不知情况如何,你护送曹大人去探一探。”窦勇须发灰白, 闷咳不止,忙碌审阅公文。   “是!”   郭弘磊抱拳, 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暗想:糟糕,长古湾这一仗,持续数日,刘村又被战火波及了!不知家里怎么样?可避开乱子了?   曹桦深切担忧儿子, 恨不能插翅飞去刘村探望,却心下踌躇, 迟疑道:“但末将手头还有差事未完, 将军身体欠安,不敢让您带病操劳。”   “老毛病了,年年都得犯个三五回, 不妨事的。”   窦勇身为指挥使,坐镇军中主持大局, 一连数日废寝忘食, 熬得眼睛布满血丝。他端坐书案后,注视两个得力手下, 和蔼道:“你手头剩余的差事不用急,可以宽限一两日, 纵有急的,我自会办理,或安排人手暂时替你。放心探望孩子吧,亲生骨肉,若非战况紧急,早该去瞧瞧了。”   曹桦大为动容,十分感激,抱拳郑重道:“多谢将军体恤!末将这便去一趟刘村,探望伤兵,一定尽快回营!”   “唔。”窦勇挥了挥手,老迈清瘦,不怒而威。皆因刘村伤兵中有将领之子,要不然,区区几个伤兵,根本传不到指挥使耳朵里。   两人便告退,一齐退出帅帐。   曹桦忧心如焚,大步如飞,余光打量英气勃勃的勋贵侯门流犯、军中后起之秀,却无暇客套,焦急问:“刘村有多远?”   护送将领,且平日素无交情,按规矩,郭弘磊落后两步,简略答:“不远。骑马稍快些,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相距仅几十里,却因军规森严,亲人不得常见面,一年到头,满打满算,顶多探亲五六次。   曹桦步履匆匆,边走边说:“伤兵待在你家休养,给你家里添麻烦了。”   “什么?”   郭弘磊一愣,脚步停顿,惊讶问:“在我家?”   “已经两三天了,你没听说?”   郭弘磊摇摇头,汗流浃背,解释道:“这几天,属下等人一直在长谷湾附近,忙妥了才赶回营复命。”   “原来如此。”曹桦眼里流露欣赏之色,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夸道:“听说你一向勇敢善战,屡次立功,小伙子,不错!”   郭弘磊免不了谦虚一番,“哪里?您过誉了。皆因各位大人统领有方,赫钦卫才屡次获胜。”   “你是个不错的,有目共睹,何必过谦。”曹桦大踏步往外走,心里七上八下,愁叹道:“我家小子,与你年龄相仿,却不如你沉稳,性子急躁,据说受了重伤……现在也不知人是死是活。”说到最后,做父亲的嗓音发哑。   郭弘磊沉默瞬息,只能安慰道:“您别急,先去刘村看看再说吧。”   “唉。”曹桦一声长叹,两鬓斑白。   须臾,一行人迈出营门,十几骑,并一辆马车尾随,车上是大夫、口粮和药物。   七月初,天格外闷热,没有一丝风,蝉在树上鸣叫,聒噪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村的一所院子里,热闹非常。   堂屋宽敞,上首设条案,并排坐着三人;下方摆着几行条凳,坐着几十名里正。   一众带刀的官差,则靠着门和窗,手摇蒲扇,悠闲旁观。   此刻,来自两镇各村的里正们七嘴八舌,争相询问:   “小先生,你说土豆容易侍弄、收成好,是真的吗?”   “我不是你们月湖镇的人,我家住连岗镇牛家村,从未见过土豆,压根不会种。刚才听了一大通,我仍是稀里糊涂的。”   “官府忽然命令来此处,我原以为领取赈济粮,没想到是要弄什么新粮种!”   “小先生,你才刚说得太快,我没听清楚。”   “一定要种土豆吗?能不能换成苞米或麦子?换个乡亲们熟悉的,行不行?   ……   一屋子的里正,均怀着困惑与戒备之心,你一言我一语,嘈杂不堪。   郭弘哲十五岁,被唤作“小先生“,捏着文稿紧张站立,无措扫视众学生,鼓足勇气,试图解答:“对,官府有令,规定了的,此次特地请各位前来,只为一件事,就是推广新粮种,发动全县认真尝试栽种。”   “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土豆的确好侍弄、收成高,你们若是不信,尽管向本村村民打听。”   姜玉姝镇定自若,坐在庄主簿旁边,落落大方。翠梅搬了个凳子,坐在她身后,胆量早练出来了,毫无怯色。   渐渐的,郭弘哲并非畏缩,而是无力招架,忍不住扭头看嫂子。   姜玉姝一直留意着,觉得磨练小叔子胆量差不多了,便抬手示意他坐下,“阿哲,歇会儿,喝口水,我和庄主簿同他们说。”   “好!”郭弘哲如蒙大赦,立刻落座,擦汗喝水。   庄松端坐条案正中,“唰啦“合上折扇,“笃笃笃~“敲击桌面,喝道:“安静,安静些!”   “如有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提,不准吵吵嚷嚷的。”   “我早说了,连年庄稼歉收,莫说赫钦县,整个西苍都缺粮!所以朝廷才特地拨下新粮种,解救边塞黎民百姓于饥荒之中。”   姜玉姝接腔,循循善诱,劝道:“我知道,你们更愿意种苞米和麦子,但眼下旧粮种紧缺,成千上万的田地,白白荒废着,多可惜?不如种上土豆,趁机学习侍弄新粮种,日后餐桌多一样食物!”   自古以来民怕官。众里正不敢再嚷,有的坐,有的站,面面相觑,皱眉嘀咕。   庄松清了清嗓子,威严告知:“放心吧,栽种新粮,你们只要听从官府教导,谁也不会吃亏,踏踏实实种一季,好处全在后头呢。”   姜玉姝心平气静,高声问:“商议之前,各位不是亲眼看过本村几户人家的地窖了吗?地窖里堆积的粮食,实打实,全是协助官府试种土豆得的酬劳。县里说话算数,夏收时当众称量,没亏欠老百姓一斤半两,各位究竟有什么不放心的?”   提起那堆满地窖的粮食,众里正眼睛一亮,却仍顾虑重重,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半晌,推了个老人出来,背佝偻,哈着腰问:“听说,今夏的收成,官府给了刘村三成半,而且免赋税。那,如果我们种了,官府会赏多少成?”   这下谈到关键了!   姜玉姝虽一直顶着“官府特邀都城农桑能人“的名头,却始终牢记自己身份,无权置喙粮食分成事宜,明智地端起杯子喝茶。   庄松头一昂,折扇用力敲了敲桌面,不满道:“嗳,我说各位,粮食连影儿还没有,就想着‘分多少成’了?合适吗?如今县里统共才几十万斤粮种,根本不够分。”   “听仔细了,现有的几十万斤,是种子,秋收时能翻成多少粮食,全看你们的能耐。等秋季丰收了,官府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老里正赔笑,点头如捣蒜,“是,是的,官府从来不亏待老百姓。”他话锋一转,却追问:“但您能不能透个底儿?毕竟是全新的粮食,我们大老远赶过来,回村却一问三不知的话,乡亲们恐怕不敢种啊。”   “咳。”庄松喝了口茶,语焉不详,语重心长地说:“官府确是分了三成半给刘村,但众所周知,刘村敢为天下先,心甘情愿,勤勤恳恳,一口气试种两季,方获得嘉赏。你们嘛,后来的,无需摸索,直接捡现成的经验,好意思也要三成半么?”   为什么不好意思?   姜玉姝险些呛了口茶,悄悄隐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里正抓着草帽扇风,与同伴耳语商量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不敢要求三成半。可各个村的日子都很苦,许多人家揭不开锅了,辛苦忙活一场,求官府到时赏点儿粮食过冬。”   姜玉姝叹了口气,心知对方并未夸大其词。   饥荒持续数年,边塞百姓三餐不继,忍饥挨饿,煎熬度日——但官府顾全大局,为了尽快让全县栽上新粮,必须拥有大量粮种,才有筹划调拨的余地。   她略一琢磨,扭头与庄松轻声商议了几句。   少顷,庄松“唰“打开折扇,扇着风,昂首告知:“怕什么?难道父母官会不管老百姓死活吗?告诉你们,潘大人暂决定,只要各位勤勤恳恳地侍弄庄稼、收成别太差,到时将分给各村两成半的粮食,同样免赋税。这两成半,既算酬劳,也算赈济。”   “两成半啊?唉,果然比刘村少。”   “免赋税的话,倒不算少。”   “罢了,一直领不到苞米和麦种,闲着心里发慌,种就种吧。”   “假如每亩真能收个三千斤,乡亲们会乐意的。”   “啧,全新的粮食,麻烦。”   ……   众里正围成圈,议论纷纭,或犹豫或狐疑。   姜玉姝见状,扬声游说:“一年两熟,每亩三千斤,刘村已经达到了,绝非我们空口说大话。两成半,如果作为粮种,其实不算少,不出意外的话,咬牙撑一两年,即可翻出十倍百倍的量,比起苞米和麦子,强多了!”   “听起来是强,但我们没种过,心里实在没底,怕种不好。”众里正远道而来,半信半疑,赔着小心与笑脸,拐弯抹角,不断地质疑、刺探。   一切皆在意料中。眼前的局面,姜玉姝前世今生都经历过,习以为常,耐性十足,反复详细解释,极力打消人群的疑虑,盼里正回村后发动乡民,顺利下种。   晌午,郭弘磊带路,引领曹桦及其手下抵达家门口。   “吁!”   郭弘磊翻身下马,把马拴在路边树荫下,“曹大人,到了。”   “你的家人就住在这儿?”曹桦下马,诧异扫视陈旧农家小院,把缰绳与马鞭抛给亲兵。   郭弘磊颔首,抬手道:“请。”   一行人刚迈上台阶,院门便被拉开,名叫柱子的兵丁大喜过望,激动行礼道:“大人!您可算来了。”   曹桦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迈进院门,劈头问:“他们人呢?伤势怎么样了?”   “您放心,性命全保住了!”柱子一溜小跑,引领走向厢房,“不过,曹公子伤得最重,才刚勉强清醒,方大夫说,他得休养好一阵子。”   “军中没有什么‘曹公子’,只有曹达。”曹桦淡淡道。   “是!”柱子讪讪挠头。   潘嬷嬷闻声,从厨房里探头,霎时喜出望外,笑喊:“哟?公子回来了!”她正做饭,两手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凑近尚未嘘寒问暖,便诧异问:“怎么不见林勤他们几个小子?”   郭弘磊解释答:“我并不是探亲,而是护送曹大人来探望伤兵。”他环顾四周,低声问:“其他人呢?在地里?”   “天太热,还不到下种的时候。少夫人带着三公子在庄主簿家,接待几十名里正,商议屯田大事。周延则带着其余人,在给土豆催芽。”潘嬷嬷绕着他转了几圈,盯着细看。   郭弘磊会意,“放心,我没受伤。”他刚想去厢房探望伤员,却听身后有人问:   “郭弘磊,这几袋是曹达等六人的口粮,能管半个月,还有些药材。放哪儿?”几个兵丁抬着东西问。   “嬷嬷看着办。”   潘嬷嬷忙道:“你们随我来,先搁檐下吧。 ”   郭弘磊点点头,快步走去厢房,恰见曹桦出来,说:“里头两个并无大碍,卧床休养一阵子,会痊愈的。走,随我去隔壁瞧瞧另外两个。”   “是。”   另一间厢房里,方胜正在给伤员换药,抽不开身,不然早迎出去了。他扭头,欣喜打招呼。   郭弘磊告知:“这位是曹大人,特来探望伤兵。”   “哦?曹大人,请坐。”方胜包扎妥伤口,起身让座,露出榻上两个伤员,里侧的睡着了,外侧的半睁开眼睛,虚弱问:“爹,您怎么来了?”   爹?方胜吃了一惊,郭弘磊悄悄摆手,示意对方安静。   曹桦坐在榻前,满头大汗顾不上擦,审视儿子腹部深刀伤、胳膊与肩膀浅划伤,虽心疼,却也放下心,威严答:“探望伤兵,顺便瞧瞧你。见面知道喊‘爹’,看来伤势恢复得不错。”   “要不是郭家好心收留并医治,儿子早没命了。”曹达面白如纸,中气不足,神智却清醒。   曹桦心怀感激,郑重表示:“弘磊,你家对犬子有救命之恩,待他痊愈了,一定尽力报答恩情!”   郭弘磊摇摇头,正色答:“此乃吉人自有天相,我家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大难不死,曹达满怀感激,歉意说:“尊夫人心地善良,为了救不相干的人,慷慨拿出人参,连熬三碗独参汤,救了我的命。”   郭弘磊生长在侯门,对独参汤看得稀松平常,“这没什么,药材本就是用于救治人的。”   问候片刻,伤员精力不济,众人便退出了厢房,剩下做父亲的陪伴儿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估计自己待不了多久,心急,大步流星往外走,朗声说:“我去庄主簿那儿一趟,看她在做什么。”   “公子,等会儿。”   潘嬷嬷靠近,愉快说:“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潘嬷嬷:我这个好消息,肯定能把二公子变成呆木头! 第88章   “什么好消息?”郭弘磊待奶娘一贯敬重,耐心等着老人。   “公子, 大喜啊!”   潘嬷嬷攥着围裙走近, 生怕他匆匆回营,及早告知:“少夫人有喜了!她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等明年孩子出生,您就当父亲喽。”她边说边笑, 愉快问:   “怎么样?这个好消息, 听了高兴不高兴?”   郭弘磊愕然,彻底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慢慢睁大眼睛,狂喜猛地冲上心头, 张了张嘴,却瞬间拙嘴笨舌, 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激动问:“真的?”   “哎哟,怎么不真!”   潘嬷嬷由衷欣慰,却把脸一皱, 佯怒道:“方胜几次诊脉,千真万确的, 再过俩月该显怀了。公子莫不是高兴得呆了吧?居然问‘真不真’, 这话可千万别在少夫人面前说,仔细招她生气。”   郭弘磊右手按着刀柄, 左手急忙摆了摆,语无伦次, 解释说:“嬷嬷误会了,我并无怀疑之意!只是、只是……四月底才行了圆房之礼,如今七月初,满打满算,两个多月。她恰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岂不是说、说——嗯?”   算一算,圆房那两天,就怀上了?   潘嬷嬷会意,顿时大乐,清脆一拍手,凑近些,小声说:“嗳,这有什么奇怪的?圆房那天,恰是黄道吉日,加之少夫人肚子争气,一同房便怀上了。当然,公子身强体壮,功不可没。总之,果然‘姻缘天注定’,瞧,你俩多般配,顺顺利利就有喜了!”   郭弘磊杵着,被娘娘的一句“身强体壮,功不可没“夸得俊脸泛红,尴尬之余,悄悄涌起得意自豪感,毕竟全天下男人没有一个不爱听这种夸的……他眉飞眼笑,万分欢欣,却嘱咐:“嬷嬷这个话,也别在她面前说,她脸皮薄,会难为情的。”   “哈哈哈~“潘嬷嬷笑得合不拢嘴,“我虽老,却没老糊涂,断不会像你一样,一听就犯呆了,只会戳在地上笑,平日的沉稳和聪明劲儿,都哪儿去啦?”   郭弘磊戎装整齐,英姿勃勃,意气风发,剑眉星目舒展,止不住地笑,任由奶娘揶揄。   “高兴不高兴呐?”潘嬷嬷乐呵呵。   郭弘磊浑身畅快,不假思索,朗声答:“高兴!”   “别光顾着高兴,今后要更加心疼媳妇儿才是。”潘嬷嬷拍了拍围裙,催促道:“晌午了,快去接少夫人回家,该用午饭了。唉,公子有所不知,她上回去县里,潘大人给安排了一件重要差事,日夜操劳,我真怕她累坏了。”   “重要差事?潘知县又叫她做什么了?”   潘嬷嬷叹道:“说来话长——”   忽然,厨房里探出个脑袋来,名叫小树的兵丁喊道:“潘嬷嬷,菜快烧糊了,要添点儿水吗?”   “不用添,我马上回去!”潘嬷嬷一边说,一边返回厨房,“待会儿再详细聊啊,我先烧菜,大伙儿都饿了。尤其少夫人,她有孕在身,可不能挨饿。”   郭弘磊只得颔首,狂喜被冲淡了些,开始担忧。他转身,脚下生风,大踏步往外走,赶去接妻子。   厢房内   曹桦听见动静,扭头望了几眼,随口问:“郭弘磊那小子,笑成那样,高兴什么呢?”   恰巧,负责照料伤兵的小树端着药进屋,便答:“郭少夫人有喜了,他才刚听说,当然是高兴的。”   “哦。”曹桦恍然大悟,接过药,搅了搅,亲自吹凉,赞道:“不愧是侯门世家公子,心胸气度非凡,即使沦为流犯、落魄至穷乡僻壤充军,也不见他露出颓丧愤懑之态,不卑不亢,令人佩服。”   小树附和道:“确实难得。郭家被流放,徒步从都城走来西苍,足足三千里路,真够遭罪受苦的。”他挠挠头,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犹豫什么?”曹桦弯腰,一口一口地喂儿子喝药。   小树想了想,据实相告:“有件事儿,属下觉得应该禀告您。曹公子、曹达前两天伤势凶险,幸亏被独参汤救回了性命。曾听郭家小厮说,那几根参,本是亲戚送给郭少夫人补身体的,有孕在身嘛,结果全被曹达用了。”   “啊?”曹达一惊,霎时歉疚且感激,挣扎着微弱说:“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桦一抬手,打断道:“放心吧!知恩图报,岂能白白用了别人的名贵药材?为父早就想好了,等回营,立刻修书一封,叫你母亲寻几根好参,赔给郭家。”   “一定要赔,不然,我心里怎么过得去。”曹达喝完药,昏昏欲睡。两名伤兵并排躺着,均脸无血色,唇发白。   曹桦安慰道:“当然,理应赔偿。你歇着,好生休养,别劳神费力。”   曹达毫无回应,迅速入眠。   “睡吧。”曹桦起身,招呼小树迈出厢房,扫了扫四周,忍不住问:“难道郭家事先知道小达是我儿子,所以才拿出参?还是事先不知情?”   小树摇摇头,“他们不知情。严百户吩咐我和柱子留下,负责照料受伤的弟兄,我俩一则人生地不熟,二则忙得脚打后脑勺,既没空,也不好意思与郭家人攀谈。前天晚上,方大夫见曹达危急,跑去请示郭少夫人,飞快熬了独参汤来灌,压根没找我们商量。”   曹桦叹息着点头,十分庆幸,后怕道:“我儿命大,既是‘吉人自有天相’,更是遇见了善人义士。否则,他那小命,恐怕难保。”   “多亏遇见了好人,而且是有本事的好人,要不然就糟糕了。”   烈日当空,闷热极了,天边缓缓飘来大片浓云,似乎将降一场大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迫不及待,本欲骑马,转念一想:她爱骑马,但眼下有孕在身,禁不起颠簸。   同在村里,两处相距不远,他便改为步行,昂首阔步,只消片刻,便赶到了庄松的下处。   因着是晌午,原先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已散,纷纷回家做饭。   但刘冬仍趴着围墙,假装看热闹,光明正大凝望院子里的姜玉姝,目不转睛。   他趁大好机会,看得太入神,浑然未觉乡亲们已陆续离去。   习武之人脚步轻。郭弘磊袍角翻飞,远远便发现刘冬,同时也发现了院子里乌泱泱的人群,起初并未留意,但拐了个弯后,他一抬头,忽然察觉异况:   那人趴着围墙,一动不动,神态痴痴,明显流露爱慕之色——院子里除了老妇人,只有玉姝和翠梅两个年轻的,他在看谁?   郭弘磊狐疑之下,脚步愈发轻,缓缓靠近,目光锐利。半晌,他脸色一沉,定定审视刘冬侧脸,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拳,心想:   岂有此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觊觎我的妻子?   下一瞬,翠梅无意中一扫,瞥视站在围墙外的两个男人,立马大叫:“公子!”她急忙扯了扯姜玉姝袖子,“姑娘快看,公子回来了。”   姜玉姝诧异转身,登时嫣然一笑,当即迈下台阶,意欲靠近却又顿住了,惊喜问:“你回来啦?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吃了午饭没?”   “二哥!”郭弘哲雀跃,穿过人群往外跑。   霎时,人群纷纷转身,外村的里正好奇打量戎装青年,本村的熟人凑近寒暄,问长问短,热热闹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此场面,郭弘磊不便当众发作,怒火暗烧,硬生生忍下了,若无其事,一一应答。   什么?她丈夫回来了?刘冬大吃一惊,仓促转身,与相距数尺的郭弘磊面对面,吓得心险些蹦出嗓子眼儿   郭弘磊高大结实挺拔,虎目炯炯有神;刘冬黑瘦,因心虚而畏缩,惶窘紧张,下意识后退,整个人撞向围墙,旋即一矮身,贴着墙根溜了,唯恐挨打。   哼,他如此慌张,果然心怀不轨,而非我多疑。郭弘磊侧身,眼风似刀,凌厉刺向刘冬后背。   与此同时,姜玉姝匆匆把文稿递给庄松,简略道:“这是我的一些经验,若不嫌弃,尽管拿去用!”   庄松掸了掸文稿,“我仔细看了几遍,打算印成册,分发给各村,供其边看边学,免得他们一窝蜂地缠着追问,咱们人手不足,就算三头六臂,也不够他们分的。”   “行!此事由你做主。”说话间,姜玉姝已经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对了,下午我可能会晚些,辛苦你,先带领他们学习土豆催芽吧。”   “我、我不太擅长,你才是‘先生’,必须到场盯着,避免他们学错了而不自知。”庄松急得挥动文稿。   姜玉姝已经走出院子,“放心,我一忙妥就来帮你。”   围墙外,两兄弟并肩,家下人簇拥,彼此问候。   郭弘哲绘声绘色,再度回忆惊险场面,莫名兴奋,感慨告知:“唉,当时险之又险,我们根本顾不上锁门,才刚跑到山脚,敌骑就冲到院门口了,嘴里呜哩哇啦,大吼大叫,不知嚷些什么,见羊杀羊,见门踹门,翻箱倒柜,把家里祸害得乱七八糟,可恨至极!”   “幸好,他们最终被大乾将士剿灭了,死有余辜。”   郭弘磊拍了拍弟弟胳膊,赞道:“很好,你们应对得不错。危险之际,性命安危最要紧,身外之物砸毁便砸毁了,无妨的。”   翠梅挽着姜玉姝走来,“大热天,回家再聊,站这儿晒得头晕脑胀。”   “你头晕?”   “不是。我一直待在屋里呢,晒不着。”   郭弘磊快步相迎,手一抬,翠梅便识趣退开。他低着头,认真帮妻子整理帷帽,动作慢腾腾,“院子里那些人,大多陌生,我以前从未见过。听嬷嬷说,是外村的里正?”   当众亲昵紧挨,几乎是被他张开双臂搂着。姜玉姝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告知:“对。你所看见的陌生人,是本镇和连岗镇各村的里正,官府有令,吩咐他们栽种新粮,过几天,他们就会搬运粮种返回各村,开始忙活了。”   而后,小夫妻打头,郭弘哲与兄长并肩,其余人尾随,有说有笑,融洽欢乐。   糟糕,他似乎发现了,会不会教训我?刘冬躲在高处一户人家的柴垛后,惴惴不安,垂头丧气。   片刻后,一行人回到院门口,当登上台阶时,郭弘磊自然而然地搀扶妻子,低声说:“小心,慢些。”   姜玉姝脚步一顿,灵光一闪,扭头望去:郭弘磊目若朗星,眼里的笑满溢,耳语道:“嬷嬷告诉我了。”   “……嗯。”姜玉姝声如蚊讷,垂首拾级而上,右手被他握住,温暖而踏实。   曹桦闻声,从堂屋里走出来。   “这位就是曹大人。”郭弘磊拎着妻子的帷帽。   姜玉姝站定,福了福身,仪态端庄,“曹大人。”   “几个伤员多亏了郭家好心收留,伤势才转危为安。”曹桦和颜悦色,大加赞赏,承诺道:“你的慷慨善举,我定会上报军中,看能否给你请来一些嘉赏。”   姜玉姝笑了笑,“只是出于不忍之心,仅收留了几天而已,不敢接受嘉赏。大人请坐下喝茶。”   “请。”郭弘磊打起精神,招待客人茶饭,饭毕喝茶闲聊片刻,曹桦不放心孩子,又去了厢房,亲手照顾儿子服药喝粥。   东屋,水声哗啦。   姜玉姝一贯有午间小憩的习惯,她换上寝衣,洗手擦脸,纳闷问:“出去了?”   “大中午的,他找庄主簿做什么?”   “依我猜,肯定是去请庄主簿多关照少夫人!”潘嬷嬷笑眯眯,想当然地猜测,透露道:“可惜啊,您没看见,当时我告诉他喜信,公子一下子呆住了,傻乎乎的,险些高兴坏了,哈哈哈。”   姜玉姝红着脸,忍俊不禁,晾起湿帕子后,便埋头收拾几个瓷瓶,叹道:“他这趟回家,并不是探亲,听曹大人的意思,军务繁忙,稍后就回营。正巧,方大夫新配制了几瓶姜苁膏,另外有解暑丹、清火散,统统叫他带上,有备无患。”   “嗳,还是您细心!”潘嬷嬷一拍额头,“我午饭前还念叨的,忙着忙着,给忘了。”   姜玉姝笑道:“我也怕自己忘了,待会儿他回来,嬷嬷记得提醒一声。”   此时此刻,长平县的郭家正房。   “姑妈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不给我好脸色看,甚至当众训我,气死人了!”王巧珍厌恶织布,再次装病,躺在榻上生闷气。   心腹侍女被迫也装病,端茶递水地伺候着,安慰道:“消消气,老夫人既是姑妈又是婆婆,亲上加亲,心里不知多疼您呢。想必因为天热,老夫人一向怕热,所以烦躁些,略说了您两句,语气不算训人。”   “姑妈太不给我面子了。”王巧珍满腔怨气,忿忿不平,冷笑一声,“做婆婆的,当众拿我和姜玉姝比,嫌我不如二媳妇勤快,还夸她肚子争气,呵,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已经给郭家添丁了呢,明明才刚怀上,就叫三弟修书报喜,显摆什么!”   “哼,若无意外,她月底就会搬来长平,到时我倒要瞧瞧,她到底有多么勤快、多么能干、多么贤惠!”   “有本事,把我的姑妈,孝顺侍奉成她的姑妈!”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不,你的姑妈,绝对的,是你的姑妈!【使劲摇头】 第89章   “姑妈太过分了!”   “哼,亲姑妈, 疏婆婆, 她现在经常拿婆婆的脸孔教训我,几乎觉察不出什么‘亲上加亲’。”   王巧珍趴在榻上, 满腹委屈,心浮气躁, 一肚子火, 烧得原本晒黑的肤色更黑。   心腹侍女跪坐榻沿,不断摇动蒲扇,为趴着的人扇风,习以为常地安慰道:“老夫人是您的姑妈, 姑侄情分,永远不变的。二少夫人纵再如何贤惠孝顺, 也抢不走您的姑妈, 尽管放心吧。”   王巧珍翻身仰躺,鄙夷撇撇嘴,嗤笑说:“抢不抢的, 随她去呗。姜玉姝拼命挣贤惠名声的缘故,谁人不知?还不是因为她寡廉鲜耻, 未出阁前, 大胆勾引二弟,硬是夺走妹妹夫婿嫁进侯门, 闹得沸沸扬扬,颜面扫地, 故才一个劲儿地弥补。”   “唉,可惜呀,靖阳侯府忽然倒了,她耍尽心机,进门却没享一日富贵,就跟着全家遭流放!哈哈哈,白费心机喽。”王巧珍幽幽叹息,却笑得幸灾乐祸。   侍女伺候多年,打从骨子里畏惧世子夫人,即使沦为流犯,也不敢待其不尊敬,生怕明里暗里受折磨。她跪坐着,低眉顺目,附和道:“二少夫人的名声,确实有些难听。其实,哪怕她十分贤惠孝顺,地位也越不过您去。”   王巧珍斜睨一眼,“哦?是么?”   “当然!”侍女从前心甘情愿地伺候,是因为奴婢身份;如今心甘情愿地伺候,是为了求个衣食无忧。她殷切打扇子,奉承道:“长幼有序,长嫂为尊。郭家除了老夫人,便是您说了算,这体统,绝不能乱的。”   王巧珍听了,方心气平顺些,嘴里却说:“小蹄子,你把二公子忘哪儿了?老侯爷临终前,可是把家主之位交给了他的。”   “外头的大事儿,自然该二公子做主。夫人们管内宅,也有一套老规矩嘛,乱不得。”侍女恭顺,察言观色,专挑对方爱听的话说,拍了好一顿马屁。   王巧珍眯着眼睛,被奉承得消了气,懒洋洋说:“罢了,不提她了,好没意思。姑妈已经去信请穆世伯帮忙,估计月底,姜玉姝就会搬来长平,到时有的是机会戳穿其真面目。啧,做婆婆的忒操心,生怕她二媳妇在赫钦屯田动了胎气!”   侍女一刻不停地打扇子,频频附和。   一大家子人,两地分隔,各过各的,仅靠书信联络。原本熟悉倒没什么,但姜玉姝是新媳妇,与婆家人相处时日甚短——王氏忍无可忍,屡次训责懒惰长媳,王巧珍委屈且不服,归咎于弟媳妇争强好胜、假装贤惠,故日益不满,嫌隙愈深。   长平县的家事,姜玉姝远在赫钦,毫不知情,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小家日子,奔波忙碌于屯田大业。   因为有孕在身,精力比不得往常。   姜玉姝左等右等,总不见郭弘磊回来,掩嘴打了个哈欠,上榻侧躺,疲惫说:“去了挺久了,也不知他在跟庄主簿聊些什么。好困,我先睡会儿,等他回来,嬷嬷叫我一声。”   “好。快睡吧,下午还得忙活。”潘嬷嬷一口答应,带上房门走了。   小半个时辰后,房门被慢慢推开,郭弘磊径直走向床榻,掀起帐子,落座榻沿,低头凝视妻子睡颜,目光深邃。   良久,他俯身,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的唇,笑了笑,仔细掩好纱帐,拿起放在桌上的小包袱,轻手轻脚离去。   郭弘磊迈开大步,须臾,迎面便见奶娘和弟弟。   “二哥,你又要走了。家里有好几件趣事,我还没告诉你呢。”郭弘哲无精打采。   父兄逝世,次子当家。郭弘磊搭着弟弟肩膀,严肃说:“先攒着,等下次探亲,你一口气说个痛快,我听着也更有趣,如何?”   “好吧。”郭弘哲无奈点头。   “我不在家的时候——”   “知道!”郭弘哲打断,承诺道:“我会听嫂子的话,也会尽力分担家里大小事务。”   郭弘磊莞尔,搭着肩膀,不轻不重摇晃一把弟弟,“唔,很好!”   “少夫人呢?”潘嬷嬷疑惑问。   郭弘磊答:“我没惊动她。天热,让她多睡会儿,免得没精神教导学生耕作。”   “也对。”潘嬷嬷欣然赞同。   郭弘磊忽然止步,语带笑意,扭头问:“母亲知道喜信了吗?”   “方胜一诊明喜脉,我不识字,当晚就请三公子写信报喜了,让老夫人也高兴高兴!”潘嬷嬷笑道。   郭弘磊满意颔首,“好。”   少顷,三人走进堂屋。   曹桦听见脚步声,便搁下茶杯,早看出小夫妻恩爱,提议道:“不如你明天再回营吧,在家歇一晚。我带了充足人手,无需你护送。”   “多谢大人好意。”郭弘磊按着佩刀,婉拒道:“我倒很想在家里多待会儿,但手头尚有差事未完,不敢耽误。”   曹桦赞许一笑,率先朝外走,叹道:“是啊。老夫何尝不想留下照顾儿子?也是因为身负差事,必须尽快赶回营处理。”   郭弘磊跟随,安慰道:“寒舍虽简陋,粗茶淡饭,但在下的家人会尽力照顾伤兵的,您不必过于担心,待空闲再来探望吧。”   “唯有如此。只是,太给你们添麻烦了。”曹桦歉意道。   郭弘磊迈下台阶,“哪里?平日有两个弟兄专负责照顾伤员,我家人仅需供住处和一日三餐而已,不麻烦。”   “还有大夫。多亏了方大夫,妙手回春,小达才保住了性命。”   一行人边聊边走,踏出院门,道别后,上马扬鞭远去。   于是,姜玉姝清醒时,只听见潘嬷嬷解释,未赶上送丈夫出门,无奈一笑。   当天傍晚忙完,她正打算回家,却被庄松叫住了:   “等会儿!”   姜玉姝转身,翠梅和邹贵回头,异口同声问:“怎么了?”   “有个事儿。”   庄松摇着折扇,慢条斯理,威严道:“刘老柱偷羊,既罚银子,又罚他打羊草一年以赎罪。谁知,他总是使唤儿子干活,罪魁祸首懒惰,毫无悔过之诚心,这可不行。我已经吩咐了,即日起,每天由刘老柱给羊群供草料,以儆效尤,今后看谁还敢碰官府的财物!”   “原来是这事儿啊。您决定,谁送草料都可以。”   庄松嘱咐:“你们盯着些,如果发现刘老柱又使唤他儿子受过,记得告诉我。”   姜玉姝爽快答应,“行!”素无交情之人,她全不在意。   七月的天,浓云密布。   暮色渐起,云层里突冒出几声闷雷,轰隆隆,闪电炫目,狂风大作雨滴降落,雨水如帘似幕,瓢泼一般横扫山村。   “啊呀,哈哈哈,下大雨了!”翠梅兴高采烈地跑进屋,冲向窗,飞快关窗。   姜玉姝从屏风后绕出来,捧着几件叠好的衣裳,整齐放进柜子里,嗔道:“瞧把你给乐的,活像没见过下雨。”   “天太热,夜里闷得睡不着觉,我老早就盼着下雨了。”   姜玉姝合上柜子,愉快说:“好雨知时节!这场雨过后,天渐渐转凉,土壤湿润,该开始耕种了,绝不能迟,得避开深秋霜冻。”   “行呐。横竖土豆都催出了芽,肥料早已齐备,随时可以下种。”翠梅捏着几封信,当扇子似的扇了扇风,而后搁在桌上,禀道:“姑娘,又来了几封信。”   “哦?我看看。”   姜玉姝落座,扫了两眼,登时惊讶蹙眉,“咦?”   “怎么啦?”翠梅凑近。   姜玉姝三两下撕开信封,抽出信笺,垂首细看,纳闷答:“稀奇了。这封信,居然是你二公子的姐姐寄来的,而且指明由我亲启。”   “二公子的姐姐?”翠梅一头雾水,揪玩辫子发梢,“确实稀奇。唉,想想,居然从未见过面,至今不知那位尊贵侯门千金的长相。”   姜玉姝一目十行,唏嘘道:“我曾好奇问过,只知大姑姐闺名慧兰,夫家姓冯,姐夫在翰林院当差。”   “当初,父兄逝世、娘家上下被流放,嫡长女竟始终没露面,未免太狠心了些。”翠梅耳语道。   姜玉姝一边看信,足足写满两页纸,一边说:“据冯姐夫说,她当时身怀六甲,胎不稳,日夜卧床休养。假如确实身体不适、下不了床,倒也不能责怪。”   “她信里说什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叹了口气,“一则问候弟弟夫妇,二则打探母亲身体。”   “难道……老夫人恼了,不肯原谅女儿?”翠梅眼珠子转了转。   姜玉姝把大姑子的信放在旁边,拆阅下一封,轻声答:“她没说,但我猜是。”   “肯定是!不然她何必找弟媳妇打听母亲的身体?本该直接去信请安的。估计老夫人心寒了,冷落女儿。”   翠梅天生机灵,心思活泛,嘀咕说:“依我看,不止老夫人,恐怕大少夫人也不理睬她。否则,她们表姐妹之间,自幼相识,有什么不方便问的?何必放着表姐不用,改而亲近陌生弟媳妇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冷静答:“人家没亲近我,只是打听些事而已。素未谋面,毫无交情,压根亲近不起来。”   “这封信又是谁写的?”屋里昏暗,翠梅吹亮火折子掌灯,把烛台挪近。   姜玉姝笑了笑,“四弟。弘轩仍是小孩子心性,隔三岔五地写信,总抱怨烦闷、枯燥、无聊透顶,也想学阿哲,来赫钦‘开开眼界’。但老夫人绝不会准许的,他老老实实待在长平吧。”   “那是!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老夫人怎么舍得四公子来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吃苦嘛。”翠梅伶牙俐齿。   说话间,姜玉姝拆开第三封信,寥寥数语,言简意赅,出自婆婆王氏之手。   阅毕,她怔住了,久久无法回神,木头人一般。   “姑娘?”   “怎么发起呆来了?”翠梅顿时悬起心,紧张问:“莫非出事了?不要紧吧?”   姜玉姝回神,神色凝重,缓缓答:“婆婆说,我有孕在身,不宜待在危险之地,她已经请穆世伯帮忙,想尽快把我迁去长平县,安稳休养,对孩子好。”   “什么?”   翠梅惊呆了,不知所措,“婆婆关心儿媳妇,固然是好事。可惜您之前答应了潘知县,一千五百万斤粮食,现在还没下种,能走得了吗?”   姜玉姝慢慢把信放在桌上,右掌用力压住,正色答:“如果言而无信、一走了之,我成什么人了?我忽然撂担子,县里如何看待郭家?必定会怪罪的。”   “那,回绝老夫人?”   姜玉姝点点头,严肃道:“眼下实在脱不开身,只能详细解释清楚,请婆婆谅解。”   翠梅无奈叹气,“唉,是没辙。那您回信吧,我去做饭了。”她迅速想开,辫子一甩,轻快离去。   风雨未停歇,屋顶瓦片被敲响,嘈杂不堪,驱散了闷热暑气。   姜玉姝端坐,凝望窗,右掌牢牢压着三封信,暗忖:   一旦去了长平,岂不得天天对着婆婆和嫂子?   到时,婆媳相处,妯娌合作,对我而言不仅是问题,而且是难题。   在她心目中,兵荒马乱可以应对、严寒酷暑忙活可以忍受、屯田重任可以谋划……她咬咬牙,咽下了许多苦,唯独不能、也不愿做一个合乎婆婆心意的“贤良淑德好儿媳“!   姜玉姝了解婆婆和嫂子的品性。   流放一路北上,两个半月内,婆媳妯娌之间,频频发生不愉快,姑侄联手对上新媳妇,她输多赢少,几次气得变了脸色,尝试理论,对方却不讲理。   每当郭弘磊帮妻子时,就了不得了,王氏婆媳一尊一长,你一言我一语,痛把小夫妻指责一通。   风从窗户钻入,扑得烛光闪了闪,一室家具黑影乱晃。   姜玉姝如梦惊醒,眸光坚毅,右掌“啪“地一拍信笺,拉开抽屉,果断把信件塞进去,旋即“嘭“地合上抽屉,心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论如何,能拖一天是一天,远亲近仇,亲戚之间不投缘,离远些为妙!   数日后,清晨。   姜玉姝怀着三个月的身孕,登上马车,赶去百里外的连岗镇,查勘耕地。   车轮辘辘,时而走官道,时而走村路,一刻不停。   密林里,一伙彪形大汉埋伏,为首者脸颊一道刀疤,鹰钩鼻棕褐发,眼神阴狠,嘴里说的是犰语——   作者有话要说:   婆媳问题,妯娌问题,猛于虎,令人闻之色变…… 第90章   “庄主簿,傍晚能不能到连岗镇啊?”翠梅掀开帘子, 扒着窗棂探头问。   庄松骑马在旁, 想了想,偏头答:“应该能。不过, 山路崎岖难行,或许会慢些。”   姜玉姝侧身, 凑近窗道:“如果天黑之前到不了镇上, 就只能借宿村庄了。”   “无妨。”庄松骑术一般,握紧缰绳策马缓行,“横竖是去查勘田地,从哪儿查起都行。待转完该查的村子, 大伙儿再去镇上合计,也是一样的。”   姜玉姝颔首道:“好, 一切照您的安排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农时不等人呐。”庄松身负差事, 犯愁道:“几千亩地,月湖镇已经开始下种,连岗镇却才刚把粮种运走, 务必催他们尽快了。”   “要快,但绝不能瞎糊弄。”   庄松颔首, “唔, 所以得去查一遍,一则看村民用不用心, 二则观察其方法对不对。我们不懂行,你亲眼瞧瞧, 若发现不妥,当场命令他们改。”   “我明白。”   一千五百万斤粮食,像一座山,沉甸甸,压得人不敢懈怠。   商谈须臾,姜玉姝放下帘子,靠着软垫,右手轻抚肚子,歉意说:“因为我,拖慢大家了。轻车快马,傍晚本该可以赶到连岗镇的。”   “哎哟,快别这么想了!”新马车宽敞整洁,翠梅弯腰,拎起食盒搁在腿上,打开翻拣食物,安慰道:“有孕在身,禁不起颠簸,谁会不谅解呢?人人都愿意体谅的。赶路小半天,姑娘渴不渴?饿不饿?喝水还是吃块点心?”   姜玉姝叹了口气,无奈答:“大约两刻钟之前,我既喝了水也吃了糕,饱到嗓子眼儿了。你自己吃吧。”   “我还不饿,等会儿再吃。”   翠梅合上食盒,尽职尽责地说:“公子吩咐仔细照顾您,潘嬷嬷精心安排的:一日三餐,外加四次糕点,这是至少的分量。”   至少的分量?再多些,连吃几个月,人得胖成什么样?   姜玉姝哭笑不得,索性闭目养神,嘴上从善如流,“嗯,我知道,一定尽力不叫你为难。”   “好嘞!”翠梅笑嘻嘻,把食盒搁在角落里放稳,并排靠坐,苦恼说:“唉,几千亩土豆,假如恰有一整片地该多好,咱们就不用东奔西走了,避免在月湖和连岗之间来回跑,忒麻烦。”   “傻丫头,别‘假如’了,不可能的。”   一谈起正事,姜玉姝立即睁开眼睛,神色严肃,摇头说:“我反复算过,七十多万斤粮种,大概需要两千六百亩地,西苍多山,地势不平坦,两个镇加起来,能凑足合适的耕地,我已经满意了。”顿了顿,她流露憧憬之色,叹息告知:   “但听说,庸州地势非常平坦,平原土壤肥沃,草原一望无际,其中不乏千亩一块的良田!故在失守之前,庸州比西苍富庶些。”   “可惜,它被北犰霸占去了。”   姜玉姝坚信不疑,“只是暂时罢了,早晚会收复的!”语毕,她复又闭目养神,身体越来越容易疲倦,整天犯困。   这一行人,马车一辆,带刀官差七名,邹贵赶车,并有几个连岗镇的里正负责带路。庄松则时而练骑术,时而与邹贵一处,小坐歇息。   午间炎热,幸而道路两旁树林高大茂盛,荫凉风细细。   马蹄跺地“嘚嘚嘚“,车轮“吱吱嘎“,不紧不慢地赶路。   姜玉姝和翠梅聊累了,彼此依偎,迷迷糊糊入睡。   下一瞬,打头的两匹老马有灵性,突然嗅见血腥味,犹豫停下了,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刨地。   前头一停,马车跟着一顿,邹贵勒马道:“吁!”   “怎么回事?”   姜玉姝被颠得一惊,忙唤醒翠梅,探身掀帘子问:“为什么停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庄松是文弱秀才,不甚熟练地策马小跑,靠近答:“不知何故,打头的老马忽然停下了,不肯继续走。”   “啊?”翠梅揉揉眼睛,略一回忆,忌惮扫视两旁密林,紧张问:“老马能识途,有灵性,它们是不是发现林子里有猛兽?譬如狼!想当初,我们就快走到西苍时,在一段像这样的山路上,被狼群袭击了,幸亏潘百户一声令下,才刀砍射箭地打退野兽。”   “这……难说。或许附近真有猛兽,吓住咱们的马了。”庄松脸色一变,心下惴惴,不由自主地握住腰刀刀柄。   姜玉姝浑身一凛,定定神,高声提醒:“深山密林里,遍布飞禽走兽,兴许有饿极了的猛兽,躲在暗处企图袭击人或者马。各位,赶快把防身的家伙都拿出来,万一撞上豺狼虎豹,直接上家伙招呼它们!”她话锋一转,叮嘱道:   “但千万小心些,暗器都淬了毒,切莫误伤自己人。方大夫交代过,虽说不是剧/毒,可昏迷了也麻烦。”   同伴纷纷点头,匆匆翻出随身携带的各式武器、暗/器,严阵以待。   领头老马一乱,其余马不停嘶鸣,四蹄刨地,掘得尘土飞扬。   此刻,埋伏在密林洼地里的北犰残兵耳语商议,窥视下方乾朝人马。   他们共六人,于长谷湾战败后,溃逃进山,辗转躲藏小半月,至今未能如愿逃回庸州,其中两人伤势颇严重,干粮药物早已耗尽,担惊受怕,整天猎物不足,忍饥挨饿。   为首者憋屈焦躁,脸颊刀伤未愈,因缺药,疤痕红肿流脓,十分狰狞。   这偏僻地界,往来行人稀少,如果放过下方的一队人马,不知得埋伏几日才有新猎物。   眼见“肥美猎物“开始警惕,戒备催马前行。   匪首自视武艺高强,且穷途末路,故铤而走险,猛地拔刀,大吼一声犰语,从洼地里跃起,纵身跳下陡坎,朝猎物冲去!   同伙紧随其后,拖着饥肠辘辘且负伤的身体,大吼大叫,虚张声势,试图吓唬猎物,令其束手待毙。   “糟糕!”眼尖的人双目圆睁,战战兢兢,惊惶大叫:“不是野兽,是北犰人!”   “什么?”   “真的是北犰人,六、六个!”   庄松在马上抖了抖,吓得面如土色,一个激灵,下意识抬手一掷,胡乱把飞镖朝敌人甩去,劈裂嗓子地喊:“别慌,更不能转身逃,一转身就死定了!”   “快,抄家伙招呼敌人,千万别心慈手软!”   姜玉姝和翠梅原本正在摆弄小巧短弓,心里一慌,手便一松,短箭歪斜疾射,结果歪打正着,恰射中一名敌人的胳膊。   “喂,谁——你俩没个准头,差点儿射中我了!”庄松气急无奈,仓促策马避开,投射飞镖时,脸色煞白,手剧烈颤抖。   “抱歉抱歉,我们不是故意的。”姜玉姝也两手哆嗦,火速又搭上一支箭,咬紧牙关,稍一瞄准即松开,可惜落空了。   翠梅白着脸,弯腰抓起剩余短箭,飞快搭在弦上,尖叫:“打!打死拦路敌贼!”   霎时,两股人马混战,刀光箭影,飞镖毒/针、腰刀柴刀镰刀,全派上了用场,战场乱成一团。   片刻后,本就负伤的六个敌兵两死四伤,四伤里一半中了淬毒暗器。   大乾险胜,众人雀跃欢呼,包围俘虏愤怒斥骂:   “跪下!”   “北犰贼,大白天的拦路杀人,够张狂的。”   “老实跪着,不准乱动。”   “嘿,还乱动?老子打死你!”   庄松气喘如牛,冷汗湿衣衫,一脚踢开敌人兵器,吼道:“他们听不懂的,立刻捆起来,统统捆结实了。”   姜玉姝下了马车,凑近细看,急切问:“咱们的伤亡如何?”   “唉哟。”一名官差捂着肩膀,痛苦呻/吟,“救命,帮帮我,我不想死。”   另有几人轻伤,幸而全不致命。   同伴忙碌照顾伤员,安慰道:“别怕,带了金疮药,也有姜苁膏,你们不会死的。”   姜玉姝招呼道:“他伤得不轻,快扶他上车。”   “那你怎么办?”庄松忙中诧异扭头。   姜玉姝擦擦汗,“车里宽敞,挤挤吧。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收拾收拾,死尸不必管,把俘虏绑在马车后,咱们回村就上报,请军中派人处理!”   “哎,有个咬舌的,他想自尽。”邹贵嚷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庄松黑着脸,喝道:“拿布堵住他们的嘴,哼,休想自尽了之!”   “好主意!”众人七手八脚,生怕密林中仍有残敌,迅速收拾一番,原路返回。   傍晚,一行人带着俘虏,疲惫抵达刘村。   姜玉姝下车,一进院门,顾不上回答家人的关切询问,首先告知:“柱子、小树,我们半道被六个北犰人拦路袭击了,当场杀死两个,带回四个俘虏。你们说,该怎么办?”   “啊?”   “你们可真倒霉。走,去瞧瞧!”   小树同情叹道:“上次长谷湾一战,有几股敌兵溃逃,躲进深山,居然变成剪径小贼了。”   柱子和小树负责照顾伤兵,在郭家住了小半月,彼此相熟。他们飞奔出院门,审视被五花大绑的俘虏,商量几句,解释道:“无论死的活的,我们都做不了主,事关外敌,按例必须交给军中处置。”   “可我俩一走,曹公子他们四个——”   姜玉姝会意,打断道:“放心,我家会照顾他们的。”   “那行。事不宜迟,趁还没天黑,我们立刻押送俘虏回营!”柱子和小树习以为常,手麻脚利,把四个俘虏绑在板车上,快马加鞭,转眼便远去。   姜玉姝扶着门框,精疲力竭,刚松口气,眼前蓦地闪过一片黑,身形晃了晃。   “夫人怎么了?”   “您哪儿不舒服?”家人慌忙搀扶。   方胜干焦急,“快,扶她回房歇息!”   不消片刻,姜玉姝进屋,潘嬷嬷和小桃一左一右地搀扶。尚未走到榻前,她忽然止步,杵着不敢动弹,双手捂住肚子,瞬间脸色惨白,开口便是哭腔,颤声说:   “糟了,我、我感觉不太对劲。” 第91章   姜玉姝双手捂着肚子,霎时极度慌乱恐惧, 生怕孩子保不住。   “您觉得哪儿不对劲?”小桃是未嫁的姑娘, 懵懵懂懂,想当然地问:“肚子疼么?”   姜玉姝摇摇头, 不便启齿。   “来,慢慢躺下, 别慌, 待会儿让大夫诊脉开方,不会有事的。”潘嬷嬷生养过孩子,一看便明白了,催促道:“小桃, 快去叫人烧水,然后准备干净衣裳来!”   “哎, 是。”小桃扭身, 飞快忙去了。   “慢点儿。”   姜玉姝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和衣仰躺,心乱如麻, 慌得无以复加。   潘嬷嬷坐在榻沿,轻轻解开对方衣带, 小心翼翼道:“躺着, 别动。肚子痛不痛?”   “之前一直好好儿的,从没痛过, 现在也只是闷闷的微疼。”姜玉姝全无经验,顾不上尴尬, 无措望着老嬷嬷,嗓音哽咽发哑。   潘嬷嬷动作麻利,衣裙“窸窣“声后,老人定睛审视,宽慰道:“莫怕,只是略有见红。”她细致替对方穿好衣裙,并盖上薄被,扬声唤道:   “老方,快来诊脉!”   早已候在门外的方胜应了个“是“,提着药箱,匆匆进入。   姜玉姝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急切说:“方大夫,我——”   方胜了然,抬手打断,沉稳劝说:“冷静些,不能着急。我先把把脉。”   这种时候,人无法自控。姜玉姝明知着急无济于事,却根本静不下心,恐慌之下,直冒冷汗。   潘嬷嬷搬来一张圆凳,方胜落座,屏息凝神,诊脉良久。   “夫人一向奔波操劳,加之今日遭遇拦路劫匪,饱受惊吓,有些动了胎气。”方胜合上药箱,起身离榻数尺站立。   姜玉姝登时心揪起,脸唇无血色,涩声问:“要紧吗?能好吗?”   “放心,放宽心,据脉象看,并无大碍,服几剂安胎药,并卧床休息一阵子,即可痊愈。”方胜温和道。   姜玉姝神色变了又变,腹部闷闷坠痛,忽喜忽忧,忍不住问:“真的?方大夫,请你一定告诉我实话……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千万别瞒着我。”   方胜严肃答:“假如当真很要紧,恐怕您是撑不到回家的。”   “这、这倒也有理。”姜玉姝一愣,松了口气。   潘嬷嬷弯腰掖了掖被子,安慰道:“夫人能一路颠簸地赶回来,证明孩子并无大碍,顶多受了些惊吓罢了。好生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这时,翠梅端着热水,小桃捧着干净衣裳,一齐走向床榻,紧张问:“怎么样?”   “应该不要紧的吧?”   潘嬷嬷便道:“你俩照顾着,我去去就回。”语毕,她与方胜一同离去,悄悄告知见红的情形。   喝下安胎药,直躺到深夜,腹痛感才渐渐消失。   因着未嫁的姑娘多有不懂,翠梅便搬出了东屋,改由老练的潘嬷嬷夜间陪伴。   黑暗中,一老一少并排躺着。姜玉姝叹了口气,后怕道:“幸亏有惊无险,差点儿吓死我了。”   “吉人自有天相,诸天神明与郭家列祖列宗在上,定会保佑孩子顺顺利利出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潘嬷嬷斩钉截铁道。   “但愿如此。”   姜玉姝一声叹息,苦恼道:“我这一倒,少说也得休息几天,待安稳了才敢外出行走。可农时不等人,眼下正是忙耕种的时候,庄主簿奉命督促屯田,最近急得嘴角生燎泡,偏我一时间不敢动弹,他恐怕更焦急了。”   “唉。”潘嬷嬷语重心长,劝诫道:“谁愿意动胎气呢?还不是因为操劳公务。今儿都见红了,暂时快别操心了,踏踏实实休养一阵子,庄稼比不上亲生骨肉宝贵啊。”   “夫人年轻,有所不知,女人的头一胎要是没养好,往后恐怕会有麻烦的。”   流产?不孕?落下病根?   凭本朝的医术,无数病没法治,只能靠“拖“,能拖多久全看命硬与否。   姜玉姝一阵阵害怕,忐忑不安,立刻表示:“嬷嬷说得对,我明白的,当然会小心保重身体!”她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揽下了差事,就得尽心竭力,总不能突然撂担子。容我考虑考虑,想个可行的法子,给庄主簿分忧解难。”   “动脑倒没什么,但也不可愁得不睡觉,愁坏了身子。”潘嬷嬷劝道:“夜深了,歇息吧,养足精神,明天再考虑也不迟。”   “嗯。”   姜玉姝嘴上答应了,到底被差事压得难以入眠,冥思苦想,默默琢磨许久,才疲倦酣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次日傍晚,庄松忙完公务,不忘提着一包点心,登门“探病“。   共事年余,两家熟悉。他一踏进郭家院门,周延便热情相迎,随意交谈,本以为托其转达问候即可离开,不料却被请进了堂屋。   姜玉姝正欲起身,“庄主簿来了,请坐。”   “快别起来!你坐,坐下。”庄松连声制止,一落座,翠梅便奉茶。他喝了口茶,关切问:“听说你身体不适,好些了吗?”   姜玉姝笑了笑,歉意答:“好多了。多谢你百忙中抽空,特来问候。”   “无需客气。你因公受伤,庄某谨代表官府,问候一声也是应该。”庄松着急上火,嘴角一溜燎泡,整天折扇不离手。   姜玉姝见状,忙让道:“这绿豆汤在井里湃了半天,才刚盛的,不妨尝一尝?”   “哦?”庄松丝毫不客气,三两下喝完凉汤,长长吁了口气,赞道:“好喝!”   潘嬷嬷待客周到,又给他盛满,“说起来,绿豆还是上回您送的呢。”   庄松道谢,一气喝三碗,解了渴,却浇不熄心火。   姜玉姝定定神,开始谈正事,“田里一切顺利吗?”   “唉,别提了!”   庄松使劲摇扇子,心烦气躁,撇开平日端着的秀才主簿架子,抱怨着告知:“本镇勉强顺利,连岗镇却频出岔子,一会儿这个村运粮种时半道不慎掉河里两车,一会儿那个村争执不休、谈不妥分发粮种一事,听似鸡毛蒜皮,加起来麻烦却不小,恐将影响秋季收成。”   姜玉姝叹道:“连岗镇第一次种,难免生疏。但夏种才开了个头,他们就出岔子,我真有些担心,偏偏离得远,暂无法赶去探查。”   “几千亩地,咱们人手不足,诸事繁杂,纵有三头六臂也顾不全,难呐!”庄松唉声叹气,扇子指了指自己嘴角的燎泡,苦笑说:“瞧,我急得快冒火了,却至今想不出万全之策。”   有得必有失,世上并无万全之策。   姜玉姝早有准备,顺势告知:“我也想不出万全之策,但倒琢磨出了一个办法,只不知可不可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庄松一收折扇,   姜玉姝有条不紊,提议道:“当务之急是夏种,难题在于人手不足,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依我看,与其仅靠咱们单打独斗,不如聘请一群庄稼老把式,安排其分别驻守两镇各村,算作替官府办差,负责教导栽种新粮。”   “刘村的人,我带了一年多,手把手地教,倾囊相授,几乎所有村民都已经熟记耕作方法,聘请他们出马,不会比我差。”姜玉姝十分恳切,正色游说:“到时,琐碎麻烦各村自行解决,咱们专处理大麻烦,岂不省心省力?”   “这……”庄松捧着碗,一口接一口地喝甜汤,皱眉沉思须臾,迟疑道:“几十个村,须得几十个帮手,不容易啊。况且,‘无利不起早’,拿什么好处去聘请?你知道的,赫钦并不富庶。”   “不用财帛,免赋税即可!”   姜玉姝胸有成竹,缓缓道:“官府只要给予‘免赋税’的好处,村民肯定乐意,必将踊跃争取机会,咱们谨慎挑选,择勤恳老实者,定下一套规矩,不愁他们不用心办事。”   “咳,庄某只是小小主簿。”庄松捏着汤匙,慢腾腾搅动甜汤,低头说:“免赋税可是大事,我做不了主的。”   一切皆在意料中。姜玉姝毫不气馁,立即从袖筒里抽出信笺,刚欲起身,潘嬷嬷却抢着接过,递给庄松。   “我明白你的难处,所以斗胆,连夜写信请求潘知县首肯。”姜玉姝笑眯眯,虚心问:“仓促写的,不知措辞妥不妥?烦请指正。”   庄松抖开信笺,斜瞥一眼,“原来,郭夫人是早有准备啊。”   姜玉姝颔首,坦率答:“其实,我一早就有这个想法,正是顾虑赋税非小事,才不敢贸然提议。”她有孕在身,且动了胎气,潘嬷嬷不让吃绿豆,只能喝了口水,打起精神,继续劝说:“但如今看来,不提不行了,单靠咱们几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可不么!”潘嬷嬷在旁插嘴,“两个镇,好几千亩庄稼,累死累活,也管不过来的。”   庄松飞快看完信,考虑半晌,倏然起身,严肃说:“既然你提议,又特地写了信,那么,姑且试一试!事不宜迟,我立刻回去,也写一封信,据实禀明难题,请县里定夺。”语毕,他告辞,兴冲冲走了。   “慢走。”姜玉姝吁了口气,满怀期待。   与此同时,都城姜府。   侍郎千金的闺房,华美精致,此刻却一地碎瓷片。   “滚开!”姜玉姗以泪洗面,狠狠推开丫鬟,仰脸哭求:“母亲再不管,女儿可就真得嫁去裴家了。”   许氏心里愁得不行,嘴上却说:“好了,别哭了。娘不会让你嫁去裴家的。”   “裴家长辈答应结亲了,他们八成没安好心,我宁死也不嫁!”   许氏替女儿擦泪,安抚道:“空口无凭,尚未下定。你别怕,娘这就去书房,劝一劝你父亲。”   “劝劝劝!”姜玉姗十二分不满,哭着埋怨,“劝了无数次,都不管用,父亲根本不听你的!”   许氏脸上挂不住,皱眉训道:“姑娘家大呼小叫的,像什么话?安静等着,我去同你父亲商量商量。”说完,她憋着一肚子火气,恼怒赶去书房。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入后窗。   近一年,姜世森碰也不碰许氏,歇在书房里。数月前,他新收用了一个美婢,名叫莹莹,平日颇宠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大人!奴婢该去摆饭了,迟了,要挨骂的。”莹莹肤白柔媚,半推半就,欲拒还迎。   姜世森的腰带落在地上,喘吁吁,压着人说:“谁骂你?本大人要用你,哪个没眼色地敢多嘴?”   这时,许氏心急火燎,挥退欲言又止的小厮,一把推开书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看,恶人自有恶人磨【doge】 第92章   “大人——“书房门虚掩,许氏心急, 推门直入, 定睛一扫,见丈夫并不在外间, 正纳闷时,却听里间传出不堪动静, 立时沉下脸, 抬脚意欲一探,转瞬却停下了,强压妒火,重重咳嗽:   “咳咳!”   旋即, 里间传出女人的柔媚惊呼,夹杂男人的扫兴叹息, 并有“窸窸窣窣“整理衣服的响动。   少顷, 姜世森宽袍缓带,背着手踱出来,神态威严, 淡淡问:“慌慌张张的,有什么事?”   通房美婢低眉顺目, 尾随家主, 衣裳虽整齐,但鬓发簪钗微乱, 俏丽脸蛋晕红,毕恭毕敬地屈膝行礼, 怯怯唤道:“夫人。”   小骚蹄子,天还没黑呢,就□□了,一有机会便不管不顾的,百般勾引男人往床上躺,不知羞耻,呸!   许氏风韵犹存,却独守空房年余,幽怨不满,此刻险些咬碎牙齿,面上却端庄,贤惠大度,一派当家主妇风范。   “有一件要事,想与大人商量。”许氏珠围翠绕,雍容丰腴。   姜世森落座书案后,随手抽出一份文书翻阅,头也不抬地问:“哦?什么要事?”   通房美婢恭顺,始终低着头,先给家主奉茶,而后端给主妇,“夫人请用茶。”   许氏连手也没抬,下巴一翘一点,婢女便会意,把茶搁在了几上,识趣道:“奴婢告退。”   许氏克制着一挥手,摒退丫鬟,暗忖:莹莹这小贱人,最近愈发放浪了,欠缺管束!   但她深切了解丈夫,只敢背地里设法出出气,从未较真,生怕丈夫改去外头寻花问柳。   姜世森被搅了兴致,十分不快,皱眉问:“到底什么事?”   许氏落座,未语先红了眼眶,几乎低声下气,攥紧帕子问:“听说,裴家长辈答应亲事了?”   “不错。”姜世森靠着椅背,欣然道:“我和岳父商量过了,择吉日便下定,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小,须得尽快成亲。”   许氏咬牙,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狐疑问:“文沣不是一直不乐意吗?他为了拒绝亲事,甚至躲去西苍,明摆着不满姗儿。”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任由孩子胡闹?”姜世森不容置喙,铁了心,昂首说:“总之,这桩亲事,是必要结成的。姗儿那孩子,被你娇惯坏了,整天使性子哭闹,哪一点像大家闺秀?完全比不上她姐姐!”   “玉姗娇蛮任性,你非但不加以管教,反而助着她闹,成何体统?”   亲生女儿被嫌弃,许氏气得牙根痒痒,却无暇争辩,忧切问:“如此一听,文沣仍是不乐意的,对吧?”   姜世森拉长了脸,极为不耐烦,“我观察十年,早看准了,文沣才貌出众,前途大好,人也懂事,无论他乐不乐意,都不会苛待姗儿。裴家绝非龙潭虎穴,你少瞎担心。”   “但是——“许氏爱护亲生女儿,舍不得女儿后半辈子吃苦受委屈。   “不用多说,此事就这么定了!”   姜世森耿耿于怀,盯着继妻,一字一句地质问:“当初,玉姝不乐意嫁去郭家,几度寻死觅活,你是怎么劝她的来着?”   “我、我……”许氏哑口无言,目光心虚闪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世森面无表情,淡漠道:“你既能宽解玉姝,想必也能说服玉姗。赶紧劝一劝姗儿,别尽给我丢人。”语毕,他起身,大步离开书房。   “你、你——“许氏脸庞扭曲,憋屈大喊:“姜世森,站住!”   姜世森头也不回,近两年争执不休,越来越厌恶继妻,懒得同她多说一句话。   西苍七月多雨。   一场小雨后,山村处处泥泞,晨风清凉。   姜玉姝和庄松一同禀报困难,县官商议后,最终准了两人的提议,允许额外免除刘村五十户的赋税。   “我所知道的,已经全教给你们了。”姜玉姝站在阶上,面对五十个村民,语调铿锵有力,郑重嘱咐:“即日起,各位庄稼老把式,将以官差的身份,按照昨天的安排,前往各自负责的村子,指点当地乡民耕种土豆,待到秋收后,就算完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嚯,官差!   众村民拎着行囊,皆流露兴奋之色,其中十有八/九只去过镇上,从未到过县城,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热切议论:   “听听,官差!”   “嘿嘿嘿,我活了半辈子,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当上官差。”   “可惜官府既没给发衣服,也没给发佩刀,否则一穿戴上,多威风!”   “得了吧,少做梦。咱们只是办个短差,既不是捕快又不是官,就别想衣服想佩刀了。”   “我大哥也想谋这份差事,可他家地多人少,抽不出空。”   ……   庄松昂首挺胸,抬手阻止议论,打着官腔,慢条斯理说:“官府缺人手,你们能在村里脱颖而出,俱有过人之处,个个都是侍弄庄稼的好把式,才被官府委以重任。即日起,你们务必尽心竭力办差,切莫辜负县里的信任。”   众村民连忙点头,干劲十足。   姜玉姝接腔,叮嘱道:“我们已经交代下去了,各位的住处和三餐,由各自负责的村里照顾。农忙时自然忙碌些,农闲时若想家了,可以探亲,但请以差事为重,切莫疏忽怠惰。”   “记住,咱们有言在先,如果秋收时收成远低于其它村,休想免赋税;但收成名列前三的,不仅免赋税,官府还另有赏!”庄松气势威严。   众村民眼睛一亮,七嘴八舌地问:“赏什么啊?”   庄松高深莫测,“急什么?到时便知。你们勤恳办差,官府必不会亏待。”   姜玉姝抬头看看天色,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启程吧,避免赶夜路。这一趟,途中有官差护送,各个村都将派人接应,应会平安。如有意外,及时报上来,交给我们处理。”   “启程!”庄松一挥手,满院子的人便动身,几个官差带刀骑马护送,村民则腰间别着柴刀和镰刀,沿着曲折村路,浩浩荡荡远去。   坎上,庄松摇着扇子目送,擦擦汗,喃喃说:“唉,但愿他们能用心办差。”   姜玉姝倒不担心,安慰道:“假如收成太差,官府就不给免赋税了,人岂不白忙活一场?放心吧,他们必会尽心尽力的!”   两人商谈片刻,她戴上帷帽,轻快说:“可算解决了大难题!你忙着,我该下地了,瞧瞧耕种的情况。”   “身体不要紧吧?”   姜玉姝休养数日,稳住了胎,笑答:“已经好了,不妨事的。”   “小心些。”庄松话锋一转,试探问:“今年你家不仅种了土豆,还种了红薯和许多药材——咳,等到时制成姜苁膏,能不能匀给我一些?”   姜玉姝愣了愣,“啊?”   “上回得的,我趁回县衙复命时,全拿回家了,有备无患嘛。谁知,家中亲友觉得好用,分一分就没了。”庄松并不拐弯抹角,期待问:“再给一些行吗?”   翠梅和邹贵提着农具和竹篮,好奇围近。姜玉姝略一思索,歉意告知:“实不相瞒,我家并没有种多少姜苁,因为幼苗需要上山采挖,琢磨一年,才种出小半亩。”   庄松忙解释道:“我不贪多,有个三五瓶,就心满意足了。”   姜玉姝登时松了口气,“哦,放心,三五瓶倒是可以的!并非我家小气,而是军中紧缺,他们早已经开口了,等制成药膏,绝大多数将送往军中,仅余少数应急。”   “那是好事啊!”庄松一听对方答应,便眉开眼笑,大加赞赏,“将士们杀敌卫国,郭家慷慨赠良药,实乃深明大义,不错,真不错!”   姜玉姝摆摆手,“过奖了。药材才半亩,侍弄起来并不麻烦,自家用不了多少,与其白搁坏了,不如送出去救治他人。”语毕,她招呼同伴,告辞离去。   日上树梢,翠梅和小桃一左一右地搀扶,耳语说:“刚才一听,我误会了,还以为庄主簿想要百八十瓶,拿去送给亲友。”   邹贵笑嘻嘻,附和说:“我也误会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缓步下坡,“幸亏他不是这个意思,否则,我一拒绝,怪尴尬的。”   一行人谈天说笑,拐进大路便登上马车,驾车赶往田间。   这天傍晚,军中派来一队人马,接伤兵回营。   姜玉姝恰从地里回家,便站在院门外相送,温和说:“他们伤势未愈,路上小心,慢些赶车。”   为首的总旗点点头,客气道:“伤员我们接走了,麻烦你家大半个月,多有打扰。”   姜玉姝也客客气气,“他们四个一直由柱子和小树照顾,我们并没帮上什么忙。”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等伤势痊愈了,曹某一定登门道谢!”曹达伤势严重,休养至今,仍无力行走,被同袍搀上马车。   其余三个伤员亦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姜玉姝一一应答,末了挥手道:“慢走。”   相处大半月,郭家人纷纷相送,叮嘱道:“往后要当心,多保重,祝平安凯旋。”   双方告别,总旗马鞭一甩,“驾!”带领手下,奉命接走伤兵。   夏种赶农时,虽极力避免,姜玉姝仍外出了几趟,甚至在连岗镇待了小半月,东奔西走,直到数千亩土豆陆续顺利出苗,才放下心,赶回刘村休息。   八月里,桂花飘香。   一转眼,中秋节前夕,农忙已过,庄稼人有了空闲,家家户户准备过节。   郭家东屋,琴声悠扬。   难得闲暇,姜玉姝端坐窗旁,垂首抚琴,将近四个月的身孕,衣裳一掩,尚未显怀。因着平日劳心费力,她没胖一点儿,仍是高挑纤瘦。   一曲毕,小桃和翠梅围着琴台,拍掌叫好。小桃羡慕说:“哎呀,真好听。”   翠梅与有荣焉,“当然啦,我们姑娘从小勤学苦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姜玉姝忍俊不禁,“少夸几句吧,我可不自认‘精通’。”   “您又谦虚了。”小桃弯腰,小心翼翼地伸手,好奇拨弄琴弦,“明明弹得这样好听,还谦虚。”   这时,门口突然响起拍掌声,三人诧异扭头,却见郭弘磊大踏步靠近,丰神俊朗,愉快说:“确实好听!我一进院门就听见了,大饱耳福。”   姜玉姝惊喜交加,起身相迎,“你、你是回来过中秋吗?”   郭弘磊颔首,久别团聚,他心里高兴,顾不得有人在旁,亲昵搂住妻子,朗声说:   “走,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其中一样,你肯定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呆木头要讨妻子欢喜辣~ 第93章   姜玉姝被搂了一把,身形不稳, 后退半步, 仰脸问:“什么东西啊?”   “在院子里,你一看便知!”说话间, 郭弘磊牵着她的手往外走,神采奕奕, 英姿勃勃, 边走边答应翠梅和小桃的问候。   姜玉姝跟随,倍感好奇,笑盈盈说:“明知我好奇心重,还故意卖关子。”   “谁卖关子了?”郭弘磊一本正经, “我这不正带你去看么?”   家主探亲,家里热闹, 翠梅和小桃自是高兴。她们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尾随凑趣说:“看,公子故意叫夫人着急!”   “到底是什么?”   须臾,三人走至堂屋门口, 其余人已聚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姜玉姝迈出门槛, 定睛扫视:   此次, 不止郭弘磊,彭长兴兄弟俩和林勤也回来了。彭长荣激动一招手, 翠梅便情不自禁跑过去。   空地上,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 包袱上搁着两个缎面长匣,并有一只狍子。   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匹棕色马驹!   “咴咴~“小马驹晃晃脑袋,甩甩尾巴,蹄子跺地,毛色光滑油亮,神态温驯。   “啊——“姜玉姝极意外,惊呆住了,目不转睛地打量马驹。   郭弘磊见状,凝视问:“怎么样?喜不喜欢?”   姜玉姝回神,点头如捣蒜,屏息问:“那、那匹小马,是给我的吗?”   “是,给你的。”郭弘磊见妻子高兴,剑眉星目舒展,俊朗非凡。   姜玉姝喜笑颜开,欢欣雀跃,兴奋道:“多谢,我非常喜欢!你从哪儿弄来的?”   小夫妻并肩,迈下台阶,走向人群。郭弘磊戎装整齐,佩刀未解,简略告知:“它并非外头买的,而是战场上跑散了的战马与野马所生,因体格较瘦小,性子又太温驯,军中训练冲锋陷阵时,次次跑得慢悠悠。管事失望了,将其归入劣等,打算舍弃。我恰认识那管事,觉得这匹马驹确实难当战马用,但给你骑,却正合适。”   姜玉姝兴冲冲,三步并作两步,迫不及待地走向马驹,猜测问:“所以,它是那个管事送你的?”   “不是。”郭弘磊摇摇头,解释道:“按例得掏一小笔银子,我买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来不易,辛苦你啦!”   家主夫妻一靠近,人群纷纷转身,互相问候。   姜玉姝定定神,按捺住兴奋,关切问:“又好一阵子没回来了,你们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没负伤!”彭长荣拍得胸膛作响,以示没撒谎。   林勤接腔说:“我们很想经常回来,可惜北犰总是不老实,打得脱不开身。”   “其实,这趟探亲,是托家里的福,以送嘉赏和谢礼的名义,顺便告假,碰巧过中秋。”彭长兴乐呵呵。   姜玉姝一怔,诧异问:“为什么说是‘托家里的福’?”   郭弘磊告知:“白银二百两,和那几捆皮子,是曹大人替郭家请的嘉奖,因为咱们献出了姜苁膏,并热心收留伤兵。匣子里的药材,则是曹大人硬塞的,说是感谢郭家救了他的儿子。”   “原来如此。”姜玉姝恍然大悟,感慨说:“没想到,居然能得这么些礼物。”   潘嬷嬷递上一包白银,禀道:“这便是军中的赏银,夫人请过目。”   姜玉姝稍一思索,缓缓说:“上回被北犰人砸坏的东西,农忙时抽不出空,至今尚未补齐。这笔银子,周延收着,用于重新添置家具物品,若有剩余,作为家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周延接过银子,越受信任,他越是恭谨勤恳,办事周全。   方胜作为大夫,一听药材便心痒痒,请示后开匣细查,判道:“这人参和燕窝,均属上等,不错!”   姜玉姝不懂行,凑近一看:左匣五根人参,右匣盛满燕窝。她不由得皱眉,叹道:“真是让曹家破费了。这谢礼贵重,日后若有机会,得设法回礼。”   忙碌安排一通后,她才有空亲近马驹,兴致勃勃,围绕它转了三圈,仔细端详。   郭弘磊一直陪伴左右,信手揉了揉马驹鬃毛,严肃嘱咐:“虽说温驯,但毕竟是兽类,平日务必小心,未驯服熟悉之前,你离它远些。”   “知道!”   姜玉姝由始至终,深切厌恶“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诸多规矩束缚,偶尔心血来潮时,莫名憧憬“红尘滚滚策马奔腾“的潇洒劲儿,曾经骑马迎着风小跑一场,格外神清气爽。   即日起,我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了!   姜玉姝喜滋滋,试探揉了揉鬃毛,赞道:“哪里瘦小了?明明挺结实的。”   “就是!”   “好温顺啊,这么多人围着,它也不害怕。”马驹干净温驯,乖乖站着,翠梅和小桃也心生喜爱,摸了又摸。   郭弘磊莞尔,“认真对比我们骑回来的战马,你们就明白了,它不仅瘦小,更是太温驯,毫无烈性。”   彭长荣点头附和,“但给夫人骑,倒是刚好,稳当。”   姜玉姝略弯腰,与马驹对视,眸光水亮,愉快说:“对于我而言,战马威风凛凛,可骑着害怕,这匹才好!哎,它多大了?”   “听说,七个多月大,喂草料即可,在军中已经开始驯练了。”郭弘磊也弯腰,两人亲昵挨着,并肩逗马驹,耳语说:“等孩子出生,你彻底养好了身体,它应该就骑得了。”   当众聊这些?姜玉姝含嗔瞥了他一眼,没接腔,直起腰,精神抖擞地说:“从今起,家里多了一匹马驹,马厩里得给它腾个位子,大老远赶路来,想必饿了渴了,清水草料都给备上。”   “好嘞!”邹贵牵着马驹,爱不释手地抚摸马背,“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这小东西。”   郭弘磊挑眉,故意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也是大老远地赶路回来,你居然不先招呼我的吃喝?”   姜玉姝忙转身,讪讪一笑,歉意表示:“咳,抱歉,我高兴过头了。二公子,请,快请进屋里上座,容我斟茶道歉。”   “不必斟茶道歉。”郭弘磊目若朗星,威严说:“只需记着,下不为例。”   “一定,一定!”   夫妻俩相视一笑,待踏进堂屋,姜玉姝果然倒了杯温水,郭弘磊一气饮尽,疑惑问:“我回来没看见三弟,听周延说,阿哲变成村里的先生了?”   姜玉姝笑眼弯弯,“没错!七月不是有几十个外村里正吗?我让他暂当先生,把栽种新粮的经验教给里正,结果,他教着教着,顺便给村里孩子启蒙,渐渐成例,农闲每天教一个时辰,讲授《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认认字。”   “这……是他自己决定的吗?”郭弘磊惊讶,简直不敢置信。   姜玉姝喝了口茶,“当然。三弟十五岁了,越来越懂事。他办的私塾,免束脩,精心授课,深得村民敬重。”   “好,很好!”   “三弟从小斯文,有些怕生,万万没料到,他竟敢当先生!”郭弘磊大感欣慰,起身问:“私塾在哪儿?我瞧瞧去。”   姜玉姝带路,“就在附近,随我来。”   彭长荣等人心知三公子自幼怯弱,暗暗惊奇,一行六七人,同寻去私塾。   暮色四起,家家户户准备晚饭,炊烟袅袅。   途中,姜玉姝轻声问:“上次你匆匆回营,我来不及打听。不知曹大人是什么来头?观曹家谢礼,价值不菲。”   郭弘磊答:“他是赫钦卫的指挥佥事,世居西苍,世袭武官,想必家底丰厚。”   姜玉姝不解,茫然问:“指挥佥事是什么官儿?”   “平日主要监管军纪。”眼前一道坎,郭弘磊自然而然地搀扶妻子。   姜玉姝颔首,“哦,原来是管纪律的。”   尾随的彭长荣见状,也伸手,意欲搀扶翠梅。   翠梅却害臊,躲开了,“做什么呀?我自己会走。”   “嗳,大胆搀吧,我们不看就是了。”林勤笑嘻嘻,彭长兴打趣亲弟弟,“你俩定亲半年,迟则明春早则年底,尽快把亲事办了,免得长荣朝思暮想。”   “哥!别说了。”彭长荣赶紧使眼色阻止。   彭长兴和林勤勾肩搭背,哈哈大笑。   翠梅脸羞红,啐了一口,快步走远了。   少顷,一行人抵达简陋的私塾,恰逢散学,从窗口望进去,只见:   郭弘哲端坐上首,腰背挺直;学生近二十,年龄有大有小,高矮胖瘦,书囊各式各样,个个规规矩矩,躬身作揖,与先生道别。   少年文质彬彬,殷切吩咐:“中秋佳节在即,准你们歇两天,回家记得温书,不可松懈。”   “是。”众学生归心似箭,却一步一步离开私塾,走远了,才敢追逐嬉闹。   胡纲一贯以书童的身份陪同,他无意中瞥视窗口,立刻提醒:“公子,快看!”   郭弘哲吓一跳,扭头,霎时惊喜交加,“二哥?你、嫂子,你们怎么来了?”   姜玉姝轻快答:“你二哥听说你荣当先生,十分高兴,特地来瞧瞧。”   郭弘磊昂首阔步,迈进私塾审视四周,欣慰之下,使劲一拍弟弟肩膀,朗声说:“我刚才看见了,学生们尊师懂礼,你这个做先生的,教导有方,很不错!”   “哪里?唉,我并无功名在身,多亏村里人不嫌弃,才把孩子送来发蒙。又幸得嫂子赞同,说服里正,才得了这个地方办私塾。”郭弘哲被兄长一夸,嘴上谦虚,心里乐滋滋。   郭弘磊一听,更加欣慰,把弟弟肩膀拍了又拍,赞不绝口。   旁边,胡纲嚷道:“咱们的私塾免束脩,学生家里感激,几乎都送了中秋节礼,全是蔬果干菜,光甜瓜就几十个,沉甸甸,我正愁提不动呢。林哥、彭哥,劳驾帮把手。”   “来了来了!”林勤和彭氏兄弟凑近,齐心协力,才把节礼搬回家。   男人们肩扛手提地踏进院子里,潘嬷嬷和周延妻正在清点军中赏赐的皮子,抬头一看,讶异问:   “哟?”   “怎么搬回来这么多蔬果?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胡纲与有荣焉,得意洋洋,又解释了一遍。   “原来如此。学生家里懂礼数,知道先生辛苦,才肯送节礼呐。”潘嬷嬷笑眯眯,招呼家人把蔬果放进地窖。   姜玉姝天暖怕热,天寒怕冷,累出一身汗,回房更衣。   潘嬷嬷目送她走远,悄悄把郭弘磊扯到一边,皱着眉,不放心地问:“公子真是的,送什么礼物不好?竟然送了匹马,多危险!”   “无妨,那匹马驹非常温驯。”   “再温驯,也是兽类!夫人有孕在身,万一被、被——多危险!”   郭弘磊耐性十足,宽慰道:“放心,我已经叮嘱她了,等明年才能学骑马,现在只是养着而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嬷嬷不赞同,连连摇头,叹了口气,提议道:“下回千万别送危险之物了,送首饰,岂不稳妥?”   郭弘磊也叹了口气,“但依我看,首饰和马驹,她更喜欢马驹。”语毕,他大步流星回房,“我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哎?”   “公子——”   潘嬷嬷喊不回人,目送郭弘磊背影远去,无可奈何,叹息道:“唉,麻烦,劝不听。”   周延妻抖了抖一块狐皮,小声说:“您老人家怎么糊涂了?小两口恩爱,公子明显在讨夫人欢喜。”   潘嬷嬷埋头整理皮子,忽然乐了,笑得合不拢嘴,解释道:“我怎会看不出来?一眼就明白了。只是觉得,女人不该学骑马,既危险,又损端庄。老夫人若在场,公子一准儿挨骂!”   夜间,东屋烛光摇曳。   “硬的?”郭弘磊把人抱在怀里,放轻力道,皱着眉,手掌来回抚摸。   姜玉姝肚子微凸,“嗯。”   “四个月了,怎么还没显怀?”   姜玉姝想了想,“估计得过阵子吧。”两人聚少离多,她心里一直隐隐担忧,犹豫半晌,忍不住问:“如果是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郭弘磊先是一愣,继而一笑,严肃答:“到时,咱们就有掌上明珠了!”   “……对,掌上明珠。”姜玉姝忙点头。   郭弘磊心情畅快,不假思索,脱口问:“如果是女儿,就叫明珠,或者宝珠,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郭明珠……郭宝珠……   诸位小天使,觉得如何?【doge】 第94章   “明珠?”   “宝珠?”   姜玉姝喃喃琢磨一遍,下意识觉得俗气。   “唔。你觉得好不好?”郭弘磊兴致勃勃, 虎目炯炯有神, 却严肃板着脸。   四目相对,姜玉姝屏住呼吸, 观察他眼睛里愉悦的亮光,悄悄放下心, 暗忖:幸好, 他不像潘嬷嬷她们。   每当我聊起女儿,嬷嬷她们就急,老是拐弯抹角地打岔,仿佛一提“女儿“二字, 就吓跑了儿子……殊不知,其实一怀孕, 是男是女就定下了, 半途绝不会改变。   虽然她认为“明珠、宝珠“忒俗气,却不忍败坏孩子父亲的兴致,稍一沉吟, 委婉提醒道:“挺好的。只不过,全天下无数女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假如给孩子取名‘明珠’或‘宝珠’, 岂不是太多同名吗?”   “哦?这倒也对。”郭弘磊若有所思。   姜玉姝清了清嗓子,好声好气, 苦恼问:“试想,在繁华热闹的街上, 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忽然大喊‘明珠’或‘宝珠’、‘珠儿’,估计十个女子里有五个回头,岂不好笑?”   “哈哈哈~“郭弘磊朗声大笑,亲昵搂紧妻子,正色道:“刚才我是说笑的,别当真。”   姜玉姝登时松口气,轻轻拧他胳膊一把,“你开玩笑,做什么板着脸?弄得我当真了!”   “我的不是,夫人息怒。”   郭弘磊头一昂,郑重其事,缓缓道:“咱们的女儿,怎能随口取名?据我所知,正经取名,应该等孩子出生以后,拿上生辰八字,请大师为她算一算命格,谨慎参详,取个最吉祥的名字。”   姜玉姝欣然一笑,“潘嬷嬷也是这样说的。”   “当年,大哥的儿子出生,嫡长孙,取名‘煜’,不知费了多大功夫!另外,大姐的几个女儿,取名也是慎之又慎的。”郭弘磊回忆道。   大姑姐?   姜玉姝眸光一转,顺势告知:“对了,大姐前阵子给我寄来一封信,特地给老夫人和大嫂问安、给咱们几个问好,我已经回信了。”   郭弘磊一怔,沉默瞬息,旋即打起精神,关切问:“天南地北,不知何日才能见面,我曾去信问候,却久无回音。她在冯家过得好不好?”   “这……她没提婆家,只说小外甥女满周岁了,一切安好,勿念,并叮嘱咱们好生照顾母亲。”姜玉姝据实相告。   郭弘磊摇摇头,忧心忡忡,沉声说:“那么,单单大姐家,咱们就有四个外甥女了,至今尚无外甥。靖阳侯府兴旺时,有权有势,冯家纵不满也无法如何,从不敢嫌弃姐姐。现在却难说了。”   “娘家败落,二姐、三姐嫁去了舅舅家族,亲上加亲,日子安稳。大姐却嫁给了外人,她天生性子软弱,缺乏主见,我真担心冯家给她气受。”   姜玉姝本人绝不重男轻女,却十分同情连生四个女儿的大姑姐——在乾朝,男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正妻若生不出儿子,只能视庶子为己出,避免被休弃。   哼,生男生女根本不能事先选择,怪罪于妻子简直荒唐!   姜玉姝忿忿不平,暗骂一通,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忧了。虽然咱们暂时无能为力,但郭家亲戚不少啊,众目睽睽之下,冯家应不至于苛待大姐。”   “但愿如此。”   郭弘磊低头,凝视自己手掌,掌心下的微微凸起,是夫妻俩的第一个孩子。他有感而发,突然叹息,饱含歉意,皱眉道:“等孩子出生时,不知我能不能在家?倘若赶不回来,又让你受委屈。”   姜玉姝心下惴惴,却佯作镇定,轻快说:“放心吧,家里有大夫,村里有稳婆,万事俱备!”   “我总是不在家,家中里里外外都叫你操心……生不生气?”郭弘磊倍感无奈,自投军以来,战火频频,归期不定,往往隔三两月才探亲一趟。   姜玉姝坦率答:“你有正事,并非外出玩乐,我生什么气?不过,如果你外出寻欢作乐,就是逼着我生气了。”   “岂敢?”   郭弘磊挑眉,把人摁倒在榻上,俯身说:“如今这家里,你最有威风,郭某言行举止一个不慎,就被嬷嬷数落‘不懂心疼人’。寻欢作乐?简直想也不敢想!”   “是么?”   “你不信?尽管问问它。”说话间,郭弘磊捉住她的手,按着自己的心。   姜玉姝忍俊不禁,笑意盈盈,“好了好了,我信!”   两人说说笑笑,玩玩闹闹,郭弘磊渐感燥热,却因妻子有孕在身,硬生生隐忍。他咬咬牙,双臂猛地撑高身体,仰躺在旁,闭目默默克制,浑身冒汗。   姜玉姝心知肚明,红着脸坐起,挪到榻沿,脚刚沾地——   “你上哪儿?”郭弘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人。烛光透过屏风,榻间昏暗,他紧盯着人,眼神发亮。   “我去拿扇子。”   郭弘磊毕竟年轻体壮,燥热得浑身难受,泛疼,实在忍不住了。他扯落纱帐,重重亲吻,再度捉住她的手、沿着自己腰间往下摸索,附耳说:   “先帮帮我……待会儿,我帮你拿扇子。”   姜玉姝手腕被牢牢握住,抽不回手,也说不出话。   良久,当帐内动静停歇时,她累得手酸,衣裳散乱掉在脚踏上,裹着薄被昏昏欲睡,忽一阵风吹拂——   “喏,扇子!”郭弘磊信守承诺,精力充沛,打着扇子说:“不早了,睡吧。”   姜玉姝胡乱颔首,在一阵阵凉风里,迅速入眠。   次日便是八月十五。   百鸟在后山树林里鸣叫,天清气朗。   姜玉姝掀开纱帐,独自一人,洗漱后踏进堂屋:空无一人。   她扫视周围,纳闷朝外走。   潘嬷嬷和周延妻正在厨房里商议,闻声探头,招呼道:“夫人醒了?”   “请回堂屋坐着,早饭已经好了,马上端进去!”   姜玉姝疑惑问:“其他人去哪儿了?”   “唉哟。”潘嬷嬷直摇头,拍了拍围裙,絮叨说:“公子起得早,刚吃过早饭,三公子就说想学驯马,邹贵、胡纲、翠梅几个素日爱玩,甚至小桃也跟着去了,生怕我这个老婆子阻拦,溜得飞快。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中秋节啊!”   “趁公子在家,得准备一桌供品,戌时祭祖。瞧,月饼才蒸了三笼,正忙着呢,她们竟丢下活儿,跑出去玩了。”   姜玉姝恍然,笑道:“无妨,一年才一个中秋,难得不用下地,让她们玩会儿吧,免得闷坏了。等我吃完早饭,就张罗供品。”   “怎么能让双身子的人忙活?”周延妻端着早饭走出厨房,“您尽管安心歇息,其实厨房也没多少活。”   话虽如此,但姜玉姝吃完早饭后,便挽起袖子,三人合力做月饼。   “啪“一声,姜玉姝垂首,敲敲木质模子,印出一块圆形月饼,惆怅慨叹:“月饼仍是叫月饼。”   “啊?不叫月饼,叫什么?”周延妻动作麻利,饼模敲得“笃笃~“响。   姜玉姝回神,掩饰答:“哦!我的意思是,这个样式的月饼,我从前见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潘嬷嬷关切问:“夫人想娘家了?姜老大人身体可还硬朗?”   每逢佳节倍思亲。姜玉姝的确思念亲人,却并非都城姜府,而是前世的家。她勉强笑了笑,轻声答:“我父亲的身体,信上每次都写‘硬朗’,但不知实际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潘嬷嬷凑近,安慰道:“总有一天,咱们会回去的,到时再孝顺侍奉长辈。”   “嗯。”   姜玉姝怕露馅,极少深谈姜府,话锋一转,提道:“昨儿得了军中嘉赏,银子不多,留作家用,皮子却不少,于情于理,应该设法送些去长平。郭家受赏,让老夫人也高兴高兴。”   “对,是这么个道理!”潘嬷嬷点头赞同,“我们已经清点过了,多半狼皮,余下是羊皮和狐皮。狼皮适合做褥子,其余做衣服。”   周延妻插嘴告知:“听长荣那小子说,西苍曾闹过几次狼灾,狼多为患,一群群的横行作乱,官府没辙,请军爷出马,狠剿几回,所以囤了大量皮子。”   “原来如此。难怪会拿皮子作为赏赐之物。”   姜玉姝作为儿媳妇,不失表面礼数,却道:“唉,大伙儿辛辛苦苦,不拘袍子或坎肩儿,总之每人得一件,算作犒劳。”   “多谢夫人!”   “谢什么啊?本是大家应得的。”姜玉姝早有打算,心想:长平人太多,东西不够分,给婆婆、四弟、大嫂母子以及几位老姨娘各送一块,礼数上就过得去了。   下一刻,院门口传来谈笑叫嚷声。   三人迎出去,望见郭弘磊兄弟俩打头,邹贵拎着几条鱼,翠梅和小桃提着几包糕点。   姜玉姝讶异问:“哪儿来的鱼?”   郭弘磊昂首阔步,袍角翻飞,朗声答:“外出驯马,偶遇打鱼归来的几个村民,热情相赠。”   “这几包月饼,是三公子学生家里送的节礼。”翠梅脸颊红扑扑,余光频频瞥视,总能发现彭长荣对着自己傻乐。   姜玉姝两手沾满面粉,笑上眉梢,催促道:“咱们收了好些节礼,礼尚往来,不能不回礼。我列了个名单,一家一家地去送,别拖太晚了。”   彭长荣立即应声,“我!夫人派我和翠儿去送吧?”   翠梅默许,扭身进了厨房,匆匆洗手,与同伴一齐蒸月饼。   姜玉姝爽快答:“行,谁送都一样。”   郭弘磊靠近,一时兴起,伸手刮了她手上的面粉,抹在她脸上,略弯腰,威严说:“花猫。”   “哎——“姜玉姝仓促扭头,却未能躲开,索性抬手,试图抹他个满脸!   郭弘磊飞快昂首,一边抓住她双手,一边轻而易举地避开。   姜玉姝挣不脱,气笑了,求助呼唤:“潘嬷嬷,你快——”   谁知,郭弘磊抢过话头,不慌不忙,镇定说:“看,她想把面粉抹我脸上。”   “公子快松手!”潘嬷嬷从厨房里赶出来,看乐了,毫不犹豫地帮姜玉姝,劝道:“抹就抹,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小两口别打打闹闹的,仔细磕着碰着。”   郭弘哲捧着茶杯,迈出堂屋,仗义执言:“咳,我看见了,明明是二哥先动手的!”   “就是!”   郭弘磊莞尔,慢慢松手,不再闪避,稳稳搀着人,任由她抹。   戌时,一轮圆月初上,月色皎洁,照亮了山村。   院子里设下供桌,桌上摆满供品,香炉里烟袅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带领众人,面朝都城跪下,肃穆叩拜,虔敬祷祝。   与此同时,赫钦县地牢。   “啊——狗官!”   “姓裴的,狗官,你不得好死!”   鞭子雨点般落下,抽得犯人皮开肉绽,血淋淋,痛苦哀嚎,破口大骂。   裴文沣官袍笔挺,端坐品茶,面无表情,淡淡说:“辱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打,打到他招供为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狱卒挽起袖子,抡开胳膊,边抽鞭子边逼问。   裴文沣凤目幽深,撇了撇茶沫,平静说:“再不招,就上烙铁和竹签子。本官倒要瞧瞧,究竟是他的嘴硬,还是牢里的刑具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不早?早不早?天啦噜,早得我自己都惊呆了……┓(???`?)┏ 第95章   “狗、狗官!”   “姓裴的,你——”   “胆敢辱骂朝廷命官?你是不想活了吧?”   狱卒抡圆了胳膊, 狠狠一甩鞭子, “噼啪“脆响,犯人胸膛立时多了一条血口子。   犯人被锁在刑架上, 四肢动弹不得,只能偏头躲避鞭抽, 声嘶力竭地喊:“冤枉!我冤枉!”   “我没杀人——啊!”   几名狱卒在场候命, 疾言怒色,呵斥助威。其中两人拎着鞭子,累得胳膊酸胀时,便退后暂歇, 并顺手把鞭子浸入盐水中,由另一人接替施鞭刑。   裴文沣泰然自若, 端坐刑架对面, 背后三尺便是墙,墙上挂着灯笼,昏黄光照下, 脸如冠玉,斯文俊逸。他喝了口茶, 抬头, 漠然审视皮开肉绽的犯人,缓缓道:“杀没杀, 得等抓住你的同伙审明一切才知道。现已有确凿的证据,你即便不是主谋, 也至少是帮凶。”   “识相的,立刻供出同伙行踪。再顽抗隐瞒不报,牢里刑具几十样,你一样接一样地品尝。”   犯人嗓音劈裂,颤声大吼:“我不是主谋,也不是帮凶!”   裴文沣昂首,冷冷质问:“哦?那被害的金寡妇,尸体为何埋在你家后院?你的父亲和大哥,躲哪儿去了?案发后,你要是清白无辜的,逃什么?”   “我、我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犯人眼神躲闪游移,“我没逃,只是出门探亲。”   裴文沣不悦道:“满嘴谎话!打,打到他招供为止。”   “是!”   蘸了盐水的鞭子反复抽打伤口,犯人疼得剧烈颤抖,鲜血和着汗水盐水,不断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血水。   狱卒们有的负责施刑,其余负责厉声喝问:“招不招?”   “快招!”   “蠢货,你以为光嘴硬就能赖过去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哼,今儿我们不过中秋了,奉陪到底,看你能扛得住多少样刑具!”   逼问说话间,犯人惨叫挣扎,青筋暴凸,挣得铁刑架“丁零当啷“响,尖利刺耳,嘈杂不堪。   监牢狭窄低矮,不见天日,墙壁地面虽看不见乌黑血迹,血腥味却无处不在。经年累月,无数犯人的血仿佛浸透了周围一切,脏污至极,乱糟糟臭烘烘,令人作呕。   年初,裴文沣新官上任,第一次靠近牢房时,才走到门口,就被难以言喻的奇臭味儿熏吐了。无奈公务紧急,又无奈官员须仪态威严,他不愿畏缩蒙住口鼻,只能佩戴香囊——不料,香臭一混合,气味更难闻了!那天审讯完,他吐得脸白唇,好几顿吃不下饭。   但如今,他经历多了,习以为常,认真分辨茶香,呷了一口,细品滋味。   亲信小厮吴亮和蔡春侍立其后,亦习惯了。蔡春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摸出几块油纸包着的糕,弯腰问:“这个犯人嘴硬,估计一时半刻撬不开他的嘴。今天是中秋,公子,吃个月饼吧?这不是外头买的,而是县令家眷做了送来的,干净,味道也不错。”   裴文沣到底生性喜洁,皱了皱眉,挥开说:“这种地方,如何吃得下?你俩自己吃。”   “哎。”旁观审讯已久,俩小厮饿了,顾不得是在牢里,吃月饼充饥。   片刻后,裴文沣被呵斥与哀嚎声吵得头疼,把茶盏撂在小几上,扬声吩咐:“上烙铁!”   “是!”众狱卒听令行事,先往犯人嘴里塞了木片,防止其咬舌自尽,然后从炭盆里拎出烧红的烙铁,小半个巴掌大,麻利往那血淋淋的胸膛一按,铁肉相贴,“呲~“声冒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唔——”   “大人,饶、饶命——“犯人瞬间瞪大眼睛,凄惨闷呼,拼命挣扎,却根本撼不动铁刑架,整个人打挺,咬着木片含糊不清地求饶,脑袋一歪,忽然陷入昏迷。   裴文沣面不改色,使了个眼神,狱卒会意,抄起一盆冷水兜头朝犯人浇去。   “哗啦“水声后,鼻青脸肿的犯人一个激灵,气息奄奄,神志不清。   狱卒取出木片,七嘴八舌地骂:“招不招?再不招,就上竹签子了,把你手指钉烂!”   犯人瑟瑟发抖,不敢继续嘴硬,哭丧着脸求饶,哆嗦说:“别打了,求求你们,大人饶命,饶我一命。”   裴文沣威严问:“说!金寡妇,究竟是被谁杀的?”   “我、我大哥,和我爹。大人,我发誓没掺和,只是帮着埋尸而已。”   犯人眼泪鼻涕齐流,供认告知:“那天,我不在家,我爹和我大哥喝多了,把骚、金寡妇叫进家里,原是老相好,一向心甘情愿的,谁知事后,□□狮子大开口,张嘴竟讨五十两,吵起架来,我哥气糊涂了,就、就动手,我爹也气糊涂了,他俩拿绳子一勒,不小心杀了人。”   “不小心?”   裴文沣冷笑,“金寡妇身上可不止勒伤,还有五处刀伤,刀刀致命。说!你的父兄现在何处?凶器又在何处?”   犯人受不住拷打,遍体鳞伤,语无伦次,战战兢兢地告知:“我大哥在连岗镇,有个结拜义兄,名叫包山,或许、或许他们投奔去了。菜刀扔了,扔进巷口槐树下的井里。”   裴文沣面无表情,淡漠道:“你若一早老实招供,免挨好些打。”   犯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埋尸的时候,我爹居然跪下,我大哥甚至磕头,苦苦求我遮掩,说□□寡居十几年,无亲无故,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我、我是无辜的,我没杀人!”   原来,嫌犯逃去了连岗镇?   裴文沣若有所思,偏头,吩咐手下小吏道:“仔细记下供词。”   “是。”小吏提笔蘸墨,伏案疾书。   随即开始详审,直至深夜,“丁零当啷“一阵响,狱卒解开铁链,犯人当即摔下刑架,被拖着扔进牢房里,双腿瘫软,滑过地面时,留下长长的刺眼血迹。   裴文沣起身,疲惫揉捏眉心,温和说:“各位辛苦了。大过节的,本该歇会儿,无奈出了命案,不得不抓紧破案。”   牢头狱卒、捕头捕快和小吏纷纷赔笑,摇头表示:“大人日夜操劳,更辛苦。”   “卑职不过打打下手罢了,称不上‘辛苦’。”   “这是小人的本分,应该的。”   裴文沣率众,踩着脏污血迹往外走,承诺道:“待此案判决后,再犒劳各位。时候不早,都回去歇会儿,明天上连岗镇逮捕嫌犯。”   众手下连声答应,簇拥尾随,恭恭敬敬,一则畏惧裴文沣“破案如神“的铁腕手段,二则贪图其常常大方打赏。   少顷,主仆仨返回后衙住处。   中秋夜已深,一轮圆月高悬中天,月光如水,银辉皎洁柔和,照亮了庭院,夜风吹拂,花木影摇曳。   裴文沣止步,仰望明月,怔愣出神。   “公子?”俩小厮哈欠连天,催促道:   “夜深了,快洗漱洗漱,歇息吧。”   裴文沣回神,喟然长叹,喃喃说:“不知姝妹妹正在做什么?”   又来!   蔡春和吴亮无奈对视,劝无可劝,接腔道:“这时候,表姑娘想必已经安寝了。”   裴文沣踱步回房,“又是一个中秋,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小厮宽慰答:“虽说屯田辛苦,但郭、她家人不少,待表姑娘十分尊敬,又有翠梅日夜陪伴,她应该不至于过得很不好。”   裴文沣每次一听“郭“字,便无法自控地涌起怒火,沉着脸回房,一言不发,沐浴更衣,洗净沾染的牢房脏臭味儿。   “歇息了吧?”蔡春躬身问。   裴文沣点点头,迈向床榻,手里惯例握着蓝色香囊,绣工精致,绣的是蟾宫折桂,香囊内是一小包香料、一块玉佩、一枚平安符——此皆昔日姜姑娘所赠,她亲手刺绣,亲自求的灵符。   蔡春放下帘帐,吴亮吹熄烛火,带上房门,两人歇在隔壁厢房。   黑暗里,裴文沣默默把玩香囊,深嗅淡雅香气。他闭着眼睛,第无数次,先是陷入美好回忆中,然后恨恶毒继母阴险卑鄙、恨郭弘磊横刀夺爱、恨自己未能及时挽回局面……周而复始,心力交瘁,枕着定情信物入眠。   同一轮圆月下,月湖镇刘村。   夜深了,万籁俱寂,后山松涛清晰可闻。   因院子里夜风沁凉,赏月尽兴后,三人便转入堂屋,围坐圆桌,继续闲谈。其余如翠梅、彭长荣等人,仍在院子里谈天说地。   桌上摆着甜瓜、月饼和几样点心干果,果香里飘着茶香,村野日子恬淡。   姜玉姝咋舌,压着嗓子惊叹:“十一个皇子?五个公主?今上真是、真是有福,膝下儿女成群。”   郭弘磊颔首,“确实。但众皇子中,仅有两位获封亲王爵,大皇子励王,二皇子宁王。”   “励王是嫡出,宁王是贵妃所出。”郭弘哲打了个哈欠,困了,却因难得团聚,强撑着闲聊。   姜玉姝想了想,轻声说:“那么,按‘立嫡以长不以贤’的规矩,岂不是应该由励王——“她顿了顿,耳语说:“继承皇位?”   “规矩虽如此,圣意却不可测。”郭弘磊道。   姜玉姝捧着茶杯,叹道:“今上年逾花甲,至今未立太子,满朝文武肯定忧愁好奇坏了。咱们一直盼着皇室因喜事或要务而大赦天下,如今看来,恐怕得耐心等待好一阵子。”   郭弘磊勇猛征战沙场,期盼摆脱家族罪名,却无法左右皇帝旨意,只能安慰:“勤恳安分,将功赎罪,总是没错的。拭目以待罢。”   “其实,“郭弘哲慢悠悠剥炒栗子,因做了备受村民尊敬的先生,踏实而满足,笑着说:“眼下虽全家是流犯、屯田充军辛劳,可日子并非难得过不下去。耐心等等呗,但愿有朝一日,能摆脱罪名,当平民百姓,就很好了。”   兄嫂一听,倍感欣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和郭弘磊不约而同,笑了笑,剥栗子递给弟弟,兄长赞道:“难得你明白这个道理。”   “或许明年此时,咱们的流刑就结束了。”做嫂子的眸光坚毅,“世上流犯千千万,分三六九等,大家既是为自己,更是为后代着想,坚持踏实恪尽本分,无论最终被赦免与否,也问心无悔了。”   郭弘磊大为赞同,“对!尽人事,问心无悔。”他见弟弟哈欠连连,便道:“很晚了,都歇息吧。”   “哎哟。”郭弘哲站起,伸了个懒腰,探头瞥向院子里人群,嘀咕说:“哟?大伙儿都没睡,真是好精力。我却困得不行了,先回房。”语毕,他告别兄嫂,回屋睡下。   “去吧,明儿不必早起。”   姜玉姝坐久了,略活动筋骨,慢慢迈出门槛,月影已西斜。她仰望圆月,愉快笑说:“今年的中秋,月色比去年美!”   “是吗?”郭弘磊靠近,并肩赏月,感慨道:“去年这时候,我们在苍江岸边,押送俘虏回营。”   姜玉姝扭头,不放心地问:“窦将军立下军令状,朝廷限今年内收复庸州,中秋过后,只剩三个月了。最近战况如何?”   郭弘磊搂着妻子双肩,沉稳答:“放心,会顺利的。你如今不能受累,也该歇息了。”   夫妻俩任由其余人在院子里谈笑打闹,转身回房歇下。   次日午后,又是分别时。   一行人站在路边相送,姜玉姝频频点头,答:“好,知道,我记住了。”   “我压根不懂驯马,暂时不会去碰的。”   郭弘磊按着佩刀,反复叮嘱,“邹贵他们几个懂一些,叫他们去驯,即使驯歪了也不要紧,等我回家,再设法弥补。”   姜玉姝点头如捣蒜,严肃表示:“你就放心吧,哪怕驯歪了,我也不管!”   “很好,这就对了。”郭弘磊莞尔,骑上剽悍战马,一抖缰绳,俯视家人说:“平日多保重,我得回营了。”   郭弘哲大声说:“兄长也千万多加保重!”   众人互道“保重“,须臾,鞭子凌空一甩,噼啪作响,郭弘磊率先打马:“驾!”   四骑马蹄跺地,“嘚嘚~“远去,身影转眼消失在拐弯处。   姜玉姝久久地目送,回神后即振作,高声道:“中秋一过,重阳在即,大伙儿再辛苦一阵子,等忙完秋收,估计下雪后就清闲了,到时再休息!”   “走吧,该下地了。”   众人言听计从,散开收拾农具,个个盼着寒冬腊月,好安稳休息过年。   岂料,数日后,连岗镇的桐油村忽然来人求救,心急火燎,先找到庄松,庄松束手无策,忙叫上姜玉姝,匆匆赶去当地探查。   车轮辘辘,车旁除了六七匹马,还有三匹骡子。   桐油村的里正骑着骡子,一边赶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苦:“那片地本来好端端的,乡亲们起早贪黑地侍弄,土豆长势不错,谁知,五六天前,叶子忽然蔫了。初时我们还骂‘懒货不浇水’,可按时浇够水之后,叶子反而更蔫了!”   “唉,三四天后,那片庄稼全枯死了,白忙活。奇怪的是,叶子一直没枯黄,仍是青绿色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庄松眉头紧皱,再三追问:“到底有多少亩被波及了?你们就算不出来吗?”   “没、没法算呐。其中有几亩,今天看着好好的,明天就开始枯萎,算不准的。”老里正及其同伴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既懊恼,又担忧,紧张问:“村里头一回种,干着急,不知官府可有办法?”   庄松饱读诗书,做得一手好八股,却不通农桑。他勉强镇定,冷静答:“急什么?且等我们亲眼瞧一瞧,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而后从长计议。”   姜玉姝坐在马车里,心不断往下沉,扼腕说:“害病了,青枯病。”   “那,你有没有办法治?”庄松策马,绕至马车另一侧窗前询问,避开村民。   根本原因在于:土豆并未脱毒。根本难题在于:凭乾朝的科技,缺东少西,官府又一直催得死紧,无暇潜心钻研……故只能赌运气,栽下未脱毒的种子。   屯田最无奈之事,莫过于明知粮种可能携带病害,一时半刻却无法解决,硬着头皮栽种。   姜玉姝心知肚明,暗自叹息,坦言相告:“抱歉,对于已经得病的,谁也没办法治愈,必须尽快铲除那片庄稼,避免波及周围。”   “唉,唉。”庄松攥紧缰绳,长吁短叹,小声愁道:“可惜,突然没了一大片庄稼。我真担心病害蔓延,到时,咱们的一千五百万斤粮食怎么办?”   姜玉姝神色凝重,强打起精神,叮嘱道:“所以得准备大量生石灰。铲除得病庄稼后,立刻撒生石灰,制住病害,严防蔓延。”   “行!”庄松一贯尽职尽责,不得不也打起精神,控马绕回原处,立即与村民商议。   两日后,乌泱泱一群人站在桐油村田野间,议论纷纭,均流露惋惜之色。   “快!”   “如果想保住余下的,务必尽快!”   “手脚麻利点儿,把这些害了病的庄稼统统铲了,运走烧毁。”庄松责无旁贷,跑前跑后,时而指挥铲除枯萎的植株,时而催促撒生石灰。   姜玉姝有孕在身,行动不便,站在边上,不时提醒几句。她头戴帷帽,外出时习惯带邹贵和翠梅,审视田垄说:“这田垄,矮了些。前阵子接连阴天,好几场大雨,纵没得病,土豆也不能久泡在水里,它耐旱而且喜旱。”   翠梅搀着人,安慰道:“别难过了,几千亩庄稼,难免遭遇个把意外。”   “是啊,总难免的,其余没事就好。”   姜玉姝扫视四周,一阵阵地心疼,“一下子毁掉近十亩,实在太可惜了!”   邹贵和翠梅陪伴,你一言我一语,极力劝慰。   忙碌数日,确定病害并未蔓延后,一行人才敢离开桐油村,返回月湖镇。   回程时,需要穿过连岗镇。   翠梅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忽然抬手一指,“姑娘快看,耍猴儿的!”   “哦?”姜玉姝正思考防治病害一事,兴趣缺缺,瞥了一眼拥挤人群,“连岗镇比咱们那儿热闹些。”   “哈哈,猴子会作揖,真有趣——“翠梅话音未落,马车忽然停下,她趴着窗口狼狈歪倒,“啊!”   前方,另一队车马停下,裴文沣皱眉问:“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距离日六,只差一滴滴……明天日六,非日不可!【握拳】 第96章   “为何停下了?”裴文沣坐在马车里,原本正在闭目养神, 猝不及防, 被颠簸得险些往前栽倒。   “大人,前边儿有耍猴戏的, 热热闹闹,堵住路了。”众捕快策马高呼, 甩着鞭子吆喝开路, 驱散阻路人群,却发现对面有一队车马——   双方照面一打,同在赫钦县衙当差,捕快与衙役之间, 彼此相熟,顿时乐了, 嚷道:   “哟?原来是你们啊!”   “嘿, 真巧,各位捕爷怎么在这儿?”   “还能做什么?无非抓捕犯人。”为首的捕快问:“看你们一身灰,忙些什么呢?”   衙役答:“还能忙什么?无非侍弄庄稼。”   他乡偶遇朋友, 庄松自然高兴,骑着马小跑过去, 素有交情的几个捕快见状, 交口称赞:   “好些日子没见面,庄爷的骑术, 越发精湛了。”   “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文武双全呐。”   庄松苦练骑术年余, 心里不免得意,嘴上谦虚表示:“哪里哪里,与你们比骑术,我差远喽。”他打量捕快身后的马车与囚车,心思一动,明知故问:“不知那马车里头是谁?”   “是裴大人。”捕快一路奔波,累得汗流浃背,随口抱怨,“唉,这趟的嫌犯十分狡猾,我们没日没夜地追查好几天,才逮住了人。”   庄松眼睛盯着马车,嘴上说:“辛苦了,多亏诸位雷厉风行,老百姓才免遭罪犯伤害。”他迅速打定主意,笑道:“既然遇见了,我得同裴大人打个招呼,不然怪失礼的。”   “没错,是这个理儿!”几名捕快会意,勒转马头,涌向马车。   庄松自幼苦读,满腹圣贤书,一贯遗憾仅有秀才功名,暂未能博取举人名头,故深切羡慕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的裴文沣。   况且,裴文沣极少端高架子,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在赫钦县衙人缘不错。   因此,庄松非常乐意亲近,为表尊敬,他下马步行,谁知才走到车前,尚未吱声,帘子便被掀起,年轻俊雅的州官端坐。   裴文沣神态温和,微笑问:“这位不是庄主簿吗?久违了,别后一向可好?”   啊呀,他竟然记得我!我常年在外办差,鲜少回县衙露面,一介主簿,竟受到上峰的亲切问候!   庄松一呆,简直受宠若惊,急忙拱手,“多谢裴大人关心,托您的福,卑职一应如常。唉哟,看您似乎瘦了些,想是公务繁忙操劳所致,最近身体可好?”   裴文沣久久地水土不服,县衙上下皆知。他悄望对面马车,随和答:“这大半年,我几乎跑遍整个县,总算适应了西苍水土,胃口一开,身体就无恙了。”   “公务固然要紧,大人也该保重身体,因公整天东奔西走,委实辛苦。”庄松心悦诚服,站在车前与之攀谈。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翠梅放下窗帘,缩回车里,笃定告知:“我看清楚了,是表公子!”   “巧了,居然真是他。”   姜玉姝纳闷眺望对面,颇为好奇,“瞧,那马车后跟着一辆囚车,囚车里关着两个人。”   “表公子主管巡捕缉盗,那俩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翠梅撇撇嘴。   姜玉姝放下帘子,坐直了,皱眉说:“亲戚之间碰见了,理应问候一声,不过……”她顿住了,迟疑不语。   “不过什么呀?”翠梅眼珠子转了转,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是不是怕见了面尴尬?”   姜玉姝略一思索,为免节外生枝,飞快作出决定,正色答:“倒不是怕尴尬。唉,你看看我,“她捧着肚子,为难地说:“行动不方便,街上又拥挤。这样吧,你出去告诉邹贵,让他跑一趟腿,替我向表哥问声好。”   “哎,好主意!我马上去办。”翠梅偷偷松口气,唯恐派了自己去,今时不同往日,她一见表公子就发憷,弯腰打起帘子,交代邹贵办事。   连岗是个小镇,跑江湖的一家子当街卖艺,敲锣打鼓,时而舞刀弄棒,时而耍猴戏,命令猴子作揖讨钱,逗得围观百姓哈哈大乐,拍手喝彩。   喧哗中,不消片刻,邹贵去而复返,跳上车,隔着帘子禀告:   “我按夫人的意思给裴公子问了好,他也回了问候。另外,他说‘恰是晌午,一齐用午饭’。”   “啊?”   姜玉姝一惊,未及反应,庄松便策马返回,吩咐道:“快,跟着裴大人。他们尚未用饭,有缘巧遇,裴大人慷慨,请咱们吃午饭!”   上峰请吃喝,底下人焉有不乐意的?   庄松一声令下,众衙役眉开眼笑,立刻策马赶车,尾随裴文沣一行。   马车摇摇晃晃,姜玉姝一把掀起帘子,正欲询问,却听庄松愉快说:“哈哈,这顿饭,我们沾了你的光了!裴大人主要是照顾亲戚,顺带叫上我们。”   众衙役乐呵呵,附和着道谢。   姜玉姝暗叹,无法改变局面,只得咽下败兴话,转而说:“什么沾光不沾光的?大家认识,所以裴大人才一块儿请了。”   两拨人马浩浩荡荡,停在镇上最大的食肆前,下车下马。   裴文沣站定,吩咐道:“你拿主意,咱们有公务在身,别上酒,省得酒徒醉醺醺坠马。”   “是。”蔡春管钱袋,办惯了这种差事,一溜小跑,熟练与掌柜商议菜色。   吴亮垂手侍立,作为知晓来龙去脉的亲信小厮,莫名比正主更紧张,小声说:“公子,表姑娘走过来了。”   “你慌什么?我又不是瞎子,看得见。”裴文沣镇定自若。他表面稳站如松,实则心潮激荡,目不转睛,第一眼看她的脸,第二眼审视其肚子——   奇怪,不说有喜了么?她怎么没显怀?   莫非……大夫诊错了?   霎时,裴文沣精神一震,不由自主地狂喜!   然而,翠梅搀着姜玉姝,邹贵尾随,三人靠近。当姜玉姝站定时,忽一阵秋风袭来,刮得她宽松衣裳往后扯,显露微凸的肚子。   裴文沣眼神一变,由喜转悲,刹那间大起大落,既黯然,又恼怒,打从骨子里憎恨横刀夺爱的郭弘磊,一想起姝妹妹怀了别人的孩子,他的心就难受得像在油锅里煎。   姜玉姝止步,表兄妹相距数尺,她谨慎留意,发觉表哥一瞬间脸色沉沉,眼神愠怒,旋即却换上温和面孔,风度翩翩。   他在生气。难道……情伤已愈,彻底释怀,厌恶看见变成有夫之妇的表妹?   太好了!他终于想开了!   姜玉姝误会了,暗中如释重负,客气道:“表哥,好一阵子没见面,一见面就让你破费,真是不好意思。”   “表妹客气了。难得巧遇,听庄主簿说你们也还没用午饭,我这个做表兄的,怎能置若罔闻?”裴文沣若无其事,侧身一抬手,“请。”   姜玉姝谦让答:“表哥先请。”四目对视,皆客气浮在表面,各怀心事,目光互相刺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庄松骑术不精,下马迟了一步,步履匆匆,打破无形的僵局。   姜玉姝趁机说:“庄主簿,请。”   “裴大人,您请,您先请。”庄松躬身,裴文沣只得先行。   店堂内,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小二热情洋溢,殷勤招呼:“几位客官,雅间里请!”   两拨人将近二十个,店堂设一桌,雅间另设一桌。捕快衙役等人同席,自在无拘束,其余上楼进了雅间,整洁安静。   晌午,所有人饥肠辘辘。   边塞小镇食肆,并无名贵食材,亦无精致菜色,胜在分量足,每盆菜都堆得冒尖,热气腾腾,油亮亮。   裴文沣坐上首,庄松和姜玉姝在其左右;邹贵、翠梅、以及蔡春、吴亮同在雅间,却落座隔壁小桌。   “公务在身,不宜饮酒。粗茶淡饭,各位讲究用些吧。”裴文沣起了第一筷,却是夹给姜玉姝,歉意说:“都中长辈、家中长辈都嘱托我关照你,无奈相距甚远,一年到头难碰面,莫说关照,连问候也少。万望表妹勿怪。”   姜玉姝道谢,仓促端起碗接菜,有些不知所措,微笑答:“表哥公务繁忙,我明白的,怎会怪呢?”   庄松不明内情,感慨道:“大人待亲戚一片热诚,在下佩服。”   “同在西苍,亲戚之间,理应互相关照。”裴文沣语气慢条斯理,又给表妹夹了一筷子菜,状似闲聊,叹道:“况且,家祖母只有姑妈一个女儿,又只有一个外孙女,倘若我对表妹不闻不问,探亲恐怕连家门也进不去的。”   “哈哈哈~“庄松身为局外人,并未听出不妥,捧场大笑,“您真是幽默风趣!”   姜玉姝观察文雅从容的表兄,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顺势打哈哈。   席间,三人边吃边聊,先谈些趣闻,而后谈及公事。   “得了病害?要紧吗?”裴文沣面朝庄松,目光却飘向表妹。   庄松愁眉紧皱,叹气答:“来势汹汹,迅速毁了十亩庄稼,我们最害怕病害蔓延。”   裴文沣注视表妹,安慰道:“这等灾祸,防不胜防,你们也别太担忧焦急了,尽力为之即可。”   “确实无法预料。”姜玉姝神色凝重,“我们已经尽力消除发现了的病害,如今只盼顺利保住余下的。”   裴文沣颔首,“罢了,不谈公务,快吃,菜凉了。”   足足小半个时辰后,吃毕喝茶时,裴文沣说:“长辈有几句关心话,嘱托我转告表妹。”   姜玉姝诧异问:“哪位长辈?什么话?”   裴文沣却未答,低头喝了口茶。   “二位慢聊,抱歉,庄某得去一趟书铺。”庄松会意,识趣地告别。   裴文沣温和颔首。   转眼,雅间里剩下姜玉姝和翠梅、邹贵,并裴文沣主仆仨。   雅间临街,裴文沣起身,背着手踱步至窗前,信手一推,把半掩的窗推得大敞,街上嘈杂动静立即涌入耳中。   “姑娘。”翠梅凑近,忐忑不安。   姜玉姝轻声说:“无妨,你们几个接着聊,我去问问表哥,大概谈几句,就该各自启程了,他们回县衙,咱们回刘村。”   “那,小心点儿。”   姜玉姝定定神,走向窗,扬声问:“刚才表哥提的,不知是哪位长辈有话吩咐我?”   裴文沣双手撑着窗台,回头瞥了一眼,随即专注俯视街道,一声不吭。   “表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大人?”   “咳,那你忙着,我不打扰了,告辞。”   姜玉姝见对方不理睬自己,尴尬之余,吁了口气,内心巴不得,转身抬脚——   “站住!”裴文沣开腔阻止,仿佛后背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你过来看看。”   “看什么?”姜玉姝慢慢走过去。雅间为了光亮,特设大窗,一排六扇窗槅,她俯视楼下,兄妹间隔四扇窗。   裴文沣抬手一指,怀念地说:“瞧,捏泥人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在书房用功,你想上街,长辈却不准,就生闷气,捣乱抢书藏笔,非让我想法子不可。最终想方设法,我们上街游玩,碰见个捏泥人的,给一块银子,足足换回十个泥人,五个你,五个我,喜怒哀乐俱全。”   姜玉姝稍想了想,明明记忆清晰,却不愿与之畅谈本不属于自己的美好往事,狠下心肠答:“是吗?时隔多年,我记不清楚了。”   “你竟然记不清了?”裴文沣震惊,大失所望,难以置信。   当年那一对青梅竹马,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姜玉姝硬着头皮,“太久了,几乎忘了。”   “你——“裴文沣皱眉,欲言又止,使劲拍了窗台一巴掌。   姜玉姝吓一跳,抬手制止意欲靠近的翠梅等人,提醒道:“天色不早了,表哥公务繁忙,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如——”   “谁说没有?”   裴文沣打断,霍然转身,紧盯着她,狐疑质问:“表妹这般疏离客气,视我如洪水猛兽,莫非是郭弘磊定下的规矩?他不允许你见我?”   姜玉姝愕然摇头,“他根本没定过这种规矩,你误会了。”   “那你为什么一直急着走?”   姜玉姝被表兄的幽深凤目盯得紧张,解释道:“大家都要赶路,路途遥远,宜早不宜迟。”   裴文沣脸色缓和了些,淡淡道:“再急也不急在片刻。”他忍不住问:“你……真的有喜了?”   姜玉姝下意识捧住肚子,“嗯。上回在县里,你不是知道了吗?”   “我宁愿自己永远不知情。”裴文沣心如刀绞。   姜玉姝一怔,无言以对,索性打岔问:“你刚才该不会是随口支走庄主簿吧?”   “不算是。”裴文沣靠着窗槅,勉强提起精神,叹道:“祖母她们确实很担心你,众长辈都相信你是遭小人陷害的。只是、只是——姝妹妹,你别怨恨老人,要恨,就恨我吧。”   此刻,如果换成真正的姜姑娘,势必伤心流泪。   姜玉姝心平气静,字斟句酌,缓缓答:“一切全是天意。外祖母她们并非罪魁祸首,我一个也不怨恨,包括你。”   “真的?”   “真的!”   裴文沣一声叹息,克制不看她的肚子,只端详她的脸,落寞问:“依我看,你似乎不仅不怨恨,还打算把我们彻底忘了,对不对?”   姜玉姝被戳破心思,含糊答:“怎么可能忘记?毕竟亲戚一场,我又没失忆。”   “你若是忘得了,我倒钦佩。”   姜玉姝听出了浓浓不满,掏出帕子擦汗,少言寡语。   静静相对,裴文沣本欲继续聊往事,却突想起件正事,顿时面露歉色,颇难以启齿,踌躇道:“对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你。”   姜玉姝悬起心,“什么事?”   “我赴任之前,祖母给了二千两银票,吩咐转交给你。第一次去刘村时,你赌气不肯要,我搁在桌上,你却派翠梅偷偷塞进蔡春包袱里,数日后才发现。”裴文沣叹了口气。   我一早决定不去裴家走动了,拿人手短,索性不收。   姜玉姝心意已决,否认答:“我没赌气,只是觉得太多了,不敢收。”   “为何不敢?长者赐,不可辞。上回潘知县召见你,我本打算归还银票,谁知忽然听说你有喜了,醉酒误事,未能归还。”   姜玉姝察言观色,心思悄转,主动表明:“无妨,流放之前,我父亲给足了盘缠,郭家几处亲戚也慷慨解囊。村居花销小,我暂不缺银钱。”   “难道郭弘磊平日不需要应酬?”裴文沣沉着脸,止不住地憎恶仇人。   姜玉姝笑了笑,无奈答:“表哥忘了?我们现在是流犯,充军屯田,他在军营里,目前少有应酬的机会。”   裴文沣哼了一声,沉默须臾,没头没尾地告知:“麻烦,又是两家长辈做主!据说,即将下定了,硬要我娶玉姗。”   “什么?”姜玉姝大吃一惊,“直接略过你的意愿,下定了?”   裴文沣心烦气躁,“我费尽口舌,皆不管用。罢了,隔着几千里,没法阻止,但我绝不和玉姗拜堂成亲。那样实在太荒唐了!”   “你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西苍,总得回家的,到时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随便长辈们张罗,横竖我不答应。”   裴文沣深吸口气,咬咬牙,难掩窘迫之色,低声诉说:“新官上任,人生地不熟,经营仕途,既免不了应酬,也免不了打点。我俸禄微薄,起初有父母相助,后来因为拒绝亲事,惹恼长辈,断了接济,仅靠俸禄度日。上个月,知府过寿,众同僚都送礼,我不得不送。咳,一时无法,用了你的银票。”   “妹妹请放心,算我借的,待日后宽裕了,一定奉还!”   “哦,原来是这个事儿啊。”   姜玉姝恍然,不假思索,大方一挥手,爽快说:“表哥忒见外了,还什么?不用还,尽管拿去打点!官场上嘛,身不由己,人人明白。我厚着脸皮,借花献佛,那银票,就当我支持你施展抱负,莫嫌弃。”   裴文沣张了张嘴,大为动容,蓦地一笑,百感交集,严肃道:“不行,必须算是我借你的。否则,我成什么人了?”   姜玉姝出于补偿之心,连连摇头,“没关系的,眼下我真的不缺银子。”   “此事就这么定了!”裴文沣长叹息,苦笑说:“你仍是这般傻气,叫我怎么放心?”   姜玉姝皱眉一愣,再度狠下心肠,“表哥不必担心,我在郭家过得很好。”   裴文沣脸色突变,“很好?你觉得郭弘磊好?”   “对。”姜玉姝不闪不避。   “姝妹妹,你从小就有些傻气,现在变得更傻了!”裴文沣下颚紧绷,脸色铁青,倏然转身,大踏步拉开雅间房门,踩得木质楼板“咚咚“闷响,脚步声快速远去。   “公子?”蔡春和吴亮喊不住人,遂恭谨道别:   “表姑娘,告辞了。”   姜玉姝挥挥手,“好生照顾表哥。”   “夫人,没事吧?”翠梅和邹贵迫不及待,飞奔靠近。   姜玉姝冷静答:“没事。时候不早,走,咱们该赶路了。”   外人只当表兄妹在雅间里聊家常,一路谈天说笑,北上回刘村。   十月初,秋风萧瑟,凉意森森,漫山遍野草叶渐枯黄。   边塞的庄稼,即将成熟。   薄衫收起,姜玉姝开始穿夹袄,六个月的身孕,虽显怀,却不是圆滚滚隆起的模样,除了肚子,她仍纤瘦。   “唉,太瘦了。”潘嬷嬷愁得很,每天变着法儿烧菜,恨不能一口气把人喂胖。   姜玉姝坐在窗前,借着夕阳,埋头缝制小皮袄,“方大夫说了,天生的。”   “又给孩子做什么呢?”   “皮袄。”姜玉姝轻快说:“这里的冬天太冷了,再做一件,以备换洗。”   潘嬷嬷眯着眼睛细看,夸道:“针脚细密,不错。”   两人正琢磨该绣什么花样时,房门忽“咣当“被撞开,翠梅脸色煞白,喘吁吁告知:   “不好了,咱们家的大仇人,率领许多官差,在私塾里刁难三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裴表哥囊中羞涩啊 第97章   “大仇人?谁?为什么刁难阿哲?”   姜玉姝惊讶抬头,手一抖, 缝衣针扎进食指, 冒出一颗殷红血珠。   “万斌!”   翠梅飞奔报信,气喘吁吁, 一额头汗,急切告知:“本州最大的父母官, 知府万斌!”   潘嬷嬷两手一拍, 当即提心吊胆,扼腕说:“我想起来了!当初,正因为他仗势暗中捣鬼,咱们才无法留在州府郊外屯田, 一大家子被迫两地分离,老夫人带人去了长平县, 我们则待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   “对, 就是那个姓万的。”翠梅使劲点头。   “是他?麻烦了,还真是仇家。”姜玉姝倒吸一口凉气,撂下针线活, 迅速披上外衫,紧张问:“阿哲现在怎么样了?”   翠梅绞紧手指, 惴惴答:“我和邹贵溜回家报信, 离开之前,三公子已经跪下了。”   姜玉姝脸色突变, 穿衣服的动作一顿,欲言又止, 飞快系好衣带,匆匆往外走,凝重说:“先去私塾,边走边聊!翠梅,详细说一说你的所见所闻。”   “唉哟,慢点儿。”潘嬷嬷慌忙搀扶。   翠梅胡乱一扯,拽得房门“嘭“响掩上,细细告知:“刚不久,我和小桃、周大娘几个,结伴去私塾外的菜地里浇水、摘菜,刚摘了一篮紫瓜,村里忽然涌进大队佩刀官差,簇拥几个当官的。其中,我只认识潘知县和刘县丞,听他们称呼,打头的便是万知府。”   “官员听见私塾里传出读书声,初时称赞‘书声琅琅,悦耳动听’,然后召见做先生的,明显有嘉奖之意。谁知一听三公子的来历,万知府立马变得冷淡,开始质疑‘流犯怎可担任启蒙先生一职’、‘流犯怎可办私塾’、‘郭家收了多少束脩’等等。”   “总而言之,故意刁难!”翠梅气呼呼。   姜玉姝侧耳听完,略微放下心,边走边说:“潘知县和刘县丞在场?我猜,多半是州官下县里巡察民生。幸好有两个熟人,咱们不至于孤立无援。”   “可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县令劝得动知府吗?”潘嬷嬷十分担忧。   姜玉姝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去私塾,宽慰答:“无论如何,凡事有熟人就好办些,到时见机行事!快,快走,三弟得的那病,最忌担惊受怕。”   “姑娘别急,当心身子。”翠梅和潘嬷嬷一左一右地搀扶,疾步快走。   三人一出堂屋,邹贵正在等候,急得抓耳挠腮,迫不及待地说:“夫人,姓万的仗势欺人,欺人太甚!”   “他的儿子在庸州遭北犰人杀害,罪魁祸首明明是敌兵!咱们世子犯了法,早已被陛下赐死,侯府也被查抄,上上下下沦为流犯。想当初,我们一来西苍即被逼得远离府城,躲到穷乡僻壤充军屯田,姓万的仍不罢休,故意刁难人,未免太过分了!”邹贵怒气冲冲,滔滔不绝。   姜玉姝眉头紧皱,硬生生摁下慌乱感,强自镇定,叮嘱道:“小声点儿,仔细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记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会儿悄悄交代大家,谁也不准对万知府流露任何不敬!对方是官,咱们是流犯,一旦被抓住把柄,恐怕会白白受罚挨打。”她迈下院门台阶,沿村路朝私塾走去,轻声说:   “从被流放至今,历经多少艰辛磨难?今天这一场,也不算什么,切不可逞一时之气。”   翠梅等人唉声叹气,明白当忍则忍的道理,无奈答应。   不消片刻,一行四人赶到私塾,远远便见乌泱泱大群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踮脚伸长脖子,纳闷观看,议论纷纭。   众村民发现郭家人,立即让路,小声说:“哎,快看,小先生的嫂子来了!”   “赶紧让开,给她们进去。”   里正夫妇小跑相迎,一脸惧色。刘三平抹了把汗,善意告知:“了不得!院子里好几个大官,不仅有县太爷,还有州府的头儿。你们千万要小心应对。”   “唉,不知道怎么回事,其中最富态的官儿恼了,正在责备你那小叔子。”里正妻伸手,搀了一把。   刘三平险些笑了,“蠢婆娘,你白听半晌了!那个最富态的,就是知府,他的地位,比咱们县太爷高。”   “嗳,当官的说话文绉绉,我听不太懂,稀里糊涂。”里正妻热心肠,直把人搀进门槛才松手。   姜玉姝感激道:“多谢提醒,我明白了,会小心应对的。你们离远些,免得沾惹麻烦。”   民怕官,里正夫妇吓一跳,畏缩后退。   此刻,私塾外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檐下阶上,正中一把椅子,坐着一名大腹便便的富态官员。此人便是西苍知府万斌,五十开外,面白无须,肿眼袋透着青灰,板着拉长了的脸。   潘睿作为赫钦县令,率领刘桐等人,侍立万斌左侧,右侧则站着几名州吏,皆官袍笔挺。   另外,一队带刀官差在旁候命,众星拱月般,簇拥知府。   而郭弘哲,正跪在阶下,低头受审。天生患病的半大少年,身体孱弱,吓得脸白唇青,指尖发紫,已经发病了。   在郭弘哲身后,周延、胡纲等人也跪着,敢怒不敢言。   姜玉姝定睛一扫,霎时急怒交加,脑袋里“嗡~“一下。   “夫人来了!”郭家人耳语道。   郭弘哲眼睛一亮,迅速扭头,见二嫂脸色差,忙安慰道:“我们并没犯法,嫂子不要着急。”   姜玉姝定定神,稳步靠近,一眼便知他已发病,隐忍担忧说:“我不急,你也别急。”   万斌端坐,眯起眼睛打量来人,面无表情。   潘睿和刘桐与郭家无冤无仇,交情不错,却位卑言轻,县官压不住州官。潘睿清了清嗓子,提醒说:“这位是知府万大人,你们还不快快行礼拜见?”   姜玉姝咬咬牙,垂首答:“是。”她深吸口气,护着肚子慢慢跪下,跪在郭弘哲旁边,一板一眼地说:“罪妇姜氏,拜见万大人。”   潘嬷嬷等人忍辱负重,同时行了跪礼。   万斌居高临下,审视一干流犯,并不叫起身,威严问:“姜氏,你可知罪?”   姜玉姝腰背挺直,半垂首,“罪妇愚笨,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请大人明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哼。”万斌冷冷一笑,使了个眼神,侍立其右侧的亲信小吏会意,立刻横眉立目,质问:“流犯的本分是屯田,你们不老老实实种地,居然办起私塾来了?谁允许你们利用私塾大肆敛财的?”   姜玉姝早有准备,逐一解释答:“首先,自从屯田以来,郭家一直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从不敢怠惰,村民和县里均可证明。其次,办私塾,是全村乐意促成的,因附近缺读书人,弘哲读过几年书、略通文墨,所以暂由他照管私塾,给孩子们启蒙。”   “我是做嫂子的,对家里的财物了如指掌。”姜玉姝郑重其事,坚定表明:“我愿作证: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弘哲从未收过一文钱的束脩!何来‘大肆敛财’之说?”   她侧身,扭头,恳切凝望众村民,高声问:“官府怀疑郭家利用私塾敛财,请各位说句公道话,弘哲收过束脩吗?”   “没收过!”   刘三平仗义,脱口应声,不敢挺身而出,藏在人群里嚷道:“小先生热心,一开始就明说了的,无论孩子还是大人,只要想学认字,都可以进私塾,统统免束脩,分文不收!”   里正一开口,私塾学生及其父母出于感恩,纷纷帮腔,七嘴八舌道:“对,免束脩的。”   “我家穷,如果要束脩,就没法让孩子上私塾了。”   “庄稼人不富裕,没闲钱供孩子读书。”   “先生一片好心,白天下地干活,傍晚才讲书,特别辛苦。求求大人,别冤枉他。”   “我们都很感激先生。”   ……   “大胆!”   “住口,不准瞎嚷嚷!”州府小吏脸上挂不住,厉声喝道:“知府大人问你们话了吗?擅自插嘴,没规没矩。”   众村民遭了呵斥,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万斌黑着脸,抬高下巴,满心不悦,打着官腔,慢条斯理地说:“本官巡察村庄,偶然发现一私塾,便查问查问,为的是避免不学无术者误人子弟。你们倒奇怪,不仅丝毫未能体会官府的良苦用心,还齐声替流犯美言。唉,真令人费解。”   小吏阿谀奉承,附和质问:“莫非收了你家的好处?不然,他们为何帮犯人说话?”   姜玉姝按捺怒火,竭力克制,“他们并非收了郭家好处,而是诚实,敢于实话实说。”   万斌年过半百,膝下仅一子,独子死于北犰攻破庸州城之际,悲恸过后,迁怒于郭家。他眼神轻蔑,皮笑肉不笑,慢悠悠地质问:“实话实说?那么,本官且问:一个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半大小子,肚子里能有多少墨水?乳臭未干,居然敢当‘先生’,你究竟有何资格?”   “我、我——“郭弘哲哑口无言,犹如挨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呼吸急促,唇由青转紫。   姜玉姝责无旁贷,立刻帮腔,正色答:“刚才已经禀明了的:皆因附近缺读书人,才让弘哲教孩子们认认字。弘哲年纪小,暂时称不上‘饱学之士’,但他五岁开蒙,长辈一直请名师教导,足足用功七八年,别的不敢夸口,但《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他滚瓜烂熟,有能力给孩童启蒙!”   万斌盯着仇家之媳的孕肚,忆起惨遭北犰屠杀的独子,眼底闪过一丝阴狠,心想:我的儿子死了,郭家媳妇却有喜……她的孩子,凭什么出生?老天爷应该叫郭家也绝后!   潘睿和刘桐品级低,杵在边上,左右为难,硬着头皮打圆场,劝说:“府台请息怒,乡民和妇人往往无知,您大人有大量,别同这些人一般见识。”   “巡察一整天,天色不早,府尊不如去镇上歇息吧?”   万斌斜睨县官一眼,置若罔闻,继续审问:“好个伶牙俐齿的犯人!但无论你如何狡辩,郭家办了私塾,平日必然分心照料,一分心,便不算专心屯田,因私事而未尽本分,该当何罪?”   “依据大乾律令,“小吏深知万斌厌恶郭家,眼珠子转了转,煞有介事地说:“流犯若是怠惰、不安分,当罚。轻则杖责,重则入狱。”   万斌若有所思,“杖责多少?”   “这……”小吏躬身凑近,察言观色,揣摩上峰心思后,直起腰答:“按旧例,至少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二十大板?”   郭家人一惊,围观村民亦惊,潘睿和刘桐愕然对视。   一时间,几百道目光望向万斌,均流露不赞同之色。   万斌气定神闲,俯视跪着的十几个郭家人,状似为难地说:“既有旧例,本官不好不遵从——”   “万大人!”   郭弘哲鼓足勇气,唇发紫,整个人直哆嗦,颤声表示:“办私塾,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平日也是我一个人照料,与家里无关,求、求您明察。我甘受任何惩罚,求您饶恕无辜。”   “三弟!你别胡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胜心惊胆战,压着嗓子,焦急告知:“阿哲发病了,必须尽快服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别慌,我正在想办法。”姜玉姝焦头烂额,地面凹凸不平,跪了半晌,膝盖越来越疼。   万万没料到,造福山村的私塾,竟变成把柄与罪名。万斌指责“因教书而分心、不算专心屯田“,听似无理,但如果较真辩论,流犯辩不赢。   姜玉姝绞尽脑汁,却无良策,心一横,赌潘睿和刘桐会努力阻拦、赌官府不至于当众杖责孕妇……她叹了口气,禀告:“其实,私塾是我说服村里办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   郭弘哲眼眶泛红,脸无血色,拼命忍泪,毅然道:“嫂子别管了,我不务正业,合该受罚。请万大人责罚!”   万斌皱眉,靠着椅背说:“朝廷有律法,官府有旧例,本官实在是为难呐。二十板子,倒不算多。”   这时,私塾的学生们快急坏了,忍无可忍。   孩童天真,悄悄商议片刻,领头大孩子一跑,同伴便紧随其后,团团跪在郭弘哲周围,哭着哀求:“大人,能不能别打我们先生?”   “他身体不好,二十板子,会打死人的。”   “先生一死,私塾就散了。”   ……   郭弘哲跪了许久,期间屡遭讥讽蔑视,倍感气愤,屈辱至极,原本几乎喘不上气了,一见学生鼎力维护自己,顿时呼吸顺畅,既动容又担忧,忙道:“诸位大人在上,不可造次,快退下!你们回家去吧,别让长辈担心。”   “学生不敢造次,只是想陪着先生。”   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孩子不肯离开,小孩子便追随,不停地磕头求情。   众村民措手不及,意欲拉走孩子,却怕冲撞了官员,只能也跪下,帮郭家求情。   姜玉姝见状,暗中松了口气。   “一群刁/民,你们这是干什么?”州府小吏气急败坏,呵斥道:“够放肆的,怎么?难道想跟着郭家人一起挨板子?”   突然,院门被“咣当“一踹,几名戎装边军迈进门槛,打头的郭弘磊脸色铁青,怒问:   “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我家人到底犯了什么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下,两家的仇解不开了┓( ′?` )┏ 第98章   姜玉姝闻声回头,顿时惊喜交加, 赶忙问:“你怎么回来了?探亲还是有差事?”   “办差。”郭弘磊风尘仆仆, 大踏步赶到妻子和弟弟身边。   五六名边军从天而降,数百村民纷纷回头, 均视其为救星,欣然道:   “太好了, 郭家壮丁回来了!”   “救星呐。”   “让他同官府交涉去, 没咱们的事儿了。”   郭弘磊下颚绷紧,扫视跪了一地的家人,勃然大怒,锐利目光隐露杀气, 审视在场唯一有座的官员。   万斌打量高大英武的年轻人,被盯得不自在, 坐直了, 明知故问:“你是何人?明知一众官员在此办公,竟敢踹门?”   “简直放肆!”州府小吏口干舌燥,刚才埋头呵斥呼喊求情的村民, 嘈杂中,他并未听清郭弘磊宣称“我家人“, 将其当成低等兵丁, 抬高下巴喝问:   “粗鲁莽夫,这位可是知府万大人, 你们算什么东西?居然如此无礼,踹门横冲直闯, 吃了熊心豹胆吗?”   郭弘磊毕竟年轻,震怒之下,面沉如水,攥着腰刀刀柄的右掌青筋凸起,看也不看小吏一眼,只盯着万斌。   姜玉姝回过神,不由得急了,生怕他咽不下气、当场发作,便轻扯其袍角,耳语告知:“我们没挨打,你别急,咱们先应付过去,待会儿再详细聊。”   郭弘磊抬手安抚住了家人,昂首,沉声答:“不才郭弘磊,敢问诸位大人,郭家人到底犯了什么法?值得这般兴师动众,又是罚跪,又是杖责。”   “咳,并未定罪,也没杖责。”潘睿和刘桐一额头汗,有心打圆场,却无力劝和仇家。   郭弘磊面无表情,对着熟人,实则质问仇家,高声问:“那为何数百村民跪地求饶?我们在村口听见哭声、讨饶声,误以为是敌兵偷袭、正狠毒残害无辜,所以心急火燎赶来救人。”   “谁、谁残害无辜了?诸位大人在此,谁敢残害老百姓?你可别胡说。”州府小吏咽了口唾沫,顾忌郭家旧势,没敢再盛气凌人地呼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郭弘磊怒火中烧,意味深长,淡淡答:“恐怕有人不清楚,以往北犰袭村掠杀时,乡民手无寸铁,老弱妇孺正是这般惊惶哭喊求饶的。边军职责所在,我等必须火速来探。”   此言一出,在场官员脸上都讪讪的。   “你——”   “郭弘磊,刚才是不是你踹的门?”万斌黑着脸,陡生厌恶,暗忖:果然是现任郭家家主!这小子虽长得高大结实,但五官与跪着的病秧子相似。   姜玉姝登时提心吊胆,郭弘磊却毫无惧色,正欲答话,突听院门口响起埋怨声:   “唉唷,破门!简直破门!”   众人诧异扭头,见有个边军迟了一步,却敏捷挤到最前方,搭着郭弘磊肩膀,弯腰整理鞋子,满脸嫌弃,嚷道:“啧,这什么破门?差点儿绊得老子摔一跤,鞋子被刮了道口子!”语毕,他直起腰,端详一直狐假虎威的州府小吏,故作惊讶,大声问:   “哟?这位不是苟、苟——嘶,你叫苟什么?还是什么苟来者?”   村民们听出浓浓嘲讽之意,险些乐了,低头忍笑。   小吏瞪大眼睛,半张着嘴,不由自主地畏缩后退,结结巴巴地说:“曹、曹公子?”   此人乃曾借居郭家养伤月余的曹达。   曹达当初身负重伤,足足卧床休养两个半月,才彻底痊愈,养得红光满面。他咧嘴一笑,摆摆手,豪爽道:“我自从投军以来,就不爱听‘公子’这称呼了,咱们认识多年,客气什么?直呼姓名得了。”   小吏憋屈赔笑,“曹公子说笑了。其实,在下姓朱。”   “啊?”曹达一拍额头,歉意表示:“瞧我这脑子!不小心记错了,原来你不是苟姓,而是朱姓。”   姜玉姝垂首,忍俊不禁,余光一扫:周围人都低着头,有些憋得住,有些笑得肩膀发抖。   小吏笑脸一僵,难堪杵着,却因吃过闷亏,敢怒不敢言,内心破口大骂:这个瘟神衙内,怎么还没被北犰乱刀砍死!   万斌眯起眼睛一扫,脸色更黑了,心里堵得慌,喝问:“曹达,原来门是你踹的?”   “万大人,久违了,小子给您请安。”曹达笑嘻嘻,先是抱拳施礼,而后挠挠头,垂眉臊脸,懊恼解释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几个奉命来此办差,一进村便发觉村民稀少,正纳闷,忽然听见惊恐求饶哭声,便猜测:糟糕,难道是敌兵袭击村庄杀害无辜?这还了得?我们忧心焦急,疾冲赶来救援,遇门挡路,我害怕迟一步就少救一个人,无奈只能踹门。”   众村民听了,大为动容,感激仰视边军,当即有人脱口小声说:“军爷放心,一扇门而已,不要紧的。”   “回头修一修,接着用。”   “山里多的是木头,门板不值得什么。”   ……   万斌脸色黑沉沉,眼睁睁看着俩仇家唱双簧,左一句“杀敌救人“、右一句“边军职责“,大义凛然……他满腹怒气,却不便发作,语调平平地问:“办差?你们到这儿办什么差?”   曹达笑了笑,歉意答:“抱歉,军中机密,禁止外泄,请恕不能相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玉姝暗乐,一边听曹达挤兑知府,一边趁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丈夫。郭弘磊听完缘故,更加愤怒,极力克制,严肃问:“不才也曾读过《大乾律法》,竟不知其中哪一条哪一款规定流犯不准无偿办私塾?舍弟辛劳耕作之余,善意授课教化孩童,居然做错了?”   “哼,流犯本应该一心一意地屯田!”   万斌气势威严,责备指出:“郭弘哲不仅不务正业,而且不够资格,连秀才功名也无,拿什么‘教化’学生?”   郭弘磊挑眉,不答反问:“难道全天下私塾的先生统统至少是秀才?”   “你——你放肆!”万斌大腹便便,怒中一激动便喘,本欲答“当然“,却心知:在贫困之地,缺乏读书人,童生也当得私塾先生。   曹达拽了郭弘磊胳膊一把,状似打圆场,“万大人息怒,弘磊一贯好学,他不过是虚心求教罢了,您不教,也没什么的。”语毕,他提议道:“算了算了,知府公务繁忙,无暇赐教。这些难题,你回营请教窦将军吧,将军肯定乐意赐教!”   窦将军?赫钦卫指挥使窦勇?郭弘磊的靠山?万斌脸色一变,欲言又止,意欲发怒,却又顾忌窦勇——他虽是知府,却不敢草率得罪指挥使。   “看来,只能如此了。”郭弘磊会意,板着脸说:“咱们身负差事,军令如山,规定于期限内完差,可如今万知府正在审问村民,估计一时半刻审不完。麻烦了,咱们该怎么办?”   曹达叹了口气,憋着笑,苦恼答:“知府在上,我能有什么办法?弟兄们有没有办法?”   同行边军彼此要好,冲锋陷阵并肩杀敌的情谊,最重义气,纷纷摇头答:“没法子。”   “我也没辙。”   “白跑一趟啊。既然官府要严惩村民,咱们办不了差,索性回营吧?详细禀明缘由,请将军定夺。”   “嘿,好主意!”曹达一拍手,“弟兄们,回营!诸位大人,告辞。”说话间,他推着郭弘磊往外走。   万斌顿时急了,起身喝道:“站住!”   郭弘磊冷静问:“知府有何吩咐?”   “本官只是例行巡查、体察民情而已,何来‘审问严惩乡民’之说?”万斌站在阶上,几乎气急败坏。   郭弘磊扫视跪了一地的人,“原来是这样?”   “那,这几百个人为何一直跪着?”曹达虚心求教。   众目睽睽之下,万斌顾全父母官“爱民如子“的名声,不得不暂时罢休,若无其事,轻描淡写道:“乡民朴实,十分懂礼。行了,你们不必多礼,别跪着,都起来吧。”   “谢大人。”数百人跪了许久,终于得以起立,个个膝盖刺痛,龇牙咧嘴。   “快起来!”   郭弘磊先搀扶身怀六甲的妻子,而后搀起弟弟,低声说:“你们受委屈了。”   姜玉姝膝盖疼得伸不直腿,摇了摇头,耳语说:“总算应付过去了!三弟发病了,赶快送他回家服药,耽误不得。”   郭弘磊把妻子交给翠梅和小桃,催促道:“都走吧,回去再详细谈。”   “阿哲,有失公允的话,别往心里去,大丈夫能屈能伸!”曹达凑近,拍了拍郭弘哲肩膀,安慰道:“当初养伤期间,我看得很清楚,像你这样斯斯文文、耐性十足的人,正适合当先生!”   郭弘哲强撑着,被学生们簇拥,羞惭于自己确无功名在身,心灰沮丧,勉强笑答:“多谢曹大哥开解。另外,今日真是多亏几位大哥仗义相助,否则,我们恐怕免不了挨一顿打。”   “嗳,客气什么?”曹达豪爽表示:“我们与你二哥是好兄弟,你家有事,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其余边军颔首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慰问。   热闹嘈杂中,官府一行被晾在边上,颇为尴尬。   潘睿身为县令,瞅准了时机,上前拱手,提醒道:“府台,天色已晚,再不动身,天黑前就赶不到镇上了。”   “哦?”万斌未能顺利刁难郭家,就势下坡,背着手,迈着方步往外走,“行吧,那就去镇上歇一晚,明天巡察饶安。”   “是!”潘睿如释重负,忙招呼同僚跟随,“诸位,请。”   人群沉默旁观,郭家人懒得开口,村民则不懂该说些什么。   倒是曹达小跑追了几步,隔着围墙,探头致歉:“万大人,慢走!前阵子,听说您纳了第十八房如夫人,可惜小子在军中,相距甚远,否则定要去府上讨杯喜酒喝。”   万斌已经走到半坡下了,闻言脚步一顿,恨不能命令差役拿缝衣针缝上曹达的嘴!最终却假装没听见,步履匆匆,拂袖离去。   嚯?   知府竟然拥有十八房如夫人?   众村民见官府一行走远,立刻交头接耳,半信半疑。   曹达晃悠着马鞭子,昂首挺胸往外走,大咧咧说:“没错,他确实纳了十八房如夫人。不信呐?上府城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满城皆知。”   片刻后,一行人匆匆迈进郭家院子里。   姜玉姝见小叔子脸色十分差,悬心吊胆,催促道:“快扶他回房!小胡,把方大夫的药箱拿来。”   “哎。”胡纲飞奔,从厢房里取出方胜的药箱,   郭弘磊把病弱弟弟搀进房里,宽慰道:“休息几天,按时服药,会好起来的。”   “无妨,我这是老毛病了,喝完药歇会儿就好。”郭弘哲呼吸急促,一倒在榻上,整个人便蜷缩。   方胜诊脉毕,厨房里迅速飘出药味儿,兄嫂照顾弟弟服药,并搜肠刮肚轮番安慰,担心受了委屈的病人想不开,干生闷气伤身体。   不料,郭弘哲却平静表示:“哥哥嫂子放心,我已经不生气了,真的。其实,万知府虽是故意刁难,却并非无理刁难,我的确才疏学浅,远远比不上真正饱学的先生。”   姜玉姝正色道:“这是因为你年少!想想,古今有名的大儒,鲜少十几岁就成名的,绝大多数苦读半生,厚积薄发,方名扬四海。资格都是一年一年熬上去的,学问要一点一滴地积累,急不得。”   “嫂子言之有理。”   郭弘哲攥紧被子,瘦弱手背青筋凸起,咬牙切齿,坚毅道:“今日遭人那般讽刺羞辱,始料未及……假如能下场,我今生,一定要考个秀才功名,才能死得瞑目!”   姜玉姝头一回见小叔子咬牙切齿、发狠撂话,惊得愣了愣。   郭弘磊严肃道:“秀才倒不难考,你先用功,迟早会有下场应试的机会。”   “真的不难吗?二哥,当年你名列前茅,下场的时候,心里慌不慌?”郭弘哲跪地受审期间,饱受讥讽,遂下定决心,立誓考功名,以一雪前耻。   郭弘磊回忆年少时,感慨答:“当年考前,父亲承诺‘考完不论名次,奖赏一匹好马’。我为了得到骏马,专心琢磨考题,无暇慌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侯爷真是英明!”姜玉姝扑哧一笑。   郭弘磊莞尔,弯腰给病人掖了掖被子,叮嘱道:“若想考取功名,可不能心急。歇着吧,养好身体再用功。”   “知道。”郭弘哲闭上眼睛,满脑子想着功名一事。   郭弘磊掩上房门,抬手示意,夫妻俩回屋商谈。   天色昏昏,东屋里烛光摇曳。   “下雪前?”姜玉姝皱眉沉思。   郭弘磊神色凝重,缓缓道:“对。朝廷限期一年内收复庸州,时日不多了,晚些,良药恐怕派不上最重要的用场。”   姜玉姝定定神,解释道:“并非不乐意,而是太赶了。秋收在即,西苍十一月初即下雪,姜苁耐得住风雪严寒,但庄稼耐不住,必须抢在霜冻之前收割。”她叹道:   “两件大事撞一起了,分/身乏术啊。”   郭弘磊搂住她,轻轻抚摸其隆起的肚子,好奇摸索,欣喜不已,低声说:“放心,这一点我已经禀明将军,过两天,医帐会派人相助,你只需安排方胜教导配制姜苁膏,无需动用其余人手。”   姜玉姝松了口气,“行!安排得开,我就不头疼了。”顿了顿,她眼睛一亮,期待问:“那,到时你会不会跟着回来?”   “不大可能。”郭弘磊歉意答:“今天这趟,原本是另一队弟兄的差事,曹达碰巧在他父亲那儿听见了,热心肠,才换由我们来办。”   姜玉姝颔首赞叹,“今日幸亏曹公子帮腔,够仗义!不过,似乎和万斌有仇?”   “是有仇。据曹达说,他与万斌的独子万璋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最终被长辈勒令投军。”   姜玉姝一怔,“难怪了,他刚才一直明讽暗刺的。不知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   隔着衣裳和肚皮,郭弘磊小心翼翼地抚摸孩子,简略告知:“曹家是西苍望族,世袭武官。万斌则因为堂妹嫁给了贵妃的表弟,逐渐成为庸州新贵。”   “两家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数年前,万斌调任为西苍知府,其子万璋跟随,仗势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与曹达及其朋友在赌坊、酒肆、妓院等场合,屡次争执,从吵架到斗殴,势不两立。”   赌坊?酒肆?妓院?吃喝/嫖/赌?姜玉姝恍然,心想:原来,是本地衙内与外地衙内之间的较量。   郭弘磊搂着妻子,继续说:“三年前,曹达看上一个花魁,正捧着,却被万璋硬抢了去,花魁被凌/辱至死。曹达一怒之下,险些活活打死万璋,曹家费尽周折,才平息事端。”   姜玉姝叹了口气,“曹公子是个重情义的。但万家的靠山是贵妃,他今天帮咱们挤兑知府,会不会遭报复?”   “不会的。”郭弘磊安抚道:“据可靠消息,宁王图谋造/反,败露后被废除亲王爵,贵妃为同谋,已经被打入冷宫。否则,万斌今天绝不会善罢甘休。”   “贵妃一党倒了?”   “争储二十余载,败了。”   姜玉姝莫名紧张,“那这下,储君之位想必是嫡长皇子的了?”   “尚不确定。按例,册封太子时,往往会大赦天下。”   姜玉姝脱口而出,“横竖早晚都得传位,皇帝不如早日册立太子,稳定人心!”   “静观其变吧。”   少顷,郭弘磊估摸着时辰,无奈说:“我得回营交差了。”   姜玉姝垂眸瞬息,旋即振作,起身道:“走!我送一送你们。”   郭弘磊搀扶身怀六甲的妻子,心怀歉疚,低声说:“我有空再回来。”   少顷,夫妻俩迈进堂屋时,曹达正说得兴起,掰着手指头细数,嚷道:   “逢年过节,必须送礼,而且礼不能轻。另外,他父母过寿、他夫妇俩过寿、他美妾成群、生了二十多个女儿、年年嫁女儿——甚至他父母病逝后,还曾办冥寿,贪婪至极!”   “从前,万斌是‘庸州第一贪官’,现任西苍知府,就变成了‘西苍第一贪官’,巧立名目,变着法儿搜刮财物。每次上都城,马车满载金银珠宝,阿谀打点,所以才能一再升官。”   郭家人同仇敌忾,听得津津有味,气愤问:“那等贪赃枉法的狗官,竟顺顺利利的?”   “唉,老天无眼呐。”   曹达大马金刀坐着,一拍桌子,昂首道:“谁说老天无眼?善恶终有报!万斌妻妾成群,女儿也成群,却只有一个儿子,叫万璋。哼,老百姓背地里嘲笑——“他余光一扫,发现郭弘磊夫妻,讪讪打住了。   姜玉姝顺口问:“嘲笑什么?”   “咳,没什么。”曹达起身,不由自主,低头整了整戎装。他知道姜玉姝乃侍郎之女,且敬佩其大度与坚韧,神态便端正许多。   邹贵等人听了半晌,万分好奇,眼巴巴地央求:“老百姓嘲笑万斌什么?曹公子,说来听听吧?”   “求求您了,好歹把要紧的说完。”   “我们特别好奇,今晚睡不着觉了。”   “肯定是嘲笑万斌贪婪缺德,所以命中缺儿子!”   ……   姜玉姝乐了,“瞧把他们急的!你就大概说说吧,要不然,他们兴许会拖住你回营的腿。”   曹达也乐了,清清嗓子,含糊告知:“其实也没什么。万斌有二十多个女儿,自古生女儿叫‘弄瓦’,老百姓就嘲笑他家多‘瓦窑’,万府便是‘万瓦窑’。又因为他给儿子取名‘璋’,所以、所以……”   他停顿,悄悄瞥了瞥姜玉姝隆起的肚子,心生顾虑,迟疑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缺勤,今天六千+,手指哒哒哒疯狂码字,好酸~ 第99章   曹达吞吞吐吐,余光悄瞥兄弟妻的肚子, 嘴里“所以、所以……”, 迟迟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姜玉姝正侧身与郭弘磊交谈,丝毫未察觉。   郭弘磊既放心不下妻子, 又担心弟弟病势,趁道别之机, 交代些家事。   “所以什么?”邹贵好奇得犹如百爪挠心, 他们与曾借居家中养伤的兵丁相熟,急得伸手摇晃曹达胳膊,追问:“您倒是快说呀。”   “再说一两句吧?”   “求您了,最后说两句, 叫小的长长见识。”   曹达出自西苍望族,自幼受宠, 天生吃软不吃硬, 被人簇拥着央求追问,笑道:“嗳,别晃了, 要散架了!”   郭弘磊闻言,扭头一看, 皱眉说:“休得对客人无礼。”   邹贵等人讪讪一笑, 立刻松手,四散侍立。   “天色已晚, 曹兄,咱们该回营复命了。”郭弘磊佩上腰刀道。   “马上!”   曹达谈性甚浓, 忽然左手勾住邹贵脖子,并右手拉近另一人,压着嗓子说:“生女儿叫‘弄瓦’,生儿子叫‘弄璋’,万璋是独子,姐妹几十个,老百姓便嘲笑他是‘万瓦窑中一片璋,嚣张跋扈吊儿郎当’!”   “哈哈哈,不算嘲笑,分明是实情!”   “‘万瓦窑中一片璋’?有趣。”   “哼,狗贪官,看今天他那副欺压百姓的嘴脸,活该绝后!”   “白糟蹋了‘璋’这个好字儿了。”邹贵等人乐不可支,兴奋议论。   隔着半个堂屋,姜玉姝大概听清几句,忍不住也笑了。   但紧接着,她又隐约听曹达小声透露“万斌不能人道“、“四处寻医问药壮/阳“、“戴绿帽“等等房中秘事。   邹贵等人听得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啧啧称奇,幸灾乐祸地说:“该!他活该!”   “哪怕再强纳十八个小妾,也生不出儿子来。”   “嘿嘿嘿,原来他根本不算男人。”   “明摆着的,万斌父子坏事做尽,损阴德了,所以才一个绝后,一个横死。”   姜玉姝顿感尴尬,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好气又好笑,暗忖:   古往今来,如果女人生不出孩子,往往撇开男人,只骂女人;如果女人只生女儿,多半也不责怪男人,只骂女人、嘲笑其为“瓦窑“。唉,实在可恶!   这曹公子,也真是的,说得绘声绘色,活像他躲在万府床底下听来的一样……   郭弘磊也听见了,深知朋友性子,无奈招呼道:“曹兄,启程了吧?”   “天快黑了,走走走,下回再聊。”其余边军听了无数遍,丝毫不惊奇,只是催促。   “哦,马上!”   曹达言辞诙谐,和几个听客挤在堂屋角落里,时而叽叽咕咕,时而前仰后合,半晌,才意犹未尽地佩上腰刀,末了还承诺道:“万斌一家子,几十年间,闹了无数笑话,待下次有空,我再细细地告诉你们!”   “好嘞!”   “太有趣了,简直要笑死人了。”   “您可别忘了。”几个听客开始期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达狠狠嘲笑了一通仇家,神清气爽,与郭弘磊并肩往外走,爽快答:“放心,一定告诉你们!”   姜玉姝哭笑不得,索性当做什么也没听见,一路送出院门,挥手送别。   “告辞!”曹达等人骑在马上,有的低头,有的抱拳。   郭弘磊叹道:“家里辛苦你照料着。秋风凉,回去吧。”   “一路小心,多加保重。”   郭弘磊颔首,扬鞭催马,一行人迅速消失在深沉暮色里。   一晃半个月。   金秋季节,秋高气爽,西苍漫山遍野草木枯黄,庄稼成熟。   数千亩土豆,茎叶陆续枯萎,静待收获。   清早,晨雾未散,露珠晶亮。   姜玉姝洗漱穿戴整齐,推开窗透透气,愉快说:“不错,今儿又是好天气!”   “越来越冷了,姑娘该多披一件衣裳才是。”翠梅步履轻快,只穿一件薄夹袄。   姜玉姝转身,从善如流,接过外衫披着,提醒道:“你也该穿多些,仔细着凉。”   “可我怕热呀。走,吃早饭去!”翠梅搀着人离开卧房。   月份越大,身子愈沉重,行动越发不方便。幸而姜玉姝一直操劳,忙惯了,暂时还撑得住,仍是天天下地。   两人迈进堂屋时,早饭已摆好。   郭弘哲独自端坐,面朝门口,双手捧书,埋头温习《论语》,认真诵读。   “三弟。”姜玉姝含笑说:“快吃早饭,待会儿军中大夫们就到了,他们办差都是掐着时辰的。”   郭弘哲忙站起,转身腼腆答:“嫂子。”他等二嫂落座后,才坐下。   “三公子,“翠梅麻利盛粥,分发后,惯例坐末席,好奇问:“您每天早起背书,晚上又点灯熬油地做文章,就不腻么?”   小桃恰端着一盘杂粮素包赶到,搁在桌上,附和叹道:“奴婢看着都累!正忙秋收呢,您也该歇一阵子。”   郭弘哲摇摇头,严肃答:“读圣贤书,怎么会腻呢?我不过有空翻两页,并不觉得累。”   姜玉姝垂首剥煮鸡蛋,皱了皱眉,勉励道:“圣贤书中,蕴含许多大道理,读起来自有乐趣,陶冶性情。温习四书五经,背它个滚瓜烂熟,总是没错的!”她话锋一转,却劝说:“不过,眼下正忙秋收,整天早出晚归,辛苦忙碌,确实该歇一阵子。依我看,你还是入冬后再用功吧?”   “行,听嫂子的。”郭弘哲嘴上答应,暗中却决定见缝插针地用功,干劲十足,斗志昂扬,发誓要考取功名,以一雪前耻。   饭毕,一家人兵分两路。   方胜提着药箱,匆匆道:“刚才尤大夫特地来邀,说他们已经在隔壁舂药,也已经派人下地挖姜苁了。咱们得快些,以免对方久等。”   “走吧。”郭弘哲前阵子犯病,仍需休养,姜玉姝便安排他给方胜打下手,在隔壁荒宅配制姜苁金疮药,不必下地干农活。   同时,姜玉姝慢慢登上马车,翠梅和小桃一左一右地陪伴,邹贵鞭子一甩,“驾!”十余人朝田间赶去。   两拨人交错,郭弘哲避让至路边,关切道:“嫂子要当心身体。”   “丫头,好生照顾着,千万别让夫人忙上忙下。”方胜作为村里唯一的大夫,肩负重任,很不放心。   车轮辘辘,翠梅和小桃掀开帘子,探头应答:“大夫放心,我们明白。”   姜玉姝也探头,叮嘱道:“按事先商量好的,你们忙到午时二刻,就先各自用午饭,然后歇半个时辰。军中虽然催得急,但半个月应该足够完差,别不好意思开口,傻饿着肚子忙活。”   方胜和郭弘哲点点头,“知道!”   老马识途,无需车夫费心,稳当朝田野走去。   不多久,姜玉姝小心翼翼地下车,同伴纷纷拿起农具,开始挖土豆。   此刻,辽阔平坦的田野间热闹非凡,家家户户忙秋收,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当初为了便于称量而建造的凉亭一直用着。亭外空地上,官差们正擦拭几根铁秤杆,两副桌椅并排,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和算盘,以备当场称量税粮,计算与登账。   亭内,是庄松和两名老账房,三人正商议时,庄松看见了姜玉姝,忙起身说:“你可算来了!坐,快坐,有要事相商。”   姜玉姝落座,歉意说:“抱歉,不知你们今天这样早,我来迟了。”   “无妨。你如今还能天天下地,已经很不容易。”庄松摆摆手,从未责怪她行动缓慢。秋凉时节,他却心急上火,嘴角一溜燎泡,迫不及待地告知:“昨儿傍晚,县令派人送来口信,吩咐咱们把所有土豆运去县里!我本想立刻转告你的,可转眼就天黑了,不便打扰。”   姜玉姝略一思索,缓缓问:“本就是官粮,是应该交给官府。那,具体该怎么办?两三千亩的土豆,路途遥远且颠簸,运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啧,想想就麻烦!”庄松摇头叹气,愁得抬手捶脑袋,苦笑说:“潘知县只发下命令,具体方法,得靠咱们自己琢磨。知县允许咱们便宜行事,但务必尽力节俭,不得靡费。”   “啊?唉,知道了。”   又来了!   官府既不拨银两,也不给人手,光派下差事!   姜玉姝愁眉不展,头疼道:“无论何时何地,若想办事,而且是大事,手头没银钱怎么行?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呐。”   “道理,确是这么个道理,但眼下县里拮据,暂时拨不出银子来。”“别叹气了,来,商量商量,赶快想个办法,必须赶在下雪之前把粮食全运走,否则一旦积雪堵路封山,就得耽误到明春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熟识的四人不得不绞尽脑汁,反复斟酌,直到傍晚,才终于商定一个办法:   “就这么定了!”庄松口干舌燥,灌了一大杯温茶,屈指弹弹纸张,因连日操劳呼喊,嗓音沙哑地说:“两镇四十二个村庄,各自负责把本村的粮食运去县里,人手与车马自行筹措,按照最终粮食重量,发予凭单,交差后由衙门嘉赏村民。”   姜玉姝沉吟半晌,忍不住小声问:“凭单等于是欠条,官府会不会赖账啊?假如官府赖账,咱们几个势必会被村民怨恨。”   “怎么可能赖——“庄松停顿,清了清嗓子,心里也没底,迟疑说:“应该不会的吧?如果赖账,官府颜面何存?据我猜,应该多少会给一些嘉赏的,免招民怨。”   姜玉姝别无良策,一声长叹,“但愿如此。”语毕,四人苦笑对视,均是硬着头皮办苦差。   入夜后,郭家厨房和堂屋里食物飘香。   桌上除了家常菜之外,有一道红烧鱼。   潘嬷嬷夹了一大块鱼肉,催促道:“今儿里正去镇上办事,托他买了几条鱼,可新鲜了!多吃点儿。唉,天天忙活,这都快七个月了,人仍没能胖起来。”   姜玉姝碗里的菜堆得老高,忙道:“好,好好好,我自己会夹。嬷嬷快坐下,别忙了。”   “哎。”潘嬷嬷嘴上答应,却闲不住,又给郭弘哲布菜,“三公子也多吃点儿,养壮身体,才有精力读书。”   郭弘哲欣然颔首。   潘嬷嬷一转身,又给姜玉姝盛汤。自从在刘村屯田以来,一直由潘嬷嬷管厨房,老人家尽职尽责,精打细算,平日见不得一粒粮食被浪费。   饭毕,叔嫂二人闲聊,郭弘哲愉快告知:“今天我们又制成了五十瓶姜苁金疮药!地里的姜苁,已经挖了一半了。”   “辛苦了。”   姜玉姝也愉快告知:“今天算了算,今秋的粮食应该比夏时多。”   “这太好了!”郭弘哲眉开眼笑,“等传出去,外人才知道郭家屯田的能耐呢!”   少顷,做嫂子的回房歇息,小叔子则回屋用功。   为了孩子,姜玉姝坚持每晚喝一炖盅鲜羊奶。   一揭盖,热气腾腾,奶香里混着桂花末,搅一搅,盅底有粗粒榛子粉。   “幸亏菩萨保佑,没叫夫人害喜,要不然日子可怎么过!”潘嬷嬷与小桃、翠梅一道,把各式孩子衣物叠整齐,收进箱子里。   姜玉姝喝了一口,庆幸道:“我心里一直纳闷,为什么至今没害喜呢?该吃吃,该喝喝,仍和往常一样。”   “这是好事呀。”小桃抿嘴一笑,唏嘘道:“想当年,世子夫人怀着小公子的时候,哎哟,了不得!可把府里厨娘忙坏了,一天到晚挖空心思琢磨食物。”   姜玉姝抚着肚子,唏嘘道:“幸亏我不那样。哎,羊奶多得是,最近你们怎么都不喝了?”   “咳。”翠梅和小桃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答:“腻了。”   其实,喝了太多,姜玉姝也早就腻了。她搅了搅桂花末,叹道:“我也腻了,可还得再喝三四个月。”   不几日,从月湖镇和连岗镇南下县城的路上,遍布满载土豆的马车、牛车、骡车等等,车轮吱吱嘎嘎,鞭子噼里啪啦,络绎不绝。   这天清早,因连岗镇出了意外,那村的里正惊惶求援,庄松不得不叫上姜玉姝,赶去一探究竟。   十月下旬,秋气肃杀,黄叶凋零,落叶铺了漫山遍野。   途中,庄松骑在马上,凝重道:“趁此机会,咱们再去连岗镇待一阵子,仔细把两镇已经收上来的粮食合算合算,看还差多少。”   姜玉姝窝在狼皮坐垫和靠背里,心里一阵阵焦愁,却隔着帘子,宽慰道:“你不必过于担心。县里规定一千五百万斤,这阵子我反复估算过了,即使达不到,也不会差太远。应该能勉强交差。”   “盼望老天爷赏个大丰收!”庄松一边欣赏秋色,一边说:“保佑咱们顺利交差,免得挨骂。”   姜玉姝笑了笑,“我经常祷祝,只不知菩萨肯不肯让我称心如意。”   晌午,忽有一队运粮的村民从小路进入官道,两拨人碰面,虽不熟,却是认识的,寒暄片刻,才一同赶路。   姜玉姝乘坐的马车不小,与旁边的骡车并行,几乎堵住了路。   不久,前方拐弯处突然传来车马与人声,听着十分嘈杂。   “听,前面好热闹!干什么的啊?”翠梅掀开帘子,探头眺望。   姜玉姝想了想,犹豫说:“可能是某个村庄的运粮队从县里回来了。不过,奇怪,听车轮声,似乎是满载的。”   “满载而归?那就不可能是咱们的运粮队。赫钦县衙太穷,拿不出多少赏赐。”   姜玉姝颔首赞同,“我也觉得是。”   下一瞬,拐弯处几骑飞驰奔近,为首者操都城口音,不容置喙,喝令:“让开!”   “立刻让开,让官家先过!”   人群呆住了,面面相觑,霎时不知所措。   负责赶马车的邹贵勒缰,虽不高兴被呼喝,却看出对方并非一般人,忍气吞声,指了指左右树林,为难地问:“左右都是山,怎么让?”   对方皱了皱眉,不悦答:“自个儿想办法!此乃官道,让官家先过,天经地义。”   这时,运粮队中的一个半大村民年少气盛,嘟囔说:“我们也是替官府办差的,这段路忒窄,前面宽些,不如你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方脸色一变,凶神恶煞,怒斥:“放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发牢骚?”   “再不立刻让路,休怪我叫人拆了你们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滴~   日更打卡   狭路相逢,看谁胜! 第100章   拆马车?   “姑娘听听, 那人好生蛮横无礼, 大吼大叫, 一言不合就要拆我们的马车!”翠梅扭头,气呼呼。   姜玉姝屏息凝神, 侧耳倾听,轻声说:“嘘,你仔细听, 那人是都城口音。他敢发话, 想必有底气。”   “啊?”翠梅压下气愤, 稍一琢磨,讷讷问:“哦,还真是!他命令‘给官家让路’, 难道对方是来自都城的大官?”   姜玉姝当机立断,起身往外走, 冷静答:“无论大官还是小官, 总之比咱们强。对方是强龙,咱们却不是地头蛇, 老实让路吧, 免生枝节。”   “慢点儿!”翠梅忙搀扶并打起帘子。   此时, 庄松责无旁贷,匆匆策马赶到最前方, 客客气气地拱手, 赔着小心问:“在下乃赫钦县衙主簿,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啰嗦!”   “少废话!”顷刻间,拦路并命令让路的皂服小吏已经十分不耐烦,黑着脸,厉声喝问: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我再说一遍,立刻让开!”   话音刚落,姜玉姝护着肚子,吃力地弯腰,慢慢下车,歉意答:“让,马上让!实在对不住,我们忙于把官粮运去县衙,不小心把路给堵住了。”   皂服小吏一愣,盯着身怀六甲的标致女人,听她操着都城口音诚恳致歉,听完,脸色缓和了些,粗声粗气道:“识相就赶快让开,别耽误我们的时辰!”   “是。”姜玉姝颔首,顿了顿,试探问:“您也看见了,我们的运粮车不少,笨重,一时半刻挪不开,假如粮车靠边、马车立刻掉头找地方避让,您看可不可行?”   皂服小吏审视周围,稍一思索,答:“这些个牛车、骡车,必须尽力靠边。万一碰撞了我们的车马,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一定尽力靠边!”姜玉姝松了口气,劝庄松说:“对方一看就来头不小,让吧,避免争吵。”   “我虽不认识,却看出他们并非匪徒。”庄松叹了口气,“让吧让吧,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旋即,两人分头行动。   姜玉姝早有打算,安排道:“小邹,等边上的骡车让开后,立刻掉头,后退找个宽阔些的地方避让。”   “明白!”邹贵干脆利落,握紧缰绳稳住马匹。   庄松则跑前跑后,大声吩咐:“靠边,统统靠边!小心些,稳住牲畜,别弄翻了粮食。”   众村民方才挨了一通训斥,虽不满,却谁也不敢再发牢骚,言听计从,迅速把运粮车挪移至路边。   忙碌避让间,不消片刻,对方的大队车马逐渐拐出了山弯,动静清晰。   姜玉姝和翠梅站在路边,好奇眺望:与开路小吏的皂服不同,迎面而来的大队人马,戎装齐整,个个佩刀,秩序井然!   “哎呀?”翠梅吓了一跳,脱口说:“好威风啊,他们肯定是赶去赫钦卫所的!”   皂服小吏率领手下清理开路后,亦避至路边,闻言斜睨,没好气地说:“小丫头片子,闭上你的嘴,别找骂。”   “……哦。”翠梅敢怒不敢言。   紧接着,邹贵把马车栓在了附近的草丛里,一则不放心,二则少年爱热闹,飞奔返回,踮脚伸长脖子眺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皂服小吏喝令:“所有人退避,老实站好,不准乱动,不准喧哗,不准交头接耳!”   人群不敢有任何异议,一一照办。   姜玉姝耐着性子,招呼同伴更往后避让,耳语说:“靠后,安静些。”她余光悄转,观察皂服小吏及其手下毕恭毕敬的神态,默默猜想对方首领的身份。   少顷,大队车马靠近。   威风凛凛的戎装护卫打头阵,警惕审视路旁民众,手始终握着刀柄。   紧随其后的,是一辆辆蒙着油布的板车,堆得高耸,不知所载何物。但听车轮声、观车辙,明显沉重。   上百辆车过后,一辆宽敞的朱盖马车驶来,盖顶圆珠饰,帘垂丝穗,四周被众多剽悍壮汉护卫。   朱盖?   姜玉姝一惊,继而恍然大悟,暗忖:按照朝廷礼制,亲王及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乘朱盖马车。   因此,那车里至少是三品大员,难怪拥有专人开路与众多护卫。如果他途经地方街市,官府往往会封路,荒郊野外避让不及,才叫我们退到路边。   与此同时,朱盖马车旁,数十身手高强的戎装护卫簇拥一名年轻人,众星拱月一般。   年轻人尚未及冠,清俊白净,眉眼间不仅蕴含一股英气,亦流露贵气。   他骑马经过时,出于好奇,偏头打量路旁各式各样的运粮车、面黄肌瘦的老百姓……末了问:   “这些老百姓,也是押运官粮去赫钦县衙的吧?”   “是。”负责开路的皂服小吏忙上前应答。   车队载重跑不快,年轻人只能不紧不慢地尾随,困惑问:“这几天,频频遇见上交官粮的老百姓,每一队都是几十上百辆车满载,一打听,统统答曰丰收了。奇怪,既然庄稼丰收,老百姓为何面黄肌瘦?”   “小人看着也奇怪,却不知缘故。”皂服小吏恭敬躬身。   年轻人眉头紧皱,扫视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瘦弱村民,推测道:“莫非此地官府盘剥黎民百姓?官府为敛财,威逼老百姓上交大部分粮食,致使其饿成这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这……不无可能。”皂服小吏答。   年轻人怜悯众村民,严肃表示:“倘若真是官府胡作非为,岂能视若无睹?该去查一查,如果属实,必须严惩县官!”   “是。”亲信随从应答:“待忙完差事,属下一定去查。”   年轻人满意颔首,“好好儿地查查。”   不是啊,你们误会了!   潘大人作为赫钦县的父母官,为人正直,勤政爱民,亦算清廉,绝非鱼肉百姓的贪官一流。   县令在衙门忙碌,却祸从天降,万一被草率惩治,岂不冤枉?   姜玉姝原本垂首,听得干着急,忍不住抬头,恰与年轻人对视——   年轻人俯视,意外于村民中有衣裳朴素却整洁的俩女子,便多看了几眼。   谁知,粗略打量后,他灵光一闪,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勒马,“咦“了一声,诧异问:   “你、你——看着有些眼熟。”   姜玉姝也愣住了,欲言又止,咽下一句:可我看你一点儿也不眼熟。改而疑惑答:“啊?”   年轻人天生记性过人,他端详姜玉姝脸庞,仔细想了想,倏然眼睛一亮,笃定问:“你是被查抄的靖阳侯府的人,对不对?”   姜玉姝顿时愕然,一头雾水,“对,我是。不知您是哪位?”   下一瞬,已经认出对方身份的邹贵两腿发软,站不住,扑通跪下,震惊说:“九、九——”   护卫立即打断并呵斥,“住口!没问你的话,不准插嘴!”   “是,是。”邹贵跪地低头,诚惶诚恐。   姜玉姝一见邹贵的神态,瞬间会意:看来他认识弘磊,而且家世尊贵,只是我不认得他。   她转念一想:家世比侯府还尊贵,难道是皇室子弟?   年轻人丝毫未动怒,反而饶有兴趣,笑问:“你居然认得本、我?何时何地见面的?”   邹贵低眉顺目,解释答:“那年在都城郊外的白釉山,小的随从二公子打猎,晌午天降大雨,许多人借同一个农庄避雨,故有幸见了您一面。”   “哦!”年轻人了然,“原来你是郭弘磊的小厮!”   邹贵恭顺答:“是。”   年轻人撇开郭家小厮,注视姜玉姝,感慨道:“郭家被流放的当天,游街示众时,我恰巧路过,看见你与郭弘磊打头、带领家人出城。想不到,能在这地方碰见你。”   忆起流放的第一天,姜玉姝百感交集,顾忌对方身份,主动改了自称,垂首答:“罪妇在此地屯田。”   “郭弘磊想必是在赫钦卫了?”   “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是在押送官粮?”   姜玉姝摇摇头,简略解释,“罪妇是要去连岗镇,干些农活。”   年轻人眼底流露怜悯之色,意欲开口,却有个护卫策马近前,耳语说:“大殿下有请。”   “……知道了。”年轻人只得打住,勒转马头赶去朱盖马车,转身时,瞥了一眼流犯隆起的肚子。   姜玉姝福了福身,“您慢走。”   随即,大队车马继续前行,浩浩荡荡,足足两刻钟,殿后的戎装护卫才远去。   始终退避路边的人群终于敢动弹了,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邹贵,他们是什么人?”   “小兄弟,能不能说来听听?”   “嚯,够威风的!肯定是个大官吧?可看着未免太年轻了些。”   “你懂什么?真正的大官在马车里,那个年轻人,估计是他的亲信。”   ……   邹贵摆摆手,使劲摇头,苦着脸说:“各位,对不住,再给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乱说。你们只需知道,那是都城贵人,就行了。”语毕,他敏捷一溜小跑,嚷道:   “别问了,莫为难人。我去赶马车喽!”   众人七手八脚,把运粮车挪回道中,皆好奇心盛,一边赶路,一边或追问或逼问,邹贵却打哈哈,守口如瓶。   直到抵达连岗镇的下处,他才悄悄告知:“夫人,今天在官道上遇见的年轻人,是九皇子殿下。至于马车里的,我就不知道是谁了。”   “啊?”翠梅倒吸一口凉气,双目圆睁,“天呐,居然、居然是个皇子?皇子殿下?”   “对!”邹贵激动一拍手,兴奋道:“当年,我跟着公子去白釉山打猎,偶遇九皇子,那时才知道,原来公子早就认识九殿下了,他俩有说有笑的。”   姜玉姝怔愣,出了会儿神,凝重道:“果然是皇室子弟!但我没猜到,竟是九皇子。那他们车上载的,十有八/九是军粮。”   “看来,大乾与北犰之间,大战在即了。”   “唉,八成是。”邹贵叹了口气,“看,粮草到了,军中又吩咐咱们于下雪前备妥姜苁金疮药,恐怕很快就要和敌兵决一死战了。”   三人对视,均愁虑郭弘磊等人的安危,忧心忡忡。   姜玉姝一面悬心吊胆,一面忙秋收,至月底,数千亩土豆都收起来了。   这天午后,桌上堆着两镇各村的登账,算珠声“噼里啪啦“脆响,两名老账房正埋头合算总账。   姜玉姝忐忑不安,围着桌子打转,心如擂鼓,紧张念叨,“还没算好吗?也不知总数到底是多少。”   庄松是男人,无所顾虑,心急如焚,索性搬了凳子凑近,挨着老账房,焦急问:“快,赶快算,究竟有多少?有没有一千五百万斤?” 第101章 大获丰收   “正在算, 您别急, 少安毋躁。”   “庄爷, 且稍候片刻,这才只算了一小半呢。”两名老账房头也不抬, 眯着眼睛,专注拨算盘。   事关重大,怎能不心急呢?   庄松紧挨着其中一名老账房, 急不可待, 勉强冷静答:“咳, 行,我不急!二位老先生慢慢儿算,账目可是要呈交潘知县的, 不容出错,请仔细些。”   “这是自然。”   “官粮账目, 老夫不敢不仔细。”两名老账房郑重其事, 时而拨算珠,时而提笔记数, 全神贯注, 有条不紊。   姜玉姝虽会打算盘, 但这批账册林林总总,堆得尺余高, 她的经验远远比不上老账房丰富, 只得眼巴巴等候,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庄松只“冷静“小半晌, 便按捺不住,又开始念念叨叨,“唉,急死人,真个是要急死人了,到底有没有一千五百万斤?”   老账房稳坐如钟,专心致志,嘴里偶尔应付一两句。   但如此反复,俩账房不堪其扰,烦不胜烦,恼了!他们右掌压着算盘,无奈抬头,客气表示:“庄爷,您既叮嘱‘官粮账目不得出错’,老朽实在没法快啊。”   “与其干等着,二位不如去喝杯茶,待合算得明白无误了,再请二位过目,如何?”   很明显,此乃逐客令。   姜玉姝闻言,停下围绕桌子打转的脚步;庄松一听,挪开紧挨着老账房的凳子。   两人尴尬对视,同时点头,姜玉姝歉意答:“好。那你们忙着,我不打扰了。”   “不急,不急的。急什么啊?再急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庄松讪讪往外走,“行吧,我出去喝茶。”   翠梅、邹贵、衙役等人尾随,轻手轻脚,以免吵得老账房静不下心。   一行人刚迈下台阶,身后突响起“吱嘎“声,回头望去,见账房把门窗紧闭了!   翠梅小声说,“瞧,账房先生被咱们吵得烦了。”   姜玉姝叹了口气,“咱们的错。”   “嗳,不急,不急!走走走,喝茶喝茶。”庄松一挥手,率众离开。   于是,一行人枯坐,茶喝了三杯,账房仍门窗紧闭。   庄松坐立不安,意欲打探打探,“怎么回事?还没算出来吗?未免太慢了,我去看看!”   姜玉姝忙劝阻,“最好别去打扰人家。想必还没算完,你一打断,说不定数目就乱了,老先生要恼的。”   “这……唉!”庄松一屁股落座,仰脖灌了大半杯温茶。   深秋午后,秋阳和煦。   良久,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疲倦说:“我熬不住了,得回家歇会儿,稍晚过来打听消息。”   庄松受郭弘磊之托,一贯尽力关照她,立刻答:“回去歇着吧,一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顺便商议下一步行事。”   “行!但愿是好消息。”说话间,翠梅搀扶姜玉姝,与邹贵一道,告辞离去。   由于身子愈发沉重,脚背有些肿,行走不便,走下缓坡后,姜玉姝登上马车,赶回家歇息。   片刻后   “吁!”   “到家喽!”邹贵跳下马车,熟练摆放方杌凳。   翠梅掀起厚实帘子,寒风便扑面袭来。姜玉姝冷得一哆嗦,裹紧袄子,已经弯不下腰了,小心翼翼,踩着方杌凳下车。   此时,里正带领数十个村民,帮助郭家,忙碌搬运木料,加盖羊圈。   姜玉姝一露面,相熟的人立即围上前,好奇问:“怎么样?今秋一共收了多少粮食?”   “账房正在合算,还没算出来,晚些才知道。”姜玉姝笑了笑,感激道:“辛苦诸位了。假如没有你们相助,断不能赶在下雪之前加盖羊圈。”   刘三平擦擦汗,憨厚答:“不辛苦,应该的。在场的大伙儿,家家户户都讨过羊奶喂孩子,加盖羊圈,理应出一把力。”   “这不算什么。羊越来越多了,肉不敢动,可羊奶富余,与其白搁着,不如给孩子们尝尝。”   姜玉姝高声邀请,“待会儿谁也别急着走,不嫌弃的话,请留下吃一顿便饭!”   众帮手乐呵呵,纷纷答应。   如今的刘村,人人以亲近郭家为荣,每当姜玉姝发话,堪称一呼百应。   寒暄几句后,姜玉姝回房小憩。   她一脱鞋,发现脚背更肿了些,倍感苦恼,叹道:   “怎么办?脚更肿了,唉。”   “无妨,肿得不算厉害。来,躺下,困就睡会儿。”潘嬷嬷扶她慢慢躺倒,拉高被子,安慰道:“方胜说了,这既是难免,又是因为过于操劳,东奔西走,累的。现已忙完秋收,趁入冬空闲,夫人踏踏实实休养一阵子,身体定会舒服许多。”   “嗯。”   姜玉姝闭上眼睛,倦意浓重,心却高高悬起,轻声道:“等庄主簿来了,记得马上叫醒我。”   “放心。”潘嬷嬷无奈叹气,“庄主簿一来,我立马告诉你!”   姜玉姝颔首,顿了顿,又蹙眉问:“周延和方胜,一大清早跟着军中大夫运药回营,至今未归。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应该不会的。”其实潘嬷嬷也担心,嘴上却宽慰道:“咱们辛辛苦苦,前后忙了年余,把半亩姜苁制成金疮药,只留些许自家用,其余全赠给边军,纵没功劳也有苦劳……别担心,估计老周他俩就快回来了。”   姜玉姝颔首,想再说几句,却精力不济,迅速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耳边呼唤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天色昏黑。   “姑娘,快醒醒,好消息呀!”翠梅弯着腰,喜笑颜开。   小桃蹲在榻前,兴冲冲道:“庄主簿来了,他说,两位老账房先生足足合算三遍,最终算出总数是一千五百二十四万斤!”   “嗯?”姜玉姝猛地睁大眼睛,急切坐起,“一千、一千——多少?”   “一千五百二十四万!”翠梅牢牢记住了。   姜玉姝瞬间心乱跳,掀被下榻,惊喜问:“真的有一千五百万斤吗?”   “不仅有,还有多呢,二十四万斤的零头。”小桃兴高采烈。   “天呐……”   姜玉姝欢欣雀跃,“我出去瞧瞧!”她想穿鞋,却弯不下腰,翠梅麻利帮其套好了,三人匆匆往外走。   堂屋里,人人大喜过望,欢声笑语阵阵。   庄松喜上眉梢,彻底撇开斯文架子,高挽袖子,大声问:“可否借文房四宝一用?”   “当然可以。”郭弘哲一点头,不消吩咐,胡纲便飞奔去取纸笔。   姜玉姝不敢置信,迫不及待问:“真的有那么多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庄松扭头,忙招手,“快来坐,商量商量!”他心花怒放,一扫之前坐立不安的愁模样,愉快告知:“我当时一听,也怕错了,为免大家空欢喜一场,就叫账房多算两遍,明白无误,确实是一千五百二十四万斤!”   姜玉姝落座,狂喜不已,激动道:“感谢老天爷,赏了一个丰收!太好了,总算能顺利交差。”   “哈哈哈,也总算能过个安稳年!”   胡纲取来笔墨纸砚,庄松接过笔,蘸了蘸墨,喜滋滋,盘算道:“写份公文报喜,明早我就回县衙复命,交完差,再忙一阵子,即可回家休息,等着过年。”   你能安心等过年,我们却仍不敢放下心。庸州一日未收复、战火一日不熄,全家便无法团聚。   姜玉姝笑脸黯了黯,暗自叹息,旋即振作,打起精神翻阅账目,分析道:“当初教切块时,为求稳当,我嘱咐各村一律至少留两个芽眼。谁知,十来个偏远村庄不知是听错还是故意,大部分一个芽眼切一块,悄悄多种了几百亩。如今一算,竟是那些村的产量更高。”   “哈哈哈,总之,没白忙活,天助我们也!”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幸甚!”   庄松春风满面,笑得合不拢嘴,催促道:“快把你家的红薯和姜苁情况报上来,一块儿写进公文里,禀报潘大人。”   姜玉姝愣了愣,屏息问:“这、这两样东西也可以报吗?”   “啧!”   庄松眉头一皱,恨铁不成钢。熟人之间,他直言不讳,小声指点,“只要情况属实,有何不可?从古至今,喜信层层上报,为的什么?为了邀功请赏!新粮大丰收,官府必将上报朝廷,机会难得,郭家应该趁机把能报的全报上去……你明不明白?”   自遭流放以来,姜玉姝一门心思侍弄农桑,卯足了劲儿想摆脱流犯罪名,听得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感激答:“明白,多谢庄爷指点!我只是不清楚合不合规矩,所以特地问一声。”   人逢喜事精神爽,庄松文思泉涌,奋笔疾书,解释道:“怕什么?尽管报上来!我把事实详细禀报县令,最终呈交陛下的奏本,由上头定夺。”   “那行,且容我想一想、算一算。”姜玉姝精神抖擞,据实以报。   忙碌大半个时辰,庄松意犹未尽地搁笔,吹干墨迹,洋洋洒洒,写满四页纸,掸了掸公文,得意说:“写好了!明儿一早,我就回县里交差。”   姜玉姝欲言又止,略一沉吟,缓缓问:“你写土豆、红薯、姜苁、羊群,皆为流犯屯田的本分,但提‘办私塾’,是不是不太妥?毕竟上回,万知府才把郭家责骂一顿。”   “无妨,我才刚解释了,这份公文是呈交县衙的,到时由潘大人上报知府。”庄松望着郭弘哲,正色表明:“县令怎么报,庄某无力左右,但私以为,无偿办私塾、教化村童,十分不容易,值得褒扬!”   “因此,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添上。”   郭弘哲大为动容,谦逊道:“我不过抽空教一教村里孩子认几个字罢了,当不起褒扬。”   “你当得起!”庄松赞道。   同一天的晌午。赫钦卫营门   深秋时节,苍江岸边风强劲,寒意逼人,卷得黄叶纷飞。   “吁!”的一声,运药马车停在营门前。   守门士兵按例查问:“你们是什么人?车上是什么东西?”   周延和方胜规规矩矩,站在车旁,为首的军中大夫掏出手令,上前答:“我们是医帐的大夫,奉令外出办差,车上全是金疮药。请查看。”   小头领审视手令,吩咐手下探查马车,皱眉问:“有两个外人?”   “对。这是上头吩咐的,叫他们来领赏。”   周延和方胜听见了,躬身致意。   半晌,小头领才一挥手,“行了,进去吧!”   “哎。”为首的大夫小跑回马车,安排道:“老周、方大夫,我们得先上交金疮药,然后带你们去领赏,二位谢赏之后,即可离开。”   “听您的安排。”周延和方胜谨言慎行,毫无异议。   大战在即,帅帐内日夜飘浓茶香。   指挥使窦勇为主,众将领正在商议军情,两名皇子在旁端坐。   皇长子赵湛,亦是嫡长子,现年三十六岁,年富力强,雍容尊贵。他神态严肃,不时发问,言之有物,且有理有据,众将领不敢掉以轻心,一一解答。   九皇子赵韬,乃皇后老来子,尚未及冠。他认真盯着战势图,听了行军布阵的各种方法,愈发糊涂,插不上嘴,只偶尔附和胞兄。   窦勇估摸着时辰,起身拱手,提议道:“商议半日,都乏了,请二位殿下先用午饭,稍事歇息,待未时四刻,再继续商讨军情。”   大皇子也起身,温和答:“老将军也该用饭了,多保重身体,方能指挥全军早日夺回庸州。”   “至今未能收复失地,老朽愧对朝廷的信任,惭愧至极。”窦勇抬手引请,落后一步,尾随两名皇子。   大皇子被封为励王,背着手踱步,宽慰道:“将军不必不安。本王与九弟奉旨押送军粮来此,看了半个月,已知地势不利,不易攻打北犰。但天佑大乾,吾等必能如期收复庸州!”   窦勇拱手,“多谢殿下/体谅。”   励王一迈出门,便道:“老将军,自忙去吧。”   “是。”窦勇留步,目送皇子兄弟俩远去。   须臾,励王与胞弟对坐用饭,桌上并无山珍海味,仅几样边塞家常菜。   皇子自幼锦衣玉食,九皇子头一次外出历练,默默咀嚼饭菜。   励王年长胞弟十七岁,真真是“长兄如父“。他外出历练惯了,并不挑剔饮食,威严问:“怎么?吃了半个月,仍是吃不惯?”   九皇子仰脖咽下饭菜,喝了口茶,苦笑答:“这饭太硬了,咽得嗓子疼。”   励王板着脸,“边塞军营,饮食自然比不上皇宫,窦将军的三餐,比这个还简单。当初,我有言在先,你却非要跟来,如今只能忍着了。”   “皇兄忍得,我、我也忍得。”   少顷,九皇子鼓起勇气,赔着笑脸,再度试探问:“皇兄,我从未见识过冲锋陷阵的情形,数千里迢迢来到边塞,机会难得,就真的不能让我开开眼界吗?听说,洪川湾正在杀敌,我想——”   “本王驳回几次了?你还问?”   励王蓦地沉下脸,不悦道:“九弟,你太鲁莽了!战场危险,刀光血影,万一你负伤,我该如何向父母交代?”   “放心,我会多带几个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九皇子热血沸腾,兴致勃勃,“试想,我与郭弘磊身手相当,他小子能杀敌无数,我纵然略差些,也不至于一上阵就负伤吧?”   励王气笑了,“身手相当?” 第102章 权宜之计   “论身手, 我自知略差些, 但论打猎, 我比他强!”九皇子胸有成竹。   励王看着信心百倍的胞弟, 颇为头疼, 本欲直白训导一番, 转念一想, 却问:“莫非你曾与郭弘磊较量过武艺?”   “总共较量过三次,一负一胜一平手!”   九皇子长相随母, 眼睛大而圆,一笑便弯起。他忆起往事, 意气风发,愉快透露道:“当年, 我正是在猎场上发现那小子身手不凡的, 因同时看中一头鹿,争来抢去, 莫名打了一场。初次交手时, 我人生地不熟, 败了, 不太服气, 遂约定日期,再比两场,最终打成平手。”   “打成平手?”励王长相随父, 方脸浓眉,虎目刚毅。他吃饱了, 放下碗筷,侍从立即奉上巾帕和漱盂,他漱口擦嘴擦手,端起茶盏。   “对!”   九皇子吃不惯简陋饭菜,胡乱吃了个半饱,一见长兄搁筷,顺势也推开碗。   励王喝了口茶,摇摇头,“其一,母后担忧,从不赞成你去郊外打猎,结果你不仅悄悄去了,还约人比武;其二,初次交手时,郭弘磊必定不知对手身份,无所顾忌,但余下两场,他多半已知对手是皇子,有所顾忌,刻意打出个‘平局’,给你留面子。”   “皇兄英明!咳,其实我极少出城的,只偶尔打猎罢了,你千万别告诉母后,免得她生气。”   九皇子年轻好胜,至今仍不服,叹了口气,感慨道:“唉,我也明白郭弘磊的顾虑,一直想再比几场,可他死活不答应,坚持‘君子动口不动手’,只肯比打猎,不肯比武。”   “后来、后来……始料未及,他大哥参与贪墨军饷一案,连累郭家上下遭流放,我深知他品行端正,却不能为其求情。”   励王若有所思,却威严问:“国有国法,他既然姓郭,就必须承受朝廷依律惩治,有什么冤枉的?”   “证据确凿,参与贪墨案的几个家族,一点儿不冤枉。我只是觉得可惜,凭那小子的才华,假如没被家人牵连,十有八/九已经金榜题名了。”九皇子十分惋惜。   励王状似纳闷,明知故问:“你一口一个‘那小子’,郭弘磊多大年纪了?”   “比我小一岁。”九皇子有些讪讪的。   “哦?”   励王低头,品了品茶香,慢条斯理说:“本王还以为你比他年长十岁八岁。”   “怎么可能?我比武若是输给一个孩子,岂不丢尽了皇室的脸?”   励王抬头,皱眉□□:“从前比武,只当你们年少不懂事,往后不可动辄耍拳弄脚,有失体统!”   九皇子悻悻答:“知道了。他在军中历练已久,估计武艺愈发高强了,我才不贸然同他较量,万一当众惨败,多丢人。”   “你知道就好。”励王莞尔。   九皇子生性健谈,有感而发,继续叹息,怜悯地说:“那天在官道上碰见的女人,正是他妻子,身怀六甲,挺着大肚子抛头露面,屯田做农活,实在可怜。据说,姜氏才刚过门,夫家就犯事被查抄了,她够无辜的。”   “哼。”励王心知肚明,笃定指出:“你当时说‘恰巧路遇被游街示众的犯人’,分明撒谎,你必定是专程为之。”   “皇兄英明,果然什么事儿都瞒不住你!”   九皇子笑眯眯,弯起圆眼睛,坦言相告:“碍于律法,我不能帮他,但毕竟相识一场,故悄悄儿地送一送。”他抬袖掩嘴,打了个哈欠,顺口提道:   “另外,有件奇事!当时,其余女子或羞愤或哀哭,姜氏打头,却竟然撑住了,不哭不恼,不像游街示众,倒像闲庭信步,令人惊奇。”   励王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兴许是被吓呆了。”   “不是。我仔细观察了,她的眼睛很有神采,并非吓呆,而是天生胆子大——”   励王忍无可忍,打断问:“九弟,你为何如此关注一个女犯人?”   “我、我……”九皇子愣了愣,倏然坐直,“我好奇,好奇而已!皇兄想到哪里去了?”   远离皇宫,励王责无旁贷,提醒道:“姜氏乃郭姜氏,有夫之妇,非亲非故的,你这般谈论她,像什么话?”   “随口闲聊而已。”九皇子讷讷答。   励王端详胞弟,倍感头疼,正色道:“父皇仁慈,轸恤勋臣后裔,只是下旨除爵抄家流放,而非满门抄斩,郭弘磊若有真才实学,大可将功赎罪,至于具体前程,端看其本事!”语毕,他一挥手,叮嘱道:   “行了,歇会儿去吧。莫忘了,未时四刻商讨军情。”   九皇子想了想,试探问:“唉,战况复杂,我听了半个月,整天干坐着,插不上嘴,能不能——”   “不能!”   励王搁下茶盏,起身走向书桌,沉声问:“当初是谁再三恳求父皇准许‘历练’的?”   “未时四刻,我一定准时赶去议事厅!”九皇子立刻改口,自幼敬畏长兄。   “唔,很好。歇息去吧。”   “那就不打扰皇兄钻研军情了。”九皇子哈欠连天,失望地去小憩。   几个亲信习以为常,饭毕,他们一直待在角落里,专注分析战势图,小声商议。   励王端坐,目送胞弟被侍从簇拥离去,再度气笑了,叹道:“九弟玩心太重,把军粮运来西苍,其余就不管了吗?你们听听,他居然想上阵杀敌!”   众亲信乐呵呵,纷纷凑趣似的说:“九殿下年纪小,初次外出历练,难免不熟练,须得您从旁指点。”   “是啊。这趟差事不简单,九殿下已算尽心竭力了。”   “术业有专攻,战场刀光剑影,您可得劝住他,”   “九殿下至善至纯,他的那一种‘玩心’,无伤大雅。”   ……   励王作为嫡长皇子,有十个弟弟,其中不乏精明能干者,但“一山不容二虎“,他自然更乐意提携“至善至纯、胸无城府“的胞弟。   “上阵杀敌简直胡闹,本王绝不会准许的!万一出了闪失,为兄的无颜面见父母。”励王笑了笑,无暇休息,开始与心腹商议军情。   未时四刻,帅帐议事厅内,在营的众将领齐聚,献计献策,缜密商定攻城事宜。   期间,有几位将领素日不和,言辞激烈,几乎吵起来,争辩得脸红脖子粗。   励王始终冷静,只谈军情,并不管军纪;窦勇主持大局,见多不怪,镇定稳住了局面。   申时中,方胜和周延躬身道谢,领取了嘉赏。   “不知我们该向哪一位大人谢赏?”周延请教道。   相熟的军中大夫皱眉,为难答:“这……按例,王大人可以,李大人也可以,但不巧,众将领正在议事,一个也见不着。”   “那,相关的大人何时才有空呢?”周延又问。   “至少酉时,等他们用饭前的空闲,我趁机去通报。”   方胜和周延略一商量,郑重表示:“那我们就等到酉时!受赏却不谢赏,这便失礼了。”   于是,两人耐心等候,直等到酉时。熟人尽职尽责,打听得议事厅门一开,立马赶去回话。   谁知,众人虽然暂停议事,却仍待在厅里,谈些其它。   医帐老大夫在厅门外,犹豫半晌,眼看快天黑了,军规禁止外人夜宿营里。他无法,只得一咬牙,请人通报。   须臾,窦勇在上发问:“什么事?”   老大夫躬身拱手,恭敬答:“月初,医帐奉令前往刘村办差。郭家献出半亩姜苁,顺利制成一车金疮药,现已运回营中,并遵照事先的吩咐,嘉赏了郭家。如今,他们想当面谢赏,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差事办妥了即可。”窦勇和颜悦色,吩咐道:“嘉赏是他们应得的,眼下正忙着,叫他们回去吧,不必谢赏了。”   “是。”老大夫松口气,躬身告退。   九皇子听了,心思一动,好奇问:“郭家献药?哪个郭家?什么药?”   窦勇不疾不徐,温和答:“郭弘磊家。其妻姜氏,于山村屯田时,偶然发现一味药材,取名为‘姜苁’,乃止血良药。老朽曾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幸得郭家及时赠药,才保住性命。”   “原来如此。”九皇子欣然颔首,不假思索,提议道:“既然是良药,如果能造福全天下人,岂不更好?皇兄,你说是吧?”   励王赞同答:“确实。”   窦勇解释道:“二位殿下所言极是。老朽早已交代下去了,叫郭家明春给营里准备些幼苗,医帐尝试栽种,兴许过两年,就能造福更多人了。”   励王点点头,含笑说:“如此甚好。”   边塞的十月底,天黑得早,晚风一起,冷得人瑟瑟发抖。   方胜和周延得知将军发话“不必谢赏“,才敢安心离开,匆匆返家。   熟人厚道,设法请将领派了兵护送,避免朋友途中遭遇意外。   当两人携带赏赐之物拍响院门时,已是戌时末,夜色如墨。   姜玉姝闻声赶出来,心头大石落地,欣喜说:“哟?你们终于回来了!我们提心吊胆半天,误以为人被军营扣下了。”   “就是呀!”翠梅拍拍心口,“为什么这样慢?”   “我们何尝不想早些回家?皆因谢赏时等了好一阵子。”   方胜和周延你一言我一语,仔细解释原故,而后禀道:“这趟得的赏赐,与上回差不多,也是赏银、赏皮子,请夫人过目。”   姜玉姝接过单子,粗略一扫,便递回给周延,安排道:“时辰不早,今晚来不及收拾,皮子先放着,明天再整理。你们辛苦一整天,快去用晚饭吧!”   众人说说笑笑,院子里热热闹闹,合力把沉甸甸的皮子搬进厢房,个个盼望多得一件冬衣。   一晃已是十一月。   大清早,姜玉姝侧躺酣眠,却生生被冻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左胳膊搁在被面上了,手指冻得发僵。   “嘶,难怪这么冷。”她喃喃,飞快一缩,把胳膊藏进温暖被窝里,难得空闲,正欲再睡一觉,却听窗外响起喊声:   “下雪喽!”   “啧,好冷。”   “今年的雪,比去年早一些。”   “早了三五天吧。”   ……   下雪了?   姜玉姝一惊,倏然睁开眼睛,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暗忖:一下雪,很快会滴水成冰,牧河、苍江逐渐上冻,冰层将厚达数尺,冰面可骑马。到时,西苍边军才能大举攻城,夺回庸州。   如今,不仅有军令状,还有皇子督战,将士别无选择,必须奋勇冲锋。腊月里,势必与北犰决一死战。   他会平安吗?   姜玉姝千愁万绪,冥思苦想,直到翠梅推门催用早饭,才起身穿衣洗漱。   “下雪啦,外头好冷,得多穿两件衣服了。”翠梅挽起帐子,惯例询问:“今天感觉怎么样?孩子乖不乖?”   姜玉姝顿时笑了,自豪答:“乖,十分乖!我猜,八成是个温柔文静的姑娘。”   “也可能是个斯斯文文的小公子啊!”翠梅认真道。   “嗯,当然也有可能。”   姜玉姝心怀歉疚,由衷表示:“忙忙碌碌,一直没空休息,这孩子却几乎没闹过我,简直打从娘胎里就懂事,让我心里特别内疚。”   “嗳呀,内疚什么?等孩子生下来,做母亲的多疼疼他,不就行了?”   姜玉姝愉快答:“这倒也对。”   边塞飘雪,北风呼啸,凛冽刺骨,村里家家户户陆续烧炕,不然夜里冷得睡不着觉。   次日傍晚,郭家接连收到几封信,送信人连连致歉,“我家里人生病,忙得迟了几天,莫怪。”   东屋门窗紧闭,烧着炕,暖意融融。   翠梅和小桃坐在炕上,正缝制冬衣,关切问:“谁的信?写了什么呀?”   姜玉姝一目十行,一口气看完三封信,缓缓答:“分别是你们二公子、裴表哥、以及县令夫人。信上的意思,是一样的,都说此地危险,让我尽快动身,去县里过年。”   “啊?”   翠梅和小桃对视一眼,呆了呆,旋即赞同:“好主意!我马上收拾行李,明儿一早就动身吧?免得积雪阻路。”   “去年冬天,贼兵没少袭村,夫人这双身子,一旦遇见危险,跑不动逃不了,岂不糟糕?”   “其实我们心里正发愁呢,能去县里暂避一避,再好不过了!”   她们撂下针线,兴冲冲跳下炕,麻利收拾行李。   “哎——”   姜玉姝欲言又止,垂首凝视自己的肚子,轻轻抚摸,沉默半晌,最终说:“为了孩子,是应该寻个安全的地方。那就去县里避一避吧。”   与此同时。赫钦县衙   裴文沣皱眉,目不转睛,里里外外地查看,嘱咐:“估计过几天,她就到了。这屋里的所有物品,你们务必用心,尤其多备些炭,姝妹妹一向怕冷。”   “是。”蔡春和吴亮忙前忙后,布置卧房。   裴文沣心酸苦涩,却仍暗怀期待,盘算道:“算算日子,姝妹妹至少得待到明年三月底,饮食起居,可不能让她受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再过几章,郭家就能摆脱流犯身份了! 第103章 大战在即   两国决战在即, 月湖镇首当其冲, 刘村势必免不了遭战火波及。   姜玉姝怀有七个月的身孕, 行动不便, 为免敌兵袭村时拖累家人, 不得不去县里暂避一避。   路途遥远, 她脚背发肿, 无法孤身独行,但也无权带走所有人。   这天清晨, 郭家东屋里响起啜泣声。   “好了,别哭了。”   “傻丫头, 我只是离开一阵子而已,等生下孩子就回来。”姜玉姝柔声安慰。   翠梅红着眼睛, 强忍不舍, 哽咽说:“等孩子生下来,得坐月子, 算一算, 至少分开四个月呢。从小到大, 奴婢从未与姑娘分开过这么久, 所以、所以伤心。”   姜玉姝叹了口气, 掏出帕子为亲信擦泪,推心置腹,轻声说:“如果可以, 我肯定把所有人都带去县里过年!但无奈,流犯身不由己, 官府只准了三个人。思前想后,这个家里,我行动不便、潘嬷嬷老迈、阿哲多病。我们仨老弱病暂时离开,对大家都好。”   “万一敌兵袭村,危急时,无人拖累大家,你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去后山老地方避难。明白么?”   翠梅止不住地抽噎,频频点头,“明白,我明白的,只是舍不得姑娘。”   “唉,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两人朝夕相处,同甘共苦,姜玉姝亦满心不舍,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小桃一个屋,彼此作伴。家里的皮子成堆,分送完还剩余不少,你俩随便挑,不拘衣裳鞋帽,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你,趁空闲,多缝几件嫁妆。我会从县里买些好料子,张罗张罗,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长荣。”   “哎呀,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翠梅听得害臊,脸一红,止住哭泣,抬手捂着脸。   姜玉姝正色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提前张罗怎么行?到时手忙脚乱的,就不美了。”   翠梅松开手,脸羞红,感激道:“姑娘待奴婢真好!”   “你应得的。陪嫁丫鬟好几个,其余在长平,我只带了你来赫钦。你一直勤勤恳恳,跟着吃苦受罪,我心里都清楚。”   “这些是奴婢的本分。”翠梅擦干泪,眼眶通红。   姜玉姝意欲开口,却见潘嬷嬷进来,一边拍打身上落雪,一边说:“夫人,行李全搬进马车里了。嗳哟,外头下好大的雪,再过半个月,马车就出不了山了。”   “好。我已经收拾妥了,阿哲呢?”   “他也妥了,正在等候。”   姜玉姝叹了口气,“那就启程吧,以免积雪阻路。”   片刻后,院门外,两拨人互道“保重“。   两名车夫是雇的镇上熟人,车里宽敞,新添一座给郭弘哲。   姜玉姝和潘嬷嬷并排而坐。她不放心,掀开帘子,再三嘱咐:“性命攸关之际,莫说钱财、羊群,连这所院子,俱是身外之物!敌兵袭村时,该舍弃便果断舍弃,千万别犹豫。”   “是。”周延不停点头。   姜玉姝又道:“未雨绸缪,记得提前把食物搬上山,免得饿肚子。”   “今天就办!”   姜玉姝严肃道:“这个家里,属你最老练,你多提点大伙儿,平日警惕、夜里警醒,切勿疏忽大意。”   “好的,大伙儿一定会非常小心!夫人就放心吧。”周延看了看天色,催促远行之人启程。   另一侧窗,胡纲攀着窗棂,叽叽咕咕,与郭弘哲话别。   少顷,两名车夫各甩了一鞭,“驾!”   车轮辘辘,迎着风雪前行。   “姑娘多保重!”翠梅拉着小桃,追赶了一段,才依依不舍地止步。   姜玉姝探头挥挥手,“你们也保重!”   风雪阻路,山路颠簸。   马车摇摇晃晃五天,才抵达县衙后衙的侧门。   县令夫人姓何,与丈夫商量后,不敢轻忽怠慢,为表诚意,一听客人到了,便匆匆迎出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搀一搀!”   仆妇与丫鬟听令,七手八脚搀客人下车。   何氏年过四十,身量不高,富态,快步行至车前,扬起笑脸,亲热问:“玉姝,我可算把你盼来了!怎么样?一路还顺利么?”   姜玉姝站定,头戴雪帽身罩披风,笑答:“还算顺利。实在不好意思,又来打搅了。”   “哎哟,哪里?我天天闷在后衙,巴不得你常来,咱们好好儿说说话!只怕你嫌弃我这等中年妇人无趣。”何氏热情洋溢。   白雪纷飞,寒意刺骨。姜玉姝裹紧披风,忙答:“岂敢?我倒怕你嫌弃我年轻无知呢。”她扭头,引见告知:“他叫阿哲,是弘磊的三弟。阿哲,这位是县令夫人。”   郭弘哲便上前,拱手施礼,“潘夫人。”   “哎,三公子,快别多礼了!”何氏迅速搀了一把,端详昔日的侯府公子。   郭弘哲文质彬彬,“早已没有什么‘三公子’了,夫人叫阿哲吧。”   “你们可是外子请来的贵客,唤一声‘公子’,是应该的!”何氏笑吟吟,抬手引请,“天冷,快请进厅里坐。”   潘嬷嬷搀扶姜玉姝,何氏引领郭弘哲,一行人往里走,行李自有仆妇负责送去客房。   途中,两名丫鬟尾随,打伞挡雪。   何氏亲昵挽着客人,言谈爽利,叹道:“上次本打算约你一起进香的,可惜你有差事,匆忙回月湖去了,未能成行,甚遗憾。”   甬路一层薄积雪,姜玉姝走得小心翼翼,“我听说这儿的南普寺香火鼎盛,早就想去求平安符了。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去试试。”   “没错!南普寺的平安符,可灵验了,到时我带你去。”何氏一路走,一路说,一直笑进客厅,喝了茶,又说说笑笑到客房,和蔼道:   “舟车劳顿,三公子请稍事休息,晚些,外子和裴大人、刘大人他们忙完公务,略备小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郭弘哲丝毫不意外,“有劳夫人费心安排。”   紧接着,何氏亲自把姜玉姝搀进附近另一间客房,进门,她先是问:“玉姝,你看看这屋子,还满意么?”   客随主便,岂能答“不满意“?   姜玉姝扫视一圈,暗暗诧异,欣然答:“如此整洁雅致的屋子,必定费了您不少功夫,叫人不仅满意,心里还很过意不去。唉,我们太给您添麻烦了。”   “满意就好!”   何氏眉开眼笑,透露道:“其实,这屋子是令表兄裴大人派人布置的,与我无关,你应该谢他才对。”   姜玉姝一愣,“啊?”   何氏身负丈夫嘱托,体贴周到,搀前扶后,感慨说:“裴大人关照表妹,生怕你住得不舒坦,费了老大功夫了。小喜!”   “夫人有何吩咐?”丫鬟应声上前。   何氏吩咐道:“把熏笼挪近榻些,好生伺候郭夫人。”   “是。”丫鬟便开始挪动熏笼。   这卧房,原来是表哥派人布置的?难怪看着眼熟,分明在仿照姜姑娘的闺房,像了三四分……姜玉姝悄悄叹息,不动声色。   须臾,何氏叮嘱道:“你有孕在身,受不得累,快歇会儿,有事尽管吩咐丫头,千万别客气。”   姜玉姝精疲力竭,微笑应答。   转眼,何氏等人离开,房中仅剩潘嬷嬷陪伴。   连日赶路,姜玉姝疲倦不堪,蜷在被窝里,扬声喊:“嬷嬷?”   “哎。”潘嬷嬷探头,望入里间。   姜玉姝招呼道:“你也歇会儿,不用着急整理行李。”   “我在马车里睡了半天,不困。”   姜玉姝闭上眼睛,“那就坐会儿。”   “好。”   潘嬷嬷一口答应,却坐立不安,轻手轻脚,皱眉打量卧房里外。不可避免的,老人心里犯了嘀咕,暗忖:本来,亲姑舅表兄妹之间,互相关照也是应该,坏就坏在两人曾经定过亲。   裴大人这般用心,莫非仍未死心?   可怜我家二公子,身在军营,无暇探亲……无论如何,我必须帮公子防住姓裴的!   傍晚,叔嫂二人养足了精神,与何氏在厅里闲谈。   暮色四起时,庄松赴宴,厅里热闹许多。   “哟?小庄来了,快坐。来人,上茶!”何氏礼数周到,无可挑剔。   姜玉姝熟稔问:“有阵子没见面了,最近一切可好?”   “尚可。你们呢?刘村还太平吗?”庄松第一次受邀出席知县设的小宴,腰背挺直端坐,很是拘谨。   姜玉姝答了声“安好“,郭弘哲接腔告知:“我们离开之前,村里太平;但过阵子江河上冻以后,就难说了。”   “唉,该死的北犰贼,丧尽天良,想必嚣张不了多久了,迟早得滚回老巢去!”何氏痛骂一番,而后起身表示:“你们聊着,他们仨待会儿就到,我去宴厅瞧瞧。”   众客人颔首。   何氏随夫在任所,人手不足,歉意道了声“失陪“,便赶去宴厅查看酒菜。   庄松心目中,视县令夫人为“外人“。外人一走,他立刻自在了,偏头告知:“知道你们要来,我特地让家里做了几样拿手糕点,已经托人送去客房。不嫌弃的话,请尝尝。”   姜玉姝乐了,“难道我们会和你客气吗?”   郭弘哲凑趣道:“说不定,吃完还叫你再送。”   “嗳,如果你们爱吃,尽管开口!”庄松慷慨一挥手,“在村里时,我不知吃了你家多少点心,从没客气过的。”   姜玉姝心细,定睛观察,试探问:“庄爷印堂发亮,眉眼间蕴含一股喜气,多半遇见好事了吧?可否说来听听?”   “嘿哟,郭夫人何时学会看相了?”庄松春风满面。   姜玉姝点点头,“看来,我猜中了。”   “八成要升迁了,对不对?”郭弘哲笃定问。   庄松摆摆手,掩下笑,却掩不住喜色,谦虚表示:“庄某区区一个主簿,不敢妄想升迁。”   姜玉姝心思飞转,推测问:“你一直负责督种新粮,奔波操劳,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论才干与资格,足以入六房了。但不知是进户房还是工房?”   “……郭夫人真是冰雪聪明。”   “咳。”庄松喜滋滋,扫视四周,小声告知:“县尊发话了,叫我管工房,从明年起,我得督促全县栽种土豆。头疼,难呐”   “果然升迁了,恭喜。”郭弘哲拱手祝贺。   姜玉姝笑眯眯,“恭喜恭喜!相识一场,庄大人却瞒着,莫非是怕我们讨喜酒喝?”   庄松忙还礼,解释道:“小声点儿,衙门尚未宣告呢,我怎么好意思张扬?等过几天颁下任命令了,办个两桌酒,还望二位赏脸光临。”   姜玉姝依言,小声答:“可惜我行动不便,但如无意外,阿哲会到贺的,沾沾喜气。”   郭弘哲点头,正欲开口,却听门外响起脚步与人声:   “抱歉,今儿公堂审案,让你们久等了。”知县潘睿打头,红光满面,昂首阔步。   裴文沣官袍笔挺,凤目深邃,关切问:“表妹一路可顺利?”   县丞刘桐尾随,“今年一下雪便是大雪,幸亏你们到了,否则积雪深,路难行。”   姜玉姝闻声站起,彼此问候,末了含笑道:“俗话说‘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哈哈哈~”   “好,说得很好,但愿能年年丰收!”潘睿眉欢眼笑,愉快说:“粮食喜获丰收,你功不可没,别站着,快坐。”   庄松早已起身,主动让至末席。裴文沣落座,表兄妹面对面。   热络寒暄片刻,何氏便来邀请,对丈夫说:“可以开席了,请客人们移步宴厅吧?”   潘睿便搁下茶盏,起身说:“各位,请。”   于是,一行人互相谦让着迈出门槛,朝宴厅走去。   潘嬷嬷寸步不离,搀着姜玉姝。   途中,当步下台阶时,裴文沣不由自主地靠近,抬手意欲搀扶,迟疑瞬息,改为虚扶,低声说:“雪路滑,表妹小心。”   此时此刻。赫钦卫   郭弘磊左胳膊负伤,大步流星,站定帅帐门前,朗声道:“郭弘磊求见窦将军,有军情相禀!”   熟识的亲兵颔首,立即进去通报。   “让他进来。”窦勇吩咐道。   “是!”   窦勇立下军令状,眼看腊月了,仍未能收复庸州。   老将军肩负重担,忧心如焚,表面却始终镇定,温和说:“苍江南岸的所有江湾,弘磊都了解。待会儿叫他把这张图详细标注一番,以便殿下更清楚地势与战局,”   励王半信半疑,“哦?那本王倒要考考他。”   作者有话要说:   潘嬷嬷:公子放心,老婆子一定帮你防住情敌! 第104章 顺利过关   郭弘磊获允后, 大踏步走进议事厅, 发现励王在场, 微微一怔, 旋即按礼节单膝下跪, 抱拳道:“参见殿下。”   励王贵气天成, 端坐打量戎装染血的英挺年轻人, 威严道:“起来吧,日常无需多礼。”   “谢殿下。”郭弘磊起身, 盔甲落了积雪,冒着寒气。他抽出一份公文, 呈交给主帅,禀告:“将军, 洪川湾一战已完毕, 具体伤亡与俘敌情况详记于此,请您过目。”   窦勇接过公文, 闷咳不止, 皱眉问:“又负伤了?要不要紧?”   “皮肉小伤, 不碍事。”郭弘磊浑不在意, 双目炯炯有神, 精神抖擞。   窦勇低头,两鬓灰白,眯着眼睛审阅公文, 吩咐道:“既然伤不碍事,你把桌上的战势图详细标注一番, 标明各个江湾与渡口,及其近年较大的战役。”   “是!”郭弘磊领命,靠近一看,发现桌上摆着好几幅地图,正欲询问——   励王会意,抬手点了点其中一幅,“这个。”   “是。”郭弘磊站在桌前,弯腰审视新制的地图,须臾,他心里迅速定下章程,提笔蘸墨,一一标注,笔锋遒劲有力,流畅放达。   隔着桌子,励王盯了半晌,忽然夸道:“字写得不错。”   郭弘磊一怔,笔悬在图上,抬头望了望,见场中只有自己在书写,才谦逊答:“殿下过誉了。”   “练了几年了?”励王年未及不惑,眉间却一道“川“字皱纹,且法令纹深刻,不怒也含威。   郭弘磊直起腰,“四岁发蒙,家父便督促练字。”   励王颔首,若有所思,“郭老大人精通书法,教得出你这一手字,不足为奇。”   猛然谈起父亲,郭弘磊心里黯然一窒,欲言又止,捏紧笔杆,霎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励王回神,若无其事地说:“继续写你的。”   郭弘磊定定神,复又弯腰,笔尖起起落落,埋头标注。他高大,书桌矮,不得不辛苦弯腰,左胳膊渗血、染红包扎伤口的白布,却神色沉静,眉头也没皱一下。   励王喝了口茶,温和说:“坐着写吧。”   “谢殿下。”郭弘磊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虽然旁边就有椅子,他却托起地图,退至另一条案才落座,腰背挺直,伏案书写。   励王见状,不由得心生欣赏。   数盏烛台,每盏六根蜡烛齐燃,照得议事厅亮堂堂。   少顷,窦勇阅毕,探身把战况公文奉给励王,“殿下也看看?”   “唔。”励王接过,丝毫未觉得受怠慢——他奉旨押送军粮,却无监军身份,仅是以皇子的身份督战,在军中越不过主帅去。   随后,主帅与皇子商讨军情,郭弘磊在旁边,一边办差,一边忍不住分神倾听。   足足两刻钟,他才搁笔,把战势图放回原处,朗声问:“殿下,请过目。不知这样妥不妥?”   励王定睛,粗略扫视,头也不抬地说:“乍一看很详细,具体本王再瞧瞧。”   “是。”   励王有意考问,冷不防挑了几处江湾,再三质疑。   初入伍时,新兵须天天巡边。郭弘磊下了苦功夫,缜密观察,对苍江南岸了如指掌,故对答如流,顺利过关。   “不错。”励王最终满意点头。   议事厅宽敞,北风从缝隙钻入,寒意刺骨。   窦勇年事已高,夜以继日地操劳,旧疾复发,“咳,咳咳咳。”老人吸了雪风,被激得剧烈咳嗽,衰迈佝偻。   郭弘磊疾步靠近,低声问:“您老不要紧吧?用不用请大夫来——”   “不必了。”   “咳咳,医帐新近送来的药,足够我喝到明年。”窦勇摆手打断,艰难平复呼吸,无奈苦笑,“老骨头,老毛病,治不好的了,尽糟蹋药。”   励王作为嫡长皇子,自幼受严格乃至严苛教导,雍容沉稳,颇能礼贤下士。他关切皱眉,宽慰道:“老将军,别灰心,等收复庸州凯旋回都,小王一定奏明父皇,请派御医为你调养身体。”   窦勇起身施礼,“多谢殿下。唉,眼看腊月了,至今未能夺回庸州,老朽心里,愈发惭愧了。”   “坐,坐下谈。”励王雄心勃勃,志在必得,严肃说:“如今万事俱备,只等苍江上冻得能承载千军万马,即可攻打北犰!”   “确是如此。”   窦勇落座,挑出一份公文,递给亲信说:“立刻交给曹佥事。”   郭弘磊双手接过,“是!”   “你、咳咳你这伤口,看着不浅,该去一趟医帐,重新包扎。”窦勇满脸倦色,嘱咐:“决战在即,眼下正需要人手,赶快养好身体,别仗着年轻,就不把小伤当一回事!”   郭弘磊摸了摸自己胳膊,心里满不在乎,却从善如流,“属下明白,会去医帐的,多谢将军关心。”   “去吧。”   郭弘磊告退,转身离去,背影宽阔挺拔。   励王目送几眼,低头细看布满标注的战势图,欣然问:“老将军手下,人才济济,何愁收不回庸州?”   窦勇笑了笑,眼里流露自豪之色,“但愿儿郎们奋勇直前,早日收复失地。”   “天佑大乾,北犰终将灭亡!”   夜渐深,励王见老将军病体难支,遂道别,各自回房休息。   “殿下,歇息了吧?”心腹侍从有的铺床,有的添炭,有的捶腿。   “不急,还早。”   励王靠坐矮榻,反复琢磨战势图,突然抬头,纳闷问:“外头正下雪,小九怎么还没回来?”   众侍从面面相觑,硬着头皮,躬身答:“九殿下说屋里炭盆多了些,有点儿闷,外出透气去了。”   励王哼笑一声,“炭盆少了说冷,添多两个说闷!冰天雪地,闷什么?多半是找郭弘磊叙旧了。”   “大冷天,大晚上,不适合溜达。快把人找回来。”   “是。”侍从听令行事。   励王合上战势图,有感而发,缓缓说:“开国靖阳侯,赤胆忠心,鞍前马后追随太/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岂料,威名却被不肖子孙辱没了。”   “当初的贪墨案,闹得沸沸扬扬,那侯府的世子,实在是不像话。”心腹侍从接腔。   励王累得脖子酸,仰靠软枕,蓦地笑了,“本王一度以为郭家彻底败落了,但此行,冷眼旁观大半个月,发觉郭弘磊算是不错的。将门虎子,可造之材。”   众侍从无一不精明,擅察言观色,纷纷附和:“听说,他十分勇猛,每次上阵杀敌,总是带头冲锋陷阵。”   “年纪轻轻,性子倒挺稳重的。”   “难怪窦将军赏识他。”   ……   励王闭目养神,威严说:“且看看他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真正的有才之士,鲜少遭埋没,早晚脱颖而出。”   与此同时。医帐   相熟的一行人皆负伤,幸而不重,风雪夜里结伴而行。   潘奎身负轻伤,揽着郭弘磊肩膀,耳语说:“宁王败了,众皇子中,再无人能与励王较量。依我看,皇位必将传给励王!”   郭弘磊被林勤和彭氏兄弟簇拥,谨慎留意四周,耳语答:“按律,本就应该是他的。”   “圣上长寿,犹豫不决,至今未册立太子,真个是‘皇帝不急,满朝文武急’!”潘奎胡须拉碴,冻得鼻尖通红,迎着风雪,絮叨说:“咱们这地方,兵荒马乱,突然两个尊贵皇子驾临,够稀奇!”   “九殿下和善,像是来游玩的。励王却不同了,他整天钻研军情,据说晚上还点灯熬油地琢磨对敌计策,明摆着的,等咱们夺回庸州,最大的功臣肯定是他!纵不是他,也得是他。嫡长子立下大功,皇帝封他为太子,名正言顺。”   郭弘磊一直警惕留意周围,耳语劝告:“这种话最好少说,当心被外人听去,解释不清的。”   “啧,我当然不敢乱嚷了,只是咱们兄弟之间,闲聊罢了。”潘奎大大咧咧。   下一瞬,拐弯避风处突奔出一人,扑通跪下,膝行至潘奎跟前,仰脸哭求:“大人,小的真的知道错了,求您宽宏大量,饶恕一次吧!”   “您要是不肯收留,小的走投无路。”   “求您了,宽恕一次。”说话间,此人不停磕头。   “哟?”   “哎哟?”   “这不是田波吗?你怎么又来了!”   林勤和彭氏兄弟乐了,解恨之余,幸灾乐祸,忍笑问:“哎,你不是选择投靠巫千户了吗?为什么回头找我们奎哥的麻烦?”   郭弘磊俯视,面无表情,自始至终没把此人放在眼里。   田波懊悔至极,强挤出眼泪,顺势改了称呼,“奎哥大人有大量——”   “别!别别别!老子可不敢认你这种人做兄弟。”   潘奎黑着脸,十分不耐烦,厌恶说:“田波,你早就不是我的手下了,你既然投靠了巫海,有事该去求他,不归我管。”   “起来,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潘奎避开了,并不受他的磕头。   田波膝行追赶,磕得一脑门雪,憋屈诉苦:“巫海接连指挥不力,被降了职,喜怒无常,动辄责罚亲兵,险些打断我的腿……当初,小的简直鬼迷心窍,一时糊涂,才背叛了奎哥。”   郭弘磊正欲开口,却见前方走来一群人,为首者乃九皇子。   “郭弘磊!”   “你小子,杵在这儿做什么?赏雪啊?”九皇子脚下生风,在军营待了大半个月,无聊得紧,常寻故交叙旧。   郭弘磊扭头,快步迎上前,语带笑意,拱手施礼,“天寒地冻,殿下怎么还没歇息?”   “炭气熏得人烦闷,我出来散步透透气。”九皇子裹着大氅,随意挥了挥手,“免礼,统统免礼!”   “谢殿下。”众人恭恭敬敬。   皇子发话,田波不敢跪着,也站起,三两下挤到最前方露脸。   九皇子瞥了一眼田波,丝毫未理睬他的殷勤谄笑,招呼道:“走!我看了洪川湾的捷报,有些事要问问你。”   “好的。”郭弘磊习以为常,向同伴道别后,打起精神跟随,为皇子解答疑惑。   一晃便是腊月中旬,县城里年味越来越浓。   狂风呼啸,鹅毛大雪漫天翻飞,江河上冻,冰层厚达数尺。   姜玉姝住在县衙的后衙,日子虽太平,心却不安宁,忧切牵挂远方的家人。   这天早上,因着凉发热,请了大夫来诊治。   潘嬷嬷执意放下帘帐,让她在被窝里,伸出手给大夫诊脉。   “大夫,怎么样?我家夫人的病,要不要紧?”   须发灰白的老大夫皱眉,迟疑答:“这、这……”他打住,起身往外走,使眼色,潘嬷嬷瞬间提心吊胆,急忙跟随——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一死战了!   宝宝也快出生……?(′???`?) 第105章 忧思深重   隔着帘帐, 被窝里的姜玉姝心里“咯噔“一下, 赶忙掀开帐子, 忐忑问:“大夫, 我只是着了凉、有些发热, 难道这病很难治吗?”   老大夫止步, 听见帘帐“窸窣“声, 便背对床榻,安抚答:“夫人放心, 小小寒热之症,不要紧的。我开个方子, 你按时服药即可。”   潘嬷嬷心里七上八下,强挤出笑脸, 返回榻前说:“无妨, 着凉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躺下, 安心歇着, 我送大夫出去开方子, 然后请人抓药, 很快回来。别急, 啊。”语毕,她引请大夫离开卧房,急欲打听情况。   “哎——”   姜玉姝扭头目送, 用力闭了闭眼睛,双手轻抚腹部, 霎时惴惴不安,暗忖:糟糕,大夫分明诊出了不妥!   但不知,是我的病难治?还是……孩子有什么不好?   一想到孩子可能不好,她简直忧心如焚,且极度自责,自责于未能呵护好胎儿。   少顷,潘嬷嬷把老大夫请至偏厅,郭弘哲正在等候,一见面,他疾步相迎,关切问:“如何?不要紧吧?”   “莫急,莫慌。”老大夫摆摆手。   “大夫,我家夫人的病,到底要不要紧?您刚才一迟疑,吓得人心惊胆战。”潘嬷嬷尾随,心急火燎。   老大夫落座,铺平纸,提笔蘸了蘸墨,慢条斯理地说:“郭夫人脉象濡弱,软而无力,‘濡主湿邪,弱主气虚’,观脉象,她必定一向劳心费力,且忧思深重,白天精力不济,夜里多梦少眠,极易被惊醒。”   “对,对的。最近,她经常做噩梦,风雪声、打更声,半夜老是被各种动静惊醒,吓得大汗淋漓。”潘嬷嬷频频点头。   “心气不足,体虚盗汗。”   潘嬷嬷叹气,解释道:“大夫高明,全被您说中了!唉,我们夫人自从有孕以来,忙忙碌碌,一直无暇保养身体。”她凑近,焦急问:“那,您可有办法给她调养调养?孩子呢?孩子好不好?”   “莫急,老朽正在开方子。”老大夫行医大半辈子,耐性十足,不慌不忙,“做母亲的虚弱,脉象不够稳健,母子一体,孩子多少受了些影响。幸而胎还算稳当。”   郭弘哲不知所措,干焦急,扼腕说:“孩子不能有事,嫂子更不能出事!否则,如何向二哥交代?大夫,家嫂母子的安危,皆系于您一人之手了。”   老大夫和蔼答:“我一定尽力而为。”   “咳。”潘嬷嬷到底忍不住,小声问:“八个多月的身子,您诊出是儿子还是女儿了吗?”   老大夫埋头写药方,因无十足把握,索性推说不知,歉意答:“请恕老朽医术平平,无法断定男女。”   “啊?”潘嬷嬷难掩失望之色。   郭弘哲会错了意,误以为大夫诊出是女儿,正色表示:“无妨,侄女也挺好的。当然,侄子更好。只要二嫂娘儿俩平安!”   “没错!母子平安,是最重要的。”潘嬷嬷使劲点头。   老大夫搁笔,吹了吹墨迹,递过药方嘱咐:“按方抓药,按时服药,平日多宽一宽病人的心,别让她操劳伤神。”   “哎。”潘嬷嬷躬身接过药方。   “病人心事重,无论是何缘故,总之家人要想方设法地开解她。”老大夫起身,拎起药箱,继续嘱咐:“这个方子,主治风寒发热,兼有镇静安神之效。七日后再诊脉,如果病愈了,我再开安胎与调养身体的方子。”   “好,有劳了。”郭弘哲付了诊金,拿过药方准备请何氏的人抓药,顺道送大夫出门。   下一瞬,潘嬷嬷匆匆返回卧房。   老人迈进门槛之前,脚步一停,扬起笑脸。   姜玉姝心神不宁,一听见脚步声便慢慢坐起,迫不及待地问:“嬷嬷,大夫说什么了?我的病要不要紧?孩子有没有事?”   “没事,不要紧!”   潘嬷嬷挽起帘帐,宽慰道:“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了?夫人不过是着凉而已,喝了药,很快会好的。”   姜玉姝目不转睛,追问:“孩子呢?孩子怎么样?”   “好得很!”潘嬷嬷坐在榻沿,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肚子,安慰道:“孩子若不好,怎么能天天动弹?”   姜玉姝略放下心,“这倒是。孩子每天都动弹,总是固定时辰才动,一板一眼的。”   “对啊。”潘嬷嬷遵从大夫叮嘱,乐呵呵,“真是个乖孩子,等生下来,一定不难照顾。”   姜玉姝心思悄转,冷不防问:“大夫是不是说我的病难治啊?”   “嗳哟,根本没有的事儿,哪里就病到如此地步了!”潘嬷嬷连连摇头,极力否认,“放心,三公子已经托潘夫人的人上街抓药去了,待会儿煎药服下,一准儿药到病除!”   “真的?”   “千真万确!”   姜玉姝不得不起疑,遂全神贯注,旁敲侧击半天,最终,潘嬷嬷一个不慎,说漏了嘴:   “天呐,什么绝症?快别胡说了!明明只是忧思深重、娘儿俩虚弱些罢了。”   姜玉姝恍然,凝重说:“原来大夫是诊出孩子虚弱?而非有什么疾病?”   “娘儿俩都没大碍,夫人不要胡思乱想。大夫叮嘱,切忌劳心费神。”潘嬷嬷说漏了嘴,懊恼不迭。   月份大了,平躺时,腹部压得人难受,腰酸胸闷。因此,姜玉姝大多侧躺,松口气,无奈说:“既然没什么大碍,嬷嬷何必隐瞒?其实我心里明白,东奔西走半年,不光自己累,孩子也累。”   “多休息,身体自然就结实了。”   姜玉姝“嗯“了一声,默默凝视帘帐,眼神发直,整个人有些恍惚。   休养月余,她肚子大了些、脚更肿了些,脸却瘦了,白皙脖颈细长。   她出神片刻,忽然扭头,叮嘱道:“对了,我想起件事!庄主簿、哦,现在应该改叫庄大人了,等他来访,嬷嬷直接把桌上那份文稿给他。”   “是。”   潘嬷嬷双手拢袖,忍不住说:“唉,庄大人可真是的,明知你正在休养,却隔三岔五地拿公务来添麻烦。”   姜玉姝笑了笑,轻声说:“其实,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整天闷在后衙,无聊得紧,倒多亏他常来‘添麻烦’,商议全县的屯田事宜,解解闷。”   潘嬷嬷欲言又止,想了想,提议问:“大冬天,夫人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哪儿也去不了啊。要不、请潘夫人陪你聊聊天?或者,让三公子陪你下下棋?”   “不,不用了。”姜玉姝摇摇头,浅笑答:“马上小年了,县令夫人忙着呢,别去打扰。并且,阿哲是个有志气的,手不释卷,发奋用功,也不宜打扰他。”   潘嬷嬷无可反驳,只能点头。   夜间,熏笼靠桌,书房里暖意融融。   裴文沣握着玉雕镇纸,心不在焉地摩挲把玩,严肃问:“你们打探清楚了没有?”   蔡春和吴亮侍立桌前,齐点头,禀道:“打听清楚了。表姑娘确实病了,探大夫的口风,说是‘忧思郁结于心’。”   “如今边军正与北犰交战,郭公子安危未知,表姑娘想必十分担心。”   “况且,孩子快出生了,落地便是流犯,她不可能不作长远考虑。唉,这煎熬局面,换成哪个女人都得犯愁。”   “啪~“声巨响!   裴文沣昂首,重重一顿玉镇纸,幽深凤目闪过流光,缓缓说:“我永远不会任由她吃苦受委屈。”   “公子,您、您究竟怎么想的?”俩小厮苦着脸,恳切提醒:   “即使郭公子不幸阵亡了,表姑娘仍是‘郭姜氏’,求您千万三思而后行。”   裴文沣起身,背着手踱至窗前,望向矮墙之后——姜玉姝的卧房,就在隔壁院子里。良久,他一声长叹,喃喃说:“只要姝妹妹愿意,到时把孩子留给郭家,我会设法,照顾她一辈子。”   “海誓山盟,我无法忘怀,相信她也铭记于心……但愿上苍垂怜,让我们终成眷属。”   “姝妹妹才多大年纪?太可怜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守寡。”   与此同时。赫钦卫   自从升为指挥使亲兵,郭弘磊便搬进了小营房,人少且干净。   决战前夕,几个同伴躺在被窝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较往常沉默许多。   炕桌上点着一根蜡烛,郭弘磊正伏案写信,连写几封,神色肃穆。   门忽然被推开,寒风涌入,险些扑灭烛火。   郭弘磊眼疾手快,及时搁笔,张开手掌护住了烛火,抬头望去——   九皇子冻得白脸发青,愉快说:“哈哈,你小子果然还没歇息!”   郭弘磊莞尔,起身相迎,“九殿下。”其同伴仓促离开被窝,迅速裹上袄子,纷纷施礼。   “免礼免礼,统统免礼!”九皇子一挥手,而后一招手,几名侍从即刻上前,先摆放炭炉,而后安置锅子,紧接着倒入已经烧好的羊汤、羊肉片等食物。   九皇子率先盘腿而坐,高声招呼,“愣着干什么?坐吧,天太冷了,你们陪本殿下吃个羊肉锅子,暖和暖和。”   “谢殿下!”众兵丁眉开眼笑,并非第一次陪吃,道谢后便围坐,大快朵颐。   郭弘磊却重新提笔,专心致志,遣词用句一丝不苟。   “哎,你写什么呢?”九皇子扭身问。   郭弘磊恰写完了,墨迹转眼干,他仔细折叠并塞进信封,低声答:“家书。”   然而,九皇子一瞥,却见信封上标明“遗夫人书“四个字。他一愣,脱口问:“遗书?”   郭弘磊颔首,解释答:“此乃军中惯例,大战上阵之前,许多人会写遗书,向亲人交代重要的家务事。”   “这、这未免太不吉利了吧?”九皇子听得直皱眉。   郭弘磊叹了口气,“确实不吉利。但万一不幸阵亡、家人却得不到任何交代,老弱妇孺悲恸之余,岂不更慌张?”   九皇子也叹了口气,勉励答:“天佑大乾,北犰终将灭亡!来,喝口热汤,老规矩,你们轮流说一件军中趣事。”   众人习以为常,搜肠刮肚,以满足年轻皇子的好奇心。   一锅羊肉连汤下肚,浑身暖洋洋,散席后,营房里陆续响起鼾声。   郭弘磊却睁着眼睛,久久未入眠。   翌日,腊月十六。   阴云密布,北风如刀,雪欲下而未下。   窦勇强撑病体,戎装笔挺,亲自前往江岸督战,两名皇子同行。   “务必保护好二位殿下。”老将军神色冷静,肃穆道:“决战之日,成败在此一仗了,但愿天佑大乾,助我等收复庸州!” 第106章 决战伊始   苍江南岸, 江滩宽阔, 冰天雪地里, 赫钦、新阳、泗鹿三卫的将士们齐聚, 秩序井然, 即将攻打敌兵。   励王戎装整齐, 缓缓扫视千军万马, 鼓舞士气,高呼:“天佑大乾!”   九皇子终于得偿所愿, 披上了盔甲,既兴奋激动, 又紧张不安,响应长兄, 大喊:   “天佑大乾!”   黑压压一大片将士亦响应, 齐声大吼:“天佑大乾!”   霎时,吼声震天动地, 气贯长虹。   郭弘磊牵着战马, 腰佩长刀, 目光坚毅。   励王继续高呼:“此战必胜!”   郭弘磊坚信不疑, 神色沉静, 与数万同袍一起响应,“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   “北犰终将灭亡!”   吼声直冲云霄,震耳欲聋, 响彻苍江两岸。   新阳和泗鹿两卫奉旨相援,须听从赫钦主帅调遣。窦勇不容置喙, 严肃吩咐:“听仔细了!赫钦骁骑营打前阵,待撕开北岸敌兵的防卫口子,赫钦弩兵与步兵立刻突入。”   “新阳卫,在歼灭岸线敌兵后,负责攻下滁节县。”   “泗鹿卫,严守南岸一线,待命。”   “是!”三位副指挥使领命而去,分头行动。   转眼,赫钦卫的副指挥使一声令下,骁骑营众将士纷纷上马,掉转马头,裹了蹄铁的战马撒开四蹄,踏着厚达数尺的冰层,横穿苍江,朝北岸飞驰。   南岸,数面战鼓一字排开,数名壮汉攥紧红漆槌,同时擂响战鼓,“咚咚咚~”   在战鼓鼓舞声中,骁骑营打前阵,迅速远去。弩兵与步兵紧随其后,寻找冲锋的时机。   郭弘磊骑术精湛,率领自己的千余手下,身先士卒,策马冲向北岸,“驾!”   “咚咚咚~“牛皮战鼓越擂越快,始终整齐划一,鼓声雄浑洪亮,激励人心,直催送前锋边军至北岸。   不久,大乾边军抵达敌兵在北岸设立的防线。   骁骑营由指挥使亲管,赏罚任命,一应全凭窦勇决定,共有五名小头领。郭弘磊是其中一名头领,他下颚紧绷,拔出长刀,催马喝令:“杀!”   “杀——”   骑兵皆穿重盔甲,连脸也护住了,只露出眼睛,齐刷刷拔刀,杀声震天。   郭弘磊毫无惧色,身手敏捷,带头格挡箭雨、扫清拒马、越过沟坎,最终短兵相接!   刀光血影,兵器剧烈碰撞时锐响刺耳,大喊大叫、痛呼哀嚎、人头落地、断臂残肢……喷溅的鲜血逐渐染红白雪,原本洁白的雪地,被双方人马来回踩踏,战场脏污不堪。   郭弘磊咬牙,手起刀落,勇猛无匹,刀刃不停滴血,浑身亦被溅了敌血,杀气摄人。   激战半个时辰,前锋顺利攻下此段岸线。按事先的军令,赫钦弩兵与步兵尾随,守卫堡垒并清除残敌,趁机把小口子撕成大口子,以便后军来援。   而郭弘磊等人,则马不停蹄,继续打前阵,突入庸州。其后方,是奉令攻打滁节县的新阳卫大军,紧密协作。   此时此刻。赫钦县衙   后衙十分安静,卧房里的熏笼,日夜炭闪红光。   姜玉姝脚背肿得穿不进鞋,倚着靠垫,手握一本书,却半天没翻一页,空望着帘帐上绣的花纹发呆。   虚掩的房门“吱嘎“一声,传来脚步声,名叫小喜的丫鬟恭谨问:“嬷嬷,搁哪儿?”   “我来,我端进去就行了。”潘嬷嬷接过托盘,客气道谢,“又累得你走一趟,快回去吧,年下事儿多,知道你们忙。”   小喜摇摇头,“不忙不忙!我家夫人有令,吩咐我专心伺候郭夫人,不必急着忙别的。”   “眼下我们这里无事,你歇会儿。”   “哎!”   姜玉姝定定神,扭头一看,见潘嬷嬷端着托盘绕过屏风,想当然以为是药,“嬷嬷,那又是什么药?”   “不是药,是燕窝羹。”   潘嬷嬷把托盘搁在榻边几上,揭盖搅了搅,解释道:“曹家送的那一盒已经吃完了,我托县令夫人,请她帮忙买了些,边塞小县城,没上等的,只有次等的。但也是燕窝,夫人将就将就,按照大夫嘱咐,每天喝一盅,补补身子。”   姜玉姝合上书,笑了笑,“每天?这可得费不少钱。燕窝无论上等、次等,皆是名贵之物,平民百姓少有买的。”   潘嬷嬷一听,顿时急了,“事关你母子俩身体,费多少钱都值得!如果手头紧,为何不向老夫人说明?嫡亲孙辈,老夫人一定乐意接济。”   “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暂无需老夫人接济。”姜玉姝慢吞吞,小心翼翼地翻身,平静道:“长平人口多,连年只出无进,纵有金山银山也有花光的一天。恐怕老夫人手头也紧。”   “唉,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委屈夫人了。”   姜玉姝坐起,接过燕窝羹,“假如跟从前相比,大家都难,各自想开些罢,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潘嬷嬷上了年纪,素爱唠叨,搬了圆凳凑近陪伴,唏嘘说:“想当年,世子夫人有喜,哎哟哟,上等燕窝算什么啊?她有胃口时,略尝一点半点,害喜时吃不下,就泼了或赏人,横竖府里多得是,压根不心疼。”   “谁知,到了你有喜时,府里却败了,一败至此,不但吃不着上等燕窝,还心疼‘费钱’。”潘嬷嬷长吁短叹,絮絮叨叨,哀叹:“可怜二公子,他在军中吃苦,他的孩子更可怜,在娘胎里就开始吃苦——“老人猛地打住,懊恼自打嘴巴,歉意说:“咳,瞧我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夫人莫怪。”   姜玉姝咽下一口燕窝羹,眸光发怔,摇了摇头,勉强笑说:“闲聊罢了,聊的又是实情,有什么可怪的?嬷嬷太小心了些。”她被勾起愁虑,凝重说:   “腊月中旬了,距离朝廷规定的期限,仅剩半个月。不知仗打得怎么样了?庸州有没有被夺回来?”   潘嬷嬷挑起话头,懊悔不迭,忙答:“庸州自古属于大乾,北犰是贼兵,邪不胜正,公子他们必会赢!等他平安回来,看见了孩子,不知多高兴呢。”   “但愿能平安凯旋。我天天打听,可潘知县和表哥他们至今不肯透露,说是机密。”   “不要胡思乱想,公子他们一定会平安的!”   潘嬷嬷生怕她深陷忧愁之中,打岔告知:“嗳,县令夫人实在热心,帮咱们找了稳婆和奶娘,我的意思是必须先见一见、查问查问,确定是好的才用。要是不妥就回绝了,另找合适的。”   姜玉姝回神,诧异问:“奶娘?”   “至少需要一个。”潘嬷嬷正色劝说:“夫人偏瘦,一直没能胖起来,估计到时奶水不足,最好请个奶娘,免得孩子饿肚子。”   姜玉姝欲言又止,右手捏着瓷匙,腕细瘦,手指骨节分明,最终叹道:“哎,看来,这个也不能省。嬷嬷最是老练,你看着办,请一位合适的奶娘,避免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行!”潘嬷嬷胸有成竹,“放心,我会挑个老实干净的!其实,即便平民百姓家,为娘的奶水不足时,也得想方设法,或催奶,或请奶妈,谁舍得让亲生骨肉饿肚子呢?”   姜玉姝赞同颔首,“只要力所能及,我给孩子最好的,一切!”   晌午,县官与小吏陆续离开前堂。   不知不觉,阴沉沉的天飘起小雪。   裴文沣暂搁下公务,回后衙用午饭,并稍事休息。   每当路过隔壁小院时,他总是情不自禁放慢脚步,余光流转,盼望见一见表妹。   然而,越是近年,姜玉姝越焦躁,心烦气闷,腰酸脚肿,加之寒冬常刮风下雪,她极少踏出院门,多在房里、厅里打转。   裴文沣止步,眺望门内,蔡春和吴亮冷得拢着袖子,无奈停下。   小院甬路直通厅堂,传出琅琅读书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郭弘哲转身,一抬头,发现了心目中“姓裴的“。   两人对视半晌,裴文沣默然不语。   郭弘哲年少,沉不住气,迟疑往外走,眼神戒备,客气问:“裴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裴文沣不答反问:“她今天好些了吗?”   虽未指明,但郭弘哲明白,会意答:“多谢关心,家嫂没什么大碍。”   裴文沣一听对方称“家嫂“或“我嫂子“,就仿佛被戳了肺管子,陡生怒气。但他不屑刁难矮自己一头的病弱少年,遂忍怒,板着脸吩咐:“好生照顾她。”   “这是自然。”郭弘哲天生胆怯,每逢这时候,他便默念“我必须帮二哥防住姓裴的“,从而鼓足勇气,一次次出面与对方交谈。   裴文沣意欲探望,却怕自己探得太勤了、引起外人猜疑。他不愿表妹遭人非议,只得克制,转身离去。   “您慢走。”郭弘哲如释重负,暗中松了口气。   傍晚,飘絮般的小雪被狂风横扫,越下越大,渐渐变成鹅毛大雪。   赫钦边军乘胜进攻,依计行事,各路人马呈包抄状,声东击西,向庸州城围去。   庸州遭敌兵侵占已久,饱经战火摧残,处处破败不堪,各县各村空荡荡,大乾百姓要么被屠杀,要么拖家带口渡江,南下避难。   因此,全州良田悉数荒废,粮食早已被搜刮尽。   滴水成冰,郭弘磊及其手下多半戎装染血,跟随大军暂歇,于避风处下马。   “都抓紧了!两刻钟,吃干粮,包扎伤口。天黑之前,必须赶到滁节县。”   “是。”众兵丁下马,埋头忙碌。   郭弘磊拎着马鞭,单手扶正头盔,挑了一片干净积雪,席地而坐,掏出硬邦邦的干粮,就着雪吃晚饭,警惕审视四周。   须臾,他一抬手,袖口有鲜血滴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打完仗! 第107章 痴情人也   袖口滴血, 郭弘磊却浑然不觉, 一边反复琢磨攻城之法, 一边警惕审视周围, 同时吃干粮果腹。   幸而, 旁边的同袍瞥见了, 立即提醒:“弘磊, 你的手在流血,怎么回事?伤哪儿了?”   “唔?”   郭弘磊依言低头, 看了看,咽下冻得硬邦邦的干粮, 单手解开铠甲袖扣,纳闷说:“我看看。”铠甲袖挽起, 露出小臂一处伤口, 不长,仅寸余, 却深得皮开肉绽, 血淋淋。   同伴们狼吞虎咽吃干粮, 关切说:“啧, 肯定是被敌兵用刀尖刺伤的!”   “看吧, 铠甲破了个口子。”   “赶紧上药包扎,别冻坏了胳膊!”   郭弘磊颔首,取出姜苁金疮药, 熟练为自己处理伤口,三两下包扎严实了, 感慨道:“天太冷,冻得人麻木了,竟一直没觉得疼。弟兄们小心些,互相关照着,可别像我,受伤而不自知。”   “这是自然,理应互相关照。”   “嗳哟,这鬼天气。”壮汉们三五成群,坐在雪地里,犯愁交谈:“实在太冷了,万一遭遇狂风暴雪,别说人,马也受不了的,到时怎么杀敌?”   “怎么办?尽人事,听天由命呗。”   “咱们东奔西走,声东击西一整天了,不知新阳卫攻下滁节县没有?”   “新阳卫不至于那般无能吧?咱们引开了敌援,他们趁乱还夺不回滁节吗?”   郭弘磊泰然自若,冷静说:“万一遭遇狂风暴雪,咱们行动不便,敌人也躲不过,端看谁的拳头硬了。”   “当然是我们!”   “北犰小贼,乌合之众,几十个部落头领之间,难以齐心,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   “开战一天,不知北犰的主力移到了何处?击败主力,其余贼兵便是一盘散沙,估计不战而败,溃逃回草原。”   千余人奔波整日,短歇两刻钟。郭弘磊起身,整理马鞍,吩咐道:“此处距离滁节县不足二十里,急行军,天黑之前必须进城!按事先的安排,弟兄们应该已经把粮草送去那儿了。”   “是!”   “走吧,这荒郊野外的,一停下来,冻得人受不了。”   郭弘磊一马当先,催马低喝:“驾!”   千余骁勇善战的骑兵,紧密簇拥头领。   决战前,郭弘磊跟随潘奎等人,曾多次渡江潜入庸州,早已摸清地形,熟门熟路,于天黑前,悄悄把手下带到了滁节县城之外。   不料,尚未入城,却遥见一伙敌兵在截杀运粮队,新阳卫的兵马拼死阻拦,双方混战。   郭弘磊定睛一望,拔刀策马,喝令:“岂有此理!贼兵正在抢劫咱们的粮草,弟兄们,随我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杀!”   众铁骑怒气冲冲,战马飞奔,大吼:“北犰贼,纳命来!”   “连老子的粮草都敢抢,简直活腻了!”   “送上门来的人头,一个也别想逃。”   片刻后,铁骑冲入战场,迅速扭转局面,数百敌兵毫无招架之力,被全歼。   欢呼声中,新阳卫的小头领策马靠近,气喘如牛,抱拳说:“兄弟,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郭弘磊还礼,“碰巧赶上了。滁节县攻下了吗?”   “刚攻下不久!”   隆冬腊月,对方却冒汗,一阵阵后怕,“大伙儿正忙着守卫堡垒、剿灭城中残敌,上头派我们接应粮草,结果半道遭抢!好险,差点儿没保住粮草。”   郭弘磊闻言放下心,“恭喜诸位,顺利夺回第一处要地!”   “嗳,你们才是开路先锋,我们新阳卫尾随,要是攻不下滁节,岂不显得太无能了么?”对方小头领擦擦汗,心直口快。   郭弘磊被铠甲掩住的脸莞尔,并未接这腔,而是提醒道:“北犰粮草紧缺,天快黑了,咱们得尽快进城,免遭贼兵围攻。”   “走!走走走!”对方赞同点头,忌惮环顾四周,嚷道:“弟兄们,手脚麻利些,赶紧进城,再逗留县郊,恐怕还会遇见贼兵。”   于是,赫钦与新阳两卫的骑兵,护送第一批粮草,以急行军之速,浩浩荡荡进入滁节县。   进城后,骁骑营仍不得空闲:马匹歇息吃草,兵丁则举着火把,协从新阳卫,掘地三尺搜剿残敌,忙碌探查后,才挑了几所安全民宅,休息过夜。   敌兵烧杀抢掠,县衙早已在当年城破之日被烧毁,民宅亦遭殃:值钱物品被洗劫一空,里里外外被祸害得乱糟糟,断壁残垣,破桌烂椅,遍布灰尘与蛛网。   寒冬夜里,众将士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郭弘磊无法,只能嘱咐捡拾破桌烂椅等木料,架起几堆篝火,团团围坐取暖。   “噼啪“声中,篝火熊熊燃烧,驱散了严寒。   众兵丁席地而坐,纷纷翻出干粮,拿去火上烤,苦中作乐,“嚯,好香!”   “香?你小子把吃的烤焦了。”   “我这个就烤得刚刚好,都学着点儿吧。”   聊着聊着,不可避免的,他们开始抱怨嘀咕:“粮草不是跟上来了么?伙房怎么回事?咱们连稀粥也吃不着。”   “莫说稀粥,连口热水都没有。”   “哼,那群懒货,连热水都不烧一锅,他们跟来,究竟有什么用?”   ……   郭弘磊在边上,正与心腹商议明日行程,忙中一拍额头,立刻交代几句,数人即起身,赶去各篝火处解释,安抚道:“没口热食,我也纳闷,故特地打听过了:伙房并非偷懒,而是正忙着寻找干净水井、安置炉灶、收集柴禾。弟兄们放心,等明早,咱们就有热水热食了。”   众兵丁听了,才心气平顺,苦着脸说:“催他们快些吧,实在太冷了。”   “来不及做吃的,好歹烧一锅热水,喝了暖暖身子。”   “唉,那群伙头兵,真是慢吞吞。”   上阵杀敌卫国,个个英雄好汉,下了战场饥肠辘辘,不吃饱喝足怎么行?一旦忍饥挨饿,将士势必虚弱,如何有力气行军打仗?故有古训: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郭弘磊颔首,正色答:“我已经再三地催了,明早动身之前,伙房一定会备好充足食物!”   赫钦骁骑营休整一夜,翌日卯时中,天未亮,便披上铠甲,列队赶去伙房。   果然,伙房的人一宿未眠,熬了足够的厚粥、烧了足够的滚水、做了足够的杂粮饼。   “各位兄弟,老规矩啊!”伙头兵一字排开,麻利分发食物,大喊:“出征的,厚粥管饱,热水任喝,每人十个大饼;守城的,也‘厚粥管饱,热水任喝’,但不能碰干粮。”   此乃军中惯例,并无不公,人人遵从。毕竟出征的队伍须负责探路与开路,冒险突入敌营,十分辛苦。   不消片刻,出征将士吃饱喝足,背上干粮,各自去牵马。   郭弘磊上马,勒转马头,朝城门奔去,精神抖擞,朗声鼓舞道:“弟兄们,该去收复息县了。咱们打前阵,后援仍是新阳卫的弟兄,早一刻攻下,就早一刻休整!”   众兵丁养足了精神,士气高涨,马蹄跺得县城青石板街道轰响,气势如山。   骁骑营的五名小头领,率领各自手下,奔出城门不久,便依计分头行事,朝息县包抄而去。   一晃眼,小年已过。   腊月二十四,连日狂风大雪,边塞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夜半时分,赫钦县城里,黎民百姓蜷在热被窝里,正睡得香。   卧房里昏黑,姜玉姝侧躺,睡在床外侧,便于下地。   最近,无论白天黑夜,一入眠便噩梦连连。她的噩梦,光怪陆离,多是两国交战、刀光血影、马嘶人吼……结局往往是:   郭弘磊勇猛冲锋陷阵,却不幸身陷重围,被刀或箭所伤,昏迷坠马。   偶尔,梦境倏然一闪,她仍在刘村东屋,忽听窗外两只狗狂吠,并有家人惊呼:“公子回来了!糟糕,他受了重伤!”   “方大夫呢?快叫他来救命!”   方大夫呢?   快请大夫!   十万火急,大夫哪儿去了?   往常,姜玉姝会生生急醒,这次却是被吵醒:   县衙外便是宽敞街道,突兀响起阵阵马蹄声、沉重脚步声,急速往北。   姜玉姝指尖颤了颤,猛地睁开眼睛,虚汗涔涔,白着脸,撑起半身倾听。   潘嬷嬷日夜陪伴,睡在床里侧,被惊醒了,打着哈欠转身,关切问:“怎么了?又做噩梦了?还是要起夜?”   “嘘。你听街上的动静,又有一队援军北上了。”   潘嬷嬷霎时清醒,侧耳数息,欣喜说:“太好了!又多了一队援军,赶去给公子他们帮忙。不过,都腊月底了,这队援军,来得够晚的,也不早点儿。”   姜玉姝叹了口气,摸黑坐起,“军令如山,耽误时辰要挨罚的,援军无论早晚,皆是奉命行事。听说,行军打仗之前,粮草必须严格算好,要多没有,如果少了,将士会饿肚子。所以,边塞之地,无法一口气把大批援军派去阵前候命。”   “唉,一日三餐,人吃马喂的,确实负担重。”   潘嬷嬷伸手一摸,眉头紧皱,“哎哟,又是一身汗!快把湿衣裳换了,仔细着凉。”语毕,她披上袄子,从床尾下地,吹亮火折子掌灯,悉心照顾。   姜玉姝依言换了衣裳,再躺下时,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一颗心备受煎熬,睁眼到天明。   次日晌午,裴文沣来探望。   吴亮和蔡春随从,两人抬了一口箱子,搁在厅里。   姜玉姝诧异问:“表哥,那是什么东西?”   “姑父给你的。”裴文沣落座,接过潘嬷嬷奉的茶,温文尔雅,解释道:“我看了单子,注明是衣物,另有一千两银票,表妹请收好。”蔡春立刻把银票交给潘嬷嬷。   姜玉姝一怔,“银票和衣物?我与父亲书信不断,他却从未提过。”   裴文沣喝了口茶,赞叹:“用得着特地提吗?姑父心疼女儿,数千里迢迢,历时三月,才把这口箱子辗转寄来西苍。”   姜玉姝大为意外,好奇说:“嬷嬷,打开看一看,我瞧瞧是什么衣服。”   郭弘哲也好奇,探身打量。   “哈哈哈,依我猜,八成不是给您的。”潘嬷嬷乐呵呵,蔡春和吴亮帮了把手,费了些力气,才慢慢打开箱子。   众人定睛一望:箱内是衣服,塞得满满当当。   全是婴儿衣物。   绣花包被、虎头帽、袄子、棉衣、裤子、袜子、虎头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齐全崭新,均是上等料子。   “果然是给孩子的!”潘嬷嬷一拍手,并不意外,笑说:“夫人,这个叫催生礼,是在临盆前,娘家送给女儿的。认真按规矩,除了孩子衣物之外,还有给您的食物。姜府上必定考虑路途遥远,食物存不住,才只送了衣物。”   姜玉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不禁心里一暖,颇为动容,暗忖:   姜姑娘的父亲,如果用前世的眼光看待,令人气愤、伤心、失望,难以谅解;   但如果用乾朝的眼光看待,他却不算坏——女婿家犯事败落,他并未嫌弃,亦未袖手旁观,而是鼎力相助;女儿遭流放,他时常修书勉励,寄银票、送催生礼。   继母为了亲生女儿的婚事,焦头烂额,若无父亲主张,世上有几人关心屯田女犯呢?   一时间,姜玉姝百感交集。   裴文沣见状,好笑地问:“怎么?高兴得呆了?”   “太意外了。”姜玉姝若有所思,轻声说:“我远离都城,让父亲牵肠挂肚,心里很过意不去。”   裴文沣眼里流露怜惜之意,安慰道:“总有一天会回去的,到时再孝顺侍奉姑父也不迟。”   闲聊几句,姜玉姝迫不及待,紧张问:“表哥,不知现在战况如何?庸州被夺回来了吗?”   郭弘哲忧心忡忡,“听说是腊月中旬开战的,马上过年了,还没个结果吗?”   裴文沣摇了摇头,凝视满脸忧切之色的表妹,“尚无确切消息,县衙也非常焦急。如果捷报到了,我会告诉你们。”   姜玉姝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去战场一探究竟,“唉,交战快十天了,至今没个准信,真是要急死人。”   “放心,此次援军充足,无论结果如何,敌兵都无法踏进西苍半步。”   无论结果如何?   姜玉姝听着刺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们肯定会赢的!”   我们?你和谁?你的谁?裴文沣微笑,“当然。只盼早日大捷,边塞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免得一年到头提心吊胆。”   “就是啊。”郭弘哲和潘嬷嬷同时叹气。   姜玉姝关心则乱,连月寝食难安,忍不住怀疑表兄故意隐瞒了不妙的事实。   于是,当裴文沣道别并迈出厅门走远时,她一冲动,起身大喊:   “表哥!”   裴文沣闻声止步,转身见她迈出门槛,疾步返回,“慢点儿,怎么了?”   姜玉姝扭头摆摆手,示意潘嬷嬷和小叔子稍等。她立在檐下,开门见山,小声问:“听你刚才的语气,难道出了什么巨大变故?我们败了?”   “此话怎讲?”   裴文沣愣住了,回神即叹息,无奈说:“目前确无准信,敌我尚未分出胜负。姝妹妹,耐心等着,少胡思乱想。”   “真的?”   “骗你做什么?莫非我把心掏出来,你才相信?”裴文沣目不转睛。   姜玉姝松了口气,“信!我信!我始终相信,大乾会赢的。”   “即使输了,你也不必惊慌害怕。”裴文沣靠近,低声说:“有我在,断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姝妹妹,我、我……”他语塞,仓促思索措辞。   这下轮到姜玉姝愣住了,她一回神,发觉两人靠得太近,下意识后退几步,无言以对,尴尬说:“表哥公务繁忙,我不打扰了,你快忙去吧。”   裴文沣脸色一变,沉默半晌,近乎耳语地问:“如果他回不来了,你怎么办?”   姜玉姝也脸色一变,满心不悦,皱眉反驳:“别咒他!他身手高强,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到时,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会照顾你。”裴文沣郑重承诺。   姜玉姝坚定摇头,一字一句,严肃表明:“不敢给表哥添麻烦,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并且,他绝不会抛下妻儿不管的。”   “姝妹妹,你——”   “你变了,变了太多,简直像个陌生人。”   裴文沣大失所望,伤心之余,百思不得其解,困惑质问:“海誓山盟,我一直铭记于心,苦读十年拼命用功,金榜题名,既为了前程,也为了配得上侍郎千金、让你一辈子风风光光……难道你忘记了吗?”   姜玉姝怜悯痴情人,暗暗不忍,却不得不狠下心肠,坦率答:“没错,我变了。从前的许多事,我渐渐记不清了。”   “物换星移,这世上,青丝会熬成白发,沧海可变桑田,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表哥,你走吧,我不值得你伤心。”语毕,她转身,潘嬷嬷飞快来搀,扶她回房。   裴文沣失魂落魄,木雕泥塑一般,面无表情。   次日傍晚。庸州城郊山脚   “吁!”郭弘磊下马,打了个手势,众兵丁尾随,潜入一片树林休整。   激战多日,一路杀敌,个个精疲力倦,从千余人减员为八百余人。   郭弘磊身负几处轻伤,低声吩咐:“此地距离庸州城四十里,遵照将军命令,咱们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早攻城!”   “这一仗,成与败,就看明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写啊写,写啊写,5000+字还没写到打完仗,抱歉,太困了……明天!明天一定,一定会打完仗! 第108章 勇立首功   北风呼啸, 大雪纷飞, 暮色笼罩着苍茫边塞, 天昏沉沉。   偏僻郊外, 荒山人迹罕至, 树林里积雪厚, 健壮骑兵一脚踩下去, 齐大腿深。每匹马的嘴都堵住了,发不出嘶鸣声, 它们不乐意爬雪山,甩脑袋, 打响鼻。   郭弘磊右手持刀开路,左手牵马, 头也不回地说:“不远, 拐个弯就到地方了。那儿遮风挡雪,易守难攻, 咱们才能安心过夜。”   “是!”众手下压着嗓子, 耳语响应。   相识已久, 众手下敬服郭弘磊, 愿意尊他为首领, 言听计从。郭弘磊因为流犯身份的缘故,暂无正经的一官半职,却硬是靠功劳与才智, 在赫钦卫站稳了脚跟。   八百余人,牵着各自的马, 深一脚浅一脚,走得东倒西歪。   忽然,一名壮汉不慎栽倒,侧身摔进松软积雪里,整个人被淹没一半。他懊恼挣扎,刚坐起,却又躺下,蹙眉捏着嗓子,娇滴滴细声喊:“哎呀,救命,救命呐!”   众同伴顿时乐了,抱着手臂旁观,嗤笑揶揄:“猛一听,老子还以为是镇上绮梦楼的晓红姑娘从天而降了。细一看,原来是你这厮!”   “啧,好歹把络腮胡子刮干净,再来扮美人。”   “绮梦楼里可没有像你这样五大三粗的姑娘。”   “老骚蹄子,别叫唤了,赶紧起来!”同袍笑骂,伸手拽了他一把。   那名壮汉借力,一咕噜起身,拍拍屁股积雪,继续捏着嗓子,娇羞忸怩说:“多谢大爷,救命之恩,奴家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说完,他便朝朋友扑过去。   “我的娘哎——你这人好可恶,竟然恩将仇报!”   其同伴敏捷躲开,牵马逃了,慷慨表示:“老子无福消受,弟兄们,这个‘奴家’,送给你们了!”   “快别吓人了,我们不敢要,你自个儿受着。”   “哈哈哈,自作自受。”   “待会儿就入洞房吧?”   “对,**一刻值千金!”众兵丁笑嘻嘻,七嘴八舌。   军规森严,仅休假出营时才见得到女人,憋得难受。故任何时候,只要一聊起女人,大伙儿便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郭弘磊一直在最前方,不时劈砍拦路树枝,任由身后同伴们小声说笑。其实,决一死战前夕,他巴不得众人开怀些,倘若士气沉闷低落,首领须得想方设法鼓舞士气。   谁知,闲聊片刻,簇拥首领的十几个壮汉挤眉弄眼,开始打听:“咳,弘磊,你可曾去过镇上的绮梦楼?”   “你觉得楼里哪个姑娘最美?我觉得晓红最美。”   “你小子什么眼光?明明是怜儿最美!”   “我倒觉得,阿芙姑娘笑起来最勾人,活儿也好。”   激烈争辩中,他们缠着不停问:“弘磊,你觉得呢?”   ……   郭弘磊挥刀,拨开一根拦路枯枝,被缠得无奈,只得开口说:“我没去过,不知道那楼里的姑娘们长什么模样。”   “真的?”   “不会吧?”   “不喜欢喝花酒?还是不敢?”   “怕媳妇啊?”   “你来赫钦这么久,一次也没去玩过?”   “如果不认识路,下次跟着我们!”有些人确实尚不熟,大部分人是明知故问,故意逗趣。   郭弘磊好整以暇,镇定答:“一年到头,总共才歇几天?有空都探亲了。”   “嘿嘿嘿,弘磊一表人才,哪怕不掏银子,姑娘们也乐意陪俊小伙。”   “得了吧,你以为弘磊会像你?逛青楼还讨价还价,气得老鸨跳脚。”   “谁、谁讨价还价了?少胡说八道啊。”   ……   初入伍时,郭弘磊一度十分听不惯,但军营往往如此,再不习惯,听多便不奇怪了。他略扬声,鼓励道:“诸位,一旦成功收复庸州,等拿了赏银,再详谈这些也不迟!”语毕,他站定,抬手遥指坡上,“看,今晚咱们就宿那破庙里了。”   “嗳哟,终于到了。”   “管它破不破,至少能遮风挡雪。”   “你怎么知道那儿有个破庙?”   郭弘磊率众前行,简略解释道:“去年十月,我跟着潘千户他们,潜入庸州探查敌情,期间冷不防碰见了敌兵,撤离时东躲西藏,在山里转来转去,无意中发现这所破庙。”   不多久,一行人踏进山门,各自拴好战马,持刀四处查看。   郭弘磊安排妥守卫之后,招呼同伴捡拾柴禾,在大殿里架起篝火,轮流取暖,吃了干粮后互相依靠,席地而睡,鼾声如雷。   负责守卫的兵丁,则五人一伍,分散各处,警惕戒备一个时辰,便由下一伍换下。   郭弘磊靠坐柱子,轻手轻脚,仔细给自身伤口重新上药并包扎,因夜以继日地操劳,且负伤失血,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神色沉静,双目炯炯有神。   忙完,他起身,扫视躺在篝火四周歇息的大汉们,然后带上亲信,按着刀柄迈出大殿,巡察各守卫处。   尚未靠近,遥见两个抱着刀的年轻人,一边盯着坡下,一边耳语争辩青楼女人“谁最美“。   郭弘磊叹了口气,踱近问:“还聊这个呢?”   两人闻声扭头,忙打招呼,讪讪答:“聊这个特别有意思。”   “我俩还没成亲,不上青楼,就摸不着女人。”   郭弘磊哑然,余光盯着坡下,提议问:“既然喜欢美人,为何不把饷银交给长辈攒着?攒多些,请长辈帮你们娶一个标致的妻子,岂不好?”   “正是这样呢。我俩是同乡,饷银和赏银大半上交爹娘了,攒着娶媳妇。”   “嘿嘿,逛青楼可有趣了,弟兄们结伴嘛,都想开开眼界。等打完这一仗,要是有命活着领赏,我一定点花魁试试。”   “对,如果能得花魁陪一晚,多美!”   各有各的活法,郭弘磊不予批评,而是鼓励道:“明日决战,攻城时,赫钦、新阳、泗鹿三卫一齐上,咱们的胜算很大!另外,有两个卫的援军殿后,时刻待命,加上粮草充足,战场并无后顾之忧,专心攻城杀敌即可。”   两名守卫乐呵呵,“我觉得咱们会赢。否则,哪儿能一路杀到庸州城郊?”   “求老天爷开恩,助咱们战胜北犰,凯旋领赏!”   郭弘磊颔首,拍了拍他们肩膀,“打起精神来,盯紧了。”   “是!”   郭弘磊继续前行,带人谨慎巡察一圈,才返回大殿歇息。   “唉哟,睡会儿,快累死了。”   “昨儿半夜急行军,困得险些坠马。”   “睡吧。”郭弘磊放轻脚步,挑了块地方躺下,枕着佩刀,从怀里掏出一方雪青丝帕,默默把玩,抚摸帕上绣着的淡雅兰纹。   这帕子,是在流放途中得的。   当时,他用溪水洗脸,姜玉姝见他满脸滴水,随手给了块帕子让擦脸,转头便忘了。   郭弘磊一直悄悄收藏,十分珍惜。仓促投入赫钦卫,却不忘带上妻子所赠的丝帕,视为信物,供空闲时欣赏。   其实,姜玉姝后来陆续绣了几块帕子,男人式样,文雅大方。   但郭弘磊贴身只收着这一块,时常拿出来,任由朋友打趣“又想媳妇了“、“想得发起呆了“等等。   翌日,天未亮,大乾将士主力已经如时抵达各自的战场,包围了庸州城。   庸州乃边城,自古与北犰频起战争,为了抗敌,城墙修建得格外高耸,墙壁厚实。   世事难料,北犰侵占了这座城,为守;大乾边军被迫攻打自己人建造的城门,为攻。   远远望去,目所能及的城墙壁犹如镜子般光滑,那是敌兵往墙壁浇水、天冷结冰,便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阻挠对方攀登。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两国交战无数次,熟悉彼此长短。   北犰绞尽脑汁,防守。大乾绞尽脑汁,进攻。   征战沙场,无论主帅如何智计百出,将士终究免不了实打实地拼命。   郭弘磊勒马,停在东门前三里处,遥望城墙,审视守城敌兵,神态坚毅,目光如炬,静候命令。   千军万马,骑兵、弓箭手、步兵,黑压压一大片人,停在不同的城门前,严阵以待,鸦雀无声。   窦勇肩负军令状,无路可退,亲自督战之前,把指挥大权暂交由励王——若得胜,凯旋接回指挥权;若败了,一条老命死不足惜,挣个“为国捐躯“的名声,强过被朝廷问斩。   窦勇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缓缓抬手,倏然一划,衰弱嗓音吩咐:“攻城。”其副手立刻高呼:   “攻城!”   将军一声令下,数面战鼓同时被擂响,鼓声雄浑响亮,激励人心。   “冲啊——”   手持盾牌的步兵吼声震天,率先行动,密排着往前冲;紧随其后的壮汉,左翼推着破门的冲车,右翼推着攀登城墙的云梯,勇猛打前阵。   再之后,便是弓箭手。   骁骑营骑兵们,攻城时则殿后,因为地面被敌兵布置了蒺藜、陷马坑、拒马枪,须由前军清路,再由骑兵冲锋,以保全精锐。   旋即,守城敌兵开始反击,首先是弓兵,利箭雨点般落下。   “盾牌!盾牌防护!”   “弟兄们,稳住!”步兵头领举着盾牌,顶着箭雨前进,无暇顾及伤亡,大喊:“跟紧了,跟着我,把冲车和云梯送去城墙边!”   途中,步兵有些中箭身亡,有些摔进陷马坑,有些被蒺藜扎了脚,用血肉之躯探路并开路。   郭弘磊攥着缰绳,目不转睛地关注战场。   不消片刻,两辆冲车、五架云梯被艰难运到了城墙边,战鼓再度被擂响。   郭弘磊精神一凛,遵照事先命令,与其余几名小头领不约而同,策马疾冲并喝令:“冲啊!”   指挥使窦勇坐镇后方,负责督战,命令手下大声鼓舞:“先登城者,立首功,封校尉,赏银六千两!”   “谁先登上城墙,朝廷就封谁做校尉,并且赏白银六千两!”   “封校尉!六千两!”   前有封赏,后有监军,退缩便是逃兵,逃兵会被当场处斩,故将士们只能冲锋。   “弟兄们!”郭弘磊策马疾冲,在弓兵的掩护下,战马飞驰,一马当先冲到一架云梯前,从马背上跃起,敏捷攀住梯子,“随我登城!”   “冲啊——”   “攻破城门,杀他个片甲不留!”精锐们身经百战,将生死置之度外,纷纷从马上跃起,顺着云梯往上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五架云梯均被士兵包围,数千人奋力登城。   守城敌兵不可能束手待毙,及时反击,利箭、石头、滚油等武器,不停从墙上投下。   “啊——”   登城的勇士们,或中箭,或被石头砸中,或被滚油浇身,哀嚎声连成片,频频有人跌落云梯,至少重伤,多半阵亡。   郭弘磊贴着云梯,耳畔“咻“破空声不断,利箭如雨。他浑身紧绷,双臂青筋凸起,混乱中辨清风向,招呼身边同伴,灵活攀去云梯另一侧,位于强劲北风的上风处,以尽量避开泼洒的滚油,飞快攀爬。   窦勇眯着眼睛,眉头紧皱,吩咐了一句,其副手便大喝:“弓箭手!登上冲车,压制敌人弓兵!”   将帅有令,弓箭手便奋勇爬上高大的冲车顶部,与北犰弓兵对射,掩护自己人破门与登城。   郭弘磊察觉墙上的箭雨变稀疏了,立时全力攀爬云梯,电光石火间,他热血沸腾,骨子里的勇气迸发,根本无暇深思,咬紧牙关,整个人猛地一蹬,翻进城墙过道。   高处寒风凛冽,他尚未站稳拔刀,便遭守城敌兵围攻,几把弯刀同时砍了过来。   生死攸关,郭弘磊火速避开,险象环生,“叮当“几声,弯刀砍空。他趁机拔刀,背对云梯,勇猛迎战,大吼:“弟兄们!快上来!”   “好!”   “哈哈哈,咱们的人上去了!”   城下,边军亲眼目睹自己人成功登上城墙,霎时欢呼喝彩,激动兴奋,士气大振,吼得嗓子劈裂,争相爬云梯。   郭弘磊独自一人,左支右绌,苦苦支撑等候援军,余光瞥见左侧四名敌兵抬着大锅滚油赶来,他毫不犹豫,长刀别住一名敌兵,反扭其胳膊并抬脚一踹!   “啊——“五人相撞,滚油泼洒,殃及周围。十余名敌兵躲闪不及,惨叫声渗人且刺耳,或摔跤或逃开,堵住了过道。   旋即,郭弘磊刚转了半身,突听“咻~“破空声袭来,瞬间暗道不妙,下意识举刀格挡,然而,迟了。   “噗“一声,利箭袭来,射中他左肩,刺破铠甲,并刺穿身体,箭头从后肩透出。   郭弘磊眼前一黑,脱口痛叫,被箭势带得踉跄后退,气没喘匀,敌兵便又围了上来。他极力支撑,厉声暴吼,举刀格挡。   万幸,千钧一发之际,援兵接二连三地登上城墙,拔刀飞奔相援,“杀啊!”   “弘磊,你的伤要不要紧?”   郭弘磊连日拼杀,新伤旧伤几处,血流不止,喝令:“别管我,快挡住敌人,催弟兄们上来!”   “知道!”   “你自己小心!”   城上有人掩护并接应,云梯便真成了梯子,精锐源源不断,麻利登上城墙,并肩杀敌,逐渐占据一段过道。   郭弘磊左肩中箭,剧痛,浑身浴血,左胳膊使不上劲,右手握刀,勉强又杀了几个敌兵,眼前发黑,直喘粗气——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的攻城战,谁最先登上城墙,谁就立下大功了,捷足先登的【先登者】,就是咱们二公子啦 第109章 即将临盆   城墙上的过道不算狭窄, 但容不下成千上万人以死相拼, 拥挤不堪, 兵器碰撞声尖锐刺耳, 哀嚎咒骂声声入耳, 嘈杂至极。   双方混战, 混而不乱。   此时, 五架云梯被毁了两架,仅剩三架, 被大乾边军拼命护住,抵挡开敌兵, 招呼城下人尽快登上城墙。   郭弘磊伤势不轻,伤口血流不止, 渐渐无力冲锋, 但仍坚守云梯口。他正勉力挥刀,突听身后“咚“的一声, 余光瞥去, 见是潘奎率领部下赶来了。   “弘磊, 你不要紧吧?”潘奎高大健硕, 怒目金刚壮如铁塔, 长刀横扫便斩一敌首。   旋即,仍在潘奎手下的彭氏兄弟和林勤也登上城墙,混战中焦急问:“公子, 你伤得怎么样?”   “身上受了几处伤?”   郭弘磊脸色发白,浑身血污, 体力不支,眼前频频发黑,摇头答:“我不要紧。你们快让开,别挡着梯子口。”   “您千万多加小心!”   攻城之际,林勤等人身负军令,无法停留照顾,只能依言,踩着一地断臂残肢、尸体与鲜血,愤怒往前冲。   “弘磊,你受重伤了,别往前冲——嗳,不能自己瞎拔箭!”两人相距数尺,潘奎急忙阻止。   郭弘磊喘着粗气,解释答:“我知道不能拔,只是、只是想砍断一截而已,方便行动。”   “我看看!你,来帮他一把。”潘奎随手揪了个士兵,命其牢牢握住箭头与箭柄两端,他则手起刀落,“喀~“一声,干脆利落,砍下一截木箭杆。   箭在伤口里颤动时,郭弘磊咬牙隐忍,一声不吭,疼得眼冒金星,额头冒汗。   “不错,真是条好汉!”潘奎笑着夸了一句,随即转身飞奔,头也不回地说:“你小子自己当心,回头见。”   郭弘磊面无血色,衬得剑眉漆黑,朗声答:“行!回头见。”   下一瞬,城墙上便响起潘奎的大嗓门,洪亮喝令:“弟兄们,随我冲!杀他个片甲不留,杀开城门!”   “冲啊——”   群龙有首,气势如虹,锐不可当,边军且战且进,敌兵且战且退,大乾逐渐占据了东门城墙,然后乘胜往下追剿。   郭弘磊虽无力冲锋,却始终坚守云梯口。   雪越下越大,寒风猎猎。他侧身靠着城墙,右手握刀,唇干裂,毫无血色,全凭一口不服输的气支撑神智。   艰难中,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下方“吱嘎“闷响,一阵阵大吼:“开!”   “开门!”   转眼,庸州东城门轰然打开。   “啊——”   “冲!”   城门外众将士欢呼,万分兴奋,士气高涨,潮水般涌入,个个杀红了眼睛。北犰见大势已去,四散溃逃。   郭弘磊先望了望城外,又行至里侧,皱眉俯视城内战局。半晌,他长长松了口气,愉快一笑,刹那间,眼前金星乱迸,再也撑不住了,顺着城墙滑倒,骤然昏迷。   直至昏迷,他仍未松开战刀。   两天两夜后   郭弘磊从昏迷中清醒,头晕脑胀,全身难受。   这边人刚一动弹,旁边便有数人下榻,围着关切问:“公子?”   “小子,觉得身上怎么样?”   “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饿不饿?”   “大夫灌了好几次药,你知道吗?”   “嘿嘿嘿,有趣吧?”曹达一瘸一拐,吊着胳膊,得意表示:“我特地挪的,咱们几个同住一屋,好聊天解闷。”   ……   郭弘磊慢慢睁开眼睛,初时两眼无神,须臾,眼睛凝聚神采,缓缓转动,一一扫视:彭氏兄弟、林勤、潘奎、丁远、曹达……   交好的同袍们,均负伤。   他皱眉,打量包着半边脸的潘奎,微弱问:“伤哪儿了?怎么包着脸?”   “毁容喽。不仅毁容,还瞎了一只眼睛。”潘奎咧嘴,豁达一笑。   郭弘磊震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大惊小怪什么?攻城嘛,敌兵用了滚油,不知多少弟兄被毁容。”潘奎叹了口气,“我倒无妨,成亲二十年了,老夫老妻,儿女已经长大成人,你们嫂子不会嫌弃我的。可怜那些还没娶媳妇的小伙子,估计心里难受些。”   彭长荣被触动心事,黯然犯愁,摸了摸右耳位置,苦笑说:“我虽没被毁容,右耳朵却被削了。不知翠、她会不会嫌弃?或者,会不会害怕?”   “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潘奎使劲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发什么愁?如果是明事理的姑娘,就不会嫌弃你。如果她嫌弃,就不是好姑娘!”   彭长兴附和说:“翠梅应该不是那种人。”   郭弘磊定定神,嗓音沙哑,“放心吧,她必不会嫌弃你的。”   “我、我……唉,总有些担心。”彭长荣沮丧叹气。   郭弘磊望着潘奎,忽然问:“您以后还能喝酒吧?”   潘奎愣了愣,“当然!假如不能喝酒,日子多没劲。”   郭弘磊正色相约:“待伤愈了,弟兄们痛痛快快喝一场,如何?”   “哈哈哈,一言为定!”潘奎抱着手臂,昂首不屑笑问:“啧,说起来,你小子一直说‘孝期不饮酒’,谁也没同你喝过。依我猜,你顶多三两的量。”   郭弘磊莞尔,“这可不一定。”   “哼,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有几斤几两的量!”潘奎胡须拉碴,豪爽不羁。   所有人都心里难受,撇开伤亡,纷纷凑趣,“到时不醉不归!”   “奎哥可是海量,酒桌上少有对手的,弘磊,你得勤练练。”   “是啊。奎哥的酒量,叫人吃惊。”   ……   此乃庸州府衙的后衙,大大小小的屋子里,甚至厅堂地上,挤满了伤兵,众大夫带领学徒们,日夜诊治,忙得团团转。   正热闹间,门外突响起一声:“励王殿下、九殿下、窦将军驾到!”   十几个伤兵一惊,忙转身的转身,坐起的坐起。   “免礼!”   “免礼。”励王昂首阔步,抬手阻止说:“你们有伤在身,无需行礼。”   “谢殿下。”众伤兵有些站着,无法下地的坐着,起不来的则躺着。   励王被护卫们簇拥,威严赞道:“你们是大乾的勇士,杀敌卫国,为了收复庸州而身负战伤,值得嘉奖。不日便将论功行赏,朝廷绝不会亏待勇猛好汉。”   面对两个皇子与指挥使,众伤兵大多拘谨,讷讷答“多谢殿下“、“这是末将的本分“等语。   励王踱近些,夸道:“郭弘磊,你率先登上城墙,功不可没,当记为首功!”   “只是侥幸,不敢当。”郭弘磊两天两夜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勉强应酬:“此战得胜,皆仰赖二位殿下与将军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属下万万不敢居功。”   励王和颜悦色,“赏罚分明。该是功便是功,不必过谦。”   “你伤势不轻,好生休养着,待痊愈了,继续保卫疆土!”九皇子弯腰叮嘱道。   郭弘磊精力不济,颔首答:“是。”   紧接着,励王关切询问药物与三餐、被褥等等情况,众伤兵诚惶诚恐,老实应答。   励王与九皇子只待了片刻,便赶去下一处慰问伤兵。临走前,窦勇嘱咐:“安心休养,该得的赏,一分也不会少,且耐心等几天。”   “是!”众伤兵毕恭毕敬。   随后,郭弘磊喝了药,不久便是晌午,伙房送来了清淡食物,众人一同用饭。   “外头正忙着呢,街上乱糟糟。咱们伤亡不小,听说,歼敌约二十余万,尸山血海,不知多久才能清扫完毕。”林勤和彭氏兄弟自然围着郭弘磊,悲伤告知:   “好多认识的弟兄阵亡了。”   “小栓哥、阿淳、王苗、袁环……”   郭弘磊神色凝重,听完一长串名字,喟然长叹,“虽然咱们受了伤,但万幸,性命无虞。”   “唉。”   “没错,不管轻伤重伤,总能养好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除夕这天,大乾大获全胜的消息传遍了赫钦,捷报则早已八百里加急送往都城。   “太好了!”   “终于夺回庸州了!”   “我就知道,咱们一定会赢的!”姜玉姝大喜过望,可笑容才绽放,就僵住了,喃喃说:“但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激战十几天,不太可能毫发无损……只盼别伤得太重。”   潘嬷嬷把她按坐下,强忍担忧,笃定说:“吉人自有天相,公子他们应该是平安的。”   郭弘哲深切忧愁,却宽慰身怀六甲的嫂子,“嫂子请放心,二哥身手高强,林勤他们仨武艺也不错,即便受伤,也只会是轻伤。”   “但愿如此。”姜玉姝忧心如焚,扼腕说:“唉,假如我们在刘村就好了,离得近,消息灵通。”   “别急,既然已经夺回庸州,今后想必空闲一些。”潘嬷嬷百般开解,“等公子忙完了,有空自然会回来探望的。”   姜玉姝坐立不安,轻声说:“老夫人接连来信打听,现在这情形,也不知该怎么回。阿哲,你多找潘知县他们打探打探,问清楚了,我再回信告诉老夫人。”   “好!”郭弘哲也坐立不安,“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前堂打探消息。”语毕,他步履匆匆离去。   年夜饭,县令夫人何氏盛情相邀,姜玉姝却婉拒了,并未打扰别人一家团圆。   家人日夜悬心,等啊等,一直等过了元宵,郭弘磊他们仍无音信。   一晃眼,二月了。   姜玉姝即将临盆,常请大夫诊脉,稳婆亦隔三岔五登门。   初八,稳婆来探。   姜玉姝平躺,掀起衣裳,任由稳婆查看。   潘嬷嬷站在榻前,弯着腰,关切问:“怎么样?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稳婆年过四十,谨慎老练。她挽起袖子,仔仔细细,认真摸了半晌,叮嘱道:“足月了,随时可能发动。天寒地冻,郭夫人,近日千万不要外出,待在屋里,一发动就告诉我,我日夜在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下一章出生!   咳,今天,终于早更新了一回【擦汗】 第110章 上奏请旨   却说腊月底, 大军收复庸州之后, 转眼便迎来除夕, 原该普天同庆的隆重节日, 但因手头诸事繁杂, 即使贵为皇子, 也是在忙碌中度过除夕夜。   布防守城、搜剿城内残敌、追剿城外残敌、探查溃逃残敌去向、清扫战场、安葬英烈并抚恤其家眷、救治伤兵、犒劳将士并论功行赏……林林总总, 无一不迫切。   偏偏庸州府衙暂时空荡荡,朝廷任命的各级官员尚未到任, 城中只有将士,人手不足, 军储不够,众将领硬着头皮, 日夜操劳, 忙得不可开交。   正月初八,夜里风雪交加, 寒意刺骨。   府衙后衙的其中一所小院四周守卫森严, 书房烛火通明。   励王端坐书桌后, 九皇子挨着熏笼取暖, 同听禀报。   小吏躬身, 拱手禀告:“启禀殿下,卑职带人密查暗访十天,经查, 赫钦去岁秋季粮食丰收,共收获土豆一千五百万余斤, 现储存于县仓,此事属实。郭姜氏自流放西苍以来,即被分派至月湖镇刘村屯田,侍弄农桑有道,一力教导乡民栽种新粮,深得当地官民信服,此事亦属实。”   “另外,姜苁膏与甘薯,确为郭姜氏所发现,并非弄虚作假、谎报冒功。”   励王若有所思,威严吩咐:“本王知道了。你下去,派人传令西苍府衙,尽快筹措牛羊酒食,待元宵时犒劳大军。”   “是。”小吏恭顺退下。   少顷,书房内剩下二位皇子及若干亲信。   “我就猜是真的。”九皇子靠着熏笼,笑说:“给郭家一百个胆子,再给各级官府一千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弄虚作假、冒功请赏啊!上了奏折的事儿,万一虚假,便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   励王一贯怀有雄心壮志,废寝忘食处理军政公务,两眼布满血丝,疲惫说:“谅他们也不敢。只是,边塞偏远,加之此事稀奇,朝廷难免怀疑,故下令密查。”   “确实稀奇!”九皇子捧着热茶,赞叹:“据查,姜侍郎的千金自幼酷爱侍弄花草,结果,她随夫家流放西苍,侍弄起农桑来,竟然这般出类拔萃?实在令人惊讶。”   励王缓缓道:“泱泱大乾,人才济济,民间能人异士颇多,其中不乏奇女子。姜氏擅务农桑,恰如及时雨,解了西边连年粮食歉收的燃眉之急。”   众亲信幕僚纷纷点头,正色说:“西苍连年歉收,不停奏请朝廷赈济灾民,庸州才刚收复,更是百废待兴。西边缺粮的难题,已令朝廷头疼多年了。”   “自古‘国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衣食无忧,黎民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这几年,不知多少户人家南下躲避战乱,西苍的一些村庄,听说迁空了一半了。眼下的庸州,几乎是空城,千万顷良田荒废,好不可惜。”   “须得尽快设法,一则召回逃难百姓,二则移民实边、屯田戍边,以巩固大乾西边堡垒。”   ……   励王神色严肃,认真倾听,不时颔首,“各位言之有理,本王会逐一考虑,尽快奏明父皇,解决西边难题。”语毕,他喝了口茶,温和说:“又忙了一整天。夜深了,你们歇息去吧,余事明早再议。”   众幕僚依言起身,躬身答:“是。”   “请二位殿下早些就寝,多保重身体。”   励王一挥手,“去吧。”   须臾,书房内仅剩二位皇子。   九皇子见无外人,索性趴在熏笼上,精疲力倦,打了个哈欠,“唉,好困。”   “困就回房休息,明早按时议事,别误了时辰。”励王提笔蘸墨,字斟句酌,开始写奏折。   九皇子有气无力,“我哪一次敢迟呢?父皇命令咱们督战并巡边,我若怠忽,丢的可是皇家的脸。”   励王欣慰一笑,“你明白就好。”   “皇兄,你在写奏折吗?”九皇子困眼惺忪。   励王点了点头。   “说起来,真是令人感慨。”九皇子趴在熏笼上,暖意融融,唏嘘道:“看看郭家,世子贪财犯法牵连全家,做弟弟的却正直勇猛,于收复庸州之战时立下首功,简直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说完,他心思一动,好奇问:“皇兄,你打算怎么写?”   励王埋头书写,“上奏折,当然据实禀报。”   “那,郭弘磊会得到封赏吗?”   励王头也不抬,“既然是军中惯例,又在战前发了话,众所周知,岂能不封赏?大获全胜,理应且必须犒赏将士,否则就寒了将士的心了,有损朝廷威严。”   九皇子坐直了,提醒道:“但郭弘磊全家都是流犯啊。按律,充军的犯人,杀敌卫国是分所应当,无资格受封赏。”   “唔,确有这样的规定。”   九皇子起身,莫名想笑,“麻烦了,左是规矩,右也是规矩,该遵照哪个?”   励王皱了皱眉,一边书写,一边说:“正因此,窦将军才为难住了,来问我的意思。我仔细想了想:郭家是一体,罪名是父皇钦定的,臣下无权做主赦免,当请示父皇的旨意才对。”   “皇兄英明!”九皇子略一思索,试探问:“郭家长子犯了贪墨罪,固然该受惩罚,但次子夫妇戴罪立功,且功不可没,应该能将功赎罪吧?”   励王冷静答:“臣下做不了主,得看父皇的意思。我上一份奏折,加急送往都城,静候旨意吧。”   “只能如此了。”九皇子哈欠连天。   励王瞥了一眼,“歇息去吧,你熬不惯。”   九皇子点点头,“皇兄也别太劳累了。”   与此同时。伤兵房   破门烂窗,寒风不断涌入。   十几个相熟的人同住一屋养伤,熟稔融洽,日夜闲聊解闷。   “唉哟。”   “嘶,好冷。”曹达蜷在被窝里,抱怨说:“屋里没一个炭盆,破窗也没人修,想冻死我们吗?”   潘奎平躺,以免压着被滚油烫伤的脸部,安慰道:“忍忍吧,外头正忙着打扫战场,估计过几天,才有空修缮门窗。至于炭盆,就别做梦了,庸州被敌兵洗劫一空,满城除了西北风,要什么缺什么。”   彭长兴咬牙切齿,怒骂:“该死的北犰贼,把能搬的东西全抢走了,要不是攻城当天狂风大雪,庸州府衙早被烧毁了。这铺盖,还是弟兄们回赫钦营帮咱们搬来的。”   “初八了。”郭弘磊叹了口气,担忧说:“两地相距甚远,送出去的消息至今无回音。也不知送信的人走到哪儿了?”   彭长荣也叹了口气,“小翠儿她们在家里,肯定等急了,说不定以为咱们出事了。”   曹达大咧咧,宽慰道:“急什么?等伤愈了,自己回家报平安呗,吓家人一跳,嘿嘿嘿。”   潘奎半睡半醒,迷糊说:“小子们,耐心点儿,最近天天刮风下雪,马跑不快,行动忒慢,送信的人没那么快回来的。”说完,他渐渐沉入梦乡,鼾声如雷。   郭弘磊伤势未愈,且不能擅自出城,无可奈何,干焦急。   风雪阻路,送信的人从庸州城动身,直到元宵,才把平安信送到了各处。   刘村位于苍江南岸边,最快收到了信。   “公子来信啦?写的什么?”翠梅拉着小桃,飞奔进堂屋,心急火燎,催促问:“周管事,快拆开看看,信上写的什么?”   “快,快拆啊!”   “公子他们平安吗?”   周延被人包围,一扫信封便松口气,激动说:“看,这是公子的笔迹,我认得!唉,至少公子是平安的。”拆信时,他手直哆嗦,一目十行,阅毕,振奋告知:“哈哈哈,公子说了,四人虽受了伤,幸而不严重,正在庸州城里休养,痊愈后才能回家!”   “太好了!”   众人喜出望外,“这就好。受伤可以慢慢休养。”   翠梅心头大石落地,一把抱住小桃,哽咽笑说:“哎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听说,这次死了很多人……幸亏他们都活着。”   “这下你放心了吧?傻丫头,哭什么?快高兴点儿。”小桃搂着人安慰。   周延清了清嗓子,笑容满面,催促道:“咱们是放心了,可夫人和三公子在县里,那里还担着心呢。邹贵、胡纲,立刻收拾收拾,跟我去一趟镇上,托人把信送出去。”   “好嘞!”俩半大小厮一溜烟跑了,兴高采烈。   都城与庸州,天南地北。   捷报与奏折先后送往都城,承广帝龙颜大悦,在朝堂上听文武百官争执数日,深思熟虑,连颁几道圣旨,命令钦差速去边塞宣旨。   一来一去,数千里迢迢。   直到二月初,马不停蹄的钦差一行才赶到庸州城。   这天午后,风停雪止,天光明亮。郭弘磊等人逐渐伤愈,闲得发慌,便在院子里比划拳脚。   为避免牵扯伤口,郭弘磊吊着左胳膊,单手与潘奎过招。   “喝——“潘奎出手,虎虎生威。他被滚油烫瞎一只眼睛,半边脸疤痕密布,但并未伤筋动骨,武艺高强,三两下便制服对手。   “好!”同伴大声喝彩:   “奎哥好身手!”   “潘大人,能不能收我为徒?”   郭弘磊退开两步,“甘拜下风。”   潘奎虎背熊腰,肌肉虬结,摆手说:“这趟不算!啧,你们几个要么伤胳膊、要么伤腿,我胜之不武。”   郭弘磊摇摇头,坦率表示:“之前没受伤时,我们一样不是您的对手。输得多了,心服口服。”   “哈哈哈~“潘奎豪迈大笑,笑完,却惆怅叹息,“我四十多了,老喽,你们再勤练练,很快就能打败我了。唉,我现在瞎了一只眼睛,又老又瞎,留在军中能做什么呢?过两天就去求见将军,因伤告老。”   “什么?”   “您要走了?”   “不是吧?这、这怎么——”   众人一惊,无措围上前,不舍地劝说:“奎哥,再考虑考虑吧?”   “凭您的本事,明明还能杀敌二十年!”   潘奎待郭弘磊有知遇之恩,两人交情极深。郭弘磊一听,顿时急了,正欲劝阻,却听院门口响起喧哗声,有人大喊:   “有圣旨!”   “郭弘磊,立刻去前堂接旨!”   作者有话要说:   咳,孩子、孩子下一章一定出生……今天也早点更新! 第111章 三喜临门   “圣旨?”郭弘磊错愕一怔, 陡然紧张。他曾经历过父亲除爵与查抄家产, 颇有“一朝被蛇咬“之感, 乍闻“接圣旨“, 瞬间浑身戒备。   潘奎等人大吃一惊, 面面相觑, 啧啧称奇, 耳语议论:“圣旨、圣旨——真的吗?”   “我没听错吧?”   “老子长这么大,之前只在戏文里听过‘圣旨’二字。”   “这下可长见识了。”   ……   潘奎年长, 率先回神,忙催促道:“弘磊, 还不快去领旨?”   报信的人也催促,“郭弘磊, 立刻去前堂接旨!钦差大人正等着呢。”   郭弘磊徐徐吁了口气, 转瞬便镇定,扬声答:“是。”他扭头, 对朋友们说:“你们接着练, 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去吧。”   “赶紧!别让钦差大人久等。”潘奎挥手催促。   郭弘磊颔首, 迈开大步, 匆匆赶往府衙前堂。   不久, 他站在阶下,抱拳道:“郭弘磊前来接圣旨!”   “进去吧。”负责通报的守卫去而复返。   郭弘磊定定神,稳步拾级而上, 迈进门槛,抬眼时飞快一扫, 见厅堂里坐着两位皇子、窦指挥使及其手下的将领、几位身穿簇新官服的面生州官,并钦差一行。   满堂官员,他正欲一一见礼,谁知刚躬身拱手,钦差便起身,慢慢展开明黄圣旨,吩咐道:   “郭弘磊,接旨。”   “在。”郭弘磊依律跪接圣旨,屏息细听。   圣旨之下,励王等人亦起身,肃穆低头,以示对皇帝的尊敬。   钦差昂首,一字一句,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靖阳侯郭家,因犯法而流放西苍,充军屯田。据奏报,其次子为人忠勇,屡立战功,其次媳诚虔勤勉,擅务农桑,屯粮有功。念及汝等一向安分劳作以赎罪,今赦免郭家流刑。 ”   列祖列宗庇佑,苍天垂怜!   终于得到赦免了!   终于摆脱“流犯“的罪名了!郭弘磊激动咬牙,狂喜之余,百感交集。他极力冷静,本以为会听见“钦此“二字,不料钦差却继续宣读:   “论功,钦封郭弘磊为昭信校尉,赏银六千两,并授予汝妻姜氏军储西平仓特使一职。钦此。”宣毕,钦差合上圣旨。   军储?西平仓?特使?   圣上竟然给我妻子授官?这、这个特使,是什么官?   郭弘磊再度错愕,茫茫然。   钦差提醒道:“郭弘磊,领旨吧。”   “……是。”郭弘磊满腹疑团,掩下疑虑,摊开双掌,碍于肩伤未愈,手只能举起一半,朗声表示:“郭家叩谢圣上赦免流刑之恩,今后必将安分守己,鞠躬尽瘁,以报效圣恩!”   钦差听毕,踱着方步,严肃把圣旨交到对方手中。   励王旁观半晌,这时才落座,温和说:“接了圣旨就起来吧。”   “谢殿下。”郭弘磊捧着圣旨起身,惊疑不定,一头雾水,忍不住问:“殿下,不知这军储仓特使是何官职?拙荆一介年轻妇人,才疏学浅,恐怕难以胜任。”   励王慢条斯理,威严告知:“朝廷决定在西苍新设一军储仓,命名为‘西平’,用以储存粮秣等物。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之妇亦有责,姜氏擅务农桑,于屯粮一道,巾帼不让须眉,故圣上破格授予她‘特使’一职。”   郭弘磊大感意外,一时间难以置信,欲言又止。   “你要把道理细细解释给姜特使听,务必令其明白:从古至今,朝中女官屈指可数,皆因君父宽宏圣明,才破格任用她。”励王叮嘱道。   圣旨已下,且话已至此,郭弘磊只能躬身答:“谨遵殿下之命。”   随后,励王等人继续议事,郭弘磊告退,返回下处。   伤兵院里,欢声笑语,道喜声不断,十分热闹。   相熟的将士闻讯赶来,拥挤围上前,无论识不识字,统统盯着圣旨细看,七嘴八舌地说:   “恭喜恭喜!”   “嗳,你小子,“潘奎抓着郭弘磊的右肩,使劲摇了摇,由衷替他高兴,“总算熬出头了!”   “从今往后,得称你为‘郭校尉’了。”   “大喜事,不摆几桌酒可说不过去。”   “稀奇啊!尊夫人居然也得了官职?”   “原来女人也能当官?”   ……   郭弘磊一一应答,稍作思索,正色道:“郭某能有今天,多亏了弟兄们平日提点与关照,一直心怀感激。算算日子,拙妻应已生下孩子,到时摆满月酒,还请诸位赏脸光临,咱们痛饮一番!”   “一定!”   “只要上头准假,兄弟们不可能不去。”   曹达揽着郭弘磊肩膀,嚷道:“弘磊,你既得了封赏,又有了后代,双喜临门呐,真叫人羡慕。”   “郭夫人也得了官职,应该叫‘三喜临门’才对吧?”   “哦,对,确实是‘三喜临门’!”   “但我想不明白,女人怎么做官呢?”   是啊,女人怎么做官?   其实,郭弘磊也困惑不解,暗中沉思,简略解释了几句。   二月初,夜里依旧寒冷,但风雪渐弱,出行不必蒙住口鼻了。   油灯光摇曳,照得影子乱晃。   潘奎穿上擦拭干净的戎装,郑重其事,打断众人劝阻,前去求见指挥使。   “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必再劝!”潘奎拉开门,迈出门槛,反手掩上门,疾步快走。   但没走几步,身后房门“吱嘎“开了,他诧异扭头,见是郭弘磊,便皱眉说:“我已经考虑清楚,你别劝了。”   “您误会了。”郭弘磊叹了口气,“我不是来劝阻的,而是也有事求见窦将军。”   潘奎愣了愣,旋即一笑,“你小子又想告假,对不对?”   借着沿途灯笼昏光,两人并肩前行。郭弘磊颔首,无奈答:“对。算一算日子,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了,您说我能不着急吗?前两次告假,将军未准许,我再去试试,无论如何要回家看看。”   潘奎自然理解,却嘱咐:“征战沙场,弟兄们都放心不下家人。但没辙,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将军不批假,也是为你好,怕你小子焦急赶路、把自己颠簸残了。你的肩膀,差一点儿就废了,十分危险,多休养几天吧,养结实些。”   “无妨,已经痊愈大半了,骑马不碍事的。”郭弘磊打定了主意,叹道:“从她有孕至临盆,我只探亲三四趟,总是来去匆匆……唉,如今也不知她和孩子怎么样了。”   “少胡思乱想,当然是娘儿俩平安!”   郭弘磊低声说:“但愿如此。”   少顷,两人抵达指挥使下处。   通报获允,他们一同踏进小书房,同时躬身施礼,恭谨唤道:“将军。”   窦勇两鬓斑白,暂搁下公文,一脸倦色,“无需多礼。坐。”   “谢将军。”   “伤势恢复得如何?”   潘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部狰狞疤痕,“好多了。”   郭弘磊规规矩矩,随后答:“痊愈大半了,多谢将军关心。”   窦勇和颜悦色,“你们称有‘要事’,什么事?说来听听。”   潘奎张了张嘴,犹豫不决,胳膊肘轻轻一捣旁边的同伴。   郭弘磊会意,起身,恳切说:“将军,我已有数月没探亲,非常不放心家里,求您准几天假,容我回家探望探望。”   窦勇早料到了对方来意,爽快答:“既然伤势不要紧了,就回家看看吧。伤筋动骨恢复得慢,你尚未彻底痊愈,横竖在哪儿都是养伤,本将军准二十天假。”   二十天?   “多谢将军!”郭弘磊大喜过望,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打马出城。   窦勇又问:“潘奎,你呢?你有何事?”   “将军,请恕潘奎今后不能追随了。”   潘奎起身,高大魁梧。他心里极度不舍,刚开口,完好的右眼便迅速泛红,沉重告知:“大夫们反复诊断,我的左眼,是治不好的了。军中人才济济,最近许多年轻人立了功……我年纪大,又瞎了一只眼睛,参照惯例,应该‘因伤提前告老’,请您准许。”   窦勇敛起笑意,沉默数息,沉下脸质问:“本将军年近花甲,从军数十载,一身旧伤老病,尚且拼力撑着,至今不敢懈怠,你才四十多而已,竟然‘告老’了?”   “将军息怒。”潘奎嗓音颤抖,黯然解释道:“除非战死,我原打算在军营赖到最后一刻的,谁知突然变成半瞎。按惯例,瞎眼与缺手缺脚一样,属于残废,不走不行。”   窦勇不悦地问:“不走不行?本将军几时叫你走了?莫非有谁逼你走?”   “没,没谁逼迫。那您的意思是……?”潘奎小心翼翼。   窦勇威严吩咐:“你先安心养伤,一切本将军自有主张。凭你的本事与功劳,可获得例外对待。”   潘奎霎时热泪盈眶,手足无措。   “当然,你若是执意‘告老’,本将军不强留。”   “不!不是的,我、我根本就不愿意离开。”潘奎抬袖,尴尬擦了擦泪,哽咽表示:“只是想着:一个半残,与其被劝离,不如自己麻溜儿走人吧。所以才、才——求将军收留!”   窦勇板着脸,“本将军从未劝你走。”   郭弘磊在旁,大大松了口气,愉快说:“将军英明!”   窦勇哼笑一声,脸色缓和,慷慨嘱咐:“潘奎,你也许久没探亲了,同样准二十天假!趁难得的空闲,回家住几天,好生陪陪亲人。”   “谢将军!”潘奎下跪,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次日是二月初五,十余伤兵结伴,骑马奔出庸州城,南下回西苍探亲。   却说赫钦县里,初九清晨,难得天晴。   姜玉姝早起,才喝小半碗粥,就饱到了嗓子眼儿,莫名烦躁。   “怎么才吃这么点儿?”潘嬷嬷关切问:“是不是粥不合胃口?”   姜玉姝摇摇头,“粥很好,只是我不饿。”   “身上觉得怎么样?”   姜玉姝认真想了想,“和昨天一样。”   “仍是腹胀腰酸?”   姜玉姝点点头,捶了捶后腰,常感觉被孩子压得胸闷气短,疲惫答:“是啊。唉,越来越难受了,简直浑身不舒坦,整天像坐牢似的待在房里,哪儿也去不了。真想快点生。”   “急不得,急不得。”潘嬷嬷安慰道:“稳婆说了,估计就这两天,随时可能临盆,切莫外出!”   姜玉姝靠着矮榻,闭目养神,拿出十二分耐性,喃喃说:“我明白,嬷嬷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这就对了!”潘嬷嬷笑眯眯,“前几天老周托人送来了公子的亲笔信,信上说,公子他们只是受了轻伤,伤愈便告假探亲。等他回来,孩子都出生喽。”   姜玉姝却仍悬着心,猜测说:“亲笔信是不假,但我猜,他们多半伤势不轻,信上却轻描淡写,故意宽咱们的心。”   “又来!”   “夫人又多虑了。”潘嬷嬷麻利收拾碗筷,反复开解,“您的当务之急,是生孩子,其它一概先别管。”   “歇着啊,我去厨房炖燕窝羹。”潘嬷嬷端起托盘往外走,絮絮叨叨,“早饭只吃两口粥,这怎么行?即使大人不饿,孩子也饿。”   “哎——随便你,炖就炖吧。”   姜玉姝叹了口气,拉高被子,窝在矮榻里,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腹部忽然一阵痛,她睁开眼睛,尚未清醒,又是一阵痛,紧接着,一股热的东西流了出来。   嗯?这是……孩子要出生了?   姜玉姝猛地清醒,慌忙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发觉又一阵疼,脱口喊:“嬷嬷?潘嬷嬷?潘——”   “来了!”   “来了来了!”潘嬷嬷端着刚炖好的燕窝羹,恰赶回来,绕过屏风便一惊,“怎么?肚子疼?要生了吗?”   姜玉姝忐忑不安,忍痛答:“好像是,不,我觉得应该是!”   “莫慌,躺下,快躺下。”潘嬷嬷变了脸色,把炖盅“呯~“地撂在桌上,先搀扶她躺倒,旋即心急火燎往外跑,“我立刻叫人请稳婆!”   午后,门窗紧闭,不时隐约传出痛呼声。   阶下,郭弘哲来回踱步,频望房门,紧张问:“奇怪,这都半天了,怎么还没生出来?”   “其实半天并不算长。”县令夫人何氏,特地赶来,劝说:“午饭热好了,二位先去用饭吧?”   郭弘哲摇摇头,“不了,我再等等,或许、或许能帮上忙。”   裴文沣哪儿有心思吃饭?他垂着手,双拳在袖筒里紧握,骨节泛白,淡淡问:“她生孩子,你能帮上什么忙?”   郭弘哲被噎了一下,天生不擅争辩,讷讷答:“总之,我得待在这儿。裴大人,你忙公务去吧,不用一直守着。”   裴文沣目不斜视,眼神发直,心犹如坠入虚茫深渊,嗓音发飘,“姑父一家远在都城,无法探望,再三托我关照表妹,我岂能一走了之?”   “这、这……好吧。”郭弘哲无可反驳。   何氏并未留意两人的神态,径直走向房门,“我进去看看。”   房门开启,随即关闭。   何氏绕过屏风,看见姜玉姝平躺在床,脸色苍白,发丝凌乱,汗淋漓。   潘嬷嬷始终陪伴,早上喂完了燕窝羹,现在正在喂鸡汤面。   “怎么样?”何氏止步于榻前三尺。   稳婆不慌不忙,“郭夫人是头一胎,大多慢些,但无妨,咱们慢慢儿来。”   “不,我不想‘慢慢儿来’。”姜玉姝吃了几筷子面,直反胃,忙漱口,疼得泪流满面,狼狈问:“大娘,能快些吗?实在太疼了,我真有点儿受不了。”   稳婆见多识广,面不改色,冷静劝慰:“夫人莫急,躺好,按照我说的做,孩子就快出来了。”   “真的?”姜玉姝两眼通红,泪水打湿枕巾。   稳婆斩钉截铁答:“当然!夫人马上就要做母亲了,再加把劲,把孩子生出来。”   “好。”姜玉姝闭了闭眼睛,泪珠滚落,拼命隐忍,再度听从稳婆命令行事。   这一生,就从清早到了傍晚。   “天呐。”   “居然还没生出来?”郭弘哲忧心如焚,白天只胡乱吃了一顿饭。他肩负兄长嘱托,唯恐嫂子出事,抱着脑袋踱步,焦躁问:“为什么这么慢?未免太慢了吧?究竟为什么?”   小厮搬了椅子,裴文沣靠坐,闭目答:“安静,你吵得我头疼。”   郭弘哲讪讪的,默默走远了些,继续念叨。   下一瞬。县衙大门   “公子,到了!”林勤等人伤势未愈,邹贵和胡纲随从。   “吁!”郭弘磊单手勒马,敏捷一跃而下,风尘仆仆,连夜来探。   邹贵一溜小跑,向认识的门房表明来意,衙役热情洋溢,颠颠儿给主仆仨带路,“郭公子,请,您请。”   郭弘磊脚下生风,飞快朝后衙走去。   此刻,姜玉姝煎熬一整天,痛得眼前发黑,几乎昏厥,蓦地一竭尽全力,精疲力倦,意识模糊时,终于听见了婴儿啼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三喜临门(*^▽^*)二公子要当父亲了~ 第112章 喜得贵子   孩子一出生, 便被稳婆托住了, 她熟能生巧, 麻利一剪一擦, 旋即倒提着孩子轻轻拍打其屁股, 房里顿时响起婴儿啼哭声。   “郭夫人, 恭喜!”稳婆笑吟吟, 埋头处理脐带,愉快告知:“您生了个小公子, 听听,这哭声, 多响亮。”   潘嬷嬷正坐在床头,一直贴身照顾姜玉姝, 听了稳婆的话, 立马坐不住了,疾步凑近细看婴儿, 霎时喜笑颜开, 大喊:“夫人, 看, 你快看, 小公子!是个小公子!”   痛苦煎熬一整天,姜玉姝疲惫不堪,瘫软平躺, 原本连手指也抬不起来了,但一听见婴儿“呜呜哇哇~“的哭声, 她瞬间振作!   忆起大夫曾诊断胎儿虚弱,做母亲的悬心吊胆,挣扎着撑起半身,急切问:“大娘,孩子健康吗?健不健康?”   稳婆审视半晌,安抚答:“夫人为什么问这种话?您听孩子的哭声,响亮,中气足,挺好的。” 她迅速处理妥脐带,三两下擦干婴儿身上的血水,抱近说:“来,您瞧瞧。”   姜玉姝忙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打量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浑身皮肤红通通,头发稀疏,湿哒哒黏在头皮上,皱着眉毛、皱着眼睛、皱着鼻子……整张脸皱巴巴,闭着眼睛,攥着俩拳头,正咧嘴“呜哇~“大哭。   婴儿瘦小,细胳膊细腿,显得脑袋大。   姜玉姝登时万分心疼,失声问:“天呐,怎么这么瘦小?这么、这么——“亲生骨肉,她咽下了险些出口的“丑“字。   “刚出生的孩子,能有多胖?太胖不容易生,正是这样才好呢。夫人不用担心,通常等满月时,孩子会长胖的。”稳婆把婴儿抱走了,问:“衣服呢?包被呢?”   “有!有有有!老早就准备好了,洗得干干净净的。”潘嬷嬷笑得合不拢嘴,行至角落打开柜子,捧回衣物和包被。   常往来,彼此相熟,稳婆熟稔嘱咐:“你给孩子穿好、裹好,要不松不紧的。我照顾郭夫人。”   “哎,行!”潘嬷嬷小心翼翼,稳稳抱着婴儿,放在熏笼旁的矮榻上。当年,她凭哺育婴儿的一身本事,才脱颖而出,被靖阳侯府选中为二公子的奶娘,手脚轻而快,慈爱哄道:“小公子,不哭不哭,先穿好衣服、裹上包被,稍等会儿,马上就叫奶妈喂你了。”   床上,姜玉姝既放下心,又悬起心,苦恼说:“瘦小,实在太瘦了。唉,大夫没诊错,孩子确实瘦弱。”   稳婆有条不紊地清理一切,镇定宽慰,“其实不算太瘦,婴儿大多是这样的,不足为奇,等三五个月后,肯定会长胖!”   姜玉姝面无血色,半睡半醒,凝重说:“假如等三五个月还胖不起来,岂不糟糕了?”语毕,她累极,陷入昏迷一般的沉睡。   与此同时。院子里   “哈哈哈~”   郭弘哲一听见婴儿啼哭声,便乐得原地蹦起来,如释重负,欣然大叫:“听,孩子在哭!终于生出来了!”   天飘小雪,裴文沣靠着椅背,仰望漆黑夜空,任由雪花落在自己脸上、身上,面无表情,“哦?是么?”   郭弘哲焦急踱步,“当然了,裴大人听不见哭声吗?不过,不知道我嫂子怎么样?”少年等候片刻,犹豫走上台阶,在房门口徘徊,意欲敲门,却又缩手,试探问:“嬷嬷?潘嬷嬷?怎么样了?”   房里,潘嬷嬷正在给婴儿裹包被,慎之又慎,无暇分神回答,生怕慢些即冻着孩子。   下一瞬,门房衙役带领郭弘磊主仆仨,途中遇见县令夫人何氏,一行人结伴而来。   “三公子!”胡纲迈进院门便呼唤。   郭弘哲转身,立时眉开眼笑,小跑相迎,迫不及待地告知:“二哥,你总算回来了!听,你快听听,孩子刚出生,在哭呢。”夜色里,他靠近才看清,吓一跳,忙问:“胳膊受伤了?要不要紧?”   孩子在哭!   我们的孩子,正在哭!   刹那间,郭弘磊激动至极,简直心花怒放,大步流星,袍角翻飞,径直走向弟弟,朗声答:“我不要紧。你嫂子怎么样了?”   郭弘哲摇摇头,“暂不清楚。嫂子从清早开始发动,她和潘嬷嬷、稳婆一直待在屋子里,我一直在外头等,见不着面。”   “我去看看!”骑马颠簸,郭弘磊吊着左胳膊以稳住肩膀,他心急火燎,飞奔向卧房,竟未发现昏暗中端坐的裴文沣,一晃而过。   何氏带着两个丫鬟,抢步一拽,走在最前,劝阻说:“男人暂时不能进去的,等着,我去问问。”语毕,她敲了敲门,关切问:“潘嬷嬷,如何了?”   屋里,潘嬷嬷把婴儿抱到里间大床上,这才有空报喜。她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喜气洋洋,大声告诉何氏:   “我们夫人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她一瞥,惊喜交加,闪身而出,快步靠近,连声问:   “哟,公子回来了!又受伤了?伤胳膊哪儿了?”   郭弘磊不答反问:“母子平安?”   “对,母子平安!夫人生了个儿子,公子当上父亲喽。”潘嬷嬷皱眉,担忧问:“伤要不要紧?”   郭弘磊长长吁了口气,放下心,匆匆答:“不要紧,我不要紧。她要不要紧?”他兴冲冲,顾不得解释自己伤了肩膀而非胳膊,意欲进屋,却被人阻拦。   何氏乐道:“等会儿!二公子,你不能进去。”   “夫人辛苦一整天,睡着了,稳婆正在照顾她,你先别进去打扰。”潘嬷嬷挡在门前,愉快说:“恭喜公子!”   随后,何氏的丫鬟、郭家小厮、衙役等人纷纷上前,争相说:   “恭喜公子!”   “奴婢给郭公子贺喜。”   “小人给您道喜了。”   ……   妻儿平安,郭弘磊自是欢喜,嘴角眉梢全是笑,赶路的倦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兴奋不已,神采奕奕,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睛盯着房门,嘴上答:“好,好。这几个月多亏潘夫人照顾,多谢,多谢。”   何氏摆摆手,热络表示:“谢什么?道谢就见外了!我与玉姝是极要好的,你与外子、与奎弟又是好兄弟,本应该互相关照的。”   郭弘磊待在房门口,凝神倾听屋里动静,几度抬手,最终却放下,心不在焉地说:“总之,多谢了。”   旁边,潘嬷嬷悄悄问:“三公子,事先备好的赏钱呢?至少要给潘夫人的丫鬟和衙役发赏,热闹热闹,喜气吉利。”   “啊!我忘了。”郭弘哲讪笑,一拍额头,从棉袍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老人。   潘嬷嬷解开,露出一堆红封,挨个发给方才贺喜的丫鬟和衙役,连胡纲和邹贵也得了,老人絮叨:“我们借居数月,多得你们费心关照。”   众下人一边道谢,一边说吉祥话,哄得老嬷嬷兴高采烈,慷慨又散了一遍赏。   正热闹时,沐浴干净的奶妈邱氏被丫鬟小喜领来了。小喜远远便笑问:“潘嬷嬷,听说郭夫人母子平安,恭喜呀。我把邱妈妈带来了,您老瞧瞧,她这样妥不妥?”   邱氏三十余岁,白净富态,和善老实,拘谨打招呼,“嬷嬷好。”   “来啦。”潘嬷嬷快步相迎,二话不说,先朝小喜手里塞了几个红封,谈笑间,严格审视邱氏是否整洁。   郭弘磊闻声扭头,“那人是谁?”   “她姓邱,是给孩子请的奶妈。”何氏解释答。   郭弘磊恍然颔首,仔细看了几眼——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裴文沣。   两人相隔半个院子,一个站在房门口,满脸喜色,意气风发;另一个端坐院中,面无表情,眼神淡漠。   “哥,裴大人陪着我,守了一整天。”郭弘哲耳语告知。   郭弘磊低声答:“知道了。你先招呼着,我去去就回。”   “快去快回啊。”   郭弘磊定定神,明智地敛起笑容,朝对方走去,客气说:“裴兄,这阵子多谢你关照我的家人。”   裴文沣一脸一身落满雪花,沉默不语。   两个男人,一站一坐,一英武一清俊。   双方的小厮杵在边上,不知所措。   裴文沣目不转睛,被对方难以掩饰的欣喜之色深深刺伤了。良久,他倏然起身,扯开嘴角,古怪地笑了笑,始终未发一语,重重拂袖,冷着脸离开了。   “公子——“吴亮和蔡春急忙追赶。   郭弘磊默默目送,若有所思。   突然,房门“吱嘎“半开,潘嬷嬷带领奶妈进屋喂孩子,旋即关门。   郭弘磊如梦初醒,转身奔向房门,急唤:“等等!让我进去看一眼。”   “不行呐。”潘嬷嬷直言不讳,隔着门说:“公子刚到,风尘仆仆,必须沐浴换了干净衣服,才能进来。万一秽着夫人或孩子,就麻烦了。”   郭弘磊无可奈何,低下头,拍了拍连日赶路的灰扑扑衣袍,叹了口气,只得催人备水沐浴。   翌日·清晨   姜玉姝一觉睡到天亮,辰时末才清醒,一睁开眼睛,便听见外间有人说话:   “五封信,都是报喜的,立刻托人送出去。”   “是!”邹贵躬身接过信。   郭弘磊嘱咐:“车马先备好,不定何日便启程。”   “马上去办!”   郭弘磊一挥手,“去吧。”   梦么?   姜玉姝揉了揉眼睛,恍惚以为在梦里,环顾四周,发觉被褥全换了,自己穿着干净衣裳,发丝梳理得整整齐齐,身上也擦拭过了。   剧痛折磨后,她脑子迟钝,整个人发木,扭头望着屏风,口渴,清了清嗓子,“咳咳。”   一眨眼,郭弘磊大踏步迈进里间,丰神俊朗,“你醒了?”   “真的是你啊?刚才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姜玉姝震惊。   郭弘磊落座榻沿,“我昨晚就到了!只是你歇得早,所以不知。”   “又受伤了?严不严重?长荣他们怎么样?”   郭弘磊偏头看了看自己肩膀,轻描淡写答:“不碍事,全是小伤,都快痊愈了。”   姜玉姝呆了呆,脑子蓦地开始转动,心如擂鼓,紧张问:“哎,孩子呢?怎么不见孩子?我昨晚才看了一眼,他就被抱走了。”   “你好歹看了一眼,我至今连一眼还没看见呢。”郭弘磊语气无奈,却掩不住地流露喜色,解释道:“从昨晚到现在,孩子一直在睡,我想去看看,嬷嬷却说天冷,婴儿‘怕见风、怕着凉’,不让随便开门瞧。”   “他在哪儿?”   “隔壁屋,奶妈照顾着,免得哭闹吵你休息。”郭弘磊俯身,单手捧着她的脸,轻轻一吻,附耳说:“夫人受苦了。我原想早些回来的,谁知告不着假。”   姜玉姝闭了闭眼睛,纤长睫毛微颤,心思一动,敏锐察觉不妥,担忧问:“你、你的左手,抬不起来吗?”   “抬得起来。”郭弘磊立刻抬手,“肩伤尚未痊愈,暂不能完全举起,过阵子会恢复的。”   “好,好,我明白了,你快放下,痊愈之前别乱动。”姜玉姝手伸出被窝,赶紧拉下伤患左臂。   郭弘磊顺势握住她细瘦手腕,端详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的人,内心歉疚得无以复加,起身说:“等着,我去叫人做吃的来。”   姜玉姝眸光晶亮,按捺不住心急,“孩子什么时候醒?我想看看他,昨晚根本没看清楚。”   “唔……我得问问。”郭弘磊从昨晚好奇至今,也心急得不行。   “好,快去问一声。”   郭弘磊点点头,几个大步便走出去了。   不消片刻,他端着食物返回,潘嬷嬷则端着热水,“夫人醒了?快洗漱洗漱,吃早饭。”   “孩子——“姜玉姝停顿,凝望搁在托盘上的明黄筒状物,迟疑问:“那是什么东西?明黄色,不能擅用的吧?”   潘嬷嬷昨晚便知晓了,喜形于色,赞叹:“夫人好眼力!这是圣旨,您看了,一准儿高兴!”   郭弘磊放下食物,拿起圣旨坐在榻沿,展开给她看,严肃说:“姜特使,请过目。”   “说什么呢?”姜玉姝困惑不解,就着他的手,定睛扫视,先是一目十行,猛地双目圆睁,而后逐字逐句钻研,不敢置信,“赦免流刑?赦免?我们、我们不再是流犯了?”   “对!”   “圣上赦免了郭家。”   姜玉姝泪花闪烁,“皇帝封你为校尉,还赏了六千两?”   “因战功而受赏的。发的是银子,而非银票,太沉,当时没马车,又个个伤势未愈,索性寄存在庸州府衙。”   姜玉姝泪珠滚落,喜极而泣,语无伦次,哭着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咱们不用苦等大赦天下,就被赦免了,从今往后,行动再也不必受制于官府,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孩子,哦,孩子昨晚才出生,圣旨颁在前,所以,他一落地不是小犯人。”   潘嬷嬷把热水和帕子搁在榻旁几上,拿了漱盂靠近,掷地有声道:“小公子当然不是犯人!他是校尉和特使的儿子,体体面面。”   “特使?”   姜玉姝无法自控,抽泣流泪,审视圣旨末两句,食指哆嗦点了点,诧异问:“军储西平仓特使?这、这是什么意思?”   “圣上不拘一格,授予你官职。”郭弘磊搂着妻子为其拭泪,缓缓告知:“女官,皇宫的后宫里常设,但她们其实是皇家管事,负责服侍妃嫔。你却不同。”   “我仔细问了钦差,他说:军储仓隶属户部,由户部直管,设大使与副使,因为你是女人,故增设‘特使’一职,领正九品俸禄。”   “正九品?”   姜玉姝略一沉吟,却千头万绪,不安地问:“朝廷不可能白发俸禄,势必分派差事的。这个官的职责是什么?”   “督促屯粮,充实军仓。”郭弘磊言简意赅,宽慰道:“你毕竟不是男人,我已经向钦差解释了,安心坐月子,养好身体再上任。”   潘嬷嬷催促道:“对,坐月子要紧!来,洗漱洗漱,该用早饭了。”   郭弘磊收起圣旨,潘嬷嬷不由分说地帮她擦脸。   “孩子呢?他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得很!哈哈哈,可乖了,吃饱就睡,不哭不闹,睡得特别香。”   姜玉姝和郭弘磊眼巴巴的,异口同声,“抱来看看吧?”   潘嬷嬷却摇头,谨慎表示:“今儿下雪,天阴沉沉,太冷了,怎敢抱出来溜达?这样吧,待会儿我带公子去看看。”   “那我呢?”姜玉姝急了。   “夫人刚生完,至少踏踏实实歇两天,缓一缓,等洗三的时候再看孩子。”潘嬷嬷叹了口气,指着墙壁说:“我曾想雇人在那儿开一扇小门,但害怕惊扰了胎神,没敢动。”   姜玉姝正欲开口,突听房门被叩响,传来郭弘哲的焦急嗓音:“二哥?”   郭弘磊步出屏风,“何事?”   “二哥,廖表姐来了!”郭弘哲一路赶来,喘吁吁。   郭弘磊一怔,“什么?”   “廖表姐带着女儿,母女俩都病了,看着十分狼狈,说是有要事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   郭小公子:丑?娘亲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听见了她的心声【伤心呜哇呜哇~】 第113章 风水轮转   廖表姐?   廖小蝶?   姜玉姝和潘嬷嬷在里间听见了, 两人疑惑对视一眼, 前者惊讶问:“廖表姐怎么突然来了?她有什么要事?”   “不清楚。”隔着半个屋子和屏风, 郭弘哲扬声答:“我本想上街挑几本书的, 谁知刚出门便碰见一队车马, 表姐是跟着潘知县来的。既是亲戚嘛, 潘大人就让我招待客人, 询问有何要事,她不说, 只是哭,催我请二哥。”   郭弘磊稍作思索, 叮嘱道:“阿哲,你先招待着, 我稍后到。”   “行。”郭弘哲转身返回客厅。   “三公子!”   “怎么?”郭弘哲止步。   潘嬷嬷步履匆匆, 赶出来叫住人,面朝郭弘哲, 眼睛却瞥了瞥郭弘磊, 不放心地嘱咐:“听您刚才说, 龚夫人母女都病着, 无论什么病, 您可得小心些,别沾了病气,妨碍读书。”   “哦, 我知道了。”郭弘哲点点头,并未多想, 转身走了。   郭弘磊却心知肚明:奶娘其实是在提醒我小心,别沾了病气过给妻儿。他迈进里间,温和说:“她此番前来,多半是为了龚世兄。”   姜玉姝对龚益鹏印象不错,讶异问:“表姐夫怎么了?难道出事了?去年年中,我下县衙议事,碰巧见了他一面,分别时,他悄悄送了几根参,很有心。”   “世兄的为人,我一向信得过。”郭弘磊单手搀扶妻子坐起,并搬了炕桌来,缓缓说:“宁王谋/反被废,贵妃被打入冷宫,一败涂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荣损与共,昔日亲密依附宁王党的官员,绝无好下场。譬如西苍知府万斌。”   姜玉姝倍感解气,“活该!那位万知府,贪财好贿,官声狼藉民怨载道,早该被查处!但不知,与表姐夫何干?”   “万斌是知府,龚世兄是知州,同在西苍为官数载,经年累月,官场上,有些事儿禁不起细查。”郭弘磊侧身,帮着潘嬷嬷把食物一一摆在炕桌上。   姜玉姝不由得感慨,“为官不易啊。知府巨贪,又曾有贵妃做靠山,仗势横行霸道,手下官员为了保住乌纱帽,难免曲意逢迎一二。”   “你不必操心,快用早饭。”郭弘磊把筷子递给她,“我出去看看,能帮则帮,毕竟郭家落难时,受过龚家的关照。母亲远在长平,世兄多次探望并接济,单冲这个,咱们就不能袖手旁观。”   姜玉姝颔首,“好,你去问一问,看究竟怎么回事。”   郭弘磊便起身,前往厅堂会客。   少顷,潘嬷嬷掩上房门,盛羹舀汤,“吃,多吃点儿。趁坐月子,把身体养结实,以后才有精力当女官。”   姜玉姝仍是腰酸,身体闷闷钝疼,勉强坐着吃饱,观察老人神态,关切问:“嬷嬷似乎愁眉苦脸的,莫非孩子有什么事?”   “没!小公子好着呢。”   潘嬷嬷撤了炕桌,端水给她漱口,犹豫半晌,才告知:“我想去客厅探一探,但害怕沾了病气回来,不敢莽撞。”   “探?探什么?”姜玉姝不解。   潘嬷嬷神色凝重,为难答:“陈年旧事,本不该嘴碎嚼舌根,但我不愿眼睁睁看夫人吃闷亏。”   姜玉姝眼神一变,忙问:“什么事?”   “唉。”潘嬷嬷愁眉不展,想了想,忌惮提醒:“夫人须牢记,那位廖姑娘,十分有心计,可惜心计不用在正道上。她寄居侯府多年,表面柔顺,实际爱动歪心思,曾经搅得府里大乱,险些成了世子侧夫人,幸亏没成。她不甘心,又试图勾引二公子,气得侯爷大发雷霆,老夫人才匆匆把她许配给了龚家公子。”   姜玉姝含糊说:“嗯……这些事,大嫂曾提过几句。”   “哎哟,您有所不知,当年,阖府皆知,世子夫人一向极厌恶廖姑娘!”   潘嬷嬷嗤之以鼻,一边把碗碟收进食盒里,一边说:“想当初,我们刚到西苍时,原打算待在城郊屯田,老夫人那般信任她,结果呢?压根没办成事!”   “不知是不是我老婆子心怀偏见在先,总觉得廖姑娘幸灾乐祸,亲戚家落难落魄,她当时却涂脂抹粉、珠光宝气,穿一身大红衣裳,像话吗?”   姜玉姝回忆一番,欲言又止,最终说:“多谢嬷嬷提醒,我记住了。”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真怕廖姑娘至今仍不安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咱们得留个心眼。”   潘嬷嬷一片善意,坦率直言,“相处日久,我们早已经看明白了,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端庄和善,未过门时的流言蜚语,全是恶语中伤!唉,也不知是谁阴谋陷害,可怜你白白挨了许多辱骂。”   姜玉姝不禁心里一暖,唏嘘说:“当年的情形,我纵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往事,不提也罢。”   “对!不提,不提了。”   姜玉姝坐了会儿,掀被下榻,垂首找鞋子。   “夫人想做什么?躺下,快躺下。”潘嬷嬷一惊,急忙阻止。   姜玉姝起猛了些,一阵头晕,白着脸说:“老是躺着,气血凝滞不通,对身体不好。我想下地走两圈,活动活动筋骨。”   “……也行吧。别急,先裹上披风,我搀着您,慢点儿。”   于是,两人在狭窄的里间,来回走了十几趟。姜玉姝产后虚弱,略动弹便冒汗,坐在矮塌上,靠着软垫。   潘嬷嬷勤快体贴,先帮她换了衣裳,又帮着洗脸梳头。   “我暂时不能出门,不用梳发髻,随便一捆就行了。”姜玉姝盘算想:缓一缓神,待会儿去隔壁屋看孩子!   潘嬷嬷却不赞同,认真琢磨发髻,干劲十足,“假如公子没回来,怎么方便怎么梳。但公子回来了,怎能‘随便一捆’呢?必须装扮整齐。”   姜玉姝哑然失笑,“特地打扮给他看么?”   “当然了!小两口难得相聚,夫人现在不打扮,何时打扮?”   潘嬷嬷闲聊告知:“昨晚他连夜赶回来,兴冲冲,立马想进屋看你,被我拦下了。女人刚生完孩子,汗淋漓,披头乱发,丈夫见了岂不吃惊?所以,我叫上稳婆,彻底收拾妥了,才敢让公子进屋。”   姜玉姝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帮我清理干净的?早起见他在房里,我还以为——“她脸发烫,尴尬打住了。   “放心,放心。”潘嬷嬷会错了意,宽慰道:“公子没瞧见你披头乱发的模样。”   姜玉姝讷讷说:“其实也没什么吧?虽然狼狈,但不至于不能见人。”   潘嬷嬷忠心耿耿,且推心置腹,小声提点:“在丈夫面前,女人最好少显露狼狈模样,世上哪个男人不喜欢妻子永远整洁、标致呢?”   “永远?”   “这不可能!人会逐渐衰老的,无论多么富贵,休想永葆青春。”   潘嬷嬷郑重其事,“确实不可能,老婆子的意思是:在衰老之前,尽力抓牢丈夫的心,多生几个儿子,稳固地位,日后就有享不尽的福了。”   听说,男人有权有钱容易变坏,余生漫长,不知我和他能不能白头偕老?   姜玉姝无法预料将来,莫名惆怅,“我明白。嬷嬷,谢谢你,这样费心教我,”   “谢什么?只求夫人别责怪下人多嘴。”   乾朝风俗如此,姜玉姝心平气静,“怎会责怪呢?我知道你是真心替我考虑。”   此时此刻。客厅   “益鹏的品性,别人不了解,你还不清楚么?他忠厚老实,勤勤恳恳,从未与万斌同流合污!”廖小蝶杏眼泛红,下巴尖翘,天生嗓音沙哑,啜泣倾诉冤屈。   奶娘与丫鬟簇拥着她。其中,奶娘坐在后方,怀里抱着一名女童,频频擤鼻涕,病弱咳嗽。   郭弘磊与弟弟并排而坐,严肃问:“朝廷派钦差查处万斌,已经革职抄家了?”   “嗯。”廖小蝶蹙眉,手捏银红绣花帕子,不时拭泪,恨恨地说:“万斌贪墨受贿、强抢民女,证据确凿,钦差派人从他名下搜出大量金银财宝、房契地契等物。他忒不是东西,敢做不敢当,胡乱攀咬,诬陷益鹏为同伙。我走之前,益鹏已经被停职了,正在受审。”她泪盈盈,凝视恳求:   “弘磊,龚家势单力薄,我走投无路了,带着女儿连夜赶来,求你求求益鹏!”   郭弘磊颇感棘手,正色表示:“并非我不愿相助,郭家实在是今非昔比了,表姐知道的,我们才刚摆脱流犯罪名,同样势单力薄。”   “怎么会呢?”廖小蝶泪花闪烁,哭着提醒:“除了郭家的世交穆老将军之外,我听说,赫钦卫的窦将军十分赏识你,而且,九皇子殿下与你素有交情,倘若能得九殿下一句话,钦差就不会冤枉无辜了。”   郭弘磊谨慎沉思,“素有交情?这个可不敢当。事关重大,请容我考虑考虑。”   廖小蝶款款起身,梨花带雨,哽咽说:“益鹏嘴笨,不善言辞,遇事便惊慌失措,恐怕真会被万斌攀咬下狱。如今,我带着孩子,无依无靠,惶惶不可终日。”语毕,她疾步数步,行至郭弘磊跟前,双膝一弯,作势欲跪,“弘磊,求求你,快想想办法呀!”   “哎——别、别跪。”郭弘哲吓一跳,站了起来。   郭弘磊也吓一跳,下意识搀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表姐,小天使们想起来了么?【doge】 第114章 全家团聚   “表姐, 使不得!”郭弘哲在旁劝阻。   亲戚即将跪倒自己跟前, 郭弘磊下意识搀扶, 不让她双膝沾地, 皱眉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一定尽力设法帮龚兄脱困。”   于是, 廖小蝶只跪一半便被搀住了, 抽抽噎噎, 右手捏着帕子擦泪,左手顺势攀住他胳膊, 感激答:“多谢!弘磊,要不是有你, 我真不知该怎么办。益鹏的安危,全靠你斡旋了。”   她十指尖尖涂蔻丹, 鲜红指甲陷入郭弘磊的月白袍袖, 红蓝分明,十分扎眼。   郭弘磊察觉对方抓摁自己胳膊, 并且整个人似倒而未倒地依偎。他暗暗不喜, 皱了皱眉, 仓促松手, 避开两步, 对龚家丫鬟说:“扶你们夫人坐下。”   “是。”丫鬟听令,扶走了廖小蝶。   郭弘磊与弟弟落座,小声商议几句, 做兄长的说:“表姐远道而来,路途劳顿, 且母女俩病着,先去歇歇吧。容我们商量商量,稍晚答复你。”语毕,他吩咐邹贵,“立刻请大夫,先治病要紧。”   “是!”邹贵领命,退下办差。   郭弘哲端详奶娘怀里的女童,关切说:“外甥女烧得脸通红,似乎病得不轻啊,表姐,外头冷,快抱孩子进屋休息吧。”   廖小蝶苦笑了笑,起身从奶娘怀里接过女儿,轻轻摇晃,“宝珠?宝珠?珠儿?醒一醒,给你二位舅舅请安。”   女童两眼无神,咳嗽不止。   郭弘磊愣了愣,“宝珠?”   “对。”廖小蝶泪眼迷蒙,哑声答:“你世兄取的名儿。我说俗,他偏觉得好,就由做父亲的做主了。”   忆起自己曾对妻子开玩笑说想给女儿取名“宝珠“或“明珠“,郭弘磊莞尔,“怎会俗呢?掌上明珠,这个名儿很好。”他怜悯打量女童,催促道:“估计是着凉了,快抱她进屋里待着,别挨冻。”   “好。”廖小蝶见昔日爱慕的贵公子对自己笑,霎时心醉神迷,忙垂眸掩藏,听似关切地问:“听说玉姝生了?”   郭弘磊顿时笑起来,“昨晚生的,母子平安。”   “儿子啊?”   郭弘磊愉快颔首。   廖小蝶咬牙,作欣然状,“啊呀,喜得贵子,恭喜恭喜!咳咳,可、可惜我和珠儿病了,暂无法探望,改天病好了,再当面给她道喜。”   郭弘磊点点头,旋即吩咐:“胡纲,带客人去歇息。潘夫人那儿,我亲自解释。”   “是。”胡纲躬身,抬手说:“请。”   廖小蝶抱着女儿,深深望了郭弘磊一眼,才转身走向客房。   下一刻,兄弟俩分头行事:   “阿哲,你安排安排表姐一行人的饮食,既是郭家亲戚,不该叫别人破费。”   “这是自然。我马上办。”   郭弘磊想了想,“家里的银子够使吗?”   “暂时不缺,姜府又贴补嫂子了。”弟弟告知兄长,“她行动不便,去年年底交给我三百两,让我管几个月的家。”   郭弘磊当初归心似箭,懊恼说:“早知就把赏银运回来了,当初嫌笨重,全寄放在庸州府衙了。”   “无妨,横竖暂时不缺,改天再搬运也一样。”郭弘哲一挥手,“我忙去了,回头聊!”   郭弘磊欣慰一笑,“去吧。”   紧接着,做兄长的去寻县令夫人,告知亲戚将暂住几天。   不料,他刚迈出厅门,走没多久,便遥见裴文沣站在潘知县所住的院子里,手拎一壶酒,正与县令夫妇交谈:   裴文沣醉醺醺,晃了晃酒壶,笑说:“恭喜潘大人,荣升为庸州同知。恭喜潘夫人,随夫升迁了。”   “哈哈哈~“原赫钦县令春风满面,拱手说:“同喜同喜!老弟不也升了?而且也是庸州同知,只是你主管巡捕、缉盗,我则督粮。”   丈夫苦熬数年,终于升官,何氏笑得合不拢嘴,强忍兴奋说:“裴大人年轻有为,望今后多多关照我们。”   裴文沣谦逊答:“哪里?潘大人年富力强,我却年轻无知,今后请他多提点在下才是。”   三人相对,融洽谈笑。   何氏余光一扫,瞥见了郭弘磊,立即打招呼:“郭公子来了!”   她丈夫转身,拱手祝贺,“我刚从府城回来,才听说郭夫人母子平安,既喜获麟儿,又立功获封赏,且尊夫人竟被授予官职,数喜临门,实在是、实在是——大喜啊!”   郭弘磊忙还礼,“多谢,多谢。郭某也要给您贺喜,从今往后,您是同知大人了。”说完,他踱向裴文沣,“裴兄政绩斐然,一年便升迁,小弟佩服。”   当着众人,裴文沣微笑答:“庸州急需重建,百废待兴,空缺众多。我侥幸补缺罢了。”   几人寒暄一番,须臾,潘睿靠近了些,忧切打听:“我奎弟……怎么样了?”   郭弘磊彻底敛起笑容,肃穆答:“潘千户骁勇善战,于收复庸州之战时立功,虽不幸身负战伤,但性命无虞,请放心。窦将军准了二十天探亲假,我们结伴回西苍,此刻他应该在家养伤。”   “唉。”潘睿一声长叹,何氏亦愁叹,却宽慰丈夫:“别太担心,性命无虞,伤总会痊愈的。你即将赴任,最近是抽不出空了,我回一趟家吧,给长辈请安、报喜,并探望奎弟。”   潘睿无可奈何,“你赶快回去,告诉那小子,我准备了美酒,在庸州等他!”   “好。”   裴文沣不时仰脖喝一口酒,浑身酒气。   郭弘磊说出来意,歉意告知:“诸位,实在抱歉,如今不仅我家在此打扰,又突有亲戚来访,估计会打搅几天。但至多半个月,我会尽快挑好住所、尽快搬走。”   “何必如此见外?安心住着!”潘睿心知对方住不久,慷慨表示:“后衙厢房众多,空着也是空着,莫说半个月,一个月也无妨!”   何氏笑吟吟,“我知道你家肯定会买宅子的,但玉姝正在坐月子,最好别挪来挪去。非要搬,也必须缓一缓。”   郭弘磊从善如流,“夫人说得对。多谢诸位通融。”   裴文沣忽然发问:“龚夫人来此,想必是为了求你救她丈夫吧?”   郭弘磊不动声色,“裴兄知情?”   “我乃西苍同知,下赫钦县历练之前,在府衙待了一阵子。”裴文沣闻了闻酒香,呼吸间溢酒气,似醉非醉,漫不经心地说:“众所周知,龚大人正派,厚道,平易近人,可惜惧内。听说,龚夫人与原府台万夫人交情颇深、平日往来密切,如今万斌遭革职抄家下狱,罪、罪有应得——“他停顿,打了个酒嗝,继续说:“钦差奉旨办案,必将彻查,只怕龚大人要被他妻子连累了。”   郭弘磊恍然,低声说:“原来如此?我一直在军营里,许多事并不了解。多谢裴兄提醒。”   裴文沣凤目幽深,状似半醉半醒,似笑非笑,“龚家的事儿,原不该我管,我也懒得管。但你若滥发善心、鲁莽插手的话,一旦出了差错,便是拖全家下泥潭,便是拖姝妹妹下泥潭。千辛万苦,玉姝的日子才好过了点儿,你若再次连累她,哼,不单我,姑父也饶不了你!”   郭弘磊面不改色,冷静答:“兹事体大,岂敢鲁莽行事?自当小心谨慎。”   潘睿夫妇旁观,尴尬之余,打圆场说:“文沣老弟,少喝几口,看你,都喝醉喽。新任蔺府台命令本月内上任,咱们赶紧把手头的差事理一理,理清了交给继任者。”   “是啊。”何氏好声好气,“升迁免不了摆两桌酒,辞别此地同僚与朋友,到时再痛饮罢。”   眼神一撞,郭弘磊便知对方神智清醒,借酒发作而已。他有妻有儿,心满意足,故丝毫未动怒,平和说:“裴兄放心,我会考虑清楚再行事的。”   与此同时。客房   “咳。”   “咳咳咳,咳咳,娘咳咳——“女童风寒发热,咳嗽不止,脸涨红,呼吸不畅,在奶娘怀里哭着挣扎,擤鼻涕擤得鼻子红肿。   廖小蝶歪在里间榻上,心浮气躁,不耐烦地呵斥:“奶妈是死了么?还不赶紧哄哄珠儿!”   “是,是。”奶娘抱着孩子,在外间不停踱步,与丫鬟一起哄劝,焦急等候大夫。   里间,廖小蝶抱着枕头,幽幽叹息,“弘磊果然是个有出息的,才多久?他就重振家业了,前途不可限量。”   心腹婢女惴惴不安,“夫人,咱们没同大人打招呼,连夜走了,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妥啊?”   “哼,不走就是坐以待毙。”廖小蝶食指勾弄发梢,“我深知弘磊的为人,他仗义,且恩怨分明,绝不会不管益鹏的。”   “对!大人待郭家仁至义尽,如今龚家有难,郭家要是袖手旁观,说不过去。”   廖小蝶眼里饱含怀念之色,长吁短叹,满腹怨气,抱怨道:“当年,如果姓王的老虔婆能容我嫁给弘磊,该多好!跟了他,哪怕做小,哪怕吃几年苦,也强过嫁给益鹏。弘磊才干出众,跟着他,后半辈子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可是……”婢女欲言又止,畏缩噤声。   廖小蝶撇撇嘴,怨懑里混着酸妒之意,嗤道:“唉,好男人竟被姜玉姝那种女人得了,真叫人不服!”   “妻凭夫贵呀。她给二公子生了儿子,又被朝廷封为什么‘特使’,居然当上女官了?够稀奇的。”婢女啧啧称奇。   廖小蝶嫉妒不已,正启唇欲讥讽,却听外间女儿哭着咳嗽、猛地开始呕吐。她勃然大怒,撑起半身,探头,压着沙哑嗓音骂:“珠儿怎么吐了?奶妈真死了不成?简直废物,连个孩子也伺候不了!”骂完,她倒回被褥里,拿帕子擤了擤鼻涕,疲惫喃喃:   “讨债鬼,老是生病。这节骨眼上,也不让我清静清静。”   远房表姐的种种惊人之语,姜玉姝毫不知情。   此刻,她正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   姜玉姝坐在榻沿,抱着熟睡的婴儿,严肃端详,满意说:“现在看着,比昨晚好看多了。刚出生时他闭着眼睛哭,脸皱巴巴的。”   “哈哈哈。”潘嬷嬷压低嗓门,神态慈爱,感慨万千,“瞧瞧这眉毛、这鼻子、这嘴巴,除了瘦些,简直和公子一模一样!嗳,想当年,公子也只这么点儿大,一晃眼,快二十年喽,公子的儿子都出生喽。”   姜玉姝目不转睛,怜爱凝视孩子:额头饱满、剑眉、鼻梁高挺、唇形……虽瘦小,虽皮肤泛红,但能看出五官像极了父亲。她不禁垂首,凑近,亲昵蹭了蹭婴儿脸颊。   婴儿戴着虎头帽,呼吸变了变,嘴动了动,左眼慢慢睁开一条缝。   “看,看,他睁开眼睛了!他醒了!”姜玉姝登时十分激动。   “肯定是饿了。”潘嬷嬷和奶妈邱氏围着,邱氏欲接过喂奶,姜玉姝却根本舍不得松手,忍不住问:“咳,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没有——“她望着奶妈丰满胸脯,有些羞于启齿。   过来人会意,潘嬷嬷叹了口气,左手抓姜玉姝胳膊,右手抓邱氏胳膊,无奈答:“你的俩胳膊,几乎比不上邱妈妈一个胳膊粗,太瘦了,虚弱,自然奶水少,甚至没奶水。”   当了母亲,哺乳是本能。姜玉姝想了想,“吃药?喝汤?总有法子的吧?”   “难道您想亲自喂?”潘嬷嬷吃了一惊。   姜玉姝与婴儿对视,柔声答:“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不,不妥,不成。公子绝不会赞同的。”潘嬷嬷连连摇头,劝阻道:“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公子是校尉,夫人也有官职,明明养得起奶妈,为什么不用?但凡富贵些的人家,罕见亲自给孩子喂奶的,都是让奶妈照顾着。”   面对女官,邱氏拘谨附和,“是啊。您有官职在身,是办大事的人,奶孩子就大材小用了。”   “怎、怎么就大材小用了?”姜玉姝哭笑不得,正欲解释想法,却听房门被叩响:   “嬷嬷?”郭弘磊叩门,特地洗漱并换了衣服,生怕把病气过给妻儿。   潘嬷嬷忙起身,答应着赶去开门,“来了!”   不消片刻,郭弘磊出现在屏风之后,隔着丈余探望妻儿。   “他刚会客回来,听说龚夫人的女儿病得厉害,不敢让他亲近孩子。”潘嬷嬷解释道。   郭弘磊也顾虑,便依言止步,兴致勃勃,隔远了问:“我瞧瞧,孩子长什么模样?”   “特别像你。”潘嬷嬷笑眯眯。   姜玉姝抱着孩子侧身,轻快说:“看,长这个样儿!”   郭弘磊剑眉星目,定睛凝望儿子,满腔欢喜,转瞬,疑惑问:“他为什么只睁开左眼?右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潘嬷嬷乐呵呵,“我们瞧过,小公子两只眼睛都能睁开,现在是眼皮一时粘住了。”   郭弘磊放下心,弯起的嘴角却下不来,笑说:“估计是汗或者泪,该给他擦擦才是。”   “还没到时辰呢。婴儿皮肤细嫩,尤其眼睛,不能想擦就擦,一天顶多擦一次。”潘嬷嬷尽职尽责,到底不放心,催促道:“好了,今天已经看过了,改天再看吧。”说话间,她不由分说地把郭弘磊请出里间。   “我有要事同你商量!”   姜玉姝忍俊不禁,“稍等,我马上出去。”她依依不舍,又垂首蹭了蹭孩子脸颊,才把他交给奶妈,“该喂奶了。再不喂,一会儿该饿哭了。”   “哎。”邱氏伸手抱过婴儿。   潘嬷嬷搀扶,姜玉姝裹着披风,步履缓慢,外间的郭弘磊快步相迎,潘嬷嬷便松手,回里间照顾孩子。   “坐。”   姜玉姝落座矮榻,定定神,“表姐夫没事吧?”   郭弘磊虑及病气,坐在对面,彼此相距数尺,简略告诉了所知。   姜玉姝听毕,深有感触,长长吁了口气,神色凝重,耳语说:“圣旨,圣旨真可怕。圣旨一下,靖阳侯府倒了;圣旨再一下,封我们做官;圣旨又一下,西苍官场大动荡,有人革职抄家,有人升迁——虽然都是公道的,但我心里总觉得害怕。”   “不奇怪,自古便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走上仕途,官员没有不顾虑重重的。”郭弘磊叹息。   姜玉姝唏嘘点头。   郭弘磊深思熟虑,低声提出:“咱们不看廖表姐,只看龚世兄!我的意思是请穆伯父帮忙求情,郭家、穆家、龚家,皆世居都城,祖上有交情,现在也七弯八拐地结了姻亲,穆伯父为官半生,交际甚广,应该能跟钦差说上话。”   “我相信龚大哥为官清正,怕就怕廖表姐背着他做了错事,譬如与万斌之妻同流合污。”姜玉姝皱眉,“夫妻一体,外人势必猜测是丈夫唆使妻子,龚大哥很难解释得清。”   郭弘磊缓缓道:“无论结果如何,咱们尽力而为,便无愧于心了。‘治家无方’与‘贪墨受贿’相比,后者很可能是死罪。”   姜玉姝倍感头疼,“人情债,不还不行,但千万要小心行事。”   “这是当然。”郭弘磊脸色沉沉,“穆伯父老练,我会悄悄儿提醒他,倘若没有把握,绝不草率出手。”   姜玉姝信任丈夫,“只能如此。”   数日后·晌午   三辆马车进入赫钦县城,赶向县衙。   “还没到吗?”   “为什么还没到?太慢了吧?”   “弟弟究竟叫什么?他长什么模样?”郭煜六岁了,小胖墩朝马车窗外张望,“弟弟在哪儿呀?”   王巧珍盯着儿子,忍着怒火,“快了,就快到了!一路问个没完,你能不能安静会儿?”   “就不!我偏不安静!”郭煜吐舌头,扮鬼脸。   王氏招招手,慈爱说:“煜儿,来,祖母抱着你。”   郭煜一头扑进祖母怀里,脚搁在王巧珍腿上,整个人翻来滚去。   王氏搂着嫡长孙,愉快说:“这儿就是赫钦,马上到县衙,一家人终于能团聚了。你那堂弟才刚出生,还没取名呢,至于长什么模样?祖母也好奇,待会儿看了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玉姝是事业型女性【握拳】 第115章 天伦之乐   “唉, 真不知二弟到底怎么想的!”   王巧珍以尾指挑开窗帘, 朝外张望赫钦街市, 眼里饱含嫌弃, 屈指掸落帘子, 重重后靠椅背, 失望叹气, “您瞧瞧,这赫钦县, 四处破破烂烂,比不上府城繁华是自然, 甚至远远比不上长平!从今往后,咱们竟然要待在这种地方了么?”   “弘磊的考虑, 不无道理。”   王氏哄长孙坐在婆媳之间, 瞥了一眼长媳,无奈说:“谁不知道府城繁华?谁不知道长平比赫钦好?但家里今非昔比了, 哪儿买得起府城的宅子?纵勉强买下, 不用过日子了?长平虽不错, 可惜弘磊在赫钦卫, 深受赏识, 上头不放他走。他走不了,只能咱们搬来,一家人, 不宜总是两地分隔。”   屯田的日子无法养尊处优,王巧珍天生一旦晒黑, 便轻易养不白。她肤色偏黑,心烦气躁,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嘟囔说:“赫钦实在太偏僻了,兵荒马乱——”   王氏皱眉打断,“庸州已经收复,不再‘兵荒马乱’的了!我都不害怕,你怕什么?”   “……倒不是害怕。”王巧珍心思转了转,睁开眼睛,犯愁问:“一家人确实应该团聚,但弘磊军务繁忙,平日想必少空闲,听说玉姝也得了官职,估计也忙——那,到时岂不仍是咱们几个作伴?与从前相比,区别不大呀。”   连年身心疲惫,王氏满头白发,一边哄孙子,一边感慨答:“区别不大?区别大喽!我一把年纪了,不图其它,只图全家团聚。人老了,不依靠儿子,依靠谁去?赫钦的确是个穷县,但无法,暂且住下吧,盼弘磊早日升迁,尽快搬走。”顿了顿,她语重心长,嘱咐:   “不止你我,就连煜儿,也得依靠他二叔!团聚是大喜事,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你明白吧?今后要互相包容,把日子重新过起来。”   哼,婆婆无非怕我得罪二弟夫妇罢了。王巧珍心知婆婆弦外之音,强忍不忿,微笑答:“这是当然的。从今往后,终于能团聚了。”   “是啊。”王氏感慨良多,满怀期待。   此时此刻。后衙   姜玉姝坐在床上,靠着软垫抱着孩子。郭弘磊搂住妻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凑近,细观熟睡的婴儿,夸道:“唔,不错,长大一些了。”   “是吗?我左看右看,倒看不出来。可怜见儿的,太瘦了。”   “倘若太胖,你岂不得吃大苦头?嬷嬷说,这样正好。”郭弘磊心满意足。   姜玉姝点点头,“这倒也是。”确因孩子瘦小,虽然艰难生了一整天,但身体并未撕裂,产后踏实休养七八日,她就行动自如了,精气神也渐足。   “我把孩子的生辰八字拿给南普寺住持看了,大师本不肯批命,我再三请问,他才说孩子是‘有福之人’。”郭弘磊告知。   姜玉姝欣喜,笑逐颜开,“‘有福之人’?太好了!哎,该取名了吧?我思前想后,挑花了眼睛,挑得头疼,总选不出一个最满意的。”   郭弘磊莞尔,与妻子脸贴着脸,一同凝视儿子,严肃答:“我也思前想后,挑了个‘烨’字。‘烨烨震电,光辉鲜明’,你觉得如何?”   “烨?郭烨?”   姜玉姝反复念叨,沉思片刻,迅速下定决心,“挺好的,这个字我也考虑过。不如就叫郭烨吧?”   “好!既然夫人赞同,那就这么定了。主持大师也说不错。”郭弘磊昂首,双目炯炯有神,意气飞扬。   姜玉姝眸光水亮,笑上眉梢,“总算定了一件大事,省得我日夜冥思苦想!对了,宅子挑得怎么样了?老夫人她们正在长平等消息,得尽快办妥。”   “这几天我带人看了许多宅子,看中一座二进的,不大,但十分齐整,宅主人是富商,祖籍新阳,因生意做到府城去了,便举家搬迁,要价一千两银,有庄大人陪同,他并未漫天要价。你觉得如何?”   姜玉姝稍一沉吟,“带家具吗?”   “贵重木料早搬走了。”郭弘磊伸指,竭力放轻力道,把儿子的虎头帽拨得端端正正,怎么看也看不够,即使婴儿一直熟睡。他压低嗓门,继续说:“但剩余不少桌椅、床榻、屏风等物,仔细收拾收拾,简单添置添置,即可入住。”   姜玉姝颔首,“我暂不能外出,你和三弟商量着办吧。买住宅,难得合眼缘,县城齐整的二进院子,要价一千两,不算贵,索性果断买下它。”   “行,听你的!明早我和三弟再同宅主人谈一谈,签订契书。”郭弘磊爽快答应。他心血来潮,伸出右掌,比着婴儿的脸,感慨说:“你瞧,这小子,脸还没我半个巴掌大。”   这小子?   姜玉姝扑哧一笑,“也不看看自己巴掌多么大!别说、别说烨儿了,恐怕廖表姐女儿的脸也没你半个巴掌大呢。宝珠好些了吗?”   郭弘磊低声答:“一连服药几天,好多了,不日应可痊愈。别说宝珠,就连你的脸,也没我巴掌大。”说话间,他俯身亲近,缠绵深吻。   “嗯!唔……小心、我抱着孩子——”   半晌,两人额头相抵,郭弘磊目若朗星,牢牢护住妻儿,耳语说:“放心,孩子睡得香着呢。”   话音刚落,婴儿呼吸一变,缓缓睁开眼睛,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澄净,水润润。   姜玉姝揶揄说:“看吧看吧,你把他吵醒了。”   “给我抱会儿。”郭弘磊兴致勃勃。   姜玉姝顺势松手。产后她想方设法,请潘嬷嬷支招,坚持和奶妈吃一样的食物,却至今没奶水,甚遗憾,轻声说:“肯定是饿了。”   “没哭,应该不太饿。唔……兴许只是想醒来玩会儿。”郭弘磊严肃道。初为人父者,小心翼翼地抱稳婴儿,仿佛捧着稀世珍宝,父子对视,他深切明白了“骨肉“、“骨血“、“血脉相连“等语意。   小夫妻亲密紧挨,姜玉姝乐道:“尚未满月的小婴儿,玩什么呀?十有八/九是饿醒了。再不抱给奶妈,一会儿准哭!”   “哭是练气息。常练气息,身体更结实。”郭弘磊一本正经。   姜玉姝眸光含嗔,正欲开口,房门突被叩响,潘嬷嬷急切禀告:   “公子,老夫人她们来了!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三公子赶去迎接了,您也快些吧。”   “什么?”   夫妻俩同时愕然,姜玉姝纳闷问:“不是说等买定了宅子和田地才搬家吗?怎么突然来了?”   郭弘磊定定神,把襁褓交给妻子,起身答:“不清楚。你俩歇着,我去接母亲,既然来了,只能尽快安家。”   “嗯。”姜玉姝仰脸说:“我无法相迎,稍后见面再给婆婆请安。”   郭弘磊颔首,匆匆走了。   不消片刻   三辆马车停在通往后衙的侧门外,下人忙碌搬行李。   郭弘磊脚下生风,于门槛前赶上了不由自主磨蹭的郭弘哲:   “三弟!”   郭弘哲眼睛一亮,如蒙大赦,“二哥,你来了,走,咱们一起迎接母亲。”   郭弘磊点点头,率领弟弟迈出门槛。   马车旁,郭弘轩扭头即飞奔,激动大喊:“二哥!三哥!”   “四弟。”做哥哥的搀住弟弟,郭弘磊使劲拍打胞弟胳膊,慨叹:“长高了,也壮了。但不知学问进益了没有?我可要认真考考你。”   郭弘轩顿时苦着脸,“唉哟,刚见面就谈学问……”   郭弘磊威严问:“怎么?你怕谈学问,莫非平日没用功温书?”说话间,他带领弟弟走向母亲所乘坐的马车。   “岂敢呢?当然、当然用功了的。”郭弘轩底气不足,一阵阵心虚。   须臾,兄弟三人站定,郭弘磊躬身唤道:“母亲?”   阔别重逢,王氏一听次子嗓音,年迈之人瞬间悲喜交集,眼眶泛红。仆妇掀开帘子,王巧珍左手牵儿子,右手搀婆婆,略弯腰走出马车。   王氏扶着车门,俯视次子,颤声开口,“弘磊……”   一别数年,郭弘磊抬头,端详满头白发的老人,心里极不是滋味,伸出右手说:“母亲请下车。”   “母亲,慢些。”郭弘哲慌忙也伸手。   王氏一抬手,搭住了次子胳膊,垂首踩着车凳,慢慢下车。   郭弘哲黯然,却丝毫不意外。他默默振作,改而搀侄子,“大嫂、煜儿。煜儿,来,慢点儿。”   “三弟。”王巧珍回应了两句,“煜儿,这是你三叔啊?不认得了么?”   郭煜打量郭弘哲,依稀记得,“三叔。”   “哎,真乖!”郭弘哲笑着揉了揉侄子脑袋。其实,每当面对嫡母和大嫂时,他总是紧张戒备,悬心吊胆,唯恐说错半个字、走错半步路,打从骨子里发怵。   旁边,郭弘磊心里难受,双膝跪地,磕头伤感说:“分别已久,期间一直未能探望母亲,儿子不孝,望您宽恕。”   郭弘哲急忙跟着下跪,生怕迟了半步。   王氏霎时老泪纵横,心酸难忍,弯腰搀扶次子,哽咽说:“我的儿!快,快起来,皆因犯人身不由己,怎会怪你‘不孝’呢?为娘一把老骨头,原本不敢盼望今生能再见面了,幸亏你有出息,全家才被赦免了流刑。”   郭弘磊顺着母亲的搀扶站起,王氏接过长媳递过的帕子,擦了擦泪,才吩咐:“阿哲,快起来,一家人,不必多礼。”   “是。”郭弘哲起身,悄悄吁了口气。   紧接着,郭弘磊施礼,“大嫂。”   王巧珍还礼,“二弟。”随后,她推了推儿子,“煜儿,这是你二叔,还记得么?”   郭煜抬头,疑惑仰望高大英武的陌生亲人,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怯怯喊:“二叔。”   郭弘磊叹了口气,“当年分别时,煜儿才三岁,一晃眼,他都六岁了。”   此言一出,众人均感慨良多。   郭弘磊打起精神,搀着母亲招呼道:“外头风大,快进屋里坐。母亲,我们已经挑好了宅子,二进的,明早签订契书,择吉日就搬进去。至于其余人,大部分将安排到田庄,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家里养不起上百下人。您看如何?”   “你素来办事稳重,你做主吧。”王氏风尘仆仆,精力不济。   “是。”   王氏忧心忡忡,审视次子左肩,关切问:“信上说你左肩受伤,现在怎么样了?”   郭弘磊轻描淡写答:“即将痊愈,母亲别担心。”   “你不用瞒,我看得出来。”王氏一声叹息,“刚才你搀我下车,只用右手,说明左手仍很不便。”   郭弘磊笑了笑,“母亲英明,什么也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但请放心,真的快痊愈了,儿子没残废。”   “口无遮拦!如此不吉利的字眼,往后不准说了。”一家团聚,王氏渐渐转悲为喜。   郭弘磊颔首答:“是!”   郭弘哲牵着侄子,王巧珍空着手,细细打量赫钦县后衙,暗暗嫌弃。   一行人有说有笑,边走边聊,行至月洞门前时,迎面碰见廖小蝶抱着女儿赶来。   “哟?”王巧珍大感意外,愣了愣,旋即旧恨新仇涌上心头,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要说:   郭小公子:我有名字啦,叫郭烨,耶~~~【举起双手比V】 第116章 不欢而散   “小蝶?”   “小蝶怎么来了?”王氏眯着眼睛, 诧异望了望, 略一思索, 想当然地问:“哦, 想必是来给弘磊道喜的!益鹏呢?益鹏肯定也来了吧?”   郭弘磊摇摇头, 大庭广众之下不便详细解释, 含糊答:“世兄没来。”   王氏被众小辈簇拥, 继续前行,叹道:“那孩子, 定是公务太忙了。”   婆媳俩并不知晓龚家出事。王巧珍同样误会了,误以为对方是来喝喜酒的, 碍于眼下势不如人,只得掩下旧恨新仇, 状似开玩笑, 惊讶笑问:“哟?这不是知州夫人吗?当年府城一别,今日才见面, 久违了, 你一向可好?”   “唉, 一言难尽。久未见面, 表嫂仍是如此风趣幽默。”   仇人相见, 昔日憋屈愤懑感悉数涌上心头,可虑及此刻丈夫身处险境,廖小蝶也只得掩下旧恨新仇。她硬着头皮, 扬起笑脸,抱着女儿疾步靠近后, 把女儿放下,咬咬牙,果断下跪磕头,激动说:“老夫人!小蝶给您请安。珠儿,快来磕头。”   王氏吓一跳,旋即欢喜,弯腰亲自搀扶,“又不是外人,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她搀起廖小蝶,并抚摸女童脸颊,慈爱问:“你就是宝珠啊?”   龚宝珠大病一场,尚未痊愈,没多少精神。她长相随母,杏眼尖下巴,白着脸怯生生,却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奶声奶气说:“珠儿给您请安。”   “哎,好乖的孩子,真懂礼!”王氏大为赞赏,话锋一转,却关切问:“这孩子,是不是病着呢?”   廖小蝶顿时愁眉不展,顺水推舟,抱起女儿,苦恼告知:“大病一场,幸而逐渐恢复了。小女没福,生来多灾多病,一年到头几乎药不离口,简直愁坏了做父母的心!唉,正因为被女儿牵绊着,我才脱不开身,原本很想去长平探望您老的,谁知这孩子一病接一病,急得我焦头烂额,故一直未能前往长平。还望老夫人、嫂子莫怪。”   王氏怜悯摸了摸女童脑袋,“这话可见外了!你虽不得空,但益鹏几次探望,我们早听他说了,知道宝珠身体弱,怎会怪你呢?”   “是啊。”王巧珍半信半疑,嘴上附和婆婆,“为母不易,我们都清楚,从未怪你。”   紧接着,一行人互相见礼并寒暄。   郭弘磊催促道:“走吧,进屋里聊。”   不消片刻,一群人涌进客院。   郭弘磊责无旁贷,带着三弟忙前忙后,解释道:“我们许多人借住后衙,不宜太麻烦县令家眷,委屈母亲和嫂子将就住几天,等买的宅子收拾干净,挑个最近的吉日即搬进去。”   连日赶路,王氏精疲力倦地坐着,和蔼表示:“我看了信,一见喜事连连,高兴得坐不住,等不及你安排妥当,立刻收拾行李赶了来。现在么,横竖你已经挑定宅子,大家挤一挤、凑合两天,无妨的。”   长辈一发话,众小辈纷纷附和。   亲人既来之,只能设法安顿。   郭弘磊看了看天色,安排道:“母亲请回房稍事休息,待会儿一齐用午饭,饭后都歇会儿,解解乏,待晚上再细聊。您看如何?”   王氏年事已高,腰酸背痛,吃力地起身,“好,就这么办。唉哟,连日赶路,老骨头快被颠散了。煜儿,来,回房洗漱洗漱。”   “哦。”郭煜连蹦带跳,亲昵挨着祖母。   “您慢点儿。”郭弘磊搀扶母亲,扭头吩咐:“你俩商量着,去厨房搭把手,摆好了午饭再来报。”   “是!”邹贵和胡纲领命,揣上钱袋子,一同前往厨房,请厨娘张罗饭菜。   忙碌一番,饭毕,远道而来之人个个满脸倦色,陆续告别,各自回屋歇息。   姜玉姝坐月子,无需接待婆婆等人,优哉游哉。   当郭弘磊忙完回房时,她正在翻阅庸州志书,一丝不苟。   “月子里用什么功?你该歇着休养才是。”郭弘磊脱了外袍,在盥洗架前洗漱,水声哗啦。   姜玉姝抬眸,合上书,坐直伸了个懒腰,“一天到晚歇着,越歇越累,我得找点事情做,解解闷。”   “等过阵子,公务恐怕多得忙不完。孩子呢?”   姜玉姝笑了笑,“每次清醒不足一刻钟,吃饱就睡着了,极少哭闹,特别乖。”   “唔,很好!”   郭弘磊迈进里间,抬走搁着文房四宝和一摞志书的炕桌,放下帘帐,抱着妻子倒在榻上,“歇会儿!没料到母亲她们会提前来,情况有变,买宅子的事儿一刻也不能拖。歇半个时辰,我带三弟外出买下那所院子。”因肩伤,他平躺,单手搂着人,严肃说:   “咱们并非县官,一大家子人借住后衙,成何体统?须得尽快搬走。”   姜玉姝只能宽慰,“虽不合规矩,但无法,婆婆她们已经来了。放心,期间饮食花销一向自己承担,从未令别人家破费。所以,你不必太头疼。”   “总之,一定要尽快搬走!”郭弘磊坚决道。他生为侯门贵公子,无论如何落难、落魄,骨子里绝不能忍受寄人篱下度日——当初与北犰决战前,再三斟酌,无奈之下,郑重把怀胎八月的妻子托付他人照顾。凯旋途中,便开始筹划安家诸事宜。   姜玉姝自然赞同,“行,听你的!”   “对了,“郭弘磊闭着眼睛,嘱咐:“母亲好奇圣旨,你记得拿出来,晚上给大家看看。”   “嗯,我记住了。快睡吧,一会儿又得出门办事。”   二月中旬,天仍寒冷,小夫妻亲昵相拥,暖意融融。   当姜玉姝清醒时,被窝里只剩她自己,郭弘磊轻手轻脚,匆匆出门买宅子去了。   夜间   王氏歇息一下午,沐浴并饭毕,缓过神,兴致勃勃看望小孙子,其余人尾随。   郭弘磊打头,谨慎把门推得半开,招呼亲人一一进去,随即关上门,才吩咐:“把孩子抱出来吧。”   “哎。”奶妈邱氏抱着婴儿,按照潘嬷嬷的教导,拘谨给王氏行礼,“老夫人——”   王氏忙制止,“不必行礼!你坐下,小心抱稳了。”   奶妈便坐下,稳稳抱着婴儿。   众人凑近,弯腰细看。   王氏眯起眼睛,屏息端详襁褓里熟睡的婴儿,微微皱了皱眉,转瞬却欣喜,夸道:“好!好!”她回头招招手,愉快问:“你来看看,这孩子长得,和弘磊当年一模一样!”   亲信老仆妇依言近前,躬身打量几眼,垂手退后几步,慨叹:“哎哟,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老奴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二公子就是、就是——您仔细瞧,连睡觉的神态都像足了。”   王氏笑上眉梢,“正是呢。”   “府里添丁了,恭喜老夫人。”   “恭喜二哥。”   “后继有人,二弟,恭喜了。”   ……   一时间,道喜与吉祥话连成片,王氏喜气洋洋,笑眯眯。   啧,居然这般瘦小?莫非像三弟、先天不足?王巧珍心里犯了嘀咕。   大人识趣,只说吉祥话,小男孩却童言无忌。郭煜看了半晌,惊奇问:“祖母,为什么弟弟这么瘦?脸这么红?路上明明说他是‘大胖小子’。唉,太小了,怎么陪我玩呢?”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大人全怔住了。   郭弘磊率先回神,失笑答:“你想让他陪你玩啊?那可得耐心等上好一阵子了。”   王巧珍忍笑,捏了捏儿子腮帮子,嗔道:“弟弟还没满月,当然小了!你是大哥哥,今后要对弟弟好,知道么?”   “知道了。”郭煜发觉大人神态变了,讪讪的。   只要是孙子,老人便心满意足。王氏和蔼说:“未满月的婴儿,都是这样的。过阵子定会长得白白胖胖!”   “弟弟叫什么呀?”郭煜憋不住话。   郭弘磊朗声答:“郭烨。”   “已经取名儿啦?”王氏讶异扭头。   郭弘磊解释答:“请当地名寺住持参详过的。我再待几天,就得回营了,故赶着把家务办妥。”   “唉,也好。”王氏点了点头,吩咐奶妈,“好生照顾孩子。”   “是。”邱氏见老人往外走,赶忙站起目送。   王氏转身说:“走,去瞧瞧玉姝。”   片刻后   外间挤满了人,姜玉姝被潘嬷嬷裹得严严实实,端正行礼,垂首说:“一别两三年,一直无法探望,请老夫人谅解。”   王氏一把搀住次媳,和蔼说:“免礼!一家人不必多礼,你正坐月子,难为出来走动。坐吧,快坐。”   “这是应该的。今日未能迎接长辈,已是极失礼了。”姜玉姝不愿落人褒贬,坚持给婆婆、大嫂行礼并请安。   久别重逢,郭弘轩施礼,腼腆唤道:“二嫂。”   王巧珍一推,郭煜小步上前,仰望戴着毛帽的陌生亲戚,“二婶婶。”   姜玉姝一一应答,末了弯腰凝视侄子,“太久没见面,煜儿都不记得我了。”   郭煜呆了呆,忍不住问:“屋里暖和,婶婶戴着大毛帽子,不热么?”   潘嬷嬷的意思。姜玉姝轻快答:“我最近比较怕冷。”她直起腰,抬手说:“老夫人,请坐。大嫂,三弟四弟,都坐,咱们好好儿聊聊。”   少顷,一家人团团围坐圆桌,捧着圣旨议论良久,才开始商议家务。   王氏严肃问:“你们想在月湖镇置田地?”   郭弘磊颔首,姜玉姝不疾不徐说:“赫钦卫在月湖,距离刘村非常近,村里的宅子与田地十分便宜,我们住了两三年,处处熟悉,索性置些地,盖个小田庄,既能给家下人一个容身之地、一份差事,又能供大家偶尔落脚。不知您老意下如何?”   “月湖镇呐?在西苍最北端了。”王氏皱眉沉思。   王巧珍一撇嘴,“偏僻穷困了些吧?”   姜玉姝笑了笑,“于西苍,月湖确是最北端,但放眼边塞,月湖地势却不错,尤其刘村。刘村位于苍江边上,距离渡口极近,如今庸州已收复,假以时日,满目疮痍会一一抚平,商贸必将逐渐繁盛。月湖会慢慢变繁华的。”   “这、这听起来挺有道理。”王氏喝了口茶。   郭弘磊接腔,正色说:“当年圣旨一下,命令充军屯田,按律,一旦入伍,军户是脱不了籍的。万幸,仰赖圣上仁慈,赦免了郭家流刑,充军者今后均能领取军饷,无论长平卫还是赫钦卫,壮丁皆衣食无忧。剩余屯田的下人,老弱妇孺,全是靖阳侯府世仆,一贯同甘共苦,理应安排一番。”   王氏叹息,叮嘱道:“咱们若不管,她们多半得流落街头,既然月湖好,那就在月湖置田地吧。弘磊,你挑几个老练的管事,负责打理田庄。”   郭弘磊应了个“是“。随即,小夫妻对视一眼,详细道出了龚家的事儿。   “什么?”   “龚益鹏被钦差查了?”王巧珍猛地起身,脸色突变。   王氏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怎、怎么可能?益鹏从小老实本分,他绝不可能贪墨受贿的,他没有那个胆子!”   “哼,益鹏本分,可怜他娶了个不安分的妻子。”王巧珍恍然大悟,心里止不住的幸灾乐祸,冷笑说:“原来,小蝶并不是来喝满月喜酒的,而是来求人的。”   郭弘轩捏着一颗半剥的栗子,困惑问:“廖表姐和贪官之妻同流合污?那,那她背着丈夫贪了多少?”   郭弘磊神色凝重,“具体不知。但近日,我想方设法地打听过了,廖表姐与万斌之妻,委实交情不浅,亲密至私下称其为‘干娘’。钦差奉旨严查,万斌被革职、抄家、下狱,供出一批同伙,其中便有龚世兄。”   “姓万的分明是攀咬!”王氏怒道。   王巧珍却扑哧一笑,乐不可支,讥诮说:“哈哈哈,啧啧,小蝶当年认姑妈做干娘,晨昏定省,孝顺至极。侯府一倒,她又认贪官之妻为干粮,真个‘有奶便是娘’!”   王氏黑着脸,不悦地瞥了长媳一眼。王巧珍落座,收敛鄙夷笑脸,清了清嗓子,明确表示:“我不赞成贸然帮忙求情!廖小蝶自作自受,不值得咱们冒险。”   姜玉姝叹了口气,“别看廖表姐,只看龚大哥吧。”   “益鹏、益鹏他——唉。”王氏眉头紧皱,十二分地为难。   “钦差奉旨办案,郭家插手,万一卷进了官司,该怎么办?”王巧珍直言不讳,忐忑问:“咱们才刚被赦免流刑、才刚熬完苦日子,不安分守己,却插手朝廷大案,岂不是自找麻烦么?”   郭弘磊缓缓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彼时,郭家落难,一路从都城走来西苍,饱尝世态炎凉的滋味,虽未如愿待在府城郊外屯田,但得了世兄不少关照,他公务繁忙,却几次抽空、亲往长平探望并接济。深情厚谊,不敢忘怀。”顿了顿,他郑重说:   “此时,世兄有难,他夫人求上门来,倘若咱们袖手旁观,成什么人了?传回都城去,郭家的名声与颜面何存?事出突然,无暇商议,我早已修书一封给穆伯父——”   “啊?”   “你、你已经插手了?”王巧珍大惊失色,再度起身,打断并责骂:“弘磊,你忒鲁莽,事关重大,竟敢擅自做主?世子犯糊涂连累了全家,莫非你也——”   王氏勃然大怒,呵斥长媳:“住口!无缘无故,提弘耀做什么?吵得他的灵魂不得安宁。”   王巧珍张了张嘴,低头说:“老夫人息怒。我一时着急,失言了。”   “坐下,冷静些。”王氏拉长了脸,不容置喙。她一生最疼宠长子,平日一听爱子被指责,即刻满腔悲恸愤怒。   “是。”王巧珍脸色难看。   姜玉姝打起精神,解释说:“并非不想商量,而是实在来不及了。因为摸不准钦差何日判决,不得已,只能尽快行动,一旦定案,估计就彻底帮不上忙了。”   “兹事体大,我极力小心谨慎,世交之间,穆伯父也有意相助,应不至于连累全家。”郭弘磊目光沉静,安慰道:“纵有意外,只是我一人之错,大嫂无需过度担忧。”   “二哥……”郭弘哲与郭弘轩异口同声,难免心怀顾虑,惴惴不安。   “唉,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于情于理,应该帮益鹏一把。”王氏听见次子已经插手,无可挽回,忧切嘱咐:“弘磊,务必多加小心。”   郭弘磊颔首应“是“。   王巧珍脸色铁青,第三次倏然起立,恼怒说:“好!好!你们有恩必报,我无情无义,对吧?但请仔细想一想‘荣损与共’的道理,煜儿才六岁,他堂弟才刚出生,我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更是为孩子们着想!何错之有?”   姜玉姝正在月子里,坐久了难受,撑着桌子站起,试图劝说:“大嫂考虑得对——”   “嗳,都已经插手啦。罢了,帮就帮了。”   王巧珍咬牙微笑,暗中不满婆婆当众下自己面子、不服弟媳妇得了官职、不愿帮廖小蝶……她强压怒火,硬邦邦说:“很晚了,我得回房哄煜儿入睡,诸位慢慢儿聊。连日赶路,老夫人请早些歇息。”语毕,板着脸,忿忿离去。   王氏气得头疼,“巧珍!”老人欲言又止,朝夕相伴许多年,她心里从未较真责怪亲侄女,默默包容。   与此同时。客房   廖小蝶吩咐:“珠儿睡着了,今晚就让她跟我睡吧。”   “是。”丫鬟与奶娘放下帘帐,退出里间。   转眼,下人吹了灯,廊下灯笼昏光透进窗纸,朦朦胧胧,床榻间一片昏黑。   女童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呼吸平稳。   廖小蝶盘腿而坐,面无表情,忽然伸手,轻轻揭开被窝、把棉被一点一点全拽走……须臾,女童衣裳单薄,二月夜里冻得蜷缩,她酣眠,并未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粗长些,也晚了些…… 第117章 蛇蝎心肠   二月中旬, 边塞冰雪尚未融化, 夜里十分寒冷。   昏暗的床榻间, 廖小蝶裹着被子, 睁着眼睛冥思苦想, 焦急琢磨对策, 毫无睡意。   许久, 女童被冻醒了,“阿嚏~“一声并翻身, 迷迷糊糊说:“嬷嬷,好冷呀。”   廖小蝶回神, 立刻揭开温暖被窝,迅速拥住女儿, 默不作声, 任由孩子误把自己当奶妈。   “阿嚏~“女童又打了个喷嚏,蜷在母亲怀里, 暖洋洋, 转眼便继续入睡。   廖小蝶闭目沉思, 不知不觉间, 睡意渐浓。   万籁俱寂时, 遥远处忽然响起“咚“一声,紧接着“咚咚咚~“三声,那是更夫在巡夜打更。   四更了。   廖小蝶正浅眠, 被惊醒了。她发了会儿呆,眼神蓦地变冷硬, 再次伸手,把盖在女儿身上的棉被全拽走。   她熟练,并非第一次这么干。   但第一次时,属无心之失。   那是深秋季节,宝珠五个月大,粉雕玉琢,深得父亲宠爱。   当天,龚益鹏嘱咐:“老伯母寿辰在即,我恰能抽出几天空,你记得吩咐丫鬟打点行李,咱们一起去长平,探望探望。”   “啊?”   廖小蝶愣住了,极度不情愿,却无法拒绝,违心笑说:“太好了!你天天忙,总算有空了,我不放心,早就想去看望老夫人。”   龚益鹏讷讷答:“衙门里事情多,我不能随意出远门啊。”   当天午后,宝珠恰在母亲房里玩耍,奶妈和丫鬟在庭院里晾晒冬衣。廖小蝶独自生闷气,心不在焉地逗女儿。   婴儿玩累了,香甜入睡。廖小蝶见状便走开了,一时疏忽,忘记给女儿盖被子,便去逛园子解闷。   结果,宝珠着凉,病了一场。   初为人父,龚益鹏心疼掌上明珠,气得责骂奶妈与丫鬟。   廖小蝶却心思一动,借故放不下生病的孩子,如愿以偿,送丈夫出门前往长平县探望落难亲戚,她则留在家中照顾女儿。   从那以后,一发不可收拾。   每当丈夫提议前往长平时,廖小蝶便忆起昔年忍辱负重的憋屈日子,怨天尤人,恨王氏婆媳入骨,满腹戾气,一而再再而三,偷偷让女儿生病,收不住手。   如今家里有难,丈夫被查,自身亦危险。廖小蝶为求全身而退,故技重施,打定了主意,决定把女儿变成武器,保护自己。   翌日清晨   夜里几度着凉的女童果然生病了,仍是风寒发热,红着脸咳嗽并哭泣。   廖小蝶脂粉未施,脸色苍白,抱着女儿来回踱步,大声吩咐:“愣着做什么?没看见珠儿又病了?还不赶快请大夫!”   “是,是。”仆妇低眉顺目,急忙催小厮上街请大夫。   廖小蝶怒不可遏,质问:“昨天明明好多了,为什么吃完早饭就开始咳嗽?奶妈究竟是怎么照顾孩子的?废物!简直一群废物!”   奶妈和丫鬟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半晌,奶妈一肚子委屈,战战兢兢,指了指门外,猜测说:“前两天暖和了些,但、但今天忽然刮风下雪,天冷,估计是孩子体弱,禁不住寒气。”   “哼,少推脱,多半是你们没用心伺候!”廖小蝶横眉立目,心疼哄慰女儿,喝道:“珠儿把早饭全吐了,快去熬清淡白粥来!”   “是。”下人忙奔去厨房。   一大清早,龚家动静太大,吵醒了住得甚近的姜玉姝。   她揉揉眼睛,听见外间有洗漱声,便掀开帘子,疑惑问:“外头怎么回事?一大早,吵嚷什么呢?”   “宝珠又病了。”   郭弘磊衣袍笔挺,迈进里间说:“我已经打发邹贵出去请大夫了,你不用操心,睡吧。”   姜玉姝却坐起,垂首穿袄子,“不了。这时辰,我也该起了。”   郭弘磊转身,从架子上扯下大毛披风,把妻子整个人包住,“下雪,多穿点儿。”   “别、别闹——我看不见了!”姜玉姝被摁回床上,挣扎着伸出脑袋,发丝凌乱,两人亲昵打闹一阵,她才得以下榻穿鞋。   郭弘磊朗声说:“坐着等会儿,我叫嬷嬷端水来。”   “二公子,今天打算忙哪几件事啊?”姜玉姝对镜梳理发丝,笑盈盈。   “天气忽然转冷,把宝珠冻病了,我先瞧瞧烨儿,然后给母亲请安,再看看宝珠。饭后带三弟、四弟外出布置宅子,顺道请人择吉日,搬家。”郭弘磊精神抖擞,有条不紊,叮嘱道:“我侍奉母亲用早饭,你别等了,自己吃。”   姜玉姝登时悬起心,忙答:“那你快去看看烨儿,看他好不好。”   “知道!”郭弘磊点点头,转身出门。虽说军中批的是养伤假,他却无暇静养,东奔西走,忙忙碌碌。   因着坐月子,一日三餐皆在房里用。   午饭,照常由潘嬷嬷陪伴,两人同吃。   “这炖鸭不错,多吃两块。”潘嬷嬷布菜,絮絮叨叨,“幸亏我们家两位小公子没事!唉,宝珠姑娘太虚弱,一阵寒气扑面,就病倒了。大夫一开方,又抓了十几服药,良药苦口,孩子不喝,只能灌,哭得哟,可怜呐。”   姜玉姝喝了口汤,擦擦嘴,怜悯说:“我只见过她一面,乖巧文静,嗯……但确实瘦弱了些,身体差,才老是生病。”   “看她的头发就知道了,稀黄。药喝得多,饭吃得少,身体怎么结实得起来呢?”潘嬷嬷话锋一转,庆幸说:“咱们小公子就不同了,喝奶一口气喝饱,睡觉睡得香,一天比一天结实,眼睛特别有神,黑亮黑亮的,越看越俊。”   姜玉姝听得眉欢眼笑,轻快说:“俊吗?待会儿我看看!”顿了顿,“他们没回来吃午饭,也不知正在忙些什么?”   “放心。三位公子肯定带人在外头用饭了,省得来回跑,费时费事。”   “这倒也是。”   饭毕,看望孩子后,姜玉姝惯例在屋里走动,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   潘嬷嬷劝说:“几十圈了,夫人不头晕?我光看着都犯晕了。”   姜玉姝回神,浑然不觉头晕,“不晕,我想事情呢。每天活动活动筋骨,才能恢复得快。”   “坐月子,别劳心费神了吧?”潘嬷嬷麻利收拾行李,以便搬走。   姜玉姝摇摇头,“急事,得早作安排。首要是满月酒,左思右想,不摆不行,而且要摆两次。趁着全家团圆,县里提前摆两桌,邀请相熟的朋友,一则感谢他们关照郭家,二则让婆婆和嫂子认识县官,三则给新宅添喜气。然后,弘磊回月湖,在镇上摆几桌,邀请他营里的弟兄以及村里熟人,热闹热闹,无可非议。”   “婆婆她们刚来赫钦,人生地不熟,只能由咱们张罗。”   “喜事连连,很值得庆贺庆贺!”   潘嬷嬷乐呵呵,感慨道:“说起来,郭家自从到了西苍,至今没正经办过一场宴席。”   姜玉姝叹道:“之前顶着‘流犯’罪名,行事怎敢张扬?揣着银子都不敢花。现在不同了,必要的花销节省不得,人情往来,彼此不往不来就淡了。”   “对,是这么个道理。”   傍晚,风雪越来越大。   郭家三兄弟带着小厮返回后衙。   “哎哟,好累!”郭弘轩一屁股落座,仰脖,咕嘟咕嘟喝了杯温水。   王氏踩着脚炉,倾身关切问:“吃过晚饭了吗?事情办得如何了?”   郭弘磊与郭弘哲先给母亲行礼,兄长才答:“在外头吃过了。宅子已经大概打扫干净,本月十八是宜迁居的吉日,到时便搬进去。”   “好,好。”王氏听了自是欢喜。   熏笼旁,王巧珍正在喝茶,郭煜原本缠着长辈玩耍,一见叔叔们回家,便慢慢凑近,鼓足勇气问:“二叔、三叔,你们怎么才回来呢?我等了一整天了。”   “煜儿!”郭弘轩昂首,翘起二郎腿,佯怒问:“难道你不是还有个‘四叔’吗?”   男童讪讪一笑,躬身答:“四叔好。”   “哼。”郭弘轩一挥手,示意就此揭过。   郭弘哲蹲下,温和问:“你等我们有什么事?”   “吃饭啊。”郭煜认真答:“早上一块儿吃的,热闹,午饭和晚饭却只有我和祖母、母亲三个。”   郭弘磊莞尔,“等搬进新宅后,请亲友们喝喜酒,人更多,更热闹。”   “哎呀,太好啦!”郭煜兴高采烈地拍掌,不由自主,尾随个头最高大的二叔,小声说:“中午我去看弟弟了,可他一直在睡觉。”   郭弘磊落座,扭头道:“他还小,白天夜里大多是睡觉,养精神,长身体。”   “听说,昨天见过的那位妹妹病了,我本想去看看她的,但祖母和母亲不准。”郭煜搜肠刮肚,努力搭讪。   平日,王氏常常告诉大孙子:你二叔武艺高强,谋略过人,是征战沙场奋勇杀敌的英雄!   男童虽然懵懂,但天生便敬佩“英雄“。   郭弘磊一怔,尚未应答侄子,却听大嫂淡淡说:   “你宝珠妹妹病着,正在静养,所以不能打扰。”避免连累我儿子也生病。   “那好吧,我不吵妹妹就是了。”郭煜规规矩矩,生怕“英雄二叔“嫌弃自己不乖。   王巧珍瞥了瞥装乖的儿子,心知肚明,乐得耳根清静。   郭弘磊欣慰赞道:“煜儿懂事了,很好。”   男童欣喜之余,有些害羞,悄悄挪近一步。   郭弘磊面朝母亲,“不知宝珠怎么样了?”   “大夫开了新的方子,服了药,病情已经稳住了。”王氏叹了口气,“那个小丫头,身体真弱,难怪益鹏一提起女儿便犯愁。”   这时,邹贵快步迈进厅里,呈上一封信,禀告:“长平来信!”   霎时,众人一齐盯着信。   郭弘磊立即拆阅,一目十行。   “是不是穆伯父的来信?”王巧珍紧张悬起心,捧着茶杯靠近,伸手说:“我看看?”   郭弘磊颔首,把信递给大嫂,并使了个眼神,奶娘忙抱走郭煜,邹贵也会意,带上门并守在门外。   王氏忧心忡忡,“信上说什么了?”   “您别急,事情有回旋余地了!”   郭弘磊振奋,低声告知:“穆伯父暗中周旋了一番,钦差的意思是:万斌为害边塞,贪赃枉法长达十年,下狱后供出许多人,牵连甚广,恐有攀咬嫌疑。但龚、万两家女眷确实私交甚密,当查,故廖表姐得尽快自首,供述实情,若能洗清龚世兄‘贪墨受贿’的嫌疑,即可免除死罪!”   “那,活罪呢?”郭弘轩耳语问。   郭弘磊凝重答:“死罪或可免,活罪绝难逃。”   “啪“一声,王巧珍把信拍在桌上,咬牙切齿,“不错!小蝶必须尽快自首,免得害死她丈夫!”   郭弘磊凝重说:“夜长梦多,越快越好。万一官府来抓人,就没机会自首了。”   王巧珍头一昂,自告奋勇,“事不宜迟,我立刻劝她:躲在咱们这儿没用,请她连夜赶路回府城,自首救益鹏!”   “这……”王氏稍作思索,本欲起身,却又稳坐,“唉,玉姝正在坐月子,男人又不太方便去夜谈。巧珍,那就你去一趟,和缓些,把道理给小蝶解释清楚。”   王巧珍胸有成竹,疾步朝门口走去,“老夫人,这件事放心交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王巧珍:早在侯府时,我就想赶狐狸精了!【挽袖子】 第118章 谎话连篇   家人在厅堂议事, 姜玉姝在房里清点体己钱, 浑然不知大嫂憋着一肚子火气去给廖小蝶下逐客令了。   “衣服、鞋袜、帽子、包被……”   “这些, 全是小公子的, 搁在同一口箱子里, 方便寻找。”潘嬷嬷坐在小马扎上, 对着一口敞开的衣箱念叨, 细致整理。迁居在即,她日夜忙碌, 收拾行李。   姜玉姝则坐在床上,对着一个敞开的小巧木匣, 匣内装着几个银锭并一袋碎银。她全神贯注,翻开日常花销账本, 提笔蘸墨, 时而想,时而算, 时而写, 半晌才搁笔, 忍不住叹了口气。   “夫人, 怎么了?”潘嬷嬷捧着一叠婴儿衣物, 抬头关切问:“银子是不是不够使了?”   姜玉姝左手托腮,右手拨弄银锭,苦恼答:“算一算, 仅剩一百多两。唉,我的钱快花光了, 办不起满月酒。”   “啊?”   “公子的嫡长子,怎能不摆满月酒呢?太委屈孩子了吧?”潘嬷嬷顿时急了,欲言又止,犹豫数息,提醒道:   “其实,买宅子的一千两,以及添置家具器物的银子,本不该动用夫人的体己钱。公子不是得了六千两赏银吗?应该从那里支。”   “有虽有,但那笔银子远在庸州府衙,相隔数百里,一时半刻运不回来。买宅子的事儿拖不得,宜早不宜迟,早些搬进新家,人人欢喜!”姜玉姝合上木匣,打起精神表示:   “放心,我正在想办法,不会委屈烨儿的。”   潘嬷嬷作为奶娘,自然向着二公子夫妇。她展开一块包被,抖了抖,小声问:“老夫人她们也有体己,估计还不少。夫人既然手头紧,为何不告诉婆婆?”   “这……”   姜玉姝沉思不语,暗忖:买宅子、添置家具器物,婆婆和嫂子都知道的,她们也知道朝廷赏的六千两寄存在庸州,却毫无主动掏银子垫付之意。如今,郭家除了我夫妻俩之外,其余人均无收入。   侯爷遗嘱,把家长之位传给次子——事实上,无论有无遗嘱,依弘磊的品性,他定会竭尽全力照顾亲人。   因此,明摆着的,今后几年,甚至十几年,将由我夫妻俩负责养家。   但婆婆健在,琐碎家务一贯由她掌管,即使她放权,我上头还有大嫂呢。既成了一家人,只能耐心磨合……姜玉姝皱了皱眉,迅速振作,轻快说:   “好主意!我明早就找老夫人商量,尽快张罗宴席。”   潘嬷嬷松了口气,“祖母疼爱孙子,老夫人肯定有办法的!等那六千两运回赫钦,夫人千万别不好意思,记得取回体己。要不然,六千全成公中的了。”   “嗯……好!”   姜玉姝收起账本和钱匣,盘算并唏嘘,“买宅子、添家具、办酒席、置田庄、衣食行,认真算起来,六千两撑不了几年的。”   潘嬷嬷安慰道:“官员不都有俸禄吗?您和公子马上可以开始领俸禄了,日子总会慢慢宽裕的。”   “但愿如此。”   姜玉姝坐了良久,掀被下榻活动筋骨,略走了几圈,便忙着收拾行李,满怀期待地说:“圣上赐封弘磊‘校尉’头衔,他不太可能继续当亲兵。不知窦将军会给派个什么官职呢?”   “哈哈,军营里的武官,老婆子只听说过‘将军、千户、百户’等几个,猜不着啊。”潘嬷嬷兴致勃勃,笃定说:“总之,凭公子的本事,至少能当个小头领!”   姜玉姝笑了笑,正欲开口,附近客房却突然响起责骂声、悲哭声、劝阻声,嘈杂不堪。   两人对视一眼,潘嬷嬷诧异问:“闹哄哄的,什么动静?”   姜玉姝屏息侧耳,须臾,起身说:“廖表姐屋里传来的。”   “您听,廖姑娘正在挨骂。”潘嬷嬷摇首咋舌,嘀咕说:“这骂辞,听着怪耳熟的,想当年,廖姑娘对世子献殷勤,结果被世子夫人大骂一顿。”   姜玉姝一头雾水,凝神细听,惊讶喃喃:“老夫人在劝,似乎弘磊他们也在场。大晚上的,出什么事了?”   潘嬷嬷恰整理妥一箱婴儿衣物,请示问:“要不、我去看一看?”   “嗯,去问问怎么回事。”姜玉姝不放心地嘱咐:“借住后衙,家丑不宜外扬,提醒她们冷静些,大吵大闹,外人听见会耻笑的。”   “是。”   潘嬷嬷出门打探消息,不消片刻便返回,急切禀告:   “老夫人和公子们都在场,具体不知何故。但邹贵和胡纲在门外守着,据他俩说,大夫人要赶廖姑娘走,而且是叫她母女俩连夜走!”   “什么?连夜走?”   姜玉姝狐疑不解,踱了两圈,稍作思索,拿起披风说:“我去瞧瞧!”   “外头下雪呢,天寒地冻,月子里的人不能受冻。”潘嬷嬷忙劝阻。   姜玉姝心里七上八下,耳语说:“细想想,十有八/九是龚大哥的案子有回音了。事关重大,又吵得不像话,我得去看一看。”   潘嬷嬷劝不住,只能帮她裹严实了,搀扶赶去一探究竟。   少顷   小厮跑近前,邹贵听明二夫人来意,飞奔叩门通报。   郭弘磊亲自开门,快步搀扶,低声问:“天冷,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来看看,大嫂和廖表姐为什么吵架?”   郭弘磊拥着妻子,简略告知缘故,说话间,三人迈进门槛,姜玉姝定睛扫视:   王氏端坐,眉头紧皱;王巧珍侍立其旁,横眉怒目。   郭弘哲和郭弘轩站在侧边,尴尬且为难。   而廖小蝶,则抱着女儿跪坐在地,泪流满面。女童频频咳嗽,蜷缩在母亲怀里,恐惧呜咽。   “郭家根本不欠你的!”   “当年要不是老夫人大发善心,你恐怕早就嫁给贩夫走卒了,休想在侯府一住几年,享受锦衣玉食,也休想嫁入龚家,荣当官夫人。”王巧珍昂首,积攒十年的怒火直冲脑顶,勉强压着嗓子,疾言厉色,小声喝问:   “哼,要清算是吧?请账房,拿算盘来!详列每一笔账目,认真合算,看究竟是你曾经花郭家的多,还是郭家花你的多。如何?”   廖小蝶泪涟涟,恨极了王巧珍盛气凌人的嘴脸,险些咬碎牙齿,表面却诚惶诚恐,哽咽答:“老夫人的大恩大德,小蝶铭感五内,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只有小蝶欠靖阳侯府的,断无——”   王巧珍冷笑一声,抢白问:“那你刚才凭什么指责我们‘忘恩负义’、‘见死不救’?”   “我、我怎么敢?”廖小蝶状似茫然,神态柔弱。   王巧珍抬高下巴,俯视答:“当谁傻子呢?以为拐弯抹角的,别人就听不懂了?”   “表嫂,你又误会了。”   王巧珍撇撇嘴,嗤之以鼻,直白质问:“误会什么?啧,真真恶心死人了!没错,这两三年,龚益鹏确实几次接济我们,折算成银子,大约二千两,但银子全是龚家的,与你何干?你家境贫寒,投靠靖阳侯府多年,连嫁妆都是老夫人赏的,从头至尾,金银珠宝,至少二万两!”   “老夫人菩萨心肠,把你当干女儿,关照有加,万万没料到,今天你居然揪着区区二千两,指责郭家‘忘恩负义’?太令人心寒齿冷。”王巧珍抬头挺胸,蔑视对方。   廖小蝶生平最遗憾家世不如人,怨天怨命,愤懑不平,脸色红了变白,白了转青。她拼命隐忍,从牙缝里吐出字,颤声问:“原来,在表嫂心目中,小蝶一直是这样的人?但不知,刚才小蝶究竟哪一句话、哪一个字冒犯了您?”   “你是哪种人,自己心里清楚,何必多此一问。”王巧珍歪头,斜掠鬓发。   以上短短片刻内,三弟搬了椅子,四弟找了垫子,郭弘磊催促:“别站着,快坐下。”   王氏分神吩咐:“坐吧。你正在月子里,本该歇着的。”   姜玉姝落座,轻声说:“动静太大了,吓我一跳,急忙来看望。”   “唉,麻烦!”王氏隐忍不悦,“小蝶不敢自首,跪下求我们,有什么用?钦差又不听郭家的。”   郭弘磊安顿好妻子,大踏步站到中间,板着脸,沉声道:“大嫂,请坐,喝杯茶润润嗓子。陈年旧事,俱往矣,翻出来有什么意思?”   “咳,分明是她逼着我理论的!”王巧珍见二弟面色沉沉,加之出够了气,依言落座喝茶。   郭弘磊皱眉问:“表姐,快起来,大人商议要事,你为何不把孩子交给奶妈照顾?”   “唉。珠儿每次一生病,就特别粘人,不肯让奶妈抱,我怕她哭哑了嗓子,只能顺着哄。”廖小蝶坚持跪着,慈爱给女儿抻了抻袖子,早有准备,谎话连篇,凄惶诉说:   “当初,正是为了给这个小冤家治病,我才一时糊涂,遵照大夫吩咐,四处搜寻天山雪莲,谁知仅万府藏有。我本意是买,但万夫人执意相赠,我急昏头,赶忙让孩子服药,盼望女儿身体变结实。礼尚往来,我和万夫人渐渐熟络,鹏哥是她丈夫下属,她的话,我不敢不听……结果,就、就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了。”她憔悴无助,悔恨表示:   “不慎害了鹏哥,全是我的错,若非舍不下孩子,活着不如死了算了。我已经没脸见鹏哥,更没脸面对婆家人,死了算了!”语毕,廖小蝶紧紧抱着女儿,压低嗓门,伤心痛哭。   女童动弹不得,咳嗽着挣扎,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郭弘磊靠近,弯腰想抱起女童,“别吓唬孩子。你绝不能一死了之,你若自杀,世兄百口莫辩。”   “小蝶,你尽快自首,才能救益鹏。”王氏被闹得头疼,语重心长,“否则,兴许连你也难逃死罪!”   “珠儿,娘对不起你。”廖小蝶拒绝松手,嗓音沙哑,自顾自地说:“从一出生,衣食住行,娘样样想给你最好的,想让你做富贵千金、一辈子风风光光,岂料竟害了你爹。娘忒糊涂!”   女童被失态的母亲吓坏了,哭着蹬腿。   郭弘磊忍无可忍,扭头使了个眼神,潘嬷嬷忙上前,两人合力,强硬夺走孩子,他吩咐:“此处乱糟糟,快带她去找奶妈。”   潘嬷嬷抱着女童,匆匆离去。   旁边,王巧珍嗤笑,对弟媳妇说:“廖小蝶贪婪,愚蠢,活该倒霉!她背着丈夫,与贪官之妻同流合污,偷偷敛财,隔三岔五给孩子喂人参、鹿茸、雪莲等补品,既不懂‘是药三分毒’,也不懂‘虚不受补’。”   姜玉姝瞠目结舌,“大补啊?再疼爱孩子,也不是这么个疼法。”   “哎,你不明白。”王巧珍慢条斯理,鄙夷说:“她家穷,脸皮厚,嘴甜如蜜,哄得婆婆保媒,顺利嫁进龚家,一当上‘知州夫人’,便得意忘形。然而,无论敛财多少,她骨子里永远是个穷丫头,眼皮子浅,无知,以为给女儿吃名贵补药是疼孩子,呵,好笑吧?”   姜玉姝叹了口气,“难怪宝珠体弱多病……”   同时,郭弘磊面沉如水,低声说:“我和穆伯父千方百计,艰难疏通了一番,才侥幸求得回旋余地。钦差奉旨办案,急着交差,他们一下令,官府势必抓人。夜长梦多,表姐却犹犹豫豫,错失自首良机,后果将不堪设想。”   “钦差、钦差当真决定要查我吗?”廖小蝶惴惴不安。   郭弘磊反问:“你确实打着世兄的名义受贿了,对不对?”   “我——“廖小蝶哑口无言。   郭弘磊剑眉拧起,“夫妻一体,你自首,尽力保全世兄,即是保全自己和孩子。假如世兄被判‘贪墨受贿’,你想想我家吧,堂堂侯府,为什么败落了?”   廖小蝶心乱如麻,深切畏惧钦差、公堂、捕快、审讯……她低下头,眼神闪了闪,决定拉上郭弘磊回府城,以增加胜算,遂仰脸流泪,哆嗦哀求:“我、我愿意自首,可大晚上的,我一个女人,又带着孩子,实在不敢赶夜路。弘磊,你能不能护送我们去府衙?”说完,她膝行凑近,磕头说:   “我走投无路了,求求你,再帮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宝珠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但投错了娘胎…… 第119章 削发为尼   “求求你!”廖小蝶抢在众人搀扶之前, 飞快磕了两个头, 低声下气, 哭着说:   “弘磊, 求你了, 帮帮我母女俩吧。”   郭弘磊一怔, 敏捷闪身避开, 却因客房狭窄,人拥挤, 未能完全躲开。他沉下脸,怒了, 低声质问:“有话为什么不能坐着商量?非得跪着?不仅跪着,还磕头?你这是在折我的寿!”   “廖表姐, “姜玉姝回过神, 掩下不悦之色,叹道:“大家劝你起来, 你却一直跪着, 不知道的, 还以为在场有谁逼你下跪呢。”   王氏焦头烂额, 右掌一拍扶手, 严厉命令:“小蝶,你起来说话!”   廖小蝶抽抽噎噎,见跪得差不多了, 恰被郭弘哲与郭弘轩一劝,便顺势起立, 恓惶解释:“老夫人息怒,我实在太害怕,彻底没了主意,只要能救鹏哥,下跪磕头算什么呢?哪怕要我的命,也是愿意的。”   “奇怪,你既然一心想救丈夫,连性命都舍得,那还磨蹭什么?立刻收拾行李上府衙自首呗。”王巧珍靠着椅背,冷眼旁观,慢悠悠说:“现在你才知道害怕,晚啦。”   廖小蝶眼眶红肿,愁苦说:“可大晚上的,珠儿正病着,我、我怎么赶路呢?放眼西苍,仅此处能救龚家,弘磊,假如能得你护送一趟,鹏哥若知道了,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哀求话一套接一套,高帽子一顶接一顶。   郭家六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谨慎思考,有的不知所措。   须臾,姜玉姝下定决心,起身开口打破寂静,明确表示:“廖表姐,很抱歉,弘磊不能护送你们。”   廖小蝶猛地抬头,杏眼圆睁,错愕问:“为、为什么?”她一早做足了准备,原猜测王氏姑侄会阻挠,原猜测姜氏和善心软……始料未及,故结结实实愣住了。   郭家人也一愣,齐齐看着姜玉姝。   姜玉姝面不改色,冷静答:“普天之下,将士都是身不由己的。他这趟告假探亲,能得二十天,皆因身负重伤未愈,初五离营,必须在期限之前回营,迟一刻钟,即算触犯军法,耽误时辰,必遭严惩。两地相距太远,算算日子,他哪儿有空护送你们回府城呢?”   面对一直哭哭啼啼的亲戚,郭弘磊耐着性子,坦率告知:“确实如此。再过两天,我就得回月湖了。”   廖小蝶措手不及,咬唇一盘算,眼眶红肿,楚楚可怜地说:“算算日子,不是还有好几天吗?赶路快些,应该不至于耽误你回营。”   “来不及的。”姜玉姝铁了心,丝毫不为对方的楚楚可怜所动,“我仔细算过了,如果是护送你们,除非他长翅膀,否则无论如何做不到及时回营。”   听见儿子恐遭罚,王氏一个激灵,不再迟疑,立刻表态:“没错!军规森严,弘磊不可能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小蝶,并非他不愿相助,而是确实没空。”   “老夫人——“廖小蝶不甘心,状似虚弱,整个人晃了晃。   王巧珍十分不耐烦,嘲弄说:“行了行了!郭家和穆家劳心费力,仁至义尽,冒险为龚家打点了一番,接下来得靠你自己。谁还能替你自首啊?不能!你究竟在磨蹭什么?”   “大嫂言之有理。自首认罪,谁也替不了你。”旁观者清,姜玉姝察觉对方隐约爱慕自己丈夫,心里自然不快。她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缓缓问:   “难道、非要弘磊护送吗?其他人行不行?”   “哟?咳咳。”王巧珍清了清嗓子,诧异端详弟媳妇。   郭弘哲与郭弘轩深知往事,呆了呆,紧张望向兄长,暗暗担忧。   侍郎府千金,传闻温婉贤惠,姜玉姝却敢于这般发问?醋性真大。   两个女人对视瞬息,廖小蝶羞恼垂首,大感纳闷,避而不答,诉苦说:“我跟随潘大人,仓促来赫钦,只带了丫鬟、奶妈以及两个小厮,老弱妇孺,路上万一遇见劫匪,岂不死定了?另外,珠儿病得很厉害,连夜赶路,孩子禁不住的。”说完,她泪如雨下。   郭弘磊搀扶妻子落座,顺手为她整理雪帽,正欲开口,却听母亲安排道:“哭有什么用?别哭了,我安排几个人,连夜送你回去。至于宝珠……唉,你要是放心,就把奶妈和她留下,等益鹏平安了,再来接孩子。”   丈夫站在自己身边,姜玉姝定定神,接腔说:“其实,庸州一收复,西苍立刻比以往太平多了,大战过后,援兵正陆续撤离月湖、返回原地,四处是士兵,匪徒暂时不敢露头。你们一行十几人,带上防身武器,无需过于害怕。”   “事不宜迟!”郭弘磊直言不讳,盯着廖小蝶,严肃问:“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救人如救火,再躲着、再犹豫下去,就别想救世兄了,等着钦差传讯吧。”   廖小蝶使出浑身解数,却见郭家人齐心协力,发觉讨不了更多好处,只得收手。她擦了擦泪,咬咬牙,憋屈答:“我明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纵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那,老夫人,求您垂怜关照珠儿,待风平浪静,我和鹏哥一定尽速来接孩子!”   王氏无可奈何,疲惫吩咐:“弘磊,挑几个人,赶紧收拾收拾,尽快启程,避免夜长梦多。”   “是。”郭弘磊附耳,对妻子说了两句话,旋即拉开门忙去了。   夜渐深,风停雪止。   熏笼烘得卧房暖意融融,姜玉姝独自躺在被窝里,忍不住胡思乱想,生闷气,暗忖:岂有此理!   男已娶,女已嫁,双方都有了孩子。   你却当众,似故意也似无意,全程忽视在场的我,痴缠有妇之夫?   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哼!   ……   良久,房门“吱嘎“被推开,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郭弘磊带回一身寒气,利索脱了披风、外袍,撂在架子上,在外间洗漱后,倒茶喝。   他端着茶盏,踱进里间,望向床:   姜玉姝单手掀起帘帐,撑起半身问:“回来了?”   四目对视,郭弘磊颔首答:“怎么还没睡?”   “本来快睡着了。”事实上,姜玉姝辗转反侧,无法自控地设想:廖小蝶柔弱爱哭,能说会道,他送行,会不会被感动?感动得护送她回府城?要是那样,可太气人了!   郭弘磊歉意问:“被我吵醒了?”   “倒也不算。”姜玉姝放下帘帐,拉高被子,悄悄松口气,心想:很好,他回来了。   于是,郭弘磊看不见人了,看着帘帐问:“渴不渴?”   姜玉姝摇摇头,摇完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轻声答:“不渴。”   郭弘磊点点头,饮尽温茶,把杯子搁回外间桌上,吹了灯,上榻就寝。黑暗中,他搂着妻子,低声告知:“我刚从母亲那儿回来。母亲说,满月酒不用你操心,我写请帖,她和大嫂张罗酒席,你歇着。”   “是么?那敢情好!”姜玉姝欣然一笑,心气慢慢平顺,“我正发愁呢,就来了帮手。”   郭弘磊莞尔,“宝珠由奶妈照顾着,仍住那屋里,明天一齐搬走。”   “嗯。”姜玉姝心生怜悯,“那孩子怪可怜的,自来至今,药不离口。”   郭弘磊皱眉,“看来,廖表姐不太会养孩子。如果世兄能平安脱险,我得提醒提醒他,别任由妻子胡乱给女儿进补。”   姜玉姝沉默片刻,凝重问:“如果龚大哥逃不过这一劫,他女儿该怎么办?”   “这……”郭弘磊叹了口气,“万一出了意外,龚家不可能不管孙女,到时肯定派人来接,带回都城抚养。”   夫妻相拥,睡前惯例聊了许久,直至困倦才入眠。   翌日。清晨   黄道吉日,宜迁居。   王氏等人从长平带来三辆马车,姜玉姝有一辆,四辆马车满载行李,赶去新宅,布置妥当后,再返回接人入住。   郭家三兄弟脚不沾地,忙前忙后。   行李搬走了,卧房变得空荡荡。   姜玉姝抱着孩子,柔声告知:“烨儿,咱们今天搬家喽,新家在广昌巷。你高兴不高兴?”   婴儿长开了些,皮肤红润,眨眨眼睛并打了个哈欠,神态懵懂,惹人怜爱。   “当然高兴啊。”潘嬷嬷拿着一块厚实包被,笑眯眯凑近,弯腰说:“瞧,困了。”   奶妈邱氏接过包被,抖开查看,庆幸说:“幸亏今天既没下雪,也没刮风。待会儿把这个给小公子裹上,暖和。”   乔迁新居,姜玉姝满怀期待,轻快说:“出门前裹上,马车会停在新家门口,走几步路就进屋。”   下一瞬,王氏带人经过,担心小孙子,特地进屋嘱咐:“玉姝,千万照顾好烨儿,给孩子穿多些,小心着凉。”   姜玉姝忙起身,“哎,知道了。老夫人往哪儿去?”   王氏叹气,无奈答:“煜儿顽皮,非要看望宝珠,可那丫头病着,暂不宜让孩子们一处玩耍。所以我把煜儿劝住了,叫你大嫂带他回房,等马车。”   姜玉姝恍然,抬手让道:“您坐。”   “不了。”王氏摆摆手,花白头发整齐梳了个髻,喜上眉梢,转身笑说:“我得哄一哄煜儿。迁新居,大喜的日子,他要是哭闹,多不像话。”   姜玉姝目送,“好,那您慢些。”   此时此刻·都城姜府   “丁零当啷“一阵响,铜镜、梳子、簪钗等物,被姜玉姗一把扫落,散乱在地。   丫鬟们惊慌失措,七嘴八舌地劝说:“姑娘,冷静些,千万不要做傻事。”   “夫人呢?快,立刻去禀告夫人!”   “姑娘,快把剪刀放下,仔细割伤手。”   “您消消气,有什么事,等夫人来了再商量。”   ……   “闭嘴!”   “统统滚出去!”   晨起,丫鬟正服侍洗漱与梳妆,姜玉姗突然发作,从针线筐里翻出剪刀,死死攥着挥动,大喊:“你们出去!出去!”   丫鬟们岂敢离开?个个心惊胆战,苦苦相劝。   姜玉姗脸色苍白,两眼红肿,瘦得下巴尖翘,抓起一把发丝,剪刀“喀嚓“几下,发丝飘落,暴躁哭喊:“谁也别拦着,都滚开!”   “家里容不下我,今天我要么死,要么剪了头发当尼姑!”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姗:如果世上有后悔药…… 第120章 答应退亲   “别拦着我!谁、谁也别拦着, 死丫头, 出去!”   姜玉姗披头散发, 脸庞扭曲, 踉跄后退几步, 右手挥动剪刀驱赶丫鬟, 左手往后撑着桌子, 碰到妆奁,便抓起朝丫鬟扔去, 厉声呵斥:“滚!”   “姑娘——“几个丫鬟仓惶躲闪,既不敢“滚“, 也不敢贸然抢夺剪刀,僵持着劝阻。   “梳头?有什么好梳的?呵, 梳什么梳?”姜玉姗背靠桌子, 左手胡乱抓起一把发丝,右手持剪, 又是“喀嚓“几下。她咬牙切齿, 边铰边说:“索性剪了, 全剪了, 剃个光头, 当尼姑去!”   眼睁睁看着发丝不断飘落,丫鬟们吓白了脸,有的跪下, 有的尝试夺剪,惊惶劝说:“姑娘, 别剪了!”   “您这、这是做什么呀?”   “求求您,把剪刀给奴婢吧?”   ……   闹哄哄,正乱成一团时,姜府主妇许氏闻讯赶来,心急如焚地迈进女儿闺房,定睛一望便大惊失色,无暇考虑,疾步靠近,握住女儿手腕便抢夺剪刀,心疼劝阻:   “姗儿!”   “你疯啦?住手,快,把剪刀放下!”当家夫人带头,丫鬟仆妇才敢一拥而上,迅速夺走剪刀。   姜玉姗泣不成声,在母亲怀里挣扎,痛苦说:“娘,您还管我做什么?家里早已容不下女儿了,就让我剃光头发,当尼姑去吧。”   “胡说!姜府是你的家,怎会容不下你?”   姜玉姗泣诉:“父亲越发嫌弃我了。昨天傍晚,我只是和弟弟拌嘴玩儿,他不由分说,就把我责骂一顿。”   “想必是无心的。一家人,切勿斤斤计较。”许氏竭力制住女儿,数人合力把她按坐在绣墩上。   随后,许氏直起腰,二话不说,重重扇了大丫鬟一耳光,怒问:“不配抬举的东西!你究竟是怎么伺候姑娘的?还有你们,为什么任由姑娘铰头发?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然,没法收场了!”   “夫人息怒。”众丫鬟满肚子委屈,跪下求饶并解释:   “求您宽恕。”   “奴婢正在给姑娘梳妆,姑娘忽然翻出剪刀,执意剪头发——”   许氏黑着脸,抬手又是一耳光,烦躁呵斥:“蠢货!你们不该眼睁睁看着她剪,假如一开始就阻止,何至于闹成这样?”她扫视一地狼藉,叹息,拨了拨女儿乱蓬蓬的头发,欲言又止。   众丫鬟磕头求饶,暗中叫苦不迭。   许氏嫌恶一挥手,吩咐道:“一群废物,犯了错还敢狡辩,都下去,自行领罚!”   “是。”丫鬟有冤无处诉,忍泪告退,自去寻管家嬷嬷领罚。   姜玉姗坐在绣墩上,趴桌嚎啕大哭,郁懑不甘,悲愤赌气说:“没脸见人了,我没脸见人了。母亲别拦着,准我当尼姑去吧,余生吃斋念佛,也好过遭人羞辱。”   仆妇搬了椅子来,许氏坐在女儿身边,诧异问:“羞辱?谁羞辱你了?”   姜玉姗哭得直发抖,倒在母亲怀里,哽咽告知:“花朝节,我懒得出门,母亲非叫我去外祖家。结果、结果昨天郊游踏青时,四表姐和七表妹,故意当众打听我的亲事,拐弯抹角,奚落讥笑,气得我立刻回来了。”   “什么?”   “竟有此事?娘的本意,是想让你散散心,免得闷坏了。”许氏搂着女儿,疼惜问:“昨天发生的事儿,怎么现在才说?”   姜玉姗自幼伶俐,深受父母宠爱,在家中一贯顺心如意,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亲事不顺,她近年日夜煎熬,备受打击,沮丧反问:“丢人现眼的事儿,谁好意思宣扬?”   许氏叹了口气,安慰道:“表姐妹之间,那俩丫头真刻薄,娘记下了,改天见面,一定替你讨回公道!姗儿,莫伤心,别和她们一般见识,不值得。”   “由不得我不伤心。”姜玉姗止不住地啜泣,焦愁喃喃:“亲戚家的姐妹们,与我年龄相仿的,大多已经出嫁,仅剩两个守孝的。甚至连天生跛足的七表妹也成亲了,而我却没个着落。只有我,至今没个着落,沦为笑柄。”语毕,她捂脸痛哭,深感挫败。   按照乾朝风俗,如无意外,十八岁的姑娘,纵没出嫁也定亲了,拖过二十,便成老姑娘了。   女儿急,许氏更急。亲信仆妇蹲在地上,收拾狼藉,把妆奁搁回桌上,许氏拿起梳子,细细为女儿梳理发丝,宽慰道:“傻丫头,谁说你没着落了?去年年底,裴家下定,只等文沣从西苍回来探亲,就办喜事,到时——”   “姓裴的简直不是人!”   姜玉姗眉毛倒竖,满腔怨气,破口大骂:“他分明不乐意这桩亲事,借口公务繁忙,一直待在西苍,躲避亲事。我恨死他了!既然不乐意,为什么不阻止下定?卑鄙小人,生生耽误了我!”   恰此时,休沐在家的姜世森赶到。他得知次女又闹脾气,本不耐烦管,但女儿居然嚷“削发为尼“,他坐不住了,特来探望,相距尚远,便听见屋里传出的骂声,顿时生气,威严喝问:   “怎么回事啊?”   “姑娘家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规矩礼仪,你学到哪里去了?”   房里,母女俩一愣,许氏赶忙起身吩咐:“快给姑娘梳洗梳洗!姗儿,你安静些,别出声,我去劝走你父亲。”   “是。”几名仆妇低眉顺目,躬身为二姑娘梳头。   姜玉姗冷笑一声,“哼。”明显对父亲心怀不满。   许氏粗略整理仪容,匆匆迈出门,拾级而下,扬起笑脸说:“惊动你了?其实没什么,没事了。”   孩子长大了,除非不得已,否则姜世森从不踏进女儿闺房。他站在阶下,背着手,拉长了脸,劈头问:“听说,玉姗闹着要‘削发为尼’?”   “哪里?没有的事儿!”夫妻面对面,许氏轻描淡写地说:“下人添油加醋,大人别听信。”   姜世森头一昂,恼怒道:“无风不起浪!玉姗没胡闹?莫非是下人无中生有?”   “放心,真的没事了。”许氏极力维护女儿,打岔问:“大人用过早饭了吗?不如——”   姜世森不悦地打断,“放心?你叫我如何放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个道理,玉姗竟然不明白吗?那孩子,愈发不令人省心,越来越不懂事了!”他失望摇头,叹道:   “唉,难怪文沣不满意她。”   许氏脸色一变,尚未反驳,房里的姜玉姗突然跑出来,犹如遭遇奇耻大辱,气冲冲,脱口而出:“姓裴的不满意我,我还更不满意他呢!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他一辈子待在西苍,永远别回来。有本事,他尽管退亲——”   “放肆!”   姜世森勃然大怒,严厉斥责:“你这是在跟谁说话?没规没矩,刁蛮任性,长辈白疼你了!”   许氏吓一跳,用力拽住女儿,“姗儿,快向你父亲认错道歉。大清早的,有话坐下商量,家和万事兴。”   “本就是裴家的错,毫无诚意,一拖再拖,害得我变成笑柄,现在连父亲也嫌弃女儿了。”姜玉姗泪流满面,憋不住,彻底发作了。她刚才乱剪一通,长长短短的发丝凌乱垂下,沾在泪湿的脸上,狼狈不堪。   姜世森怒火中烧,指着次女,瞪视继妻质问:“看,看呐,瞧瞧你教出来的乖女儿,根本没把‘父亲’放在眼里!”   “消消气,姗儿还小——”   姜世森十分没好气,“还小?十八岁的大姑娘,再过两年,老姑娘了,仍不懂事,实在令人失望。”   大姑娘?老姑娘?   老?   姜玉姗脸色惨白,瞬间被戳了肺管子,使劲推开母亲,羞恼委屈,歇斯底里,哭着喊:“如果女儿熬成老姑娘,全是父亲害的!您明知裴文沣不乐意,却强其所难,上赶着结亲!他不情不愿,即使勉强成亲,女儿后半辈子怎么过?他若是一直借口‘公务繁忙’躲在边塞,拖上三年五载,女儿怎么办?”   姜世森脸色铁青,几个大步,右掌高高扬起,“啪“一下,狠狠掴向次女左脸颊。   “啊——“姜玉姗毫无防备,被扇得倒地,一咕噜坐起,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呆了呆,放声大哭。   “你、你干什么?”许氏拦迟了半步,蹲下保护女儿,仰头怒视丈夫,“有话好好说!女儿的脸,万一打伤了、留疤了、毁容了,如何是好?”   儿女当中,姜世森在儿子面前是严父,一贯较宠嘴甜的次女,盛怒下动手打了孩子,缓缓神,心里并不好受。   他垂下手,疲惫道:“我早已解释过,去年年底,西苍将士几度与北犰交战,最终顺利收复庸州。因为战事,边塞官府时刻不敢松懈,年节一概无休。文沣确实公务繁忙,而非你们以为的‘借口’。”   姜玉姗娇生惯养,头一回挨打,委屈至极,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   “再怎么忙,男人总该抽空成亲吧?”许氏强压下怒火,趁机劝说:“姗儿已经十八岁,再耽误下去,真成老姑娘了,求你好歹为亲生女儿考虑考虑。横竖只是定亲,拖延至今,明摆着的,两个孩子都不乐意,勉强成亲,日后恐怕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姜世森心知肚明,“说来说去,无非是想退亲。”争执数年,他亦心力交瘁,俯视脸颊红肿的次女,一声长叹,终于退让,妥协表示:“罢了,退亲就退亲,我马上修书给裴家。玉姗的亲事,只要别丢姜家的脸,我不管了。”   此言一出,许氏母女愣住了,旋即狂喜。   姜世森继续盯着次女,失望慨叹:“你远不如你姐姐听话。当年,玉姝也是不情不愿,但她孝顺,从不像你这样,目无尊长,大吵大闹,仪态全无。”   提起那件往事,许氏终究心虚,姜玉姗试图辩解,却被母亲悄悄掐住了。   姜世森失望之余,对长女大加赞赏,“为父一早看准弘磊是个不错的,玉姝肯听劝,顺从跟去西苍,果然把苦日子熬成了好日子。如今,她夫妻二人一文一武,同时获封官职,名动都城。为父深感欣慰!”   从小到大,做姐姐的亲娘早逝,外祖家族又远在江南,完全镇不住妹妹。姜玉姗极度不服气,懊悔且嫉妒,内心五味杂陈,硬邦邦说:“姐姐不过是九品,芝麻小官,而且明显是沾了郭二公子的光,靠她自己,凭什么当官?”   姜世森背着手,失望透顶,厉声告诫:“什么‘郭二公子’?他是你姐夫!”   “你太无知了,从古至今,朝中女官屈指可数,不论品级高低,必将载入史册。你姐姐能光耀门楣,你却尽给长辈添堵,如此不孝之女——“姜世森停顿,无奈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目送一家之主远去,仆妇才敢近前搀扶。   “芝麻小官,有什么了不起的?”姜玉姗嘲笑,嗤之以鼻,自视甚高,忿忿说:“姐姐的性子,家里谁不清楚?她有什么‘才干’?全靠郭二公子才得了官职!哼,当初要不是我主动相让,她休想——”   许氏慌忙捂住女儿的嘴,往房里推,“小祖宗,少说几句吧!你父亲终于答应退亲,最好尽快退了,避免夜长梦多。”   大闹一场,闹至日上三竿。   西苍。赫钦   “母亲,慢些,小心路滑。”郭弘哲与郭弘轩一左一右,搀扶王氏迈出后衙。   王巧珍紧随其后,她一不留神,正值调皮年纪的儿子便跑了,忙喊:“别跑,立刻回来!”   奶娘立即追赶,“小公子,不要跑。”   “哈哈哈~”   “搬家喽,搬家喽!”郭煜欢天喜地,连蹦带跳,颠颠儿往回跑,奔向姜玉姝一行,踮脚问:“弟弟醒了没?”   奶妈邱氏好声好气,“刚睡着没多久,一般等肚子饿了才会醒的。”   “唉。”郭煜飞快振作,凑近说:“婶婶,我搀着您吧?”   郭弘磊搀着妻子右侧,姜玉姝欣然伸出左手,“好啊。”   “嘿嘿嘿。”郭煜眉开眼笑,握住二婶戴着厚实手套的……手指,“婶婶慢点儿,小心路滑。”   姜玉姝夸道:“煜儿真懂事。你也要小心。”   郭弘磊莞尔,“过阵子正经开蒙,读书习字,你若学得好,二叔有奖赏。”   “什么奖赏?”郭煜眼睛一亮,忙仰头问:“奖赏什么东西呀?”   郭弘磊威严答:“总之是好东西。你先用功,背熟了《百家姓》和《千字文》,再来问奖赏。”   “哎哟,这、这……行!”郭煜犹豫片刻,便摩拳擦掌,“我一定用功,二叔别忘了准备奖赏。”   姜玉姝忍俊不禁,郭弘磊挑眉答:“礼物已备,端看你有没有本事拿走。”   说说笑笑,一行人走到马车旁,郭弘磊安排月子里的妻儿上车,三弟四弟照顾母亲。   龚家奶妈抱着生病的宝珠,单独一车。   正忙碌间,忽有几名捕快骑马,簇拥一辆马车返回县衙。   捕头远远认出郭弘磊,急忙策马靠近,“吁!”地翻身下马,飞奔而来,喘吁吁说:   “郭公子!”   “可否借一步说话?有件急事,须得禀告您。”   作者有话要说:   裴文沣: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第121章 同撩到任   “什么急事?”郭弘磊一怔, 依言往边上走去。   两人避开众人, 捕头擦了把汗, 语速飞快, 小声告知:“刘大人早起外出查勘耕地, 不慎摔了一跤, 脑袋磕破, 脚扭伤。偏巧其他大人都忙,没空接待。刘大人的意思, 是想请您主持今晚的接风宴,您意下如何?”   郭弘磊听得一头雾水, 余光瞥向不远处的衙门马车,疑惑问:“刘大人受伤了?接风宴, 给谁接风?我并非县官, 出面接待衙门的客人,不太合适吧?”   “咳, 嗳哟!”   “瞧我, 忙昏头, 说话都不利索了!”捕头浑身上下灰扑扑, 尴尬一拍脑袋, 擦擦汗,解释道:“其实,来人是军储西平仓的大使, 姓梁,新官上任, 特地赶来赫钦了解新粮栽种情况。他已经在郊外村庄开始忙活,肯定借住后衙,县里少不了尽一番地主之谊。但这两天,众位大人统统没空,不知您可有空?”   郭弘磊恍然颔首,总算听明白了,转身大踏步朝衙门马车走去,“哦,原来是军储仓的官员到任了?”   “对!”   捕头牵马尾随,“县令考虑尊夫人乃西平仓特使,眼下她不方便,由您出面招待,也不算奇怪嘛。”   夫妻同朝为官,郭弘磊当然乐意帮妻子出面。他脚下生风,并未立即答应,而是问:“刘大人的伤势要不要紧?我去看看他。”   “唉。”捕头叹气,“那一跤摔得重,从坡上栽下,伤得不轻。”   须臾,两人行至马车旁,郭弘磊朗声问:“刘大人?”   车帘应声掀开,刘桐苦笑探身,右脚踝扭伤,脑袋包扎着,额头血迹尚未洗净。潘睿升迁,县令一职空出,由他补缺。   郭弘磊定睛望了望,微微吃惊,关切问:“伤得怎么样?该请个大夫看看才是。”   “唉,正是赶回来治伤的。查勘田地,不小心摔了一跤,让你见笑了。”刘桐身穿七品官服,袍子沾了灰尘,颇狼狈。   郭弘磊摇摇头,“哪里?县令夙夜在公,实乃赫钦百姓之福。”   “尽职守责罢了。”刘桐谦逊摆摆手,开门见山,无奈说:“你知道的,潘大人升迁,日前已经带家眷赴任庸州,裴大人又外出办事了,我刚接任,手下暂无县丞。军储仓的人,假如让小吏出面接待,未免显得怠慢了些,思前想后,只能麻烦你一回。帮个忙,权当替尊夫人出面,如何?”   郭弘磊莞尔,爽快答:“大人开口,岂敢推托?请容我先搬家,把家人安顿好了,一忙妥,即刻上县衙!”   “好,这就好。”刘桐摸了摸脑袋伤口,歉意道:“实在抱歉,明知你们今天乔迁新居,还给你添麻烦。”   郭弘磊爽朗一笑,“无妨,改天奉上请帖,您记得赏脸光临寒舍即可。”   “满月酒是吧?我一定去喝!”   郭弘磊催促道:“别耽误了,快去看大夫吧,把伤口重新包扎包扎。”   双方道别,郭弘磊返回,对母亲等人解释了一番,登上第三辆马车,与妻子同乘。   “梁大人?”姜玉姝吃惊睁大眼睛。   郭弘磊颔首,“对。西平仓大使,你的同僚。”   “他居然已经开始探查粮食情况了?”姜玉姝大感意外。   郭弘磊再度颔首,“据说人正在郊外忙活,晚上县里设宴,托我替你出面,为其接风洗尘。”   初次为官,姜玉姝激动兴奋,并且紧张不安,懊恼说:“唉,梁大人已经开始做事了,我却在坐月子,这、这……说起来,真有些头疼。不知道同僚会不会不满?”   “头疼什么?不满什么?女人坐月子,天经地义!”郭弘磊搂着妻子,宽慰道:“放心,稍晚我上一趟县衙,为你解释清楚。但凡略通情达理的人,就不会怪你。”   姜玉姝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连口鼻也蒙住了,只露出眼睛,忐忑说:“千万帮我详细解释解释,告诉梁大人,我身体一恢复,立刻开始办公!另外,代我问候刘大人,他仓促接任县令一职,刚上任便因公负伤,忒倒霉。”   “知道了。你要少操心,安心休养,才能恢复得快。”郭弘磊不容置喙。   姜玉姝点头如捣蒜,“嗯。”   郭弘磊叹了口气,感慨万千,低声透露:“流刑期间,全家一起过苦日子,千辛万苦才获得赦免。我心里原本早有打算:等摆脱罪名后,绝不让你再抛头露面、雨淋日晒地受苦,一定买个宅子,让你安安稳稳待在家里,体体面面,优哉游哉。”   “结果,万万没料到,圣上居然封了个女官!日后你仍得抛头露面、东奔西走。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不再抛头露面?安稳待在家里?   怎么可能?   那不可能的。   年纪轻轻,如果余生都窝在家里、窝在县里,闷也闷坏了。   霎时,姜玉姝不禁庆幸,内心由衷地感激大喊:谢陛下!谢谢您,赐予我一个官职,今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抛头露面“,专攻屯粮,一展抱负。   她想了想,轻声说:“现在不就是这样的吗?咱们买了个宅子,安稳安家,今后不用辛苦劳作,优哉游哉。迁新居,大喜的日子,高兴点儿。”   郭弘磊十分不放心,凝重道:“也不知朝廷会让你忙上多久?盼望别太久了,尽早准你辞官歇息,平日与母亲、大嫂说笑说笑,专心抚养孩子,免除我的后顾之忧。”   姜玉姝哭笑不得,“我还没上任呢,就谈‘辞官’?”   郭弘磊剑眉拧起,作为丈夫,他一心想让妻子当悠闲贵夫人,而非女官,遂郑重其事,承诺道:“你忍一忍,我会留意着,将来挑个合适的时机,辞官回家,再不必劳心费力的琢磨庄稼和粮食。”   姜玉姝欲言又止,深知对方的一片爱护之心,委婉表示:“放心,屯粮我有些经验,又有同僚可供请教,应该不至于太劳心费力。但目前,西平仓连影儿也没有,粮食更没影儿,既要建造粮仓,又要督促屯田,一年半载必定忙不完的。”   “麻烦。”郭弘磊眉头紧皱,极不愿妻子抛头露面,却无法违抗圣旨。   沉默片刻,姜玉姝忽然想起件事,好奇问:“哎,我记得你曾说过,军储仓惯常设立大使与副使,我是新增的‘特使’。如今大使来了赫钦,副使呢?”   郭弘磊摇摇头,“刘知县没提,想必尚未到任。等晚上赴宴,我问一问梁大人。”   “多谢了!”姜玉姝笑盈盈。   车轮辘辘,一队马车穿过街市,小半个时辰后,抵达广昌巷。   “吁。”打头的车夫勒缰,大声说:   “到喽!”   郭煜迫不及待,掀帘子探头往外张望,“到啦?这就是新家吗?”   “待会儿老实跟着奶妈,不准乱跑!”王巧珍搀着婆婆,慢慢下车。   “母亲小心。”郭弘哲与郭弘轩早已赶到车旁,搀扶老人。   后方,郭弘磊直接把妻子抱下马车,招呼道:“你和孩子都怕冷,走,快进屋。”   姜玉姝尚未康复,与抱着婴儿的奶妈、潘嬷嬷一道,跟随前方的婆婆等人,陆续迈进新宅大门。   二进的院子,砖瓦廊柱六成新,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十分齐整。   虽然远远比不上昔日的靖阳侯府宽敞气派,但足以供二十几人居住。   按事先的安排,长媳母子与次子夫妇住东厢一排屋子,三子、四子住西厢,王氏住正房。   龚家奶妈带着宝珠,并昔日侯府有名分、有女儿的两个老姨娘,住进了南房。   姜玉姝一家三口,加上潘嬷嬷和奶妈邱氏,分住两间厢房,便于照顾孩子。   乔迁新居,夜间自然准备小宴庆祝,郭弘磊却外出了,前往县衙赴宴。王氏领着几个小辈,一边说笑,一边商议摆满月酒,倒也乐融融。   白天忙累,姜玉姝较早休息。   睡梦中,她猛地察觉身边褥子下陷,一个激灵惊醒。   “吵醒你了?”郭弘磊躺下。   姜玉姝迷糊问:“回来啦?怎么样?那位、那位——哦,梁大人,他为人如何?好不好相处?”   郭弘磊仔细告知:“梁大人单名一个‘保’,字‘左朴’,四十开外,品级与你相同。他原是泗鹿县的县丞,沉稳老练,温和从容,听了我的解释,立刻劝你安心休养身体,不必急于上任。”   姜玉姝放下心,愉快说:“听起来是个好相处的!那,副使呢?”   “我问了,梁大人只知道副使是都城人士,数千里迢迢,尚在赴任途中。”郭弘磊推测:“估计月底,副使才能到任。”   姜玉姝欣然一笑,“月底啊?刚好,到时我就快出月子了,收拾收拾,即可上任!”   此时此刻。竹坝驿站   驿房简陋,冷风从门窗缝隙涌入,扑得油灯光摇曳,几乎扑灭灯火。   一锦袍年轻人枯坐,久久盯着油灯,眼神发直,脸色沉沉。   门“吱嘎“一声,小厮端着热水进屋,搁在年轻人跟前,跪下为其脱鞋,哆嗦说:“天冷,公子泡泡脚,早点儿歇息,养足精神赶路。”   “一千五百里。”魏旭面无表情,语调平平,“此处距离西苍,还有一千五百里路。”   “是啊。”小厮捧着年轻人的脚,仔细清洗,苦恼说:“西苍太偏远了!听说,边塞各地大多贫穷,官府一年到头请求朝廷拨粮接济,如今却要在那里建军储仓?光想想就艰难。”   魏旭叹道:“一个连年歉收的地方,莫名兴建军储仓,到时拿什么东西填满仓库?简直可笑。”   “就是!”小厮愁眉苦脸,“苦差事,该怎么办呐?万一办不好,会挨罚吗?”   魏旭不答,冷笑说:“还有更可笑的呢。朝廷命令三人掌管西平仓,一大使、一副使、一特使——其中,特使居然是女人?女人当官,而且品级比我高,真够稀奇的。”   “确实稀奇。”   小厮低头伺候,认真清洗每一根脚趾,“听说,那女人是原靖阳侯府的二夫人,她丈夫有能耐,屡立战功,圣上一高兴,不仅封赏郭二公子,顺带赏了他夫人一个官职。女人嘛,贤惠持家,相夫教子,论才干,她拍马也赶不上您!”   魏旭年轻气盛,满心不屑,傲然昂首,“哼,等赶到西苍上任,我亲自会会那位‘姜特使’,看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好,我等着。   郭弘磊:先过我一关![○?`Д?? ○] 第122章 获封千户   “论功派官?”郭弘磊脚步一顿。   曹达推着同袍前行, “走走走!边走边聊, 不敢让皇子和将军久等。啧, 急死人, 我再三打听, 家父却守口如瓶, 始终不肯透露。”   郭弘磊依言加快脚步, “听起来,将军他们像是已经商定了?”   “多半是!听说, 上头一连商议好几天了,期间几度争执。”   曹达环顾四周, 压着嗓子,既期待又忐忑, 耳语告知:“最近, 咱们将军似乎心情不快,家父也是闷闷不乐, 兴许……朝廷得知窦将军年老多病, 决定换了老将军?另派他人接管赫钦卫?”   两人并肩, 郭弘磊略一思索, 摇摇头, “窃以为不太可能。”   “为什么?”曹达余光警惕扫视周围,忧心忡忡,叹道:“咱们众弟兄自然爱戴老将军, 但他确实年事已高,旧伤旧疾缠身, 近两年几乎药不离口,经常带病处理公务,令人担忧。唉,我真怕朝廷忽然派个新指挥使来,到时,弟兄们不仅心里难受,前程更是堪忧。”   郭弘磊低声宽慰道:“我明白曹兄的忧虑。但收复庸州之战里,窦将军是主帅,他呕心沥血戍边半辈子,劳苦功高。眼下才刚立下大功,朝廷即使体恤老将、有意命其颐养天年,也断不可能‘忽然派个新指挥使来’取代!那样做,岂不大大寒了老将们的心?”   “嗯……这倒也对。”曹达愁眉不展,坦率表示:“我回营比你早两天,这两天心里七上八下的,唉,众所周知,窦将军信任家父,视其为臂膀,万一换个指挥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呢?坦白说,我打从心里盼望将军长命百岁、越老越健壮,长久统领赫钦卫!”   长久统领?将军年近花甲,旧疾缠身,病体难支,再勉强支撑,势必加重病情。   郭弘磊忧切叹了口气,“恕我直言,曹兄,那是不可能的。其实,我同你一样,也盼望将军尽快康复,也不愿突然换个指挥使。”   “唉。”曹达唉声叹气,打起精神说:“罢了,朝廷、哦圣上做主,咱们人微言轻,愁也白愁。走吧,去议事厅,看看是怎么回事。”   “走!”   不多久,他们赶到议事厅外,才发现已有二十余人正在等候传见。   同在赫钦卫,彼此相识,一见面便互相打听,却均不知情,皆是匆忙赶来。   少顷,小头领仔细清点了一番人数,入内通报,随即吩咐:“进去吧。”   “是。”   一行人迈进厅里,郭弘磊粗略扫视一圈,见励王高坐上首,窦勇、九皇子以及外卫的两位指挥使陪坐下方,另有几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满厅的头领,郭弘磊与众同伴规规矩矩行礼,“参见励王殿下、九殿下。”   “不必多礼。”励王不怒而威,九皇子笑道:“起来吧。”   “谢二位殿下!”紧接着,郭弘磊等人抱拳施礼,“拜见诸位将军。”   “无需拘礼。今天叫你们来,是有要事宣告。”以窦勇为首,将领们陆续应答。   郭弘磊等人秩序井然,个个紧张悬着心。   励王神态威严,慢条斯理,微笑说:“庸州业已收复,龙颜大悦,举国欢腾。北犰敌骑悉数被逐出大乾,西北边军上下皆有功,在场各位作为各部精锐将士,更是功不可没,当受嘉赏。”   “尽职守责,分所应当。迟迟才收复失地,老朽能得圣上宽容谅解,已是铭感五内。”   “驱除剿灭敌兵,是末将的分内职责。”   “二位殿下何等尊贵?却不远万里,从都城赶来边塞抗敌,踏踏实实一待小半年,更是劳苦功高,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啊,二位殿下实在辛苦了。”   ……   将领们七嘴八舌,木讷者附和一句半句,谄媚者趁机恭维,一时间,厅里颇热闹。   九皇子一早听腻了,耐着性子喝茶。励王抬手制止,严肃表示:“将士有本分职责,皇子亦有,理应尽忠职守,万万不可辜负圣恩。”   “是。”   “殿下言之有理。”   “谨遵殿下之命。”将领们免不了应和一番。   励王顿了顿,神态肃穆,沉痛说:“收复失地,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但,收复以后,谁去守卫呢?当然得靠将士们。难题在于,昔日庸州将士及府城附近的黎民百姓,当年不幸遭北犰残杀,遇害人数多达十余万,致使各县、各村的幸存百姓惊惶渡江逃难。目前,庸州满目疮痍,几乎是空城。”   郭弘磊精神一凛,隐约有所猜测。   众人侧耳细听,窦勇须发灰白,旧疾未愈,老迈清瘦,喜怒不形于色。   励王一声叹息,旋即郑重其事,昂首道:“屠城惨祸,绝不能再次发生,必须委派可靠之人守卫庸州!本王与九弟、与各位将领反复商议后,将实情奏明了圣上,现已有回音,圣上准许我们便宜行事。”语毕,他偏头望向窦勇,温和说:   “具体请窦将军宣告。”   “是。”窦勇颔首,拿起事先商定的名单,嗓音老迈,不疾不徐,正色道:“各位刚从庸州回来不久,正如方才殿下所言,目前庸州人手紧缺,各卫各所、各要塞均暂由西苍将士驻守。但‘暂时驻守’终非长久之计,须尽快重建庸州兵力,建成体统,才是长久之计。经商议,暂决定重建图宁、塔茶、明琼、洛水四卫。”   图宁?塔茶?明琼?洛水?   征战庸州时,以上四地郭弘磊都曾涉足,前三是边县,洛水则位于庸州中部。   窦勇闷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由于庸州极缺人手,北犰又在草原深处虎视眈眈,别无良策,只能先从西苍各卫所选拔精锐,派往庸州各卫。而后,尽速招募新兵并严格操练,以守卫疆土。”   果然!郭弘磊彻底明白了,暗忖:看来,我们这些人是被选中了,即将前往庸州。   “收复失地期间,赫钦变成了最北端,首当其冲,大大小小,与北犰交战上百次,因此,本卫较为了解敌兵。”窦勇虽不舍,却无可奈何,缓缓道:“既然较为了解,那么,选拔一批合适将士,戍守庸州最北端的图宁县,也是应当。宋将军,这是他们的名单与档册,请查点。”   话音刚落,一脸膛黝黑的中年人立刻起身,快步接过名单与档册,操着南方口音,歉意说:“多谢!多谢!唉,这、这……您一手栽培的精锐,今天却割爱给了宋某,宋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郭弘磊顺势打量,见即将成为自己上峰的中年人个子不高,身材敦实,阔口厚唇,双目炯炯有神。   “宋将军无需如此。西北边军,乃至大乾所有将士,俱是一体,恪尽职守,都是为了保卫疆土,不分彼此。”当着众人的面,窦勇大义凛然,“他们能有机会投入图宁卫,是莫大的福气!”   励王满意颔首,语气严肃,眼里却流露笑意,叮嘱道:“窦将军深明大义,慷慨割爱,宋将军千万好生任用这批人才,切莫使窦将军辛苦栽培的心血白费。”   “是!”宋继昆单膝下跪,高声表示:“末将明白,一定竭尽全力重建图宁卫,绝不敢辜负朝廷的信任!”   励王欣然一笑,“明白就好。”   紧接着,泗鹿、新阳以及其余西苍各卫,纷纷献出名册,禀道:“殿下,泗鹿卫的相关将士就在庸州城里待命。”   “新阳卫人员正在赶来的途中。”   “我们将直接把人派去庸州,到时请塔茶指挥使查点。”   ……   事关重大,商议许久,众将领明吵暗争,励王虽贵为亲王,却不能武断下令,一直设法斡旋,劳心费神。此刻,他松了口气,愉快承诺道:“难得各位如此顾全大局,西北边塞想必会安定太平!本王将据实奏明君父,为尔等请嘉奖。”   “谢殿下。”众将领异口同声。   忙碌一通,皇子与西苍几位指挥使喝茶解乏,状似闲聊,实则各自趁机为本卫争取补偿。励王心知肚明,游刃有余,一一应对。   日上中天,议事厅外亮堂堂。   宋继昆站在阶上,对照名册,详细查点了一遍新手下,审视档册半晌,抬头,含笑问:“郭弘磊,你曾立下首功,原本可以待在安稳的赫钦,但本将军硬向窦老讨要人才,带去庸州图宁,驻守危险之地。你可乐意?”   事已至此,皇子做主,指挥使妥协,下属岂有“不乐意“的?   郭弘磊高大挺拔,虽站在阶下,却与上峰一样高。平视显得失礼,他谨慎,略垂首,避免直视陌生统领,朗声答:“诚如窦将军所言,属下等人能有机会戍守边疆,是福气,心甘情愿,十分乐意!”   “好!”   “很好。”宋继昆把档册抛给亲兵,迈下台阶,使劲一拍郭弘磊胳膊,赞道:“档册上注明,你屡次立功,骁勇善战,难怪窦老将军舍不得割爱。”   挨近了,郭弘磊发觉统领比自己矮了一头不止,面不改色,谦逊答:“二位将军过奖了。属下资质平平,只是运气好些而已。”   “运气迟早耗光,靠实力才能脱颖而出。”   宋继昆背着手,威严告知:“在场都是自己人了,实话告诉你们,现在啊,图宁卫诸事繁杂,本将军急需帮手,只要你们勤勤恳恳,只要是人才,绝不会被埋没。”   “是!”   宋继昆踱步,气势十足,扭头吩咐亲兵,“你与郭千户一道,宣读任命书,收拾收拾,后天辰时启程,渡江去庸州图宁。”语毕,他返回议事厅,打算请求励王催朝廷尽快拨饷银、粮秣等物,用以重建图宁卫。   郭千户?郭弘磊一愣。   宋继昆的亲兵领命,他们事先知情,丝毫不意外,递过一叠任命书,客气问:“将军有令,郭千户,咱们一起办吧?”   曹达见朋友发怔,忙轻轻一记肘击,“问你话呢!”   郭弘磊回神,迅速压下心头激动,伸手接过同伴们的任命书,客气答:“不知规矩是该怎么办?”   为首的亲兵爽朗答:“这个简单!你学着我们即可。”   与此同时。赫钦县城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前行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动静,赶往县衙。   三千多里路,途中几次换马车,遇大雪阻路时,几度步行。   终于抵达赫钦,马车几乎颠簸散架,人也倒下了。   “呕~”   “呕——咳咳咳,呕……”魏旭面白如纸,狼狈吐出了胆汁,冷汗涔涔。   小厮心急如焚,频频掀帘子朝外张望,大声问:“老兄,医馆快到了吗?”   “小兄弟,别急,快了,这下真的快到了。”车夫知道雇主生病,一挥鞭,喝道:“驾!”   小厮手忙脚乱,先为病人擦汗,而后拔开水囊,“公子,漱漱口。我们已经到赫钦县城了,马上去看大夫,吃几服药就会痊愈的。”   “鬼地方,简直、简直鬼地方!”   魏旭喘吁吁,体力不支,精力不济,眼神却燃起熊熊怒火,憎恶说:“赫钦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昨天在那镇上吃的面,怕是下毒了吧?店家谋财害命,论罪该死!”   “小的也吃了,下毒倒不至于,应该是没弄干净,公子的肠胃受不了。”小厮愁眉苦脸。   从昨天傍晚至今,魏旭粒米未进,上吐下泻,病得眼冒金星,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冷冷说:“说起来,全怪那个姓姜的女人。”   “皆因她住在这鬼地方,先上任的梁大使才不得不赶来商议公务,我原本可以待在西苍府城的,结果,被迫也来了赫钦!”   小厮叹了口气,“唉,确实,如果姜特使住在府城,咱们就不用下县城,赶路近两月,快累死人了。”   “呕——”   魏旭又吐了一阵,眼前发黑,晕乎乎,缓过神怒火愈盛,迁怒斥骂:“姓姜的未免太狂妄!她虽比我品级高,却与梁大使同级,凭什么叫我们迁就她一个人?哼,她算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怪我,什么都怪我……┓(???`?)┏ 第123章 深怀偏见   二月底, 立春已过, 冬去春来。   苍江南岸雪停了, 大战平息后, 赫钦卫一切照旧。   明早得离开西苍前往庸州, 天蒙蒙亮, 郭弘磊便牵马走出营门, 扬鞭策马,与潘奎等人一道, 最后一次巡岸。   惯例,直巡查至日色西斜, 他们才回营。   当距离营门六七里时,郭弘磊忽然勒马, “吁!”   “小子, 停下做什么?”潘奎诧异问。   郭弘磊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向江岸, “想散散步。”   “嘿?行吧, 我也散个步。”潘奎下马, 把缰绳抛给亲兵, 迈开大步追赶。   春寒料峭, 岸边风强劲。   郭弘磊站定,袍角翻飞,目不转睛, 缓缓扫视周围,五味杂陈, 百感交集。   “怎么?舍不得走啊?”潘奎用皮罩蒙住了失明的左眼,逐渐适应了独眼的日子。   离别在即,郭弘磊十分不舍,马鞭指了指周围,感慨答:“这几年,苍江南岸附近,我不知来来回回巡了多少遍,一草一木无不熟悉,明天却要离开了,去庸州图宁。”   “哈哈哈,换防罢了,大惊小怪!”   潘奎亦不舍,却作豪迈洒脱状,蒲扇般的手掌拍向对方背部,宽慰道:“无妨,两地只隔一条江,如今你家人在县城,顺路,探亲时可以回来转转。日后我们有空,兴许会去图宁逛逛,那儿的草原一望无际,听说,赛马或打猎特别有趣。”   “好!若有机会,弟兄们一定要常聚聚。”   “这是自然!”潘奎大为赞同。   郭弘磊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叹气,“昨晚,我去辞别将军,将军教导‘男儿志在四方’,嘱咐我踏踏实实为宋大人效力……唉。”   “啧,叹什么气?”潘奎头一昂,佯怒问:“喜得贵子,又当上千户,一连串的喜事,你小子反而闷闷不乐,就不能高兴点儿吗?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赫钦?一辈子不换防,是不可能的。”   马鞭轻甩,郭弘磊抽了抽江岸石壁,叹道:“我明白。”   “那就高兴起来!”   潘奎揽住对方肩膀,昂首阔步,高声说:“走,回营,叫上几个弟兄,让伙房烧几道拿手菜,为你践行!”   郭弘磊振作精神,由衷感激道:“多谢奎哥一直以来的关照。”   “兄弟之间不言谢,你小子又犯了客气的毛病了。”潘奎乐呵呵。   暮色中,他们上马,有说有笑地回营。   一晃眼,三月初十。   冰消雪融,草木萌生,万物复苏,边塞又逢春。   姜玉姝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终于坐完月子了。   清晨,春光明媚,厚皮袄已收起,她穿上薄夹袄,对镜梳理发丝。整个冬季都窝在房里,连捂了数月,铜镜里映出一张玉白无暇的脸,白里透红,粉润光洁,秀美无双。   刚梳好发髻,窗外蓦地响起孩童追逐嬉笑声,姜玉姝起身伸了个懒腰,推窗遥望:   窗外是檐廊,廊阶下即是庭院,院落方方正正,四角栽树,并有若干花坛,与一座小假山。   “哈哈哈~”   “放风筝喽!”六岁的郭煜兴高采烈,小胖墩拽着一个老鹰风筝,绳子仅长数尺,愉快大喊:“哦哦哦,放风筝喽!”   “哥哥,等等我。”休养月余,龚宝珠早已病愈,但仍是瘦弱,两岁女童迈开短腿奋力追赶,“我帮你呀。”   郭煜停下脚步,回头催促:“想帮忙?那你倒是跑快点儿!嬷嬷,不许拦着她,妹妹快来,哥哥教你!”   “来了。”龚宝珠奔近,气喘吁吁。   郭煜抬袖擦汗,叮嘱道:“喏,你托着它,哥哥往前跑,叫你松开时就立刻松手。记住了么?”   “记住了。”龚宝珠点头如捣蒜,言听计从,乖乖捧着风筝。   郭煜吸吸鼻子,旋即埋头往前冲,“冲啊——放风筝喽!妹妹松手!”   “嗯。”龚宝珠应声松手。   风筝应声落地,硬被小胖墩拖着走。   两个奶娘始终尾随,左劝右劝,却根本拦不住。她们心怀顾虑,忐忑望向东厢,干焦急,苦着脸劝阻:“一大清早的,老夫人她们还没起,你俩小声点儿。”   “别嚷,别嚷了!唉,小祖宗,慢点儿,当心摔跤。”   “宝珠,宝珠回来,歇会儿。你病才刚好,跑得一头汗,小心又着凉。”   郭煜玩得正高兴,压根听不进劝,时而绕着假山跑,时而绕着花坛跑,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当他颠颠儿跑过东厢时,猛一阵晨风袭来,刮得风筝歪斜飞起,“啪“地撞上廊柱,紧接着跌下,绳子被萌出新芽的树枝缠住。   “哎呀!”郭煜被迫停下,踮脚又拉又拽,嚷道:“唉呀,我的风筝,缠住啦!怎么办?”   姜玉姝站在窗前,笑眯眯问:“缠住了啊?”   冷不防听见二婶嗓音,郭煜诧异抬头,迅速扬起笑脸,脆生生答:“婶婶早!煜儿刚想给您请安呢。”   姜玉姝颔首,“你比婶婶还早。”说完,她离开窗走出房门,快步行至树旁,伸手解风筝,轻声说:“大家正在休息的时候,应该安静些,散散步、读读书、写写字,不也挺好玩的吗?”   “但是我觉得,放风筝更好玩。”   姜玉姝哑然失笑,“咳,但清晨的时候,尽量小声点儿。其实,院子里风不够大,也不够宽敞,风筝恐怕放不起来。”   “我正在试。等放上天了,一定请婶婶观赏。”郭煜仰脸,个头未及高挑的二婶腰间,气恼说:“这棵树真讨厌!您小心,仔细被树枝划伤手。”   这时,奶妈们匆匆赶到,宝珠在她奶妈怀里。   “夫人歇着,我来弄!”郭煜奶妈连忙靠近,抬手去够风筝,歉意问:“您是被吵醒了吧?唉,煜公子起得早,一开门便开始跑、跳、玩风筝,实在劝不住。”   姜玉姝摇摇头,“没吵着,我一般是这个时辰醒的。”   龚家奶妈放下女童,提醒道:“快给长辈请安。”   “宝珠给二舅母请安。”女童端端正正施礼。   姜玉姝弯下腰,随手拨了拨她汗湿的稀黄鬓发,温和答:“好孩子,真懂礼貌。跑得满头汗,小心着凉,该换衣裳了。”   “哎,马上换!”龚家奶妈躬身应答。   下一瞬,郭家奶妈解下了风筝,郭煜立马跳起夺走,雀跃欢呼:“哈哈哈,解下来了!放风筝,放风筝喽!宝珠妹妹,走,二位嬷嬷也来,咱们一起玩!”   姜玉姝正欲劝两句,东厢第一间卧房的窗猛被推开,王巧珍披着夹袄,未梳发,黑着脸探身,喝道:   “煜儿!”   郭煜止步,吓得一吐舌头,转身赔笑答:“母亲起来啦?孩儿给您请安。”   “请安?安什么安?”王巧珍连日被生生吵醒,头昏脑涨,没好气地训斥:“玩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贪玩!大清早的,不认真读书,却满院子乱跑,大呼小叫,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不知道长辈们在歇息吗?奶妈怎么不劝阻他?”   奶妈一脸为难,嗫嚅答:“劝了,一直在劝,可、可孩子不听。”   “皮又痒痒了是吧?过来,交出风筝!”王巧珍恐吓似的扬起巴掌。   郭煜一见母亲亮出巴掌,办了个鬼脸,抓着风筝转身便跑,飞奔向正房,边跑边佯哭,大喊:“祖母!祖母快救救孙儿,呜呜呜,老祖宗,救命呐,我娘又要打人啦。”   “煜儿——”   “你、你简直讨打!”王巧珍咬牙,儿子愈发顽皮,时常气得她七窍生烟。   姜玉姝忍俊不禁,叹道:“嫂子消消气,煜儿正是爱玩的年纪,长大些就懂事了。”   “唉,实在太顽皮了,一天到晚,安静不了两刻钟,闹得人头疼。”王巧珍掩嘴打了个哈欠。   旁边,龚家奶妈牵着宝珠,局促杵在树下,瞅准了时机,忙催促女童,“快给大夫人请安!”   龚宝珠年幼,但小孩子并非完全懵懂。寄人篱下,相处月余,她模糊意识到王巧珍不喜欢自己,不禁胆怯,犹豫挪近了,行礼并小声说:“宝珠给大舅母请安。”   王巧珍靠着窗台,居高临下,隔着檐廊瞥了一眼,淡淡答:“是宝珠啊。”   “嗯。”龚宝珠规规矩矩站立。   王巧珍与廖小蝶积怨极深,打从骨子里蔑视“贪慕虚荣的狐狸精“,连带着,也无法待见狐狸精的女儿。晨风凉,她裹紧夹袄,漫不经心地说:“煜儿贪玩,整天吵吵嚷嚷,猫嫌狗厌,刚才已经被我训了一顿。小姑娘家家,还是文静些的好,今后不要学你煜哥哥。”   女童迷茫点头,龚家奶妈尴尬答:“我一定好好教我们姑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姜玉姝皱了皱眉,若无其事地说:“晨风凉,给宝珠添件衣裳吧。”   “是,是。”龚家奶妈如蒙大赦,立即抱起宝珠,低头回房。   目送外人走远后,王巧珍撇撇嘴,抱怨问:“一个多月了,龚家怎么还不派人来接孩子?莫非不要了?”   姜玉姝踱上廊檐,“亲生骨肉,怎么舍得‘不要’?听说案子即将判决,估计再过阵子,宝珠爹娘就会来接她的。”   “啧。”王巧珍拢了拢头发,嘲讽叹息,慢悠悠说:“郭家究竟欠了廖家什么?想当年,小蝶表妹投靠侯府,直住到出嫁。如今,她又把女儿塞来,一丢个把月,难道宝珠也要住到出嫁吗?哎哟天呐,可怕,太可怕了,谁家养得起!”   姜玉姝提醒道:“宝珠姓‘龚’,无论如何,她祖父祖母尚健在,又有亲叔叔伯伯,绝无可能在郭家住到出嫁的。”   “但愿如此。”王巧珍掩嘴,呵欠连连,“困死了,我再睡会儿。”   姜玉姝微笑颔首。   王巧珍便关窗,自去休息。   随后,第三间厢房门半开,姜玉姝听见动静,即刻疾步走过去。   “夫人,“潘嬷嬷探头朝外张望几眼,小声问:“刚才怎么回事?”   姜玉姝轻描淡写,“没什么,小孩子在放风筝玩而已。烨儿醒了没?”   “被吵醒一会儿,喝了奶又睡着了。”   姜玉姝迈进里间,奶妈邱氏正蹲着,轻轻给婴儿掖被子,便问:“奶孩子辛苦,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辛苦,睡足了才起的。”邱氏忙起身,耳语答:“小公子极少哭闹,夜里喂三次奶就够了,瞧,他睡得多香。”   满月的婴儿,皮肤不再红通通,肤色逐渐变白。   姜玉姝端详半晌,欣喜说:“变白了,也胖了些,再过俩月,估计会长得白白胖胖。”   “当然了,肯定会长得白白胖胖!”潘嬷嬷凑近,关切问:“夫人今天要上县衙办事,回来用午饭吗?”   姜玉姝直起腰,轻手轻脚离开里间,干劲十足,正色答:“不了,我今天上任,有许多事要和两个同僚商量,县令夫人请吃午饭,最快也得傍晚才能回家。烨儿就交给你们了。”   “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小公子。”月钱丰厚,雇主和善,邱氏一贯尽职尽责。   潘嬷嬷叹了口气,“翠梅、小桃和邹贵几个全在月湖,夫人出门,暂只能带别的下人,估计使不惯。”   姜玉姝笑了笑,“我只是去县衙,而非出远门,带谁都无妨的。月湖那儿正忙着置地盖田庄,我叫翠梅她们大概办妥了再下县城,以免顾此失彼。”   “总之,出门在外要一切小心,最好多带几个人。”潘嬷嬷看着年轻貌美的女官,不无担忧。   姜玉姝轻快答:“自当小心!”   与此同时。县衙   魏旭日前吃坏了肚子,刚止住上吐下泻,又添了水土不服之症,日渐消瘦,苦不堪言,憋了满腔火气,却无处发作。   小厮抖开外衫,为他披上并系好,难掩期待之色,兴奋禀告:“刚才,刘夫人打发丫鬟来说,中午将备小宴,宴请您、梁大使及姜特使。嗳哟,等了十几天,终于有机会目睹梁大使和姜特使的庐山真面目!”   魏旭脸色难看,“有什么可高兴的?咱们足足被晾了十几天!”   “也、也不算——咳,小的猜,对方应该不是故意为之。”小厮挠挠头,小心翼翼地说:“梁大使先到任,一来就四处巡查耕地、忙公务,今天才返回县衙。而姜特使,则是恰巧在坐月子,女人嘛,坐月子是不可能免除的。”   魏旭深吸口气,却压不下怒火,深怀偏见,冷冷说:“女人本应该专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根本不适合当官。将来,倘若公务繁忙,她却忙着生孩子、坐月子,像什么话?简直笑话!”   “公子息怒,息怒息怒,今天头一回见面,到时千万别生气,别和女人斤斤计较。”   魏旭一拂袖,不屑表示:“本公子懒得同女人一般见识。”   “小的从未见识过女官,待会儿开眼界喽。”   魏旭面无表情,极度不服气,想当然地说:“姜氏曾是流犯,凭借‘屯粮有道’获封官职,一个日晒雨淋擅干农活的女人,想必黝黑粗壮。你当心被吓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潘嬷嬷:莫名其妙,你才‘黝黑粗壮’呢! 第124章 女官上任   新官上任, 即将见到两位同僚, 姜玉姝好奇且忐忑。   早饭后, 郭府管家催促小厮套车, 于院门口等候。   圣旨如山, 一旦颁下, 容不得做婆婆的反对。   正厅内, 王氏坐在上首,眯起眼睛端详次媳的穿着打扮, 半晌,点头并叹了口气, 严肃吩咐:“圣旨不可违。既然圣上给你派了官职,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拖延, 不上任不行, 至少要去应卯。到时见机行事,若是力所能及, 就搭把手, 若是无能为力, 就直说, 切莫逞强好胜。想来别的官儿不至于刁难女同僚。”   姜玉姝站在下方, 脂粉未施,浑身上下仅佩戴三五样首饰,整个人显得素净干练。她边听边点头, 末了浅笑答:“老夫人教导得对,与我心里的打算不谋而合。确实, 懂才能帮忙,如果实在不懂,我只能拒绝,避免耽误公务。”   “没错,缺乏把握时,不要大包大揽。”王氏十分不放心,生怕次媳给家里惹祸,语重心长,叮嘱道:“总之,你最好少揽差事,公务自有别的官儿办理,料想他们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仗着自己是女人,故意偷懒耍滑?   姜玉姝内心十二分不赞同,却秉着“婆媳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面上顺从答:“我猜也是。”   “哎。”王巧珍歪在靠窗的矮榻上,掩下嫉妒之色,笑吟吟问:“奇怪,既然封了官,为什么至今没给你发官服?”   姜玉姝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浑不在意,平和答:“朝中只有一个女官,估计没有相配的官服式样,兴许正在赶制,也可能并无赶制的意思。其实,我穿自己的衣裳,倒更自在。”   “呵呵呵,也是。”王巧珍扯开嘴角,笑容未达眼底。   王氏看了看天色,叹道:“去吧。虽然无人点卯,但也不宜叫同僚久等。家里不要求什么政绩不政绩的,只要求安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明白吗?”   “明白。”姜玉姝深知婆婆的顾虑,轻声说:“那,我上县衙了,一回来就给您老请安。”   “唔。”王氏一挥手。   妯娌之间,王巧珍慢吞吞嘱咐:“出门要小心,早点回家。”   “哎。”姜玉姝点点头,转身迈出正厅,身后跟着婆婆指派伺候出门的两个仆妇,其中一名仆妇手中提着书袋。   旭日东升,天光明亮。   自从孩子出生以来,第一次出门办事,虽然只是上县衙,虽然傍晚便回家,但初为人母,她难以言喻地牵肠挂肚,依依不舍,忍不住回房抱了抱孩子,才匆匆朝院门走去。   走没几步,西厢一间敞开的门内忽传出轻喊:“婶婶?”   姜玉姝止步扭头,“嗯?”   郭煜探头,发现正房门口无人,才敢溜出书房,仰脸央求:“我的风筝被树枝划破了,没法玩了,婶婶,能不能、能不能……买个新的?”   “煜儿?”书房里传出呼唤,郭弘轩露面,威严说:“才写了半页字,你又偷懒!”   郭弘哲手握书卷,也踱出来,关切道:“二嫂上任,今后若有我和四弟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对,尽管吩咐!”若非母亲阻止,郭弘轩非常乐意丢下圣贤书,护送二嫂上县衙,顺便透透气。   姜玉姝笑了笑,爽利答:“如果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难道我会客气吗?肯定不会见外的,到时只怕你们嫌麻烦。”   “怎么可能?唉哟,整天闷在书房里,我巴不得出门透透气。”郭弘轩抬袖掩嘴,打了个哈欠。   郭弘哲郑重表示:“二嫂放心,我和四弟绝不会嫌麻烦的。”   姜玉姝忙道:“我开玩笑呢,当然知道你俩不会嫌烦!”语毕,她弯腰嘱咐侄子,“乖乖听你三叔、四叔的话,认真习字,用功读书才有新风筝。”   “我一定用功!”郭煜使劲点头,“蝴蝶风筝,可以么?”   姜玉姝直起腰,“可以是可以,不过嘛……”   “用功用功!”小胖墩机灵,乖巧答:“煜儿会用心习字的。”   姜玉姝欣然颔首,“很好,那就快回书房。阿哲、轩弟,不打扰你们温书了。”   “二嫂一切小心。”   姜玉姝挥手道别,快步出门,登上马车。   半个时辰后,郭府马车停在县衙大门外,车夫勒缰,“吁!”   “二夫人,到了。”仆妇先下车,恭谨搀扶,“您慢些。”   姜玉姝步履轻快,拾级而上,熟门熟路,认识衙门里大多数人,即使不认识,对方也认得她。因事先派小厮打过招呼,无需通报,她径直迈进大门,经过大堂,进二门,朝二堂的粮厅走去。   今日并未升堂审案,跨进二门便安静了,六房典吏各自忙碌,频频遇见捧着公文奔走的文书与主簿。   行至粮厅附近时,她们迎面碰见裴文沣一行。   “姝、表妹?”裴文沣脚步一顿,其同伴纷纷打招呼,有的唤“郭夫人“,有的唤“姜大人“。   姜玉姝一一应答,见表兄抬手引请,遂纳闷跟随至边上,小声问:“有什么事?”   表兄妹面对面,相距三尺。裴文沣官袍笔挺,背着手,不答反问:“你……身体康复了?”   “嗯,恢复了。”姜玉姝定定神,讶异询问:“潘大人早就去庸州上任了,表哥怎么还待在赫钦?”   “赶我走啊?”裴文沣目光复杂。   姜玉姝忙摇头,“哪里?我只是好奇罢了。”   “只是好奇?竟毫无关切之心?”裴文沣不悦地皱眉。   姜玉姝一怔,下意识瞥了瞥旁边许多人,正色答:“亲戚一场,岂能漠不关心!你迟迟未赴任,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我与潘大人不同。”裴文沣心气稍平顺,解释道:“他原是县令,与原县丞刘大人共事多年,升迁之前把要紧的交代交代,即可放心离开,刘大人自会接管一切。而我手头有几件案子,尚未判决,无人接管,只能结案后再去庸州。”   姜玉姝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姝妹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裴文沣蓦地一笑,斯文俊逸,翩翩宛若临风玉树。   “说来听听。”   裴文沣长长吁了口气,简直如释重负,低声告知:“日前接到家书,信上说,你那继母不满意我远在边塞,主动退亲了。”   姜玉姝震惊,倒吸一口凉气,“退亲啦?真、真的吗?”   “当然!”   裴文沣一声长叹,无奈慨叹:“别的不提,我只愧疚于辜负了姑丈的一片美意。原本我十分盼望与他老人家结为翁婿,谁知世事难料——当不成大女婿,就改当二女婿吗?未免太荒唐了些。”   “咳,确实荒唐。”姜玉姝同情之余,由衷替对方高兴,耳语说:“恭喜表哥,了却一桩麻烦事。既然你和玉姗不合适,当断则断,各自另寻伴侣,对彼此都好。”   裴文沣凤目幽深,平静问:“好什么好?今生再也好不了了。你过你的美满日子,管我做什么?”   姜玉姝被噎了一下,摸不准对方的喜怒,尴尬道歉,“对不起,我多嘴了,表哥莫怪。”   “……谁怪你了?”裴文沣欲言又止,皱了皱眉,昂首说:“罢了。我赶着审案,你忙你的,咱们回头再聊。”说完,他神色如常,昂首阔步走向大堂,众随从追赶并簇拥。   姜玉姝不由得松口气,转身,带领两名仆妇,赶往粮厅。   粮厅位于高处,故她们并未发觉,上方栏杆后的盆栽旁,魏旭主仆俩正在俯瞰:   “公子,看呐。”小厮双目圆睁,目不转睛,耳语激动说:   “快看快看,姜特使走上来了!”   “来了,近了近了!”   魏旭眉头紧皱,斜睨责骂:“一惊一乍的,你没见过女人吗?丢人现眼!”   小厮讪讪赔笑,“不是没见过女人,而是没见过女官。原来,姜特使一点儿也不‘黝黑粗壮’!她明明高挑白净,容貌出众——”   魏旭肘击小厮,同时皱眉盯着坡下的女同僚,耳语喝令:“闭嘴!走吧,她上来了。”   “是。”小厮脖子一缩,主仆俩迅速撤离。   少顷   姜玉姝赶到偏厅门口,站定缓了缓气息,刚抬脚,却见厅里走出一名中年人,略发福,未蓄须,和善发问:   “夫人可是姜特使?”   姜玉姝定睛打量,稍一思索,颔首答:“您是梁大人吧?我来迟了,让您久等,真是抱歉。”   梁左朴含笑点头,抬手道:“无妨,进厅里坐。我们就住在后衙,自然比你早些。郭校尉呢?上次未能尽兴畅谈,甚遗憾。”   “弘磊回营去了。待下次他得空探亲,再拜访您。”姜玉姝迈进厅里,仆妇尾随,她抬眸一望,才发现一名锦袍青年端坐,诧异愣了愣,心想:   他是谁?按常理推测,应该是西平仓副使。假如是副使,这副架势,无礼了。   梁左朴乐呵呵,若无其事地引见,“魏老弟,她便是姜特使。”   “啊?哦!”魏旭状似回神,搁下茶盏起立,微笑说:“久仰大名,幸会。”   初次见面,无冤无仇。姜玉姝便猜测对方刚才只是走神了,客气答:“不敢当。实在不好意思,我来迟了,让魏大人久等。”   “无妨。二位,请坐。”魏旭高高瘦瘦,容长脸,右耳畔有一处指腹大小的烧伤疤痕。   “请。”   三人落座,均带了下人,麻利奉茶。   魏旭恰与姜玉姝面对面。他极力克制,却忍不住悄悄瞥了又瞥,审视端庄娴雅的女同僚,原本满腔的不忿里头,莫名夹杂了紧张与懊恼,心思飞转,斗志昂扬,暗忖: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败给一柔弱女人?哼,今天无论如何,定要设法叫她知道本公子的厉害!免得她日后胡乱插手公务,阻挠屯粮大业,影响我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无话可说,挽起了袖子】 第125章 共商大计   “坐, 都坐, 喝茶喝茶。”梁左朴天生一副和善模样, 平易近人。   “您先请。”初次会面, 姜玉姝端坐, 有些拘谨地喝了口茶。   其实, 不单是她。梁、魏二人亦沉默品茶, 仆从安静侍立,厅里一时间无人开口, 只闻瓷质茶托、茶杯、茶盖轻碰的动静。   西平仓设大使、特使与副使,前两者为正九品, 余者为从九品。虽说大使与特使品级相同,但梁左朴为官近二十载, 辗转边塞, 饱经世故,远比年轻人精明老练。   两正一副, 以谁为首?   一山不能容二虎。官场上, 三人行, 无论是靠家世、阅历、还是才干, 台面上越早分出高下越好, 否则平日相处时,势必多生嫌隙。   姜玉姝冷静暗忖:西平仓,暂只能有一个首领。因此, 她早有打算,开腔打破了寂静, 闲聊似的问:“听拙夫说,梁大人原是泗鹿县的县丞?”   “侥幸当了几年,却碌碌无为,惭愧,惭愧。”梁左朴谦和笑着,抬手,扶了扶褐色暖帽。   姜玉姝笑了笑,“大人太过谦了!您若是‘碌碌无为’,怎能脱颖而出?怎能获得朝廷信任、被任命为西平仓大使?唉,其实,我才是真正的‘碌碌无为’,侥幸获封官职,诚惶诚恐,生怕辜负圣恩。”   梁左朴连连摆手,苦笑说:“哪里?分明是姜特使太过谦了!我之前在泗鹿,埋头主管粮食,从未见识过‘土豆’,直到赫钦新粮大丰收,才略有耳闻。犹如井底之蛙一般,孤陋寡闻,委实汗颜。”   “泗鹿与赫钦相距甚远,您潜心忙本县事务,自然无暇外出考察。”客气开始谈话,姜玉姝慢慢自在了,忍笑想:外人有所不知。当初,潘县令为了政绩,悄悄谋划,故意捂住消息,直到成功,才对外宣扬。   梁左朴感慨道:“我较早到任,这阵子趁有空,几乎转遍了赫钦县几个镇,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发现许多人对你赞不绝口,言谈中十分敬重‘郭夫人’。显然你是有真才实学的。”   姜玉姝摇摇头,“过奖了,实在是过奖了。皆因赫钦民风淳朴,民众踏实遵从官府指引,辛苦耕作,才喜获丰收,我不敢居功。”   “姜特使鼎鼎有名,且为人谦虚,获封官职,实至名归啊。”梁左朴大感意外,客套话里逐渐流露欣赏之意。   “与前辈相比,不值一提。”   姜玉姝恳切表明:“梁大人乃西苍人士,为官近二十载,博闻多识,老成练达,我年轻愚笨,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语毕,她站起福了福身,“今后如果遇见棘手公务,还请大人多多指教。”   “唉哟,这、这——”   梁左朴立刻站起,仓促还礼,并作虚扶状,连声说:“请起,快快请起!梁某虽比二位大十几岁,却只是虚长年纪,算不得什么‘前辈’。”   礼毕,姜玉姝直起腰,亭亭玉立,一本正经问:“唉,前辈这般推辞,莫非不乐意教导年轻人?那叫我们这些年轻人向谁求教呢?”   交谈几句,梁左朴心里大概有了底,暗暗松口气,既欣赏对方的谈吐举止,更庆幸对方懂得人情世故,绝非“年轻愚笨“之辈。他眼里饱含笑意,愈发和善,谦逊答:“同僚之间,同为朝廷效力,理应互相关照。即日起,咱们几个互相关照吧?”   姜玉姝爽快答:“行!”   下一瞬,正使与特使对视,会心一笑,不约而同地想:很好,一见面就把首要难题解决了,互相表明态度,避免同僚之间闹些什么不愉快。   短短片刻间,魏旭几度张嘴,却总是插不上话,憋屈旁观一老一少互相恭维,半晌,才微笑插嘴说:“大使老成练达,特使名声在外,魏某却是初次历练,刚走出书房,不通世务,今后还望二位多多指教。”   梁、姜皆非傲慢之人,本无意冷落同僚。梁左朴闻言,立即接腔,夸道:“老弟乃新科进士,满腹经纶,假以时日,想必有所建树!”   哦,原来他是新科进士。姜玉姝落落大方,自嘲说:“魏大人饱读圣贤书,我却连四书五经都没完整读过一遍,说起来真惭愧。”   魏旭表面文质彬彬,“总而言之,魏某资质平平,日后恳请二位关照。”实际却忿忿不甘,愤懑想:   荒唐,太荒唐了。一个连四书五经都没通读过的女人,品级居然比苦读十年的新科进士高?命运何其不公!   姜玉姝只当是应酬,客套自谦,客套完了便开始商议公务,丝毫未察觉魏旭心里的浓浓不忿。   她略一思索,面朝大使,正色问:“朝廷吩咐屯粮,现在正是春耕时节,但眼下粮仓尚未开建,粮食也没个影儿。两件大事,千头万绪,不知梁大人有没有好计策?”   “众所周知,无规矩不成方圆。”一商议公务,梁左朴即慢慢敛起和善笑容,严肃提议:“依我看,咱们得尽快商定章程,平日按章程办,事半功倍。”   魏旭赞同颔首,“对。应该定个章程出来,以免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姜玉姝扭头,仆妇会意地解开书袋、递上一本文稿,她接过拍了拍,坦言相告:“对于营造工事,我几乎一窍不通,但对于屯粮倒有些许经验。因此,我在坐月子期间——咳,空闲时,我细读了几遍《庸州志》,结合庸州现状,写出一份屯粮章程,希望能派上用场。献丑了,二位别见笑。”   “哦?”梁左朴与魏旭齐齐一愣,前者伸手并慨叹:“不料姜特使竟如此为公务操劳,真是辛苦了。”   姜玉姝把文稿交给仆妇,仆妇恭谨转交给了大使,她爽利答:“分内职责,理应尽心竭力!”   “庸州才刚收复,你怎知它的现状?”魏旭忍不住问。   姜玉姝喝了口茶,解释答:“庸州并未被北犰长久侵占,三年五载,山川地貌和气候不会有大变化,志书是可以参考的。另外,拙夫曾征战庸州,辗转多地,亲眼目睹了那儿的现状,他的口述,也可供参考。”   “原来如此。”魏旭若有所思。   梁左朴翻开文稿,一目十行,简略阅毕,随即命令仆从交给副使过目,愉快说:“巧了!‘庸州为主,西苍为辅’,恰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姜玉姝诧异笑了笑,“是吗?”   “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也写了一份章程,但尚未整理,粗糙潦草,与你的相比,真个叫‘献丑’了。”梁左朴兴致勃勃,偏头吩咐:“立刻把我的那份拿来!”   仆从躬身答:“是。”   旁边,魏旭悄瞥对面一眼,默默低头翻阅,审视字迹娟秀的文稿,内心滋味难言:惊讶、困惑、懊恼、茫然……果真是她写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不久后,姜玉姝也简略翻了梁左朴的手书,阅毕眼睛发亮,右掌“啪“地一拍文稿,激动说:“奇了,果然巧,果然不谋而合!”   “哈哈哈,你我都曾经日夜操心粮食,想法有相同之处,不足为奇。”   姜玉姝眸光水亮,满怀期待,侃侃而谈:“西苍多山林、少平原,耕地不足,屯田不易。庸州却地势平坦,良田万顷,沃土千里,只要打理得当,估算一算,正常的收成足以充盈西平仓!”   “对!”梁左朴精神振奋,不由自主地倾身,面朝特使,中气十足地说:“春耕已经开始了,西苍有官府主持大局,咱们只需分派下去,到时官府自会上交屯粮。”   魏旭生性争强好胜,无论干什么都不甘落后。他完全不懂农桑,绞尽脑汁,接腔道:“麻烦的是庸州。如今那地方满目疮痍,良田全荒废了,缺乏人手、粮种、农具——简直要什么缺什么,甚至连州县官府也尚未重建齐整。光咱们焦急,没用,屯田屯粮,本是地方官府的责任,咱们只能督促。”   姜玉姝叹了口气,深有同感,缓缓说:“目前,庸州确实要什么缺什么。明摆着的,他们肯定赶不上春耕,能赶上夏种就不错了。今年别说屯粮,八成连自身口粮也解决不了。”   魏旭听见她赞同自己,不禁得意微笑。   “坦白说,我压根没指望庸州今年能上交屯粮。”梁左朴神色凝重,“但圣上下旨兴建西平仓,明确规定西苍、庸州两地必须设法筹粮,庸州固然艰难,但绝不能撇开屯田责任。我认为,错过春耕属于无奈,夏种却不应该错过,不论收成多少,先把荒废的良田翻整一遍,以便明年春耕。”   姜玉姝颔首,“言之有理,横竖得耕种,迟不如早。按照惯例,朝廷和官府必将想方设法,移民实边,尽速充实庸州人口,一旦人手充足,耕作就好办了。”   魏旭目不转睛,凝视神采奕奕的秀美女同僚,脑子一热,莫名热血沸腾,脱口而出:“我也赞同‘庸州为主,西苍为辅’!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不如分头行事吧?梁大人老成练达,留在西苍,负责监督建造粮仓。咱们一起去庸州,负责督促屯田,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梁大使:咱们一起?小伙子,你这措辞,很不怎么样啊Σ(⊙▽⊙“a 第126章 婆婆在上   “分头行事啊?”姜玉姝垂眸沉思。   “对!”   魏旭端坐, 双手握膝, 无法言喻地涌起一阵阵紧张, 紧张中夹杂着期待。他坚定颔首, 正色问:“两件要务, 其一建造粮仓, 其二督促屯田, 均为当务之急,千头万绪, 为避免顾此失彼,应该分头行事吧?”   “这……”梁左朴皱眉, 眼角布满皱纹,和蔼目光里隐约流露锐利之色。他心思缜密, 看看女同僚, 又看看男同僚,霎时犹豫不决, 谨慎答:“事关重大, 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须从长计议。”   魏旭始终微笑, 却敏锐察觉顶头上峰并不赏识自己, 暗暗不快,表面谦和答:“不错,确实应该从长计议。”   姜玉姝思索片刻, 无奈道:“诸事繁杂,人手却不足, 看来,只能分头行事了。”   “道理是如此。”梁左朴面露为难之色,慎重说:“但具体应该怎么分派差事?这个得认真商量商量。”   魏旭点点头,“全凭大人安排。”   姜玉姝突想起件要事,忙关切问:“对了,我想起件事!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建造粮仓,没钱可行不通。上个月我托人打听过,当时朝廷尚未拨下银款,不知现在拨下来了没有?”   “哦,等了月余,日前已经拨下来了!”梁左朴笑了笑,扶扶暖帽,两手比划着告知:“十万两,全寄放在西苍府衙银库里,朝廷委派专人掌管。咱们若想动用银款,必须遵照规矩,征得监官准许,才能支取。”   建造军储粮仓,用地、工匠、砖瓦木料、层层关系、官场应酬打点……繁杂琐碎,非精明强干者,无力胜任。   姜玉姝听着听着,不由得眉头紧皱,坦率慨叹:“唉哟,光听着就觉得麻烦!梁大人,对于营造工事,其中无数门门道道,我实在一知半解,此等重担,只能请您挑大梁。”   其实,郭弘磊早有嘱托,梁左朴当场便答应了。他和善笑了笑,安慰答:“放心,放心,我明白。建造粮仓一事,无需你出面,术业有专攻,姜特使擅长农桑,今后专心督促屯田即可!”   姜玉姝松了口气,“多谢大人体谅。”   这时,魏旭心思转了转,改而好学地表明:“如果大使不嫌弃,在下十分乐意跟随效劳,学着办差,分担些公务。”   “不敢,不敢,咱们是同僚,都是新上任,谁也别嫌弃谁,一切商量着办吧。”梁左朴摆摆手,当仁不让,爽快道:“手头两件急务,耽搁不得,既然二位同时推举,我也不虚推辞了,将尽快返回府城,张罗建造粮仓事宜!”   姜玉姝欣然一笑,“那就辛苦大人了。”   “嗳,分所应当!”   梁左朴呷了口茶,话锋一转,字斟句酌地说:“眼见为实,咱们得亲自去庸州考察考察,根据实情商定数额,好给官府分派差事,到时让他们按照规定的数额上交屯粮。姜特使巾帼不让须眉,当仁不让,少不得辛苦走一趟庸州,但魏老弟嘛……”他打住话头,迟疑不语。   姜玉姝欲言又止,想了想,没吭声。   “但凭大人安排。”魏旭深感遭人嫌弃,咬牙保持微笑。   梁左朴思前想后,别无良策,最终下定决心,温和嘱咐:“断无让一个女人家独自前往庸州的道理。考察一事,交由姜特使和魏副使共同负责,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姜玉姝尚未开口,魏旭立刻起身,拱手说:“今后请特使多多指教。”   她客气起身还礼,“不敢当,互相照应吧。”   “一定。”魏旭彬彬有礼,不禁暗感欢喜。   梁左朴再次扶了扶暖帽,“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了!咱们商议商议,再定个章程出来,早日分头行事。”   三人商议至晌午时,县令夫妇打发小厮来邀请:   “我家大人略备薄酒小宴,请三位大人赏脸光临。”   梁左朴率先起身,暂搁下公务,乐呵呵地说:“知县大人盛情相邀,却之不恭,二位,咱们先去用饭,略歇会儿,下午再继续议事吧?”   姜玉姝疲惫起立,“好。”   “请。”魏旭侧身抬手,让她先行。两人相距甚近,他忍不住趁机瞥视,惊奇于女同僚整张脸白皙无暇,春光明亮,照得她肌肤似乎吹弹可破。   姜玉姝早饭吃得匆忙,饥肠辘辘,一心想着午饭,浑然不觉地抬手,“请。”   不消片刻,一行人陆续迈进后衙小宴厅。   由于仅有一个女官,为免姜玉姝尴尬,新任县令刘桐不得不破格,叫自己夫人也出席。   席间除了县令夫妇之外,裴文沣亦在席。   县令夫人笑容满面,快步相迎,靠近便挽手,亲昵问:“玉姝,饿了吧?我特地叫厨房烧了几道都城风味菜肴,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   姜玉姝忙答:“劳您费心了,味道想必是好的。”   “入席入席!咱俩挨着坐,聊聊天。”   “哎,您先请。”   玉姝?不知是哪两个字?魏旭尾随,默默好奇。   刘桐招呼道:“诸位,坐,都请坐。”   “大人先请,您快坐。”梁左朴与魏旭连连拱手,谦让半晌,众人才一一入席。   裴文沣望着表妹,温和说:“我沾了你们的光了,来蹭一顿午饭。”   姜玉姝笑了笑,“哪里的话?凭表哥与刘大人的交情,根本用不着沾谁的光。”   “哈哈哈,在座诸位都是贵客!”刘桐熬了十几年,终于升为县令,红光满面,热情招待客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融洽谈天说地。   其中,姜玉姝和县令夫人饮的是茶,以茶代酒。   “啊?”   刘桐愣了愣,惊讶问:“你居然要去庸州?”   姜玉姝颔首,“职责所在,非去不可。不亲眼勘察一番,我们无法得知庸州具体现状。”   梁左朴仍戴着暖帽,苦笑了笑,向众人解释道:“诸事紧迫,偏偏人手不足,无奈之下,只能辛苦姜特使走一趟。”   “大家都辛苦。”姜玉姝干劲十足,“等粮仓落成,估计就轻松了。”   “唉呀,听说庸州百废待兴,衣食住行想必多有不便。”县令夫人关切提醒:“出门在外,你千万多加小心!”   姜玉姝扭头答:“多谢夫人关心,我会处处小心的。”   刘桐吃了一筷子菜,拿起帕子擦擦嘴,提醒道:“仔细想想,倒也无妨。潘大人升迁了,如今他就在庸州,有熟人便好办事,到时你不仅可以住进府衙后衙,外出勘察时,还可以请潘大人派衙役护送。”   “好主意!”刘妻点头附和。   姜玉姝从善如流,“为防万一,能借住府衙是最好的,如有必要,我会请潘大人相助。”   “怕什么?”裴文沣略昂首,放下酒杯,不容置喙地嘱咐:“你们别急着动身,稍等几日,待我忙完手头案子,同去庸州,彼此有个照应。”   “对!”刘桐喝得微醺,拍掌赞同,叮嘱姜玉姝,“文沣马上要去庸州上任,恰巧同路,你们结伴同行,应该万无一失!”   刘妻附和丈夫,“太好了,有你表哥护送,免得提心吊胆。”   受郭弘磊之托,梁左朴正担心女同僚,闻言忙拱手,“如此甚好!有劳裴大人了。”   “多谢。”魏旭面色如常,却心想:你们恐怕不知情,我却刚从都城赶来,曾经派人暗中打探过,侍郎千金与其表兄、与侯府公子的种种不堪传闻,一度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传闻究竟是真是假?   裴文沣喝酒不上脸,越喝脸色越白,还礼并平静答:“顺手之劳而已,又是照顾亲戚,无足挂齿。”   席间热热闹闹,姜玉姝见状,只得咽下婉拒的话,若无其事道:“那就麻烦表哥了。”   “表妹不必客气。”裴文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丝毫没尝出醇香酒味,只觉烦恼苦闷。   饭毕小憩两刻钟,便继续商议,忙碌至傍晚,姜玉姝才离开县衙,登上马车回家。   夕阳西下,车轮辘辘,马车安稳回到广昌巷。   她被一名仆妇搀下车,另一名仆妇手拎两个蝴蝶风筝。   “婶婶回来啦?”   “哎呀,风筝!”郭煜迫不及待,急切跑出来迎接,欢呼雀跃,踮脚够风筝,惊喜问:“蝴蝶——咦?两个?”   姜玉姝步履轻快,摸了摸侄子脑袋,叮嘱道:“你一个,另一个给宝珠。”   “哦,行吧,谢谢婶婶!”小胖墩一手抓着一个风筝,飞奔向南房,愉快大喊:“妹妹?宝珠妹妹?哈哈哈,婶婶买了新风筝,快出来玩!”   有婆婆在,儿媳外出一整天,回家得先见过婆母。   姜玉姝径直迈向正房,刚进门,便见王巧珍哄得婆婆眉开眼笑。   她定定神,行礼问候,“老夫人。大嫂说了什么事啊?令您这般高兴。”   “回来了,坐。”王氏语带笑意,关切问:“没什么事,只是你嫂子幽默风趣,逗人发笑罢了。怎么样?你上任首日,一切顺利吗?”   婆媳并排坐在矮榻上,王巧珍挽着婆婆胳膊,笑吟吟问:“没人刁难你吧?”   姜玉姝落座,含笑答:“挺顺利的,没人刁难我。”顿了顿,她告知:“不过,上峰给我派了件差事,让我去一趟庸州,勘察耕作情况。”   王氏一惊,“什么?”   “庸州?”王巧珍撇撇嘴,“听说那地方不大太平,你可要小心些。”   姜玉姝心知瞒不住,也光明磊落,不愿遮遮掩掩,索性坦言相告:“老夫人和嫂子请放心,我并非独自一人,而是有同僚和亲戚结伴同行,加上随从们,至少十几个人,应该不会出意外的。”   王氏愣了愣,“亲戚?”   “什么亲戚?”王巧珍瞬间有所猜测,屏息细听。   姜玉姝心平气静,“我表哥。他恰巧要去庸州上任,同路。”   王氏皱眉,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连摇头,难掩不悦之色,严肃吩咐:“玉姝啊,当年的事,我就不提了,也从不准下人议论,但你、你——你自己要有分寸!唉,怎能与裴大人结伴同行呢?”   “如果你那样做,弘磊颜面何存?”   作者有话要说:   王巧珍:对!你那样做,弘磊颜面何存?【吃瓜兴奋脸】 第127章 大发脾气   弘磊颜面何存?   婆婆当着长媳的面, 质问次媳这种话, 究竟什么意思?   只差没直白责骂次媳“不守妇道“了!   事关名誉, 加之昔日蒙冤百口莫辩时, 婆婆经常嫌恶训斥次媳……瞬间, 种种不快悉数涌上心头。   姜玉姝纵有再高的涵养, 也咽不下这口气。她当场脸色一变, 面无表情,语调平平, 连声反问:“不知老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刚才已经解释清楚,去庸州考察, 是上峰分派的公差,不能推辞。至于和表哥同行, 是县衙与同僚们一起商定的, 图个人多,声势壮胆气足, 以防途中遭遇劫匪或其它意外。”   “身负差事, 外出办公, 至少十几人同行, 大家各忙各的, 光明磊落。难道您认为我是单独约表哥去庸州游山玩水吗?”   “亲戚之间,同朝为官,假如过度遮遮掩掩, 岂不生生弄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简直自讨嫌疑!”   “你——”   王氏怒形于色,昂首喝问:“放肆, 你是在跟谁说话呢?做婆婆的关心儿媳妇,叮嘱了几句,你竟拉下脸说了一大堆,成何体统?”   “唉哟。”王巧珍不服弟媳妇已久,暗中幸灾乐祸,挽着婆婆胳膊晃了晃,打圆场道:“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气?息怒,您老息怒。婆媳拌嘴,若是被下人听见,多不像话,显得咱们家没规矩似的。”   长媳一劝,犹如火上浇油。王氏怒火愈盛,却因今非昔比,勉强克制着脾气,忿忿道:“谁先动气的?我倒想‘有话好好说’,可你看看,玉姝那副神态!”   王巧珍蹙眉,好声好气,贤惠劝说:“玉姝啊,婆婆上了年纪,倘若一时不慎,说了你不爱听的话,做媳妇的岂能往心里去?家和万事兴,消消气,都消消气,坐下商量。”   “哼!”王氏黑着脸,欲言又止,终究顾忌次媳女官的身份,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严厉训斥。   姜玉姝端坐,腰背挺直,注视上首亲昵紧挨的姑侄俩,倍感无力,恼怒渐渐褪去,迅速恢复冷静,缓缓说:“并非我故意不尊敬长辈,而是婆婆刚才的话戳人心窝子。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血肉之躯?如果我永远沉默,恐怕得一辈子蒙受不白之冤,白受窝囊气。因此,所谓‘当年的事’,索性今晚挑明了罢。”   “挑明?你想怎么挑明?不怕戳了自己心窝子啊?”王氏十分没好气。   王巧珍附和婆婆,“算啦,已经过去了。聊起那些,你该更加不高兴了。”   姜玉姝微微一笑,感慨答:“我原本以为过去了,谁知刚才一提‘表哥’,二位便如临大敌,似乎我马上会抹黑郭家,甚至连‘弘磊颜面何存’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事关名誉,叫人如何不生气?”语毕,她站起,身姿高挑,居高临下,肃穆说:   “论礼,儿女本不该指责长辈之过,但实在被逼无奈,忍无可忍!横竖清者自清,聪明人早已经发觉真相,所以今天我不怕抖搂家丑:事实上 ,如果不是继母暗中动手脚,设计陷害,我根本不可能嫁入郭家!”   时过境迁,王氏早已回过味了,但始终嫌弃声名狼藉的姜大姑娘。她板起脸,皱眉阻止,“陈年旧事,有什么好提的?况且,即使你继母犯错,毕竟是长辈,你要尊敬她。”   王巧珍却半信半疑,至今猜测弟媳妇并非完全无辜,嘴上说:“别提扫兴的事儿,坐下聊。”   姜玉姝义正辞严,再次为姜大姑娘解释,沉痛表明:“当年闹得沸沸扬扬,我无法为自己做主,阴差阳错,仓促嫁进郭家,备受讥讽嘲笑。但外人造谣生非之余,也不想想,假如我真如传闻中那般‘贪慕荣华富贵’,明明如愿以偿,却何苦几度自杀?甚至成亲当天上吊,若非弘磊突然回房……一早气绝身亡了!”   “结果,时至今日,仍因为往事遭人怀疑。唉,真叫人心寒齿冷。”语毕,她明白不能光靠讲道理,果断抽出帕子,捂着眼睛,哽咽说:   “既然婆婆如此不放心,我不敢去庸州,也不当什么‘特使’了,明早就辞官!自从进门以来,一直忙忙碌碌,没过过几天舒坦日子,连身怀六甲的时候都在东奔西跑,快累死了。现在烨儿才刚满月,一天不见孩子,我就想得慌,宁愿待在家里,专心抚养孩子。”   王氏一呆,顿时急了,“辞官?这、这不妥吧?”   “你向谁辞?”王巧珍皱眉。   姜玉姝揉了揉眼睛,眼眶泛红,内心却无比镇定,疲惫答:“封官是圣上的旨意,我不清楚该怎么辞,明天上县衙打听打听才知道。”   “刚上任便辞官,会受惩罚的吧?”王氏生怕次媳连累全家,暂时撇开了裴文沣。   王巧珍过怕了苦日子,忙劝阻:“玉姝,冷静些,切莫冲动行事。圣上赐予官职,你尚未办成一件差事,忽然闹辞官,不像话呀。”   姜玉姝攥着帕子,擦拭并不存在的泪水,佯作伤心状,“管它呢,我自知不是当官的料,与其勉强,索性及早辞了。当年遭继母算计,皆因亲娘早逝,才栽了大跟头,痛定思痛,我得亲自照顾烨儿。今儿一整天没见孩子,虽然明知他在家里好好儿的,但总忍不住牵肠挂肚,总是想念得慌。”   “不妥,不行。你不能贸然辞官!”   王氏连连摇头。她被一打岔,怒火逐渐平息,咬咬牙,妥协了,严肃说:“烨儿是郭家嫡孙,我的亲孙子,祖母对他的疼爱,绝不在你之下。你尽管安心外出办差,有我在家,谁也动不了烨儿一根毫毛!”   王巧珍悻悻的,起身凑近,亲热挽着弟媳妇,劝道:“哭什么?行了行了,消消气。我们当然知道你辛苦,也相信你是清白的,无奈堵不住悠悠众口,一片善意,才提醒你谨慎留神,并无别的意思,不要多心。”   有了孩子,姜玉姝不得不为亲生骨肉考虑,无意与婆婆较真争吵。她擦擦眼睛,顺势下台阶,示弱道歉:“怪我一时着急,误会了,口不择言,刚才的失礼不敬之处,求老夫人宽宏谅解。”   王氏深吸口气,硬生生掩下不悦,宽容答:“家常过日子的小事,不值得认真。玉姝,你脾气急躁,该改一改才对。”   “是。多谢老夫人谅解。”姜玉姝发作一通,心气平顺。   话不投机,仅闲聊片刻,她便告辞了。   目送外人离开,王巧珍立刻挨近婆婆,小声说:“瞧,您瞧瞧,我没说错吧?玉姝气性大,动辄赌气,爱使性子,成亲当天就闹自杀。如今当了官儿,越发了不得了,刚才,她居然大发脾气,胆敢顶撞婆婆,够狂妄的!”   王氏面子挂不住,头疼揉捏眉心,“有什么办法呢?当年弘磊被迷了心窍,不顾长辈劝阻,天天闹,执意娶她。唉,看在烨儿的份上,只能包容她。”   “啧。”王巧珍年轻守寡,见弟媳妇夫妻恩爱,内心难免不是滋味,嘀咕说:“其实也是怪弘磊。做丈夫的一味纵容,从不管束,任由妻子闹。他前阵子探亲,哎哟,活像个小厮,端茶递水的,只差给玉姝捶腿了。”   王氏余光一瞥,神色不改,叹道:“唉,吵得我头疼!罢了,只要她别给郭家丢脸,我懒得管,以免讨人嫌。”   “哼,她想辞官过悠闲日子,辞就辞呗,安分待在家里,省得抛头露面,招人非议。”王巧珍撇撇嘴。   王氏摇头叹气,“那怎么行?首先,圣旨非儿戏,岂容她想辞就辞?其次,一大家子人,假如全靠弘磊养活,他该累坏了。玉姝当官也好,家里多一份俸禄,宽裕些。”   王巧珍张了张嘴,无可反驳,选择保全自己的悠闲日子,憋屈颔首。   随后几天,姜玉姝出门之前,总是辞别婆婆才赶去县衙办公,婆媳仨均若无其事,绝口不提不愉快之事。   三月中旬,边塞处处春意盎然。   裴文沣终于忙完西苍的所有案子,即将赶往庸州上任。西平仓官员亦商定了章程,分头行事:梁左朴负责督建粮仓,姜玉姝与魏旭负责督促屯田。   启程前夕,行李早已打点妥当。   夜晚,姜玉姝抱着孩子,万分不舍,轻声说:“明早我带两个人走,等路过月湖时,改为带翠梅和邹贵。”   “有道理!”潘嬷嬷赞同点头,“府里的老嬷嬷和丫鬟,没跟着外出伺候过,不顶用。”   奶妈邱氏关切问:“夫人明天启程,什么时候回来?”   姜玉姝一声长叹,“说不准,但至少也得个把月。我不在家时,烨儿就交给二位了,千万要用心照顾孩子。”   “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邱氏郑重答。   潘嬷嬷摸了摸襁褓,“放心吧,老婆子发誓会照顾好小公子。”   婴儿熟睡,皮肤不再泛红,变得白白嫩嫩,高鼻梁,睫毛纤长,散发淡淡奶香,惹人怜爱。   姜玉姝目不转睛,凝视孩子,情不自禁泛起一阵阵心疼,喃喃说:“可怜见儿的,你爹在军营,明天娘又要出远门,你在家要乖乖听话,等娘回来,给你——“她停顿,蓦地莫名眼眶一热,鼻尖泛酸,心里难受极了,无奈叹息:   “我真想带着孩子一起去庸州。”   “不行啊,这才刚满月,禁不起颠簸。”邱氏吓一跳。   潘嬷嬷理解她舍不得,“忍一忍吧,等小公子长大些,再带他出门。”   姜玉姝缓了缓,振作精神,叮嘱道:“天气渐渐暖和了,特别晴朗的时候,抱他去院子里转转,戴上帽子,略晒晒太阳。”   “哎,明白了。”   姜玉姝又道:“万一孩子生病,切勿乱用偏方,该立刻请大夫诊治。”   “是。”   姜玉姝继续嘱咐:“小婴儿喝奶足够了,不能随便喂汤或补药,免得像宝珠,越补身体越虚弱。”   “好,记住了。”   初为人母,姜玉姝十二分不放心,绞尽脑汁,千叮咛万嘱咐,恨不能把孩子抱去庸州。   翌日。清晨   姜玉姝辞别婆婆和大嫂,在小叔子和侄子、表外甥女的簇拥下,迈出家门,登上马车。   “婶婶,早点回来,煜儿就快学会放风筝了,到时咱们一起玩!”郭煜依依不舍。   龚宝珠喜欢温和亲切的二舅母,小声说:“早点回来。”   郭弘哲关切道:“庸州路远,二嫂多加小心。”   “祝嫂子旗开得胜,早日凯旋!”郭弘轩嗓门洪亮。   姜玉姝笑眯眯,一一应答,末了忍俊不禁,“多谢。祝三弟、四弟学业精进,早日蟾宫折桂。好了,我赶着去衙门和同伴汇合,你们回书房吧,认真读书,不准懒怠,虚度光阴终究是害了自己!”她挥挥手,放下了帘子。   车夫一甩鞭子,“驾!”   车轮辘辘,离开了广昌巷,直奔县衙,匆匆辞别几个朋友后,她再度上车。   此行共三辆马车,四名官差带刀护送。   其中,裴家马车打头,郭家马车尾随,魏旭主仆俩殿后。   裴文沣吩咐:“启程。”   “是!”车夫领命,赶车前行。   庸州已收复,西苍不再兵荒马乱,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旭日初升,街上车水马龙,热闹嘈杂,一改往日门可罗雀的冷清模样。   姜玉姝半掀开帘子,审视日渐繁华的街市,忆起初来赫钦时的忐忑与茫然,感慨万千,豁达一笑。   马车摇摇晃晃,离开西苍赫钦,一路北上,奔向苍江,去往满目疮痍的庸州。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这口气,不发不行! 第128章 出师不利   一队车马走走停停, 三日后, 出现在月湖镇。   歇脚的茶肆内, 姜玉姝面露倦色, 提议道:“这里就是月湖镇了!附近有个小客栈, 你们住店歇一晚, 我回刘村办点事, 明天在渡口汇合,怎么样?”   魏旭新来乍到, 两眼一抹黑,疲惫问:“刘村离这儿有多远?”   “不远, 约莫十二三里地。”裴文沣喝了口茶,“那村距离渡口甚近, 依我看, 倒不如都去村里歇一晚,省得明儿天蒙蒙亮便早起赶路。”   连日赶路, 风尘仆仆, 魏旭闻言眼睛一亮, 即刻赞同:“好主意!连日早起, 真是有些累, 倘若疲累时乘船渡江,恐怕会晕乎乎。”   “表妹意下如何?”裴文沣执壶,亲手为表妹斟茶。   话已至此, 还能如何?姜玉姝忙道谢并夺过茶壶,顺手给同伴添茶, 笑答:“我本有此意,只是担心村野之地,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故没好意思开口。难得二位不嫌弃,请随我一起去刘村,在寒舍歇一晚,明早赶船。”   魏旭道谢并颔首。   裴文沣一边喝茶,一边往外望了望,催促道:“既如此,天色不早了,继续赶路吧,早一刻钟到地方,就早一刻钟休息。”   “行!”姜玉姝欣然答应,一行人解了渴,便接着赶路,于傍晚时分抵达刘村。   正是春耕时节,刘村家家户户埋头耕作,早出晚归,田间一片忙碌景象,突然发现陌生车马,不禁好奇,议论纷纷。   不久,车马停在郭家院门口,左邻右舍相熟的老人看见姜玉姝下车,霎时激动了,立刻抱着或牵着年幼孙辈,惊喜靠近,七嘴八舌地问:   “郭夫人!”   “啊呀,许久不见了,最近一向可好?”   “上月底你家摆满月酒,特别热闹,乡亲们大多喝了喜酒,可惜没见着你娘儿俩。”   “恭喜恭喜!”   “听说你当上官儿了,全天下唯一的女官,对吗?”   “孩子呢?是不是在马车里?”   ……   姜玉姝被人群包围,态度如往常,一一回答,扬声告知:“孩子还小,禁不起颠簸,暂时不敢带他出门。”   “哪里的话?我在村里住了几年,安了个家,怎么可能‘不再回来’呢?各位瞧,我刚能动弹,就赶回来探望了。”   她扫视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关切问:“眼下正是春耕时节,大伙儿家里怎么样?耕种还顺利吗?”   确实,相识数年,众村民早已视郭家人为“自己人“,亲热且恭敬,争先恐后答:“种得七七八八了,都还算顺利。”   “夫人一连教了几年,即使再笨的懒汉也学会了。”   “我家去年收成不错,今年多种几亩土豆,一家人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嗳哟,谢天谢地,终于熬完苦日子!不过,自从小先生去了县城,私塾就停了,孩子们经常想念先生。”   “小先生呢?他好不好?”   ……   姜玉姝侧耳细听,频频颔首并回答,末了歉意告知:“阿哲在县里侍奉长辈,脱不开身。他非常惦记学生们,托我转告里正:他自感才疏学浅,正日夜用功读书,提议村里给孩子们请一位真正有学问的先生,哪怕只是开蒙,也是终身受益。”   “我们明白,一定会转告三平的!”众村民点头如捣蒜,日子富足了,手头逐渐宽裕,便不觉得全村合力聘请先生是巨大负担。   小别重逢,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短短片刻,魏旭主仆俩惊奇旁观,几乎瞠目结舌。   魏旭审视土里土气的乡民,忍不住小声问:“裴大人,姜特使她、她——与村民,交情竟然如此深厚?”   裴文沣丝毫不意外,背着手,叹道:“裴某的表妹命苦,刚成亲,夫家就获罪了,被流放到这村里屯田,历尽艰辛。幸亏她坚韧且聪慧,硬是把死局走活了,倘若换成别的女子,恐怕熬不住。”   “真是不容易啊。”小厮由衷感慨。亲眼目睹,魏旭亦心生敬意,“确实不容易。”   下一瞬,右侧忽然跑来一群人,为首者是翠梅,她把背篓一扔,飞奔大喊:“姑娘!”   姜玉姝循声扭头,喜笑颜开,“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你!”她打量两眼,“刚下山吧?你们是不是去挖草药——哎哟!”   翠梅扑近前,情不自禁搂住人,一阵摇晃,兴高采烈嚷道:“总算见面了!姑娘怎么突然回来了?小公子呢?他好不好?”   紧接着,小桃也赶到了,气喘吁吁,兴奋说:“我、我们刚才下到山脚,听见院门口热闹喊‘夫人’,就知道是您回来了!”   旋即,方胜等人陆续赶到,欢天喜地,争相问候。   姜玉姝眉开眼笑,一一应答,“好,都好!行了行了,有客人呢,别站在外头,快请客人进厅里坐。”   “咦?”翠梅偏头一瞥,耳语问:“一个是表公子,另一位是谁?”   姜玉姝始终被人群包围,“那位是魏大人,我的同僚。”她挤出人群,歉意招呼道:“抱歉,让二位见笑了。请,快请进。”   裴文沣与魏旭颔首,拾级而上,迈进院门。   翠梅站在阶上,左手叉腰,右手一挥,大声说:“我家夫人刚回来,路途劳顿,得歇会儿解解乏。多谢各位特地前来问候,谢谢啊,改天有机会,咱们再聊!”   不消片刻,众人迈进厅里,一一落座。   “请坐。”   姜玉姝招待一通,忙中抽空,纳闷问:“怎么不见周延?”   “周管家带人去镇里了,盖田庄嘛,他忙着采买材料。”翠梅答。   姜玉姝恍然答:“哦。”她坐着侧身,轻声嘱咐:“贵客登门,快安排人打扫客房、张罗晚饭,切莫失礼怠慢。我们只待一晚,明早得赶船,去庸州办事。”   “啊?这么急?”翠梅愣住了,“您去庸州做什么?”   姜玉姝简略答:“办公务。”   翠梅只得颔首,“奴婢立刻去安排待客事宜!”   郭夫人回村,消息迅速传开了,陆续有相熟的村民赶来一探,有些空手,有些送了新鲜瓜果蔬菜,热切问候,均以亲近郭家为荣。   于是,客人刚走一拨,又来一拨,姜玉姝耐性十足,不厌其烦,把相同的话寒暄了十几遍。   “姜特使在村里人缘真好,看,门槛快被踏破了。”   魏旭心里滋味难言,并莫名斗志昂扬,吩咐小厮,“把书袋收拾收拾,待会儿我要看书!”   “是。”   夜间。东屋   明早出行,翠梅麻利收拾自己的行李,小桃搭了把手。   姜玉姝精疲力倦,勉强打起精神,查看管家上交的几张单子,不时写写算算,半晌,伸懒腰说:“算清楚了,扣除林林总总,剩余二千两!小桃,单子我全批好了,搁在抽屉里,你明天交给周延,叫他尽快抽空,亲自把银子送去县里,交给老夫人当家用。”   “哎,奴婢明早就办。”   翠梅兴致勃勃,愉快说:“这阵子,周管家四处跑,买了许多地,等盖起田庄来,就宽敞了,不用几十人拥挤在一个院子里。”   姜玉姝默默盘算,喝了口茶,缓缓说:“既然决定在赫钦安家,必须做长远打算,田里主要种庄稼,再匀出几十亩种姜苁,不出意外的话,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   “夫人有所不知,“小桃扎好包袱,轻快告知:“庸州一收回来,镇上就一天比一天热闹,最近好几个商人找来村里,寻找姜苁,打听得知我们正准备栽种,他们争着下定金,抢着想买!”   姜玉姝皱了皱眉,沉思瞬息,冷静说:“士农工商。如果家里无人当官,我有不少开源致富的办法,可如今家里两个官员,三弟、四弟又正忙着考取功名,因此,郭家不能经商。但置地盖田庄,务农,倒没什么不妥,朝廷是允许的。”   “不怕,咱们一向安分守法,再规矩不过的了。”翠梅把包袱搁在椅子里,拍拍手,“收拾好啦!”   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站起捶捶腰,走向床,“哎哟,太久没赶路了,颠得腰酸背痛。辛苦挖药一整天,都早点睡吧,再坚持坚持,等我从庸州回来,带你们去县城玩,痛快逛一逛。”   “太好了!”翠梅拍掌欢呼。   小桃抿嘴一笑,“奴婢好奇已久,真想亲眼看看小公子,光听邹贵比划,不够清楚。”   姜玉姝倒在榻上,爽快道:“嗳,这有什么难的?到时看个够!其实,我的意思是让你俩与潘嬷嬷作伴,不用干农活,安稳清闲,但翠梅舍不下她荣哥,我也理解,不过,小桃为什么也不去呢?”   “哪有?”翠梅挠挠脸,心是口非,嘟囔说:“谁舍不下他了?明明是因为春耕,村里人手不足,我得帮忙干活。”顿了顿,她挤眉弄眼,“至于小桃姐姐嘛……她是舍不下她林哥!”   “翠梅——“小桃霎时羞红脸,跺脚嗔道:“少胡说八道。”   姜玉姝了然于胸,故意疑惑问:“林哥?是谁?”   “林勤啊。”翠梅绕着桌子跑,语速飞快,透露道:“林大哥那时受了伤,回家休养,小桃姐姐见他可怜,时不时发善心,熬汤煎药、缝补衣服——”   “别说了!”   小桃脸红耳赤,追着要打人,窘迫阻止:“小蹄子,你再说,再说,我生气了,别叫我抓住。”   姜玉姝拉高被子,正色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得彼此满意,双方年纪不小,应该正经张罗起来了。我心里一直把你们当自己人,小桃,你的嫁妆,与翠梅是一样的,搁县里了,改天带给你。”   小桃深深垂首,害臊得不行,忸怩半晌,才屈膝,声如蚊讷地说:“多谢夫人。”   次日清晨   早饭后,一行人继续赶路,前往渡口乘船。   众人于渡口下马车,翠梅寸步不离地跟随姜玉姝,邹贵一溜小跑,招手大叫:“船家!”   事先雇好的船家父子俩飞奔凑近,躬身赔笑,殷勤说:“等候多时了!请,各位客官,请上船。”   姜玉姝抬手,“表哥、魏大人,请。”   裴文沣与魏旭谦让一番,先后上船。   须臾,船家一撑篙,船慢慢离岸,徐徐荡向对岸。   苍江水量丰沛,江面十分宽阔,被白茫茫晨雾笼罩着,看不清对岸风光。   船摇摇摆摆,江风寒冷且强劲,刮得众人衣袍飞扬。   裴文沣乃江南人士,习惯了的,低声问:“表妹坐得惯吗?头晕不晕?”   姜玉姝含笑答:“晃悠得厉害,有些晕乎,但能忍受。”   “呕!咳咳咳,呕——“魏旭却受不了,头晕目眩,脸色苍白。他咬紧牙关片刻,却实在憋不住了,恶心得直吐。   小厮担忧为其拍背,“公子,您不要紧吧?忍一忍,就快靠岸了。”   姜玉姝吓一跳,忙道:“坐稳,坐稳了!快扶着他,仔细摔倒。”   奇怪,年轻小伙,身体却比姝妹妹还虚弱?观察几天,他甚至比姝妹妹娇气……裴文沣暗感鄙夷,平静说:“忍忍,即将靠岸了。”   魏旭吐得面白如纸,被搀下船时,天旋地转,险些一头栽倒。   姜玉姝定定神,叮嘱道:“你原地歇会儿,把文书给我,我拿去换入城手令。”   “抱歉,我、我平日极少乘船——唉。”魏旭漱漱口,狼狈不堪,尴尬得无以复加,偏头说:“石头,文书。”   小厮点点头,马上解开包袱翻找。   裴文沣背着手,大步走向守卫江岸的堡垒,高声说:“表妹也歇会儿,把你们的文书给我,一个人去办足矣。”   姜玉姝颔首答:“那就有劳表哥了。”   不消吩咐,邹贵快速取出文书,小跑追赶,双手奉给裴文沣。   然而,名叫石头的魏府小厮翻遍所有包袱,却不见通行文书的踪影,焦急冒汗,紧张说:“奇怪,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是放在这个包袱的,怎么、怎么不见了?”   “通行文书怎会不见?”魏旭很没好气,抬腿踹了蹲地的小厮一脚,“快仔细找找!”   “什么?”   “不见了?”姜玉姝愕然一怔。   数丈外,裴文沣闻讯转身,皱眉问:“眼下庸州戒备森严,没有通行文书,你们拿什么换入城手令?如此重要的东西,居然弄丢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丢,兴许、兴许——稍等,稍等会儿。”魏旭急了,又踹小厮一脚,蹲下胡乱翻找。   结果,主仆俩忙碌许久,最终无所获。   “这……难道真的丢了?”姜玉姝揉揉额头,无言以对。   裴文沣蓦地沉下脸—— 第129章 峰回路转   “你该不会真的把通行文书弄丢了吧?”裴文沣目光沉沉, 忍不住板起脸, 克制着愠怒。   “我——“魏旭蹲在地上, 哑口无言, 瞪视小厮质问:“石头!你究竟把东西放哪儿了?”   名叫石头的小厮慌乱失措, 哭丧着脸答:“小的、小的不知道啊。一路上, 文书明明搁在家书匣子里的, 隔三岔五整理行李时都能看见它,完好无损, 谁知现在竟然不翼而飞了?公子息怒,小的认真找一找。”   “快找!”魏旭急恼攻心, 本就乘船不适吐得头晕目眩,一动气, 苍白脸色泛青。   主仆俩睁大眼睛, 细致翻找良久,衣服、鞋袜帽、钱袋木匣、纸笔志书等物散乱一地……始终未见文书踪影。   裴文沣背着手旁观, 欲言又止, 无话可说。   姜玉姝等人不便翻查外人的行李, 只能在旁观看, 提醒道:“先别急, 仔细找一找,如果确实丢了,就仔细回想回想:你们最后一次看见文书, 是什么时候?赶路途中,有没有可能落在打尖或夜宿的地方了?”   “最后一次?哦, 最后一次是前天晚上!”小厮坚定告知:“在驿所里,小人整理行李时,亲眼所见,东西好好儿地搁在匣子里。”   魏旭体力不支,蹲不住,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连续抖开几册《庸州志》,期盼书页里会掉出通行文书。   姜玉姝稍一沉吟,深吸口气,“假如当真丢失了,只能返回县衙,请刘大人重新开具一份。否则,堡垒守军断不会给发入城手令的。”   “咳。”裴文沣面无表情,俯视埋头翻书的魏旭,而后望着表妹,以眼神招手,踱向远处。   姜玉姝登时眼睛一亮,误以为表兄有妙计,快步靠近,期待问:“表哥可有好办法?”   表兄妹避开众人,小声商谈:   “他不慎把东西弄丢了,事已至此,谁也没办法,唯有回县衙重新讨一份。”裴文沣压低嗓门,叮嘱道:“观察至今,我看魏旭实在不像会办事的料,莫说帮忙,平日少添乱就不错了。照我说,索性趁机打发他走吧,叫他去找梁大使,等梁大使把人调/教好了,再给你当帮手。如何?”   如何?   姜玉姝惊讶一怔,余光瞥了瞥同僚,转瞬下定决心,耳语答:“不,不妥。你知道的,西平仓人手不足,我们反复商量,才商定了差事的分派,今天刚踏上庸州地界,如果魏大人忽然被‘打发走’,外人势必猜测我俩闹不和。”   “官场上行走,总难免得罪人。但谨慎之余,不能一味地害怕得罪人——”   裴文沣停顿,蓦地一笑,叹了口气,自嘲说:“罢了,女官不同于男人,没必要抢立功劳、争树政绩。姝妹妹千万别学我,这两年为了破案,没少得罪人,明里暗里,不仅自己时常被骂‘狗官’,还连累祖宗十八代挨骂。”   姜玉姝心生同情,宽慰道:“流言蜚语而已,不值得放在心上。若非你有‘破案如神’的美誉,怎能脱颖而出?若非你精明强干,怎能获得提拔?唉,自古以来,主管巡捕缉盗的官员,免不了挨骂的。”   “多谢姝妹妹安慰。”江风强劲,裴文沣侧身一步,挡住了风,平静说:“其实,审讯破案,偶尔必须使用铁腕措施,被骂‘为求破案不择手段、冷血狗官残暴不仁’,早已经习惯了。”   “我也曾遭受流言蜚语折磨,确实烦恼,但咬牙熬过来,逐渐不在乎了。表哥振作些,专心致志,把官儿越做越大,气死那些胡说八道的碎嘴小人!”   裴文沣忍俊不禁,欣然答应,“好主意!我努力试试,看能否当上朝廷大员。”   “下官拭目以待。”姜玉姝一本正经,口称“下官“。   裴文沣张了张嘴,哑然失笑。   “谈正事!”姜玉姝头一昂,拢了拢茜色披风,坦率告知:“坦白说,我确实顾忌‘排挤同僚’的恶名,但更是见魏大人初出茅庐、诸事经验不足,与我当年一样——”   “所以你不忍心趁机把麻烦推给梁大使?”   “哎,特使只比副使高半级,我根本无权‘推他走’。”姜玉姝稍作思索,当机立断,严肃说:“咱们不同路,你赶着去府城见知府,我们得勘察沿途耕地,干脆就此分开。表哥,快去换取入城手令吧,尽早到任,避免庸州知府误以为你故意拖延。”   不同路?干脆分开?   裴文沣悄一琢磨,黯然神伤,内心十分不是滋味,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走了,你怎么办?”   姜玉姝无可奈何,“出师不利,打道回府。我们马上回刘村,让魏大人去县衙重新办一份通行文书,然后再渡江,换取入城手令。万幸我们并无期限规定,而你,早该到任了,不宜耽搁。”   “这……”裴文沣眉头紧皱,瞥视坐在地上的魏旭,沉思不语。   姜玉姝正色劝说:“算起来,你逾期半个月了,瞧瞧潘大人,老早带着家眷赴任去了,一对比,不太妥,小心新上峰不高兴。放心走吧,文书的事儿,我能处理!”   裴文沣左右为难,皱眉沉默。   这时,渡船去而复返,徐徐靠岸。   船上载着两名官差,并有一匹马和一辆小马车,船家大声吆喝:“一辆马车运过来喽!客官们稍等,顶多两刻钟,另一辆马车就也过来了。”   姜玉姝扭头一看,愉快说:“正好,刚巧是你们的马车先运了过来!各位,快搭把手,卸东西。”   邹贵挽起袖子,奔向渡船,“我牵马!”   “慢点儿。”   除了身体不适的魏旭,众人齐心协力,七手八脚,不消片刻,便套好马车,并留下了船家。   姜玉姝满意拍拍手,催促道:“行了!表哥,你们启程吧,无妨的,我们迟早也会去府城,大家到时再聚。”   裴文沣身负公务,无奈叹息,“好,听你的。”语毕,他打起精神,大踏步走向江岸堡垒,与守军首领交谈半晌,换回两份入城手令。   “我已经向守军解释清楚缘故了。这是你的,小心收好。”   姜玉姝道谢并接过,转手递给邹贵,后者立刻把东西收进日夜不离身的包袱里。   日上三竿,裴文沣望了望天色,低声说:“那,我先走了,对岸的两个官差,留给你们。”   “多谢表哥!”出师不利,即将返回南岸,姜玉姝扫视北岸的春日胜景,不禁暗感失望。   裴文沣隐忍踱向魏旭,掩下不悦,生疏客气表示:“裴某赶着上任,不得不先行一步,魏大人,暂且别过了。”   “裴大人保重,改日再会。”魏旭低头拱手,理亏,有些无颜见人。   裴文沣明知不能指望对方,却仍嘱咐:“今后请多关照裴某的表妹。”   “……在下一定尽力而为。”魏旭底气不足,自责内疚。   裴文沣道:“告辞。”他登上马车,旋即掀开帘子,目光转了转,凝视她。   姜玉姝挥挥手,“祝一切顺利。”   “表公子慢走。”翠梅屈膝垂首。   “裴大人多保重。”邹贵躬了躬身。   “改天再见。”裴文沣不舍地放下帘子。   告别后,两名官差护送,两个小厮赶车,“驾!”   晨光中,他们渐渐远去。   苍江北岸边,剩下姜玉姝一行。   少顷,姜玉姝强打起精神,指了指散乱一地的行李,冷静说:“快收拾收拾,咱们回刘村,从长计议。”   “是。”石头惴惴不安,不敢多吭半声,依言蹲地收拾。   魏旭低头,盯着乱糟糟的行李,懊恼且沮丧,生闷气,突然飞起一脚,朝一包衣物狠狠踹去!   “嘭~“声闷响,衣物被踢散,怒火波及一册《庸州志》,书跳了跳,“啪嗒~“摔进鹅卵石堆里。   姜玉姝见状,不由得皱眉。她能谅解初出茅庐之人疏忽大意,却一贯反感遇事爱发脾气的人,“魏——”   “啊!”   “唉!”   “我想起来了!”魏旭猛地仰天大叫,使劲一拍额头,欣喜若狂,嚷道:“哈哈哈,我想起来了,东西没丢,没丢!”   峰回路转,众人霎时眼睛发亮,姜玉姝屏息问:“放在哪儿了?”   “落在你家了!”   魏旭万分懊恼,不停拍打额头,“昨晚看书时,我心血来潮,打开匣子翻家书,顺手拿起搁在最上头的通行文书,因为桌面忒狭窄,就把它塞进抽屉。结果,忙忙碌碌,不慎忘记放回原处,落在抽屉里了。”   姜玉姝愣了愣,“咳,农家小院,客房狭窄,摆不下长书桌,特地请木匠打造了小方桌。”   “长桌、方桌统统不要紧,当务之急是赶快把东西取来。”   魏旭心急火燎,喝令:“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回刘村!你记着,东西在抽屉里,速去速回!”   “是,是。”小厮如蒙大赦,毫无怨言,风风火火跑向渡船。   “且慢!”   姜玉姝喊住人,叮嘱道:“他人生路不熟,小邹,你骑马带他回村拿东西,稳着些,不急的,我们在这儿等候。”   “明白!”邹贵把随身包袱交给翠梅,一溜小跑,招呼船家,渡江回村。   姜玉姝三人在岸边等候,她环顾四周,挑了个避风处,与翠梅并肩坐在枯树干上休息,扬声招呼:“江边风大,魏大人身体不适,当心着凉,过来避避风吧?”   魏旭仍在生闷气,勉强挤出笑容,扭头摆摆手,“多谢。但我吹吹风,反而觉得不再晕乎乎的。”   姜玉姝信以为真,“那好吧。你不习惯乘船,歇一歇,估计就恢复了。”   “嗯。”魏旭草草敷衍,背对同僚,坐在江边石头上,垂头丧气,呆呆凝视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他生性争强好胜,卯足了劲儿,一心想大展身手,岂料,却一次又一次地“丢人现眼“……他郁懑至极,简直快懊丧死了!   半个时辰后。对岸   “吁!”   郭弘磊勒缰,翻身下马,率领一队手下,并三百余犯罪遭充军的流犯,打算渡江,赶往图宁卫。   众流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大多死气沉沉,凄惶绝望。   连日奔波,郭弘磊风尘仆仆,昂首阔步,朗声吩咐:“立刻雇一艘民船去对岸,叫守军安排军船,尽速来接应——唔?”   “是!”亲兵忙关切问:“怎么了?莫非有什么不妥?”   郭弘磊止步,定睛审视,抬手,马鞭指向两丈外的马车,纳闷答:“兴许忙昏头,眼花了,奇怪,看那辆马车,居然觉得像是我家的。” 第130章 落魄夫妻   “那是您府上的马车?”众兵丁一愣, 不约而同地扭头, 审视被撂在江边的马车。   郭弘磊纳闷答:“看着实在太像了。赶车的马呢?车夫呢?”他疑惑靠近, 绕车转了两圈, 剑眉拧起, 鞭子点了点车辕的几道陈旧划痕, 笃定说:“不是像, 这就是我家的!”   “大人请看,“亲兵忽然抬手, 遥指不远处树荫里,“那树林里有马, 还有两个人,看穿着打扮, 像是官府的衙役。”   衙役?郭弘磊满腹疑团, 立刻吩咐:“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是!”两名亲兵领命,飞奔向树荫。   郭弘磊环顾四周:戍守赫钦多年, 一草一木无不熟悉。他眺望对岸, 却因江面十分宽阔, 加之晨雾初散, 白茫茫, 看不清楚北岸景物。   等船间隙,众人或饮马,或掬水洗漱。   郭弘磊整了整佩刀, 掬起几捧水,心不在焉地洗漱, 被冰凉江水一激,迅速解了疲乏,神智清明。   须臾,奉命打探情况的亲兵返回,两名官差尾随,赔笑凑近,毕恭毕敬,行礼道:“小人拜见郭校尉。二月底一别,您这一向可好?”   “听说您已经升为千户了,恭喜恭喜!”   郭弘磊听出对方认识自己,客气答:“多谢,尚可。不知二位是……?”   “小的们是赫钦县衙年初新选的衙役,奉命护送裴大人、尊夫人、魏大人去庸州上任。”两名衙役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详细禀明来龙去脉。   郭弘磊听毕,愕然一怔,难以置信,忙极目远眺对岸,“原来,她们竟然在对岸?”   “是。”衙役哈腰,“我们正在等候,等同伴回刘村取了通行文书来,才能行走庸州地界。”   郭弘磊惊喜交加,面上却丝毫不显,“快备船!”   亲兵领命,正欲去办差,衙役们趁机献殷勤,“您要是不嫌弃,不如乘我们的船吧?”   “事先雇好的,船家是个好把式,船撑得还算稳当。”   “行吧。”亲兵明白船家是按趟收钱,便掏出一角碎银,抛给衙役,催促道:“赶紧叫船家开船!”   “哎,是。”   顷刻后,郭弘磊跃上船,扭头吩咐:“你们原地等候,我亲自去对岸交代守军,待会儿自有军船前来接应。”他扫了扫凄惶绝望的三百余流犯,话中有话,叮嘱道:“风急水寒,这个天儿若是落水,不冻死也生病。都小心些。”   亲兵们会意,“属下一定小心留意!”   郭弘磊颔首,一挥手,“开船。”   “是,是。”先是文官,又来了武将。船家父子俩恭恭敬敬,怀揣丰厚工钱,忙前忙后,勤勤恳恳地侍弄船只。   与此同时。北岸   日渐高升,晨雾散尽,天光明亮,宽阔江面豁然开朗。   枯等中,魏旭独坐江边石上,裹着玄青色披风,凝视奔流不息的江水,自责反省之余,心烦气闷,泥雕木塑一般。   附近避风的树荫下,姜玉姝和翠梅并肩而坐,侧身对着苍江,轻声闲聊解闷:   “五斤啊?”翠梅吃了一惊,两手比划几下,暗忖:岂不是才小小一团?   姜玉姝颔首,熟记于心,“确切而言,是五斤一两!孩子刚出生时,稳婆秤过的。唉,瘦瘦小小,抱在手上的重量,八成是包被和衣服的,孩子本身非常轻。”   “那,现在呢?肯定长胖了的,现在有多重?”   姜玉姝笑答:“我启程之前,又秤了一次,快九斤了!”   翠梅想了想,小心翼翼问:“一个多月,才胖了三斤多,是不是慢了点儿?是不是奶不够吃?”   姜玉姝摇摇头,愉快告知:“奶水不缺。其实,三斤多,算能长的啦。我仔细打听过了,头三个月里,婴儿每月正常能长胖两三斤,可快了,几乎一天变一个样儿!”   “哎呀,越听越心痒痒,真想亲眼看看小公子的模样。”翠梅好奇极了。   姜玉姝倍感内疚,叹了口气,“好几天没见面,也不知烨儿如今怎么样。唉,身为母亲,我不够称职,孩子才刚满月,就把他撇在家里。本应该亲自抚养的,我心里、心里……唉,总觉得对不起孩子,更觉得孩子特别可怜,爹不在身边,娘也不在身边。”   “哪里可怜了?怎会可怜呢?”翠梅忙宽慰,“公子有空便探亲,咱们则是忙完就回家,孩子不仅有老夫人呵护,还有潘嬷嬷和奶妈照顾,定会平平安安的。别担心,等回家一看,小公子想必又胖了几斤!”   “但愿如此。”   姜玉姝心里难受,有感而发,唏嘘道:“没有孩子的时候,经常外出办事,收拾收拾行李,我拎起包袱就启程,一心一意忙公务。但自从有了烨儿,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洒脱,牵肠挂肚,生怕孩子在家里受委屈。”   “嗳哟,谁敢给小公子委屈受呢?”翠梅努力宽慰,“放心,放心!老夫人岂有不疼爱嫡亲小孙儿的?况且,潘嬷嬷忠心耿耿,她一定会竭尽全力照顾孩子的。”   姜玉姝无奈一笑,“道理我明白,只是偶尔忍不住胡思乱想。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咳,怎么突然说到我头上了?”翠梅羞臊垂首。   姜玉姝轻快答:“因为你成亲了啊,早晚有孩子,再自然不过的了。”   “不急。”翠梅脑袋低垂,把玩衣襟布扣,含糊嘀咕:“成亲第二天,荣哥就回营了……估计公子他们很忙,至今没空探亲。”   夫妻聚少离多的滋味,姜玉姝深知,安慰道:“庸州已经收复了,无需与敌兵交战,兴许再忙一阵子,就会清闲许多。”   “嗯。”翠梅点点头,意欲开口,却听魏旭在江边振奋大喊:   “他们回来了!”   两人闻声扭头,果然发现江心有一艘船,忙起身靠近。   魏旭站在石头上,眺望数息,笑容逐渐消失,诧异问:“咦?船家看着眼熟,但船上却不是石头他们,是谁——”   翠梅恰赶到江边一望,睁大眼睛,欣喜打断:“快看呐,是公子!为什么是他?”   “奇怪,他怎么在那船上?”姜玉姝欣喜之余,一头雾水。   翠梅眉开眼笑,三两下利索爬上巨石,招手呼唤:“公子!”   越靠越近,郭弘磊皱眉,扬声喝止:“风大,你当心掉进江里!”   姜玉姝也担忧,严肃招手,“下来,赶紧下来。水深着呢,离远些。”   “哦。”翠梅被风一摧,俯视深不见底的滔滔江水,害怕了,手脚并用地离开巨石。   魏旭回过神,猜到了,礼节性地问:“那位是……?”   “拙夫。”姜玉姝眸光水亮,快步走去迎接。   “他是我们公子!”翠梅随口丢下一句话,匆匆追赶而去。   魏旭了然颔首,大感好奇,不由自主也迈步相迎。早在都城时,他便听父兄、师长朋友几度谈论,聊起靖阳侯府二公子,个个赞不绝口。当得知对方年纪比自己小三岁、十七岁便成为全家顶梁柱时,他将信将疑,心想:   真?假?世上竟有那么文武双全、自强不息的人吗?   不多久,船靠岸。   郭弘磊戎装笔挺,敏捷一跃而下,袍角翻飞,英姿勃勃。   姜玉姝吓一跳,下意识抬手,“小心!也不等船停稳了。”   郭弘磊大步流星,神采奕奕,顺势一把握住她的手,愉快说:“果真是你们!刚才在对岸发现家里的马车,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怎么来啦?是要去庸州办事吗?”意外相逢,姜玉姝心里欢喜,笑盈盈。   郭弘磊拥着她走向守军堡垒,讶异问:“林勤他们没告诉家里吗?”   “自从上月底回营,荣哥他们至今没空探亲。”翠梅尾随禀告。   郭弘磊恍然点头,简略告知:“上月底,我被调往庸州,戍守图宁卫。这趟外出,是去接应一批新兵。”   “什么?”翠梅大吃一惊,急切问:“那荣哥他们呢?”   郭弘磊答:“长荣他们仍在赫钦卫。”   姜玉姝停下脚步,震惊问:“你、你居然不在赫钦卫了?”   “唔。”   姜玉姝措手不及,瞬间心乱如麻,“居然被调去庸州——图宁,我读过志书,图宁县位于庸州最北端,对不对?”   “对。”郭弘磊心知她担忧,轻描淡写地说:“换防而已,没什么的,毕竟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赫钦卫。”   姜玉姝忧心忡忡,焦急扼腕,耳语说:“换防我知道,但、但怎么就调去图宁了呢?图宁与北犰接壤,草原深处想必仍有敌兵,边军势必不得安心。千辛万苦才收复庸州,家里一直庆幸于你不必再危险对敌,万万没料到,你竟被调去图宁了!”   “这、这实在是——”   郭弘磊见她笑脸变作忧愁状,心里十二分不是滋味,却无法违抗军令,低声安抚:“你放心,大战刚过去不久,双方都得休养生息,短时间内不会交战的。”   下一瞬,魏旭走近,彬彬有礼,拱手说:“久仰大名,魏某今日终于得见郭公子的庐山真面目,甚幸。”   姜玉姝定定神,正欲引见,郭弘磊却还礼答:“魏公子过奖了。幸会。”   “幸会幸会!”   听见两人互称“公子“,姜玉姝一怔,“你们认识啊?”   魏旭摇摇头,“真遗憾,魏某祖籍临州,近年才随家父迁居都城,时至今日方有幸结识郭公子。”   “有缘千里能相识。今日结识,也不晚。”郭弘磊不自知,又握住她的手,牵着走向堡垒,客气邀请:“听对岸的衙役说,你们等了半天了,江边风冷,请随郭某去堡垒,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魏旭迟疑问:“准许的吗?”   “当然。”郭弘磊抬手引请。   魏旭便跟上,“多谢。”   此时此刻·赫钦县衙门口   龚益鹏衣袍灰扑扑,面容苍白消瘦,脸颊凹陷,勒缰道:“吁!”   老马停下,打着响鼻摇晃脑袋。   龚益鹏跳下板车,转身疲惫说:“到县衙了。小蝶,下车吧。”   “小蝶?怎的又发呆了。”   “哦!”失魂落魄的廖小蝶猛一哆嗦,如梦惊醒。她脂粉未施,荆钗布裙,憔悴不堪,瘦得尖下巴愈发尖了。   夫妻俩只有一个包袱,龚益鹏背起包袱,搀扶道:“来,下车,慢些。”   “哦,哦。”衙门外人来人往,廖小蝶唯恐遭行人嘲笑,深深低着头,恨不能蒙面,飞快挪下破旧的板车。   她慌慌张张,仓促跳下时,棉袄后摆被木刺勾住了,“嗤啦~“一声,破了个大口子。   “哎哟——“廖小蝶惊呼,扭头一看,霎时脸涨红,眼眶亦泛红,抽出帕子捂着脸,哭着说:“天呐,为什么我如此倒霉?本来已经够落魄的了,还要被勾破衣裳,我、我怎么见人?”   龚益鹏替她抻抻衣摆,连声安慰:“别哭,别哭了,人没受伤就好。你在此等候,看着马和车,我去打听打听,问问郭家新宅位于何处。”   “老夫人仁慈,一定会收留咱们的。很快就能看见珠儿了,高兴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廖小蝶:高兴?你绝对是高兴得太早了 第131章 趁机报仇   “老夫人会收留咱们吗?”廖小蝶心里一阵阵发虚, 愤懑不安, 毫无底气。   骤然遭遇赔款丢官, 龚益鹏备受打击, 灰心丧气, 但作为一家之主, 他只能拼命振作, 颔首答:“当然了。咱们只是借居一阵子,等父兄在都中打探清楚情况, 我就设法重新谋一份差事,尽快带你和珠儿自立安家。”   “鹏哥, 千错万错,全怪我, 是我一时糊涂, 害得你丢了官儿,害得家里一贫如洗。”一语未落, 廖小蝶眼泪盈眶, 倒并非装腔作势, 而是深切痛苦于贫穷窘境。   龚益鹏叹了口气, 一向信任妻子, “你都是为了女儿,我不怪你。罢了,别提往事了, 振作些,看着板车和马, 我找衙役打听地方。”   “嗯。”廖小蝶垂首,杵在破旧板车旁,面朝墙壁,背对行人,生怕遭朋友耻笑。事实上,除了郭家人与部分县官眷属,她在赫钦并无朋友,皆因生性争强好胜,从小渴求荣华富贵,最恨也最怕遭人讥讽。   乍然由富变穷,她简直懊丧欲死。   龚益鹏步履匆匆,拾级而上,询问县衙门房,因为衣袍灰扑扑,挨了一顿冷落与盘问,赔笑解释,才打听到了地址。   “老夫人住在广昌巷!”   廖小蝶恹恹问:“广昌巷在哪儿?”   “上车坐好,问问路人就知道了。”龚益鹏搀妻子坐上板车,抖了抖缰绳,生疏笨拙地赶车,一路打听着寻去广昌巷郭府。   此时此刻。郭府   春季,庭院里花木吐新芽,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时近晌午,书房里读书声渐渐停歇,叔侄仨暂搁下书本,惯常用过午饭并小憩后,下午才继续用功。   “唉呀,读书好累。”郭煜苦着脸,逃也似的跑出书房,迫不及待,直奔正房,边走边嚷:“好累呀!”   郭弘轩嗤道:“你一上午才学了三个字,累什么?”   “他坐得住,肯耐心习字读书,就比一开始强多了。”郭弘哲温和笑道。   “老祖宗!”小胖墩飞快冲进正房,却被仆妇告知:“老夫人在东厢,看望烨公子。”   “啊?哦。”小胖墩便转头奔向东厢。   东厢内   奶妈稳稳抱着婴儿,潘嬷嬷奉茶并笑问:“您瞧瞧,是不是又长大些了?”   婴儿脸颊白白嫩嫩,大眼睛水润有神,黑白分明,懵懂眨巴眨巴,惹人怜爱。   王氏眯起老花眼,探身仔细端详,频频颔首,欣喜答:“唔,不错,不错!孩子长得白白胖胖,身体才结实。显见你们是用了心的,好生照顾烨儿,必得重赏。”   奶妈讷讷应是,潘嬷嬷躬身答:“照顾小公子,是老奴的本分。”   这时,郭煜颠颠儿的,一头扑进祖母怀里,撒娇说:“老祖宗,读书好累啊。”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读书再累,你也必须用功,将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王氏搂着大孙子,慈爱问:“饿了吧?马上摆饭了,饭后歇一觉,养足精神,下午继续读书。”   小胖墩听见“读书“二字便头疼,撅噘嘴,没接腔,伸长脖子凑近,兴致勃勃问:“咦?弟弟醒着呐,你认出我是谁了吗?我是大哥哥!”   大人眉开眼笑,王氏忙嘱咐:“小声点儿,不能嚷,小心吓着你弟弟。”   “弟弟呀,赶紧长大吧,咱们一起读书,一起玩。到时,你应该比宝珠妹妹跑得快些,玩起来更有趣。”郭煜伸手,试图摸摸婴儿的脸,却被祖母一把摁住。   “只许看,不许碰!”含饴弄孙,王氏乐呵呵,叮嘱道:“你还小,手上没轻没重的,万一不慎碰伤你弟弟的眼睛,就糟糕了。”   “行吧,不许碰就不碰。”小胖墩窝在祖母怀里,摸摸肚子,“读书好累,好饿。”   老人往往如此:极度注重香火,十分疼宠孙子。如今,王氏把满腔慈爱都给了两个嫡孙,一听长孙饿了,立即站起,“走,用饭去!烨儿也该喝奶了,孩子是不能饿肚子的。”   “是。”   潘嬷嬷与邱氏躬身目送,“您慢走。”   王氏牵着长孙,与心腹仆妇有说有笑,迈出门槛走向正房,路过东厢头间时,扫了扫虚掩的房门,顺口问:“巧珍是不是还没起?”   众仆害怕得罪大夫人,纷纷表示:“老奴早起便一直跟着您,不太清楚。”   “唉。”王氏心知肚明,头发花白,背佝偻,无奈叹道:“她八成早饭后又倒头睡下了。长此以往,怎么行?如果身体不适,应该请医用药;如果身体无恙,却整天懒懒散散的,成何体统?”   众仆不敢接腔,沉默搀扶。她们尚未返回正房,忽见门房奔近禀告:   “老夫人,龚、龚公子夫妻俩来访。”   “哦?”   王氏停下脚步,并未琢磨门房别扭改称“龚公子“的缘故,忙吩咐:“快请他们进来!””   “是。”门房转身离去。   王氏松了口气,迈向正房,愉快说:“苦等许久,终于把益鹏夫妻俩盼来了。既然能外出,想必官司是无妨的了。”   “应该是。”仆妇赞同颔首。   结果,一见面,可想而知郭家人多么惊讶!   正厅内,行礼问安后,众人落座,郭弘哲与郭弘轩并排,不知所措。   龚益鹏苦笑,愁闷告知:“虽然朝廷没下明旨,但其实算是抄家,所有财产充公,官儿也丢了。万幸皇恩浩荡,并仰仗世交亲友帮忙打点,免除了死罪与牢狱之灾。”   廖小蝶抱着女儿,眼眶通红,哽咽说:“惭愧,又要给老夫人添麻烦了。”   王氏眉头紧皱,端详落魄的两个小辈,久久无法回神,叹道:“至少性命无虞。吃一堑长一智,小蝶切莫重蹈覆辙。”   “哪里还敢呢?只一次就够懊悔的了。”廖小蝶泪涟涟。   下一瞬,睡懒觉的王巧珍闻讯赶来,迈进门槛便双目圆睁,连连倒吸气,状似震惊,失声问:“唉哟,天呐,小蝶,你、你俩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天呐,天呐。分别月余,小蝶,你瘦多了,不要紧吧?”王巧珍止不住地幸灾乐祸,解恨极了,靠近弯腰打量,目不转睛。   廖小蝶勉强挤出笑容,“多谢表嫂关心,小蝶的身体倒不要紧。”她明白,对方巴不得自己倒霉落魄。自幼立誓摆脱贫穷日子,无数次忍辱负重,岂料,刚当了几年风风光光的官夫人,便败落至此,着实郁懑。   王氏关切问:“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廖小蝶愁眉紧蹙,“不瞒您老,因为财产被查抄,我们身无分文,幸亏朋友慷慨解囊、赠了盘缠,才能赶来赫钦。”   龚益鹏倍感窘迫,脸泛红,硬着头皮,艰难启齿:“求老夫人收留一阵子。您放心,日前一脱身,我便写信回家,如无意外,家父见信即会设法接济,待风头过去了,我马上谋一份差事,绝不多给您添麻烦。”   人已经投奔来了,既是世交又是亲戚。王氏犹豫数息,最终答:“亲戚之间,本应该互相关照。你们知道的,郭家如今远远比不上往日了,只有粗茶淡饭,不嫌弃就住下,耐心等待都中长辈的消息。”   落难夫妻顿时大喜,齐齐松了口气,起身道谢:“多谢老夫人!”   “幸亏有您,要不然,我和鹏哥真不知该怎么办。”   王巧珍阻止不及,脸色微变,旋即扬起笑脸,热情洋溢地表示:“嗳,亲戚之间,太客气可就成了见外了。你们尽管安心住下吧!”   昔日靖阳侯府规矩森严,深宅大院,龚益鹏其实没见过几次王巧珍。他守礼,始终未直视年轻寡妇,拱手答:“多谢,多谢。”   有求于人,廖小蝶不得不赔笑,刚张嘴,腹内却“叽里咕噜~“一阵响——   “哎?”   “什么动静?”王巧珍明知故问,竭力忍笑,但掩不住眼里的讥讽之色。   “我……”连日赶路,且囊中羞涩,锦衣玉食已久,廖小蝶吃不惯简陋食物,常常饿肚子。饥肠辘辘之下,当众出丑,她瞬间脸红耳赤,万分难堪,咬咬唇,恨不能钻地缝。   王氏若无其事,招呼道:“刚好,该用午饭了。巧珍,吩咐摆饭,叫厨房再多烧几个菜,咱们好好儿聊聊,为益鹏和小蝶接风洗尘,顺便压压惊。”   “好的。”   王巧珍罕见地恭顺,绷紧脸皮退出正房,一转眼,却回到自己房里,门窗紧闭,幸灾乐祸笑起来,前仰后合,乐得直不起腰,坐下拍掌:   “哈哈哈~”   “解气,好解气!”   “风水轮流转,总算轮到廖小蝶倒霉喽。啧,你瞧她那副落魄的模样,可不可笑?”   心腹婢女使劲点头,“简直要笑死人了!不知您有没有发现,她的棉袄后摆,破了个大口子,真够寒碜的。”   “是么?刚才一直面对面,待会儿我瞧瞧,欣赏欣赏小蝶表妹的寒碜相!”   仇人倒霉,王巧珍险些乐坏了,笑着笑着,却倏然拉下脸,冷冷说:“一大家子投奔了来住着,白吃白喝,亏他们好意思!哼,姑妈糊涂心软,我却看不惯。”   相伴十几年,婢女心领神会,立即恭敬问:“夫人有何吩咐?”   王巧珍欣慰斜睨,满意一笑,懒洋洋答:“不急,先让她住下,容我考虑考虑。哼,当年,郭家落难,低声下气相求,想留在府城郊外屯田,她阳奉阴违,害得咱们去了长平县。如今老天开眼,把她送来我手上,不报仇誓不为人!”   “等着瞧,不出三日,我自有办法打发她去月湖镇,老实去村里待着吧,也尝尝屯田的苦,解我心头之恨。”王巧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眼里燃起熊熊怒火。   此时此刻·苍江北岸   家务事,小夫妻毫不知情。   郭弘磊交代下去后,守军立刻行动,安排几艘军船,赶去对岸接应。   其余人识趣地避开了,仅剩两人并肩坐在岸边石上,一则监督渡船,二则畅赏春日胜景。   姜玉姝膝上放着他送的一捧鲜花,赏玩之余,诧异问:“三百多新兵,全是充军的犯人啊?”   郭弘磊点点头,“对。眼下庸州兵力紧缺,朝廷担心北犰趁机偷袭,命令我们尽速征募新兵。除了征募之外,还源源不断地把流犯押送来。”   “他们来得真早。算一算日子,难道年初冒着风雪启程的吗?”忆起流放的三千里路,姜玉姝感慨万千。   “不是,那样会冻死人的。”郭弘磊坐在上风处,为她挡住江风,解释答:“流刑的规矩本是‘北人流南,南人流北’,但由于庸州兵力严重不足,朝廷采取权宜之计,‘北人流北’。因此,他们都是西苍附近人士。”   姜玉姝恍然大悟,“哦!朝廷为了移民实边,够下功夫的。”   突然,两人身后不远处响起魏旭的责骂声:   “唉,笨手笨脚的!”   “遇事好歹动动脑子吧?”   “赶紧拿石子儿压住,书快被风刮跑了。通行文书呢?立刻锁进匣子里去!”   石板上摊开志书与地图,强风一吹,纸张呼啦啦响。小厮手忙脚乱,捡起鹅卵石,一一压住。   魏旭盘腿而坐,专注研读《庸州志》,发誓要一展抱负。   郭弘磊收回目光,皱眉问:“你刚才说,魏公子的父亲是刑部侍郎?”   姜玉姝颔首,“嗯。”   “你听谁说的?”   姜玉姝一怔,“梁大使他们亲口告诉我的。莫非有什么问题?”   郭弘磊纳闷答:“现任刑部右侍郎,确实姓魏,也确实近几年才迁居都城。魏府的几个公子,我都认识,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我记得,其中并没有叫‘魏旭’的。”   姜玉姝想了想,轻声问:“二公子生在侯府,身份尊贵,一般人无法高攀。依我猜,魏副使可能是庶出吧?庶子没资格结识侯门贵公子?”   “夫人有所不知,“郭弘磊低声告知:“都城传闻,魏侍郎十分惧内,不敢纳妾。我记忆中,魏府根本没有庶子。”   “啊?”   姜玉姝愣住了,“这、这……怎么回事?难道魏副使撒谎了?” 第132章 新官上任   “撒谎?”郭弘磊摇摇头, “不可能。别说是朝廷命官, 即使贩夫走卒, 也不会乱认父亲的。谎言终将被戳穿, 真相大白时, 颜面扫地。”   “况且, 按律, 凡是胆敢冒充朝廷大员家属的人,一经查实, 难逃惩罚。”   姜玉姝点点头,“言之有理。虽然我们只是九品小吏, 但大小也是朝廷命官,乱认父亲, 早晚被揭穿, 简直丢死人。”她转念一想,迟疑问:“不过, 无风不起浪, 同僚和县令都曾明确告诉我:魏副使乃刑部侍郎之子。如果是误会, 为什么他不及时澄清?难道……”   “难道什么?”郭弘磊伸手, 捋顺她被江风吹乱的鬓发。   发丝拂脸, 酥麻微痒。姜玉姝斜掠鬓发,突发奇想,神游天外, 霎时涌出无数猜测,皱眉答:“姑且根据戏文和话本, 现有三个可能。其一,魏副使的确是刑部侍郎的亲戚,深受赏识,遂认他做义父;其二,真正的魏副使兴许身陷险境,咱们背后的那个人,其实是冒名顶替,乔装易容,潜入官场,背负绝密使命——哎!”   郭弘磊哑然失笑,猛一把搂她入怀,叹道:“姜特使,平日少看些武林传奇话本吧。”   “其三!我还有‘其三’没说完呢。”姜玉姝挣扎着表明,唏嘘暗忖:不仅乾朝的戏文与话本,前世我还看过各种剧,五花八门,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   郭弘磊莞尔,轻而易举制住她,“话本往往是瞎编胡诌的,偶尔解解闷,不能当真。”   “谁当真啦?我不过随口开个玩笑而已。”   两人亲昵打打闹闹,一混打岔,姜玉姝把“其三“抛之脑后。   殊不知,她的第三个猜测即是真相。   须臾,碍于场合不便,姜玉姝耳语说:“大庭广众之下,别闹了。坐直,请坐直了,咱们认真聊聊。”   “行!”   郭弘磊依言松手,腰背挺直,严肃说:“倘若真是冒名顶替,魏旭图什么?如果图权与财,他应该拼尽全力跟随梁大使才对,建造粮仓,其中大有门道,贪官或能中饱私囊。但他协从于你,督促屯田,有何利可图?”郭弘磊停顿,凝视佳人,心思一动,不悦地皱眉:   “莫非他贪图美色?觊觎——”   姜玉姝登时哭笑不得,打断说:“怎么可能?您这猜测,简直比我的‘武林传奇’还神奇!魏旭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年纪轻轻,也算一表人才,何至于觊觎有夫之妇、女同僚?”   “一表人才?”郭弘磊挑眉。他板着脸的时候,不怒而威,气势十足。   姜玉姝缓了缓神,果断补救:“当然,他远远比不上你!咳,事实上,他根本无法与你相比,毕竟像二公子这样文武双全的俊杰,古今少有,堪称不世之材,普天下屈指可数——”   “行了,行了行了,够了。”郭弘磊连连摆手,失笑表示:“姜特使实在太过奖了,郭某汗颜,愧不敢当。”   姜玉姝一本正经,“哪里?我丝毫没夸大,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四目对视,两人同时乐了,足足笑了半晌。   顾及场合,姜玉姝努力憋住笑意,绷着脸说:“好了好了,不要笑了,显得咱们有点儿傻。”   “行吧,那我们严肃些。”   江风猎猎,刮得郭弘磊戎袍翻飞,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他严肃板起脸,正色告知:“魏旭不可能撒谎,也不太可能是冒名顶替的。朗朗乾坤,朝廷委派官员自有一套严格规矩,魏旭启程赴任之前,吏部行文已经先一步驿寄给官府,北上三千里路,环环相扣,任意一环出了岔子,他休想到任!”   “即使他侥幸至极,成功冒充了朝廷命官,也绝无法长久。试想,同年、同乡、考察、述职与调动等等,他顾此失彼,势必露馅,死罪无疑。”   姜玉姝频频点头,“认识有一阵子了,魏旭明显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遇事急躁,看着没什么城府,不引人忌惮。”   郭弘磊一挥手,低声说:“想得知真相并不难,我修书回都城,托亲友打听打听,便一清二楚了。”   “好主意!猜来猜去,没个结果,不猜了。”   姜玉姝暗暗担忧,关切问:“你在图宁到底过得怎么样?”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挺好的。”   “真的?”   郭弘磊顿了顿,“骗你作甚?比起以前,现在轻松许多,指挥使不难相处,同僚之间也和睦,眼下主要忙于征募新兵、重建堡垒,平日我主要负责训练手下的新兵,一天一转眼就过去了。倒是家里,究竟好不好?”   “当然好啊!”   姜玉姝笑了笑,宽慰道:“有宅有地有银子,饮食起居有下人服侍,咱们又与县官相熟,三弟四弟在家照管着,老夫人和嫂子深居简出,能有什么事呢?平安无事!”   “烨儿长多大了?”郭弘磊几乎终年在外奔波,忙忙碌碌,极少与亲人团聚,遗憾且无奈。   提起孩子,姜玉姝瞬间兴致勃勃,眸光发亮,愉快答:“长大不少!白白胖胖的,特别可爱……”   不远处   魏旭状似读书,却半天没掀页,心不在焉地盯着几行字,忍不住侧耳细听,余光瞟了又瞟,悄悄凝望背对自己的两人:   茜色披风,背影纤柔秀丽;玄色戎袍,背影宽阔强壮。   两道背影并肩,十分般配,谈笑声隐约顺风飘来,令人好奇得心痒痒。   “嘿,有说有笑的,好恩爱的一对夫妻,真般配!”小厮一边整理行李,一边瞥了瞥,感慨道:“原来郭公子长那副模样,仪表堂堂,又才干出众,难怪嘛,都城传闻,姜特使不择手段也要嫁给他。”   魏旭皱眉责备:“胡说什么呢?不准搬弄是非!万一被外人听见,徒生枝节。”   “公子息怒,小的知错了,不应该嚼舌根的。”小厮讪讪闭嘴。   魏旭莫名烦闷,“嗤啦~“掀页,没好气地吩咐:“咱们的马车怎么还没运过来?快去看看。”   “是!”   魏旭“嗤啦~“又掀一页,语重心长地训导:“瞧瞧郭家的小邹,多机灵,你却笨手笨脚。难得有机会,你该虚心向小邹学学为人处世的道理。”   “是,是。”小厮自愧不如人,一溜烟跑去江边,殷勤与邹贵搭讪。   晌午时分,日渐上中天,驱散了料峭春寒。   忙忙乱乱,两拨人均决定用过午饭再启程。   江上,几艘军船来来往往,不停运送,北岸的人越来越多。   三百余遭充军的犯人,分批乘船,渡江至北岸,踏上庸州地界。   众将士谈天说地,闲聊解闷,犯人却凄惶绝望,愁眉苦脸,席地坐在石滩上,或交头接耳,或长吁短叹。   岸边,夫妻聚少离多,意外相逢,彼此有说不完的话。   姜玉姝不放心,正详细打听图宁现状时,郭弘磊余光一扫江面,忽然说:“不好!”旋即他站起,高声喝问:   “怎么回事?天寒水冷,千万小心!”   江心船上,众兵丁气坏了,有的救人,有的大声答:“梅天富又寻死了!”   “他非要跳江,防都防不住!”   郭弘磊喝令:“快用绳索接应,先把人救上船!”   姜玉姝一惊,急忙起身眺望:军船停在江心,水里有三人在挣扎。幸而,船上同伴火速抛下绳索接应,飞快相救,有惊无险。   “没天赋、没天赋犯了什么罪?”姜玉姝被自杀者的姓名噎了一下。   郭弘磊无奈答:“斗殴,失手杀人,他家里赔了一笔银子,最终被判充军。”他叮嘱道:“你同丫鬟聊着,我去处理。”   姜玉姝颔首,“快去看看吧。”   郭弘磊责无旁贷,疾步赶去迎接船只。   此时,郭家马车、马匹等物已经运了过来,翠梅与邹贵并两名衙役,恰刚套好车。翠梅张望了一番,奔近问:“出什么事啦?那三个人怎么落水了?”   姜玉姝匆匆答:“犯人想自杀。走,咱们去瞧瞧。”   “好!”翠梅好奇心盛,边走边小声说:“唉,沦为犯人,被充军,估计一时想不开,就像大夫人那样,当年也是几次寻死。”   不多久,船靠岸,兵丁押着一队犯人下船。   郭弘磊首先问:“你们怎么样?”   “有惊无险,没人受伤。”两名亲兵衣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却羞愧躬身请罪:“您事先提醒,属下等人却未能看住犯、新兵,实在无能,请千户责罚!”   郭弘磊平静道:“不怪你们,是他一心寻死,防不胜防。快去找堡垒守军借几身衣服,当心着凉。”   “多谢千户谅解。”众兵丁同时松口气,落水者自去堡垒借衣服。   姜玉姝几人赶到,众兵丁立刻让开位置,毕恭毕敬。   她站定,定睛打量人圈中的自杀者:   “救我干什么?我不想活了,活着不如死了算了!”梅天富弱冠之年,肥头大耳,浑身滴水,躺在石滩上嚎啕大哭,忿忿不平,梗着脖子叫屈:   “冤枉啊!我冤枉,我是无辜的!”   “酒后口角,明明是他先辱骂我,双方打起来,我只是为了自保,轻轻一推,他自己脚软站不稳,脑袋磕在台阶上,一跤摔死了,怎能算作我杀的?我家足足赔偿一万两,他父母愿意不追究,官府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判我充军?”   “天呐,冤枉,我好冤——”   郭弘磊稳站如松,脸色沉沉。亲兵见状,厉声呵斥:“放肆!充军是官府判的,当着郭千户的面,你喊什么冤?”   另一亲兵接腔,鄙夷问:“一个大男人,寻死觅活,眼泪鼻涕糊一脸,撒泼打滚,你丢人不丢人?”   梅天富置若罔闻,在石滩上翻来滚去,继续哭喊:“冤枉,我真是被冤枉的,我根本没杀人,官府贪赃枉法,胡乱判决!”   “我不想从军,求求各位军爷、各位大人,发发善心,放我回去,我一定要状告官府,告倒狗官!”   郭弘磊面沉如水,二话不说,拿起旁边亲兵的马鞭,右臂运力一抖,再一甩,鞭子“噼啪~“一声锐响,击向梅天富—— 第133章 阴谋诡计   马鞭一甩, “噼啪~“锐利破空声炸响在梅天富耳畔, 犹如惊雷, 吓得他瞬间止住嚎哭, 抱着脑袋打滚躲避, 慌张大叫:“娘哎——干什么?谁、谁打我?”   他滚了几下, 胖硕身躯被一块巨石阻挡, 滚不动了,便蜷缩, 战战兢兢,抱着脑袋抬头, 抽抽搭搭地问:“谁打我?为什么打我?”   郭弘磊俯视对方,晃了晃马鞭, 沉声道:“鞭子压根没碰到你, 你这般鬼哭狼嚎的,真不觉得丢脸吗?”   “我耳朵、耳朵差点儿聋了。”梅天富脖子一缩, 畏惧仰视高大挺拔的年轻千户, 抬起胖出一排深肉窝的手, 委屈揉了揉耳朵。   郭弘磊面无表情, 审视满脸委屈的犯人, 冷冷问:“你刚才说,不想充军、想回家乡去?”   “嗯,是, 是!”   梅天富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吃力地从鹅卵石堆里爬起,弯腰驼背地跪着,磕头哀求:“求大人明察,求大人发发善心,我真是被冤枉的!放我回家去吧,我要状告官府,我要翻案——”   “闭嘴!”   “千户跟前,休得放肆,谁允许你胡言乱语的?”   “这胖子实在欠教训。江水多冷?他刚才跳江闹自杀,连累咱们两个弟兄,幸亏没出事,要不然,断断饶不了他!”   “喂,‘救命之恩’四个字,你究竟听说过没有?”亲兵们鄙夷且不悦,轮流呵斥。   梅天富畏畏缩缩,被一群五大三粗的边军包围责骂,大气不敢喘,泪流不止,压着嗓子哭得发抽。   边上,翠梅忍不住想笑,耳语说:“一个大男人,当众哭哭啼啼,太、太——难得一见了。”   姜玉姝亦大开眼界,耳语答:“别出声打扰人家,静观其变。”   “哦。”   郭弘磊挥手阻止了亲兵们,神态威严,缓缓道:“梅天富,你并不冤枉。这批新兵的档册,我都看过,你与死者早已结仇,当日酒后斗殴时,你先吩咐小厮围殴死者,致使其受伤,而后以条凳袭击死者,致使其摔倒,头部重伤,当场身亡。你有什么冤枉的?竟敢口出狂言,意图状告官府?到底谁给你的胆子?”   “大人有所不知,当日在酒馆,我喝醉了,神志不清,是他先辱骂我的,吵着吵着打起来,乱糟糟,谁料他居然会一跤摔死呢?”梅天富哭丧着脸,坚决否认:   “我要是存了故意杀人的心,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郭弘磊眉峰一挑,险些气笑了,板着脸喝问:“糊涂东西!难道官府不是判了‘过失杀人’吗?如果判的是‘蓄谋杀人’,你就不必哭着嚷‘不想充军’了,下狱等待秋后处斩,如何?”   “我——“梅天富哑口无言。   “哈哈哈~”   “嗳哟,自个儿都承认失手杀人了,还瞎嚷翻案!”   “光长肉,不长脑子。”众兵丁哄然大笑。其余人也被逗乐了,各式各样的眼神,纳闷盯着梅天富。   郭弘磊神色沉静,不怒而威,不疾不徐说:“况且,若非你家里奔走打点,你本该年中被流放去南夷,三千里路,毒虫瘴气,恐怕比不上流放庸州舒坦,眼下至少免除了水土不服的麻烦。”   三月底,冰雪刚刚消融,江水刺骨寒冷。梅天富衣服湿透,冻得牙齿咯咯响,乍然从富商之子变成卑微犯人,他委实无法接受,淌眼抹泪,固执地嗫嚅说:“即使过失杀人,也不应该判充军,判得太狠了,细想想,肯定是因为打点得不够周全!假如重来一次,我一定叫我爹拿更多的银子,把衙门上上下下打点妥了,破财消灾。”   郭弘磊晃了晃马鞭,挑眉问:“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过失杀人,你家能掏出多少银两?破财消灾,简直痴人说梦。”   “在秦州,城里的当铺与酒楼,有一半儿是我们梅家的!”谈起家境,梅天富底气十足,自豪抬头挺胸。   郭弘磊心平气静,淡淡说:“那又怎么样?触犯律法,必须接受惩治,老实赶路,别做‘破财消灾’的白日梦。当年,我家比你家富贵多了,但不慎犯了法,除爵并查抄所有财产,依律被判流放。男子汉大丈夫,将功赎罪吧,你们若有本事,前途仍在。”   “什、什么‘除爵查抄’?”梅天富一时间没听明白,茫然不解。   其余犯人原本权当看热闹,此刻有些听懂了,震惊端详千户;有些稀里糊涂,面面相觑。   新官上任,不立威不能服众。郭弘磊沉下脸,话锋一转,威严喝令:“你不仅跳江给大家添麻烦,还口出狂言、对官府不敬,肆意破坏我事先定下的规矩,目无将领,该罚!”   “来人,抽他五十鞭,以儆效尤!”   “是!”众兵丁愉快应答,烦不胜烦,争抢着给抽抽噎噎的纨绔孬种一个教训。   梅天富呆呆跪着,猛一阵江风刮过,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慌忙磕头求饶:“大人!大人饶命呐,我、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胡言乱语,您大人有大量,宽恕一回吧,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郭弘磊先递了个眼神,姜玉姝会意,悄悄离开。旋即,他背着手,转身迈步,丢下一句话,“不加以惩罚,你怕是误以为军中无法纪。如果下次再犯,换军棍,杖责五十,直到你清醒为止。”   “大人!郭千户,饶命,求求您,饶我一回——”   “闭嘴!”   “哎唷,吵得老子头疼。”众兵丁七手八脚,迅速把人牢牢按住。   外出办差,未携带专门的刑鞭,负责行刑的兵丁仔细挑了根马鞭,凌空一甩,“噼啪“锐响。   梅天富脸色煞白,吓得心胆俱裂,懊悔不迭,痛哭流涕地挣扎着求饶,“唉哟,饶命啊!”   紧接着,马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每“啪“一声,梅天富便惨叫,声嘶力竭,痛苦哀嚎。   霎时,其余犯人愈发敬畏头领,规规矩矩,生怕遭罚。   兵丁们见千户夫妻走远了,纷纷抱着手臂,七嘴八舌,嫌弃地嘲笑:“你亲口承认失手杀人,喊什么冤?忒可笑。”   “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呗,无法无天,狂妄蛮横,老子最瞧不起这种纨绔了!”   “啧,你居然敢当着郭校尉的面,炫耀自己家境富裕?”   “哈哈哈,差点儿笑掉我们大牙了。”   ……   这时,有一名胆子大的犯人赔笑,小心翼翼地问:“斗胆请问军爷,不知郭千户到底是什么来头?”   几个亲兵笑了笑,在郭弘磊主动提起之后,才敢透露道:“我们郭千户,原是靖阳侯府的二公子!”   “靖阳侯,你们听说过吗?郭校尉的祖上,乃开国功臣,战功赫赫,大名鼎鼎。”   “侯府具体有多么富贵,平民百姓难以想象。”   “听说是世子犯了法,牵连全家流放西苍。否则,你们这些人,一辈子休想认识生在侯门的尊贵公子。”   ……   侯府?侯爷?世子?公子?   众犯人瞠目结舌,议论纷纭之余,好奇问:“那、那郭千户现在不是流犯了吧?”   亲兵昂首,旁观梅天富挨罚,嗤道:“废话!流犯是不能当将领的。”   “我们大人有能耐,勇猛善战,已经熬出头了,封了校尉,当了千户。哼,你们这些人嘛,胆小如鼠,贪生怕死,拍马也赶不上他的。”   仿佛看见了光明出路,众犯人莫名激动,热切议论,对首领肃然起敬。   不远处   姜玉姝等人走向马车,听着凄惨哭声,她忍不住回头遥望,耳语问:“五十鞭,会不会打出重伤啊?”   郭弘磊摇摇头,“不会。用的是马鞭,而且我交代过了,打成皮肉伤即可,吓唬吓唬新兵,以正军纪,以儆效尤。”   “唉,看着那群新兵,我就替你犯愁。”姜玉姝叹了口气,干担忧,同情地说:“若想把他们训练成保卫边疆的忠诚勇士,估计非常难。”   郭弘磊豁达一笑,解释道:“充军的犯人,绝大多数自身犯法,其余是像我们当初那样,牵连获罪。按律,官府押送来几个就得收几个,统统带回营,慢慢训练。”   “郭千户,实在辛苦你了。”   “既是分内职责,也是我的抱负所在,甘之如饴。”年轻的校尉英武不凡,意气飞扬。   姜玉姝眸光水亮,饱含欣赏之色,顿了顿,提醒道:“该用午饭了!我们原计划是赶去附近镇上歇息的,不料因为通行文书耽误至今,幸亏带了干粮,咱们一起吃。”   她不禁暗中庆幸:耽误了,才碰巧相逢……   郭弘磊欣然颔首,翠梅与邹贵麻利摆放干粮,双方一对比:   军粮是硬邦邦的杂粮馒头,而且是几天前蒸的。   家里带的,则是早起做的烙饼、白面馒头、熟鸡蛋,以及香甜糕点。   虽在意料之中,但姜玉姝亲眼见了,仍十分不是滋味,一边若无其事地谈笑,一边暗下决心:   总有一天,我要把荒凉边塞变成繁华粮仓!西平仓充盈,让将士们平日吃得好一些,体力充足,才有精力戍守边疆。   饭毕,双方一同启程。   郭弘磊及其亲兵骑马打头,押送新兵,三百余犯人步行。   姜玉姝一行尾随,拿出地图,边走边勘察,趁机标注沿途耕地情况,走走停停。因为犯人步行,马车轻快,倒也跟得上。   忙忙碌碌,不知不觉间,日色西斜。   与满目疮痍的庸州相比,赫钦县城的郭府,一片安宁祥和。   庭院里,郭煜与龚宝珠一人拖着一只风筝,无忧无虑,嬉笑追逐。   但东厢内,门窗紧闭,主仆俩正在密谋对付廖小蝶。   新仇旧恨,王巧珍始终耿耿于怀。她打定主意要报仇,把一个纸包塞给心腹丫鬟,小声吩咐:“把它融在茶里,端给廖小蝶,务必小心行事。”   “是。”丫鬟硬着头皮,把纸包攥在掌心,咬咬牙,“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办妥!”   王巧珍笑吟吟,叮嘱道:“悄悄儿的,亲眼看着她喝下后,设法把杯子和药全扔了,尽快扔去外头,明白么?”   “明白。”   王巧珍催促道:“去吧!我等不及,真想立刻看好戏。” 第134章 阴谋得逞   目送丫鬟离开后, 王巧珍难免紧张, 在房里不停踱步, 焦急等候消息。   幸而, 两刻钟之后, 丫鬟便叩门返回。   “怎么样?”王巧珍小跑相迎, 屏住呼吸, 劈头问:“她喝茶了没有?”   丫鬟连连点头,耳语禀告:“喝了, 杯子和药也已经扔去巷外枯井里。另外,奴婢并不是亲手奉茶, 而是设法打发了老嬷嬷去办,料想应该万无一失。”   “好!”   “做得不错!”王巧珍眉开眼笑, 旋即笑容消失, 不放心地问:“小蹄子,那药真的有效吗?你会不会被江湖郎中蒙骗了?”   丫鬟张了张嘴, 迟疑数息, 底气不足地答:“奴婢对夫人一向忠心耿耿, 从不敢撒谎。那药, 据江湖郎中说, 如假包换,只需服下指甲盖儿大的一点儿,次日即可诱发杏斑藓。但具体效果, 还得明天才知晓。”   “如假包换?啧,江湖郎中四处为家, 今儿在赫钦,兴许明儿就走了,无处可寻的。算了,咱们拭目以待!”   王巧珍眼珠子转了转,又问:“毒性究竟大不大?该不会闹出人命吧?”   丫鬟吓一跳,白着脸使劲摇头,“阿弥陀佛!奴婢遵照您的吩咐,再三向郎中解释,谈得明白无误了,郎中才配药的。商定只为了赶走‘姓廖的’,岂敢毒害人命呢?买的是诱藓散,而非砒/霜呀。”   王巧珍心下惴惴,却色厉内荏道:“慌什么?胆小的东西,我不过随口问一声罢了。”   “人命关天,奴婢绝不敢的。”丫鬟嗫嚅道。   “行了行了!谁敢?本夫人也不敢。”   王巧珍踱步,沉思半晌,吩咐道:“假如小蝶明早犯了杏斑藓,必定要买蔷薇硝治的,哼,蔷薇硝不管用,她必定央求请大夫,但大夫也治不了。一旦诱藓散起效,这两天,你就依计行事,把方胜的医术宣扬出去,明白吗?”   “明白!”   次日。清晨   西厢书房内书声琅琅,龚益鹏闲来无事,耐心给郭煜开蒙,教授《三字经》。   王巧珍则照旧睡到大天亮,洗漱穿戴,丫鬟端了早饭来,她在房里食不下咽,掐着平日的时辰,慢吞吞走向正房。   她迈过门槛,抬眼望去:   王氏歪在矮榻上,廖小蝶背对门,坐在榻旁侍奉,柔声细气,两人有说有笑。   昔年在靖阳侯府时,廖小蝶亦是如此,晨昏定省,不厌其烦地陪伴王氏,千方百计地哄老人高兴。   听见下人问安与脚步声,廖小蝶站起,转身扬起笑脸,“表嫂。”她的脸颊皮肤潮红,起了些小红点,十分显眼。   “表妹起得真早。”   哈哈哈,见效了!她果然犯病了!   王巧珍瞬间心花怒放,暗中冷笑,慢悠悠靠近,关切问:“老夫人昨晚歇得好不好?天愈发暖和了,犯春困,您该多睡会儿才是。”   王氏拍拍榻沿,王巧珍会意地落座,老人无奈答:“这都什么时辰了?再困也该睡醒了,你啊,天天早睡晚起,仔细睡多了头晕。学学小蝶,她就一贯起得早。”   “春困嘛,大清早我实在起不来,横竖闲来无事,才多睡了一会子。”王巧珍亲昵挨着婆婆,掩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   家境败落,再度寄人篱下,廖小蝶再度忍辱负重,忙附和说:“这时节确实容易犯困,原本我也困得起不来的,谁知杏斑藓又犯了,痒得睡不着觉,只好起来寻蔷薇硝。”   王氏有感而发,唏嘘说:“唉,府里远远比不得从前喽,诸多东西不齐备,想用蔷薇硝,还得打发人出去买。”   “奇怪,怎么又犯了?”王巧珍皱眉,若无其事,斜睨几眼,“从前在都城侯府住着时,便见你年年犯,年年治,居然至今未能根治吗?”   廖小蝶痒得难受,抽出帕子轻轻挠脸,苦笑答:“从小到大,没有哪一年不犯的,大夫明说了:年年都有春季,体质天生,无法根治。”   王巧珍状似顺口问:“现在才三月底,犯早了些吧?”   “今年天暖得格外早,院子里的花儿陆续开了,依我看呐,十有八/九有倒春寒。”王氏猜测道。   廖小蝶颔首赞同,“是啊。夜里用不着炭盆了,早起一开门,太阳多大。”   “唔。”历经磨难,王氏把丧夫丧子与家败之恸深埋心底,年纪越大,越不爱动辄较真,性情越平和,她慈眉善目,乐呵呵闲话家常。   廖小蝶频频以帕子蹭脸解痒,王巧珍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片刻后,奉命外出买药的下人返回,仆妇奉上一个纸包,禀道:   “老夫人,蔷薇硝买回来了。”   王氏抬手示意,廖小蝶便接过,“你快拿去擦擦,看着脸越来越红了。”   “哎,那我回房洗洗脸再擦药。”   “去吧。”   廖小蝶急匆匆回房,洗脸擦药。因为囊中羞涩,仅剩几两盘缠,她轻易不肯动用,决定一切尽量靠郭家。   谁知,擦了蔷薇硝之后,非但未能缓解痒症,脸反而越来越肿,吓得她坐立不安,赶去正房求救。   午后,天光明亮,王氏眯起老花眼端详片刻,纳闷问:“怎么会这样?莫非药铺配错了药?”   “应该不是。蔷薇硝我极熟悉,早上的药没问题,只是不知为什么擦了不见效。”事关容貌,廖小蝶心惊胆战。   王巧珍心知肚明,却故意忿忿道:“肯定是药铺粗心大意,没配准分量!哼,岂有此理,真个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想当年,谁敢糊弄靖阳侯府?如今却连小商贩都敢糊弄咱们,老夫人,不如让三弟上一趟县衙,请刘知县主持公道吧?”   “表嫂消消气,蔷薇硝真的没问题,我用多了,闭着眼睛也能辨认,千万别为了我而打官司。”廖小蝶勉强挤出微笑。   王氏叹气,“巧珍,你又冲动了。衙门是什么地方?家里比不得从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免落下仗势欺人的恶名,招人恨。”她略一思索,吩咐道:   “这样吧,立刻去请个大夫来,瞧瞧是怎么回事,好对症下药。”   “是。”仆妇躬身领命,转告小厮外出请大夫。   廖小蝶感激表示:“多谢老夫人。总是给您添麻烦,小蝶心里着实不安。”   “没什么。你这是老毛病了,也不是自个儿想犯的,既然犯了,只能请医用药。”   不多久,大夫上门诊病,望闻问切之后,埋头开药方。   龚益鹏在旁,担忧问:“大夫,拙荆的病,要不要紧?”   “确实是杏斑藓,但也有水土不服的症状,加之身体虚弱,所以有些严重。”老大夫慢条斯理,搁笔,吹干墨迹。   龚益鹏一呆,诧异问:“水土不服?我们已经迁居西苍多年,拙荆早已适应了啊。”   “哪里?西苍多山,十里不同天,一个地方一样水土,尊夫人刚来赫钦,忧思重身体弱,生病不足为奇。”老大夫递过药方,叮嘱道:“按方抓药,按时服药,安稳休养一阵子,会痊愈的。”   龚益鹏不懂医术,只能选择信任大夫,“多谢。”   结果,廖小蝶喝下药之后,脸肿得更厉害了,至傍晚时,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奇痒难忍,一哭,泪水一浸,倍加难受,简直生不如死。   龚益鹏平日从不管银钱,妻子说手头拮据,他便去求助王氏。   王氏无法置之不理,只好又派人外出,另请了一名大夫,重新开药方,忙碌至深夜才歇息。   翌日   王巧珍怕心急露馅,仍是睡懒觉,气定神闲给婆母请安,婆媳一同探望了廖小蝶,回正房商谈。   “唉,到底怎么回事?接连请县里有名的大夫看过了,都说是‘春藓’、‘水土不服’,但开的药方,统统不管用!”王氏烦恼叹息。   王巧珍咬咬唇,状似忌惮地说:“天呐,昨天早上只是皮肤泛红,今天一看,竟然肿得眼睛睁不开了?脸也挠破了?真吓人。”   “唉,该怎么办?”王氏心烦气闷。   王巧珍掸了掸袖子,偷瞥婆婆神态,嘟囔说:“看着不像春藓啊,会不会是麻风病?会不会传染?万一传染给咱们家,可就糟糕了。尤其两个孩子,身体比不上大人强壮,禁不起的。”   两个孙子是王氏的心头宝,老人一听,脸色突变,顿时坐不住了,凝重说:“那是万万不行的!煜儿是弘耀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总之,两个孩子绝不能出事!”   “立刻吩咐下去,小蝶病愈之前,不准煜儿亲近她。并且,叮嘱奶妈暂时别抱烨儿出门晒太阳了,待在屋子里,谨防传染。”   王巧珍暗乐,“我立刻去办。您别急,兴许小蝶明早就痊愈了。”   “由不得人不急!如果照顾不好孙子,我活着没法向弘磊交代,死了没脸见列祖列宗。”王氏长吁短叹,烦闷不堪。   王巧珍宽慰婆婆几句,退下办事,咬牙克制,以免露出得胜喜色。   傍晚·客房   “鹏哥!”   “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毁容了?”廖小蝶惊慌失措,恐惧至极,整张脸异常红肿,挠得几处破皮,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细缝。   龚益鹏焦头烂额,安慰答:“没毁容,不会毁容的,你别胡思乱想。来,把药喝了,我亲自抓药、亲手煎的。”   “我不喝!”廖小蝶抬手一打,药汁泼了丈夫半身,瓷碗“当啷“碎个稀巴烂。   “庸医,全是庸医!赫钦这鬼地方,没有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鹏哥,你倒是想想办法呀,我快难受死了,我不想死。”廖小蝶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精疲力倦,六神无主,揪住丈夫衣领使劲摇晃。   龚益鹏手忙脚乱,左手搀扶妻子,右手为她擦泪,“别哭了,一流泪,脸更痒。”   “你想办法,赶紧想办法呀!”廖小蝶披头散发,理智全无。   龚益鹏叹了口气,无奈说:“赫钦本就是小地方,确实缺乏医术精湛的大夫。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   龚益鹏问:“方胜,方大夫,你记不记得?”   “记得,可他不是在月湖镇打理药田吗?”   “对。”龚益鹏别无良策,解释道:“方大夫虽然年轻,在都城时也并无名气,但曾经师从名医,听说,他十分擅长医治水土不服,当年老夫人她们初到西苍时,陆续病倒,就是他一力调理好的。”   “哦?太好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   犹如落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廖小蝶不假思索,即刻说:“管他是不是名医,姑且试一试。既如此,事不宜迟,鹏哥,我一刻钟也忍不了了,你快去向老夫人告别,要一辆车,咱们马上去月湖!”   “连夜赶路啊?”   疾病折磨人,廖小蝶唯恐毁容,心急如焚,哭着反问:“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我痛苦而死吗?”   “什么话?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龚益鹏起身,步履匆匆,“你歇着,我去禀告老夫人。”   须臾·正厅内   “赶夜路?”   “不妥吧?”王巧珍故作吃惊状,“黑漆漆的,怎么赶车?最好等明早再动身。”   王氏皱着眉,“我们没去过月湖,但听说路途遥远,山高林密,多野兽。”   龚益鹏愁苦答:“我明白,可没办法,小蝶病得很严重,为免夜长梦多,实在不敢拖到明早,早一刻见着方大夫,早一刻治病,因此决定马上启程。”   “这……”王氏想了想,最终答应:“唉,的确没办法了,县里的大夫不顶用,让方胜试试罢。巧珍,吩咐备车,再挑两个人带路。”   “益鹏,一路小心。”   龚益鹏躬身拱手,“是。但宝珠……?”   “孩子留下吧,她也住惯了。”王氏疲惫答。   “多谢老夫人!”   于是,不多久,暮色中,一辆马车离开了广昌巷,赶向月湖镇刘村。   事成之后,王巧珍回房,倒在榻上,捧腹大乐,笑得捶枕头,得意洋洋问:“我说的,不出三日便成功,怎么样?”   “夫人冰雪聪明,简直料事如神,奴婢佩服!”阴谋得逞,丫鬟熟稔地恭维。   王巧珍头一昂,冷笑说:“哼,跟我斗,廖小蝶还嫩了点儿。”   此时此刻·庸州滁节   连日奔波,一边赶路一边查勘耕地,姜玉姝等人疲累不堪,傍晚时回车里休息,仍尾随图宁卫将士们。   由于丈夫就在前方带路,姜玉姝丝毫不担忧安危问题,与翠梅互相依偎,安心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马车逐渐停下,两人身体忽然前倾,同时吓醒了。   翠梅“嗳呀“一声,揉揉眼睛,伸伸懒腰,迷糊问:“哟?天黑了,滁节县城到啦?”   “应该是。”姜玉姝喝了口水,掀开帘子,探头一望:暮色沉沉,破败的滁节县城近在百米外。   城门口,除了郭弘磊及其手下,还聚集了一群陌生人,围成圈,不知在做什么。   姜玉姝并未深思,放下窗帘说:“好多人想进城,估计盘查得查到天黑去。”   “入城手令在公子那儿,公子肯定又会让咱们先进去的。”翠梅低头整理包袱。   姜玉姝笑了笑,“即使咱们先进城,也要等他啊。”话音刚落,城门口突兀响起嘈杂动静,夹杂女子的悲愤斥骂声:   “裴文沣!”   “你道貌岸然,与狗官同流合污,你也不是好东西!” 第135章 一只飞燕   暮色四起, 嘈杂混乱中, 裴文沣被吵得头疼, 意欲回县衙再询问缘故, 刚转身, 却遭女子辱骂, 并且袖子被人一把揪住他毫无防备, 被拽得一个趔趄。   “你“裴文沣愕然,脸色一变, 十分不悦。   “嘿,这位姑娘, 大庭广众之下,你知不知羞懂不懂得害臊松手“亲信小厮寸步不离左右, 却防不住身手敏捷的拦路女子, 慌忙使劲拽回裴文沣的袖子,张开双臂阻拦, 不悦道“当众辱骂朝廷命官, 你好大的胆子。”   “去去去”   “让开, 赶紧让开, 我们公子赶着去府衙上任, 滁节的案子,不归我们公子管,你应该去求聂县令。”   “对不起, 我、我急昏头了,不是故意骂你的。”蓝衣女子焦头烂额, 狼狈窘迫。   裴文沣掸掸袍袖,面无表情。   老百姓拦路鸣冤,马车被截停,他新来乍到,完全不了解案情,见吵得不像话,故纳闷下车询问事故。   结果,主仆仨被一群镖师团团包围。   他主管巡捕缉盗,因为说了句“此案当由本地聂县令办理,尔等退下,休得妨碍公务“,遭被告的弟弟与妹妹纠缠辱骂。   “裴大人,我大哥蒙冤入狱,已经一个多月了,生死不明,聂县令至今未开堂审理,也不允许我们探视“蓝衣女子担忧长兄安危,心急如焚,满脸哀求之色,语速飞快,却猛地被打断   “放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大胆刁民,竟敢公然轻蔑辱骂朝廷命官,来人呐,把这伙目无王法的刁民统统抓起来,关进监狱“滁节县令姓聂,怒火中烧,吹胡子瞪眼。   “是“十余名衙役听令行事,拔刀指向镖师,大声训斥“刁民,立刻放下兵器,老实跪下”   “简直狗胆包天,冲撞了二位大人,还不赶紧跪下”   “交出兵器,跪好再胡搅蛮缠,待会儿重重地罚。”   镖师亦十余人,个个孔武有力,重义气,少东家没下令,谁也不动弹,面面相觑,僵持住了。   滁节县令见状,怒火愈盛,厉声喝问“杜老四,你吃熊心豹胆了吗立刻叫你的人住手”   绰号杜老四的年轻人一身黑色劲装,腰悬长剑,梗着脖子答“从头至尾,我们根本没动手,住什么手我大哥分明是被冤枉的,请大人明察公断”   “杜老大是否被冤枉,衙门正在调查,本县自会秉公判决。官府查案,岂容你指手划脚“滁节县令黑着脸,气急败坏地喝令“放下兵器,统统跪下否则,休怪本官以持械袭击官员之罪名逮捕你们。”   杜老四的胞妹,名叫杜飞燕,年方十六,身姿高挑,浅蜜色皮肤,俊眼修眉,亦佩剑。她脸无血色,慌乱无措,解下剑并丢在地上,旋即拽住兄长,急切劝说“四哥,冷静些,咱们是来求人的,绝不能动手。既然对方让放下兵器,就放下吧,以免又被乱扣罪名。”   “哼,官官相护,蛇鼠一窝“杜老四年轻气盛,怒火冲天。   下一瞬,郭弘磊率领手下赶到。   他按着刀柄,诧异环顾四周,关切问“裴兄,没料到会在此处碰见你。这是怎么回事需不需要我帮忙”   裴文沣一愣,疑惑皱眉,不答反问“你不是在赫钦卫吗怎的跑来庸州了“他抽空观察周围,粗略扫了扫,“那些衣衫褴褛的,是什么人”   “换防。”郭弘磊踱近,简略解释道“上月底,我奉命赶来庸州,戍守图宁卫。那些全是充军的犯人,我刚收的,新兵。”   “原来如此。”裴文沣恍然颔首,场面实在太混乱,他并未发现百米外的两辆马车。   滁节县令在旁端详,见郭弘磊戎装笔挺,且气度不凡,便拱手,客气问“聂某乃滁节县令,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这是我们图宁卫的郭千户。”亲兵告知。   “哟,原来是郭千户“品级不如人,滁节县令霎时满脸堆笑,热情洋溢,拱手说“失敬失敬,幸会。”   郭弘磊还礼答“幸会。抱歉,打扰二位处理公务了。”   “唉,哪里聂某惭愧,治理无方,导致城门口乱糟糟的,让您见笑了。”滁节县令无奈苦笑,主动告知“这伙刁民是镖师,押镖时与雇主发生钱财纷争,被雇主告上衙门,因不满案子尚未判决,竟持械围堵、辱骂朝廷命官,鲁莽狂妄,始终不肯放下兵器。”   裴文沣定定神,盯着杜老四,沉声质问“本官一再容忍,你们却得寸进尺,佩刀佩剑地拦路,究竟什么意思莫非想刺杀朝廷命官”   “我们是来求你主持公道的,何曾流露刺杀之意你怎能随口捏造罪名冤枉无辜“杜老四生性鲁莽,脾气暴躁。   杜飞燕被兄长护在身后,她刚及笄不久,自幼娇生惯养,缺乏为人处世的经验,探头望着面如冠玉的“狗官同伙“,解释说“押镖跑江湖,携带兵器是为了防身,并没有其它意思,你不要误会。”   郭弘磊剑眉拧起,气势威严,高声问“押镖有押镖的规矩,官府有官府的规矩,平日各忙各的,但按律法,当涉及官司时,民众必须遵从官府的规矩二位大人多次命令交出兵器,你们为什么不照办”   “你们是想主动放下,还是想让我们搭把手“郭弘磊稳站如松,被手下簇拥着。众亲兵剽悍,纷纷呵斥   “叫你们放下就乖乖放下,啰嗦什么”   “佩刀佩剑的,吓唬谁呢莫非想和老子比划比划”   “都是聋子啊,知道抗命是什么下场吗”   “四哥,消消气,把剑给我,求你了,咱们势不如人,节骨眼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杜飞燕扫视高大威猛的边军,心惊胆战,一下子害怕了,硬抢过兄长的佩剑,丢在地上,又跑前跑后催促   “各位,快放下兵器,仔细还没救出大哥,咱们倒也被关进监狱了。”   须臾,“丁零当啷“一阵响,气愤填膺的镖师们忍辱负重,陆续交出刀剑。   县衙衙役见状,忙碌收走刁民的武器。   杜飞燕脸色苍白,鼓起的勇气彻底消失,畏惧黑脸县令和威严武将,犹豫瞬息,瞅准了斯文俊逸的知州,竭力镇定,扑通跪在裴文沣跟前,仰脸说“裴大人,诸位大人,您几位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们这些一时糊涂的刁民吧,我们知道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冒犯朝廷命官。”语毕,她咬咬牙,不停磕头   “求求几位大人,宽恕我们一次,下回再也不敢了。”   “妹妹“杜老四惊呆了,弯腰搀扶,“你、你这是干什么”   杜飞燕挣脱了,继续磕头,“求各位大人饶恕”   裴文沣俯视“女刁民“,发觉她吓白了脸,明显惧怕,却忍得住,并未流一滴眼泪,不禁暗道倒有几分骨气。   短短片刻,郭弘磊迅速镇住了局面,再无人敢大喊大叫。   相隔百余米,姜玉姝与魏旭等人迟了一步,当赶到时,只见一个少女磕头求饶,均困惑不解。   天快黑了,晚风寒冷。姜玉姝裹紧披风,披风帽子宽大,被风刮起,她抬手按了按,定睛审视,昏暗中却看不清陌生少女的面庞。   郭弘磊闻声扭头,侧身一步,让了个位置,“吓着你了”   姜玉姝靠近,并肩站立,摇摇头,“怎么回事啊闹哄哄的。”她望向表兄,“表哥,果然是你,刚才在马车里,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裴文沣叹了口气,“这些人就是在骂我。”   姜玉姝欲言又止,安慰道“你才刚到庸州,还没开始办案吧其中想必有误会。”   “刁民的胡言乱语,不值得裴大人放在心上。”魏旭拱手见礼。   裴文沣还礼,讶异问“你这么快就重新办妥通行文书了”   “其实,东西没丢,只是落在刘村了。”魏旭颇尴尬。   “哦。”   杜飞燕磕得犯晕,额头一片红肿。她心慌仰脸,打量斯斯文文的裴文沣,又打量端庄秀美的姜玉姝,飞快思考,正欲舍知州而求其表妹时,却听滁节县令吩咐   “来人呐,把这伙闹事的刁民统统带走,关进监狱,明日审理”   然后,县令拱手,热情邀请“天色已晚,几位大人请随聂某进城。眼下庸州百废待兴,客栈十分破败,诸位若不嫌弃,后衙有不少客房,将就落脚,如何”   众人尚未回答,杜飞燕听见“统统关进监狱“时,瞬间眼前一黑十六岁的少女,极度恐惧监狱,一旦入狱,清白名誉尽毁。   思及此,杜飞燕心胆俱裂之余,不管不顾,犹如扑向救命浮木一般,膝行挪向姜玉姝,语无伦次,颤声哀求   “这位好心的姐姐求求你,我、我们没犯法,求姐姐大发慈悲,帮忙求求情,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定尽力报答” 第136章 英雄救美   “求姐姐发发善心“犹如病急乱投医, 杜飞燕苦苦哀求陌生人。她涉世未深, 却天生胆气足, 冥冥中觉得姜玉姝愿意帮自己。   姐姐   姜玉姝一怔, 暗忖自从我死而复生至今, 睁开眼睛就成了“郭二夫人“, 竟是头一回被人喊“姐姐“。她见对方磕头, 下意识避开几步,拒受磕头大礼, 结果不自知地站到了丈夫背后。   郭弘磊高大挺拔,手臂一张开, 严实挡住了妻子。他是武将,碍于职权之分, 不便随意插手地方政务, 劝道“这位姑娘,冷静些, 你家的官司, 拙荆完全不清楚, 别为难她。”   “对啊。”翠梅一头雾水, 茫然说“我们稀里糊涂的, 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争执。”   姜玉姝定定神,正色答“姑娘,你我萍水相逢, 我并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试想该如何帮你求情呢”   “杜家没犯法隆顺镖局是祖上建立的基业, 近百年间,一贯爱惜信誉,老老实实地押镖,绝不会做出监守自盗的丑事,绝不敢毁了祖宗辛苦创建的基业。”杜飞燕十分激动,白着脸,唇哆嗦,彻底豁出去了,强忍羞耻告知   “原告之所以诬陷杜家监守自盗,皆因他儿子对我、对我心怀不轨,两个哥哥保护妹妹,曾与雇主争吵三次。所以,一到庸州,他父子俩就合谋陷害,害得我大哥蒙冤入狱。”   “妹妹,别说了“杜老四几度打断,却拦不住她,沮丧说“唉,都怪做哥哥的一时不慎,错接下那俩畜牲的镖,让你受委屈了。”语毕,他不得不低头,慢慢单膝下跪,抱拳求道   “各位大人,一切与我妹妹无关,她一个姑娘家,如果被关进监狱,名声就毁了。求大人们开恩,要杀要剐我担着,饶了她吧。”   “四哥,“杜飞燕懊悔不迭,红着眼睛说“其实全怪我,当初,我不该觉得好玩儿,任性闹着一起押镖。假如我安分待在家里,路上根本不会出事我快后悔死了”   紧接着,众镖师亦单膝下跪,纷纷为杜飞燕求情。   “哼,终于知道害怕了你们刚才围堵辱骂朝廷命官时,不是很勇敢么“滁节县令余怒未消,黑着脸,忍不住嘲讽一番,随即,他拱手请示“裴大人,您看,应该如何处置这伙刁民才妥”   当众禀明羞耻内情,她居然还不流泪裴文沣背着手,暗感惊讶,沉思不语。   乱哄哄间,夫妻俩耳语交谈几句,姜玉姝心里大概有了底,略一思索,面朝表兄,试探问“表哥,既然被告已经在监狱里了,官府又掌握了镖局的情况,看在杜姑娘年纪轻轻、又主动诚恳认错的份上,未判定有罪之前,暂时别关押她吧”   “等查明确实有罪之后,再收监也不迟。”郭弘磊提醒道。   俏丽少女跪地求饶,魏旭初出茅庐,不由得生起怜香惜玉之心,附和说“横竖来历已经交代,她逃不了的。”   杜飞燕一听,感激之余,屏息凝神,忐忑仰望裴文沣,“求裴大人宽恕。”   裴文沣皱眉,斟酌片刻,莫名涌出些许“英雄救美“的心思,朝表妹一颔首,旋即严肃问“罢了,本官今晚并无急务。聂大人,此案的案卷,整理得怎么样了”   “您、您的意思是亲自审“滁节县令愣了愣,蓦地一阵阵心虚,硬着头皮说“案卷,案卷正在整理。”   裴文沣不容置喙,吩咐道“待会儿拿给我瞧瞧。另外,把被告家属带回衙门,并传讯原告,叫他们等候升堂审理。”   “是。”滁节县令无奈,听令行事,挥手下令“遵照知州大人的吩咐,立刻办”   众衙役点头如捣蒜,须臾,为首者却凑近,犹豫耳语问“大人,姓杜的小丫头,需不需要带回衙门”   “蠢货”   滁节县令恨铁不成钢,压着嗓子答“这还用问你们没听见几位大人替她求情吗当然得放过她。机灵点儿吧,少犯蠢。”   “小的愚蠢,谢谢大人指点,小的明白了。”衙役讪讪哈腰。   滁节县令无暇训导衙役,扬起笑脸,拱手说“接待不周,万望见谅。瞧,这都天黑了,诸位快请进城歇息,请。”   郭弘磊微笑答“哪里大人公务繁忙,我们却来添麻烦,实在抱歉。”   一大群人,陆续走向各自的车马。   “唉,实不相瞒,最近县里出了命案,并有一堆旧年要案急需理清,下官刚接手月余,分身乏术,只能先专心处理大案,其它案子暂时延后。”滁节县令尾随裴文沣,絮絮叨叨,解释不休。   裴文沣喜怒不形于色,不紧不慢地迈向马车,温和答“庸州的情况,本官大概明白,辛苦你了。”   “多谢大人体谅“滁节县令松了口气。   裴文沣忽然止步,恰停在杜飞燕兄妹旁边,他扭头,本欲招呼表妹同行,却见郭弘磊正伸手为她整理披风,幽深凤目顿时黯然无光。   但旁边的杜飞燕眸光水亮,在她眼里,裴知州温文尔雅,玉树临风,与粗犷豪迈的边塞儿郎截然不同,俊逸皎若明月。   裴文沣丝毫未察觉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女心,继续迈步,头也不回地说“我先回县衙审案,待忙完了,咱们再聊。”   郭弘磊朗声答“公务要紧,裴兄尽管去忙,我们人多,入城得费一两刻钟。”   谁问你了裴文沣心生不快,永远无法原谅横刀夺爱之徒,板着脸答“唔。”   杜飞燕好奇极了,目不转睛,悄悄凝视裴知州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转眼,郭弘磊一行路过。   “姐姐“杜飞燕眼睛一亮,忙抱拳,郑重道谢“多谢姐姐仗义相助,幸亏你带头求情,裴大人才肯亲自审案。”   杜老四等人即将被衙役押回衙门受审,忙乱中不忘致谢,“几位的恩情,在下铭记于心,今后若有用得上杜某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郭弘磊生于侯门,凭借战功重振家业,从未结交江湖朋友,也不放心妻子与之结交,简略道“言重了,其实我们并未求情,具体有罪无罪,须得根据事实,任谁也左右不了最终判决。”   “明白“杜老四作为武人,心怀偏见,深感武将比文官容易打交道多了。   “不知姐姐尊姓大名“杜飞燕感激表示“姐姐的恩德,飞燕没齿难忘。”   “这是我们夫人,你怎能一口一个姐姐呢又怎能随便打听夫人的姓名“翠梅忍不住皱眉批评。   “呃“杜家世代经营镖局,杜飞燕活泼爽利,粗通拳脚,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温婉淑女。她呆了呆,不知所措。   姜玉姝抬手阻止了翠梅,微笑答“我姓姜。”   “原来是姜“杜飞燕刚吐出半句话,其兄长忙打断并教导“傻丫头,咱们应该称呼郭夫人才对。”   “哦,郭夫人,郭夫人好我记住了“杜飞燕尴尬颔首。   杜老四歉意解释说“我妹妹年纪小,家里又宠得很,极少出远门,冒冒失失的,您几位莫见怪。”   郭弘磊摇了摇头,姜玉姝催促道“小事而已,无妨。你们快去衙门吧,不宜让裴知州久等。此外,公堂之上,有冤诉冤有苦诉苦,辱骂朝廷命官是犯法的。”   “咳,我们原本不想闹事的,实在逼不得已,我大哥已经被关押一个多月,生死不明,县衙至今未开堂审理,狱卒又不给探望唉,太煎熬了。”杜老四愁眉不展,抱拳说“我们赶着去衙门,先告辞了,改日一定登门致谢”   而后,一群衙役押着镖师,匆匆进城。无人刁难杜飞燕,她主动跟随,同去衙门旁观审案。   少顷   翠梅嘀咕慨叹“江湖人士好奇怪呀,连姑娘家都那般大大咧咧,比我还口无遮拦。”   郭弘磊搀扶妻子上车,没接腔。姜玉姝扑哧一笑,轻声说“押镖跑江湖的人,走南闯北,性格活泼开朗些不足为奇。”   “不准亲近她“郭弘磊附耳道。   姜玉姝站在车上,弯腰说“萍水相逢罢了,哪儿有亲近的机会”   “没有才好。”郭弘磊虎着脸,“江湖的那一套规矩,与咱们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   姜玉姝爽快答“知道”   “风大,快进去,仔细着凉。”郭弘磊笑了笑,抬手把她往车里推。   “嗯。”   夜间后衙客房   奔波一整天,沐浴后,姜玉姝让翠梅自去歇息,她强打起精神,伏案写写画画。   半个时辰后,郭弘磊推门而入,“怎么还不歇息”   “白天的勘察册,得及时整理,拖久了我怕忘记一些细节。”姜玉姝搁笔,低头许久,脖子酸疼。她闭着眼睛仰脸,反手揉捏后颈,关切问“你的人都安排好啦”   烛光下,她秀发半披散,脖子白皙修长,肌肤光洁无暇。反手捏颈时,茜色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皓腕,被宽大袖口衬得格外纤细。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更何况,这对夫妻自从圆房以来,一直聚少离多。   郭弘磊目光深邃,被茜色衣裳遮掩下的玉白吸引住了,缓步踱近,心不在焉答“安排好了。”   “哎,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郭弘磊站在椅子后,拨开她的手,轻轻为其揉捏后颈,一声不吭 第137章 金风玉露   四月初, 春夜里愈发暖和, 炭盆一早撤了, 客房内仅有夫妻二人。   烛台搁在砚台旁, 郭弘磊为妻子揉捏后颈时, 袍袖带起风, 微风扑得烛光摇曳, 一室影子乱晃。   “哎“姜玉姝靠着椅背,等了半晌, 纳闷问“我在问你呢,怎么不回答”   郭弘磊一丝不苟, 专注为她揉捏后颈,不答反问“力道合适吗”   原本闭目养神的姜玉姝愣了愣, 睁开眼睛, 扭头答“还行。”   “只是还行吗“郭弘磊挑眉,略加重手劲, “这样呢”   “嘶疼轻点儿。”姜玉姝被捏得往前挣脱。   郭弘磊眼疾手快, 左臂一把圈住她, 隔着椅背弯腰, 右手拨开柔顺发丝, 伸进去摩挲细嫩肌肤,附耳问“那,这个力道合不合适”   呼吸洒在耳畔, 他的手掌宽大修长,因常年握刀比武、督练骑射, 长着厚厚茧子,摩挲白嫩肌肤时,激得姜玉姝一阵阵酥痒,倒吸气。   她瞬间明白了。   “我在问你呢,怎么不回答“郭弘磊照搬她刚才的问话,右手从后颈缓缓抚摸向前,继而渐渐往下,探进茜色衣领,忽轻忽重地抚弄软玉温香。   烛光下,姜玉姝脸绯红,心如擂鼓,深吸一口气,隔着衣裳仓促抓住他的手掌,脱口答“明明是我先问你的有点儿公务上的事,想请教郭千户。”   郭弘磊哑然失笑,一声叹息,严肃表示“郭某非常乐意相助,但听起来似乎不是急事,既然不急,就待会儿再谈。”他再度附耳,低沉浑厚的嗓音沙哑,“身子恢复得怎么样了”   产后两个多月。在家时,孩子由她和奶妈、潘嬷嬷一同照顾,轻松清闲,辅以膳食调养,如今身体已经彻底恢复,气色远比之前红润。   姜玉姝低着头,发丝稍凌乱,垂眸数息,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抬手一指桌上的大幅庸州地图,轻声说“我事先参考志书画的图,这两天勘察时,仔细一对比,发现有些对不上,但查不出哪里弄错了。”   郭弘磊会意,愉快笑了笑,蓦地一转椅子,打横抱起她,大步走向床,低声说“你先帮我个忙,待会儿我再帮你看看图。”   姜玉姝垂眸,枕着他的肩窝,看不清脸。   帘帐一放下,耳鬓厮磨喁喁细语,忽然传出衣裳撕裂的动静,夹杂娇弱喘吁吁与粗重气息夫妻足足有一年未真正亲昵,前两晚又各自忙碌,终于团聚,金风玉露一相逢,恩爱久久未停歇。   书桌上的蜡烛,越燃越短,烛泪越滴越多,即将燃尽时,夜已深。   夜深人静时分,帘帐才被利索掀开。   被褥一片凌乱,衣物四处散落。   “看,衣服被你扯坏了。”姜玉姝在帐里喃喃,精疲力倦,半晌才喘匀气息。   郭弘磊下榻,敞着中衣,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他神采奕奕,三两下捡起所有衣物,挑出自己的外袍,探身进帘帐,一本正经问“抱歉,刚才不慎出手重了些。瞧,这是我的袍子,给你撕着玩儿,好不好”   姜玉姝困眼惺忪,肌肤粉润,嗔道“有力气没处使么我才不撕”   “依你,不想撕就不撕。”郭弘磊莞尔,把一堆衣物撂在榻旁几上,心情大好脚下生风,端茶递水拧帕子,动作虽笨拙,却一样没落下。   随后,他信守诺言,重新点了三根蜡烛,坐下审查地图,叮嘱道“你先睡,我瞧瞧这图。”   “算了,很晚了,图不着急的,明天再看也不迟。”   “无妨,我不困。”郭弘磊埋头琢磨。   姜玉姝掀开帘帐望了望,提醒道“好歹披件袍子,敞着不冷吗当心着凉生病。”   “唔。”这种时候,男人往往格外痛快。郭弘磊也不例外,他搁笔,依言穿上外袍,顺便俯身,硬是吻得她喘不上气,才放开人,心满意足地去查图。   由于彼此身负公务,至今仍是聚少离多,意外重逢并碰巧同路,相聚短短七八天,便分别了,郭弘磊带领新兵返回图宁卫复命,姜玉姝等人则前往府城。   今年天暖得早,四月中旬,倒春寒来袭。   一夜之间,人人又穿上了皮袄、棉袄。   晌午。天阴沉沉,寒风凛冽,小雨绵绵,两辆马车并两名官差,冒雨赶路。   途中,两名官差把马匹栓在马车后,他们与赶车的小厮紧挨着取暖,个个穿蓑衣戴笠帽,缩着脖子吸鼻子。   车里,翠梅使劲搓搓手,哆嗦说“好冷,好冷呀,冻得人手指头疼。”   姜玉姝无可奈何,叹道“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雪。”   “啊“翠梅愁眉苦脸,“那该多冷简直比隆冬腊月还冷。”   “没办法,只能忍一忍,幸而倒春寒不会长久,一般顶多十天八天就过去了。”   狂风一扑,猛地吹开窗帘,寒风呼啸涌入,主仆俩急忙摁住帘子。姜玉姝穿得十分厚实,却抵挡不住刺骨湿冷,“等到了歇脚的镇上,咱们索性买两床棉被,搁在车里,裹着暖和暖和。”   “好主意“翠梅大为赞同,“再有五六天就到府城了,也不知那地方现在是什么模样。”   “看了、看了才知道。”姜玉姝裹紧披风,被寒气冲得说话结巴,“但依我猜,肯定仍是破败的。试想,庸州被侵占期间,敌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沿途小镇、村庄都遭了殃,府城就别提了。听、听二公子说,收复前夕,敌兵疯狂纵火,烧毁无数房屋,城中火光冲天。”   “对荣哥、荣哥也告诉过我。”翠梅牙齿咯咯响,两人互相依偎,“荣哥说,要不是及时攻城,连府衙也被烧了呢。”   仿佛一团寒气在胸腔里徘徊,堵得人难受。姜玉姝吁了口气,盘算说“等到了府衙,先拜见知府,然后问问有无旧年档册可查,如果有就最好,供咱们参考参考。”   “假如没有呢”   “那只能继续摸索了。”   翠梅吸吸鼻子,鼻尖泛红,“分别好几天了,不知公子他们回到图宁县了没有”   姜玉姝笑答“算算日子,应该到了。”   “嗳,咱们要不是一边忙活一边赶路的话,就能和表公子他们同行了。”翠梅随口闲聊。   连日操劳,姜玉姝犯困,掩嘴打了个哈欠,“表哥赶着上任,一早启程了,他有期限规定啊“话音未落,赶车的邹贵“吁“的一声,马车突然停下,她们身体前倾,险些一头栽倒。   “哎哟“翠梅慌忙抬手一撑厢壁,稳住了身体,诧异问“邹贵,怎么回事啊”   “魏大人的马车陷进坑里了“邹贵大声答。   姜玉姝定定神,扬声问“他们人没受伤吧”   “不清楚,小的下去看看。”   “去吧,帮忙把车弄出来。”姜玉姝打起精神,起身说“走,我们也去瞧瞧。”   “戴上帽子“翠梅忙拿起雪帽,一下车,霎时风夹雨扑面,冷得人直挺挺戳在地上。   翠梅抱着手臂跺脚,咬咬牙,颤抖往前走。   踩着一地泥泞,姜玉姝步履匆匆,远远问“怎么样人没事吧”   “没事。”魏旭摆摆手,转头黑着脸,气恼质问小厮“石头,你究竟怎么回事道路如此宽敞,往哪儿赶不好,你偏偏赶进坑里”   “公子息怒,小人真不是故意的。”小厮哭丧着脸,指着水洼抱怨说“都怪这摊积水,害人误以为地面是平坦的,结果直到车轮陷进去了,才知道有个坑。”   负责护送的两名官差打圆场,“算了算了,别怪石头了,快把车弄出来,赶路要紧。”   姜玉姝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发现坑颇深,车轮陷入大半,整个车身严重倾斜。她略一思索,提议道“试试吧。马往前拉车,咱们在后边推。”   “你俩赶车,我们来推“魏旭叹了口气,招呼男人绕至车尾。   于是,姜玉姝和翠梅站在边上挥鞭催马,其余人使劲推动。   但坑实在有些深,马车又不轻,加之天冷路滑,几个男人竭尽全力,拼命推,车轮却深陷淤泥里,甚至越陷越深。   “唉”   魏旭冻得脸白唇青,忿忿瞪了一眼小厮,高声说“各位,别泄气,再试试”   “来吧,再加把劲。”   良久,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却始终未把马车推出泥坑。   蒙蒙细雨打湿睫毛,姜玉姝拉低帽檐,振作精神问“要不,把我们的马也牵来,套在这车上试试”   “坑里全是淤泥,推不动。”魏旭抬手扶了扶帽子,“看来,只能借你家的马一用。”   邹贵便转身,准备解下马匹时,遥见后方出现一队车马,正徐徐而来。他眼尖,定睛眺望,嚷道“看,是那一群镖师”   镖师   姜玉姝等人闻声望去,魏旭眼睛一亮,愉快说“既然认识,请他们帮忙推一把,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不消片刻,隆顺镖局的人赶到。   杜飞燕掀开车帘,探头看了看,立刻下车,小跑奔近,惊喜交加,连声问“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哈哈哈,我们好有缘”   “咦你们的车栽坑里啦“杜飞燕语速飞快,扫了一眼陷入泥坑的马车,不等对方应答,忙扭头,招手喊“四哥,你们快来,帮忙推车”   “这还用你提醒么“杜老四头戴斗笠,率领手下赶到,吩咐道“把车弄出来。”   “好嘞“双方相识,十余孔武有力的镖师乐呵呵,齐心协力,转眼,一群男人硬生生把马车拽出了泥坑。   姜玉姝等人松口气,纷纷道谢“多谢。”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幸亏遇见了你们。”   “辛苦各位了。”   “举手之劳而已,一点儿不辛苦“杜老四豪爽一笑,抱拳说“倒是杜家欠了二位恩情,不知该如何报答。”   魏旭摇摇头,姜玉姝表示“同样只是举手之劳,杜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不不不,几乎是救命之恩,我们铭感五内“杜老四郑重其事。   “姐“杜飞燕兴冲冲,却被兄长打断“咳咳,之前我怎么教你的来着”   杜飞燕赧然吐吐舌,改口道“郭夫人夫人,郭千户他们呢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个”   姜玉姝走向自己的马车,“他们回营交差了。雨越下越大,天冷,姑娘既没戴帽子也没撑伞,快回马车吧,小心着凉。”   “没事儿,我不怕冷。”杜飞燕与她并肩,屏住呼吸,不自知地绞紧手指,状似随意,偏头眼巴巴地问“那,裴大人呢他在哪儿”   同为女子,姜玉姝敏锐察觉少女掩藏的关切之意,心思一动,微笑答“他公务繁忙,我们一早分开了,不清楚他在哪儿。对了,案子怎么判的”   “我们赢啦原告不仅挨了一顿板子,还赔了一大笔银子。”杜飞燕笑眯眯,解恨地抬高下巴,高兴说“我大哥出狱了,正待在滁节休养。多亏裴大人英明公断,我们才能平安脱险,真是太感激他了。”   姜玉姝平和说“他作为父母官,理应为老百姓主持公道。你们这是上哪儿”   “我们去府城。”杜飞燕兴致勃勃,“观察观察庸州,看适不适合开分局。”   姜玉姝停在马车旁,“哦那提前恭喜了,预祝生意兴隆。”   “多谢多谢“杜飞燕抱拳,脸颊红扑扑的。   相距丈余,杜老四客气说“郭夫人,快请上车避雨,别理飞燕,她是天生的话篓子,废话特别多。”   “四哥“杜飞燕不悦地斜睨。   “去去去,立刻回你自己的车上。”杜老四不耐烦地一挥手。   杜飞燕置若罔闻,扬起笑脸,主动搀姜玉姝上车,仰脸期盼问“咱们是不是同路如果同路,一起吧路上互相照应。”   姜玉姝尚未吭声,边上的魏旭答“巧了,我们也是去府城。”   “哎呀,太好了“杜飞燕喜笑颜开,“那咱们就一起,人多才热闹嘛。”   杜老四干脆揪住妹妹辫子,扯着走,“少啰嗦,该赶路了“他朝姜玉姝歉意一颔首,率领手下离开了。   姜玉姝礼节性地回以一颔首。   少顷,众人启程,镖局车马尾随官员一行。   杜老四支开手下,策马贴近车窗,皱眉问“妹妹,你刚才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杜飞燕掀开帘子。   “少装傻“杜老四沉下脸,直白质问“你刚才那副热情模样,眼睛发亮,不只是冲着郭夫人吧是不是还冲着她的表哥”   杜飞燕被戳破心思,脸色不自在了一瞬,旋即抬高下巴,“是又怎么样裴大人是咱家的大恩人,如果不是他出手相助,大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狱,我”   “怎么着“杜老四打断,脸色沉沉,“莫非你想以身相许报恩呐”   杜飞燕咬咬唇,“少胡说八道。”   “行我不该胡说八道,但你也不准胡思乱想。”杜老四压着嗓子,严厉“妹妹莫忘了家规,杜家的女儿,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杜飞燕顿时脸涨红,恼羞成怒,右掌一拍窗沿,“你才做妾呢”   杜老四拿鞭子点了点胞妹,劝道“官家与咱们,压根不是一路人,门不当户不对。况且,那个姓裴的,时刻冷着脸,看着十分高傲,他骨子里,估计瞧不起贩夫走卒的。”   杜飞燕盯着虚空,沉默不语。   “放心,我懂了,原来妹妹喜欢斯文白净的。等回家,我一定悄悄提醒娘,请她认真挑一个斯文白净的女婿。”杜老四承诺道。   杜飞燕情窦初开,且生性倔强,蓦地抬高下巴,没头没尾地说“哼,在我看来,世事无绝对,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或许能成功也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你不用试了,不可能。 第138章 第三门亲   倒春寒来得快, 去得也快, 当西平仓特使与副使一行抵达庸州城门外时, 已是四月下旬。   春光明媚, 晴空万里。   “嗳哟, 终于到庸州城了”   翠梅掀开帘子朝外张望, 兴奋惊叹“哟城门口真够热闹的, 不过大半是运送石料和木料的人。”   姜玉姝精神抖擞,“百废待兴。若想老百姓安居乐业, 官府首先得主持修补城墙、重建房屋等事宜,破败的地方统统建新的。”   此门只许进, 不许出。   城门内外人头攒动,拥挤人潮缓缓涌进门洞, 马车慢慢往前挪。   翠梅兴致勃勃, “瞧,乌泱泱的, 一队接一队, 至少几千人。官府从哪儿弄的人手啊”   姜玉姝朝外望了几眼, 简略告知“如果按照惯例, 无非征募民夫或请调边军, 亦或者勒令犯人服劳役。”   “犯人”   姜玉姝颔首,“官府缺乏人手的时候会如此。唉,庸州失陷期间, 老百姓和犯人要么惨遭屠杀、要么南下逃难,满目疮痍, 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恢复元气。”   “可怜呐。”翠梅怜悯叹息。   晌午,她们交出入城手令,经守军盘查,先后放行,终于进入庸州城。   这几日恰巧同路,隆顺镖局的车马一直尾随。入城后,杜老四策马靠近,抱拳对魏旭说“魏大人,我知道你们赶着上府衙办事,就此别过了。来日有缘再会,告辞。”   相处一阵子,双方算是有了些许交情,魏旭在车窗口笑答“预祝隆顺镖局顺利开个分局。”   “多谢,但愿能如您吉言“杜老四再度抱拳。   后车,杜飞燕身穿一袭绯色劲装,策马靠近叩响郭家车厢壁,脆生生问“郭夫人”   姜玉姝掀开帘子。   “马上要分开了。”杜飞燕弯下腰,依依不舍地说“我真舍不得,不知道咱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姜玉姝笑了笑,“有缘会再相见的。”   情窦初开的少女有了心上人,即将与唯一认识的心上人亲戚分开,难掩惆怅之色。杜飞燕咬咬唇,眸光闪了闪,试探问“夫人会在庸州待多久啊”   姜玉姝心知肚明,却从未戳破,“说不准,得看差事几时办完。”   “哦。”杜飞燕点点头,又问“那,期间您住哪儿”   姜玉姝耐着性子,摇摇头,“暂时不清楚。我们初次来庸州,等拜见了知府,住所应是听从府衙的安排。”   “哦。”杜飞燕欲继续打听时,却被返回的兄长打断了,杜老四抱拳道“郭夫人,告辞了。”   她哥哥来了姜玉姝登时暗中松口气,微笑一颔首。   “妹妹,咱们去找家客栈落脚。”杜老四不由分说,右手攥着自己的缰绳,左手牵妹妹的缰绳,催促道“走了,街上别挡道。”   “哎四哥“杜飞燕敌不过兄长力气,马硬被拽着走,只得扭腰大声说“郭夫人,后会有期。”   “改天有空,咱们再好好儿聊聊“杜飞燕热切道。   姜玉姝只得挥挥手,“慢走。”   须臾,前车的魏旭吩咐“走吧,咱们去府衙,拜见知府大人。”   “是。”小厮鞭子一挥,车马前行,赶去府衙。   后车里,翠梅忍不住撇撇嘴,如释重负地说“即日起,总算不用应付杜姑娘的刨根问底了”   姜玉姝斜掠鬓发,闭目养神,“她都问你些什么了”   “可多啦。”翠梅掰着手指头,感慨说“这几天,无论起了什么话头,她最终总会绕到表公子身上”   “譬如姓名、年龄、籍贯、家境、家中人口甚至拐弯抹角地打听表公子可有婚配“翠梅好气又好笑,“您听听,新奇不新奇”   姜玉姝睁开眼睛,“你该不会全告诉她了吧”   “岂敢“翠梅忙摇头,“奴婢大多推脱说不清楚或没听过,邹贵也不敢随便透露表公子的私事。但魏大人的小厮石头,咳,石头似乎有问必答。”   姜玉姝叹道“算了,杜家世代经营镖局,消息灵通,即使咱们不告诉,她也能设法从别处获悉。”   “她究竟什么意思“翠梅起身,解下挂在半厢壁的小巧食盒与水囊,准备吃几块糕点。   姜玉姝无奈一笑,“莫非你真看不出来明摆着的,杜姑娘对表哥动心了,兴许是一见钟情。”   “这个我早就看出来了“翠梅解释道“但奇怪的是,她应该明白她和表公子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要缠着咱们刨根问底呢不怕惹人笑话吗”   姜玉姝并非土生土长,并不厌恶活泼外向的女孩。此时,她暂未把此事放在心上,镇定说“十六岁,情窦初开,正是容易冲动的年纪,偶然认识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官员,一时心动并不奇怪,好奇之下故频频打听。但无妨,双方萍水相逢而已,过一阵子,估计杜姑娘就冷静了,逐渐释怀。”   “这倒也对。”   翠梅揭开食盒挑选点心,嘟囔说“总之,我算是服了她了。一个姑娘家,再如何落落大方,也不能自己给自己瞎张罗终身大事吧想当初,我和荣哥,定亲与成亲是由姑娘和公子做主的,假如亲自办,像什么话不合规矩的嘛。其实,她哥哥管得挺严,她却不肯听劝。”   “别人的家务事,咱们管不着。”   “嗳,不谈她了“翠梅把食盒往旁边递了递,“晌午了,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吧”   姜玉姝掀开帘子观察天色,“罢了,咱们先找个地方用午饭,然后再去府衙。”   “行“翠梅三两口咽下块糕,起身转告邹贵,一行人饭毕,方从容前往府衙。   午后天光亮堂堂   “哈哈,总算平安到地方了“两名负责护送的官差吁了口气,愉快下马。   石头跳下车,转身搀扶魏旭,“公子,慢些。”   “到啦“翠梅与姜玉姝下车,站在阶下仰望庸州府衙入目可及之处,石板道路坑洼不平,一辆辆板车载着石料、木料、泥砂等物,忙碌运进侧门,民夫个个大汗淋漓。”叮叮当当“、“嘭嘭咚咚“的动静不绝于耳,那是工匠们正在修缮房屋。   全城一片繁忙景象。   魏旭审视片刻,不由得皱眉,“乱糟糟,嘈杂不堪,里头官员是怎么办公的”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姜玉姝率先拾级而上。   邹贵一溜小跑,“小的去叫门房通报一声”   门房询问几句,末了客气道“您几位请稍等,下人马上去通报。”   谁知,门房嘴里说“马上“,却迟迟未返回。   枯等良久,魏旭忍不住拉下脸,纳闷问“怎么回事他到底上哪儿通报去了半天不见回来”   姜玉姝一贯有歇中觉的习惯,忍着困倦答“耐心等会儿。眼下庸州众官公务繁重,对方想必是正在忙急务。”   “即便忙碌,也不该把咱们晾在衙门外。此举未免太失礼了。”魏旭郁懑踱了几步。   姜玉姝经历的磨难多,耐性十足,宽慰道“全城戒备森严,所以府衙轻易进不去。”   “难道咱们就一直傻站着等吗“魏旭年轻气盛,倍感受冷落,十分不快。   姜玉姝心平气静,“当然不是了。放心,门房总不至于一去不复返。”   结果,足足等了两刻钟,等得她们皆回马车上坐着,门房才一头汗地跑出来。   众人重新走到衙门口,魏旭语调平平问“如何我们能进去了吧”   门房抬袖擦擦汗,流露为难之色,躬身答“实在抱歉,不巧,府衙几位主要的大人出去办事了,小的接连通禀了其余大人,但他们都忙,抽不开身。您二位请改天再来罢。”   “什么“魏旭脸色一沉,难以置信。   姜玉姝愣了愣,“不知潘大人和裴大人现在何处”   “小的只知道他们外出了,具体不清楚。”   魏旭深吸口气,昂首说“这简直”   “好的“姜玉姝飞快抢过话头,“既如此,我们改天再来拜见知府大人。”   “二位慢走。”门房躬身。   姜玉姝使了个眼神,邹贵和石头立刻簇拥魏旭,匆匆返回马车旁。   “岂有此理,实在太过分了“魏旭气冲冲,“哼,他们分明丝毫没把西平仓放在眼里,瞧不起九品小吏,公然蔑视”   姜玉姝也失望,却无可奈何,强打起精神,一边上车一边说“消消气,走吧,找个客栈落脚,从长计议。”   魏旭发了一通火,黑着脸,被小厮劝上车,一行人无功而返。   与此同时都城姜府   自从裴家退亲以来,许氏一直忙于女儿的亲事。   这天,她跨进女儿闺房时,掌上明珠正在刺绣解闷。   “姗儿,忙什么呐”   姜玉姗抬头,撂下针线起身,无精打采答“绣手帕。您坐。”   “娘看看,嗯,不错,不错“许氏拿起绣了一半的帕子细看,赞不绝口。   姜玉姗趴桌,一声不吭。   “你这孩子,整天闷闷不乐的,仔细伤身体。”许氏搂着女儿,慈爱说“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肯定高兴。”   姜玉姗咬咬唇,“什么好消息说来听听。”   “娘给你挑了一门好亲事”   姜玉姗顿时紧张,“谁家”   “东勤伯府”   姜玉姗一呆,“东勤伯府可、可夏家已经没落了,听说,穷得入不敷出。”顿了顿,她目不转睛地问“您挑中哪一位了”   “放心,东勤伯的嫡长孙女最近封妃了,穷不了娘觉得,五公子夏振昀,与你十分般配。”许氏笑吟吟。   “什么”   “夏、夏振昀”   姜玉姗脸色突变,猛地站起,羞恼且震惊地问“是不是曾经与表姐定过亲的那个”   “对,就是他。”   姜玉姗瞬间如坠冰窟,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脱口而出“我才不捡表姐剩下的况且,前几年外祖母大寿,我远远见过他一面,他不仅肥胖,还是个秃子”   “你怎能以貌取人“许氏打断女儿,语重心长地说“他确实退过一次亲,但你呢你退过两次。”   “夏公子不嫌弃你,你倒嫌弃起他了” 第139章 闭门羹也   “他不仅肥胖、秃头, 还老, 比我大了不知多少岁女儿为什么不能嫌弃他“姜玉姗倍感委屈, 气红了眼睛。   许氏忙告知“不老不老, 振昀只比你大八岁而已”   “大八岁“姜玉姗鄙夷冷笑, 嫌恶说“那就是二十六了, 男人三十而立, 他将满三十,却尚未成亲, 其中一定有问题”   许氏把女儿按坐下,一声长叹, 提醒道“男人二十六岁未娶妻,虽然晚了些, 但不算老。可姑娘家不同, 姗儿,你已经年满十八了, 娘不能一味虚宽你的心。唉, 如果再耽搁几年, 拖过二十岁, 你的亲事就更难了。”   姜玉姗霎时气不打一处来, 又急又伤心,泪水盈眶,埋怨反问“终身大事由父母做主, 难道是女儿自己乐意耽搁的吗”   “唉,都怪你爹, 固执己见,一心想当文沣的岳父,耽误了你两年。”许氏亦满腹怨气,“但事已至此,抱怨没用,娘得赶紧重新给你挑个门当户对的,先定亲,择吉日尽快成亲。”   姜玉姗失望得直哭,连连摇头,“终身大事,光门当户对就行了吗姓夏的才貌双无,老肥秃,母亲竟然觉得女儿与他般配这、这简直是羞辱人”   “你是为娘的亲生女儿,娘岂会故意挑个女婿羞辱你“许氏抽出帕子为掌上明珠擦泪,焦愁不已,皱眉说“这几个月,娘暗中精挑细选,挑了十余名青年才俊,你却统统不满意,嫌弃他们矮、瘦、黑、五官丑等等,总是以貌取人”   “有几个确实太丑了,女儿又不是瞎子,实在做不到违心夸赞歪瓜裂枣。”姜玉姗自视甚高,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母亲心目中的“青年才俊“,轻易不肯将就。   许氏板起脸,坐直了,正色问“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拿弘磊或文沣的长相作为准则若是如此,你恐怕难以嫁得满意。”   “娘您乱猜什么根本没有的事。”姜玉姗不自在地低下头,揪扯绣了一半的丝帕,强忍不忿与不甘,故作浑不在乎状,“那两个早已经过去了,往事,不值得提。”   母女俩朝夕相处,许氏深刻了解女儿,苦口婆心,教导道“少嘴硬了,娘知道,你心里就是在拿弘磊或文沣的长相作为准则,挑剔别的公子们。其实,娘也理解,毕竟世上谁不喜欢才貌双全的伴侣呢但你必须明白,无论男女,才貌双全者总是极少数,其余全是相貌平平、才干平平”   姜玉姗张了张嘴,最终没吱声,默认了,无可反驳。   “像弘磊和文沣那般长相出众的青年才俊,本就十分稀少,加上门第、年龄等等的考虑,对你而言,眼下都城里挑不出几个,而且一般早早定亲了。姗儿,娘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地观察,挑出十余名合适的年轻公子,你却悉数拒绝了。”许氏束手无策,疲惫说   “娘快没办法了。”   姜玉姗见母亲面露倦色,心里一慌,立刻起身奉茶,哽咽说“您若是像父亲那样、对女儿亲事不闻不问的话,女儿就完了。”   “傻丫头,放心,为娘的绝不可能不管亲生女儿。”许氏接过茶,抬手示意女儿落座,忧心忡忡,劝道“听娘一句劝,莫再挑三拣四了。婚姻大事,最要紧是门当户对,其次是挑厚道的,余下并不重要。成亲后生儿育女,打理家务,忙忙碌碌,一晃眼,人人老得满脸皱纹,到那时,无论丈夫是俊是丑,都一样了。”   “不一样,不一样的。怎么可能一样即使老了,也有俊老头与丑老头之分。”姜玉姗眼神发直,喃喃自语,“和丑八怪朝夕相处,女儿多半活不到老,就被恶心死了。”   “你”   许氏干焦急,急不择言,直白“假如你继续挑三拣四,一旦拖过二十岁,变成老姑娘,到时很有可能给人做填房、当后娘”   “我才不要“姜玉姗捂脸哭泣。   许氏急得拍桌,眼眶泛红,唏嘘说“当年,你外祖父给娘定了一门亲事,原本顺顺当当,谁知在成亲前两个月,对方母亲游湖时意外落水,溺亡,迫不得已,我只能等他守完孝。但守孝期间,他偶染风寒,竟一病不起,病逝了。那时,娘被指责克死准婆婆与丈夫,别无选择,才嫁给你爹做填房、给你姐姐当后娘。”   “这些年,娘的苦处,你看不见吗”   姜玉姗使劲咬唇,心乱如麻,“女儿明白。”   “我宁愿终身不嫁,也不做填房、当后娘”   许氏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极力规劝“说什么气话呢你爹断不容许女儿终身不嫁的。你继续任性下去,最终十有**嫁给你爹欣赏的寒门新科进士。”   姜玉姗心烦气躁,不屑表示“哼,我才不要嫁给穷酸进士”   “小声点儿。你忘啦你爹正是出自寒门,依靠姜家帮扶,才逐渐发迹的。因此,他一心想着报答恩师,一个劲儿地提携文沣。”   姜玉姗憋屈擦擦泪,啜泣说“女儿知道您辛苦,但、但夏五公子,真的太丑了。另外,他究竟有什么不妥当年表姐为什么与他退亲”   “振昀只是不够英俊,不叫丑。”许氏轻描淡写,“当年退亲,是因为男女八字不合,一开始算错了,后来重算才知道不大合适。”   “啊”   姜玉姗半信半疑,“真的么”   “骗你作甚亲戚之间老早传开了的,你没留心罢了。”   “但我不想捡表姐剩下的。否则,日后见面,她们势必嘲笑女儿。”姜玉姗心高气傲,受不得一丁点羞辱。   许氏一向溺爱女儿,却也忍无可忍了,严肃指出“姗儿,你冷静考虑考虑你姐姐和弘磊连孩子都有了,表姐妹们也出嫁了,现在只剩下你”   “娘”   “别说了”   姜玉姗亦忍无可忍,泪流不止,恼怒说“姐姐生了个儿子,父亲险些高兴坏了,不像得了外孙,倒像得了亲孙子他隔三岔五地念叨,把姐姐夸上天,把我贬入地,如今、如今连您也不向着女儿了。”语毕,她失声痛哭。   许氏终究心疼亲生骨肉,忙搂着哄慰,“傻孩子,你才是娘的亲生女儿,娘怎么可能偏袒玉姝别伤心了,别哭,从长计议吧。”   其实,许氏嘴上说“从长计议“,却生怕女儿挑三拣四、越挑越差,暗忖   女孩儿年龄越大越难出嫁,不能再任由姗儿任性拒绝。振昀那孩子,虽然丑了点儿,但为人厚道,且两家门当户对,算是般配的。   只盼成亲后,他能多包容姗儿。   一转眼,姜玉姝等人在庸州城里的客栈已经待了五天,期间去了三趟府衙,却始终进不去衙门。   饱经战火摧残的边城,晌午时分,街上行人稀少,客栈内也冷清,大堂里仅有桌人用午饭。   “岂有此理”   “哼,又白跑一趟”   魏旭越想越生气,几乎把茶杯捏碎,压着嗓子说“咱们白白跑了几趟,至今连衙门门槛也没跨进去,纪知府到底什么时候才回城”   姜玉姝苦中作乐,“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不知。其实,仔细想想,我越来越佩服纪大人了,他上任才三四个月,就把庸州城治理得井井有条,立威立规矩,瞧瞧衙役们,甚至不敢收跑腿的赏钱。”   “唉,他倒是威风凛凛了,咱们的差事怎么办“魏旭烦闷喝了口茶。一行人日渐熟悉,他愈发放松了,黑着脸发牢骚。   姜玉姝喝了口茶,“谁让咱们必须拜见知府不可呢只能耐心等待。刚才那位主簿终于肯透露消息,兴许再过三四天,纪大人就回来了。”   “观察衙门上下的敬畏神态,“魏旭压低嗓门,担忧说“纪知府恐怕不太好打交道,军储仓催缴屯粮,本就不受地方官府待见,咱们今后,估计难办了。”   姜玉姝咬咬牙,坚定说“再难打交道也要硬着头皮打否则,咱们就白来庸州了,办妥差事才能回西苍,不然不能离开。”   “这是当然“魏旭话音未落,门口忽走进一行人,为首者诧异问   “你们怎么在这儿”   翠梅闻声扭头,忙告知“是表公子”   “哦“姜玉姝起身,魏旭眼睛一亮,快步相迎,拱手笑说“裴大人您简直是及时雨啊,我们刚才着您呢。”   裴文沣风尘仆仆,带领蔡春与吴亮两个小厮,以及五六名捕快,朝表妹走去,“念我做什么”   “唉,说来话长。您请坐。”魏旭叹了口气,决定趁机求助。   姜玉姝抬手道“表哥,坐。原来你没有跟纪知府一同外出吗潘大人呢”   裴文沣落座,摇摇头,因废寝忘食大半月,眼睛泛血丝,简略答“我们职责不同,平日各忙各的,潘大人应该是在浔岳镇。你们遇见什么麻烦了”   “事情是这样的“魏旭开始诉说。   此时此刻客栈旁巷子里   杜飞燕闲逛时,偶遇心上人,欢欣雀跃之余,悄悄跟踪至此处。她故作平静,把缰绳抛给随从,“把马牵回去。”   “那您怎么办”   “咳,我去见几个朋友,忙完了走回去。无妨的,这城里很太平,我天天逛,无处不熟悉。”说话间,杜飞燕迫不及待,轻快走向客栈大门,绯色裙摆翻飞,像一团热情的火,径直飘向裴文沣 第140章 上峰保媒   “哦你们一共白跑了四趟至今没跨进府衙大门“裴文沣微微一愣。   “唉, 正是”   魏旭忍不住倒苦水, 烦恼告知“我们才刚从府衙回来的, 早起满怀期待, 结果又是无功而返。哦, 今天碰巧遇见个主簿, 趁机打探了一番, 算小有收获,不像前几趟, 单吃闭门羹。”   姜玉姝感慨叹息,调侃说“庸州府衙, 戒备够森严的,莫说人, 恐怕连外头的苍蝇也轻易飞不进去。”   “哈哈哈“翠梅和几个亲信小厮听得直乐。   魏旭年轻气盛, 难掩忿忿之色,“真不知这衙门里究竟什么意思军储仓官员虽然品级低, 但好歹正经是朝廷命官, 即使纪知府外出了, 即使其余州官无暇接待, 至少应该让人进去喝杯茶吧哪儿有每次都让人吃闭门羹的道理”   裴文沣忍俊不禁, 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告知“魏大人有所不知,其实, 全城戒严是裴某的意思,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绝非特地针对谁。失礼于你们,抱歉。”   “啊这、这原来是您的意思“魏旭先是一呆,旋即尴尬,因为他方才倒苦水时流露了埋怨之意。   裴文沣点点头。   “咳,既然是您的意思,想必事出有因。”魏旭并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尴尬之余生硬弥补,讪讪说“横竖我们并无期限规定,等几天也无妨,无妨的。”   紧接着,无人开腔,莫名地沉默。   姜玉姝仗义打圆场,轻声问“戒备如此森严,莫非城中仍潜藏有残敌”   其余人一听,均吓一跳,面面相觑,耳语紧张说“不会吧”   “残、残敌不是说陆续杀敌几十万吗居然还有”   “兴许是搜剿时躲起来了些,逃不出去,变成昼出夜伏的宵小之辈。”   裴文沣抬手阻止议论,简略告知“庸州地界内确实潜藏了一批昼出夜伏的宵小之辈,但并非残敌,而是失陷前关押在各监狱的犯人。”   “犯人“姜玉姝一怔。   裴文沣谈起便头疼,叹了口气,无奈说“当年庸州遭北犰攻陷之际,一切乱成一团,原本关押在牢狱的犯人们,部分惨遭敌兵屠杀,另有部分买通狱卒、或混乱中被亲友救走,越狱在逃。因为州县衙门的档册与文书几乎全被毁坏,办案官吏也死的死、逃难的逃难,致使接任者无从查起。”   姜玉姝凝重问“所以,目前在逃犯人数量不明”   裴文沣一上任便日夜奔波操劳,熬得眼下泛青黑,疲惫答“具体的逃犯人数,我们正在设法调查。”   “全城戒严犯人侥幸逃了,难道他们还敢回来露面吗岂不成了自投罗网“翠梅疑惑问。   裴文沣闭目揉捏眉心,低声答“其中部分有良心的,潜回家乡寻找失散的亲人。另有部分想浑水摸鱼的,潜回庸州作乱,多半打当地乡绅祖宅、商铺等的歪主意。因此,逼不得已,在查清理顺之前,必须戒严,避免逃犯祸害无辜。”   姜玉姝恍然颔首,“原来如此。”   “这就难怪了。”魏旭亦恍然大悟,连声说“这么说来,确实应该小心戒备,应该的”   下一瞬   杜飞燕兴冲冲,快步行至客栈门外,却渐渐放慢脚步,忐忑暗忖听说,他出自江南书香世家,温文尔雅,想必喜欢端庄矜持的姑娘。   端庄,矜持,皆与我无关。   我是镖头的女儿,而不是大家闺秀。如今性格已成,做不到像郭夫人那样,端庄娴雅。   贸然靠近,会不会惹他生厌   她在门外徘徊半晌,最终一跺脚,咬牙心想管它呢认真顾忌身份,我只能识趣避开;但我压根不想避开,今日偶遇,实乃天赐良机,错过了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想回头后悔   思及此,杜飞燕鼓足勇气,迈进客栈门槛,步履轻快。   客人进门,小二立刻扬起笑脸,颠颠儿迎上前,躬身,热情洋溢地问“这位姑娘,您打尖还是住店呐坐,请坐。”   杜飞燕摆摆手,“不住店。你这里都有什么吃的“旋即,她不等小二回答,便装作无意中扭头,瞥见了姜玉姝一行,作惊喜交加状,疾步凑近,眉开眼笑地问   “哎呀,郭夫人、魏大人,“随即,她望着裴文沣,嗓音不自知地软下去,“裴大人,你们怎么在这儿”   其实,她一进门,姜玉姝就发现了,只是离得远,隔着半个大堂。她微笑答“晌午了,我们准备用饭。杜姑娘怎么独自一人”   “唉,我哥他们天天忙,忙着买一处合适的铺子开分局,忙得顾不上我。”说话间,她自然而然地落座,愉快说“我闷得发慌,上街透透气,没想到这么巧,遇见了你们。”   原本只有一张方桌,裴文沣及其手下到来后,便添了一桌给捕快坐,出门在外无法讲究,翠梅和邹贵陪坐主桌末席,略拥挤。   杜飞燕一来,自行挨着姜玉姝坐下了,斜对面便是裴文沣。   姜玉姝信以为真,“是啊,真巧。”   在裴文沣心目中,她完全是外人。外人一来,他便打住话头,不再谈论公务,闻了闻茶香,吩咐小厮“坐了半天,怎么还不上菜去催一催,吃完赶着回衙门。”   “是。”蔡春便站起,跑去催促午饭。   杜飞燕大胆搭讪,眼神越过夹在中间的姜玉姝,关切问“久未见面,裴大人眼睛都熬出血丝了,想必公务一定很忙吧”   裴文沣凤目幽深,喝茶时半抬头,扫了她一眼,含糊“唔“了一声,精力不济,懒得与外人交谈。   “你待会儿回衙门查案吗“杜飞燕目不转睛,不禁芳心乱跳,惊叹于江南才俊的白皙俊美长相,与她自幼熟悉的边塞英武豪杰截然不同。   裴文沣又“唔“了一声。   杜飞燕绞尽脑汁,又问“庸州四处空荡荡的,太平清静,暂时没什么人击鼓喊冤告状吧”   “衙门一开,便有公务。”小厮和丫鬟离得远,裴文沣亲自执壶,给自己倒茶,而后帮旁边的表妹斟了些。   杜飞燕期盼他会顺手给自己倒一杯,屏住呼吸等候。   然而,裴文沣确实“顺手“了,却不是为她,壶嘴掉头,朝向另一边魏旭的杯子。   “不敢不敢劳您倒茶。”魏旭忙接过茶壶,“我来。”   裴文沣顺势松手。事实上,除了表妹,此刻他累得无力理睬其余人。   近在咫尺,姜玉姝余光一扫,察觉杜飞燕眸光一黯,心下了然。她和魏旭原本打算询问裴文沣几件公事的,无奈外人在场,只能改为闲聊。   官员光顾,客栈上下毕恭毕敬,殷勤招待,迅速开始上菜,虽无山珍海味,却也拿手菜摆了满桌。   青梅竹马,裴文沣年长姜姑娘好几岁,当年上都城求学时,表哥是少年,表妹却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每逢受了委屈,必定找表兄哭诉。因此,照顾表妹,早已成了他骨子里的习惯。   裴文沣给表妹夹了一筷子菜,温和说“忙了半天,都饿了,各位不必拘束,快吃。吃完我带你们去官员暂住的地方,别待在客栈里了。”   姜玉姝道谢并问“麻烦吗麻烦的话,我们住客栈也挺好。”   “不麻烦。你们是朝廷命官,地方官府本该负责接待,皆因眼下事多人少,才怠慢了。”裴文沣解释道“如今工匠正在修葺后衙,纪知府吩咐暂择一处民宅落脚,客房多得是,虽然简陋,胜在安稳。”   魏旭欣然道“那就有劳裴大人安排了。”   其余人陆续动筷。   杜飞燕迟疑不决,理智意欲告辞,内心却仿佛着了魔,焦愁至极,唯恐一分别便是永别她再度决定我不想回头后悔   于是,她鬼迷心窍一般,抛开羞臊,拿起筷子,毫无食欲地拨弄饭菜,趁机悄悄观察,羡慕暗忖   他待亲戚真好,给表妹倒茶、布菜,一点儿不端官架子。   此前同路同行时,杜飞燕常主动亲近,也曾与她们一同用饭,似熟非熟,故姜玉姝等人不便如何。但裴文沣却十分不惯,表面若无其事,实际已暗将“外人“视为“粗俗不懂礼节的外人“。   饭毕,翠梅与小厮上楼,回房飞快收拾行李,迅速提着包袱下楼,把东西放进马车。   午后天晴和暖   姜玉姝上车,稍一思索,提醒道“杜姑娘独自一人逛街,要小心些,快回住处去吧,以免令兄担忧。”   “嗯,今儿我也逛够了,马上回去了。”杜飞燕脸朝着她,余光却瞟向前方的裴文沣。   姜玉姝看在眼里,欲言又止,最终说“那,就此别过了。”   “改天如果有机会,我请裴、请你们去城东食肆,那儿的烤全羊最地道,料想你们应该爱吃“杜飞燕眼睁睁看着裴文沣上车,暗自惆怅。   姜玉姝坐进车里,掀开帘子客气答“是么有机会倒要去尝尝。”   随即,捕快骑马开路,马车前行,浩浩荡荡离去。   杜飞燕站在客栈外,久久地目送,末了一声长叹,忽而心如擂鼓,忽而闷闷不乐,忽而笑忽而愁,脸发烫,心事重重,慢吞吞返回住处。   与此同时图宁卫   郭弘磊刚下校场,汗湿戎装,面容刚毅。他日夜训练新兵,忙得不可开交,大步流星走向帅帐,熟稔问“将军有什么急事传见我”   负责传令的亲兵乐呵呵,难掩羡慕之色,笑答“喜事”   郭弘磊脚步一缓,诧异问“喜事”   “将军与本地县令相熟,县令十分佩服骁勇善战的英雄豪杰,想把女儿许配给您” 第141章 是不是该怀孩子了?   苏晓是从战地医院出来的, 毕业之后, 依然回归战地医院,但是在报道之前, 她还有假期,可以在家里呆上几天。   所有的档案被打包回战地医院后, 需要一个过程,所以这在这个过程之前, 她可以有一个很轻松的假期。   童刚把她接了回来之后, 将她在学校拍的那些照片都拿了出来,有她在台上讲话的照片, 自然也有她穿着学士服和209班全体同学拍照的照片, 当然也有毕业照。他都一一地把这些照片放到了相框上, 这是一种留念,以后可以时常拿出来翻翻。   “没想到, 你连我在台上讲话的照片都拿了”苏晓好奇地翻出来。   “我问校长要的, 我觉得这个场景一定要记录下来, 正好校长让人拍了这些照片,我就要了回来。”   苏晓看着那些照片,有些怀念。   童刚将相框钉在了墙上,算算时间,也该回去上班了。   他出来已经有好几天, 才请假了十天, 时间不能浪费了,所以今天就得回去销假。   他对苏晓说“兰子, 你先去睡会,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也累。中午等我回来做饭。如果你觉得饿,我让小张给你送早饭。”   “你还要去上班吗你也坐了一天一主作火车,也累的,要不也休息下,明天再去上班”苏晓心疼他的身子。   “我这假期已经够久了,团部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办。没事,中午我午睡会就行。你还是吃了早饭再睡吧,我去叫小张送饭。”   他说着,抱住她,给了她一个亲吻。   童刚走后没多久,小张就送了早饭过来,早饭不多,也就一点粥和一个鸡蛋。   小张不好意思地说“嫂子,对不起啊,食堂的早饭不多了,品种也不多,就这些了。”   “没事,这些够吃了。”苏晓无所谓。   其实苏晓肚子也不算饿,但是她没有不吃早饭的习惯,所以多少都吃了点,就回去睡觉了。   这一睡,她中午又没有起来。   童刚回来,见她还睡着,倒也没有再叫醒她,自己去食堂打了饭菜回来。   苏晓终于毕业了,在这个假期里,终于能够好好的休息,把自己的作息好好地调整过来。   这一睡,她就睡到了下午五点,床头柜着放着童刚写的纸条,上面写着我去上班了,中饭给你热在厨房里,如果醒了肚子饿就去吃一点。晚上等我回来做饭。   苏晓看到,笑了。   童刚这是尽自己所能的宠她,真怕被她宠出一身的公主病。   洗了漱,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是童刚回来了。   “兰子,起了吗”童刚将菜放到厨房,见卧室没人,猜测她应该是起床了。   苏晓在洗手间里嗯了一声,童刚就放心地去厨房做饭了。   童刚自从学会了做饭之后,偶尔会下厨房,当然如果忙的话,就只能吃食堂。   苏晓最近被他养得很懒,以前动不动就自己去做饭的她,最近都懒得动了。   童刚的动作也快,等到苏晓从洗手间洗完澡出来,他已经把三菜一汤做好了。   “老公,你好棒啊。”看到菜色,她有点儿垂涎欲滴了。   “快过来吃饭。今天的菜我做得很清淡,现在天气有点热了,还是吃清淡点好。”童刚朝她招手。   童刚最近做菜习惯了,连营养也会搭配了。荤素结合,各个营养成分配比,一流了。   苏晓尝了一口,满口留香,味道绝了。   她朝他竖起大拇指“有老公和没老公,就是不一样。”   “快吃饭,你中饭也没吃,肯定饿坏了。先喝点汤,润润胃,再吃饭。”   童刚替她把汤盛好,递到她手上“这碗萝卜汤看着清水,那是用的猪肉煲的汤,尝尝。”   这汤是用猪煮水,去除上面的杂志,看着清水,实际很鲜,营养成分也高。南方人爱煲烫,作为饭前暖胃吃的。   这煲汤的方式,还是他问了炊事班的老吴来得来的。   苏晓吃着,越来越觉得童刚的饭菜做得好吃了,都能超过自己了。   “喜欢吃,以后多给你做。”见她爱吃,童刚也高兴。   她连连点头,没一会儿,就干掉了一碗。   “还要吗中饭没吃,肯定饿坏了。”他又给她盛了一碗。   苏晓说“主要还是你菜做得太好吃,我发现我在家里的作用越来越少了,以后不知道会懒成什么样了。”   童刚笑“我是心疼你,这几天你累坏了。”   这一顿饭,苏晓吃撑了。扶着肚子,她皱着眉头在那直哼哼。   “我们出去走走,消消食。”   傍晚的野狼团,有不少的夫妻会出来散步消食,童刚和苏晓算一对,宋副政委和桂好了抱着孩子算一对,还有不少的军官和志愿兵带着自己的媳妇。走在林荫道上,别有一番滋味。   “苏医生,听说你毕业了”桂嫂子问。   “嫂子怎么知道的”苏晓诧异。   “你把该拿回来的东西都拿回来了,我猜测的吧。”   苏晓不得不说,这桂嫂子真是神了,不愧是做教育工作的,对学校的事情也了解得太透彻。   不过她更倾向于是童刚说漏嘴,被宋副政委听了去,再告诉的桂嫂子。   “毕业了好,之后就能稳定了吧该要个孩子了,你这也快二十一岁了吧”   苏晓嗯了一声“过完生日就二十一岁了,现在我和童刚也在积极地备孕着。不过孩子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这也讲究缘分。”   “孩子说不定就来了。以前你们两地分居着,就算怀孕了,学业有家庭也兼顾不了,现在多好,回来了,就可以完全考虑了。”桂嫂子说,“女人啊,再强的事业心,还是得以家庭为重。以前我也跟你一样,总觉得事业做好了,也就能证明自己了,但是等到我三十岁之后,我才想到,事业再好,如果家庭不完美,那也是糟心的事。”   苏晓表示赞成,要知道她多大的事业与成就,自己也曾经到达过,但是最后又如何对于女人来说,事业重要,家庭一样也重要,有丈夫的体贴,有孩子的贴心,多好的一件事情。   “挺好的,能早点毕业。你不知道,我们家老宋跟我说,他最快乐的日子,就是我开始随军的那些日子,他说那才是人过的日子。只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才有更大的动力和精力去干他的事业,因为他知道自己完美了。”   苏晓和桂嫂子聊了会,她又逗了会小豆豆。小豆豆是桂嫂子儿子的小名,刚五个多月的他,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童刚在那边也正跟宋副政委聊着,宋副政委指了指正跟豆豆玩得开心的苏晓,碰碰他的手臂“看,苏医生多喜欢孩子,什么时候也生一个”   童刚说“我和兰子一直都备着孕,但这孩子一直不来,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主要还是你们一直两地分居,苏医生为了学业,你们一年才能见几次,就跟当初我和我媳妇一样,结婚十年了都没有生个孩子。当时老家那边,一直说是不是我媳妇身体有问题,还让我们去大医院检查检查。看,她一随军,我们就怀上了,所以并不是身体有问题,实在是两人相处时间太短的原因。”   “我和兰子的身体都没问题,缺的只是时间问题。”   散步回到家,两人说起这事的时候,苏晓说“看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一个个的都为我们夫妻两人着急生孩子的事。”   “这也正常,这随军的家属有多少,没有孩子的又有多少所以大家的眼睛也就都盯着。有些是真关心,但有些人的关心,却未必没有幸灾乐祸的味道。”   “还有人幸灾乐祸他们幸灾乐祸什么”苏晓诧异。   她虽然在这个家属区,但是早期一直在战地医院工作,又来搬来这里,也因为上班的原因,很少跟家属区的军区闲聊。而且她和她们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后来更因为上了学,就更少聊天了。也就是桂嫂子搬来之后,两人还能说上几句。   所以,她并不知道那些家属平时都说些什么话题,做些什么事。   “那些老娘们,一天天没事情干,文化水平也都放在这里,很多并没有多少文化,有些嘴碎,就东家长西家短的,把人家的家事当八卦来聊。”童刚又说,“你没跟她们扯在一起,是对的。”   苏晓说“你是怕我也成为她们似的,嘴碎说别人家的事”   童刚笑“我还真怕你跟这些老娘们呆久了,把她们嘴碎的习性给传染过来。没事别跟她们多闲聊,隔壁的桂嫂子就不错,平时也不会说人闲话,你要是闲得慌,就多去隔壁找找桂嫂子,正好可以找逗逗他们家孩子。”   “放心,我不会跟那些人扯在一起,也没有共同语言啊,聊不在一起的。”她说,“再说,过不久,我就要去陆战医院上班了,平时没有时间也不会凑在一起。”   “睡吧,别想太多。”   七月三十日,她的所有档案全部到位。   此时,苏晓已经回来有一个月了。   何军医传来消息,她可以在八月一日回去战地医院报道。   八月一日,建军节,这日子可选得真好。   童刚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去吧,我看你这一个月也是闲得慌,去上班了,你可能还充实点。”   苏晓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想多陪你几天,但是档案下来了,总归是要去报道的。”   “工作要紧,白天我也上班呢,以后每天下班我过来接你。”   “不用的,你过来接我多累,我到时候自己骑车回家吧。”   “战地医院离野狼团远着呢,你骑车两小时都未必能到这里。难道你还住在医院,我们做周末夫妻就这么决定了,以后我每天晚上过来接你。”   苏晓还想说什么,但是童刚在那已经把事情定下来了,她住了嘴。   “妈打来电话,让我们明天回去吃饭。”童刚突然说。   苏晓有些犹豫“我这要上班了,能不去吗”   她是真不想去应付婆婆,每次去那双眼睛都会盯着她的肚子,只看得她浑身发颤。   所以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情况,她能避则避。也是幸好她之前一直在学校,所以避免了这种情况,但是现在她毕业了,这个事情看来是避免不了了。   “兰子,父母那还是要去的,这是做为子女应该做的。老人渴望孩子过去看他们,他们也怕孤独。”   “好了,我去还不行嘛。”苏晓深吸了一口气。   “这才乖,其实我妈已经改变很多了,你不能总是带着成见去看待她。”   苏晓说“我带着成见了吗说实话,我怕你妈,我怕还不行吗”   “你看你,又生气了不是”童刚抱了抱她,“我没说你不好,父母再不是,那也是我们的父母,我知道你每次回去都不轻松。我们就吃个饭,马上回来,好不好”   苏晓也觉得,自己最近总是感觉到心烦意乱,刚才也确实有点过头。   她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第二天一早,童刚就上班去了。因为童刚有工作,所以买礼物的事情,也就交给苏晓了。   买了些常用的礼物,她也没再像以前那样的去费心买什么东西。从商场提了这些礼物回来,她觉得有点累,感觉腰酸背痛的,就坐了下来休息。最后连饭也没做,就躺回了床上。   童刚下班回家,看到的就是苏晓睡着,客厅里放了一些礼物,显然是她出去买的。   他喊了一声,苏晓却嘟囔一声,并没有醒。   有些无奈,他去厨房做了饭菜。再去叫她,她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你下班了”她打着哈欠问。   “下班了,你怎么不等我一起去商场买我开车过去也方便的。”童刚心疼她累成这样。   “我就是想,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想到会这么累。最近总感觉累,想睡觉。”她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累就多睡会,等吃完饭,你再睡,晚上我再来叫你。”   苏晓也不矫情,吃完饭,接着又睡了过去。   童刚见到这一幕,有些失笑,宠溺而又无奈。   他也上床,搂着她睡了两小时起来,都没惊醒她,她实在睡得极沉。   也不忍心去叫醒她,他就去上班了。   苏晓直到傍晚童刚下班回家,抱着她坐上车的时候,她才被惊醒。   “你怎么不叫醒我啊”她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样被他抱着下楼,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   童刚说“我叫了,你一直不醒,我就直接把她抱下楼了。兰子,你最近怎么那么嗜睡而且还总叫不醒的那种,是不是身体又怎么了要不要去老爷子那里,让他帮忙看看”   他实在担心,去年她也这样嗜睡,一开始以为怀孕了,后来查出来没有,还是老爷子说,是身体出了状况。这一次,他也不敢往怀孕的事情上想,只敢猜测是不是又是身体出了状况   “嗯,最近确实有点儿累,嗜睡。”她打着哈欠。   “那你再睡会,到了我再叫你。”童刚心疼她。   苏晓点头,人已经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什么时候到的军区大院,苏晓并不知道,等到她被叫醒的时候,她还在迷糊着。   她这迷糊的样子,萌态十足,顿时软化了童刚的心。   他笑“到了,兰子。”   此时,胡团长和童政委已经等在了门口,见到他们的车子到来,有些埋怨“今天怎么那么晚回来”   “今天单位有点事,就来晚了。”童刚解释。“妈,能吃饭了吗都饿坏了。”   “早就做好了,就等着你们回来了,菜都凉了。要不,我去热一下。”   苏晓说“妈,别热了,现在天热,凉点也没事。”   “行了妈,就听兰子的,别热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别忙活了。”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享受的就是这种温馨。   胡团长现在越来越喜欢这种天伦之乐,看着儿子媳妇回来吃饭,她虽然忙了点,但也高兴。   “兰子,来吃菜。”胡团长笑眯眯地给她夹菜。“兰子啊,什么时候毕业啊”   苏晓吃着菜,“我今年已经毕业了,战地医院也传来了消息,要去报道了。”   “这么快你不是刚上学两年吗”胡团长吃惊。   “我们学校,有个规定,参加过战地救护的,都可以提前毕业,我这准备了两年,所以提前毕业了。”   胡团长说“还有这么好的事情”之后,她就高兴了,“那是不是,你和刚子就可以怀孩子了”   苏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点儿难看。 第142章 趁机报仇   “老夫人会收留咱们吗” 廖小蝶心里一阵阵发虚, 愤懑不安, 毫无底气。   骤然遭遇赔款丢官, 龚益鹏备受打击, 灰心丧气, 但作为一家之主, 他只能拼命振作, 颔首答“当然了。咱们只是借居一阵子,等父兄在都中打探清楚情况, 我就设法重新谋一份差事,尽快带你和珠儿自立安家。”   “鹏哥, 千错万错,全怪我, 是我一时糊涂, 害得你丢了官儿,害得家里一贫如洗。” 一语未落, 廖小蝶眼泪盈眶, 倒并非装腔作势, 而是深切痛苦于贫穷窘境。   龚益鹏叹了口气, 一向信任妻子, “你都是为了女儿,我不怪你。罢了,别提往事了, 振作些,看着板车和马, 我找衙役打听地方。”   “嗯。” 廖小蝶垂首,杵在破旧板车旁,面朝墙壁,背对行人,生怕遭朋友耻笑。事实上,除了郭家人与部分县官眷属,她在赫钦并无朋友,皆因生性争强好胜,从小渴求荣华富贵,最恨也最怕遭人讥讽。   乍然由富变穷,她简直懊丧欲死。   龚益鹏步履匆匆,拾级而上,询问县衙门房,因为衣袍灰扑扑,挨了一顿冷落与盘问,赔笑解释,才打听到了地址。   “老夫人住在广昌巷”   廖小蝶恹恹问“广昌巷在哪儿”   “上车坐好,问问路人就知道了。” 龚益鹏搀妻子坐上板车,抖了抖缰绳,生疏笨拙地赶车,一路打听着寻去广昌巷郭府。   此时此刻 郭府   春季,庭院里花木吐新芽,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时近晌午,书房里读书声渐渐停歇,叔侄仨暂搁下书本,惯常用过午饭并小憩后,下午才继续用功。   “唉呀,读书好累。” 郭煜苦着脸,逃也似的跑出书房,迫不及待,直奔正房,边走边嚷“好累呀”   郭弘轩嗤道“你一上午才学了三个字,累什么”   “他坐得住,肯耐心习字读书,就比一开始强多了。” 郭弘哲温和笑道。   “老祖宗” 小胖墩飞快冲进正房,却被仆妇告知“老夫人在东厢,看望烨公子。”   “啊哦。” 小胖墩便转头奔向东厢。   东厢内   奶妈稳稳抱着婴儿,潘嬷嬷奉茶并笑问“您瞧瞧,是不是又长大些了”   婴儿脸颊白白嫩嫩,大眼睛水润有神,黑白分明,懵懂眨巴眨巴,惹人怜爱。   王氏眯起老花眼,探身仔细端详,频频颔首,欣喜答“唔,不错,不错孩子长得白白胖胖,身体才结实。显见你们是用了心的,好生照顾烨儿,必得重赏。”   奶妈讷讷应是,潘嬷嬷躬身答“照顾小公子,是老奴的本分。”   这时,郭煜颠颠儿的,一头扑进祖母怀里,撒娇说“老祖宗,读书好累啊。”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读书再累,你也必须用功,将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王氏搂着大孙子,慈爱问“饿了吧马上摆饭了,饭后歇一觉,养足精神,下午继续读书。”   小胖墩听见 “读书” 二字便头疼,撅噘嘴,没接腔,伸长脖子凑近,兴致勃勃问“咦弟弟醒着呐,你认出我是谁了吗我是大哥哥”   大人眉开眼笑,王氏忙嘱咐“小声点儿,不能嚷,小心吓着你弟弟。”   “弟弟呀,赶紧长大吧,咱们一起读书,一起玩。到时,你应该比宝珠妹妹跑得快些,玩起来更有趣。” 郭煜伸手,试图摸摸婴儿的脸,却被祖母一把摁住。   “只许看,不许碰” 含饴弄孙,王氏乐呵呵,叮嘱道“你还小,手上没轻没重的,万一不慎碰伤你弟弟的眼睛,就糟糕了。”   “行吧,不许碰就不碰。” 小胖墩窝在祖母怀里,摸摸肚子,“读书好累,好饿。”   老人往往如此极度注重香火,十分疼宠孙子。如今,王氏把满腔慈爱都给了两个嫡孙,一听长孙饿了,立即站起,“走,用饭去烨儿也该喝奶了,孩子是不能饿肚子的。”   “是。”   潘嬷嬷与邱氏躬身目送,“您慢走。”   王氏牵着长孙,与心腹仆妇有说有笑,迈出门槛走向正房,路过东厢头间时,扫了扫虚掩的房门,顺口问“巧珍是不是还没起”   众仆害怕得罪大夫人,纷纷表示“老奴早起便一直跟着您,不太清楚。”   “唉。” 王氏心知肚明,头发花白,背佝偻,无奈叹道“她八成早饭后又倒头睡下了。长此以往,怎么行如果身体不适,应该请医用药;如果身体无恙,却整天懒懒散散的,成何体统”   众仆不敢接腔,沉默搀扶。她们尚未返回正房,忽见门房奔近禀告   “老夫人,龚、龚公子夫妻俩来访。”   “哦”   王氏停下脚步,并未琢磨门房别扭改称 “龚公子” 的缘故,忙吩咐“快请他们进来”“   “是。” 门房转身离去。   王氏松了口气,迈向正房,愉快说“苦等许久,终于把益鹏夫妻俩盼来了。既然能外出,想必官司是无妨的了。”   “应该是。” 仆妇赞同颔首。   结果,一见面,可想而知郭家人多么惊讶   正厅内,行礼问安后,众人落座,郭弘哲与郭弘轩并排,不知所措。   龚益鹏苦笑,愁闷告知“虽然朝廷没下明旨,但其实算是抄家,所有财产充公,官儿也丢了。万幸皇恩浩荡,并仰仗世交亲友帮忙打点,免除了死罪与牢狱之灾。”   廖小蝶抱着女儿,眼眶通红,哽咽说“惭愧,又要给老夫人添麻烦了。”   王氏眉头紧皱,端详落魄的两个小辈,久久无法回神,叹道“至少性命无虞。吃一堑长一智,小蝶切莫重蹈覆辙。”   “哪里还敢呢只一次就够懊悔的了。” 廖小蝶泪涟涟。   下一瞬,睡懒觉的王巧珍闻讯赶来,迈进门槛便双目圆睁,连连倒吸气,状似震惊,失声问“唉哟,天呐,小蝶,你、你俩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天呐,天呐。分别月余,小蝶,你瘦多了,不要紧吧” 王巧珍止不住地幸灾乐祸,解恨极了,靠近弯腰打量,目不转睛。   廖小蝶勉强挤出笑容,“多谢表嫂关心,小蝶的身体倒不要紧。” 她明白,对方巴不得自己倒霉落魄。自幼立誓摆脱贫穷日子,无数次忍辱负重,岂料,刚当了几年风风光光的官夫人,便败落至此,着实郁懑。   王氏关切问“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廖小蝶愁眉紧蹙,“不瞒您老,因为财产被查抄,我们身无分文,幸亏朋友慷慨解囊、赠了盘缠,才能赶来赫钦。”   龚益鹏倍感窘迫,脸泛红,硬着头皮,艰难启齿“求老夫人收留一阵子。您放心,日前一脱身,我便写信回家,如无意外,家父见信即会设法接济,待风头过去了,我马上谋一份差事,绝不多给您添麻烦。”   人已经投奔来了,既是世交又是亲戚。王氏犹豫数息,最终答“亲戚之间,本应该互相关照。你们知道的,郭家如今远远比不上往日了,只有粗茶淡饭,不嫌弃就住下,耐心等待都中长辈的消息。”   落难夫妻顿时大喜,齐齐松了口气,起身道谢“多谢老夫人”   “幸亏有您,要不然,我和鹏哥真不知该怎么办。”   王巧珍阻止不及,脸色微变,旋即扬起笑脸,热情洋溢地表示“嗳,亲戚之间,太客气可就成了见外了。你们尽管安心住下吧”   昔日靖阳侯府规矩森严,深宅大院,龚益鹏其实没见过几次王巧珍。他守礼,始终未直视年轻寡妇,拱手答“多谢,多谢。”   有求于人,廖小蝶不得不赔笑,刚张嘴,腹内却 “叽里咕噜” 一阵响   “哎”   “什么动静” 王巧珍明知故问,竭力忍笑,但掩不住眼里的讥讽之色。   “我” 连日赶路,且囊中羞涩,锦衣玉食已久,廖小蝶吃不惯简陋食物,常常饿肚子。饥肠辘辘之下,当众出丑,她瞬间脸红耳赤,万分难堪,咬咬唇,恨不能钻地缝。   王氏若无其事,招呼道“刚好,该用午饭了。巧珍,吩咐摆饭,叫厨房再多烧几个菜,咱们好好儿聊聊,为益鹏和小蝶接风洗尘,顺便压压惊。”   “好的。”   王巧珍罕见地恭顺,绷紧脸皮退出正房,一转眼,却回到自己房里,门窗紧闭,幸灾乐祸笑起来,前仰后合,乐得直不起腰,坐下拍掌   “哈哈哈”   “解气,好解气”   “风水轮流转,总算轮到廖小蝶倒霉喽。啧,你瞧她那副落魄的模样,可不可笑”   心腹婢女使劲点头,“简直要笑死人了不知您有没有发现,她的棉袄后摆,破了个大口子,真够寒碜的。”   “是么刚才一直面对面,待会儿我瞧瞧,欣赏欣赏小蝶表妹的寒碜相”   仇人倒霉,王巧珍险些乐坏了,笑着笑着,却倏然拉下脸,冷冷说“一大家子投奔了来住着,白吃白喝,亏他们好意思哼,姑妈糊涂心软,我却看不惯。”   相伴十几年,婢女心领神会,立即恭敬问“夫人有何吩咐”   王巧珍欣慰斜睨,满意一笑,懒洋洋答“不急,先让她住下,容我考虑考虑。哼,当年,郭家落难,低声下气相求,想留在府城郊外屯田,她阳奉阴违,害得咱们去了长平县。如今老天开眼,把她送来我手上,不报仇誓不为人”   “等着瞧,不出三日,我自有办法打发她去月湖镇,老实去村里待着吧,也尝尝屯田的苦,解我心头之恨。” 王巧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眼里燃起熊熊怒火。   此时此刻 苍江北岸   家务事,小夫妻毫不知情。   郭弘磊交代下去后,守军立刻行动,安排几艘军船,赶去对岸接应。   其余人识趣地避开了,仅剩两人并肩坐在岸边石上,一则监督渡船,二则畅赏春日胜景。   姜玉姝膝上放着他送的一捧鲜花,赏玩之余,诧异问“三百多新兵,全是充军的犯人啊”   郭弘磊点点头,“对。眼下庸州兵力紧缺,朝廷担心北犰趁机偷袭,命令我们尽速征募新兵。除了征募之外,还源源不断地把流犯押送来。”   “他们来得真早。算一算日子,难道年初冒着风雪启程的吗” 忆起流放的三千里路,姜玉姝感慨万千。   “不是,那样会冻死人的。” 郭弘磊坐在上风处,为她挡住江风,解释答“流刑的规矩本是北人流南,南人流北,但由于庸州兵力严重不足,朝廷采取权宜之计,北人流北。因此,他们都是西苍附近人士。”   姜玉姝恍然大悟,“哦朝廷为了移民实边,够下功夫的。”   突然,两人身后不远处响起魏旭的责骂声   “唉,笨手笨脚的”   “遇事好歹动动脑子吧”   “赶紧拿石子儿压住,书快被风刮跑了。通行文书呢立刻锁进匣子里去”   石板上摊开志书与地图,强风一吹,纸张呼啦啦响。小厮手忙脚乱,捡起鹅卵石,一一压住。   魏旭盘腿而坐,专注研读庸州志,发誓要一展抱负。   郭弘磊收回目光,皱眉问“你刚才说,魏公子的父亲是刑部侍郎”   姜玉姝颔首,“嗯。”   “你听谁说的”   姜玉姝一怔,“梁大使他们亲口告诉我的。莫非有什么问题”   郭弘磊纳闷答“现任刑部右侍郎,确实姓魏,也确实近几年才迁居都城。魏府的几个公子,我都认识,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但我记得,其中并没有叫魏旭的。”   姜玉姝想了想,轻声问“二公子生在侯府,身份尊贵,一般人无法高攀。依我猜,魏副使可能是庶出吧庶子没资格结识侯门贵公子”   “夫人有所不知,” 郭弘磊低声告知“都城传闻,魏侍郎十分惧内,不敢纳妾。我记忆中,魏府根本没有庶子。”   “啊”   姜玉姝愣住了,“这、这 怎么回事难道魏副使撒谎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巧珍小蝶表妹,我老早就想热心款待你了摩拳擦掌 第143章 仇家路窄   “恭喜恭喜“传令亲兵抱拳祝贺。   郭弘磊叹了口气, 抬脚继续走向帅帐, “喜从何来快别说笑了, 我早已娶妻, 不久之前孩子刚满月。”   传令亲兵尾随, 解释道“将军当然知道您已经娶妻, 孙县令的女儿肯定是做小。”   纳妾郭弘磊皱眉, 连连摇头。   两人相熟,对方会错了意, 小声说“放心,孙县令敢请将军保媒, 他女儿想必生得貌美如花,否则也不会献出来。您要是纳下孙姑娘, 到时贤妻美妾, 享受齐人之福,可不是喜事么”   郭弘磊低声答“问题不在于美或丑。”   “那、那有什么不好的“对方十分不解。将士戍守边疆, 杀敌卫国, 若能从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平安凯旋, 领了赏银的人, 大多会庆幸庆祝一番吃喝嫖赌, 寻欢作乐。   尤其美人,燕瘦环肥,永远被男人惦记在心里, 念叨在嘴上。   因此,凡是有边军驻守的地方, 附近绝少不了酒馆、赌坊、妓院。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而且郭弘磊不欲深谈,恰行至门外,便道“具体情况,我进去看看才明白。”   “是,您稍等。”语毕,对方便催门口卫兵进去通报,须臾即返回,恭敬说“将军有请,您请进。”   郭弘磊点点头,大踏步迈进厅里,见上首坐着指挥使宋继昆,图宁县令孙捷在下方喝茶。   “参见将军。”郭弘磊躬身行礼。   宋继昆阔口厚唇,脸膛黝黑,和蔼答“日常无需多礼。这位是当地县令,孙大人。”   郭弘磊礼节性地抱拳,“孙大人。”   “啊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郭校尉果然英武不凡,而且一表人才,如此青年才俊,不错,不错“孙捷起身还礼。他年过半百,眉飞眼笑,赞不绝口,丝毫不掩饰欣赏之色。   郭弘磊生于侯门,身份尊贵,自幼见多了阿谀奉承之辈,见多不怪,客气道“大人过奖了,郭某不敢当。”   “哪里“孙捷定睛打量,越看越满意,“郭校尉年纪轻轻,却已拼得不小的成就,出类拔萃,令人赞叹。”   郭弘磊虽然见多不怪,却一贯不喜结交此类人,打起精神应酬,“大人太过誉了。”   上首的宋继昆豪迈一笑,抬手吩咐“都坐,今儿不谈公务,坐下闲聊聊。”   郭弘磊道谢并落座,“谢将军。”   孙捷亦坐下,与看好的乘龙快婿面对面。   “军中大多是粗人,说话办事直爽,不兴文绉绉那一套。我就直说了“宋继昆姿态闲适,看着得力手下,笑眯眯告知“孙大人膝下有位千金,年方二八,温柔懂事,识大体。孙大人愿意把掌上明珠许配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郭弘磊起身,抱拳歉意答“多谢将军关心,多谢孙大人厚爱,但在下早已娶妻,不敢委屈了孙姑娘,实在抱歉。”   宋继昆代为表明来意之后,便像完差了似的,端杯喝茶。   “哪里哪里“孙捷身穿青色官服,补子绣鸂鶒,三角小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凑近几步,仔细端详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小女才貌平平,自然不配为郭校尉的正妻,但小女温顺本分,你若不嫌弃,接去做偏房,把她安置在镇上或县里,方便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如何”   对方靠近,郭弘磊后退一步,正色答“郭某忙时日夜待在营中,闲时告假回西苍探亲,上有高堂,下有稚子,肩负养家重担,委实无力考虑偏房。”   “这个不必担心”   “小女绝非贪慕富贵之人,她从小敬佩骁勇善战的豪杰,一听了你的英勇事迹,当即赞叹不已,不在乎其它,甘愿跟你。”孙捷热情且直白。他苦心经营二十载,从举人艰难升至县令,此刻丝毫不觉得自己“低贱“了,冷静盘算,暗忖   假以时日,郭弘磊前途不可限量眼下他只有正妻,尚未纳妾,并且妻子不在身边,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血气方刚,夫妻一年团聚不了几天,怎忍得住   如果他愿意收下我的女儿,在附近镇上置一所宅子,空闲时,男人岂有不想女人的日后若能生下一儿半女,妾位便稳固了,必将成为我的助力   对方继续靠近,郭弘磊又后退两步,坚持婉拒之余,扭头求助似的望向上首,却见指挥使悄悄摇头   你自个儿看着办。宋继昆以口型叮嘱,悠闲品茶,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半晌,郭弘磊左推右辞,却拒绝不了,他被逼急了,急中生智,灵光一闪,透露道“其实,并非郭某不识抬举,而是无奈之举,无福消受您的美意。”   “无奈之举“孙捷愣了愣,“莫非郭校尉有什么苦衷”   郭弘磊严肃颔首,郑重告知“郭某幼时,家父曾请都城高僧测算过命格,大师嘱咐,郭某命中不宜纳妾,否则将损坏福运。”   “啊”   “这、这此话当真“孙捷一时间回不过神。   “咳咳“上首的宋继昆正喝茶,闻言险些呛水,极力忍笑,作惊讶状,“不会吧居然有这种事”   郭弘磊点点头,一本正经答“事关重大,平日从未谈及,今天初次透露,还望孙大人理解,重新择婿。”   “这、这“孙捷扶了扶乌纱帽,转身回座,沉默不语。   宋继昆见状,终于打圆场,惋惜劝说“唉,原来其中有这样的缘故,难怪了,弘磊至今只有正妻。孙大人,我的手下没福气,你再费费神,另给令千金挑一门好亲事。”   “唉。”孙捷扼腕,心知对方不乐意,苦笑说“其实是小女没福气,无缘嫁给英雄豪杰,是小女没福啊。”   郭弘磊耐着性子,“孙大人切莫如此,是郭某没福才对。”   客套应酬许久,孙捷才告辞,失望离去。   客人走远后,宋继昆喝了口茶,唏嘘问“难缠吧”   郭弘磊叹道“令人意外。”   “孙县令挺有趣,每次谈完公事便谈亲事,他乐意把女儿许配给你做妾,成人之美嘛,我索性让你们当面谈“宋继昆乐呵呵。   郭弘磊心平气静,“确实不合适,只能辜负孙大人的美意。”   宋继昆哼笑一声,明知故问“不知令尊请了都城哪位高僧为你算的命命中不宜纳妾之说,闻所未闻,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郭弘磊吁了口气,“惭愧,让将军见笑了。”他愧疚想刚才不得已撒了个谎,求父亲的在天之灵,莫怪,莫恼   “权宜之计,是吧“宋继昆撂下茶杯,压根不信。   郭弘磊下意识摇摇头。   “什么意思当真永远不纳妾吗“宋继昆愕然。   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郭弘磊定定神,坦率答“实不相瞒,末将并无纳妾的想法。”   “嘿”   宋继昆饶有兴致,搓搓布满胡茬的下巴,纳闷盯着人,戏谑问“看你平日杀伐决断,原来竟然惧内莫非你家也有母老虎”   上下级日渐熟悉,郭弘磊莞尔,彬彬有礼,不答反问“也”   “咳。”宋继昆被噎了一下,继而昂首大笑,愉快告知“哈哈哈,告诉你,拙荆乃将门虎女,泼辣得很,每次她一发怒,嚯,那气势,比我还威风些。”他话锋一转,流露歉疚地慨叹   “不过,她虽泼辣,却也非常聪慧、孝顺、持家有方,自从成亲以来,我南征北战,东奔西走,一年顶多探亲两趟。她是长媳,一直把家照料得妥妥当当,更辛苦为我生了三男两女,把孩子们教得知礼懂事。嗳,母老虎就母老虎吧,我早习惯了。”   “尊夫人真贤惠,将军好福气。”   郭弘磊有感而发,缓缓说“拙妻乃侍郎千金,温婉端庄,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嫁给我之后遭牵连,沦为流犯,屯田时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但她毫无怨言,苦日子里给我生了个儿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宋继昆大概了解郭家的遭遇,夸道“能同甘共苦,堪称贤内助“顿了顿,他疑惑问“既然是贤内助,为何阻拦丈夫纳妾我有两个小妾,都是夫人亲自挑的,她怕亲戚议论自己妒性大,主动办妥的。”   “拙妻并未阻拦。”   郭弘磊笑了笑,“末将本人喜欢清静,有妻有儿,心满意足矣。”   宋继昆慢悠悠说“男人岂有不爱美色的想是年轻夫妻恩爱,暂时无心纳妾罢了。”   郭弘磊无意争辩,改而谈公事,“将军,眼下兵力紧缺,咱们的募兵告示已经贴出去两个月,却一直少人问津,估计是因为图宁地处偏僻,应征者被南边卫所截去了。您看该怎么办”   “麻烦,棘手啊。”宋继昆敛起悠闲神态,凝重皱眉,“咱们图宁卫,的确偏僻,较为危险,即使军饷比别处高,也吸引不来壮丁。”   郭弘磊提议道“县里招募不了几个,不如去府城试试吧重新写几份告示,注明平日高军饷与立功丰厚奖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或许能多招些壮丁。”   “本将军正有此意”   郭弘磊字斟句酌,“但似乎不合规矩惯例是等候应征者上门的。”   宋继昆一挥手,威严说“非常时期,不破格不能成事。本将军决定了,就这么办”   郭弘磊赞同颔首,“那就这么办。”   兵力紧缺,宋继昆想方设法,一时半刻却解决不了难题,皱眉说“上任至今,我先是厚着脸皮,求励王殿下出面,向西苍各卫所讨了一大批精锐,又抢先要来几批充军的犯人,仍是人手紧缺实在没辙了,你办事稳重,尽快去一趟府城,无论如何,至少带回两千新兵。”   两千   如今庸州四卫正在重建中,皆兵力紧缺,同时募兵,你争我抢互不相让,故此差事并不好办。   但上峰有令,郭弘磊只能遵从,站起朗声答“末将一定竭尽全力”   于是,数日后,郭弘磊率领一队兵马,飞快赶往府城,抢在其余三卫发现之前,去热闹处募兵。   不料,在距离庸州城二百里外的山间官道上,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打斗声   裴文沣主管巡捕缉盗,平日除了审案就是安排抓捕,仇家不少。   今日他倒霉,祸从天降,遭遇仇家伏击,寡不敌众,被团团包围。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劫杀朝廷命官,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必将被绳之以法“裴文沣左臂受伤,血流不止,脸色苍白靠着马车。   吴亮与蔡春虽握着刀,却丝毫不懂武功,惊慌失措,主仆仨挤成一团。   地上躺着五六具尸体,有官差,也有劫匪。   十余名劫匪狞笑,恶狠狠呵斥“狗官,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不给老子们活路,你也别想活”   “同他啰嗦什么杀了他们,把马车里的美人儿拖出来,弟兄们痛快乐一乐”   作者有话要说   郭弘磊惧内谁说我惧内了严肃脸 第144章 生死攸关   “狗官, 受死吧“得罪朝廷命官, 众劫匪心知无路可退, 个个杀红了眼睛, 面庞狰狞, 举刀蜂拥而上, 忿恨大骂   “姓裴的, 老子原本暂时不想动你,谁知你自己多管闲事, 又挡人财路,送上门来, 该杀”   “弟兄们,就是他做主下的缉捕令, 赶尽杀绝, 害得咱们东躲西藏,日夜不得安宁。杀啊”   “哈哈哈,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居然敢妄想英雄救美, 简直不自量力。”   霎时, 荒山官道上乱成一团, 刀光剑影,血腥味刺鼻,骂声吼声痛叫声, 嘈杂不堪。   双方人数相差悬殊,十余名劫匪心狠手辣, 步步紧逼。而官府一行的捕快只剩四个,加上陌生车队的三名护卫,虽然敢于反击,却因寡不敌众,险象环生,且战且退,逐渐背靠马车,手忙脚乱,苦苦撑着。   “公子小心“亲信小厮吴亮心狂跳,冒死一刀捅向逼近的劫匪,趁对方避开时,急忙拽着裴文沣后退。   “我没事。”裴文沣勉强站稳,受伤的左臂伤口血淋淋,鲜血染红了袖子,脸色煞白。   另一名小厮蔡春,面如土色,暗中叫苦不迭,双手攥着刀胡劈乱砍,难免心生埋怨,哆嗦问“喂,马车里究竟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怎么得罪这一伙亡命之徒了”   裴文沣焦头烂额,怒视劫匪,猜测答“想必是富商家眷,亡命之徒不仅劫财,多半还想劫色。”   他们背靠的宽敞马车内,传出男孩恐惧哭声,夹杂少女颤声安慰的动静,另有一妇人慌乱答“我们初到此地,专程探、探亲,平日从未与任何人结仇,实在不知几时被劫匪跟踪了,他们分明是蓄谋劫财。”   “听起来,好汉中有一位朝廷命官,裴大人是吧大人千万多加小心,您若能保住我们的性命,脱险后必有重谢”   蔡春已经负伤,惊惶失措,哭丧着脸嚷道“生死攸关,谁稀罕重谢啊你们若能保住我们的性命,也必有重谢”   少顷,胜负即将分出。   众劫匪观赏官府一行溃败的狼狈模样,十分解恨,又杀了两名捕快,不断靠近,轻松把对方逼离马车。   “啊“左闪右避间,裴文沣左肩被刺中,鲜血涌出,踉跄几步,后仰摔倒。此时此刻,他火冒三丈,冲冠眦裂,且极度懊悔,懊悔于自己未能文武双修,虽握着刀,却不懂一招半式。   众劫匪见状,哄然大笑,“哈哈哈”   “姓裴的,你也有今天受死吧。”   “且慢“其中一名劫匪阻拦同伴,恶狠狠,提议道“一击毙命,未免太便宜狗官了,千刀万剐,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匪首爽快答应,“行呐,随你,想砍几刀就几刀。”语毕,他迫不及待,一把掀开车帘,滴血的刀尖探进去,吓得车内数人畏缩尖叫。   “救命滚开“一名身穿樱草色衣裳的少女被硬生生拖下车,泪痕满面,花容失色,拼命抓挠踢打,却根本敌不过劫匪。   匪首右手持刀,左手抓住少女手腕,凑近端详,愉快赞道“嗯,不错,哈哈哈,果然是个美人儿。”   “畜生”   “放开、放开我,救命“少女肤白清丽,竭力试图抽出手腕,却被钳制得无法动弹。   匪首兴奋至极,一脚踹开意欲救人的护卫,斜睨说“美人儿莫怕,大爷待会儿好好疼你。”   紧接着,丫鬟搀扶珠围翠绕的妇人,她们仓惶掀开帘子,哭着哀求“无冤无仇,各位要钱财好商量,无论多少,卖宅卖地也凑出来求你们放过我女儿,不要伤害她。”说完,妇人心急如焚,却在跳下马车时,不慎崴了脚,摔倒在地。   “夫人,您、您要不要紧“丫鬟慌忙搀扶,干焦急,不知所措。   此时,尚有两名捕快与一名护卫活着,气喘吁吁,均暗忖吾命休矣。   “救命,救救我,大人,救救我“少女被匪首拖着走,拖向路边草丛,绝望挣扎。当经过裴文沣时,她不顾一切,弯腰张嘴,几乎瞬间咬掉匪首手背一块肉。   “臭娘们,找死“匪首右手持刀,一时腾不出手,左掌重重一扇。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少女虽挨了一耳光,却也脱身了,恐惧中丝毫不敢耽搁,含泪火速爬起来。她毫不犹豫,提裙飞奔至裴文沣身后,战战兢兢。   裴文沣几处负伤,任由少女躲在自己背后,正欲开口周旋时,一把雪亮长刀猛地袭来,直刺向其心口   “公子”   “大人”   同伴大吼,却无力施救,眼睁睁看着劫匪虐杀朝廷命官。   千钧一发之际,利箭“咻“声破空,电光石火间,“叮“地射落长刀,险险救了裴文沣。   “啊谁谁偷袭老子“匪徒腕骨折了,捂着手腕哀嚎。   刹那间,混战停止了,众劫匪面面相觑。   下一瞬,在众匪徒尚未回神之前,不远处的树丛里连续射出利箭,“咻咻咻“几下,奇准无比,接连击倒匪徒。   “谁”   “大哥,怎么办“劫匪不由得慌神了,萌生逃意。   官府及妇人一行喜出望外,小厮解气地喊“好箭法”   “多谢壮士仗义相救。”裴文沣朝树丛方向拱手,长长松了口气。他失血过多,精气神一松懈,身体便撑不住了,趔趄歪倒。   “大人,您、您“少女下意识搀扶,感激且担忧,紧张说“糟糕,流了好多血,得赶紧包扎才行。”   裴文沣目不转睛地关注战况,草草摆手,不容置喙地吩咐“姑娘请立刻回车里待着,外头乱,刀剑无眼,当心被误伤。”   “嗯,那您多保重。”少女明白自己帮不上忙,顺从听令,转身匆匆跑向马车,催促母亲说“娘,咱们回车里待着吧,免得添乱。”   “好,好。”妇人脚踝红肿,鬓发凌乱,主仆几人互相搀扶,退回马车里。   须臾,北面响起阵阵马蹄声,轰隆隆。   几个眨眼的功夫,郭弘磊策马奔近,疾驰中挽弓搭箭,仅瞄了瞬息,手一松,准确射中一名劫匪的肩膀。   他收弓,边靠近边朗声问“裴兄,需要留活口吗”   “看,是郭公子“蔡春眼睛一亮,吴亮激动大叫   “太好了,咱们不用死在荒郊野岭了。”   裴文沣认清来人,莫名叹了口气,疲惫说“怎么又是他。”   郭弘磊没听见,率领手下赶到,俯视问“留不留活口”   “留几个吧。”裴文沣彻底放下心,“押回衙门审问,揪出其同伙。”   “行“郭弘磊颔首,扭头吩咐“留几个活口,官府有用。”   “是。”众兵丁领命,拔刀催马,冲向劫匪。   郭弘磊下马,审视遍地狼藉,皱眉问“怎么回事朗朗乾坤,这伙人竟敢劫杀朝廷命官”   “他们本非冲着我,而是冲着劫财劫色。”说话间,裴文沣指了指陌生马车,“其实,我们只是碰巧路过,撞见了,无法见死不救。哼,而且,这伙劫匪估计全是庸州失陷时越狱的逃犯,认得我,恨得想把我千刀万剐。”   郭弘磊顺势望了望马车,“原来你们不认识”   “不认识。”裴文沣吁了口气,脸无血色,整个人突然晃了晃。   郭弘磊眼疾手快,搀扶道“裴兄伤势不轻,快坐下,先止血要紧。来几个人,给伤员包扎包扎。”   几名兵丁听令行事,其中有一名肥头大耳的,麻利掏出金疮药,殷勤问“您歇着,属下试试”   郭弘磊却不放心,取出自家制的姜苁膏,亲手为裴文沣包扎,嘱咐道“你去打扫战场,收拾收拾,两刻钟后启程。”   “是“梅天富毕恭毕敬,颠颠儿忙活去了,白胖双下巴一颤一颤。   在五大三粗的剽悍边军队伍里,肥头大耳者格外引人注目。   裴文沣席地而坐,冷汗涔涔,随口问“那个也是你的亲兵吗看着不像会武。”   郭弘磊熟练处理伤口,头也不抬地答“不是亲兵,而是新兵,确实不会武。”   “不会武的兵,带出来顶什么用”   郭弘磊莞尔,“他虽然不会武,但嘴皮子利索,能派上用场。”   “哦“裴文沣唇泛白,神志恍惚,“你不待在营里,出来做什么”   郭弘磊恳切答“奉命办一件棘手的差事,正想请裴兄帮个忙。”   “什么忙如果是军务,我无法插手。”裴文沣后背湿透,面白如纸,不知自己是在流血还是流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   “裴兄”   郭弘磊火速包扎妥伤口,“你觉得怎么样”   “晕乎乎的,我、我歇会儿。”裴文沣眼冒金星,周身发冷,坐不稳。   郭弘磊宽慰道“失血过多,但放心,并无致命伤,休养一阵子即可痊愈。”他环顾四周,当机立断,高声问   “马车里的人,可否下来你们的车宽敞些,把椅子拆了,让给伤员躺着歇会儿,你们改乘小的。”   “可以”   “当然可以请随便拿去用。”话音刚落,仓促整理了鬓发、衣裳和轻伤的几个女子陆续下车,妇人站稳,回头招手说“小默,快下来。”   “嗯。”一名十岁男孩跳下马车,两眼通红,止住了泪,却尚未止住抽噎,紧紧依偎着母亲。   少女头戴帷帽,遮住了红肿脸颊,照顾崴了脚的母亲,“娘,慢点儿。”   妇人一瘸一拐,郑重施礼,“多谢诸位的救命之恩,今日要不是遇见了诸位,我们性命难保。”   少女与丫鬟们亦屈膝,“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谢、谢谢。”男孩抽泣得结巴,拱手,深深躬身。   裴文沣靠着自己的马车,闭着眼睛,半昏半醒,无力回答。   少女心里自是万分感激,隔着帷纱蹙眉,忧切打量血迹斑斑的恩人。   郭弘磊一挥手,“谢不谢的不要紧,当务之急是赶路,尽快给伤员请大夫。”   “对,对的。一切听你们的安排。”妇人连连点头。   场面忙乱,郭弘磊无暇与她们多谈,雷厉风行地安排去了,不消片刻,便命人拆掉椅子等物,让伤员并排躺在宽敞车里。   郭弘磊按着刀柄,巡视一圈,提醒道“伤员一辆车,那位夫人她们乘另一辆车,还剩两辆,请她们把行李挪走,载俘虏和尸体。”   “是“众兵丁领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裴文沣的小厮吴亮,伤势较轻,虽疼得龇牙咧嘴,却神智清醒,好奇问“哎,你们是富商的家眷吧八成路上不慎钱财露白,引发了劫匪的贪念。”   名叫小默的男孩毫发无损,摇头答“我们是来探亲的,探望家父。”   吴亮顺口问“你爹是谁”   妇人惊魂甫定,忐忑不安,频频扫视茂密树林,“外子现任庸州知府,不知你们认不认识”   “庸州、庸州知府“吴亮大吃一惊,“纪大人吗”   “正是。”   吴亮一拍大腿,感慨答“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家公子是纪大人的下属,几天前,我们刚同纪知府见过面。”   风吹拂,帷纱飘飘,少女亭亭玉立,始终搀着母亲,心想原来,他是我父亲的下属   作者有话要说   爱英武爱文雅 第145章 狼狈归来   匪徒于荒山野岭劫杀朝廷命官, 城中毫不知情。   这天午后, 姜玉姝一行赴约, 再次跨进府衙大门, 准备和知府纪学琏商谈公务。   外出办差, 翠梅日夜不离她左右, 邹贵则与魏旭的小厮石头一道, 拎着书袋尾随。   天气和暖,衙门里花木扶疏, 频频遇见步履匆匆的文书或小吏。如今,前堂已经修葺一新, 后衙仍传来“叮叮当当“、“嘭嘭咚咚“的翻修动静。   “今天该不会又白跑一趟吧“魏旭迈着方步,目不斜视, 却小声抱怨说“咱们来了半个月, 左等右等,期间好不容易见了纪大人一面, 结果谈不拢。昨天明明约定了的, 他却临时办急务去了, 把咱们晾了大半天, 连人影也没见着。”   姜玉姝衣饰素雅, 言行举止端庄得体,大方干练,边走边轻声说“事关重大, 一次半次肯定谈不拢,今天再详细谈一谈。看得出来, 纪大人是真忙,而不是故意端架子抖威风,咱们只能体谅些。”   “上次他提的条件,实在有些无理,甚至有些无赖,叫人没法妥协。”魏旭压低嗓门,走在笔直宽敞的甬路上,迈向厅堂。   姜玉姝叹了口气,“庸州才刚收复,满目疮痍,为了休养生息,圣上已经下令,特许此地免赋税两年,而后再减赋税一年。唉,西平仓的屯粮,难办了。”   “圣上虽然恩准减免庸州赋税,但同时勒令咱们务必严格督促地方官府屯田,尽快使粮食充盈仓库这、这不是为难人吗“魏旭眉头紧皱,官袍笔挺,愁虑道“难道今后三年光靠西苍吗单给西苍分派屯粮数额,收不上来多少粮食的。”   一行人穿过月洞门,东拐,继续前行。   姜玉姝也犯愁,盘算说“光靠西苍肯定是不够的。幸而,完全的减免只限于民屯,对于军屯和商屯,朝廷另有规定,军屯只免一年,不减,商屯不减也不免,一开始就必须缴税。”   “话虽如此,但目前庸州如此破败,各卫所忙于募兵、练兵,暂无暇分神屯田,商人虽然重利,一时半刻也张罗不起来的。”魏旭一声叹息,耳语道“纪知府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他不仅不接缴屯粮的腔,还张嘴就要五百万斤的粮种”   “哼,庸州尚未上交一石的屯粮,他倒先打西平仓存粮的主意了,简直无话可说。”   姜玉姝略垂首,微提裙摆拾级而上,“五百万斤可不是小数目,况且,如今仓库是空的,甚至连仓库都尚未建起,上哪儿弄粮种给他至少得等夏收后,才能合算屯粮数。”   “头疼,头疼啊。”魏旭烦恼叹息。   姜玉姝宽慰道“嘘,到了,先进去谈,回头再从长计议。”   魏旭颔首,一行人陆续迈进厅堂。   “二位大人,请坐。”一名中年主簿负责接待,周到招呼着,客气说“请用茶,稍等片刻,纪大人马上到。”   姜玉姝点点头,魏旭若无其事,“好的。”   顷刻后,庸州知府纪学琏,笑着迈进厅堂会客。   姜玉姝和魏旭品级低,起身相迎并施礼,“大人。”   “免礼,不必多礼,坐。”纪学琏走向上首,落座便歉意说“原本约定昨日商谈,不料临时出了点儿急事,仓促改至今天,还望二位莫怪。”   姜玉姝微笑答“哪里纪大人公务繁忙,有目共睹,下官等人自然是明白的。”   “公务固然要紧,大人平日也要保重身体才是。”魏旭随口客套。   纪学琏年过半百,蓄三捋长须,眉间皱纹呈“川“字,双目炯炯有神,蕴精光。他和善笑了笑,“二位为了公务,远道而来,我却总是忙得抽不出空,一再地怠慢,实在抱歉。”   “大人太客气了。”双方打过一回交道,姜玉姝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客套几句,纪学琏便开始谈公务,温和问“上次谈的借五百万斤粮种,不知二位回去后商量得如何了”   副使与特使对坐,两人对视一眼,魏旭诚恳答“实不相瞒,如今西平仓尚未落成,粮仓是空的,五百万斤粮种,不是小数目啊,纵使下官等人答应借,但一时间难以筹措。”   姜玉姝接腔,“其实,朝廷早已为庸州作出安排了,今年庸州的粮种,七成由朝廷调拨发放,三成由西苍供应,应该是足够了的。”   “唉。”纪学琏摇头叹气,手捋长须,缓缓说“不够,远远不够。二位已经勘察了半个庸州,应该很清楚,庸州地势平坦,沃土千里,区区千万斤粮种,叫官府怎么分发根本不够。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府及同僚无计可施,曾奏请朝廷多拨些,朝廷却让本府同西平仓商量。”   “放心,超出朝廷规定之外的五百万斤,本府是借,待本地缓过来了,一定如数缴还西平仓“纪学琏严肃承诺。   借具体何时还   如数缴还   换言之,您老压根没考虑利息了军储仓可没有随便借粮给地方官府的旧例。   姜玉姝心思飞转,喝了口茶,端坐道“下官等人也盼望庸州早日恢复元气,故专程前来,一则查勘耕地现状,二则商定将来各地上交屯粮的章程。坦白说,您提的五百万斤,一时半刻确实无法筹措。”   “我知道西平仓尚未落成,但既然朝廷有令,又因为土豆目前仅西苍才拥有,故本府只能向西平仓借。”纪学琏满脸无奈之色。   老狐狸,又拿朝廷有令压人魏旭哭笑不得,更是无奈,叹道“大人,土豆容易丰产的消息,渐渐传开了,现已有好几处地方官府提出借仅凭西苍上交的屯粮,如何能供应好几处地方呢”   “别处有比庸州更困难的吗”   “这“魏旭哑口无言。   纪学琏昂首,目露精光,理所当然地说“况且,二位仔细想想,与其分散借出,不如多借些给本府只要有足够的粮种,民屯可以使百姓安居乐业,军屯可以供养庸州四卫,亦可吸引商人前来屯田,一举三得”   “假如成功,不仅能还上粮种,还能按时上交屯粮,值得一试”   对庸州而言,当然是有利无弊,一举三得;但西平仓并非专为庸州而设,必须顾全大局,怎么可能全力偏帮一家   姜玉姝深吸口气,字斟句酌,正色道“土豆虽然高产,但它和麦子、苞米等粮食相比,缺点在于不易储藏,一旦处理不当就可能发芽,而发芽土豆是有毒的,不能吃,只能种。”   “哦”   纪学琏心下了然,和蔼问“我明白姜特使的意思,你是担心本地人手不足、怕浪费了粮种,是吧”   姜玉姝微笑答“庸州虽然沃土千里,但人手方面,眼下确实是个问题。”   “放心吧“纪学琏一挥手,不以为意,胸有成竹地表明“只要有充足的粮种,何愁无人耕作本府敢开口借,自然有办法妥善处理耕作事宜。”   “总之,现下庸州是全西北、乃至全天下最困难的地方,急需帮扶。”纪学琏威严道。   魏旭张了张嘴,深吸口气,改为喝茶思索措辞。   姜玉姝耐性十足,冷静告知“您知道的,其实西平仓还有一位大使,梁大使远在西苍督建粮仓,事关重大,请恕下官等人无权擅自做主,须得从长计议才行。”   “当然,不急不急,是应该从长计议。”   纪学琏捋了捋长须,笑眯眯,话锋一转,却提醒道“不过,现在已是五月了,夏收在即,夏种亦在即,农耕时节耽误不得,二位请尽快决定,以免错过农时。”   魏旭一阵气闷,却不得不恭谨答“下官明白,我们会尽快决定的。”   不久,又有三名州官赶到,一同商议,其中有刚升迁的潘睿。   姜玉姝绞尽脑汁,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一个不慎被对方绕糊涂了、冲动答应条件。   双方各怀心事,时而据理力争互不相让,时而轻松谈笑打圆场,直商议至傍晚。   日色西斜时分,双方正争相倒苦水表明难处时,突有衙役心急火燎奔来,额头冒汗,气喘吁吁地禀告   “大人,不、不好了”   “裴大人在外出办差途中,遭一伙逃犯报复,险些被、被杀害,身受重伤”   纪学琏霍然起立,“什么”   裴大人姜玉姝震惊,站起脱口问“你是指裴文沣吗”   “对另外,“报信者一路飞奔而来,没喘匀气息,紧张抬袖擦汗,继续禀告“有、有几位客人,自称是府尊家眷,同时遭遇匪徒,伤亡惨重”   纪学琏大惊失色,急促喘了喘,疾步往外走,厉声问“人在哪儿立刻带本官去看看”   “是,是。”衙役小跑带路,语无伦次道“他们在衙门口,带回将近二十具尸体,另有几个俘虏,听说全是之前越狱的囚犯。”   姜玉姝心里七上八下,脚下生风地往外走,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你慢些,别着急,裴大人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魏旭等人尾随,相识一场,他们亦急欲去探望裴文沣。   此时此刻衙门对面   “奇怪,怎么回事为什么血腥味这么浓”   “好热闹,都是些什么人”   “啊,那个是郭千户”   杜飞燕无所事事,整天闲得发慌,不由自主,常常闲逛至府衙和官员落脚处附近,不厌其烦。她站在合抱粗的树后,探头,踮脚眺望,疑惑蹙眉,喃喃嘀咕“那辆分明是裴大人的马车,她们是谁”   不远处,纪学琏的妻儿正下车,除了头戴帷帽的少女之外,可见其余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郭弘磊下马,缰绳和马鞭抛给亲兵,神色严肃,大踏步走向伤员所乘的马车。   杜飞燕见状,愈发担忧,心里焦急,脚步却迟疑,极想上前问候,却怕遭人驱赶,毕竟她与郭弘磊仅有一面之缘,毫无交情。   须臾,她咬咬牙,心想怕甚我且去试试,郭千户应不至于派人殴打女子   于是,她迈出一步   冷不防,辫子却被人从后方揪住了   “啊“杜飞燕吓得叫出声,猛地回头,正欲斥骂,却瞬间脖子一缩,小心翼翼问“四哥你、你不是在忙着布置镖局吗怎么找来了”   杜老四黑着脸,望了衙门口一眼,怒问“我不找来,你怕是不打算回家了,对不对”   “胡说些什么呀“杜飞燕挣脱,低头整理辫子,“我闷得慌,上街逛逛罢了。”   杜老四不便触碰胞妹身体,再度揪住其辫子,无奈说“丢人现眼的东西,立刻跟我回去”   “哎,哎呀,松手,疼“杜飞燕抱住树干,“我、我还有事,哥你先回去,别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杜老四别管你除非我死了 第146章 心碎瞬间   “四哥你能不能别老是拽人家辫子“辫子被揪住, 杜飞燕头皮生疼, 却仍抱着树干不撒手。   “不想被我拽辫子, 就听话点儿。”杜老四揪着胞妹辫子, 也不撒手, 恼怒质问“你走不走再胡闹, 小心我叫人拿绳子来捆”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杜飞燕是父母的老来女, 杜家四子一女,她自幼娇生惯养, 气呼呼威胁道“哼,等着瞧, 我一定会告诉爹娘,四哥欺负做妹妹的”   杜老四险些被气个倒仰, “不知羞的丫头, 还有脸向爹娘告状好,你告, 我也告看看你最近做的好事, 简直丢光了杜家的脸面”   兄长接连指责“丢人现眼“、“不知羞“、“丢脸“等等, 杜飞燕毕竟是二八少女, 听得又羞又气, 委屈反驳“我究竟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哥哥如此咄咄逼人,未免太过分了”   “我咄咄逼人妹妹要是安分守己,谁有闲工夫管你最近为了隆顺分局, 我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还得抽空管教你, 烦得很。”   杜飞燕始终抱着树干,生怕被拖走。她深吸几口气,服软表示“四哥,消消气,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斤斤计较嘛。咳,我真的有正事,忙完马上就回去,你不用担心。”   “你能有什么正事少废话,走,立刻回去”   杜老四见胞妹不听劝,无奈之下,钳着胳膊武力把人拖走,推向不远处停着的马车。   “哎,哎你干什么松手,放开我“杜飞燕双手一疼,被兄长硬生生掰离树干,踉跄后退。   杜老四责无旁贷,苦口婆心,边走边“咱们家虽然不像高门大户那样规矩繁多,但也不是没规矩,家有家规,人人必须遵从,否则当心挨家法惩罚”   “少拿家法吓唬人,我究竟做错什么了“杜飞燕理直气壮,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妹妹虽然没犯下伤天害理的罪,但姑娘家本应该矜持。矜持,你到底懂不懂十六岁,不是小女孩了,整天不着家,瞎溜达,还总是故意支开下人,像什么话”   杜飞燕一阵阵心虚,却嘴硬答“我不过闲得无聊逛逛街,又没杀人放火”   “别装傻充愣,我知道,你一直没死心,千方百计地想接近裴知州。”   杜飞燕霎时羞红脸,“不许胡说”   杜老四叹了口气,不由分说,强硬把人推到马车旁,喝道“上去”   “我不”   兄妹俩平日常常拌嘴,心腹随从见多不怪,打圆场的一套话翻来覆去,在旁劝说“有话好好说,别动气,大街上呢,别给外人看笑话。”   “姑娘息怒,四爷也是为你好,担心你在外头碰见毛贼。”   杜飞燕天生倔脾气,吃软不吃硬,跺跺脚,摊开被树干木刺划出浅痕的手掌,抱怨说“叫你别拽还硬拽,看,流血了”   杜老四低头一看,脸色缓和,余怒未消地说“活该谁让你不听劝得了得了,区区一道浅口子,自个儿擦药,不会留疤的。快上车,镖局里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处理。”   此处距离衙门颇远,杜飞燕余光频频瞥视,却看不清楚。她眼珠子一转,趁机提条件,“四哥,你瞧,那个是郭千户咦他们正在干什么“她一惊,眯着眼睛说“那些,是尸体吗血糊糊的,真吓人”   “天呐,郭夫人该不会出事了吧”   “那个戴着帷帽的,是不是郭夫人对面有好几个是杜家的恩人,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四哥,我害怕尸体,你快去打听打听,问问郭夫人她们好不好。”   杜老四及其手下扭头遥望   衙门里涌出一大群衙役,七手八脚,有的搬运尸体,有的把俘虏押往监牢。   其中一辆宽敞马车旁,郭弘磊及其亲兵正搀扶伤员,把伤员一一安置在板架上,抬进衙门。   由于人多拥挤,从外看不详细。   杜老四愣了愣,皱起眉,“怎么回事”   “啧,将近二十具尸体”   “官府是去剿匪了吗”   “难道与边军联手剿匪“随从你一言我一语,疑惑猜测。   杜飞燕急得咬唇,使劲推兄长,“哥,快去打探消息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了啊。”   “站住”   “你,上车里待着,不准乱走一步。”杜老四没好气地吩咐。他稍一思索,抬脚走向衙门口到底是欠了几份大恩,漠不关心,他于心有愧。   下一瞬,原本在会客厅议事的一行人奔了出来。   姜玉姝一口气跑了半晌,喘吁吁,定睛扫视,第一眼看见了戎装染血的郭弘磊她错愕呆住,失声叫道   “弘磊”   “你怎么、怎么“她瞬间无法思考,疾步迈下台阶,心惊胆战,连声问“你不是在图宁吗怎么突然来了一身血,都哪儿受伤了严不严重”   翠梅和邹贵也惊呆了,茫然不解,急忙靠近,“公子,你没事吧”   魏旭及其小厮亦一头雾水,左看看,右问问。   郭弘磊见妻子吓白了脸,意欲抬手搀她,却见自己两手沾了血迹,只得垂下,忙安抚道“放心,别慌,我没受伤,这些血不是我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怎的如此狼狈“姜玉姝确定丈夫平安,才放下心,开始询问来龙去脉。   此前见面的同一时刻,庸州知府纪学琏站在阶上,他上了年纪,跑得不住喘息,汗淋漓,刚露面,便见阶下一男孩飞奔并激动大喊“爹”   “小默,别跑,仔细摔一跤。”纪妻跟随幼子,并招呼道“小月,来。”   头戴帷帽的少女名叫纪映月,一边搀扶崴了脚的母亲,一边余光忍不住飘向旁边众衙役正抬起板架,小心翼翼,稳步把伤员抬进衙门。她担忧蹙眉,暗暗叹气,回神说“您慢些,待会儿请个大夫看看脚伤。”   纪妻领着女儿走向老伴,开腔便忍不住哽咽,“一家人险些不能相见了”   “女儿给父亲请安。”大难不死,亲人相聚,纪映月百感交集,端端正正福了福身。   “爹,我们差点儿被杀了,那些劫匪,统统杀人不眨眼,可怕极了。”男孩大名纪知默,紧紧搂住父亲胳膊,抽噎仰脸,哭诉惊险遭遇。   纪学琏一声长叹,左手搂着幼子,右手虚扶女儿,对发妻说“苦了你们了。万幸,有惊无险,性命无虞。”他为官半生,饱经磨难,关切询问几句,便迅速镇定,叮嘱道“当务之急是救治伤员,待空闲了,一家人再细聊知道你们要来,屋子早已打扫干净了,小月,好生照顾你母亲和弟弟。”   “哎,您尽管放心去忙公务,那边的裴那边好几个人伤势不轻,急需救治。”纪映月叹道。   纪学琏一挥手,便有家里带来的老仆夫妇上前,“立刻带她们去歇息”   “是。”老仆夫妇躬身,忙碌搬起行李,恭请纪妻母子仨去住处休息。   衙门口人来人往,十分拥挤,耳畔一片嘈杂。   其实,裴文沣一被搀下马车,就疼得清醒了,忍痛躺在板架上,板架晃悠悠,被衙役抬向衙门。他侧头,半睁着眼睛,目不转睛,望着表妹奔出门口、奔下台阶、径直奔向郭弘磊,忧切问长问短,生怕郭弘磊受了伤。   关键时刻,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全是郭弘磊,无暇顾及躺在板架上的表哥。   姝妹妹从旁边跑过去,竟然没发现我   明明我才是身受重伤。   她真的变了。   瞬间,心仿佛“咯啦“一声,碎了。   这几年,裴文沣一直无法接受事实,近乎欺骗自己,日夜扑在公务上,利用“忙“蒙蔽自己的情志。   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法自欺欺人了,凤目幽深,沮丧乃至颓丧,比得知表妹有孕时更为伤心。   事实上,郭弘磊是站着的,高大挺拔,人群中一向显眼;而裴文沣躺在板架上,与几个伤员一起,场面乱哄哄当然,他们一同出现,情况不明时,姜玉姝本能地更关心丈夫,此乃人之常情。   几个眨眼间,夫妻俩匆匆挤到伤员旁边,姜玉姝弯腰,端详血湿官袍的表兄,大吃一惊,无措问“天呐,怎么伤得这么重快,快送他进去,哎慢点儿稳住稳住,尽量别颠簸,以免伤口裂开。”   “表哥表哥”   裴文沣昏昏沉沉,虽然听见了,却闭目不语,心里一片空茫。   郭弘磊搭了把手,稳住板架,迈进门槛,扭头皱眉问“大夫呢可有派人去请大夫”   “衙门里有大夫,本府也已经打发人去请城中名医了。”纪学琏主持大局,忙前忙后,高声说“郭校尉,烦请你照看着伤员,待本府尽速开堂审问,避免残匪继续杀害无辜,一定会为文沣讨回公道的”   郭弘磊朗声答“行”   “哼,岂有此理,逃犯竟敢劫杀朝廷命官,公然藐视官府,反了,简直反了“纪学琏脸色铁青,胡须颤抖,怒不可遏,恨不能立刻把匪徒一网打尽、判其凌迟。   姜玉姝刚跑出来,又一路送伤员进去,胡乱擦汗,扼腕说“真是祸从天降万万没料到,逃犯竟丧心病狂至此,若非你们及时赶到,表哥恐怕难逃一劫。唉,家中长辈如果知道,要心疼坏了。”   裴文沣一听,下意识睁开眼睛,虚弱嘱咐“别告诉家里。”   “嗯“姜玉姝听不清也猜中了,忙弯腰答“放心,我暂时不会告诉长辈的,等你痊愈了,你自己拿主意”   裴文沣微微颔首,半昏半醒,躺在板架上凝视表妹,不得不承认,她早已不是从前天真柔弱、胆怯爱哭的小姑娘。   “咳咳。”上台阶时有些颠簸,裴文沣胸腹被踹伤,闷咳。   糟糕,内伤吗姜玉姝见状,暗暗不安,反复宽慰“表哥放心,大夫已经在等着了,踏实休养一阵子,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郭弘磊附和安慰了几句,几十人涌向后衙,火速救治伤员。   与此同时衙门外   “什么”   “裴大人遇见劫匪了”   “他、他身受重伤“杜飞燕不敢置信,瞠目结舌。   杜老四点点头,叹道“我向魏大人打听的,他只说了个大概,就急匆匆进去忙了。唉,好些捕快惨死,幸亏郭千户碰巧路过,才救下了几个命大的。”   杜飞燕脑子里只有裴文沣。她揪揪辫子,重重一跺脚,急切问“裴大人伤势有多重他、他“她语塞,皱着整张脸。   “放心,他还活着,应该能保住性命。”杜老四会意地告知。   杜飞燕咬唇,唇泛白,冲动脱口说“我真想去看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不得不直面事实,开始放下eo` 第147章 当众调侃   杜老四招手, 示意妹妹避开随从, 兄妹行至边上。他瞪了瞪眼睛, 故作凶神恶煞状, 质问“咱们与裴知州非亲非故, 你去探望你算他的什么人”   “我“杜飞燕脸涨红, 哑口无言。   杜老四失望叹息, 忍无可忍,当机立断地说“妹妹活像鬼迷心窍了似的, 听不进道理。我没辙了,不敢任由你天天上街瞎溜达, 只能送你去滁节县,请大哥做主, 看他是想亲自管教, 还是干脆派人送你回家,交给爹娘。省得你在外头任性妄为, 尽添乱”   “不”   “我、我才刚出来不久, 暂时不想回家, 也不想去滁节县, 你凭什么赶人“杜飞燕急得跺脚。   杜老四狠下心肠, 板起脸,不容置喙答“此事就这么定了马上回去收拾收拾,明早启程。哼, 与其上赶着探望裴知州,不如探望亲大哥你如果出了事, 哥哥没法向家里交代。”   “我不走”   杜飞燕满心抗拒,俊眼修眉,眼神燃着怒火,“我好端端的,出什么事了四哥分明看我不顺眼,故意撵人”   “随你怎么说,反正这件事必须听我的。你如今着魔似的爱慕裴知州,假如真闹出丑事,多半名声扫地,做哥哥的难辞其咎。”语毕,杜老四彻底不耐烦了,三两下把妹妹塞进马车,喝令“回去了”   “是。”众随从只当什么也不知情,上马的上马,赶车的赶车。   “驾“杜老四策马,车轮辘辘,一行人离开府衙,返回隆顺镖局分局。   杜飞燕从未被兄长如此严厉对待,顿时气坏了,掀帘子就要跳车,确如魔怔了一般,迫切想探望身受重伤的裴文沣,气恼嚷道“哎,四哥四哥真讨厌要走你们走,都说了,我有正事啊“她垂首下车时,冷不防后颈闷疼,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倒下。   “哼,小丫头,我还治不了你了再任性胡闹,拿绳子捆着”   杜老四收掌,嘴上没好气,手上却搀扶胞妹斜靠长椅,并提醒道“嗳,慢点儿赶车,这丫头要是摔下来磕着碰着了,回头肯定找人理论,到时我可懒得管。”   “明白,明白“众随从忍笑之余,生怕得罪东家的娇蛮千金,稳稳赶车,逐渐远离府衙。   次日一早,杜老四铁了心,丝毫不理睬胞妹哭喊恳求,甚至闹得真用上了绳子,硬把她塞进马车里,再三叮嘱,吩咐手下妥善把人送去滁节县,交给长兄处置。   与此同时府衙后衙   日上三竿,刚修葺一新的亭台楼阁散发油漆味儿,其中一厢房里飘出浓郁药香。   五月里,天气渐热。   裴文沣身负几处刀伤,并被殴打出内伤,幸而经及时救治,保住了性命。虽未伤筋动骨,但着实失血过多,天生肤色白皙的人,现在变成煞白,因昨夜发起高热,唇干裂,平躺,看着憔悴极了。   两名大夫坐在榻前,一个诊脉,另一个掀开薄被查看伤口。   姜玉姝见状,垂首后退两步。郭弘磊不动声色,侧前一步,挡住了她。   庸州知府纪学琏,背着手弯腰端详半晌,关切问“如何”   “目前脉象虽弱,但还算平稳。”一名大夫答,另一名大夫接腔“万幸,天未亮时便没再发热了。”   纪学琏欣然颔首,“好,很好。二位大夫请务必用心照顾着,文沣年轻有为,一贯恪尽职守,才招致逃犯怨恨,因公负伤。”   两名大夫谨慎答“自当尽力而为。”   “无论需要什么名贵药材,你们及时上报,本府不敢保证一定能弄来,但一定会尽力安排“纪学琏郑重叮嘱。   两名大夫频频点头。   榻上,裴文沣勉强打起精神,虚弱开口道“下官无能,让大人费心了。”   “唉,并非你无能,实际是本官无能,镇不住庸州。”纪学琏弯着腰,沉痛叹息,“逃犯丧尽天良,不仅怨恨你,更怨恨本官,恨得谋杀本官家眷。文沣,多亏你挺身而出,内子娘儿几个才免遭被害。”   既然提到了,裴文沣顺势询问“不知尊夫人她们伤势如何好些了吗”   “多谢关心,与你相比,她们连皮肉之伤也算不上“纪学琏和颜悦色,解释道“若非内子脚崴了,定会来探望你的。”   裴文沣微微摇头,“昨日饱受惊吓,请她好生歇着吧,待下官痊愈了,再去问安。”   “你也安心休养着,公务暂且搁下,养伤最要紧。”纪学琏严肃承诺“昨日之事,骇人听闻,放心,本府正在设法为你讨回公道,同时看能不能为你的见义勇为之举请嘉奖。”   裴文沣精力不济,无力应酬,微弱答“辛苦您了,下官恐怕好一阵子无法办公。”   “歇着歇着不必担心,本府已经安排人手暂时替你了。”   裴文沣耳朵里“嗡嗡嗡“响,浑身无力,忽想起件事,嘶哑嗓音喃喃问“我、我那两个小、小咳咳”   郭弘磊会意,上前告知“放心,你那两个小厮并无性命之危,他们正在隔壁院子里养伤。”   “唔。”裴文沣吁了口气,扫视一圈,瞥见姜玉姝,目光一怔,半晌,闭上眼睛嘱咐“庸州这地界,目前其实、其实有些乱,今后你外出,记得多带几个人,以防万一。”   虽然他并未指明,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是叮嘱姜玉姝。   姜玉姝忙上前答“知道了我会多带人手的。劳心费神半晌,表哥该歇息了,按时服药,卧床静养,如果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快开口”   帮忙这辈子你是无法帮我了。裴文沣失血过多,一阵阵犯晕,沉默至众人以为伤员陷入昏睡时,他突然睁开眼睛,盯着郭弘磊,平静问“忙忙乱乱,一直没顾得上问,你昨天提的,是什么棘手之事需要我帮忙”   郭弘磊简略答“我此番奉命进入府城,是专程来募兵的。”   “募兵“裴文沣一愣,强打起精神想了想,立即察觉不妥,皱眉问“你们图宁卫,该不会是打算抢我们的壮丁吧”   人手,眼下庸州处处缺人手。姜玉姝心知肚明。   郭弘磊面不改色,恳切答“哪里岂敢抢呢我们是抱着诚意特来招募的。”   “府衙正头疼,一直想方设法招揽逃难的民众,你们怎能咳咳、咳咳咳“裴文沣闷咳几声。   众人忙劝说“文沣,你歇着,此事本官会与郭千户谈。”   “不打扰裴兄休息了,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歇着吧,表哥别劳神了。”   裴文沣确实疲惫,喝了药,昏昏沉沉入睡。   须臾,一行人轻手轻脚离去,走向议事厅,如约商谈公务。   纪学琏背着手,昂首踱方步,捻须沉思片刻,扭头看看郭弘磊,又看看姜玉姝,不由得叹气,苦笑说“你们小两口,一个管本府要人,另一个管本府要粮,真是、真是夫妻同心,够般配的。”   姜玉姝顿感尴尬,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们都是奉命办事。”   郭弘磊一向爱听外人夸“夫妻般配“,闻言莞尔,诚恳解释道“如今兵力紧缺,县里实在招不到几个人,被逼无奈,才来府城一试。还请大人通融。”   “不单卫所,外头也缺人手啊“纪学琏鬓发灰白,右手背击打左掌心,严肃表示“翻修城墙、衙门、河道等等,伐木、采石、各式工匠等等,最要紧是耕种上上下下,哪一样不需要大量人手“他瞥了瞥姜玉姝,调侃郭弘磊道   “郭校尉若是把壮丁招走了,谁种地呢无人耕种,良田就会荒废,就收不上来粮食,就交不上屯粮,到时叫姜特使怎么交差你好歹替她考虑考虑。”   魏旭及一干随从小吏纷纷低下头,忍笑。   大庭广众之下,姜玉姝被调侃得脸发烫,忙打岔,正色劝说“纪大人的能力,有目共睹,相信假以时日,庸州必将变得富庶繁华分些壮丁给图宁卫,确保边疆太平,非常值得”   上台阶,台阶有些陡。郭弘磊自然而然地搀了她一把,接腔道“您放心,在下只需招募千人而已。”   “千“还而已   纪学琏连连摇头,眉间皱纹皱成深深“川“字,犯愁答“倘若是在人多的地方,莫说千,三万五也没什么,但如今庸州百废待兴,尤其缺人手。况且,一旦开了头,今儿图宁来招,明儿其余三卫也来,本官岂不为难”   郭弘磊歉意答“让您为难了,实在抱歉。”   今日潘睿亦在场,他熟稔拍了拍郭弘磊胳膊,打圆场道“咱们去厅里坐下谈,从长计议吧。”   纪学琏只得颔首。   姜玉姝与魏旭边走边耳语商议,操心自己的屯粮差事;郭弘磊则默默盘算,他早已吩咐手下外出探查,决定一获允便张贴募兵告示。   数日后晨光明媚   “夫人,慢些。”丫鬟一左一右地搀扶,“您觉得怎么样脚还疼吗”   庸州知府之妻穿戴整齐,慢慢站起,试探着扭动脚踝,走了几步,“微微地疼,但不碍事,能走动了。”   “恭喜夫人”   下一瞬,纪映月踏进卧房,被劫匪掌掴的脸颊已消肿,柳眉杏眼,唇红齿白,清丽脱俗。她快走几步,搀扶并关切问“母亲今天好些了么”   “已经好了。”休养数日,纪母精神抖擞,扶了扶绛紫抹额,“娘得去看看裴大人。那孩子,可怜见的,被该死的劫匪砍成重伤,要不是崴了脚,早该亲自探望。他和郭校尉,都是咱们的恩人。”   纪映月立刻颔首,赞同道“确实应该去探望。”   纪母被丫鬟搀着往外走,纪映月下意识跟随。   “小月,“纪母迈出门槛,忽然止步,扭头注视女儿,“你弟弟呢”   纪映月停下脚步,对上母亲的眼神,莫名局促,垂首答“在书房用功。”   “叫他来跟着娘,正经给裴大人道谢。”言下之意是不带女儿。   纪映月一听便明白了,当即笑容一滞,转瞬却顺从答“嗯,女儿马上”   “丫鬟去叫就行了。”纪母语带笑意,吩咐道“你挑些咱们从家里带来的人参、燕窝,尽快备个礼盒,作为谢礼。”   纪映月抿嘴,梨涡浅笑,“好,女儿这就去办。”   片刻后,纪映月在房里,一丝不苟,亲手为礼盒系上绸带。   丫鬟捧着一个大食盒,匆匆凑近问“姑娘,您看看,该挑哪几样点心”   “清淡,容易克化的。”纪映月略施脂粉,脸颊晕出一抹红,认真端详,伸出食指点了几样,叮嘱道“换个小巧些的食盒,捧个这样大的,多笨重。”   “是。”   “这山药糕是姑娘早起特地给小公子做的,要留下吗”   纪映月嗔道“现在是准备谢礼,不新不鲜的食物,怎敢送给伤患小默想吃,我待会儿再做。”语毕,她垂首,把糕点摆得整整齐齐,恨不能摆出一朵花儿来 第148章 变故突发   五月中旬, 边塞草木葱郁, 天气越来越热了。   长子不争气, 靖阳侯失望之余, 严加教导次子, 故郭弘磊从小习惯早起用功, 十七岁充军, 更是醒了便躺不住。   天刚蒙蒙亮,门窗紧闭的卧房内一片昏暗, 帘帐忽然“窸窣“轻响,郭弘磊下榻, 敞着胸膛,三两下系好中衣, 几步抓起挂在架子上的外袍裹好, 精气神十足。   “嗯“帐内传出迷迷糊糊的呢喃,“天刚亮, 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了, 即日起, 我得协助官府抓捕逃犯, 否则纪大人不会准许图宁卫在城中募兵。”   外间传来洗漱的动静, 姜玉姝睡眼惺忪,翻来覆去,却迟迟无法清醒, 闭着眼睛,喃喃感慨“交换, 报酬啊。”   “对就是报酬。庸州各衙门里的捕快,绝大多数刀没沾过血,缺乏训练,一碰上亡命之徒,莫说斗志,连气势也弱,难怪裴兄头疼。”   姜玉姝侧身抱着枕头,倦意浓重,含糊道“缺人手,没得挑,捕快几乎全是新手,至少得历练一年半载,胆识才能练出来。搜捕亡命之徒,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别轻敌。”   “放心,自当谨慎。”   姜玉姝揉揉眼睛,“整个庸州,当年失陷之际,不知多少犯人趁机越狱,肯定抓不齐的。”   “纪知府连日审讯,亲自审出的供词,能抓多少是多少,杀鸡儆猴至于那些隐姓埋名逃往天涯海角的,多半只能算了。”郭弘磊朗声答。   片刻后,他洗漱毕,倒了杯温茶一饮而尽,返回里间,掀开帘帐一望被褥凌乱,薄被裹着的娇躯玲珑有致,露出细嫩光洁的双肩,玉白胸口遍布红痕。   郭弘磊目光深邃,呼吸一窒,不由自主俯身欺近,吻落下,抚弄中扯落薄被,亲昵摩挲。   “哎别闹、别闹了“姜玉姝使劲拽回被子,实在怕了他的体力与精力,求饶似的蜷缩,不停往床里侧挪。   “昨晚累着了困就再睡会儿。”   “都怪你,非折腾”   耳鬓厮磨,喁喁细语,忽嗔忽笑,被褥帘帐窸窣作响。   良久,郭弘磊笑着站起,顺势拉了她一把,低声问“还睡不睡”   “不了,我也该起了。”姜玉姝坐起,拢了拢头发,被闹得彻底清醒,掀被下榻,斗志昂扬地说“今天还得跟潘大人谈一谈。”   “无论如何,五百万斤是不可能的”   “我仔细算过了,顶多能借给庸州三百万斤粮种。”姜玉姝洗漱梳头,并迅速换上外出衣裳。   郭弘磊戎装齐整,俊朗挺拔,英气勃发,夫妻俩并肩去用早饭。饭毕,姜玉姝送他出了二门,不放心地嘱咐“那些越狱之后敢潜回庸州作乱的逃犯,穷凶极恶,估计什么卑鄙阴险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你们千万小心,切莫大意轻敌。”   “知道”   “干粮、水、金疮药等等,都在这个包袱里了。”姜玉姝扭头,邹贵便递上东西。   郭弘磊的亲兵忙上前接过,“你忙你的差事吧,我或许得天后才回来。”语毕,他迈出门槛,扭头看着她。   姜玉姝挥挥手,“嗯,保重。”   郭弘磊笑了笑,点点头,率领亲兵大踏步走了,协助官府,押着日前抓获的俘虏,外出搜捕其同伙。   “哎,咱们也走吧,魏大人已经去寻潘大人了。今天纪知府不在场,商谈起来应该轻松些。”翠梅猜测道。   姜玉姝却摇摇头,快步走向议事厅,叹道“傻丫头,你当潘大人还是赫钦县令吗他现在是庸州州官,他的意思,与纪知府是一样的。”   “咳,这、这倒也是。”翠梅吐了吐舌。   姜玉姝打起精神,“快六月了,必须尽快谈妥,谈妥了就返回西苍,与梁大使商量着办,免得耽误了夏种”   清早忙至傍晚,双方几经斟酌,才拟定了两份章程,其一是屯粮,其二是借粮。   夕阳西下,大小官员陆续离开前堂,有些回家,有些回后衙。   踏着西斜的狭长影子,一行人走向住所。走着走着,姜玉姝于一小院门口止步,“我去看看表哥。”   “一起吧。”天热,魏旭已经摇起了折扇,领头跨进门槛,“我也想看望看望裴大人。”   几人陆续踏进整洁幽静的小院,仆妇颠颠儿相迎,姜玉姝发现临庭院的窗大开,传出谈笑声   “落子无悔。”纪母摇摇头,“小默,别这样,仔细裴大人下次不跟你下棋了。”   十岁的男孩忙缩手,讪讪解释道“我没想悔棋只是、只是琢磨一下罢了。”   “棋子一落下,你就不能碰它。”纪母教导道。   “是。”纪知默颔首,“孩儿记住了。”   休养十几天,裴文沣伤势未愈,但精气神逐渐恢复。此刻,他半躺半坐,靠着软垫,床上架着炕桌,正与上峰幼子对弈,夸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棋艺,已经很不错了。”   “哪里裴大人谬赞小儿了。”纪母谦道。   裴文沣笑了笑,“您太客气了,唤文沣即可。”   “好,好。”纪母顺势改称“劳神半天,文沣,你待会儿该服药了。小默,下完这一局咱们就回去,明儿再来探望。”   “嗯。”纪知默专心致志,埋头盯着棋局。结果,裴文沣一让再让,他仍是败了,站起拱手道“多谢大人赐教。”   养伤时闲得发慌,裴文沣并不反感知书达理的小男孩,靠着软垫温和答“彼此切磋而已,多谢二位常来探望,否则,裴某整天不能下地,实在闷得慌。”   “你不嫌弃小默调皮就好同住后衙,我们非常乐意与你闲聊解闷。”纪母笑吟吟,偏头一挥手,在旁侍立的仆妇便上前,收拾棋具。   纪母刚想道别,却听下人禀告“郭夫人、魏大人前来探望”   养伤期间闲得发慌,难免追忆往昔,痛定思痛,愈发惆怅烦恼。如今,裴文沣一听“郭夫人“,心里就发堵,神色如常地说“快快有请。”   “是。”   少顷,姜玉姝一行五六人踏进,房里顿时十几人,十分热闹。   姜玉姝站定,并不意外地行礼,“纪夫人,方才正下棋吧我们在外头隐约听见了。”   “夫人。”魏旭躬身行礼。   “哎,你们来了啊,无需多礼,快坐。”   双方见礼毕,纪母亲切招招手,姜玉姝坐在她旁边,和善道“刚才是在下棋,但不巧,已经收了,改天一定等着你们,我好见识见识各位的棋艺。”   姜玉姝赶忙摆手,“棋艺不敢不敢”   “何必谦虚你如今可是朝中唯一的女官,想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姜玉姝尴尬表示“哪里莫说精通,连粗通也称不上。坦白说,我若是自称献丑,就真是献丑,万一笑掉谁的大牙,岂不糟糕”   “哈哈哈“众人忍俊不禁,哄笑。   裴文沣也笑了,笑却浮在脸上,并未深入眼底。   姜玉姝逗乐一番,关切问“表哥,今天感觉怎么样疼得好些了吗”   “看您的气色,比上次强不少。”魏旭接腔道。   裴文沣轻描淡写答“幸得表妹赠药,姜苁膏果然对金创有奇效,渐渐不疼了。”   “现在不宜进补,等过阵子,问过大夫意思后,一定要好好儿补一补“面对恩人,纪母十分和蔼,每天探望时都问长问短,叮嘱道“养伤期间,即使没胃口也要多吃些。日前,我吩咐雇一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子,可惜庸州城里难找,正在打听着,到时烧些家乡菜与你尝尝。”   裴文沣回神,“多谢,让您费心了。说起来,裴某确实许久没尝过家乡菜了。”   纪母上了年纪,老人往往欣赏斯文稳重的小伙子,更何况是青年才俊,又更何况是负伤的恩人。她立刻安慰道“其实已经找到几个,只是正在挑选,你且耐心等一两天,厨子很快就会进府”   裴文沣再度道谢,众人融洽谈笑,一片和乐。   夜间擦洗后   裴文沣仍是半躺半靠,炕桌上摊开表妹打发小厮送以解闷的几本武林传奇话本,他随手翻开一本,意外发现空白处有批注   “漏洞百出。”   “不合常理。”   “世间并无飞檐走壁的所谓轻功。”   “太离奇。”   观察字迹与笔锋,刚正遒劲,力透纸背。   此乃有次闲暇时,姜玉姝看话本解闷,郭弘磊在旁写家书,两人先是动口辩论,继而动手玩闹。他夺过话本,略翻页,直摇头,随手批注点评,姜玉姝奋起抢本子、抢笔,弄得墨点四溅。   “啪”   裴文沣合上话本,重重把它撂下,面无表情。   “嘶“撂本子时,不慎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气。   下一瞬,仆妇叩门,“大人”   裴文沣淡淡问“何事”   “纪夫人又打发丫鬟送糕点来了,还送来一盅益气补血汤。”两名捧着食盒,恭敬告知“纪夫人有话您一日服三次药,夜里不宜空着肚子到明早,多少该垫垫肚子。”   “尝尝吧”   上峰之妻热情报恩,天天送食物来,裴文沣习惯了,也确实有些饿,遂点点头。   两名仆妇便收走话本,麻利摆放食物一盅汤,两样点心,分别是桂花糕和蜂糕,色香味俱全。   仆妇递上湿帕子,裴文沣擦擦手,喝着汤,端详点心,随口说“天天糕点不重样,滋味也地道,真是难为纪家的厨子了。”   “而且大多是您家乡的风味,厨艺真好。”三人并不知道,所有送来的糕点,一大半是纪映月的手艺。   喝完汤,裴文沣各品尝了一块,惯例吩咐“拿些给蔡春他们,其余你们吃了吧。”   “谢谢大人。”仆妇躬身,利落收拾食盒,捧去隔壁院里,与裴家小厮一起吃。   须臾,房里仅剩裴文沣。   他一声叹息,不想翻阅有郭弘磊批注的话本那不叫解闷,而叫添堵。   其实,姜玉姝也常嘱咐翠梅送食物来,也是江南风味,但她本人忙得无暇下厨。裴文沣一打听,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得暗忖郭弘磊受伤时,你也“没空下厨“吗   事实上,姜玉姝厨艺平平,一贯极少下厨,即使丈夫受伤时,她也是端现成的食物照顾他。毕竟潘嬷嬷、小桃、翠梅的厨艺,统统比她强。   寂静夜里,裴文沣盯着帐子绣的水墨纹,久久地出神,脑海一片空茫。   数日后庸州城门口   离开前夕,一行人出城勘察耕地。   奔波一整天,于傍晚时抵达城门外,邹贵勒马,扫视几眼,嚷道“好多人看来,至少得费两刻钟才能入城。夫人,小的去问问吧”   隔着帘子,姜玉姝扬声答“不必了,横竖不赶时间,别扰乱秩序。”   “是。”邹贵便靠着车厢,与负责护送的官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姜玉姝靠着椅背,垂眸,默默考虑何日回西苍等事宜。   翠梅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   马车时停时走,足足挪了小半个时辰,才获允进城。   庸州越来越热闹了,人潮拥挤,商铺林立。少顷,行至笔直宽敞的街道,邹贵一挥鞭,吆喝道“驾”   马车渐渐加快,当经过一路口时,突然“嘭“声震响,邹贵慌忙勒缰“吁吁”   “啊“小憩的翠梅整个人往前扑,额头磕得红肿,痛叫。   姜玉姝施救不及,惊讶问“怎么回事”   车外,邹贵跳下车,蹲在车轮旁细看,伸手推了推头破血流昏迷的老人,白着脸,惊惶无措答“夫人,糟糕了好像、好像撞死人了。”   “天呐,撞死人啦”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他赶车太快了。”   “怕是急着投胎吧”   “这是谁家的马车”   变故突发,霎时,行人争相围观,里三层外三层,议论纷纷,牢牢包围了马车 第149章 他乡故知   “啧, 撞死人了。”   “那是谁家的马车”   “没看见衙役带刀护送么车里肯定是官儿, 或者是官员家眷。”   “难怪如此强横”   议论声中, 姜玉姝定定神, 迅速戴上帷帽, 匆匆下车查看。   “什么撞、撞死人了“翠梅唬了一大跳, 急忙跟随, 边下车边小声说“刚才邹贵赶车也不是很快啊,怎、怎会撞死人”   她们慢了一步, 魏旭和众官差已经先一步围在昏迷老者四周。为首的官差一声令下,其同伴“唰“地亮出半截雪亮腰刀, 驱赶民众,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去去去赶紧散了, 别挡路。”   “意外罢了, 我们与这老头儿素不相识,谁还能故意撞人不成”   “况且, 有目共睹, 刚才我们的车不算快, 分明是这老头儿自个儿身体虚弱, 歪倒碰上来的。”   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见官差亮了刀, 慌忙退开,但并未离开,而是躲远了些, 交头接耳,鄙夷说“听听, 够蛮横的。”   “官府的马车撞死了人,不仅毫无歉意,反而责怪老百姓身体虚弱”   “简直强词夺理”   从古至今,因为层层赋税与势单力薄,平民百姓既怕官,又恨官,稍有由头即会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地声讨,恨不能苍天降雷把“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狗官一行“统统劈死   奔波劳累一整天,魏旭等人饥肠辘辘,精疲力倦,急欲回住所歇息。魏旭看看昏迷的老者,又看看惶恐的邹贵,勉强耐着性子,皱眉问“怎么回事究竟是你赶车不慎撞了他,还是他走路不慎撞了车”   “小的、小的“邹贵虽机灵,却年纪小,初次经历这种事,不知所措,急切解释道“小的不知道啊刚才赶车,不、不算很快,他突然从侧边撞上来,防不胜防,直到嘭的一声,才知道撞了人。”   这时,姜玉姝赶到,制止同伴道“各位,先把刀收起来无论有理没理,一亮刀,咱们就成了没理的。非迫不得已时,别随便亮刀。”旋即,她定睛一望   地上一老者蜷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看起来像个乞丐。”魏旭道。   姜玉姝却摇摇头,指着老者整整齐齐的斑白头发与胡须,凝重说“不,应该不是乞丐。瞧这位老伯的头发和胡须,打理得多么整齐,说明他平日是个讲究人,只是不知何故落魄了。”   众目睽睽,场面乱哄哄,魏旭烦躁扫视拥挤人群,当听见人堆里传出“看,官服,果然是当官的“、“还带着家眷“、“那个戴着帷帽的女人,肯定是他妻子“等议论时,他一愣,内心滋味难言,扭头望着女同僚,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说“他们胡说八道,你外头乱糟糟的,你回车里待着吧,我来处理。”   “你打算怎么办“姜玉姝头也没抬,亦未留意议论声,接过翠梅从车里取来药物,安慰道“小邹,别慌,他还活着,先止血要紧。”语毕,她抬头招呼道“快来个人,帮忙包扎”   “谁说撞死人啦这老伯分明还活着他是活着的“翠梅大声宣告。   “啊”   “没死”   “看样子像是死了。”围观民众见官差停止阻拦,便纷纷凑近,探头观察。   魏旭弯腰审视,略一沉吟,“既然活着,给他包扎好,再给他几两银子,算仁至义尽了。如何”   姜玉姝正欲回答,忽见三名外地官差挤开人群,亦带刀,满头大汗,神态焦急,其中一人抬手一指,如释重负地嚷“峰哥,您看,管仲和在那儿呢,犯人没丢”   “太好了,总算找到了”   “幸好没丢,否则就功亏一篑了,没法交差。”负责押解流犯的张峰松了口气。   下一瞬,蹲着的翠梅与邹贵同时跳起来,激动大喊“哎呀,这不是张大人吗”   “多年不见,原来您仍在押解流犯来西边啊”   意外重逢,双方惊讶寒暄,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年复一年地风吹日晒,张峰脸膛呈古铜色,他按着刀柄,感慨万千,唏嘘说“我别无所长,只会干这一行,养家糊口的差事,再苦再累也得硬着头皮干。嗳,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庸州城里遇见你们”   “是啊,真是太意外了。”姜玉姝亦百感交集。   张峰笑着行礼问“如今不知该称呼您为郭夫人还是姜大人”   姜玉姝浅笑,还礼答“二者皆可。”   “哈哈哈,去年,昔日同行的弟兄们听说圣上赦免了郭家,都由衷地替诸位高兴”   “多谢多谢“姜玉姝落落大方,扭头告诉魏旭“当年我们被流放时,北上三千里路,正是张大人负责押解的。”   魏旭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腔,干巴巴道“原来如此。”   紧接着,昏迷的老者清醒,呻吟一声,邹贵赶忙蹲下,搀扶他靠着马车,挠挠头,歉意说“老伯,真是对不住,我急着回衙门,刚才赶车快了些,不慎撞伤了你。”   清癯老者摆摆手,虚弱答“与你无关。其实是老夫饿得头晕眼花,走不动,站不住,倒向马车。”   饿得头晕眼花魏旭皱了皱眉,瞥视女同僚,怜悯心想难道,当年她也是饥一餐饱一餐、从都城走来西苍可怜呐   姜玉姝踱近老者,“饿晕的”   张峰无奈叹气,解释道“我们渡过苍江之前,沿途驿所均能按规定准备干粮,谁知到了庸州后,好几个被敌兵烧毁的驿所尚未建起,诸事不齐备,途中食肆又稀少且昂贵。唉,莫说犯人,就连我们也常饿肚子。”   姜玉姝恍然颔首,“眼下庸州确实困难,处处缺粮。”语毕,她立刻吩咐“把咱们的干粮都拿出来。”   “哎“翠梅小跑回车里,魏旭见状,亦吩咐小厮取食物。   须臾,受伤的老者靠着马车,饥肠辘辘,险些被糕点噎住了,邹贵赶忙递上水囊。   姜玉姝见状,顿时忆起当年赶路途中的种种狼狈状,纳闷小声问“一把年纪被流放,他犯了什么罪”   “具体情况不清楚,听说他是御医,失手治死了皇亲,故被治罪。”   姜玉姝一怔,“居然是个御医”   “不奇怪,我听多了也见多了,御医可不容易当。”张峰擦擦汗,倒苦水似的告知“唉,这趟犯人近三百个,我们看不过来,一路上不停出意外,忒麻烦”   “三百个”   “后头还有呢。”张峰压低嗓门,透露道“都城传闻,西边缺人,故朝廷千方百计、尽可能地把犯人或能调动的人全打发来此地”   姜玉姝颔首,丝毫不意外。   不消片刻,张峰命令手下搀起老御医,歉意道“其余人正在前方等候,我们赶着上衙门交差,就此别过了。”   姜玉姝笑道“我们恰巧借住后衙走吧,我们带路。”   “好“张峰欣然答应。   魏旭吩咐小厮给老御医几两银子,老人却只肯收下食物,坚拒银两,老迈嗓音沧桑表示“多谢,但不必了,老夫有盘缠。”   少顷,张峰等人步行,姜玉姝命小厮搀受伤的老御医坐在车夫位置,双方一同前往府衙。   深夜后衙   郭弘磊忙完回房,反手关门,浑身酒气,醺醺然问“怎么还没歇息”   “你喝酒啦“姜玉姝搁笔,身穿霜色寝衣,秀发半披散,抬头问“喝了多少醉了”   “没喝多少,没醉。”郭弘磊大步如飞,一把拉开椅子,发出“咣当“声,旋即往后一靠,枕着椅背,闭着眼睛说“上次劫杀朝廷命官的逃犯,其同伙,已经全抓起来了,统统死罪无疑。今天,纪知府设宴,犒劳弟兄们,十分热闹,我少不得喝几杯。”   姜玉姝见他脸颈泛红,呼吸间满是酒气,便知喝了不少,刚站起想倒茶,翠梅叩门道“夫人,解酒茶沏好了”   “快端进来。”翠梅放下茶即识趣告退,夜间从不瞎打扰。   姜玉姝递给他一杯茶,转身去拧帕子,“头晕不晕”   “有点儿。”郭弘磊口渴,缓缓饮尽,饮毕又枕着椅背,剑眉英挺,目若朗星。   姜玉姝返回,拿湿帕子为他擦拭脸与颈,关切问“招够新兵了吗”   “日前已经送回营两千多人,这几天又招了一千五百多,足够了。”郭弘垂着双手,愉快说“其实,如果遵照宋将军的吩咐,两千即可交差。”   姜玉姝忍俊不禁,“估计你会招走近四千人,纪大人该心疼坏了。”   “没办法,兵力紧缺。”郭弘磊醉醺醺,叹道“图宁卫位于最北端,肩负重担,万一守不住,上上下下都得掉脑袋。”   “肯定守得住,别说晦气话。”   郭弘磊倏然坐直了,搂她入怀,“行,听夫人的”   “擦汗呢,别乱动。”姜玉姝侧身坐在他腿上,抖开湿帕子继续擦拭。   郭弘磊喝得七分醉,说话比平常稍慢,严肃问“你猜,今晚我遇见谁了”   “犒劳宴那么多人,叫我怎么猜“姜玉姝乐了。府衙虽然相邀,但料想席间必会开怀痛饮,她索性推了,由魏旭代表军储仓出席,独自忙碌整理公文,决定后天启程回西苍。   “开宴前,我在前堂遇见张峰你还记得张大人吗”   姜玉姝心知他醉得不轻,忍笑答“当然记得。傍晚时,不是我告诉你他押解犯人来庸州的吗”   “哦,对。”郭弘磊颔首,感慨良多,有些语无伦次,唏嘘说“当年相识一场,曾得过对方关照,所以我借花献佛,请他们出席,喝了几杯。对了,你猜我听说谁了”   姜玉姝头一回见丈夫醉酒的模样,暗感好笑,耐性十足,“谁啊”   “管仲和,管御医。”郭弘磊叹息,“万万没料到,他竟然也被流放了。”   姜玉姝登时愣住,“你认识他”   “认识,从小就认识。管御医不知给三弟看过多少次病。”   姜玉姝恍然大悟,“原来阿哲曾是他的病人”   “唔。方胜手上的药方,正是管老专为阿哲开的,至今仍有效。”郭弘磊抱着妻子,出神数息,“三弟天生患病,父亲不信治不好,求助于圣上,圣上仁慈,派出管御医救治,虽未治愈,但保住了病患性命。否则,阿哲恐怕会像别的大夫所言,早夭。”   姜玉姝扼腕道“唉,我竟一无所知,今天马车还碰伤了他咦邹贵自幼跟着你,他不认识管御医吗”   “怎么不认识那小子误以为自己撞死了人,惊慌失措,加之御医苍老许多、外表落魄狼狈,他才一时没认出来。”   姜玉姝稍一思索,“听你一说,管大夫分明医术精湛,他失手治死哪位皇亲了”   “他没失手,只是倒霉。”   “开宴前,我匆匆探望了一趟。”郭弘磊顿了顿,醉得燥热,捉住她拿着湿帕子的手,按住自己额头,“据老人家说,死者是长公主之子,本已逐渐痊愈,死者却不遵医嘱,酗酒贪欢。结果,乐极生悲,死在了美色上。”   乐极生悲   难道是死于传说中的马上风   姜玉姝没好意思细问,怜悯问“所以,长公主就迁怒大夫了”   “势不如人,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姜玉姝想了想,提议道“他年迈力弱,不可能充军,将会被分去屯田,农活繁重,估计撑不了几年。依我看,你干脆带他回图宁卫吧安排他进医帐,发挥所长,免得白白浪费一身医术。”   “巧了”   “我也是这样考虑的。”   醉意上头,郭弘磊愉快起身,却醉得踉跄,抱着她晃了晃,摇摇摆摆走向床。   姜玉姝吓得紧紧搂住他,“小心仔细摔一跤,摔个鼻青脸肿,明天所有人笑话我们。”   “哈哈哈“郭弘磊朗声大笑,摇晃前行,转眼,两人同时摔在榻上。他醉醺醺,浑身燥热,手上没轻没重,按着她说“我看谁敢笑话咱们”   翌日都城姜府   “什么”   “你说什么”   天晴和暖,姜玉姗却如坠冰窟,白着脸,使劲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母亲明明答应了,不会把我许配给夏家。”   姜府长子名叫明诚,仅比胞姐小一岁,满脸为难之色,频频扫视四周,紧张道“二姐,小声点儿,假如被父母听见,一准儿骂我。”   “你、你是不是胡说“姜玉姗咬唇,胸口剧烈起伏,揪住弟弟衣领,瞪视问“你要是敢吓唬人,就是皮痒痒”   姜明诚苦着脸,被逼问得无法,“吓唬什么呀早在三月底,东勤伯府的人就下聘了,择定八月成亲,亲戚都知道了。唉,母亲怕你闹,所以吩咐大家隐瞒一阵子。”   “八月成亲天呐,天呐。”   “与其嫁给一个又老又胖的秃子,不如杀了我“姜玉姗气得直发抖,眼神凶狠,猛地转身,飞奔出房门,怒气冲冲去寻父母 第150章 花丛偶遇   “我不信“激愤之下, 姜玉姗全力奔跑, 焦躁说“母亲明明答应了的, 她怎会把我许配给夏五她怎么可能骗我”   “二姐”   “二姐, 冷静些, 你、你这是想干什么“姜明诚急忙阻拦, 暗暗叫苦, 生怕遭父母责骂,急出一头汗, 脱口而出“夏家早已经下聘,亲事都张罗得七七八八了, 难不成你想第三次退亲”   姜玉姗无暇思考,边跑边冲口答“是又怎么样”   “二姐请想一想一个经历三次退亲的姑娘, 无论其中有何缘故, 总之名声是、是咳,名声不太好听。或许, 第四个还比不上前三个, 到时岂不糟糕“姜明诚几次伸手, 却被胞姐打开, 手背被尖利指甲划伤, 渗血,疼得叫了一声。   姜玉姗倏然止步,脸色铁青, 劈头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骂“你竟这样诅咒姐姐好一个亲弟弟啊”   “我绝无诅咒之意, 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嘛。”姜明诚趁机一把揪住胞姐袖子,央求道“二姐,回屋冷静考虑考虑吧,冒冒失失跑去找父母,必将挨骂。”   “哼,你是怕被我连累吧“姜玉姗使劲一抽手,狠狠挥开胞弟,失望嗤道“胆小怕事的东西,眼睁睁看着亲姐姐跳火坑滚开,不准挡路“语毕,她继续跑向正房。   姜明诚深知胞姐脾气,想拽又不能随便拽,焦头烂额地呵斥下人“你们愣着干什么当看戏呢还不赶快拉住她快,拉住她”   “是,是。”然而,丫鬟仆妇嘴上答应着,却一贯畏惧二姑娘,不敢动手,只敢尾随苦劝。   姜明诚左拦右劝,却未能拦下气势汹汹的人,使劲一拍自己额头,懊恼表示“早知道打死也不告诉你了母亲一定会怪我多嘴的。唉,你真应该学学大姐,温柔端庄些,别动辄发脾气。”   大姐大姐大姐   玉姝玉姝玉姝   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认为我比不上姐姐   从前根本不是这样的   “闭嘴“姜玉姗再度倏然止步,七窍生烟,几乎暴跳如雷,扬手便扇耳光。   “喂“姜明诚仓促躲开,低头看看被尖利指甲挠出几道血口子的手背,恼了,袍袖一摔,转身说“罢罢罢,随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二姐不怕惹怒长辈,尽管闹去,横竖已经退过两次亲,估计你也不在乎多退一次。”   “你”   姜玉姗气得直喘,怒视胞弟背影,忿忿骂“等着,回头我再同你算账”   姜明诚头也不回,气呼呼答“与我何干婚姻大事自古由父母做主,二姐有本事,找父母商量呗。”   “不用你提醒,我正要去找”   不消片刻   正房外的庭院里,姜世森身穿常服,优哉游哉,拿着竹剪刀,正认真修剪花枝,淡淡告知“你母亲外出赴宴了,等她回家,你们娘儿俩聊吧。”   姜玉姗绞紧手指,杵在花丛前,哽咽问“难道您再也不管女儿了么”   “怎么管”   姜世森专注端详花枝,仔细挑了挑,竹剪刀“喀嚓“一声,剪下一根细枝,叹道“为父的安排,你不满意,你娘也不满意,天天闹,变着法儿地闹,为免结亲不成反结仇,只得与裴家退亲。自那以后,你的亲事,索给你母亲做主。”   姜玉姗咬唇,唇无血色,急切说“可母亲竟然把女儿许配给夏家五公子了而且还叮嘱大家隐瞒着,若非明诚刚才说漏嘴,女儿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爹,您、您难道也赞成吗”   “与东勤伯府结亲,算是门当户对,振昀那孩子嘛,看着是个厚道大度的,究竟哪一点配不上你了“姜世森早已对次女失望,围绕花树打转,举着竹剪刀比划,专注修剪之余,分神训导“姑娘家如此眼高于顶,太不像话,你究竟觉得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自己”   不等女儿回答,姜世森语重心长,又问“况且,世间虽有不少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但却不一定看得上你,断无只你挑剔别人的道理,明白么”   “我”   姜玉姗哑口无言,霎时犹如挨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流泪哀求“可、可是,女儿和夏五公子,实在不合适”   “莫非你还想退亲还嫌不够丢脸吗当真以为家里没规矩了这都怪你母亲,一味地溺爱纵容,养出个不知羞的任性东西“姜世森脸色突变,“喀嚓“剪短一根花枝。   姜玉姗曾挨过掌掴,一见父亲发怒便发憷,瑟缩后退两步,哭着说“父亲这样责备,女儿无地自容,无颜活在世上了。”   “怎么闹完退亲,想闹自尽”   “哼,越发放肆妄为了,幸亏夏家不了解,否则岂敢下聘即将出阁,你安分点儿,把该学的规矩统统背熟学通,日后少丢姜家的脸,为父就心满意足了。” 语毕,姜世森不耐烦地喝令“来人”   “在。”不远处的仆妇和丫鬟小心翼翼挪近前,“大人有何吩咐”   姜世森不容置喙,索性下禁足令,威严吩咐“立刻送玉姗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   “什、什么“姜玉姗不敢置信,呆若木鸡,咬破了唇。   “是。”众仆见家主动怒,大气不敢喘,硬着头皮一拥而上,连搀带架,迅速“送“二姑娘回房。   “爹您怎能女儿到底做错什么了“姜玉姗拼命挣扎,却敌不过七八个下人,脸庞扭曲,尖声大喊“女儿宁愿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家里侍、侍奉父母,爹”   哭喊声渐渐远去,姜世森皱眉摇头,叹了口气,背着手,围绕花丛转了一圈又一圈。半晌,他举起竹剪刀,继续修剪花枝。   与此同时庸州   庭院内,雨后的海棠绿肥红瘦,大丛杜鹃花盛放,鲜艳夺目,灿若云霞。   裴文沣腿部受伤,行动不便,坐着轮椅出来透透气。他来之前,纪家姐弟已在赏花。   “如此美景,真是赏心悦目,犹如置身画中。”裴文沣悠闲观赏,比起闷在卧房里,心情轻快多了。   “哈哈哈,明天支个画架,见识见识您的画技我大哥他们也爱画画,尤其喜欢钻研花鸟与山水。”纪知默兴冲冲,采了几朵蕙兰,一溜小跑,递过问“裴大人,瞧瞧这个,好看吧”   裴文沣怔了怔才接过,闻了闻幽香,温和答“好看。”   “小默,“纪映月站在杜鹃花丛旁,相距丈余,娉娉婷婷,鲜花美人,相得益彰,柔声说“好端端地观赏着,你这样摘花,煞风景了。”   “兰花种在角落里,裴大人如今不方便靠近观赏,所以我才摘了几朵给他。”纪知默解释道。用功一整天,终于离开书房,他在花园里逛来逛去,叫上丫鬟们,追蜂逐蝶,玩得高兴极了。   纪映月看似娉娉婷婷,实则不知该如何动弹,直挺挺戳在地上,“小默孩子气,让你见笑了。”   “哪里“裴文沣宽袍广袖,竹青衣领与袖口缀着镶银滚边,斯文俊逸,风度翩翩,夸道“令弟小小年纪,却意外地懂事,很难得。”突起一阵风,刮得一只蜜蜂歪斜飞来,他侧头躲避,挥开它,结果手一松,蕙兰掉在了地上。   裴文沣下意识弯腰,想捡起花,却不慎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别动”   “我来吧。”纪映月不假思索,快步近前,蹲下捡起,正欲物归原主时,一起身,头皮忽然剧痛,“嘶”   裴文沣诧异问“怎么了”   “头发,“纪映月被迫又蹲下,右手拈着蕙兰,左手反手揪扯,“被缠住了。”   “我看看。”裴文沣坐在轮椅上,略探身一望,“发丝被花枝缠住了,别急,我帮你解开。”   两人相距甚近,近得能闻到伤患身上的药香。纪映月从未与陌生男子如此接近,心跳加快,脸发烫,“嗯。”   与此同时   夫妻并肩返回住所,翠梅等人尾随,一路谈笑。   “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姜玉姝步履轻快,乐道“募兵台上,那个梅天富,把你的武功夸得盖世无双,把图宁卫夸成了立功圣地,台下人听得津津有味,入迷了。估计今天他又能说动几个壮丁投军。”   “他虽然没天赋,但有口才啊,活像个说书的“翠梅说完,几人一同笑起来。   “正因为他嘴皮子利索,我才特地带出来,募兵时派他上场游说。”郭弘磊神采奕奕。   姜玉姝拎着一根马鞭,脂粉未施,脸颊白里透红,鬓角汗湿,兴奋问“郭校尉,据您看,最近学生的骑术可有长进”   郭弘磊背着手,高大俊朗,扭头俯视妻子,严肃答“略有长进,但仍有许多不足之处,必须继续苦练”   “哎,可惜明天我们就要回西苍了,缺乏名师指点,骑术难以进步。”姜玉姝叹道。   即将分别,郭弘磊自是不舍,脚步缓了缓,旋即如常,安慰道“无妨,来日方长,为师一定倾囊相授。毕竟你的骑术,就是为师的脸面。”   姜玉姝扑哧一笑,“放心,学生一定勤学苦练,绝不丢失师父的脸”   “唔,很好“郭弘磊一本正经地颔首,余光无意中一扫,望见了前方的裴文沣因为花丛遮挡,此刻他只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裴文沣,便道“裴兄在赏花,走,咱们去问候问候。”   姜玉姝等人欣然答应。   不料,当靠近些时,她们震惊发现   花丛旁,裴文沣坐在轮椅上,纪映月在他身前弯腰,纤纤柔荑拈着几朵蕙兰,少女娇躯忽然往前一倾,扑进裴文沣怀里 第151章 离家出走   却说当时, 纪映月蹲下帮忙捡蕙兰时, 发丝被花枝缠住了, 裴文沣探身伸手, 三两下为她解开了。   原本一切顺利, 谁知, 就在裴文沣说出“好了, 已经解开了“的同时,附近甬路突然传来一阵谈笑声。   两人皆一愣, 四目对视,动作顿住了。   旋即, 纪映月听出是姜玉姝夫妻的嗓音,瞬间意识到自己与裴文沣过于接近, 势必引起外人误解。   她心里暗叫糟糕, 立刻急着起身避开,小声说“有人来了”   姑娘家明显紧张, 弄得裴文沣也重视起来, 忙告知“无妨, 并非外人, 来的是裴某表妹, 纪姑娘认识的。”话音刚落,由于纪映月着急紧张,原本蹲着, 猛地直起腰站起,结果左脚踩中裙摆, 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倾,扑进了裴文沣怀里   “小心“裴文沣毫无防备,坐在轮椅上压根来不及反应,只能扶住她。   于是,这场面被碰巧赶到的姜玉姝一行看在眼里,变成了“投怀送抱“。   天,那是怎么一回事郭家几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轮椅上的裴文沣,被少女一扑,软玉温香抱满怀的同时,几处伤口被按压,当即痛得闷哼、闷咳,俊脸发白。   而纪映月,不慎摔进男子怀里,霎时羞得俏脸涨红,火速站起来,不停后退,直退到挨着杜鹃花丛。少女慌乱失措,臊得恨不能钻地缝,眼睛既不敢看伤患,也不敢看郭家人。   “咳,咳咳咳。”裴文沣内伤未愈,捂住胸腹部闷咳,疼得一时间无法开口解释。   尴尬。   双方均十分尴尬。   惊呆须臾,郭弘磊率先回神,当机立断,首先一挥手“你俩什么也没看见”   “是,是。”邹贵与翠梅会意,低着头,飞快走了。   姜玉姝随即回神,拽着丈夫后退几步,连声致歉“抱歉,实在抱歉,我们、我们只是路过。搅了二位赏花的雅兴,真是不好意思咳,二位继续、继续赏花吧,我们还有事,告辞。”   “告辞。”郭弘磊见纪映月脸红耳赤,不便多说什么,一把牵起妻子,转身意欲离开。   “哎“纪映月伸了伸手,却又缩回,想解释,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急得冒汗,一时间不知该先说哪句,沮丧暗忖糟糕,他们果然误会了   郭夫人是裴大人的亲表妹,她心里会如何看待我   她误会了,估计会觉得我是轻浮之人。   怎么办怎么办   生平第一次面对此等窘况,事关闺誉,少女急得指尖颤抖,唇哆嗦,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情急之下,求助似的看着裴文沣,结结巴巴问“裴大人,这、这该怎么办”   裴文沣察觉了,扭头,望着她涨红的脸、蹙起的眉、哆嗦的唇、求助的神态刹那间,透过忐忑少女的脸,往事扑面袭来   小时候,姝妹妹每次遇见麻烦时,总是悄悄溜进书房求助,可怜兮兮地撒娇“表哥,再帮我一次吧,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打扰你读书”   其实,自懂事不久起,他就清楚,自己将会娶表妹为妻。   两家长辈一早约定了,板上钉钉的亲事。   表哥年长几岁,只等表妹长大了,就办喜事。   他便耐心等待娇憨柔弱的表妹长大。   既然是未过门的妻子,他非常乐意照顾,呵护有加之余,亦以表兄的身份用心教导表妹许多,正经定亲前,表兄妹亦师亦友。   结果,世事难料,阴谋诡计与一波三折之下,姝妹妹最终嫁成了“郭夫人“,而非“裴夫人“。   一晃数年,姝妹妹又从“郭夫人“变成了“姜特使“表兄妹未能同衾共枕,倒同朝为官了   真是造化弄人   对此,裴文沣倍感无奈,简直无奈至极,愤懑逐年消退,怅惘愈盛。   尴尬半晌,姜玉姝定定神,正欲开口,却见表兄回神,正色解释道“你们大惊小怪的,恐怕误会了。我行动不便,刚才,纪姑娘帮忙捡东西,不慎脚滑了而已,根本没什么。”   纪映月连连点头,以示赞同。但刚点完头,芳心却蓦地被“根本没什么“一句戳伤了一下,整个人一僵。   姜玉姝恍若颔首,“哦,原来是这样放心,放心,我们明白了。”   郭弘磊已镇定,若无其事地打岔,关切问“裴兄今天伤势好些了吗”   “看着脸色红润多了。”姜玉姝接腔打岔,“估计过阵子即可康复”   未免少女难堪,裴文沣亦作若无其事状,“是吗我倒觉得恢复得太慢,整天待在后衙养伤,闷得慌。”   郭弘磊宽慰道“养伤期间确实闷,幸而有个园子,你可以常出来赏花,解解闷。”   “只是要小心。”姜玉姝马鞭点了点细鹅卵石铺成的甬路,提醒道“石子路不平坦,叮嘱推轮椅的人稳着些,当心颠簸着你的伤口。”   裴文沣颔首,“唔。”   纪映月在旁观察,慢慢放下心,长长松了口气,如蒙大赦。   因着忆起往事,裴文沣不由自主,几次端详她的神态,暗忖小姑娘胆子小,突遇意外,立时不知所措了,慌得像天塌。   但他并不反感,因为他骨子里认为女子皆柔弱,虽佩服“巾帼不让须眉“,却一贯怜悯坚强的女子,觉得女子的坚强十有**是被逼的,并非自愿。   譬如,身世坎坷、家逢巨变、身患疾病或者像姝妹妹,不幸嫁错郎,吃尽苦头,被迫从柔弱闺秀变成奔波劳碌的女官。   而罪魁祸首,除了狠毒继母,就是郭弘磊   时至今日,不裴文沣心想今生今世,我永远无法谅解仇人和情敌思及此,他皱了皱眉,打量表妹装扮、打量其手中马鞭,不赞同地问“你又学骑马去了”   姜玉姝顿时一笑,像模像样地甩了甩马鞭,愉快答“难得有半天空闲,赶紧温习了一趟,免得忘了之前掌握的技巧。”   裴文沣百思不得其解,“难得有半天空闲,不趁机歇息,却跑去外头学骑马“他盯着郭弘磊,“想必是你的主张吧”   郭弘磊刚张嘴,姜玉姝忙答“不,是我自己的主张,我早就想学骑马了。”   姝妹妹的胳膊肘,彻底往外拐了,时时刻刻维护姓郭的,渐渐被带坏,几乎把从前的温柔丢光了。裴文沣十二分不赞同女子抛头露面,摇摇头,教道“出门有车有轿,何必学骑马万一摔一跤,后果不堪设想。”   “裴兄放心,“郭弘磊郑重表示“我有分寸,手把手地教导,只是带她外出逛逛罢了,从不让她独自行动。”   你能有什么分寸裴文沣当众不便如何,淡淡嘱咐“务必小心。”   “这是自然“郭弘磊朗声道。作为男人,他不赞成妻子抛头露面,但一时半刻辞不了官,正在等待时机。除此之外,他大多能包容,譬如学赶车、学骑马、学箭术、不下厨不刺绣、看各种话本、痴迷培育庄稼等等,任由她高兴。   不过,家主有令在先,想学习骑马之类时,必须由丈夫亲自教导,其余人一概不准   纪映月恢复了冷静,旁观片刻,鼓足勇气插话“郭夫人竟然会骑马真是好难得。”   “哪里哪里“姜玉姝友善含笑答“刚学不久,现在还不大敢跑呢。”   纪映月正欲接腔,却听裴文沣说“我劝你最好就此打住,且不说危险,大太阳底下晒半天,不难受吗”   肯定难受,而且会晒黑。纪映月对骑马丝毫不感兴趣,她怕摔,怕遭议论,更怕晒黑皮肤。   姜玉姝无意与表兄争辩,顺势答“哎,还别说,天气热,确实晒得有些难受。都怪我自己,总想多跑几圈。”   裴文沣欲言又止,疲惫一挥手,“累就去歇息。她明早启程回西苍,你应该劝阻的。”   往事犹如一团乱麻,解不开,但如果单看结果,自己算是“横刀夺爱“了。因此,郭弘磊始终对裴文沣心怀歉疚,爽快答“裴兄言之有理,下次我一定劝着她”   四人闲聊两盏茶功夫,夫妻俩告辞离去。   须臾   一踏进卧房,姜玉姝便迫不及待问“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郭弘磊明知故问,脱了外袍,随手一撂。   姜玉姝放下马鞭,眸光发亮,落座答“表哥和纪姑娘啊你觉得般配吗”   “夫人应该先打听姑娘家可有婚配。”   “没有“姜玉姝兴致勃勃,托腮,透露道“上次遇见纪夫人,闲聊时,她亲口说的小女年方二八,尚无婚配。”   郭弘磊倒了两杯茶,先递给她,“门当户对,论起来是般配的。不过,兴许裴兄的长辈已有打算也未可知。”   姜玉姝愣了愣,“下次见面时,我问问他唉,表哥二十三岁,尚未成亲,在当下算晚的了,不宜再拖。”   “莫非你想保媒“郭弘磊莞尔,暗暗欣喜,欣喜于她担忧昔日情郎的亲事,说明其内心已经彻底放下了。   “说什么呢咱们辈分低,不够资格保媒,真要办,得请一位有资格的尊长才行。”姜玉姝神色严肃,“纪姑娘温柔端庄,知书达理,男才女貌,相信双方长辈会满意的。而且,据我观察,她对表哥颇有好感,两家若能结亲,真是再般配也没有的了”   郭弘磊喝了口茶,低声说“看裴兄的意思吧,他乐意才行。”   “这是当然的,勉强不得。”姜玉姝双手托腮,两人聊了良久才停歇。   翌日清晨   一行人于府衙门口送别。   郭弘磊搀她上马车,叮嘱道“一路小心,到家了记得写信来。”   “知道了“姜玉姝进入马车,掀开窗帘,掩下离愁别绪,笑盈盈道“多谢郭校尉派兵护送,我们路上不用担心劫匪了。”   魏旭在前车旁拱手,“多谢多谢。”   “不必客气,募兵期间横竖是闲着。”郭弘磊抱拳道。   少顷,一队边军护送西平仓官员一行,启程返回西苍。   郭弘磊目送,许久才打起精神,上马赶去募兵台忙公务。   轻车快马,姜玉姝一行顺利抵达苍江北岸,乘船渡江,在刘村歇息一晚,次日便南下县城。   一想到孩子在家里,分别数月,姜玉姝归心似箭,恨不能插翅飞回广昌巷,看看孩子长成什么模样了。   与此同时北上途中   一队镖师簇拥一辆马车,护送雇主赶路。   “姑娘,西苍实在太远了。”丫鬟小心翼翼,劝道“要不,咱们掉头回都城吧”   姜玉姗赌气离家出走,连日担惊受怕,十分憔悴,闭目养神,“已经走了几百里,这时候回家,莫说认错,即使下跪磕头,父亲也八成会打断我的腿。”   “不会的,有夫人护着”   姜玉姗倏然睁开眼睛,暴怒喝道“别提她”   “是,是。”丫鬟战战兢兢。   “一日不退亲,我就一日不回家,宁愿死在外头,也不会嫁给夏振昀“姜玉姗满腔愤怒,熊熊怒火烧毁了一切顾虑,冷冷说“自从姐姐出阁,一别数年,至今没见过面,也不知她在西苍过得好不好。我是做妹妹的,理应多关心姐姐,故特地前去探望。” 第152章 暴雨前夕   却说当时, 姜玉姗极度不满意亲事, 一怒之下负气出走, 冒险出塞探望姐姐。她处心积虑数日, 于夜间早早歇下, 趁众人入睡后, 偷偷离家。   次日天亮, 几个小丫鬟久候门不开,徘徊良久, 直等到洗漱热水变凉,卧房里仍是静悄悄。她们犯嘀咕, 小声议论,你推我, 我推你, 谁也不敢敲门,天大亮时, 均起疑了, 才跑去禀告管事娘子。   管事娘子赶到, 抬手“叩叩“轻声敲门, 皱眉问“小梨小喜这都大天亮了, 你俩怎么还没起”   “小梨”   “小喜丫头”   “二姑娘还没醒吗”   半晌无回应,她们不仅起疑,逐渐慌了, 人群里传出一道怯怯疑问“该不会出事了吧”   “少胡说“管事娘子眼睛一瞪,试探着推了推门, 使劲,门却纹丝不动,显然从里闩上了的。她急了,开始“嘭嘭“拍门,却始终无人答应。   下一瞬,“吱嘎“一声,有个丫鬟禀道“大娘,你看,窗户是开着的”   管事娘子顾不得规矩,忙吩咐“快,你爬进去把门打开,看看屋里到底怎么回事”   “是。”   须臾,门开了,她们蜂拥跑进去查看房中原本应该有三个人,分别是姜玉姗及其两个贴身侍女,然而,此刻帘帐虽然垂下,被窝里却空无一人。   “被窝是凉的。”管事娘子一把掀开被子,摸索片刻,愁眉不展,直起腰吩咐“二姑娘不见了,小梨和小梨两个丫鬟也不见了事关重大,立刻禀告夫人”   于是,不久之后,许氏急忙设法,先命令下人把姜府里里外外搜找一遍,她亲自审问失踪丫鬟的亲人,忙乱半天,未搜查出三个姑娘的身影,亦未审出有用口供。   “废物你们这群废物,府里统共才一位姑娘,竟然伺候丢了“许氏在厅堂焦急踱步,厉声斥骂服侍女儿的其余下人,“姗儿若是出事,看我饶过你们哪一个”   这时,姜世森的长子奔进厅里,姜明诚气喘吁吁,递上一张信笺,边擦汗边告知“母亲请看,这是刚从镜匣里搜到的,二姐留书出走了她、她自称要去西苍探望大姐,小梨和小喜,跟着二姐去塞外探亲了。”   “什么留书出走”   许氏大惊失色,接过信笺一目十行,阅毕,颓然跌坐,眼眶泛红抬手拍桌,忧切哀叹   “唉,傻丫头真是傻丫头”   “振昀明明挺不错,她却横挑鼻子竖挑眼,为了逃避亲事,竟然私自离家去塞外探亲“许氏忧心如焚,坐立不安,扼腕道“这下糟糕了怎么办你父亲若是知情,势必大怒。”   姜明诚早已屏退下人,擦擦汗,苦笑说“莫说父亲,谁听了不生气眼下火烧眉毛了,顾不得更多,当务之急是赶紧派人拦下二姐,把她带回来。”   “对,对,当务之急是找人“许氏点头如捣蒜,“昨晚娘亲眼看她睡下,即使连夜离家,料想她们也走不了多远,或许尚未出城。”   姜明诚十七岁了,瘦高,斯文,浑身书生气。因家中父亲主外,母亲主内,他平日只需用功读书,故遇事干焦急,挠头问“那,事不宜迟,孩儿立刻设法禀告父亲吧他才知道该怎么安排人手、怎么搜找。”   “对,对。”许氏六神无主,连声催促长子,“你姐姐赌气,一时糊涂,只带了两个丫鬟,三个姑娘家,有什么自保之力求老天爷保佑,一定要让她平安回家。诚儿,去吧,快让你父亲想办法,一刻也耽误不得的,迟了怕生变故。”   “好“姜明诚十分担心胞姐,自身无能为力,只得去禀告父亲,请一家之主做主。   他顶着晌午夏阳,疾步出了二门,却听管家告知“公子大人刚才已经回来了。”   “啊“姜明诚一愣,“今天怎么这样早”   老管家掏出帕子擦汗,上气不接下气地答“听说,圣、圣上点了大人做钦差,工部与户部,共两名钦差大臣,奉旨去塞外,巡视庸州。”   钦差巡视庸州   姜明诚眼睛一亮,清脆一击掌,嘀咕说“太好了正好顺路,叫二姐回家。”思及此,他忙问“他人呢”   老管家垂下头,“大人一回府就去西偏院了,看望黄姨娘。”   姜明诚顿时皱眉,张了张嘴,最终催促道“立即去请我和母亲立等着和他老人家商量要事。”   “是。”老管家领命,匆匆赶向西偏院。   片刻后正厅   “啪“一声,许氏咬牙切齿,重重拍桌,气得捂胸口,恨恨骂“黄莹莹那贱蹄子,越发不守本分了,仗着有孕,白天黑夜勾引男人去她房里早知今日,当场我绝不挑她服侍你爹。”   “轻狂贱蹄子,不配抬举的东西”   姜明诚苦着脸,不停劝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无论黄姨娘黑姨娘,无论怀孕几个月,比得上二姐的安危重要吗”   “当然比不上”   “那您冷静些,别一会儿父亲来了,正事没谈妥,又因为琐碎小事争执不休。”姜明诚夹在父母中间,左右为难,一年比一年头疼。   许氏眼眶通红,捂着胸口缓了半晌,才勉强冷静。   不久   姜世森闻讯赶到,黑着脸迈进厅堂,劈头质问“你究竟怎么管教女儿的玉姗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闹,你从来只知道纵容,宠出个祸害,闹得家无宁日”   “不、不是的“许氏喘了喘,被丈夫一责备,心突突乱蹦,才刚勉强压下去的怒火“腾“地燃烧,脸色铁青,反唇相讥“孩子不听话,全是母亲的错吗你作为父亲,发现不妥时,为什么不严加管教”   姜世森亦怒火中烧,目光如炬,厉声答“孩子小时候,哪一个我不是严加管教但女儿渐渐长大,父亲毕竟有诸多不便,难道不是应该由母亲教导吗你不仅无能,还嘴硬,难怪教育不好孩子。”   “我、我“许氏右手攥紧椅子扶手,骨节泛白,左手指尖哆嗦。   厅里仅一家三口,姜明诚焦头烂额,左劝右劝,却劝不住,情急之下奉上信笺,苦劝道“求您们别吵了。这是二姐离家前留下的信,请父亲过目,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找回来。”   “哼“姜世森落座,接过信,快速看了一遍,勃然大怒,使劲把信拍在桌上,盯着继妻,冷冷说   “瞧,瞧瞧被你娇惯长大的乖女儿,不知天高地厚,不顾亲人担忧,就因为不满意亲事,她便任性胡闹,偷偷留书离家出走,丝毫没把长辈放在眼里这种女儿,养来究竟有何用”   姜明诚听得吓一跳,忙央求“父亲息怒,二姐确实任性了点儿,但她说去西苍探望大姐,想必只是气话,天南海北,相距几千里路,估计她一出都城就后悔了。现在,依您看,该如何把人找回来”   “找什么找不必找了,就当没那个女儿”   姜世森怒不可遏,气头上咬牙说“承蒙圣上信任,任命我为钦差,,不日便启程,前往庸州,巡视战后边城的重建情况,公务繁忙,无暇管教不孝女,索性由她闹去。有本事,她一辈子别回家”   “什、什么”   “玉姗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许氏忧心如焚,流泪站起,哽咽说“姗儿糊涂,都怪做娘的管教无方,你有气朝我发,消完气,赶快想办法找孩子,到时,我一定重重惩罚她,打断她的腿”   “姗儿再不好,也是姓姜,她在外头丢人现眼,丢的可是姜府的脸。”许氏深知丈夫爱惜颜面,“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要打要骂,得先把她找回来。”   姜世森仰脸,闭了闭眼睛,一声长叹,最终疲惫道“唉唉家门不幸,养出个不孝女,丢光了我的脸。”   许氏抽泣拭泪,不敢吭声,生怕激怒丈夫。姜明诚小心翼翼地提醒“事不宜迟,趁二姐尚未走远,咱们是不是应该安排人手出去搜找”   姜世森烦恼不堪,相当没好气,喝令“先把管家叫来为免家丑外扬,须得悄悄搜找。”   “是。”姜明诚急忙去办。   谁知,姜府派出的人手暗中连续搜找数日,却未能“抓回“姜玉姗,回府禀告   “启禀大人,据查,二姑娘趁月初外出进香时,事先雇了一队镖师,离家当天清早,城门一开她便出城了,北上西苍。小的们追查至三百里外,陆续打听到对方住店的消息,但始终追赶不上。”   “当啷“脆响,姜世森狠狠摔了茶杯,怒道“料想是她特地雇了镖师护送,熟悉路,脚程快。”   许氏却稍稍放下心,松了口气,“幸亏姗儿机灵,既敢于表明身份,又懂得雇镖师护送如今咱们已经查清镖局,只要顺着线索继续追踪,迟早会找到女儿”   姜世森对次女失望透顶,不耐烦地打断“明早我必须得启程,赶着于期限内巡视庸州,身为钦差,不敢辜负圣上的信任。玉姗的事儿,你同明诚商量着办吧。”   “这、这“许氏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丈夫一摔袍袖,大踏步走了。   翌日清早,姜世森官袍笔挺,被随从簇拥着,登车出远门。   又几日,消息称在都城六百里外的客栈拦下了二姑娘,她却拒绝回家。许氏心急火燎,决定亲自劝回爱女,姜明诚无法,不得不护送母亲。   然而,母子俩扑了个空姜玉姗得知夏家尚未退亲,气冲冲,千方百计地逃脱,继续北上。   许氏母子硬着头皮,一路追赶。   于是,除了姜玉姝的小弟之外,父亲、继母、大弟、妹妹先后北上。   七月上旬,赫钦久未下雨,烈日炎炎,暑气逼人。   午后,庭院树上蝉鸣阵阵,房里十分闷热。   “好闷热,估计要下雨了,希望下一次大雨“姜玉姝从庸州返回西苍之后,只路过时在家歇息三天,便赶去府城办差,日前才刚回家。她坐在榻沿,左手拿着团扇,弯腰,屏息端详   榻上,五个月大的婴儿平躺,白白胖胖,身穿红色小褂,裤及脚踝,仅胸腹部盖着一角薄绸被,小胖手攥成小拳头,双臂举起并屈起,搁在自己耳边,正睡得香。   天气闷热,他睡出一头汗。   “唉,看烨儿热的“姜玉姝叹了口气,忙掏出帕子,轻轻为孩子擦汗,苦恼耳语说“我怕他着凉,又不敢打扇子。”   “最近天太热了,大家都只能忍忍。”潘嬷嬷和奶妈邱氏埋头做针线,小声说“幸好快入秋了,忍忍吧。”   姜玉姝无可奈何地颔首,目不转睛,无数次了,她仍是想笑,悄悄离开床榻,感慨道“烨儿的手脚总算修长了些想当初,他刚出生时,手举起来,几乎摸不到自己头顶,哈哈哈。”   笑声刚落,榻上忽然响起“吧嗒“动静   潘嬷嬷和奶妈立刻放下针线,老嬷嬷乐道“看吧,小公子睡梦里听见夫人笑他了,醒了”   “啊“姜玉姝闻声转身,定睛一望   婴儿睡醒了。   他打个哈欠,先是挥动胳膊,小胖拳头无意识地捶席子,然后蹬了蹬腿,脚后跟跺席子。紧接着,一咕噜敏捷翻身,俩胳膊肘稳稳撑住身体,抬头,往外看,睫毛浓密纤长,奶声奶气咿咿呀呀,意思是要抱。   姜玉姝迅速返回,扔下团扇抱起孩子,又亲又蹭,愉快问“醒啦哟,后背有点儿汗湿,得换衣服。”   “快换了,小心着凉。”   三人围着孩子打转,换衣服、擦汗、喂米糊等等,谈天说地。婴儿不哭不闹,无论喝奶或吃什么,一口气到饱,手一推或别开脸,即是吃饱的意思。   “乖孩子,烨儿真乖。”姜玉姝凑近,母子蹭蹭脸,而后抱去榻上,柔声说“抱着太热,你在凉席上待着。”她找出绣工精美、式样各异的几个布老虎,塞给孩子,“来,玩吧我们一起玩,你喜欢哪个你先挑。”   婴儿眨眨眼睛,眼睛黑白分明,水亮有神,揪起一个布老虎把玩。须臾,他被母亲逗得咯咯笑,时而翻身,时而下意识尝试爬动,十分灵活,惹人怜爱。   与此同时赫钦县城外   “姑娘,镖师说,此地距离赫钦县城不足十里了”   两个丫鬟惶恐不安,小喜禀告“不出意外的话,天黑之前,肯定能进城。”   小梨接腔“但不知郭家住在哪儿”   赶路近两个月,姜玉姗瘦了一圈,面色憔悴,眼睛却有神,昂首答“具体我也不清楚,但从家书中得知,郭家已经在县里买了宅子,稍后进城,打听打听就明白了” 第153章 悔恨交加   姜玉姝丝毫不知所谓的“异母妹妹“来了赫钦, 难得空闲, 她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孩子身上。   午后艳阳似火, 酷暑难耐。   婴儿平躺, 挥手蹬腿, 被逗得欢笑, 一个翻身, 恰巧挨着,便扭头, “啊呜“一口咬住姜玉姝的袖子   “哎,衣服不能吃, 无论抓住什么东西都朝嘴里塞“姜玉姝忍俊不禁,没敢使劲扯回, 生怕磨伤孩子幼嫩牙龈, 无奈问“怎么样袖子好吃吗”   婴儿“唔唔“几声,本能地吮吸, 看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乖, 袖子不能吃, 快吐出来。”潘嬷嬷捏捏孩子白白嫩嫩的脸颊, 哄他松嘴。奶妈在旁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三人合力哄劝, 好容易哄得孩子松开嘴,却见俩小胖拳头紧握,攥住袖子不肯撒手。   半晌, 大人不敢硬拽,姜玉姝无可奈何, 嗔道“算了,随他吧。这孩子,估计误以为在玩耍,咱们越劝阻,他玩得越高兴。”   “哈哈哈“潘嬷嬷眉开眼笑,奶妈晃动布老虎,笃定道“趴着抬头久了脖子酸,待会儿他就玩累了,自己会松手的。”   下一刻,半敞的房门被叩响,翠梅探头问“夫人”   “进来。”姜玉姝提醒道“最近天气格外闷热,大中午出去逛,仔细中暑。”   “煜公子想吃栗子糕,奴婢上街买了两斤栗子。顺道去了一趟布庄,挑了几块布。”小桃恭谨禀告。   潘嬷嬷乐呵呵,打趣问“又置办嫁妆啊啧啧,从县里买到府城,从府城回来,又天天上街买东买西”   “嬷嬷别老是笑话人家。”小桃脸羞红。   姜玉姝打圆场,“吉日已择定,小桃九月成亲,眼下横竖闲着,是我叫翠梅帮她张罗的。”   小桃和翠梅靠近,晒得脸颊红扑扑,各举着一个风车,走动时,样式不同的彩纸转动,鲜艳夺目。   翠梅蹲下,平视婴儿,笑眯眯说“看,风车”   “小公子,瞧,好玩么“小桃也蹲在榻前,朝风车吹气。   色彩鲜艳的东西,还会转动,迅速吸引了婴儿目光。   郭烨松开母亲的袖子,扭头,大眼睛里盛满好奇,右手肘撑住上身,左臂抬起,左手张开往前探,意思是想抓来玩儿。   姜玉姝抱起孩子,让他靠坐自己怀抱。   “小公子,来,看着啊。”翠梅憋足一口气,吹得风车滴溜溜转。   婴儿眼睛极有神,眼巴巴的,身体前倾,抬手欲抓。   “给“翠梅刚递过,姜玉姝忙阻止“不要给他,烨儿现在无论抓住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   “好吧。”翠梅只得缩手,与小桃轮流吹风车逗孩子。她们一个刚成亲不久,另一个即将成亲,皆盼望生个大胖小子,故由衷地喜欢亲近郭烨,想沾喜气。   潘嬷嬷与邱氏收拾散落一床的大小布老虎,随口说“上个月买了好些风车插在窗口,五颜六色,咱们小公子可爱看了。结果,没玩几天,就被煜公子和宝珠拿去,全弄坏了。”   姜玉姝正欲开口,突听门外传来懒洋洋地一句“煜儿弄坏什么东西了”   众人一愣,同时扭头   王巧珍站在半敞的门外,笑吟吟。   潘嬷嬷猛地回神,顿感懊悔不安,忐忑望向姜玉姝。   姜玉姝悄悄摆手以示安抚,若无其事答“嫂子来了坐。我们刚才在闲聊而已。”   “聊什么呢“丫鬟推开门,王巧珍踱进房里,落座榻旁,顺手摸了摸侄子脸颊。   姜玉姝正色答“老夫人十六过寿,菜色须得提前商议妥。昨天拟的单子,不知嫂子觉得怎么样”   “我看了一遍,大体是没错的,已经交给管家了,寿宴规矩他们熟悉,家里今非昔比,把该改的地方改一改,就行了。”王巧珍慢条斯理道。   家务,除非必须反驳,否则姜玉姝从不较真,爽快表示“我从未主持过寿宴,又要辛苦嫂子了,到时我跟着你,趁机学一学。”   “哎哟,哪里我可不敢当。”王巧珍摇着团扇,抬高下巴问“你身为堂堂女官,办过不知多少差事了,岂会被区区寿宴难倒忒谦虚了。”   姜玉姝抱着孩子,坦率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没操办过,确实不懂。”   “你过阵子又得外出忙公务吧”   姜玉姝摇摇头,“放心,再如何忙,也得等婆婆寿辰之后前几年,一家人两地分隔,我从未给婆婆做过寿,遗憾至极。”   王巧珍把玩团扇,随手给侄子扇风,蓦地风扑脸,婴儿使劲揉眼睛,“当时一家子全是犯人,倒怪不得你。”   婆婆大寿,不容儿媳妇怠忽。   姜玉姝唯恐孩子着凉生病,悄悄侧身避开了,“老夫人大寿,虽然不能像从前那样热闹,但也有不少亲友要邀请,长平、县里、镇上、庸州,帖子早已派出去了,只不知到时能几人有空贺寿。”   王巧珍略坐直了,掰着手指头,严肃道“长平那儿,穆伯父军务繁忙,十有**抽不出空,但他多半会派人祝寿。县官及其家眷,以及左邻右舍,估计都会出席。庸州嘛,实在太远了,弘磊身不由己,假如他告不着假,老夫人一定很失望。”然后,她眼神闪了闪,皱眉问   “至于镇上你是指小蝶夫妇俩吗“姓廖的若是又来家里赖着,我还过不过日子了   姜玉姝颔首答“嗯。上次我路过刘村时,得知表姐夫在村里私塾当先生,未免屈才了。所以我告诉他如果想当先生,县里有书院。但他另有打算,我就没勉强。”   “益鹏有什么打算“王巧珍微笑。   姜玉姝简略告知“庸州百废待兴,人才紧缺,他有意渡江去对岸闯一闯,正在筹划着。不过,老夫人大寿,他应该会来的。”   哼,廖小蝶脸皮厚,请客容易,送客难。王巧珍根本不想请她,碍于表面礼节,咬着牙,附和说“沦落边塞,没多少亲友,小蝶夫妇俩若是缺席,老夫人必将失望透顶。”   大人商议家务,郭烨无忧无虑,窝在母亲怀里,专注把玩布老虎。   不知不觉间,蝉鸣停歇了。   突然响起“轰隆隆“闷雷声,众人尚未回神,一道闪电亮起,天空“噼啪“惊雷震响   婴儿毫无防备,吓得整个人颤抖,布老虎掉在地上。他睁大眼睛,懵懂循声扭头,望向窗外。   姜玉姝不假思索,火速捂住孩子双耳,垂首紧张问“吓着了别害怕,打雷而已。”   “哎呀,好大的风“翠梅等人急忙关窗。   王巧珍欣然起身,拎着团扇往门外走,“总算下雨了这几天夜里,热得人睡不着觉。”   狂风大作,先是飞沙走石,电闪雷鸣后暴雨倾盆,敲得屋顶瓦片乱响,天色渐从阴沉沉变得昏暗。   傍晚城门口   “驾”   大雨未歇,镖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率先入城,大吼“快,快点儿,找个客栈避雨”   于是,镖师簇拥着,车夫不停扬鞭,马车奔进赫钦县城。   “啊唉呀“乌云压城,车里一片昏黑,两个丫鬟被颠簸得左摇右摆。   狂风暴雨,豆大的雨点打湿了窗帘,风一掀,把雨水刮进车内。   姜玉姗右手抓住扶手稳住身体,左手抬袖遮脸,却仍是淋湿了,脸庞滴水,狼狈不堪,忿忿喝问“怎么赶车的我差点儿摔下椅子,稳着些”   她的嗓音被风雨声盖过,无人理睬。   其实,途中镖师几次挨骂,为了生计,并看在丰厚酬金的份上,忍气吞声。此刻纵使听见了,他们也会假装没听见,一边策马一边高呼“天爷,终于到了”   “哈哈哈,到喽。”   “这儿就是赫钦县城”   暮色四起时,一行人入住客栈。   惯例,姜玉姗与两个丫鬟同住一间上房,忙忙地叫了热水沐浴,换上干净衣裳,用饭时,两名镖师拍门   “嘭嘭嘭“镖师粗声粗气,“姜老爷”   “姜老爷“饥肠辘辘,正喝汤,险些呛了一下。   丫鬟忙道“奴婢去问问。”   “哼。”姜玉姗撂下碗,十二分地瞧不上,鄙夷嘟囔“一群莽夫,丝毫不懂礼仪,恐怕统统不会写斯文二字”   少顷,丫鬟闩上门,颠颠儿返回,小梨欣喜禀告“姑娘,他们打听清楚了,郭家在广昌巷”   小喜接腔,“听说离客栈不远,乘车小半个时辰就到,不如马上收拾收拾,去探望吧”   “急什么”   “本姑娘自有主张。”姜玉姗打断丫鬟,沉思片刻,她起身拿起菱花镜,对镜端详自己的脸   廋了,晒黑了,憔悴,面色泛黄左眼尾竟然长出了两条细纹   姜玉姗咬唇,“啪“地把菱花镜掼在桌上,深吸口气,淡淡说“不急,风尘仆仆的,我得歇息两天,缓缓神再登门探望,以免姐姐见了心疼。”   她面色沉沉,眼神直勾勾盯着烛光,绝不愿灰头土脸地去见姐姐,而是一心想光彩照人地出现。   光彩照人,究竟想照谁   姜玉姗从未流露后悔之意,实则万分痛苦,简直悔青了肠子,悔恨交加她心里一直没放下郭弘磊,始终认为只有郭公子才配得上我,其余男人全是癞蛤蟆。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你后悔晚了。 第154章 八方来贺   两个女儿都已经在赫钦, 姜父与继妻、长子稍慢一程, 仍在路上。   雨夜客栈   许氏心神不宁, 在房里来回踱步, 长吁短叹。   房门突被叩响, 仆妇禀道“夫人, 大公子从衙门回来了。”   “哦“许氏眼睛一亮, 疾步往外走,一阵风般, 踏进斜对面客房,进门便迫不及待问   “诚儿, 见到你父亲了吗他怎么说”   姜明诚浑身被雨打得半湿,湿衣服撂在一旁, 刚换上干净中衣, 便系衣带边相迎,振奋答“见到了您坐, 别着急。”   “怎能不急据驿丞说, 此地距离西苍不足三百里, 咱们一路追赶, 眼看要到赫钦了, 至今没抓住你二姐”   许氏依言落座,愁眉不展,叹道“万万没想到, 为娘这辈子,竟有远赴边塞的一天。咱们一路尾随, 你父亲肯定非常生气,对吧”   姜明诚系好衣带,坐在下手,苦笑颔首,“母亲所料不错。但父亲虽然生气,却也十分担心亲人安危,再三吩咐孩儿务必跟紧,入夜便投宿客栈,切莫擅自行动。”   “人生路不熟,当然不宜擅自行动。”许氏听见丈夫关心亲人,不禁心里一暖,愁眉舒展,关切问“边塞水土与都城迥异,近日又连降大雨,他的身体怎么样”   “您放心,父亲身体安好。只是一边赶路一边办公,加上为二姐的事儿烦恼,过于操劳,累瘦了。”   许氏顿时眉头紧皱,忧切说“如果能同行就好了,便于照顾他。”   “千万别咱们一路跟随,已经让他很为难了。”   姜明诚叹了口气,直白指出“官声要紧。父亲此番奉旨巡视塞外庸州,同僚们皆专注于差事,唯独父亲拖家带口,不知情的人,多半会猜测钦差假公济私、趁机带领家人游山玩水。”   “这、这唉。”许氏捶了捶额头,气恼咬牙说“一切都怪你二姐,任性妄为这一回,她错得太厉害,等找到人,必须严加惩罚,否则无法向你父亲交代。”   “等见了面再说吧。”姜明诚吸吸鼻子,嗓音微涩。   这时,仆妇敲门,端着小托盘凑近,躬身问“大公子淋了雨,喝碗姜汤驱驱寒吧”   许氏如梦初醒,忙催促道“对,对仔细着凉,快喝,暖和暖和。”   “是。”   雨夜奔波归来,姜明诚周身有些发冷,埋头喝姜汤。   许氏坐在上首,凝视长子,出神半晌,挥了挥手,亲信仆妇会意,吩咐退下,带上房门,守在门外。   “夜深了,明早还得赶路。”喝完姜汤,姜明诚擦擦嘴,抬头问“母亲还有何事吩咐”   烛台搁在桌中央,三根蜡烛正燃烧,窗外雨声未歇,风从窗缝钻入,扑向烛台,烛光摇摆,忽明忽暗。   母子相距数尺,许氏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显而易见地犹豫。   “到底什么事母亲尽管吩咐,儿子若是办不了,请教父亲就是了。”   许氏若有所思,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收回凝视长子的目光,略垂首,迟疑开腔“马上到西苍了,你大姐夫一家,住在赫钦。”   “对啊。我早就听父亲提过了,郭家在赫钦县城买了宅子,供郭老夫人颐养天年。”   “嗯,对。”许氏渐渐上了年纪,眼尾布满细纹,半边脸背光,隐在昏暗里,烛光下眼皮耷拉着。   姜明诚期待且紧张,感慨说“好几年没见过大姐了,也不知她如今变成什么模样另外,即将见到外甥,我这个当舅舅的,却没准备见面礼。唉,当初启程时,原打算接了二姐就回家,岂料竟一路追赶至西苍。”   “见面礼,该怎么办“姜明诚头一次出远门,下人簇拥并尾随父亲,并无多少亲自历练的机会,认真盘算说“等到了西苍买,恐怕会不像样。”   许氏心烦气躁,沉下脸,扬声说“先别管见面礼”   姜明诚吓一跳,打住话头,端详母亲,诧异问“您、您究竟怎么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儿子说的”   母子对视,许氏到底心虚,再度低下头,深吸口气,含糊答“诚儿,你大姐姐,本应该是裴家的儿媳妇,但、但“她停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风雨声中,母子沉默良久。   姜明诚倏然起身,满脸为难之色,皱着眉,艰难开口,“大姐出嫁时,我年纪小,稀里糊涂的,直到靖阳侯府出了事、大姐沦为流犯、二姐不断退亲,才渐渐回过神来。”   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许氏端坐,低头一言不发。   “母亲的心事,孩儿大概明白。”近年来,家无宁日,姜明诚一次比一次更加左右为难,小声说“但事已至此,一切早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了。”   许氏欲言又止,双手揪紧衣摆。   “等见了面,“姜明诚昂首,书生气十足,严肃表示“我给大姐磕头道歉然后,母亲再多接济接济她,或三年五载,或十年八年,总有一天,大姐会原谅亲人的”   玉姝倒无妨,她性子软弱,想必早已谅解了,麻烦在于弘磊,他绝非软弱之人。许氏暗忖,没吭声,久久地沉默。   与此同时庸州图宁卫   多雨的时节,边塞处处降雨。   帅帐内,郭弘磊喜出望外,朗声道“多谢将军“顿了顿,他却皱眉,不放心道“但眼下事情正多,末将却告假探亲,不太妥”   “嗳,尽管放心回家本将军准许的,谁敢说个不字儿”   图宁卫指挥使宋继昆气势十足,和颜悦色,对得力手下说“这半年,你尚未告过一天假,为了募兵东奔西走,勤勤恳恳,赶在其余三卫之前,顺利从府城招来四千余新兵,大大出乎本将军意料。不错,很不错”   郭弘磊略躬身,“分内职责,不敢不竭尽全力。”   “营里大小头领的一举一动,本将军俱看在眼里。”宋继昆喝了口茶,昂首,脖颈粗壮,威严道“于招募新兵一事上,你功不可没,因此特别多准几天假,算作嘉奖。”   “谢将军“一走就是半年,郭弘磊当然想回家,早就想告假了,无奈正在重建卫所,上上下下事多人少,非紧非急,他实在开不了告假的口。   宋继昆笑了笑,“你应得的。回去记得代我向老人家问声好,在此遥祝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末将一定带到“郭弘磊难掩笑意。   宋继昆一挥手,“去吧。把手头的事儿安排妥当再走。”   “是“郭弘磊大步如飞,连夜把差事交代清楚,归心似箭,次日便启程,冒雨打马出营,一路南下。   一晃眼,七月十三了,十六便是王氏寿辰。   连日降雨,难得今天晴朗。   清晨,下人打扫庭院,笤帚“唰啦“扫动,被书房传出的读书声盖过。   早饭后,姜玉姝遵从婆婆定下的规矩,抱起孩子走向正房。   王氏习惯了,每天都要亲眼看看小孙子,否则不放心。   “来,烨儿,给祖母请安。”她把孩子放在矮榻上,仆妇忙搬了个圆凳给她坐。   天天亲近,郭烨已经认得祖母,他翻了个身,趴着抬头,朝白发苍苍的老人咿咿呀呀。   王氏立刻眉开眼笑,轻轻摩挲孙子脑袋、脸颊、背部,慈爱回应“好,好乖,真是乖孩子。”她眯着眼睛,凑近端详,叮嘱道“连日下雨,天气转冷,该给孩子穿多些。”   姜玉姝解释道“已经穿两件了。”   “唔。”王氏满意颔首,刚伸手,姜玉姝便会意,抱起孩子,令他靠着老人半躺半坐。   “瞧,“丫鬟递上布老虎,王氏接过晃了晃,乐呵呵问“新做的,新花样,喜欢吗”   婴儿接过,白白嫩嫩的小脸胖嘟嘟,人见了大多想捏一把。他双手抓着布老虎,翻来覆去,好奇揪扯,嘴里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冲姜玉姝笑。   “还不快快谢过祖母“姜玉姝笑盈盈,耐性十足地陪孩子玩耍。   含饴弄孙半晌,王氏皱眉问“你嫂子呢”   “还没起。”   “唉。”王氏叹了口气,“一年到头,就没见巧珍早起几天”   姜玉姝明智,改而提起“都中几处亲戚十分有心,相隔千山万水,早早把寿礼送了来。昨天傍晚又到了两箱,等老夫人下令才敢开箱。”   王氏闻言,既欣喜又惆怅,吩咐道“打开瞧瞧吧,你和巧珍看着办收拾。”   “好到时把礼单给您过目。”姜玉姝掏出帕子,给孩子擦口水,阻止他啃咬布老虎。   婆媳中间夹着个活泼好动的婴儿,合力逗孩子,能心平气静地聊许久。姜玉姝感慨良多,毕竟在从前,婆媳相处稍久些,便会因为琐事而闹不愉快。   日上三竿时,王巧珍吃了早饭,百无聊赖,慢吞吞迈出房门,惯例先去书房看一眼儿子,然后走向正房。   谁知,她才刚迈上正房台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老管家亲自禀告   “大夫人,姜二姑娘来了”   “什么”   王巧珍转身,结结实实愣住了,震惊问“谁你说谁来了”   “姜二姑娘,二夫人的妹妹,不远千里,特地探望姐姐,并且给老夫人贺寿。”老管家喘吁吁,抬手往外指,“马车就停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王氏这热闹、热闹过头了吧 第155章 仇人相见   “姜二姑娘“王巧珍瞠目结舌, 惊奇暗忖姜玉姗   “怎、怎么可能”   老管家站在阶下, 擦擦汗, 迟疑答“老奴也觉得意外。但门口确实停着一辆马车, 那丫鬟自称车里是二夫人的妹妹, 具体人么, 尚未看见, 下人不敢失礼冒撞,立刻来通报。”   自从守寡以来, 王巧珍一年更比一年百无聊赖,正闷得慌, 一听姜玉姗来探访的消息,顿时兴致勃勃。她扬起笑脸, 疾步拾级而下, “奇了,远隔千里, 她竟然来探望不可能吧”   “您慢些, 小心台阶。”老管家躬身带路。   但走了几步, 王巧珍猛然停下, 双手清脆一拍, “不,不妥“她转身,匆匆拾级而上, 愉快说“我糊涂了。姜二姑娘远道而来,十分难得, 好消息应该及早告诉她姐姐。”   “是。”老管家便候在阶下。   于是,姜玉姝正在陪祖孙俩玩乐时,忽见王巧珍快步靠近,笑容满面地说   “玉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肯定很高兴”   王氏歪靠矮榻,左手抚摸小孙子的背部,乐呵呵问“什么好消息我能不能听”   姜玉姝坐在榻旁护着,生怕孩子一个翻身摔下地,闻言扭头,含笑问“嫂子快说来听听。”   王巧珍盯着弟媳妇,笑吟吟答“你妹妹来了”   妹妹   婆媳同时一愣,姜玉姝愕然问“我妹妹玉姗吗”   “嗨哟,难不成你还有第二个亲妹妹“王巧珍乐不可支,拉她手腕,催促道“走,快走听管家说,马车正停在门口,我们一起去瞧瞧。兴许是下人弄错了。”   “这、这“姜玉姝一头雾水,硬被拽起,一时间无法回神,心想亲妹妹真正的姜姑娘,早已经转世投胎了,我跟姜玉姗毫无关系。   婴儿懵懵懂懂,发现身边少了一个玩伴,手肘撑着身体,使劲扭腰,仰头咿呀两下。   姜玉姝定定神,抽回手,弯腰把孩子往榻里侧挪了挪,哄道“你先陪祖母聊聊天,娘出去会儿,很快就回来。”   “奇怪,你那妹妹“时隔多年,天南海北,王氏本以为今生再不能见面的了,震惊之余,有些犯糊涂,“玉、玉姗,她居然来了”   我也纳闷呢。姜玉姝张了张嘴,略一思索,斜掠鬓发答“我出去看看才知道。”   王氏颔首,吩咐道“去吧,快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   “哎。”姜玉姝点头,与王巧珍一道,心怀诧异地往大门走。   须臾院门口   一队镖师护卫着马车,人生地不熟,主仆仨坐在车里等候,不敢轻举妄动。   为了能光彩照人,姜玉姗特地休息几天,养精蓄锐,早起精心梳妆打扮后,才登车赶来广昌巷探亲。   “半天没人出来接,别是弄错了吧“姜玉姗不免忐忑,嘟囔问“郭家到底是不是住在这儿”   两个丫鬟惴惴不安,小梨迟疑答“赫钦县城不大,镖师们仔细打听了,因为大姑娘当了女官,在西苍挺有名气的,附近人都说郭家住在广昌巷。”   女官哼,皆因沾了丈夫的光,她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姜玉姗满心不屑,冷淡说“如果消息错了,镖头休想拿到酬金”   下一瞬,丫鬟小喜掀开窗帘一角,紧张往外张望,恰看见邹贵小跑出院门   时隔多年,邹贵长高了,但模样没大变。   “姑娘,没错,郭家就是住在这里“小喜眼睛一亮,偏头告知“奴婢看见郭二公子的小厮了,当年您说他招风耳、长得像猴儿的那个”   当年定亲前后,在长辈的安排下,姜玉姗与郭弘磊见过几次面,故双方下人大概认识。   事实上,有关郭弘磊的点点滴滴,姜玉姗念念不忘。她精神一振,感慨道“哦,那个机灵得像猴儿的小厮,我记得。”   紧接着,趴着窗口的小喜欣喜禀告“大姑娘看呐,大姑娘出来啦”   姜玉姗蓦地斗志昂扬,迅速坐直了,腰背挺直,十指指甲新涂了蔻丹,搁在膝上,尾指尖利,鲜红。   翠梅贴身搀扶,邹贵惯常尾随。   姜玉姝迈出门槛,站在门阶上,相距两丈,面对陌生的马车以及一众镖师。她定睛审视,已经镇定了,从容不迫,轻声吩咐“小邹,去问问。”   “是。”邹贵躬身,径直奔向镖头。   靖阳侯府败落,昔日贵妇失去了深宅大院的庇护,王巧珍早已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子夫人,偶尔抛头露面,做婆婆的并不责怪。她踱近,与弟媳妇肩并肩,强忍兴奋地问“那车里真是玉姗吗实在太令人吃惊。”   姜玉姝叹道“马上就知道了。”   “玉姗要来探望,事先竟然没告诉你一声吗“王巧珍盯着弟媳妇。   事出突然,姜玉姝无暇应付嫂子,分神随口答“相隔几千里,书信经常延迟的。”   “所以,你事先不知情了“王巧珍故作惊讶状,悠闲看戏。   大庭广众之下,姜玉姝不愿谈论所谓的娘家亲人,深吸口气,迈下台阶说“走,我们去瞧瞧。”   哈哈哈,不自在了吧王巧珍暗乐。   邹贵小跑返回,简略禀告“回夫人那一队人是都城的镖师,镖头说,车里的雇主确实是姜二姑娘。”   姜玉姝站定,距离马车半丈,“哦“她镇定,王巧珍却迫不及待想看戏,扬声问“车上可是二姑娘如果是,为什么还不下车”   马车里   姜玉姗枯坐,脸色难看。她胸有成竹,猜测姐姐一定会周到相迎,不料却半晌无动静,最终听见了昔日世子夫人的嗓音。   奔波两月,终于到了地方,两个丫鬟欢天喜地,小声问“姑娘,下车吧”   姜玉姗咬咬牙,换上柔弱神情,“嗯。”   须臾,帘子掀开,小喜与小梨先下车,旋即转身搀扶,姜玉姗款款下车。姐妹久别相见,她生性心高气傲,绝不愿落了下风,妆容精致,鹅黄衣淡紫裳,佩戴翠玉头面,显得华美俏丽。   “哟”   王巧珍笑上眉梢,快步靠近,亲热握住远客的手,“原来真的是你我和你姐姐刚才一听通报,还以为下人弄错了呢。”   姜玉姗屈膝垂首,恭谨施礼,“玉姗见过夫人。”   “快起来,无需多礼“王巧珍热情洋溢,余光瞟向弟媳妇。   姜玉姝为了照顾孩子,脂粉未施,一袭素雅蔚蓝衣裳,衬得肤白如玉,唇天然红润,容貌秀美,神态端庄干练。她满腹疑团,缓步靠近。   姐妹对视,因为裴氏比许氏高挑,姐姐便比妹妹高挑。姜玉姝垂眸,忌惮且好奇,俯视打量姜姑娘的异母妹妹。   “姐姐“姜玉姗抽出被王巧珍握住的手,激动凑近。   十几人安静旁观,众镖师抱着手臂,尚未拿到最后一笔酬金;郭府下人垂手侍立,纷纷犯了嘀咕。   “姐姐,“姜玉姗眼眶泛红,眨眼间泪花闪烁,仰脸端详怎么可能姐姐居然丝毫不见老态肌肤甚至比我还白皙细嫩   她双目圆睁,难以置信,险些当场变了脸色,咬唇维持伤感状,哽咽问“多年不见,你、你还好么”   妆挺浓,五官底子不错,算是个美人。姜玉姝冷静评价,初次见面,况且往日有仇,她压根挤不出半滴眼泪,生疏客气,微笑答“尚可。妹妹远道而来,辛苦了。”语毕,她蹙眉朝马车里看,“只有你一个人吗”   姜玉姗流泪,取出丝帕擦拭,啜泣,答非所问,“其实,我一直放不下心,早就想来探望了。”   “有心了。”姜玉姝脸上挂着微笑,顿感棘手,暗忖两个月前,父亲信中提过,说妹妹将于八月成亲。长辈岂会准许即将出嫁的女儿远赴边塞莫非姜玉姗逃亲   “好了,有话进去聊。”王巧珍热情招呼道“来人,快把二姑娘的行李搬进客房”   “是。”丫鬟和仆妇领命,却只从马车里搬下几个包袱。   姜玉姝见状,瞬间确定了雇镖师,仅带两个丫鬟,行李忒少,不合常理,她十有**是离家出走。   “姐姐“姜玉姗红着眼睛,伸手意欲触碰。   姜玉姝自然不喜与陌生人亲近,不漏痕迹地避开了,打起精神问“你和镖局怎么商定的他们一直站着不走,在等什么呢”   镖头耳尖,高声答“我们在等酬金护送几千里路,平安送达,挣点儿辛苦钱养家糊口,还请您如约付清酬金。”   您指的谁   假如对方是亲密家人,姜玉姝责无旁贷,并且心甘情愿,必会尽力关照。但姐妹之间有仇,深仇大恨。仇人相见,她没眼红,明知故问“妹妹,父亲是怎么安排的你按父亲的安排办,把酬金给他们。”   “我“路途遥远,姜玉姗不知节俭,盘缠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满心以为姐姐会包容并帮助自己,被问得一呆,尴尬杵着。   一时间无人开腔,十几道目光齐齐望向雇主。   哈哈哈,她们果然不和睦王巧珍忍笑看热闹。   姜玉姝眸光明亮,散发英气,“嗯”   姐姐变了。容貌依旧,言行举止却十足像个陌生人姜玉姗难堪间,巷内忽然响起车轮滚动声与马蹄声   “驾。”郭弘磊率领一队车马,赶路数日,风尘仆仆奔向家。   车轮辘辘,战马裹了蹄铁,跺得青石板“嘚嘚“脆响。   少顷,郭弘磊越靠越近,剑眉拧起,疑惑审视陌生的带刀镖师们,他策马缓行,随即发现马车后的妻子与嫂子,以及、以及   那是二姑娘 第156章 小姨子也   二姑娘   她竟然来了赫钦   郭弘磊满头雾水, 简直怀疑自己赶路赶得眼花了, “吁“地勒马, 翻身而下。   “快看, 是二公子”   “公子回来了“郭府众仆争相迎接。   姜玉姝闻声转身, 惊喜交加, “宋将军准你告假了啊”   “老夫人过寿, 难得你有空回家。”王巧珍笑着打招呼。看热闹不嫌事大,她观察姜家姐妹与二弟, 暗忖哈,二弟一回来, 这下更热闹了   千户出营,按例可带两名亲兵。郭弘磊把马鞭抛给亲兵, 昂首阔步, 朗声答“母亲寿辰,有空自然应该赶回来。”他站在妻子身边, 先与大嫂打招呼, 而后诧异打量几眼姜玉姗, 旋即别开脸, 低声问“你妹妹为什么在这儿”   “我和嫂子刚接到人, 也正纳闷呢。”姜玉姝耳语答。   昔日定亲又退亲,见了面难免尴尬。郭弘磊戎装整齐,客气道“二姑娘。”   发现意中人的瞬间, 姜玉姗便心如擂鼓,百感交集, 万分激动。她攥紧丝帕,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姐夫“二字,也不能称呼“二公子“,黯然垂首,竭力镇定,最终憋屈唤道“姐夫。”   郭弘磊点点头,不便亦不欲多聊,环顾四周,问妻子“妹妹是刚到吗”   “嗯。我们正想进屋,你就回来了。”姜玉姝看向尾随战马而来的马车,了然一笑,笃定问“咱们家的马车那车上,是不是廖表姐”   郭弘磊简略答“我路过刘村时,龚兄恰打算启程,就一起回来了,给母亲祝寿。”   啧,廖小蝶又来了,麻烦王巧珍一贯厌恶“狐狸精远房表妹“,很不痛快,看弟媳妇热闹的笑容淡了些。   转眼,马车停稳,龚益鹏下车,转身搀扶妻子。廖小蝶露面,当初脸上的“杏斑藓“、红肿溃烂虽已痊愈,但左脸颊落下了两道疤,不深,不明显,凑近才能看清。   姜玉姝作为郭家媳妇,迎了几步,含笑说“表姐,表姐夫。老夫人一直挂念着,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惭愧,惭愧。”财产悉数被查抄,龚益鹏手头拮据,穿着郭弘磊放在刘村旧宅的衣服,歉意解释道“你表姐病愈后,我们早就想来给世伯母请安,只是前阵子连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所以耽搁至今。”   姜玉姝笑了笑,抬手说“无妨。请,诸位快请进屋里坐,今天如此热闹,老夫人一定非常高兴。”   “请。”王巧珍作为长媳,不得不打起精神接待客人。   众镖师见状,顿时急了,镖头匆匆近前,却被兵丁拦下盘问,忙解释了一遍缘故,恳求雇主付清酬金。兵丁据实禀报,郭弘磊听毕一怔,拥挤中示意妻子避开众人,耳语问“原来玉姗欠了镖局的酬金吗”   “似乎是,但我还没来得及仔细问她。”姜玉姝冷静叹息,心想在世人眼里,终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姐姐不宜公然不理睬妹妹。   小姨子的脸面,既关系姜府,又关系妻子。郭弘磊无法坐视不理,低声告知“我的手下问过了,镖头说还剩最后一笔没付清,二百五十两银。”   二百五姜玉姝险些当场发笑。   郭弘磊余光瞥了瞥差点儿与之成亲的小姨子,皱皱眉,当机立断,严肃问“你说,该怎么办”   所谓的妹妹可以一走了之,郭家却定居赫钦,不得不维护名誉。姜玉姝略一沉吟,无奈答“还能怎么办家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赖账。我先付清吧。”   “唔,随你。”郭弘磊明智,没多说一个字,忙于招待客人。   姜玉姝面色如常,轻声吩咐“翠儿,回房从我的体己里拿出二百五十两银子来,付给镖师。”   “是。”翠梅屈了屈膝,匆匆去拿银子。   姜玉姝吁了口气,暗忖回头一定要设法拿回银子,姜玉姗囊中羞涩,但她母亲宽绰富裕,我可没闲钱替别人养女儿   下一刻   “二叔”   叔侄仨放下功课,从书房里赶出来,郭煜飞奔,兴高采烈,小胖墩大喊“二叔,你终于回家啦”   “二哥。”郭弘哲与郭弘轩簇拥兄长,并问候龚益鹏夫妇。其实,他们早已得知有客来访的消息,因听见是姜玉姗,两人一商议,决定不露面,任由嫂子处理。   郭弘磊一一回应,揉了揉侄子脑袋,欣然道“不错,又长高了些”   府门口几十人,加上听见动静出来探看的左邻右舍,或议论或攀谈,热闹极了。   “走吧。”王巧珍携起姜玉姗的手,带领她跨进门槛,亲热说“外头乱糟糟的,快进屋。一别多年,咱们好好儿聊聊。”   “夫人先请。”姜玉姗迈步,悄瞥戎装笔挺的意中人,内心痛苦至极。当年,许氏全力筹划,成功令女儿从都城贵女里脱颖而出,与靖阳侯府二公子定亲。情窦初开的少女,与郭弘磊见面,一见钟情,芳心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男人。   谁知,世事难料,本该是夫婿的人,竟变成姐夫   不消片刻,一行人涌进正厅。   忽然来了一群陌生人,躺在祖母身边玩耍的婴儿扭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眼神亮晶晶,奶声奶气,“呜呜哇哇“几声。   “老夫人“王巧珍松开姜玉姗的手,一阵风般靠近婆婆,亲昵问“请看,他们都是专程给您祝寿的,高兴不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嗳哟,刚才下人来告诉,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王氏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眯起老花眼扫视众小辈。   郭弘磊英气勃发,大踏步上前,双膝跪下磕头,恭敬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快起来。”王氏笑得皱纹舒展,迫不及待问“你在庸州过得怎么样敌兵最近有没有找麻烦”   郭弘磊摇摇头,一贯报喜不报忧,“挺好的,最近边境太平,您不必担心。”语毕,他让出请安的位置,退到边上,察觉儿子一直看着自己,愉快之余,认真端详平躺的婴儿。   紧接着,龚益鹏夫妇带着女儿宝珠,行礼并请安。   “小蝶,痊愈了吧“王氏年事已高,即使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廖小蝶脂粉掩盖下的浅疤痕。   廖小蝶虽无证据,但认定是王巧珍暗中下手害自己毁容,恨她入骨,表面却如常,恭谨答“多谢老夫人关心,已经痊愈了。”   哼,敢得罪我,活该毁容王巧珍依偎着婆婆,笑吟吟,倍感解恨。   最后,姜玉姝轻轻一推,微笑说“妹妹,快见过老夫人。”   “玉姗给老夫人请安。”姜玉姗屈膝,端端正正福了福身。   上首,王氏目不转睛,打量当年亲自挑选为次媳的姑娘,感慨良多。她出神须臾,当众不便提出疑问,和蔼答“起来吧。坐,都坐,快上茶。”   亲戚来访,做媳妇的忙得不可开交,妯娌分头安排茶饭与客房。   姜玉姝刚吩咐丫鬟摆放妥糕点,缓口气,一抬眸,便见丈夫坐在矮榻旁,伸手意欲抱起孩子   “别“王氏忙阻止,小声嘱咐“风尘仆仆的,你沐浴后才能抱烨儿。这么大点儿的孩子,禁不住脏。”   郭弘磊只得颔首,“是。”   榻上“啪嗒“微响,婴儿蹬蹬腿,挥拳捶席子,一咕噜翻身,趴着仰头,冲父亲咿咿呀呀。   父子对视,郭弘磊目光专注,眼里包含笑意,凝神细听半晌,纳闷问“他在说什么呢”   “叽里咕噜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姜玉姝忍俊不禁,靠近取出帕子,给孩子擦了擦口水。   厅里融洽热闹,郭煜不仅爱热闹,还乐得不用读书,跑近答“我知道弟弟一定是在给二叔请安。”   “哦“郭弘磊信了,威严对婴儿说“不错。”   廖小蝶在下手,趁机恭维,“瞧,两个孩子都白白胖胖的,煜儿聪明懂事,烨儿活泼可爱,就连我们宝珠也变结实了。还是老夫人会养孩子”   “是啊。”龚益鹏抱着女儿,由衷地感激,“珠儿确实结实多了,真是让您老费心了,小侄汗颜。”   既有了开头的,其余人少不得附和几句,七嘴八舌,合力恭维长辈。   “哈哈哈”   “哪里哟,两个孩子还小,十分淘气,远远不到懂事的年纪呢。”王氏疼宠孙子,平日对待稀世珍宝似的呵护着,她最喜欢听人夸孙子“白胖、懂事、活泼“,一听便眉开眼笑。   满堂欢声笑语,姜玉姗如坐针毡,强撑着,亲眼目睹郭弘磊逗儿子,心酸苦涩,极度不是滋味,咬紧牙关维持笑脸。   寒暄闲聊约两刻钟,客人被下人请去了客房,洗漱并休息,然后用午饭。   忙忙乱乱,直到夜间接风宴后,庭院里才逐渐安静。   东厢房屏风后   白天累出一身汗,姜玉姝打理妥了家务,才有空打理自己。   水声哗啦,水雾氤氲。   姜玉姝靠着浴桶,一边沐浴,一边沉思该如何应对妹妹。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猛地响起一句“想什么呢”   “啊唔唔唔”   “是我,别嚷。”郭弘磊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你一嚷,外头会以为有贼。”   姜玉姝挣脱,吓得直喘,转身贴着浴桶,左手抓住桶沿,右手伸出去打他,惊魂甫定地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死人了”   郭弘磊挑眉,轻而易举捉住她的手腕,“刚进来。明明是你在发呆,连开门的动静都没听见。”   “怎么样“姜玉姝回神,立即问“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倘若一无所获,岂敢来见夫人“郭弘磊脱了外袍,随手往屏风上一撂,而后解中衣衣带。   姜玉姝看得呆了呆,“你、你做什么”   “沐浴。”郭弘磊把中衣也撂在屏风上,赤着强壮上身,“一起吧,省得换水,省得等。”   成亲至今,夫妻从未共浴。   姜玉姝顿感窘迫,忙道“我已经好了。你若不嫌弃,就接着洗。”   “是吗“郭弘磊莞尔,双臂撑着桶沿,俯身,逼得她下意识往水里缩,一本正经问“我的手下打听到了一个惊人消息,你想不想立刻听” 第157章 岳父大人   惊人消息?   姜玉姝下意识答:“什么‘惊人消息’?快说来听听!”   “想立刻听啊?”郭弘磊语带笑意, 目若朗星。   姜玉姝急欲了解情况,“嗯。”   “我立刻告诉你!”   下一刻, 水声“哗啦”作响,浴桶里挤进两个人,热水溢了出去。   “嗳?”   “别闹, 水溢出去了!待会儿难收拾,嬷嬷她们要笑话的。”   “你个头太大,根本挤不下——”   ……   须臾, 郭弘磊从后方牢牢制住她, 慢条斯理问:“谁说挤不下?这不是刚刚好吗?”   推搡玩闹了一阵,烛光与水雾笼罩下的佳人肤如凝脂,粉润光洁,身姿玲珑有致,令他移不开目光。   姜玉姝气喘吁吁,额头不知是水还是汗, 垂首捞帕子时, 微微弯腰——刹那间,彼此紧贴, 她蓦地一僵,为了能商议正事, 果断捞起帕子, 主动绕到他背后,关切说:“你从庸州骑马赶回家,路途遥远, 想必腰酸背痛。来,坐好,别乱动,我帮你擦擦背,然后按一按。”   “哦?”   “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有这等好事?”郭弘磊剑眉英挺,挑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健壮双臂张开,搁在桶沿外,便于妻子为自己擦背。   姜玉姝忍俊不禁,一下一下地擦,嗔道:“至于这么意外吗?举手之劳罢了。”如果不移开你的注意力,你肯定来闹我,没法谈正事。   “破天荒,怎能不意外?”郭弘磊愉快说:“有劳夫人了。”   姜玉姝提醒道:“信守承诺啊!立刻把‘惊人消息’告诉我。”   “唔……早知道,我应该趁机多讨一两个好处的。”郭弘磊闭着眼睛享受擦背,一本正经表示:“连日骑马赶路,确实腰酸背痛,浑身不舒服。”   姜玉姝手上的动作一顿,心里着急,忽然拧了男人背部一下!   “嘶~”郭弘磊扭头,对上一双水亮明眸。   细白拇指与食指伸出,缓缓掐住一块结实肌肉,作势欲拧,威胁意味十足。姜玉姝双肩露在水面上,一字一句问:“说不说?”   “严刑逼问吗?”郭弘磊莞尔,转瞬板起脸,作宁死不屈状,严肃表明:“夫人如此无礼逼迫,请恕我不能从命!”   “你——”   四目对视,姜玉姝先撑不住了,扑哧一笑,额头抵在他背上,恳切问:“那,二公子,二爷!要怎样您才肯‘从命’?”   “附耳过来。”   姜玉姝依言,附耳过去,郭弘磊耳语提出若干条件。   “……你正经点儿!”   “莫非夫人不想听消息了?咳,算我白跑腿。”   “换另外的条件,行不行?”姜玉姝脸绯红,不知热的还是羞的。   郭弘磊故意逗她,昂首威严答:“不行。”   夫妻讨价还价,嘀嘀咕咕半晌,姜玉姝无可奈何,最终拧了他两下,红着脸,恶狠狠说:“行行!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言为定!”郭弘磊眼里满是笑意,神清气爽。他定定神,逐渐敛起笑容,正色告知:   “上午散后,我按照你的意思,悄悄派人拦下了那群镖师,想打探些内情。但他们讲究行规,拒绝透露雇主的消息,不得已,我亲自和镖头聊了半个时辰,才打探到大概内情。”   姜玉姝凝神细听,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擦背,催促道:“辛苦您了。结果呢?镖头说什么了?”   “夫人所料不错,玉姗的确是私自离家,根本没获得岳父允许。其实想想也能猜到,如非必要,世上长辈不可能放心让女儿远赴边塞探亲。”   “她为什么离家出走?”姜玉姝目不转睛。   郭弘磊皱了皱眉,“雇主的私事,镖头不甚了解,但观其言外之意,似乎是因为亲事。玉姗对亲事不满意,与父母争吵,一气之下,冲动离家。”   “啊?”姜玉姝若有所思,蹙眉不语。   郭弘磊简略告知:“据镖头说,玉姗一开始便表明身份,用姜府的名义雇护卫,镖局最初并不清楚雇主是个姑娘,只是按照约定尽快赶路。但在离开都城几百里时,突然被一队家丁包围,对方自称奉命寻人,玉姗不愿回家,添了一倍酬金,重赏之下出勇夫,镖师设法摆脱家丁,继续北上,冒险寻至咱们家。”   姜玉姝捏着湿漉漉的帕子,叹了口气,“姜、妹妹真大胆,也够侥幸,平安找来了赫钦。长辈一定非常生气!”   “还有更惊人的。”郭弘磊动了动背部,示意继续擦。   姜玉姝会意,胡乱擦了几下,惊讶问:“这已经很惊人了,还有什么?快说快说!”   “晚饭后我外出,在客栈里与镖头谈完回家时,路过衙门,偶遇庄松,据他说:府衙传下消息,朝廷关切庸州,圣上点了户部与工部两名大员为钦差大臣,负责巡察庸州的重建情况。”   郭弘磊欣然笑了笑,“其中,工部便是点了岳父大人。岳父奉旨前来边塞,已经抵达府城,估计不日就到赫钦。”   “什么?”   姜玉姝目瞪口呆,“我、我父亲也来了?”   “对。”郭弘磊转身,伸指捋顺她湿润贴脸颊的发丝。   “天呐……”   “天呐!”姜玉姝回神,连连倒吸气,“简直不敢相信!父亲他老人家居然也来西苍了?”   郭弘磊点点头,“岳父是要去庸州,路过西苍而已。一别多年,终于有机会见面,高兴?”   “高、高兴,当然高兴了。”姜玉姝怔愣愣。   郭弘磊接过帕子,单手把她推得转身,放轻力道,认真为其擦背,安慰道:“别急,放心,我在家,自当尽力款待岳父。不过,具体得看钦差的安排,如果他们不急着赶路,我就请岳父来家住一两天,略尽孝道。”   姜玉姝心不在焉,“好,好主意,都听你的。”   “如此可推测,玉姗先离家,岳父随后奉旨外出,故两人一前一后。”郭弘磊推测道。   “应该是的。”   姜玉姝一拍桶沿,振作精神,盘算说:“父亲一来,碰巧解了咱们的难题。等他巡察完庸州,返回都城时,自然会带上玉姗。钦差有护卫护送,想必万无一失!”   “不错。”郭弘磊赞同颔首,“所以,你不用为妹妹发愁了,岳父会管教她的。”他一个不慎,手上劲儿大了些。   姜玉姝后背一疼,吃痛蜷缩,“嘶,轻点儿!擦背的手艺,您可比不上我。”   “哼。”   “你不是说帮我‘擦背、然后按一按’吗?擦了一会儿就停了,压根没按,倒拧了好几下。”说话间,郭弘磊胸膛贴上去,左手帕子往前擦拭,右掌慢慢抚摸往前,温热呼吸洒在她耳畔。   “我、嗯……”姜玉姝被弄得气息一乱,后背贴着对方胸膛,不仅热,几乎烫,颤声说:“帕子拿来,马上帮你擦,帮你按!”   “不必了。”   浴桶里热水晃荡,郭弘磊浑身燥热,挤得人双手抓住桶沿,紧接着,他整个人靠过去,低声说:“刚才的条件——”   “我忘了!”姜玉姝试图耍赖,“全忘了,忘光了!”   郭弘磊一本正经,“无妨,我记得。来,我教你。”   水声一阵阵“哗啦~”,夹杂抽气惊呼与软声求饶,烛光摇曳,照亮了屏风后朦胧的影子。   与此同时·客房   “姑娘,时辰不早了,歇息了?”小梨铺床,小喜整理行李。   姜玉姗坐在窗旁,黯然神伤,忍不住推开一条窗缝,望向斜对面的东厢,暗忖:还亮着灯?他还没睡?   “姑娘——”丫鬟探头。   姜玉姗火速关窗,烦躁答:“知道了!整天唠唠叨叨,吵得我头疼。”   丫鬟脖子一缩,不敢再多嘴。   姜玉姗不由自主,余光总往东厢方向瞟,痛苦捶打额头,咬唇心想: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哼,姐姐有何本事?也配当女官?   当年,母亲真糊涂,错劝我拱手相让,白白叫姐姐捡了便宜,害得我至今没个着落。   不甘心。   姜玉姗极度不甘心,煎熬数年,经常夜不能寐,年纪轻轻地愁出了鱼尾纹,愁得丧失了理智,不顾一切逃离都城,宁死不愿嫁给“老肥秃”夏振昀。   但,现在该怎么办?   她虽无头绪,却下定决心,绝不委屈自己,绝不嫁给夏振昀——只有像郭二公子那样的男人,才算与我般配!   此时,无论姜玉姝夫妇,还是姜玉姗,均不知晓许氏母子也来了边塞!   因为,各官府敬畏钦差,谁也不敢公然议论姜世森带了家眷,故西苍府衙提醒赫钦县衙准备接待时,只字未提许氏母子。   翌日·清晨   王氏习以为常,听毕,颔首道:“既然有公务,就去忙。”   “哎,我一忙完就回家!”姜玉姝准备上衙门一趟。   王巧珍剥栗子吃,状似开玩笑,对廖小蝶说:“你不知道,我们玉姝可是大忙人,东奔西走,一年里头,有大半年不在家。”   “唉,有官职就有差事,比不得咱们清闲。”廖小蝶柔声细气,夸道:“能者多劳,玉姝是巾帼英雄,我不及你一指头。”   姜玉姝忙谦道:“哪里?表姐过奖了,实不敢当。”   哼,你是讽刺嫂子不及弟媳?王巧珍心知肚明,没理睬廖小蝶。   “你们聊着,我先走了。”   王氏挥手以示同意。   姜玉姝便退出正房,步履匆匆,拾级而下往外走。   晨光明媚,当经过西厢书房时,书声琅琅,郭弘哲与郭弘轩在用功,而龚益鹏则在教女儿与郭煜《千字文》。   姜玉姝从书房收回目光,轻快前行,猛地发现假山花树下,郭弘磊正抱着孩子,而姜玉姗就在旁边,小姨子与姐夫并肩,娇俏含笑,伸手向婴儿——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看郭二公子的求生欲了【doge】 第158章 姐妹交锋   旭日初升, 晨风凉爽。   假山花树旁,俊朗青年, 白胖婴儿,娇俏女子,乍一看, 外人多半误以为是一家三口。   但细一看,女子梳的是未出阁发髻。   其实是姐夫父子和小姨子。   姜玉姗伸手,纤纤十指染蔻丹, 温柔笑问:“我抱抱孩子?”   郭弘磊一怔, 审视她鲜红尖利的指甲,为了避免儿子幼嫩皮肤被划伤,不假思索,婉言拒绝:“烨儿怕生,而且十分好动,恐怕会无意中踹你一脚的。”   “怎么会呢?他哪里怕生了?明明挺大胆的, 谁抱都不害怕。”姜玉姗虽听出了拒绝之意, 却仍伸着手,柔声说:“烨儿, 来,我抱抱你。”   此刻, 婴儿趴在父亲肩上, 挥动双手,正认真揪扯树叶、花朵,专注于玩耍, 并未留神周围。   姜玉姗端庄浅笑,拽了拽婴儿袖子,“烨儿?”   婴儿被拽得一歪,扭头,懵懂看了看亲戚,旋即继续摘花。   “烨儿?”   “摘花有这么好玩吗?”   “小烨?”   ……   如此反复几次,玩得兴奋的婴儿不再扭头,聚精会神,摘了一瓣又一瓣花。   小东西,居然不理睬人?姜玉姗脸上挂不住,有些生气,缩手掠了掠鬓发,凝视婴儿时,顺便光明正大地看着意中人,抿唇嗔道:“哎呀,小烨不理我。”   郭弘磊礼节性地一笑,解释道:“小儿尚不懂事,莫怪。”   “怎会怪呢?烨儿活泼可爱,真有趣。”渐渐的,姜玉姗情不自禁,暗忖:唉,假如眼前是我一家三口,该多好!   郭弘磊听见儿子被夸,自是愉快,“哈哈哈,他只是个小淘气罢了!”   “好了,够了,已经摘了一堆了!”奶妈邱氏陪同,左手接着花瓣与树叶,右臂一直张开保护,唯恐婴儿受伤,紧张说:“抱稳了,公子,您可千万抱稳了!”   郭弘磊把儿子举高,方便其摘花,自信表示:“放心,我亲自抱着,还能摔了他?”   婴儿又被举高了些,丝毫不畏惧,睁大眼睛,好奇环顾四周,手舞足蹈咯咯笑,小脚丫子胖嘟嘟,在父亲宽大的手掌上踩来踩去,不停蹦跳,并且对着父亲胸膛蹬腿,努力往上爬。   奶妈心惊胆战,却不敢强硬阻拦,担忧劝说:“太高了,这、这太高了!公子,快放下来。”   “无妨。怕什么?我绝不会摔了他的。”   “到底该小心点儿。”奶妈提心吊胆。   郭弘磊掂了掂,对分量还算满意,佯怒问:“小淘气,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连我都敢踹?皮痒痒了吗?”   “呜呜哇哇~”婴儿灵活蹬腿,笑弯了眼睛,奶声奶气叽里咕噜,流着口水,扬手一抓,揪住一片树叶,使劲摇晃。   郭弘磊威严哼了一声,却耐性十足地举着孩子,陪他玩耍。   五个多月大的婴儿,无法自控,经常流口水。   突然,口水滴落,恰滴向挨近的姜玉姗!   “啊——”姜玉姗吓一跳,仓促躲避,但慢了半步,衣襟沾了一滴口水。她垂首,瞬间皱眉,飞快抽出丝帕擦拭,迁怒暗忖:可恶的小东西,脏死了!   郭弘磊扭头一看,立刻抱着孩子往旁边挪,正欲致歉,身后却响起妻子嗓音:   “烨儿笑得这样高兴,在玩什么呢?”   奶妈如同见了救星,忙答:“摘花,摘树叶。小公子头一回这么玩,高兴得摘个不停!”   郭弘磊对小姨子说:“抱歉。”   姜玉姝靠近,站在丈夫与妹妹之间,诧异问:“怎么啦?”   “烨儿流口水,滴到他姨妈衣服上了。”郭弘磊答。   姨妈?姜玉姗擦拭口水痕迹的动作一顿,用力咬唇,倍感刺耳。   姜玉姝恍然,歉意说:“孩子正在长身体,一叽里咕噜就流口水,他不是故意的。妹妹快回房换衣裳。”   “无妨,无妨的!”姜玉姗抬头时,已恢复端庄浅笑模样,感慨说:“哎,我陪着外甥玩儿,看着他笑,大人也乐开怀,实在太有意思了!”   姜玉姝微笑,“难为妹妹有耐心,烨儿调皮好动,家里整天说他是‘小淘气’。”   “正是淘气才显得活泼,活泼才有趣嘛。”姜玉姗伸手,试图捏捏外甥脸颊,以示疼爱。   岂料,婴儿碰巧偏头,在父亲手掌上蹦跳,仰脸望着花树,咿咿呀呀,意思是想继续摘。   小东西,忒不讨人喜欢!姜玉姗讪讪缩手,几度遭冷落,她愈发不悦,表面却好笑地说:“姐姐快看,他还想继续玩呢。”   “没办法,小孩子,几乎都贪玩。”   姜玉姝抽出帕子,给孩子擦口水、擦汗,温和提醒:“外头晒,待久了热,烨儿该去见老夫人了,别让长辈久等。”   郭弘磊爽快答应,“行!”他安抚儿子,承诺道:“今天到此为止,明早再继续摘!”   “多美的一树花,留着观赏呗。”   郭弘磊叹了口气,告诉妻子:“我本意是带孩子来赏花的,谁知,他手一碰到就摘,不仅摘花,还摘叶子。没法讲道理,索性由他玩。”   “你呀,小淘气!”姜玉姝忍俊不禁,轻轻一拍孩子屁股。   婴儿却误以为母亲与自己玩耍,咯咯笑。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姜玉姗旁观,看在眼里,万分落寞,满腔嫉妒与懊悔,煎熬挤出笑容。   少顷,奶妈接过孩子,端详一番,忍不住絮叨说:“唉哟,一头汗,衣服沾了树叶,两手全是碎屑,必须换衣服,擦擦汗洗洗手。否则,待会儿小公子揉眼睛、吃手指,就麻烦了。”   郭弘磊愣了愣,立即催促:“我没考虑到这一层!快,快给他收拾收拾,仔细洗干净了,再抱去见老夫人。”   “是。”奶妈尽职尽责,连哄带劝,抱着不乐意离开的孩子回房了。   于是,假山旁剩下姐妹俩与郭弘磊。   “你要上衙门是?”郭弘磊目光专注。   “嗯。”   “走!我送你去。”   姜玉姝摇摇头,“多谢,但不必了,你难得回一趟家,应该多陪陪老夫人,或者指导指导阿哲他们的功课,三弟和四弟已经通过县试和府试,如果院试成功,家里就有两个秀才了!”   “唔……行。”郭弘磊只能点头,“那你自己小心。”   “知道!”   郭弘磊不自知地搂住妻子双肩,“我送你出门。”   姜玉姝嫣然一笑,“好。”   姐姐姐夫恩爱,小姨子杵在一旁,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妹妹,”临走前,姜玉姝含笑说:“我得上县衙处理些事,你不妨去正房,与老夫人她们聊聊天,解解闷。”   姜玉姗竭力镇定,看着肩并肩的夫妻,故作轻快,“公务要紧,姐姐尽管去忙,不用担心我。我待会儿就给老夫人请安。”   姜玉姝面色如常,“咱们晚上再聊。”   “好,晚上聊。”姜玉姗硬生生掩下落寞与不忿,温婉告别,转身回房,打算扔掉沾了口水的脏衣裳。   郭弘磊揽着妻子,“走。”   “嗯。”姜玉姝若无其事,边走边沉思:哼,面对面时,她倒沉得住气,仿佛往日无仇一般。   当年,继母为了保全亲生女儿,陷害继女入火坑,若说姜玉姗毫不知情,谁信?   做了亏心事,居然毫无愧悔歉疚之意,也算厉害。   同为女子,姜玉姝察言观色,发觉所谓的妹妹仍爱慕第一次定亲的男人——情窦初开时的意中人,往往铭心刻骨,一辈子无法忘怀。   因此,姜玉姝刚才目睹妹妹亲近自己的丈夫孩子时,霎时非常不痛快!   你休想像欺压姜姑娘那样欺压我!   思及此,姜玉姝昂首挺胸,轻声告知:“玉姗已经定亲了,今年八月成亲。”   郭弘磊严肃答:“我知道。”   “知道就好。”   郭弘磊低声说:“放心,我有分寸。”   姜玉姝瞥了一眼,满意弯起嘴角。   夜间·烛火通明   姜玉姝在县衙忙了一整天,午饭也没回家吃,晚饭沐浴后,众小辈齐聚正房,惯例陪王氏说笑一阵,老人和孩子歇得很早,道别后,众小辈便各自回房。   卧房里,郭弘磊笔尖一顿,明知故问:“你去哪儿?”   姜玉姝往门外走,“时辰还早,我找妹妹谈一谈。”   沉默须臾,郭弘磊说:“大晚上的,别吵架。”   “我们谈谈而已,才不吵架!”   “也别打架。”顿了顿,郭弘磊不放心地嘱咐:“万一打起来,你指甲短,八成不是玉姗对手,到时记得呼救。”   姜玉姝止步,忍笑说:“好!那请你留着神,一听见我喊‘二公子救命’,马上来救我。”   “知道了,去。”郭弘磊严肃板着脸。   不消片刻·客房   “叩叩~”   丫鬟匆匆开门,照面一打便不自在地低下头,毕恭毕敬,扭头禀告:“姑娘,大姑娘来看您了!”   “哦?”   “快快有请!”   姜玉姗原本歪在榻上,愁虑生闷气,刚坐起想下榻,却见姐姐已经靠近,忙亲热唤道:“姐姐忙完啦?坐,快坐,咱们好久没聊了。唉,真不知道这几年,你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不了。”姜玉姝站在榻前,微笑说:“你坐着认真听,我告诉你一件事。”   姜玉姗一早感受到了对方的生疏与冷淡,强忍不满,仰脸问:“什么事?”   姜玉姝身姿笔挺,眸光坚定,俯视答:“估计你还不知情,圣上钦点父亲为钦差,命其巡察庸州。你先一步离开都城,父亲跟随,这时候,他正在赶来赫钦的路上,很快就到了。”   “什么?”姜玉姗一呆,愕然问:“父亲也来了?”   “没错。”   姜玉姝缓缓说:“你离家出走的缘故,我大概打听清楚了,父母健在,轮不到姐姐管教妹妹,道理你都明白,我就不唠叨了。女儿负气出走,长辈肯定日夜担心,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应该尽快回家,万事同父母好好儿商量。”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姜玉姗揪住胸口衣裳,眼眶一红,泫然欲泣,“我不远千里,舟车劳顿,才刚到,你就要赶人了么?”   我倒是想,无奈碍于世俗议论,不宜粗暴撵人。姜玉姝顾及家庭与官声,头疼之余,义正辞严地反问:“难道你丝毫不担心父母吗?二老一把年纪了,年迈体弱,你如此任性妄为,成何体统?”   “我、我也不想的,确实是被逼无奈。”姜玉姗开始流泪。   姜玉姝冷静自若,作语重心长状,劝诫道:“妹妹年纪不小了,切莫继续犯糊涂,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再见父母?”   “怎么可能?那不可能!”   姜玉姗下意识摇摇头,哽咽说:“我知道自己错了,到时,还请姐姐帮忙求情,要不然,父亲气头上可能会打断我的腿。”   求情?我不趁机落井下石,就算仁至义尽了!姜玉姝神色凝重,淡淡道:“不会的,父亲公务繁忙,顶多责骂一顿,然后带你回家。”   姜玉姗肩膀一颤一颤,伤心哭泣,等安慰等了半晌,对方却无动于衷。她恼了,积攒至今的不满爆发,脱口质问:   “姐姐待我这般冷淡,莫非仍在记恨当年的事儿?若是因为当年的亲事,你可错怪妹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o⊙)…哈? 第159章 不速之客   当年的亲事?错怪?   姜玉姝微微一笑, 瞬间忆起姜姑娘自杀之前的凄惶绝望日子,怒火中烧, 笑意仅浮在嘴角眉梢之上,眸光淡漠,不疾不徐问:“妹妹这话, 我可听不懂了。姐妹之间闲聊,好端端的,为什么提起‘当年的亲事’?我又怎么错怪你了?”   “唉。”   姜玉姗叹息, 啜泣声一停, 咬咬唇,饱含惋惜地说:“姐姐与裴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当年即将出嫁时,却、却出了变故……婚姻大事,自古由父母做主, 为儿女的只能孝顺听命。故你与裴表哥生生被拆散了, 改而嫁给郭二公子。”   姜玉姝点点头,“不错, 事实确实如此。”   “当年一出事,我立刻慌了神, 刚想打听, 爹娘就发话了,不准我多嘴半个字,连夜送我去外祖母家。”姜玉姗抽抽噎噎, 边哭边观察对方神态,倾诉说:“结果,万万没料到,靖阳侯府突然退亲了,二公子仓促迎娶姐姐!期间,我一直想回家探问,无奈急得病倒,舅母她们劝阻,故未能送姐姐出阁——”   姜玉姝的耐性逐渐消失,大度一挥手,打断道:“嗳,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陈年旧事,我一早释怀了,压根没放在心上,不值得妹妹哭!”   “你、你竟然不介怀?”姜玉姗杏眼圆睁,狐疑审视义母姐姐,根本不信。   “有什么可介怀的?”   姜玉姝有备而来,好整以暇,违心表示:“女大当嫁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我顺从出嫁,是因为相信长辈的安排都是为了孩子好,怎会介怀呢?”   “那、那裴表哥怎么办?”   姜玉姗泪光闪闪,作小心翼翼状,含糊其辞地说:“唉,父亲一向极赏识表哥,姐姐与他不成之后,改而考虑我,可惜我与表哥八字不合,也未成。听说,表哥至今尚未成亲,想必是对姐姐念念不忘。”   “妹妹此言差矣!表哥志存高远,心思全用在了公务上,绝非痴迷儿女情长之人。”   小丫头,无论你想挑唆什么,都找错人了!姜玉姝对裴文沣和姜姑娘,一贯只有怜悯与爱莫能助感,毫无其它心思,严肃问:“况且,正如你方才所言,婚姻大事,应该由父母做主,表哥的亲事,自有其长辈负责张罗,堂堂朝廷命官,青年才俊,何愁娶不到贤妻?”   姜玉姗被噎了一下,无可反驳,“咳,这倒也是。”   姜玉姝立在榻前,目不转睛,温和说:“妹妹不用替表哥担忧,先关心自己的喜事。听父亲说,你即将嫁进东勤伯府,天南海北,到时我和你姐夫恐怕无法回都城喝喜酒,在此祝贺妹妹与妹夫喜结良缘,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你——”   姜玉姗瞬间脸色煞白,仿佛遭了莫大羞辱,胸口急促起伏,喘了喘,白脸迅速涨红,继而铁青,咬牙否认:“那门亲事,已经不成了!姐姐莫再提起。”   “哦?”姜玉姝挑了挑眉,平静说:“成与不成,不归做姐姐的管,最终得看父母的意思。如同我当年那样,婚姻大事,不容自己做主。”   “总之、总之不可能的,绝无可能!”姜玉姗焦愁不已,极度憎恶夏振昀,悔不当初,仰脸,哽咽说:“求求姐姐,你大人大量,看在我不远千里来探望的份上,帮妹妹一把,劝劝父亲,别逼我嫁给姓夏的。”   姜玉姝闻言,浑身一寒,下意识单手环臂,暗忖:当年,许氏不确定郭家几时倒霉,生怕女儿被连累,急欲退亲,母女合谋陷害,骗姜姑娘喝下掺了迷/药的茶,致使其闺誉尽毁。然后做妹妹的脖子一缩,装病,任由父母强迫姐姐嫁进火坑。   哼,当初你那般自私狠毒,今日竟有脸求“姐姐”帮忙?姜玉姝深吸口气,为免激得对方狗急跳墙,宽慰道:“怕什么?父母总是疼爱孩子的,你既如此不乐意,甚至伤心得离家出走,料想爹娘应该不会再逼迫。”   “真的吗?”姜玉姗惴惴不安,“但父亲的脾气,姐姐应该了解,他始终没理睬我的恳求。”   姜玉姝笑了笑,“你母亲会劝他的。”   愁闷中,姜玉姗并未留意“你母亲”三字,气急败坏,忿忿说:“快别提了!哼,这门亲事,正是母亲张罗的,她简直老糊涂了!”   姜玉姝只当对方是陌生人,不急不忧,不慌不忙,“你离家出走,她必定是世上最担心你的人,闹了这一出,估计东勤伯府也不乐意了,到时两家商量商量,总会有解决办法的。”语毕,她不等对方回答,掩嘴打了个哈欠,疲惫说:   “今儿忙了一整天,怪累的。我婆婆十六过寿,明天得早起张罗寿宴,好困,等改日空闲了,咱们再聊。”   姜玉姗欲言又止,想多说几句,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心烦气躁,恹恹答:“行,姐姐快去歇息,仔细累坏了身体。”   短短一盏茶功夫,交锋片刻,姜玉姝便离开了,边回房边想:只盼钦差尽快巡察完庸州,好尽快带走麻烦,她掩饰不住的,早晚暴露心思。   小姨子爱慕姐夫是丑事,我再宽宏大量,也容不下这种心术不正的妹妹!   西平仓大使仍在府城,专注督建粮仓,而特使与副使,则因为目前土豆盛产于赫钦,故暂时待在此地筹划。   所以,姜玉姝得以在家,空闲时打理家务,忙时上衙门处理公务。   七月十五·傍晚   日暮西斜,风渐凉。   久坐腰酸,姜玉姝搁笔,捶捶后腰,缓缓扭动脖子,然后拿起公文,吹了吹墨迹,谨慎道:“军储仓归户部管,这次朝廷派出的两名钦差里头,其中的户部员外郎沈大人,不知道会不会顺便考察咱们。未雨绸缪,我先写一份述职公文。喏,给你瞧瞧。”   邹贵忙接过,小跑递给魏旭。   “我看看。”魏旭细看。   翠梅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府。姜玉姝伸了个懒腰,提醒道:“你也写一份,有备无患。好让沈大人知道,我们上任后具体做了些什么。”   “行呐。”事实上,魏旭早已经写好了。他头也不抬,打趣说:“其实大可不必紧张,另一名钦差是令尊,即使咱们出了点儿小岔子,姜老大人肯定会帮忙打圆场的。”   姜玉姝深知姜父个性,失笑摇头,大义凛然表明:“哪里?于公务上,家父一向帮理不帮亲!到时如果真出了岔子,你挨一份骂,我却得挨双份,沈大人训完,家父十有八/九会接着训。”   “哈哈哈~”魏旭笑起来,“原来,姜侍郎对待女儿也如此严格吗?”   姜玉姝饮尽温茶,随口答:“严父慈母嘛,不严不能成才。万一沈大人决定考察,你千万小心些,尽量别犯错,免得消息传回都城,你也挨令尊的训。”   忽然聊起自己父亲,魏旭脸色一变,眼中闪过厌恶之色,不自在地动了动,换了个坐姿。   姜玉姝起身,余光一瞥,无意中察觉对方神色有异,愣了愣,心思悄转:观其神态,似乎不愿意谈论父亲?   刹那间无人开口,莫名尴尬。   下一刻,魏家小厮石头奔进,捏着几封信,愉快禀告:“公子,都城来信!哦,姜大人,您也有,这是您的。”   邹贵接过交给翠梅,后者奉上,姜玉姝扫视几眼,叹道:“将近两个月之前寄出的?忒慢了。”   “相距太远,书信能送到就不错了。真要有什么急事,根本赶不上。”魏旭低着头,皱眉审视,悄悄把其中属于父亲笔迹的家书揉成一团,丢进抽屉,眼不见心不烦。   姜玉姝吩咐收好信,压下方才的疑问,笑道:“天色不早,我该回家了。明日是家婆母的寿辰,恭请魏大人赏脸光临!”   “一定!”魏旭若无其事,彬彬有礼。   双方告别,姜玉姝主仆仨步履轻快,一迈出衙门,恰见郭弘磊骑马至停在树荫下的马车旁。   邹贵一溜小跑,“公子!”   翠梅笑眯眯,“公子接您来喽。”   姜玉姝欣然一笑,也以为丈夫是特地来接自己,谁知一靠近,却听他告知:   “钦差到了,已经进城,你随我去迎接!”   姜玉姝愣了愣,“啊?”旋即回神,“猜也是这两天到。那快走,我们一起迎接父亲。”   “不急。”   “有件事儿得先告诉你。”郭弘磊下马,简略告知:“今早你走后,我护送嫂子她们去郊外寺庙进香,回城时遇见钦差——其实,不止遇见了岳父,还遇见了岳母、明诚和夏公子。”   “什么?”   乍闻三位不速之客,姜玉姝茫然侧耳,震惊问:“岳母?明诚?夏公子是、是……谁?”   “东勤伯府五公子,夏振昀,岳父信里提过的,他即将与玉姗成亲。”郭弘磊亦满头雾水,“刚才匆匆一会,路上不方便谈话,具体等安顿妥当再细聊。”   姜玉姝久久无法回神,“好,好的。”   郭弘磊催促道:“我刚把嫂子她们送回家,现在赶着去迎接岳父、安顿岳母,走。”   “等会儿!”姜玉姝定定神,忙拽住他,“钦差都是由地方官府负责接待的,咱们不用考虑‘安顿’一事啊。”   郭弘磊摇摇头,低声告知:“此乃岳父的意思。个中缘由一言难尽,总之,岳母她们不宜住进后衙,也不宜住客栈,算作探亲,住在咱们家,才是合情合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热闹,这简直太热闹了!【目瞪口呆】 第160章 母女相见   父亲来了, 继母来了,大弟来了, 妹妹来了——即将与妹妹成亲的夏五公子,也来了?   夏振昀和玉姗尚未拜堂成亲,姜府的家务事, 他来凑什么热闹?   姜玉姝迷茫不解,受惊吓过度,反而迅速镇定, 挤出笑容, 欣喜说:“哈哈,哈哈哈,太好了,这下可真够热闹的!既然是父亲的意思,那就照办,请母、母亲和明诚到咱们家住。”   她咬紧牙关, 艰难吐出“母亲”二字。   “至于夏振昀, 岳父另有安排。”郭弘磊低声告知:“他让我认下来,对外就说是世交之谊, 夏兄奉长辈之命,专程给咱们母亲祝寿。唯有如此解释, 才合情合理, 避免家丑外扬。”   认下来?猛一听像是顶罪。姜玉姝叹了口气,已经无力惊讶,木然颔首, “世交之谊?好,我记住了。”   郭弘磊莞尔,拥着她走向马车,感慨说:“其实,靖阳侯府、东勤伯府,两家祖上皆为开朝元老,彼时确实交情不浅,而后一代比一代疏远,到我们这一辈,仅是点头之交了。”   “虽然疏远,但也勉强算得上是世交。”姜玉姝打起精神,脚下生风,“走走走,先接人去!”   邹贵赶了马车出来,翠梅抱着书袋,时喜时愁,忧心忡忡,嘟囔说:“大人是奉旨办差,夫人和大公子、夏公子三个,想必是为了二姑娘才来赫钦的,不太可能是为了大姑娘。”   县城并不大,离开衙门两刻钟,她们便迎面碰见了钦差的车马。   塞外之地,老百姓一辈子见不了几个官,何况是大官,更何况是钦差。   平日只在传闻与戏文中出现的钦差,今天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老百姓的好奇劲儿可想而知!   于是,尽管县衙派出了所有衙役,竭尽全力地驱散,民众也不愿离开,街道两旁人头攒动,兴奋尾随钦差一行,议论纷纭。   “哎哟!”   “人太多啦。”路被堵,马车停下,邹贵大声禀告:“公子,前面的衙役在嚷:无论谁家的马车,必须立刻退让,以免冲撞了钦差!”   “知道了。”人潮拥挤,郭弘磊无法,只得策马靠近车窗,叮嘱道:“你带上我的手下,退进巷子里避让,岳母的车马就在钦差后头,一汇合即带领她回家。”   姜玉姝仰脸,“那你呢?”   “岳父刚才吩咐了,县令也邀请了,晚上有接风宴,我得出席。”嘈杂议论声中,郭弘磊朗声说:“人多拥挤,小心些!”   “你一个人,更要小心。”   郭弘磊失笑,“知道!”语毕,他留下两名亲兵,勒转马头走向官员队伍,照面一打,衙役便殷勤放行,簇拥其至姜世森马车旁。   姜玉姝一行退进附近巷内避让,耐心等候。   果然,一刻多钟后,便望见了另一队陌生车马。   邹贵一溜小跑,奔近探查,迅速返回禀告:“小的认识,头一辆车里是姜大公子!”   “好。”   亲兵把马车赶出巷子,姜玉姝深吸口气,起身下车,缓步走过去。   隔了颇远,姜明诚便眼睛一亮,急忙跳下马车,飞奔靠近,在距离三尺时止步,紧张至极,眼巴巴的,激动唤道:“大姐姐……”   暮色愈深,天色昏暗,晚风起,吹得姜玉姝衣袂飘飘。   姐弟对视,她发现异母弟弟泪花闪烁,登时一怔,不知该作何感想,定睛打量,含笑慨叹:“几年不见,明诚,你长高了,比我还高了。”   “姐姐!”姜明诚瘦高,抬袖胡乱擦了擦眼睛,涩声说:“这几年,姐姐受苦了,我、我一直想来探望,但爹娘不放心,不准我出远门。”   姜玉姝心平气静,“人生在世,总难免受苦受难,不必担心,我现在过得挺好的。”顿了顿,她盯着对面问:“母亲怎么样?”   “她、她——”   姜明诚局促杵着,犹豫数息,不自在地答:“此行路途遥远,母亲上了年纪,禁不起颠簸,水土不服。”   姜玉姝微笑道:“初到陌生地方,难免有些水土不服,待会儿让我家大夫给她看看。我去瞧瞧。”   “不,先不用。”姜明诚悬心吊胆,胡思乱想,生怕一家人当街争吵,解释道:“一进城,母亲就说头晕,正在闭目养神呢。”   姜玉姝乐得少看继母几眼,顺势说:“那让她歇会儿!走,去我家。”   “嗯。”姜明诚点头如捣蒜。   姜玉姝想了想,“对了,你姐夫刚才说,有位夏公子,他住哪儿?”   “他带着他的人,住客栈去了。”   “哦。”姜玉姝点点头,招呼道:“快天黑了,你们跟着我们,走。”   “好!”姜明诚察言观色,见姐姐毫无动怒之意,悄悄松了口气,颠颠儿跑回自家马车。   车轮辘辘,夜色降临时,一行人进入广昌巷,三辆马车停在郭府门外。   许氏母子到来,郭府上下纳闷,小厮急忙通报,姜玉姗不敢置信地赶出来,碍于礼节,王巧珍亦及时迎接,郭弘哲兄弟俩尾随。   “母亲、母亲真的来了吗?”姜玉姗步履匆匆,气喘吁吁。   姜明诚十分没好气,“岂能有假?谁有闲心哄你玩儿!”   既然来了,早晚得面对面。   姜玉姝从容不迫,走向许氏所乘的马车。   “您慢些。”   “咳咳。”许氏被长子搀下车,站定,借着几盏灯笼光,踱向小辈们。   亲事接二连三地不顺利,姜玉姗怨天尤人,对母亲亦心怀怨怼,耷拉着眼皮,听似欢喜地喊:“娘!”   “姗儿!”许氏喜笑颜开,一把搂住掌上明珠,旋即捧着她的脸,慈爱端详,疼宠之情溢于言表,无奈耳语:“你、唉,你呀!”   姜玉姝旁观须臾,一板一眼,行礼道:“女儿见过母亲,给您请安。”   “哎,无需多礼,玉姝快起来。”许氏放开亲生女儿,意欲搀扶。   姜玉姝不假思索,不露痕迹地侧身一躲,“听明诚说,您水土不服?”   “有一些,但不妨事。”许氏审视继女,却因天黑而看不清楚。   紧接着,王巧珍凑近,掩下看戏的鄙夷之色,愉快笑说:“多年不见了,难得夫人不远千里来探望,快请进屋里坐。”   随后,郭弘哲与郭弘轩客气施礼,姜明诚忙不迭还礼。   “请。”   “请进,小心脚下。”   府门口热热闹闹,许氏被亲生儿女一左一右地搀扶,边走边回应问候,期间几次瞥视:   继女仪态端庄,温和微笑,始终未流露半分怨恨之色。   但她敏锐察觉:继女的眼神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面对自己时,全无拘谨与讨好之意。   顷刻后·正房   双方见礼毕,陆续落座。   流放期间的种种艰苦,几乎磨平了王氏的锐气,致使其迅速衰弱,身体大不如昔日养尊处优时。她猜到姜府出了事,但对方不愿家丑外扬,便索性装糊涂,懒得费神,唏嘘说:“唉,我离开都城几年了,一直想回家乡看看,身体却比不上亲家硬朗,心有余而力不足,遗憾至极。”   虽说是平辈,但许氏下意识仍敬着对方是侯夫人,坐在下手,扬起笑脸,“哪里?您的气色,明明比我好多了!”   “好什么?我是真的老喽,瞧,头发全白了,岁月不饶人啊。”王氏和颜悦色,“万万没想到,今生竟能再见面,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你们可得多住一阵子!”   许氏眼尾遍布细皱纹,但发丝未白,笑吟吟,庆幸于对方绝口不问自己的家务事,歉意说:“唉,要不是千里迢迢,早该来探望了。当时一听见玉姝父亲领了钦差,我们娘儿几个立马收拾行李,跟上就出远门了,一则看望亲家,二则瞧瞧外孙。”   “多谢,你实在太有心了。”王氏赞叹。   姜玉姝暗忖:睁着眼睛说瞎话!   祖母的矮塌上,婴儿正酣眠。王氏乐呵呵,扭头,细心为孙子掖了掖薄被,“烨儿刚巧玩累了,睡着了,等他醒来,再拜见外祖母和大舅舅。”   “无妨无妨,让孩子睡,睡不饱该哭闹了。”许氏眯起眼睛,打量白白胖胖的外孙,内心万分不是滋味。   姜明诚与郭弘哲、郭弘轩并排,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端详,夸道:“外甥长得像极了大姐夫,将来想必也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俊杰!”   姜玉姗咬牙浅笑,尖利指甲深陷掌心,险些把自己掐出血。   “哈哈哈~”王氏眉开眼笑,“俊杰不俊杰的,长大后才知道。但性子确实像他父亲,除非饿了或者磕碰疼了,否则很少哭闹,一天到晚好动,特别淘气。”   姜玉姝挨着嫂子坐,目光越过异母妹妹,望向榻上的孩子,笑道:“今天收了外祖母和大舅舅的见面礼,等烨儿醒了,我一定教他谢过长辈。”   “谢什么?应该的!”姜明诚心痒痒,很想抱抱外甥。   寒暄片刻,王氏尽了礼数,便吩咐:“玉姝,你母亲和弟弟远道而来,路途劳顿,必定十分疲惫,你快侍奉她歇息,养足精神再细聊。巧珍,你去安排晚饭,要清淡些。”   “哎。”两个儿媳起身,分头忙碌。   姜玉姝原本以为自己会烦恼,谁知一忙起来,不知不觉至夜深,沐浴坐下后,时已近三更。   深夜的赫钦县城,万籁俱寂。   突然,府门口响起一阵马嘶,随即响起下人相迎的动静。   少顷,郭弘磊带着一身酒气,推门而入,“还没歇呢?”   “婆婆明天过寿,我和嫂子刚忙完不久。”姜玉姝给他倒了杯茶,关切问:“喝了多少?没醉?”   “户部的那位沈大人,简直海量,我差点儿醉倒了。”   郭弘磊喝了口茶,“寿宴一事,辛苦夫人和嫂子了。”   “应该的,此乃做媳妇的本分。接风宴热闹吗?”水声哗啦,姜玉姝在拧帕子。   “满打满算,不足十人。毕竟是钦差,县令不敢草率邀人作陪。”郭弘磊接过帕子擦脸,“你的同僚,魏旭也作陪了。”   “父亲还好吗?”   郭弘磊醉醺醺,俊脸微红,“岳父身体倒还硬朗,但为了玉姗的亲事,老人家心烦气闷,宴毕拉着我聊了半个时辰。”   “唉,不烦恼才奇怪了!”   “对了,那个夏公子,他究竟为什么来赫钦?”姜玉姝猜测问:“莫非不满玉姗逃亲,千里迢迢兴师问罪?”   “非也。”   郭弘磊仰脖饮尽温茶,“据岳父说,夏振昀不仅没生气,还十分担忧,带人追赶而来,对岳父岳母毕恭毕敬。”   “他居然不怪玉姗?”   郭弘磊把空杯子一推,“据说毫无责怪之意,并主动提议推迟,改为十月成亲。”   “什么?”姜玉姝一惊,茶水倒得溢出。   郭弘磊接过茶壶并放好,“总之,听岳父说起来,夏振昀对玉姗非常满意,甘愿包容她。”   “这、这真是够大度的。”姜玉姝无言以对。   郭弘磊继续说:“既然商定十月成亲,岳母她们便无暇久留,岳父的意思是三五日后,就叫岳母带领玉姗和明诚,与东勤伯府的人结伴回都城。”   “三五天?太着急了?”瞬间,姜玉姝暗中松口气,委实无法与许氏母女久处。   郭弘磊安慰道:“两家都有头有脸,喜事总不能一推再推,路途遥远,必须尽早启程。你放心,夏振昀带了不少护卫,会一路平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天凉了,该发便当了…… 第161章 酒后真言   寂静深夜, 夫妻对坐。   “奇怪。”姜玉姝百思不得其解,纳闷问:“好歹是伯府公子, 应该不愁娶妻的,玉姗为了逃避亲事冒险出走,胆大任性, 夏公子竟然愿意谅解?简直匪夷所思!”   “总之,他甘愿的,岳父岳母已经同意改为十月成亲。”   “那伯府长辈的意思呢?”   “自然是同意了。否则, 岳父不会允许他带人护送妻儿。”醉意上头, 郭弘磊重重往后一靠,脸颈泛红,鬓角冒汗。   姜玉姝顺手拿起帕子为他擦汗,好奇问:“夏公子似乎格外着急成亲,他多大年纪了?”   郭弘磊略一思索,“比我年长几岁, 二十五六。”   “二十五六?”   “二十五六, 尚未成亲?”在前世正年轻,但在普遍早成家的乾朝, 却算“老”了。姜玉姝蹙眉,凑近耳语问:“咳, 他是不是有、有什么……怪癖?或者隐疾?”   “怎么突然问这个?”郭弘磊挑眉。   “他的举动, 近似委曲求全,令人不得不怀疑其身患严重隐疾,亦或有见不得光的怪癖。”   郭弘磊摇摇头, “不可能。”   “你和他只是点头之交,怎知对方底细呢?”姜玉姝托腮提问。   郭弘磊莞尔,慢条斯理答:“我确实不清楚对方底细,但那门亲事由岳母亲力亲为,亲生女儿的终身大事,她岂会草率?势必慎之又慎。所以,夏振昀定有过人之处,才能被岳母挑中。”   “是啊!”   姜玉姝恍然颔首,一拍额头,“我忙糊涂了,瞎操心。”顿了顿,她蓦地心思一动,屏息凝神,笑盈盈问:   “玉姗马上成亲了,你有什么想法?”   郭弘磊一怔,“按礼,应该恭喜她。”   “除此之外呢?”姜玉姝目不转睛,忍不住问:“当年如果没出意外,你本应该和玉姗成亲。哎,你心里会觉得惋惜吗?遗憾不遗憾?”   郭弘磊一听,下意识精神一震,严肃反问:“那你呢?心里有什么想法?当年如果没出意外,你本应该和裴兄成亲的。”   “我——”   姜玉姝毫无防备,一下子被问住了,沉吟片刻,字斟句酌答:“起初肯定难过,但逐渐释怀了,早已经彻底放下,现在我只盼望表哥早日娶得贤妻,祝愿他仕途坦荡,家庭美满。”语毕,她立马催促:   “该你了,快说!”   郭弘磊却追问:“你究竟觉不觉得惋惜遗憾?”   非常惋惜,但我的惋惜是对于表兄妹,而非只对表哥。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姜玉姝欲言又止,谨慎答:“多少有一些。”青梅竹马的情郎,假如说丝毫不遗憾,恐怕谁也不信。   郭弘磊板着脸,“唔,人之常情。”   沉默须臾,姜玉姝渐感懊悔,果断说:“夜深了,歇息,明儿必须早起,给老夫人拜寿!”   谁知,郭弘磊一动不动,忽然告知:“我与你不同。坦白说,我一点儿不觉得惋惜,更不觉得遗憾,甚至十分庆幸没跟玉姗成亲。”   “什么?”姜玉姝愣住了。   郭弘磊神色沉静,靠着椅背半仰脸,凝视虚空,感慨道:“当年退亲后,我一度深感歉疚,歉疚于伤害了无辜。但后来家业败落,父兄逝世,咱们被流放之前,岳母和玉姗恰巧‘病了’,竟未探望一次,也没送行。”   “今天下午,城郊偶遇,岳母看见我,明显不自在,眼神躲闪,完全不像从前那般亲切了。”   郭弘磊面无表情,缓缓说:“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年所谓的‘丑事’,八成是岳母一手谋划,她恶意陷害你,一举毁了我们名声,竭力保全玉姗。”   姜玉姝挑了挑灯芯,拨亮烛光,接腔说:“但她没料到,圣上仁慈,并未判郭家死罪,否则,假如我们一命呜呼,谁会追查真相?”   “万幸,咱们没死!”   “岳母多半事先得知靖阳侯府要倒霉,不忍亲生女儿吃苦。而且,我设法试探了玉姗,她分明也知情。那种姑娘,哪一点值得人惋惜遗憾?她根本不配!看在你和岳父的面子上,我没追究,已是仁至义尽了。”   姜玉姝捶捶额头,“一团乱麻,难以理清。我的错,抱歉,原不该提起的。”   “你何错之有?”   “你才是真的无辜。”   郭弘磊郑重其事,“岳母心疼玉姗,不顾一切地保她,暗中陷害继女,加上我年少时鲁莽,考虑事情不周全,冲动成亲,迫使你委屈寻死……至今我仍心有余悸,总怕你受了委屈就寻死。”   “放心,我绝不会寻死!”   “其实,‘我’从未恨你。当时,每天除了思念表哥,就是对父母失望,伤心至极,才决定上吊自杀。”姜玉姝陷入回忆,眉头紧皱,咬唇一挥手:   “罢了罢了,不聊这些!你喝醉了,赶紧起来,去床上休息。”   “我没醉。”   郭弘磊纹丝不动,有感而发,淡淡说:“从前家业兴旺时,里里外外有父母和兄嫂张罗,几乎不用我操心,我每天专注忙自己的事儿,富贵清闲,经常受夸捧。但家境一败落,父兄逝世,日子就天差地别了,世态炎凉,饱尝人情冷暖,最初实在煎熬,幸亏撑过去了。”   姜玉姝拍拍掌,由衷赞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二公子真是个厉害人物!”   “过奖了,不敢当。”郭弘磊醉醺醺,隐约流露哀伤之色,半眯着眼睛,平静说:“祖业一败,我顷刻间落魄了,穷困潦倒,沦为流犯,难怪岳母嫌弃,难怪玉姗退缩,也难怪你不乐意嫁给我——”   “还说没醉,你明明醉糊涂了!”   姜玉姝立刻打断,责无旁贷地维护姜姑娘名誉,正色道:“当年‘我’绝不是嫌贫爱富,而是——”   “讨厌我,一看见我就生气。”   “我知道,我远远不如裴兄稳重,又常年待在军中,疏于照顾家小,比不上裴兄,他行动自由多了。”   烛光下,姜玉姝尴尬无措,凝视面露沮丧无奈的他,霎时自责不已,急忙安慰:“哪里?在我看来,你已经足够稳重了!”   “表哥比你大几岁,成熟些是正常的,他不受军规管束,当然自由得多,你一个武将,跟文官比什么呢?”   “我不能比他差。”   “我不能比他差,知道吗?”郭弘磊呼吸间满是酒气,一阵阵犯困,半醉半醒。   姜玉姝心软而酸,五味杂陈,弯腰搀扶,轻声说:“我从没觉得你比表哥差。况且,表哥再强,也只是亲戚,你却是烨儿的父亲,身份不同,没必要相提并论。你喝醉了,尽胡思乱想,快起来,去床上睡。”   “你当真、当真不觉得我比不上裴兄?”郭弘磊慢吞吞站起。   “千真万确!”姜玉姝使劲架住他,踉踉跄跄走向床榻,“郭校尉何必妄自菲薄?”   “没办法,先来后到,谁叫我晚了一步?”   酒后吐真言,郭弘磊揽着她倒在榻上,困倦不堪,含糊说:“哼,都怪月老,乱牵姻缘线,假如一开始就把你配给我,即可避免裴兄失望。”   姜玉姝挣扎着坐起,给他脱鞋、脱外袍,使出吃奶的劲儿,挪动大高个子躺好,附和说:“对,对,都怪月老。睡,不要胡思乱想了。”   少顷,她端水返回,拧了湿帕子为他擦拭,耐心回应醉酒之人的喃喃,内疚发誓:如非必要,今后永远不再谈论感情纠葛!   与此同时·客房   郭府并不宽敞,由于客人太多,客房不足,许氏母女同住一屋。   “明日十六,亲家母过寿,咱们二十启程,赶路回家办喜事。此事就这么定了!”许氏不容置喙道。   姜玉姗跪在榻前,哑声哭求:“娘,求求您,另外挑一个,我真的不想嫁给姓夏的。”   “我和你父亲已经同意,由不得你一再使性子。”奔波两月,许氏精疲力倦,心力交瘁,压着嗓子严厉训/诫:   “姗儿,为了你,我带着明诚,不远千里辛苦寻找,费尽口舌才平息你父亲的怒火,你到底还想怎么样?父母还不够宽容的吗?”   “我只是不想嫁给姓夏的。”姜玉姗压抑啜泣。   “振昀的家世和品性,配你绰绰有余。哼,如果任由你挑剔,必将拖成老姑娘,做填房当后娘,下半辈子有你苦的!”   姜玉姗哭得发抽,“可、可他长得特别难看,老肥秃,令人犯恶心。”   “胡说!”   “振昀明明五官端正,而且为人极温和,脾气非常好,愿意包容你。”许氏倦意浓重,强打起精神,苦口婆心地劝说:“姗儿,别再任性了,继续闹下去,莫说你父亲,连为娘也无法包容。到时休怪家里,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姜玉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嫁,我暂时不回去,留在姐姐家住一阵子。”   “傻丫头,你把她当姐姐,她可没把你当妹妹!”   “玉姝甚至不把继母放在眼里,疏离客气,明显记仇了。难道你喜欢看人眼睛鼻子过日子吗?”许氏恨铁不成钢,又气又困,黑着脸,横眉立目。   姜玉姗摇摇头,又点点头。   “傻孩子,”许氏一声长叹,终究心疼女儿,招手说:“别哭了,别跪着,上来睡。哭肿了眼睛,明天怎么见人?”   姜玉姗拼命摇头,“不!母亲不答应退亲,我就不起来,哭瞎眼睛算了。”   “你——”   “哼,那你哭,跪,总之休想第三次退亲!不孝的东西,丢人现眼,长辈快被你气死了。”语毕,许氏烦躁翻了个身,背对女儿,恼着愁着,疲累入眠。   压抑的啜泣声中,蜡烛燃尽,顿时一室黑漆漆。   但逐渐的,十五的月光透过窗纱,朦朦胧胧,姜玉姗盯着母亲背影,哭声止住,眼神从祈求变为悲愤,最终饱含怨恨。   夜半时分,她扶着床沿站起,双腿麻木刺痛,转身,摇摇摆摆往外走,经过外间矮榻上沉睡的丫鬟,坐在窗前,捧近镜匣,立起铜镜。   月光清冷,照在铜镜上,一块圆形光斑,晃了晃,斜斜落在房梁上。   姜玉姗双目红肿,仰头,直勾勾盯着房梁看了会儿,手伸进镜匣摸索,须臾,摸出一把剪刀—— 第162章 癫狂发泄   月光朦朦胧胧, 夜色凉如水。   姜玉姗僵坐,右手抓着单侧开刃的剪刀, 慢慢张开,月光照在刀刃上,闪烁细碎的雪亮寒光。她眼神直勾勾, 伸出左手食指,试探抚摸刀刃,暗忖:   钝, 短, 不够锋利。   即使不隔着衣裳,即使竭尽全力,恐怕也难以瞬间杀人。   她脸色惨白,双目布满血丝,独自临窗而坐,反复琢磨剪刀, 十分失望, 幽幽叹息。   出神谋划间,不知不觉, 明月逐渐西斜,即将五更了, 人人正酣眠, 周围寂然无声。   最终,她打定了主意,合上剪刀并放回原处, 合上镜匣并放回原处,蹑手蹑脚返回里间,脱鞋上榻,紧挨着母亲躺下,和衣而卧。   这一连串细微动静,并未惊醒许氏及丫鬟们。   不多久,破晓了。   因为是王氏寿辰,而且是被赦免流刑、安居赫钦后第一次过寿,自然隆重些。   天光熹微时,老管家便督促下人开始忙活。   脚步声、谈论声、搬运声……种种动静扰人,姜玉姝先醒了,轻手轻脚洗漱穿戴,开门离去。王巧珍破天荒,也早起了一回,妯娌俩齐心协力,生怕寿宴出岔子。   半个时辰后,郭弘磊也醒了,醉酒有些头昏脑涨,洗漱毕,喝了一杯浓茶提神,大踏步叫上两个弟弟,去忙男人的活儿。   天大亮时,二进院里里外外打扫得格外干净,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宾客尚未登门,正厅内,王氏高坐上首,红衣裳,红坐垫,红椅搭,红圆桌上堆满寿礼。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脸色红润,喜气洋洋。   郭弘磊领头,三兄弟双膝跪下,磕头祝道:“儿子给母亲拜寿。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王氏抬手虚扶,愉快说:“嗯,快起来。”   随后是两个儿媳妇,礼毕,姜玉姝笑说:“祝老夫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一年更比一年硬朗!”   “哈哈哈~”王氏不由得笑起来,“好,好,起来。”   紧接着,是两个孙辈。郭煜扑通跪在垫子上,端端正正磕头,把叔叔教的祝寿词嚷了一遍;郭烨却懵懵懂懂,被奶妈抱着行礼,冲祖母伸了伸手,意思是想去榻上玩耍,因为他习惯了,每天早饭后惯例玩一阵。   “嗳哟,煜儿,轻点儿,仔细把额头磕疼了!”   “起来,快快起来。”   王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夸“好”,慈爱说:“好,来,好孩子,都到祖母这儿来。”   郭煜一咕噜站起,噔噔噔跑到祖母身边撒娇;奶妈把郭烨放在榻上,婴儿一个翻身,手脚并用,试图爬向堂哥,欲一起玩耍。   最后,郭府所有下人,并从月湖镇刘村庄子上赶来贺寿的周延等人,在厅门槛外跪了一地,齐声恭贺。   王氏颔首,高兴吩咐:“赏。”   “是。”长媳传令下去,管家立刻拿出事先备好的赏钱,或多或少,每个下人均领到了一份,图个喜庆。   自家人礼毕,不消片刻,龚益鹏一家三口来贺。   顿时,厅里欢声笑语阵阵,其乐融融。   姜玉姝瞅了个空子,靠近,轻声告知:“老夫人过寿,家父本想来祝贺,但因他是钦差,身负皇命,不方便出席寿宴,故只能明天再来探望。失礼之处,还望您老理解。”   “当然理解。办差期间,确实应该以公务为重。”王氏心情畅快,“烨儿的外祖母、大舅舅和姨妈都来了,已是十分难得。无妨的,你忙去。”   “嗯。”姜玉姝顺便摸了摸孩子,叮嘱道:“今天是祖母寿辰,你要乖一些,不准淘气,明白吗?”   婴儿嗒嗒嘴,一把攥住母亲手指,咿咿呀呀讨抱。   “娘回头再抱你,乖乖待着啊!”姜玉姝抽出手指,匆匆走了。   谁知,刚迈下台阶,迎面碰见许氏母子走来。   继母女同时笑容一滞,旋即,同时作若无其事状。   “大姐!”姜明诚却兴冲冲,亲热又讨好。   许氏定定神,和蔼问:“现在去见亲家母,不知合不合适?”   姜玉姝亦定定神,“合适,龚家亲戚也在厅里,正热闹呢。走,我带你们进去。”她扫视一圈,疑惑问:“妹妹呢?”   许氏轻描淡写答:“昨晚有些着凉,加上待会儿振昀要来,成亲之前嘛,我叫她别露面了。”   “哦。”姜玉姝无暇关注,领着娘家人,回厅里说笑片刻,宾客即陆续登门,她尽媳妇的本分,和王巧珍一同接待女宾。   而郭弘磊则带领两个弟弟,负责招待男宾们,在书房谈笑风生。   巳时中,东勤伯府五公子,夏振昀率领几名仆从,携丰厚贺礼,前来拜寿。   此刻,正厅里以王氏为首,下手坐着几位县官之妻,年轻姑娘们早移去了偏厅,或喝茶闲聊,或悄悄谈论郭府两位未定亲的公子。   姜玉姝看见夏振昀的第一眼,就大概明白了,暗忖:堂堂伯府公子,二十六尚未娶妻,难道是因为长相的缘故?   “小侄振昀,”夏振昀个子不高,却十分胖,大腹便便。他眉间距宽,单眼皮肿得像半眯,蒜头鼻,牙齿略龅,吃力地行礼,恭谨道:“奉长辈之命,特来给世伯母请安,并祝您福寿绵长,康宁永远。”   “嗯,好。千里迢迢,难为你专程赶来。”王氏事先知晓对方会来,抬手虚扶,笑眯眯说:“振昀呐,快起来,无需多礼。弘磊,好生招待你世兄,切莫怠慢。”   郭弘磊略一躬身,“是。”   许氏在旁,夏振昀下意识朝准岳母笑了笑,岂料,起身起到一半时,他不慎踩中袍摆,重心不稳,趔趄往前摔——   霎时,“啪嗒”一声,帽子掉了,露出半秃的脑袋。   夏振昀措手不及,狼狈挥舞手臂,却止不住摔势,尴尬得脸涨红。   “小心!”姜玉姝一惊。   许氏欲言又止,“哎——”   幸而,郭弘磊近在旁边,眼疾手快地一搀,硬把人架了起来,弯腰时顺势捡起帽子,默默递给对方。   “多谢,多谢。”夏振昀飞快戴好遮秃的帽子,窘迫出一头汗。   刹那间,满厅鸦雀无声,女客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妥,干脆沉默。   郭弘磊面不改色,抬手说:“世兄,请。阿哲和轩弟他们正恭候大驾,并有若干当地的朋友,请移步一叙。”   “去,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王氏回神,慈祥一挥手。   夏振昀自知出了丑,没好意思看许氏一眼,讷讷答:“哎。”他转身往外走,举手投足间,肉颤巍巍。   许氏深吸口气,端庄喝了口茶,神色如常。   哈哈哈,胖秃子,又憨又笨!王巧珍咬紧牙关,苦苦忍笑。   姜玉姝暗中嘀咕一番,转眼抛开了,埋头安排开宴事宜,一刻不得停歇。   这天,郭府热闹非凡,直至傍晚,众宾客陆续告辞,才渐渐安静。   夕阳西下,三兄弟送男宾,姜玉姝和王巧珍送女客,应酬一整天,都累了。   客房·门窗紧闭   姜玉姗一觉睡到中午,拒绝饮食,脸色阴沉沉,丫鬟深知她不痛快,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陪伴着。   因为是二进院,并不宽敞,送客的动静频频传进耳朵里,她愈发愤懑,烦躁闭目养神。   忽然,窗外响起郭弘轩洪亮的一嗓子:   “世兄过奖了,小弟不敢当。”   郭弘哲亦谦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   郭弘磊莞尔,“他们只考过了县试与府试,还有院试呢,尚未获取秀才功名,当不起世兄的夸。”   “哪里?贤弟过谦了。”   夏振昀虽是伯府嫡子,却因兄弟多而不甚受宠,天生好脾气,性子十分和软,憨笑说:“凭他们的才华,下一轮春闱,想必能蟾宫折桂,愚兄在都中恭候,到时务必一聚,一醉方休!”   郭弘磊欣然道:“但愿能如世兄所言。”   四人一边往外走,一边闲聊,渐渐走远。   客房内   姜玉姗赤着脚,透过窗缝,悄悄张望,瞪视肉颤巍巍的夏振昀,拿他与高大俊朗的郭弘磊相比较,比着比着,脸色铁青,使劲摔上窗,飞奔扑到床上,委屈痛哭。   天呐!   天呐……   我宁愿死,也不嫁给姓夏的丑八怪!   哭着哭着,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贴身侍女小梨和小喜,忐忑杵在榻前,不敢劝一句,唯恐遭迁怒。   暮色四起时,房门被推开,许氏回屋,进门便关切问:“姗儿呢?她吃饭了没有?”   小梨和小喜对视一眼,前者答:“姑娘睡着了。”后者接腔禀告:“无论奴婢怎么劝,姑娘都不肯吃东西,饿了一整天了。”   “唉,我就知道,真是个傻丫头!”   许氏唉声叹气,一边朝里间走,一边吩咐:“我叫人做了燕窝粥,小梨,快去厨房端来,我亲自喂,不吃就灌!”   “是。”小梨屈膝退下。   许氏落座榻沿,弯腰端详泪痕斑斑的女儿,唤道:“姗儿?姗儿?快醒醒,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坏身体就糟了。”   “姗儿?”   “醒醒,娘有话同你说。”   许氏笑吟吟,“振昀今天来,不仅带了寿礼,还给你带了礼物。他听说你水土不服,胃口不佳,特地送了上等燕窝,显见是个细心的,体贴,懂得心疼人。”   “你呀,从小娇蛮,动辄使性子,所以娘才选中振昀,门当户对,他脾气又好,宽厚大度,一定会包容你的!”   夏振昀?燕窝粥?   母亲絮絮叨叨,姜玉姗闭着眼睛,不理不睬,听得怒火滔天,几乎喘不上气,指尖哆嗦。   与此同时·东厢   “摇,对,摇它。”   “好玩吗?”   婴儿平躺在榻上,双手把玩一个小巧拨浪鼓,“咚咚~”作响。   姜玉姝给孩子系上衣带,挠了挠他的痒痒肉,“好啦,洗干净了,香喷喷!”   鼓声“咚咚咚~”,婴儿怕痒,咯咯笑。   奶妈邱氏在旁收拾,麻利把脏衣物搁进浴盆里,规矩是交给专人清洗,端起盆说:“小公子该吃晚饭了,我去端蛋羹。”   “今天忙乱,”潘嬷嬷凑近,拿布老虎逗婴儿,“蛋羹也不知蒸好了没有。”   “厨娘怎敢饿着小公子?肯定蒸好了。”   “那去端。”   姜玉姝精疲力倦,左手捶着后腰,右手教孩子摇晃拨浪鼓,“寿宴嘛,宾客众多,大家都辛苦了,早些休息——”话音未落,翠梅敲门禀告:   “夫人,大人来了!”   “谁?”   “大人!马车已经停在门口,公子他们先去迎接了。”   姜玉姝诧异站起,粗略拢拢头发、整理衣裳,“奇怪,父亲不是说明天才来吗?”   “您快去迎接。”潘嬷嬷催促道。   姜玉姝点点头,不忘嘱咐:“烨儿刚洗完澡,吃饱就哄他睡,不用抱出去见客,他一向是早睡早起的。”   潘嬷嬷赞同答:“对!今天风大,怕着凉。”   父亲驾到,姜玉姝快步赶去迎接。   同时·客房内   许氏惊喜交加,“哦?他人呢?”   “大姑娘和大公子已经去迎接了。”仆妇禀道。   许氏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地说:“姗儿,你父亲来了,娘去瞧瞧。待会儿你赶紧把燕窝粥吃了!”   姜玉姗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置若罔闻。   丫鬟小喜奉命,寸步不离地看守她。   下一刻,小梨端着托盘返回,跪在榻前禀告:“姑娘,刚熬好的燕窝粥,求您尝一些,千万别饿坏了身子。”   “多少吃一点儿?”小喜帮腔。   突然,姜玉姗猛地翻身坐起,满脸泪痕,冷冷吩咐:“浑身黏糊糊的,小喜,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是。”小喜领命退下。   须臾,房里仅剩主仆二人。   小梨端着粥,跪在榻前,继续劝说:“姑娘,好歹吃一点,别饿坏了肚子。”   姜玉姗甩开被子,右腿缓缓屈起,居高临下,冷冷问:“燕窝粥?”   小梨眼睛一亮,误以为她想吃,忙答:“是!”   “燕窝是姓夏的丑八怪送的?”   “呃?”小梨呆了呆,如实答:“听夫人刚才说过,是的。”   “嘁,丑八怪送的燕窝,谁稀罕?”   姜玉姗嗤笑一声,积压几年的懊悔、不甘、嫉妒、郁懑……悉数涌上心头,倏然暴怒,右手高高扬起,斜往上一打,打翻了托盘!   刚熬好的燕窝粥,滚烫,瞬间泼了小梨一脸!   “啊——”脸部剧痛,小梨慌忙抬手抹掉粥,才惨叫半声,却又挨了一记窝心脚,后仰摔倒,蜷缩捂住心口,疼得无法言语。   姜玉姗跳下床,暴跳如雷,虽然赤着脚,却使出全力,恶狠狠教训丫鬟,边踹边质问:“丑八怪送的燕窝,你竟敢劝我吃?”   “该死的东西,好没眼色,该死!该死!”   “你们该死,统统该死!”姜玉姗压着嗓子,咬牙切齿。   眨眼间,丫鬟躲闪不及,且不敢反抗,一连挨了七八脚,其中三脚正中心口。她起先还能蜷缩,翻来滚去地求饶,“饶命咳咳,姑娘、求姑娘饶命,奴婢知错,咳咳咳……饶命……”   姜玉姗癫狂发泄,怒目圆睁,眼珠子外凸,面庞狰狞,对准丫鬟心口,连踢带踹。   丫鬟心口遭受重击,致命伤令她无力蜷缩,整个人抽搐,翻白眼,脚绷直,蹬了蹬腿,逐渐不动弹了。   姜玉姗浑然不觉,继续踢,直至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跌坐床沿仍骂:“丑八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丑八怪也想吃天鹅肉?哼,他也配?滚!”   “臭丫鬟,死丫鬟,竟敢劝我吃丑八怪送的燕窝?”   “该死,你实在该死。”   烛光下,她俯视一动不动的贴身侍女,“小梨?小梨?”   “居然不理我?找死么?”她起身踱近,弯腰,摸了摸丫鬟,发现气脉皆无。   寂静半晌,姜玉姗扑哧一笑,清脆一拍掌,歪头,娇嗔道:“哈哈哈,死丫鬟,没眼色,果然变成‘死丫鬟’喽!”   随即,她站起,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穿上鞋子往外走,正欲拉开房门,却一停,转身翻出镜匣里的剪刀,揣进袖内,反手关门。   恰在此时·斜对面东厢   “邱娘怎么回事?孩子都饿了,蛋羹还没来!”潘嬷嬷掩上门,纳闷走向厨房,着急郭烨的晚饭。   天色昏暗,夜幕即将降临。   姜玉姗站在树干后,目不转睛。   潘嬷嬷前脚离开,她后脚走向东厢,一推门,便听见婴儿的咿呀声—— 第163章 晴天霹雳   姜玉姗带着一身戾气, 暴躁至极,神情恍惚, 脚底像踩着棉花,晃进里间,定睛望去:   五个多月大的婴儿, 红肚兜外罩着雪青小褂子,白白净净,胖嘟嘟, 正平躺举着拨浪鼓玩, 两条小胖腿屈起,不时蹬两下,自得其乐。   听见脚步声,婴儿好奇扭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灵动有神,望着陌生姨妈, 咿咿呀呀。   “讨人厌的小东西, 你在说什么呢?”   姜玉姗踱近,站定, 嫌恶审视外甥。从昨天傍晚至今,她哭了太久, 双目红肿涩痛, 嗓音沙哑,讥讽问:“你除了贪玩和流口水,还会干什么?你和你娘一样, 讨人厌得很,偏偏所有人都喜欢你娘儿俩。尤其父亲,把姐姐夸上天,把我贬入地,甚至母亲,甚至明诚,甚至小弟……全家对我越来越不满了。”   “母亲忒糊涂,随便挑了个男人,就逼嫁,巴不得我明天就嫁给姓夏的,滚离娘家。”   姜玉姗极度不甘心,怒火与妒火齐燃,喃喃自语,“哼,姐姐有什么资格?当年要不是我拱手相让,她休想高攀靖阳侯府,她只配嫁给裴文沣那个酸书生罢了。”   陌生姨妈自言自语,婴儿懵懂,继续玩拨浪鼓,双手握住鼓柄摇晃几下,鼓声“咚咚咚~”,成功把自己逗乐了,奶声奶气,咯咯笑。   “吵死了!”   “小东西,你笑什么?啊?笑谁呢?”   姜玉姗脸色突变,厉声斥骂:“可恶,你居然敢嘲笑我?找死!”她狠狠一拽,抢走拨浪鼓。   婴儿原本双手握住鼓柄,忽然被抢走,他不懂得及时松手,被拽力带得上身半坐起,胳膊疼,掌心疼,旋即摔回原处——万幸,榻上铺了垫子和褥子,并未摔伤脑袋。   自出生至今,备受宠爱的小公子从未受过此等粗暴对待。婴儿先是一呆,摔下时嘴一扁,疼得哭起来。   “呜呜呜……哇哇……”婴儿双臂摊开,蹬蹬腿,放声大哭,迅速脸涨红。   “吵死了!”   “闭嘴!闭嘴!”姜玉姗怒气冲冲,高举拨浪鼓,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   与此同时·檐廊   “唉,小丫头,毛手毛脚的。”潘嬷嬷匆匆往回赶,“明天告诉管家,派她打扫屋子,别进厨房添乱了。”   奶妈邱氏提着小食盒,无奈说:“当时蛋羹搁在旁边,她在盛菜,我转身拿食盒,眨眼的功夫,她就筷子一抖,把一颗酱丸子掉进蛋羹里!没办法,只能重新蒸一碗。”   “快走,小公子已经饿了。”   “知道。”   下一瞬,前方厢房猛地传出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声!   潘嬷嬷唬了一跳,闻声便跑,“怎、怎么回事?”   奶妈尾随跑,惴惴不安,紧张猜测:“哭得那样厉害,该不会、该不会一翻身摔地上了?”   “糟了,这下糟了!”潘嬷嬷顿感害怕,两人心急火燎,疾冲回房,进门便连声哄:   “来了来了,不哭不哭!”   “小公子,不哭啊,马上吃晚饭——”   须臾,她们震惊停顿,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地打量:   姜玉姗端坐,左手摁住婴儿,右手抓着一把剪刀,“喀嚓喀嚓~”,一开一合,眼神诡异,笑吟吟,欣喜说:“哎呀,你们来得正好,烨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哭不止,怎么哄也哄不住。”   婴儿横在她腿上,俩胳膊被制住,徒劳蹬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姜玉姗的言行举止,透着邪气,一看就不对劲!   “这、这……”奶妈年轻,吓白了脸,说不出话,急切推了推潘嬷嬷。   “二、二姑娘,”潘嬷嬷年近五十,面如土色,颤巍巍伸手,结结巴巴劝说:“您、您请把剪刀放下,当心割伤手,您歇着、歇着,老奴会照顾小公子的。”   “我们小公子饿了,该吃晚饭了。”奶妈鼓足勇气,举起食盒示意。   “呵呵呵,是么?”   姜玉姗笑嘻嘻,轻快说:“但依我看,烨儿分明不饿,听,他哭得多响亮,中气十足,哪一点像饿了?”   潘嬷嬷惊慌失措,点头如捣蒜,“饿了,真的饿了!”   奶妈附和,“对!小公子每天都是这个时辰吃晚饭的,一饿肚子就哭。”   “胡说!”   “本姑娘说不饿,他就不饿!”   姜玉姗郁懑多年,无法再压制嫉恨与怨怼,听不得任何反驳,一遭反驳,便仿佛被拔了逆鳞,杏眼圆睁,眼珠子外凸,狰狞呵斥:“滚,滚出去!不用你们,我自己会哄孩子。”说话间,她挥动剪刀驱赶,婴儿恰挣扎蹬腿,腿一抬起,只听“刺啦~”一声,裤管被划破了。   “啊——”奶妈惊恐万状,失手摔了食盒,蛋羹泼地,瓷碗“当啷”,应声而碎。   “姜二姑娘!”   “不要伤害孩子!”   “姑娘,”潘嬷嬷扑通下跪,哭着说:“您、您为什么这样啊?小公子可是您的亲外甥,求求您,无论因为什么事不痛快,总之,不该拿孩子撒气。”   “老东西,闭嘴!”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教我?”姜玉姗咬牙切齿。   潘嬷嬷见对方神态疯狂,不敢贸然夺剪,磕头苦苦哀求。奶妈见状,腿软着转身,跌跌撞撞离开,跑去求援。   幸亏,姜玉姗已彻底丧失理智,只顾斥责婴儿和潘嬷嬷,并未阻止奶妈。   此前一刻·庭院   众人簇拥姜世森,往正房走。   入夜,郭府里里外外皆已掌灯。姜世森身穿墨蓝便服,手捋长须,踱着方步,边走边观察四周,夸道:“唔,干净整洁,清静宜居,离衙门又近,不错!”   姜玉姝笑了笑,“现在住着挺舒适,但二进院不太够宽敞,我们打算买下东边那块地,扩建一番。”   “唔,这个主意好!”姜世森欣然赞同,并决定悄悄接济女儿一笔银子。   许氏慢丈夫半步,随手往东厢一指,含笑告知:“看,外孙就住在那屋里!他像玉姝,一样地喜欢花草,平日可喜欢赏花了。”   “哦?”姜世森依言望向东厢,流露慈爱之色,提醒道:“到扩建时,记得辟个园子,栽些花草树木,供一家人游赏。”   姜玉姝从善如流,“正有此意!”   姜明诚是儿子,郭弘磊是半子,一左一右地尾随。郭弘磊莞尔,暗忖:小淘气,根本不懂赏花,只会摘花罢了。他抬手道:“您慢些,小心台阶。”   少顷,一行人迈进正厅,落座寒暄,互相问候。   姜世森微笑,解释说:“原本决定明早再来祝贺,但傍晚一忙完公务,我独自待在后衙,冷冷清清,想着这儿热热闹闹、其乐融融,顿时就坐不住了,仓促登门打扰,还望亲家母莫怪。”   “嗳哟,太见外了!我刚才正想叫弘磊带些糕果去陪伴的。”   王氏和和气气,“当时听见亲家来了赫钦,我立刻叫弘磊去请,但孩子们提醒,说钦差出巡期间不宜赴宴,我一想也对,所以没敢请,怕耽误你的差事。”   姜世森叹了口气,“唉,我是劳碌命,比不得亲家母,教导有方,儿子个个有出息,不仅已经开始安享清福,连孙子都有俩了。而犬子,至今尚未成亲。”   王氏听得开怀自豪,嘴上谦道:“哪里?我看明诚就很不错,假以时日,二位想必比我更享福呢!”   姜明诚忙躬身,“您过誉了,小子不敢当。”   许氏笑说:“他呀,远远不如弘磊懂事。”   “明诚仍是一团孩气。”姜世森对儿子一贯十分严厉,“比不上弘磊一半稳重。”   郭弘磊不免谦虚了一番。长辈在上,姜玉姝打起精神陪聊,偶尔插几句话。   聊着聊着,王氏自豪之余,感慨良多,透露道:“唉,我们家遭过大劫,幸亏列祖列宗保佑,才勉强缓了过来。苦难磨练人,逼得弘磊稳重懂事,其实,他年少时特别倔,经常不听话,气得我呀,又骂又罚,几次险些亲手打他一顿板子!”   姜玉姝忍笑,余光一瞥:郭弘磊神色如常,恍若被说的不是自己。   “弘磊算非常不错的了,明诚才叫长辈头疼呢!”   礼尚往来一般,姜世森立即表示自家儿子更顽劣,许氏亦帮腔,场面话一套接一套,双方均贬低自家孩子,夸耀对方。   下一刻,谈笑声中,众人忽然听见婴儿的大哭声。   姜玉姝吓一跳,不假思索地站起,下意识望着丈夫,“烨儿在哭。”   因为隔得远,听不真切。郭弘磊诧异皱眉,“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哭成那样?”王氏担忧往外看,略一思索,懊恼猜测说:“估计是今天宾客众多,见了一些生人,受惊吓了。”   许氏赞同颔首,“多半是。小孩子胆子小,容易受惊,夜间惊哭,睡不安稳。”   郭弘磊一琢磨,觉得有道理,低声说:“我陪着长辈,你快去哄一哄。”   “玉姝,赶紧去哄哄!”王氏很不放心。   姜世森和许氏也催促,“去,别让孩子哭哑了嗓子。”   “哎!”   姜玉姝眉头紧皱,疾步往外走时,右眼皮莫名一跳,她尚未回过神,突见孩子的奶妈邱氏飞奔而来!   “夫人!”   “夫人快——”奶妈万分恐惧,跑进厅时,被门槛绊得摔倒。她心急如焚,连滚带爬地揪住姜玉姝袖子,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喊:“快!快去救救小公子!”   “夫人,你妹妹好像疯了,她拿着剪刀,在、在折磨孩子,快,快去救人,晚了恐怕来不及!”   众人不敢置信,慌忙站起,“什么?”   拿剪刀折磨孩子?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姜玉姝脑子里“嗡~”一震,险些魂飞魄散,一声不吭便往外冲!   她快,郭弘磊更快,勃然大怒,一阵风似的远去,火速救子。   “老天,天爷——”王氏被仆妇搀扶,心惊肉跳,说不出话,与众人一道赶向东厢。   下一瞬,姜府的丫鬟小喜流泪奔近,直直跪在许氏跟前,哭着禀告:   “夫人,小梨死了!” 第164章 大义灭亲   顷刻间, 厢房内乱成一团。   郭弘磊率先赶到,潘嬷嬷仍跪地哀求, 他一眼看见儿子左臂受伤,雪青褂子被血染湿一片,正拼命挣扎, 哭得声嘶力竭,脸涨红。   郭弘磊霎时怒形于色,目光凌厉, 大吼道:“住手!立刻放开孩子!你有任何不满, 尽管冲着我来,折磨一个无辜的婴儿,算什么本事?”   姜玉姗左手当胸摁住外甥,把婴儿摁得平躺在自己腿上,右手抓着张开的剪刀,开刃一侧的锋利刀尖, 正紧紧抵住婴儿脖子。她额角脖颈青筋凸起, 嗓音沙哑,尖声喊:“站住!”   “谁也不准过来!”   “二公子, 你最好立刻站住,不要逼我。”姜玉姗似疯非疯, 似哭非哭, 抓紧剪刀,冷冷说:“你说对了,我确实没本事, 不仅没本事,还特别胆小,受不得惊吓,一受惊就手抖,手一抖,说不定剪刀就捅进外甥脖子了,到时血糊糊的,多恶心。”   “你——”   相距丈余,刀尖正抵住儿子的脖子,郭弘磊虽然武功高强,却投鼠忌器,生怕危及孩子性命,无十成把握,不敢轻举妄动。他皱眉,胸膛剧烈起伏,停下脚步,紧盯对方一举一动,沉声道:“二姑娘,你最好别冲动,冷静些,万事好商量。”   姜玉姗凄然一笑,幽幽叹息,漠视潘嬷嬷,落寞质问:“商量?怎么商量?你和她,连孩子都有了。难道你能休了她吗?”   话音刚落,姜玉姝赶到,她定睛一望,发现孩子已经受伤,登时心如刀绞,目眦欲裂,脑海一片空白,红着眼睛喝道:“要杀要剐冲我来,放开孩子!他才这么点儿大,还没学会说话,究竟怎么得罪你了?放开孩子,要撒气冲我来!”   “站住!”   姜玉姗抿嘴,似笑非笑,愉快端详恐惧失色的姐姐,好整以暇,歪头说:“姐姐若敢再靠近一步,吓得妹妹发抖的话,剪刀一旦捅进去,孩子可就成了你杀的。”   “别慌,必须冷静。”郭弘磊一把拉住妻子,竭力克制怒火,叮嘱道:“咱们见机行事,设法稳住她,千万别激怒她。”   姜玉姝不得不止步,无法自控,流着泪颔首,颤声答:“好,好。”   紧接着,王氏、王巧珍、姜世森夫妇等人也赶到了,皆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回神即七嘴八舌地劝诫。   王氏年事已高,亲眼目睹小孙子受苦,瞬间心乱蹦,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劈头问:“二姑娘,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放开,快放开烨儿,有话坐下、坐下谈!”   郭弘哲和郭弘轩一左一右地搀扶母亲,胆战心惊,连声劝阻。   “混账东西!”   “玉姗,”姜世森脸色铁青,厉声训斥:“你这是在做什么?立刻放开孩子,那是你外甥,亲外甥!你疯了吗?”   “二姐,如果你再不放开外甥,今天就没法收场了!”姜明诚试图夺剪刀,却被郭弘磊拦下了。   许氏不知所措,紧张劝说:“姗儿,你、你糊涂了。快放开孩子,听娘的话,来,把剪刀给——”   “休想!”   “吵死了,闭嘴,统统闭嘴!”   “谁也别和她吵。”姜玉姝眼眶含泪,指尖止不住地哆嗦,极力镇定,耳语嘱咐:“各位,不要激怒她,她一疯狂,就拿孩子撒气。”   姜玉姗神态狰狞,呼哧呼哧地喘,剪刀始终抵着婴儿脖子。她瞪视父母,仿佛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牙齿咯咯响,从牙缝里吐出字,激动嚷:“退后,都给我往后退!”   “横竖家里早就容不下我了,父亲不公母亲糊涂,全家逼着我嫁人。哈哈哈,我、如今我还怕什么?我千辛万苦逃到西苍,你们仍不依不饶,不仅全家一起追捕,还特地叫上姓夏的,活像一群土匪,软禁我,只差没五花大绑押上山寨了!”   姜玉姗咬牙切齿,脸色惨白,眼神直勾勾,倏尔哭倏尔笑,戾气十足地说:“我有言在先,宁死不嫁姓夏的,你们却当做耳边风,该死,你们都该死!”   “不、不是的,姗儿,你误会了。”许氏连连摇头,“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逃亲出走,娘怎可能主动告诉振昀?其实是他自己打听到的,一路追赶,快到西苍时,我们才汇合。”   姜玉姗撇撇嘴,冷笑,两眼布满血丝,“我不信!哼,你已经不是第一次骗我了,当初,你明明答应拒绝东勤伯府的提亲,一转身,却偷偷收下定礼,还吩咐隐瞒着,把我当傻子。”   “娘也是为你好。”许氏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姜玉姗暴怒,忿忿不甘,“真为我好,当年为什么安排姐姐替我出嫁?怪你,一切都怪你,自作聪明,毁了我的终身大事,害得女儿沦为笑柄,传遍亲戚间——”   “唉,别说了!”许氏急赤白脸地打断。   姜世森胡须颤抖,食指凌空指着次女,“孽障,不孝的孽障,长辈白疼你了。”   姜玉姗癫狂,半疯半醒,笑嘻嘻说:“这几年,父亲的心简直偏到了胳肢窝,姐姐是争气的好女儿,我是‘不孝的孽障’。呵,孽障嘛,就该做些混账事儿,如您所愿喽。”   “玉姗,假如你实在想当郭家媳妇,我的三个儿子,随便你挑,你喜欢谁,就嫁给谁。”王氏老泪纵横,若非两个儿子搀扶,早瘫软倒下了。她急不择言,压着愤怒,赔着小心说:“哪怕弘磊,也可以的,我能做主,叫弘磊娶你。”   “我、我才不做妾呢。”姜玉姗状似嗤之以鼻,却情不自禁动心,剪刀“喀嚓~”合上,又“喀嚓”张开,猫戏耗子一般,戏弄众人。   王氏救孙心切,忙说:“只要你放过烨儿,我马上叫弘磊休了玉姝,改娶你为妻,如何?”   王巧珍虽然不服姜玉姝,平日爱针对,屡因家务琐事发作对方,但她从无杀害之心,附和婆婆稳住疯子道:“玉姗,冷静些,只要你愿意,一封休书罢了,不难的。”   “真的?”   “不,不可能。骗人,你们肯定也是在骗人,像我娘那样,故意哄我。”语毕,姜玉姗再度暴躁,眼神阴郁,嗤笑说:“休想骗我!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众人苦苦相劝,几度尝试靠近,均被剪刀吓退,郭弘磊反复把岳父岳母往后推,忍无可忍地怒问:“你究竟想如何?”   “姜、妹妹,”姜玉姝咬着牙,悬心吊胆,整个人发抖,涩声说:“无论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只求你别伤害孩子。关于亲事,你要怪就怪我——”   “本来就怪你!”   姜玉姗歇斯底里,“你臭不要脸,抢走了本属于我的一切!”   “是,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姜玉姝目不转睛,凝视孩子,唯恐对方杀/婴泄愤,心思飞转,“我自知该死,要打要骂要剐,任凭妹妹处置。”她举起双手,仰脸露出脖子,试探往前走。   “妹妹,来,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彻底消气解恨。”   姜玉姗压抑多年,恨姐姐入骨,“你本来就该死!”   “对,我该死。”姜玉姝一步一步靠近,冷汗涔涔。   郭弘磊下意识抬手,本欲拽回妻子,最终却垂下,双手握拳,骨节泛白,紧盯着疯子。   婴儿左臂受伤,脖子亦被戳伤,正渗血。他扭头,眼巴巴望着熟悉的亲人,逐渐无力踢蹬双腿,红头胀脸,哭哑了嗓子。   稚嫩孩子痛苦哭泣,一声又一声,犹如一把又一把刀,不断扎在母亲心上,令母亲心急如火,心如油煎。姜玉姝屏息凝神,察言观色,慢慢靠近,一直冒险袒露脖子。   众人各怀心事,屏住呼吸旁观。   不料,当距离床榻半丈时,姜玉姗忽然喝令:“跪下!”   “你——”郭弘磊刚张嘴,却见妻子立即跪下,顿时喉咙发梗,怒目切齿。   “玉姝——”王氏等人束手无策,个个不敢眨眼睛。   发现面熟的亲人靠近,婴儿本能地高兴起来,蹬蹬腿,使劲挣扎,急欲抽出胳膊讨抱,“呜呜哇哇~”求助。   为了孩子,姜玉姝忍辱负重,不假思索地下跪,膝行继续往前,绞尽脑汁地稳住对方,“妹妹,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看着姐姐对自己下跪,姜玉姗痛快极了,得意洋洋,兴奋乃至亢/奋,遍布血丝的眼睛异常亮,“哼,你本来就对不起我!”   “对,你说得对。”   双方越来越近,姜玉姝心如擂鼓,嘴上恳切表示:“其实,我一直想把弘磊还给你,但之前郭家背负流刑,行动受制于官府,无法离开,故未能成功归还。”五尺,三尺,二尺,姜玉姝全神戒备,继续挪,“直到去年年底,圣上才赦免我们,现在好了,你的弘磊,人称郭校尉,当上了咳、咳咳。”   “当上什么啦?”姜玉姗语气像梦呓,恍恍惚惚,脑子里乱哄哄。   “千户。”姜玉姝终于挪到对方跟前,咬咬牙,正欲动手时——   许氏担心女儿,脱口喊:“姗儿小心!”   姜玉姗颤栗,如梦惊醒,怒火中烧,右肘一沉,略微后移以蓄力,狠狠把剪刀捅向婴儿脖子,尖声呵斥:“骗子!你也是骗——啊!”   电光石火间,姜玉姝全力一扑,趁对方略移开剪刀的瞬间,右手不顾一切地抢剪刀,掌心登时被刺穿!她忍疼,拼命扯开对方左臂弯,避免孩子被勒/死,火冒三丈地骂:   “松手,疯子,你个疯子!”   “我所拥有的一切,全是、全是努力挣得的,不是白捡的,谁也别想抢走!”   “你想坐享其成?简直做梦!”   几乎在妻子一扑的同时,郭弘磊火速跟随,雷霆震怒下毫不留情,他首先抬脚一踢,击落剪刀并夺走,旋即把姜玉姗抓离妻儿,拎起她并往屏风处一扔!   “啊——”   “咚~”、“咯啦”一阵乱响,姜玉姗撞翻屏风架,倒地时,上臂如常,小臂却反折,明显断了。她捂着伤口,翻来滚去,凄惨哀嚎。   “姗儿!”许氏脸色苍白,慌忙蹲下搀扶。   “二、二姐?大姐,孩子怎么样?”姜明诚看看大姐母子,又看看二姐,脚步迟疑不决,惶惶不安。   “烨儿!我可怜的孙儿,你受苦了。”   “二嫂,没事?”   “都伤哪儿了?”王氏等人一拥而上。   姜玉姝抱着孩子,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郭弘磊左手按住儿子臂伤,右手捂住妻子掌伤,无暇追究,扭头喝令:“大夫呢?立刻叫大夫来!”   老管家早已驱散其余下人,闻言一推提着药箱的方胜,急忙答:“是!老方,快进去救人,看你的了。”   方胜候命已久,匆匆推门而入,忙碌救治。   嘈杂混乱间,只有姜世森站在原地,脸色黑沉沉。   须臾,他突然揪起次女,重重掌掴,“啪~”响亮耳光声后,姜玉姗嘴角破裂,下意识呼唤:“娘!”   “大人,大人手下留情啊。”许氏左拦右挡。   姜世森颜面扫地,挥开继妻,咬牙说:“此等孽障,一而再再而三地任性妄为,闹得家无宁日,今天更是犯下不可饶恕的错,留不得。让开,谁也别拦着,我要打死这孽障,打死了她,太平清静!”   “不,不行!”   “爹,您、您息怒。”   一家三口推来搡去,姜世森接连掌掴次女,并随手捡起被撞坏的屏风架木条,劈头盖脸地抽打。   “你、凭什么打我?又打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姜玉姗始终认为自己委屈,左闪右避间,面庞扭曲,频频反击,单手搂住父亲的腿,仰脸,瞪视嚷:“我恨你,偏心眼的老东西,你不配做我的父亲!”   “孽障,孽障。”   姜世森急怒攻心,眼前发黑,差点儿昏厥,刹那间真想大义灭亲了。他抽出腿,狠狠一踹!   “我恨——”姜玉姗被踹倒,摔在散架屏风上,后脑勺恰被一颗长铁钉刺入,骂声戛然而止,浑身抽/搐几下,蹬了蹬腿,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姗儿?”   “你、你怎么了?”许氏呆若木鸡。   姜明诚仓惶蹲下,壮着胆子探查一番,哭着禀告:“二姐后脑勺被钉子扎了,好像、好像没有气息了。怎、怎么办?”   许氏跌坐,抖若筛糠,伸手触摸女儿的气脉,半晌,猛地扑在女儿身上,肝肠寸断,哭喊:“姗儿,我的心肝,娘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竟、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呐,天呐,我苦命的孩子!”   终究是亲骨肉,姜世森错愕愣住,气喘吁吁,颤声说:“我刚才那一脚,并非、并非——”他停顿,一声长叹,“罢了,看来,天意如此,讨债的孽障,不孝的东西,确实留不得。”   “大姐,二姐死了!”姜明诚泪流满面。   “啊?”   “什么?”姜玉姝一家人面面相觑,随即神色各异。   王氏面无表情,别回脸,立马换上慈爱笑容,专注哄慰小孙子,不住安抚他。   郭弘磊尚未回神,忽见岳母放开女儿尸体,站起来,一头撞向岳父,连挠带打,悲愤喊:   “姜世森,你赔我女儿!”   “我跟你拼了!” 第165章 同僚之怒   “我可怜的姗儿!”   “姜世森, 你赔我的女儿,你赔!”掌上明珠身亡, 许氏无法承受,鬓发凌乱,揪住丈夫衣领又挠又撕, 伤心欲绝,哀哀嚎哭:“姗儿是你的亲骨肉,她年纪小, 不懂事, 还是个孩子,一时糊涂犯了错,你可以骂可以罚,但、但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舍得下那般狠手?”   姜世森也伤心,脸色灰败。他精疲力倦, 不屑与妇人互殴, 一把甩开继妻,颤声说:“玉姗年纪不小了, 她忤逆不孝,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咎由自取。”   “你好狠的心, 居然把孩子活活打死了,我、我跟你拼了!”许氏恸哭,听不进任何话, 再度扑上前动手,仪态全无。   “娘,您冷静些!”姜明诚顾不上擦泪,焦急劝阻,脱口说:“二姐后脑勺的钉子,是个意外,谁料到木头架里竖着钉子呢?父亲是无心的,他绝非故意为之。可能、可能真的是天意。”   “天意?”   许氏一听,勃然变色,转身扬手,“啪~”地掌掴长子,失望责骂:“明诚!那是你姐姐,你亲姐姐,难道在你心目中,你亲姐姐十恶不赦吗?啊?姐弟亲情,你到底懂不懂?”   “懂!我懂!”   姜明诚挨了一耳光,脸颊火辣辣,哽咽小声说:“在我心目中,大姐和二姐,都是亲姐姐,都是父亲的孩子,是一家人。刚才,娘也亲眼看见了,二姐莫名满腔怨恨,竟然想杀外甥?匪夷所思,从小到大,她明明是最受宠的,连小弟都靠后,她为什么仍不满足?我实在不能理解。”   姜世森痛心疾首之余,欣慰看着长子,含泪喃喃:“慈母多败儿,果然,慈母多败儿啊!你二姐,就是太受宠了,稍稍不合心意便耍性子,任性妄为,最终自作自受,丢了性命。万幸,为父一向严格管教儿子,要不然,为父后半生,还有什么指望?老了依靠谁?”   “胡说!”   “就算我多宠了姗儿一点子,也是认真教她学好,从未溺爱。”   “况且,你们懂什么?”许氏捶胸顿足,攥住丈夫袖子不放,固执说:“姗儿根本没疯,她只是、只是初次出远门,千里迢迢,途中的荒山野岭,难免有孤魂野鬼,或者不干净的邪物。我苦命的女儿,肯定是被脏东西‘缠’上了,身不由己,糊涂的言行举止,并不是她的意愿!”   “我的姗儿,何其无辜!”   语毕,许氏瘫坐,爬向女儿,哆嗦合上死不瞑目尸体的眼睛,哑声承诺:“可怜的孩子,娘相信你,放心,娘一定、一定请高人施法,驱魔除妖,还你安宁。”   另一侧   王巧珍听了半晌,倏然站起,忍无可忍,忿忿说:“哼,玉姗算什么‘可怜、苦命、无辜’?真正的可怜无辜,难道不应该是我侄儿吗?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娃娃,他何错之有?差点被所谓的姨妈杀害了,简直祸从天降!”   “幸亏玉姝母子性命无虞,否则,你们打算怎么赔偿?”   “再者,”王巧珍黑着脸,一贯憋不住话,“今天是我婆婆寿辰,大喜的日子,玉姗死了,她的丫鬟也死了一个,这叫什么事儿嘛,忒晦气了!”   许氏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姜明诚上前,躬身道歉:“对不住,真是对不住,我们会全力善后的。”   姜世森责无旁贷,沉痛说:“今日之事,既是家门不幸,又怪我教导无方,给亲家母添了一堆乱子,失礼愧疚至极。放心,正如犬子所言,我定会尽快善后,尽力不给亲家母添更多麻烦。”   长媳责问时,王氏置若罔闻,但亲家回应时,她却不得不扭头,叹了口气,疲惫答:“玉姗已经死了,我没什么可说的,善后事宜,你们看着办。”   姜世森颔首,“马上办!”他略整理衣服,抬手扶了扶帽子,神态像是老了十岁,打起精神踱近,弯腰关切问:“伤势如何?”   “我不要紧,但孩子流了不少血,伤得严重,而且被吓坏了。”姜玉姝左手搂着孩子,焦头烂额,心乱如麻。   姜世森直起身,背佝偻,叹道:“好生照顾他。”   姜玉姝眼眶通红,点点头。   “事已至此,您老节哀。”郭弘磊从军多年,对金疮极熟悉,飞快给妻子包扎掌伤。他振作精神,审视一地狼藉,劝道:“您先坐会儿,喝杯茶定定神,稍后一起商量商量,看具体应该如何善后。”   “好,好。”姜世森步履缓慢,颓然跌坐,老态毕现。   姜玉姝望了一眼尸体,欲言又止,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呜呜哇哇……”婴儿的哭声一直未停歇,嗓子早已哭哑了。奶妈曾尝试喂奶安抚,但孩子疼得喝不下,哇哇大哭。   府里的大夫方胜,全神贯注,小心翼翼为郭烨处理伤口:   婴儿左臂被剪刀划伤,长约寸余,皮开肉绽,血染湿了雪青褂子,脖子则被刀尖戳了几个小血口,并有几处淤伤。虽性命无虞,但十分疼。   大夫低着头,仔细清理伤口,叮嘱道:“抱住,抱稳了,别让小公子挣扎。”   姜玉姝不停安慰孩子,涩声问:“这伤口,需要缝合?”   “必须缝,不然没法止血。”   “缝就缝,赶紧包扎!”郭弘磊抚摸儿子脑袋,摸到一手汗,心里万分难受,低声说:“别哭,马上好了,男子汉,忍一忍就过去了。”   王氏等人围着孩子,想方设法,七嘴八舌地哄慰。   约莫两盏茶功夫,伤口包扎妥,淤伤亦上了药。   “你妹妹死在这屋里,她临死前仍恨你娘儿俩,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即日起,烨儿不宜住在此处!”王氏起身,不容置喙地吩咐:“收拾收拾、不,不必收拾了,衣服等物,全部重新置办!走,快走,先把孩子抱去我房里住一阵,日后另外给他安排屋子。”   姜玉姝又看了一眼尸体,扫视地上的斑斑血迹,毛骨悚然,果断赞同,“老夫人言之有理,那就听您的!只是怕孩子夜里惊哭,影响您休息。”   “无妨。”   王氏叹道:“唉,不哭才奇怪了。刚才的危险,莫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也吓坏了。”语毕,她边走边吩咐:   “弘磊,你协助善后,最好天亮前解决,免得左邻右舍议论纷纭。”   “知道。”郭弘磊招呼弟弟,簇拥女眷离开,“母亲不用操心,歇息去,此处交给儿子。”   当路过姜府一家三口时,姜玉姝止步,沉默片刻,劝道:“请父亲节哀顺变,千万保重身体。您是钦差,差事尚未办妥,家庭亦需要一家之主主持大局……振作些。”   “唔,好,好孩子,玉姗太令人失望,险些害了外孙性命,为父必会设法补偿孩子!”姜世森内疚端详长女,郑重承诺,余光却瞥见继妻猛地扑来,他立刻站起,昂首质问: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你还想怎么样?莫非想杀了我、给不孝女偿命?行!你干脆杀了我,今后,你自己带着儿子们过!”   “你——”许氏一呆,瑟缩噤声。   姜明诚无计可施,急得跪下了,仰脸恳求:“事情已经这样了,求求爹娘,消消气,再不齐心协力,恐怕家都要散了。”   许氏愣了愣,浑身一抖,下意识暗忖:女儿是掌上明珠,丈夫是天。天,是万万不能塌的,孤儿寡母没法过日子。于是,她潸然泪下,强忍悲伤,提醒道:“诚儿说得对,你是一家之主,绝不能出事,坐,快坐下歇会儿,瞧你,脸色都变了。”   “还不是被你们气的!咳咳、咳咳咳——”姜世森千愁万绪,咳得直不起腰。   许氏母子吓一跳,慌忙凑近,“怎么了?”   王氏早已带领小辈走远,压根不耐烦管闲事,若非看姜侍郎和次子夫妇的面子,她势必当场发作。   但在“孝道大于天”的朝代,姜玉姝却不能冷漠一走了之,“父亲息怒,当心气坏了身体。稍等,我去找大夫来。”   姜世森靠着椅背喘息,说不出话。   须臾,郭弘磊安顿好母亲和孩子,夫妻一同返回,吩咐道:“方胜,快给看看。”   “是。”方胜打开药箱,迅速给姜世森诊脉。   姜世森缓了缓,催促道:“玉姝,你受伤了,孩子也遭了罪,有弘磊在此即可,你去照顾孩子。另外,记得,替娘家给亲家母赔罪,转告亲家母,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儿,再郑重道歉。”   “我明白。明诚,好好照顾长辈。”   “嗯!”   夫妻俩耳语商议几句,姜玉姝便赶去上房陪伴孩子,步履匆匆,忧心如焚。   次日晌午·县衙后衙   “哼!”   “今天真倒霉,一大清早的,就挨了一顿责骂。”魏旭脸色难看,进屋便脱外袍,狠狠朝地上一扔。   “公子息怒。”小厮石头忙捡起袍子,宽慰道:“沈大人是户部官员,算是您的上峰,他决定考察,底下只能打起精神应对。”   “废话!”   “这道理,还用你教?”   小厮讪讪赔笑,沏茶奉上,“小人是怕您气坏了身体。”   魏旭喝茶,却被烫了一下嘴,愈发气恼,“咚”把茶杯掼在桌上,不忿地说:“岂有此理!那三百万斤粮种,分明是姜特使做主借出去的,上头责问,倒连累我挨骂!”   “刚发生的事儿,她还不知道呢。”   “呵,我看未必。”魏旭挨了骂,不仅脸上挂不住,更怕影响仕途,猜测道:“她父亲也是钦差,估计沈大人看着姜老大人的面子,徇私宽容她,只责问我。所以,她不早不晚,偏偏在节骨眼上告假,躲在家里避风头。”   “如此推卸责任,简直小人行径,委实太过分了!”   主仆荣损与共,小厮忧愁问:“那,现在该怎么办?沈大人吩咐了,下午还要进一步责问的。”   魏旭越想越生气,怒火中烧,拍桌吩咐:“你立刻去郭府,告诉她,出事了!如果她借故不来衙门,就是心里有鬼,故意算计同僚。哼,她若不露面,我、我也装病,装病谁不会啊。”   “大不了,一起丢乌纱帽!” 第166章 沮丧反省   晌午, 郭府厨房内锅碗瓢盆叮当作响,菜肴飘香, 厨娘们正忙碌烹制午饭。   日光亮堂堂,四处干净整洁,一切仿佛如常。   但, 众下人虽未交头接耳,较往常却沉默许多,谨言慎行, 埋头忙活。   昨晚, 府里出了大事,众仆或多或少清楚,二进院藏不住秘密。   姜玉姗及其丫鬟的尸体,连夜装裹入棺,天蒙蒙亮时,郭弘磊便率领一队车马离开广昌巷, 城门一开, 立刻出城,悄悄善后, 力求不引起邻居议论,保住家人的清静与安宁。   正房   两个外人横死在自己家里, 自然人人觉得晦气, 王氏尤其忌讳。她连夜下令,把小孙子带回正房,暂安置在碧纱橱里, 做祖母的随时可探望孙儿。   “弘磊怎么还没回来?”王氏坐在榻旁,忧心忡忡。   姜玉姝弯腰,给熟睡中蹬腿踢开薄被的孩子掖了掖被角,耳语答:“他们要办的事儿多,难些时间。您别担心,估计也快回来了。”   “唉,祸从天降,简直祸从天降!”王氏痛心疾首,心疼端详小孙子,压着嗓子说:“我可怜的孙儿,险些被疯子害了,胆子几乎吓破了,一晚上睡不安稳,梦里惊哭,醒了也哭,嗓子都哭哑了。”   为了善后和照顾孩子,姜玉姝一宿未眠,脸色憔悴,右掌包扎着。娘家给婆家添了大乱子,她不仅颜面无光,更十分自责,凝重道:“怪我未能及时察觉玉姗的病症,若能及时察觉,我必定阻止她!”   “算了,倒不能怪你。”   “玉姗平日端庄文静,谁料到她说发疯就发疯?唉,连我也看走眼了。想当年,你继母带着她,几次赴侯府的宴,我暗中观察一阵子,竟觉得她不错,做主把她配给弘磊。”   “现在回想,幸亏没成!假如真娶了她,不仅弘磊倒霉,更怕家无宁日。”王氏不由得庆幸,拉着脸,慢吞吞起身。   姜玉姝使了个眼神,翠梅和奶妈立刻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婴儿。她则站起,单手搀扶婆婆,没心思感慨当年,而是唏嘘说:“从前我不太信‘天意’,渐渐却不得不信,‘天意’一说,有时确实存在。”   “对,天意!”   王氏往外走,严肃说:“无论姻缘还是寿命,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咳、咳咳咳——”   姜玉姝吓一跳,“怎么了?快,快坐下歇会儿。”   王氏顾不上回答,忙拿帕子捂住嘴,生怕吵醒熟睡不久的婴儿,挪到外间才继续闷咳,歪在矮塌上半晌,吁了口气,“无妨,多半是着急上火,叫方胜开两剂药调理调理、疏散疏散,就好了。”   婆婆年迈体弱,姜玉姝不敢大意,立即吩咐仆妇:“立刻请方大夫来,给老夫人看一看。”   “是。”仆妇疾步退了出去。   姜玉姝有官职在身,常外出奔波忙公务,孩子由婆婆等人关照着,她既感激又内疚,劝道:“我今天告假了,专心照顾孩子。为了烨儿,您一宿没歇好,实在辛苦了,午觉多睡会儿,千万保重身体,否则,婆婆要是操劳累坏身体,做媳妇的无地自容了。”   “我不累,只是急。”   王氏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心有余悸,后怕之余,絮絮叨叨:“你们年轻人不懂,人呐,一旦上了年纪,吃喝玩乐的心,往往逐渐淡了,只有子女争气、儿孙满堂,才是真正欣慰,真正高兴。眼下,我统共才两个孙子,昨晚,眼睁睁看着烨儿受折磨,我心里、心里……嗳哟,难受啊!急得不行,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郭家的亲友远在都城,婆婆大嫂曾是贵妇,惯居后院,一年到头出不了几趟门,平日如果没有孩子活泼欢笑,她们该何等寂寞?   姜玉姝宽慰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且烨儿深受祖母疼爱,料想他的福气在后头呢。您不要伤心了。”   “但愿如此。”   王氏继续絮叨,“万万没料到,玉姗居然是那种忤逆暴戾的性子,与你截然不同,幸亏你们不是一个娘生的!”   “……咳,其实‘我’那两个弟弟,还算是孝顺懂事的。”姜玉姝无奈暗忖:娘家的脸,就是女儿的脸,撇不开。   王氏顿了顿,笃定说:“多亏儿子随了父亲,要是都像母亲,亲家公该愁坏了!”   姜玉姝无言以对,恰此时,方胜来了,便正色告知:“方大夫,老夫人刚才忽然咳嗽了一阵,你快瞧瞧是什么缘故。”   “是。”方胜诊脉时,王巧珍进来了,请示问:“老夫人,午饭好了,摆哪儿——哟?您这是怎么啦?”   姜玉姝解释了一通。   “唉,八成是又急又累,担惊受怕,昨晚乱糟糟的,老人怎禁得住那等打击!”王巧珍唉声叹气,斜瞥一眼,幸灾乐祸于对方娘家丢光了脸,旋即落座,亲昵依偎着婆婆,“求您老放宽心,赶快好起来。”   王氏含笑拍了拍长媳胳膊,“哪里就病倒了?我歇两天便好。”   从昨晚至今,姜玉姝挨了嫂子几次明里暗里的埋怨与怜悯、奚落等等,因罪魁祸首是妹妹,毕竟是娘家,她无法辩驳,亦无心辩驳,一概装作听不懂,微笑说:“我去叫厨房做些清粥小菜给老夫人,顺便看看烨儿的羹和药。”   “唔,去。”王氏一挥手。   不久   姜玉姝迈出厨房,因为困得慌,准备回房洗把脸、喝杯浓茶提提神,谁知一进屋,便见潘嬷嬷跪在地上,淌眼抹泪,小桃杵在旁边。   “夫人,”小桃忙禀告:“嬷嬷因为昨晚没照顾好小公子,主动请罪,已经跪了挺久了,您看是……?”   “夫人,老奴有罪!”潘嬷嬷膝行凑近,愧疚且惶恐,懊悔表明:“昨晚的事儿,都怪老奴粗心大意,本不应该把小公子一个人留在房里的。如果、如果老奴一直守着,小公子就不会受伤。”   “求夫人惩罚!”   姜玉姝愣了愣,左手搀她,叹道:“嬷嬷快起来,起来说话,小桃,快搀一搀。”   “哎。”小桃使尽全力,潘嬷嬷却执意不起,哭着说:“老奴自知有罪,求夫人惩罚,但惩罚之后,还求夫人宽宏饶恕一回,别撵老奴走。”   “谁说要撵人了?你和邱奶妈,一向尽职尽责,齐心协力,把烨儿养得白白胖胖。种种我都心里有数,已经在老夫人面前保下你们了。”   潘嬷嬷霎时大喜过望,磕头道:“多谢夫人宽容!”   “不准磕头,立刻起来。我一宿没睡,有些头昏脑胀,你一磕头,我更烦恼了。”   “是,是!多谢夫人。”潘嬷嬷慌忙站起,搀她坐下。   姜玉姝靠着桌子,轻轻揉捏太阳穴,缓缓说:“嬷嬷和奶妈的为人,我十分了解,昨晚的事儿,我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你们之所以走开,是为了给孩子张罗晚饭。玉姗的失心病突然发作,所有人始料未及,她深深怨恨我,迁怒于烨儿,揣着剪刀行凶,防不胜防,即使嬷嬷在屋里,恐怕也拦不住,只会白白多一个人受伤罢了。”   潘嬷嬷感激涕零,千恩万谢,频频擦泪。   “夫人头晕,不如躺下说话?”小桃关切提醒。   姜玉姝摇摇头,“不了,一会儿我还得去上房,喂孩子吃饭喝药。你沏一壶浓茶来。”   “是。”   姜玉姝叹了口气,第无数次地反省,沮丧懊恼,皱眉说:“孩子受伤,我作为母亲,难辞其咎。昨夜之事,严格追究起来,我有错,竟未能及早察觉妹妹性情有异,致使孩子遭受折磨。”   “您切莫自责!唉,老奴该死,辜负了公子和夫人的信任,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小公子独自待着,即使没倒霉碰上疯子、咳——老奴该死。”潘嬷嬷尴尬打住,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姜玉姝苦笑,“怕什么?继续说。‘我’娘家的脸,已经被玉姗丢光了。”   “总之,无论夫人准不准老奴继续照顾小公子,今后绝不能再让孩子独自待着了,他已经会翻身,既怕摔下床,又怕磕碰受伤。”语毕,潘嬷嬷突然抬手,悔恨自打嘴巴,垂眉臊眼,哽咽说:“这道理,老奴一天三遍地提醒别人,自己却粗心大意,没脸见人了。”   “啪啪啪~”耳光声中,姜玉姝忙放下茶杯,叮嘱道:“好了好了,知错就改即可。切记,下不为例!”   “老夫人那儿,我虽然已经保下了,但你应该带领奶妈去表个态,明白吗?”   “明白!”潘嬷嬷会意,点头如捣蒜。   “到时,小惩大诫十有八/九免不了。”   “应该的,错了就该罚!”   姜玉姝点点头,喝了杯浓茶,洗把脸,正欲吩咐端上食物和药去喂孩子时,郭弘磊大踏步进屋。   “回来啦?”   姜玉姝迎上前,迫不及待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妥了。”郭弘磊脱了袍子一撂,先去洗漱,水声哗啦,简略告知:“那个丫鬟葬在了郊外,至于玉姗的尸体,岳母执意带回都城,拗不过,只能依她。千里迢迢,路途劳顿,大家都怕她路上悲伤兼憋闷,一气病倒。”   姜玉姝给他倒了杯温水,“我父亲呢?”   “送岳母启程后,他赶回衙门处理公务了。僧道之事,如何了?”   姜玉姝轻声答:“早起就交代下去了,我叫管家带着几个小厮,悄悄去各大寺庙道观打听,请两拨人,一拨驱邪,另一拨超度,尽快让上上下下安心。”   “唔,不错!”   姜玉姝又问:“夏公子他们呢?”   “家丑不宜外扬,对外只能说玉姗水土不服、不幸猝然病逝。夏兄信以为真,颇悲伤,护送岳母一同回都城,但东勤伯府信不信,却难说了。”   “悠悠众口堵不住,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索性任由外人说腻了为止。”   郭弘磊洗漱毕,喝完一杯水仍渴,连喝三杯才告知:“对了,我刚才在门口遇见魏旭的小厮了,他奉命催你去衙门,说是有要事。”   “什么事?”姜玉姝一惊。   “他起先支支吾吾,我亲自问了,他才含糊说事关借出去的‘三百万斤粮种’,沈钦差似乎有些不满。魏旭想必扛不住,所以着急找你商量对策。”   “粮种是我做主借出去的。”姜玉姝顿感不安,“沈大人过问,我得去一趟衙门解释缘故!”   “今天告假,我已经和老夫人说了,会专心照顾孩子,没想到——唉。”姜玉姝倍感无奈。   “既领了俸禄,官员当以公务为重。”郭弘磊安慰道:“但再急也不在乎一时半刻,走,先吃午饭!”   “嗯。”   午后炎热   县衙宽敞,县令特地给西平仓官员安排两间屋子以办公。   门窗大敞,魏旭生气且担忧,没吃午饭,屏退小厮,独自待在厅里,桌上凌乱摊开一堆书籍、公文等物。眼看要赴上峰责问的约了,他焦头烂额地翻查公文,紧张思索对策,频频望门口,暗忖:   没来。   还没来。   她什么意思?莫非真决定当缩头乌龟了?真决定逼我独自担责了?   可恶!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她竟如此自私!   魏旭觉得遭了背叛,咬牙切齿,“啪~”地合上公文,重重一掼,铺纸并提笔蘸墨,潦草拟写几行措辞对策。   然而,写着写着,气着气着,骂着骂着,他笔尖一停,鬼使神差,笔尖挪到空白处,转眼间,极熟练地勾画了一个女子轮廓,边作画边喃喃骂:“叛徒,你个叛徒。”   “亏我心里经常夸你‘巾帼不让须眉’,结果一出事,立马畏缩了!叛徒,你怎对得起我?”   “长得再美又如何?当了叛徒,哪怕美若天仙,我也瞧不起。”   下一刻,姜玉姝主仆仨赶到县衙。   姜玉姝吩咐小厮,“你把糕果送去,告诉我父亲,我一忙完就去看望。”   “是!”小厮捧着食盒,快步去寻姜世森。   路过茶房时,翠梅说:“奴婢去提一壶滚水沏茶。”   “去。”   小吏与衙役来来往往,姜玉姝熟门熟路,不时颔首回应问候,匆匆踏进厅里,一眼望见同僚正伏案疾书,忙歉意说:“抱歉,我来晚了。”   魏旭猛地抬头,大惊失色,活像见了鬼,吓得整个人半弹起,脚被桌腿一绊,狼狈摔下椅子,“扑通~”倒在地上—— 第167章 上峰责问   糟糕, 叛徒来了!   俗话说得不错,果然“白天莫说人, 说谁谁到”。   魏旭摔下椅子的瞬间,焦急心虚,头皮发麻, 脱口问:“你怎么突然来了?有没有看、看见什、什——石头呢?”   “石头?我刚到,没看见你的小厮。”姜玉姝脚步一顿,茫然止步, 打量慌里慌张的同僚, 疑惑问:“魏大人,没摔伤?这么慌张,究竟出什么大事了?”   “谁、谁慌张了?”   “唉,你忽然走进来说话,吓人一大跳,害得我摔倒。”魏旭一咕噜爬起, 心急火燎返回书桌, 顾不上看对方一眼,情急之下抓笔蘸墨, 火速涂抹,把偷偷画的佳人涂成墨团。   转眼, 画作已毁, 但他仍不放心,“唰唰~”把纸揉成一团,丢进痰盂, 亲眼盯着纸团被水浸湿、墨晕开,才松了口气。   姜玉姝信以为真,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桌,歉意说:“吓着你了?抱歉。我在家里听说出了岔子,急急忙忙赶来了,顾不上敲门。”   魏旭强作镇定,严肃告知:“咳,不错,确实出了岔子!”   “前不久,咱们借给庸州的三百万斤粮种,被沈大人得知后,他十分不满,今早把我叫去,不太听解释,劈头盖脸责问——咦?”他惊讶打住,端详对方右掌问:   “你的右手怎么了?受伤了?”   姜玉姝落座,单手整理桌面,含糊答:“和你一样,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真巧。看着在渗血,伤得很厉害吗?”魏旭关切皱眉。   姜玉姝摇摇头,“皮肉伤罢了,过阵子就会痊愈。”事实上,姜玉姗当时狠狠一捅,开刃的剪刀把她的右掌扎了了个对穿,万幸并未伤筋动骨。   “所以,你是因为受伤才告假的?”   “嗯。”   魏旭恍然大悟,霎时暗感内疚,流露后悔之色,心想:原来是受伤了,而非故意躲在家里推卸责任,我刚才不该一个劲儿地骂她“叛徒”……思及此,他不由自主踱近,清了清嗓子,“你单手不便,为何没带下人来伺候?”   “带了的。”   话音刚落,翠梅提着一壶滚水,与石头先后迈进厅里,略挽起袖子,麻利沏茶。   魏旭莫名仍心虚,为了掩饰,不悦喝问:“石头!你上哪儿去了?半天不见人影!”   “小的遵照公子吩咐,打探消息去了啊。”石头纳闷之余,小声禀告:“沈大人歇了个午觉,一刻钟前离开后衙,现在应该已经在议事厅里了。”   相距不远,姜玉姝听见了,皱了皱眉,轻声提醒道:“石头胆子够大的,竟敢窥探钦差行踪,当心被侍卫抓住盘问。”   “不敢不敢!小的并未‘窥探’,而是站在高处,光明正大‘看见’的。”石头脖子一缩,赔笑端起翠梅沏好的茶,殷勤奉上。   姜玉姝颔首以道谢,魏旭接了茶,意欲开腔,腹内却“咕噜~”两声,立时尴尬得脸发烫!   “我家公子忙了一整天,”石头深知公子性格,不等人询问,抢着告知:“连午饭也没空吃!”   姜玉姝一愣,“唉,怪我,碰巧今天告假,辛苦魏大人了。不知沈钦差规定几时见面?如果赶得及,你该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才有精力办事。”   “申时。”魏旭生性心高气傲,爱面子,脸微红。   姜玉姝便吩咐:“那不急,还有小半个时辰。石头,快去给你家公子弄点儿吃的。”   “是!”小厮领命,一溜烟去了。   魏旭欲言又止,最终默许,目送小厮远去,暗忖:你到底谁家小厮呢?这般听她的话!   翠梅沏完茶,惯例开始收拾书桌,而后抹桌子,顶多忙两刻钟,余下便坐在旁边,认真识字看书,发奋用功——因为姜玉姝曾许诺,她若能通文墨、会简单记账,就提拔她当女管事。   但今天,她无心学习,担忧问:“那三百万斤土豆,全已经运去庸州,马上要夏种了,钦差这时候责问,万一勒令追回,咱们该怎么办?”   姜玉姝掏出钥匙,翠梅开锁,她拉开抽屉翻找,翻出一份借条,“借出去的粮种,犹如泼出去的水,追回是不可能的。”   “哼,以庸州纪知府的精明性子,收入仓中的粮种,他绝不肯归还!”魏旭定定神,返回自己书桌并落座。   从昨夜操劳至今,姜玉姝疲倦不堪,喝着浓茶提神,正色问:“早上见面时,沈大人具体问了些什么?他最不满意哪一点?”   “唉!”   “快别提了!”魏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彼此相熟,他压着嗓子,直言不讳地告知:“当时我刚站稳,沈大人劈头问‘西平仓是不是借了三百万斤粮种给庸州’?我答‘是的’,才解释几句,他脸色就变了,严厉训责,足足两盏茶功夫!主要告诫‘粮食是最重要的军储,军粮应专供戍边将士,而不宜借给地方官府’等等,再者便是反复督促年轻人‘遇事多动脑子’。”   反复督促年轻人遇事多动脑子?哦,想必是朝廷大员对新小吏施以威压和嫌弃……   姜玉姝侧耳细听,缓缓颔首,“明白了。上午我不在场,全让魏大人扛着,委屈你了。”   刹那间,魏旭逐渐心气平顺,大度一挥手,状似满不在乎地说:“无妨,不委屈。谁让人家是大官、是钦差呢?咱们品级低,只能受着了。据你看,待会儿该如何应对?”   姜玉姝审视借条,垂首沉思,随口答:“见机行事。”   “啊?”   姜玉姝宽慰道:“别慌,咱们又没触犯法规,到时我会向沈大人解释清楚的!”   于是,一行人掐着时辰,随从守在门外,两人准时求见。   厅内   钦差之一沈天恒,现任户部员外郎,端坐上首。他四十开外,四肢不算胖,却因好酒而大腹便便。   沈大人简直海量,接风宴上,我差点儿被灌倒了……姜玉姝忆起丈夫所言,与魏旭一同行礼,“下官见过沈大人。”   “你便是郭姜氏?”   “是。”姜玉姝一怔,琢磨对方语气,登时觉得自己像是犯案受审的犯人,暗忖:难怪魏大人气呼呼,以他的性子,恐怕咽不下这种憋屈感。   沈天恒神态肃穆,法令纹深刻,嘴角略耷拉,气势威严,“坐。”   “谢大人。”姜玉姝和魏旭并排落座。   沈天恒扫视几眼,“姜特使,手怎么回事?”   姜玉姝起身答:“不慎受伤,故告了半天假,未能及早拜会大人,下官惶恐,万望海涵。”   “只要不耽误公务,本官就不怪。”   沈天恒板着脸,语气硬邦邦,抬手示意对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本官今早才听说,西平仓借了三百万斤粮种给庸州,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谁的主意?”沈天恒皱眉。   开始皱眉了!又想责骂吗?难道早上还没训够?魏旭心里“咯噔”一下,忐忑不安,憋屈且无奈。   姜玉姝再次站起,内心冷静,迷茫反问:“不是朝廷的意思吗?”   “什么?”沈天恒单侧浓眉高挑,扬声问:“朝廷何时命令你们往外借粮了?”   姜玉姝镇定答:“下官等人当时也纳闷,但仔细一打听,方知庸州纪知府所言不虚。庸州百废待兴,纪知府奏请朝廷赈济、拨粮种等等,朝廷让他找西平仓商量,所以——”   “糊涂,糊涂啊!”   沈天恒连连摇头,尚未听完便打断,恨铁不成钢,“军仓专为军储而设,只有收屯粮的,地方缺粮种,你们压根不用管,更不应该借!朝廷无旨无令,只是吩咐‘商量’,你们竟然痛快借了?还一借就三百万斤?”   言外之意是嫌我们愚蠢了?也不想想,对方是知府,我们是小吏,当差不易。魏旭听着审犯人的语气,不仅刺耳,更不忿。同僚站着,他亦只能起立,忍气吞声。   姜玉姝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透露道:“其实,纪知府要求的是五百万斤,下官等人觉得太多,最终只答应借三百万斤,而且正式打了借条,限定两年内连本带利地归还,借条上盖了知府的官印和私印。请大人过目。”   侍卫接过并呈上,沈天恒一边看,一边问:“借条?连本带利?莫非你们当军仓是钱庄吗?”   “下官不敢。”姜玉姝刚摇了一下头,突听上峰重重拍桌:   “啪”声响,吓她一跳,魏旭咬牙戳在地上。   “糊涂,糊涂啊!”   沈天恒黑着脸,语速飞快,义正辞严地质问:“倘若敌兵忽然犯边,规矩历来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到时你们拿不出粮食,耽误军情,是要掉脑袋的,懂不懂?”   魏旭年轻气盛,忍不住说:“大人息怒,您的意思下官明白,只是,西平仓年初才设立,莫说屯粮,连仓库都尚未落成,目前仅西苍上交了一季屯粮,暂时实在没能力供应军粮。况且,纪知府确实是奉朝廷之命,名正言顺,求助于西平仓,下官等人岂敢置之不理?”   “哦?”沈天恒眉头紧皱,盯着魏旭,渐渐沉下脸。   姜玉姝赶在上峰发怒之前,迅速接腔,恭谨表示:“多谢大人提醒!唉,彼时下官初入仕途,顾及仓库尚未建成、土豆又不耐贮藏,尚未考虑周全,仓促出借屯粮,事后一琢磨才发觉欠妥,然而悔之晚矣。经一事长一智,下官今后必将慎之又慎,竭尽全力,不辜负大人的殷切教导之恩。”   “哼。”   沈天恒脸色稍缓,“若非看着你们两个皆初入仕途、阅历浅经验不足,此事断不能轻易揭过!”   姜玉姝立刻躬身,感激道谢:“多谢大人宽容。”   “此时言谢为之过早。”沈天恒始终严肃板着脸,不苟言笑,“假如那三百万斤粮食收不回来,你们难辞其咎。”   姜玉姝胸有成竹,恭谨禀告:“下官等人曾专程前往庸州打探情况,如无重大意外,应该能按时还债。”   “您放心,根据土豆的产量,三百万斤粮种,至少能收获、收获——”魏旭迟疑盘算。   姜玉姝生怕同僚朝丰收方向算,果断往偏低里说,“两千万斤左右,应该不是问题。”   魏旭心思一转,颔首附和,“对!”   沈天恒拿起欠条,又看了一遍,语重心长地训/诫,“假如当初没借出去,现在何需担忧?唉,你们年轻人,行事到底不够稳重。”   姜玉姝恭敬听训,魏旭默默隐忍,不敢反驳半个字。   随后,沈天恒又查了几处,连训带教,口干舌燥时喝杯茶润润嗓子继续责问,直至傍晚才散。   夕阳西下时分   魏旭气得没了脾气,环顾四周,苦笑说:“唉,沈大人诲人不倦,连说一下午也不累,魏某佩服!”   往常姜玉姝会觉得好笑,今天却精疲力倦,简要谈了几句,便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明天再谈公务,我得去看望家父。”   “行!你去,明天见。”解决了麻烦,魏旭乐呵呵。   不久·后衙   “于公,老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逮谁训谁,事情解释清楚了就好,挨几句责备而已,切莫往心里去。”姜世森教导道:“官场上,并非人人圆滑,有少数的‘沈天恒’,脾气急躁,心直口快。”   姜玉姝颔首答:“女儿记住了。”   “咳,咳咳咳。”   “大人,该服药了。”仆从端来汤药。   姜玉姝单手不便,在旁劝说:“父亲,服药。后天一早启程去庸州,您公务繁忙,一定要小心保重身体才是。”   “唔,放心,为父咳咳咳、还撑得住。”姜世森咳嗽不止,伤感低落,喝完药,勉强打起精神,关切问:“孩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姜玉姝憔悴沉痛,乃至心力交瘁,忧切答:“烨儿太小,浑身血液就那么点儿,他左臂受伤,失血过多,一下子变虚弱了,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躺着,经常惊哭。”   “唉。”   “孽障,玉姗简直、简直是孽障!”姜世森泪花闪烁,重重拍桌,猛一阵剧烈咳嗽,直不起腰,众仆慌忙凑近照顾。   乱糟糟,姜玉姝只得宽慰道:“事已至此,日子总要继续过,您是家里的顶梁柱,千万想开些,切忌忧伤过度。”   “大姑娘说得对,您刚喝完药,不宜激动悲伤。”   “府里还等着大人回去主持大局呢。”众仆七嘴八舌地劝。   “外孙受了委屈,为父心里有数,一定尽力设法补偿他!”   姜玉姝叹了口气,“父亲不必如此,我什么都不求,只求孩子平安。”   彼此问候一番,姜世森便主动催促:“天色不早,你回家去,好好照顾孩子。”   “我明天再来看您。”姜玉姝的心,早已飞回家了。   暮色渐起,主仆仨离开衙门,匆匆返回广昌巷。   姜玉姝脚下生风,迈进大门,疾步走向正房,谁知尚未迈进庭院,迎面便见两名小厮飞奔而来,双方险些相撞。   “哎,跑什么跑?”邹贵急忙阻拦,翠梅提醒道:“你们差点儿撞到夫人了!”   “小的该死,求二夫人莫怪。”小厮躬身让路。   姜玉姝直觉不妙,“慌里慌张的,怎么回事?”   两名小厮对视一眼,犹豫须臾,含糊答:“奉二公子的命令,赶着出去请大夫。”   姜玉姝屏住呼吸,“给谁请?府里不是有方大夫吗?”   “小、小公子。”   “小公子发热,灌不进药,方大夫没辙了,只能请其他大夫试试,所以——夫人?”   姜玉姝心急如焚,不等小厮说完便赶去看孩子,头也不回地吩咐:“那就快去请大夫!把城里有名的大夫,统统请来!” 第168章 艰难之择   姜玉姝心如擂鼓, 进厅便问:“孩子怎么样了?”   “别急,我已派人请大夫去了。”郭弘磊沉声答,旋即关切问:“沈钦差没追究你什么?”   姜玉姝摇摇头,“他只是责问一番,匆匆交代几件事,就过去了,并未追究。”   龚益鹏一家三口尚未离开, 温和说:“无事便好。”   “二嫂。”郭弘哲让开去路,郭弘轩讷讷宽慰道:“别太担心,小烨会康复的。”   姜玉姝一听,霎时更不安了,几人疾步迈进卧房。   须臾   王氏坐在榻边, 忧心忡忡,黑着脸质问:“事先我就说, 硬掰开嘴灌药是行不通的!烨儿喝不下药, 你是大夫,难道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吗?啊?”   方胜额头冒汗,满脸为难之色,赔着小心解释答:“老夫人息怒, 小公子的热症, 十分复杂,既因为受伤,又因为受惊,还因为——”   “我不管那些!”   丫鬟仆妇大气不敢喘, 捧着几盏烛台侍立四周,照得碧纱橱亮堂堂,王氏白发苍苍,急得抬手拍大腿,连声催促:“唉哟,你倒是赶快想办法啊!任由孩子这么发热,不吃不喝的,伤口怎会痊愈?身体怎能康复?”   “是,是。”方胜硬着头皮,“我、我正在想办法。”   王巧珍叹了口气,劝道:“老夫人消消气,相信他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您且耐心等一会儿,兴许外头请的大夫能药到病除也未可知。”   “是啊,吉人自有天相,孩子会平安的。”廖小蝶附和道。   “那,外头的大夫怎么还没请来?”王氏扼腕,不得不把期望移向别的大夫。   郭弘磊快步靠近,安慰道:“母亲别急,刚才已经派人去请了,稍后便到。”   姜玉姝顾不得和婆婆等人打招呼,径直奔至榻边,定睛一望:   婴儿平躺昏睡,烧得小脸红扑扑,唇干裂,呼吸急促。   “烨儿?烨儿?”姜玉姝伸手一摸孩子额头,心惊胆战,恐惧喃喃:“天呐,太烫了……中午我走后,他都吃了些什么?喝药了没?”   潘嬷嬷和奶妈、小桃一直守着照顾,赶忙你一言我一语地禀告:“原本喝了挺多奶!”   “还吃了点儿稀粥。”   “但一灌药,就、就全吐了。”   “然后又喝了些奶,但再也不肯吃药,渐渐发起热来,一直睡到现在。”   姜玉姝眼眶发烫,鼻尖泛酸,扭头急切问:“方大夫,你看该如何是好?”   “惭愧,方某医术不精,令夫人失望了。”方胜擦擦汗,言辞恳切,直言不讳地说:“因此,方某绝不敢含糊其辞、耽误小公子病情,趁还不晚,恳请老夫人、夫人和公子尽快设法另请高明,以免紧急时手忙脚乱。”   “你以为我们不想吗?”王氏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问题在于附近哪儿有名医?你自称‘医术不精’,但事实上,你的医术在赫钦算高明的了,所谓‘县里其他大夫’,估计比你强不了多少。”语毕,她抚摸婴儿脸颊唤道:   “烨儿?好孩子,快醒醒,喝了药再接着睡。”   姜玉姝登时撑不住了,心如刀割,迅速泪水盈眶,泪珠滚滚,滴在衣摆上。   “别哭,别哭。”郭弘磊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暗暗焦急,极力安抚道:“先别慌,或许稍后请来的大夫会有办法也未可知。”   王巧珍与两个小叔子在旁陪伴,反复宽慰“吉人自有天相,孩子必会康复”等语。   入夜时,小厮架着三名白胡子大夫,匆匆返回。   “大夫,快!”王氏眼睛一亮,忙起身指着病人,“快给我孙儿瞧瞧。”   姜玉姝让开位置,胡乱擦泪,满怀期待,颤声说:“还请几位大夫救救我的孩子。”   “夫人放心,老朽自当尽力而为。”   四名大夫望闻问切,商议良久,合力开了一副新药方,火速抓药并煎好,叮嘱道:   “待老夫设法唤醒病人后,抓紧服药。令公子太小,尚不懂事,喝药只能靠哄、灌,他不太可能乖乖喝下的。”   “这、这——唉!”王氏无可奈何。   郭弘磊狠狠心,“既然没办法,那就听大夫的,先哄一哄,如果实在不肯喝,只能灌了。”   少顷,其中一名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白瓷小瓶,拔塞,瓶口搁在小病人鼻下——几个呼吸后,婴儿迷迷糊糊清醒,打了个喷嚏,本能地抬起双手,想揉揉鼻子。   姜玉姝一把按住孩子左臂,喉咙发梗,心里堵得慌,柔声说:“乖,痊愈之前别用左手,否则伤口该拉扯痛了。”   “药端来,大家哄他喝。”王氏一声令下,潘嬷嬷和奶妈忙上前,六七个女人想方设法,连哄带灌,在婴儿的挣扎与拒绝哭声中,累出半身汗,才勉强把药灌完。   孩子受苦,令几位长辈揪心不已,干焦急。   深夜   姜玉姝弯腰,把自己的额头与孩子贴了半晌,惊喜耳语:“太好了,总算没发热了!看来,大夫们新开的药方效果不错。”   “当赏!”   郭弘磊由衷松了口气,低声说:“病一好,伤口就会慢慢痊愈,我才能放心回营,否则,后天叫我如何启程?”   “宋将军准的假不少,十分慷慨,后天一早无论如何你都得启程,切莫耽误了规定的日子。”姜玉姝欣喜含笑,凝视孩子睡颜,轻声说:“对了,到时要捎上小桃,带她回刘村和林勤成亲。”   “叫她跟上就是了。”   “你顺路带领钦差去庸州,龚大哥同不同行?”   郭弘磊颔首答:“约定了的,他早已有意,想前往庸州谋一份差事,托咱们家再照顾他妻女一阵子。”   “嗯。”姜玉姝一颗心全在孩子身上,没说什么。   “今儿下午,挨骂了?夫人受委屈了。”   “其实不算骂,应该算是善意提醒,所以不觉得委屈。”姜玉姝笑了笑,“沈大人表面严厉、嘴上不饶人,实际是在教导后辈,对我而言,堪称良师。咳,若说‘委屈’,魏旭气得不轻,毕竟他上午多挨了一场训。”   “不奇怪,听说他父亲与沈大人有些不合,对上时,或多或少难熬些。”   “哦?”姜玉姝诧异问:“你听谁说的?”   郭弘磊顿了顿,挑眉反问:“我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姜玉姝茫然不解。   郭弘磊一拍额头,懊恼告知:“上次在庸州见面,事情太多,竟彻底忘了那件事!我曾怀疑魏旭的家世,不太放心他跟着你,故写信请都中朋友打听了一番,得知,魏旭确实是刑部侍郎之子,但既非嫡出也非庶出,而是私生子。”   “啊?”   “私生子?”姜玉姝愕然。   郭弘磊点点头,“具体不清楚。据说,魏旭生母乃富商之女,不知怎的,悄悄为刑部侍郎生下一子,一直养在她兄长名下,但四年前被魏侍郎发现了,追着不放,魏旭最终认祖归宗。魏侍郎对外称:嫡幼子体弱多病,遵照大师指点,寄养在外地庙里,养结实了才敢接回家。”   “去年,魏旭金榜题名,想必有些赌气的意味,毛遂自荐为西平仓副使,成为你的同僚。”   姜玉姝认真听完,一股火猛地燃起,皱眉斥骂:“魏侍郎简直不是东西!”   “人外祖家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魏家不仅坐享其成,更害得魏旭背上‘私生子’的骂名!观察言行举止,他在外祖家应该颇受宠,朝廷明明允许商籍子考功名,当年他快二十岁了,突然认祖归宗,外人势必议论纷纷,‘侍郎之子’的名头,对他而言弊大于利。”   “难怪,闲聊谈起父亲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郭弘磊目不转睛,专注端详儿子气色,“别人的家务事,咱们只当不知情。”   “唉。”姜玉姝怜悯了同僚几句,才把话头岔回孩子。   郭烨病情好转,众长辈均松了口气。   岂料,半夜时,孩子再度发起高热,连夜请大夫救治,忙乱至天明才逐渐退热。   众长辈悬着心,晌午时,郭烨又发热,昏睡中烧得浑身泛红,不吃不喝,吓得王氏接连责骂大夫,捶胸顿足。   次日·夜间   十余人围着病榻,束手无策。   姜玉姝万分焦急,心都快碎了,拿凉帕子覆着孩子额头,眼眶通红,恐慌暗忖:碍于医技所限,莫说平民百姓,即使皇室权贵,孩子也常有一病而亡的,早夭,早夭……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王氏急切催促,“弘磊,你是烨儿的父亲,赶紧拿个主意,拖不得!”   军令如山,明早必须启程回营,郭弘磊煎熬至极,握着儿子的手,沉思不语。   “益鹏,”王氏忧心如焚,“你在府城为官多年,可知道什么名医吗?烨儿急需妙手回春的大夫!”   龚益鹏仔细想了想,谨慎答:“有虽有,但其一,不知懂不懂得治此症,其二路途遥远,孩子太小了,恐怕受不住颠簸。”   “能否把名医请来赫钦?”   龚益鹏不得不提醒,“伯母请想:即使大夫愿意,可一去一回的,耽误时间啊。”   “那、这、这——究竟该怎么办呐?”王氏焦头烂额,老泪纵横。   姜玉姝咬咬牙,猛地抬头,艰难说:“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夫妻对视一眼,郭弘磊心领神会,打定主意,先问:“母亲还记得管御医吗?”   “管御医?”王氏眯了眯眼睛,“哦,记得,当年就是他保住了阿哲性命。”顿了顿,她蓦地一惊,忙问:   “但我记得玉姝曾经提过,说管御医也倒了霉,也被流放了,正在弘磊营中当军医——你们该不是想带烨儿去庸州?”   姜玉姝无奈答:“论医术,西苍与庸州两地,他是我们所确定的、最高明的大夫。”   “事不宜迟,立刻收拾收拾,明早我带上孩子一起启程,管老应该有办法!”郭弘磊毅然道。   潘嬷嬷和奶妈言听计从,立即开始收拾行李。   王氏左思右想,却极不赞同,摇头说:“不行,不妥!图宁卫实在太远了,不仅翻山越岭,还要渡江,等赶回营,都什么时候了?烨儿病得这样重,万万禁不起那等颠簸。”她提议道:   “依我看,不如去府城,近多了。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到时把有名气的全请上,挨个诊病,其中肯定会有能人的!” 第169章 纠缠不休   “左右都是冒险, 非要选一个的话, 我更相信管御医的医术!”   郭弘磊毅然决然, “管老出自杏林世家, 行医大半生,仁心仁术, 名满都城,一向深受敬佩, 闲暇时常被达官勋贵争相请去救人。现在只能求上苍垂怜,盼望他能救烨儿。”   姜玉姝别无良策, 孤注一掷, “管御医能救阿哲,想必也能救我们的孩子!”   郭弘哲郑重颔首,正色说:“管老的医术精湛,有目共睹,如果没有他,我活不到今天。”   “这、这……”王氏愁眉紧锁, 顾虑重重,叹道:“谁不知道御医更靠得住?只可惜, 离得太远了, 他远在庸州图宁, 远水解不了近渴, 唉!”   郭弘磊凝重道:“火烧眉毛了,必须尽早决定,与其奔波下府城求医, 不如上庸州一试。”   姜玉姝草草擦干泪,把覆着孩子额头的凉帕子翻了个面,颤声说:“听起来是远,但认真比较,其实只差两三天路程。西苍山高林密,山路迂回曲折,可一渡过苍江,便地势平坦,庸州几乎是平原,沃土千里一望无际,道路宽且直,跑起马来特别快。”   “是吗?”王氏等人从未踏足庸州,或迟疑或盘算,沉默不语。   郭弘磊颔首答:“不错!等母亲休养得身体更硬朗些,改天随儿子一同去图宁逛逛,欣赏沿途风光。”   “娘一把年纪,老骨头受不了颠簸,游山玩水,就算了罢。”王氏一声长叹,抚摸小孙子脸颊,半晌,抬头望着次子夫妇,疲惫说:   “既然你们都决定找管御医,那、那就带烨儿去庸州。唉,我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索性听孩子父母的。”   其余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说:“希望老御医能救小侄儿。”   “吉人自有天相,孩子一定会平安的。”   “明早启程啊?马车得仔细布置布置了,减缓颠簸。”   ……   姜玉姝强打起精神,站起说:“我立刻带人布置——”   “你歇着。”郭弘磊却把她按坐下,雷厉风行,“那些事我会安排!”   翌日·清晨   马车宽敞整洁,座椅改成了小床,加设一尺高的围栏,四周裹着软垫,凉席下铺着厚实褥子。   婴儿热症未退,刚被灌完药,泪痕未干,抽噎平躺着,眼巴巴仰望长辈们。短短两三天,原本健康活泼的小淘气,迅速变成无精打采的小病人。   分别在即,姜玉姝不禁哽咽,“好孩子,乖乖听你父亲的话,也要听嬷嬷和奶妈的劝,等娘一有空,马上去庸州看你!”   “呜呜呜……”婴儿委屈抽泣,嗓音沙哑,非常不高兴被灌药。   王氏亲眼看着孩子从瘦瘦小小长得白白胖胖,祖孙仨日夜亲密作伴,心肝宝贝即将出远门,她自然十分不舍,含泪嘱咐:“对,对!听话,一定要听你爹的话,不准淘气,治好了病就回家。”   “弟弟,”郭煜和宝珠形影不离,并肩趴在围栏上。他依依不舍,惆怅说:“你早点回来,我和宝珠妹妹在家等你。”   “嗯,我们等你,一起玩。”众人之前,龚宝珠总是怯生生的。   紧接着,家人合力哄了一番,郭弘磊策马靠近,提醒道:“行了,该启程了,我们赶着去衙门与钦差汇合。”   “知道。”   姜玉姝等人不得不搀起王氏,慢慢下车,退至路边。   “弘磊,千万照顾好孩子!”仆妇递上帕子,王氏按了按眼睛。   郭弘磊于马上躬身,“您放心,这是自然的。”   “二哥多保重!”   “二叔,早点带弟弟回来。”   ……   方胜同行,潘嬷嬷和奶妈掀开帘子,姜玉姝再三叮嘱,少顷,挥了挥手,众人目送车马远去,待回屋时,个个唉声叹气,连郭煜和龚宝珠也不敢嬉闹。   孩子被丈夫带去远方看病,家里顿时少了许多欢声笑语。自此以后,姜玉姝一边忙公务,一边苦等消息,隔三岔五写信询问病情,日夜担忧。   她本以为合算妥夏粮账目即有空闲,谁知中秋后,待在府城督建仓库的大使梁左朴来信,告知军仓即将建成,事务繁杂,急需同僚协助,无法,她只能与魏旭一道,收拾账簿等物,匆匆赶往府城。   结果,一忙便月余,转眼到了秋收之季。   一车车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向军仓,官员忙碌督促下属清点上账,谨慎入库贮藏。   姜玉姝东奔西走,直到十一月初,才顶着冬季第一场雪返回赫钦。   车轮辘辘,主仆俩闲聊解闷。   翠梅历练多年,越发爽利干练了,兴致勃勃说:“信上说小公子康复如初,算算日子,估计已经回到家里了。哎,听说,他不仅学会爬,还正在学说话,也不知道他现在都会说些什么呢?”   姜玉姝笑眯眯,感慨答:“据说最先学会的是喊‘爹’!”   “哈哈哈,前几个月他待在公子身边,自然先学会叫‘爹’。”翠梅乐呵呵,“等回府见着面了,想必很快就会叫‘娘’了。”   姜玉姝登时笑上眉梢,话锋一转,叮嘱道:“等回到府里,你略歇几天,然后我会安排人手,你带着年赏回刘村,交给田庄周管事。大伙儿辛劳耕作,规矩该赏些,好过年。”   “是。”   “西平仓与地方官府不同,我们不用忙到腊月才休息,你跟着我东奔西走,辛苦了,年底踏踏实实休息两个月,好好与长荣团聚一番,元宵后再下县里来。”   “不辛苦,奴婢一点儿不觉得辛苦!”   翠梅感激表示:“难得夫人不嫌弃,奴婢非常乐意跟随伺候,一则增长见识,二则学些本事,终身受益,这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呢。”   女子亦当自强啊……姜玉姝欣慰颔首,叹道:“但你与长荣新婚燕尔,却两地分居,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哪里呀?奴婢是自愿跟着您的,又不是被逼的。”翠梅脸羞红,抄手拢袖,小声说:“唉,其实,荣哥在军中,行动不自由,即使我天天专心等,也、也无法常团聚。所以,我们早约定了,荣哥会攒着假,年底一起休息。”   姜玉姝夸道:“好主意!”   两天后·傍晚   “夫人,到家了!”两名车夫愉快勒缰。   “您慢些。”翠梅先跳下车,转身搀扶。   姜玉姝刚下车站稳,门口便涌出门房与小厮,殷勤请安。   “邹贵,安排人把车上的东西搬进去。”   “是!”   姜玉姝脚下生风,满心以为能立即见到孩子。须臾,她在二门处遇见飞奔出来的侄子和表外甥女。   “二婶婶,你终于回来啦!”郭煜兴冲冲凑近,龚宝珠尾随唤道:“二舅母。”   “哎,好孩子,下雪天,难为你们出来迎接。”姜玉姝风尘仆仆,一手牵一个,迫不及待问:“你们弟弟呢?他在做什么?”   “弟弟?”郭煜迷茫一呆,“弟弟在庸州,我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   龚宝珠附和说:“珠儿也不知道。”   “什么?”   姜玉姝止步,瞬间失望且疑惑,惊讶问:“烨儿还没回来吗?”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   片刻后·正房   彼此问候后,一家人落座。   王氏叹了口气,无奈告知:“万幸,管御医果然高明,救了孩子。但因为路途遥远,老御医又在服刑,不能离开图宁卫,请他看一次病太难,弘磊怕孩子病情反复,所以不敢草率行动。倒是派方胜回来了,报平安。”   “先治病,紧接着调养,耗时几个月,上月中原想送回家的,谁知庸州突然下雪了!唉,天寒地冻,烨儿刚康复不久,又耽误住了。”   王巧珍悠闲剥糖炒栗子,头也不抬地说:“真是太远喽,莫说小孩子,大人赶路也辛苦。没办法,恐怕烨儿得跟着他父亲过年了。”   “唉哟。”王氏束手无策,摇头叹气。   姜玉姝喝了杯热茶,迅速打定主意,缓缓说:“半年没见孩子,我实在惦记得慌。老夫人,我想去庸州探望探望,天气合适时把他带回来,弘磊公务繁忙,烨儿不宜久待图宁。”   “啊?”王氏皱眉思索。   郭弘轩迟疑说:“雪只会越下越大,二嫂很可能也被困在庸州的。”   “唉,世上哪个当娘的不想念孩子?”王巧珍心思暗转,一贯喜欢独掌家务,状似随意,随口说:“况且,弘磊一个大男人,本该专注经营前程,如今却得分神照顾孩子,必定手忙脚乱。”   王氏一听,顿时心疼儿子,考虑半晌,叹道:“那行,玉姝,你去一趟庸州,看能不能尽快把孩子带回家,别让弘磊太累。”   “好!”   于是,姜玉姝刚到家,尚未歇息便开始收拾行李,急欲探望孩子。   临行前,她把全年的俸禄分成两份,一部分交公,另一部分存为体己,并连夜安排妥所有应送的礼物,吩咐管家代为送出。   其中,交公的俸禄先是到了婆婆手中,然后拨给长媳,用以过年。   “啧,她当女官,也就这点好处了。”王巧珍拍拍装银两的匣子,撇撇嘴,内心滋味难言。   雪花飘飘,姜玉姝辞别家人,再度登上马车出远门。   十一月下旬·庸州城   为了偶尔清静独处,裴文沣在城中置了一所小宅子,雇了厨娘和杂役,负责看屋子。   这天休沐,他正抽空写家书,两名小厮忽然奔入书房,忐忑禀告:“公子,杜姑娘又来了!”   “她独自一人,提着食盒,说是给您送年礼。”   “不见!”   裴文沣脸色一变,眼里饱含厌恶,“啪”地把笔拍在桌上,冷冷说:“吩咐下去,从今往后,除非我亲口允许,否则,谁也不准放她进来,撵走就是了。”   “可、可是——”两名小厮为难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裴文沣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她又耍什么花招了?”   小厮小心翼翼,如实答:“杜姑娘这次倒是规规矩矩的,罕见地文静。”   “而且,她、她哭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今天一定要见您。”   裴文沣一肚子火,面无表情,“被纠缠不休的人是我,她有什么好哭的?她连廉耻都没有,能有什么急事?”   “杜姑娘还说,如果公子不肯相见,她、她就要冻死在门口。”小厮倍感无奈,另一人接腔劝说:“唉,她那种人,撵不走,赖在咱们门口,有碍您的名声。”   裴文沣沉默片刻,狠狠一拍桌,倏然起身,大踏步往外走,咬牙说:“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如此不知廉耻,休怪我不客气!” 第170章 心碎刹那   傍晚, 边城风雪交加, 出行不便,庸州城里的老百姓皆在家猫冬, 街上行人稀少。   杜飞燕裹着大红披风,左手撑伞, 右手拎着食盒, 冻得脸白唇紫,静静站在门外等候, 一动不动,出神地沉思。   须臾, “吱嘎~”一声, 院门被拉开, 裴文沣露面,背着手立在阶上,袍角翻飞, 隐约流露怒意。   杜飞燕霎时眼睛一亮,欣喜走近,含笑唤道:“裴大哥!”   “看,桂花糕, 我刚学会的,尝尝?”   裴文沣语调平平, “多谢,但我不喜欢甜食。”   胡说!纪映月三天两头地做糕点,你明明爱吃……杜飞燕心里发堵, 讪讪一笑,“那、那我下次学做咸的。”   “杜姑娘,上回在酒楼,裴某自认为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清楚了。”裴文沣板着脸,百思不得其解,勉强克制着愠怒,困惑问:“你为何仍纠缠不休?”   杜飞燕尴尬止步,急忙摇头,黯然解释答:“我、我没想纠缠,只是……上次在酒楼,我一时冲动,口无遮拦,不慎得罪了你,事后一琢磨,十分懊悔,故专程来道歉。希望裴大哥大人有大量,别与我斤斤计较。”   “气话而已,裴某并未放在心上,绝不会记恨或报复,姑娘大可放心。”裴文沣抬手,作了个送客的手势,严肃告诫:“另外,你我非亲非故,今后请别再唤‘大哥’,以免外人误会。”   “你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应该频频私会外人,请回,不要再来了!”   杜飞燕攥紧食盒柄,指节泛白,脸色青红交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说没放在心上?恩公,你分明生气了,连‘大哥’也不允许人喊了。”   “‘大哥’一说,”裴文沣深吸口气,沉声道:“皆因那天我喝得有些多,你非要‘换个称呼’,我急着回家,随口答应了。如今回想,错在我,草率同意。”   “嗳,一个称呼罢了,改就改!恩公既然不乐意,从今往后我仍叫‘裴大人’,怎么样?”杜飞燕眼眶发烫,却故作轻快,俊眼修眉,娇俏中透着英气。   裴文沣颔首,铁了心拒绝她,再度抬手,正色说:“风雪交加,天色不早了,姑娘请快回家去。否则,令兄一担忧,恐怕又会带刀带人地闯上门,问裴某找妹妹。”   这时,随从的两个小厮忍不住开腔,蔡春忿忿道:“我们公子是正人君子,却因为杜姑娘三番两次登门拜访,不仅惹得邻居议论,更被你家镖师围堵追问,活像谁故意藏起了你似的,忒冤枉!”   吴亮接腔,恳切说:“姑娘口口声声说‘报恩’,实际上却几乎是‘恩将仇报’了,求求您,行行好,不要打扰我们公子了。”   “不,不是的……这阵子给你们添了些烦恼,我、我很抱歉。”   “当初,幸亏裴大人秉公断案,我大哥才得以平安出狱,杜家永远感激恩公的恩德!”   杜飞燕眼眶泛红,窘迫羞愧,焦急得恨不能长出十张嘴,歉疚说:“咳,至于上次那件事,其实全怪我。我回家晚了些,兄长担忧着急,贸然上门打听,请裴大哥——”她咬咬唇,改而说:“请裴大人息怒,无论什么惩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别责怪我哥哥们。”   “罢了,既往不咎。”裴文沣站在阶上,凤目狭长,眺望风雪中白茫茫的天际,淡淡道:“只求姑娘今后安分待在镖局里,别再令裴某为难,就算是报了恩了。”   “我——”杜飞燕眼眶发烫,狼狈杵在阶下,仰视倾慕近一年的文雅才俊。沉默半晌,她鼓足勇气,试探问:“听说,你马上要和纪知府的千金定亲了,是吗?”   裴文沣俯视她,缓缓答:“已经定亲了。”   两名小厮一左一右地簇拥公子,蔡春昂首答:“没错,已经定亲了!”   “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前天正式确定的,明年五月成亲。”吴亮得意道。   裴文沣瞥了一眼,两名小厮会意,立即闭嘴。   杜飞燕备受打击,身形微晃,原本难堪涨红的脸猛一下变白了,盯着对方喃喃问:“已经定亲了?真、真的吗?”   “婚姻大事,岂能有假?岂能随便拿纪姑娘的名誉开玩笑?当然是真的。”裴文沣面无表情,耐性逐渐消失。   “哈,哈哈,恭喜,恭喜恭喜!”   “扑通~”一声,食盒摔落,掉出几块江南风味的桂花糕,顷刻间沾了脏污尘屑。   杜飞燕泪花闪烁,刹那间仿佛心碎了,指了指桂花糕,笑着说:“哎呀,看来,我太多事了,简直毫无自知之明。听说,纪姑娘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红、厨艺也出类拔萃,日后有她照顾恩公的饮食起居,我、我插什么手嘛!”   “哈哈哈,一个厚颜无耻、对恩公纠缠不休的女子,是不是特别可笑?”   寒冬风雪中,暮色四起,只有她一人在笑,哭着笑。   两名小厮无措对视,不安地旁观。裴文沣叹了口气,头疼至极,疲惫说:“天快黑了,姑娘该回家了,要不然,令兄又会急得四处寻找。”   杜飞燕唇哆嗦,泪珠滚滚,哽咽问:“恩公忽然如此狠心驱赶我,莫非纪姑娘善妒?你怕她误会什么?”   “纪姑娘端庄大度,你少信口胡猜!”眼不见心不烦,裴文沣别开脸,“我光明磊落,何惧之有?”   “哦?”   杜飞燕咬紧牙关,左手使劲捏着伞柄,伤心昏头,蓦地扑哧一笑,意味深长问:“难道纪姑娘一点也不介意吗?唉,我真有些怀疑。”   裴文沣愣了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恩公何必装傻?”杜飞燕站得笔直,却泪流不止,满怀失落与不甘。   “有话直说,否则请回。”裴文沣愈发不耐烦。   杜飞燕笑吟吟,慢吞吞,一步一步地倒退,边退边说:“上次在酒楼,你应酬时喝醉了,咱们‘碰巧’遇见,结果吵了一架。分别后,我悄悄跟随,无意中听见你说醉话,连续念叨了几遍‘姝妹妹’。”   “但不知,‘姝妹妹’是哪位?”   裴文沣脸色突变,忍无可忍,飞快迈下台阶,冷冷喝道:“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杜飞燕继续倒退,见对方着急,伤感苦笑,彻底豁出去了,“我曾暗中打听过你的一切,‘姝妹妹’,应该是指你的表妹、郭夫人,对?”   表妹玉姝,是裴文沣内心深处一块疤,犹如逆鳞,意外被外人揭开并窥探,他即刻沉下脸,追赶几步,怒目而视,呵斥道:“住口!”   两名小厮震惊尾随,蔡春紧张阻止:“简直胡说八道!”   吴亮急赤白脸,“我们公子念着你是个年轻无知的姑娘,忍耐已久,几次善意相劝,你、你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一对三,剑拔弩张。   杜飞燕撑着伞,不断倒退,注视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的意中人,百感交集,倏尔哭,倏尔笑,幽幽道:“恩公莫慌,我会守口如瓶的。”   裴文沣一听,怒不可遏,厉声道:“本官的私事,轮不到外人管!听仔细了,你若敢造谣生事,本官绝不轻饶!”   “你的姝妹妹,早已嫁给郭校尉,连孩子都有了,你还这样维护她……唉,坦白说,我真羡慕郭夫人。”杜飞燕脚步不停,越退越快。   “站住!”   “今天若不把话说明白,你休想离开!”裴文沣目光凌厉,大踏步追赶,担心对方毁谤自己和表妹的声誉。   “哈哈哈~”   杜飞燕仰脸大笑,泪湿面庞,一阵寒冷北风袭来,“呼~”刮走她的伞,“快天黑了,雪深路滑,我该回家啦。这不是你刚才亲口劝的吗?我听你的话,立刻回家。”   “慢着!”   裴文沣主仆仨追上了,却不方便动粗拉拽她,干瞪眼。   雪越下越大,杜飞燕的发丝和睫毛落了雪花,瑟瑟发抖。她跺跺脚,站定,不再倒退,泪眼泛红,努力端庄地福了福身,歉意说:“抱歉,我今天又没能忍住,又来给恩公添堵了。您消消气,我马上滚。”   “你——”   裴文沣横眉立目,意欲审问“醉话、姝妹妹”一事,对方却转身,跑了。   “我走喽,恩公请留步,不用送了。”杜飞燕回眸笑了笑,大红披风猎猎飞扬,迅速跑远。   “哼!”   “岂有此理!”裴文沣怒火中烧,险些气个倒仰,飞起一脚,踢得积雪蓬散四溅,咬牙吩咐:   “不出意料的话,过两天她肯定还会再来,到时务必设法稳住她。”   两名小厮躬身,“是。”   裴文沣脸色沉沉,冷静思索全新的对策,“下次,我一定解决她!”   翌日晌午·图宁县   寒风凛冽刺骨,呼啸横扫边陲小城,鹅毛大雪翻飞,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姜玉姝一行从西苍赫钦县家中启程,冒着风雪,马不停蹄,抄小路,硬是抢在积雪封山之前进入图宁。   “前面有间客栈!”车夫嚷道。   所有人精疲力倦,又冷又饿,无法继续行动。姜玉姝哆嗦交代两句,仆妇便掀开帘子,大声说:“夫人吩咐:中午了,先去那间客栈用饭,然后再做打算!”   “好嘞!”   “嘶,唉哟,好冷。”车夫和护卫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依言停在客栈门外。   姜玉姝下车,鼻尖泛红,打起精神搓搓手,抬脚往客栈里走,边走边观察周围,余光扫视时,无意中发现一熟人:   斜对面,一老妇人挎着篮子,帕子蒙住口鼻,步履匆匆,不慎与迎面行人相撞,趔趄蹭掉了帕子,露出面庞。   “潘嬷嬷?”姜玉姝脱口呼唤,下意识招招手,“潘嬷嬷!”   然而,北风呜呼,潘嬷嬷并未听见,她捡起帕子并蒙住口鼻,小跑向远处。   奇怪,嬷嬷不是在图宁卫附近的村庄吗?奶妈呢?孩子呢?姜玉姝顿时急了,忧心忡忡,埋头追赶。   众随从见状,急忙跟随,一行人追着老嬷嬷跑—— 第171章 潜入私院   “潘嬷嬷!”   “哎, 别走!”   一行人踏着积雪,逆着北风紧追不舍, 招手高呼。   须臾, 潘嬷嬷终于听见后方动静, 诧异转身,霎时惊呆了, 失声大叫:“夫人?”   “您、您怎么来了?”   仆妇大声答:“当然是来探望嘛!”   姜玉姝冷得蜷缩, 裹紧披风疾步靠近, 气喘吁吁, 迫不及待问:“嬷嬷怎么在这儿?孩子呢?烨儿好不好?”   “好, 挺好的!小公子一直在家里待着, 天太冷,可不敢抱他出来逛!”潘嬷嬷回神,欢天喜地, 笑得合不拢嘴, 挎着菜篮子, 篮内装满菜蔬等物。   姜玉姝一愣,“家里?什么家?谁的家?”   “公子买的,刚住了一个月。”   潘嬷嬷叹了口气, 解释道:“公子原本安排我们住在军营旁边的村庄里,方便大夫出营治病,孩子病愈后,上个月想回赫钦,谁知刚到县城就下大雪了!谁也不敢冒险赶路, 公子索性买了座宅子,吩咐我们住下,等天暖了再做打算。”   “哦!”姜玉姝恍然颔首,冻得手指痛,又问:“图宁卫离县城有多远?宅子离此处远不远?”   潘嬷嬷笑容满面,一一回答:“不远不远。图宁卫就在郊外二三十里处,公子能隔三岔五回家看孩子。宅子就更近了,一刻多钟就能走到街上。”   “那好极了!”   姜玉姝当机立断,一挥手,愉快说:“既如此,咱们不必去客栈打尖了,家里更便利。”   “是。”潘嬷嬷会意,立刻指路,众仆赶车的赶车,牵马的牵马,准备前往刚置的宅子。   街上不便交谈,双方简单问候一番后,潘嬷嬷不忘正事,禀道:“听邻居说,西市有新米新面,夫人请回车上稍坐会儿,我得去买些米面,家里快没粮了。”   “嗯。”姜玉姝扫了扫菜篮子,“刚才看你急匆匆地跑,只是为了买米面吗?”   “哪里是‘买’哟,简直得靠抢,稍去晚些就卖光了!”   姜玉姝皱了皱眉,“货物那么缺吗?”   “唉,图宁这地方,比当年的赫钦还偏僻、还穷困,即使腰缠万贯,也有许多东西买不着,甚至连菜米蔬果都缺。马上腊月,家家户户或多或少会置办些年货,一拥而上,东西更缺了。”潘嬷嬷絮絮叨叨,透露道:   “与菜米蔬果相比,宅子田地反而显得便宜,因为害怕战乱,莫说外乡人,连本地人也提心吊胆,压根没什么人买房置地。”   姜玉姝定定神,催促道:“那,事不宜迟,你上车来带路,我们一起去,尽量多买些,省得缺粮头疼。”   “好!”潘嬷嬷巴不得,带领同伴赶去西市,放开手脚采买食物,足足囤了半车,兴冲冲返回。   不久·宅院外   “到了!”   “喏,就是那所,小虽小,但还算齐整,失陷期间没太被贼兵祸害。”潘嬷嬷跳下车,众人齐心协力,忙碌搬运行李和食物。   “夫人这趟出门,翠梅为什么没跟着伺候?”   姜玉姝迈进门槛,边走边打量小巧四合院,“她跟着我东奔西走,年底了,理应一家团聚,所以我让她休息两个月。其实,忙碌一年,所有人都应该休息休息,养精蓄锐,嬷嬷和奶妈辛苦了。”   “不敢不敢,能照顾小公子,是老奴的福分。”潘嬷嬷在旁带路,“孩子住东屋,这个时辰,估计正在吃午饭。”   姜玉姝不由得加快脚步,环顾四周,“家里只有你们三个吗?就没雇个帮手?”   “原本雇了两个的,但其中一人看似老实,手脚却不干净,被公子打发了。另一个李婆子,虽然安守本分,可实在有些笨,既不敢派她上街买东西,也不敢叫她照顾孩子,平日负责烧水做饭和打扫。”   姜玉姝叹道:“可靠的帮手,一向十分难得。”   说话间,两人抵达东屋。   刚站到门帘外,姜玉姝便听见屋里传出兴奋的稚嫩嗓音:   “爹?爹爹!”   “爹爹爹……”   “妈!妈妈妈……”   哟,烨儿居然会喊“妈”了?姜玉姝瞬间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内心甜滋滋的,比喝了蜜还甜。   然而——   “哈哈哈~”潘嬷嬷乐呵呵,一边掀开门帘,一边解释道:“小公子误会了。他肯定是听见马在叫,以为父亲回家了,急着学骑马。”   原来,孩子不是喊“妈”,而是想骑马。   姜玉姝叹气,既失望又好笑,轻快迈进卧房,径直走向里间,“烨儿未满一岁,弘磊竟然开始教他骑马了?未免太早了些。”   “其实不算教,只是抱着溜达几圈,就足够让孩子高兴了!天生的,谁也没教,他特别喜欢马。”潘嬷嬷打起里间门帘,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她拍拍手,招呼道:   “小公子,看呐,谁来啦?”   “夫人?”奶妈邱氏端着粥碗,闻声扭头,惊喜交加,“坐,快坐。外头下那么大的雪,您一路赶来,想必辛苦,赶紧歇会儿。”   姜玉姝屏息站定,望向炕上:   炕日夜烧着,卧房暖意融融。炕沿围着两尺高的矮栏,十个多月大的婴儿,穿着红袄子,戴着虎头帽,白白胖胖,正双手攀着栏杆,睁大眼睛注视来人,旋即踮脚盯着门帘,不解地问:“咦?咦?”   “咦什么呀?”   婴儿好奇看着陌生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   姜玉姝目不转睛,端详虎头虎脑的孩子,听着奶声奶气的嗓音,欣慰之余,心酸叹息,无奈说:“太久没见面,孩子不认得我了。”   “无妨,多见见,就熟悉了。”潘嬷嬷凑近告知:“她是夫人,是你的母亲,快叫‘娘’。”   “咦?”婴儿懵懵懂懂,暂只学会了几个单字,频频踮脚,迷茫盯着门帘。   奶妈解释道:“小公子一听见马的嘶鸣声,立刻高兴极了,以为待会儿能骑马。瞧,他正在等,等人抱他出去玩。”   “你爹在营里,稍等,娘陪你玩!”姜玉姝振作精神,脱下披风,迅速洗漱,想方设法地哄孩子高兴。   潘嬷嬷则忙着安排食宿,小巧的四合院,顿时变得十分热闹。   一晃眼,腊月了。   隆冬,积雪越来越厚,滴水成冰,出行越发不便。   这天午后,姜玉姝坐在温暖炕上,难得空闲,专心陪孩子玩耍。她拿起一个铃铛摇了摇,柔声问:“看,娘给你买了个新玩具,小铃铛,喜欢吗?”   铃铛“叮铃铃~”脆响,认真玩布老虎的婴儿抬头,眼睛一亮,撂开布偶,朝褥子上一扑,手脚并用,爬得飞快,靠近伸手想抓。   姜玉姝笑眯眯,故意把铃铛往自己背后一藏,哄道:“叫一声‘娘’,这个铃铛,就归你了,怎么样?”   婴儿仰脸,与母亲对视,嗒嗒嘴,却一声不吭,准确朝她背后爬去,动作灵敏,劈手便抓铃铛。   “哎呀,好大的胆子,直接抢了?”姜玉姝乐不可支,慢吞吞挪远,“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先讲讲道理呗?”   婴儿尚不懂得道理,误以为对方与自己玩耍,颠颠儿爬着追赶,边追边咯咯笑。   不消片刻,姜玉姝认输,左手把铃铛递给孩子,右手为其擦汗,“行了,给你,坐着歇会儿。”   她毫不气馁,弯腰问:“前天你明明已经学会喊‘娘’,为什么今天不肯叫了?莫非忘了?乖孩子,叫一声‘娘’来听听,好不好?”   “叮铃铃~”,婴儿得了新玩具,使劲摇晃,无暇回应母亲。   下一刻   门帘被掀开,仆妇禀告:“夫人,图宁县令,孙大人夫妇特来拜访。”   “哦?”   姜玉姝一怔,“孙大人?我与他毫无交情,怎么突然来了?”   “不清楚。”仆妇摇摇头,请示问:“轿子正停在门口,您看是见还是不见?”   姜玉姝略一沉吟,颔首答:“来者是客,不见就失礼了。快请孙大人夫妇进厅里坐,上茶招待着,我稍后到。”   “是。”仆妇领命退下。   姜玉姝摸了摸孩子脑袋,“娘去见两个客人,待会儿再陪你玩。”   随即,奶妈拎着食盒进屋,笑问:“厨房蒸了米糕,夫人尝一尝?”   “不了,我赶着会客。”姜玉姝利索换了身衣裳,“你喂烨儿吃。”   奶妈点点头,半下午惯例加餐,喂孩子吃些糕点。   婴儿发觉母亲离开,立即爬向围栏,攀着栏杆站起,意欲出去溜达,急得挪步,“咿咿呀呀”地伸手。   “小淘气,娘可不是出去玩。”姜玉姝最爱看孩子活泼的模样,欣然一笑,稳步走向客厅,纳闷思考县令的来意。   与此同时·庸州城   “知府千金,门当户对,与你正般配,不错,不错!”姜世森感慨万千,背着手踱步,“文沣,你年纪不小了,早日成家,长辈们才安心。”   两人都喝得醉醺醺,裴文沣恭谨答:“我明白。”   “唉。”姜世森叹了口气,唏嘘说:“天意,天意啊,我终究做不成你的岳父。”   裴文沣黯然神伤,宽慰道:“姑父切莫如此,皆因我没福分罢了。”   “算了,咱们不提往事,不提了!”姜世森无可奈何。   双方仆从尾随,裴文沣搀扶道:“小心门槛,慢些。您醉得不轻,不如歇一晚,明早再回衙门?”   “哪里就醉倒了?不妨事。”姜世森摆摆手,迈下台阶,走向轿子,“我回府衙歇一觉,约定了的,晚上与老沈商议公务。”   “那您千万小心,多保重身体。”   裴文沣对姑父一贯尊敬有加,即使曾因亲事闹不快,他也只怪罪魁祸首许氏,从未迁怒姜世森。他躬身,搀长辈上轿,又聊了半晌,才叮嘱亲信小厮护送,目送轿子远去。   ——期间,在他们背后,门一直大敞。   杜飞燕来得巧,鼓足勇气正欲叩门时,忽听门内传出谈话声,一慌,仓促躲进拐角。   她脸色憔悴苍白,沮丧落寞,静静打量姜世森,听他们亲密交谈,余光瞥见大敞的门,不禁暗忖:   那扇门,我只进去过两次。   父母做主,已经替我定亲,不日将离开庸州回家乡,余生恐怕无法相见了。   今天,是最后一次见他。   纠缠不休的人要彻底滚了,恩公应该很高兴。   杜飞燕自嘲苦笑,蓦地心思一动,紧盯大敞的院门,见无人发现自己,鬼使神差,脑子一热,抬脚闪身,悄悄溜进小院。   “大人,回去,您也喝了不少。”老仆劝道。   裴文沣颔首,“唔。”   主仆俩跨进院门,裴文沣径直回房,打算睡一觉,醒醒酒。   “大人,喝解酒茶吗?”   裴文沣头也不回,“不用,我睡一觉就好。”   “是。”老仆闩上门,忙着收拾酒桌狼藉去了。   下一瞬   杜飞燕离开藏身处,拍拍头顶落雪,尾随裴文沣,反复琢磨措辞,决定严肃地告别,今后各奔东西—— 第172章 意外之客   “嘭~”一声, 裴文沣以肩膀撞开房门。   他醉意上头,酒热冒汗, 俊脸泛红, 步伐踉跄, 慢吞吞走进里间,晕乎乎栽倒床上, 昏沉喘息一阵, 迅速入睡。   房门大敞。   他走过时留下的酒味, 他的气息, 萦绕在杜飞燕周围, 勾得她心痒痒, 一宿未眠的脑袋神志恍惚,两条腿仿佛不听使唤了,自发迈进房门。   循着酒味寻找, 直到看见半身横在床上、趴着入睡的裴文沣时, 她才如梦惊醒。   “哎呀!”   “大冷的雪天, 你这样,不怕着凉吗?”杜飞燕疾步行至榻前,不知所措, 蹲下端详他的睡颜,试探轻唤:“大人?裴大人?”   “恩公?”   “裴大哥?”   裴文沣趴着,呼吸时酒气四溢,一动不动,毫无回应。   “唉, 居然醉成这样!”杜飞燕叹了口气,忐忑环顾四周,蹲着挪近些,小心翼翼,垂首为他脱靴。   裴文沣浑然不觉,开始打鼾。今天,姜世森忙里偷闲,休息时探望器重的内侄,绿蚁酒红火炉,一边烫酒一边闲聊,聊着聊着,不可避免地谈及往事、家事等等。   长辈苦闷,借酒浇愁,裴文沣不断劝慰,谁知劝着劝着,自己也伤感起来,惆怅嗟叹。   于是,两个苦闷人,互相倾诉烦恼,越喝越多,若非众仆绞尽脑汁地劝阻,两人势必当场烂醉如泥。   少顷,一双靴子被脱下。   杜飞燕心如擂鼓,生怕吵醒对方,轻轻把靴子搁在脚踏前。   紧接着,她起身,弯腰靠近,伸手比划几下,指尖哆嗦,握住醉酒之人的肩膀,试探着一扳。   “咳咳。”身体忽然被扳动,呼吸一岔,裴文沣皱眉,不适地咳嗽两声。   糟糕,弄醒他了!   完了完了!   杜飞燕惶恐不安,慌忙矮身躲进帘帐后,吓得心乱蹦,恨不能插翅而逃。   半晌,床上并无动静。   杜飞燕拍拍心口,探头张望:   裴文沣仍趴着,微微打鼾,呼吸平稳,看着像是睡熟了。   “刮大风下大雪,你不盖被子,不觉得冷吗?”杜飞燕喃喃耳语,眉头紧皱,“难怪曾经听四哥说,有个镖师醉倒在外头,活活冻死,压根爬不起来回家。”   “唉,我专程来告别,没想到你醉得这么厉害。”   杜飞燕到底不放心,蹑手蹑脚返回榻边,不敢再扳他肩膀,更不敢脱他的外袍,任由其趴着。她屏住呼吸,伸手欲拽棉被和毯子,却因床宽而够不着,干脆单膝跪在榻沿,俯身伸臂,才够着了被角,拽近展开,默默为他盖上。   忙碌中,她并未发觉自己的辫子垂下,落在裴文沣脸上,扫来扫去。   发丝刺入鼻子,痒极了,激得人打喷嚏。   “阿嚏——”裴文沣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睛,越发显得凤目狭长,醉眼朦胧。他怔愣愣,分不清是梦是醒,一把抓住眼前的辫子,哑声开口:   “姝妹妹?”   霎时,杜飞燕浑身一僵,悬空横在俯趴的男人之上,满心苦涩,忍不住问:“你叫谁呢?”   “姝、姝妹妹……”刚才,裴文沣与姜世森对饮并恳谈半天,忆起无数往事。他稀里糊涂,误以为是梦境,而且梦回年少时光,遂抓着辫子扯了扯,含糊问:“小丫头,你、你怎么又跑进我房里了?快,把捉弄人的东西交出来。”   杜飞燕咬咬唇,内心滋味难言,“郭夫人她、她——什么东西?我没打算捉弄人,而是专程向你告别的。”   裴文沣脑袋和耳朵一起“嗡嗡~”响,沉浸在青梅竹马的梦中,自顾自地说:“哼,还、还否认?我抽屉里的蝴蝶,鞋子里的石子儿,难道、难道不是你放的?”   “才不是我干的呢!”杜飞燕苦笑,一声长叹,“裴大哥,你喝醉了。”   “就是你!”   裴文沣嘴角勾起,笑得凤目一弯,口齿不清地教导小表妹,“小丫头,一年比一年大了,不宜再来我房间,想见面,打发丫鬟传话,我会去找你,明白吗?免得妹妹挨骂。唉,你那继母,最、最爱训人的。”   原来,恩公竟有如此温柔体贴的一面?   杜飞燕听着对方关爱有加的语气,如坠冰窟,猛地直起腰,硬邦邦提醒道:“恩公,醒醒,你认错人了,我是杜飞燕,不是什么‘姝妹妹’!”   “嘶——哎哟,松手,松手,疼!”细辫子被一扯,疼得杜飞燕歪倒,倒在他背上。   裴文沣被重重一压,呼吸一岔,剧烈咳嗽,头昏脑胀,“什、什么?你不是姝妹妹?”   “我是杜飞燕!”   裴文沣呆了呆,慢慢松开她的辫子,“杜、杜飞燕?”   “对!”   杜飞燕跳下床,既脸红耳赤,又黯然不忿,“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我是谁?”   裴文沣竭力睁大眼睛,双手使劲一撑,勉强坐起,靠着团成堆的棉被和毯子,定睛片刻,逐渐冷下脸,“杜飞燕?”   “嗯。”   “你、你怎会在我房中?”裴文沣捶捶脑袋,无法思考。   杜飞燕顿感尴尬,嗫嚅答:“你先别生气,其实,我是专程来告别的。前天,家乡来信,爹娘告知,已经为我相定一门亲事,过阵子我就要回秦州了,因此——”   裴文沣醉得脸潮红,打断质问:“谁允许你进来的?”   “我、我自己——”   裴文沣正糟心,且头晕目眩,懒得理睬,扬声喊:“来人!”   “小蔡?吴亮?老程?谁、究竟是谁放她进来的?我的吩咐,你们当耳边风吗?”裴文沣咬牙喘了喘,恼怒下令:“快来人,立刻把她赶出去!”   “你——”杜飞燕眼眶一红,唯恐被外人撞见,恳切道:“别,求你别声张,容我说几句话,说完马上走。”   醉酒之人撇开斯文架子,丝毫不掩饰厌恶神态。裴文沣极度不耐烦,一挥手,“我与你之间,没什么可聊的,走,立刻走。”   “你为什么这样讨厌我?”杜飞燕潸然泪下。   裴文沣心浮气躁,两手胡乱摸索,翻翻被褥,掀掀软枕……床上除了褥毯,就是帘帐。他黑着脸,突摸到腰间一硬物,醉中不假思索地揪下,朝对方一砸,“滚!”   “你干嘛呀?”杜飞燕略懂拳脚,仓促接过荷包,掂了掂,颇沉。   “擅闯男人卧房,世上、世上竟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的姑娘?我算开眼界了。”裴文沣怒不可遏,偏偏醉得无力驱赶,“滚出去!”   “滚就滚,什么了不起的?”   “哼,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杜飞燕攥着荷包,气急败坏,难堪一跺脚,扭腰奔出房门,却不慎与老仆相撞。   “叮咣~”刺耳声,铜盆和热水泼地。   老仆瞠目结舌,震惊问:“杜、杜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老程!”裴文沣怒火中烧,在房里喝问:“谁、谁准许你放她进来的?”   “大人息怒,老奴冤枉啊。”老仆立即喊冤,“我敢对天发誓,杜姑娘绝不是我放进来的!”   杜飞燕哭着嚷:“不要冤枉无辜,是我自己偷溜进来的,等你酒醒了,把我抓进监狱。”语毕,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傍晚   裴文沣彻底清醒,左手抱着脑袋,右拳懊悔捶桌,脸色铁青,咬牙说:“那个荷包里,有我的一枚私印。”   “重要吗?”两名小厮自责不已,“唉,早知道,小的一定赶回来阻止!”   “罢了。杜飞燕正是看准你们送客离开,才敢偷溜进来。”裴文沣凝重吩咐:“那枚私印很重要,必须拿回来。”   “公子别着急,小的立刻去一趟隆顺镖局,尽快要回印章!”   不久之后   裴文沣愕然问:“什么?杜飞燕失踪了?”   两名小厮对视一眼,禀道:“小的悄悄打听了,据周围店铺的掌柜和伙计说,杜姑娘与兄长大吵一架,赌气出走了。”   “她会武功,胆子又大,骑马就跑,镖头已经率领镖师去追了。”   “唉,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裴文沣面沉如水,“知道了。继续盯着,印章在她手里,我十分不放心。”   “是!”   此时此刻·图宁县   冬季日短,酉时二刻便天色昏暗,仆妇麻利掌灯,并添上热茶。   姜玉姝万万没料到,会客竟一会两个时辰!   足足两个时辰。期间,双方从闲聊至谈公务,县令孙捷滔滔不绝,几度提起伤心事,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仅哭湿了自己的帕子,还哭湿了他妻子的帕子,正用着仆妇呈上的帕子,沉痛表示:   “孙某惭愧,惭愧啊!”   “我上任至今,作为一县父母官,虽尽力奔走,却一直未能扭转图宁的穷困局面,上愧对朝廷,下愧对百姓,中间愧对读过的圣贤书!空有一颗想办事的心,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惭愧啊!”说话间,孙捷捶胸,泪流不止,泪水湿了面庞,湿了胡须。   姜玉姝深吸口气,耐着性子,客气劝道:“县令爱民如子,实乃图宁百姓之福。谈起‘穷困’,庸州刚收复不久,百废待兴,其他地方官也头疼着呢,不只您一个。耐心些,相信假以时日,图宁定会变得富强。”   “多谢特使宽慰,但、但是——”   孙捷抽噎,擤了擤鼻涕,眼睛和鼻尖通红,大倒苦水,诉委屈道:“上半年满目疮痍,四处都先忙着修缮房屋、桥梁等等,但下半年,府衙只拨给本县十万斤土豆,是最少的一份。”   “上司的决策,我不敢置喙,忙将粮种运回本县,扪心自问,官府算是勤恳督促,老百姓也算勤恳耕作,谁知,到秋收时,竟然才收了十五万斤!一打听,别处的收成,比本县高了好几倍!”孙捷焦虑且懊丧,擦擦眼泪,“结果,狠挨了上头的责备,我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呀。”   孙妻亦眼眶通红,愁眉苦脸,透露道:“唉,说出来不怕姜特使笑话,秋收那阵子,我家老爷险些急坏了,茶饭不思,亲眼盯着,把粮食连秤了三遍,最终仍只有十五万斤。”   “十万斤种,收十五万斤土豆?这么一算,亩产不足五百斤。”姜玉姝纳闷皱眉。   产量太低,低得吓人。   姜玉姝端坐,严肃说:“既然二位坦言相告,我也不怕说句实话:产量实在太低了,其中必有缘故,要么耕作方法错了,要么土壤不合适。”   “唉!”孙捷一抹鼻子,一拍大腿,语速飞快,“肯定出了岔子,但不知是因为耕作方法错了,还是因为图宁太干旱。”   姜玉姝摇摇头,“初到贵地,我并不清楚图宁的情况。不过,既然周围的收成好,您为何不向同僚取取经?”   “嗳哟,真不是拍马屁,即使整个庸州所谓的‘耕作能手’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姜特使!”孙捷吸吸鼻子,赔笑恭维,“众所皆知,现有的土豆耕种要领,全是您昔日的心血。”   “大师驾临本县,我何苦外出取经呢?”   姜玉姝谦虚道:“不敢,不敢当,孙大人过誉了。”   “哪里?明明是姜特使过谦了!”孙捷低头喝了口茶,眼冒精光,抬头瞬间换上可怜神态,忧愁说:“我无能,掉乌纱帽是该的,只是心疼饿肚子的老百姓。”   姜玉姝历练多年,岂会看不懂?她心平气静,温和说:“孙大人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关于耕种要领,我恰巧带了一份册子,不嫌弃的话,待会儿拿回去看看。”   “多谢,多谢!”孙捷起身,感激拱手,庆幸想:首战告捷,再接再厉,打铁趁热,明天再来求别的!   姜玉姝站起还礼,“举手之劳而已。我才疏学浅,遣词造句大多自创,还请别见笑。”   “哪里哟!”孙妻亦起立,讨好地告知:“特使所著的书,《西北行》,我家老爷读后赞叹不已,显见文采出众。”   “啊?”   姜玉姝一怔,诧异问:“《西北行》?那是我当年流放途中写来解闷用的,您怎会有?”   “府城书铺里买的。”有求于人,孙捷趁机奉承,“听掌柜说,是从西苍流传过来的,卖得不错。”   姜玉姝疑惑暗忖:书商私自翻印的吗?居然没告诉作者一声。   “拙劣之作,难登大雅之堂。外子当初托人印了几本,为的是留个纪念,万万没料到会流传开。”   为了戴稳乌纱帽,孙捷夫妇齐心协力,大拍马屁。   姜玉姝哭笑不得,初次见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县令,暗叫稀奇,眼看天已黑,正琢磨对方是不是想留下吃晚饭时,院门外忽然响起马嘶声,旋即有人拍门。   谁?   由于是小巧四合院,姜玉姝刚往外望了两眼,便见厨娘李婆子提着灯笼,小跑去开门,哈腰恭敬说:“大人回来啦?快进屋里坐,夫人也来了。”   郭弘磊把缰绳抛给亲兵,难以置信,“谁来了?”   “夫人啊!她来四五天了,您一直没回家,所以不知道。”   郭弘磊一抬头,果见对面厅门口立着一道熟悉身影,顿时欢喜,昂首阔步,朗声问:“你怎么来了?”   姜玉姝迈出门槛,刚张嘴,却见图宁县令抢步相迎,飞奔凑近,拍拍郭弘磊的胳膊,热情洋溢,高兴道:   “郭校尉,哈哈哈,许久不见了,你这一向可好?”   郭弘磊惊讶止步,大感意外,借着灯笼昏光打量对方,蓦地忆起往事:   这不是那个非常想把女儿送给我当小妾的县令吗?   奇怪,他来干什么?几次纠缠,几次被拒,该不会还没死心?难道……拐弯抹角或添油加醋地劝玉姝?   我一直没提,她突然听见,会不会生气?   郭弘磊剑眉拧起,下意识望了望妻子,顺势反握住县令胳膊,往远处带,决定先问一问。   “哎?”   天色昏黑,姜玉姝看不清,索性走过去—— 第173章 雪夜思乡   风雪夜里, 灯笼光昏黄,照亮脚下三尺。   仆妇提灯照路, 姜玉姝步履轻快, 稍靠近些,顺风忽然飘来几句对话:   “不不不!”   图宁县令孙捷连连摇头,拍拍胸口,“放心,我根本没提半个字,而是有棘手公务来请教尊夫人的。”   郭弘磊不太放心,“当真?”   “千真万确!”   寒风凛冽,孙捷抬手按住帽子, 惋惜叹气, “本该两厢情愿的事儿, 剃头担子一头热就没意思了,之前几次商议都不成, 我早泄气了,不会强人所难的。”   郭弘磊低声说:“抱歉。”   “道什么歉?唉, 皆因小女没福气。”孙捷心思暗转, 表面作豁然状, “前几次贸然撮合, 失礼之处, 还望校尉见谅。”   “无妨。”郭弘磊礼节性地表示:“其实是郭某没福气。”   风声呜呼,对话隐隐约约,姜玉姝听得只言片语, 不甚明白。   他们在聊些什么呢?她心生疑虑,脚步停在半丈之外,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外头冷,进厅里坐下聊。”   郭弘磊戎装笔挺,笑着朝妻子点头,剑眉星目,高大英武。   “不了不了。”孙捷却摆摆手,歉意说:“我们不请自来,打扰半天,已是极失礼了,天色已黑,是时候该告辞,改日再向姜特使请教农耕的学问。”   孙妻带领随从,站在丈夫身后,附和说:“实在是打搅了。”   姜玉姝客套道:“夫人无需客气。天黑了,二位若不嫌弃,留下用一顿便饭,如何?”   “岂会嫌弃?只是不巧,衙门里尚有公务未处理,不得不告辞。”   “这样啊?”姜玉姝微笑说:“那,公务要紧,我不敢强留了。”   主留客辞,双方把场面话说了一通,夫妻俩把客人送出门。   夜晚·西屋   隆冬腊月,夜里奇冷。   有父母陪伴,郭烨兴奋玩了许久,累得早早入睡,惯例跟着潘嬷嬷和奶妈,歇在东屋,因为婴儿半夜要吃奶。   夫妻二人住西屋。   炕烧得恰好,驱散了严寒,暖洋洋。   姜玉姝目不转睛,小心翼翼地上药,恍然说:“哦!原来,孙县令曾想把女儿嫁给你?”   “他与宋将军有些交情,提了几次,我都婉拒了。”郭弘磊中衣大敞,露出宽阔健壮的胸膛,胸腹部几处旧疤,左肩有一道新伤,将愈未愈,微微渗血。   “夫人生不生气?”   姜玉姝笑盈盈,“你都拒绝了,还生什么气?我又不是醋坛子!”她凑近审视伤口,“疼吗?”   郭弘磊轻描淡写,“皮肉小伤而已,不疼。”   姜玉姝忧心忡忡,叹道:“血肉之躯,哪儿有不疼的?唉,又受伤了,你身上的伤疤,一年比一年多。”   “是不是很难看?莫非夫人嫌弃了?”郭弘磊好整以暇。   “胡说什么呀?”   姜玉姝含嗔瞥了他一眼,仔细包扎,轻声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足以证明你是勇猛英雄,我敬佩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但你不仅仅是‘郭千户’,也是一家之主,家里上上下下,谁不担心?”   “北犰人在草原深处,部落众多,逐水草而居,诡计多端地偷袭咱们,防不胜防,危险重重。”姜玉姝担惊受怕已久,忍不住问:   “我常常想,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甲归乡?”   “解甲归乡?”郭弘磊一怔。   不等对方反应,姜玉姝暗自叹息,迅速振作,轻快说:“哈哈哈,开个玩笑罢了!你正年轻,正是为国效力的年纪,现在谈解甲归乡,太早啦。”   “非要解甲,也不是不行,但考虑前程和门楣,我得多拼几年。”   郭弘磊搂着她,额头相抵,低声说:“按照常理推测,除非残废或阵亡,我至少还得征战二——”   “别说了,忒不吉利!”   姜玉姝经历过兵荒马乱,十分忌讳“残废、阵亡”等字眼,坚定道:“苍天有眼,祖宗有灵,肯定会保佑你平安至解甲的!既然朝廷信任、上司赏识,你就专心戍守边疆,一展抱负。”   “戍守边疆,卫国保家,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责任,理所应当。”郭弘磊深感无奈,“可我一旦回营,就顾不上家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全撂给你们……吾心有愧。”   “校尉此言差矣!”   姜玉姝正色说:“你虽不能经常回家,但只要顶梁柱平安,家里就安稳。至于家务,内有大嫂和我掌管,外有烨儿的三叔、四叔料理,加上老练管事从旁协助,一切大可放心。”   郭弘磊紧紧抱住她,后仰靠着引枕,神色肃穆,承诺道:“解甲归乡是早晚的事儿,盼望有朝一日,我能带领全家人,重返都城!”   “边塞虽然风景美,民风淳朴,同袍大多豪爽,但终究不是家乡。”   郭弘磊目光坚毅,缓缓说:“都城才是故乡,落叶归根,咱们必须回乡。”   谁不喜欢安稳富裕的日子呢?   况且已经有了孩子,父母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   姜玉姝颔首赞同,“对,叶落归根!普天之下,都城最安稳、最繁华,而且是祖坟所在之地,我们当然要回去的。”   郭弘磊斗志昂扬,“而且,咱们要风风光光地回去,一雪前耻!”   当年,以游街示众的方式,全家狼狈离乡,令少年难堪至极,那种耻辱感,他铭心刻骨,永生难忘。   “风风光光回都城?”姜玉姝枕着他右肩,仰脸凝视。   郭弘磊郑重其事,“这既是我的责任,也是心愿,否则,死后无颜面对父亲。母亲一直没提,但我明白,她极想回家乡、极思念远在都城的亲友。”   姜玉姝生怕他操劳致病,忙宽慰道:“我觉得,咱们家现在过得很不错,有宅有地有官职,体体面面,挺风光的。你别太累了。”   郭弘磊莞尔,“夫人这就满足了?”   “知足常乐嘛。”姜玉姝仅穿单薄寝衣,侧身蜷在他怀里,“事若求全何所乐?”   郭弘磊拉高被子盖住彼此,年轻强壮干劲十足,昂首答:“道理确实如此,但俗话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想试试,看能否让妻儿老小过上富贵尊荣的日子,重振祖业!”   “这……”   姜玉姝定定神,严肃劝说:“老夫人固然思念家乡亲友,但更担心你的安危。我出门前,婆婆再三叮嘱,托我转告你,务必小心保重身体,平日能歇则歇,切勿疲于奔命。”   郭弘磊从善如流,“知道!”他半躺半坐,挑起一缕秀发绕指玩,彬彬有礼问:   “那姜特使,你呢?你有什么抱负?”   “抱负?”   姜玉姝认真思索片刻,坦率告知:“如果是指仕途,我实在不喜欢应酬,属于胸无大志的一类,这辈子应该不可能高官厚禄了。”   “我早猜到了,你当官,只是为了方便侍弄庄稼,对?”郭弘磊心知肚明。   “知我者,二公子也!”   姜玉姝透露道:“大言不惭地说一句:其实,我的抱负是让边塞老百姓不愁粮食,家家户户粮满仓!”   “好!”   “夫人志向远大,郭某佩服。”郭弘磊目若朗星,饱含纵容与欣赏。   “过奖过奖。我都说了是大言不惭,轻易无法成功,但像你一样,我也想试试!”姜玉姝亦斗志昂扬。   窗外北风呼啸,房内暖意融融。   烛光闪闪跳跃,郭弘磊顿了顿,歉意说:“你和孩子待在图宁过年,我真高兴。但除夕那天,我恐怕没空赶回来。”   “无妨,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家里都是节日,团圆节。”   刹那间,郭弘磊心暖而满足,“唔。”   须臾,姜玉姝忽然察觉,有一只手伸进自己衣裳内,抚摸揉捏,登时气息一乱。她下意识挣扎,隔着被子阻止,提醒道:“咳,别乱动,你受伤了,当心伤口裂开。”   他附耳,“行,我不乱动。夫人若是心疼,就请坐上来,代劳。”   “哎等等、你先松手……等会儿,听我说——”   衣物落地,被窝掀了又掀,风扑灭烛光,房中一片黑暗,风雪声掩盖了种种恩爱动静。   翌日·清晨   东屋传出“叮铃铃~”脆响,旋即“当啷当啷”,夹杂牙牙学语声。   郭烨左手扶着栏杆稳住身体,右手拿着铃铛,时而摇晃,时而拍栏杆,奶声奶气,叽里咕噜。   姜玉姝盘腿于炕桌前,蘸了蘸墨,含笑问:“烨儿,你站了很久了,不累吗?快坐下休息休息。”   婴儿闻声回头,“咦?”   “哈哈,回答问话统一说‘咦’!”姜玉姝忍俊不禁。   潘嬷嬷和奶妈在旁做针线,乐呵呵说:“站累了他自己会坐下的。”   “小公子在学走路,他不要大人扶,每天沿着围栏来回转悠,直到累了为止。”   话音刚落,婴儿慢慢坐下,把铃铛一扔,手脚并用,迅速爬向炕桌。   “哎呀,小淘气,你又来捣乱!”   “砚台不能玩,书你也看不懂,仔细笔戳伤眼睛——”姜玉姝急忙搁笔,抱住孩子哄道:“来来来,娘教你写字。”   于是,婴儿右手抓笔,好奇睁大眼睛,注视白纸上的一笔一划。   “郭烨。”姜玉姝握着小拳头,一字一句告知:“这两个字,是你的姓名,郭烨。”   婴儿猛一使劲,笔尖落下,愉快胡涂乱写。   姜玉姝耐性十足,“玩玩,看你能画出个什么东西来。”   与此同时·县衙   县令孙捷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儿,走了!”   “来了来了。”孙妻拍拍衣襟,又摸摸簪钗,尾随丈夫。   孙捷背着手,“册子带上了吗?”   “带了,礼物也早备妥了。”孙妻贤惠备至,视丈夫为天。   孙捷边走边嘱咐:“姜特使是女人,我不便独自拜访,你必须在场,陪着商谈。我们有求于她,言行举止要拿捏准分寸,明白吗?”   “明白。”孙妻先是点头,随即犯愁,忐忑问:“不过,昨天才认识,今天就提亲事,会不会显得太急躁了?”   “这……见机行事。”孙捷盘算道:“郭弘磊死活不乐意,幸而他还有两个弟弟,无论哪一个,想必都配得上琳琳。”   孙妻脚步滞了滞,惴惴说:“老爷因为公务奔波求助,我自然鼎力支持,但琳琳的终身大事,切莫草率啊。听说,郭校尉的三弟天生患病,十分虚弱,恐难长寿,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病秧子又如何?”孙捷止步扭头,满脸不悦,“只要是郭弘磊的弟弟,就配得上咱们女儿!”   “我没说配不上,而是——”   孙捷一挥手,不耐烦地打断发妻,不容置喙道:“啧,目光短浅,你懂什么?依我看,郭家迟早会兴旺的,现在不结亲,等门第天差地别时,就高攀不上了,懂吗?”   “但是——”   孙捷再度打断,嘿嘿笑,自顾自地说:“一旦亲事成了,姜特使肯定愿意帮我解围,到时,估计我也能像当年的赫钦县令那样,政绩优异,连升两级!” 第174章 营所之邀   “夫人, ”仆妇禀告:“图宁县令,孙大人夫妇前来拜访。”   姜玉姝诧异扭头, “又来了?”   “来, 来来!”婴儿窝在母亲怀里,牙牙学语。   “奇怪,昨儿才谈了半天,今日又来?”潘嬷嬷一边绣鞋面,一边犯嘀咕,“明明没什么交情,大年根底下,他夫妇俩怎么好意思总来打搅?”   姜玉姝吩咐道:“老规矩, 来者是客!你请客人进厅里喝茶, 我稍后就到。”   “是。”仆妇躬身退下。   “来!来来来……”婴儿嗓音稚嫩, 抱着一个笔筒玩,小胖腿悠闲蹬炕桌。   姜玉姝把孩子交给奶妈, “对,客人来啦, 娘得去见见!乖乖待着, 我待会儿再陪你玩。”她打起精神下炕, 迅速换上见客衣裳, 简单梳髻, 便往外走。   “咦?”婴儿把笔筒一扔,急欲出门玩耍,挣扎着伸手喊:“娘!来, 来——”   姜玉姝欣慰一笑,挥挥手说:“我真的不是出去玩,一会儿见!”   少顷·客厅   “孙大人、孙夫人,抱歉,我刚才在照顾孩子,让二位久等了。”姜玉姝微笑致歉。   孙捷忙站起相迎,“哪里?该道歉的是我们,又来打扰了。”   “郭夫人。”孙妻亦起立,言行举止唯恐出错,拘谨赔笑,“真是不好意思,打搅你陪孩子了。”   “无妨。”   仆妇奉茶,姜玉姝落座前抬手说:“坐,快请坐。”   “郭校尉呢?”   “他只是回家看看孩子,天刚亮就回营了。”   孙捷恍然颔首,孙妻关切问:“听说令郎有些身体不适,现在怎么样了?”   “倘若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孙捷慷慨道。   姜玉姝笑了笑,“多谢二位关心,小儿已经康复了。”   “这就好!”   寒暄一番后,孙捷早有准备,拿起搁在茶几上的册子,苦恼告知:“昨儿借得这份册子,我回去连夜读了三遍,受益匪浅,但有几处疑惑,一直琢磨不明白,故特来请教。”   你居然连夜认真读了?姜玉姝半信半疑,温和问:“想必是因为我写得不够清楚。不知是哪几处有疑惑?不妨提出来,大家一同探讨探讨。”   “实不相瞒,我年少时埋头读书,入仕后忙忙碌碌,对农桑之事一知半解,‘探讨’不敢当,请特使多多指点。”语毕,孙捷习惯了,伸出食指蘸了蘸唾沫,掀开册子。   姜玉姝喝茶的间隙瞥见了,霎时呼吸一滞,暗忖:那本册子,要不得了!   “喏,以下几处我不太明白。”孙捷掸掸册子,谦虚好学的架势十足,滔滔不绝,从选种、催芽、切块……一直到收获与贮藏,几乎每个环节均有疑问。   虽然此人略显浮夸,但明显是下过功夫的,认真才能提出疑问,才能讨论。姜玉姝耐着性子,一边听一边解答,谈及复杂处时,索性吩咐小厮端上笔墨,她写写画画,对方不时记录。   良久,姜玉姝喝了口茶,兴趣所在,兴致勃勃地说:“贮藏的话,地窖最合适,村庄里家家户户都有地窖,官仓一般也有。土豆的优点是高稳产、耐旱耐寒耐贫瘠,最大的缺点是不耐贮存,等将来大范围栽种开后,我会设法尝试,把它晒干或制成粉条,让它更耐贮藏!”   “嗯,好,好主意。”   “拭目以待!”   期间,孙捷无论听没听懂,频频赞叹,末了沮丧告知:“地窖嘛,本县早已经准备好了,可惜粮食歉收,十窖九空。唉,白费了我当初督促民夫挖地窖的心。”   姜玉姝莫名想笑,忙忍住,指尖点了点简略画成的图宁地图,纳闷问:“昨天听大人说图宁干旱,我出于好奇,特地翻了翻县志,发现一条河横穿县城,县郊及偏远处另有几条河,不算干旱?”   “特使有所不知。”   孙捷愁眉不展,解释道:“看,这条是岳河,横穿县城。这条叫澜水,流经卫所。另有一条润河,位于两国交界处,蜿蜒曲折,乃至上一段在北犰,下一段却属于大乾。县志记载的河流虽多,事实上,其中只有岳河、澜水和润河能用,余下大多雨水充足时才出现,干旱时就干涸了。”   姜玉姝愣了愣,“原来是季节性、是雨季才积水成河的吗?县志并未注明。”   “咳,本该及时修改的,本官已经吩咐下去了,最新志书会注明的。”孙捷一本正经道。依律,督促修编县志是县令的分内职责。   姜玉姝随意点点头,提笔蘸墨,飞快标注一番,重新审视全局,指着边界处问:“润河水量如何?”   “润河是苍江的支流,水量十分丰沛!”孙捷惋惜告知:“可惜位于两国交界处,从古至今,北犰贼偷袭大乾的心始终未死,那地方虽然土壤肥沃,灌溉也方便,但老百姓不敢靠近,怕遭袭击。”   姜玉姝亦感惋惜,垂首盯着地图,又问:“据县志所述,这一段月牙形屏障,是夷连山?”   “没错。”孙捷见缝插针,不遗余力地恭维,“特使过目不忘,真令人佩服。”   孙妻旁观已久,附和说:“图宁的事儿,论理不该由特使操心,实在给你添麻烦了。”   姜玉姝直起腰,爽利道:“无妨,横竖年底空闲,我倒不觉得麻烦。”说完,她屈指敲了敲夷连山起/点,皱眉沉思,须臾,蓦地灵光一闪,抬眸问:   “孙大人可曾亲自到过夷连山?”   孙捷颔首答:“上任初期,按例得巡察全县,我去过一趟,但因当时衙门里千头万绪,匆匆看了几眼就离开了。”   姜玉姝又问:“据县志记载,夷连山的起/点附近,是不是有一条颇长的乱石沟?”   “是。关于那条乱石沟,一向鬼怪传说众多,老百姓平日不敢靠近的。”孙捷不解地望着她,“怎么?莫非有什么不妥?”   姜玉姝摇摇头,“并非有何不妥,我只是觉得可惜。看,润河自西北向东流,流经夷连山之前,尚有几段属于大乾,但流经夷连山之时,恰巧北拐了!山脉阻挡,下游统统归北犰了!”   “可惜,确实可惜呀。”孙捷扼腕。   孙妻讷讷说:“没办法,天定如此。”   姜玉姝目不转睛,凝神审视山河与乱石沟,字斟句酌说:“我没去过实地,但突发奇想:根据县志所载,乱石沟与润河相距甚近,如果地形允许,能否开挖一条河道、把润河引进图宁?”   “挖河道?”孙捷目瞪口呆。图宁穷困且危险,他从未考虑久留,一贯打算任满便求调离开。   “对!”   姜玉姝屈指敲击地图,“笃笃~”作响,缓缓说:“庸州地势西北高、东南低,润河引进之后,乱石沟便是现成的河道,水往低处流,它将汇入澜水,而后继续东流。”   “假如此事成功,只要苍江不干涸,图宁就再也不用担心干旱,一劳永逸!到时,夷连山以南沃土千顷,即使土豆亩产五百斤,大人也不必愁缺粮了。”   孙捷讪笑,捻须沉吟半晌,皱眉说:“开挖河道,事关重大,必须招募大量民夫,而且算不准会耗费几年,轻易办不成的。”   孙妻忍不住提醒,“另外,图宁虽然地广人稀,但万一河水漫灌、淹没了村庄,岂不糟糕?”   姜玉姝喝了口茶,颔首答:“二位顾虑得有理,此事的确难办。我心血来潮,纸上谈兵,让二位见笑了。”   “不不不!”孙妻忙夸道:“你的用意是极好的,听起来也可行。”   孙捷一声长叹,“唉,本县缺钱缺人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不知不觉,晌午了。   姜玉姝搁笔,直言不讳,严肃说:“商谈来,商谈去,最能解燃眉之急的办法,莫过于聘请几名庄稼老把式,踏踏实实种上两季,教会当地百姓方法,假以时日,应该能扭转粮食歉收的局面。”   “我正有此意!”孙捷赞同一拍掌。   姜玉姝看了看天色,提议道:“晌午了,二位歇会儿,稍后吃顿便饭——”   “不了不了!”郭弘磊不在家,孙捷忙摆手,“抱歉,又打搅了半天。我们该告辞了。”   庆幸,今天没空聊亲事……孙妻悄悄吁了口气,帮腔告别。   姜玉姝自然不强留,亲自把客人送出门。   不消片刻   闩上院门,一行人回屋。   “嗳哟,这图宁县令,够啰嗦的。”小厮邹贵跟随数年,敢于嘟囔,“明天该不会又来?”   “谁知道呢?”   姜玉姝踱向东屋,轻声说:“看得出来,孙大人立功心切,非常想靠政绩升官。不过也正常,官员嘛,谁不盼望高官厚禄。”   潘嬷嬷好奇问:“那,下次他来,夫人还见吗?”   寒风刺骨,姜玉姝抬袖挡风,冷静答:“他为公务而来,莫名被拒之门外,是咱们失礼。”   “唉,毕竟是县令,二爷在图宁卫,家里多少要顾忌些。”小厮嘀咕道。   姜玉姝笑了笑,“是啊。”   “幸好咱们不在图宁长住!等开春天暖后,就带小公子回赫钦去。”潘嬷嬷乐呵呵,“午饭已经摆在屋里了,夫人快请用饭。”   “好!”   一转眼,小年了。   虽然小家不足十人,但也正经祭了灶,热热闹闹置办年货。   夜间,炕桌上摆了糕果,三个女人围坐,闲聊并逗孩子玩,笑声阵阵。   姜玉姝感慨说:“等过完年,烨儿就是两岁了,其实到明年二月份,他才满周岁。”   “岁!岁!”婴儿学说话时,爱重复大人的末字。他稳稳坐着,捧起个梨,砸得炕桌“咚咚”响。   姜玉姝忙拿走梨子,生怕他砸伤自己的手,“来,玩布老虎。”   “今天小年,大人会不会回来啊?”奶妈陪坐炕沿,不时逗逗孩子。   姜玉姝叹了口气,“年底事多,他应该没空。”   翌日·清晨   早饭毕,姜玉姝惯例铺纸研墨,一边陪孩子,一边写写画画。   不料,刚忙了半个时辰,在厢房整理年货的潘嬷嬷忽然跑进来,心急火燎地禀告:   “夫人,门外来了一队士兵,说是奉什么将军之命,请你速去营中一趟!”   姜玉姝腕力一泄,笔尖涂了个墨点,忙问:“军规森严,明令禁止女子进入军营,他们是为什么事找我?”   “不清楚。”   潘嬷嬷忐忑不安,白着脸猜测:“莫非、莫非公子出事了?” 第175章 初入军营   霎时, 姜玉姝心乱如麻,搁笔,把炕桌一推, 焦急问:“他、他出什么事——外头果真是图宁卫的士兵吗?”   “这倒不确定,来人全是生面孔, 之前从未见过的。”潘嬷嬷忙抖开披风为她系上, 紧张问:“该怎么办?还得夫人拿个主意。”   姜玉姝着急, 压根顾不上梳妆, 抬手胡乱拢了拢发髻,匆匆嘱咐:“不必慌张,你们照顾孩子, 我出去处理。”   “哎。”邱奶妈抱住不停挣扎的婴儿,惴惴不安。   潘嬷嬷追着喊了一句, “夫人, 小心啊!”   “知道!”   姜玉姝率领小厮和护卫,连走带跑, 迅速赶至院门外, 果见一队边军并一顶小轿, 正在等候。   双方照面一打, 对方为首者便主动抱拳, 恭谨问:“您想必是郭夫人?在下是卫指挥使宋将军的亲兵,奉将军之命,特请您去营中,有要事相商。”   姜玉姝定定神, 迈下台阶还礼,客气答:“隆冬大雪,辛苦几位办这一趟差。”   “不敢当。我等突然来打搅,失礼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姜玉姝悬心吊胆,迫不及待地问:“不知宋将军叫我去商量什么事?另外,外子郭弘磊,几位认识吗?他、他好不好?”   几名边军面面相觑,耳语商议一番,为首者歉意答:“抱歉,我们只是奉命办事,并不清楚将军的公务。至于郭校尉,自然是认识的,但不太了解他的具体情况。一切等到了营所后,夫人亲自打听。”   “这……”   他们真的是卫所士兵吗?   姜玉姝不免怀疑,谨慎审视来人的衣服和配饰。   对方见状,为首者会意,立刻掏出腰牌和手令,解释道:“这是腰牌和手令,每当出入营所与城门时,缺一不可。边疆军规森严,胆敢冒充士兵行骗者,抓住就是砍头!夫人请过目。”   邹贵靠近拿了东西,小跑转交。   姜玉姝接过小厮递上的凭据,仔细审查半晌,末了下定决心,正色表示:“宋将军有请,岂敢推辞?行,我随你们走一趟!”   “既如此,请上轿。”对方松了口气,招手吆喝同伴压下轿杆。   北风凛冽,漫天飞雪。姜玉姝摇摇头,高声说:“风大积雪深,路难行,轿子不知得晃到什么时候,骑马快些!”语毕,她果断吩咐:“赶紧把我的马牵出来。”   “是!”小厮一溜烟跑回院内。   众边军齐齐一呆,惊讶端详纤柔秀美的女官,迟疑问:“夫人居然会骑马?”   姜玉姝忧心忡忡,分神随口答:“略懂皮毛。”   众边军有的挠头,有的搓掌,善意劝说:“天冷,坐轿子更暖和。”   “对啊,轿子好!”   “咳,万一您骑马摔一跤,我们没法交差。”   ……   “无妨,我会小心的!”   少顷,小厮把马牵了出来,正是郭弘磊当年送的那一匹,马驹长大了。   姜玉姝动作麻利,戴上自制的皮手套,系稳披风的帽子,并以帕子蒙住口鼻,“我能不能带两个人同行?”   “可以。”   姜玉姝摸了摸马脖子,熟练上马,俯视吩咐:“我出城一趟,邹贵和老孟跟着,其余人负责看家。”   “是!”   姜玉姝安排妥当,勒缰转头,催促道:“可以走了,请带路。”   “走、走。”众边军暗叫稀奇,有的带路,有的簇拥,好奇观察校尉夫人的骑术。   姜玉姝只露出一双眼睛,躬身俯在马背上,“驾!”策马冲进了风雪中,马蹄踩着厚厚积雪,奔出城门,奔向营所。   午时·营门   天阴沉沉,鹅毛大雪簌簌飘落。   “吁!”   “到了。”   带路的兵丁下马,提醒道:“夫人,请下马。”   姜玉姝依言下马,一路赶来,脸庞和十指冻得麻木发僵,嘴角简直扯不开了。她气喘吁吁,喘息时鼻喉胸肺闷疼,跺跺脚,使劲甩动胳膊并活动手指,环顾四周:   营门高耸,门前设拒马阵,两侧设哨楼,楼上军旗猎猎飞扬,一队队兵丁各司其职,守的守,巡的巡。   对方继续带路,“夫人,请。”   姜玉姝点点头,主仆仨交出马匹和防身武器,尾随对方入营,守卫核查文书后,让路放行。   “现、现在就去见宋将军吗?”冰雪寒气顺着鼻喉入肺,呛得姜玉姝结巴。   “是。”   睫毛落满积雪,姜玉姝费劲地眨了眨眼睛。初次进入军营,她边走边观察周围:许多将士来来往往,耳畔却只听见风雪与脚步声,毫无欢笑与喧哗动静,秩序井然,令外人油然起敬,自发地肃穆沉默。   不久·帅帐外   带路者对守卫说:“郭夫人到了,快去通报一声!”   守卫入内通禀,快速返回,躬身告知:“郭夫人,将军有请。”   姜玉姝深吸口气,稳步迈进帅帐。   她屏息凝神,绕过一扇屏风,立在厅中,抬眸扫视,发现满厅或站或坐,或壮年或青年,挤着二三十个男人。   其中,姜玉姝第一眼望见了丈夫!   指挥使宋继昆高坐上首,郭弘磊坐在将军下手的第四位,剑眉微拧,定睛凝视妻子。   而将军右侧一排的末位,坐着另一个她认识的人:图宁县令,孙捷。   今天这场面,究竟什么意思?   姜玉姝一头雾水,满腹疑团。她打起精神,略垂首,端端正正施礼,“郭姜氏拜见将军。”   哟,传闻中的女官!众人纷纷打量:身姿窈窕,高挑,裹着茜色披风,丁香色帕子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水亮明眸。   宋继昆和颜悦色,含笑说:“无需多礼,请起。看座,上茶。”   “谢将军。”   两名兵丁搬来椅子,却一时犯了难,犹犹豫豫,不懂该往哪儿摆:   军中等级森严,尊卑有序。   若论夫妻,应该摆在郭弘磊旁边或后方,但他左右已有同僚,挤不下。后方则不妥,毕竟是女官。   若论官职,应该摆在图宁县令旁边。但当着郭弘磊的面,兵丁不敢把他妻子安排到别的男人身边……   最终,宋继昆抬手一指,“搁那儿。”   “是。”两名兵丁如释重负,把椅子摆在厅中偏左的位置。   姜玉姝落座并接过热茶,夫妻对视,郭弘磊在斜前方,令她安心,暗忖:万幸!菩萨保佑,他好端端地坐着,并未负伤。   “大年根底下的,冒昧把姜大人请来,是有两件事想问问。”宋继昆开门见山,和和气气。   既然对方选择以官职相称,姜玉姝站起答:“不知是哪两件事?下官洗耳恭听。”   “坐,坐下谈。”   宋继昆戎马半生,气势威严,平日不怒也含威,首先问:“按律,大乾各卫所均拥有田地,战时上阵,闲时屯田,图宁卫本该如此的,但因敌兵偷袭之心未死,加上兵力不足,本卫暂时无法屯田。这个事儿,姜大人怎么看?”   这还用得着问吗?普天之下,谁敢催?连皇帝都不敢逼催你们种田啊!   姜玉姝端着热茶,浑然不觉蒙口鼻的帕子未取下,稍一思索,掩下狐疑答:“正如将军所言,各卫所的首要任务是保卫疆土、剿灭敌兵,至于屯田一事,大可徐徐图之。”   “唔,很对。”宋继昆满意颔首。   姜玉姝回以微笑,刚想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才发觉口鼻被蒙住了。赶路半天,她渴极了,不假思索地取下帕子,连喝半杯茶。   “咳——”郭弘磊下意识抬手,欲阻止,可看着她冷得脸色苍白泛青,暗中叹息,默默垂下手。   啧,竟是个标致美人儿!紧挨着郭弘磊左侧的,也是千户,名叫佟京。佟京年过三十,蓄八字短须,正襟危坐,余光却斜睨郭弘磊,并瞥视他妻子。   厅里几个大炭盆烧得红旺旺,比野外暖和多了,逐渐烤化姜玉姝鬓角、眉毛、睫毛上的雪。她落落大方,擦干脸庞雪水,纳闷问:“将军,不知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嘛,”宋继昆气定神闲,丝毫不为蒙面与否的下属之妻改变神态,下巴扬起点了点,对末尾的图宁县令说:“与孙知县有关,也与姜大人有关,算是本将军向二位请教。”   “哦?”   姜玉姝疑惑不解,“下官不明白,还请将军明示。”   宋继昆使了个眼神,孙捷忙起身,春风满面,愉快问:“姜特使,记得上次谈过的‘开挖河道、引润河灌溉’一事吗?”   众将领安静旁观,悄悄端详女官神态。   奇怪,他们为什么审视我?姜玉姝敏锐察觉,愈发迷茫了,颔首答:“当然记得。怎么了?”   孙捷难掩兴奋,解释道:“哈哈哈,当时我就感觉值得一试,可惜太艰难,如果单靠本县,断断办不成的。今天来拜访宋将军,我顺口提了提,不料,将军也觉得好!现已初步决定,此事将由军营与县衙联手,齐心协力,挖一条河道,把润河引进图宁,造福千秋万代!”   宋继昆目蕴精光,温和说:“计策是姜大人想的,所以特地请你来,详细商议商议,定个章程。”   姜玉姝结结实实一愣,“其实,那只是我心血来潮的念头,诸位、诸位竟然真有此意?”   “唔。”宋继昆严肃颔首。   运河一旦挖通,政绩即有县令的一半。孙捷仿佛听见了升迁的喜信,干劲十足,大义凛然说:“此乃造福千秋万代的大好事,一举可解决干旱难题,即使艰难,也要尝试!”   姜玉姝被众多目光包围,浑身不自在,“确实是好事,但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我才疏学浅,初次到图宁,既没去过乱石沟,也没见过润河,恐怕要令诸位失望了。”   郭弘磊正欲帮妻子解围,他旁边的佟京却抢先问:“嘶,这奇怪了!郭夫人,你既然没去过乱石沟、也没见过润河,为什么会有开挖运河的想法呢?”   姜玉姝扭头,盯着发问者:佟京面带微笑,笑容却仅浮在表面,眼里的怀疑审视之色一闪而过。   不怀好意!   不是善茬!   姜玉姝不动声色,改而凝望丈夫,对视间,她心思飞转,暗忖:   刚才,宋将军问的两件事,第一件明显明知故问,关键在于第二件……难道、营中早已经有了开挖河道的想法?   军中辛辛苦苦挖河道,想必为了军务,而非为了灌溉农田。   糟糕!   姜玉姝瞬间精神一凛,捏紧茶杯,猜测想:莫非他们怀疑弘磊泄露军机?宋将军传见我,是为了查证? 第176章 南北之争   帅帐内, 鸦雀无声。   几近于众目睽睽之下, 姜玉姝越想越觉得不妙, 生怕无意中令丈夫的名誉受损。   她谨慎思索措辞, 盯着发问者, 诧异问:“开挖河道而已, 在您看来,居然算作‘稀奇’吗?”   “这——”   佟京被噎了一下,两撇八字短须抖了抖,皮笑肉不笑, 反问:“难道不算稀奇吗?郭夫人,你虽然是女官,但分内职责不包含修建河道桥梁?你是管军需屯粮的, 却突兀向孙知县提议‘引润河灌溉’,实在有些令人费解。”   上首的宋继昆慢悠悠品茶, 默许手下质疑, 恍若在听拉家常。   其余人多半明哲保身,安静旁观, 唯恐沾染是非。但其中有几位与佟京私交甚笃, 七嘴八舌地帮腔, 附和说:“的确令人意外。”   “听说,郭夫人专程来图宁探亲,结果,休息时也不忘公务,真叫人佩服。”   “无缘无故, 聊什么‘挖河道’?莫非事先听谁提过?”   ……   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眼底隐露愠怒,沉声道:“佟千户——”   姜玉姝忙抬手制止他,审视发问者,冷静问:“佟千户?”   “咳,唔。”戍边艰辛,军营上上下下全是男人,平日难见女子。佟京被美人盯着,不由自主挺直腰背。   姜玉姝飞快斟酌妥措辞,不慌不忙,平静告知:“佟千户所言不错,我确实是管军仓屯粮的,但家父在工部任职十余年,工部掌管全国土木、水利、器物制作等等,家父公务繁忙,年年月月日日,耳濡目染,所以我丝毫不觉得‘开挖河道’稀奇。在我未出阁时,经常听说,简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佟京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偷瞥上首将军的神态,“哦?”   “都南大运河,在座诸位应该听过,举全国之财力、物力、人力,耗时五年才成功。家父是主事之一,足足五年,他东奔西走,要么在督促挖运河,要么在赶去运河的路上。因此,我娘家上上下下早已习惯了,谁也不觉得稀奇。”   佟京欲言又止,无可反驳,干笑说:“哈?哈哈哈,竟然是这么一回事吗?”   “正是。”姜玉姝不卑不亢。   郭弘磊下颚紧绷,语调平平,淡淡道:“拙荆所言句句属实,佟千户若不信,尽管去查。如果你还有疑问,请一口气提出来。”   随即,几名平日与他交好的武官仗义帮腔,或夸或嚷,“郭夫人是工部侍郎的千金,堂堂大家闺秀,当然比寻常女子见多识广。”   “难怪了。”   “佩服佩服!”   “朝堂中唯一的女官,必有过人之处嘛。”   “她从小耳濡目染,熟悉河道水利,究竟有什么可奇怪的?”   ……   姜玉姝谦虚表示:“哪里?术业有专攻,其实我对河道水利连皮毛也不懂,纸上谈兵而已,诸位过奖了。”   “哈哈哈,原来是家传绝学啊。”宋继昆笑了笑,慢条斯理说:“此可谓‘虎父无犬女’,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将军开腔,众属下不免附和一番,霎时,厅内笑声阵阵。   姜玉姝不敢松懈,察言观色,逐渐看明白了,暗忖:满屋子的人,皆以宋将军为首,但仔细观察,隐隐分成三派:   一派明哲保身,陪坐,少言寡语;   另一派较拥护佟千户,响应他的言行;   还有一派,则更亲近郭弘磊,不仅帮助他,还爱屋及乌,支持其妻子。   如此一来,姜玉姝心里便有底了,果断朝助力靠拢,拉上援军“对敌”。   良久,致使她坐在营中“受审”的“罪魁祸首”,图宁县令孙捷,慢慢从升官发财的美梦中清醒,渐渐发觉不对劲,狐疑不安之余,唯恐得罪她,再三考虑后,感慨道:   “唉,说起来都怪我无能,给姜特使添麻烦了,拿本县的干旱难题去请教。幸亏特使有妙计,更幸得将军赞同,惟愿一切顺利,早日把润河引进图宁,让老百姓再不必因为灌溉而头疼!”   姜玉姝原本暗恼,听见对方主动帮自己解释,恼意渐消,坦率说:“孙大人谬赞了,具体挖凿事宜,我一窍不通,全看你们的了。”   孙捷有心弥补,忙奉承道:“哎哟,何必过谦?你再如何‘一窍不通’,也比我懂得多,我才是真正的‘一窍不通’!”   郭弘磊见状,脸色略缓和,朗声提醒:“具体办法,从长计议。拙荆此行只是探亲,年后得回西苍去,她的衙署不在庸州。”   姜玉姝颔首并歉意一笑,“没错,请恕我无法久留图宁。”   “呵呵呵,那岂不是少了一份助力?忒可惜了。”佟京轻笑,刚张嘴,却瞥见上首的宋继昆眼皮耷拉,他一怵,仓促咽回尖刻言语,改而说:“假如把润河引进图宁,何愁没水灌溉庄稼?到时,必能多收几石粮食,对百姓、官府、西平仓而言,都是喜事,皆大欢喜。”   孙捷不禁赞叹,“对,皆大欢喜!”   “既然是为民造福之善举,姜大人不可缺席。”   宋继昆乐呵呵,语气却不容置喙,叮嘱道:“集思广益,博采众长,趁你有空,赶紧认真考虑考虑,有妙招千万别藏着,一定要说出来,大家齐心协力,为图宁百姓办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   众武官陆续附和,或赞同颔首,或趁机恭维。   姜玉姝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硬着头皮,夸道:“将军所言甚是。”   下一刻   两名兵丁靠近,一人端托盘,另一人添茶。   姜玉姝已饮尽一杯,在炭盆和热茶的温暖下,整个人缓了过来,不再麻木发僵。于是,当滚茶倒入薄瓷茶杯时,杯子骤然变烫,烫得她手指疼。   偏偏她独自一席,孤座,既无茶托,亦无茶几,无处放置滚茶!   郭弘磊一直关注妻子,发现她蹙眉,把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眨眼,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便明白了,立刻探身伸臂,低声说:“给我。”   姜玉姝见他旁边有茶几,不假思索,匆匆递给他,轻声说:“好烫。”   “烫着了?”郭弘磊稳稳端着茶杯。他自幼习武,加上从军数载,指节布满茧子,丝毫没感觉烫。   “没事。”话虽如此,她却揉了揉红肿指尖,催促道:“搁茶几上呀,别端着。”   郭弘磊依言照办,凝视问:“午饭吃了吗?”   她不自知地倾身,“突然叫我来军营,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哪儿顾得上午饭!”   郭弘磊无奈叹气,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其余人谈笑风生,暗中却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好奇细听夫妻俩的悄悄话。   宋继昆耳尖,若无其事地问:“对了,差点忘了!姜大人从城中赶来,想必还没用午饭?”   姜玉姝坐直了,落落大方,摇摇头。   “怠慢了。军中多是粗人,失礼之处,贵客莫见笑。”宋继昆始终客气待她,似乎随口客套,又似乎隐晦道歉,令人捉摸不透。   姜玉姝端庄从容,“您言重了,哪里有什么‘粗人’呢?我只看见了勇敢直爽的军人。”   宋继昆一怔,含笑颔首,吩咐道:“来人,立刻给客人准备午饭。”   “是!”亲兵应声领命。   隆冬腊月奔波半日,姜玉姝有些饿了,站起道谢,“多谢将军。”   “无需客气,先去用饭。”宋继昆和蔼一挥手。   人生地不熟,姜玉姝下意识望向郭弘磊,后者打算陪伴,却听上首吩咐:   “弘磊留下。少安毋躁,放心,等商议妥了正事,由你负责护送姜大人回城。”宋继昆表面严肃,眼里流露戏谑之色。   此言一出,一群男人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或拍掌或拍腿。交情好的,甚至朝郭弘磊挤眉弄眼。   姜玉姝顿时脸发烫,垂眸,尴尬撑着。   “遵命。”郭弘磊泰然自若,起身相护,送她出门。   少顷·门外   郭弘磊耳语嘱咐:“你去我营房里,先吃午饭,然后歇会儿,稍晚咱们一起回城。”   “嗯。”人来人往,不便询问,姜玉姝顺从颔首。   旋即,郭弘磊扬声唤道:“长兴?”   “在!”   风雪中,两名戎装落满积雪的汉子飞奔近前,高者躬身,恭敬道:“小的给夫人请安!”   胖者双下巴颤了颤,毕恭毕敬,“小的也给夫人请安。”   姜玉姝惊喜交加,定睛端详,“长兴?你不是在赫钦卫吗?什么时候、哎,为什么来图宁了?”   “已经待了一个多月了。”彭长兴解释答:“赫钦虽然很好,但我跟随公子十年,不习惯分开,索性自己请调进图宁,继续跟着公子。”   姜玉姝倍感意外,“那,长荣和林勤呢?”   “长荣也想来,但因为爹娘在府里庄子上,我就叫他留下照应。至于林勤,他刚成亲不久,等年后,估计三月底过来。”彭长兴咧嘴乐。   姜玉姝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们、你们——”   “哼,傻透了,舍弃清闲安宁的日子,非跟过来吃苦!”郭弘磊嘴上嫌弃,眼里却尽是笑意,温和说:“夫人还没吃午饭,你们快送她去我的营房,避避风。”   “是!”   旋即,郭弘磊返回帅帐,姜玉姝一行则去了营房。   不久之后·营房   方方正正的屋子,门大敞,整洁素净,一扇屏风一分为二,前书房,后卧房。   “公子平日就住这屋啊?”跟入军营的两名下人,邹贵和老孟扫视四周。   彭长兴点点头,“只许看,不许乱碰。”   “知道!”   炭盆烧得红旺旺,桌上摆着一碗面和一碟饺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姜玉姝就着温水洗洗手,拿起筷子,“小邹、老孟,你俩吃了午饭没?”   “吃过了。彭大哥带着我们一块儿吃的,嚯,挤得不行,特别热闹!”邹贵莫名兴奋。   姜玉姝把面拨到小碗里,开始吃午饭,“那就好。”   须臾,那名胖出双下巴的兵丁端着一炭盆,殷勤问:“夫人,您看,该放哪儿?”   姜玉姝抬手一指桌旁,“那儿。”   “是。”   姜玉姝突然想起件事,忙停下筷子,“军中各种物品都有定例的?梅天富,你多端一个炭盆,合规矩吗?”   “咣当”脆响,炭盆摔在地上。   所有人吓一跳,彭长兴回神训斥:“你怎么回事?笨手笨脚,吓着夫人了!”   姜玉姝毫不在意,“无妨。”   梅天富扑通跪倒,震惊仰脸,结结巴巴问:“夫人,您、您怎么知道小人的姓名?”   你当初,跳江寻死,翻滚嚎哭,历历在目……姜玉姝清了清嗓子,“咳,弘磊带人在庸州城里募兵时,派你上台游说,我见你口才不错,所以记住了。”   “大惊小怪什么?夫人天生记性过人!”彭长兴把炭盆挪正了些。   梅天富得意不已,眉开眼笑,“嘿嘿,夫人过奖了,小的其实非常蠢笨,嘿嘿嘿。”   姜玉姝忍笑,“起来。”   “谢夫人!”   饿过了头,姜玉姝只吃一小碗面,就咽不下了,搁筷。   梅天富忍不住盯着一颗未动的饺子,咽了口唾沫。   姜玉姝发觉,便推了推食物,“这些全是干净的,你若不嫌弃,就——”   “不嫌弃不嫌弃!”   “当然不嫌弃,多谢夫人赏赐。”梅天富兴高采烈,大快朵颐。   姜玉姝哑然失笑,暗忖:富商之子,充军前寻死觅活,充军后倒能屈能伸,算是有能耐的,弘磊才肯带着他。   小厮奉茶,姜玉姝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外间,极想绕过屏风进里间瞧瞧,却碍于外人在场,不方便。   “走,我们出去透透气!”邹贵和老孟兴致勃勃,甘愿守门,借机观察来来往往的士兵。   姜玉姝喝了杯茶,状似随意地问:“刚才在议事厅,有位十分健谈的佟千户,不知他是哪里人?”   彭长兴霎时皱眉,梅天富恰吃完了,一抹嘴,脱口答:“啧,他既是将军的同乡,又是老部下,南派嫡系。”   “嫡系?”姜玉姝一愣。   “可不嘛,嫡系!我们是北派,不是将军‘亲生’,而是‘收养’的。”   梅天富既欣喜于口才被赏识,又趁机讨好夫人,小声告知:“听说,他一投军就在宋将军手下,一步步升为千户,仗着资格老,平日争强好胜,总跟我们校尉过不去。”   姜玉姝初次听说此事,急忙问:“一直如此吗?”   “一直如此,近期尤甚。”   姜玉姝端着茶杯,忘了喝,“为什么?”   彭长兴本欲阻止梅天富,但自己也憋屈不忿,透露道:“十月底,北犰偷袭,交战时,指挥佥事不幸阵亡。因此,指挥佥事一职空出,宋将军发话了,决定从手下里择优补缺。”   “佟千户自视甚高,恐怕做梦都想升官,把校尉当眼中钉,他一着急,嘴脸就难看了。”梅天富鄙夷撇嘴。   彭长兴嗤笑,“哼,他白多吃了十几年饭,论实力,根本比不上公子!”   姜玉姝睁大眼睛,听得心揪了起来,专注倾听。   “夫人有所不知,”梅天富背对门,气呼呼告知:“佟千户过分极了!唉,上次,他居然——”   “梅天富!”   郭弘磊站在门口,不悦地皱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月饼节快乐(*^▽^*)   我一边赏月,一边码了挺肥的一章,差点儿停不下来(〃'▽'〃) 第177章 校场挑衅   姜玉姝闻声扭头, 快步相迎, “忙完啦?”   “校、校尉?”梅天富吓得脖子一缩, 意犹未尽地闭嘴, 赔笑说:“坐, 您坐, 小的去沏茶。”   郭弘磊戎装齐整,高大挺拔,牢牢堵住门,威严问:“你刚才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的、小的……”梅天富瑟缩, 支支吾吾。   郭弘磊板着脸,踱近问:“长兴,你为何不阻止梅天富?”   “公子息怒。”彭长兴干脆利落, 单膝下跪道:“属下知错,本不应该嚼舌根的, 请公子惩罚!”   姜玉姝忙耳语解释道:“咳, 是我向他们打听的,并不是他们主动禀告。”   “唔。”郭弘磊朝她点点头, 严肃训导:   “今后不准搬弄是非, 下不为例!”   “是。”彭长兴和梅天富同时松了口气, 邹贵和老孟茫然杵在门外,并不明白发生何事。   郭弘磊一挥手,“下去备马,我待会儿回家一趟。”   “哎,是, 是。”梅天富如蒙大赦,朝姜玉姝感激一躬身,忙不迭溜了。   “多谢公子宽恕。”彭长兴贴心地带上门。   转眼,营房内仅剩夫妻二人。   姜玉姝迫不及待,首先问:“关于开挖河道,你们是不是早就有决策了?”   “没错,夫人真是冰雪聪明。”   “那——”   郭弘磊挑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道:“涉及军机,严禁泄密。但放心,此事已经解决,将军不会再怀疑我们。日后对外时,营所将会说是为了灌溉农田。”   姜玉姝强忍好奇,又问:“另外,那个佟千户,到底怎么回事?他竟然一直刁难你?”   “别听梅天富瞎说,那人嘴上没把门,长兴也口风不严。”郭弘磊一边说,一边倒茶喝,“我正在想法子,必须严加管束手下,防止祸从口出。”   姜玉姝拍了拍他身上的落雪,“太严厉也不妥?”   “无规矩不成方圆,军中尤其如此。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才能训练出秩序井然的精锐之师!”   郭弘磊把茶杯一顿,头疼说:“男子汉大丈夫,如果像后宅婆子一样碎嘴,成何体统?闲话万一传出去,恐怕会引起无谓的争执。”   姜玉姝仰脸,“哎,我是外人吗?他们告诉我的事情,我发誓,一定不会往外嚷!”   “你当然不是外人。”郭弘磊握住她双肩,俯视,低声说:“我只是不愿夫人担心。”   “可是……你一向报喜不报忧,刻意隐瞒麻烦,我反而会胡思乱想,更担心了。”姜玉姝暗暗叹息。   郭弘磊正当年轻,意气风发,满不在乎地说:“胡思乱想什么?我能稳住局面。官场上,何处无人争权夺利?再正常不过了,哪怕寺庙,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还得争取成为‘得道高僧’或‘住持方丈’呢。”   “偶有相争,不足为奇。”郭弘磊气定神闲。   姜玉姝扑哧一笑,嗔道:“少拿出家人打岔!”   “唉,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姓佟的一直百般针对你,心里真难受,堵得慌。”   “芝麻蒜皮罢了,不值得你忧心忡忡。所以,有些无谓的事,我懒得告诉你。”郭弘磊莞尔,大步绕过屏风,脱下披风,扬手朝屏风架上一撂。   是、是吗?   我瞎操心了吗?   姜玉姝认真反省,险些被说服了,回神便尾随,严肃道:“这个怎能叫‘芝麻蒜皮’呢?明明是大事!”   “姓佟的未免太过分了。在军中,最是靠实力的,讲究先来后到,他今年刚从南方调来,根基浅,并未立下大功,却妄想占你的上风,简直做梦!”姜玉姝气愤之余,定睛扫视里间:   一床一椅,一高一矮两个柜子。除此之外,别无家具。   帘帐被褥褐蓝二色,整整齐齐。   郭弘磊打开高柜,低头翻找,虎着脸说:“对,简直做梦。佟京想当指挥佥事,嫌我挡了他的升官路,急得跳脚。”   “哼,他居然敢刁难你?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宋将军很偏袒亲信吗?”姜玉姝自然维护丈夫,气头上,恨不能一脚把佟京踢回南方原卫所。   “人之常情,或多或少会偏袒亲信。但将军算是公正的,否则,佟京无需急得跳脚。”   “幸亏将军还算公正!”   姜玉姝稍稍放心,靠近床,弯腰摸了摸被褥,“你这屋子,够干净整洁的。”   “每天有人负责收拾,乱糟糟可没法住。”柜子敞开,郭弘磊“窸窸窣窣”一通翻。   机会难得,姜玉姝仔细查看被褥、毯子,心更堵了些,“边疆寒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炕,营所为什么不弄炕?”   “炕?莫说士兵,大大小小的将领就不少,一时半刻砌不成,索性搁置了,先忙要紧的。”   姜玉姝涩声问:“冷冰冰,夜里怎么睡得着觉啊?”   “无妨,被子和褥子里全是狼皮,加上毛毯和炭盆,足够暖和了。”郭弘磊翻出一个木匣,“啪~”扔在矮柜上,而后继续寻找。   姜玉姝内心极不是滋味,“辛苦你了。”   “戍边历来艰苦,谁也不例外,连宋将军都没有炕。将军是南方人,入冬后初次交战时,他一度担忧耳朵被冻掉,好笑不好笑?”郭弘磊轻描淡写,一贯报喜不报忧,从未抱怨“辛苦”二字。   “……好笑。”   姜玉姝压根笑不出来,深吸口气,凑近问:“你在找什么东西?”   “药材。”郭弘磊又翻出一个木匣。   “什么药材?”   “雪莲和人参。”郭弘磊揪出一块包袱皮,“图宁盛产名贵药材,雪莲产自草原深处的雪山上,人参则是夷连山的,据说十分滋补,给你吃。”   “我好端端的,不用补,给老夫人和三弟。”姜玉姝见他动作笨拙,忙接手,“我来包!”她麻利把两个木匣扎成一个小包袱。   郭弘磊不容置喙,“这份给你,家里的我另外准备了。”   “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改天我请管御医帮你把把脉,配个药膳方子,调养身体。”   姜玉姝心里一暖,不忍拂其爱护之意,从善如流,“嗯,听你的!”   郭弘磊满意颔首,抓起披风,拥着她往外走,“走,该回城了。”   “你什么时候回营?”   “明早。”   姜玉姝顿感失望,旋即振作,“好!佟京的事儿,咱们回家详细谈谈。”   郭弘磊叹道:“我难得回一趟家,谈他做什么?扫兴。”   “商讨对策嘛,严防小人暗算。”一出门,风雪扑面而来,姜玉姝贴近为他系披风带子,夫妻俩率领随从,往营门走去。   岂料,途经校场时,佟京恰巧在与人比武。   南北两派,双方明争暗斗已久,见了面,彼此均不痛快。   “哟?快看,那不是郭校尉吗?”   “郭千户,上哪儿忙去?”   “来,咱们比划一场呗?”   ……   南派七嘴八舌,纷纷起哄。   佟京打败了对手,喘吁吁,脸膛通红,说话间口鼻喷白气,嚷道:“啧,你们这些人呐,忒没眼色!弘磊急着送他夫人回城,哪儿有空陪咱们比划?”   “哈哈哈,小别胜新婚吗?”   “看看,他有了夫人,就忘了弟兄。”   “天还早呢,急什么?来来来,比划一场再走!”   ……   风雪中,校场上一群男人闹哄哄,姜玉姝侧耳细听,虽然听不清楚,但听出了浓浓的挑衅意味。   郭弘磊把妻子护在里侧,挡住风,亦挡住外人的眼神,神色如常,朗声答:“天黑了不好赶路,改日再跟你们比划!”   “哈?”佟京笑嘻嘻,大声慨叹:“‘改日’?果然,又是‘改日’!我每次邀你比划,你十有八/九推脱,唉,兴许是因为你生长在侯门,瞧不起像我这样的粗人。”   其朋友不停起哄,“大伙儿同在图宁卫,怎能瞧不起人呢?”   “其实,我完全能理解弘磊,毕竟曾是侯门贵公子,不习惯和粗人打交道。”   “比划比划,也不愿意吗?”   “算了算了,他不乐意,别强人所难,没意思。”   “得!郭千户,你赶紧走,仔细冻坏了尊夫人。”   ……   郭府小厮难掩愤怒,“他们也算男人?一群碎嘴子,嚼起舌根来,比老娘们还讨厌!”   彭长兴黑着脸,“欠揍的玩意儿,阴阳怪气。”   姜玉姝始终被护着,宽慰道:“他们吃饱了撑的,故意挑衅,估计越闹越兴奋,你别理睬。”   “唔,走。”郭弘磊喜怒不形于色,沿着校场甬路离开。   谁知,下一瞬,佟京忽然大喊:“弘磊老弟!”   “晚上悠着点儿,小心闪了腰,明早记得准时回营啊!”   顷刻间,一群男人哄然大笑,顺势往下/流里揶揄。   姜玉姝气得咬牙,正欲唾骂,郭弘磊猛地止步,低声问:“假如赶一段夜路,你受得了吗?”   四目对视,姜玉姝瞬间会意,忐忑答:“我受得了,但你最好不要——”   “无妨!”   是可忍,孰不可忍。郭弘磊迅速解下披风,裹在她身上,吩咐左右:“照顾好她,人多,当心拥挤。我去找佟京比划比划。”   “是!”小厮和亲兵郑重其事,立刻包围,严密保护夫人。   “哎,等、等会儿!”   话音未落,郭弘磊大步流星,径直走向佟京。   姜玉姝登时急了!她裹着两件披风,外一件长得拖地,差点儿绊一跤,胡乱连着裙摆拽起,匆匆追赶—— 第178章 热血沸腾   图宁卫的校场十分宽敞, 由于戍边日子枯燥艰辛, 吃喝嫖赌一概禁止,甚至禁止无故喧哗, 缺乏乐趣, 故即使隆冬腊月刮风下雪, 校场上总有比武的人群。   男人之间, 比武术,比骑术,比箭术, 比冲锋陷阵勇猛杀敌……尤其校场比武, 既能一决高下,又有点到为止的规矩, 还能看热闹, 堪称将士们平日最大的乐趣。   众人一见郭弘磊应战,霎时激动了,目送他昂首阔步走向佟京,争相挤近围观,兴高采烈地凑热闹, 无数大嗓门嚷道:“打!打一场!”   “哈哈哈,郭千户和佟千户要比武喽。”   “不知这次谁会胜出?”   “佟千户, 他年长一轮, 经验丰富。”   “我押郭校尉!他虽然年轻,但武艺高强,有目共睹的。”   ……   群情沸腾, 激烈争辩,仿佛正在开大赌局,只差有伙计吆喝问:“押郭押佟?买定离手!”   人声嘈杂,混乱不堪。姜玉姝的身影和嗓音都被淹没了,悬心吊胆,唯恐他们从激动变为激愤,从比武变为斗殴,遭军规惩治。   “弘磊——”她忐忑不安,忍不住追赶尾随。   拥挤中,亲兵和小厮们寸步不离,忙碌开路:“让一下,让让!”   “兄弟,劳驾,让个道。”   “喂,别瞎挤,让郭夫人进去!”   佟京的朋友及其手下们见状,倒没敢当面起哄,纷纷让路,一转眼,立刻交头接耳,更加兴奋了,议论纷纭:“快看,那是郭校尉的妻子!”   “长什么模样?美不美?”   “遮得严实,看不见脸。但观察身姿,脸应该不会丑。”   “啧,怎么可能丑?郭校尉娶她的时候,靖阳侯府还没败呢,侯门媳妇,想必才貌双全。”   “言之有理!”   ……   少顷,姜玉姝顺利挤到最前方。亲兵和小厮合力阻挡,连劝带催,为她清出了方圆数尺的一片空地。   这是男人的尊严之战。她强自镇定,心知不能劝,也劝不住,干焦急,定睛观察:   校场正中,郭弘磊与佟京面对面,互相戒备打量。   “嗳哟,今天人够多的,热闹啊!”佟京扭动脖颈,环顾四周,斜睨边上的高挑女子,皮笑肉不笑,状似关切地问:“真的要比吗?尊夫人在边上等着,不如改天?你先送她回城。”   郭弘磊正年轻,一身热血沸腾,从不畏惧凶残敌兵,却头疼于胡搅蛮缠的部分“同袍”。他面无表情,缓缓扭动肩膀、肘部、手腕、指节等,高声答:“承蒙佟千户看得起,再三相邀,我再忙碌,也得抽空与你比划一场,否则,岂不显得不识抬举了?”   “哈哈哈,哪里的话!大家同在图宁卫,如果你不嫌弃我是粗人,咱们便是兄弟了,兄弟之间,无需见外,随时可以比试的嘛。”佟京已经比了几场,筋骨彻底活动开了,斗志昂扬。   “怎么?”郭弘磊挑眉,“不敢比了?”   “怕你不成?”佟京下巴一抬,“谁害怕谁是孙子!”   郭弘磊天生并不健谈,对上胡搅蛮缠之徒时,沉默寡言。他目光炯炯,一板一眼问:“就一场?”   “啧,比着看看呗。”佟京摩拳擦掌。   郭弘磊掷地有声道:“行!郭某今日奉陪到底,直至佟千户尽兴为止!”   “废话少说,来!”佟京率先拉开架势。   妻子被取笑,郭弘磊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一个箭步,拳头直捣对方面门,带起一缕劲风。   “嘿——”佟京侧身闪避,右掌斜劈对方肘部。   转眼间,拳来腿往,两人打成一团,难分难解,一时片刻难分胜负。   姜玉姝睁大眼睛,紧张观战,“小心啊!”   初时,她尚能明确分辨:高个子,肩宽腿长的是弘磊;个子矮些,五大三粗的是佟京。   但渐渐的,他们打着打着,往远处移,而且出招越来越快,倏尔进攻,倏尔退守,倏尔躲闪腾挪,寒风中雪沫四溅,拳拳脚脚,令人目不暇接。   双方皆为千户,戎装式样相同,并且隔得远,姜玉姝逐渐看不清楚了,使劲眨眨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周围七嘴八舌,将士们大呼小叫,各助各的阵,放开喉咙吼:“佟哥,撂倒他!”   “校尉当心,他拳法了得。”   “腿,上腿法,逼开他!”   “快,快回手,别给他站起来的机会!”   “唉呀可惜,慢了一步。”观战者恨铁不成钢,扼腕叹息。   ……   姜玉姝心如擂鼓,第一次见识军营日常,简直哭笑不得,暗忖:众多男人聚集一处,尚武好斗,平日无战事时,假如不允许他们宣泄体力,恐怕得憋坏了。   她仅走神刹那,忽然看见校场中有一人被撂倒了,旋即,周围爆发欢呼声:   “好!”   “郭校尉胜了!”   “老子押对人了,哈哈哈~”   “刚才那一招,够干脆利落的。”   “公子赢啦!”   赢了?   姜玉姝瞬间笑逐颜开,情不自禁拍掌,学着人群喝彩:“好!”   郭弘磊英姿勃勃,扭头望着她,笑了笑,手背一挥,示意对方后退。   “可以了吗?该回家了?”姜玉姝一边后退一边问。   郭弘磊深知对手爱面子、争强好胜,轻易不会服输,摇头答:“稍等会儿!”   果然,被撂倒的佟京一咕噜爬起,敛起轻松笑容,再度拉开架势,“兄弟,好身手。来,再比一场!”   郭弘磊余怒未消,朗声答:“奉陪到底。”   随即,两人再度打成一团。   姜玉姝的心复又高悬,风雪中目不转睛,努力分辨两道赤手空拳相搏的身影,生怕错过关键招式。   校场上热闹非凡,不断有人闻讯赶来,里三层外三层,把打斗中的两人围得水泄不通,助阵的吼声亢/奋,此起彼伏:   “弘磊,扫他下盘!”   “佟哥,千万稳住了!”   “上,出拳,赶快出拳啊,唉——又被他躲过去了。”   “快撂倒他,兄弟,我押你赢了!”   ……   姜玉姝心惊胆战,被吵得耳朵疼,她对武术一窍不通,不知该听谁的,只看出双方实力都不弱:佟京拳法出众,郭弘磊腿法了得,力道刚猛,实打实,硬碰硬,绝非花架子。   佟京一拳轰向对手,“倒——”   郭弘磊侧身避开,交错而过时膝盖一顶,正中对手腹部!   佟京捂住腹部踉跄两步,黑着脸紧盯,“咳,咳咳。”   校场比武的规矩,点到为止,即撂倒为止。   两人还站着,便不算结束。   “呵,你的武功,越来越高强了。”佟京脸上挨了一拳,嘴里泛血腥味,偏头吐了口唾沫,懊恼说:“我大意了!”   郭弘磊板着脸,“承让。”   “再来!”佟京大吼一声,举拳扑近,誓要撂倒对手。   郭弘磊之前顾全大局,韬光养晦,往常的挑衅置若罔闻,但今天涉及妻子,他忍无可忍,决定给对方一个教训,遂迎战,全力以赴。   围观人群看得起劲极了,比正主还认真,争辩着比划手脚,恨不能自己上。   与此同时·帅帐   指挥使宋继昆搁笔,疑惑问:“外头怎么回事?闹哄哄的。”   若干亲信陪伴,笑答:“校场上,无非比武。”   “一群兔崽子,大呼小叫,吵得人头疼。”宋继昆听了听,察觉不对劲,皱眉吩咐:“老马,你去瞧瞧,防着他们打得翻脸。”   “是。”名叫老马的将领起身,领命赶去校场。   不久   老马尚未靠近,便见乌泱泱一大群人,轰然叫好,拍掌喝彩:   “好!”   “郭校尉又赢了,我又押对人了!”   “哈哈哈,精彩,真精彩。”   “再比一场呗?”   ……   姜玉姝被欢呼与议论声包围,脱口问:“别再打了!这下可以走了吗?”   然而,她的嗓音被彻底淹没,围观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一般,异口同声地起哄:   “再比一场?”   “弟兄们还没看过瘾,快,再比一场!”   “上,彻底打服他!”   佟京连输两场,面子挂不住,脸红脖子粗,气喘吁吁,使劲甩了甩胳膊,怒道:“那就再比一场!”   北风凛冽,郭弘磊热得冒汗,汗水眨眼被吹干,怒火渐消,斗志高扬,正色表示:“我说过的,奉陪到底,请多指教。”   “小子们,嚷嚷什么呢?吵得我耳朵疼。嗳,你俩——”奉命赶来探查的老马迟了一步,当他奋力挤进人圈时,第三场比武已经开始,只能选择旁观,顺便询问缘由。   姜玉姝抿唇观战,双手紧紧攥住披风,她尝试劝阻,嗓音却被兴奋人群的粗犷嗓门掩盖,仿佛下一瞬,南北两派就会从对呛变为对骂,继而变成互殴混战,无法收场。   第三场,郭弘磊和佟京均为尊严而战,竭尽全力,互不相让。   “去——”佟京双拳齐推,脖颈额头青筋暴凸。   郭弘磊横臂当胸,仓促以胳膊迎拳,整个人被撞得往后退,雪地现出两道长长靴痕。他趔趄后仰,晃了晃,险些倒下。   糟糕!姜玉姝屏住呼吸,心几乎蹦出喉咙口,失声大叫:“小心!”   下一刻,郭弘磊咬紧牙关,硬生生稳住下盘,卸去对方冲力后,一个侧空翻,紧接着跃起,当胸一踹!   “啊——”佟京回防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嘭~”摔进雪地里。   顿时,围观人群兴奋至极,北派疯狂喝彩,“好!”   “精彩,实在精彩!”   “老子就知道,一定是弘磊赢,哈哈哈,那些押佟千户的,今天可输惨喽。”   “太过瘾了。”   南派面面相觑,悻悻说:“居然连赢三场?侥幸?”   “再比一场,说不定他就输了。”   “咱们佟哥的身手,绝不在郭校尉之下!”   ……   欢呼声,拍掌声,震耳欲聋。   姜玉姝长长吁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大喊:“比了三场了,总该可以了?”   佟京慢慢坐起,戎装沾满积雪,气喘如牛,恼羞成怒,脸涨红。   “承让。”郭弘磊亦喘息,胸膛剧烈起伏,按例一抱拳,“佟千户,没事?”   佟京连输三场,狼狈坐着,肋骨虽没断,但痛得不轻,强撑着答:“没事!来,再比——”   “行了行了!”   老马疾步靠近,左手挡开郭弘磊,右手拽起佟京,笑眯眯站在中间,若无其事,感慨说:“还是年轻好啊,身强体壮,精力充沛,下雪天也勤奋练武,不错,不错。”   郭弘磊徐徐松口气,恢复冷静,顺势给了佟京一个台阶,“大人更是年富力强,末将正想请您指点武艺。”   老马摆摆手,乐呵呵答:“改天,改天再切磋,今儿忒冷,我一把老骨头,冻得施展不开。”   佟京杵在一旁,既难堪,又不忿。   另一侧   姜玉姝边走边问:“那位是什么人?”   “马同知。”彭长兴等人簇拥保护,梅天富小声告知:“他平日挺赏识校尉的,而且,和得一手好稀泥。”   姜玉姝庆幸说:“哦,打圆场的人来了!”   少顷,老马瞥了瞥女官,立刻作纳闷状,讶异问:“弘磊,将军不是吩咐你护送姜大人回城吗?这都什么时辰了?她怎么还在营里?”   郭弘磊意欲解释,“我——”   “你小子,比武比得忘了时辰!”马同知年近五十,不容置喙地催促:“隆冬天短,快启程,免得赶夜路。”   “是!”郭弘磊会意,爽朗答应。   紧接着,姜玉姝匆匆赶到,关切问:“怎么样?没受伤?”   “点到为止,怎会受伤?我没事。”   姜玉姝抽出帕子,帮他擦去脸庞沾的雪,“吓死人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郭弘磊莞尔,“走。”   “嗯。”她向马同知施礼,“大人,告辞了。”   老马含笑颔首,“慢走。”   姜玉姝看也没看佟京一眼,郭弘磊护着她,率领手下告辞离开。   哼,岂有此理!我大意轻敌了。佟京颜面扫地,悄悄狠狠剜了一眼对手夫妻的背影,忿懑之余,满脑子琢磨如何雪耻,差点儿咬碎牙齿。   一行人走出营门,纷纷上马。   姜玉姝坚持归还披风,“裹着两件披风,没法骑马。”   “你应该坐轿子的。早知道,我就不教——”郭弘磊话未说完,便见她鞭子一甩:   “驾!”   姜玉姝一马当先,冲进风雪里,愉快喊:“来,咱们赛马,最先进城的人为胜!”   小厮和亲兵忍笑旁观,郭弘磊叹了口气,打马追赶,喝道:“赛马就赛马,赢了没赏,输了有罚!”   因为比武耽误了时辰,直到入夜时分,一行人才进城。   比骑术,徒弟远远不如师父。一路上,郭弘磊忽快忽慢,故意逗她,但城门近在眼前时,他却默默勒缰,让她先行。   姜玉姝笑盈盈,眸光水亮,“虽然我知道你在让着我,但事实上,赢了就是赢了,我赢啦!”   “唔,你赢了。”郭弘磊策马靠近,“我甘拜下风。”   “哈哈哈~”姜玉姝继续前行,朝家里赶,“容我想想,看怎么罚你才好!”   不料,当一行人下马踏进院子时,姜玉姝抬头一看,意外发现厅门口站着一位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围观群众:打打打!再比几场,没看过瘾啊【兴奋吃瓜】 第179章 除夕前夕   隔着半个院子, 身穿便服的姜世森迈出厅门槛, 愉快问:“你们回来了?”   姜玉姝眯起眼睛望了望,惊讶问:“父亲?”   “岳父不是决定留在府衙过年吗?怎么来图宁了?”郭弘磊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向长辈。   姜玉姝茫然答:“不清楚。当初路过府城时, 我特地问过,他说有些公务尚未办妥,没空来图宁,将与表哥一起过年。”   “难道出什么岔子了?”语毕,两人并肩行至厅门外, 规矩行礼并问候:   “父亲。您是何时到的?”   “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   姜世森弯腰搀起女婿, 并抬手虚扶女儿, 欣然答:“快快起来!我和文沣下午刚到, 打听了一通,才得知你们在此处置了宅子。”   “文、文——”姜玉姝一怔,“表哥也来了?”   郭弘磊神色自若, 顺势搀着长辈进厅, “外头冷, 进去聊。裴兄人呢?”   “他路上有些着凉,身体不适, 在房里歇息。”姜世森慢慢落座。   姜玉姝尾随,打起精神,关切问:“可有给表哥请大夫?您身体如何?公务还顺利吗?”   “已经请大夫给他看过病了,也喝了药。”姜世森越来越满意长女和大女婿,和蔼答:“我的身体倒还算硬朗, 忙了半年,公务就快办妥了,估计明年三四月间回都城复命。”   郭弘磊亲手奉茶,“总是东奔西走,您实在太辛苦,千万多保重身体。”   “没办法,天生劳碌命,至少得等烨儿两个舅舅能掌门立户了,我才能踏实休息。”聊起外孙,姜世森既庆幸,又黯然,“今天看见孩子,发现他长大不少,白胖爱说笑,吾心甚慰!唉,玉姗作孽,咎由自取,险些连累了无辜。”   姜玉姝一听见“玉姗”二字就心里发堵,果断打岔,宽慰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您用过晚饭了吗?”   “老喽,歇了一下午才缓过来,刚才在看孩子,正好你们回来了,一起用饭。”   姜世森上了年纪,越来越渴盼天伦之乐,解释道:“除夕在即,为父原本打算待在府衙的,谁知文沣忽然要来图宁查案,到时我岂不得孤零零过年?所以,索性跟来了,凑个热闹。”   “好极了!”郭弘磊感慨良多,“我只当自己今年又是孤独一人,不料,岳父、表兄、妻儿都在,实乃意外之喜。”   姜世森慈爱叹道:“这几年,你们都受苦了,弘磊戍边,尤其艰辛,祈愿上苍保佑你们,早日苦尽甘来。”   “其实,习惯了便不觉得苦。”郭弘磊解下披风。   “但愿能如父亲吉言!”姜玉姝拎起丈夫撂在椅背上的披风,身为女主人,责无旁贷,“你们聊着,我去厨房看看晚饭。”   “唔。”两个男人同时点头。   夜晚·东屋   家里来了客人,而且客人十分疼爱自己,加上有父母陪伴,婴儿格外高兴。他扶着栏杆站在炕上,手伸向姜玉姝,奶声奶气,响亮喊:“娘!娘!”   “好,来了来了,别嚷。”姜玉姝迅速起身,坐在榻沿嘱咐:“长辈们谈事情,你安静些。”   婴儿胖嘟嘟,手脚并用地攀爬栏杆,试图朝母亲怀里钻,精力旺盛,活泼好动。   郭弘磊见状,几个大步,一把将儿子抱走,把他放在旁边的圈椅里侧,手臂一横挡住出口,威严吩咐:“老实待着,不准捣乱。”   “咦?”婴儿靠坐椅背,目不转睛地仰视父亲,颇敬畏,一时间不敢乱动。   姜玉姝乐得见父子亲近,便不管了,转而面对裴文沣,不解地问:“奇怪,杜姑娘怎么就失踪了呢?”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   裴文沣身染微恙,脸色苍白,头疼靠着椅背,疲惫告知:“但她兄长执意认定与我有关,先是兴师问罪,而后报官,紧接着围追堵截,苦苦哀求我破案。”   姜玉姝略一思索,“难道、杜家认为女儿被绑架或拐卖了?”   “皆有可能。”路途劳顿,裴文沣精疲力倦,“既然报了官,官府不能不管,可我已经想尽办法,仍找不到人。”   郭弘磊推测问:“确定那位姑娘是来了图宁吗?她与兄长争吵后赌气出走,会不会回家乡找父母诉苦去了?”   “不。据查,杜飞燕没回家乡,根据线索,她独自来了图宁。”裴文沣累得一动不动。   姜玉姝纳闷问:“她家住秦州,来图宁做什么?”   她酷爱多管闲事,十有八/九是来找你,打探陈年旧事。裴文沣避重就轻,“那种人的心思,谁知道?难猜得很。”   姜世森皱眉捻须,满脸不悦,“哼,一群无理取闹的刁民!文沣,我早说过了,区区失踪案,你大可交代下属去查,何苦亲自奔波、吃力不讨好?莫非你真的亏欠姑娘家了?”   “冤枉!”   裴文沣肃然坐直,举起手掌作发誓状,郑重表明:“苍天在上,日月可鉴,我发誓从未做过亏欠姑娘家的事,如果撒谎,甘受任何——”   “行了行了!无缘无故,不要随口发誓。”   姜世森忙打断,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但我想不明白,刁民蛮不讲理,你为何不依律教训他们一顿?堂堂朝廷命官,竟然被刁民刁难住了,颜面何存?”   “姑父的意思,我明白。”裴文沣深吸口气,无奈地解释道:“其实,除了破案是本分职责之外,我实在不忿,苍天可鉴,我明明没做过什么,但杜家人却一口咬定,仿佛我故意勾引、甚至谋害了杜飞燕似的。简直是污蔑!”   “所以,我恨不能立刻把她找出来,一则结案,二则还自己清白,免得一辈子背负恶名。”裴文沣神色凝重。   姜玉姝始料未及,霎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唏嘘说:“当时就看得出来,杜姑娘十分欣赏表哥,我一直以为她会慢慢释怀,万万没料到,她居然那么痴、痴——”   “纠缠不休。”郭弘磊接腔道。   “没规没矩,不成体统,她的种种举动,匪夷所思!”姜世森嫌恶之余,不放心地打量长女,“玉姝,你同那位杜姑娘,很熟吗?”   姜玉姝尚未回神,郭弘磊瞬间会意,摇头答:“萍水相逢罢了,她们之间并无交情。杜家世代经营镖局,江湖习气重,玉姝与她只巧遇过两三次而已,根本不熟悉。”   “这就好。”姜世森松了口气,叮嘱道:“女子戒备心弱,你平日要多提点提点玉姝。”   郭弘磊深感赞同,“小婿明白。”   “我——”姜玉姝无言以对,索性岔开话题,正色问:“表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倘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郭弘磊很是同情,宽慰道:“图宁并无匪患,处处还算太平,兴许杜姑娘赌气躲了起来,等她气消露面,自然就结案了,裴兄不必过于烦恼。”   裴文沣受不得冤屈,破案心切,满脑子全是线索、追查等事宜,心不在焉答:“希望如此。”   郭弘磊绞尽脑汁,意欲多关切关切表兄,袖子忽然被拽了一下,扭头一看:   “爹爹……”婴儿咧嘴笑,只乖片刻,便坐不住了,揪住父亲袖子站起,攀住父亲胳膊,在狭窄的圈椅内灵活挪动。   “唔。”郭弘磊心一软,语带笑意地告诫:“小心摔一跤,磕掉你刚长出来的牙。”   “牙!牙!”婴儿趴在椅背上,好奇端详裴文沣,旋即,目光被他端着的釉色茶盏吸引,踮脚伸手就去拿。   “叮啷~”脆响,杯盖与杯身碰撞,紧接着,杯盖被拿走了。   沉思的裴文沣毫无防备,吓一跳,扭头与白胖婴儿对视,迟疑问:“你、你渴了?想喝茶?”   婴儿听得懂“吃、喝、睡”等字眼,下意识嗒嗒嘴,欣喜把玩杯盖。   “烨儿,休得无礼!”郭弘磊一发现便阻止,摊开手掌,伸到儿子眼前,“杯盖有什么好玩的?快还给你表舅舅。”   姜玉姝忙道歉,“抱歉,孩子不懂事。”   裴文沣见婴儿双手捧着杯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懵懵懂懂,神态依稀像是表妹幼时……刹那间,他百感交集,一挥手,平静说:“无妨,让他玩,别吓着小孩子。”   “对,不要吓唬他。”姜世森乐呵呵,主动把自己的杯盖塞给外孙,“好孩子,拿着,玩!”   果然,老人往往太宠孩子。姜玉姝欲言又止,郭弘磊虎着脸,伸指点了点杯盖,顺势教道:“下不为例。这是茶具,喝茶用的,不能玩,记住了吗?”   婴儿似懂非懂,本能地尊敬父亲,乖乖点头。   “那你还不赶紧把东西放下?”姜玉姝忍俊不禁。   裴文沣默默旁观一切,本以为自己会黯然神伤,实际却是惆怅多于伤感,时过境迁,他几乎彻底释怀了。   除夕在即,小家迎来两个客人。   姜玉姝安排妥了父亲和表兄的饮食起居后,趁机和父亲商讨开挖河道一事,既是兴趣所在,又避免宋将军传见时无话可回,她绞尽脑汁,干劲十足。   一晃眼,除夕前夕了。   家丁站在梯子上贴春联、挂红灯笼,嚷道:“怎么样?贴得正不正?”   “左,往左挪一挪。”底下人仰头观察。   姜玉姝在耳房,简单查看一遍菜肴与糕果,颔首说:“行,就按嬷嬷说的菜色做。”   “是。”潘嬷嬷忙前忙后,风风火火,“我马上去厨房安排!”她忽然止步,返回请示问:“万一公子有空回家过年,上什么酒好?”   姜玉姝不假思索,“新酿的米酒,清甜,不醉人。顶多准备两小壶,以免耽误他的紧急军情。”   “好!”潘嬷嬷领命退下。   不久,姜玉姝忙完,打算回屋陪孩子,步履轻快,刚欲踏进门槛,却听斜对面厢房有人唤:   “玉姝!”   她闻声扭头,“父亲?怎么了?”   姜世森背着手,拾级而下,慢慢靠近女儿,板着脸严肃答:“有件事想问问你。” 第180章 除夕敌袭   长辈发话, 姜玉姝便止步,抬手说:“外头风大,父亲进厅里坐下谈。”   姜世森依言踱进厅堂,“唔。”   “什么事?您问。”此行仓促, 并无丫鬟同行, 仆妇们均忙着张罗除夕事宜, 姜玉姝垂首,亲自沏茶。   姜世森捻动胡须, 若有所思,首先问:“文沣呢?又带人出去搜找杜姑娘了吗?”   姜玉姝摇摇头,“这次倒不是,而是当地县令热情,非要设接风宴, 再三再四地邀请, 表哥被缠得没辙, 赴宴去了。”   “县令哪里是热情?趁机巴结而已。”姜世森神色淡淡,“北上途中,为父经常被地方官‘再三再四’地邀请,因为不方便赴宴,总有推辞的借口。今天, 文沣本不应该赴当地县令的宴席。”   姜玉姝奉茶, 试探问:“您是担忧孙知县既巴结表哥、又通过表哥攀附您吗?”   “官场上,‘巴结’、‘攀附’等等皆不足为奇,应酬是不可避免的。”姜世森接过茶, 解释道:“但眼下,为父是钦差,言行举止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人言可畏,不得不谨慎,故一直不敢草率赴宴。”   “文沣文采出众,为人勤奋上进,是可造之材。不足之处在于,他书生气尚未褪尽,脸皮薄,往往外人一苦苦哀求,便心软了。长此以往,迟早得吃亏。”姜世森忧心忡忡。   姜玉姝落座,安慰道:“人无完人嘛,况且表哥还年轻,等他多历练几年,想必就沉稳了。”   “年轻?”姜世森皱眉捻须,恨铁不成钢,“弘磊比他小三四岁,却稳重有决断多了。如果换成弘磊,肯定不会容忍无理取闹的刁民!哼,杜家那伙刁民,分明摸透了你表哥性子软,纠缠不休。”   姜玉姝一怔,想了想,公正评价道:“文官武将,职责不同。弘磊戍守边疆,面对敌兵时绝不能心慈手软,必须强硬,杀伐决断。而表哥负责巡捕缉盗,平日面对的是平民百姓,即使审问嫌犯,也得遵守相应法规。杜姑娘失踪,她兄长报官,表哥安排人手搜找,无可非议。”   “话虽如此,可是——算了。”姜世森叹了口气,“弘磊年少当家,饱经磨砺者,果然比寻常人稳重,与之相比,文沣缺少磨练,莽撞了点儿。”   姜玉姝赞同颔首,“所以,没必要比较的。”   “唉,失踪案一事,文沣做法欠妥。”姜世森替小辈犯愁,扼腕道:“他已经和纪知府的千金定了亲,成亲之前,突然冒出个什么‘杜姑娘’,纪家会怎么想?为父劝过的,叫他把案子交给下属去办,他却执意自己查。”   “玉姝,你说句实话,文沣与杜姑娘之间,究竟有没有私情?”姜世森目不转睛,狐疑审视长女,严肃道:“你们都长大了,切勿像小时候那样,互相帮着打马虎眼、蒙骗长辈。”   姜玉姝霎时哭笑不得,连忙摇头,“岂敢呢?万万不敢的!”   “坦白说,我与杜姑娘实在不熟,不了解,无法评价。但表哥并非好色之徒,年轻有为的朝廷命官,怎会自毁名誉?根据当初观察,杜姑娘开始是一厢情愿,咳,至于后来的事儿,我就不清楚了。”   “当然是一厢情愿了!”   姜世森一贯注重体统,十分嫌恶没规没矩的女子,“她胆敢纠缠男人,明显不知羞耻,妄想嫁给文沣,简直做梦!即使有私情,也是她主动勾引,唉,听说,她居然趁文沣喝醉时、偷偷亲近——”他仓促停顿,清了清嗓子,“总而言之,你切勿结交那种人,有损身份的。”   父女之间,有些话不便细聊。姜玉姝会意,尴尬答:“知道了。”   “哼,那种不安分的女人,寡廉鲜耻,失踪是自作自受,还找什么找?根本不值得文沣亲自探查。”小辈不听劝,姜世森气恼且担忧,生怕其被女色迷/昏头脑。   一个大活人失踪了,亲属怎么可能不焦急寻找?姜玉姝欲言又止,转念一想,索性沉默,除夕前夕,她不愿与父亲争辩。   姜世森喝了口茶,转而谈起公务,“对了,你起草的章程,为父仔细看了几遍,批注了一番,待会儿你拿回去,修改修改,改完再给我瞧瞧。”   近日,父亲成了先生,倾囊相授,恨不能把自己的河道经验一瞬间悉数传授给长女。   姜玉姝下意识坐直,“好!多谢父亲指点,幸亏您来了,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应付孙知县和宋将军,他们总以为我也懂一些河工水利,事实上,隔行如隔山,我一窍不通。”   “应付?”姜世森无奈一笑,叮嘱道:“立功的机会来了,你要抓紧。”   姜玉姝愣了愣,“如果润河能成功引进图宁,功劳全是当地卫所和县衙的,我、我凭什么和他们争功劳?”   “凭什么?凭你也出了一份力啊!”姜世森理直气壮。   “我只是动动嘴皮子、摇摇笔杆子,年后就回西苍了,实际的一大摊子活儿,将由卫所和县衙合力完成。仔细一想,我不算有功劳。”   姜世森急了,再度恨铁不成钢,“谁说不算有功劳?当了官,若想升迁,单靠埋头做事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学会应酬打点、学会邀功请赏,河道一挖成,你便有名正言顺的露脸机会——”他打住话头,端详女儿,惋惜说:   “罢了。你不方便抛头露面,应酬打点就别学了,专心做事,回头我会教你邀功请赏。”   姜玉姝并非害怕抛头露面,而是厌烦应酬,从善如流,爽快答:“多谢父亲教导,但凡事不宜强求,您可千万别勉强。对我而言,‘安稳’二字,比功名利禄重要多了。”   “这是自然。”   “唉,玉姝,假如你是儿子,该多好!”姜世森有感而发,由衷慨叹:“假如你是长子,已经成家立业的长子,为父的忧愁,就大大减少了。”   姜玉姝沉默须臾,“弟弟们从小孝顺,也肯用功读书,父亲何必如此忧愁?明诚已经长大,可以给他张罗亲事了,先成家后立业。”   “成亲倒不难,难在于举业。”姜世森两鬓斑白,烦恼捻须,凝重告知:“你弟弟虽然孝顺,但才华平平,想通过科举入仕,恐怕难呐。”   姜玉姝稍作思索,“实在不行,只能由家里帮他们捐个前程了。”“”   “唯有如此。一切得趁为父在位时办妥,否则,他们依靠谁去?”   姜世森心烦气闷,长吁短叹,“我出自寒门,且父母早亡,想当年,寒窗苦读近二十载,苦尽甘来金榜题名,供妻儿过上富足体面的日子。你弟弟们自幼无忧无虑,专心致志地读书,结果,不仅未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甚至还远不如我了?”   “唉,奇怪,这是什么道理!”   名义上的父女,实际上毫无关系……姜玉姝内心复杂难言,耐着性子听,安慰道:“您别太着急了,耐心点儿,厚积薄发,假以时日,相信明诚兄弟俩会有出息的。”   “但愿如此。”姜世森絮絮叨叨,推心置腹,越来越不把长女当女儿,而是当儿子看待。   父女俩商谈半日才散,裴文沣午后返回,马上被姑父叫去,听了苦口婆心的一顿训导。   翌日便是除夕。   一年一度辞旧迎新的节日,普天同庆,各卫所也不例外。   除了例行巡守之外,今天无需操练,晚餐比往常丰盛许多。   将领们聚在帅帐里,以茶代酒,桌上摆满糕果,热闹闲聊,欢声笑语阵阵。   宋继昆作为指挥使,高坐上首,慢悠悠品茶,扫视全厅,微微皱了皱眉,扭身低声问:“佟京和弘磊呢?”   亲信凑近答:“各□□问手下去了。”   “别人都慰问完了,他俩怎么慢吞吞的?”   亲信含糊答:“不清楚。”   “啧,该不会又起争执了?”宋继昆颇为头疼,起身说:“哎哟,坐了半天,我得活动活动筋骨,出去透透气。”语毕,他抬手阻止:   “你们不用跟着,继续乐。”   众将领依言落座,继续吃喝闲聊,“是!”   此前两刻·校场   冤家路窄,郭弘磊和佟京又恰巧碰上了。   双方各带了几名亲兵,均看对方不顺眼。   “哟?”佟京暗中握紧拳头,皮笑肉不笑,关切问:“你妻儿就在城里,为什么不告假?尊夫人不辞辛苦,特地赶来图宁探望,你居然不陪她吃年夜饭?唉呀,未免太过分了。”   北风如刀,刮得郭弘磊袍角翻飞。他按着刀柄,微笑答:“团圆饭早已吃过了,拙荆通情达理,从来只会劝我专注于公务。”   “哈哈,尊夫人真是深明大义!”佟京干笑,吃进几片雪花,“呸呸”吐了。   郭弘磊神色如常,抬手说:“今晚将军设宴,我等不宜迟到,佟千户,请。”   “急什么?”那天比武,佟京连输三场,颜面扫地,视之为奇耻大辱,立誓要一雪前耻。他开始扭动手腕,“今天忒冷,冻得浑身发麻,不如咱们比划比划?”   郭弘磊叹道:“今天是除夕——”   “除夕怎么了?军中没那么多规矩,啧,郭公子,少瞎讲究!”佟京武艺高强,作战勇猛,脾气暴躁,出了名的横,挑衅问:“莫非你不敢比?”   郭弘磊不由得皱眉,正琢磨拒绝措辞时,不远处突然响起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糟糕!”   “敌兵又来偷袭了?”   “畜生玩意儿,专挑节庆之日来送死。”   郭弘磊精神一凛,立刻飞奔向帅帐,“快,去见将军,请命杀敌——”   “郭弘磊!”佟京大喝一声,趁对方下意识放慢脚步时,疾冲超越,恶狠狠地嚷:“这次别跟老子抢!”   郭弘磊毕竟年轻,气极反笑,昂然不屑,反讥问:“奇了,战场上各凭本事,拼命的地方,瞎讲究什么‘谦让’?”不消片刻,他追上了,渐渐超越。   “站住!”   佟京忌惮对方,唯恐立功机会又被抢走,紧追不舍。   下一瞬,两拨人同时冲过拐角,风雪中,猛地撞向宋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宋将军:拥有这样争抢着上阵的手下,感动得站着挨撞…… 第181章 手心手背   除夕之夜,风雪交加。   普天同庆的节日, 将士们正吃喝闲聊时, 敌情号角声突然锐响,上上下下立刻行动起来, 训练有素, 有条不紊地准备抗敌。   营所的昏暗拐角处,三拨人收不住势, 撞成一团。   霎时,惊呼叫骂声四起,“唉哟——”   “啊呀!”   “谁?瞎跑什么?”佟京当时埋头飞奔, 压根收不住冲势,与对方重重相撞后, 捂住鼻子, 痛得弯腰,倒吸气, 怒问:“哪个王八羔子撞了老子?嘶, 老子鼻梁骨差点儿断了!”   “佟千户?”指挥使的亲兵也捂着鼻子。   混乱中,郭弘磊本能地胳膊一横,挡开对方,顺势又拽了一把, 定睛辨认, 讶异问:“将军?”   “将、将军?”佟京一呆,旋即小跑靠近,殷勤搀扶, 关切问:“您不是在宴席上吗?怎么出来了?”   若非亲兵保护,宋继昆势必挨一狠撞。他踉跄后退几步,狼狈站稳,抬手扶了扶头盔,颇没好气,反问:“究竟是谁在瞎跑?慌慌张张的,难道敌兵冲进营里了吗?”   “嘿嘿嘿,末将一听见敌情,岂敢掉以轻心?赶紧找将军商量对策来了。”佟京瞥视四周,发现是自己险些撞倒指挥使,忙讨好地赔笑,“放心,您放心,敌兵压根没本事冲进咱们的营所!”   郭弘磊近前抱拳,开门见山地请示:“听号角声,敌兵尚在远处,被哨卫拦下了,正在交手。末将愿意带人前去抗敌,请将军准许。”   “将军!”佟京余光斜瞟,剜了郭弘磊一眼,凑近指挥使,抱拳大声说:“末将也愿意带人前去抗敌,请您准许。”   宋继昆欣慰一笑,掸了掸肩头落雪,威严问:“你们都愿意去啊?”   “是!”郭弘磊不假思索。   “请将军下令,末将立即带上人马,杀光胆敢侵扰大乾的贼兵!”佟京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下一瞬,其余将领陆续寻来,七嘴八舌,纷纷表示自己也愿意上阵。   宋继昆戎马半生,老练精明,目光一扫: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他了然于胸,最终选择得意手下,望望郭弘磊,又看看佟京,明知故问:“上次敌袭时,是谁打头阵的?”   “他!”佟京抬手一指郭弘磊,再度凑近些,几乎贴着宋继昆,恳求道:“弘磊上回受了伤,这次就派给末将?”   郭弘磊立即表明:“将军,末将已经痊愈了,不碍事的。”   其余将领一边请命,一边旁观,暗忖:啧啧,这两个人,又对上了!   宋继昆稍一沉吟,当机立断,严肃下令:“弘磊上回辛苦了,应该多休养几天,等彻底康复了再上阵。佟京,你立刻带人去支援哨卫,如有变故,及时上报,务必小心,切忌大意轻敌!”   “末将遵命!”佟京争得机会,掩下得意喜色,余光瞥了瞥郭弘磊,领命出征,率领手下一阵风般跑远了。   其余人留在原地候命。   宋继昆定定神,踱近几步,抬手拍了拍郭弘磊肩膀,安抚似的嘱咐:“冬天伤愈得慢,得耐心休养,以免落下病根。”   郭弘磊比指挥使高了一个头,略垂首,恭谨答:“多谢将军提醒,末将记住了。”   “唔,这就好。”宋继昆见他并无埋怨之色,满意颔首,背着手,高声问:“有了打前阵的,还得派一队后援,以备随时接应。谁去?”   其余将领纷纷响应,“末将愿意前往!”   “末将愿意。”   ……   “末将请命前往!”   每逢佳节倍思亲,与其闲在营所思念亲人,不如外出转转。郭弘磊早已习惯用忙碌排遣孤寂,即刻上前,朗声答:“末将也愿意!”   “你——”   宋继昆绷紧脸皮,抬手点了点,妥协地吩咐:“左震、郭弘磊,你俩带一队人,负责接应,见机行事。”   “是!”郭弘磊领命,与左震一道,带人骑马出营,追赶佟京并设防。   片刻后·帅帐   宋继昆站在大幅战势图前,审视边疆山河,头也没回,威严问:“你们几个,给本将军一句实话,佟京和郭弘磊,究竟谁更适合担任指挥佥事一职?”   几个心腹面面相觑,琢磨半晌,字斟句酌答:“说实话,佟千户和郭千户都忠诚勇猛,堪称图宁卫的栋梁之才。”   “能力不相伯仲。”   “每当敌袭,他们总是争相请命上阵杀敌,带动了全营的士气,功不可没。”   “属下认为,两人都合适,可惜空缺只有一个,实在、实在……唉。”   宋继昆转身,把笔朝桌上一撂,背着手踱步,缓缓说:“小佟在我手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足足十三年了。而弘磊,本是赫钦卫窦老将军的得力干将,收复庸州时的先登校尉,文武双全,实力有目共睹。他们两个,都是有真本事的。”   “确实,他俩都有真本事!”众亲信赞同颔首。   前者是自己的老部下,是亲信嫡系,从南方追随至西北边疆,忠心耿耿;后者是亲自招揽的人才,骁勇善战,谦和可靠,人缘好。宋继昆左右为难,不得不慎重。   究竟应该先提拔谁?   如果提拔佟京,势必遭指责不公,宠信老部下;如果提拔弘磊,又必将寒了老部下的心。   到时,提拔了一个,怎么安抚另一个?   宋继昆绞尽脑汁,右手握住左手,一声叹息,有感而发,“手心手背皆是肉啊!近期,我思前想后,决定继续观察一阵子,看他们的本事,谁强谁先升,择优补缺,好叫上上下下服气。”   众亲信心思各异,表面恭敬答:“不错,如此甚公正!”   “好主意!”   “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实力出众,迟早会升迁。”   宋继昆微笑不语,转身继续钻研地图,暗忖:强者的确迟早脱颖而出,但官场上,谁乐意迟人一步?个个想早,次序就难安排了。   敌兵犯边,众将士一边守岁,一边等消息。   子时前后,戎装染血的佟京回营复命,昂首阔步,单膝下跪,高声禀告:“启禀将军,此次只有小股敌兵来偷袭,末将幸不辱命,已经击溃了他们,歼敌约两百。夜晚看不清楚,末将明早再带人打扫战场。”   “好,辛苦了!”宋继昆欣然夸赞,招呼道:“奔波半个晚上,坐,歇会儿。”   佟京内心施施然,道谢并落座,“谢将军。”   宋继昆等了片刻,诧异问:“左震和弘磊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佟京据实答:“出营之后打了个照面,听说他们负责接应,末将便先行了。获胜回营时,只遇见左震,左震说郭弘磊在附近追剿溃逃的几个残敌,他催促末将尽快复命,以免将军久等,我就先回来了。估计他们也快到了。”   “唔。”宋继昆点点头,开始询问具体情况。   三更时分,风停雪止。   郭弘磊一行匆匆返回,大步如飞,带进一阵血腥气。   宋继昆高坐上首,严肃问:“怎么现在才回来?何事耽误了?”   “追捕敌首去了!”   左震与郭弘磊并排复命,兴奋禀告:“末将等人负责接应,等候时,几个被佟千户击败的敌兵逃了过来,对方找死,我们顺势剿灭残敌。弘磊眼尖,活捉了对方头目,弟兄们闲得无聊,就地审问,结果,顺藤摸瓜,生擒了北犰一个小部落的少主!”   郭弘磊接腔,“那人胆大包天,误以为咱们忙着过年、疏于戒备,冒险来刺探,图谋抢劫即将送达的一批粮草。”   “哼,乌合之众,竟敢打图宁卫粮草的歪主意,可笑至极!”宋继昆冷笑,随即抬手虚扶,夸道:“很好!你们起来,坐,俘虏呢?”   左震喝茶解渴,郭弘磊端坐答:“押进牢里了,该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   宋继昆侧身,看着两个疲惫的手下,仔细询问详情。   姓郭的,他居然又故意压着我立功了?岂有此理!佟京咬牙切齿,悄悄握拳,方才的施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僵坐在对面,怒火暗烧。   敌袭被戍边将士及时阻挡,平民百姓毫不知情,团团圆圆,欢庆春节。   除夕一过,转眼便元宵,香甜的元宵下肚后,年味逐渐淡去。   正月十七这天清早,姜玉姝穿戴整齐,打算去一趟县衙,办妥新买宅子的文书,顺便逛逛布庄,挑些皮子,亲手给孩子做一套衣服,作为周岁之礼。   岂料,她刚率领仆妇迈出院门,忽听身后有人喊:   “表妹!”   裴文沣率领小厮,快步追赶,“你上哪儿?”   “去衙门办点儿事。”姜玉姝止步,“表哥也是去县衙?”   裴文沣颔首,“捕快住在后衙,禀报说发现了新线索,我得去瞧瞧。”   姜玉姝心思一动,略扭头,果然发现父亲站在房门外,沉默相望,脸色明显不高兴。   “走,快走。”裴文沣催促。   姜玉姝回神,“哦!”她手一抬,示意对方先行。   裴文沣大踏步前行,走出门槛,才低声叹道:“姑父担心我被女色迷昏头脑,误以为我心仪杜飞燕,耳提面命,连教带训。令长辈担忧,我实在愧疚。”   “父亲一直非常关心你。别苦恼了,我相信你。”   姜玉姝走向马车,越来越真切地了解对方,笃定问:“我知道,你认真破案,并不是因为喜欢杜姑娘,而是因为‘执着’。你用心破案,除了尽职守责之外,一则还自己清白,二则拿回私印,三则名正言顺惩治杜家一顿、以解被胡搅蛮缠之气,对不对?”   “还是姝妹妹了解我!全被你猜对了。”   裴文沣坦言相告:“不过,我没工夫耗下去,过两天就要和姑父一起回府城,到时如果仍未能破案,只能交给下属继续盯着。”   “凡事尽力而为,即可无愧于心。”姜玉姝暗忖:你是一个既感恩孝顺,又格外执着的人。所以,当年才会固执请调来边疆为官,确定彻底无法挽回“姝妹妹”之后,才慢慢释怀。   裴文沣无暇闲聊,匆匆走向轿子,叮嘱道:“回头姑父问起案子时,妹妹记得多打打圆场。”   “行!”姜玉姝爽快答应。   正当两人准备离开时,巷口忽然响起马蹄声,少顷,大半个月没回家的郭弘磊策马奔近,“吁~”地勒马。   姜玉姝瞬间眉开眼笑,欣喜相迎,含笑说:“嗳呀,你回来得正好,家里还给你留着一份元宵呢。”   “是吗?待会儿一定尝尝。”郭弘磊莞尔,下马,从怀里掏出一枚残缺的印章,轻轻抛给裴文沣,朗声问:   “裴兄,这是你的印章?”   “物归原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倒计时辣! 第182章 婉拒亲事   姜玉姝看见一个小巧东西从眼前闪过, 旋即被裴文沣接住, 讶异问:“印章?”   她定睛细看:白玉印章, 约大拇指宽, 摔裂了,仅剩大半截, 清晰刻着“文沣”二字。   “对!”   郭弘磊把马鞭抛给随从,亲兵熟门熟路, 迅速把马牵进马厩。他靠近, 屈指一弹她雪帽上的积雪,“裴兄仔细辨认辨认, 应该是你的?”   “是。”裴文沣十分吃惊, 翻来覆去地辨认,疑惑问:“没错,这是我的私印。怎么会在你手里?”   “军中巡边时捡到的,按例上交,辗转查问一通后,将军吩咐我移交给官府。”郭弘磊谨慎环顾四周,低声告知:“东西是在两国交界处发现的。另外,同时发现了一匹马尸和一个包袱,根据包袱内的物品, 失主很可能是那、那——”他一直没留意记,扭头问妻子:“最近令裴兄头疼的姑娘,她姓什么?”   姜玉姝忙答:“隆顺镖局的千金,杜飞燕!奇怪, 她去两国交界处干什么?她人呢?”   “不知所终。”   “她兴许是迷路了,野外冰天雪地,如果找不到歇脚处,很可能被冻死。图宁是边陲,人一旦迷路,可能冻死在大乾,也可能冻死在北犰。”郭弘磊缓了缓神,“当然,一切只是我的猜测罢了,究竟是不是她,应该由官府负责核查。”   “捡到了东西,但失主不知所终?”裴文沣眉头紧皱,“东西呢?”   郭弘磊答:“其余东西全在巷口,我的人正在看守。你是想送去县衙?或者送去别处?”顿了顿,他神色严肃,提醒道:“图宁是边陲,两国交界处发生的事,按律,军中会一一详细记录。裴兄是聪明人,个中隐患,我就不明说了。”   “从今往后,千万要妥善保管印章,一旦丢失,麻烦可大大小。”郭弘磊一片善意。   边界、失踪女子、私印……姜玉姝稍加思索,忌惮蹙眉,脱口小声说:“不至于?杜姑娘只是普通的老百姓。”   郭弘磊直言不讳,“人心难测,尤其官场上,日后假如有人拿此事做文章,轻则诋毁私德,重则污蔑通敌叛国,裴兄将百口莫辩,毕竟印章确实属于你,而杜姑娘不知所终。”   “麻烦,真麻烦。”姜玉姝越想越忌惮,同时不免猜测:杜姑娘失踪已久,难道……果真不幸冻死了?年纪轻轻,意外丧命,她亲人要悲伤坏了。   裴文沣叹了口气,慎重把印章塞进荷包。他看着郭弘磊,欲言又止,最终说:“我明白。多谢。”   “亲戚之间,无需客气。”郭弘磊瞥了瞥两顶轿子,“你们要上哪儿?”   裴文沣振作精神,“烦请你的人帮忙把物证送去县衙,我稍后便传见杜家人,辨认物证,探查探查,尽快结案。”   郭弘磊爽朗答:“行!”他偏头,立刻吩咐:“长兴,叫他们把东西送去衙门。”   “是!”彭长兴躬身领命。   郭弘磊低声问:“你呢?也要出去吗?”   两人难得相聚,姜玉姝果断摇头,“不了!反正不是要事,我明天再办也一样。表哥,你忙去。”   “我恐怕得晚上才回来,你告诉姑父一声。”裴文沣沉着脸,急匆匆上轿,赶去衙门查看新线索。   姜玉姝朝他挥了挥手,“哦!”   少顷   郭弘磊推着她前行,“走,进屋去,外头风大。”   “你这趟算办差,还是探亲?”姜玉姝步履轻快。   “办差,顺便回家看看你和孩子。”   “什么时候回营?”   郭弘磊握住她肩膀,“明早。”   姜玉姝咬咬唇,“不错了,至少能待一天一夜。”   “岳父身体还好吗?”   “还算硬朗。他在东屋逗孩子,祖孙俩可亲密了,好得什么似的。”   郭弘磊愉快一笑,“走,咱们凑热闹去!”   岂料,两人刚行至东屋外,尚未多聊几句,仆妇便禀告:   “大人、夫人,孙知县夫妇俩来了。”   姜玉姝叹息,“又来啦?”   “是啊。”仆妇忍笑,“又来了。”   郭弘磊皱皱眉,“如果不想见,我去回了他。”   “别!你难得有空,该休息会儿,快进屋歇着,我自己能处理。”姜玉姝深吸口气,吩咐道:“老规矩,请客人喝着茶,我马上到。”   仆妇会意地退下了。   “他夫妇二人经常来打扰吗?”郭弘磊有些不悦。   姜玉姝点点头,无奈告知:“主要是讨论公务,屯粮和河工,其次是谈亲事。”   “什么?”   “亲事?”郭弘磊挑眉,右脚已经迈进门槛,又退出来,“谁的亲事?”   姜玉姝忍不住叹气,苦恼答:“孙知县特别看好咱们家,先是想把女儿嫁给你做妾,不成功之后,又打三弟、四弟的主意,我虽然是嫂子,但婆婆健在,哪里做得了主?坦白说,我认为不妥,与孙姑娘无关,只是觉得她父亲功利心太重,索性婉拒了。但对方似乎并未气馁,估计今天又会唠叨一遍。”   “拒绝得对!我也觉得不合适。”   郭弘磊不假思索,郑重说:“郭家虽然不再是侯门,但即使平民百姓,娶妻也必须慎重,三弟和四弟的亲事,母亲正在张罗,加上我们,多留留心,总会发现端庄贤惠的姑娘,到时帮阿哲和轩弟娶进门,给大嫂和你作伴,妯娌四个,更热闹些。”   一个婆婆,四个媳妇,加上尚不确定的若干妾侍,热闹固然热闹,就怕过分热闹。   姜玉姝笑了笑,“嗯。盼望三弟四弟早日成家立业,让婆婆高兴,让你安心。”   下一刻,屋里忽然传出稚嫩呼唤:“爹爹——”   “好孩子,对喽!”姜世森盘腿,与外孙对坐于暖炕上,谆谆教导,“你父亲回来了,就在门口,你再喊一声,叫他进来,陪你玩。”   郭烨听懂了,乖乖点头,扭身朝着门帘,奶声奶气,大喊:“爹爹!玩!”   门外   姜玉姝扑哧一笑,推推他,催促道:“听,烨儿叫你了,快进去,陪他玩一会儿。”   “孙知县——”   “放心,我会处理!”姜玉姝斜掠鬓发,“其实他一直挺有分寸的,客客气气,笑脸商谈,不难应付。”   郭弘磊还想开口,她果断劝说:“你不能露面!你一露面,肯定被县令缠住,十有八/九得喝一顿酒,何苦呢?”   “那行。”他开始解披风带子,“我先去给岳父请安。”   “待会儿见!”   不消片刻·客厅   短短月余,县令夫妇登门拜访十几次,越来越熟络。   “关于亲事,”孙妻倾身,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府上考虑得如何了?”   姜玉姝早有准备,歉意答:“唉,实在不巧,听家嫂说,婆婆早已开始给两个小叔子张罗亲事,而且,都已经有眉目了,所以……唉,抱歉。”   “这样啊?”孙妻本不愿女儿远嫁,为了丈夫的前程才勉强同意,闻言立即松口气,暗暗欣喜,惋惜答:“唉,是小女没福气。”   孙捷会意,识趣地表示:“看来,两家果真没有结亲的缘分啊。”   姜玉姝打圆场,双方把场面话说了一套,合力把私事揭了过去。   “上次谈的事儿,我仔细考虑过了,实不相瞒,我觉得有些难办。”孙捷腰悬玉玦,犯愁地摩挲玉玦。   姜玉姝正色问:“哪件事?河工还是屯粮?”   “开挖河道一事,由宋将军主持大局,本县只需尽力协助即可。”孙捷愁眉不展,“唉,难题在于粮食!”   “图宁不仅穷困,还有北犰贼在草原上虎视眈眈,商人重利,本县无利可图,他们怎会乐意来此经商呢?”孙捷一拍大腿,苦笑说:“我总不能威胁逼迫?”   姜玉姝微笑答:“当然不能威逼,但不妨试一试利诱。”   “眼下,本县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好处作为诱饵。”孙捷尴尬之余,不无担忧,“况且,官商、这个……自古官商之间,恶名颇多,衙门不得不慎重。”   姜玉姝失笑,“官府决策,谨慎是应该的,但何必害怕?我又没建议孙大人勾结奸商鱼肉百姓!”   “不不不,不敢,万万不敢,要掉脑袋的。”孙捷慌忙摇头。   姜玉姝胸有成竹,比对方更干劲十足,“庸州百废待兴,有远见的商人,必能发现商机。全西北,目前共有四家户部挂名的皇商,其中,西苍文氏商行,距离图宁最近,据我所知,文家是粮商,已在西苍赫钦、庸州滁节等地出资开立屯田,商屯垦荒。”   “孙大人大可去试试,如果能说服文家出资,无需成千上万顷,只要有个领头的,即可吸引其他商人。”   “商屯兴旺,人口自然随之增多,逐渐带动各行各业,尤其皮子和药材,图宁盛产,享誉已久,商人岂会‘无利可图’?假以时日,想必能扭转穷困局面。”姜玉姝侃侃而谈。   听毕,孙捷搓搓手,为难地表示:“此举固然是妙招,但我与文家素无交情,冒昧提议,恐怕、恐怕……对方不一定答应啊。”   朝廷不赈济,县衙就束手无策了吗?姜玉姝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皱了皱眉,“答应与否,试试看才知道。大人平日明明很有魄力,为什么突然变得瞻前顾后了?”   “我倒不是瞻前顾后,而是事关重大,得从长计议。”孙捷讪讪赔笑。   谈话期间,孙妻安静品茶,极少开腔。但此刻,她急忙帮腔,“我家老爷上了年纪,很少出远门,也、也不如特使聪慧有机变,所以艰难些。”   孙捷尴尬清了清嗓子,“咳,确实,确实。”   “萍水相逢,非亲非故,难得姜特使鼎力相助,热心帮忙出谋划策,我们铭感五内。”孙妻感恩戴德,生怕得罪女官。   姜玉姝摆摆手,温和表示:“哪里?其实,我出谋划策,也是为了西平仓。图宁若一直歉收,不仅无法交屯粮,还得要求赈济,到时朝廷问责,我们也躲不过干系。五谷丰登,皆大欢喜嘛。”   “总之,幸得姜特使慷慨指点,要不然,我不知何时才理清头绪。”孙捷见缝插针地致谢。   姜玉姝听惯了,毫无飘飘然之感,手一挥,提醒道:“立春已过,春耕快开始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万一错过春耕,会白白损失一季的收成。”   “明白,本县会抓紧的!”孙捷握握拳,继续商讨对策。他缺乏权贵亲友提携,只能用政绩换升迁,故颇有壮志,亦有干劲。   否则,姜玉姝才懒得一次次瞎应酬。   与此同时·赫钦县·郭府   “呕!”   “呕咳咳——”   王巧珍独自待在卧房,蹲在床榻旁,对着痰盂压抑呕吐,吐得直不起腰,难受得泛泪花。   “呕……”   良久,终于止住了恶心反胃感。   她脸色苍白,慢慢靠坐床柱,双手捂住肚子,心慌意乱,惶恐暗忖:   糟了,难道……真的有了?   完了,我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年纪轻轻,守寡多年的大嫂…… 第183章 家藏丑事   正月里, 边塞仍是冰天雪地。   王巧珍双手捂住肚子, 歪斜靠坐床沿,呆呆盯着痰盂,熏笼就在旁边, 她却周身发冷, 丝毫感受不到温暖。   糟糕,这下真的糟了, 我该怎么办?   她心乱如麻,万分懊悔,倏地站起,在卧房内打转,频频探听门窗外的动静,焦急等候消息。   不知不觉, 午时了。   房门忽然被叩响, “叩叩~”   王巧珍眼睛一亮, 脚下生风,一把拉开门, 劈头问:“你们怎么才回来?慢吞吞——”   “呃?夫、夫人, ”小丫鬟被吓了一跳, 忙禀告:“老夫人那儿传饭了,请您前去用饭。”   王巧珍暗感失望,抽出帕子,故作擤鼻涕状,敷衍答:“你转告老夫人:我病还没好, 怕把病气过给老人和孩子,暂时不宜一起用饭。”   “是,奴婢马上去回话!”小丫鬟信以为真,毕恭毕敬,福身告退。   须臾,王巧珍“嘭”摔上门,进屋便拉下脸,继续踱步,心急如焚地等消息。   踱来踱去,她瞥见被吐了秽物的痰盂,顿感烦躁不安,却不敢叫外人清理,只得自己偷偷摸摸倒掉。   结果,等待半天,直到她困倦睡着了,心腹侍女仍未返回。   心事重重的年轻寡妇,最近一入眠,便噩梦连连。   正当她深陷噩梦里时,脸颊忽然被人轻抚,耳畔响起熟悉的嗓音,唤道:   “巧珍?醒醒。”   “珍丫头?你这孩子,为什么又不吃饭?快醒醒,吃了再睡!”   王氏坐在榻沿,伸手覆住长媳额头,担忧说:“不烫啊,不像是发热。”   廖小蝶陪同,弯腰端详王巧珍,柔声提议:“可她脸色苍白。依我看,应该尽快请大夫,给嫂子瞧瞧。”   婆婆温柔抚摸,摸得王巧珍心一颤。她半梦半醒,恍恍惚惚,仿佛正与情郎欢好,含糊不清地喃喃:“梦生……梦、梦生……”   “什么?”   王氏年事已高,耳聋眼花,根本听不清楚,凑近问:“你嘀咕什么呐?”   “梦?”王氏误会了,没好气地轻轻一推长媳,“这都什么时辰啦?还怪人打扰了你的清梦啊?赶紧起来!”   王巧珍被推醒了,整个人一抖,倏然双目圆睁,拥着被子一咕噜坐起,胸口剧烈起伏,惊恐万状地看着婆婆,绝望猜想:   糟糕,我刚才似乎说梦话了,不知婆婆听没听见?   廖小蝶她们也在?   她们听懂了多少?   “老、老夫人怎么来了?”王巧珍竭力镇定。   王氏白发苍苍,扶了扶抹额,佯怒反问:“怎么?我来不得?”   “哪里?我只是怕把病气过给了您。”王巧珍心虚至极。   “无妨。”   王氏关切问:“听下人说,你又是没吃饭就睡觉了,这怎么行?为什么不吃饭?病得难受吃不下吗?”   “没。我只是着凉罢了,不是什么大病。”   王巧珍拥紧被子,凝视一向包容乃至纵容自己的婆婆,撒谎道:“天实在太冷了,我长了冻疮,病不难受,但冻疮非常难受,昨晚痒得睡不着觉,白天倒好些,所以困得不想吃饭。”   “手伸出来,我看一看。”   王巧珍依言把右手伸出被窝,指节的确微微红肿。   “哎哟,可怜见儿的!”王氏捧着长媳的手细看,心疼问:“我叫人给你搜集了十几种药膏,竟没一样能治好冻疮吗?”   王巧珍心不在焉,摇摇头。   “嫂子受苦了。”廖小蝶插嘴,柔声细气地说:“唉,冻疮算病,也不算病,特别折磨人,即使今年痊愈了,假如明年一不小心受冻,恐怕又会长。”语毕,她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注视王巧珍,感慨道:   “冻疮就像春藓,防不胜防。从小到大,我每年春季都小心翼翼,但经常防不住,不知遭了几回罪了。”   王巧珍心烦意乱,无暇理睬“死乞白赖蹭吃蹭喝的穷亲戚”,随口附和:“是啊,真是麻烦得很。”   王氏把长媳的手塞回被窝,深有同感,无奈说:“唉,西北确实比都城冷多了,而且冬季漫长,我也不太适应。但没办法,只能忍。”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叮嘱道:   “你的病和冻疮,肯定是外出上香时受凉所致,天暖之前,别再出门了,好生休息。但即使猫冬,也不能不吃饭呐,一日三餐,顿顿都得吃。依我看,你正因为爱睡懒觉、总不吃早饭,身体才慢慢变虚弱了。”   “老夫人……”婆婆一提“上香”二字,王巧珍瞬间悬心吊胆,脸无血色。   王氏叹道:“行了行了,懒得说你!”她扭头,不悦地吩咐:“立刻叫方胜来,给珍丫头看看病。他究竟开的什么方子?病人一连服用几剂,至今不见效!他应该换个方子。”   “是。”仆妇领命告退。   不,我绝不能被把脉!恐惧之下,王巧珍脱口而出:“等等!我、我快康复了,不用看大夫。”   王氏眉头一皱,不容置喙道:“看看你,脸色苍白,得了病,不吃药怎能痊愈?必须让方胜看看,如果他没招,马上请外头的大夫,切莫把小病拖成大病。”   廖小蝶状似关切,帮腔劝说:“老夫人言之有理,嫂子不可掉以轻心,让大夫把把脉,兴许换个方子,就药到病除了。”   “我、我……”王巧珍无法反驳,只能硬着头皮答应,“那,那行。”   王氏欣然颔首,“这才对!”她再度扭头,吩咐仆妇:“玉姝前几天托人送回来的皮子和药材,挑厚实的,尽快给珍丫头做两身暖和衣裳,另外再告诉方胜,叫他配个药膳方子,给珍丫头补补。”   “是。”侍立一旁的仆妇躬身。   廖小蝶抿嘴笑,“老夫人真疼嫂子,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王巧珍略回神,习惯性地刺她一句,“老夫人仁慈,也疼你。你不也得了皮子吗?”   “嗯,我打算给珠儿做衣裳。”廖小蝶亲昵贴近王氏,“改天我让宝珠穿着新衣裳,给您老请安。”   王氏曾是高门贵女、侯门贵妇,虽然败落过,但家业已经复起。她生性并不吝啬,而且阔绰惯了,慷慨一挥手,“那又不是古董,搁久了就坏了,该用则用!横竖弘磊在图宁卫,听说,图宁盛产皮子和药材,用完让他再弄些即可。”   众人闲聊,王巧珍煎熬陪聊。   天呐,天呐,今天这一关,该怎么过?王巧珍恐慌欲死,手心冒冷汗,暗忖:待会儿,方胜把脉,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他当众说:奇怪,怎么会是喜脉?   到时,我没法解释。   我年轻守节,凭借寡妇身份,亲戚疼惜、婆婆宠爱、小叔子尊敬、弟媳妇客气……种种优待,地位超然。   假如真的有孕了,一切优待会荡然无存,背负“下贱无耻”等骂名,此等丑事,将令我颜面扫地,备受非议。   片刻后   忽然有个婆子禀告:“老夫人,煜公子说天太冷,不想起床,不想读书,您看是……?”   王氏哑然失笑,食指点了点长媳,“听听,煜儿学你了!嗳哟,小孩子家家,不用功读书,长大能干什么?”   霎时,王巧珍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哼,那臭小子贪玩,您先劝劝,等我好了,亲自教训他一顿!”   “行啦,你少动气,歇着。”王氏起身,廖小蝶忙搀扶,老人一边率众往外走,一边说:“我自有办法管教孙子。”   廖小蝶垂眸,幸灾乐祸,心想:我们一走,她十有八/九能设法蒙混过关。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时,且等着瞧。   呸!   姓王的贱妇,暗下毒手,毁我容貌,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人群一散,王巧珍如释重负,疲惫倒回被窝,用力咬唇,沉思该如何糊弄大夫。   下一刻   房门被急促叩响,“夫人?奴婢回来了。”   她们回来了!   王巧珍精神一震,立即坐起,“进来!”   少顷,冻得脸白唇紫的两个丫鬟闩上门,匆匆入内,站定,欲言又止。   王巧珍满怀期待,且十分紧张,抓住床柱,探身仰脸,耳语问:“怎么样?周公子怎么说?”   心腹侍女一个名叫萍儿,另一个叫小梅。萍儿摇摇头,为难答:“奴婢们遵照吩咐,在老地方等候,可左等右等,一直没等到周公子。”   “因为害怕晚归遭怀疑,奴婢不敢久留,先赶回来了。”   “什么?”   “你们居然没见到人就回来了?”   王巧珍愕然,震惊呆了呆,旋即气恼责骂:“糊涂东西!风雪天,路难行,也许你们多等一刻钟,他就来了呢?”   两名侍女杵在榻前,手足无措,“夫人息怒。”   “那,现在该怎么办?”   梦生,梦生……王巧珍愁肠百结,咬咬牙,使劲一拍床柱,“还能怎么办?他说过,每个月的初一、初五、十五、二十五,都会‘上香’,过几天,你们再去一趟,务必把我的意思转告他,让他——”话音未落,她突然犯恶心,捂着嘴干呕。   “夫人!”   “您、您没事?”两名丫鬟对视一眼,均惊慌失措。她们不敢多嘴,忙乱端起痰盂,准备热水、帕子等物,伺候王巧珍。   不久   房门再度被叩响,婆子禀告:“夫人,方大夫给您看病来了。”   门内寂静半晌,才传出丫鬟的嗓音,“进来。”   “是。”   转眼,两个婆子带领方胜踏进里间,见帘帐垂下,一只手腕伸出。   “大夫,请把脉。”萍儿搬了个圆凳,放在榻前。   方胜颔首并落座,熟练地诊脉。良久,他收手,安慰道:“夫人只是偶感风寒而已,不严重,脉象比上次好多了。我重新开个方子,连服六日,应该就痊愈了。”   榻内,王巧珍仰躺,盯着帐顶,淡淡道:“别开太苦的方子,我喝不下。”   “这……我尽力而为。”方胜起身,规规矩矩,低着头。   王巧珍继续说:“这两天,我不仅头昏脑胀,还没胃口、有些怕冷、犯恶心,你可有办法?”   “夫人不必过于惶恐,风寒便是如此的。”方胜宽慰道:“我会斟酌着开方,您按时服药即可。”   王巧珍幽幽叹息,“知道了。”   “不打搅您歇息了,告辞。”   “去。”   方胜稍一躬身,拎着药箱,跟随婆子离开了。   丫鬟送客毕,谨慎闩上门,返回里间,掀开帘帐说:“好了,大夫已经走了。”   “嗯!”被窝一动,小梅钻出,下床拢拢头发,麻利悬挂帘帐。   ——大夫浑然不知,他诊的脉,并不是王巧珍的,而是丫鬟的。   与此同时·客房   “呵!”   廖小蝶端坐,对镜梳理发丝,笑吟吟,却在瞥见疤痕时,倍感刺眼,脸色沉沉   “啪~”一声,她狠狠把梳子一掼,抬手轻抚疤痕,冷笑暗忖:   梦生,周梦生。   哼,王巧珍,你想见梦生?去梦里,问周公!   两地分隔,赫钦家中发生的事儿,姜玉姝等人毫不知情。   她专心会客,至晌午时,县令夫妇惯例坚持告辞,仅曾因暴雪才留下用过一次饭,生怕惹主人不耐烦。   送客毕,姜玉姝步履轻快,迈进东屋,谁知,手刚伸向里间的门帘,尚未掀开,便听见父亲说:   “唉,玉姝太不懂事,待会儿我教教她。当了正妻,不仅要端庄贤惠,还得大度。”   郭弘磊摇摇头,拿布老虎逗儿子玩,“您错怪她了,其实是我的意思。”   “行了,别替她遮掩了。”   姜世森想当然,压根不信,皱眉说:“女儿的错,做父亲的责无旁贷。待会儿我一定训她一顿,怎能阻拦丈夫纳妾呢?”   “即使她当了女官,也不能不尊敬丈夫!”   作者有话要说:  欢度国庆啊小天使们(*^▽^*) 第184章 分别前夕   “您可千万别训她!”郭弘磊吓一怔, 忙劝阻:“玉姝很好, 我们现在过得也很好, 我平日忙,一年探不了几趟亲,根本没心思纳妾。”   “这有何妨?”   姜世森连连摇头,“妾侍不需要一天到晚陪着、哄着, 挑一两个安守本分的放在房里, 避免外人议论玉姝醋性大、笑话你惧内。”   “成亲几年了, 又不是养不起,一家之主,居然连个丫鬟都没有,像话吗?”   郭弘磊余光一瞥门帘, 正欲婉拒,却被儿子抢了先——牙牙学语的婴儿, 常常模仿大人的只言片语,响亮答:“像!”   “什么?”   姜世森被噎了一下,立刻教导外孙, “不不不!此举不合理,不像话。”   婴儿攀着父亲胳膊站起, 嗒嗒嘴,继续学习:“像话, 像话。”   “不,不像话。”姜世森哭笑不得。   然而,婴儿暂时无法一口气说三个不同的字。郭烨无忧无虑, 颠颠儿挪步,奶声奶气地念叨:“像,像话,话……”   郭弘磊忍笑,顺势打岔,教导道:“慢点儿,你还没学会走,跑什么跑?”   此刻·门帘外   好!   好儿子!   娘没白疼你。   姜玉姝险些笑出声,悄悄退出门外,定定神,重新迈进门槛,轻快喊:“该吃午饭了!”   姜世森听出女儿嗓音,便打住话头,若无其事地问:“孙知县走了?”   “嗯,走了。”姜玉姝步履轻盈,站在暖炕前,拍拍手,伸手招呼道:“烨儿,来,走两步给娘看看!”   郭弘磊欣然松手,哄道:“小子,去,你母亲叫你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婴儿活泼好动,精力旺盛,压根不害怕摔跤,即使摔疼了,哭过便转头忘。   郭烨望着母亲,张开双臂,迈动小短腿,摇摇摆摆前行,因为炕上垫了褥子,软乎乎,他堪称“深一脚浅一脚”,途中趔趄,差点儿摔倒——   “唉哟,小心!”姜世森唬了一跳,急欲搀扶。郭弘磊始终密切保护,“没事,我看着他呢。”   郭烨整个人晃了晃,却硬生生稳住身体,继续迈步,末了欢快一扑,扑进母亲怀抱,咯咯笑。   “好!”   姜玉姝一把接住孩子,欣慰夸道:“越走越稳了,不错!”   这时,仆妇禀告:“夫人,午饭已经好了,您看该摆在哪儿?”   姜玉姝含笑答:“就这屋里,暖和。”   “是。”   她满心以为,纳妾一事就此揭过,岂料,傍晚时,姜世森特地把女儿叫去,闲话未聊,严肃问:   “玉姝,弘磊原先肯定有贴身丫鬟,以及娘家给你的陪嫁丫头,全都哪儿去了?”   姜玉姝坦荡荡,“几乎都嫁人了。流放期间,一大家子分居长平、赫钦两地,彼时愁云惨淡,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熬完苦日子,女孩儿青春短暂,没道理强迫她们等待,干脆放她们自由,陆续出嫁了。”   “哦,无妨,之前的丫鬟,配小厮便配小厮了。”   姜世森话锋一转,直白问:“但现在,郭家的罪名早已被赦免,弘磊好歹是校尉,堂堂千户,在图宁堪称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为何,莫说妾侍,他身边竟然连个丫鬟也没有?”   姜玉姝好整以暇,平和答:“有的,在赫钦家中,共有七八个丫鬟呢。”   “相距数百里,她们没法照顾弘磊。”姜世森语重心长,叮嘱道:“眼下置的这个小宅子,非常好,离卫所近,方便弘磊偶尔回城歇息。”   “玉姝啊,做妻子的,应该主动为丈夫考虑,你该尽快买两个清白老实的丫鬟,放在此处,吩咐她们照顾弘磊,明白吗?”   开玩笑么?   我亲自买丫鬟、亲口吩咐别的女人伺候丈夫?自己给自己添堵?绝无可能!   身处乾朝,有许许多多所谓的“规矩”,我能忍则忍,不能忍的,也勉强忍了,唯独“妾侍、通房”一事,始终无法接受,并且不打算忍受。   一生一世一双人,虽然稀少,但并非不存在。   姜玉姝内心断然否决,却深知姜姑娘父亲的性格,不愿与外人争辩私事,便应付答:“父亲的意思,我明白。我会用心照顾弘磊的。”   “为父是为你好。”虑及原配病逝、继妻远在都城,姜世森不得已,委婉提醒长女,含糊说:“弘磊正年轻,男人嘛,不懂得料理饮食起居事宜,身边常年没个女人伺候,怎么行?”   “家里没有,岂不是逼着他去外头找?”   “万一他被外头不干不净的女人迷昏头脑,岂不麻烦?因此,你得贤惠大度,主动出手,给他买两个安分干净的丫鬟,弘磊高兴之余,会更加敬重妻子。”姜世森推心置腹地教导。   姜玉姝简直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说:“弘磊绝非好色之徒,我相信他,成亲至今,他从不花天酒地——”   “糊涂!”   姜世森摇头打断,生怕女儿遭女婿嫌弃,“官场上,谁不应酬?同僚左拥右抱,弘磊却只有妻子一个女人,势必被嘲笑‘惧内’,哪个男人喜欢‘惧内’的名声呢?”   “长此以往,难免心生不满。”   真的吗?   姜玉姝欲言又止,霎时不知该如何反驳,陷入沉思,随口答:“容我想一想。”   “你曾经吃了几年苦,婆婆和丈夫皆会感念共患难之情,看见女儿、女婿融洽,为父由衷地欢喜,但就怕你仗着婆家宠爱,便大发醋性,阻拦丈夫碰别的女人,小肚鸡肠,有损夫妻之间的情分。”   没错,关于纳妾,我就是小肚鸡肠!   姜玉姝铁了心,但人之常情,却不免担忧……她魂不守舍,沉默须臾,微笑表示:“多谢父亲教诲,女儿记住了。”   “光记住有什么用?你必须踏实办妥。”姜世森满意捻须,误以为女儿听进劝了,告诫道:“‘妒忌’,是女人一大忌,‘贤妻良母’,才是长久之计。”   “嗯。”   姜玉姝虽然极反感,冷静思索,却不得不承认:他并无恶意,甚至算是一片善意,良言相劝。只不过,我实在无法接受。   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在孝道大于天的礼法下,面对名义上的父亲,姜玉姝不能翻脸,只能打起精神应付,暗忖:万幸,他过阵子就回都城,天南海北,一辈子相处不了几天,否则,我既怕自己露馅,又怕自己失态发怒。   夜间·西屋   郭弘磊沐浴后回房,反手关门,好奇问:“傍晚的时候,你和岳父聊了半天,聊什么了?”   炕烧得暖融融,姜玉姝身穿单薄寝衣,被子盖到胸口,靠着引枕看书,慢悠悠答:“聊你呢。”   “聊我?”郭弘磊挑眉,目若朗星,英武不凡。   姜玉姝抬头,笑盈盈告知:“父亲有令,吩咐我用心照顾二爷的饮食起居,不得有误。”   “唔。”   “岳父大人真好。”郭弘磊莞尔,一本正经说:“明早我得郑重谢过他,然后再回营。”   姜玉姝垂首翻书,“随你。”   “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府衙?”郭弘磊踱至茶几倒水喝。   姜玉姝简略答:“表哥已经把杜姑娘的失踪案交给下属办了,过两天就回府城,我也得回西苍了,索性结伴同行一程,互相照应。桌上的文稿,是关于开挖河道的章程,记得帮忙交给宋将军,以免他责怪我言而无信。”   “行。”   姜玉姝为难地蹙眉,“至于烨儿,唉,天还冷,我不敢带着他赶路。你觉得呢?”   “横竖住下了,不在乎多住两个月。”郭弘磊早有打算,踱回炕边,“等三四月间,看岳父的安排,到时我会派人把孩子护送去府城,尾随钦差返回赫钦,想必万无一失。”   “你先回家,向母亲她们报个平安,让家里放心。”   姜玉姝赞同颔首,“巧了,我正是这样想的!”   郭弘磊笑了笑,忽然一把抽走她的书,搁在边上,张开双臂站着。   “怎、怎么?”姜玉姝不解地仰脸。   郭弘磊瞥了瞥自己的衣带,反问:“岳父不是叫你‘用心照顾’我吗?”   姜玉姝失笑,一拍额头。两人对视片刻,她勇气陡增,当机立断,豁出去似的掀开被窝,靠近,垂眸为他解衣带,为他脱外袍。   “多谢夫人。”   “不必客气。”   下一瞬,郭弘磊抬手一推。   “啊!”姜玉姝毫无防备,后仰摔进柔软被褥,气呼呼坐起,抓住他胳膊使劲拽,“你偷袭!”   郭弘磊顺势倒下,“抱歉,下次我会——”他蓦地打住话头,震惊打量第一次主动坐在自己腰间的妻子,诧异之余,语带笑意地问:“奇了,你今天吃熊心豹胆了吗?”   “嗯,吃了。”   马上要分别了,不知几时再相聚,成亲至今,总是聚少离多……唉,父亲的提醒,不无道理,人总不能一直孤单。姜玉姝心如擂鼓,脸发烫,指尖微微哆嗦,屏息解开他的中衣,故作镇定,轻声问:“郭校尉,明早你要练兵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郭弘磊双掌握住纤软腰肢。   其实,姜玉姝迅速后悔了,下意识挣扎,腰却被制住,动弹不得,她仿佛骑虎难下,呼吸急促,不太敢看他眼睛,脑海近乎空白,讷讷答:“如果要练兵,就、就算了,别太辛苦。”   郭弘磊听得剑眉高挑,虎目炯炯有神,低声说:“夫人多虑了。”   “哪怕明早需要练兵,我也治得了你!”   他猛一翻身,牢牢压住她,附耳问:“倒是夫人,明天可有什么要紧事急着办?”   姜玉姝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有,有的!”   “改日。”郭弘磊不容置喙,比以往都急切,手上没轻没重,搓揉抚弄得她挣扎……良久,他在求饶声中放慢动作,哼笑问:   “哼,你就这么点儿体力,也敢挑衅我?”   姜玉姝气喘吁吁,脸潮红,心虚否认:“我没有。”   “还不承认?”郭弘磊虎着脸,“罪加一等!”   蜡烛越燃越短,卧房内的动静久久未停歇。   最终,姜玉姝不知不觉,累得昏睡了,懊悔且担忧,迷迷糊糊地想:今天算是“舍命相陪”了,可他似乎仍未完全满足……怎么办?   一转眼·三月底   冰雪消融,边塞又迎来一季春。   赫钦逐渐变得繁华,街市商铺林立,行人众多。   廖小蝶孤身一人,乔装打扮,隐在暗处,观察对面药铺。   药铺内   伙计递过药,郑重嘱咐:“堕胎不仅伤身,甚至可能危及性命,务必小心服用!为防万一,最好请个大夫照看着,以便随时救人。”   “知道了。”   “我会小心的。”王巧珍的丫鬟萍儿,亦乔装打扮,付了银子后,飞快把堕胎药塞进篮子里,匆匆离开。   不久之后   廖小蝶迈进另一间药铺。   “这位客官,请问您是看病还是抓药?”伙计殷勤询问。   廖小蝶摸了摸肚子,并取出一张药方,腼腆答:“我来抓几服安胎药。”   “好嘞!”伙计接过方子,熟练地抓药,“您稍等。”   “嗯。”   廖小蝶气定神闲,暗忖:   王巧珍,你想偷偷堕胎,我偏不让,我要帮你保胎。   贱人,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天使,明天我去外地喝喜酒,到时不一定有空码字,估计得请假,提前通知,请谅解~ 第185章 丑事败露   二月底, 边塞风雪渐消,慢慢回暖。   “吁!”   一队车马停在月湖镇刘村村口, 领头的车夫是邹贵,吆喝道:“彭二嫂,请上车!”   翠梅等候已久,背着包袱小跑靠近, 精神抖擞地问:“夫人呢?”   “第一辆车里。”   邹贵笑嘻嘻, 明知故问:“咳, 荣哥怎么没来送送你?”   翠梅登上马车,“他吃过元宵就回营了,探亲而已,不可能在家久待的。”   “嘿嘿嘿,那你岂不是非常舍不得?”几个相熟的车夫起哄调侃。   “呸, 你们几个, 少嬉皮笑脸的!”翠梅扭身,红着脸啐了一口, 旋即掀开门帘, 弯腰钻进马车,兴高采烈唤道:   “夫人!”   姜玉姝欣然含笑, 抬手招呼亲信,“来, 坐。”   翠梅放好包袱并落座,迫不及待地问:“两个多月没见面,您还好?小公子康复了吗?”   “好, 烨儿已经康复了。”姜玉姝端详对方,打趣问:“哟?红光满面的,看来不必问了,这阵子,长荣把你照顾得不错嘛。”   “哪里哦,他粗手笨脚的,根本不懂照顾人。”成亲不久,翠梅仍害臊,脸羞红。   姜玉姝会心一笑,想了想,关切问:“有喜了没?如果有了,千万别勉强跟着我东奔西走。”   “没,还没呢。”翠梅下意识摸了摸腹部,含糊告知:“我婆婆特地请大夫给我调养身体,大夫说了,顺其自然,急不得。”   姜玉姝颔首说:“不错,你刚成亲不久,年轻健康,确实不用着急。小桃呢?”   “她在庄子里,负责料理些杂务,等小公子从图宁回来时,一起下县城。”   姜玉姝笑道:“那她可得等上一两个月了。”顿了顿,她正色问:“庄子上,一切怎么样?”   “几个管事勤勤恳恳,料理得挺妥当的,暂时没出什么大岔子。”   姜玉姝松了口气,“嗯,很好!”   “咱们是先回府?然后去做什么?”翠梅兴冲冲的。虽然婆家人和善,但她习惯了,空闲时更喜欢外出闯逛。   姜玉姝简略告知:“顺路啊,理应回家一趟,看望看望老夫人她们。然后去府城,梁大人和魏大人已经催了,那边事情多,人手紧缺,我们得赶快才行。”   “莫非衙署里出什么事了?”翠梅悬起心。   “没出事。”   姜玉姝盘算片刻,透露道:“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如今众所皆知,土豆不耐贮藏,必须想个法子解决。我早就决定了,今年起,在西苍府城开办官营作坊,专用于制作土豆粉。将来,土豆逐渐丰产,西北各地,官府和商户同时办作坊,看能否把土豆粉推出去!”   “作坊?”   “对!”   翠梅饶有兴趣,“您想把土豆粉推哪儿去?”   “普天之下!”   姜玉姝干劲十足,摩拳擦掌地说:“集市上售卖的稻米等物品,许许多多来自南方,而北方,能运出去的,仅有皮子和几样药材而已,冷冷清清。”   “所以,如果土豆粉成功,只要能有面粉一半的‘声望’,就值得商人行动,到时,西北会变得越来越繁华。”   翠梅赞同拍掌,“好呀!哎,省得外面的人总嘲笑西北穷困。”   姜玉姝无奈叹息,“目前,西北的确穷困,外人倒也没嘲笑错。但无妨,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西北应不至于永远穷困,若想扭转穷困局面,首先得解决缺粮的难题,年年请求朝廷赈济的地方,不惹人嘲笑才奇怪了。”   “哈哈哈~”翠梅忍不住笑起来。   姜玉姝满脑子的公务,胸有成竹道:“早晚有一天,西北会不愁粮食的!”   一行人赶路南下,三月初,倒春寒一夜之间来袭,倏尔阴雨绵绵,倏尔小雪纷飞,寒意刺骨。   这天,车马停在镇上的小客栈前歇脚。   “嘶,真冷!”翠梅跳下车,使劲跺跺脚,回手搀扶姜玉姝,“慢点儿。”   姜玉姝站定,环顾四周,感慨说:“瞧,又是这个客栈!唉哟,西苍与庸州官道上的县、镇、客栈等等,咱们路过了一趟又一趟,比跑江湖卖艺、卖膏药的人还勤快些!”   “是啊。”翠梅拎着包袱,有感而发,叹道:“每一处的特色饭菜滋味,奴婢几乎闭着眼睛也能猜对。”   姜玉姝忍俊不禁,“哈哈哈,见多识广,不好么?”   “当然好!”   店小二飞奔相迎,殷勤牵马并引路,主仆一行陆续走向客栈,打尖解乏。   当迈进门槛时,翠梅低头看路,目光一扫,无意中瞥见两个熟悉身影,惊奇指出:   “咦?那不是萍儿和小梅吗?她们为什么在这儿?”   “什么?”   姜玉姝诧异扭头,定睛一望,皱眉说:“世上不太可能有两对一模一样的人,就是她们。”   翠梅眯起眼睛辨认,“奇怪,她们一向寸步不离地伺候大夫人,怎会出现在这个小镇?”   姜玉姝心里“咯噔”一下,顿感不安,“难道……家里出事了?”她立刻吩咐仆妇和小厮,“你们快去问一问,希望那两个不是郭家人。”   “是!”众仆领命,快速朝眼熟之人奔去。   姜玉姝等人目送并等候,却发现:   对街   仆妇领头靠近,试探着喊:“萍儿姑娘?小梅?你俩怎么——哎?别跑!”   “干什么?”   “跑什么跑?见了我们,活像见了鬼似的,快说,府里出什么事了?”   “站住,二夫人在附近,要问你们的话!”   双方照面一打,众人越是喊,两个丫鬟越是跑,仿佛见了鬼,顶着风雪逃进小巷。结果,她们慌不择路,逃进了死胡同,背靠着墙,惊恐万状,注视迎面赶来的姜玉姝一行。   姜玉姝步履匆匆,怀着浓浓不安感,狐疑打量对方,首先问:“萍儿?小梅?”   “二夫人……”两个丫鬟腿一软,扑通跪下,误以为丑事败露、王氏下令追查,霎时吓得魂不附体,含泪哀求:“求您饶命!”   “奴婢只是听令行事而已。”   “当时,奴婢们左劝右劝,但、但夫人不听。”   姜玉姝一头雾水,“原来你俩是跟着我大嫂出门的?究竟出什么事了?她人呢?”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均撑不住了,不约而同地磕头,畏缩禀告:“奴婢实在不敢做主,也实在没辙了,求您救救我们夫人!”   “她、她……唉,必须看大夫了,再拖下去,恐怕会、会……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姜玉姝震惊,结结实实呆住了,回神后瞠目结舌,迷茫问:“什么叫‘一尸两命’?你们夫人怀孕了吗?”   两个丫鬟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嗫嚅答:“是、是的。”   “算算日子,快六个月了。”   “什么?”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久久地沉默。   姜玉姝责无旁贷,强打起精神,一挥手,喝令:“此处不便交谈,立刻带我去见她!稍后,你们务必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否则,自己想想后果。”   “是。”   “奴婢绝不敢隐瞒。”两个丫鬟巴不得有人拿主意,忙不迭站起带路。   数日后·郭府   心腹老仆守着门,婆媳连夜商讨对策。   王巧珍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红肿,泪流不止。   “糊涂不要脸的东西!”   “竟敢背着人做出如此丑事,郭家的脸,被你丢光了!”   “你、你把弘耀忘了,把礼法也忘了,郭家容不下你了!”   “你口口声声,谎称去庸州找玉姝、请管御医治病,原来是为了偷偷堕胎?”   王氏无法置信,脸色铁青,痛心疾首,愤怒质问:“这些年,无论作为‘姑妈’还是作为‘婆婆’,我自认待你不薄,尤其你主动守节以来,除了煜儿和烨儿,全家属你最受宠,饮食起居,我总是尽力把最好的分给你,万万没料到,你居然这样报答婆家?”   “不知羞耻的东西,自甘下贱,索性打死算了!”王氏怒火中烧,抄起拐杖便朝床上打去。   王巧珍万分羞惭,既不辩解,也不求饶,只是本能地蜷缩,捂住肚子,保护胎儿。   姜玉姝不得不阻拦,迅速夺走拐杖,硬把老人按坐下,劝道:“老夫人息怒,当务之急是商讨对策——”   “有什么可商讨的?”   王氏打断次媳,气得直发抖,迁怒责骂:“那天你碰见时,就该当场打死她,何必带回家?唯恐不够丢脸,是?”   在姜玉姝看来:立志守节的寡嫂,突然怀孕,虽然不光彩,但只与道德有关,而非犯了死罪,她既无权,也不赞成判王巧珍“死刑”。   姜玉姝定定神,冷静告知:“老夫人,消消气,先听我解释。那天见到嫂子时,她刚服下堕胎药不久,莫名昏迷,我不完全了解来龙去脉,岂能见死不救?只能请大夫救治,期间意外发现,嫂子服用的,其实是安胎药。”   “至于药为什么错了,尚未查清。”   “而且,大夫说,嫂子十分虚弱,强行堕胎,很可能一尸两命。当时,她气息奄奄,我一度以为她撑不住了,毕竟人命关天,所以急忙赶回家,想着由方胜救治更稳妥些,他是自己人。”   王氏怒不可遏,“你瞧瞧她做的丑事,不正是该死吗?当时不应该救她的!”   姜玉姝深吸口气,“您既是姑妈,又是婆婆,您做主。”假如当真不幸一尸两命了,该如何向相关亲戚交代?   “唉!唉!”   大骂一通后,王氏老泪纵横,叮嘱道:“事已至此,我、我也没辙了。玉姝,赶紧写信告诉弘磊,他是一家之主,叫他做主。”   姜玉姝略一思索,“好,我待会儿就写信。”   王氏瞪视长媳,咬牙切齿,“难怪了!从去年中秋后开始,你变得格外懒,除了上香,整天躲在房里,原来不是病了,而是被野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甚至怀上了野种!”   “梦生不是野男人。”王巧珍情不自禁地反驳,哽咽说:“他已经有举人功名在身,迟早会有出息的。”   王氏气得险些昏厥,“事到如今,你还在做白日梦呢?蠢货,你被人骗了!”   姜玉姝叹了口气,缓缓告知:“我根据你们提供的线索,派人暗中查访,结果,压根没找到‘周梦生’这个人。另外,我特地去县衙,以帮三弟、四弟请先生的借口,仔细询问朋友,倒听说了几个举人,但其中无一姓‘周’,并且皆已成家,最年轻的都三十多岁了。”   “嫂子,估计你不清楚,事实上,举人在赫钦乃至西北,均属稀少,周围并没有一个‘姓周、二十五岁、家境殷实、斯文高瘦’的周举人。”   王巧珍拒绝相信,蓬头乱发,蜷在被窝里哭,不断摇头,“不,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查漏了。”   “梦生不会骗我的,他绝不会骗我的。”   王氏火冒三丈,恨铁不成钢,“蠢货,你个蠢货!姓周的明显是个骗子,骗财骗色,得手之后一逃了之。他若是真诚关心、真诚想娶,怎会彻底毁了你的名誉?”说完,她扬手一扇,“啪~”地给了长媳一耳光。   “姑妈……”王巧珍捂脸哭泣,瘦得下巴尖尖,手背青筋凸显,皮包骨。   姜玉姝连日奔波,精疲力倦,再度劝阻,“老夫人,坐下商量,不要动怒了,当心身体。”   “你嫂子、不!出了这种丑事,她不再是郭家媳妇了。”   王氏捶胸顿足,颓然跌坐,指着长媳痛骂:“不知廉耻的糊涂东西,你但凡要些脸面,就该自行解决!”   “我自知该死,但临死之前,我想再见梦生一面。”煎熬数月,王巧珍憔悴不堪,眼神发直,语无伦次,喃喃说:“明明约好了的,每个月的初一、初五、十五、二十五,都会去老地方‘上香’,他为什么失约?”   “事先约定,他为什么失约?到底被什么事绊住脚了?”   姜玉姝见状,欲言又止;王氏抬手,又给了长媳一耳光,“因为他是骗子!玩弄了你,骗得钱财,不逃,等着被追究吗?”   王巧珍抽抽噎噎,失魂落魄,始终不愿相信自己被骗财骗色,固执喃喃:“不,不可能,梦生才不是骗子。”   “你——”   商议不成,教训良久。   姜玉姝一声长叹,提议道:“老夫人,不如先派人看着嫂、看着她,然后耐心等弘磊的回信?横竖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急也没用。”   “唉!”   王氏擦擦泪,绞尽脑汁,无计可施,只得颔首,“罢了,就照你说的办,你安排安排。”   “行!”   随即,姜玉姝歉意表示:“府城的衙署,催了我三次了,公务繁多,我得尽快启程。家务事您若是忙不过来,不妨交给三弟和四弟,他们长大了,应该帮忙打理家务。”   “可以,你安排。”王氏心力交瘁,怔怔审视长媳,失望透顶,头疼烦躁。   与此同时·客房   “哈哈哈~”   “精彩,精彩!”   “贱人,你也有今天?你活该!”   廖小蝶对镜梳妆,眼神阴狠,笑吟吟,解恨极了。   于是,姜玉姝安排妥家务之后,火速启程,马不停蹄地赶往府城,一边关注家书,一边抽空游说,竭力说服官府,亲眼看着第一所官营作坊竣工。   忙忙碌碌,一转眼,六月了,夏收开始,西平仓再度敞开大门,一车车粮食被搬进仓库。   夏季清晨,姜玉姝头戴帷帽,走出住所,快步走向马车,惯例前往军仓。   不料,巷口突然响起马蹄声,她闻声抬头一望,吃惊睁大眼睛,讶异问:   “你怎么来了?”   郭弘磊率领一队亲信,风尘仆仆地下马,大步流星靠近,低声答:“来抓人,顺便接你回家。”   姜玉姝回不过神,讷讷道:“嗯,粮食快收完了,我计划过两天就回家的。”语毕,她蓦地回神,急忙问:   “抓、抓人?抓谁?”   “骗子,周梦生。”   姜玉姝屏住呼吸,凑近问:“抓住了吗?”   郭弘磊点点头,“颇费了一番周折,总算赶在他逃出西苍之前,把他逮住了。”   姜玉姝抿抿唇,“你打算怎么办?”   郭弘磊目光沉沉,忍怒答:“据查,对方应该不止一人,而是合伙蓄谋行骗。大嫂……固然有错,但罪魁祸首故意诱骗,可恶至极。”   “胆敢骗到郭家人头上,简直找死,我饶不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嗨(*?▽`)ノノ小天使,国庆后第一天上班,我又开始更新啦! 第186章 官营作坊   姜玉姝得知骗子被抓, 十分解气,耳语问:“周梦生呢?他在哪儿?”   “客栈。”   姜玉姝想了想,“客栈啊?人来人往的,他会不会趁乱逃跑?”   “放心, 我安排了人,严加审问,日夜看守。”   郭弘磊强压着怒火, 透露道:“其实, 他根本不叫‘周梦生’, 而是叫‘陈细金’。另外,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富商之子、斯文举人, 而是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江湖无赖。”   姜玉姝丝毫不意外,唏嘘说:“哼,果然是用假身份行骗,卑鄙无耻!唉,大嫂轻信小人, 不仅体己钱被骗光, 还怀上了周、陈畜生的孩子,损失惨重,难以收场。”   “眼下商量不出结果来, 当务之急是顺藤摸瓜, 揪出骗子同伙,彻底查清楚之后,咱们回家再从长计议。”长嫂的所作所为, 令郭弘磊深感头疼。   姜玉姝赞同颔首,“好。事已至此,你别太烦恼了,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我倒撑得住,只是担心母亲受不了此等打击。”郭弘磊担忧不已,困惑说:“大嫂自幼受宠,母亲一向格外疼她,做主让大哥娶她,相伴十几年……当初,孝满时,无人逼迫,她自愿守节,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竟然——”他语塞,皱眉不语。   姜玉姝叹了口气,提议道:“明摆着的,老夫人虽然非常愤怒,但实际上,她狠不下心,至今未严厉惩罚嫂子,毕竟既有十几年的亲情,又曾经共患难一场。到时,咱们见机行事,尽量遵从长辈的意思,以免老人内心积存郁懑之气,气出病来。”   “我明白。”郭弘磊亦叹气,“即使她不再是‘大嫂’,也是表姐。更重要的是,家里必须为煜儿考虑,丑事一旦传出去,势必连累孩子。”   “是啊。唉,煜儿最可怜。”   两人一边商谈,一边走向马车,走走停停,双方亲信散开簇拥。   不消片刻,大事谈妥。姜玉姝站在马车前,关切问:“烨儿怎么样?他在家里乖不乖?”   郭弘磊一愣,“应该挺好的。”   姜玉姝无措问:“应该?你、难道你没看见他吗?”   郭弘磊解释道:“接到你的信时,恰巧军务繁多,我走不开,托人暗查两个月,日前才告得假,一听见有了线索,顾不上回家,直接赶来抓人,顺便接你回家。”   “哦!也行,我快忙完了,过两天一起回赫钦。”   姜玉姝仰脸,端详他微微泛血丝的眼睛,“瞧你,眼睛里都有血丝了,该不会是急行军赶来的?”   郭弘磊默认了,沉声表示:“如果抓不住罪魁祸首,这种气,我实在咽不下。那伙江湖骗子,既害惨了大嫂,也狠狠践踏了我的脸面,不可饶恕。”   姜玉姝很理解一家之主式的恼怒,忙宽慰道:“幸亏抓住了一个,追查下去,想必能一网打尽!你冷静点儿,消消气,回客栈休息休息,我一有空就去找你。哪间客栈啊?”   “盛平客栈。”   “好!”姜玉姝略一琢磨,推他上车,“巧了,我要去仓库,顺路。你别骑马,上车歇会儿。”   郭弘磊确实疲惫,点点头,顺势把马鞭抛给随从,上车后弯腰一拽,两人并排落座。   须臾,车轮辘辘,驶入府城的繁华街市。   姜玉姝轻声问:“你这趟探亲,能待几天?”   “二十天。下一趟,估计得等到年底。”郭弘磊单手搂着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先处理大嫂的事儿,然后再给母亲做寿。”   “嗯。”   车窗外,商贩们的殷勤叫卖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姜玉姝突然心思一动,扭头问:“从盛平客栈到我的住处,隔着小半个城。你又忙又累,何不派人送个口信?我会去找你的。”   郭弘磊闭着眼睛,没头没尾,低声告知:“其实,并不是我选的盛平客栈,而是姓陈的落脚处,刚抓住人时,我特别气愤……现在还没抓住他的同伙,陈细金得活着。所以,我出来透透气,来找你,聊一聊。”   姜玉姝恍然颔首,温柔顺了顺他的胸膛,安慰道:“息怒息怒,那种卑鄙无耻的东西,压根不值得人生气。”   “对。”郭弘磊深吸口气,抬手,把她的手摁进自己心窝,逐渐冷静,“我不生气。”他缓了缓神,温和问:“你总在信上提起的作坊,打理得怎么样了?”   一谈起公务,姜玉姝立刻兴致勃勃,愉快答:“已经制作出好几批土豆粉了!可惜,远远没有我设想中的快,而且挺粗糙的,幸而官府肯听建议,正在改进,督促铁匠打造一批铁器,供作坊专用。”   郭弘磊笑了笑,夸道:“听起来很不错,拭目以待。”   姜玉姝神采飞扬,“目前,土豆已经在西苍流传开了,只要不发生巨大变故,迟早会塞满各处粮仓,到时,作坊就能派上大用场,把不耐贮藏的粮食制作成土豆粉、粉丝、粉条等食物,既便于贮藏,又便于商人经营。”   “夫人如此辛苦操心,将来成功时,官府若是忘了你的功劳,我一定要提醒他们。”郭弘磊一本正经道。   姜玉姝枕着他的肩,轻快说:“甘之如饴!功劳不功劳的,我不在乎,我只是乐意,想做一些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车轮辘辘滚动,半晌无人接腔。   她纳闷,抬头一看:郭弘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竟是累得睡着了。   姜玉姝目不转睛,悄悄叹息,完全想象得出来:他远在图宁卫,交代妥军务之后,星夜兼程地赶回西苍,一度怒气冲冲,亲自赶到府城,搜捕欺负亲人的骗子……   ——与初识时相比,当年俊朗非凡的贵公子,书生气尚存,渐渐的,他成长为英武果敢的校尉,愈发令人信赖。   姜玉姝安静陪伴,从依偎着他,改为小心翼翼稳住其身体。   两天后·官营作坊   官府招募了一群百姓,学以致用,埋头钻研制作土豆粉。   各种嘈杂动静中,姜玉姝拿起一束以丝线捆扎的土豆粉条,仔细查看后,朝同伴晃了晃,“喏,看,这就是土豆粉条!和面条相比,别有一番滋味。”   郭弘磊接过,好奇闻了闻,一贯十二分捧妻子的场,赞道:“看起来不错。”   “这一堆,能作为贡品吗?”裴文沣官袍笔挺,也拿起一束细看,尾指勾起红丝线,试探扯了扯。   姜玉姝谨慎答:“可以。但假如再等待一阵子,应该能制作出更好的。”   “哦?我会转告知府大人,具体何时进贡,由他决定。”裴文沣把东西放回原处,“圣上金口玉言,他若夸一个‘好’字,此物便名满都城了,比官府卖力吆喝强不知多少倍。”   郭弘磊赞同颔首,“确实如此。”   巡察毕,三人往外走。姜玉姝打趣说:“又没有外人在场,什么‘知府大人’?已经是‘岳父大人’啦!烦请表哥转告纪知府,我婆婆寿辰在即,我得回一趟赫钦,明早就启程。”   “知道了。”裴文沣定定瞥了她一眼,转瞬,背着手踱步,严肃说:“贡品不容出错,我得多安排几个人手,日夜盯着作坊。”   郭弘磊顺势致歉,“裴兄五月里成亲时,我碰巧走不开,未能赶来喝喜酒,实在是遗憾。”   “无妨。”裴文沣目不斜视,淡淡道:“当年你们成亲时,我也没去喝喜酒,扯平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同时欲言又止。   裴文沣面色如常,头也不回,邀请道:“喝酒而已,什么时候都行。今晚喝几杯,顺便谈些事,如何?”   郭弘磊爽快答:“行!”   深夜·客栈   郭家把盛平客栈的三楼包了下来。   “唔唔!唔唔唔……”一名相貌白皙斯文的年轻男子,眼睛被蒙住,被五花大绑在圈椅里,呜咽哀求,表面看不出任何伤痕。此人便是陈细金。   郭弘磊的几个亲信负责看守骗子,小声呵斥:“闭嘴!”   “讨打吗?”   “再嚷嚷,割了你的舌头!”   陈细金被打怕了,慌忙闭嘴,瑟瑟发抖。   唉,看着斯斯文文,结果,人不可貌相!姜玉姝观察片刻,沉思许久,静静离开,翠梅尾随。   谁知,一行人刚迈出门槛,便见两名亲兵护送郭弘磊走来。   姜玉姝快步相迎,“回来了?一身酒气,喝了多少?”   “没多少。”   郭弘磊浑身酒气,刚站定,亲信便附耳禀告:“大人,审出来了,据陈细金供述,花钱雇他、指使他行骗的,是一名绰号‘钱老六’的中年人。钱老六也是以招摇撞骗为生,居无定所,但陈细金知道他的几个落脚处。”   郭弘磊稍加思索,当机立断,吩咐道:“事发已久,对方兴许以为风头已经过去了,明早开始暗查,小心些,切莫打草惊蛇。”   “是!”亲信领命,疾步返回临时的“牢房”,与同伴商议抓捕计策。   姜玉姝搀扶他,“走,回房喝些解酒茶,明天要早起赶路。”   “唔。”   郭弘磊胳膊一搭,半身一靠,险些压倒她,旋即敏捷相救。   “慢点儿!”姜玉姝踉踉跄跄,翠梅掩嘴笑,沏了解酒茶便告退,带上房门。   此时此刻·赫钦郭府   “唉。”   “真是看不出来,表嫂居然是那种女人。”   夫妻事后,廖小蝶蜷在丈夫怀里,手臂和肩膀裸在被子外,内心嗤笑,蹙眉问:“她的所作所为,简直伤透了老夫人的心!而且,她即将临盆了,到时生下个野种,怎么办?”   龚益鹏叹了口气,“那是郭家的家务事,外人不宜擅自插手,我们权当不知情。老夫人快过寿了,等弘磊回来,他会做主的。”   廖小蝶幸灾乐祸,惋惜道:“先前,婆婆疼爱、亲友敬重,表嫂却不懂得惜福,竟敢偷野男人——”   龚益鹏生性厚道,打断说:“好了好了,别聊这些!”   “怎么?”廖小蝶脸色一变,“你心疼她啊?”   龚益鹏一呆,急忙否认:“你胡说什么呢?我、我——她可是世交兄弟的妻子,少胡说!”   廖小蝶扑哧一笑,嗔道:“傻子,我也没说什么呀,瞎着急!”   “唉,她犯了错,固然该罚,但说句公道话:最该罚的,其实是那个什么‘周举人’,他故意勾引寡妇,骗财骗色,卑鄙可恨至极!但愿能早日抓住他,避免其继续伤害无辜。”龚益鹏严肃道。   廖小蝶咬唇,心慌了一刹那,随即镇定,叹道:“难呐。他得逞快一年了,干下缺德事,想必心虚、害怕被追究,岂有不逃的?这会子,谁知道他逃到天涯还是海角去了?”   “大海捞针一般,的确难,十有八/九抓不住。”龚益鹏倍感同情,“看来,郭家注定要吃一个大闷亏了。”   廖小蝶提醒道:“等弘磊回来,你多宽慰宽慰他,免得他气坏了。知恩图报嘛,你在庸州的差事,是他帮忙谋取的,郭家出了事,咱们绝不能袖手旁观。”   “这是自然!”龚益鹏正色表示:“所以我才特地告假,专程给世伯母祝寿。假如弘磊开口,我一定全力相助。”   所谓的“举人周梦生”,陈细金已经被抓,廖小蝶毫不知情,沉浸在报仇雪恨的快感中,一天到晚安慰王氏,赢得王氏不少夸。   一转眼·七月初   “吁!”   车夫勒缰,一队车马停在府门外,大声禀告:“大人、夫人,到了!”   郭弘磊陪妻子坐车,夫妻二人先后下车,刚站稳,便见郭煜飞奔相迎,欢天喜地,大喊:   “二叔!”   “婶婶!”   姜玉姝弯腰摸了摸侄子脑袋,“好孩子,又长高了些。”   “功课怎么样?”郭弘磊语带笑意。   王氏严令保密,故郭煜并不知晓母亲出了事,无忧无虑。他挠挠头,讪讪答:“嘿嘿嘿,不、不怎么样。”语毕,他脆生生告知:“但是,三叔考中秀才啦,前阵子摆酒庆祝,热闹了一场。可惜四叔没考中。”   恰巧,龚益鹏、郭弘哲和郭弘轩靠近,落榜者不免尴尬,清了清嗓子,唤道:“二哥,二嫂。”   “弘磊,一路还顺利吗?”龚益鹏关切问。   夫妻俩逐一回应,谈笑着迈进家门。   郭弘磊放开侄子,左手拍拍三弟胳膊,赞道:“秀才,不错!”右手拍拍四弟胳膊,“无妨,下次再战!”   两个弟弟尊敬兄长,言听计从。   落榜者在场,姜玉姝不便如何,抱拳以口型说:“恭喜恭喜!”   郭弘哲会意,忙不迭还礼,仍是腼腆的模样。   当年,靖阳侯府的世子被皇帝赐死时,其子不满三岁。因此,郭煜并没有“父亲”的记忆,下意识把高大威严的二叔当成父亲。   二叔探亲,郭煜兴高采烈。他被二叔和二婶牵着走,位于中间,忍不住连蹦带跳,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后,苦恼告知:“老祖宗快过寿了,大家都回来了,我娘却仍待在庵里,给祖母祈福。”   “祈福到底要多久啊?”   郭煜仰望叔父,恳切问:“二叔,你能不能派人去接我娘?叫她回家祈福,行不行?我发誓:她祈福的时候,我会安静,也会劝宝珠妹妹和弟弟别吵闹。”   “唉,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郭煜不满地撅噘嘴。   所有大人脚步一滞。   姜玉姝暗中叹息,怜悯摸了摸侄子脸颊。郭弘磊一把抱起孩子,郑重承诺道:   “少安毋躁。叔叔们正在想办法,一定会尽力照顾你!”   作者有话要说:  土豆粉条可好吃了ヽ( ̄▽ ̄)? 第187章 一波又起   晚饭后, 众人齐聚正房, 大人各怀心事, 欲打破寂静,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看着三个孩子嬉闹。   “哈哈哈,来呀,追我呀!”郭煜抓着几个铃铛, 围绕桌椅跑来跑去, 频频回头,朝表妹和堂弟扮鬼脸, “追上了, 铃铛就给你们玩。”   龚宝珠长结实了,胆子也大了些, 追赶道:“煜哥哥, 等等我!”   郭烨一岁半了, 白白胖胖,颠颠儿凑热闹, 奋力尾随,转弯时身体总是摇晃,却总能稳住, 急切喊:“哥哥,哥哥!姐姐,等,等我!”   奶妈和丫鬟不敢强行阻拦, 忙前忙后,一边保护一边劝说:“小心,慢点儿。”   “跑了半晌,累不累?坐下歇会儿?”   “唉哟,当心椅子腿!”   王氏满头银发,背靠引枕,歪在矮榻上,心事重重,忧心忡忡。但当着两个孙子的面,她从不显露烦恼,打起精神伸手,招呼嫡长孙,慈祥说:“煜儿,好了好了,不要跑了,瞧把你弟弟给累的。”   “老祖宗!”郭煜顺势一扑,亲昵窝进祖母怀里。   龚宝珠随后赶到榻前,乖乖止步,气喘吁吁。   “哥哥!”郭烨最慢,一把抱住堂兄手臂,兴奋问:“快跑,玩吗?”   王氏张开双臂,搂住两个孙儿,慈爱嘱咐:“好孩子,不早了,该去歇息了,免得煜儿明早起不来读书。明天空闲时再玩。”语毕,她吩咐奶妈:“立刻带他们回房,早睡早起。”   “是。”奶妈们松了口气,抱起各自的孩子,躬身告退。   三个孩子玩得正高兴,不愿意分开,或失望或噘嘴。郭煜闷闷不乐,嘟囔说:“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困。”   龚宝珠张了张嘴,却没敢吱声。   郭烨幼小,使劲挣扎,试图下地继续玩耍,“哥哥——”   姜玉姝见状,忙哄道:“烨儿乖,很晚了,该回房睡觉,等明天天亮的时候,娘陪你玩。”   郭弘磊板起脸,不轻不重,“嘭~”地把茶盏顿在几上,严肃道:“听从长辈的安排!”   三个孩子齐齐扭头,大孩子本能地敬畏威严家长,下意识恭顺。小孩子懵懵懂懂,迅速被奶妈抱走了。   紧接着,龚益鹏和廖小蝶同时站起,识趣地说:“不打扰老夫人歇息了,明早再来给您请安。”   王氏和蔼答:“去。”   转眼,下人亦告退,老仆守在门外,厅内仅剩郭家人。   “唉。”王氏不再掩饰,愁眉不展,开门见山地问:“弘磊、阿哲、轩儿,你们三兄弟,商量出结果了没有?”   “有一个。”   “但不知妥不妥。”   王氏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郭弘磊神色凝重,定定神,缓缓说:“大哥不在了,大嫂犯下无法宽容的错,身为亲兄弟,我们绝不能置之不理。守节守节,既然大嫂守不住,就不该继续做郭家长媳,当断则断,给她休,以安抚大哥的在天之灵。”   王氏皱纹密布,泪花闪烁,悲叹,颔首说:“对,弘耀不在了,咱们必须替他做主。休书、休书……你们打算用什么名义休了她?千万要保全煜儿,可怜我的大孙子,爹不在了,娘也要离开。”   淫,七出里最不堪的一条。姜玉姝百感交集,暗忖:世上有极恩爱的夫妻,一方去世后,另一方哀伤缅怀,余生不再成亲;也有感情一般甚至淡漠的,一方去世后,另一方守完礼法所规定的时间,即可续弦或改嫁。   但无论守还是不守,应该由本人选择,不该强迫。   郭弘磊沉声道:“为了保全大哥的尊严和煜儿的名声,真相自己人明白,对外就用当年商定的说法:婆婆仁慈,不忍儿媳青春守寡,主动放她回娘家,允许其改嫁。”   “横竖这个说法早已传出去了,舅舅他们都知道的,现在行动,也不算奇怪。”郭弘轩小心翼翼道。   在嫡母面前,郭弘哲唯恐出错,一贯少言寡语,附和说:“对。”   王氏咬牙切齿,恨恨一拍引枕,怒道:“我们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家,从无强迫巧珍守寡的意思!想当年,孝满之后,我当着玉姝的面,亲口问:‘珍丫头,弘耀出事,委屈你吃了一大场苦头,你年纪轻轻,守节与否,随你的意愿。如果愿意守,郭家永远不亏待;如果不愿意,也无妨,姑妈送你一份嫁妆,趁年轻,另找人家去’。”   “当时,她亲口答:‘吃了几年苦,险些累死了,我没心思考虑其它的,只想守着您和煜儿,安安稳稳,休息休息’。做婆婆的一听,岂能不答应?我立刻承诺:‘行!你尽管休息,哪天改变主意了,告诉一声,到时再帮你张罗’。”王氏伤心失望极了,老泪纵横,扭头问:   “玉姝,你说,当年我可有半分逼她守寡的意思?”   姜玉姝连忙摇头,“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您确实说了这番话,十分通情达理,嫂子——”   “改个称呼!你又忘了。”王氏非常不痛快。   姜玉姝回神,“抱歉。叫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哼,她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偷偷摸摸,自甘下贱,做出那般不光彩的丑事,根本不配做你们的‘嫂子’!”   王氏气愤填膺,黑着脸说:“当年,虑及她父亲是我的兄弟,实在不忍心看她年轻守寡,所以才任由她选择,足够大度了。谁能料到,她竟敢、竟敢——唉!”   郭弘磊宽慰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还望母亲看开些。我和三弟、四弟拟写了一封休书,您过过目。”说完,他瞥向四弟,郭弘轩会意,低头从袖筒里抽出文书,快步交给母亲。   “哦?我瞧瞧。”姜玉姝递上帕子,王氏擦擦泪,眯起眼睛审视片刻,末了,又开始流泪,叮嘱道:“可以,就这样写,你们挑个日子、找个理由,把消息放出去。对于巧珍,郭家仁至义尽了。”   三兄弟同时颔首,“是。”   姜玉姝沉思良久,轻声问:“嫂、珍姐即将临盆了,到时,那个孩子……该怎么安置?她在边塞,除了咱们之外,没有别的亲人,假如咱们不帮忙,她缺乏谋生本领,可能活不下去。”   “野种罢了,叫她自己解决!另外,给她一些银子,天大地大,赶紧打发她走!”王氏咬咬牙,狠下心肠,“至于煜儿,我会设法哄住他。”   姜玉姝沉默须臾,慢慢答:“好,我会看着办的。”   “大嫂、表姐固然有错,但罪魁祸首是那个故意勾引她的畜生!”郭弘轩握拳,怒气冲冲,满怀期待地问:“二哥,审出来了吗?能不能抓住幕后主使?”   郭弘磊冷静答:“正在审问,正在搜查。光抓住陈细金没用,他只是一枚棋子,揪出钱老六之后,估计仍有同伙,得一步步地追查。”   “查!尽力查它个水落石出!哼,我倒要看看,幕后主使究竟是谁,究竟与郭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那么恶毒,处心积虑,卑鄙勾引巧珍。”王氏愤怒之余,悬心吊胆,“待查出来,务必严惩他们,否则,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继续害人?”   郭弘磊安慰道:“母亲放心,我岂敢大意?哪怕幕后主使逃到天涯海角,咱们也要尝试抓捕,杜绝后患。”   “好,好。”王氏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疲惫靠着引枕,无力思考。   一家人商议至深夜方散。   几个小辈劝王氏就寝后,一同离开正房。   炎夏,夜空繁星闪烁,庭院内花木扶疏。   姜玉姝直言不讳,耳语提议道:“休书先搁着,等表姐生下孩子、不,等孩子满月之后,再交给她。她神志恍惚,身体非常虚弱,瘦骨嶙峋,禁不起刺激,万一倒下……总归不好,毕竟是煜儿的母亲。你们认为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差三两个月的时间了。按你的意思办。”郭弘磊表示赞成。   郭弘哲和郭弘轩亦无异议,“二嫂考虑得对。”   深夜,赫钦县城万籁俱寂。   下一瞬,附近突然响起狗吠,不多久,府门开启,急促脚步声越靠越近。   郭弘轩疑惑眺望,“大晚上的,谁啊?”   随即,两名亲信赶到,面带喜色,小声禀告:“大人,抓住钱老六了!他曾逃到秦州,东躲西藏大半年,误以为无人追究,上个月溜回赫钦,探望相好的。属下已经叫陈细金辨认过,错不了,就是他指使行骗的!”   “好!”郭弘磊精神一震。   郭弘轩一挥拳头,“老天有眼,又逮住了一个!快审审他,早日揪出幕后主使。对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不彻查,估计还会遭算计。”   姜玉姝吁了口气,“果然,天理昭昭,恶有恶报!”   然而,世事难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钱老六尚未供出幕后主使,王巧珍先出事了。   这天傍晚,悄居县郊,负责照顾王巧珍的一名丫鬟回府,心急火燎,硬着头皮禀告:   “昨晚,子时左右,夫人忽然开始发动——”丫鬟见王氏拉长了脸,慌忙改称呼,“她身体弱,孩子却个头大,难、难产,拖了太久,结果,孩子憋坏了,生下来就不会哭,也不喘气,是个死胎。”   姜玉姝大惊失色,“什么?”   “死、死胎?”郭弘哲与郭弘轩瞠目结舌。   王氏面无表情,“天意。野种,该死。”   郭弘磊眉头紧皱,不悦地质问:“那边出了事,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禀报?”   丫鬟胆怯望了王氏一眼,支支吾吾。   王氏语调平平,“她清早禀告的,我做主,给了些老参,叫她带回去。仁至义尽了。”   郭弘磊欲言又止,姜玉姝倾身问:“你慌慌张张,莫非还有别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丫鬟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嗫嚅告知:“她发现是死胎,伤心大哭,咳,血、血一直止不住,稳婆没辙,方大夫也没辙,奴婢们更加没辙……稳婆含含糊糊,但方大夫明说了:情况危急,恐怕撑不过去。”   “所以,她吩咐奴婢回府,转告老夫人和二爷:临死之前,想见儿子最后一面,求您们成全。”   小辈尚未开腔,王氏断然拒绝:“休想!”   “她做丑事的时候,彻底把煜儿抛在脑后,现在才想起儿子?晚了!” 第188章 死不瞑目   乍闻噩耗, 厅内众人始料未及,面面相觑。   姜玉姝回神, 不假思索, 脱口说:“这是两件事,不宜混为一谈。表姐虽然犯了错, 但煜儿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 而且用心抚养了七八年, 功不可没。”   “母亲的生育之恩, 加上教导之恩,堪称‘恩重如山’。”姜玉姝自己也做了母亲,将心比心,正色提醒道:“依我看,应该让煜儿去见表姐最后一面。否则,岂不是无意中致使煜儿变成不孝子?”   “这……”王氏眼眶泛红,迟疑不决, “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现在奄奄一息, 煜儿突然看见,肯定会害怕的,到时该怎么对孩子解释?”   郭弘磊迅速下定决心, 站起答:“无妨,我会想办法!毕竟是亲娘,如果不准孩子探望,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王氏愁眉紧锁, 恨铁不成钢之余,六神无主,“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郭弘磊雷厉风行,“我马上送煜儿出城一趟,看望看望,就算尽了孝心了。”旋即,他吩咐道:“立刻备马,备车!”   “是。”老管家领命退下。   姜玉姝起身,匆匆说:“我去把煜儿带来。”   “快点儿。”郭弘磊低声道:“晚了恐怕赶不上。”   “我明白。”姜玉姝疾步离开。   须臾,她先吩咐奶妈带领郭煜去府门口等候,紧接着回房,打开箱子,飞快用帕子包了几根人参。   翠梅小心翼翼问:“给大夫人的吗?”   “嗯,都说人参能续命,姑且试一试,让她母子俩多说几句话。”   “大夫人真糊涂,被骗得这么惨,名誉尽毁。”   姜玉姝把帕子塞给心腹,“收着,待会儿交给她的丫鬟,熬参汤。走。”   翠梅尾随,忌惮唾骂:“骗财骗色的骗子,卑鄙下作,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姜玉姝叹了口气,“表姐脾气大,对孩子没什么耐心,但也没坏心,面对不喜欢的,顶多不理睬,从未见她恶意欺凌儿童。我经常外出,把烨儿留在家里,平日或多或少,幸得她关照,单冲这一点,我也得去探望。”   “咳,譬如,宝珠姑娘……大夫人很少理睬她。”翠梅耳语嘀咕。   “恨屋及乌而已。快走!”   一个时辰后·县郊   郭弘磊骑马,率领一队随从并两辆马车。   前一辆,姜玉姝带着侄子,以及翠梅;后一辆,是郭弘哲与郭弘轩。   十几盏灯笼摇摇晃晃,车夫们全神贯注,把鞭子抽得“噼啪~”响,马不停蹄地奔向王巧珍。   车内,郭煜第无数次掀开窗帘,眼巴巴的,“天都黑了,还没到吗?”   姜玉姝安抚答:“快了,别急,很快就到了。”   “我娘究竟得了什么病?病得很厉害吗?”郭煜忐忑不安。   姜玉姝依计行事,含糊告知:“她年初时着了凉,病情反反复复,至今未痊愈……有些严重。”   “唉,我知道,她外出上香时受寒,不小心着了凉。”八岁的男孩唉声叹气,抱怨道:“那时,我劝了好几次,劝她等天暖了再烧香拜佛,可她不听,非要去,而且不肯带我出门玩玩。瞧,不听劝,生病了,看她以后还敢不敢!”   姜玉姝和翠梅对视一眼,无言以对,拉他说:“坐下,坐稳了,仔细颠簸时摔一跤。”   “哦。”郭煜只得落座,眼睛时而盯着窗,时而盯着门,干焦急。   不久   郭弘磊“吁”地勒马,利索翻身下马,“到了!”   其余车马纷纷停下,郭煜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下车,一溜烟跑向郭弘磊,“二叔,我娘在哪儿?”   郭弘磊握住侄子肩膀,招呼亲人,“走,去见见大嫂。”   姜玉姝等人会意,在郭煜面前,仍尊王巧珍为“嫂子”。   少顷,一行人踏进一所僻静农家小院,刚进门,门房便落闩,闲杂人等一概禁入。   仆妇毕恭毕敬,引领众人迈进一间厢房,姜玉姝粗略打量:   干净,整洁,炎夏夜里,桌上、榻旁共放置三个香炉,浓郁的香气掩盖了血腥气。   为了避免吓着儿子,王巧珍换了干净衣裳,新梳发髻,涂抹脂粉,盖着被子,半躺半坐,除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之外,看不出病容。   郭煜飞奔,大喊:“娘!”   王巧珍一看见儿子,喜笑颜开,激动呼唤:   “煜儿!菩萨保佑,娘等到你了。”   “快,快过来。”病人极度虚弱,中气不足,嗓音微弱。   郭煜扑到榻前,顺势跪在脚踏上,凑近,担忧问:“娘,你又病了,怎么不回家休养?这个地方太偏僻啦,我坐了好久的车,颠簸得腰酸背痛。”   “小孩子哪儿来的腰?娘在此处,还有事要办,暂时不能回家。”王巧珍扫视一圈,“你祖母呢?”   郭煜答:“老祖宗上了年纪,禁不起颠簸,吩咐我来探望。”   “……好。”   王巧珍黯然神伤,失望之余,定睛端详儿子,心酸苦涩,满腔的懊悔、愧疚、自责……她泪水盈眶,竭力抬起瘦得皮包骨的手,抚摸儿子脸颊,哽咽嘱咐:“听着,从今往后,你一定要听祖母的话,也要遵从叔叔婶婶们的教导,用功读书,才有可能金榜题名,努力给郭家争光,给自己挣个前程。记住了吗?”   诸如此类的告诫、训责,郭煜听了几百遍,早已厌烦,常常左耳进右耳出,甚至当做耳边风。但这次,他凝视泪涟涟的病弱母亲,手足无措,点头如捣蒜,讷讷答:“记住了!我记住了!”   “娘,别哭了,我以后会认真读书的,努力考取功名,让长辈们高兴高兴。”   王巧珍扑哧一笑,泪如雨下,喘了喘,“傻孩子!考功名,不只是为了让长辈高兴,更重要的是,让你成为、成为有出息的人。”   “行。嗳,您希望我像二叔?还是像三叔?”童言无忌,郭煜挠挠头,稚气十足。   王巧珍会意,语重心长,叮嘱道:“你二叔骁勇善战,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杰;你三叔饱读诗书,是才华出众的文雅才子。你呀,笨手笨脚,压根不是征战沙场的料,认真读书,迟早会有出息的。”   “啊?”   “我笨手笨脚?”郭煜颇不服气,却妥协道:“行行行!娘,别哭了,我听话,会认真读书的。”   脂粉能掩盖灰败脸色,却无法挽留性命。王巧珍虚汗涔涔,喘息不止,悔恨交加,含泪问:“娘脾气不好,嫌你淘气,时常责骂,甚至打过你几次……你恨不恨娘?”   郭煜果断摇头,“不恨!”他讪讪告知:“咳,其实,有时候我是故意的,故意捣乱,逗你陪我玩儿,反正你也追不上我,嘿嘿嘿。”   王巧珍怔怔失神,注视儿子傻乐的模样,心如刀绞,竭力克制,“捣蛋鬼,今后,务必乖一些,不许惹长辈生气,少给家里添麻烦。”   “哦。”郭煜抬袖为母亲擦泪,“唉,不要哭了,看,眼睛都肿了。病得很疼吗?大夫开的药方,不见效吗?”   王巧珍意欲回答,却一口气喘不上来,梗得仰脖,翻白眼,脖颈青筋凸显。   “娘?娘?你怎么啦?”郭煜霎时被吓坏了,惊恐万状。   姜玉姝等人旁观半晌,任由母子俩交谈。此刻,郭弘磊使了个眼神,郭弘轩忙一把抱走侄子,嚷道:“大夫呢?快传大夫!煜儿,让开,别妨碍大夫救人。”   “奶妈呢?把孩子带出去等候。”   “哎,是!”奶妈胡乱擦了擦眼泪,连哄带骗,把郭煜带走了。   府医方胜,提着药箱火速赶到,使出浑身解数,硬是又吊住了病人的气息,连声催促:“参汤呢?快端来,喂她喝。”   “来了来了!”翠梅端着托盘,与王巧珍的心腹侍女萍儿、小梅一道,慌慌张张,合力喂病人喝下一碗独参汤。   救治一刻钟,王巧珍睁开眼睛,缓缓扫视众人,未语泪先流,沮丧说:“多谢,多谢你们,还愿意来看我。”   “我该死,愧对耀哥,愧对煜儿,愧对你们,更加愧对婆婆……老夫人疼了我十几年,我却令她伤心至极,简直罪该万死。”   征战数载,郭弘磊见惯了死亡,观察眼神,便知表姐已是弥留之际。他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劝道:“歇着,别劳心费神。”   丫鬟搬了个圆凳,姜玉姝坐在榻前,内心滋味难言,“你先好生休养,其它的,等康复了再处理,不急。”   “别安慰了,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王巧珍咬牙,挣扎着动弹,却连掀开薄被的力气都没有。   姜玉姝下意识按住她,“你、你想做什么?”   “给你磕头道歉。”   姜玉姝吃了一惊,“胡说什么?快躺下!”   “我气量狭小,刻薄,仗着婆婆疼爱,明里暗里针对你,老是冷嘲热讽……我错了,所以遭了报应。”王巧珍泣不成声,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诚恳哀求:   “玉姝妹妹,你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原谅我?”   炎夏,姜玉姝却被嫂子的手冰冷得一哆嗦,叹道:“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偶有分歧,仅是为了芝麻蒜皮的家务事而已。放心,我没记仇,拌拌嘴,气消了就撂开了。”   “好,好。”王巧珍如蒙大赦,“嗬嗬~”喘息,“那,我死后,你能不能帮忙照顾、照顾煜儿?”   姜玉姝毫不犹豫,“当然!”   “这是应该的。”郭弘磊接腔,郑重其事,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力督促煜儿成才,助他成家立业。”   “好,好。”王巧珍如释重负,慢慢闭上眼睛,喃喃说:“三叔和四叔平日在家,要多管教煜儿,他若是淘气,该骂便骂,该打便打,不严不能成才。”   郭弘哲和郭弘轩赶忙靠近,红着眼睛答应,“我们明白。”   随后,王巧珍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鸦默雀静,一室死寂。   姜玉姝坐在榻旁,等待须臾,扭头,紧张问:“方大夫,你来看看,她是不是、是不是……?”   “我看看。”方胜弯腰查看。   岂料,王巧珍猛地双目圆睁,直着脖子,凄声质问:“梦生!梦生!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一语未落,她梗住,喉咙“咯~”几下响,蹬蹬腿,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姜玉姝挨得近,毫无防备,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整个人后仰摔倒,“啊!”   郭弘磊眼疾手快,及时接住妻子,搂着她站稳,“别怕。”   “嫂子?”郭弘轩一脚踢开倒地的圆凳,与郭弘轩仓惶凑近,发现王巧珍死不瞑目,瞬间头皮发麻。   最终,郭弘磊一声长叹,沉声下令:“装裹,停床。然后叫煜儿给他母亲磕头,送终。”   王巧珍猝然逝世,来不及送出的休书,只能烧了,郭府对外宣称:长媳偶染风寒,久治不愈,卧病半年,不幸病逝。   因为她确实病了大半年,左邻右舍皆知,故无人怀疑。   “人已经死了,不能休,否则,亲戚朋友会怎么议论郭家?”王氏备受打击,草草过完寿辰,便病倒了,煎熬说:“罢了罢了!就照弘磊的意思,索性把休书烧了,递到九泉之下,交由老侯爷做主。”   哈哈哈,天助我也,王贱人死了,死无对证!   我忍辱负重至今,总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廖小蝶神清气爽,趁机讨好,无微不至地侍奉王氏。   她嗓音天生沙哑,劝道:“您节哀,千万多保重身体。这几天,煜儿伤心极了,茶饭不思,他一贯亲近祖母,还得您安慰才行。”   王氏忙擦擦泪,忧切问:“煜儿又不肯吃饭吗?快,带他来见我。唉,你们都不中用,不懂得哄孩子!”   此时此刻·县郊小院   “说!”   “究竟是谁指使你的?”   “哼,老子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鞭子硬!”   鞭抽声噼里啪啦,夹杂闷闷的痛苦求饶声。   陈细金和钱老六,被日夜审问,涕泪交流。   郭弘磊面无表情,目光如炬,审视半晌,踱出了临时的“牢房”,穿过院子,迈进正房。   “怎么样?”姜玉姝迎上前,“钱老六招了没有?”   郭弘磊落座,摇摇头,低声答:“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自始至今,他只供出一个‘偏矮、瘦、嗓音沙哑’的男人,当时是冬季,那人遮得十分严实,只现身三次,结清酬金便消失了。钱老六从未见过他的全脸。”   姜玉姝扼腕说:“你后天就要回营了。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他做了孽,逃得无影无踪——可恨,太可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下一批盒饭,就快发了 第189章 意外线索   “线索实在太少了。”姜玉姝托腮沉思。   郭弘磊喝了口茶, “幕后主使真是既谨慎又狡猾。”   “钱老六提供的线索,叫人怎么查啊?”姜玉姝绞尽脑汁,却苦无对策, 蹙眉说:“‘偏矮、瘦、嗓音沙哑’?茫茫人海, 这种男人不知道有多少, 总不能碰见一个查一个?”   郭弘磊接腔, “而且,自从收复庸州以来, 越来越多的商人、乃至三教九流, 蜂拥至西北经商或谋生,熙熙攘攘,鱼龙混杂。莫说我们人手不足,即使人手充足, 恐怕也无法排查。”   “那,现在该怎么办?”姜玉姝无计可施。   郭弘磊铁了心, 坚毅答:“无论如何, 绝不能饶恕敌人!继续审问暗查,看钱老六能否提供更多线索。放心, 我已经向裴兄打了招呼,回营之前,把嫌犯押去官府, 请裴兄接手,尽量抹掉表姐,以其它罪名, 严惩罪行累累的恶徒。顾不上家丑外扬了,免得你们担惊受怕。”   “假如没被我们逮住,他们作恶多端,坑蒙拐骗了不知多少人,按律判决,死罪无疑!”   郭弘磊点点头,默默思索对策。   “奇怪,表姐的体己,全被陈细金和钱老六瓜分了,幕后主使没拿一个铜板。那,他处心积虑地害人,到底图什么?”姜玉姝满腹疑团,犹豫问:“难道,他其实是冲着咱俩来的?”   郭弘磊回神,“不无可能。”   姜玉姝蓦地后背发凉,胡思乱想,喃喃说:“我们有官职,官场上,同僚之间,总难免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争执,甚至从对手斗成敌人……兴许,有人暗中不满你我,积怨日深,一气之下迁怒无辜,雇人算计大嫂,以达到——达到什么目的呢?”   “害得郭家沦为笑柄?令我们焦头烂额、无心处理公务?”   郭弘磊摇摇头,“这个推测不合理。如果对方意图对付我们,何必大费周章算计表姐?索性直接算计你,你若出事,我岂能冷静?愤怒冲动之下,估计会被敌人耍得团团转。”   “言之有理。”   姜玉姝一拍额头,“唉,头疼,我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下一刻,亲信护卫求见。   郭弘磊搁下茶盏,“何事?”   护卫躬身禀告:“大人,属下在钱老六的落脚处,又搜出了一些东西。”   “发现什么线索了吗?”姜玉姝满怀期望。隐患不除,她无法安心。   护卫为难答:“正在查,暂未发现有用的线索。”   郭弘磊振作起身,“我瞧瞧。”   “我也去!”姜玉姝好奇跟随。   片刻后·厢房   两张大圆桌,桌上摆了众多物品:夜行衣、蒙面布、弯刀、匕首、迷/烟、蒙汗药……各式各样的香囊、荷包、褡裢、首饰……银票、银锭、碎银等等。   乍一看,简直像杂货铺。   此前,姜玉姝一则料理王巧珍的后事,二则筹办婆婆的寿宴,日夜操劳,忙忙碌碌,直到今天,才算空闲了。   郭弘磊告知:“左边是陈细金的,右边是钱老六的。”   “嗯。”姜玉姝扫视一番,下意识先靠近左边桌子,弯腰,盯着其中绣工精致的香囊与荷包,半晌,一声叹息。   “怎么?发现什么了?”郭弘磊在右边桌子,埋头翻查新搜集的东西。   姜玉姝直起腰,指着香囊与荷包,耳语告知:“这香囊、荷包,我认得。去年年底,我亲眼看着大嫂绣的,当时她说‘闷得慌、绣花解闷’,原来,是送给陈细金的礼物。”   “我知道。”郭弘磊低声说:“前几天,我叫表姐的丫鬟来辨认,她们当场认出了那两样东西。”   “唉。”姜玉姝怜悯叹息,继续观察。少顷,她踱到右桌,指着夜行衣等物,深恶痛绝地说:“看,看呐,夜行衣、迷/魂药、匕首——哼,这个钱老六,干坏事的器具够齐全的!”   郭弘磊透露道:“据其供述,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是‘子承父业’,已经招摇撞骗二十多年,除了害人,别无所长。”   姜玉姝鄙夷唾骂:“无耻缺德,丧尽天良!”她嫌脏,顺手抄起旁边的扇子,估算银票和银锭,唏嘘说:“至少上千两,也不知是谁倒了大霉,被骗财。”扇子漫无目的,扒拉来,扒拉去,突然,一个荷包映入眼帘。   “咦?”她弯腰,诧异睁大眼睛,弯腰审视:   皮质荷包,米白色,巴掌大,半翻未翻。其中,翻开的一半内侧,露出几抹凌乱红/痕,并半截梳齿印。   郭弘磊扭头一瞥,误会了,不由得生气,“莫非那个也是表姐送给陈细金的?然后陈细金转赠给钱老六?”   姜玉姝笃定答:“不可能!表姐真诚对待陈细金,这荷包太寒酸,她送不出手的。”   “容我仔细看一看。”她不敢置信,无暇顾及“脏”,伸手拿起荷包细看,心思飞转,陡然激动,兴奋问:   “这个荷包,是属于钱老六的?从头至尾,表姐只跟陈细金接触过,对不对?”   郭弘磊颔首,“对。陈细金是棋子,一切听从钱老六的指挥。”   姜玉姝把荷包全翻开,定睛辨认里侧。良久,她屏退下人,苦笑了笑,凝重告知:“这个荷包,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我认得这一小块布料。”   “什么?”   郭弘磊错愕皱眉,脑海空白了一刹那,吃惊问:“布料、布料……怎么回事?”   姜玉姝深吸口气,详细解释道:“在图宁过年的时候,你让我安排人手把药材送回家,就是那一匣人参和雪莲。恰巧,我当天上街逛布庄,买料子,想给烨儿准备一套新衣服,作为周岁礼物。图宁的皮料嘛,物美价廉,我索性多挑了几块,留下自己的,其余与药材一起,托人运回赫钦。”   “谁知,当天晚上,嬷嬷问‘哪些给老夫人’,我转身,短短片刻,烨儿就又捣乱了!”   郭弘磊听懂了,剑眉困惑拧起,盯着荷包上的污痕,“难道、这竟然是烨儿弄脏的?”   “没错。”   姜玉姝简略告知:“当时,我还买了胭脂和桂花油,以及一把新梳子,收拾东西时,顺手,暂放在炕桌上,被烨儿看见了,小淘气,悄悄揭开盖子玩胭脂,用梳子蘸着,四处涂抹,直到胭脂瓶滚下炕、溅脏布料,才吭声催我捡。”   “奶妈哄孩子松手,他不乐意,扯来扯去,梳子甩出去,掉进炕边桌上的米白羊皮堆里。”   郭弘磊沉默许久,无法接受,一字一句地问:“所以,这块料子,是咱们家的?”   “除非世上有一模一样的巧合。”姜玉姝心乱如麻。   郭弘磊脸色铁青,攥着荷包的手握拳,指节泛白,隐忍怒火说:“走,回家,马上查。看当初那块料子,到底分给了谁!”   “有污痕,老夫人她们肯定不要,十有八/九会赏给下人。”姜玉姝猜测道。   深夜·郭府   结果,姜玉姝猜错了。   郭弘磊下颚紧绷,“居然分给她了?”   “我还以为赏给下人了。”姜玉姝稍一设想,不寒而栗。   接二连三出事,王氏心惊胆战,压着嗓子,严厉问:“你到底确不确定?事关重大,不容出错的!”   心腹仆妇点头如捣蒜,举手作发誓状,小声答:“错不了,就是分给龚夫人了!当时,不单老奴,尤婆子和萍儿也亲眼目睹,咱们大夫人做主,吩咐把那块、咳,脏得最厉害的白色羊皮,赏给、送给龚夫人。”   “至于余下的事儿,老奴不知情。”   姜玉姝丝毫不意外,暗忖:大嫂看廖小蝶,一向不顺眼,平日或冷嘲热讽,或故意刁难,但并不出格,往往像刻薄我那样,在芝麻蒜皮的家务事上较真……一主一客,女人之间拌拌嘴,不至于下狠手报复?   王氏呆若木鸡,心里堵得慌,颤声问:“弘磊,你究竟查清楚了没有?这个荷包,真是幕后主使亲手交给骗子的吗?”   郭弘磊严肃答:“再三审问了,这是装酬金用的。幕后主使百密一疏,估计一时疏忽,错把此物给了钱老六,才给咱们留下线索。”   “难道、难道小蝶她、她——不会?即使巧珍偶尔捉弄,郭家多次善意收留,前前后后,加起来快十年了,她可是从靖阳侯府出嫁的!”   王氏如坠冰窟,“小蝶怎敢那般歹毒、恩将仇报?”   郭弘磊脸色沉沉,倏然起身,“眼下尚无定论,母亲切莫声张,我会想办法查证,不会冤枉无辜的。”   姜玉姝强打起精神,“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听,一起商量商量!”   翌日·午后   王巧珍逝世,王氏病倒了,郭煜读不进书,原本调皮捣蛋的男孩,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白天沉默寡言,呆坐出神,夜晚躲在祖母怀里哭。   公务和家务,姜玉姝无法兼顾,廖小蝶便自告奋勇,主动帮忙料理杂务。   这天,廖小蝶带领两个婆子外出。   “老夫人说,煜儿忽然想吃糖葫芦。”廖小蝶迈出铺门,苦恼道:“糖葫芦倒不难做,难在于,这时节没有山楂啊!”   两个婆子各挎着一篮果子,亦感苦恼,“他有胃口,老夫人高兴得什么似的,没有山楂,也得想办法做出‘糖葫芦’来,哄孩子。”   廖小蝶为了讨好王氏祖孙,干劲十足,“只能用酸梨和柰试一试。”   “我们实在没辙,求您拿个主意。”婆子恭恭敬敬。   廖小蝶愉快抿嘴笑,“怕什么?尽力而为即可,老夫人不会怪罪的。”   走着走着,斜对面有一间热闹铺子。   两个婆子依计行事,挽起袖子,嚷道:“看,那个铺子,说不定有别的果子!”   “干脆多买几样,回去慢慢挑。”   廖小蝶欣然赞同,“有道理。”   “铺子里拥挤,您稍等会儿,我们很快就回来。”   廖小蝶自然不喜欢拥挤,“去。”   “哎!”两个婆子转身,快步迈进铺子,混进人群,佯作挑选状。   炎炎夏日,骄阳如火。   廖小蝶站在树荫下等候,掏出帕子,刚擦了一下汗,身后突然有人说:   “龚夫人,久违了。”   “啊!”廖小蝶吓一大跳,慌忙转身——   钱老六捂着肋骨,一瘸一拐地靠近,阴恻恻,劈头质问:“当初,你口口声声说,事成之后不会有人追究,结果,老子和小陈被追查了!东躲西藏,几次险些被抓!”   “说,你是不是把我们供出去了?”   廖小蝶一见钱老六,犹如见了鬼,双目圆睁,心狂跳,恐惧之下,呵斥道:“你、你是谁?快走开,我不认识你!”   钱老六讥诮冷笑,“啧,装什么傻?当时,你女扮男装,虽然嗓音粗哑得像男人,但身形和举止,明显是女人,老子拿钱办事,懒得戳穿罢了,你真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啊?”   “疯子,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你!”廖小蝶竭力镇定,“滚开,再胡搅蛮缠,我喊人了!”   钱老六气定神闲,“喊,喊呐,你喊呗。老子曾经好奇,偷偷跟踪过你,今天才敢冒险堵人。如果你不答应条件,老子立刻把事情捅到郭府去!”   廖小蝶脸色突变,冷汗涔涔,指尖哆嗦,脱口问:“你想怎么样?” 第190章 反咬一口   边塞集市, 商贩热情叫卖,行人来来往往。   树荫下, 钱老六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强硬说:“五百两!三日之内, 再给五百两, 就彻底两清了, 老子一拿到银子, 立刻离开西苍, 去天涯海角躲避风头。”   烈日当空, 酷暑难耐, 廖小蝶却遍体生寒。她直勾勾盯着对方, 猝不及防之下,惊恐交加,不知所措, 仓促思索对策, 一声不吭。   “怎么?”   “不肯给?”   钱老六瞬间拉下脸,先指指自己肋骨,然后指指右腿,咬牙切齿,愤恨道:“老子混江湖二十多年,很少受伤,却倒霉接了你的活儿,肋骨断了, 腿也瘸了,险些丧命!如果你不肯补偿,就是逼老子和小陈翻脸。”   “一旦翻脸……哼,到时,休怪我们心狠手辣,谁也别想过安稳日子了!”语毕,他气冲冲转身,一瘸一拐,走进旁边小巷。   “你——”   廖小蝶生怕受牵连,脱口而出:“慢着!”旋即,她惊惶噤声,警惕环顾四周,原地犹豫片刻,咬咬牙,追了上去。   少顷·小巷深处   廖小蝶身量娇小,稍提高裙摆,疾走带跑,“站住!”   钱老六听命行事,停下脚步,停在僻静处——三步外便是拐角,拐角后,有一扇斑驳破旧的门,门内,站着一群人:姜玉姝、郭弘磊、龚益鹏、王氏……足足十来个。   “龚夫人,区区五百两而已,识相的,爽快些。”   钱老六怕极了郭弘磊,全力以赴地演戏。他满腹怨气,懊悔表示:“因为接了你的活儿,老子和小陈不敢待在西北混了,被迫背井离乡,难道你不应该补偿补偿吗?这五百两,其实是盘缠,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莫说马,连骡子也买不起,没法离开。”   僻静巷内,廖小蝶焦头烂额,沉默半晌,忍无可忍,天生粗哑的嗓音质问:“奇怪,你们怎会沦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当初,我按时结清了酬金,加上王寡妇被骗的体己,至少有三千两——”   “啧,三千两够什么使的?”   钱老六抬高下巴,理直气壮,掰着手指头数,“老子和小陈一人一半,他忒不走运,财产几乎全输在赌坊里了。老子么,则是养着五六个相好,女人爱攀比,哭哭啼啼变着法儿要钱,今天脂粉头油,明儿衣裳首饰,没完没了,稍微拒绝,就不给老子亲近——”   廖小蝶听得皱眉,厌恶打断:“行了!”重大把柄被拿捏,无论对方有无证据,真相一旦传进郭家人耳朵里,她无法收场。   人言可畏。有些事,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儿嫌疑,绝难洗清。   钱老六笑嘻嘻,“我知道,龚夫人很不待见江湖骗子,干脆痛快打赏五百两呗,咱们彻底两清,永不再见。”   “上一个五百两已经让我掏空积蓄,你突然讨赏,我上哪儿弄钱去?”廖小蝶气急败坏。   钱老六抱着手臂,“少哭穷!你虽然穷,但你婆家富裕,而且,郭家十分阔绰,五百两而已,夫人挪挪凑凑就有了。”   廖小蝶横眉立目,瞪视怒骂:“你言而无信,卑鄙无耻!原本早就两清了,结果呢?现在又来要五百两!哼,竟然威胁我,除非杀人灭口不留痕迹,否则,我若是出事,你们休想逃脱!”   “行呐,老子行走江湖,受过穷也尝过富,吃喝/嫖/赌,样样都享受了。”钱老六状似恼怒,冷笑说:“既然你不肯补偿,那没什么可谈的了,咱们走着瞧。”说完,他再度转身,意欲离开。   “你——站住!”   廖小蝶到底心虚,慌忙追赶,无奈妥协:“三天不够,十天,约个地方,十天之后见面,到时必须立个字据,你们收了钱,立马离开西北,永远别回来了。”   钱老六在拐角处,停下脚步,扭头问:“哦?哪里见面?”   “到时再看!”   “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最后一次,假如你们再次敲诈,就是逼着我翻脸,与其被无赖威胁勒索,不如我主动向郭家坦白,谁也别想活命了!”廖小蝶发觉被无赖缠上了,焦躁干瞪眼。   艳阳似火,钱老六抬袖擦擦汗,余光偷瞥旁边的门,随口说:“对,最后一次,我们、我们行走江湖,讲信用的,实在是逼不得已,才厚着脸皮求夫人赏些盘缠。”   “讲信用?呵。”廖小蝶讽刺一笑,逐渐镇定,不放心地问:“陈细金呢?他没被抓?究竟是被什么人追杀了?哼,你们干了无数缺德勾当,兴许是旧仇家追究,却混赖我!”   钱老六使劲摆手,苦笑道:“夫人不必觉得委屈,我和小陈简直被你害惨了,早知今日,当初莫说五百两,哪怕五千两、五万两,我们也不敢接活。”   廖小蝶嗤笑,“后悔?晚了!瞧你,胆小如鼠,居然有脸吹嘘自己‘行走江湖二十年’?陈细金呢?他躲在什么地方?”   “小陈啊?”钱老六慢吞吞往前挪,抬手一指,“唉,看,他在那儿。”   廖小蝶顺势望去,“哪儿?”   下一瞬,那扇斑驳破旧的门,缓缓开启,露出她的丈夫,以及郭家人。   双方照面一打,刹那间,廖小蝶如遭雷击,双目圆睁,脑海一片空白,腿一软,踉跄后退,直退到靠墙,双膝一弯,贴着墙壁瘫软滑倒。   她看看钱老六,又看看门内众人,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们……鹏哥,你、你怎么——”   郭弘磊面无表情,一挥手,始终暗中跟踪的护卫会意,迅速押走了钱老六。他眼神冰冷,俯视廖小蝶,紧接着扭头看龚益鹏,解释道:“我暗中追查数月,虽有证据,但既怕打草惊蛇,又怕冤枉无辜。再三考虑,特地请世兄前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然,你恐怕不会相信。”   龚益鹏呆若木鸡,用陌生人的眼神审视妻子,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小蝶,你竟是蛇蝎心肠,可怜巧珍,原来是被你害死的!”王氏脸色铁青,急怒攻心,整个人晃了晃,“我、我——”   姜玉姝等人赶忙搀扶,“老夫人息怒,千万要保重身体。”她叹了口气,轻声说:“这里不方便谈话,回家,回去再从长计议。”   郭弘磊自然毫无异议,吩咐亲信从巷内调出车马,搀王氏上车。   “唉,大家都劝,让您老在家等信息,偏偏跟着出门——”郭弘轩身为嫡幼子,敢于嘟囔。   王氏跌坐,靠着椅背捶心口,打断道:“不亲眼看看,谁敢相信小蝶如此狠毒?我这辈子,遵从家训,注重功德福报,尽力行善、为儿孙积德积福,对待小蝶,我多次帮扶,问心无愧!结果,她不仅不感恩,反倒恩将仇报?”   “我明明行善举,却获得恶报?天呐,天呐,老天爷到底为什么屡次惩罚郭家?”王氏忆起逝世的丈夫、长子、长媳,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郭弘磊把妻子也搀上车,低声嘱咐:“好生安慰安慰母亲。”   “嗯,小心盯着人,仔细她当街胡乱嚷嚷。”姜玉姝忌惮一瞥:廖小蝶泪流满面,跪在丈夫跟前,龚益鹏任其摇晃,犹如泥雕木塑,不动弹,不吭声。   “放心,她不会有机会嚷!”郭弘磊忙碌安排,一行人快速回府。   午后·郭府   小辈们侍立病榻前。   “我老了,琢磨不通,也没什么主意,你们年轻人商量着办。”王氏仰躺,灰心懊丧,雪白发髻略凌乱,脸庞遍布皱纹,浑浊眼神毫无神采,疲惫吩咐:“不用守着,忙去,我想歇会儿。”   众小辈合力劝解了一番,只得退下,临走前,姜玉姝叹道:“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切莫大意。”   “是。”两名仆妇躬身,不敢离开半步。   须臾·偏厅   上首座位空着,郭弘磊带领妻子和弟弟,并排而坐,对座是龚益鹏夫妇。   另外,地上跪着王巧珍的心腹丫鬟,萍儿和小梅。   “鹏哥!”   “鹏哥,你听一听解释,我、我知道错了,但你有所不知,我有苦衷,我是被逼的。”廖小蝶惊慌失措,深知只有丈夫才能救自己。她瘫软跪坐,仰起泪眼,反咬一口,哭着告知:   “其实,钱老六和陈细金,是被表嫂先找到的。郭家上上下下,众所皆知,表嫂看我极不顺眼,平日动辄冷嘲热讽、百般刁难,我不敢如何,只能忍着。但万万不料,她被丫鬟挑唆,暗中雇凶,意图害我。”   “胡说八道!”王巧珍的心腹侍女震惊,萍儿脱口驳斥,小梅质问:   “谁挑唆你了?看我们做什么?”   廖小蝶犹如热锅里的蚂蚁,不顾一切,故作悲愤状,抬手抚摸脸颊疤痕,反问:“我的脸,因为什么毁容的?诱藓散,谁去买的?当初,就是萍儿挑唆表嫂,偷偷下药,恶毒毁我容貌。小梅,你说,对不对?”   “我——”小梅语塞,下意识望着同伴,哑口无言。   萍儿脸色惨白,嘴硬否认:“你、你血口喷人!”   于是,众人明白了,当初廖小蝶“春藓烂脸”一事,十有八/九乃王巧珍主仆所为。   姜玉姝头疼不已,严厉道:“表姐已经去世了,死无对证,岂能听信一面之词?除非拿得出证据,否则,你们三个信口开河、互相指责,旁人应该相信谁?”   “就是!”郭弘轩怒目而视,“姓廖的,你雇凶害人,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居然还有脸喊冤?恩将仇报,披着人皮的白眼狼!”   龚益鹏低着头,从发现妻子真面目至今,一言未发。   郭弘磊沉着脸,缓缓道:“改天到了公堂之上,你们若敢信口开河,一顿板子必不可免。估计,你们的嘴比不上刑具硬。”   “公、公堂?”廖小蝶倏然扭头。   “公堂?”萍儿和小梅瑟瑟发抖,拼命磕头,哀求道:“大人!求大人饶命,求求您,千万别报官。”   “奴婢知错了,错在并未及时禀告,但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挑唆过夫人。”   “我们只是丫鬟,听令行事罢了。”   “夫人、夫人并非故意犯错,一切都怪她,处心积虑,歹毒布下陷阱,一步一步,把夫人害惨了!”萍儿抬手,直白指向廖小蝶。   廖小蝶始终抱着丈夫的腿,“分明是你们一步一步,眼睁睁看着主子犯错!那两个江湖骗子,是你们找来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怪得了谁?”   双方争执不休,乱糟糟。   郭弘磊喝了口茶,与妻子商议片刻,冷静问:“龚兄,你认为,此事应该怎么处理?”   姜玉姝接腔,“总得解决,还两家一个安宁。”   龚益鹏剧烈一抖,如梦惊醒,慢慢站起,俯视妻子—— 第191章 真相大白   酷暑午后,闷热不堪, 聒噪蝉鸣声吵得人心烦气躁。   偏厅门窗紧闭, 姜玉姝热得坐不住, 汗湿鬓角。郭弘磊见状,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扇子, 自然而然,为她打扇子。   “谢了!”姜玉姝一怔,探身接过扇子, 心不在焉地攥着, 目不转睛注视对面:   “鹏哥, 救我, 救救我!”   “鹏哥?你好歹说句话呀, 难道连你也不愿意帮我吗?”廖小蝶跪在丈夫跟前, 抱住他双腿,仿佛攀住了救命浮木一般, 死不松手。   龚益鹏俯视打量妻子,良久,百思不得其解, 沉痛质问:“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觉得满足?”   “什、什么?”廖小蝶仰脸, 茫然问:“你什么意思?”   龚益鹏沮丧郁懑,缓缓答:“其实,很多事我都知道,只是顾念你身世坎坷, 性子难免偏激些,一直盼望你会慢慢改变,劝道并包容至今。岂料,你不仅未能变得平和大度,反而变本加厉,愈发多疑、狭隘、善妒,甚至丧心病狂,买凶害人。”   “你说什么?”瞠目结舌的廖小蝶回神,不敢置信,“你、你居然骂我‘丧心病狂’?”   “难道不对吗?”   龚益鹏失望透顶,两手剧烈发抖,忍无可忍,怒道:“其一,母亲和嫂子们并非刁钻刻薄之人,你却从成亲开始便不满她们,小肚鸡肠,酷爱疑神疑鬼,三番两次闹得家无宁日!我无力调停,顶着‘有了媳妇忘了娘’的骂名,维护你、带你赴任、不纳妾等等,耐心抚平你的愤懑与委屈。”   “其二,我堂堂正正为官、兢兢业业办事,努力升至知州,你却贪财好贿,背着丈夫收贿敛财,害得我丢官入狱,幸亏郭家帮忙奔走求情,才险险逃过一劫。曾经,家书一封接一封,长辈纷纷命令、苦劝休妻,但我念及夫妻情分,也相信你的愧悔之心,更不愿女儿与亲娘分开,故再次容忍。”   “其三,”龚益鹏痛心疾首,驼着腰背,愤怒道:“从前,我忙于公务,无暇陪伴孩子,丢官赋闲期间,悉心照顾女儿,有一天,孩子亲口说‘爹爹,珠儿不想跟着娘睡,冷’,我听糊涂了,反复询问,意外得知——”   糟糕!廖小蝶暗暗叫苦,脸色青红交加,狼狈打断:“你疯啦?宝珠才几岁?她根本不懂事,嘴里常常说些令大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才是疯了,竟然舍得伤害亲生骨肉,故意让孩子生病!”龚益鹏厉声斥责,喘着粗气,“宝珠确实不懂事,但也不傻,童言无忌,实话实说,难道孩子会冤枉你?”   廖小蝶张口结舌,咬咬唇,含糊说:“小孩子的话,不可全信。”   伤害亲生骨肉?   旁边的郭家人震惊,面面相觑。   郭弘轩耳语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她竟然忍心伤害亲生女儿?真可怕!”   “难怪了。”郭弘哲一贯不轻易指责人,此刻也忍不住,“宝珠刚来咱们家的时候,弱不禁风,目前越养越结实了,显见身体底子不错。”   姜玉姝唏嘘,“可怜的孩子。”   郭弘磊眼神冰冷,审视远房表姐,无话可说。   “直到那天,我终于明白,原来,珠儿并非天生虚弱多病,其中明显有你利用孩子博取同情的缘故!”龚益鹏万分自责,“但当时,前途一片渺茫,我日夜焦愁,加上借住亲戚家,实在不方便处理家务,所以,我又一次容忍了。”   廖小蝶脸色煞白,听得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她杏眼圆睁,错愕失神,仰视丈夫,惊觉对方变得十分陌生,恐慌之下口不择言,反讥道:“原来,你一直非常不满意我?哼,果然,你表面斯文厚道,骨子里始终和你的家人一样,伪善,瞧不起人——”   “住口!”   “你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我一直以来的维护与包容吗?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换来什么了?如今细想,我错了,本不该纵容你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龚益鹏伤心至极,含泪痛斥:“去年,我厚着脸皮写信,请求父母接济,打算在庸州买个小宅子,与妻女团聚。结果,你瞒着我,花了长辈接济的五百两,雇凶勾引寡妇、毁其名誉,心肠歹毒!”   廖小蝶涕泪齐下,慌乱无措,强忍对丈夫的怨愤,反咬一口,哀怨质问:“鹏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你曾经发过毒誓,发誓会爱护我一辈子,莫非想反悔?”   “表里不一的人,是你。我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龚益鹏咬咬牙,狠狠心,猛地抽出腿。   “啊——”廖小蝶几乎是被踹开的,摔倒,捶地呜咽。   龚益鹏置若罔闻,定定神,靠近郭家人,歉疚表示:“廖氏偏激狠毒,犯下无法饶恕的大错。我也有错,错在未能及时发觉妻子的疯病,难辞其咎。”   郭弘磊站起,正色道:“她是她,你是你,世兄放心,我们从未迁怒于你。”   姜玉姝等人随即起身。   “多谢,多谢。惭愧,愚兄惭愧至极,一定会向伯母磕头道歉的。”龚益鹏一额头汗,咬紧牙关,沉默片刻,艰难开口:   “廖氏善妒不贤,不知悔改,不配为妻,我已决定,将其休弃。然后,尽快择一合适庵堂,送她进去,余生吃斋念佛,以赎罪孽。诸位觉得怎么样?”   休弃?幽禁庵堂?   廖小蝶倏然抬头,惊恐万状,脱口喊:“不!”   该!   活该!王巧珍的两个丫鬟幸灾乐祸,萍儿悄悄冷笑,小梅撇撇嘴。   “这……”姜玉姝沉吟不语。   郭弘哲与郭弘轩下意识望着兄长,郭弘磊略一思索,低声答:“事关重大,小辈不敢贸然做主,请容我们与家母商量商量,最快今晚,最迟明早,给世兄一个明确答复。如何?”   夫妻一体,龚益鹏自认理亏,颔首答:“当然可以!”顿了顿,他挫败叹息,犹豫说:“如果有异议,尽管提出来,咱们、咱们从长计议。”   “总之,我会竭尽全力弥补,尽力维护郭、龚两家之间的世交情谊。唉,万一交情坏了,我可就成罪人了,难以向相关亲友交代。”   姜玉姝见对方难堪羞惭,怜悯之余,宽慰道:“放心,您的公允与诚意,我们俱看在眼里,不会把事情混为一谈的,此事解决后,只要龚家不嫌弃,交情照旧!”   “好,好。”龚益鹏如蒙大赦。   “鹏哥!你、你出尔反尔,居然想休了我?”廖小蝶泪湿脸庞,一咕噜爬起,膝行凑近,推搡丈夫的腿,“别忘了,你曾经发过毒誓的:今生今世,如果抛弃结发妻子,天打五雷轰,不得善终!”   龚益鹏被推搡得一晃,颤声道:“我足够包容了!这次,你心狠手辣,令人失望透顶,岂能包庇?如何宽容?我确实违背了誓言,但天理昭昭,假如真有‘天打五雷轰’,我们都该死。”   廖小蝶脸无血色,从未后悔谋害王巧珍,只后悔自己不慎露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鹏哥,看在我辛辛苦苦给你生了个女儿的份上,看着宝珠,再原谅我一回,求你了!”   “现在才想起女儿?未免太迟了。小蝶,你不适合当母亲。”龚益鹏一声长叹,扭头问:   “弘磊,能不能借用你的人手?择定庵堂之前,我想把她送去县郊那所院子里,暂时关押,以免影响老夫人养病,又怕吓着几个小孩儿。”   县郊小院?王巧珍难产而亡的地方?   “不!”   “我不去,死也不去!”廖小蝶毕竟心虚,霎时头皮发麻,手脚并用地抱紧丈夫,“鹏哥,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郭弘磊不理睬远房表姐,温和说:“还是世兄考虑得周到。”旋即,他叮嘱四弟:“你立刻吩咐管家准备马车,挑两个人同行,负责‘照顾’。”   “哦!”郭弘轩摩拳擦掌,小跑出去安排。   不久之后   老管家带领两名干练健壮的仆妇,迈进门槛,躬身禀告:“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郭弘磊点点头,瞥了瞥地上跪着的丫鬟,解释道:“小弟走不开,还得世兄亲自‘护送’。”   “哪里?本就应该由我处理。”龚益鹏会意,“你们先忙,咱们晚上再商量。”语毕,他铁了心,捂住发妻的嘴,招呼仆妇协助,硬把挣扎求饶的廖小蝶拖走了。   须臾   解决了外人,姜玉姝等人开始清理门户:审问萍儿和小梅。   姜玉姝板着脸,审视两个丫鬟,一字一句,威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凡事必会留下蛛丝马迹。萍儿、小梅,你们夫人与廖氏之间,除了‘诱藓散’一事,究竟还闹过什么矛盾?都牵扯了谁?”   “你们最好老老实实,一五一十,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否则,我干脆交给官府审讯,懒得操心了。”   两个丫鬟战战兢兢,磕头答:“奴婢说,全说,绝不敢隐瞒半个字。”   “求夫人饶命!”   “我们夫人与廖贱、廖氏之间,不和已久,积怨极深,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一切得从孤女投靠侯府开始说起。当年,老夫人仁慈,善意收留廖姑娘,初时,她规规矩矩,夫人不屑刁难,相安无事。”   “但后来,廖姑娘勾引世子,妄想做侧室,惹恼了夫人。”两个丫鬟争先恐后,你一言我一语,详述王、廖之间的种种矛盾。   女子相斗,后宅手段,多半上不得台面。郭弘磊三兄弟不约而同地皱眉,隐忍旁听,足足听了大半个时辰,才告一段落。   傍晚,远山外飘来一大片阴云,遮住了赫钦县的天光。   越来越闷热了,憋得人难受。   最终,真相大白。姜玉姝听得头晕脑胀,一挥手,吩咐道:“暂时把她们关起来,等我请老夫人示下,改天再处置。”   “是。”侍立一旁的仆妇领命,拽起萍儿和小梅,两人抽抽噎噎,丝毫不敢反抗,惶惶告退。   转眼,偏厅内仅剩自己人。   “唉哟。”郭弘轩起身伸了个懒腰,“头疼,累!”   “休弃,幽禁庵堂。”郭弘磊神色凝重,“你们怎么看?”   姜玉姝深吸口气,打起精神思考,字斟句酌答:“这个惩罚,算非常严厉了,龚大哥选择给郭家一个交代,称得上‘大义灭亲’。”   “咳,虽然,表姐死了,姓廖的将会活着进庵堂,但表姐死于难产,并非被谋杀。”郭弘轩愁眉不展,频频停顿,“姓廖的雇凶害人,该死,可表姐禁不住诱骗,犯下大错,所以、所以——唉,头疼!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姜玉姝叹了口气,“我明白四弟的意思。没发现廖氏嫌疑之前,大家气冲冲,一心想把钱老六、陈细金及幕后主使扭送官府,令凶手伏法。谁知,幕后主使居然是廖氏!这下难办了,叫她给表姐偿命吗?怎么偿?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仔细考虑,皆不妥。”   “若是请两家长辈做主,不可能一命偿一命的。”郭弘磊心知肚明,沉声说:“万一闹得沸沸扬扬,不单煜儿和宝珠受连累,郭、龚两家势必沦为笑柄。”   姜玉姝揉了揉眉心,“老夫人绝不会允许的。”   “依我看,”王巧珍一贯轻视庶出小叔子,故郭弘哲并不悲痛于大嫂的死,慢条斯理道:“对女人而言,被休弃、余生幽禁庵堂,煎熬度日,简直生不如死,罚得比‘三尺白绫’更重。世交情谊珍贵,龚世兄非常有诚意了,如果我们咄咄逼人,恐怕会破坏交情。”   郭弘轩赞同颔首,“三哥言之有理。”   姜玉姝扼腕,“假如表姐当初能拒绝陈细金,此时此刻,我们就不用愁了,卯足力气帮她讨回公道即可!”   “说到底,表姐也有错,而且错得不轻。”郭弘磊十分无奈。   姜玉姝不得不提醒,“听说,当年,龚大哥娶廖小蝶,是老夫人保媒,对?”   “咳,对。”郭弘轩叹气,苦恼嘟囔:“姓廖的不是好东西,害得丈夫丢官,估计龚家一早就怨我们了。”   其余人无言以对。   ——寡嫂与“周举人”偷偷相爱,长达半年,被骗财骗色,临终时仍念叨“梦生”……忒不光彩。郭家既底气不足,又得保全逝世大哥的尊严,左右为难。   半晌,姜玉姝下定决心,表明态度:“只要龚大哥信守承诺、别过阵子就把廖氏弄出庵堂,我就赞成他的提议!”   郭弘哲率先附和,“我与二嫂的想法一样。”   “我也赞成。”郭弘轩拍拍椅子扶手,“唉,关着罢,避免毒妇继续害人。”   郭弘磊亦斟酌毕,“没有更妥的办法了。走,去见母亲,告诉她结果。”   “行!”   夕阳被乌云遮蔽,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城。   忽然,天空亮起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轰鸣,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郊外路上   车轮辘辘,雷声“轰隆隆~”闷响。   “驾!”车夫驾车疾行。   龚益鹏坐在车夫旁边,抱膝靠着车门框,疲惫吩咐:“看样子,多半会下大雨。快点儿。”   “是。”车夫卖力赶车,“驾!”   车内   “放开我!”   “你们、你们放开我!”   廖小蝶拼命挣扎,手腕被丈夫用一条帕子捆住,脸色苍白,眼睛布满血丝,暴怒呵斥:“滚开!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龚益鹏在车外,两名仆妇不敢直白如何,眼神鄙夷,微笑答:“消消气,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下一瞬,豆大的雨滴落下,急促敲击车顶,嘈杂刺耳。   风声雨声赶车声,声声不入耳。龚益鹏犹如木头人,被暴雨淋成落汤鸡,默默沉浸在哀伤之中。   瓢泼大雨横扫赫钦,路面迅速积水,黄泥水浑浊。   两匹马迎风前进,打着响鼻甩脑袋,由跑变走。雨水扑进车夫眼睛里,他下意识抬袖擦拭,一没留心,两匹马躲避风雨,踢踢踏踏,把左车轮带进坑里去了!   “啊——”马车一歪,廖小蝶险些摔倒。   车夫慌忙勒缰,“吁!吁!”   龚益鹏仓促抓住门框,“怎么回事?”   “狂风大雨,马看不清路,不肯走了!”车夫急忙查看,搓搓手,禀告:“车轮陷进坑里了,得推出来。”   龚益鹏抹了把脸,跳下车,挽起袖子准备推车。   “哎,两位大娘,你们哪怕不帮忙推,也别坐着啊,快下来!”车夫嚷道。   两名仆妇不假思索,忙下车,“来了来了,一起推!”   于是,四人齐心协力,使出吃奶的劲儿,风雨中忙碌许久,才把马车推出坑。   岂料,四人尚未喘匀气息,车帘忽然被掀开,挣脱捆绑的廖小蝶面无表情,右手握缰,左手火速抓起鞭子,狠狠一抽,喝道:“驾!”   “小蝶!你——站、回来!”龚益鹏险之又险地躲开,差点儿被马车碾死。   “龚益鹏,你虚伪无能,连自己妻子也不敢保护,懦夫,我恨你!”   “驾!”廖小蝶头也不回,笨拙驾车,慌不择路,沿着官道逃——   作者有话要说:  给她发盒饭! 第192章 突遭弹劾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天昏地暗。   “驾!”廖小蝶硬着头皮, 手忙脚乱地赶车,生怕被关进庵堂受苦。   龚益鹏率领三个郭家下人, 踩着泥泞道路, 冒雨追赶,边跑边喊:“停下!”   “小蝶, 给我停下咳、咳咳咳。”雨水扑入口鼻, 呛得龚益鹏咳嗽, 无奈喝道:   “你逃得了一时, 逃不了一世,老实赎罪!”   廖小蝶满腹怨气,怒火滔天,沙哑大喊:“我没错,赎什么罪?要赎你自己去赎个够,我绝不阻拦!”   其实,此前,她根本没赶过车,只是恐惧之下勇气陡增, 一挣脱捆绑便冲动抓起鞭子抽马,急欲逃避惩罚。   人才两条腿,断断跑不过两匹马的八条腿,一转眼,她就逃远了。   龚益鹏焦头烂额, 束手无策,下意识竭力追赶。   “唉哟!”一名仆妇不慎踏进一水坑,扑通摔倒,疼得龇牙咧嘴,其同伴忙搀扶她。   龚益鹏和车夫继续追赶,车夫经验老到,笃定指出:“她根本不会赶车,胡抽乱打,迟早得栽沟里去!”   果然,远处,两匹马拉着空车,歪歪斜斜地跑,时快时慢。   雨势迅猛,狂风扑面。   莫说人,马也难受。两匹马被雷电所惊,原本不肯跑了,却廖小蝶狂抽狠打,哀鸣着奔跑。   “驾!驾!”   “畜生,跑快点儿!”廖小蝶心如擂鼓,浑身血往头顶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必须逃。   马车颠簸得厉害,她贴靠门框,鞭子越抽越狠。   下一瞬,天空亮起一道闪电,雪亮白光划过昏暗天空,十分刺眼,几乎同时响起雷声,震耳欲聋。   “咴咴~”两匹马受惊,止步,高高扬起前蹄,重重跺地,随即不再听从驱赶,焦躁嘶鸣,一匹往北,另一匹往南,拽得空车左摇右摆。   “啊——”廖小蝶猝不及防,险些摔下车,仓促扶住门框坐稳。她胆战心惊,扭头一看:   龚益鹏带领车夫,紧追不舍,越靠越近。   绝不能被抓!休弃就休弃,当丧夫了,我还年轻,容貌算出众,改嫁不愁找不到好男人。廖小蝶慌乱中作出决定,咬紧牙关,重新抓起鞭子,使劲抽打马匹,“驾!走,走啊!”   “畜生,快跑!”   结果,两匹马发怒了!它们挣扎,狂躁嘶鸣,横冲直撞,忽快忽慢,蓦地一阵疾冲,冲出道路,奔向农田。   廖小蝶害怕了,拼命稳住身体,勒缰并大叫:“吁!吁!”   然而,两匹马压根不听指挥,埋头奔跑,敏捷跨越一条水沟。但马车不会跳,右轮陷入深沟,歪斜摇晃。   电光石火间,廖小蝶没坐稳,被甩下车,掉进水沟,左脸颊被枯枝划破。   旋即,两匹怒马继续拽,“咣当~”巨响,大半辆车陷入水沟,彻底卡住了。   ——空车陷入沟渠的瞬间,廖小蝶躲避不及,双腿被压,霎时剧痛,恐惧惨叫。   当龚益鹏和车夫气喘吁吁赶到时,定睛一看:   空车卡沟里了,两匹马挣不脱,逐渐安静。而廖小蝶,仰躺泥泞里,两条腿被车厢压住了,脸部划伤皮开肉绽,血淋淋,正痛苦求助:   “鹏哥,救命,救命啊!”   “我的腿,腿!”语毕,她抬手摸了摸脸,摸到一手血,顿时尖叫:“啊!我、我的脸,是怎么了?”   “镜子,有没有镜子?拿镜子来!”   车夫惊呆了,不知所措。毕竟夫妻一场,龚益鹏不由得落泪,毫不犹豫地跳进水沟,急切催促:“愣着干什么?快救人!”   “哦,是,是。”车夫回神,招呼稍慢的两名仆妇,合力施救。   深夜·郭府   “什么?”   病中的王氏靠坐床头,惊讶问:“两条腿都断了?”   姜玉姝坐在榻前,点点头,“不仅腿断了,脸上还有一道深划伤,十有八/九留疤,毁容了。”   “姓廖的咎由自取!”郭弘轩比划着告知:“听说,她抢车逃跑,却不会赶车,马车栽进沟里时,把她甩下车了,双腿被压断,脸则是被树枝划伤的。”   郭弘磊也坐在榻前,“所以,世兄留在郊外了,一边照顾她,一边挑选庵堂。”   “唉。”王氏心力交瘁,懊悔且自责,内疚表示:“益鹏厚道大度、重情义,小蝶太不懂得惜福,完全辜负了我的期望,早知如此,当年我绝不保媒!可怜益鹏,被我害了。”   事已至此,郭弘磊只能宽慰道:“无需自责,世兄从未埋怨您老人家。”   姜玉姝接腔,“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发之前,谁也不知道她竟是那种人。”   “哼,要怪就怪姓廖的,蛇蝎心肠,恩将仇报,简直害人精!”郭弘轩鄙夷恼怒。   姜玉姝庆幸道:“幸亏查出来了,否则,任由她待在咱们家,今后不知还会出什么乱子!”   “苍天有眼,菩萨保佑。”王氏亦庆幸,“她已经遭报应了。”   郭弘磊告知:“至于陈细金和钱老六,我已派人押去府衙,由裴兄亲自审判,安排妥当了的,家里不必操心。”   “好,好。”王氏如释重负。   姜玉姝顺势问:“另外,表姐的那两个丫鬟,萍儿和小梅,以及她们供出的几个人,并未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主要错在于挑唆、协助捣乱、知情不报等等。老夫人认为应该怎么处置她们?”   “你是个有主见的人,看着办。”王氏病得心烦气闷,没精力理家。   姜玉姝早有打算,叹道:“不安分的人,不敢用。但直接撵走的话,她们必定怨恨,把不光彩的丑事宣扬出去,甚至造谣诋毁郭家,不如打发她们去刘庄,种地牧羊,平日有管事管着,应该会老实的。”   “对,就这么办,权当行善积德了。”王氏心不在焉,沉思片刻,严肃说:   “这个宅子,风水不好。”   “才住了多久?接二连三地出事,人心惶惶。当初,你们请的先生,究竟有没有仔细测算过?”王氏环顾四周,忍不住开始疑神疑鬼。   “这……”几个小辈讶异对视。   郭弘磊愣了愣,坦率答:“当时烨儿刚出生,您又带领家人从长平赶来赫钦,全家团聚,急需住所,无暇精挑细选,买这个宅子时,确实仓促了些。”   “唉。”王氏忧心忡忡,忌惮说:“这个地方,住不得了。”   姜玉姝稍一思索,提议道:“因为玉姗的事儿,我父亲深感内疚,回都城之后,特地寄来三千两银子,说是给外孙压惊。我想,买地盖房太慢,索性买个宅子、认真翻修一遍,希望新宅能有新气象,令郭家平安兴旺。”   郭弘哲难得插话,“更重要的是,让母亲安心。”   “对,图个安心!”王氏赞同颔首。   郭弘磊并无异议,叮嘱道:“我明天必须启程回营了,三弟和四弟在家,辛苦辛苦,看过年前能否把这件大事办妥。”   “谈什么‘辛苦’?我们应该做的。”郭弘哲和郭弘轩郑重答应。   翌日·清晨   郭弘磊跪别母亲,其余人送他出门。   府门口,一小队随从牵马等候。郭烨见了,霎时眼睛一亮,兴奋挣扎,朝父亲说:“马!骑马!”   姜玉姝忙抱稳,“别乱动,小心摔!”   郭弘磊捏捏儿子脸颊,“今天没空带你玩儿,下次。”   “啊?”郭烨懵懵懂懂,姜玉姝耐心解释:“娘不是告诉你了吗?你爹爹要回营了,有很多事情要忙,下次有空才能回家,到时再学骑马。”   王巧珍在世时,郭煜自然跟随母亲,自从母亲去世后,他除了黏着祖母,便下意识黏着二婶。此刻,他站在姜玉姝身边,变瘦了,也不爱说笑了,闷闷不乐,仰脸问:“那,二叔什么时候才有空?”   郭弘磊揉了揉侄子脑袋,弯腰答:“说不准,但一有空我就会回来。”   “哦。”郭煜想了想,眼巴巴的,试探问:“前两天得的那套木质兵器,我很喜欢,如果下次您回家、我的功课又有进益的话,能不能奖励一匹马?唉,我向祖母一提,她立刻拒绝了,说是太危险。”   郭弘磊挑眉问:“你害怕危险吗?”   “不怕!”郭煜胸膛一挺。   “好!”   “西北男儿,少有不会骑马的。”郭弘磊威严承诺,“你用功读书,等下次我回来,考考你的学问,果真有进益的话,奖励一匹马驹!不过,此事得瞒着老夫人,悄悄儿地把马驹养大,悄悄儿地学习骑术,明白吗?”   “明白!”郭煜点头如捣蒜,满怀期待,莫名斗志昂扬。   姜玉姝等人忍笑旁观,末了,催促道:“早点启程,一路小心。”   “二哥,多保重!”   “唔。”郭弘磊叮嘱一番,又捏了捏儿子脸颊,上马扬鞭,率领随从远去。   数日后·再度送别   厅内,王氏高坐上首。   “爹爹,”龚宝珠扁扁嘴,泪花闪烁,啜泣问:“娘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你能不能不走?”   龚益鹏抱着女儿,依依不舍,强忍离愁与伤感,哄道:“你娘出远门探亲去了,耐心等一等,将来,还、还会有娘的。”   女童听不懂弦外之音,乖巧答:“嗯,珠儿听话。”   “乖孩子!”   龚益鹏把女儿交给奶妈,朝王氏下跪,磕头道:“多谢伯母宽宏谅解!烦请诸位,再关照宝珠一阵子,我会尽快安家立业的。”   “急什么?有些事,急不得。”   王氏虑及自己错保媒,怕龚家埋怨,和蔼说:“起来,快起来。你之前想把女儿带去庸州,我不赞成,到时谁照顾孩子呢?横竖宝珠已经住习惯了,三个孩子十分要好,就让她留下。除非你不放心。”   “哪里?您千万别这样说,小侄惶恐,只是怕给您添麻烦而已。”龚益鹏被郭弘哲搀起,他年轻力壮,却被一连串打击逼得冒白发。   姜玉姝暗感同情,尚未开腔,却听龚益鹏恳切道:“阿哲、轩弟,那件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但我即将远赴庸州,还望二位贤弟留意庵堂动静,如果出了事,请及时写信相告。”   “我们会留意的。”兄弟俩谨慎应答。   自此以后,王巧珍逝世,其心腹侍女被调去刘庄,廖小蝶被幽禁庵堂,府里冷清多了,下人背地里议论纷纭。   幸而,郭家迅速张罗买宅一事,姜玉姝责无旁贷,带领管事和两个小叔子,休沐时跑遍全县城,白天挑选,晚上拿着图与王氏商议,忙碌且热闹,慢慢冲淡了阴郁之气。   一晃眼,入冬了。   十月中旬,西北开始下雪,到冬至时,已是冰天雪地,边塞一片白茫茫。   赫钦郊外山中·庵堂   “嘶,好冷!”   “这阵子,阿廖终于不再哭喊咒骂,总算睡了几晚安稳觉。”   两名中年尼姑,一高一矮,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抄手拢袖,瑟瑟发抖,边走边议论。   她们口中的“阿廖”,便是廖小蝶。   庵堂清苦,毫无乐趣,尼姑们并非都甘愿修行,其中不乏来混口饭吃的。高者问:“你说,她是不是疯了?”   矮者答:“一时疯癫一时清醒,刚进来就那样了,动辄发怒,怨气冲天,泼辣得很。想必是犯了大错,才会被休弃。”   “唉,一个毁容的瘸子,脾气又坏,老想逃跑,逼得师父把她关起来。难怪被男人抛弃。”   高者唏嘘说:“她几乎天天写信,师父吩咐,统统帮她寄出去,起初常有回信,后来渐渐少了。前阵子,你猜她收到了什么回信?从那以后,她才老实认命了的。”   “什么?少卖关子,快说来听听!”   高者透露道:“昨天轮到我送饭,阿廖又发疯了,念念叨叨‘负心汉、抛弃结发妻子、不得好死、转眼就再娶’什么的。”   “哦?”矮者恍然大悟,清脆一拍掌,“莫非、她男人再娶了?”   “多半是。不奇怪,听说她有个女儿,男人总得娶妻,打理家务、照顾孩子。”   她们边走边聊,快步走向厨房,喜滋滋说:“哈哈,今天是冬至,有饺子吃!”   “可惜是素馅的。”   “嘘,小心被师父听见,撵你走,下山喝西北风去。”   两人有说有笑,渐渐走远。   半个时辰后   另外一个尼姑拎着食盒,走近一间上锁的屋子。   她掏钥匙,开锁,推门便说:   “阿廖,今天是冬至,有饺子吃喽!”尼姑一抬头,竟看见两只鞋,呆呆顺着鞋往上看:   廖小蝶几次逃脱未果,被幽禁得发疯,半夜悬梁自缢,尸体早已经冰冷。   尼姑笑脸一僵,手一松,食盒落地,趔趄后退,惊恐大叫:“啊——来人,快、快来人呐!”   “阿廖上吊自杀了!”   与此同时·县城   一所三进的宅子,翻修一新,挂上了“郭府”匾额。   冬至祭灶,爆竹“噼里啪啦~”脆响,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暖阁内,三个孩子身穿单薄衣服,追逐玩闹:郭煜提着一把短木剑,自封为“将军”,威风凛凛,率领堂弟和表妹两个小兵,追捕由丫鬟扮成的“匪徒”。   王氏歪在矮榻上,靠着引枕,含笑旁观,愉快说:“新家好,宽敞,特地建了个暖阁,供孩子玩耍。瞧,三个猴儿,玩得多高兴!”   “可不是嘛!”几个仆妇乐呵呵,附和说:“比起以前,宽敞多了。”   “有个花园,两位小公子都喜欢去逛。”   “池子里种些荷花、养养鱼,观鱼赏花。”   王氏感慨道:“虽然远远比不上侯府,但在当地,算不错的了。”   “新宅新气象,可以给三爷、四爷张罗亲事了,早日给您添孙子,给两位小公子添玩伴。”老仆机灵,专挑王氏感兴趣的话说。   王氏果然兴致勃勃,“我何尝不着急呢?老三、老四年纪不小了,至今未定亲,我着急,但尚未发现合适的姑娘家。”   “唉,绝不能草率啊。”王氏忽然叹息,笑容淡去,“娶妻不贤,祸害三代。”   众仆面面相觑,连忙打岔,唯恐勾得王氏伤心。   而此时,姜玉姝仍在衙门。   县令刘桐,西平仓副使魏旭,神色凝重。   魏旭同情告知:“据可靠消息,你被弹劾了。”   “什么?”   姜玉姝大吃一惊,忐忑不安,忙问:“谁弹劾的?我、我做错什么了?” 第193章 不眠之夜   初次为官, 突遭弹劾, 姜玉姝既纳闷又紧张, 使劲捧着手炉。   “御史罗恒, 弹劾了你,但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魏旭的生父是刑部侍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平日如无必要, 他从不谈论“父亲”,但此刻为了提醒同僚,主动告知:“听说, 他主要弹劾你‘不务正业’、‘结交皇商’,有以权谋私的嫌疑。”   姜玉姝愕然皱眉,忍着气, 叫屈道:“什么叫‘不务正业’?自从上任以来, 分内之事,我哪一件偷懒了?”   “至于‘结交皇商’,就更是无稽之谈了!西北皇商,我只认识文氏一族,绝非为了‘以权谋私’, 而是被庸州的图宁县令请去当了一回说客, 邀请文氏商行前往图宁开立屯田而已。”   “我敢对天起誓:从未谋取不正当的利益!那位罗御史,有证据吗?”   魏旭和刘桐频频点头,前者宽慰道:“特使一向恪尽职守, 有目共睹。至于那种风闻言事的御史,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奏弹往往不会被采信。”   “对,圣上英明,应该不会采信的。”刘桐接腔,安慰道:“咱们认识多年,你的为人,值得信任!”   姜玉姝深吸口气,强自冷静,“谢谢,多谢二位。风闻言事,必须根据某一个传闻?奇了,天南海北,究竟什么传闻能传进都城?辛苦御史弹劾我这个芝麻小官?”   魏旭含糊答:“据说,与庸州图宁的什么河道有关。传闻,你抛下正业,去凑河工的热闹。”   姜玉姝略一琢磨,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因为那件事!我明白了,传闻是不是明里暗里指责我钻营抢功了?”   魏旭清了清嗓子,“咳,这个么,我倒不清楚。”   “那就是有被指责了。”姜玉姝心思飞转,不安地暗忖:凡事总有缘故。芝麻小官突遭弹劾,难道……姜姑娘的父亲乃朝廷大员,他帮女儿邀功请赏时,不慎招人不满了?   两个朋友善意宽慰,“风闻言事,风闻言事罢了,不必惊惶。”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光明磊落,怕它甚么弹劾!”   刘桐身为赫钦县令,对大事自然有所耳闻,饶有兴趣地问:“听说,那河道已经动工了,是?几时能挖通?”   姜玉姝定定神,“县衙和卫所齐心协力,已经动工了,我猜不准何时能挖通。不过,秋收时我负责盯着庸州,忙完公务后去了一趟图宁探亲,发现快挖了一半了。”   “唔,不错!引灌溉水源,造福千秋万代,大功一件啊。”刘桐羡慕赞道。   姜玉姝心神不宁,“确实算大功一件,但与我没什么关系,功劳全是县衙和卫所的。”   “你明明出过一份力。”魏旭大概知情。   姜玉姝叹了口气,苦笑说:“快别提了!我胆小,早知如此,当初绝不‘凑热闹’,避免遭弹劾。”   魏旭由衷敬佩女同僚,鼓励道:“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   “没错。”刘桐看了看天色,温和说:“今天是冬至,你早些回家,有事再来商量。别害怕,放宽心,设法多打听打听,令尊乃工部侍郎,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令尊?兴许对方正是针对姜侍郎,只是挑了软柿子捏,弹劾他女儿。   姜玉姝疑虑重重,起身,感激表示:“好,那我先回去了,谢谢你们的安慰和提点。”   “客气什么?见外了。”两个朋友站起,目送她出门。   不久·厢房   魏旭回房,刚坐下,小厮便拎着一个大食盒返回,禀告:“公子,这是县令夫人派人送来的几样糕点,您趁热尝尝?”   “唔。”   小厮麻利摆放点心,嘀咕道:“大人特地写信来,是提醒您明哲保身,您却提醒了郭夫人。其实,她的消息多半更灵通,根本不用——”   “多嘴。”魏旭淡淡打断。   “小的知错。”小厮讪讪闭嘴。   魏旭不悦地板着脸,心想:哪怕她消息灵通,我也乐意提醒一番。   与此同时·马车内   主仆面对面而坐,皆裹得严严实实。   “天呐?”   “原来,‘风闻言事’就是‘根据传闻弹劾’的意思啊?这、这岂不是很容易冤枉无辜?”   翠梅忿忿不平,鄙夷唾骂:“仅仅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御史就胡乱弹劾人,未免太过分了!”   “哼,夫人辛辛苦苦一整年,终于到了年底,却不能安心休息,气死了!”   姜玉姝捧着手炉思考,分神说:“行啦,已经被弹劾了,生气无济于事,容我想想对策。”   “咦?”翠梅咬咬唇,小心翼翼地问:“奇怪,魏大人的父亲是刑部侍郎,他得到了消息,为什么咱们家老爷没提醒您一声?”   姜玉姝心平气静,“信件可能还在路上,也可能不方便提醒?我打听一下才知道。”   午时,漫天飞雪,北风如刀。   马车停下,姜玉姝一行回府,刚迈进二门,迎面碰见两个老尼姑,以及郭弘轩和管家。   “四弟,出什么事了?”姜玉姝观察尼姑神态,心里“咯噔”一下,顿感不妙。   “二嫂?你回来得正好!”   郭弘轩带领管家,疾步靠近,小声告知:“尼姑说,宝珠她娘上吊自杀了,龚大哥在庸州,一时半刻赶不回来,她们不敢做主,央求咱们拿个主意。”   “啊?”   姜玉姝一惊,“自杀了?”   “对。”郭弘轩冷得鼻尖泛红,“唉,三哥病了,母亲才平静没多久,我不敢贸然相告,正想找二嫂商量。”   姜玉姝垂眸,沉吟须臾,“幸亏你没告诉老夫人。暂时别声张,等过两天,我挑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   “行!”郭弘轩十分无奈,“唉,刚搬家不久,今天又是冬至,我哪儿敢把廖氏的死讯告诉母亲?最怕她念叨‘福运’和‘风水’了,无论大事小事,硬往那上面考虑!”   姜玉姝叮嘱道:“她们上门求助,看着龚家的面子,郭家不宜置之不理。这样,立刻写信告诉龚大哥,并派两个人,带些银子去庵堂,先装裹入殓,找个地方停着,等候龚大哥处理。”   “宝珠在这儿,她爹说了,一定回赫钦过年,估计就快到了。”   郭弘轩赞同颔首,“好,我马上去办!”他和管家招呼尼姑,匆匆离开,悄悄派人赶去庵堂,料理廖小蝶的后事。   一晃眼·小年夜   姜玉姝忙忙碌碌,陪伴老小,直至婆婆和孩子们睡下后,才空闲了。   榻上架了炕桌,烛光摇曳。   姜玉姝坐在温暖被窝里,专注看信,神色凝重。   潘嬷嬷把折叠整齐的衣服放进柜子里,收拾毕,凑近劝道:“很晚了,夫人该歇息了。”   “哦。”姜玉姝回神,“嬷嬷先睡,我得回两封信。”   “二爷的信吗?”   “嗯,还有我父亲的。”   潘嬷嬷并不知晓弹劾一事,顺口问:“姜老大人身体还硬朗?二爷回不回来过年?”   姜玉姝提笔蘸墨,“还算硬朗。至于二爷,军营年底事儿多,将领嘛,得以身作则,如无意外,连指挥使也不会告假,千户更得留下了,一同庆祝节日。”   “唉,自从他从军,年节几乎全待在营里!”潘嬷嬷心疼极了。   姜玉姝一边斟酌措辞,一边说:“没办法,军务要紧。耐心些,等他解甲归乡,就能天天团聚了。”   潘嬷嬷连连叹气,末了,关切问:“翠梅和小桃都回刘庄了,老奴在外间陪着您?”   “不用。”姜玉姝笑了笑,“嬷嬷快回房,烨儿习惯跟着你和奶妈睡,我忙,经常没空哄他,还得你们多费心。”   “哪里?小公子特别乖,照顾他,是奴婢的本分。”潘嬷嬷依言告退,带上门,回隔壁休息。   少顷,卧房仅剩她一人。   姜玉姝叹气,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盯着烛光,写写停停,全神贯注地给姜世森回信。   良久,她搁笔,封信并收拾炕桌,掀被下榻,把小炕桌抬回原处。   不料,刚直起腰时,猛地涌起一阵反胃感,她仓促跑向痰盂,恶心干呕,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她默默漱口,躺回被窝,下意识捂着肚子,焦愁沉思之余,瞬间无比想念丈夫,心烦气躁,久久无法入眠。   数日后·图宁卫   郭弘磊大踏步迈进帅帐,略躬身,“将军。”   “来了?坐。”卫指挥使宋继昆头也没抬,随手一指椅子。   “谢将军。”   “可发现什么敌情了?”   郭弘磊端坐禀告:“末将带人来回巡察,暂未发现具有威胁的敌情。”   “唔。”宋继昆合上公文,抬头看了看心腹干将,和蔼问:“还有何事?”   “年后,末将想告假回一趟家,求将军准许。”   宋继昆端详几眼,胳膊肘撑桌,关切问:“怎么?莫非你家出什么事了?”   郭弘磊忆起姜世森的信,沉默数息,深知捂不住消息,索性告知:“拙荆勤勤恳恳,为官清廉,最近却无端遭御史弹劾,恐怕会被罢免官职,末将担心她,想回家看一看。” 第194章 喜忧参半   “弹劾?”   宋继昆愣了愣, 直言不讳, 诧异问:“弹劾女官?稀奇了,谁会公然跟一个女人过不去?不怕被嘲笑欺负弱小吗?”   郭弘磊冷静答:“御史,罗恒。他有资格风闻言事,揪住拙荆的传闻,就上奏了。”   “什么传闻?”宋继昆不由得好奇。   润河河道是我们与图宁县衙合作的……思及此, 郭弘磊避重就轻,“相距太远, 旨令尚未下达,末将不甚清楚。但听说, 罗御史似乎弹劾拙荆‘结交皇商’、有‘以权谋私’的嫌疑。”   宋继昆目光转了转, 若有所思, “弹劾她结交哪个皇商啊?”   “西苍文氏。”郭弘磊简略解释道:“其实, 她是受孙县令再三恳求, 一则推辞不掉, 二则善意为民,热心帮县官出谋划策,成功说服文家来图宁开立屯田。”   宋继昆恍然颔首,“这件事我知道。唉,孙捷确实、确实……莫说姜特使,有几次, 连本将军也推辞不掉他的请求,太能缠了。”   “啧,仅仅为了琐事就瞎弹劾, 御史简直闲得发慌了!”   郭弘磊忍怒,缓缓道:“众所皆知,除了公务之外,拙荆极少结交陌生人,对于应酬,她一贯能推辞就推辞,女人毕竟不方便抛头露面。罗御史风闻言事,有损拙荆名誉,我担心她应付不来,故想回家看一看。”   “应该的。况且,你去年才探亲一趟,同级将领大多两三趟。”宋继昆心中有数,豪爽一挥手,叮嘱道:“尽快把手头的事情安排妥当,回家看看。”   郭弘磊松了口气,起身道:“多谢将军。”   “其实,照我说,女人确实不方便抛头露面,不当官更好,相夫教子打理家务,免除你的后顾之忧。”   我倒是想,但她有自己的抱负,硬叫她闷在家里,恐怕会不高兴……郭弘磊欲言又止,最终说:“将军所言甚是。”   戍边将领繁忙辛苦,虽然他连夜开始安排,但启程探亲时,已是二月初了。   这天午后,王氏探望儿媳。   风雪未停,熏笼日夜燃着,卧房内暖意融融。   方胜隔着帘子,屏息凝神,严肃为姜玉姝诊脉,良久才收手,脸带笑容地站起。   王氏坐在旁边,满怀期待,紧张问:“方大夫,怎么样?孩子好不好?究竟怀了几个啊?”   “双胎,绝对错不了!恭喜老夫人。”   方胜躬身作揖,胸有成竹,笃定说:“脉象越来越明显了,我敢肯定,她这次怀的是双胎。”   “嗳呀,哈哈哈,好,好!”王氏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振奋得意,“瞧,我早说了嘛,新宅新气象,风水好,刚搬进来,儿媳妇就怀了双胎!”   仆妇丫鬟纷纷凑趣,恭维道:“是啊,老夫人英明!”   “府里想必又要添丁了,恭喜老夫人。”   “这个宅子的确不错,还是您有眼光。”   ……   事实上,怀胎五月,入住新宅不足四个月,孩子是去图宁探亲时怀上的。   帐内,姜玉姝侧躺,脂粉未施,脸色苍白,听着七嘴八舌的奉承声,仔细摸索肚子,忍不住提出异议,疑惑问:“大夫,真的有两个吗?可我一直只摸到过一个脑袋,前几天特地请稳婆来,她也没摸到两个脑袋。”   王氏笑容一僵,心瞬间悬起,忙问:“对呀,这是怎么回事?她看着肚子大,但我摸了几次,确实、确实从未同时摸到过两个脑袋。”   方胜不慌不忙,耐心解释道:“两个孩子在娘胎里,可能一左一右,也可能一上一下,或者一前一后,个头可能差不多,也可能相差较大。总而言之,眼下摸不清楚,应该是被挡住了的缘故。”   “另外,由于地方挤,孩子舒展不开,无法像单胎那样自由自在动弹,这是难以避免的。只要脉象正常,夫人就不必过分担忧。”   姜玉姝心神不宁,“好,我明白了。”   儿媳怀了双胎,婆婆迅速振作起来,逐渐减少为除爵抄家、王巧珍廖小蝶等等而哀叹“家运不济”,病愈康复,吃得香,睡得也香,气色红润。   “双胎,必须倍加小心谨慎。”王氏反复叮嘱大夫,“务必经常给她把脉,切莫大意。”旋即,她又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等孩子生下来,统统有赏!”   方胜躬了躬身,“遵命。”   “奴婢一定用心伺候。”婆子丫鬟齐声答应,争相奉承,吉利话一套接一套,哄得王氏眉开眼笑。   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但帐内,姜玉姝却喜忧参半,心事重重,神色平静,不见笑容。   片刻后,闲杂人等散去,翠梅和小桃回府当差,轻快挂起帘帐。   王氏坐在榻前,关切问:“你父亲那事儿,解决了吗?官职没受影响?”   姜玉姝靠坐引枕,打起精神与婆婆交谈,“算是解决了。历朝历代,品级稍高的官员,少有不被御史弹劾的,幸亏我父亲一向谨慎,御史并无证据,只是风闻罢了,圣上不予采信,我父亲官职照旧。”   王氏欣然颔首,“无事便好。”   “但我这个芝麻小官,资历浅,软柿子,抗不过重压,被罢免了。”姜玉姝自嘲一笑,内心忿忿不平,喊冤无门,干憋屈。   王氏端详儿媳隆起的肚子,亲昵轻拍其手背,乐呵呵,宽慰道:“哎哟,这是好事,高兴点儿!”   “女人本就不适合当官,从古至今,一共才几个女官啊?如今你怀了双胎,孩子要紧,绝不能像以前那样东奔西跑了,安稳休养,给郭家添丁,比做官清闲多喽。”   王氏絮絮叨叨,“横竖弘磊有能力养家,加上刘村田庄的出息,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生计不愁!女人由丈夫供养着,才叫享福,靠自己谋生,既辛苦,又被外人讥笑婆家没能耐、丈夫没本事,多苦命,多难堪。”   “你说是?”   靠自己谋生,等于被讥笑、苦命、难堪?简直荒谬。   姜玉姝无言以对,曾经几次辩论,均未说服婆婆,无奈应付答:“嗯,身体笨重,行动不灵活,我得休息一阵子。”等孩子出生以后,再做打算。   王氏并未深思,满意点头,“这才对!”   数日后·朝阳灿烂   “吁!”   郭弘磊勒马,抬头望了望新家的匾额,朗声说:“应该就是搬到这儿了。”   一行人下马,刚走几步,门房便飞奔迎出来,“二爷!”殷勤施礼并请安。   “二爷回来了,快,赶紧禀告老夫人!”   少顷,郭弘哲与郭弘轩带领几个管事,快步迎接,“二哥!”   郭弘磊风尘仆仆,顺势拍拍两个弟弟的肩膀,“家里一切还好吗?”   “这……有喜事,也有坏消息。”郭弘轩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郭弘磊昂首阔步,边走边观察新家,“先说喜事。”   “恭喜二哥!”郭弘哲笑眯眯,“嫂子有喜了,而且是双胎,已经五个月了。”   “什么?”   郭弘磊猛地止步,惊喜交加,语无伦次,“有喜了?五个月——双、双胎?你们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现在才说,都五个月了!”   “唉,这个跟坏消息有关。”郭弘轩叹了口气,“去年年底,嫂子被御史弹劾,提心吊胆地过年,前几天,消息下来了,她的官职丢了。焦急、烦恼、气闷,寝食不安,身体差得虚弱,头几个月胎不稳,家里怕你担忧,一直没敢告诉。”   “但放心,最近已经稳当了,我正准备写信报喜呢。”郭弘哲疾步带路,透露道:“方大夫说,目前诊不准男女,得等生下来才知道。”   郭弘磊大步流星,激动畅快,嘴角眉梢尽是笑意,“无妨,只要她和孩子平安,儿子女儿我都一样地疼!”   “哈哈,二哥已经有烨儿了,余下皆是锦上添花。”   “也对。”   下人簇拥,三兄弟边走边聊。半晌,郭弘磊勉强克制喜悦,正色问:“坏消息是什么?说来听听。”   两个弟弟对视一眼,你一言我一语地告知:“去年冬至那天,宝珠她母亲上吊自杀了。”   郭弘磊脚步未停,“这个我知道,龚世兄信上提了几句。还有吗?”   “表哥来信,说大舅母偶染风寒、卧病半年,估计有些危险。”   郭弘磊脚步一停,叹了口气,“我曾写了几封信问候,原以为她会慢慢康复。”   “还有一件事。”郭弘轩脸色难看,“姐姐成亲多年,连生四个女儿,至今无子,冯家缺德,见郭家势不如前,对姐姐越来越刻薄了,冯瀚那厮左拥右抱,冷落妻子……唉,不知道姐姐正在过什么日子!”   郭弘磊停下脚步,沉声问:“母亲知道吗?”   “咳,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郭弘磊沉默须臾,叹道:“我想想办法。走,先给母亲请安。”   不久   厅内十几人,融洽欢乐。   王氏搂着小孙子,喜笑颜开,催促道:“难得回来,好好歇一歇,快洗漱洗漱,待会儿一起用饭!”   “是。”   郭弘磊见过母亲之后,飞快洗漱换衣,迫不及待探望妻子。   不料,当他一阵风似的赶到门外时,却被下人拦住了。   翠梅忧心忡忡,指了指门帘,小声告知:“夫人吩咐,她想单独待会儿,谁也别打扰。”   “她看了两封信,就开始生气,不知是谁写的。”小桃耳语接腔。   “我进去看看!”   郭弘磊掀开门帘,放轻脚步,刚进屋,便听见啜泣声,忙加快脚步,迈进里间定睛一望:   地上扔着两个纸团,姜玉姝半躺半坐,闭着眼睛,正抬手拍打额头,白着脸哭—— 第195章 大哭宣泄   成亲之前, 郭弘磊见过伤心痛哭的姜姑娘,几次尝试安慰, 均被对方用沉默与瑟缩击退。   成亲之后,郭弘磊虽然也见过妻子流泪, 但她习惯克制情绪,纵落泪也端庄,迅速恢复冷静,坚韧干练, 当年连太子殿下都夸她“巾帼不让须眉”。   此刻,姜玉姝闭着眼睛,脸色雪白, 抬手使劲拍打额头, 压抑哭泣,整个人发抖, 沉浸在愤怒与郁懑中,丝毫未察觉丈夫的脚步声。   郭弘磊惊愕一怔, 大踏步靠近, 落座榻沿问:“哭什么?出什么事了?”   “呃——”   “是你啊。”姜玉姝吓一大跳,急忙睁开眼睛, 哭得结巴,狼狈问:“怎么、怎么突然回来了?上次信、信里不是说最近忙吗?”   郭弘磊搂起她, 抚摸其背部,歉意说:“忙得差不多了,回家歇两天。夫人受委屈了, 我早该回来的。”   姜玉姝垂首,原本正仓促擦泪,一听,瞬间忍不住了,扑进他怀里大哭,呜咽说:“我不服!”   “我太不服了!”   “他们无凭无据,拿着、拿着捏造的传闻当证据,不仅弹劾,还罢免我的官职,更可恶的是,恶语伤人!大肆诽谤我的名誉!”   “气死人了,我、我快被气死了!”姜玉姝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内心怒火熊熊燃烧,一腔怒气四窜,无法克制。   郭弘磊第一次见妻子如此伤心气愤,霎时有些无措,下意识搂紧了,旋即却放松,端详她隆起的肚子,笨拙哄道:“别哭,先别哭,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冷静些,咱们商量商量。”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说来听听,我马上想办法,帮你讨回公道!”   “不要哭了,保重身体,小心孩子。”他低头,粗糙指腹摩挲对方泛红的眼眶,饱含怜惜,“万一哭肿眼睛,母亲肯定骂我,她多半以为我一回家就和你吵架。”   姜玉姝抽泣,“才不是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能。”姜玉姝止不住地抽噎,枕着他的胸膛,发了一顿火,喊了一通冤,良久,慢慢冷静。她咬唇,长长吁了口气,指着地上的纸团,“你看了信就知道了。”   郭弘磊扶她躺下,“谁写的?”   “我那两个弟弟,明诚和明康。”姜玉姝鬓发凌乱,发丝沾在泪湿的脸庞上,面无血色,“我托他们,打听了一些事。”   郭弘磊并未急于看信,而是先拧了帕子给她擦脸,不放心地问:“刚才哭成那样,身体难不难受?需不需要请大夫?”   “不、不用了,方大夫早上刚给我把过脉。”姜玉姝泪花闪烁,一时半刻仍哽咽,频频深吸气,“我没事,缓一缓,就好了。”   照顾妥妻子,郭弘磊才敢转身,捡起被揉得皱巴巴的两个纸团,展开,一目十行,看得眉头紧皱,看毕,狠狠一揉,揉得更加皱巴巴。   “简直胡说八道!”   “造谣中伤清白无辜,卑鄙下作!”   “这种东西,留着只会给人添堵,索性烧了。”说话间,他果断把纸团丢进熏笼,一阵青烟冒起,信笺转眼化为灰烬。   “哎——”姜玉姝阻拦不及,眼睁睁望着信消失,怔怔出神。   郭弘磊返回榻沿,沉着脸,不赞成地说:“明康年纪小,不懂事不奇怪,但明诚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怎么也不懂事?既然知道是谣言,就不应该特地告诉姐姐。”   姜玉姝定定神,哑声解释道:“你错怪他们了。其实,是我自己好奇,悄悄嘱托,他们冒着被爹娘责备的风险,悄悄回信。”   “流言蜚语罢了,根本不值得人生气。”郭弘磊抬手,一一捋顺她凌乱的发丝。   姜玉姝精疲力倦,憋屈不忿,喃喃说:“道理虽然如此,但我无法冷静,总想知道外人是怎么议论我的。”   “外人质疑、嘲笑我的官职是靠父亲、丈夫得来的,我认了,毕竟我的父亲确实是朝廷大员,你确实年轻有为。唉,我就当外人眼红了。”   郭弘磊一本正经,“不敢当,夫人过奖了。”   她被打岔得一顿,抬眸,软软拧他一下,咬牙说:“但造谣我‘从遭流放开始、攀附权贵、屡次以姿色换取利益、人尽可夫’等等,简直一派胡言!”   “质疑能力不算过分,但质疑品格,叫人如何能忍?假如当场听见,我绝对忍不住,真想撕烂那些小人的嘴。”千辛万苦,努力奋斗多年,仿佛被一笔抹掉了,碰巧又怀孕易躁,气得她肝疼。   “实在太过分了!”   人尽可夫?郭弘磊面沉如水,“你被污蔑,我比谁都气愤,如果抓住造谣的头儿,光撕烂嘴可不够解气。”   “消消气,别把谣言放在心上,谣言止于智者。”他宽慰道:“女官的功劳,将会被记入正史,流芳千古,而那些毫无根据、禁不起查证的流言蜚语,终将烟消云散。”   “但愿如此。唉,骂名缠身,岂敢奢望‘流芳千古’?我只求现世安稳。”   郭弘磊耐性十足,两人额头相抵,安抚说:“其实,你是被连累的,关键在于岳父,他老人家正在争取升一级,对手不少,互不相让。我已经开始打听,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嗯。”   最近几个月发生的麻烦,亲友虽然经常关心询问,但爱莫能助,姜玉姝烦恼无处诉,压抑已久,委屈终于得以宣泄,逐渐平静。   “咳,”她内疚不安,“对不起,我连累你了,那些小人诽谤我的同时,顺带污蔑了你。”   郭弘磊泰然自若,掷地有声道:“流言蜚语,上不得台面,那些小人犹如鼠辈,永远只敢鬼祟嚼舌根,见不得光。咱们的名誉,不受那种人的影响!”   “也、也是。”姜玉姝莫名松了口气,彻底停止抽噎。   “你怀着孩子,忌怒,生气伤身。”他小心翼翼,把手覆在她肚子上试探,“听说是双胎,孩子们在娘胎里就有伴了,朝夕玩耍,想必比单胎快乐得多。”   姜玉姝扑哧一笑,“孩子们倒是快乐了,可我觉得难受!一张嘴得供养三个身体,偶尔没胃口也得硬塞,怕两个小的挨饿。”   “怎么可能?一定会顺利平安的!”   郭弘磊既期待又担忧,轻吻妻子额头,“谁也不能代劳,只能辛苦夫人,再受一次苦。”   “甘之如饴!”姜玉姝恢复平静,暗忖:身处如此时代,我不能让烨儿当独生子,这胎无论男女,生下来便是骨肉同胞三个,将来长大了,互相照应。   大哭并倾诉一场后,姜玉姝接受了现实,迫使自己振作。   数日后   王氏年迈,精力不济,无力操持家务,派人送来几本账簿,叮嘱次媳空闲时翻翻,做好主持中馈的准备。   翠梅和小桃忙前忙后,一人摆放文房四宝,另一人沏茶并搀扶。   “放心,不用扶,我自己能走。”   姜玉姝慢吞吞落座,慨叹:“家务,家务啊!”   “三爷、四爷尚未娶妻,家务当然由您主持啦。”小桃乐呵呵。   翠梅转告:“老夫人说,这个不急,您有空看几眼、熟悉熟悉就行了。”   姜玉姝打起精神,“行!横竖闲着,那我就看一看,熟悉熟悉。”她一边翻阅账簿,一边说:“以前是大嫂打理家务,我经常外出办差,从未认真留意,现在却必须用心了。”   “夫人冰雪聪明,料理家务而已,不在话下!”翠梅端茶奉上。   姜玉姝忍俊不禁,“你的信心比我足。坦白说,对于操持家务,我没多少经验。”   “不急不急,慢慢儿来。”   结果,这一“熟悉”,就“熟悉”到了晌午。   当郭弘磊外出返回时,推门便听见妻子说:“二爷真厉害!”   “哦?”   郭弘磊诧异挑眉,背着手,踱步靠近,紧挨着她坐下,翠梅等人立刻识趣告退。   “一进门就听见你夸我,受宠若惊。在忙什么?”   姜玉姝搁笔,“账本,我在琢磨家务!”   “少劳心费神,歇会儿。”郭弘磊合上账簿,顺手拿起一张纸,审视几眼,不解地问:“这是……?”   “你全年的收入。”   “什么?”   姜玉姝感慨良多,“我今天,认认真真地算了一遍:你既有校尉称号,又是千户,两份俸禄,加上养廉银、年节赏赐、战胜奖赏等等,去年足有八千多两!”   “而我,连八百两都没有。”并且,突然被朝廷开除,失业了。   她暗自叹息,双手握住郭弘磊右掌,握手,使劲晃了晃,笑盈盈说:“幸亏二爷有能力,家里才衣食无忧,辛苦了!不过,也别太辛苦了,当歇则歇,劳逸结合。”   世间男人没有不爱听妻子夸赞的。郭弘磊莞尔,目若朗星,任由她握住自己手掌,低声说:“夫妻之间,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你的。今后我若能升一升,俸禄也会升,让你风风光光,当悠闲贵夫人。”   姜玉姝一怔,“悠闲贵夫人?”   “对!”郭弘磊郑重其事,目不转睛,凝视她说:“从今往后,你尽管安心待在家里,既不用担心生计,也不必抛头露面地奔波。”   “啊?这、这……”姜玉姝笑容渐渐淡去。她深思熟虑,内心早有打算:即使不当官,我也有办法继续钻研农桑!   对视片刻,郭弘磊忽然叹气,无奈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乐意的。如果我故意隐瞒,你一定会非常生气。”   姜玉姝愣了愣,忙问:“你隐瞒什么了?快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失眠,深夜捉虫,周末愉快啊小天使们,明天有事,或许晚更,或许次日补足,特此通知一声(づ ̄3 ̄)づ╭?~ 第196章 峰回路转   “少安毋躁。”郭弘磊妥协叹息, 不愿看她因为罢免一事郁郁寡欢,正色告知:   “你被弹劾一事,我从去年年底开始打听, 近日连续去了几趟县衙,和刘知县、魏副使他们反复商讨, 一致认为此事尚有转机。”   姜玉姝不禁眼睛一亮, 屏住呼吸,满怀期待问:“罢免的命令已经正式下达了, 还有什么转机啊?”   “免职令确实下来了, 但并非吏部所发,而是户部发的,算是处理‘家务’,不算除名。”郭弘磊解释道:“西平仓隶属户部,你虽然品级低, 但却是朝中唯一的女官,备受瞩目,估计户部见弹劾一事牵涉大员之争、颇棘手,怕担失察之责,等不及查证, 便匆匆停了你的职。”   姜玉姝皱眉思考,迷茫问:“相关的规定, 我一直没认真琢磨过……那、那我现在,究竟是被罢免了?免职了?还是停职待查?”   郭弘磊严肃答:“应该是停职待查。国有国法,六部各司其职, 一举一动皆有规矩,查证确实违法犯罪了的官员,才会被罢免并追究,犯官将由吏部负责除名,然后由刑部负责追究惩罚。而你并未贪赃枉法,无凭无据、无相关文书,吏部不会草率除名,刑部无权擅自追究。”   “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绝对没有贪赃枉法!”含冤受屈的芝麻小女官气呼呼,恨不能冲到上峰面前指天发誓。   郭弘磊安抚握住她的手,“我相信你。”   “况且,你的官职,当年是九殿下保举、太子殿下赞同、圣上恩赐的,谁也不敢轻易罢免,否则岂不是公然质疑皇室的眼光?只是如今朝廷大员相争,殃及池鱼罢了。不出意料的话,朝廷已经派人下来了,待查证后才能下结论,所以我说‘尚有转机’。”   姜玉姝频频点头,憋屈郁懑之气逐渐消散,“嗯,对,有道理!”她昂首,不轻不重一拍桌,激动倾诉:   “我并非官迷,也不贪财,当特使的时候东奔西走,累死累活,年俸禄折合银子四百多两,虽然比平民百姓宽裕,但挣的都是辛苦钱。假如我没当官,多半会经商,姜苁、土豆粉条、皮子香料等等,挑一样最拿手的,潜心钻研,我不信自己一年挣不了四百两!”   “但我当官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按律,官员不能经商。我生怕辜负朝廷的信任,勤勤恳恳办公,结果呢?御史风闻言事,上司未经查证就下了罢免、停职令,实在太让人失望寒心!”   姜玉姝既忿忿不平,又对上司失望,凝重表示:“我气愤不服,不仅是因为丢官,更是因为被冤枉。”   郭弘磊听完,沉默半晌,不可思议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不当官就去经商?你居然想当商人?”   “啊?”姜玉姝回神,斜掠鬓发,懊悔暗忖:糟糕,一时气愤,说溜嘴了……他生长于勋贵侯门,自幼认定与商贾“不是一路人”;而姜姑娘乃侍郎千金,大家闺秀的嫁妆铺子等财产,指派专人打理,她们只管收钱、花钱。   士农工商,按常理,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姜姑娘不可能对商业感兴趣,他也绝不会允许妻子经商。   思及此,姜玉姝果断话锋一转,否认答:“怎么可能?气话而已,我才不会去经商呢。”   “真的?”   “当然啦!”姜玉姝心虚,灵机一动,迅速从账簿中翻出一本薄册子,晃了晃,打岔问:“我看了一早上的账本,这个是刘村庄子去年的收成,出乎意外,非常不错,当初派老周当管事,挑对人了!你说,应不应该额外奖赏他?”   账册递到眼前,郭弘磊下意识接过,略翻了翻便放在桌上,“当赏则赏,你做主。”   “嗯,我正在考虑。”姜玉姝悄悄松了口气,误以为成功岔开了话题。   不料,下一瞬,郭弘磊头疼说:“当官抛头露面,经商更是抛头露面、不成体统。两者相比较,我宁愿你当官。”   姜玉姝眸光闪了闪,讷讷说:“我、我也可以做点别的嘛。”   郭弘磊缓缓靠向椅背,剑眉星目,俊朗威严,“行了,不必否认,我还能不了解你?”   “咳,哦。”姜玉姝尴尬喝了口茶,试探问:“哎,你明明打听到了消息,却想隐瞒,你、你本来想怎么样?”   郭弘磊坦率答:“我本来想:天赐良机,正好顺势辞官。”   “辞官?”姜玉姝讶异睁大眼睛。   郭弘磊颔首,“我原本已经计划妥了:女官被弹劾,因为身份特殊,朝廷必定派人查证,到时,一则凭借真相,二则为了保全皇室脸面,结果只能是‘无罪’。”   “你恰巧怀孕,而且是双胎,孕中含冤受屈,惊惶不安致使身体虚弱,理应休养几年。等到真相大白之后,我替你提出辞官,十有八/九会获得批准。”   “无论是谁,无论如何赏识人才,只要他在乎名声,就绝不会强迫一个孕妇、或产后的弱女子为国效力。”   姜玉姝愣了愣,“你替我辞官?这种事能代劳吗?”   “我以丈夫的身份,再请岳父帮帮腔,顺理成章,十拿九稳。”郭弘磊胸有成竹,旋即一拍扶手,叹道:“不过,你整天闷闷不乐的,甚至开始琢磨经商之道,吓得我犹豫了,暂未采取行动。”   姜玉姝哭笑不得,抬手拧了他胳膊一把,脱口嗔道:“即使我没有闷闷不乐、没有经商的想法,你也不能悄悄替我辞官啊!”   “凡事要有商量,如果你敢先斩后奏,休怪我生气,说不定气得以牙还牙!”   郭弘磊虎着脸,“所以,你就是闷闷不乐,就是在琢磨经商了。刚才还硬不承认。”   “我——”姜玉姝哑口无言,索性又拧了他几下。   郭弘磊不痛不痒,任由她拧,好整以暇问:“怎么?恼羞成怒了?”   “对,恼羞成怒!哼,我发怒是为了让你明白:从今往后,无论什么事,都不准隐瞒,别让我干着急。”   郭弘磊坦荡荡,“我何时隐瞒其它了?这件事,哪怕我十分想趁机替你辞官,最终也没忍心行动。”   “多谢多谢!”   姜玉姝得知弹劾一事尚有转机,无需蒙受不白之冤,峰回路转,心情自然变好,亲昵拧他几下,紧接着倒茶,殷勤说:“抱歉抱歉,我不该动手的,失礼得罪之处,还望二爷海涵。喏,快喝了这杯茶,收下赔礼道歉。”   “岂敢推辞?”郭弘磊无奈失笑,接过赔礼茶。   姜玉姝既紧张,又莫名斗志昂扬,作虚心求教状,“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朝廷派人查证的时候,我又应该做什么?”   郭弘磊放下茶杯,搂她入怀,“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别怕,等查证时,不管派了哪个钦差来,想必不至于故意刁难孕妇,顶多询问询问情况,到时,只要军中无事,我一定回来陪你。”   “嗯。”姜玉姝倍感心安,暗自庆幸于嫁给了一个愿意尊重、乐意包容妻子的男人。   夜间,一家老小融洽闲聊。   三个孩子玩了半天,又累又困,陆续被奶娘带回房就寝,厅内霎时安静多了。   王氏着急犯愁,扼腕说:“唉,阿哲和轩儿年纪只差两个月,老大不小了,至今尚未成亲,真叫人犯愁!县里差不多的姑娘家,我大概都了解过了,总没发现合适的。”   郭弘哲和郭弘轩不免尴尬,默默品茶。   “统统不合适?”郭弘磊皱眉想了想,问:“当地刘知县的女儿,不行吗?”   王氏坚决摇头,“过于活泼,不够稳重。”   “那,现任庸州知州、潘大人的侄女,也不行吗?”   王氏再度摇头,“潘姑娘我见过,她体格偏瘦,性格似乎有些阴沉。”   郭弘磊按照曾经的谈话,连问六个,王氏均摇头,“不妥,都不妥。”   活泼的不行,沉闷的不行,精明的不行,娇气的不行……   郭弘磊字斟句酌,缓缓说:“结亲讲究门当户对。郭家今非昔比,高门闺秀恐怕不甘愿下嫁,母亲给三弟四弟各挑一个小家碧玉,只要贤惠——”   “你误会了,娘并不是不满意她们的家世。”   王氏叹了口气,郑重表示:“门第、家境、容貌较差,皆无妨,重要的是品格,孝顺贤惠、安分守己的姑娘,才适合当正妻。那些过分伶牙俐齿、爱掐尖要强、自私贪婪懒惰的,绝不能娶进家门!娶妻娶贤,宁缺毋滥。”   郭弘磊颔首,“当然不能草率。”顿了顿,他温和提醒道:“但人无完人,太挑剔的话,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三弟和四弟?”   “这、这——人选太少,没什么挑选的余地,我根本没挑剔。”王氏愁眉不展,唏嘘说:“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之余,往往高嫁低娶,因此,我干脆拒绝了都城亲戚家的姑娘。”   姜玉姝心知肚明,暗忖:从前,婆婆很喜欢像大嫂、廖小蝶那样机灵嘴甜的,现在却喜欢本分老实的,分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她定定神,赞同说:“老夫人考虑得对。天南海北,都城姑娘若是远嫁西北边塞,想必样样不习惯,难以适应,还是从本地找。”语毕,她含笑问:“三弟、四弟,你们认为呢?”   郭弘哲脸微红,腼腆答:“我、我不懂,全凭母亲做主,哥哥嫂子做主也行。”   王氏满意点头。   “咳咳。”郭弘轩清了清嗓子,忍不住提出要求,“门第和家境无所谓,我和三哥再无能,料想也不至于沦落到靠妻子嫁妆为生的地步。但、但容貌嘛,能不能挑一个标致点儿的?相貌太丑陋的话,我实在、实在……无法接受。”   姜玉姝忍俊不禁,“放心!老夫人亲自张罗,绝不会委屈了你们。”   郭弘磊凝视貌美脱俗的妻子,及时咽下“不该以貌取人”一句,险些顺口而出了。   “哼,臭小子。”王氏哼笑,佯怒道:“即便不为你们考虑,我也得为孙辈着想!不要求儿媳妇美若天仙,但至少得清秀,以免孙辈议亲时遭人嫌弃相貌。”   “嘿嘿嘿~”郭弘轩明显松了口气,“有母亲这句话,儿子就放心了。”   王氏状似嫌弃,实际慈爱地一挥手,“安静坐着听,少插嘴!”随即,她叮嘱道:“弘磊、玉姝,你们做哥哥嫂子的,务必多留心、多打听,最好赶在年前,帮老三老四把媳妇娶回家。”   您老挑剔,八字别说一撇,儿媳妇此刻连影子也没有,娶谁呀?姜玉姝一边犯嘀咕,一边答应:“好,我会继续留心、继续打听,一有合适的就告诉您。”   郭弘磊沉思片刻,“文官家的女儿不合适,不如看看武将家的?我在赫钦、图宁两卫,有不少交情好的前辈和朋友,他们家——”   “嗳哟,那、那不妥?”王氏不等次子说完便打断,使劲摇头,“媳妇温柔些,夫妻更和睦。”   郭弘磊不由得叹气,“其实——”   姜玉姝深知婆婆固执,忙道:“老夫人言之有理,那就挑两个温柔的!”   “唔。”王氏欣然一笑。   郭弘哲和郭弘轩见母亲尽心竭力,加上自己没有意中人,便毫无异议,任由家里张罗。   三天后·晌午   南方是“二月春风似剪刀”,西北的二月,冰雪尚未消融。   卧房内熏笼日夜燃烧,过于暖和,姜玉姝特地离开卧房,带领翠梅、小桃等人,团团围坐耳房里的圆桌。   她们凑近端详,议论纷纷:“密密麻麻,好多啊!”   “长得真像芝麻。”   “我只听说过,从未见过,更没有养过。”   “这一小箱,到底有多少颗?”   ……   姜玉姝摇摇头,“数不清楚。这小东西难弄,我托人从外地买的,没想到朋友帮忙买了这么多。”   下一刻,门外忽然响起郭烨稚嫩的呼唤声:“娘!”   “娘,在哪儿?”   姜玉姝扬声答:“娘在这儿,你进来玩!”   少顷,郭弘磊迈进门槛,奶娘抱着孩子紧随其后,他扫视四周,疑惑问:“这屋子冷冰冰的,连炭盆也没有,你怎么不回房——那是什么东西?”   “正是要冷冰冰,不能暖和。”   姜玉姝指了指木箱,笑盈盈说:“二爷不妨猜一猜?”   郭弘磊靠近,低头审视:木箱内,是一层一层的木屉,屉上铺着厚布,盛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看着像是芝麻。”郭弘磊猜测,伸手捏起几颗,定睛细看。   下人忍笑旁观,姜玉姝摇摇头,“不是芝麻。再猜再猜!”   郭弘磊颔首,“细看确实不像芝麻。唔……你平日喜欢琢磨庄稼、蔬果,难道这是粮食种子?”   姜玉姝托腮,“算是种子,但它并非植物的种子。我给点儿提示:去年挑宅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咱们新家花园里的小山上,前房主栽种了一片桑树,酿果酒喝。”   二爷虽然不认识蚕卵,但从书上读过桑、蚕的关系。他恍然大悟,“蚕……长这副模样?”   “哈哈哈,这是蚕卵!”   姜玉姝兴致勃勃,解释道:“现在得储藏进冰窖,等天暖、有充足桑叶之后,才能安排它孵化。家里有桑树,虽然是果桑,但也可以试试养蚕,解解闷。”   “原来如此,受教了。”   郭弘磊把蚕卵放回原处,面色如常,弯腰搀扶她,温和说:“走,跟我一同去会客。”   姜玉姝笑容一滞,“谁来了?”   “庸州知府,纪大人。另外两个你不认识。”   姜玉姝顺从站起,纳闷问:“纪大人?他找你有什么事?”   “他不是找我,而是找你。”郭弘磊耳语告知:“朝廷派他来的,钦差。” 第197章 养胎日常   钦差?   姜玉姝瞬间精神一凛,忐忑不安, 急忙问:“三、三个?朝廷居然派了三个钦差来查我?”   “别慌。”仆妇送来披风, 郭弘磊亲自为她披上, 低声告知:“纪知府为主, 其余两人, 一个姓董, 乃新任西苍同知,另一个姓方,是九殿下的人,负责上传下达,方公公。”   姜玉姝拢了拢披风, 动作一停, “公公?太监?”   “对,方公公。我曾经受邀,上皇子府赴过几次宴,认识他,没想到, 他也还记得我, 刚才见面,仍称我为‘二公子’。”郭弘磊回忆年少时光, 感慨万千。   “原来你们认识啊。”姜玉姝迅速整理仪容,“竟然有敕令!为了查我,够兴师动众的,看来, 朝廷大员争权夺势造成的风波不小,父亲忙得都没空回信了。”   郭弘磊宽慰道:“岳父为官半生,一贯极谨慎,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他在信里几乎不聊政/治,但根据我那两个弟弟透露:父亲撑得住,我不拖后腿,就等于帮了娘家。”姜玉姝振作,昂首说:“走,去会客!”   郭弘磊搀扶妻子,赶去会客。   不久·正厅   郭弘磊先迈进门槛,姜玉姝几乎被丈夫半架着走,双胎的身子,五个月便明显显怀,她裹得严严实实,行动缓慢。   两人进入后,对方护卫立刻关门。   “抱歉,拙荆有孕在身,走不快,让三位大人久等了,失礼之处万望谅解。”郭弘磊率先开腔,礼节性地致歉。   厅中端坐的三人微笑,均表示“无妨”。   姜玉姝站稳,定睛扫视:   上首无人,空着,西侧一排六把椅子,前三便是奉命查证奏劾的人。   第一个方公公,年近五十,中等个头,面白无须,嘴角眉眼含笑。   其次是庸州知府,纪学琏手捋长须,目蕴精光。   末位是新任西苍同知,董晨年过而立,正襟危坐。   “依次是方公公、纪知府、董同知。”郭弘磊朗声引荐。   姜玉姝仍被搀扶,略屈膝躬身,垂首施礼:“郭姜氏,见过方公公、纪大人、董大人。”   方公公起身,神态和善,嗓音尖细,抬手虚扶道:“不敢,咱家可受不起夫人的礼。请起,快快请起。”   纪学琏跟随太监站起,亦抬手虚扶,熟稔说:“特使无需多礼。”   “姜特使。”董晨新官上任,言行举止拘谨,远不如其同伴从容,仓促还了半礼。   紧接着,方公公敛起笑容,打开木匣,郑重从匣内取出一卷明黄绢布,双手捧高,尖细嗓音肃穆道:“敕令!”   姜玉姝垂眸,反感至极,但入乡随俗,她不得不跪,正艰难屈膝时——   方公公却阻止,“太子殿下仁慈,特许姜氏免跪。”   郭弘磊便搀起妻子。姜玉姝乐得不用跪,忙作感恩状,“多谢殿□□恤。”   方公公展开绢布,一字一句,宣读毕,和蔼说:“咱家奉命前来西苍,专程为了查证奏劾一事,避免冤枉无辜。因此,我们想问夫人几件事,请你如实回答。”   姜玉姝连忙点头,“我一定实话实说!”   “坐,都坐。特使不必害怕,我们只是奉命查问情况而已,你也坐。”纪学琏微笑招呼,与方公公谦让一番,众人先后落座。   对方三人显然事先商议过:纪学琏主审,但多由方公公发问,董晨提笔蘸墨,当场记录。   姜玉姝见状,忌惮暗忖:虽然是在我家,虽然不用下跪,但跟公堂审问相比,本质没有区别……   “第一件事,”方公公的笑脸说收就收,严肃问:“夫人与西苍皇商文氏家族,交情如何?”   果然,首先问这件事!姜玉姝早有准备,慎之又慎,正色答:“我只认识文氏家族的文一斋,而且,仅见过一面而已。当时,庸州图宁县令孙捷设宴,邀请文一斋,讨论开立屯田一事。我与西平仓副使魏旭恰在当地,受邀出席,席间所谈所论,绝无涉及‘利益勾结、贪赃枉法’等等!记忆中,宾主加上随从,大约十三四人,均可作证。”   方公公和纪学琏对视一眼,并未表态,后者温和问:“席间谈了些什么?具体说一说。”   “是。”姜玉姝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打起十二分精神,字斟句酌,详细作答。   足足一个半时辰后,方公公和纪学琏才停止发问,耳语商议。期间,西苍新任同知充当主簿,董晨忙碌记了五页纸,交给同伴过目。   经允许,郭弘磊在旁陪伴,倒茶递给她,“喝点儿水。”   “嗯。”姜玉姝喝茶润了润嗓子,悬心吊胆,等候对方发话。   半晌,纪学琏坐直了,慢悠悠喝茶。方公公重新换上和善笑脸,指了指供词,提醒道:“夫人,请签字。”   “好。”   忍!姜玉姝深吸口气,刚撑着扶手,整个人便被丈夫搀起,并肩走向对桌,遵照太监的意思,慢慢签下姓名。   曾经当流犯时,我都没签字画押过,越活越回去了……姜玉姝蓦地自嘲,捏紧笔杆,轻声问:“需不需要画押?”   “不,不用。”方公公和颜悦色,解释道:“夫人签名即可,咱家回去才能交差。”   “好的。”姜玉姝搁笔,始终冷静克制,“您看看,这样行吗?”   太监审视几眼,颔首答:“行了。”   夫妻一同返回原处时,纪学琏瞥了瞥,发现姜玉姝右手按着后腰,面露疲态。他若无其事,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客气问:“天色不早了,县衙准备了薄酒小宴,公公看是……?”   “哟!快天黑了。”太监作恍然状,顺势站起说:“打扰半天,是时候该告辞了。”   郭弘磊客套挽留,“天色已晚,三位若不嫌弃,赏脸留下吃顿便饭,如何?”   “再坐会儿?”姜玉姝体力精力不济,强撑着笑容。   折叠整齐的供词被锁进木匣,对方三人起身,太监摆摆手,解释道:“我们倒很想留下,只是先答应了当地刘县令,不好失约。”   纪学琏隐约流露怜悯之色,“你赶快歇着罢,我们去县衙落脚,告辞。”   “告辞。”太监抬脚走向门口。   姜玉姝脱口而出:“公公!”   太监止步回头。   姜玉姝使劲捧着手炉,欲言又止,“我、我……这个事儿——”   太监会意,含笑答:“少安毋躁,夫人请耐心等候消息,朝廷不会冤枉无辜的。”   姜玉姝察言观色,莫名松了口气,端端正正福了福身,“多谢公公。”   “不敢当。”太监谦和一笑,迈步离开。   护卫拉开门,暮色四起,一行人陆续迈出门槛。   姜玉姝歉意道:“请恕我行动不便。”她望着丈夫,“你送一送客人。”   “留步。”纪学琏一挥手。   太监和董晨异口同声,“特使请回,不用送了。”   于是,她回房休息,郭弘磊送客,结果硬是被拉去宴席,深夜方归。   夜深人静,烛光照进帘帐,床榻间一片昏黄。   双胎早早显怀,平躺愈发不舒服,姜玉姝只能翻来覆去地侧躺。   此刻,她面朝里侧,背贴丈夫胸膛。   郭弘磊拥着她,透露道:“其实,方公公他们先去了庸州,问过图宁县令和文氏家族之后,才来咱们家。”   “唉,究竟什么时候才有结果?”   “猜不准。公公后天一早启程,回都城复命,结果一出来,岳父就会写信告诉我们。”   姜玉姝颔首,“原来,他是九殿下推荐给太子殿下的啊?”   “你被弹劾,伤了保举人的面子。因此,九殿下求得太子允许,拿了敕令派亲信来西苍,严令彻查。”   “我没做亏心事,随便他们查!”姜玉姝琢磨片刻,好奇耳语问:“哎,奇怪,为什么太子仍然是太子?他快四十岁了?”   郭弘磊一怔,耳语告诫:“慎言!这种话,万万不可当众议论。”   “知道,我悄悄儿问问你嘛。”姜玉姝有感而发,庆幸喃喃:“想当年,充军屯田的时候,我日夜盼望皇帝大赦天下,结果,咱们自己争气,郭家单独获得赦免了!”   “如果靠等,立太子时没有大赦天下,太子又不知什么时候才登基,流犯得等到猴年马月?”   郭弘磊同样庆幸,“难说,幸亏咱们摆脱困境了。不过,听说圣上龙体欠安,太子监国,估计——”他打住话头,转而说:“所以,最近朝中不□□宁。”   “哦,我明白了。”   姜玉姝吃力地翻身,夫妻面对面,困倦嘟囔,“算啦,走一步看一步,不胡思乱想了,睡觉!”   郭弘磊蹭了蹭她的额头,“睡。”   一晃眼,四月底了。   天晴和暖,郭府花园生机盎然。   朝廷迟迟未下达命令,姜玉姝无计可施,只能耐心等待。王氏却高兴,十分满意儿媳妇得以安稳养胎。   边塞地广人稀,土地不昂贵,花园宽阔,内有一座小山,山顶建了观景亭,山坡栽着一大片桑树,枝繁叶茂。另外,姜玉姝闲不住,吩咐在南坡辟了两小块地,种下土豆和红薯,供她随时观察。   这天午后,丫鬟婆子搀扶她,奶妈带着三个孩子,浩浩荡荡一群人,散步赏花,顺便摘桑叶。   “唉哟,小祖宗,快下来!”众下人干焦急,担惊受怕。   姜玉姝一听,忙放下桑叶,抬头望了望,立即喊:“煜儿,不准爬树!”   “嘿嘿嘿~”郭煜敏捷滑下树干,后退两步,“不爬,我不爬了。”   郭烨两岁多了,正抱着树干,努力攀爬,兴奋大叫:“娘,看我,看我呀,我、我也会爬树!”   “弟弟,快下来,仔细摔。”龚宝珠愉快摘花,对爬树丝毫不感兴趣。   姜玉姝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腰酸背痛,扶着后腰,威严道:“看你做什么?看你调皮捣蛋吗?听着,统统不准爬树!山坡上,万一摔一跤,就糟糕了。”   “是。”两个男孩不情不愿,女孩则乖巧答应,劝同伴摘花、捉蝴蝶玩儿。   丫鬟搬来椅子,“夫人,坐下歇会儿。”   姜玉姝落座,叮嘱道:“桑叶摘下来之后,必须晾干,否则蚕会得病。”   “是。”   姜玉姝已经无法爬坡,关切问:“我上次嫁接的那几棵树,怎么样了?”   “放心,都活了!”丫鬟婆子乐呵呵,郊游似的采摘桑叶,谈天说地,热热闹闹。   两刻钟后,一名仆妇匆匆找来,躬身禀告:“夫人,龚大人和他续娶的夫人,来接宝珠姑娘了。”   姜玉姝一怔,“接?接去哪儿?”   “带回都城。毕竟不是咱们府的姑娘,她早晚得回龚家的。”   姜玉姝赞同点点头,“老夫人呢?”   “正在待客。”   姜玉姝便招呼道:“孩子们,都跟我走。宝珠,你父亲接你来了。”   “啊?真的吗?”龚宝珠一听,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往坡下跑,“太好啦!”   不多久·客厅   王氏朝次媳招招手,和蔼说:“玉姝,慢些,过来坐。看,这就是宝珠的继母。”   龚益鹏轻轻一推,“她便是我同你提过的女中豪杰了。”   他的续弦夫人十分年轻,高挑丰满,俊眼修眉,局促行礼,羞涩说:“小红见过夫人。”   照面一打,姜玉姝诧异睁大眼睛,愣在了原地,惊奇打量对方,“你、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填房答:“我叫林小红。”   姜玉姝愕然,心想:宝珠的继母?她不是杜飞燕吗?怎么变成‘林小红’了?难道世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第198章 姻缘天成   两人对视, 彼此打量, 姜玉姝愕然, 年轻填房也逐渐流露讶异神态。   “怎么?”龚益鹏始料未及, 吃惊问:“难道你们俩认识?”   姜玉姝回神,欲言又止。   自称名叫林小红的年轻填房犹豫点头, 绞紧手指, 迷茫答:“这位夫人,看着挺眼熟的,可、可——”她抬手, 使劲捶了捶脑袋, 沮丧说:“具体却想不起来了。”   龚益鹏急忙拉住小继妻的手,“别打伤了自己!”怜惜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担忧问:“又头疼了吗?”   “嗯。”年轻填房娇憨,懊恼撅了噘嘴, 含恨抱怨:“我爹和我哥, 把我打傻了, 有时候一动脑子,就头疼。”   龚益鹏安慰道:“说什么傻话?放宽心,按时服药,总有一天会康复的。坐。”   姜玉姝坐在婆婆下手, 旁观新婚夫妻恩爱融洽的一举一动,不知该作何感想。   “唉,听益鹏说起来,倒是个苦命的姑娘。”上首的王氏怜悯叹息, 告诉儿媳妇,“听说,她娘家贪婪狠毒,为了彩礼钱,不把女儿当人,强逼她嫁给一个病重的老头儿,冲喜。她不乐意,被父兄日夜殴打,险些被打死,逃跑途中幸亏遇见了益鹏,才得以跳出火坑。”   姜玉姝若有所思,“我记忆中,龚大哥是今年二月初再娶的,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去年九月,买的!”王氏压着嗓子,简略告知:“起初给益鹏当丫鬟,后来,小蝶被休弃,那边日久生情,益鹏自作主张,决定娶丫鬟,就简单成亲了。”   姜玉姝点点头,“原来如此。”   下一刻   “爹!”   龚宝珠被奶娘带去耳房擦脸洗手,干净清秀,兴冲冲跑来,脆生生喊:“爹爹!”   “哎,乖孩子!”龚益鹏眉开眼笑,慈爱招呼女儿,“珠儿,快过来,拜见长辈。”   年轻填房扬起笑脸,拍拍手,倾身说:“这就是宝珠啊?长得真标致!来,我抱抱你!”   龚宝珠停下脚步,羞怯打量陌生人,小声问:“爹,她是谁?”   “咳。”龚益鹏神色不自在了一瞬,旋即教道:“她是你的继母,即日起,你可以称她为‘母亲’,也可以叫‘娘’。”   女童呆了呆,脸色突变,满腔欢喜荡然无存,扁扁嘴,受伤地摇头:“不是!”   “她才不是‘娘’!”   “我娘生病,病死了,我再也没有娘了。我和煜哥哥一样,娘都病死了,没有娘了,没有了。”语毕,她大哭转身,跑出了客厅,边跑边嚷:“我不要她!”   由于大人隐瞒,两个孩子至今不明白真相,只知道娘亲是病逝的。同病相怜,郭煜顿时坐不住了,眼神复杂,斜睨年轻填房一眼,飞奔追赶,“妹妹!”   “等等我——”郭烨年幼懵懂,茫茫然,小跑尾随堂哥的脚步,却被母亲抬手一拦,“烨儿,莫添乱。”   奶娘会意,迅速抱起郭烨。   姜玉姝吩咐:“赶紧把那两个孩子追回来,哄一哄。”   “是。”   当着客人的面,王氏不便如何,叮嘱道:“快哄哄他们!”   继女当众哭嚷拒绝,年轻填房自然难堪,脸红耳赤,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龚益鹏歉疚安抚:“珠儿年纪小,还不懂事,你别生气,今后咱们一起教导她。”   “没!我没生气,我、我怎么可能生一个小孩子的气呢。”林小红连连摇头,“我挺喜欢宝珠的,真的。”   龚益鹏松了口气,“好,好。其实,宝珠可乖了,你们先熟悉熟悉,今后一定能融洽相处的。”   姜玉姝定定神,一边观察,一边打圆场:“这种事急不得,一开始陌生,难免有些抵触情绪。但只要真心疼爱孩子,她迟早会接受继母的。”   “对,急不得。”王氏维持待客的礼仪,笑道:“想当初,宝珠刚来的时候,特别害羞,不敢跟煜儿说话,看现在,三个孩子多要好!”   龚益鹏站起,朝上首深深躬身,“多谢伯母,多谢府上对小女的关照,在下铭感五内。”   王氏摆摆手,“嗳,亲戚之间,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坐,坐下聊。”   姜玉姝察觉,对面的年轻填房频频端详自己,眉间的困惑意味越来越浓。   “夫人,”林小红忍不住开口,目不转睛地问:“我和您,以前是不是见过面?我看您,越来越觉得眼熟。”   如果你是杜飞燕,我们当然认识。但林小红,我不认识。姜玉姝沉思之余,并未立刻回答,试探问:“你刚才说,你被你的父亲、哥哥打过?”   林小红颔首,既恨又惧,伤心答:“我差点儿被他们联手打死了。”   “我们是在林家村村口认识的。那天,她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神志不清,救醒之后忘了身世。大夫诊断,她的脑袋被打伤了,可能一时失忆,也可能永远失忆。”龚益鹏注视年轻貌美的继妻,内心七上八下。   姜玉姝皱了皱眉,“林家村?在哪儿?”   “庸州北塔,官道旁的一个村庄,我在茶摊歇脚时,小红一头一脸的血,突然冒出来求救。”   林小红仰慕凝视丈夫,“当时,我爹和我哥在后头追赶,扬言要打死我,实在太可怕了。我走投无路,迫不得已,从茶摊挑了一个面相和善的,跪下求他救命,恩公慷慨解囊,买了我。”   龚益鹏犹豫不决,耳语问:“要不、我回林家村打听打听你的身世?”   “不!”   “我这辈子,绝不会回林家,你也不准去!”林小红突然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双手抱着脑袋。   龚益鹏吓一跳,“好,好,听你的,不回去就不回去。快消消气,你一动气,就犯头疼。”   姜玉姝换了个坐姿,“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报答恩公。   “唔。”王氏虽然唏嘘,却只当看了一出苦戏。   姜玉姝字斟句酌,“所以,你忘了自己的身世,有关‘林小红’的一切,是林家人告诉你的?”   林小红点点头,“嗯。”   “不止。林家贪财、逼女儿嫁给老头冲喜一事,是茶摊摊主悄悄告诉我的。”龚益鹏眉头紧皱,“当时,我一则忙于办差,二则怕林家纠缠不休,急忙赶路,早知道就仔细问问了。”语毕,他郑重问:   “莫非你认识小红?”   林小红亦追问:“我总感觉,咱们之前应该见过面。”   姜玉姝不清楚对方的病情,并未直白挑明,含糊答:“我也觉得你眼熟。你的容貌,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姑娘。”   “啊?”林小红眼睛一亮,好奇问:“她是谁?哪里人?”   她叫杜飞燕,容貌和你简直一模一样!翠梅憋得难受,恨不能大喊一通。   姜玉姝审视对方,沉吟不语。   “不能告诉我吗?”林小红眼巴巴的,哀求:“求您了,说来听听,否则,我会好奇死的。”   杜家,找人找得快急疯了……思及此,姜玉姝缓缓答:“那位姑娘,她姓杜,秦州人士。”   “杜?”   林小红浑身一颤,眼神发直,喃喃说:“姓杜?秦州?杜、杜……秦州?耳熟,真耳熟。”须臾,她猛地抱住脑袋,霍然起身,尖叫:“鹏哥!我、我好像……不,不对!我应该是、应该是——啊!”   “小红?小红?”龚益鹏慌忙稳住她,紧张问:“大夫、方大夫呢?快请大夫,帮她镇静安神。”   姜玉姝一惊,顿感后悔,忙催促:“快,请方大夫来救人!”   夜间   众人听毕,均感惊奇。   王氏皱眉,继而舒展,感慨说:“罢了。看来,姻缘果真天注定,月老事先牵好了红线,表面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最终竟结为夫妻。”   郭弘轩慨叹:“够稀奇的,比话本子还精彩!”   “她遇见世兄之前,想必吃了许多苦头。”郭弘哲猜测。   “原来,”龚益鹏呆若木鸡,“小红不叫‘林小红’,而是叫‘杜飞燕’?隆顺镖局的千金小姐?”   姜玉姝谨慎答:“一切只是猜测。我把杜家的事儿告诉你,具体该怎么办,你和小红做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或许,世间真的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姑娘,也未可知。”   “这、这——糟了。”龚益鹏扼腕,尴尬透露:“我娶她的时候,囊中羞涩,一切从简,委屈了她,打算回家补办一场酒席。现在,该如何是好?”   王氏想了想,“女儿被拐失踪,她爹娘肯定急坏了,你该打听打听,设法确认一番,等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孩子才有外祖家族。说句实话,你冲动娶了村姑、丫鬟做填房,长辈那儿,恐怕难以交代。”   姜玉姝赞同道:“好歹确认一下,图个心安。”   “有道理。那,我先不急着启程了,必须弄清楚这件事才行。”龚益鹏苦笑叹气,“唉,裴文沣升迁的时候,我丢官入狱,焦头烂额,丝毫没听说杜家的案子。否则,岂敢草率迎娶?”   姜玉姝提醒道:“听说了也没用啊,你认识的是‘林小红’,不是‘杜飞燕’。”   “也对。”龚益鹏无奈一拍额头。   与此同时·郊外   月明星稀,树影婆娑,马蹄声急促。   “驾!”   “驾!”   两名镖师连夜赶路,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怒道:“少镖头没料错,咱们根本没冤枉人,裴文沣果然卑鄙狠毒。”   “大小姐就是被他抓去了,还死不承认。并且,他居然偷偷把大小姐送给朋友当填房,简直丧心病狂!”   “郭家也不干净。哼,那个姓姜的,我们几次恳求,她都睁着眼睛说瞎话,帮凶!”   他们气愤填膺,吼道:“快,回镖局报信。”   “救大小姐!”   一晃眼,六月初了。   天气越来越热,府里有冰窖,姜玉姝难得空闲,一度心血来潮,埋头琢磨几天,用羊奶、各式瓜果、坚果、果脯等等,做成冰镇甜点,哄三个孩子,深受喜爱。   这天,数人摇着扇子,闲聊家常。   “娘,我吃完啦!”郭烨嘴上一圈奶沫,放下勺子问:“还有吗?”   冰糕碗格外小,几口就吃完了。郭煜和龚宝珠推开空碗,意犹未尽。   姜玉姝悠闲摇扇子,“没有了,今天就这么多。”   “明天呢?”   姜玉姝柔声答:“改天。老夫人有令:冰糕凉,不宜多吃,不能天天吃。你们看我,一口也没尝过。”   “啊?”   “唉。”   “哦。”三个孩子同时失望。   林小红扑哧一笑,哄道:“叹什么气?下次再吃,还有呢。”   龚宝珠别开脸,不理睬继母。   姜玉姝若无其事,指了指桌上的桑叶,又指了指里间,“蚕饿了,给它喂点儿桑叶,它们吃饱了才会吐丝。”   “好!”三个孩子爱玩,顺从拎起一篮桑叶,跑进里间喂蚕。   少顷,蚕“沙沙”啃食桑叶的动静里,响起了儿童嬉笑玩闹声。   姜玉姝吁了口气,眸光一转,发现对方定定盯着自己的肚子,好笑问:“看什么?你不也怀了孩子么。”   “我——”林小红脸羞红,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讷讷说:“你的是双胎,快临盆了,我、我只有一个,才两个月而已。”   姜玉姝心烦气闷,叹道:“单胎好,双胎太遭罪了。我的脚早就肿了,多走几步都难,夜里躺下时,几乎喘不上气,只能半躺半坐地睡。”   “千万要小心啊,忍一忍,孩子快出生了。”   姜玉姝笑了笑,“多谢。你的胎儿月份小,也要小心,等稳当之后再去秦州探亲。”   “嗯,鹏哥也是这个意思,不然早就启程了。”   林小红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忐忑表示:“秦州杜家,隆顺镖局……我有些记得,有些毫无记忆,大夫说,我可能一辈子都记不起来。我真的是‘杜飞燕’吗?”   姜玉姝温和答:“八/九不离十。否则,你怎会有‘习武走镖’、‘父母兄长’的记忆?”   “唉,也是。”林小红既期待,又不安。   下一刻,仆妇忽然奔进门,心急火燎地禀告:“夫人,不好了!”   “门口、门口来了一大群镖师,其中有几个披麻戴孝的,指名求见、求见您,说是求您高抬贵手,把人还给他们。三爷和四爷外出赴宴了,龚大人又不在,老夫人气得喊‘报官’。您看该怎么办?”   “什么?”   姜玉姝惊讶站起,起身时猛了些,高高隆起的腹部一阵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降…… 第199章 龙凤双胎   “夫人——”   众人见姜玉姝身形晃了晃, 吓得纷纷脸色一变, 慌忙搀扶,“您没事?”   姜玉姝站稳, 咬牙按揉日夜酸疼的腰部,缓了缓答:“起猛了而已,没事。”她打起精神, 皱眉问:“那群镖师, 是不是隆顺镖局的?”   仆妇余光一瞥林小红,难掩气愤,点头答:“是!他们的头儿自称姓‘杜’,搀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淌眼抹泪,口口声声喊‘求你们把女儿还给我’。”   姜玉姝叹了口气, 面朝林小红, “肯定是专程来找你的。但奇怪,听他们的语气, 似乎在指责我们故意囚/禁了你。”   “我、我不知道呀,我什么都不清楚。”林小红手足无措,迷茫表示:“外头的事情一直是鹏哥在打理, 他叫我专心养胎, 其余统统不用管。这件事, 他丝毫没交代我,想必也不知情。”   仆妇六神无主,“对方正跪在大门口, 哭喊哀求,胡搅蛮缠,劝不听赶不走,吸引好些邻居旁观,闹得十分不像话。老夫人一听,气得头晕,您说,应不应该报官?”   翠梅不安地提议:“镖师个个会武功,粗鲁蛮横,咱们斗不过的,干脆报官?避免打起来吃亏。”   “别报官!”林小红脱口而出,虽然暂未恢复记忆,却下意识为杜家求情,小心翼翼说:“他们明知府上有当官的,自古民不与官斗,其中多半有误会,不如先谈一谈,误会解开了,不就行了?”   姜玉姝即将临盆,腰酸背痛,浑身不舒坦,无法冷静思考。她强打起精神,稍一思索,疲惫说:“不宜草率报官,免得被扣上‘仗势欺人’的骂名。既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小红,你出去露个面,大概解释解释,一则劝杜家别堵门吵闹,二则打消外人疑虑,省得邻居误以为郭家欺压百姓。”   “先礼后兵。”她神色严肃,不悦地告诫:“如果对方不吃敬酒,执意闹事、影响郭家名声的话,休怪我们报官,一同上公堂理论。”   “啊?”   林小红睁大眼睛,心慌意乱,紧张说:“我、我去露面?可是,我的记忆至今没恢复,见了亲人却不认得,他们会相信我是‘杜飞燕’吗?万一他们怀疑我是骗子,怎么办?”   姜玉姝一挥手,不容置喙道:“放心,我会安排人手陪同,你不用慌张,大方点儿,实话实说即可。”   “我、我有些害怕。”林小红迟疑不决,一度以为自己真是家境贫寒的村姑,陡然却被告知乃千金小姐,惊喜交加,难以置信。然而,记忆一直未恢复,令她底气不足。   “你不去,谁去呀?”翠梅生性较泼辣,忍不住说:“我们二爷不在家,三爷、四爷赴宴去了,你丈夫又外出了,难道叫我们夫人亲自处理吗?也不看看,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行动不方便——”   姜玉姝一阵气闷,抬手制止了亲信,注视林小红,叮嘱道:“不需要你做主,你只需露个面,杜家瞧见好端端的人,应该就不会闹了。然后,你告诉他们,一切等你丈夫回来,再从长计议。”   “哦。”林小红言听计从,鼓足勇气说:“好、好,我去试试。”   姜玉姝吩咐:“记住,假如对方蛮不讲理,无需争执,立刻报官!”   “是。”仆妇点头如捣蒜。   不久·厅堂   “唉。”   “平白无故的,咱们家这又是倒了什么霉?”   王氏非常不高兴,拉长了脸,喋喋不休地抱怨,嫌恶道:“江湖人士大多不可理喻,益鹏太冲动,娶错人了!”   “娶了镖头的千金,岳家蛮不讲理,他今后能有安宁日子过吗?”   炎夏六月,烈日高悬。姜玉姝汗涔涔,不停喝水,不停擦汗,莫名烦躁不堪。她默默克制情绪,冷静答:“生米煮成熟饭,连孩子都怀上了,夫妻恩爱融洽,明显分不开的。别人的家务事儿,龚大哥会和杜家商量的,总有一方会选择妥协。”   “哼,算了,横竖与郭家无关,由他们商谈去!”王氏脸色难看,频频望门口,“家里有麻烦,阿哲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姜玉姝靠着椅背,额头一片汗,“早已派人报信去了,但再快也得赶路啊。您耐心等会儿,估计快到家了。”   “孩子们呢?”   “在蚕室,喂蚕玩儿。”   王氏百思不得其解,“养蚕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养了一轮不过瘾,你又养一轮!”   姜玉姝笑眯眯,“买的蚕卵多,园子里又有桑叶,养蚕缫丝解闷,特别有趣。”   “唉哟,你不知道!”王氏絮絮叨叨,“昨天傍晚,两个小子淘气,用手帕包着几只蚕,献宝似的,冷不防打开,肉呼呼的虫子爬来爬去,吓我一大跳。”   “什么?”   “居然有那种事?咳,回头我一定说说他们!”姜玉姝愣了愣,忍笑说:“依我看,他们绝无恶意,估计只是想请您看看养蚕的成果。”   王氏疼爱孙子,聊起便眉开眼笑,愉快道:“你猜对喽。他们说,会多养些蚕、多弄些丝,给我做新衣服穿。”   仆妇立即恭维,“小小年纪就懂得孝敬长辈了,老夫人真是好福气!”   “平日教导有方,孩子才懂事。”   “太难得了!”   ……   王氏欣慰得意,暂撇开“蛮不讲理的江湖人士”,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哪里哟,俩小子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她目光一扫,突然发现儿媳妇满头大汗,顿时一惊,忙问:   “玉姝,你怎么了?满头大汗的,不舒服吗?”   翠梅和小桃正弯腰为她擦汗,姜玉姝摇摇头,轻声答:“老样子,倒没感觉额外的不舒服,只是热得心烦,想回房歇会儿,但——”   “身体要紧!你尽管休息,外头的事儿暂时有我,稍后有阿哲他们,不用你操心。”王氏担忧未出世的孙辈,停止抱怨与唠叨,一迭声吩咐:   “快,抬软椅来,慢慢送她回房,好生伺候着。”   “是。”   岂料,婆子尚未抬来软椅,不速之客先闯进来了!   二门外   管家率领几个小厮,手握棍棒,奋力拦截,狠狠把两个镖师往外推,厉声呵斥:“放肆!”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强闯民宅,简直目无王法。”   “小贵,报官,立刻报官,就说咱们府进强盗了!”   “明白!”小厮领命,飞奔向角门。   剑拔弩张之际,杜老四及其手下连连后退,焦头烂额,反复解释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们无意冒犯,只是想带飞燕回家而已。”   管家怒火中烧,劈头斥骂:“人都闯进来了,还狡辩‘无意冒犯’?睁开眼睛看看,郭府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吗?滚!滚出去!”   与此同时·后院   几个婆子互相推搡,一时半刻难分胜负。   林小红苦恼极了,一溜小跑,“唉,别跟着我!”   “飞燕!”   “丫头,你站住!”一名戴孝的妇人眼眶红肿,紧追不舍。   林小红提着裙摆上台阶,恳切说:“求您了,不要胡闹,我们借住亲戚家,你们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   妇人气喘吁吁,一把拽住女儿,伤心欲绝,哭道:“丫头,你真的不认识娘了吗?”   母女对视,林小红情不自禁鼻尖泛酸,软声答:“刚才不是告诉您了么?我曾经身受重伤,失忆了,忘记很多事,绝不是装傻充愣的。”   “我可怜的孩子!”   妇人憔悴衰老,双目布满血丝,使劲拽,心疼说:“走,跟娘回秦州,回家去,请几个高明的大夫治病。飞燕,因为你失踪,你爹着急担心,大病一场,上月初,他听说你被姓裴的送给朋友当填房,气得吐血,没救过来。”语毕,她泣不成声,“快,跟娘走,回家给你爹的灵牌磕头。”   “不行,我现在不能跟你走。”   林小红铁了心,“我要等鹏哥。等他回来,大伙儿从长计议——”   妇人激愤填膺,恨铁不成钢,打断道:“傻丫头,你被哄骗了,不拿刀杀了仇人,居然对他死心塌地?你疯了吗?快,跟娘走。”   “别怕,即使与官府为敌,娘也一定拼命救你!”   林小红忍无可忍,使劲挣脱,头也不回地喊:“鹏哥不是骗子,他待我不仅恩重如山,还爱护有加,我过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跟着你们逃跑?要跑你们自己跑,我不走!”   “你、你——站住!”杜母一贯宠爱甚至宠溺女儿,千辛万苦才找到,怎愿松手?她唯恐一分开,女儿又被“狗官”藏匿,跌跌撞撞,继续追赶。   此刻,王氏婆媳等人迈出厅堂,震惊扫视乱糟糟的局面。   “你们、你们是谁?”王氏脸色铁青,咬牙切齿,怒喝:“谁允许她们进来的?啊?还不赶紧把她们打出去,打出去!”   “是!”   众仆一拥而上,毫不客气,推搡驱赶杜母一行,霎时,庭院内乱成一团。   姜玉姝被亲信搀着,目瞪口呆须臾,当机立断,扬声问:“报官了没有?”   “已经派人上衙门求援了!”   姜玉姝点点头,“好。”   混乱中,林小红被缠得恼怒,甩开母亲,头昏脑胀,奔向姜玉姝。   “飞燕,听娘的话!”杜母哭肿了眼睛,蓬头乱发地尾随。   下一瞬,杜母焦急一扑,扑得杜飞燕往前踉跄,撞向身怀六甲的孕妇。   “玉姝小心!”王氏大惊失色。   翠梅等人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抵挡,“夫人——”   电光石火间,即将临盆的姜玉姝下意识护着肚子,想躲避,行动却笨拙,趔趄几下,不幸倒向廊柱。   “咚~”闷响,她的额头剧痛,腰背重重靠向柱子,旋即,腹部剧痛,下/身涌出一股热流。   “孩子!我的孩子——”姜玉姝脸色惨白,刹那间慌了,眼前一黑,金星乱迸,昏迷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   当她被一阵尖锐刺痛唤醒时,人已经躺在床上了。   嬷嬷和翠梅等人红着眼睛,激动禀告:“夫人醒了!”   两名稳婆挽起袖子,催促方胜拔银针,“快,快点儿,俩孩子待不住了,必须尽快生出来。”   方胜屏住呼吸,一一拔/出银针,“我已经够快了。”   王氏迅速靠近,紧张道:“玉姝?玉姝?醒醒,稳婆来了,来帮你生孩子。”   姜玉姝尚未彻底清醒,便感觉腹部一阵阵剧痛,痛得直哆嗦,冷汗涔涔,颤声答:“知道,我知道。”   “快打起精神!”做婆婆的心急如焚,喝道:“参汤呢?端来,赶紧喂她喝!”   姜玉姝强自镇定,喝了一盅独参汤,随即开始听从稳婆命令,强忍剧痛,运气使劲。然而,直到汗湿衣衫,整个人虚脱,孩子仍未生下一个。   “糟糕!”   “夫人又晕过去了。”   两个稳婆没辙,扭头嚷:“赶快请方大夫来下针!”   于是,姜玉姝再度被尖锐刺痛唤醒,再度服参汤、振作、发力……脱力昏睡。   眼前一黑,时间悄然流逝。   当她第五次清醒时,已是后半夜了,眸光一转,对上稳婆惶恐的眼神时,心猛一沉,慌忙摸肚子,哑声问:“孩子还没生下来吗?”   所有人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颗大颗的泪水流入鬓发,她哽咽问:“该不会憋、憋坏了?”   两个稳婆强笑摇头,“怎么可能?夫人千万别胡思乱想。”   “您摸摸,孩子还在动弹,挺有劲儿的。”   “那为什么生不出来?”   “这、这……不急,不急的。”   稳婆挤出笑脸,“来,再加把劲,孩子就快出生了。”   黎明时分,鸟鸣清脆,黛青天光照进窗纱。   姜玉姝精疲力竭,脸无血色,汗湿的发丝凌乱,蓦地涌起深深绝望感,忽然说:“翠儿?”   “哎!”翠梅胡乱擦擦眼泪,“奴婢在,夫人有何吩咐?”   姜玉姝眼神空茫,“这一关,我怕是过不去了。你、你快把烨儿带来,我有几句话,想教给他。”顿了顿,她看着稳婆,含泪嘱咐:“然后,你们拿把刀,把我的肚子剖、剖开,小心些,别划伤孩子——”   “不不不!”稳婆瞠目结舌,畏缩摇头,“岂敢呢?”   “我们只会接生,绝不敢杀人。”   “夫人——”翠梅和小桃,以及潘嬷嬷等人,忍不住大哭。   临死前,他是见不着了,夫妻缘尽,幸而儿子在家,母子得以见最后一面。姜玉姝无法自救,正颓丧心灰时,骤然一阵剧痛袭来,她毫无防备,头一仰,痛苦惨叫。   “啊——”   “糟糕,没办法了。”   “再拖下去,恐怕……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   两名稳婆愁眉苦脸,方胜亦无计可施,三人商议半晌,最终决定:“二爷事先吩咐过,保夫人的命要紧。来,试一试。”   “唉,姑且试试!”   一声声惨叫,吓白了门外一群人的脸。   郭弘轩头皮发麻,咽了咽唾沫,嗓音发抖,“娘,怎、怎么办?”   “唉,娘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稳婆,和你们一样,干着急!”   “嫂子上次生烨儿的时候,明明挺顺利的。”郭弘哲唇微紫,担忧得几乎发病,“这次太慢了。”   王氏一宿未眠,心急火燎,唉声叹气,“双胎,当然艰难点儿。咱们必须想想办法!”她心乱如麻,吩咐管家:   “快,再去打听打听,县里还有没有更厉害的稳婆?如果有擅长接生的大夫,务必请、求他来救命,三条命呐!”   “是,是。”管家不敢说半个“不”字,飞快离开。   渐渐的,天光大亮,旭日初升。   正当王氏焦急迁怒,怨天怨地怨家运时,房内突然传出洪亮的婴儿啼哭声。   “听,快听!”郭弘轩大喜过望,“孩子!孩子生出来了!”   房内   “哟,我看看,先出生的是、是哥哥!”稳婆审视一番,如释重负,“恭喜夫人,喜得贵子!”   一刻钟后   “小心,快,擦一下。”   两个稳婆极熟练,手麻脚利,笑道:“瞧,妹妹也出来了。”   “龙凤胎,恭喜夫人!”   翠梅和小桃端详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女婴,欲言又止。   其实,姜玉姝什么也没听见。   在儿子出生时,她的意识便逐渐消失,腹部一轻松,魂魄也一轻,飘飘荡荡,腾云驾雾一般,身体却仿佛跌入了万丈深渊,沉重的眼皮合上,瞬间人事不省。   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姜玉姝半梦半醒,呼吸变了变,隐约听见有人在议论:   “唉,稳婆说,为了保住三条性命,逼不得已,用了些手段。”王氏愁眉不展,“伤了根底,今后,她恐怕难以怀孕了。”   “三条性命啊!”心腹仆妇宽慰道:“当时情况危急,根本顾不上‘今后’,肯定保命要紧,否则没法向二爷交代。”   王氏叹道:“玉姝昏迷不醒,孙女儿又虚弱得咽不下奶,叫我怎么告诉弘磊呢?”   “您别太担心了,吉人自有天相,等夫人清醒了,过几天再给二爷报喜也不迟。”   王氏絮叨一阵,起身离开,边走边说:“另外,朝廷也真是的,既然罢免了,为什么又给她封官?泱泱大乾,老揪着一个女人不放,本应该任用男人的。”   仆妇赞同颔首,“夫人元气大伤,少说也得休养一年半载,哪儿有体力精力当官?”   王氏严肃道:“我得想个法子,帮玉姝推辞了。” 第200章 升迁之喜   艰难生下龙凤胎, 姜玉姝几乎丢了半条命。   她脑袋发木, 脑海常常一片空白,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待其彻底恢复神智, 已是十天之后了。   母亲的本能,虽然饥肠辘辘,第一句话却问:“孩子呢?孩子好不好?”   “挺好的。”王氏避重就轻, 乐呵呵告知:“奶妈就用那两个你之前挑的, 知根知底, 勤恳老实,照顾孩子很有一手。”   郭烨站在榻前, 懵懂幼童从家里近日的气氛中,自发学会了担忧与恐惧,皱着小脸, 嗓音稚嫩, 关切问:“娘,你生病了, 什么时候才能好?”   “已经好了。”姜玉姝凝视长子, 心软而温暖,想抬手捏捏他脸蛋, 却发觉自己浑身无力,软绵绵,连手也抬不起来。   郭烨立刻高兴了, 踮脚凑近,期待问:“那,你别躺着啦,快起床,赏花摘桑叶?喂蚕,去不去?”   “小烨,不能压着病人!”郭煜早已开蒙,又经历过母亲病逝,懂得死亡的可怕,忙拉起挨着母亲撒娇的堂弟。   郭烨挠挠头,“哦。”   姜玉姝欣然夸道:“煜儿越来越懂事了。”她扫视一圈,不动声色,“奇怪,怎么不见你的小尾巴?宝珠呢?”   “她出去了,跟着她爹,找她继母的娘家人商量事情。”   姜玉姝不解地蹙眉,“大人商量就行了,带小孩子做什么?”   “不知道。妹妹不太乐意,但龚伯伯吩咐了,必须去。”郭煜撇撇嘴。   王氏听见杜家就生气,耷拉着眼皮,淡淡告知:“是赴宴。两家人一起吃顿饭,互相打探底细,商议今后的事儿。”   姜玉姝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婶娘,我们刚才去看了新的弟弟妹妹!”郭煜兴致勃勃。   姜玉姝方才便看出婆婆隐瞒了些麻烦,立即顺势问:“你觉得新的弟弟妹妹怎么样?”   “弟弟全身红通通的,妹妹特别瘦小。”郭煜说着,两手比划了一下,感慨道:“妹妹爱哭,她只有这么一点点大——”   “煜儿!”王氏忙打断,宽慰儿媳妇道:“孩子提前出生,难免瘦小些,你放心,一定会慢慢长结实的。”语毕,她摸摸郭烨的脑袋,“想当初,烨儿刚出生的时候,也不胖,但看现在,多结实!”   姜玉姝眉头紧皱,倏尔放心,倏尔担心,挣扎着意欲坐起,却只抬得起脑袋,“我想亲眼看一看,不然总不放心。”   “快躺下!”   王氏等人纷纷劝说:“急什么?婴儿还能跑了不成?你元气大伤,大夫叮嘱必须卧床休养,歇着,过几天再看孩子也不迟。”   “是啊,身体要紧。”   “方大夫待会儿就到,给您把把脉。”   ……   姜玉姝虚弱,稍一动弹便喘吁吁,中气不足汗涔涔,无奈平躺,“唉,那我歇会儿再去探望。好饿,有吃的吗?”   “有,当然有!”   下一刻,翠梅和小桃一人拎着食盒,另一人端着托盘,食物香味里夹杂药味儿,打量病人几眼,欣喜道:“夫人醒啦?太好了!”   “大夫交代的,饭前服药。奴婢服侍您洗漱洗漱,先喝药,再用饭。”   王氏见房里拥挤,便吩咐奶娘:“带他们下去,明天再来请安。”   小哥俩依依不舍地退下,被奶娘和丫鬟簇拥着离开。   转眼,房里安静多了,婆媳继续交谈。   “哼,混江湖的人,果然大多蛮不讲理!杜家软磨硬泡,既不准益鹏回家,更不准他带走小红,商量了几次,至今没谈妥。唉,益鹏骑虎难下了。”王氏嫌恶黑着脸,憎恨道:   “那伙匪徒,胡搅蛮缠,强闯民宅,害得你摔倒,母子三人一度性命危急,幸亏神佛与祖宗保佑,有惊无险。否则,弘磊如何接受得了?又该怎么向你娘家交代?”   姜玉姝靠着引枕半坐,翠梅喂其喝粥。她心有余悸,后怕唏嘘:“我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多谢阎王爷,仁慈放我回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龙凤胎,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你拥有了,好福气啊。”家中添丁,王氏喜气洋洋。   “但自古往往福祸相依,”姜玉姝心情沉重,十分低落,“你们不用隐瞒,我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听见了,稳婆说我今后难以怀孕。”   能生,乐意生几个,她可以慢慢考虑,与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怀孕相比,感受完全不同。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旋即七嘴八舌地安慰:“你听错了!其实,稳婆的意思是:你元气大伤,彻底康复后才能考虑下一胎。”   “好好儿休养,迟早会痊愈的。”   “夫人切莫胡思乱想。”   ……   姜玉姝苦笑了笑,“或许这就叫天意,不接受也得接受。”顿了顿,她振作,打起精神问:“那,官府具体是怎么判决杜家的?”   王氏嫌不够解气,冷冷告知:“当天闯进府里的,无论老少,女的杖责三十,男的五十,其余堵门闹事的,统统二十。哼,实在是便宜他们了!”   “唉,那天,益鹏当众下跪求情,加上你生产困难,全家焦头烂额,我有顾忌,怕戾气影响福运,左思右想,轻饶了匪徒。”   姜玉姝点了点头,“适可而止,很对。咱们在赫钦安家,做事不能不留余地。”   “杜家应该庆幸你母子三人性命无虞,要不然,即使我当时没追究,等弘磊回来,他岂能饶恕罪魁祸首?”王氏极不痛快。   “提醒弘磊,让他别急着回家,戍边军务繁忙,将领若是频繁探亲,上司恐怕会不高兴。”   “知道!我特地叮嘱了,叫他等孩子满月时再回来。”   姜玉姝颔首道:“下个月恰巧是您的寿辰,一举两得。”   “唔。”王氏眉开眼笑。   姜玉姝吃了一碗粥,漱口擦嘴,忍不住批评:“照我说,龚大哥也有错。杜家的事儿,他既然选择留下调查,打探明白之后,为什么迟迟不主动联系?假如他及时采取行动,解释清楚,杜家就不会兴师问罪,闹得难以收场。”   “唉,益鹏斯文老实,一贯有些优柔寡断,况且,他从未与江湖人士打过交道,无意中娶了镖头的女儿,四个舅兄都会武功,他当然害怕了。”王氏既谅解,又恨铁不成钢。   “害怕?真是的,拖延能拖过去吗?”   姜玉姝坐着消食,强忍身体不适,气笑了,“娶都娶了,两相情愿,又不是坑蒙拐骗的,他害怕什么?”   “他胆子小,一旦动起手来,只有吃亏挨打的份儿。”王氏叹了口气,透露道:“我问过了,他决定补办喜事,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给杜家一个交代。”   姜玉姝摇摇头,无言以对,慢腾腾躺下,“算了,别人的家务事,与咱们无关。我睡会儿。”   “对了,今早,刘知县夫妇专程来探望,你当时没醒,我带刘夫人看了一眼,她就告辞了。据说,有公务找你商量。”   “哦?”   姜玉姝瞬间来了精神,忙嘱咐:“翠儿,尽快写个请帖,替我邀请刘知县夫妇来、来品茶,问问究竟是什么事。”   “八成有关你的升迁。”王氏严肃说:“依我看,无论什么官职,最好推辞了,你现在太虚弱,根本不适合东奔西走。”   “升迁?”   升迁,升迁,升迁……不知这次,朝廷会给我什么官职?姜玉姝万分好奇,心潮澎湃,谨慎道:“传闻罢了,压根没有准信。我得先打探消息,然后考虑考虑,才能做出决定。”   王氏愈发了解次媳,语重心长地说:“三个孩子还小,离不开母亲……你忍心把孩子撂在家里吗?”   “当然不忍心。”姜玉姝霎时眸光一黯,轻声说:“我会慎重考虑的。”   一晃眼,七月了。   骄阳似火,酷暑逼人。   郭弘磊一行风尘仆仆停在府门口时,汗湿戎装,晒得脸泛红。   他脚下生风,给王氏请安之后,匆匆洗漱,飞快看望妻子。   然而——   “不巧了,夫人正在休息。”   翠梅和小桃正在调/教新挑进房的丫鬟,小声答:“通常,她未时末才醒,一没休息好就犯头疼。”   “要不、二爷先去看看孩子?”   郭弘磊摆摆手,轻手轻脚迈进里间,定睛一望:   姜玉姝沉睡,脸色苍白,比起怀孕前,气色差多了。   成亲至今,他从未见她变得丰腴,因为种种事情操劳,总是一副纤弱的样子。   郭弘磊凝视半晌,长叹息,默默退出卧房。   少顷   郭煜和龚宝珠尾随,郭烨兴高采烈,颠颠儿带路,抬手一指:“爹,看,弟弟妹妹!”   两个奶妈忙让开,露出一对刚满月的龙凤胎。   “我瞧瞧。”郭弘磊激动靠近,弯腰,转瞬惊讶睁大眼睛,“双胞胎,个头怎么差别这么大?”   夏季的襁褓内,男婴已经长开了些,皮肤白嫩,五官像极了父亲,正闭着眼睛酣眠。而女婴,长相随母亲,皮肤仍泛红,比起胞兄,个头小了一圈不止,正哭泣,哭声微弱。   潘嬷嬷解释道:“龙凤胎,两个胎胞,俩孩子一开始就各吃各的,哥儿天生壮些,姑娘胃口较小,个头有差别很正常。”   “咳,其实,刚出生的时候,差别没这么大,哥儿月子里长大了许多。”   郭弘磊坐在榻边,伸手想抱抱女儿,却犹豫缩回,改为抚摸襁褓,皱眉问:“孩子胃口不好,就没请大夫看看吗?可怜,可怜见儿的,听听,这哭声小的!”   “隔三岔五就请大夫来看,刚满月的婴儿,大夫不敢用药,只叮嘱哄她多喝奶,吃饱了就哄她睡觉。”   郭弘磊目不转睛,剑眉拧起,“她哭,是不是因为病了?”   “没有没有!”   “大夫仔细看过了,姑娘没生病,一生下来就经常哭。”   郭弘磊端详女儿,恍然颔首,“吃得少、不睡觉、爱哭……难怪瘦小。”他扭头,望了望旁边酣睡的次子,喜忧参半,教导女儿:“别哭了,你该学学你哥,明白吗?”   女婴虽然哭得脸涨红,却仍看得出五官精致,惹人怜惜,令父亲十分心疼。   郭弘磊束手无策,催促道:“快,喂她吃点儿,哄哄她。”   “哎,是。”奶妈忙抱起婴儿,使出浑身解数哄慰。   几人围着女婴转,直到亲眼看着女儿入睡,他才起身,回房探望妻子。   “二爷。”丫鬟毕恭毕敬,屈膝行礼。   姜玉姝正对镜梳理发丝,扭头,笑盈盈问:“你看孩子去了?”   “嗯。”郭弘磊大步流星,握住她双肩,附耳说:“夫人辛苦了。”   姜玉姝逃过难产一劫,仿佛与儿女一同新生了,庆幸道:“孩子出生时不太顺利,但顺利满月了,我很高兴,不觉得辛苦!”   郭弘磊内心五味杂陈,歉疚不已,又道:“恭喜夫人。”   “喜从何来?”姜玉姝一怔,眸光明亮。   “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宣判你无罪,并且,任命你为图宁知县。”   姜玉姝心如擂鼓,抬手捂着心口,屏住呼吸,“知县?图宁知县?这、这是真的吗?”   郭弘磊眼里饱含欣赏,“千真万确,你即将成为大乾第一位女知县。”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玉姝升——官——了(*^▽^*) 第201章 破格提拔   女知县?   姜玉姝不敢置信, 使劲捂住乱跳的心,既激动又纳闷, 紧张表示:“天呐,我、我虽然偶尔做做梦,但从未认真设想过升迁,更加没料到,我居然能当知县?”   “夫人何必妄自菲薄?”   郭弘磊莞尔, 感慨道:“你的官职, 特使一职乃圣上恩赐,知县一职乃太子监国时提拔,皆凭借功绩,朝廷自有考量, 绝非心血来潮之举。”   姜玉姝垂眸沉思, 不安地说:“话虽如此, 但国有国法, 自古以来,科举出仕才是正统路子, 我连四书五经都没通读过一遍,却从平民百姓一跃而当官, 那些寒窗苦读多年的书生们,岂能服气?”   “各凭本事,有什么不服气的?”郭弘磊挑眉,安慰道:“书生若有本事,应该奔着金榜题名用功, 嫉妒女官者,心胸狭隘,难道朝中没有女官就轮到他当官了吗?”   “科举确实是正统路子,但世袭与恩赐也自古有之,朝廷慧眼识珠,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十分难得。”   姜玉姝定定神,略一琢磨,“对,各凭本事!我堂堂正正,又没有贿赂朝廷,犯不着心虚惶恐。”她观察对方神色,小心翼翼问:“那,你赞成吗?”   “我不赞成。”郭弘磊虎着脸,反问:“但一则旨意不可违,二则你不乐意拒绝,我不赞成,有什么用?”   姜玉姝眸光闪了闪,放下梳子,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经,柔声说:“既然不能违抗,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唉,我有自知之明,自知才干平平,兴许上任三年两载、就会因为毫无政绩被罢免,灰头土脸地回家,靠二爷养着。”   “哼。”   郭弘磊被噎了一下,无奈反握住她的手,妥协道:“男人养家天经地义,无论你当官,或是被罢免,我都得养着。不过,最好是辞官,假如又被罢免,你又该躲房里伤心大哭了。”   姜玉姝面子挂不住,拧他一把,嗔道:“谁哭了?你才哭了!”   郭弘磊顺势搂住她,低声说:“我刚才看了孩子,儿子们很乖,女儿特别像你,长大了一定容貌出众,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小丫头爱哭,哭累了才睡得着。估计是因为,她在娘胎里的时候,你仕途不顺利,经常偷偷哭,被女儿学去了。”   “怎么可能?”姜玉姝讪讪否认,“我只哭了那一次而已,绝对没有‘经常’。”   郭弘磊吻了吻她的额头,满腔喜悦,“龙凤胎,亲戚朋友不知多羡慕我。夫人真是受苦了。”   “三个孩子,你觉得够不够?”姜玉姝悬着心,不可避免地担忧,黯然告知:“我、我今后,很难再怀孕了。”   郭弘磊已经知晓一切,郑重其事答:“够了,足够了。”   “嗯。”四目对视,姜玉姝悄悄放下心,暗忖:如果是重视子嗣的男人,妻子不孕,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纳妾,妻子毫无反对的理由……万幸,他不是那种人。   郭弘磊告知:“对了,朝廷命令你九月之前赴任,接替孙捷。”   “九月?”   “好!到时我的身体应该恢复了。”姜玉姝想了想,好奇问:“哎,孙大人升迁了吗?”   “凭着润河河道的功绩,他迁了,但没升,调去别处当知县,算是得偿所愿。他害怕战祸,一直想离开图宁。”郭弘磊剑眉拧起,“而你,却从清闲的军储仓特使,变成了穷困边县的知县。”   姜玉姝心潮激荡,斗志昂扬,“真没想到,朝廷竟如此看得起我,信任委以重担,我要是干得不好,可就辜负朝廷的期望了。”   “走一步看一步。”郭弘磊无可奈何,“我在图宁卫——”   姜玉姝摩拳擦掌,“咱们互相关照!”   “好。”   与此同时·都城皇宫   金碧辉煌的殿堂,高大宽敞,整洁庄严。   九皇子昂首阔步,迈进书房,略躬身唤道:“皇兄!”   “来了?坐。”嫡长皇子赵湛,现已是太子。他放下奏折,疲惫揉捏眉心,温和问:“见过父皇和母后了吗?”   九皇子落座胞兄下手,“刚请安回来,陪父皇下了两盘棋,陪母后赏了一会儿花。”   “好,正应该如此,多陪伴长辈,多尽孝心。”太子惯常板着脸,不苟言笑,叮嘱道:“别急着出宫,待会儿一起侍奉父皇用膳。”   “行呐!”   天气炎热,殿堂内却凉风习习,太监们毕恭毕敬地打扇子。九皇子品茶,吃冰镇果子解闷,至晌午时,提醒道:“该用午膳了,还没忙完吗?”   “略等会儿。”太子专注批阅奏折,眉心皱成一道“川”字,凝重道:“西北总是多事。”   九皇子关切问:“西北又出什么事了?”   “干旱,秦州、普釉两地粮食歉收,请求朝廷赈济。”   九皇子领了个闲职,偶尔上朝只是应卯,疑惑问:“番邦进贡的粮食,名叫土豆的,已经好几年了,据说耐旱,而且容易丰收,至今还没流传开吗?”   “全新的东西,再如何好,流传总需要一段时日。何况是庄稼,种一两轮,一年便过去了,尤其慢。”太子了然于胸,顺口谈起:“目前,土豆盛产于西苍,流传向周围,庸州栽种颇多,各地收成相差较大。”   “但流传向别处时,收成就难以预料了,毕竟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一说。”   九皇子赞同颔首,想了想,提议道:“那个姜氏,不是擅长侍弄庄稼吗?既然查清她并未贪赃枉法,何不派她去扭转粮食歉收之地的局面?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她已经是知县,极破格了,能否胜任尚未可知,哪儿有精力管更多?她又没有三头六臂。”   九皇子夸道:“横竖已经破格任用女官,不在乎再破一破,皇兄唯才是举,足以显示您的眼光与魄力,佩服佩服!”   太子含笑合上奏折,笔尖点了点胞弟,旋即搁笔,不疾不徐说:“我原本考虑:任用女官,终究不太合规矩,索性顺着弹劾除其名,免生无谓的枝节。”   “那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根据派下去的人呈上的供词,以及暗中搜集的消息来看,姜氏算有几分真本事,勤恳为公,热诚为民,分内尽职尽责,分外也办成了几件实事,粮食作坊、筹划运河等等。故决定,给她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本宫倒要瞧瞧,女官究竟能出色到什么地步。”   “一个女人,那么有干劲,稀奇!”九皇子饶有兴趣,“她有几分能耐?我也好奇得紧。”   太子气势威严,淡淡道:“且看她值不值得朝廷信任。等发现无法胜任时,再除名也不迟。”   数日后·赫钦   如今,郭家在县里不仅站稳了脚跟,更算是有头有脸。本月,府里既要办满月酒,又要给王氏过寿,经商议,决定一起办。   请帖早已发出去了,操办喜事,上上下下日夜忙碌,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至喜日时,众仆天未亮便开始忙活。   黎明,被褥帘帐窸窣作响,姜玉姝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喃喃问:“天亮了吗?”   “你接着睡,早饭时再起。”郭弘磊利落系上外袍。   姜玉姝揉了揉眼睛,费劲一瞥天色,“还早呢,你可以再歇会儿。”   “不了。”郭弘磊解释道:“今天宾客不少,长平那边,穆家两位世兄确定会来喝喜酒,加上我的同袍、你的同僚等等,我得四处看看,以免失礼惹人笑话。”   “好。”话音刚落,她重新跌入梦乡。   郭弘磊莞尔,掩好帘帐,大踏步拉开房门,巡察宴席。   于是,姜玉姝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大天亮,直到丫鬟敲门,才起床洗漱用餐。   饭毕,她惯例牵着长子,领着侄子和表侄女,先溜达探望婴儿,然后给王氏请安。   不久,宾客陆续登门。   官客在前厅,由郭弘磊三兄弟负责招待;堂客则聚在王氏院内,有单独赴宴的,也有带着儿女的,十几个孩童在花园里玩耍,各家的奶娘丫鬟跑前跑后,或劝或哄,欢声笑语连成片,热闹非凡。   姜玉姝仍在休养中,坐久了腰酸背痛,露面应酬半个时辰,引领女客看望了龙凤胎,亲友便主动催她歇息。   其中,裴文沣的妻子纪映月,由于其堂妹衣裳被顽童用冰糕弄脏了,跟随姜玉姝回房清理。   “抱歉,舍下没有与你年龄相仿的姑娘,丫鬟的衣裳断断不敢拿给贵客换,只有我的,委屈纪姑娘了,将就将就。”说话间,姜玉姝示意,翠梅便递上一套衣服,“这套衣服是新做的,我没穿过,你穿可能略长些。”   “多谢夫人,映茹给您添麻烦了。”纪映茹羞怯怯,清秀柔弱,其贴身侍女道谢并接过衣服。   姜玉姝致歉:“哪里?应该是舍下招待不周,孩子们追逐嬉闹,弄脏了客人衣裳,姑娘莫怪。”   “无妨,无妨的。”纪映茹垂首,连连摇头,以示不介意。纪映月笑道:“小茹害羞,让夫人见笑了。妹妹,快去换衣裳。”   “嗯。”   姜玉姝应酬几句,温和吩咐:“带纪姑娘去客房休息。”   “是。”丫鬟带路,纪映茹主仆离去。   转眼,姜玉姝窝在躺椅里,梳了妇人发髻的纪映月坐在她旁边,两人聊起了悄悄话。   “唉。”纪映月下意识摸了摸肚子,焦虑不安,苦恼倾诉:“成亲至今,肚皮总没有动静,婆婆和太婆婆经常来信打听,我、我……唉,最近,连我娘也开始急了,又是求神拜佛,又是看大夫,统统没用。”   “姐姐若有办法,能不能教教我?”   姜玉姝哑然失笑,“姐姐?按辈分,你是我表嫂啊。”   “辈分虽如此,但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姐姐。”纪映月推心置腹道。她知晓表兄妹的往事,曾经旁敲侧击刺探,最终在对方坦荡荡的态度里,芥蒂逐渐消失。   姜玉姝坐直了,凝视对方,坦率道:“咳,坦白说,我是顺其自然怀上的,从未采取办法,没有秘方。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了。”   “千万别这样说!”纪映月尴尬咬唇,“没有也没什么。咱们许久不见,早该聚聚了。”   “你们刚成亲一两年,你年纪比我小好几岁,压根不用急,放宽心,孩子早晚会有的。”   “我是年纪轻,但他晚成亲,年龄不小了,难怪长辈们着急。”   姜玉姝皱皱眉,试探问:“难道我表哥催你了?”   “这倒没有。他的意思也是‘顺其自然’,只是长辈期望高,我没法宽心。”纪映月苦笑。   “这种事,真的急不得。或者,请个大夫调理调理身体?”   “唉,正在调理,天天喝药。连来赫钦探望姑妈,也带着药。”纪映月忧愁叹气,“我真怕自己怀不上孩子。”   “迟早会怀上的,少胡思乱想!”姜玉姝并无所谓的“生子秘方”,只能反复安慰。   不知不觉,晌午了,即将开宴,丫鬟笑吟吟邀请主宾入席。   姜玉姝站起身,“走,去我婆婆那儿,热闹热闹。”   “姐姐慢些。”纪映月亲自搀扶。   下一刻,纪映茹的丫鬟突然慌慌张张赶来,跑得满头大汗,白着脸禀告:“四姑娘不见了!”   “什么?”   纪映月吃惊问:“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你没跟着伺候吗?”   “我们原本待在客房里,郭府丫鬟怕姑娘闷,提议游园赏花,我们就去了。谁知,花园里许多孩子在玩耍,走走停停,热闹中一没留神,姑娘就不见了,奴婢和郭府那丫鬟悄悄找了几圈,没找着。”侍女惊慌失措,吓得直哭。   纪映月也慌了,“姐姐,这、这该怎么办?小茹万一出事,我无法向叔叔婶婶交代。”   “莫慌,我想想办法。”   姜玉姝稍一思索,当机立断,吩咐道:“立刻传刘嬷嬷,我有事吩咐她!”   作者有话要说:  总有一天,朝廷会发现,破格任用女官是值得的! 第202章 情愫暗生   “一个大活人都能伺候丢了, 回头看婶娘怎么罚你!”婆家连催带疑,纪映月急欲怀孕而不得,本就烦恼,勉强克制恼意。   郭家办喜事, 纪府丫鬟想哭不敢哭, 想跪被阻止, 颤声恳求:“奴婢知错了,求姑娘饶恕。”   姜玉姝一摆手,“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 是赶紧把四姑娘找回来。”   “小月, 你放心, 光天化日之下,令妹应该不至于出事, 舍下花园比较宽敞,她多半迷路了。”   纪映月忙点头, “对, 先找人要紧。唉, 实在抱歉,我们又给姐姐添麻烦了。”   姜玉姝作为主人, 只能道:“其实也怪我家丫鬟, 粗心大意, 没照顾好客人。”   下一刻,丫鬟通报:“夫人,刘嬷嬷来了。”   “进来!”   少顷, 一干练仆妇恭敬躬身,“夫人有何吩咐?”   姜玉姝开门见山,叮嘱道:“纪家的四姑娘,游园赏花时估计迷路了,你立刻带几个丫鬟,悄悄儿把她找回来,不必声张。”   “是。”刘嬷嬷会意,转身匆匆带人去寻找。   此前两刻钟·花园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   园内花木扶疏,错落有致,风景宜人,树荫下凉风习习。   纪映茹被两个丫鬟簇拥,一边散步一边赏花,悠闲自在。   走着走着,行至一片空地,十几个孩童正在树荫下追逐嬉闹,各家的奶娘丫鬟陪同,旁边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与茶水,招待小客人们。   纪映茹走累了,看见树荫下的石凳,便道:“坐会儿。”   两个丫鬟止步,乐呵呵闲聊,旁观热闹场面。   空地上   郭煜既是小主人,又从小淘气爱玩,自然而然成为孩子王,他时而与比自己年长的聊天,时而陪幼童玩耍,忙得不可开交。   “哎,郭煜,你二叔真的会飞檐走壁吗?”几个男孩兴致勃勃。   郭煜与有荣焉,胸膛一挺,手中木剑像模像样地比划两下,自豪答:“我二叔武艺高强,当年,庸州被北犰贼兵侵占,咱们肯定要夺回的嘛。于是,朝廷派大军驱赶敌兵,攻城时,千军万马,无数人亲眼目睹,我二叔第一个登上城墙!”   “那必须快,稍慢些,就被敌兵用箭、石头、滚油杀死了。所以,他快得跟飞檐走壁没什么区别。”   “当年,朝廷特地颁下圣旨,嘉奖叔父,那圣旨我亲眼看见过的。”   男孩往往天生钦佩英雄豪杰,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好奇问:“圣旨?”   “圣旨长什么模样?”   郭煜滔滔不绝,详细解答。   紧接着,男孩们又问:“你这套兵器,一共有几样啊?”   “能不能给我玩玩?”   郭煜顿时更自豪了,命令小厮打开箱子,大方展示叔父赠的礼物,并慷慨允许朋友把玩。   与此同时,八/九个幼童,未满三岁的郭烨最小,有追逐的,有摘花的,有拿点心喂雀儿的……稚嫩嗓音欢呼雀跃,拍掌,连蹦带跳,跑来跑去,热闹极了。   纪映茹目不暇接,半晌,笑着赞叹:“好热闹啊。”   “姑娘稍等,奴婢去给您端茶来。”郭府丫鬟屈了屈膝,慢慢穿过热闹人群,走向对面桌子倒茶。   纪映茹主仆继续观看。   忽然,两个男童起了争执,你追我打,不慎拉拽摔倒,同时哭起来。   纪映茹一愣,忙起身吩咐:“快搀起他们。看看,摔伤哪儿了?”   丫鬟听令蹲下搀扶,两个男童却开始推搡,“嗳,别、别打架。”   纪映茹弯腰拉开一个,“好了,不要打架。”她诧异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话音刚落,附近便有一丫鬟飞奔而来,歉意抱走自家孩子。   “还剩一个,谁家的?”纪映茹没多想,叮嘱道:“春儿,你抱他过去问问,还给人家。”   “是。”丫鬟抱起女童,边哄边打听。   下一瞬,一个胖嘟嘟的女童颠颠儿跑来,擦着纪映茹的腿而过,追逐一只蝴蝶,奔向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路。   “哎——”   纪映茹目送摇摇晃晃的小身躯,下意识阻止:“你上哪儿?快回来,仔细摔一跤。”   女童全神贯注地追逐蝴蝶,头也不回,转个弯,消失了。   “唉呀,你又是谁家的孩子?”纪映茹刚及笄,少女心地善良,快步追赶,转眼便追上了,弯腰欲拽,“别往树丛里钻,看虫子咬你!”   谁知,女童一扭,灵活钻进了树丛,兴奋说:“抓住它!快,帮我抓住它!”   纪映茹拽了个空,哭笑不得,看看树丛里的女童,又回头张望,扒开树枝哄道:“蝴蝶飞走了,抓不住的,你赶紧出来。”   “我不!”女童调皮大胆,“我就要抓!”   纪映茹无可奈何,犹豫须臾,正欲返回喊人时,树丛里突然传出哭声,她一惊,霎时不假思索,硬着头皮钻进浓密树丛,或蹲下或矮身,艰难前行,于树丛深处找到了女童。   “呜呜呜我的腿,”女童拉起裤管,小腿被枯枝划伤了两处,微微渗血,哭叫:“好痛!”   纪映茹抱起她,“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她环顾四周:来处树丛十分茂密,甚难行,另一处稀疏些。   于是,她站起,躬身离开,“别哭了,我马上带你出去,你跟着谁来赴宴的?”   “我娘,还有嬷嬷。”   “她们在外面吗?”   “嗯……嬷嬷在。”   纪映茹颔首,“知道了。”她抱着胖嘟嘟的幼童,穿越树丛,时而发丝被缠,时而衣裙被勾,行动缓慢,越走越累,越走越忐忑,懊恼嘀咕:“唉,我的头发——这身衣裳是郭夫人的,糟糕,弄脏了,怎么办?姐姐一定会说我的。”   女童啜泣,“快点儿,我的腿好痛。”   “我、我已经够快了,别催。”纪映茹汗淋漓,良久,她侧身,以肩膀顶开树丛,终于站在了甬路上。   “咱们出来喽!”她气喘吁吁,迷茫环顾四周:   鸟语花香,草木葱郁,曲径通幽,周围静悄悄,方才萦绕耳畔的欢声笑语,不知何时消失了。   纪映茹身处陌生园林,“咦?怎么静悄悄的?”她把女童放下,“走,我们回原处找——”   “不要!我腿疼。”女童抽抽噎噎,紧紧搂住大人的脖子。   “唉哟。”纪映茹拗不过,只得继续抱着,又累又热,汗流浃背。她走一段便停下喘会儿气,慢吞吞,待返回原处时,人群已散。   “天呐!”   烈日炎炎,纪映茹满头大汗,“人呢?都、都哪儿去了?”   “哇呜呜呜……”女童哭声变大,“嬷嬷?不要我了吗?”   “不可能!别急,我再找找。”   纪映茹初次逛郭府花园,生疏无措,走着走着迷路了,正焦急时,身后忽然有年轻男子问:   “是纪姑娘吗?”   纪映茹仓促转身,见半丈外,立着一位年轻公子:高瘦,清隽,竹青长袍袖口滚银边,文质彬彬。   然而,在郭弘哲眼里:对面的少女,衣服明显偏长,凌乱秀发里沾着灰尘草叶,汗湿脸庞,脂粉晕开,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我、我是。”纪映茹吃力地抱着女童,自知仪容不整,尴尬极了,低下头。   郭弘哲略微打量几眼,便守礼地移开眼神,温和告知:“即将开宴了,宾客们都被请去宴厅,我路过,遇见下人在找人,才知道纪姑娘和刘家的小姑娘迷路了。”   “啊,原来你姓刘!”纪映茹汗湿衣衫,对女童说:“姐姐累得没力气了,你能不能在石凳上坐会儿?”   “不要!”女童淌眼抹泪,“我腿疼。”   纪映茹胳膊酸疼,咬唇,望天。   郭弘哲见状,忍俊不禁,旋即忍笑,关切问:“小姑娘受伤了吗?”   “她钻进树丛捉蝴蝶,摔了一跤,我去找她,所以弄成这副狼狈模样。”纪映茹脸红耳赤,声如蚊讷,“让公子见笑了。”   “原来如此。”   郭弘哲靠近伸手,“我瞧瞧,伤得严重吗?”   “看着只是划伤,但不知是不是扭伤了筋骨,她一直喊疼。”   “姑娘歇会儿,来,给我抱着。”郭弘哲接过女童,招呼道:“走,我带你出去。”   纪映茹大大松了口气,“多谢公子。”她仰脸问:“您看见我的丫头了吗?”   “哪个是你的丫头?”郭弘哲一怔。   “春儿。”纪映茹随即回神,“抱歉,我糊涂了,您肯定不认识她。”   郭弘哲遥指东边,“刚才我在那边遇见一群人,其中有两个陌生侍女,估计是姑娘的丫头。”   “那、那现在……?”纪映茹不知所措。   郭弘哲端详狼狈少女,发觉她的眼神十分清澈明亮,“先给小姑娘看伤要紧。走,待会儿我派个人,告诉那边一声即可。”   “哦。”纪映茹讷讷尾随。   “你认识这个小姑娘吗?”   纪映茹抽出帕子,一边走,一边擦汗,摇头答:“今天刚认识的。”   郭弘哲暗感讶异,“初次见面便如此仗义,真难得。”   “当时她在树丛里哭,我没多想就进去找了。”纪映茹害怕堂姐责备,胆怯不安,苦恼喃喃:“现在冷静想想,应该叫她家嬷嬷去找的。唉,这套衣服,是郭夫人借给我的,弄得脏兮兮,该怎么办?”   “放心,我嫂子必不会怪你。”   “您是……郭公子?”纪映茹不清楚对方具体身份。   郭弘哲扭头,对上一双水亮明眸,莫名心思一动,“在下姓郭,行三。”   “原来是三公子!”   在女童的啜泣声中,两人边走边聊,意外地投缘。   盛夏游园,情愫暗生,最终分别时,一个羞怯,一个腼腆,四目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数日后   早饭毕,夫妻俩惯例看望龙凤胎。   “可怜。”   “可怜见儿的!”   奶妈丫鬟在旁逗男婴,郭弘磊抱着女儿,皱眉端详,忧心忡忡,不由自主,左一句“可怜”,右一句“可怜见儿的”。   “你怎么就不知道多吃点儿?”   “总是哭,嗓子快哑了,不难受吗?”   瘦弱女婴抽噎,泪痕未干,脸比不上父亲巴掌大。   姜玉姝束手无策,苦恼说:“天生爱哭的孩子,我是没辙了,大家都没辙。”她蹭了蹭次子的脸,慨叹:“双胞胎,差别太大了!她哥哥就很乖,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很少哭闹。”   “这怎么能比?”郭弘磊抱着女儿,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女儿娇贵,当然娇气些。况且,她身体弱,必定是难受了才哭。可怜。”   “名字想好了没有?”   郭弘磊皱眉,“唔……我再斟酌斟酌。”   姜玉姝刚想开口,却听丫鬟禀告:“三爷来了。”   “阿哲,”郭弘磊愉快问:“你来看看她,是不是长大点儿了?”   姜玉姝招呼小叔子,“坐。”   “我看看。”郭弘哲凑近细看侄女,打趣道:“哟,又哭了啊?看起来,脸是胖了点儿。”   郭弘磊满意一笑,心情大好。   两兄弟闲聊,姜玉姝敏锐察觉小叔子心不在焉,关切问:“三弟可是有什么事?要不、你们兄弟俩商量——”说话间,她站起身,众仆已识趣避开。   “不不!”   “嫂子请坐。”郭弘哲生性腼腆,迅速红了脸,“有件事儿,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其实,前两天就想来问问,一直、一直……我怕你们提前启程去庸州,今天必须商量了。”   郭弘磊抬头,“什么事?直说无妨。”   姜玉姝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咳。”郭弘哲下定决心,试探问:“母亲寿辰那天,裴夫人的妹妹,不知、不知——”他停顿,但言外之意已明显。   “纪姑娘?”   “你是说小茹吗?”   郭弘哲点点头,满怀期待。   夫妻对视一眼,姜玉姝简略告知:“那位四姑娘,是纪知府的堂弟抱养的,养女,尚未定亲。”   郭弘哲频频点头,“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母亲不喜欢她。”   郭弘磊把襁褓放回小床,姜玉姝丝毫不意外,“那天我就看出来你对她有好感,试探提议,结果老夫人认为:纪姑娘一则养女,二则不够稳重大方。”   “母亲不了解她。”   郭弘磊正色道:“我也不了解那位姑娘,但我了解母亲,想说服她老人家,绝非易事。”   “嫂子,”郭弘哲眼巴巴的,鼓足勇气争取,恳切说:“母亲越来越肯听你的劝,求嫂子,帮忙想想办法?”   姜玉姝笑眯眯,胸有成竹道:“我早就替你想了一个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是属于阿哲的缘分(づ ̄3 ̄)づ╭?~ 第203章 赴任图宁   “什么办法?”郭弘哲屏住呼吸, 动了心便有了牵挂与渴望, 难掩紧张。   姜玉姝语带笑意, 一本正经答:“我自有办法说服老夫人,可你怎知纪姑娘愿不愿意嫁给你?”   “这、这——她应该愿意的。”   郭弘哲红着脸, 嘴角弯起,含糊告知:“裴夫人与嫂子要好,带着四姑娘留下住了几天……我和她相识于花园,连续六次, 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偶遇’……最后一次时,我被侄子缠住了, 迟到许久, 结果她仍在等候, 顶着烈日‘赏花’。”   “虽然没有明确约定,但迟到便是失约,她似乎有些生气,不太吭声,我解释过后,她才肯理睬人。”   两个含蓄内敛的人,男女之间无需亲近, 亦不敢挑破, 言行举止即表明了态度。   “哦?”姜玉姝会心一笑, “如此一听,纪姑娘对你也是有好感的。”   “闲聊时,她曾谈起自己是养女, 幸得养父母慈爱抚养,我一打听,听说她的身体也不太结实,从小体弱多病。”郭弘哲叹了口气,猜测道:“兴许,母亲是看她瘦弱,所以才不满意。”   郭弘磊沉默须臾,诧异打量弟弟,“三弟,我该刮目相看了!如果裴夫人带着四姑娘多住一阵子,你们得谈到哪一步去?”   “私定终身?”姜玉姝脱口而出,发自内心地赞成自由恋爱。   “岂敢?万万不敢的!咳,我和她只是‘偶遇’,客套寒暄罢了。”郭弘哲精神一凛,使劲摇头,生怕影响姑娘闺誉。   姜玉姝忍俊不禁,“怕什么?放心,我和你二哥会守口如瓶的!”   “那、那这件事,一切就拜托嫂子了,也请二哥帮帮腔。”郭弘哲毅然决然,同时忧心忡忡,“我的病是治不好的了,不知还能活几年,难得她不嫌弃——不过,婚姻大事得双方长辈首肯,不知她父母同不同意?”   “其实,同意是意外,不同意才叫正常。”他自嘲苦笑,“将心比心,谁乐意把女儿嫁给一个药罐子呢?”   姜玉姝笑容一收,宽慰道:“人无完人,三弟虽然身体弱些,但文采出众,他日金榜题名也未可知,切莫妄自菲薄!”   “你若想尚公主,为兄无能为力,但想娶纪姑娘,应该十拿九稳。”郭弘磊雷厉风行,郑重承诺:“容我想想办法,一定尽力帮你张罗,早日下聘,早日成亲,等成亲之后,就不用辛苦‘偶遇’了,光明正大地赏花!”   朝夕共处?光明正大地赏花?   郭弘哲不禁深切向往,感激起身,端端正正作揖,“那我先谢过二哥、二嫂了!”   于是,夫妻俩夜间商议妥措辞,次日一早便尝试说服王氏。   朝阳明媚,窗半开,晨光照亮了干净整洁的卧室,两张小床并排,散发着淡淡奶味儿。   王氏已经有三个孙子,但永远不嫌多,对待孙女虽然也关爱,但并不重视,骨子里始终偏宠孙子。   她期望甚殷,每天早饭后,惯例督促嫡长孙上学,亲自送他进书房,顺便哄郭烨坐下学背《千字文》,然后散步探望龙凤胎。   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哟,嗳哟,乖孙儿,真乖!”王氏白发苍苍,皱纹舒展,定睛端详眨巴眼睛的小孙子,笑得合不拢嘴,赞不绝口:“瞧这眼神儿,一看就机灵!弘磊,你怎么还没给孩子取名儿?”   姜玉姝抱着女儿,郭弘磊落座并朗声答:“已经想好了!儿子叫郭炅,女儿叫晓嫣。”   王氏一听,不假思索地撇开“晓嫣”,忙问:“‘炅’?哪个字啊?”   “日火,炅然,明亮之意。”郭弘磊头也不抬,伸出食指,在女儿眼前划过来,又划过去,欣赏婴儿灵动清澈的眼神。   王氏仔细琢磨,“炅炅明亮?嗯,好,挺好,不错!”她抚摸襁褓,愉快告知:“乖孙儿,从今往后,你就叫‘郭炅’,记住了吗?”   姜玉姝发觉婆婆总是围绕孙子打转、很少关注孙女,忍不住提醒道:“老夫人,您觉得‘晓嫣’好不好听?这是我想的。”   “啊?”王氏慈祥逗孙子,抽空抬头,不甚在乎,笑吟吟答:“晓嫣?挺好的,也不错。”   姜玉姝倍感无奈,暗忖:算了,祖母不宠没关系,父母一视同仁即可!她振作,殷切教导:“小哭包,今后要多吃少哭,赶紧长结实,否则,兄妹俩并排站时,一对比,谁相信你们是双胞胎?”   “比什么?假如女儿长得跟儿子一样高大健壮,还得了?”郭弘磊挑眉。   姜玉姝回神一愣,旋即乐道:“哈哈哈,假如晓嫣长大了像你一样高大,那该怎么办呐?”   “哈哈哈,”王氏也乐了,“到时怎么给她说婆家啊?”   郭弘磊不痛快了,十分不以为然,端详五官精致的女婴,“身材高挑又有何妨?花容月貌的女孩儿,怎会愁嫁?你们多虑了。”   “这倒也是!”姜玉姝毫不犹豫地赞同。   王氏笑完了,继续逗孙子。   夫妻对视一眼,依计行事,姜玉姝率先叹息:“唉,大哥二哥都有孩子了,三弟四弟年纪不小,至今没定亲,我真有些替老夫人犯愁。”   郭弘磊接腔,“儿女亲事须得母亲拿主意,您老辛苦辛苦,催促三弟四弟赶快成亲,适龄的姑娘陆续被聘定,越来越缺乏挑选余地。”   “我何尝不犯愁?又何尝不着急?”王氏霎时愁眉不展,“难题在于一直没发现合适的姑娘家!催促,催他们与谁成亲?”   郭弘磊开门见山,“远在天边,裴夫人的堂妹,不就挺合适吗?”   “她?”王氏立即皱眉,回忆一番,絮叨指出:“那位四姑娘才十五岁,体格瘦弱,弱不禁风,而且是个被抱养的养女。另外,她言行举止不够大方,拘谨畏缩,忒小家子气。”   姜玉姝笑了笑,闲聊似的说:“十五岁嘛,年纪小,极少抛头露面,对上一群陌生人,哪个少女不害羞?小茹虽然是养女,但听我表嫂提过:她叔叔婶婶有四个儿子,遗憾于没有女儿,特地从远亲家抱养的,既娇宠,也悉心教导,出落得知书达理,温柔孝顺。”   “巧了,您不是非常欣赏‘规规矩矩、温柔孝顺’的吗?”郭弘磊慢条斯理,劝道:“依我看,纪姑娘正合适,为妻为母之后,应该会变得落落大方。”   姜玉姝话锋一转,“当然,您若是改为欣赏精明干练的,小茹就不合适了。无妨,即日起,咱们改为打听精明干练的——”   “不不!”   王氏忌惮摇头,坚定摆手,“娶妻当娶贤,阿哲和轩儿斯斯文文,降不住精明干练的妻子,他们也喜欢温柔孝顺的。”   姜玉姝顺势试探:“莫非您心目中已有合适人选?”   王氏烦恼摇头。   “小茹的父亲,是纪知府的亲堂弟。”姜玉姝坦率直言,提醒道:“阿哲从文,单打独斗历来难成功,结一门亲、多一份助力,对他而言,有利无弊。”   夫妻深刻了解王氏性格,一唱一和。郭弘磊神色严肃,缓缓说:“况且,还有四弟。四弟不是从武的料,只能从文,却不太肯用功,懒懒散散,不知何时才能考中秀才。两个弟弟的前程,均无着落,未雨绸缪,多铺几条路,将来大家合力提携他们。”   三子是庶,四子是嫡。   因此,这番话,算是说到王氏心坎里了。她扼腕叹息,恨铁不成钢地抱怨:“轩儿天生懒散,我隔三岔五督促,可他至今改不了,有什么办法呢?阿哲已经有功名在身了,他没有,他不着急,咱们干焦急!”   老人转念沉思片刻,心动了,却迟疑不决,“听你们这样一说,纪姑娘的性格倒没什么,但体弱多病、体弱多病——唉,阿哲体弱多病,妻子也体弱多病,成亲之后谁照顾谁?”   郭弘磊温和答:“懂得嘘寒问暖即可,具体吩咐下人去做。”   “对!家务活儿有下人,郭家媳妇不需要洗衣做饭、挑水种地。”母女亲昵,姜玉姝兴致勃勃逗女儿笑,心想:等你长大以后,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娘允许你自由恋爱!   王氏瞥了次媳一眼,慢吞吞问:“那你为什么一天到晚沉迷于养花养蚕、种菜种庄稼?不知情的,恐怕误以为婆家苛待媳妇。”   “我——”姜玉姝被噎住了,刹那间无言以对。   郭弘磊立刻解释:“人总有个爱好,玉姝平日不爱梳妆打扮,从小喜欢侍弄花花草草,一则解闷,二则陶冶——”   “行了行了!”   王氏眯着眼睛一挥手,颇没好气,“娘又没骂她,你着什么急?”   郭弘磊否认,“儿子没着急。”   “行啦,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王氏弯腰,给小孙子掖了掖襁褓,叮嘱道:“阿哲的亲事,确实不能拖了,长幼有序,他没定亲,轩儿也不能定,以免外人指责母亲偏心。既然你们觉得纪姑娘不错,那就试试,光咱们满意不行,先设法问问人家父母的意思。”   夫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悄悄松口气。   “此事交给我!”郭弘磊早有打算,“家里尽快把该准备的东西备妥,我提前两天启程,路过庸州城时,请纪知府保媒,探明对方长辈的意思,如果对方同意,一切按礼操办,择吉日成亲。”   王氏毫无异议,“嗯,你看着办。”   姜玉姝愉快说:“盼望能早日把小茹娶进门,家里热闹热闹!”   于是,数日后,郭弘磊启程前往庸州,礼数周全,请动纪学琏出面试探,加上裴文沣夫妇帮腔,纪映茹的父母虽然顾忌郭弘哲孱弱,但虑及门第、秀才文采、自己女儿亦体弱多病……纪父并未当场婉拒,而是表明将慎重考虑。   一晃眼,入秋了,又逢中秋佳节。   姜玉姝踏踏实实休养近三个月,逐渐康复,下人开始忙碌为她收拾行李,不日将动身赴任,长住图宁。   这天清晨,她正手把手教丫鬟缫丝时,两个小叔子各牵着一个侄子找来。   “娘!”郭烨白白胖胖,行动却灵敏,跑起来稳稳当当,颠颠儿一扑,抱住姜玉姝的腿。   “哎哟——”姜玉姝被撞得后退两步,关切问:“今天怎么这么早放学?”   郭煜拈起一颗蚕茧,嗅了嗅,一边把玩一边答:“二叔派了个人回来,三叔四叔刚才会客去了。”   姜玉姝不解地问:“会客?谁啊?”   “图宁卫一个姓丘的骑兵,因为左臂受伤,因伤解甲,但武艺仍属高强。二哥信任他,请他来咱们家,当护院教头。”郭弘哲告知。   郭弘轩也拈起一颗蚕茧,揉来搓去,“上次杜家闹事儿,二哥知道后特别生气,吓得我当时不敢吭声。”   姜玉姝恍然颔首,“哦!他之前提过,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合适人选。”   “另外,丘教头带来一封信,纪家同意了,明年四月十六成亲。”郭弘轩乐呵呵,“三哥,很快能喝到你的喜酒了,到时我又多一个嫂子。”   姜玉姝忙道:“恭喜恭喜!”   郭弘哲红着脸,难掩喜色,“全靠家里尽力求亲,此事才能成,我、我感激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一家人,道什么谢?”姜玉姝捻弄蚕丝,感慨道:“府里人口会越来越多的,家规重要,护卫也重要,缺一不可,两者结合才能维护秩序。否则,我不放心外出。”   外出?郭烨瞬间眼睛一亮,兴冲冲问:“去哪儿玩呀?我也要去!”   姜玉姝万分不舍,内疚搂住未满三岁的长子,“图宁。娘有要事,不是去玩的。”   翌日   天蒙蒙亮,园中草木枝叶上露珠点点。   姜玉姝穿戴整齐,先吻了吻沉睡的长子,紧接着,赶去另一屋,分别抱了抱两个婴儿,依依不舍,反复嘱咐奶娘和丫鬟:   “好生照顾孩子,等我回来,重重有赏。”   众仆毕恭毕敬,争先恐后地表示:“奴婢一定用心服侍小公子!”   随后,她辞别婆婆。   王氏不赞成,却无可奈何,第无数次地吩咐:“女人终究不适合当官,你先去图宁应付着,一有机会,立刻辞官!”   姜玉姝既无法说服婆婆,又不敢把孩子带去战火未熄的图宁,索性不接腔,恳切说:“我那三个孩子,请老夫人多多关照。”语毕,她朝两个小叔子福了福,“拜托了。”   “不敢当!”郭弘哲急忙避开,郭弘轩宽慰道:   “放心,我和三哥在家,理应照顾母亲和侄儿、侄女。听说图宁不大太平,嫂子千万多加小心。”   姜玉姝一一应答,少顷,天光大亮,她率领若干亲信,登上马车,挥别家人,启程离开赫钦。   车轮辘辘,朝北而驶。   姜玉姝再度获得官职,干劲十足,“出发,去图宁!”   作者有话要说:  且看女知县如何当好父母官! 第204章 地头蛇窝   八月底, 秋高气爽, 庄稼即将成熟,边塞漫山遍野草木逐渐凋零, 由绿转黄,肃杀之味渐浓。   新官赴任, 姜玉姝一行匆匆赶往边陲图宁,两辆马车, 六名护卫带刀开路。其中, 有两名护卫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小厮,其余四名是郭府新聘的家丁。   “驾!”车夫们曾往返几趟,熟悉道路,稳稳当当地赶车。   连日赶路, 坐久了腰酸背痛, 翠梅捶捶后腰,扭身掀开窗帘问:“还有多远啊?”   心腹小厮邹贵策马靠近,嘲笑答:“哈哈哈, 之前往返好几次,你仍是不记得路!”   翠梅讪讪道:“我每次都坐车, 偶尔掀开窗帘看几眼, 能记住什么路?少废话,快回答!”   “行行行!”邹贵悠闲晃动马鞭,笃定告知:“刚才,咱们经过了图宁驿,此处距离县城, 大概还有一百五十里。今晚到前面小镇歇脚,如无意外,明晚就能入住县衙后衙了。”   翠梅点点头,“知道了。”   姜玉姝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轻声说:“咱们先不去县衙。”   “啊?不去县衙去哪儿?”翠梅一呆,纳闷问:“不是赶着赴任吗?”   姜玉姝微笑答:“朝廷规定九月之前上任,算算日子,完全赶得及。明天进城后,咱们先去别院休息两天,缓缓神,我看看情况,再决定何时搬进县衙。”   “好呀!”翠梅愉快说:“别院一直有人打扫,随时可以住,肯定比后衙更方便舒适!”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路,至傍晚时,疲惫夜宿小镇客栈,饭毕简单清洗后,早早歇息。   与此同时·图宁县城   县衙典史姓李,名启恭,三十余岁。   李氏家族世居本地,人丁兴旺,虽然经历了北犰屠城,但部分人及时逃难,朝廷收复庸州后,难民陆续回乡,仍显得人口众多,而且屡出蛮横恶霸,堪称地头蛇。   夜间,李府宴厅灯火通明,桌上菜肴丰盛,美酒飘香。   席间并无下人伺候,只有两个男人对饮。   “启恭,来来来,喝!”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醉醺醺,红光满面,执壶倒酒。   李启恭喝得不多,微醺,浓眉大眼,薄唇鹰钩鼻,相貌英俊。他左肘撑桌,看着对方倒酒,懒洋洋说:“姐夫,少喝两杯,你又醉了,当心回家挨我姐姐骂。”   “怕甚?老子、老子与小舅子商量正事,并非喝花酒,那母老虎要是敢撒泼胡闹,休怪老子不客气,好、好叫她知道,家里谁才是天!”中年人浑身酒气,大着舌头骂骂咧咧。此人名叫闻希,乃图宁县衙主簿。   李启恭皱了皱眉,叮嘱道:“孙捷走了,姜玉姝马上到任,你酒量不行,今后少喝点儿,免得醉酒闯祸。”   “姜、姜什么?”闻希眼睛一亮,“嘭”地胳膊横在桌上,双下巴颤巍巍。   “玉姝,姜玉姝。”李启恭呷了一口酒,含在嘴里,慢慢漱来漱去,左腮鼓起,紧接着,右腮鼓起。   “哟?她真的叫‘玉姝’吗?”   李启恭咽下酒液,斜睨答:“我托人打听的,岂能有假?”   闻希笑嘻嘻,凑近问:“你特地打听女人的闺名?该不会……嘿嘿嘿,她可是有夫之妇——”   “瞎想什么呢?”   李启恭毫无尊敬之意,肘击亲姐夫一记,骂道:“你昨晚喝花酒,脑子落在女人肚皮上了?新知县即将到任,不提前打探打探她的喜好,咱们怎么应对?”   闻希被袭击得趴桌,额头“咚~”一撞,剧痛,醉意霎时消散五分,却丝毫不恼,嬉皮笑脸答:“开个玩笑罢了,别动气。”   “哼。”   “来来来,我自罚一杯!”闻希仰脖,一饮而尽,旋即又倒满,双手举杯,谄笑说:“流水的县太爷,铁打的李家堡!管它来的是谁,管它男知县还是女知县,无需畏惧。咱们郎舅同心,其利断金!”   “启恭,今后,咱们继续互相关照啊。”   李启恭嘴角微勾,慢吞吞与对方碰杯,却没喝,嗤道:“你少闯祸、少烦我替你收拾烂摊子,就算关照小弟了。”   “嘿嘿嘿,放心,我一定改!”闻希赔笑,满脸红光与油光,胖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李启恭懒得训斥,皱眉沉思,唏嘘说:“我李家世居图宁,家族庞大,人丁兴旺,先后出过四位典史,我是第四个。这七年里,送走了四位知县,即将迎来第五个,呵,居然来了个女人?稀奇,实在稀奇。”   “而且是个美人儿!”闻希筷子戳进菜里,兴致勃勃说:“孙大人在任的时候,一度经常外出,神神秘秘的,我好奇,悄悄儿一查,才知道他两口子是去拜访郭夫人。”   “那时,郭夫人已经当官了,是军仓特使。”县城里的新鲜事,李启恭了如指掌,“她丈夫是郭校尉,在图宁卫当千户,她儿子曾经病重,千里迢迢来求一名充军的御医治病——”   “我知道!”闻希一拍大腿打断,喷着酒气说:“郭校尉在城北买了个小宅子,他妻儿断断续续住了大半年,孙大人两口子每次就是去那里做客的。”   李启恭冷笑,“孙捷攀高枝,一心想把女儿许配给郭校尉,也不看看郭校尉是什么出身?他父亲是侯爷,堂堂世家公子,倒霉之前享尽了荣华富贵,眼光高,压根看不上芝麻小官的女儿。”   “哈哈哈,孙大人毫无自知之明,热脸贴冷屁股,活该!”闻希筷子一挑,塞了块肉进嘴,大快朵颐。   李启恭却道:“话不能这样说,他虽然没当上郭校尉的岳父,但成功获得郭夫人的指点,死皮赖脸说动宋将军,顺利分得润河河道功绩的一杯羹,如愿以偿,离开图宁,调任秦州。算起来,他得了不小的好处。”   “走就走呗,换个知县,弟兄们照旧吃香喝辣!”   闻希一口酒一口肉,十分不满,抱怨道:“唉,起初,孙大人很信任咱们,后来渐渐起了防备之心,无论干什么,总是想方设法撇开咱们,忒没劲。”   李启恭拉下脸,“呯”一掼酒杯,咬牙切齿:“怪谁?还不是怪你!”   “当初,我再三叮嘱,账造得像样点儿,结果你竟然弄出‘土豆亩产低于一千斤’的账本,与周围县一比较,孙捷能不起疑吗?”   闻希嗒嘴,使劲眨眨醉眼,醉意消散三分,尴尬道:“我的错,确实怪我!咳,当时,手下造了账册,我没仔细审查,仓促上交,险些被孙大人抓住了把柄。”   李启恭忆起往事,余怒未消,黑着脸说:“要不是我竭尽全力地弥补,也幸亏孙捷装聋作哑,否则,咱们一早完了。”   “息怒,息怒息怒!”闻希站起,趔趄几下,弯腰倒酒,殷勤表示:“那次好险,多亏你聪明,及时遮掩住了。姐夫今后全听你的安排行事!”   李启恭恢复冷静,“哼,你若是再不悔改,请另谋高就,我换个帮手。”   “别,别啊!”闻希低声下气,“咱俩是郎舅,荣损与共,交情岂是外人能比的?来,喝酒喝酒!”   李启恭推开酒杯,起身伸伸懒腰,薄唇一抿,笑容邪气,“不喝了,今晚先谈到这儿,你按照我刚才教的去办,摸清新知县性格之前,务必安分守己!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发财,你千万别又犯愚蠢错误,别连累我。”   “放心,我发誓,绝不会重蹈覆辙的。”闻希醉得站不稳,酒热兴奋,步伐踉跄,拍了拍小舅子肩膀,话锋一转,揶揄说:   “假如、假如我不慎得罪了女知县,启恭,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到时,烦请你再施一次‘美男计’,就像对付倒霉鬼韩仲平一样,睡了他妻子,哄得那蠢婆娘抛、抛夫弃子,甚至谋杀亲夫——”   “闭嘴!”   李启恭脸色突变,一记手刀重重砍向姐夫后颈,厌烦道:“一喝醉就胡说八道,我真想割掉你舌头!”   “啊——”中年人只叫了半声,便眼前一黑,瘫软昏迷,肥胖身躯撞翻椅子,发出“咣当”巨响。   厅内传出异响,门外小厮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李启恭掸了掸袍袖,略扬声,唤道:“来人。”   厅门立刻被推开,小厮奔近,躬身问:“五爷有何吩咐?”   李启恭慢悠悠吩咐:“唉,我姐夫又喝醉了,快扶他去客房歇息,记得给闻家送个口信,以免姑奶奶担心。”   “是!”几个小厮七手八脚,吃力地架起闻希,送往客房。   厅内,李启恭默默思考,端起酒杯,低头嗅闻半晌,喃喃说:“玉姝,姜玉姝……名儿好听,人也好看,可惜又是个有主的。可惜,可惜呀……”   三日后·郭府别院   姜玉姝住进熟悉的卧房,休息了两天,养精蓄锐后,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正打算外出时,却听婆子禀告:   “夫人,门外有客人求见,自称是县衙小吏,特来拜见新任知县。”语毕,她奉上几份职名。   “哦?”姜玉姝一怔,随即接过职名,边翻边说:“我正打算上衙门呢,他们先来了。”   “县丞、主簿、典史……来得挺齐全。”姜玉姝笑了笑,吩咐道:“请他们进来!我见一见,认识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官上任,谁给谁下马威,还不一定…… 第205章 疑虑丛生   清晨, 秋风飒爽,庭院一角桂花飘香, 姜玉姝脂粉未施, 服饰素雅, 稳步迈进客厅。   新任知县一露面,原本坐着喝茶的三个人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自报家门:   “下官黄一淳, 拜见姜大人。”   “卑职闻希,拜见姜大人。”   “卑职李启恭, ”李启恭身穿半新不旧的月白锦袍,乍一看, 仿若斯文书生, 躬身道:“拜见县尊。”   姜玉姝精神抖擞, 目不转睛,趁对方行礼时,飞快扫视:吕一淳年过四十, 中等身材,眼神与女知县一撞, 火速移开,颇拘谨;   闻希身材肥胖,大腹便便,低头看自己鞋尖,规规矩矩;   李启恭高大, 浓眉大眼,薄唇鹰钩鼻,相貌堂堂——他的目光,同样与女知县相撞,一怔,流露惊艳之色,旋即回神,低下头,状似尴尬。   姜玉姝定定神,缓步走向上首,根据方才翻阅的职名,微笑道:“黄县丞、闻主簿、李典史,三位不必多礼,请坐。”   “县尊先坐。”   “您快请坐。”   待知县落座,下属们才坐回原位,婆子奉上新沏的热茶。   姜玉姝端坐上首,神色沉静,含笑说:“我刚想去县衙,不料,三位先来了。”   遵照品级,县丞黄一淳侧身,拱了拱手,一板一眼地说:“刘大人已经调任别处,他告知您将于九月之前到任,故下官等人日夜盼望新知县上任,坐镇衙门指挥全局。”   闻希赔笑接腔,殷勤问:“县尊驾到,任书送进了衙门,却暂未入住后衙。卑职等人冒昧打扰,是想问问:不知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的?”   “若有差事,县尊尽管吩咐。”李启恭和和气气,彬彬有礼,关切问:“一路奔波赶来,本地水土与饮食,您可适应?”   “我曾经来图宁住过一阵子,一切还算适应。”   姜玉姝眸光明亮,温和表示:“此前,我只担任过西平仓特使,资历甚浅,才干平平,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并无‘坐镇衙门指挥全局’的把握。县衙官吏荣辱与共,即日起,如果我在公务上有疏忽之处,还请诸位及时提点。”   黄一淳正襟危坐,谨慎应答,恭维道:“您太谦虚了。朝廷选贤任能,自有其考量,夫人、咳,大人必定有过人之处,下官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卑职蠢笨,区区一介武夫,哪儿有本事提点县尊?今后的公务,请您多多赐教。”李启恭眉眼带笑,言行举止十分得体。   闻希附和说:“是,对。”   简单寒暄,闲聊一番,姜玉姝便开始谈正事,首先问:“我抵达图宁的那天傍晚,派人携带相关文书上衙门登册,并交代接印、排衙、面见之礼一律从简,不知现在办得怎么样了?”   “幸不辱命,俱已办妥了。”黄一淳详细禀告:“按照您的吩咐,后天举办正式上任礼,三班六房、县内生员、部分乡绅耆老等等,将准时恭候您的大驾。”   姜玉姝点点头,叮嘱道:“我虽初来乍到,但大概清楚,遭遇战乱后,整个庸州百废待兴,图宁尚不富裕,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实在不能免除的,务必从简,切莫铺张靡费。”   “下官明白。”黄一淳暗暗赞赏,观察沉稳的女知县,逐渐不再拘束紧绷。   闻希趁机奉承,“县尊如此务实、俭朴,实乃图宁百姓之福,卑职佩服!”   姜玉姝历练数年,从流犯奋斗成知县,谦和从容,“官员本该如此。”   “为了方便处理公务,同时为了安全起见,历任知县及其家眷都是住在后衙。”李启恭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请示问:“当然,您也可以住私宅,卑职挑几个衙役守卫此处,您意下如何?”   姜玉姝顺势打量,发现对方目蕴精光,摇摇头,“不用。此处距离县衙有些远,来来回回十分麻烦,我待会儿就搬进后衙。”   “好。”李启恭嘴唇薄,笑起来抿成一直线条,“稍等,卑职马上回衙门,带几个人来给您搬行李。”   姜玉姝再度摇头,“行李不多,无需兴师动众。”顿了顿,她正色问:“知县办公相关的文书、档册等物,整理了吗?”   黄一淳答:“刘大人离任后便整理好了,已经放进后衙书房,等您过目。”   姜玉姝满意颔首,“我会尽快看!”语毕,她望望天色,起身歉意说:“本想多谈一会儿,但天色不早了,容我先搬进后衙,改天再详细商谈。”   李启恭随之站起,“那,卑职告退。”   “告辞。”   “您忙,您忙,卑职明早再给您请安。”   姜玉姝目送三个下属离开时,小厮正忙碌把行李塞进马车,准备运去县衙。   夜间·后衙   书房宽敞整洁,烛台上三根蜡烛齐燃,烛光摇曳,照亮了桌上堆着的几摞文书档册。   姜玉姝聚精会神,认真审阅。   “叩叩~”轻响,翠梅在虚掩的门外唤道:“夫人?”   姜玉姝头也不抬,“进来。”   翠梅推门而入,步履轻快,抖开肘弯搭着的衣服,提醒道:“秋夜风冷,披件衣裳?仔细着凉。”   “嗯。”姜玉姝应了一声,翠梅弯腰为她披上,瞥了两眼,劝道:“还剩一堆没看完。夜深了,夫人早些休息,明早继续看也不迟。”   姜玉姝神色凝重,食指点了点账目,皱眉喃喃:“不对,不对劲。”   “怎么?”翠梅收拾书桌的动作一停,忙凑近,耳语问:“难道账目有错?”   姜玉姝双掌压住账册,盯着烛火,沉思须臾,狐疑答:“敢交给知县看的账册,数目肯定对得上,但我越看越觉得奇怪,图宁的粮账……似乎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总觉得,图宁的粮食收成,不应该这么少。”主仆相处几年,翠梅忠心耿耿且口风紧,姜玉姝坦言道:“其实,早在前任知县、刘大人提起的时候,我就怀疑了。瞧,试种第一季时,土豆的亩产量,居然才五六百斤?简直低得吓人!”   “当孙大人说出‘十万斤种子、收十五万斤粮食’的时候,我无法相信,但回到西平仓衙署审查账册时,发现图宁上报‘因干旱,本县连续两年歉收’。”   翠梅当时并未陪同,咋舌问:“十万斤种子,才收获十五万斤土豆?啧,当地人究竟怎么种的?闭着眼睛瞎弄?或者没给土豆切块、整个儿种了?”   姜玉姝摇摇头,“我刚来,哪里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   “咳,请恕奴婢说句实话:即使账目真的有问题,咱们又能怎么样呢?”翠梅直言不讳,担忧劝阻:“对也好,错也罢,都是前任知县的,与接任者无关。刘大人已经顺利调任了,您新官上任,尚未站稳脚跟,何苦自寻麻烦呢?”   “放心,我不会莽撞的。”   姜玉姝疑虑丛生,叹了口气,合上账册,疲惫后靠椅背,冷静表示:“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凭经验和直觉猜测。论当官,我资历浅,但论农业,我算是有经验的:图宁这地方,雨水虽少,但对土豆而言,不至于干旱到严重歉收。”   “而且,据我所知,西北近两年并未发生旱灾。”   翠梅小声问:“莫非……粮食被人中饱私囊了?”   “嘘。”姜玉姝竖起一根食指,“慎言。”   翠梅脖子一缩,“是。”   低头久了,姜玉姝颈痛眼酸,起身活动筋骨,反手揉捏后颈,困倦说:“罢了,休息去,明早再继续看!”   “哎。”翠梅迅速收拾书桌,吹灭烛火,锁门离开。   不消片刻·卧房   两名年轻丫鬟,一个递上热帕子,另一个铺床,手麻脚利,机灵能干。   翠梅早已升为管事,小声嘱咐:“小双、小霞,夫人一般卯时四刻左右起,你们估摸着时辰准备早饭,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   “哎!”两个丫鬟点头如捣蒜,轻手轻脚带上门,歇在隔壁。   翠梅轻快说:“夫人,奴婢就在外间,随时候命。”   姜玉姝精疲力竭,扫了一眼外间的床榻,踱向里间,笑道:“睡你的觉,候什么命?我说了,不用陪。”   “那怎么行?人生地不熟的,您不害怕,奴婢害怕。二爷也怕您害怕,吩咐奴婢寸步不离,用心伺候。”翠梅笑眯眯,执意服侍她躺下,细心整理帘帐。   “怕怕怕,绕口令啊?”姜玉姝笑了笑,掩嘴打哈欠,“陪着就陪着,睡。”   翌日·清晨   饭毕,姜玉姝踏进书房,继续翻阅前任知县留下的众多公文。   刚翻了几份,翠梅进入禀告:“夫人,闻主簿和李典史求见。”   “哦?”姜玉姝分神问:“有什么事?”   “他们说,专程给您请安。”   姜玉姝一挥手,“心领了,但我忙着呢。”   “奴婢找个理由回了他们?”   “嗯。”   翠梅忍笑告知:“另外,他们分别送了几样糕点和果子,说是请您品尝当地土物。”   姜玉姝听出了笑腔,抬头,纳闷问:“送些糕果,属于正常礼仪,你笑什么?”   “咳咳!”翠梅憋笑,“闻主簿委实太胖了点儿,上台阶的时候,他大腹便便,看不见路,不慎踩空,滚、滚下台阶,没摔伤,但摔得十分狼狈,奴婢等人想笑不敢笑。”   姜玉姝一听,险些也笑了,催促道:“好了,别让人久等,快去回话,叫他们忙自己的活儿去。”   “是。”翠梅脆生生答应,匆匆传话。   少顷,闻希与李启恭离开后衙,走向前堂。   “唉,唉哟,我的脚——”   “嘶,好像扭伤了。”   “老弟,搀我一把!”四下无人,闻希不再假装,一瘸一拐,疼得龇牙咧嘴。   李启恭板着脸,背着手,头也不回道:“丢人现眼。”   “嘿你——”闻希抻了抻袍摆,悻悻说:“难道我乐意摔倒出丑吗?都怪那台阶上有颗石子儿,我鞋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压根没伤筋动骨,别叫唤了。”   甬路笔直,李启恭环顾四周,略等了等,与同伴并肩前行,耳语问::“明早的接印礼,机会难得,千万不能出岔子。我这边已经安排妥当,你那边呢?”   “也已经妥当了。”闻希流露阴狠之色,耳语骂:“荆远山那老东西,自视清高,几次给咱们添堵,明早一定要让他好看!”   李启恭莫名兴奋,眯了眯眼睛,玩味一笑,“咱们借老酸儒的手,给姜大人一个下马威,当着上百人的面,你猜,她是会发怒?还是气得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你等着瞧(* ̄︶ ̄) 第206章 牝鸡司晨   八月三十一, 旭日初升,秋高气爽。   春光明媚,一室亮堂堂。   姜玉姝对镜端坐, 身穿素白中衣与单裤, 凝视铜镜里的自己,轻声说:“不用脂粉。”语毕,她拿起眉石,倾身, 对着铜镜描眉,淡化天生柳眉的弧度, 慢慢描出两道半剑眉型的英气眉毛。   “啊?”   “这、这……”翠梅和两个小丫鬟吃了一惊,犹豫问:“夫人今天上任, 待会儿要接见许多下属,不稍微涂点儿胭脂吗?”   姜玉姝摇摇头, 慢悠悠答:“我一向懒得梳妆打扮, 况且, ‘女为悦己者容’,你们二爷不在,我打扮给谁看?”   翠梅等三人忍俊不禁,捂嘴笑。   “接见下属和本县的重要人物, 不宜精心梳妆打扮。我是女官,外界本就议论纷纭,如果打扮得花枝招展,外人见了指不定怎么议论。”姜玉姝虽然叹气, 眼里却噙着笑。少顷,她放下眉石,对镜左看右看,满意颔首。   翠梅替她不忿,“容貌是天生的,夫人天生丽质,即使不梳妆打扮,也美貌动人!”   姜玉姝拿起梳子,含笑点了点心腹,夸道:“不错,你习字读书之后,奉承话说得越来越漂亮了。”   “奴婢实话实说而已,哪一点夸大啦?”翠梅接过梳子,小双、小霞凑近附和:“容貌有目共睹,美就是美,绝不是夸出来的。”   “没错!”   姜玉姝乐道:“你们呀,嘴一个比一个甜!”   主仆四人闲聊几句,翠梅弯腰问:“头发全梳起来?掖进帽子里。”   “嗯。”   片刻后,姜玉姝站起,张开双臂,两个丫鬟捧来官袍,展开,小心翼翼为她披上。   “腰身没改,奴婢只改了肩膀、袖子和下摆。您觉得合适吗?”   姜玉姝对着大铜镜,仔细打量:七品文官,青色官袍,补子绣的是鸂鶒,宽大,笔挺。   一举手一投足,官袍飘飘,显得高挑的女子更高挑,身段婀娜,神态沉静,透着一股子俊逸。   “哎呀,长短正合适,挺好看的。”   “好看!”翠梅等人围绕女官打转并赞赏,与有荣焉。   “腰带呢?”   小霞飞快递上,三人合力,把宽腰带系得不松不紧。   最后,戴上帽子。   姜玉姝目不转睛,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双手扶了扶乌纱帽,心潮起伏难平,感慨道:“这顶帽子,不知我能不能戴得稳,也不知能戴多久。”   “一定会顺顺利利、长长久久的!”翠梅忙提醒:“今天是上任的好日子,别说不吉利的话。”   姜玉姝笑了笑,转身,坚定迈步,“走,去前堂!”   不久·前堂   边陲地广人稀,不像寸土寸金的都城,县衙虽然陈旧甚至破旧,但十分宽敞,方正庄严,打扫得干干净净。   姜玉姝官袍笔挺,踱步前行,边走边观察陌生环境。   除了知县的若干亲信之外,县丞、主簿、典史……等等,簇拥并尾随,无论内心如何犯嘀咕,表面皆恭恭敬敬。   “整个县衙,都哪些地方是修缮过的?”她发问,嗓音清亮,言行举止从容不迫。   县丞黄一淳近前,简略答:“公堂、六房的书房和后衙部分厢房。庸州失陷期间,县衙被敌兵祸害得乱糟糟,咳,因为拮据,一时半刻拿不出足够的银两,只能慢慢修。”   姜玉姝点点头,须臾,她迈进偏厅落座,居高临下,俯视两排座椅,“时辰还没到,各位,坐。”   “谢大人。”县丞率领若干胥吏,按旧日的规矩落座。   紧接着,衙役奉茶,众人从未跟女官打过交道,既不敢乱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低着头,沉默品茶,唯恐不慎得罪上峰。   姜玉姝喝了口茶,一边翻阅职名履历册,一边接见众下属,受了许多礼与恭维,说了许多应酬话。   半晌,她发现少了一人,便温和问:“教谕,荆远山——哟?年逾花甲了。老先生来了吗?”   众下属不接腔,鸦雀无声,眼底闪烁些微看戏的光芒。   黄一淳责无旁贷,侧身仰脸,解释道:“荆先生告假了。他一则年事已高,二则在战乱中受过伤,腿脚不便,三则日前着凉,正在卧床养病,暂时无法拜见大人。等康复了,想必会来拜见的。”   “原来如此。”   姜玉姝颔首,食指点了点职名履历册,赞叹:“这上头注明,老先生举人出身,传道授业半生,桃李满天下,伤病交加,本该颐养天年,却仍放不下学生。不错,令人敬佩。”   众胥吏心思各异,赔笑倾听。黄一淳脸色不自在了一瞬,接腔道:“对,荆先生确实教了大半辈子的书。”   哈哈,那老酸儒会来的,等着瞧热闹!闻希窃笑,余光瞟向李启恭,郎舅心照不宣,暗中等候。   顷刻后,一名胥吏小跑而来,双脚停在门槛外,躬身,毕恭毕敬地禀告:“启禀县尊,时辰到了,老百姓正在恭候您的大驾。”   “好。”   “大人,请。”众下属齐齐起身,让知县先行。   繁文缛节,但不得不简单走一趟,正式宣告新官到任。姜玉姝站起,官袍改短了,但刻意没改腰身,宽大,走动时翩翩飘逸,意外地英姿飒爽。   她目不斜视,率众行至县衙仪门,站定。   此时,三班六房、县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已分列两排恭候,老老少少,全是男子,足足百余人,好奇至极,悄悄打量女知县。   日上树梢,秋阳下黑压压一群人,却静悄悄,丝毫不闻窃窃私语声。   司仪自然由礼房小吏担任,他清清嗓子,郑重宣告:“新任知县、姜大人驾到,拜——”   霎时,除了有功名在身的人作揖之外,其余百姓应声下跪,高呼:“草民拜见姜大人!”   吏、户、礼、兵、刑、工,朝廷六部,县衙则是六房,国有国法县有县规,皆规矩森严。对平民百姓而言,皇帝远在天边,知县是父母官,是高高在上的太爷,县衙就是“小朝廷”。   姜玉姝感慨万千,缓缓扫视人群,扬声道:“都起来。”   “谢大人。”众人听命行事,不闻议论声,只闻鞋履衣服窸窣声。   下一刻,司仪挥手示意,旁边几名衙役立即点燃爆竹。   刹那间,爆竹“噼里啪啦~”连成片,震耳欲聋,嘈杂动静里,硝烟味儿弥漫,秋风卷起红碎屑纷飞,人群终于发出议论声,热闹非凡。   司仪忙前忙后,略靠近,提醒道:“大人,请入大堂,行礼叩谢皇恩!”   姜玉姝颔首,腰背挺直进入大堂,面朝都城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遥遥叩谢皇恩,肃穆道:“微臣郭姜氏,叩谢圣上隆恩,从今往后,必将尽心竭力为公为民,绝不辜负朝廷的信任。”   紧接着,司仪熟练地引领,吆喝道:“请大人前往后衙,祭灶!”   她耐着性子,率领一干主要胥吏去了后衙,遵照礼仪祭灶。随即,返回前衙,迈进宽敞的公堂,郑重接过印信,落座,监督六房经承吏典拿了各自的卯册,官吏挨个画卯,便于新官认识下属。   人人乐呵呵,表面一片融洽,正热闹间,外头突然响起“咚咚~”鼓声,擂鼓者显然使了大力气,清晰可闻。   “什么动静?”   “怎么回事?”   所有人一愣,停止交谈,面面相觑。   姜玉姝愣了愣,旋即回神,不确定地问:“这是……击鼓鸣冤?”   “是。整个县衙只有一面鼓,供老百姓报案用。”黄一淳纳闷皱眉,欲言又止。   ——堂外,一名小吏心急火燎,踮脚寻找县丞,意欲求见,却被几个捕快阻拦:“去去去!”   “瞎闯什么?”   “新知县是女官,如无命令,闲杂人等一律禁止靠近,避免冒犯了她。”   公堂肃穆,公案上方挂着“明镜高悬”匾额。   我才刚上任,就有案子了?姜玉姝心思飞转,面色镇定,轻声问:“报官应该先递交诉状?”   “对。但偶尔有较紧急的案子,或者,原告不懂得请讼师写诉状,便会击鼓。”黄一淳不了解女官性格,试探问:“大人今日刚上任、刚接了印信,您可需要休息休息?”   众多百姓听见了鼓声,新官上任,即使生疏,也必须硬着头皮办案!   姜玉姝紧张之余,莫名激动,坚定答:“不了。既然我已接过知县印信,有人报案,岂能不管?立刻升堂,看看是何人报官、有何冤情。”   黄一淳作为县丞,处理惯了案子,他毫无异议,点头并吩咐:“准备升堂!”   “是。”相关胥吏领命,迅速安排手下行动,不一会儿便布置妥当,恭请知县审案。   姜玉姝虽然经常进出各地衙门,曾几次旁观官员审案,但均只是路过,从未认真看完一整场……升堂审案,她毫无经验,幸亏县丞在场,有他从旁协助,不至于出丑。   惊堂木一拍,一声脆响,县丞代为喝道:“升堂,带原告!”   随即,在众人注视下,一名白发苍苍的跛足老人,身穿洗得泛白的蓝袍,浑身酒气,一瘸一拐地走进公堂。   瞬间,众人瞠目结舌,交头接耳:“怎么是他?”   “唉,老先生又喝醉了!”   “上回没闹够,又来了,这次他想干什么?”   ……   姜玉姝打起十二分精神,审视原告,正欲询问,却听县丞惊讶问:“荆先生?你、你怎么——方才是你在击鼓鸣冤吗?”   “荆先生?”姜玉姝诧异,轻声问:“莫非他就是本县的教谕?”   “对。”黄一淳无奈告知:“他便是荆远山。”   荆远山须发雪白,醉醺醺,傲然昂首,劈头问:“你、你就是新任知县?呵,果然,还真是个女人。”语毕,他长叹息,大着舌头,含糊嘟囔:   “牝鸡司晨,不成体统。”   牝鸡司晨?   姜玉姝听清了,脸色突变。   “大胆!”   “老先生,休得无礼!”李启恭猛地起立,正气凛然,“此乃朝廷派来的新任知县,图宁父母官,您虽然是举人,无需下跪,但也得行礼啊。”   荆远山站得笔直,明显流露不敬之色,沉默打量新上峰。   姜玉姝微微皱眉,冷静挥手制止了李启恭,明知故问:“堂下何人?为何击鸣冤鼓?”   荆远山怒气冲冲,嚷道:“老夫要状告县太爷!”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今天想请假,但又销假了,拼命赶在十二点之前更新,日更拿小红花,已经成为入骨的习惯……然而,我极少获得全勤,每个月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缺勤一两天…… 第207章 杀鸡儆猴   “状告县太爷?”   此刻, 公堂内外,既有胥吏,也有方才观礼的乡绅耆老, 加上尾随原告而来的老百姓, 乌泱泱,人头攒动。   众人哗然,或惊奇注视原告,或交头接耳:“这是……官告官?”   “老先生太大胆了!”   “姜知县第一天上任, 他竟敢捣乱?真是醉糊涂了。”   “奇怪,他的家眷和学生, 怎么不拦着点儿?”   “八成又是偷溜出去喝醉的,防不胜防。”   “哎, ‘牝鸡司晨’是什么意思?”   “快闭嘴,不要命啊!”   ……   姜玉姝端坐, 目不转睛, 严肃审视堂下的老人。   窃窃议论声中, 县丞瞥了瞥知县,抄起惊堂木,重重一砸,“啪~”锐响, 喝道:“肃静!”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皂班衙役分列公堂两侧,个个手握水火棍,一则负责行刑, 二则帮腔维护秩序,听候差遣。   姜玉姝面无表情,再度发问:“堂下何人?你声称‘状告县太爷’,不知是想告哪一位知县?”   “老夫荆远山,乃图宁县教谕,状告、状告——”荆远山停顿,打了个酒嗝,激动嚷道:“孙一翔!老夫要告他,孙捷!”   前任知县孙捷,字一翔。   姜玉姝被“牝鸡司晨”鄙夷得动了怒,克制脾气,诧异问:“你状告上一任知县、孙大人?”   “不错!”   姜玉姝满头雾水,疑惑盯着对方眼睛,尝试分辨其真醉或假醉,“因为何事状告?”   “其一,孙捷滥用私权,克扣下属俸禄,近一年内,我的俸禄被减半。”荆远山醉意上头,激愤填膺,脸红脖子粗,痛斥:“其二,孙捷滥用私刑,故意在县试之前杖责童生,不仅毁了读书人的前程,更害得他伤重身亡,今天,正是那名可怜学生的头七!”   姜玉姝皱了皱眉,“竟有那等事?”   “千真万确!谁会红口白牙咒人死?”   “其三,”荆远山借着醉酒,彻底豁出去了,愤怒道:“孙捷铺张靡费贪图享乐,衙门宽裕时,他借口修缮,前堂草草带过,趁机把自家住的后衙修得十分精美。”   数百双眼睛注视下,姜玉姝冷静问:“还有吗?”   “其四,韩大人在任时,仁慈爱才,曾颁布一道命令:凡是本县家境贫寒的儒生,以及家境贫寒且文采出众的童生,每人每月可领取一份粮食,官府资助学生,鼓励他们刻苦用功,努力考取功名,为图宁增光添彩。”荆远山痛心疾首之余,万分惋惜,“可惜,北犰贼兵屠城,韩大人不幸被杀害,英年早逝。”   “然而,孙捷从上任到离任,三年内,从未资助寒门学子一次,漠不关心!失陷期间,县学学堂被敌兵烧毁,至今未重建,寒门儒生囊中羞涩,只能待在一所破旧小院内温书。饿着肚子,如何能专注于功课?”   教谕一提起“韩大人”,主簿闻希下意识不安,余光瞟向小舅子,李启恭却不动声色,认真旁观堂审。   愤怒陈述一通后,老教谕气喘吁吁,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姜玉姝听毕,不由得头疼,沉思不语。   黄一淳无奈叹息,“荆先生,你又喝多了!咳,官府办事,皆有考量,绝非你认为的那样。”   “哼,黄县丞乃孙捷的得力干将,凡事自然帮主子说话。”荆远山不屑冷哼,酒热冒汗,失望喃喃:“官官相护,果然,官官相护。”   “你——”黄一淳恼怒,眼睛一瞪。   姜玉姝抬手打断县丞,平静问:“官官相护?老先生莫忘了,本官和黄县丞是‘官’,你也是‘官’,而且是学官。当着众多百姓的面,你说说,本官袒护谁了?”   “这……”荆远山语塞,喘息未止。   姜玉姝不疾不徐,又问:“你身为教谕,为人师表,言行举止本该以身作则,却酒后无德,失礼失仪,对知县不敬,按照律法,本官有惩罚之权,轻则训斥,重则请命上级施以杖刑,都是合法的。但本官并未阻止你,而是耐心听完了‘一二三四’。”   “依你看,本官究竟袒护谁了?”   “我——”荆远山哑口无言。   堂内堂外,人群争相挤近,看得津津有味。   姜玉姝迅速打定主意,字斟句酌,严肃道:“荆先生,首先,官告官,不是这么告的,你若真想告,应该先弄清楚规矩;其次,破案讲究证据,本官刚接任,正在了解图宁的一切,早晚会掌握真相,而非听信一面之词。”   “我所言句句属实,你、姜大人尽管去查!”荆远山发泄一番,痛快淋漓,醉意随着汗液消散三分,移开眼神,不再直视女官。   “该查的,本官自然会查。”   姜玉姝腰背挺直,暗忖:牝鸡司晨,我听见了,相信围观百姓也听见了,教谕公然藐视女官。   万万没料到,我刚接过印信,第一天上任,新官的三把火还没点燃,先挨了一个下马威,假如轻饶酒徒,威信全无,今后恐怕难以统领下属。   立威,不得不立威。   即使教谕年逾花甲,即使他执教半生、桃李满西北,我也必须惩罚他!   思及此,姜玉姝沉着脸,威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官吏就更不例外了。”   “图宁教谕荆远山,酒后无德,不仅对知县不敬,还以一面之词指出上级官员若干罪状,按律,前者当罚,后者有待查证。本官顾念你执教半生,且年事已高,免除杖刑,罚俸三月。同时,停职三月,停职期间务必静思反省,早日悔改。”   “倘若你不知悔改,本官将据实禀明学台大人,革了你的职,以正法纪!”以儆效尤。   “革职、革职——”荆远山呼哧喘气,神态既不服,又意外,红头胀脸,一动不动。   女官命令一下,堂外顿起议论声,百姓有赞同者,有反对者,有看热闹不嫌事大者……议论纷纭。   姜玉姝愈发冷静,伸手,第一次拿起惊堂木,干脆利落一拍,发出震慑锐响。   “肃静!”黄一淳忙喝令:“休得喧哗!”   以上发生在短短两刻钟内。   随即,荆远山的家眷和学生们闻讯赶来,焦急挤开人群,学生担忧张望,家眷试图解释,七嘴八舌地求情:“大人,大人息怒!”   “家父嗜酒,喝醉了就、就不清醒,稀里糊涂犯错,求大人宽恕。”   “求县尊谅解!”   “先生耿直,一向心直口快,加上喝醉了,您大人有大量,别与他计较。”   “先生,您没事?”   ……   衙役们不消吩咐,熟练将水火棍一横,当胸把来人往外推,吆喝道:“退后!闲杂人等,统统退后!”   “姜大人没传见你们,出去出去!”   “赶紧后退,不准踏进半步。”   ……   须臾,嘈杂拥挤的人群恢复安静。   姜玉姝镇定自若,丝毫不理睬求情的叫喊声,略一思索,扭头问:“此前,鸣冤鼓有专人看管吗?官府可曾规定‘醉酒者不准击鼓鸣冤’?”   黄一淳心思转了转,含糊答:“鼓设在外头,算是由门房看管的。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按常理,想也知道不准乱敲。”   “荆先生——”闻希接腔,叹道:“唉,他毕竟是教谕,又上了年纪,估计衙役不敢强硬阻拦。”   “无论原告是什么身份,无论男女老少,总之,报案不容儿戏!”姜玉姝慢慢扫视全场,高声道:“吩咐下去,即日起,鸣冤鼓由门房负责看管,严禁醉酒者敲鼓。”   “老百姓有冤情,可以报官,官府会主持公道。但,本官决不容许任何胡闹公堂之举!”   嚯?看来,新主儿并不怯懦……众下属肃然起敬,连忙应“是”,默默减少对女官的轻视之意。   她母亲是水乡佳人,她是侍郎千金,大家闺秀,表面柔柔弱弱,遇事居然如此冷静果敢?   能当女官,果然有过人之处。李启恭暗暗惊叹,低头喝茶时,薄唇微弯。   “此案的原告醉醺醺,不甚清醒,既无诉状,被告又已经远赴秦州上任,官府不能毫无根据地审案。”   语毕,姜玉姝再度拿起惊堂木,“啪~”一拍,“退堂!”她起身,率领亲信,昂首阔步离开公堂。   堂内堂外,众人齐齐行礼,“恭送大人。”   晌午·知县书房   门窗大敞,秋风阵阵,茶香四溢。   知县为首,召集县丞、主簿、典史等人,商议公务。   “看来,荆老先生对孙大人非常不满。”姜玉姝心平气静,“我初来乍到,刚才听得一头雾水,烦请诸位,解释解释他提的四件事。”   众下属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明哲保身。   姜玉姝催促道:“犹豫什么?快,客观公正地说一说。”   县丞推无可推,黄一淳只能先答:“那,下官说说第一件事。关于俸禄,其实,荆先生之前也曾醉酒闹、闹失礼,被孙大人罚俸了,而非克扣。”   姜玉姝狐疑不解,“凡事总有个缘故。教谕为什么失礼于孙大人?”   “这有关第四件事。”主簿闻希接腔,肥胖者怕热,喝两口滚茶便冒汗,边擦汗边告知:“您的前两任,韩知县在任时,失陷之前的图宁比现在宽裕,能供韩大人仁慈爱才、每月给寒门学子发粮食。但孙大人在任期间,图宁百废待兴,官府拮据,暂时无力资助学生。荆先生他、他——”   “他心疼学生,不太肯理解县衙的难处,总是问,总是催,次数一多,双方都不痛快,久而久之,甚至经常争执。”   李启恭叹了口气,接腔说:“于是便有了第三件事。荆先生心怀芥蒂,看孙大人不太顺眼,修缮县衙的时候,他提议尽快修县学学堂,孙大人答应了。但谁知,县衙还没修好,银子就用完了,学堂至今没修,荆先生更加不高兴了,质疑孙大人损公肥私,怀疑他悄悄把银款花在了布置后衙上。”   姜玉姝神情专注,若有所思,“第二件事呢?那个童生是怎么死的?出了人命,想必不是小事。”   “这……”众下属支支吾吾。   姜玉姝皱眉,“怎么?说不得?还是我听不得?快说。”   最终,仍是推无可推的县丞开腔,不自在地告知:“那个童生,实在是咎由自取。他不仅得罪了孙大人,还得罪了图宁卫一名千户,谁敢保他?” 第208章 月夜探望   “图宁卫的千户?”   姜玉姝眉头紧皱,打量几位下属, 诧异问:“那名千户姓甚名谁?”   上级发问, 县丞不得不答:“佟千户,似乎是叫佟京。”   “哦?”姜玉姝一怔, 心想:那个曾经与弘磊比武、结果连输三场的傲慢千户?   李启恭身穿典史皂服, 黑衣黑帽, 衬得薄唇鹰钩鼻的长相冷硬,却斯斯文文地发问:“莫非您认识他?”   “拙夫也在图宁卫, 也是千户,我探亲时拜见宋将军, 曾见过佟千户一面。”姜玉姝一语带过,困惑问:“奇怪,衙门的公务,怎么跟武官扯上关系了?”   黄一淳叹了口气, 简略告知:“此事说来话长。这两年,为了抗旱,县衙与卫所联手开挖河道,去年十月底, 宋将军派佟千户上衙门, 商谈几件合作的事宜,县衙设宴, 席间与佟千户细谈。”   “谁知当天,荆先生带着一名学生,又来找孙大人, 固执己见,催促资助与修学堂两件事。知县与教谕又发生争执,谁也劝不住,佟千户离席更衣时碰见了,随口询问,结果受了荆先生的迁怒,并且,那名童生年轻气盛,出言不逊,鲁莽抢白了几句,惹得佟千户大怒。”   李启恭接腔,“宴席被捣乱,刘大人也大怒,按律,知县不能杖责教谕,便下令打了他的学生四十板子。”   “咳。”主簿闻希忍不住说:“其实,刘知县已是一忍再忍了!四十大板不算多,行刑时打得也不重,岂料那名童生嘴硬,身体却瘦弱,受伤后病倒,一病不起,前几天死了。”   “当年,战乱逃难时,荆先生腿受了伤,与家人失散,是那名学生拼命保护他南下。师生情深,情同父子,故最近一年,荆先生和孙大人大吵几架,互不谅解。”黄一淳无可奈何,“今天是那学生的头七,荆先生想必悲恸,借酒浇愁,结果酒后失礼。”   姜玉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如此听来,”她不禁心生敬佩,赞道:“老先生坚持向知县争取,初衷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学生。难得,十分难得。”   “确实难得,他原本可以不管闲事的,却选择了一管到底,甚至不惜得罪两任知县——”黄一淳仓促停顿,紧张不安,唯恐女官生气。   姜玉姝会意,正色表示:“今天我责罚他,并不单是因为他公然对知县不敬,而是为了正法纪。众目睽睽之下闹公堂,若是轻易放他离开,法纪规矩何在?官府威严何在?”   “是啊。”闻希点头如捣蒜,双下巴一颤一颤,奉承道:“县尊英明,处变不惊杀伐决断,卑职佩服。”   黄一淳讷讷补救:“荆先生初衷虽好,行事却越来越偏激糊涂了,该罚,必须罚。”   “但愿他能理解县尊的良苦用心,停职期间静思反省,早日认错悔改。”李启恭叹息。   “拭目以待。”   姜玉姝叮嘱道:“教谕停职期间,得安排人替他才行。黄县丞,此事交给你,尽快挑选人手,暂行教谕教化之责。”   “明白。”黄一淳颔首领命。   姜玉姝想了想,关切问:“听说,贫困儒生待在一所破旧小院内读书,是吗?”   “没错。”   “那个地方属于谁?”   众下属对视一番,尴尬答:“那是荆府的别院。”   “当初,老先生主动提供的。”   “暂时,只是暂时,等衙门银钱宽裕了,必将翻修学堂!”   姜玉姝摇摇头,“官学几乎变成私塾了,成何体统?这很不妥。在老百姓眼里,官府疏忽了。”   “没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拮据,实在拿不出银子修学堂。”   她沉吟片刻,严肃吩咐:“这两天我大概转了转,发现县衙十分宽敞,南边空着两排厢房,白白浪费。闻主簿,你挑一处合适的,供儒生们暂住读书,务必办妥。”   “啊?是!卑职一定尽心竭力。”闻希表面毕恭毕敬,内心不情不愿。   黄一淳恭谨问:“关于下一步,您有何吩咐?下官好提前安排”   姜玉姝早有打算,起身说:“按规定,我得巡察全县,了解风土人情、山川河流的大概情况,此事过阵子再办。当务之急是理清头绪,税粮户籍案卷等等,我还没看完。”   “不急,您慢慢儿看,赶在年前巡察即可。”   姜玉姝点点头,站在窗边,往外一望天色,温和说:“快午时了,你们先回去用饭,歇会儿,下午才有精力办事。”   “好。”   “那,不打搅您休息了。”众下属站起告辞。   李启恭朝外走时,秋风恰一吹,忽然闻见一股清浅幽香,似有若无,勾得他心痒痒,不由自主悄瞥:   大敞的窗旁,秋阳明媚,照得女官肌肤玉白,光洁无暇,唇红润。她端庄而立,神色沉静,秀美动人——   类似窥视的男人眼神,女子往往能敏锐察觉。姜玉姝忽然扭头,两人目光相撞时,她蓦地涌起不适感,却面色如常,“何事?”   李启恭瞬间回神,若无其事答:“最近有三个较要紧的案子,卑职正在协助黄县丞审查,整理好的案卷已经放在您桌上了,请县尊及时过目。”   在婆婆口中,姜玉姝抛头露面许多年,早已习惯各式各样的窥探眼神。上任之初千头万绪,她劳心费神半天,并未深思,颔首道:“术业有专攻,你们先破案,我会尽快看的。”   “是。”李启恭稍一躬身,不敢逗留,快步迈出书房,匆匆追赶同伴。   三日后·夜间   书房内,烛光闪烁,影子投在墙上,胡摇乱晃。   姜玉姝靠着椅背,右手握着木质雕花镇纸,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左掌心,凝重问:“荆镇?李家堡?图宁两大势力?”   心腹小厮邹贵,使劲点头,“没错!”他挪近一步,详细禀告:“这几天,小的们悄悄打探清楚了:‘荆’和‘李’,自古就是本地两大姓氏,全县百姓,只要姓‘荆’或姓‘李’,不是同族也是同宗。”   “双方争斗不休,从古至今不和睦。其中,荆镇尚文,李家堡尚武,前者出了不少秀才和举人,曾经出过知府;后者出了不少武官,曾经出过宣武将军。”   “衙门上下,有不少两大姓的人,譬如教谕荆远山和典史李启恭,听说交情甚一般。”   翠梅呆了呆,忧心忡忡,“咱们夫人上任第一天,就把荆教谕给停职了,会不会、会不会——招致荆镇老百姓怨恨?”   当然了。小厮欲言又止。   姜玉姝泰然自若,“怨恨就怨恨,有目共睹,我并未滥用职权,问心无愧。无论什么身份,谁也没本事讨得每个人都喜欢,莫说人,即使金银珠宝,世上还有人视其为粪土呢。”   “也是!”几个亲信忍俊不禁。   姜玉姝心不在焉地把玩镇纸,感慨说:“我算明白了!原来,那几个荆姓儒生不满我惩罚了他们的先生,拒绝搬入临时学堂。而另外姓李和杂姓的,则愿意搬迁。”   “唉,书生意气,冲动,无知,不理解知县的一片仁慈之心。”翠梅安慰道:“夫人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姜玉姝丝毫未动怒,胸有成竹说:“无妨,我有办法,不出三天,其余书生肯定会搬进官学!”   两日后·清晨   几名书生雇了一辆车,忙碌把行李往车上放。   少顷,为首的中年人吩咐车夫:“你把东西运去县衙南角门,我们随后就到。”   “好嘞!”车夫鞭子一甩,“驾!”车轮辘辘,他慢慢远去。   紧接着,书生头领一挥手,招呼道:“走!”   其同伴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地说:“既然官府再三邀请,咱们就去逛逛。”   “哼,我倒要瞧瞧,李家堡那些莽夫,究竟能作出什么好诗!”   “月底的斗诗大会,听说,知县设立了嘉奖,头名将获得珍贵字帖一份,前十名将获得文房四宝一套。”   为首者昂首阔步,“嘉奖与否,不要紧,要紧的是,荆镇绝不能输给李家堡!否则,岂不是丢了先生们的脸?”   一晃眼,九月中旬了。   傍晚·李府   郎舅对坐,喝酒闲聊。   “啧,那女的倒有几分本事,上任半个月了,至今没出过丑。”闻希一杯接一杯,醉醺醺。   李启恭斜睨,“那女的?我劝你,最好别叫习惯了,万一不慎当面出口,她指不定怎么罚你。”   “嘿嘿嘿,好好好!姜大人,姜知县,行了?”   李启恭轻嗅酒香,“小心驶得万年船。扳倒老酸儒的节骨眼上,你可别闯祸。”   “停职三个月,三个月……够了!”闻希拍桌,咬牙切齿,恶狠狠,耳语说:“荆远山那老不死的,倚老卖老,逮谁咬谁,早就该滚回荆镇等死了。哼,这一次,他休想顺利复职!”   郎舅商谈良久,小厮突然求见,禀告:“五爷,狱卒来报,当铺盗窃案的嫌疑犯,在牢里寻死了!”   李启恭慢悠悠问:“死了没?”   “没死。但他撞墙,头破血流,伤势不轻。”   李启恭一挥手,“知道了,叫狱卒留住他的小命,我明天——”他打住,手停在半空,改而起身说:“罢了,我现在就去瞧瞧。”   “管他呢,明天再瞧也不迟,来来来,喝酒喝酒!”闻希一把拽住小舅子。   李启恭却撇下他,“公务要紧,改天再请姐夫痛快喝一场。”语毕,他迅速回房换上公服,赶往县牢。   闻希趴桌,目送对方远去,嗤笑,嘟囔说:“公务要紧?呵呵,你小子的心思,我还能不清楚?”   “勾引有夫之妇,就那么好玩吗?”   “啧,臭毛病。”   一个时辰,夜幕降临。   李启恭背着手踱出牢门,牢头殷勤相送,“大晚上的,五爷亲自来一趟,真是辛苦了。”   “小心点儿,盯紧了,犯人可以病死,不能打死,判决之前得防着嫌犯畏罪自杀。”   “是,小的一定严加看守!”牢头毕恭毕敬。   仆从在别处等候,李启恭独自走远。   “您慢走。”牢头躬身目送。   秋夜,风沁凉,十五的圆月高悬在天幕上,皎洁银辉笼罩着边塞。   李启恭悠闲散步,渐渐的,脚步不由自主走向后衙,心痒难耐,暗忖: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   她是一个极有意思的女人,若能偶遇,便不虚此行了。   与此同时·衙门外   “吁!”   郭弘磊率领四名亲兵,难得空闲,连夜进城探望妻子。   他勒缰下马,大步如飞,门房奔近问了两句,霎时热情洋溢,急忙通报的通报,带路的带路,涌向后衙——   作者有话要说:  郭弘磊:(⊙o⊙)…【震惊!】 第209章 不轨之心   李启恭天生好色。   无论少女、少妇、徐娘……只要花容月貌玲珑有致, 他统统喜欢。   他年过三十, 妻妾成群,不缺女人, 却常常设法勾引有夫之妇,痴迷于欣赏女人偷情时忐忑、贪恋、渴求、羞愧、焦虑、欲割舍却舍不得的复杂情态, 等玩腻之后,便一脚踢开,施施然, 搜寻下一个猎物。   哼, 那些放荡贱货, 背着丈夫偷男人,无论吃多大的亏, 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绝不敢声张的。   不知,姜知县是不是那种女人?   她丈夫在军中,夫妻一年团聚不了几天,食髓知味的年轻女人,长久独守空房, 偶尔岂有不馋的?   思及此,李启恭情/欲上头,血往下涌, 加快脚步走向后衙,盼望与猎物偶遇,趁机聊一聊, 使猎物早日信任自己。   兴奋燥热中,他在脑海里扒掉了知县的官袍,一把将她丢进床——   突然,前方月洞门外,传来了急促脚步声!   李启恭立即放慢脚步,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   “哟?”两名衙役知晓典史去了县牢探查,小跑凑近,点头哈腰:   “五爷!”   “您忙完啦?”   李启恭点点头,威严问:“大晚上的,你们跑什么?出事了吗?”   “没,没出事!”   “姜知县的丈夫,郭校尉来了,小的去通报一声。”   李启恭愕然,结结实实一愣,“郭校尉?”   “对。”   两名衙役急欲和知县的人套近乎,赔笑说:“小的按规矩办事,得赶紧通报才行。”   “挺晚了,您府上的马车正在衙门外等候,五爷请早些回府休息。”   李启恭回神,戏谑笑骂:“糊涂东西!假如来者真是郭校尉,知县的丈夫,用得着通报吗?赶紧请人进去才对,怠慢了他,你们担待得起吗?”   “岂敢怠慢呢?”两名衙役笑嘻嘻,“一问清楚身份,小的立刻请他进来了。”   “嘿嘿嘿,只是规矩还是要遵守的,不通报不行。”   李启恭历练十几年,一听便明白了,撇嘴说:“得了,快讨赏去。”   下一刻,郭弘磊一行赶上来了。   “郭校尉!”   两名衙役没能跑在前头,果断转身,殷勤引领:“请,您这边请。”   郭弘磊昂首阔步,戎装整齐,俊朗挺拔英武不凡,刚毅威严中透着贵气,十分引人注目。   李启恭深知不能碰上级,却下意识把女官当成新猎物,心怀不轨,忍不住把自己与郭弘磊相比较。   习武之人敏锐,郭弘磊察觉了打量眼神,余光一转,眼风一扫。   “郭校尉,在下李启恭,乃县衙典史,久仰大名了,今日得以见面,真是三生有幸。”李启恭抱拳,躬身低头行礼,毕恭毕敬。   郭弘磊站定,自幼见惯了阿谀奉承之人,面色如常,温和道:“李典史过奖了,幸会。”   “您是要去见姜大人?”李启恭高瘦,却发现对方不仅比自己高大健壮,更比自己年轻英俊,内心颇不是滋味,表面却热情引路:“请,您这边请,姜大人就住在后衙。”   “多谢。有他们带路即可,典史忙去。”   萍水相逢,月夜昏暗,郭弘磊风尘仆仆,只当对方是县衙小吏,应酬两句即离开,袍角翻飞,头也没回。   李启恭原地目送,半晌,拉下脸,转身悻悻往外走,闷闷不乐,暗忖:啧,白跑一趟!早知她丈夫来,我就不来了,待家里喝酒多舒服……   与此同时·书房   新官上任,诸事繁杂。   姜玉姝伏案疾书,两个小丫鬟和翠梅在旁陪伴,或添茶磨墨,或做针线,或习字看书,努力成为女官口中“知书达理”的女子。   “唉,惨,好惨啊。”翠梅唏嘘掀页,她开蒙至今,已经能看书了。   两个小丫鬟不识字,放下针线,好奇问:“翠姐姐,怎么啦?”   “谁好惨?”   翠梅小声答:“韩仲平。”   “韩仲平?他是谁呀?   翠梅简略告知:“图宁的前两任知县,韩大人。据记载,他兢兢业业、仁慈爱民,官声很不错。当年,北犰突然偷袭,边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韩大人率领一队乡兵,一边设法抗击,一边连夜疏散老百姓、命令人群往山里跑。”   “幸亏知县聪明果断,否则,全城百姓都会被敌兵屠杀。”   丫鬟小双问:“那,他没逃出来吗?”   姜玉姝批完一份公文,搁笔,捶捶酸疼后腰,扭头答:“听说,韩大人原本有机会逃生的,但他选择了断后,壮烈牺牲,年仅三十岁。而且,夫妻情深,韩夫人不忍撇下丈夫,犹豫不决,结果没能逃掉,母子四人、韩家五口,均不幸死于敌兵乱刀之下。”   两个丫鬟同情扼腕,“天呐!”   “惨,真的好惨。”   “实在太可怜了!”   “该死的北犰贼,造孽深重,个个不得好死!”   这就是我不敢带孩子上任的原因,战火一旦燃起,难以逃生。姜玉姝怜悯叹息,“我还听说,韩大人家境贫寒,父母双亡的独子,一家五口死于非命,可怜韩家,竟是绝灭了。”   “唉,真惨!”   随即,婆子叩门禀告:“夫人,二爷来了!”   “啊?”两个丫鬟慌忙起身,翠梅合上书,提醒道:“你俩别愣着,快去见礼。”   姜玉姝瞬间笑逐颜开,“天黑了,他怎么进城——”   话音未落,郭弘磊推门而入,朗声答:“我领了一块新腰牌,可随时出入城门。”   “二爷,坐!”翠梅麻利沏茶。   小双和小霞屈膝福身,恭敬行礼,“奴婢见过二爷。”   “唔。”郭弘磊一边解披风,一边大踏步走向妻子,瞥了瞥丫鬟,“新丫鬟?”   “嗯。”姜玉姝顺手接过披风,“一个叫小双,另一个叫小霞。”   郭弘磊望着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皱了皱眉,低声说:“知县案牍劳烦,看来,我打扰你了。”   夫妻相见自是欢喜,姜玉姝笑盈盈,“哪里?这一大堆,多数只需要过目,不着急,要紧的仅是少数。你吃过晚饭了吗?”   郭弘磊接过茶,“今儿忙忙碌碌,天黑才安排妥当,特地来陪夫人用饭。”   “都这么晚了,你也不怕饿坏肚子!”   郭弘磊习以为常,“没顾得上而已。”   其实,姜玉姝自己忙起来也废寝忘食,连声吩咐:“快,准备些吃的。”   “哎!”翠梅叮嘱小丫鬟端洗漱水后,疾步出门传话。   郭弘磊洗漱一番,环顾四周,观察书房摆设,歉意说:“我知道你上任的日子,本想回家看看,谁知有小股敌兵突然犯边,一忙就到了现在。你生不生气?”   作为军嫂,这样就生气,能活活气死……姜玉姝暗自嘀咕,失笑摇头,大度一挥手,“生气有什么用?生生气就能见面了吗?我不生气!你有空记得回家就好。”   “妻儿老小,谁会忘了?”郭弘磊无奈慨叹:“你当知县,咱们想见面倒比从前方便多了,歇一天,我也能回来一趟。”   姜玉姝顿感失望,忍不住问:“这趟就歇一天啊?”   “最近较忙,我不能离营太久。”   郭弘磊喝了杯茶,放下茶杯,伸手一拽,把她摁在自己腿上,虎着脸问:“听说,夫人越发勇敢了,一上任就给了老教谕一个下马威,是吗?”   “你听谁说的?”   郭弘磊一本正经答:“相距甚近,县里所有大事,早晚会流传进军营。近日许多朋友打趣我,问我是不是娶了个母老虎。”   “……我才不是母老虎!”软甲戎装,袍摆坚硬处,硌得人微疼,姜玉姝难受挪了挪。   软玉温香抱满怀,还挪来蹭去,郭弘磊呼吸一变,用力制住她,耳语说:“别动!别乱动,先谈正事。”   四目对视,姜玉姝蓦地脸发烫,捶了他一下,“那放开,坐下认真谈正事。”   “你不是正坐着么?”郭弘磊莞尔,双臂收紧。   姜玉姝又捶了他一下,侧身蜷进温暖胸膛,苦笑告知:“下马威?唉,事实上,分明是我挨了一个下马威!”   “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县的老教谕,跟上一任知县孙大人,他俩有过节,孙大人把烂摊子撂给我收拾。而且,那位老先生十分瞧不起女官,公堂之上,公然讽刺‘牝鸡司晨’,丝毫不给我留面子!”   郭弘磊大概知情,沉吟不语。   “但凡换个心胸狭隘的知县,有的是办法整治刺儿头。我只是中规中矩地叫他罚俸并停职三个月,结果,他的族人和学生特别气愤,估计我的名声,在他们嘴里是不能好了。”   郭弘磊宽慰道:“既然当了知县,父母官,总难免得罪人。别怕,你会慢慢站稳脚跟的。”   “我不怕得罪人!”姜玉姝下巴一抬,旋即忐忑,坦率喃喃:“但非常害怕不能称职。图宁的底子,实在太薄了,县衙不仅拮据,竟然还负债累累,我、我真是头疼。”   “欠谁的债了?”   姜玉姝苦恼答:“周围几个县的。朝廷的赈济根本不够分,县衙之间便互相帮助,一般是交换,譬如粮食换铁器、石料换木材等等。图宁小部分是丘陵,大部分是平原,既没有矿产,也没有石料和木材,草料倒多,但邻居也有,不稀罕。”   “近三年以来,图宁几乎只借不还,信誉快完了。”   郭弘磊叹了口气,“难怪!孙捷在任期间,卯足力气弄政绩、一心想调离,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哈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溜了!”姜玉姝苦中作乐,把玩他的领扣。   不久,丫鬟敲门,“夫人,晚饭好了,您看摆在哪儿好?”   姜玉姝坐直了,“摆这儿。”   “是。”   姜玉姝挣扎下地,亲手摆放饭菜,轻快说:“快来吃饭!”   夫妻对坐,亲密谈笑,总有说不完的话。   深夜·李府   男女衣物散落一地,床榻间,一对男女欢好。   女人发丝凌乱,被激得受不了,先是咬唇,继而捂住自己的嘴。   “怕什么?这是我家,你丈夫出远门经商,年底才回来。别害臊,叫出来!”李启恭大汗淋漓,扯开她的手,腰使劲一挺。   “呃啊——”女人颤声娇呼,既害怕,又沉迷,抬起双臂环住男人脖颈。   李启恭粗重喘息,一边动,一边盯着对方的脸,忽然烦躁,胡乱扯过一件衣服,盖住女人的脸。旋即,他闭上眼睛,发狠地冲撞,撞得女人几乎软成一滩水,魔怔暗忖:   老子玩过百八十个女人,燕瘦环肥,却没尝过女官的滋味,遗憾,真遗憾。   如果能诱倒姜玉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试一试,想想办法,兴许能如愿以偿! 第210章 初次出巡   晌午, 秋阳和煦。   姜玉姝端坐书桌后,扭头望窗, 看了看天色, 简练吩咐:“下半月的行程就按照刚才商量的办!从明早开始, 我先巡察县郊两个镇, 预计需要六七天,然后举办赏花宴, 邀请文人学子切磋琴棋诗书画,顺便宣传教化, 这也是官府的职责。”   众下属纷纷点头, “县尊所言甚是。”   “卑职一定尽快安排妥出巡事宜!”   姜玉姝颔首,又瞥了瞥天色, 起身说:“晌午了, 各位用饭去,有事儿下午再谈。”   “是。”   “那,卑职告退。”   哼,皆因郭校尉探亲,未到晌午时, 她便总是瞥窗外,想必急着陪丈夫用饭。李启恭暗中撇撇嘴,低头,掸了掸皂服袍袖,余光瞅准了,尾随女官迈出书房。   姜玉姝位于下风处, 忽然闻见一股陌生香气,下意识瞥视:   李启恭戴着黑色帽子,鬓角一丝不苟,黑袍领口微敞,露出绛紫中衣。他拿着一方淡紫帕子,捂着嘴咳嗽,香味正是帕子散发的。   “咳,咳咳咳——”李启恭发觉新猎物打量自己,弯腰连声咳嗽,随即面露尴尬之色,歉意解释道:“抱歉,卑职有些、有些着凉,嗓子痒,吵着您了。”   一个主管巡捕缉盗的大男人,不仅喜欢紫色,还喜欢用头油和香粉?简直比我曾见过的富家书生更爱美!   真是……哈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姜玉姝收回眼神,想笑又忍笑,边走边说:“天气越来越冷了,各位要保重身体,万一着凉,得难受好一阵子。”   其余下属忙道:“您更要小心!”   “县尊公务繁忙,平日千万多注意休息,切莫累坏了。”   姜玉姝温和应答,两拨人同行一段路,于廊口分开,她带人匆匆返回后衙。   李启恭故意走在最后,斜瞥新猎物背影,误以为对方已经有些另眼相看自己,不禁得意,暗忖:果然,女人都一样!无论多么端庄、多么聪慧、多么要强……骨子里始终渴望男人的亲近。   日久生情嘛,男人反复勾引诱/惑,她迟早会上钩!   不久·后衙   夫妻难得相聚,姜玉姝当然挂念丈夫。   她不愿让对方久等,一口气跨进小院门槛,定睛一看:   “属下明白,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夫人!”两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面相憨厚,感激抱拳道:   “多谢大人,属下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郭弘磊扭头,下巴一点,语带笑意地说:“看,你们姜大人来了。”   两名中年人忙转身,疾步相迎,躬身抱拳见礼,拘谨说:“罗晨拜见夫人。”   “马昭给夫人请安。”   姜玉姝毫不意外,含笑问:“这两位就是你提过的老马、老罗?”   “唔。”郭弘磊踱近,低声说:“图宁到底有些不太平,你出巡时,我没空陪同,给你找了两个护卫。他们从军近二十年,刚解甲不久,熟悉图宁一草一木,有他们带路,谁也蒙骗不了你。”   姜玉姝粗略端详两个新护卫,朝丈夫屈膝福了福,愉快说:“多谢,二爷费心了!”   郭弘磊莞尔,屈指一弹她的纱帽。   “小邹!”姜玉姝扬声吩咐:“安排老罗和老马住下。”   “是。”小厮奔近,与新伙伴勾肩搭背,亲亲热热退下。   郭弘磊踱回屋,姜玉姝跟随,歉意说:“咳,约好一起用饭的,我回来晚了些。”   “无妨。”郭弘磊气定神闲,“我也是刚回来。”   “啊?你上哪儿去了?”   郭弘磊悠闲答:“南院。听说那儿有个书院,我闲来无事,散步去逛了逛。”   “可有收获?”姜玉姝迈进门槛,摘下帽子,两人并排站在盥洗架前洗手。   “不过闲聊一番,解闷而已,没什么收获。”   姜玉姝期待问:“他们算是图宁最有学问的一群人,你觉得怎么样?有好苗子吗?”   郭弘磊取下帕子,慢条斯理擦手,反问:“你想不想听实话?”   “当然!”   郭弘磊摇摇头,坦率评价:“那些书生,见识不广,学问不深,脾气倒挺大。而且,果然如你所言,一群人分成两派,明争暗斗,针锋相对,外人多看一会儿便知他们不和睦。心浮气躁,不下苦功,休想金榜题名。”他有感而发,回忆道:   “想当年,我读书时,才华出众的同窗们,即使家世显赫,也会被长辈命令刻苦用功,并且,绝大多数一个比一个谦虚,鲜见傲慢的,生怕贻笑大方,更怕丢了家里面子,受长辈责罚。”   假如靖阳侯府没倒,按部就班,他若能高中,举业出仕;他若考不中,老侯爷肯定帮儿子捐官。   总之,他会获得官职,富贵安稳过一生。   但,世上没有“假如”,除爵抄家之后,昔日尊贵公子被流放充军,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至今。   命运啊命运……姜玉姝暗中唏嘘,回神笑了笑,“如何能比呢?你和你的同窗们,都是显贵子弟,注重体统,讲究礼仪。而寒门子弟,格局往往有限,莫说金榜题名,能中秀才就非常不错了,中举者凤毛麟角。”   郭弘磊困惑皱眉,“道理我明白,只是奇怪,寒门学子,应该像岳父那样、专心致志发奋用功?但我观察小半天,发现其中不少书生懒懒散散,精神怠惰,似乎提不起拼劲儿读书。”   “我、我爹啊?他能一心一意发奋用功,其实离不开我外祖父的资助,否则他不可能安稳读书。”   姜玉姝叹了口气,头疼说:“读书得靠自己努力,我顶多鼓励鼓励,他们不用心,外人帮不上忙。”   “确实。”   “教化先不急,当务之急是秋收!”姜玉姝眸光坚毅,志在必得,蹙眉小声说:“我一直怀疑图宁的税粮账目有问题,趁巡察,正好摸摸底,瞧一瞧各镇各村的真实情况。”   “我必须了解,看究竟是有人弄虚作假、中饱私囊,还是干旱造成的歉收。”   郭弘磊皱了皱眉,万分放不下心,严肃劝说:“知县,知一县之事,很多事不管不行,但务必拿捏好分寸,须知‘水至清则无鱼’。新官上任,你管今后的,孙捷已经调任秦州了,他留下的旧账理不清,纵使大费周章理清了,你追究谁去?”   姜玉姝并非初出茅庐,忙答:“放心,我只是想暗中调查,避免秋收时账目被糊弄,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唉,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旧账是前任知县率领下属完成的,较真追究,万一揪出一大群从犯,就难办了。”   “越是千头万绪,越不能急躁,当徐徐图之。否则,小心做多错多。”郭弘磊唯恐她鲁莽吃亏。   姜玉姝颔首,“嗯,日久见人心,等我悄悄查清楚了,掌握证据,找机会处置害群之马!”   须臾,丫鬟禀告:“二爷、夫人,该用饭了。”   姜玉姝招呼道:“走,先吃饭!”   翌日·清晨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姜玉姝穿戴整齐,率领一干随从外出时,几名杂役正在清扫枯黄落叶,遇见知县,他们忙不迭退避路边,毕恭毕敬行礼:   “大人。”   “小的给大人请安。”   姜玉姝精神抖擞,点头回应,脚下生风,径直走出县衙大门。   此刻,出巡的车马早已在等候。   李启恭一看见新猎物,便薄唇抿起,迅速近前,躬身说:“卑职给大人请安。”   姜玉姝止步,诧异问:“你也同行?”   “是。”   “案子都解决了吗?”   李启恭摇摇头,皂服内仍穿紫色中衣,解释道:“有个案子比较棘手,根据线索,卑职得去一趟荆镇,恰巧同路,理应护送县尊。”   人心隔肚皮,姜玉姝并未琢磨,颔首道:“哦,原来是同路。”   “咦?”李启恭明知故问:“郭校尉呢?”   姜玉姝走向马车,“他昨天傍晚就回营了。”   “唉呀,遗憾!”李启恭尾随她,走向自己的马,扼腕说:“卑职本想趁机请英雄豪杰喝一杯的。”   姜玉姝爱听外人夸丈夫,笑而不语,衙役早已放置踏脚凳,她右脚踩上凳子,微提袍摆,垂首登上马车。   “您小心。”李启恭站在五尺外,迈步抬手,状似下意识搀扶。   “哎——”翠梅见状,仓促抬手一挡,顿感不悦,微笑说:“我会搀扶的。”   臭丫头,多管闲事!李启恭原计划“意欲关切搀扶、旋即规矩缩手”,被挑破便毫无暧昧感了。他立刻后退,满脸懊恼之色,尴尬解释:“抱歉,我习惯了,以前经常搀扶刘知县上车。”   姜玉姝并未被碰触,脚步不停,进车之前,手朝外摆了摆。   “哦。”翠梅不便多说什么,扭腰也上了马车。   少顷,姜玉姝掀开帘子,轻声吩咐:“启程。”   她的六名护卫听见了,大喊:“知县有令,启程!”   霎时,“驾!”队伍离开县衙,众星拱月般簇拥知县的马车,浩浩荡荡前往荆镇。   知县第一次出巡,声势浩大,威风凛凛驶过街道,缓缓出城。   车轮辘辘,太阳越升越高,队伍沿着官道前进。   姜玉姝膝上搁着地图,掀开窗帘,审视官道两旁的庄稼、河溪、树林、山川等等。   “哼。”翠梅撇撇嘴,小声絮叨,透露道:“听说,闻胖子和李竹竿是郎舅,前者嗜酒如命,后者十分好色。奴婢总觉得,李竹竿的眼神色眯眯,黄木头看着倒很老实。”   姜玉姝神色沉静,耳语道:“黄木头?闻胖子?李竹竿?做什么给人起外号?你可别当面称呼,仔细惹怒他们。”   “哪里?”翠梅叫屈:“这三个绰号是别人起的,老早就传开了,几乎满城皆知!黄县丞确实木讷,闻主簿确实胖,李典史确实像竹竿,没冤枉他们呀。”   姜玉姝哭笑不得,正欲开口时,车外突然响起拔刀声、呵斥声:“谁?”   “放肆!”   “知县出巡,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拦路撒野,不要命了吗?”   李启恭余光瞥了瞥马车,厉声喝令:“快,抓住他们!” 第211章 代耕风波   马车晃了晃, 停下了。   车内,姜玉姝忙抓住扶手, 稳住前倾的身体,诧异问:“怎么回事?”   “奴婢去问问。”翠梅起身掀开帘子,不消片刻,返回禀告:“前面有老百姓拦路喊冤!”   姜玉姝把地图搁在一旁, 打起精神问:“是什么冤情?”   “外头一群村民, 大哭大喊,乱糟糟的听不清楚, 但似乎是在指责‘霸占田地、仗势欺人’之类的。”   姜玉姝皱了皱眉, 猜测问:“难道有村匪恶霸横行乡里?”   翠梅不确定地答:“听起来像是。”   转眼,外头的呵斥声愈发严厉、喊冤声则愈发凄厉, 夹杂孩童的恐惧哭泣, 刺耳极了。   姜玉姝听了须臾,吩咐道:“老百姓敢拦路喊冤, 必定有缘故,告诉李典史,别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我赶着办事,如非伤亡大案,叫村民先进城报官。”   “哎!”翠梅领命, 迅速传令给李启恭。   第一次出巡, 便遇见拦路喊冤的百姓。姜玉姝纳闷之余,责无旁贷地起身,食指挑开门帘, 定睛观察:   遥见队伍最前方,地上跪着十几人,分成两拨,互相指责,争相喊冤。   道路两旁,站着三五十村民,有的挽着袖子,有的卷起裤腿,纷纷扔下农活跑来看热闹,议论纷纷。   众衙役包围喊冤的百姓,卖力驱赶,或拔刀相向,或以刀鞘阻挡膝行挪向马车的村民,大吼:“退后,立刻后退!”   “闭嘴,别吵嚷!”   “冒犯了知县,你们担待得起吗?”   “有冤情,上衙门去报案,官府会主持公道。谁允许你们拦截知县大驾的?简直狗胆包天!”   “还不赶快让路?”   “让开!”   ……   李启恭“唰啦”拔刀,喝令:“姜知县公务繁忙,赶着出巡办事,你们有冤就去报案,上公堂慢慢理论。拦路挡驾,撒野撒泼,休怪官府把闹事者统统抓起来!”   随即,姜玉姝扫视四周:道路两侧,地势平坦,田间种满庄稼,绝大部分是土豆,低矮植株延伸向远方的丘陵山脚。   她心思一动,稍加思索,顺势改变了主意,定定神,果断掀开门帘。   “夫人?”郭府护卫吓一跳,邹贵飞快招呼同伴们,策马靠近,团团保护。   李启恭及若干胥吏也吓一跳,“大人,您……?”他们回神,立即宣告:“这位便是新任知县,你们还不赶快拜见姜大人?”   “速速拜见姜知县!”   数十村民面面相觑,敬畏打量女官,紧接着,慌忙下跪,霎时一群人跪倒,恭敬磕头,七嘴八舌地说:“草民拜见大人。”   “小的见过姜、姜知县。”   姜玉姝站在车上,居高临下,神色严肃,俯视拦路的村民们,不疾不徐道:“都起来,不必多礼。”   “谢大人。”   众村民陆续起身,近处拦路的两拨人,抽抽噎噎;周围看热闹的,窃窃议论:   “又换知县了吗?之前的是姓刘?”   “刘知县上个月就调走啦,你没听说吗?”   “快秋收了,我家人手少,地里活儿多,忙得很,没闲功夫关心官家的事儿。”   有个村民眯起眼睛,嘀咕问:“奇怪,那个新知县,看起来,怎么像个女人?”   知情者乐道:“啧,什么叫‘像’?她本来就是女的,本月月初刚上任。”   “长得真标致。”   “嘘,小声点儿,别乱看,当心眼睛被挖掉!”   相距颇远,官府一行听不见窃窃私语。姜玉姝下了马车,缓缓踱近,威严问:“吵吵闹闹的,究竟谁是原告?谁是被告?有何冤情?”   拦路村民们顿时激动了,复又下跪,仰脸,争先恐后地答:“大人,草民是原告——”一老妇人刚嚷,便被对方打断:   “老虔婆,你胡说!”一中年男人膝行往前,红着眼睛表示:“大人,我们才是原告,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郭府八名护卫,个个高大强壮,警惕簇拥女官。李启恭无法靠近知县,侍立一旁,习以为常地拔刀,“跪就跪,别乱动,不准靠近!”   “是,是。”中年男子诚惶诚恐,忙不迭膝行后退。   姜玉姝从容不迫,改为问:“原告被告,称呼而已,不要紧,关键在于道理与证据。这样,谁先拦路,谁就是原告。说,谁先拦路的?”   老妇人生怕挨罚,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指,“他!大人,是他先拦路的!”她捶胸拍地,嚎哭:“唉唷,没天理呀,他家欺负孤儿寡母,霸占我家三十亩地,还、还恶人先告状啊!”   中年人愤怒剜了老妇一眼,含泪告知:“没错,大人,是草民先拦路,但错在她。唉,我们被逼得实在没辙了,碰巧听见‘知县出巡’的动静,冲动拦了您的驾,求大人宽恕。”   “究竟谁的错?”老妇人怒目而视,质问:“我家的三十亩地,难道不是被你霸占了?乡亲们都知道的事儿,休想抵赖!”   中年人一家焦头烂额,急切说:“大人,您千万别听她胡说八道,我们虽然种了她家三十亩地,但绝不是霸占,而是官府允许的。”   “听,听听,他自个儿承认了,他就是霸占了我家的地!”老妇人不停捶胸,泪流满面,率领儿孙嚎哭:“丧尽天良呀,欺负孤儿寡母,你们会遭报应的。”   “贪婪无耻的老虔婆,小心遭雷劈!”   双方开始争吵,脸红脖子粗。   姜玉姝耐着性子,朝下属使了个眼神,李启恭会意,抢在同僚之前开腔,不悦斥骂:“闭嘴,肃静!”   “大呼小叫,没规没矩!知县问谁,谁就答,知县没发问时,老实跪好。”   原告被告同时瑟缩,不敢争执,妇孺忐忑啜泣,挤成一团跪着。   姜玉姝略一沉吟,冷静吩咐:“被告,你先说,务必实话实说,不准添油加醋。一旦查出来谁夸大其词,或者恶意污蔑,本官决不饶恕。”   “是,我不敢撒谎。”老妇人身后,跪着儿女、女婿和孙辈,她抬袖擦擦泪,忿忿告知:“我们是荆镇顺沟人,前几年北犰贼杀进村时,跟随乡亲们逃难,途中,我家老头子和大儿子、两个孙子被敌兵杀害了。兵荒马乱的,我们一路逃到中原,投靠亲戚,日子过得非常苦,前几个月才回村。”   “谁知发现,家被贼兵放火烧了,田又被里正的侄儿霸占了,一大家子人,没活路了!大人,求大人帮我们做主啊!”   老妇人放开喉咙哀嚎,姜玉姝直头疼。她抬手阻止,皱眉问:“原告是里正的侄子?”   “对!”   李启恭插嘴问:“莫非里正偏袒亲戚了?”   “全村人都姓‘荆’,家家户户沾亲带故,根本没有‘偏袒’一说。”中年人脸涨红。   老妇人反驳:“呸!虽然同姓,但里正是你的亲伯父,而我们两家压根不同一个高/祖父,里正当然偏袒你们。另外,你表姑丈是举人老爷,在衙门当官,荆教谕给你撑腰——”   “慢着!你若是无凭无据,不准信口指责。”   姜玉姝不喜粗鲁聒噪,挥手制止老妇人,威严问:“原告,对于被告的‘霸占’说法,你有什么可解释的?”   中年人迫不及待,强忍怒火答:“大人,草民冤枉!兵荒马乱期间,草民一家也逃难了,前年年底回村,官府发了赈济粮和粮种,同时吩咐:‘良田不可荒废,准许村民耕作本村闲置土地,但需上交七成粮食给官府’。另外,当原主人回乡时,必须物归原主,并给予适当补偿。”   适当补偿,是应该的。   但,多少才算“适当”?   姜玉姝一听便明白了争执的根源,扭头,轻声问小吏:“这道命令,是不是衙门颁布的?”   小吏躬身答:“是!当时,全县人口锐减,良田荒废,刘知县为了振兴图宁,特地琢磨出这一道‘代耕令’。”   姜玉姝恍然颔首,旋即不解地问:“此等民生大事,县衙档册上为什么没有记录?”   “这、这……”小吏低下头,含糊解释:“咳,近年衙门事情多,人手却不足,但正在查缺补漏了,卑职回去一定禀告黄县丞,尽快把‘代耕令’详细补上!”   姜玉姝心生疑虑,却面不改色,严肃问:“既然官府吩咐补偿,原告,你补偿被告了吗?”   “补偿了!”   中年人一家憋屈不平,七嘴八舌道:“乡里乡亲,岂敢白占便宜呢?今年七月初,庄稼出苗的时候,她一家子回村,里正立刻叫上我们登门解释,当天,她家不仅领到赈济粮,还得到我家补偿的一千斤土豆。”   “里正做主,双方商定:秋收后,我家再补偿一千斤粮食,然后把田地物归原主。”   “不料,她家贪得无厌,隔三岔五地要粮、要钱,经常拉着我们上山伐木、挖石头帮忙盖房子……唉,林林总总,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忒叫人恶心!”   “唉,还有更过分的。”中年人扭身,抬手遥指庄稼地,接腔告知:“那儿,下个月可以挖土豆了。谁知,她家狮子大开口,张嘴讨要一半的收成。大人,草民一家累死累活,七成粮食上交官府,自己得三成,她家没出过半分力,凭什么占我们的一半?”   老妇人理直气壮,“因为田是我们家的!你家霸占近三年,多收了几万斤粮食,眼下我们日子困难,只要求分这一季的一半,又没叫你补上前两年的,仁至义尽了!”   中年人急赤白脸,“当着官府和乡亲们的面,你说,你哪只眼睛看见‘多收几万斤’了?”   “我——”老妇人一口咬定,“总之,你家就是占了我家的便宜!”   中年人怒不可遏,“哼,仔细算算账,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庄稼马上成熟了,你们眼红,连偷带糟蹋,故意毁了一大片土豆,简直太过分了!”   糟蹋庄稼?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姜玉姝深知务农的艰辛,一听就不痛快了,沉声问:“被告,你是不是故意毁坏庄稼了?”   “我、我没有。”老妇人脖子一缩。   中年人一家同仇敌忾,“今天不单我们,附近乡亲也看见了,人赃并获,休想抵赖!”   正巧,我本就打算摸查估算秋季收成。思及此,姜玉姝抬脚走向田间小路,吩咐道:“带路,去瞧瞧现场。”   “啊?”所有人面面相觑,大为意外。   翠梅始终寸步不离,搀扶她并催促原告:“原告,别愣着,快带路!大人查了证据才能主持公道。”   “哦,是!”原告一家火速起身,小跑带路,满怀期待,毕恭毕敬。   “哎——大人?”老妇人一家自知理亏,慌乱无措,硬着头皮尾随。   于是,姜玉姝领头,官府一行、原告被告一行、看热闹的村民一行,百余人浩浩荡荡涌向田间,悄悄议论女官将会如何判决。   与此同时·赫钦郭府   府医方胜眉头紧皱,全神贯注给郭晓嫣诊病。   王氏皱眉问:“大夫,怎么样?要不要紧?”   女婴四个多月大了,仍是一副瘦弱模样,双目紧闭,小脸雪白。   “姑娘……不太好。她先天体弱多病,是药三分毒,婴儿禁不起药力,很多药都不能用。”方胜叹了口气,隐晦提醒:“老夫人,您快想想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家庭与工作,鱼和熊掌…… 第212章 病弱千金   几人围着粉雕玉琢的女婴, 均流露忧虑之色。   面对孱弱的孙女,王氏一筹莫展,气闷说:“你是大夫,你都束手无策, 我能想出什么办法?”   府医方胜清了清嗓子, 满脸为难之色,试探问:“要不、将此事告诉二爷或夫人一声?听听姑娘父母的意思。”   “弘磊忙着呢!征战沙场, 险象环生, 可不敢让他担心, 家里一贯报喜不报忧的。”王氏想了想, 无奈说:“看来, 是应该告诉玉姝一声了,叫孩子母亲拿主意。我这个做祖母的, 实在是头疼, 唉。”   方胜合上药箱,第无数次端详女婴的气色, 凝重道:“四个多月大,龙凤胎的哥儿会抬头、会翻身、能灵活动弹,姑娘却至今不会翻身,连抬头的力气都不太足,还在喝奶便开始喝药了。”   “眼下刚入秋不久, 她已经病了三场,一病就不吃奶,那等到寒冬腊月时, 恐怕会更——”方胜仓促停顿,不敢把话挑明,“咳,我只是觉得,姑娘身体弱,平日应该更用心地照顾。”   王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孙女额头,被烫得犯愁,“我经常叮嘱奶妈和丫鬟,生怕她们不用心,饮食起居,所有的好东西,三个孙子有,孙女必定也有,甚至给她最多。原本以为她会慢慢长结实,谁知道,这丫头接二连三地生病,一点儿不见长胖。”   “愁,真愁人。”祖母烦恼叹气,催促道:“孩子反复发热,好几天不肯乖乖吃奶了,你倒是快想办法啊!”   方胜硬着头皮应答,“我、我再琢磨琢磨。”顿了顿,他郑重提议:“如果实在不行,还得像以前那样,请管御医出马。”   “这……”王氏眉头紧皱,迟疑说:“管御医仍在图宁卫服流刑,请他看一次病,忒麻烦。”   方胜正色劝说:“姑娘千金之体,是长辈们心坎里的宝贝,只要能使她康复,再麻烦也是值得的!”   王氏耷拉着眼皮,转了转腕间玉镯,叹道:“这是当然。弘磊特别疼女儿,常写信关心,生怕丫头不好。”她无计可施,扭头吩咐:“立刻叫阿哲写信去图宁,记住,此事暂时别告诉弘磊,先知会他嫂子一声,听听玉姝的意思。”   “是。”仆妇领命,快步去寻找郭弘哲。   紧接着,王氏起身,叮嘱道:“务必好生伺候姑娘,有事儿随时上报。”   奶妈和丫鬟纷纷应“是”。   片刻后   下人簇拥并搀扶,王氏返回自己住所,更衣洗漱后,扬起笑脸,迈进间厢房,欣慰望去:   “弟弟,来,快来呀!”郭烨坐在矮榻一角,拍手招呼:“爬过来!”   然而,郭炅只有四个多月大,尚不会爬。婴儿翻身趴着,双肘稳稳撑起上半身,抬头凝视兄长,手脚并用,本能地尝试挪动。   “哈哈哈~”郭烨奶声奶气,食指刮脸嘲笑弟弟,口齿伶俐地说:“看,弟弟又流口水啦,羞,羞,羞!”   郭炅懵懵懂懂,眨巴眨巴眼睛,好奇盯着兄长。他白白胖胖,腮帮子肉嘟嘟,鼓起呈弧状,令祖母高兴,令奶娘备有成就感。   奶娘丫鬟们乐呵呵旁观,“不羞不羞,弟弟还小,等他长大些,就不流口水喽。”   “来,擦一擦,干干净净!”   王氏靠近,落座榻沿,慈爱笑说:“烨儿,你是哥哥,不能取笑弟弟。你小时候也流口水,流得比弟弟还多呢。”   “没有没有!我才没有!”郭烨一咕噜站起,颠颠儿跑向老人,一头扑进祖母怀里撒娇,“弟弟不知羞,他流口水,我不流。”   所有人忍俊不禁。   王氏眉开眼笑,搂着孙子好一顿摩挲,“好好好!你长大了,确实不流口水了。”   “啊啊——”郭炅戴着虎头帽,穿着薄红袄,嗒嘴,流口水。   王氏欣然回应,探身抚摸小孙子脑袋,哄道:“乖,乖孩子,没人笑话你。快快长大,就没人笑你流口水了。”   下一瞬,放学的郭煜飞奔而来,远远便大喊:“老祖宗?”   “这儿呢!”   少顷,王氏看着三个白胖健康的孙子,笑得合不拢嘴,一边陪他们玩耍,一边慈祥问:“煜儿,今天新学了什么了?”   “仍是背书。”郭煜脱鞋上榻,逗小堂弟玩儿,苦恼说:“唉,《诗经》太复杂了,好几百篇,估计猴年马月才背得完。”   王氏立刻鼓励,语重心长说:“专心致志,日复一日,早晚会背得滚瓜烂熟的!你要认真读书,否则,看你二叔回家——”   “哎哟,知道,知道啦。”郭煜被唠叨怕了,求饶似的打断,苦着脸表示:“我用功,我一定用功!”他捏捏小堂弟脸颊,突想起一事,关切问:   “刚才我路过二婶的屋子,想看看妹妹,但又被拦下了,丫鬟总说‘暂时不能探望’。妹妹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   王氏笑容一淡,严肃答:“她的病还没好,正在休养,所以必须尽量少打扰,连小炅都得搬走。唉,孙女儿生病,祖母已经愁得不行,倘或你们三兄弟沾了病气病倒,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郭煜忧心忡忡,忍不住问:“妹妹病得很严重吗?她会不会、会不会像我娘那样?”病逝?   所有大人脸色一变,使劲摇头,王氏忙答:“怎么可能?傻孩子,不许胡说!”   “晓嫣……会康复的。”其实,王氏心里根本没底。   午饭后,祖孙四人均有小憩的习惯。   丫鬟搀王氏躺下,“老夫人,慢些。”   “孩子们睡了吗?”   仆妇笑答:“小公子们都回房休息去了。”   王氏仰躺,闭目养神,忽然烦闷叹息,喃喃说:“晓嫣那小丫头,体弱多病,难养活,兴许……唉,不是个有福的。”   心腹仆妇与丫鬟对视一番,有的放帘帐,有的掖被子,谁也没敢接腔。   郭晓嫣的父母公务缠身,远在庸州图宁,虽然担心女儿,却苦于两地分隔,难以见面,平日只能靠书信寄送关爱。   今天,姜玉姝初次出巡,遇见拦路喊冤的村民,趁机亲往田间,摸查估算庄稼收成。   百余人挤在一片空地周围,姜玉姝缓缓扫视:   平原耕地,宽阔庄稼田中间,土豆被拔秃了一片,植株凌乱散落,地上丢着几个布袋子,袋子里滚出几十颗土豆,最大不过小半个拳头。   中年人蹲下,捡起一颗小土豆,高举,痛心疾首地说:“大人,您看,土豆正在长个头,还没成熟,就被小偷糟蹋了。”   老妇人脱口而出:“你骂谁呢?这可是我家的地!哼,当初你们肯定以为我一家死绝了,趁乱霸占,轻易多了三十亩,你们美滋滋,可怜我孤儿寡母,吃了上顿没下顿,快活活饿死了。”   “放屁!地虽然是你家的,但庄稼是我们种的。”中年人的妻子忍无可忍,哽咽唾骂:“我仔细算过了,至今为止,已经补偿你家一千五百斤粮食和二两银子,外加帮忙盖房时,你家竟没谢过一顿饭,还不够的吗?”   “贪得无厌,糟蹋粮食,仔细遭雷劈!”   “呸,你们仗势欺人,欺负孤儿寡母,小心遭报应!”   众衙役黑着脸,不耐烦地呵斥:“吵什么吵?闭嘴!”   “当着知县的面,大呼小叫,一点规矩也不懂。”   姜玉姝全神贯注,观察散落的植株和土豆,并吩咐护卫当场挖了几棵,审视田垄,默默估算收成。   李启恭拎着一株,终于挤到她身边,揪了颗土豆说:“唉,个头太小,果然还没成熟,现在被偷挖,确实糟蹋粮食了。”语毕,他试探问:“大人如此专注,莫非发现偷窃的证据了?”   “证据啊?暂时没发现。我只是想看看,图宁的土豆长什么模样。”姜玉姝头也没抬,叮嘱道:“既然原告声称有目击证人,李典史,你仔细问问边上的村民。这种案子,没必要闹上公堂,问清楚了就可以判。”   “是。”李启恭只得起身,“卑职马上去审一审!”   姜玉姝不顾官袍袍摆沾满灰土,忙活良久,满意拍拍手,赞道:“瞧,田垄直、间隔匀、杂草少,原告一家侍弄庄稼挺精心,今秋收成应该不错!”   中年人不禁笑上眉梢,旋即恭谨表示:“这片地是官府允许种的,种子由官府发放,草民不敢不用心侍弄,绝无霸占的想法,皆因家里人口多、嚼用大,不得不辛苦弄粮食。”   这时,李启恭返回禀告:“启禀大人,卑职已经审问清楚:共有三个村民亲眼目睹被告带着孙子偷挖原告的庄稼,并且,不止一次了。”   “对!今天已经是第四次。”中年人气愤填膺,“大人有所不知,她贪婪无耻,倚老卖老,欺负我们老实,明目张胆地偷东西。”   “你、你胡说。”老妇人理屈词穷,一家人脸红的脸红,畏缩的畏缩,懊恼惊惶。   翠梅递过帕子,姜玉姝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手,暗忖:代耕令,初衷虽好,却太粗糙,规章制定得不够严谨,一施行便出问题。归根结底,官府疏忽了。   她思考半晌,严肃问:“被告,现在有三个村民作证,证实你多次偷原告的庄稼,你承不承认?如果你坚称自己没偷,那就只能上公堂理论了。”   “我、我——”老妇人膝盖一软,扑通下跪,白着脸哭道:“我没办法呀,孙儿饿肚子,饿得直哭,总不能眼睁睁看孩子们饿死。大人要罚,求您只罚老婆子一个,千错万错,都怪我,为了孩子,逼不得已才、才拿了他家一点粮食。”   人往往同情弱者。围观群众见状,小声议论:“唉,她一把年纪了,偷粮食养孙子,也不容易。”   “是啊,她家日子挺难的。”   “只要她今后别再偷,不如就算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荆’字,乡里乡亲,不该撕破脸皮。”   ……   中年人一家咬牙切齿,却在众多乡亲怜悯的眼神与议论中,生生憋住怒火,并未继续斥责。   姜玉姝当官之前,十分反感衙门“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的做法,但当官后,却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   莫说知县,即使知府、巡抚、王公贵族……甚至皇帝,施政或主持公道时,绝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想法,而应该以大局为重,各方面权衡一番,挑一个最合适的决策。   她看看原告,继而审视被告,威严道:“所以,你承认了,你确实犯下偷窃之错。按律,本官必须罚你,以正法纪。”   “啊?”   “唉,完了,她恐怕要挨打。”围观村民们方才同情原告,现在怜悯被告,悄悄议论:这个女知县,心真狠!   “大人,我知道错了,真不是故意偷的,求您饶我一次!”老妇人跪在田间,不断磕头,其家属亦苦苦哀求。   姜玉姝肃穆而立,沉吟不语。   李启恭凑近,小声提议:“咳,当众责罚老人不太合适,依卑职看,不如命令她儿子代其受过,杀鸡儆猴!不知县尊意下如何?” 第213章 旧令焕新   “叫她儿子代其受过?”姜玉姝摇摇头, “不妥。”   李启恭高瘦,弯腰问:“那您认为该怎么办?明目张胆偷窃多次,按律得杖责,但上了年纪的婆子, 恐怕禁不起板子。”   姜玉姝略压着嗓子,冷静答:“我不打算动刑。偷窃固然该罚, 但此案情有可原,三十亩地, 着实不少,原告在官府鼓励下, 连续耕种三年, 分了六次三成,总共获得多少粮食?究竟补偿多少才叫‘合理’?”   “这……”李启恭及若干胥吏面面相觑, 心思各异, 虑及实际盘根错节的三七分成,干脆沉默,明哲保身。   姜玉姝直言不讳, “代耕令, 初衷虽好, 但颁布时章程不够详细, 田地毕竟是有主的, 所以原告才忍气吞声,不然,如果这块地是他家的, 他绝不会容忍被告一偷再偷。”   “据您看,怎么判才妥当?”随从小吏作虚心求教状。   李启恭目光闪了闪,提醒道:“代耕令之下,想必不止这两家发生争执,依卑职愚见,衙门不宜主张较真算账,大概调停了就行了,避免相关百姓效仿,激起众多案子。”   贫穷不要紧,稳,官府最重要的职责是维护地方秩序安稳。   前任知县制定的政策,施行三年,我一上任就推翻?总不能自己拆自己的台。姜玉姝瞥了下属一眼,叹道:“我知道。”   李启恭倾听清浅叹息,仿佛受到肯定与嘉赏,薄唇弯起,内心飘飘然。   而此时,地上,被告一家人跪地磕头,惶恐哭求:“我知错了,今后绝不敢再犯,求大人饶恕。”   “求您饶了我娘!”   “她已经六十多岁,老糊涂了,爱孙心切,被逼无奈才偷、偷拿了一点粮食。”   原告一家人亦跪地磕头,委屈恳求:“大人,一,草民没有‘霸占’,从头至尾只是‘借耕’,她家回村当天就约定补偿与归还。二,借耕时的收成,每次上交官府七成,全家辛辛苦苦,仅得三成罢了,根本没占大便宜。”   “求大人主持公道!”   姜玉姝谨慎斟酌,抬手阻止了嘈杂吵嚷,审视被告一家,缓缓道:“偷窃之风,绝不可长。况且,你双方早已在里正的见证下商定协议,有言在先,岂能反悔?”   被告老妇人害怕受刑,不敢抵赖,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泪流满面。   姜玉姝扫视地上袋子,命令几个随从掂了掂分量,严肃问:“此次偷窃人赃并获,这几袋,五十斤左右。原告,上三次被偷了多少?你如实说来。”   “啊?”原告急忙询问家人,绞尽脑汁地回忆,忿忿告知:“回大人的话:前三次更早些,庄稼压根没成熟,土豆个头比现在还小,虽然被糟蹋了一大片,但论粮食重量的话,大约……一百斤。”   事实上,原告故意报少了,被告心知肚明,一声不吭。   姜玉姝点点头,“那么就是一百五十斤。你刚才说,约定秋收后再补偿田主一千斤粮食,对?”   “是。”原告盘算损失,既心疼又憋屈。   百余双眼睛注视下,姜玉姝神色沉静,高声宣判:“当罚则罚!这一百五十斤,从原告应付的一千斤里扣除,被告若继续偷,就继续扣,直到扣完为止。”   “并且,如果被偷超过一千斤,超出的每一两都算你欠官府的,将罚以三倍数额,偷一罚三!”   “偷一罚三?”   霎时,观村民们呆了呆,议论纷纷:“活该!”   “嗳,自作自受,谁叫她偷了又偷,贪得无厌。”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不富裕,假如一穷就靠偷谋生,还得了?”   “罚个一百五十斤,应该的,但不知打不打板子?”   “谁知道哟。”   ……   姜玉姝听见了,不疾不徐答:“顾念被告年事已高,且此案情有可原,免除杖责之罚。”   “谢大人宽恕!”悬心吊胆的老妇人松口气,擦了把汗。   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原告一家顾忌重重,无意彻底撕破脸皮,只想保卫庄稼。他们交头接耳,憋屈感逐渐消失,解气地斜睨对手,感激磕头:“谢谢,草民叩谢大人主持公道!”   “太好了!秋收后,我们只需补偿她家八百五十斤。”   被告一家十分难堪,垂头丧气,愁苦嘟囔:“罚粮食,还不如打板子呢。”   “挨打不一定会死,饿肚子却必死无疑。”   “我今早劝了的,娘不听,非要来挖土豆,瞧,果然出事了?唉!”   “快入冬了,家里缺粮,大大小小十几张嘴,兴许熬不到明春。” ……   老妇人遭到小辈埋怨,转窃喜为愧疚,颓然跪坐,拍地哭求:“大人,您还不如打我一顿,我宁愿挨板子。突然少了一百五十斤粮食,我家没法过冬啊!”   姜玉姝板着脸,并未理睬被告,而是嘱咐:“原告,秋收分清楚粮食之后,你尽快物归原主,不得有误。”   “是,是,草民明白。”中年人点头如捣蒜,跪立仰脸说:“只要对方别再偷挖,剩余的八百五十斤一定给她家!至于这三十亩地,本就不是我们的,遵照官府当初的吩咐,自当归还。”   姜玉姝满意颔首,又面朝被告,缓缓问:“你家有几个壮丁?”   老妇人唬了一跳,瞬间戒备瑟缩,支支吾吾。   “知县问话,你没听见吗?”衙役们威风凛凛,喝令:“快说,你家有几个壮丁?”   老妇人战战兢兢,不敢违抗,惴惴答:“我有四个儿子,但长子在兵荒马乱时被敌兵杀了,剩下三个。”   姜玉姝打量几眼,“你女儿一家在娘家过活?”   “唉,我女婿家的房子也被贼兵放火烧了,索性一处过。”   姜玉姝暗感纳闷,“对于返乡的难民,官府专门制定了赈济措施,除了赈济粮、借粮种之外,壮丁可以应征修缮城墙、开挖河道,当一阵子民夫,官府管吃喝,还能挣些粮食过冬。你家五六个壮丁,为什么不去应征?设法撑过今冬,明年春耕时开始种地,别怕苦累,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唉,何尝不想应征呢?”   “今年七月底,我们回村一听说,马上问里正,结果,里正说:不巧,招募民夫的官爷早已经来过咱们村,你们晚了一步,等明年再试试。”语毕,老妇人懊丧捶打田垄,灰尘飞扬。   姜玉姝恍然颔首,了如指掌地说:“城墙仍缺人手。”她略一思索,吩咐随从:“从她家挑三个壮丁,补进民夫里去。”   “是!”小吏殷勤,立刻近前连问带挑,唯恐显不出自己的勤恳。   老妇人一家喜出望外,不敢置信,使劲磕头,“多谢,多谢大人怜悯关照!”   “我一定叫我家小子们好好儿干活,绝不辜负您的仁慈善意。”   围观村民吃了一惊,茫茫然,小声嘀咕:“这是……因祸得福了?”   “城墙早已重建好了,入冬前只需简单修补,活儿不累。啧,我家要是有多余人手,也撵他应征去,粮食嘛,能省则省。”   “刚回乡的人没着落,都想应征,挤破脑袋抢活儿,轮不到你干。”   ……   判决毕,姜玉姝最后扫视四周一圈,转身说:“此案已了。走,继续赶路,去荆镇镇上看看。”   “是。”   “您慢些,路不平坦,小心脚下。”   众人忙跟随,簇拥知县离开。   村民们不消吩咐,齐齐下跪高呼:“恭送大人。”目送官府一行远去后,热切议论了半天。   半个月后·县衙   十月,天气越来越冷。   书房内,姜玉姝召集几个下属,商议公务。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即将燃烧。   “这份章程,各位都看看。”她抖开一张纸,示意小厮先交给县丞,“这几天,巡察荆镇和李家堡之后,我才知道有‘代耕令’这一说。我认为,刚收复失地的头几年,很适合施行此令,一则避免良田荒废,二则,官府才有税粮可收。”   姜玉姝郑重其事,“但此令已经施行三年多,逐渐出现弊端,为了早日振兴图宁,不得不修改一番。”   主簿闻希总是第一个响应:“县尊所言甚是!既然发现了弊端,岂能不处理嘛。”   县丞绰号“黄木头”。黄一淳捧着草拟的章程,认真默读半晌,赞同说:“人口与土地,确实应该严格摸查。此前,衙门一年核查一次,您的意思是改为两次?”   姜玉姝点点头,“关于人口。本县经历过战乱,人口锐减,百废待兴,人口正慢慢增多,从前的户册被敌兵烧毁,只能重新登记造册,每年更新两次,直到数量较稳定时,再改回一年核查一次。”   众下属各怀心事,却频频点头。   姜玉姝继续说:“关于土地。各镇各村,家家户户名下的田亩数,直接关系到税粮数额,为了能如数收税,从今年秋收开始,改为一年核查两次。譬如,秋收时,官府惯例会派人下乡督促、催交,趁机进村核查,当场发现错误,当场就改正。”   她目不转睛,状似随意地扫视下属,“尤其,一旦查出有人借‘代耕令’、趁乱大量霸占无主良田,却想方设法不交税粮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糟糕……闻希精神一凛,余光悄瞥小舅子,暗中咒骂女官多管闲事。   黄一淳讷讷问:“可是,从前的档册全被敌兵烧毁了,原数目不明,具体该如何、如何核对呢?”   姜玉姝胸有成竹,“无妨,我担任军储仓特使期间,户部曾发下一份西北税粮册,是战乱前的,现在人口数量变了,但土地没变,衙门核对时可以参考旧册。我已写信求助西平仓,梁大使非常乐意帮忙,迅速寄来了图宁旧税册。”   李启恭颔首,内心却“咯噔”一下。   “哦?”主簿闻希硬着头皮,扯开嘴角,笑赞:“这太好了,还是您英明!”   “下官——”黄一淳话音未落,郭府护卫突然出现在门槛外,满脸焦急之色。   姜玉姝瞥见了,诧异问:“进来。出什么事了?”   护卫疾步近前,弯腰小声禀告:“夫人,不好了!”   “府里忽然把姑娘送来了,说是病得厉害,孩子已经抱进后衙,您快去看看。” 第214章 投怀送抱   “什么?姑、姑娘——”姜玉姝震惊得结巴, 霍然起身, “晓嫣来了?”   “是。”护卫小声告知:“天冷风大, 属下来不及请示, 擅自做主, 叫奶娘她们把孩子抱进了后衙, 还望夫人莫怪。”   姜玉姝瞬间心急如焚, “我不怪你!孩子得了什么病?”   “不清楚。小孩儿穿得多,什么也看不见啊。”   旁边, 几个小吏听见只言片语,讶异对视。须臾, 黄一淳捏着公文,起身望了望天色, 主动说:“这份章程, 下官等人会仔细研读。晌午了,县尊若有家事,快回去处理。”   “如果有需要卑职效劳之处,尽管吩咐!”李启恭跟随县丞站起, 如蒙大赦, 生怕女官继续旁敲侧击霸占农田一事。   其余小吏亦起身,体贴告辞。   姜玉姝深吸口气, 竭力冷静, 看了看天色,匆匆嘱咐:“秋收在即,关于‘代耕新令’, 各位请多琢磨琢磨,集思广益,趁秋收时完成秋季核查,赶在年前制出最新的人口与土地、税粮档册。此事拖不得,到时要交给府衙过目的。”   “谨遵大人之命。”官吏们纷纷躬身。   姜玉姝的心早已飞回后衙,勉强维持仪态,轻声说:“你收拾着,我先去看看孩子。”   “哎!”翠梅飞快收拾堆积半桌的公文,叠的叠,锁的锁。   她疾步往外走,头也不回地一挥手,“都散了,各自忙去。如有要事,随时禀报!”   “是。”众下属目送上峰:“您慢些,别着急。”   不久·后衙   “姑娘在您房里,太仓促了,奴婢们正在收拾厢房。”   丫鬟引领,姜玉姝脚下生风,一口气迈进卧房,蓦地听见一阵微弱哭声,她脚步未停,奔进里间定睛一看:   奶娘祝氏,并两个丫鬟,正跪坐榻前,连拍带哄。   榻上,郭晓嫣平躺,被裹得严严实实,烧得小脸红通通,唇干裂渗血,哭声低哑,稍离远些便听不清。   刹那间,姜玉姝心疼极了,心酸难忍,“晓嫣?”   “究竟怎么回事?孩子得了什么病?”她落座榻沿,一把抱起女儿,急切问:“大老远的,为什么突然把她送来了?”   奶娘丫鬟连忙行礼,“夫人——”   “唉,这都什么时候了?免礼免礼!”姜玉姝端详病弱哭泣的女儿,不仅心疼心酸,鼻尖也泛酸。   奶娘催促丫鬟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上,毕恭毕敬道:“这封信,是老夫人口述,三爷代写的,您请过目。”   姜玉姝腾不出手,“翠儿,你看看信里说了些什么。”   “是。”翠梅便拆信。由于仓促,郭弘哲无暇工整书写,字迹潦草,她逐字逐句,略吃力地默读。   姜玉姝额头贴近,探了探女儿体温,霎时被烫得心惊胆战。她见婴儿皮肤潮红冒汗,忙把孩子放回床上,弯腰解开包被。   “夫人——”奶娘及丫鬟吓一跳,脱口阻止:   “唉哟不能解开!天冷,姑娘正在生病,她怕冷,禁不起寒风。”   姜玉姝小心翼翼,不赞同地说:“这才十月初,天不算太冷,又是皮袄又是棉袄,还裹上厚包被,多热?孩子会热坏的。”   奶娘凑近,伸手欲阻止,顾忌身份却局促缩回,干焦急劝说:“没事儿,小孩子怕冷,不怕热。”   “放心,我有分寸。”姜玉姝解开包被,紧接着,脱掉婴儿穿着的小皮袄,伸手一摸,无奈说:“看,热出一身汗!快,拿干净衣裳来,赶紧给她换了。”   丫鬟们屈膝,小跑至外间,麻利从行李堆里翻出包袱,挑了一套衣服返回。   少顷,翠梅折叠信笺,简洁告知:“夫人,信上说:姑娘反复生病,高热不退,赫钦大夫束手无策,府里怕大雪封路,来不及写信商量,紧急派人护送姑娘来图宁求医。老夫人吩咐,让您设法请管御医给孩子治病、调理身体,彻底康复后再送回家。”   姜玉姝和奶娘合力给婴儿换衣服,“知道了。”她忧心忡忡,垂眸问:“晓嫣生病了,她大哥和二哥身体怎么样?”   “两位公子的身体倒很好。大公子经常跟着堂哥上学,已经会背几段《千字文》,二公子翻身越来越利索了,白白胖胖,抱着沉手,您不必担心他们。”   姜玉姝听了自然欣喜,旋即被女儿猫崽子似的哭声弄得心揪紧,抽出帕子,轻柔为其擦汗,蹙眉问:“我离家期间,嫣儿都发生了些什么?”   奶娘和丫鬟七嘴八舌答:“姑娘身体弱,自从您离家上任以来,小病不断,几次刚长胖一点儿,转眼病瘦了。”   “奴婢们不敢疏忽,一向精心伺候,平日几乎不敢抱姑娘走出房门,谁知入秋以来,她、她不知怎的,经常着凉。”   “一着凉,必定发热。”   “这已是第四次生病,吓得老夫人发慌,所以才急忙把孩子送来图宁,盼着那位老御医药到病除。”   婴儿摆脱了厚实衣物,换上薄夹袄,虽仍抽噎,哭声却渐渐止住。   先天体弱,至今没能养强壮。姜玉姝忧虑重重,一声长叹,“我知道了。”她振作,打起精神吩咐:“翠儿,把我的职名拿给邹贵,立刻出城,去一趟营所,尽量设法见到你们二爷,把姑娘的病情……和缓地告诉他,以免他过度担心。”   “奴婢明白!”翠梅干脆利落去办。   姜玉姝抱起轻多了的女儿,又问:“路途遥远,可有大夫同行?”   “有,就是方大夫。”奶娘顺势告知:“临行前,老夫人有令,让方大夫尽早赶回去,府里上上下下都习惯了,离不开他。尤其三爷,他那病,只有方大夫懂得治。”   姜玉姝颔首,“我会安排。”她扭头说:“请方大夫来,我有话问他。”说完,她把女儿交给奶娘,“孩子流了一身汗,快喂她喝点儿奶。”   “唉。”奶娘接过孩子,解开衣襟喂奶,絮叨告知:“着凉发热,嘴唇裂了,沾水就疼,姑娘更不爱吃喝了。”   姜玉姝无计可施,眼眶泛红,只能绞尽脑汁地哄慰。   两日后   姜玉姝上任至今,因为女儿病了,等候丈夫带御医来诊治,她第一次休沐。   知县千金带病而来,消息迅速传开了,衙门胥吏,以及部分正不知该如何讨好女官的乡绅富商拎着各式礼物,蜂拥登门探望。   几人围着孩子打转。   “乖,再吃点儿?”姜玉姝接连两宿没睡好,眼睛布满血丝,耐性十足,专注喂女儿喝粥。   女婴嘴唇裂了几道小口子,一沾食物就疼,不停挥手拒绝,哭着摇头,“呜呜呜……”   姜玉姝叹气,搁下勺子,简直快愁坏了,“你看看你,头发稀黄,刚出生时明明挺黑亮的。挑食,身体就不结实,明白吗?”   “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你说,你到底喜欢吃什么?”   郭晓嫣五官精致,粉雕玉琢一般,睫毛纤长浓密,挂着泪珠,啜泣挣扎,把脸藏进母亲怀里,躲避喂食,可怜兮兮。   姜玉姝不禁心软了,妥协道:“罢了,你缓一缓,待会儿再继续喂,嘴唇疼也要吃饭啊。”   “呜呜呜~”婴儿闭着眼睛,稚嫩叽里咕噜,坚持把脸埋在母亲怀里。   下一刻,婆子入内禀告:   “夫人,黄县丞夫妇来了,专程探望姑娘。”   姜玉姝一怔,把孩子交给奶娘,“你们照顾着,我去去就回。”   片刻后,她微笑迈进客厅。   黄一淳夫妇起身相迎,“大人。”   “令嫒好些了吗?”   姜玉姝抬手道:“坐,二位请坐。多谢你们的关心,小女正在养病,等她康复了,改天我叫她给二位道谢。”   “应该,应该的。”黄一淳正襟危坐,其妻亦不善言辞,拘谨说:“既然听说了,理应探望探望。”   姜玉姝强打起精神应酬,“探望已是难得,何必带礼物?真是破费了。”   黄一淳讷讷说:“哪里?只是一点雪莲罢了,图宁盛产的,大人若不嫌弃,就请收下,给令嫒补一补身体。”   礼物,收?不收?强硬拒绝?委婉拒绝?或者日后回礼?此刻,姜玉姝担忧女儿,无力思考,心不在焉道:“谢谢,太让二位费心了。”   “不知小姑娘多大了?哪儿不舒服?”黄妻鼓足勇气,关切询问。   姜玉姝忍不住叹气,“小女五个多月大,天生身体较弱,无论如何精心照顾,总是容易着凉发热。”   黄一淳告知:“县里有个姓朱的老大夫,医术还算高明,您不妨请他试一试。”   姜玉姝客气表示:“朱大夫?我认识,已经请他瞧过了。”   “秋冬天气寒冷,难免着凉,等孩子长大些,应该会结实起来的。”黄妻宽慰道:“您别太担忧了。”   姜玉姝由衷说:“但愿如此。”   此时此刻   街市距离县衙不远,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嘈杂热闹。   郭弘磊骑马,率领若干随从和一辆小马车,忍下焦急,慢慢穿过闹市。   不消片刻·后衙侧门   “吁!”另一队的车夫勒缰,扭头招呼:“五爷,到了。”   李启恭跳下马车,大步走向侧门,小厮捧着礼物尾随。   “哎,等等我!”闻希体胖,笨拙下车追赶,跑起来肉颤巍巍。   李启恭斜睨一眼,慢悠悠说:“姐夫愈发发福了,跑两步便喘。再胖下去,今后还能出门吗?”   “去去去!”   “我最近才没变胖。”闻希整理了一下袍摆,讪讪反驳:“天冷,传得多,显得臃肿而已。你瘦得像一根竹竿,也不好,岳父岳母生怕你被风吹倒。”   李启恭嗤笑,“瘦总比胖好,你胖成这样,干房事不方便?”   “快闭嘴你!怎么对姐夫说话的?没大没小。”闻希气呼呼。   郎舅俩走出一段,忽听背后传来马蹄声,下意识扭头望:   须臾,郭弘磊勒马,“吁!”他翻身而下,大步流星走向马车,恰赶上搀扶老人,“管老,慢点儿。”   老御医凭着精湛医术,在军营医帐如鱼得水,休养几年,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他身穿洗得泛白的棉袍,眯起眼睛,扫视四周。   “您请。”郭弘磊带路,忧心如焚,恨不能立刻见到女儿。   老御医跟随,一行人走没几步,突见石狮子后方冒出一皂服男子——   众人一愣,止步。   “啊呀,这不是郭校尉吗?”李启恭热情洋溢,熟稔仿佛面对老朋友,“多日不见,您最近可好?”   郭弘磊回神,尚未应答,石狮子后方又冒出一紫袍肥胖男子,边跑边谄笑:   “您就是郭校尉啊?上次未能拜见,遗憾至极。”闻希笑容满面,小跑向郭弘磊,自报家门:“在下闻希,乃县衙小小主簿,久仰您的大名了,今天终于——”   “唉哟娘哎!”   他光顾着说,没顾脚下的路,猛然被一块略凸的青石板绊倒,双臂胡乱挥舞几下,狼狈大叫,投怀送抱,直直扑向郭弘磊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好久没这么早更新过了!【感慨脸   ========   郭弘磊:这……难道是图宁小吏套近乎的新点子? 第215章 作坊典吏   “小心!”   李启恭脱口大喊, 意欲相救却离得远, 眼睁睁看着姐夫以投怀送抱的姿势扑向郭弘磊,愠怒暗忖:丢人现眼,简直丢人现眼!   闻希压根收不住冲势, 正当两人即将相撞时,郭弘磊眼疾手快, 侧身避开的同时, 顺手抓住对方胳膊一拽, 面不改色道:“闻主簿,小心。”   “哈——”几名亲卫盯着狼狈笨拙的胖子,想笑又忍笑。   闻希站定,惊魂甫定,尴尬喘息。他帽子歪斜,抬手胡乱扶了扶,拱手致歉并道谢:“多谢,多谢郭校尉相救。抱歉,实在抱歉, 刚才、咳, 脚下一滑,不慎冒犯了, 让您见笑了, 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郭弘磊急欲探望妻女,无暇计较,更无心应酬, 随口答:“无妨,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   “不知……这位老人家怎么称呼?”李启恭打量清癯矍铄老者。   郭弘磊不愿与外人深谈,但不引见却是失礼,便简略答:“这位是大夫,他老人家来给小女看病。二位,我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改天有机会再聊。”   “啊,原来是大夫!”李启恭郎舅俩先后施礼。   昔日御医和蔼一笑,对陌生人的见礼回以颔首,神态雍容。   闻希懊恼于刚才丢人现眼,为了弥补,忙主动告知:“今天休沐,我们正是来探望令千金的,不料在门口遇见了您。看病要紧,一刻钟也耽误不得,请,您几位快请进!”   郭弘磊抬手引领大夫:“请。”   “走。”老御医率先迈进了后衙角门门槛。   不多久   姜玉姝接待县丞夫妇,急欲回房哄孩子,心想:道声谢,就送客。   黄一淳夫妇问候了小病人,并讨论了几句病情,干巴巴闲聊两句之后,他喝口茶,沉默须臾,正襟危坐地告知:“刚才来县衙的途中,路过南城时,看见被划为作坊的那一片,聚集许多民夫,正在清理废墟,想必下月中旬之前可以收拾妥当。”   “很好!”   姜玉姝满意颔首,不由自主,顺势谈起公务,“土豆产量高,早晚会成为百姓餐桌上的主要食物,可惜它不耐贮藏,得制成粉或粉条,既能延长存放期,又便于流通往各个地方。”   “各个地方?”黄妻不解,好奇问:“哪儿啊?”   姜玉姝摩拳擦掌,期望甚殷,“五湖四海!”   生性木讷的黄一淳露出笑容,“拭目以待。”   姜玉姝心思一转,话锋亦一转,皱眉说:“愿望是美好的,但眼下,作坊连影儿都没有。清理废墟、采买石料木材、建造竣工、尝试制粉等等,繁杂琐碎,我没有三头六臂,必须挑选一个可靠之人,委以重任,负责监管作坊平日的运作。”   “我新来乍到,对衙门上下人等的了解,远不及黄县丞深刻。不知在你看来、谁最适合担任作坊典吏?”   图宁县第一间官营制粉作坊,而且暂无批准开设私营作坊的计划,钱财、粮食、粉制品等等,一一经过典吏的手。可想而知,典吏或多或少掌握实权。   监管作坊,明显是个肥差。   “这……”黄一淳愣了愣,低头喝茶,犹豫半晌,谨慎答:“大人虽然上任不久,但下官相信,凭您的聪明才智,定能挑出合适人选!”   姜玉姝已经大概摸清副手的性格,丝毫不意外,正欲开腔,却听小厮禀告:   “夫人,二爷带着大夫来了!”   “哦?”   姜玉姝立刻起身,欣喜道:“总算把他们盼来了!”   “二爷?”黄妻随之站起,黄一淳小声告知:“她的丈夫,郭校尉。”   姜玉姝抬脚便想出去迎接,却又站定,歉意说:“实在不好意思,拙夫请了大夫来给小女看病,我不得不失陪——”   “哪里?自然是治病要紧!”黄一淳忙道:“叨扰半日,我们告辞了,您快忙去。”   黄妻接腔,“改日再来看望。”   话音刚落,郭弘磊带领一干客人迈进客厅,霎时热闹起来,互相见礼。   姜玉姝定睛一扫,快步行至老御医跟前,恭敬屈膝福了福,感激道:“许久不见,您老身体可好?唉,继犬子之后,小女也要麻烦您。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叫孩子给您磕头道谢!”   “不敢,不敢当,夫人快请起。”老御医抬手虚扶,慈眉善目,“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夫人不必如此。”   郭弘磊低声问:“孩子呢?她怎么样了?”   “不太好。”姜玉姝显而易见地焦急。   老御医见状,摆摆手,没接热茶,而是说:“病人在哪儿?老朽得亲眼瞧过症状,才能对症下药。”   同时·旁边   “嗳哟,我和启恭刚来,黄大人却要告辞了?”闻希热络寒暄,李启恭含笑问:“稍等,待会儿一起走?”   黄一淳只得点头,多了几个男客,黄妻更拘谨了,安静坐在丈夫身边品茶。   姜玉姝叫来管事,匆匆说:“各位请坐,喝茶聊会儿,容我先带大夫去给小女看病。”   众客人纷纷颔首。   片刻后·卧房   郭晓嫣反复发热,食欲差,无论奶娘丫鬟如何哄,一直哭,拒绝张嘴吃喝。   下人一见郭弘磊及其带回的大夫,仿佛看见救星,迅速让开,侍立边上行礼。   郭弘磊一挥手,“免礼!”他迫不及待,靠近床榻一看:   五个多月大的婴儿,身穿枣红袄子,一获得自由便翻身,面朝床里侧,背对众人,委屈啜泣。   郭弘磊当初探亲时,女儿刚满月不久,分别至今,猛地看见她背对自己哭泣,做父亲的,心瞬间软得不像话……他定定神,弯腰,伸手轻拍婴儿肩膀,唤道:“晓嫣?嫣儿?你哭什么呢?”   郭晓嫣误以为又要被喂食,立刻挣扎,使劲朝里侧挪了挪,继续啜泣,小小身躯蜷缩,不断颤抖。   “你——”刹那间,郭弘磊竟有些不知所措。   奶娘指了指粥碗,解释道:“姑娘病着,胃口差,她不想吃饭,就哭了。”   姜玉姝落座榻沿,一边抱起女儿,一边叹道:“这孩子,有些挑食。大夫,您请看看,小女的病,究竟要不要紧?”   婴儿泪涟涟,一看见粥碗,立马别开脸,哭着把脸藏进母亲怀里。紧接着,她发现了陌生人,懵懂抬头,时而看老大夫,时而看父亲。   郭弘磊目不转睛地端详女儿,父女对视,他下意识笑了笑,威严问:“小丫头,你这个爱哭的毛病,至今没改掉么?”   “呜呜呜~”婴儿眨巴眨巴眼睛,秀挺鼻尖泛红,惹人怜爱。   姜玉姝抱紧意欲挣扎的女儿,“唉,恐怕难改了。”   像你。听岳父说,你幼时十分爱哭……郭弘磊暗暗感慨,叹道:“行了,别哭了,老实别动,管老大夫在给你看病。”   老御医和蔼可亲,顺利哄安静了小病人,全神贯注地诊脉。   不多久·客厅   四人喝了两盏茶,闲聊半晌,黄一淳搁下茶杯,起身提议:“县尊忙于照顾女儿,无暇接见客人,咱们探病,诚意到了即可,不如现就告辞?”   李启恭郎舅俩对视一眼,亦放下茶杯,欣然答:“是时候该告辞啦,不宜打扰人家太久。”   “走。”   “黄夫人,请。”李启恭略低头,抬手示意县丞之妻先行,彬彬有礼。   黄妻一怔,霎时对初次见面的典史印象不错,忙道:“你们先!”她退后半步,尾随丈夫的步伐。   一行人跟管事打了个招呼,嘱咐其代为向知县告别,便先后往外走。   踏出衙门时,围墙边,树下,三家人的马车一字排开。   闻希在众人下台阶时,状似随意,随口说:“唉哟,我今早路过南城时,在那片即将盖作坊的地方,碰巧遇见民夫搬运废料,水泄不通,马车生生被堵了一刻钟!”   “那一片确实十分热闹。”黄一淳拾级而下,迈向自家马车。   李启恭余光瞟了瞟县丞,“偌大作坊,年前恐怕无法竣工?”   黄一淳摇摇头,“十有八/九不可能。”   “那,什么时候才能盖好?”闻希斜瞥县丞。   黄一淳又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   “啊?不会?”李启恭故作惊讶状,试探问:“县尊不是把作坊的事儿交给您了吗?您怎会不清楚?”   黄一淳脚步慢了慢,第三次摇头,“你听谁说的?根本没有。一直都是知县亲自管着的,她之前就办过,首开先河,经验丰富,在图宁,谁也比不上她。”   “哈哈哈,没错!”闻希半信半疑,“咱们知县,巾帼不让须眉!”   奇怪,她迟迟未吩咐县丞当主管,莫非……想挑我?李启恭薄唇抿成一线,浮想联翩。   夜间·卧房   姜玉姝沐浴毕,推门而入,迈进里间,果然看见丈夫正抱着女儿。   郭弘磊听见脚步声,飞快示意妻子安静。   “睡着啦?”姜玉姝轻手轻脚靠近,以气音发问。   “唔。”郭弘磊小心翼翼,把襁褓放在榻上,她弯腰,拽了被子给女儿盖好。   紧接着,奶娘和丫鬟开始整理帘帐,准备就寝。   “好生照顾她。”   “是。”   郭弘磊转身走了两步,却不放心地返回,掀开帐子观察几眼,确定女儿睡熟了,才与妻子回卧房。   须臾   姜玉姝精疲力倦,一头栽进被褥堆里,喃喃说:“管御医开了药,我放心多了,否则,总睡不踏实。”   “夫人辛苦了。”郭弘磊脱外袍。   “辛苦什么呀?为了亲骨肉,甘之如饴!”姜玉姝翻身平躺,赞道:“嫣儿爱哭,难为你有耐心,抱着哄了她大半天。”   “我……只是想看看。”   “看什么?”   郭弘磊坐在榻沿,一本正经答:“看看小丫头究竟能哭多久,看她哭多久会腻。”   姜玉姝忍俊不禁,“请问二爷,有何发现?”   “目前,据我观察,她能一口气哭上两刻钟,歇会儿还能继续哭,直到累了或困了为止,似乎丝毫不觉得腻。”郭弘磊剑眉拧起,无奈夸道:“比起满月那会儿,更厉害了。”   “真不愧是咱们的女儿!”   姜玉姝十分困倦,喃喃说:“唉,爱哭就爱哭,我对孩子没什么非成才不可的要求,只盼她尽快康复。”她闭着眼睛,呼吸迅速变得平稳。   忽然,有个东西滑下,落在她额头上,有些沉,冷冰冰。   郭弘磊拎着东西,轻轻晃了晃,目若朗星,语带笑意,附耳说:“醒醒,我给你看个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一马上到了【兴奋搓手手】 第216章 升官之喜   “什么东西?”   泛着冷意的东西落在姜玉姝额头上, 冰得她睁开眼睛,诧异抬手一抓, 困倦问:“什么呀?”   郭弘磊顺势松手, “你自己看。”   “啊?”姜玉姝登时被勾起好奇心, 打起精神, 定睛端详掌心的东西:   银质腰牌,崭新,纹饰古朴, 约一指长、两指宽、半个指甲盖厚,双面刻字。   正面刻:大乾庸州, 图宁卫。   背面刻:指挥佥事, 郭弘磊。   并注有一行落款小字。   姜玉姝边看边念:“大乾庸州图宁卫, 指挥佥事,郭弘磊。”   “这是我前几天新得的腰牌。”郭弘磊身穿白色中衣,面容早已褪去少年的稚涩, 俊朗刚毅, 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勃。   姜玉姝呆了呆,慢慢睁大眼睛,指尖抚摸腰牌的凹凸刻纹, 困倦睡意消失, 猛地回神, 惊喜交加问:“哎,你升官啦?”   “唔。”郭弘磊刚答一个字,便见妻子从被窝里坐起, 欣喜一扑,双手一攀——   “太好了!”   “恭喜!”姜玉姝激动之下,双臂搂住他脖子,连声说:“恭喜恭喜!恭喜二爷,又升官了。怎么不早说?你若早点儿告诉我,今晚本该准备家宴,庆祝庆祝。”   郭弘磊抱住笑靥如花的妻子,解释道:“女儿病了,白天没顾得上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姜玉姝与有荣焉,欢欣雀跃,由衷为丈夫高兴之余,如释重负,兴奋坦言:“你终于‘打败’那个姓佟的了!幸亏宋将军公正无私,假如他任人唯亲,肯定不会先提拔你。”   “唉,我担心好久了!宋将军迟迟未宣布人选,似乎犹豫不决,我总是忍不住怀疑他偏袒南方的嫡系亲信,怕你受委屈。”   郭弘磊失笑,心暖而熨帖,“姓佟的?你说佟京?”   姜玉姝使劲点头,爱屋及乌,自然厌恶故意刁难丈夫的所有人,“哼,想当初,我进军营谈事的时候,姓佟的多嚣张?当众再三挑衅你,阴阳怪气,他那副嘴脸,实在令人讨厌。”   “幸而,老天有眼,叫他连输三场,颜面扫地。当时我在旁边观战,别提多解气了!”   郭弘磊欲言又止。   面对面,姜玉姝笑容一淡,立刻紧张问:“怎么?莫非……除了升官,还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慌什么?”郭弘磊清清嗓子,严肃告知:“其实,佟京也升官了,也是从千户升为指挥佥事。”   “什么?”   姜玉姝愕然,不敢置信且难以接受,双目圆睁,“姓佟的也升官了?他、他为什么——官职是有定数的,尤其实权职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升上去补缺,哪里还有姓佟的位置?”   “按律,每一卫应配有四名指挥佥事。”郭弘磊简略解释:“我补的缺,前辈不幸阵亡,佟京那个缺的前辈,则是伤病交加,无法胜任繁重本职,主动请求调职,经几个指挥使商议,把他往南边挪,现在塔茶领了个清闲职位,便于休养身体。”   姜玉姝眸光疑惑闪了闪,“主动请调?”   郭弘磊会意,“上头和前辈均如此对外宣告。前辈是真受了伤,箭头穿透肩胛,武功大打折扣,加上旧疾复发,不宜继续待在图宁,本卫随时可能与敌兵交战,委实不适合休养。”   “原来如此,唉,可怜。暂退南方也好,待彻底康复后,再上阵杀敌。”   姜玉姝若有所思,蹙眉片刻,随即扬起笑脸,夸道:“算了,别管姓佟的。总之,恭喜恭喜!自你调入图宁卫以来,勤勤恳恳,不知受过多少次伤,此次升官,众望所归!”   妻子的夸赞与钦佩,令郭弘磊心情畅快,含笑道谢,搂着她的腰一推,两人倒向被褥。他半躺半坐,感慨道:“坦白说,我之前并未抱多少期望,毕竟……佟京虽然为人傲慢,但勇猛善战,鞍前马后地追随将军近二十年,忠心耿耿。谁都有亲信之人,将心比心,若换成我,势必也头疼、为难。”   姜玉姝半趴在他胸膛上,翻来覆去细看腰牌,“所以,‘指挥佥事’一缺空了很久,当确定空出两缺时,宋将军想必松了口气?”   “多半是。”郭弘磊指尖挑起她的发丝,缠缠绕绕,“图宁卫是重建的,绝大部分士兵是北方人,仅少数是南方人,主帅的亲信队伍里,其中有部分人,恃宠而骄蛮横傲慢,惹人嫌恶,影响和睦。幸亏将军处事公正,明里暗里,或敲打或督促,严管战时纪律,不然,南北两派不知会争斗到什么地步。”   姜玉姝赞同颔首,“万幸,宋将军镇住了全军。我明天就写封家书报喜,让老夫人高兴高兴!”顿了顿,她不放心问:“你升为指挥佥事,堪称年轻有为,上任之后,是不是比以前忙多了?累不累?”   郭弘磊正年轻,意气风发干劲高昂,满不在乎地摇头,“不累,其实跟以前差不多,只是不一样的职位、不一样的忙法罢了。”   “千万多保重身体,万一累坏了,得不偿失。”姜玉姝不无担忧。   “放心,这是自然!”   无论境遇如何糟糕,郭弘磊始终坚韧,低声说:“我多忙几年,给子孙打下一份家业,到时我解甲,你辞官,咱们回家乡去,优哉游哉,逛遍都城附近的名胜古迹,再也不必操劳公务。”   姜玉姝欣然说:“好!我正是这样想的。”   “但在那之前,”郭弘磊歉意道:“我顾不上家,也顾不上你和孩子们——”   “咳。”姜玉姝尴尬打断,“惭愧,我、我现在也顾不上家啊。”   郭弘磊笑了笑,“你不受军规约束,虽然相距甚远,但仍可打理家务。看,家里不是把晓嫣送来了吗?”   一聊起女儿,姜玉姝就犯愁,“唉,嫣儿的身子骨不结实,我真希望能留下管御医。”   “不行,这不合规矩。”   郭弘磊叹道:“管老目前在服刑,我特地禀明将军,才能带他出来行医,明早必须带他回营。孩子先按方服药,过阵子再请大夫诊一次脉。”   “嗯。”姜玉姝无可奈何。   郭弘磊搂紧她,拉高被子盖住两人,安慰道:“管老说了,晓嫣的病不算特别严重,早晚会康复的。别愁了,睡。”   “但愿如此。”   接连几宿没睡好,姜玉姝倦意浓重,手握银质腰牌,沉沉入眠。   半个月后·清晨   十月中旬,秋深露重,边塞草木凋零,寒风一刮,漫山遍野枯黄落叶纷飞。   后衙,姜玉姝饭毕,出门前惯例探望女儿。   她迈进房门,绕过屏风定睛一望:   婴儿趴在榻上,双手抱着一个布老虎,张嘴就啃。   “吃不得!”奶娘和丫鬟合力阻止,哄道:   “快松嘴,这个不能吃。”   “唉,刚才的粥你怎么不多喝两口?”   姜玉姝靠近,接腔答:“没准儿她觉得布老虎比较好吃。”   “夫人来了,您坐。”奶娘忙让开位置,提醒道:“姑娘快抬头,瞧瞧,谁来啦?”   布老虎被拿走,郭晓嫣懵懂抬头,杏眼黑白分明,眼神清澈明亮,微微张嘴,流口水。   姜玉姝忍俊不禁,抽出帕子替女儿擦口水,无奈絮叨:“娘不得已才天天早起,你个小婴儿也天天早起?醒了又不乖乖吃饭,总是挑食,每天吃的饭不知道有没有喝的药多,肚子就不饿吗?”   “比起以前,最近算是吃得挺多了。”奶娘愉快说:“姑娘的病已经好了,胳膊腿儿有劲,能自己翻身,不像以前,需要大人帮一把。”   “啊啊?”婴儿嗒嗒嘴,好奇于母亲官袍胸前的繁复补子,右手动了动,意欲探索。岂料,她手一动,身体便一歪,稳不住了,眼看要倒——   “小心!”姜玉姝忙抱起女儿,端详其稀疏泛黄的头发,蹙眉问:“这孩子,头发越来越少了,看,秃了一大片,该不会……掉光?”   众仆忍笑答:“胎发而已,掉了会重新长出来的。”   “有些孩子边掉边长,有些孩子掉完了再长,总之,一定会长出来的!”   姜玉姝把孩子放回床上,“我是担心她头发稀疏。等将来长大了,难以梳发髻,也不方便佩戴首饰,到时怎么爱美呀?”   郭晓嫣尚不懂得爱美,仰躺,津津有味地吮吸手指,自得其乐。   “无妨,多喝芝麻糊就行了!”   “对!多吃黑芝麻,头发应该会变得乌黑浓密。”   姜玉姝笑道:“等孩子长大些,可以试一试。”她起身,摸摸女儿脑袋,叮嘱道:“娘要办事去了,你乖乖在家待着!”   与此同时·黄府   黄一淳乃图宁县丞,作为知县副手,上任当天便分到了后衙几间厢房。但他只住了两个月,便以“修缮动静嘈杂,无法入眠”为由,置办一所小宅子,带领妻儿搬离后衙。   此刻,天光大亮,往日他早已在衙门了,今天却至今没出门。   “唉。”   “唉!”黄一淳官袍笔挺,却愁眉不展,肩背耷拉,低头盯着手中的一封信,迟疑不决。   下一瞬,房门突然被推开,黄妻纳闷问:“老爷?”   “今天不是休沐的日子?你怎么还没出门——”   黄一淳如梦惊醒,火速藏起皱巴巴的信,不悦道:“突然推门,吓我一跳,下次好歹先打个招呼!”   黄妻讪讪表示:“我听见下人禀告,说你一直待在书房,我既怕你误了时辰,又怕你身体不适,所以——”   “妇道人家,一天到晚胡思乱想!”官袍袖子宽大,黄一淳悄悄捏紧袖筒里的信,板着脸问:“儿子们呢?可老实了?”   “老实了!”黄妻点头如捣蒜,“孩子岂敢不遵从父亲的训导呢?我刚才又严厉训了他们一顿、吩咐他们用功读书,绝不准偷偷外出。”   黄一淳嘱咐:“哼,两个臭小子,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懂得人心险恶,你务必看紧他们。”   黄妻连连颔首,心有余悸,“昨天他们偷溜出去逛街,迷路半天,吓得我以为儿子被拐子骗走了,唉,几乎被吓死!”   黄一淳有感而发,长叹息,“图宁这地方,乱呐。”   他站着沉思半晌,袖筒里的旧信越捏越紧,猛地下定决心,咬牙说:“时候不早,我该上衙门了。”   “哎,慢些。”黄妻送丈夫出门,贤惠说:“今天风大,愈发冷了,我把冬衣交给车夫了,老爷若是觉得冷,随时添衣。”   “知道了。”   黄一淳疾步快走,行至庭院时,倏然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妻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捏紧旧信,再度咬咬牙,头也不回,匆匆赶向县衙——   作者有话要说:  双十一过去了,双十二还远吗?【远目】 第217章 暗潮涌动   秋风萧瑟, 县丞的马车停在衙门外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吁!”车夫扭头禀告:“老爷, 到了。”   闭目沉思的黄一淳睁开眼睛,慢慢下车,原地出了会儿神,匆匆迈进县衙高门槛,径直走向议事厅。   当他站在厅外示意衙役通报时,恰听见知县扬声问:   “秋收税粮, 乃本县重中之重的大事, 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各位若有疑虑, 尽早提出来, 一同商量着解决。否则, 本官就当你们没有疑虑,只等着听圆满收税的好消息、等着看最终的账册!”   “各位可有异议?”   众小吏纷纷摇头,“没有!”   “卑职明白了,一切谨遵大人吩咐。”   “县尊安排得非常妥当, 卑职佩服。”   这时, 衙役禀告:“县尊,黄县丞求见。”   姜玉姝诧异看了看天色, 平和道:“有请。”   少顷,黄一淳迈进议事厅,拱手施礼,歉意解释道:“实在抱歉!下官家中出了点儿事, 今天来迟了,请大人责罚。”   姜玉姝逐渐了解副手的性格,丝毫未动怒,关切问:“众所皆知,县丞兢兢业业,一向是早到晚退的,迟到必有缘故。不知你的家事解决了没有?倘若紧急,不妨先回去处理了,官府规矩固然应该遵守,但并不是不讲情理。”   黄一淳暗暗愧疚,感激答:“多谢县尊体谅,下官已经处理好了家事,不妨碍办公。眼下催收秋季税粮,衙门正忙碌,下官绝不敢疏忽懒怠。”   姜玉姝温和道:“解决了就好。你坐。”   “谢大人。”黄一淳落座知县下手。   “县丞想必是为了令郎?”主簿闻希满脸关切,扭身问:“令郎昨儿受了惊吓,不知要不要紧?”   姜玉姝一怔,为人母者下意识问:“令郎怎么了?”   黄一淳扯开嘴角,勉强微笑了笑,“多谢二位关心,犬子只是受了些惊吓,哭了几场而已,不要紧。”   “哦,这就好,这就好!”议事大半个时辰,到了茶歇的时候。闻希端着茶杯,开始闲聊,代为告知:“唉,县尊有所不知,昨天傍晚,县丞的两个儿子外出玩耍,不慎迷路了,吓得家人四处找。卑职碰巧遇见了,岂能袖手旁观?急忙帮着一起找,幸亏很快找着了,不然得报官。”   姜玉姝纳闷问:“外出没有大人陪伴吗?”   “犬子大的九岁、小的七岁,年幼无知,贪玩,未经长辈允许,悄悄上街游逛,幸亏老天保佑,才没被拐子骗走。”黄一淳后怕叹息,“吓得拙妻哭了半天,气得下官严厉教训了他们几顿!”   姜玉姝有三个孩子,一听见“拐子”,既痛恨又害怕,赞同说:“小孩子不懂事,又缺乏自保能力,为了让他们长记性,适当教训教训是必须的。”   “对,不教训不行。”黄一淳惯常正襟危坐。那份皱巴巴的旧信,一直装在他袖筒里,时不时捏一捏——仿佛揣了把尖刀,令其如坐针毡,悬心吊胆,生怕尖刀没捅死敌人,反而捅死自己。   闲聊片刻,喝了杯茶,继续商谈公务。   姜玉姝语重心长,严肃道:“忙妥秋收、算清全年税粮账,年底大家才能安心过年,否则谁也别想踏实休假。目前,代耕新令已经颁布一个多月,负责登记土地和人口的差役们,月初便开始核查各乡镇村庄,现在已经查了一半地方。”   她眸光冷静,缓缓扫视下属,“根据上交的档册,我叫人粗略一算,然后对比户部发下的旧册,果然发现对不上。部分村庄,大片大片的良田,被人以‘借耕’的名义种满庄稼,但翻翻图宁往年档册,既没有登记相关借耕人的姓名,也没有收到一石税粮。据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   “这……”   “咳。”   百废待兴的图宁,暗潮涌动,众下属霎时不自在了,不约而同低头,鸦雀无声。   最终,仍是县丞躲不过去。黄一淳清了清嗓音,含糊答:“想来是因为、因为……前几年,事多人少,而且,大部分人手被孙知县派去监督挖河道了,县衙有心无力,左支右绌,出了纰漏,不慎被贪婪小人钻了空子,未能完整登记田地。惭愧,真是惭愧。”   李启恭作为典史,只在商议邢狱缉捕时才开腔,余下喝茶旁听,谨言慎行。   但闻希作为主簿,却不能不吭声。他早有准备,正气凛然道:“居然有人敢欺瞒官府、拒绝交税?够大胆的!依卑职看,干脆趁机彻查,揪出相关刁民,审清数目,罚他补交三倍的税粮,以儆效尤!”   “严惩不贷,”李启恭接腔,“看今后谁还敢不老实。”   其余人纷纷附和,“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占官府的便宜?简直无法无天,很应该整治一番。”   万万没想到?姜玉姝暗忖:你们分明心知肚明,个个装作不知情。至于具体是收了“偷税漏税刁民”的孝敬,或自己便是主谋,有待调查。   她面不改色,点了点头,正色道:“嗯,各位言之有理。既然发现了,官府总不能装作没发现,放过偷税漏税者,便是对遵纪守法者不公,所以,不得不罚。”   李启恭郎舅俩内心“咯噔”一下,顿感不安。   黄一淳眼欲言又止。   姜玉姝高坐上首,把下属各色神态尽收眼底,凝重说:“偷税漏税的罪魁祸首固然该罚,但此事牵连甚广,其中受雇的穷苦村民多半不知情,村民老实种地,按规定分得三成粮食,他们是无辜的。官府若想揪出主谋,必须排查受雇村民,不知得审问多少人?”   “难以估算。”黄一淳不赞同地摇头,提醒道:“老百姓往往害怕和官府打交道,突然大量传讯村民,可能会引发全县恐慌。”   姜玉姝叹了口气,“我正是考虑到图宁的安稳,才决定换另一种方式追究。”   “那,您认为应该以何种方式追究才稳妥?”闻希面色如常,实际紧张悬着心。   姜玉姝早有打算,威严答:“我考虑许久,不如这样:此次秋收,明面上不追究,严格按照‘代耕令’的规定,向相关借耕人收取税粮,少一罚十。然后,罚款。”   “罚款?”牵涉此案的小吏们忐忑不安,暗中叫苦不迭,强装镇定问:“罚多少?”   “具体该怎么罚?”   姜玉姝目不转睛,观察众人神色,不疾不徐道:“眼下,本县要办两件大事:一,盖作坊;二,翻修县学。工程庞大,没有银子是办不成的,偏偏图宁拮据,囊中羞涩,本官责无旁贷,日夜琢磨筹措银两的法子。”   “先说作坊。”她郑重其事,“偷税漏税者,按律本该严惩,但为了安稳起见,权宜改为罚款。由于‘代耕令’下十有八/九栽种土豆,故以两年四熟计,每一亩地,罚二两,一年便是四两,两年八两,以此类推。”   大腹便便的闻希咽了口唾沫,双下巴颤动,“一亩地、一亩罚八两?”   罚得好!黄一淳张了张嘴,却没敢吱声。   姜玉姝语气沉重,透露道:“最近,本官接连收到匿名检举信,据信透露:有人偷税漏税,囤积大量粮食,偷偷倒卖,从中牟取暴利。一亩地,两年四熟,仅罚八两而已,哼,便宜偷粮贼了。”   闻希脱口问:“谁检举的?”   蠢货!李启恭状似倾听,实则恨不能一脚踢晕姐夫。   “匿名的,不知道是谁。但无风不起浪,凡事皆有缘故,干了缺德事,不招骂,难道招夸?”姜玉姝轻描淡写,叮嘱道:   “至于,总共应该收到多少罚款,认真研究户部发下的旧册,即可推算县衙往年漏收了多少亩的税粮。闻主簿,你斟酌斟酌措辞,尽快写一份告示,写好了给我瞧瞧,明早就张贴。”   “……是。”闻希咬着牙,维持谦恭之态,“卑职待会儿就办。”   姜玉姝喝了口茶,盯着主簿,叮嘱道:“主簿是本地人,并且已经在衙门待了七八年,熟悉里里外外,收罚款与盖作坊,都交给你负责。务必用心办妥,切莫辜负本官的信任与期望。”   “啊?”   “什、什么?收罚款和盖作坊,都、都交给卑职负责?”闻希瞠目结舌,惊呆了,旋即狂喜:哈哈哈,督建作坊乃一大肥差,想不到她竟信任交给老子!   紧接着,他开始犯愁:但,收罚款……该怎么弄啊?以身作则?先罚自己,然后罚小舅子?   李启恭亦吃惊,悻悻暗忖:她居然挑草包委以重任?兴许是因为我姐夫嘴甜,擅长溜须拍马。啧,女人果然没脑子!   闻希喜忧参半,连连摆手,嘴上谦虚推辞:“多谢大人信任,但卑职才干平平,难以胜任,如此大事,还请您吩咐才干出众者去办,卑职、卑职实在不敢接。”   姜玉姝皱眉质问:“何必过谦?论资历,你是衙门仅有的几个老资格之一;论才干,近期商议时,许多人推荐你,显见你是有能力的。能者多劳,莫非你嫌苦怕累?”   “不不不!”   闻希忙不迭摇头,昂首挺胸答:“卑职虽然不才,但自认并非嫌苦怕累之人,甘愿为县尊效犬马之劳!”   姜玉姝微微一笑,“好,这就对了。作坊一事交给你负责,定个期限,限定于明年秋收之前竣工,够宽裕的了。”   “明年秋收之前?卑职记住了!”闻希殷勤应答。   “另外,官府允许偷税漏税者匿名,交罚款的方式也不限,只要数目与估测的相差不大,此事便算揭过去了,本官绝不追究第二次。但是,如果数目相差巨大的话,窃贼就是执迷不悟了,故意不给知县面子,主动放弃官府宽恕的恩惠,自讨苦吃。”   姜玉姝气定神闲,“那么到时,本官被逼无奈,不得不跑一趟图宁卫,恳请宋将军派兵协助,按照掌握的线索,挨镇挨村地排查,非揪出所有窃粮贼不可!”   “犯人拒交罚款,休怪本官下彻查令,严惩不贷。常言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犯了法,官府岂能容忍犯人逍遥度日?”   她冷着脸,一字一句,“我倒要看看,谁敢同官府作对!”   李启恭郎舅俩余光一碰,颔首附和,谁也没吱声。   好!好!她正直,有胆识,有魄力,又有丈夫撑腰……她能战胜地头蛇吗?黄一淳心情激动,却不敢流露,仰视上首说:“谁敢呢?料想谁也不敢的。”   “但愿如此。”姜玉姝扭头,望了望窗外天色,头疼道:“再说说第二件大事。县学被敌兵烧毁了几年,至今仍是一片废墟,官府难辞其咎,再拖下去,怎么向学政大人交代啊?”   “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官府变不出银子,能否尝试号召本地富商、乡贤等人物捐资建造?各位觉得呢?”   黄一淳率先答:“此乃惯常做法。乡贤一贯注重乐善好施的名声,富商通常也乐意花钱把名字刻上功德碑,只是……捐多或捐少,就不好说了。”   “对!功德碑,流芳千古啊,富裕的乡贤和商人想必愿意捐资。”闻希毕恭毕敬,见缝插针地奉承:“县尊仁慈爱才,为了能让生员早日搬进新学堂,殚精竭虑,实乃图宁之福。卑职佩服!”   其余小吏纷纷附和,大拍马屁,此情此景,黄一淳以往不太吭声,此刻却由衷说:“确实,佩服!”   姜玉姝听多了,神色沉静,温和嘱咐:“此事交给县丞负责。记住,咱们只能号召,千万别强人所难,不急,你慢慢筹措,先主后次,一步一步地建,遇见麻烦随时上报。”   黄一淳站起,恭谨表示:“下官明白。一定小心处理,尽早拟出章程给您过目。”   姜玉姝满意颔首,起身捶捶酸疼后腰,吩咐道:“今天就商议这么多,散了,各自忙去,有事再议。”   “是。”众小吏起身,躬身告别,各自忙碌。   李启恭原本经常故意落在最后,绞尽脑汁搭讪,但今天,他因为没当上作坊管事,郁懑不乐,悄悄朝姐夫使了个眼神,两人早早走了。   久坐腰疼,姜玉姝习惯去庭院散散步,活动筋骨,边走边思考。   不消片刻·庭院花木丛中   小厮远远尾随,翠梅在旁陪伴,姜玉姝沉思前行,无心欣赏深秋风景。   “哎呀,哈哈,柿子越来越红了!”翠梅一溜小跑,停在高大柿子树下,仰望高处果子,“好多呀,得有几百个?”   姜玉姝随口说:“喜欢吃就摘呗。”   “现在还不够成熟,等过阵子的,更甜!”翠梅和小厮兴致勃勃,商量该如何摘果子。   姜玉姝任由随从叽叽喳喳,自顾自散步。   下一瞬,她绕过假山,抬眼,意外发现了黄一淳。   对方明显在等候自己。   “黄大人,”姜玉姝定定神,“有什么事?”   黄一淳欲言又止,使劲捏住袖筒里的旧信,深秋时节,他却冷汗涔涔,掌心冒汗,浸湿信封一角。   “瞧你这副紧张的模样,难道出什么大事了?”   “下官、下官有、有——”黄一淳嗓音发颤,警惕环顾四周,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   姜玉姝逐渐神色严肃,审视对方,“怕什么?若是公务,不准隐瞒。若是私事,亦可直说,衙门能帮则帮。”   黄一淳犹豫半晌,最终狠狠咬牙,猛地一抽,亮出暗藏已久的旧信—— 第218章 秘密检举   县衙议事厅外,庭院宽敞, 栽种了众多花木, 仆役天天打扫, 却扫不净不断凋零的黄叶,甬路处处铺着落叶。   假山旁, 黄一淳紧张得嘴唇泛白,额头冒汗,慌慌张张,突然从袖筒里掏出旧信,一改素日沉稳甚至温吞之态。   姜玉姝毫无防备, 见对方明显咬牙狠心掏袖筒的动作, 莫名觉得像是掏武器——他想干什么?掏匕首吗?刺杀知县?   电光石火间,她惊疑不定, 本能地害怕,仓促后退避开, 岂料一脚踩中一颗石子儿,身体歪斜趔趄,脱口惊呼:   “啊——”   霎时, 围着柿子树数果子解闷的随从听见了,心腹小厮邹贵一惊, 拔腿就跑,边跑边说:“不好!是夫人的嗓音。”   “出什么事了?”翠梅诧异不安。   另外两个是护卫,跑得更快,“去瞧瞧才知道!”   转眼间, 随从们火速赶到,却看见:   “这座假山久经日晒雨淋,风化了,经常会滚下小石子儿,冷不防踩中便鞋底打滑,大人要当心。”黄一淳早已藏起旧信,侧身对着知县随从,强自镇定,关切问:“没扭伤脚踝?”   上下级面对面,相距三五米。   姜玉姝垂首,跺了跺鞋子,摇头答:“没事。”   “夫人!”翠梅奔近询问:“刚才出什么事啦?吓我们一跳。”   姜玉姝若无其事,鞋尖拨弄一粒石子儿,解释答:“没什么。我刚才不慎踩中这颗小石头,差点儿摔倒,幸亏稳住了身体。”   主仆对视,翠梅心生疑虑,嘴上说:“好险!唉,负责打扫的人怎么回事?园子也不扫干净点儿。”   姜玉姝摆摆手,“这是假山风化脱落的东西,说掉就掉,扫不干净的。无妨,我又没受伤。”语毕,她抬手引请,“黄大人,关于号召捐款,不知你具体有什么想法?”   黄一淳双手在袍袖里紧张握拳,尾随答:“想法虽有,但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听。”姜玉姝使了个眼神,翠梅会意,招呼同伴远远跟随。   少顷·假山另一端   姜玉姝环顾四周,站定,皱眉问:“刚才那个东西,我还没看清楚你就收起来了,究竟是什么?令你如此慌张。”   “是、是……”黄一淳鼓足勇气,“一封信。”   “信?什么信?”姜玉姝心思飞转,紧盯对方眼睛,试探问:“写给我、写给知县的?检举信吗?”   黄一淳愣了愣,感慨苦笑,“大人英明!不过,这封信无关检举,而是□□写给奸夫的,辗转落到了下官手中,此事一言难尽。但总而言之,这封信可以作为证据,检举品行不端之人,以通奸罪名惩治奸夫。”   姜玉姝仔细观察对方神色,“□□是谁?她的奸夫又是谁?”   “□□已经死了,她死于当年敌兵屠城之日。”黄一淳频频扫视周围,小声告知:“但奸夫仍活着,毫发无损,甚至比以前更有钱有势了。”   姜玉姝一头雾水,“你先告诉我,那两个分别是谁?”   “□□姓赖,名叫‘小娥’。”   “赖小娥?不认识。”姜玉姝耐着性子,“奸夫又是谁?”   黄一淳咬咬牙,“李启恭。”   “什么?”   姜玉姝错愕问:“你说……李启恭?衙门典史,李启恭?”   “对!就是他!”黄一淳咬牙切齿,彻底豁出去了,“那厮好色无耻,卑鄙阴险,主动勾引韩知县的妻子,并且始乱终弃。”   姜玉姝呆了呆,震惊问:“韩知县?韩仲平吗?”   黄一淳颔首,惋惜道:“韩知县是个好官,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姜玉姝定定神,缓缓说:“你说赖小娥,我不认识;但若说‘韩赖氏’,我倒从英烈传里看见过,印象颇深。据传记所述:韩夫人端庄贤惠,敬爱丈夫,敌兵即将攻破城门,她仍不忍离开,冒险外出寻夫——”   “唉,那绝不是事实!”   “不守妇道的□□,根本不配被称作‘韩夫人’,更不配出现在英烈传里!”   黄一淳深恶痛绝,透露道:“当年战火频频,城破前两天,百姓便开始逃难,韩知县催促妻子带着孩子离开,□□表面舍不得撇下丈夫,实际是舍不下奸夫,接连写信,主动提议私奔。”   姜玉姝再度震惊,难以置信,“有夫之妇,几个孩子的母亲,想跟奸夫私奔?即使夫妻不和睦,但她怎么舍得抛弃亲生骨肉?”   “□□蛇蝎心肠,估计除了奸夫,她没什么舍不得的。”   黄一淳隐忍数年,日夜担惊受怕,忍无可忍,叹道:“结果,□□一厢情愿,李启恭根本没打算与她长相厮守,带领家小及时逃了,□□没等到奸夫的答复,只等来了敌兵的屠刀,她死有余辜,几个孩子却可怜,韩知县更可怜,不仅被戴绿帽,还绝了后。”   姜玉姝眉头紧皱,来回踱步,稍一思索,严肃道:“事关重大,涉及英烈之妻的名誉,若无确凿证据,谁也不敢相信,反而会指责你诽谤韩夫人。”   “下官明白。”黄一淳的官袍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人却逐渐镇定,嗓音不再紧张颤抖。他势单力薄,选择投靠女官,小声告知:“其实,下官手里不止一封信,另外,还有人证。”   “哦?”   典史卑劣,姜玉姝作为知县,自然很不安心。她满腹疑团,正欲细问,假山后却突兀响起一声:   “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刻·假山后   碰巧,李启恭和闻希亦停在了假山旁。   闻希动了气,“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嘘!”李启恭黑着脸,“小声点儿,当心隔墙有耳。”   姜玉姝和黄一淳立刻停止交谈,意欲细听时,不远处的护卫却戒备喝问:   “谁在后面?”   李启恭和闻希忙恢复冷静,匆匆绕出来探看:   姜玉姝面对假山,温和说:“这个没有规定,也不应该规定,他们乐意捐多少就捐多少,统统算行善积德,姓名都可以刻上功德碑。”   黄一淳背对假山,“眼下毫无头绪,短时间内恐怕筹集不了多少银子。”   “无妨。”姜玉姝鼓励道:“官府号召行善嘛,此事不限期,你慢慢儿设法,等筹够建造学堂主体的钱,再商议着动工。”   “下官明白了。”   姜玉姝暗中深吸口气,抬眸,望向对面,神色如常地问:“你俩在聊什么呢?”   闻希早已扬起笑脸,小跑凑近,恭谨答:“卑职与典史商量些公务。”   李启恭言行举止斯斯文文,提醒道:“二位大人商议募捐一事,何不厅里坐下谈?园子里风大,怪冷的,大人仔细着凉。”   黄一淳恢复了木讷模样,“还没入冬呢,不冷。”   姜玉姝镇定自若,“一天到晚坐着,腰酸背痛,我逛逛园子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   “唉,您平日太过操劳了,公务固然要紧,但也要保重身体啊。”闻希满脸关切之色。   姜玉姝含笑颔首。   四人各怀心事,表面融洽地闲聊几句,片刻便散了,三个下属目送知县回书房,结伴离开园子,各自办公。   姜玉姝踱回书房,暗忖:我虽听说主簿嗜酒、典史好色,但万万没料到,他居然敢把色爪伸向韩知县的妻子?   与知县之妻通奸,简直好色不要命了!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韩赖氏早已被敌兵屠杀,死无对证啊。   她心想:黄一淳胆小谨慎,他既然敢于检举,想必有必须为之的缘故,肯定会把详细情况告诉我的。   然而,自此以后,黄一淳并未找机会详细禀报。   姜玉姝疑惑等候,谨慎静观其变,不问不催。   秋收之后,十一月初,边塞开始降雪,气温陡降。   新官上任,千头万绪,姜玉姝尚不熟练,经常忙得不可开交,点灯熬油地处理公务。   这天傍晚,小雪纷飞,天阴沉沉。   姜玉姝疲惫返回后衙,意外听见丫鬟禀告:“夫人,二爷回来了!另外,荆教谕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二爷正在招待他。”   她绽放一半的笑容凝滞,解开披风,诧异问:“荆教谕?”   “是。”丫鬟接过披风,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告知:“二爷领他进来的,在客厅喝茶呢。老先生似乎、似乎……不太愉快,奴婢们惶恐,不知道哪一点怠慢了客人。”   “惶恐什么?与你们无关。”老先生是对知县有意见。   姜玉姝摘下雪帽,冷得鼻尖泛红,关切问:“晓嫣呢?”   “姑娘在吃晚饭。”   “小丫头上午没哭鼻子?”   丫鬟乐呵呵,“一次也没哭!咱们姑娘越来越乖了。”   姜玉姝欣慰点头,抬脚走向客厅,打起精神说:“奇了,荆教谕居然愿意登门见我?真是稀客。我瞧瞧去!”   与此同时·李府   小厅门窗紧闭,红泥火炉里酒香四溢,菜肴丰盛,郎舅第无数次对饮。   但这次,远不如以往融洽。   闻希喝得半醉,脸红脖子粗,端着酒杯,不耐烦地说:“知道!我知道!”   “我说你、你能不能别老揪着那本账册不放啊?几年前的事儿了,陈芝麻烂谷子,一团乱麻,谁会追究?”   李启恭心烦气躁,“姜玉姝不就正在追究吗?哼,要不是你当年疏忽大意、留下了把柄,我何必提心吊胆!”   “怪我,是,都怪我!千错万错,全是我的错,行了?”闻希隐忍已久,借酒发泄愤懑之火,讽刺问:“不过,你小子一向自诩比我聪明,当年怎么就没能事先阻止呢?莫非你明明发现了,却眼、眼睁睁看着姐夫犯错?”   李启恭脸色一变,怒而拍桌,“你什么意思?这些年,你大错小错不断,哪一次不是我帮忙收拾烂摊子?那年的税粮账册,险些没糊弄过去,幸亏孙捷急欲调任,才选择装聋作哑,否则,李家要被你害惨了!”   小舅子黑着脸发怒,吓得姐夫浑身一抖,脖子一缩,醉意不翼而飞。   闻希吸吸鼻子,终究不敢太激怒对方,低头倒酒以示赔罪,嘀咕说:“有话好好说,生什么气嘛。”   李启恭冷哼一声,语气硬邦邦,不容反对地吩咐:“总之,我们荣损与共,我不会害姐夫。你听我的,明天无论如何,务必把差事推了,叫姜玉姝另外挑人管理作坊,免得你又闯祸。”   “那怎么行啊?”   “我已经接下担子了,而且,已经开始干活了!”闻希急得瞪眼,拍胸膛表示:“你就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的,绝不会重蹈覆辙!”   李启恭不耐烦至极,霍然起身,居高临下,俯视问:“如此听来,你是不肯听劝了?” 第219章 郎舅争执   郎舅一站一坐, 沉默对视, 酒桌上一片死寂。   闻希见小舅子黑着脸, 不由得也拉长脸, 喷着酒气,忿忿答:“听劝听劝,这叫我怎么‘听劝’?都快到嘴边的肥肉了, 不吃反吐,岂不成傻子了?”   李启恭抱着手臂,昂首反问:“收罚款、管作坊, 都是肥差不假, 但这一大块肥肉,你有本事吞进肚子里吗?你克化得动吗?”   “嗳, 我怎么就没本事吞了?怎么就克化不动了?”闻希第无数次被小舅子鄙夷,气得瞪眼,十分不高兴, 拍拍高凸的腹部,肚腩肥肉颤动, 傲然表示:“老子若是没本事,怎能发福得如此富态?”   啧, 蠢货, 瞧你这蠢样儿!   李启恭暗骂几句, 强忍着不耐烦,劝道:“咱们现在不够了解姜玉姝,凡事切莫轻举妄动, 来日方长,你先主动把肥差推了,观察她的下一步棋怎么走,然后——”   “用得着观察吗?”闻希没好气地打断,“我推辞,她当然是另择人选了!到嘴的肥肉拱手让人,我不甘心!”   李启恭咬咬牙,俯视问:“难道你丝毫没怀疑吗?如此肥差、如此重任,姜玉姝为什么交给你?她为什么不交代黄一淳?”   “黄一淳正忙着核查人口与土地、修缮县衙、募捐等等,他手头已经有好几个差事,忙不过来,所以知县才吩咐我管作坊。”闻希醉意上头,醺醺然,且飘飘然,话锋一转,轻蔑说:“况且,县丞绰号‘黄木头’,唯唯诺诺,胆小木讷,他敢收罚款吗?懂得管作坊吗?他根本办不到。”   李启恭气极反笑,“黄木头办不到,你就办得到了?”   “我——”闻希被噎得红头胀脸,仰头,冷冷答:“我敢接下差事,自然有办法完成,不劳你担心。启恭,你怎么越来越胆小了?咱们联手,吃过的盐比姜玉姝吃过的饭还多,论心计,莫非会输给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李启恭恨不能一拳揍醒醉鬼,“别看她表面柔柔弱弱的,身为侍郎千金,如果没几分本事,早在流放屯田时就该活不下去了,你仔细她扮猪吃老虎。”语毕,他端详对方肥胖的身躯,撇撇嘴,“不,你仔细她扮羊吃猪。”   “羊、羊吃草,吃素!懂吗?不懂少胡扯!”   闻希怒火中烧,皮笑肉不笑,讽刺问:“你既如此忌惮她,平日为何想方设法地搭讪?认真说起来,你小子比姐夫大胆多了,你觊觎知县的美色,而老子,仅仅想发财而已。”   “你——”李启恭哑口无言,脸色黑如锅底。   小舅子无法反驳,闻希倍感解气,劝说:“老弟啊,牡丹固然美丽,可惜名花已有主,郭校尉要是知道你觊觎他妻子,后果不堪设想呀。听说,郭校尉前几天升官了,从千户升为指挥佥事,手握实权的武将,咱们惹不起,你快清醒清醒,千万别因为好色而丢了脑袋——”   李启恭亦怒火中烧,冷冷打断:“你也别因为贪财而丢了性命!”   “嘿嘿嘿~”闻希摇头晃脑一笑,呷了口酒,笃定说:“普天之下的官府,哪里没有中饱私囊的官吏?水至清则无鱼啊。只要别出格,上头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倒霉被抓,也、也有审判的过程,或许判赔补,或许判坐牢,不一定判死刑的。”   “但、但是嗝,”闻希酒热冒汗,打了个酒嗝,提醒道:“按律,通奸罪,朝廷允许捉奸,允许私刑,允许男人杀死奸夫□□。假如你真勾引了姜大人,一旦被她丈夫发现,你觉得,郭校尉会饶恕奸夫吗?”   “我贪财,其实比你贪色安全多了。”   李启恭若有所思,面色阴沉沉,“谈正事,少瞎扯!”   “男人被戴绿帽,几乎都会丧失理智,你作为典史,专管刑狱缉盗,应该最清楚。”闻希半趴桌,抄起筷子夹菜,伸向烧鸭,唠唠叨叨:“郭校尉年少充军,摸爬滚打几年,靠骁勇善战升官,你猜,他杀过多少敌兵?他杀奸夫,想必不会手软,手起刀落,喀嚓——”说话间,他夹起烧鸭头,举高,唏嘘说:   “你可就脑袋搬家喽。”   李启恭忍无可忍,猛地抬手一挥,扇飞了鸭头,顺便打掉对方筷子,怒问:“你才脑袋搬家呢!我活得好端端的,你左一句‘杀’右一句‘死’,巴不得我惨死,是不是?”   筷子落地,闻希搓搓被殃及的右手,生疼,“嘶嘶~”倒吸气,拉着脸答:“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善意提醒,随便你听不听劝。”   李启恭直挺挺站着,居高临下,敷衍道:“我自然明白,平日欣赏牡丹花、过过眼瘾罢了,用不着姐夫操心。”   “如此甚好。”闻希顺势说:“我相信你不会犯糊涂,也请你相信姐夫一回,这次的肥差,我一定慎之又慎,绝不会办砸的!”   李启恭咬牙切齿,“东拉西扯一大通,说到底,你仍是决定揽下差事,对?”   “唉哟,”闻希状似苦恼,“知县吩咐,我一个小小主簿,能违抗吗?当天答应,事后却反悔,出尔反尔,姜大人会如何看待我?”   李启恭点点头,后退两步,怒火从心里蹿上眼睛,横眉立目,冷冷问:“那么,你打算怎么收罚款呢?”   闻希顿时来了精神,赔笑答:“一亩地罚八两,不算多!前两年混乱时,县里偷偷倒卖税粮的人咱们大概清楚,我会悄悄派人,挨个催缴,料想谁也不敢拒绝。”   “哦?”李启恭薄唇弯起,“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不敢拒绝?”   闻希胸有成竹,眉飞色舞,“因为作坊!老子左手收罚款,右手管作坊,倒卖粮食能挣钱,土豆粉和粉条不也是粮食?到时,肯定有相关的发财机会!哈哈哈,他们精明着呢,必将争先恐后孝敬老子,不会心疼千儿八百两罚款的。”   李启恭忽然笑了笑,慢悠悠说:“一亩地罚八两,原来在姐夫眼里不算多。唉,小弟惭愧,银子全使在女人身上了,囊中羞涩,小弟的那份罚款,还请姐夫帮忙交了。反正你有钱,九牛一毛的事儿,多谢了。”   随即,他拂袖离去,“我醉了,头疼得很,要去歇息,姐夫慢慢儿喝。失陪。”   “什、什么?”   “哎?喂?启恭,回来!”闻希醉得头昏,回神立刻傻眼了,急忙撑桌站起,大着舌头嚷道:“姐夫没钱!我、我也穷啊!倒卖粮食,你当初明明挣得比我多,你、你——”   “你至少得交一半?剩下的,姐夫帮你去借。”   李启恭气冲冲,强硬表示:“总之,我一个铜板也没有,也不想借钱!”语毕,他重重摔门走了。   “站住!你、你站住,咱们好好儿商量商量。”   李启恭头也不回,背影转眼便消失了。   闻希意欲追赶,却醉得腿软,踉踉跄跄,一屁股跌坐椅子,气得拍桌,怒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只是小舅子,又不是我儿子,老子为什么要帮你交罚款?简直做梦,休想!”   两人都是一肚子火气,不欢而散。   与此同时·后衙   当姜玉姝迈进客厅时,恰听见老教谕语重心长地劝导:   “校尉虽已弃文从武,戍守边疆想必十分辛苦,但你毕竟是大名鼎鼎陆之栋、陆大儒的学生,平日若有空,记得多看看书,腹有诗书气自华——”   荆远山之妻同来做客,头发银白,当众毫不客气地扯了扯丈夫袖子,示意其打住,她歉意说:“抱歉,实在抱歉!我家老爷当了大半辈子教书匠,习惯把有学问的年轻人当学生,并无恶意,只是爱说教,校尉莫怪啊。”   郭弘磊摇摇头,温和道:“哪里?我应该感谢老先生才对,在军营里极少听见此类良言劝告。平日有空也常看书,但如今不像年少时了,我看的多是兵书。”   “唔。”荆远山手捋胡须,欣慰颔首。   荆夫人道歉的同时,顺口夸了弘磊一句?她八成比老教谕人缘好!姜玉姝步履轻快,含笑说:“荆先生、荆夫人,难得二位来做客,我回来迟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荆妻立即起身,鹤发童颜,硬朗,疾步相迎,低头欲施礼——   姜玉姝忙一把搀住,“免了免了!私底下无需多礼,您坐。”   荆远山瞥见知县,瞬间下意识板起脸,始终不赞成女人当官。   “多谢,多谢大人。”荆妻叹了口气,恳切致歉:“其实,老妪早就想陪远山来给您赔罪了,只是不巧,远山旧疾复发,卧病一个多月才痊愈,故拖到今天才来赔罪。”说完,她扭头招手,催促道:   “老头子,还不赶快给姜大人道歉?你病着的时候,知县不计前嫌,派人送了糕果问候,显见她度量大!当日,你酒后胡言乱语,对上峰不敬,既然错了,就必须道歉。否则,如何为人师表?”   郭弘磊眼里隐约流露笑意,安静旁观。   荆远山明显惧内,咬牙站起,慢吞吞靠近,胳膊像是有千斤重,艰难拱手,一板一眼说:“当日,老朽喝醉了,失仪失礼,言语多有得罪,停职反省期间,已经知错,今后绝不会再醉酒闹公堂。姜知县大人有大量,请别跟老朽一般见识,请、请您海涵。”   姜玉姝正色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教谕勇于认错,你的歉意,我收下了。当日之事,就此揭过。”   荆远山松了口气,规矩垂眼,不直视女官;荆妻喜上眉梢,感激道:“多谢大人宽恕!”   “坐,都坐。”姜玉姝走向丈夫,坐在他旁边。   荆远山坐回原处,开门见山,郑重说:“老朽今日前来打扰,一则道歉,二则想提个建议,不知您听不听?”   “什么建议?”荆妻愕然,耳语告诫:“不准胡言乱语!”   姜玉姝微笑,“但说无妨。”   “听说,您任命闻主簿为作坊管事,对吗?”荆远山护着袖子挪远,不给老伴扯。   姜玉姝颔首,“不错。”   “唉,不妥,这非常不妥。”荆远山生性古板、耿直、嫉恶如仇,不畏豪权霸强,直言不讳地建议:“老朽斗胆提醒一句:官营作坊,您重用闻希,恐怕最终要么姓‘闻’、要么姓‘李’,衙门将会损失惨重。”   “依老朽看,不如用黄县丞,他更适合管理作坊。”   “咳咳!”荆妻忍不住咳嗽,无奈至极。   姜玉姝沉默须臾,严肃表明:“先生的建议,晚了。任命令已经颁布,知县不能朝令夕改。”   “你、你刚才还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发现不妥,为什么不能改?”荆远山霎时急了。   姜玉姝自有考量,却不便透露,缓缓答:“目前,闻主簿并未犯错,无凭无据,倘若说换人就换人,本官难以树立威信,无法服众。”   荆远山急躁站起,脱口说:“女人果然不适合当官!你居然为了所谓的‘威信’,置衙门利益于不顾?” 第220章 治服刺头   女人果然不适合当官?   姜玉姝端坐, 神色淡淡, 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教谕,暗忖:接下来, 你该不会又骂一句“牝鸡司晨”?   郭弘磊原本悠闲品茶, 饶有兴趣地旁观, 但妻子被指责时, 他立刻搁下茶盏,沉声阻止:“荆教谕, 慎言!”   “无论谁当知县,但凡有些头脑的, 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则, 绝不会朝令夕改。试问, 谁会尊敬一个毫无威信、出尔反尔的知县?”   幸而,荆远山今天没喝醉。他站着, 年迈体弱,一动气便微喘, 既懊悔失言, 又恨铁不成钢,努力劝说:“可是, 闻希真的不合适!那厮脑满肠肥,出了名的贪财,他——”   “唉哟,老头子, 别说啦!”   荆妻快被气坏了,迅速拽住老伴,压着嗓子,头疼提醒:“又急躁,你又急躁了,唉,越老越不懂礼!咱们为什么求见知县?专程为了道歉呐!姜大人才刚大度收下你的歉意,一转眼,你又失礼了!道歉,快快赔罪!”语毕,她小跑至知县跟前,躬身赔礼:   “姜大人,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远山老糊涂了,说话经常不过脑子,但他绝无坏心,只是冲动爱唠叨,唉,老妪劝诫一辈子了,他总改不了!方才的言语冒犯之处,万望包涵,求求您,别与他一般见识。”   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为了帮老伴,低声下气地赔罪。   姜玉姝早已站起,抬手制住对方,温和说:“此事与你无关。”   旋即,她板起脸,踱向教谕,审视对方,严肃问:“凡事讲究证据。你指控闻主簿‘贪财’,他具体怎么个贪法?贪了多少?如果你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是信口开河、恶意诽谤,反而会被官府以‘诬告’罪名惩治。”   “我——”荆远山语塞,被女官的目光一锁,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尴尬解释:“老朽一直在尝试搜集证据,但对方太狡猾了,我们暂时没抓住他的把柄。”   姜玉姝好整以暇,“‘我们’?你们分别是谁?”   荆远山猛地回神,立即梗着脖子,否认答:“没,没别的谁了,只有老朽一个!”   郭弘磊见妻子镇定,便坐下了,继续品茶,默默陪伴。   “你知道就好,再没有别的谁像你一样了,老糊涂!”荆妻反复致歉之余,悄悄狠掐了老伴几下,小声催促:“快赔礼道歉!”   “嘶,别掐,松手,别掐了,肉快被你拧下来了。”荆远山吹胡子瞪眼,却仅是挣开,从不真恼老伴。他一边懊悔失言,一边拱手,讪讪致歉:“咳,老朽、老朽惭愧,刚才一时着急,出言不当,冒犯了您,请大人宽容。”   姜玉姝叹了口气,面无表情道:“看来,上次的‘停职反省三个月’,罚得太轻了,不能使你长记性。”   “该罚,远山很该罚。”荆妻哽咽,生怕老伴彻底得罪新任知县,大义灭亲似的提议:“如此不知悔改的下属,请大人索性罢免了他!”   “你——”荆远山目瞪口呆,郭弘磊忍俊不禁。   姜玉姝忍笑,灵机一动,威胁道:“教谕对知县不敬,虽然犯了错,却不至于被罢免。但无规矩不成方圆,犯错就该受罚。听着:此刻起,如果教谕再次出言不逊,原定用于修建县学的钱,将移作他用!”   “什、什么?移为何用?”   姜玉姝不疾不徐地恐吓,“盖作坊、修缮城墙、清理河道等等,处处都缺钱。”   荆远山霎时傻眼,仿佛被捏住了七寸,胡须颤抖,急切问:“黄县丞号召募捐时,明确说了,捐资专用于修建学堂,怎能移作他用呢?”   姜玉姝气定神闲,不答反问:“那么,作坊管事的任命令已经颁布了,你怎能要求知县朝令夕改呢?本官不答应,你便出言不逊,成何体统?”   “这、这……”   老教谕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他脸泛红,须臾,再度拱手赔礼,端端正正躬身,小心翼翼道:“老朽屡次失敬,惭愧至极,不配为人师表,请大人责罚,甚至罢免也无妨,只求您千万别把乡绅、富商捐献的银子移作他用。”   “偌大图宁,不能没有一座像样的学堂啊!如今,学生们挤在县衙内读书,从早到晚,吵得大人无法安静处理公务,终非长久之计。”荆远山悬心吊胆,不怕责罚、不怕丢官,唯恐修建学堂一事又拖上几年。   姜玉姝略昂首,故意模棱两可,慢条斯理说:“县学肯定是会修建的,但本官刚上任不久,千头万绪,衙门银库房里压根没几个钱,倒是有一叠欠条!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既要盖作坊,又要建学堂,难,难呐。”   荆远山不傻,咬咬牙,生硬却恳切道:“大人辛苦了,老朽无能,不仅不能为您分忧解难,反而屡次不敬,甘受任何惩罚!请您责罚。”   姜玉姝心想:算了罢,谁敢指望你“分忧解难”?只盼你今后少嚷几句“牝鸡司晨”,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大度一挥手,“老先生不用害怕,无妨的,私底下闲聊罢了,我虽然是女人,心胸却不至于狭隘到锱铢必较。”   “多谢大人宽容。”荆远山满怀期待,紧张问:“不知、不知学堂究竟什么时候动工?”   姜玉姝皱眉,意味深长答:“这个嘛……既要看募捐的情况,也要看官府公务的轻重缓急,哪里要紧,钱就先往哪里使。”   荆远山无可反驳,讷讷强调:“学堂、图宁不能没有学堂,不能没有咳咳、咳咳咳——”他一急,呛了口寒气,剧烈咳嗽。   “老头子,没事?”荆妻慌忙给老伴拍背,顺势告辞:“唉,我家老爷大病初愈,非常怕冷,叨扰许久,该告辞了,改天再来请安。”   “大人请听、请听老朽咳咳咳——”荆远山咳得直不起腰。   姜玉姝定定神,打量头发花白的两个老人,倍感无奈,缓和脸色说:“急什么?留下吃顿便饭。”   郭弘磊亦挽留:“大冷天来一趟,该多坐会儿。”   “不了不了,远山还要回家服药,告辞告辞!”荆妻个子高,劲儿也大,搀扶腿脚不便的老伴往外走,“多谢二位的款待与包容,老妪感激不尽。”   ——老妇人不容反抗,硬架着挣扎的老伴离开,乍一看,活像挟持。   姜玉姝险些笑出来,绷紧脸皮,提醒道:“雪天路滑,慢点儿。”   看着客人的年纪,荆远山又腿脚不便,夫妻俩礼节性地送了一段路。   “留步留步,不敢劳驾二位相送,天冷,快请回屋歇着。”荆妻年轻时泼辣能干,老了也风风火火。她吩咐仆从搀扶丈夫,自己面朝知县,再度躬身赔礼,道歉,道谢,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姜玉姝端详白发苍苍的老人,纵生气,也消气了,温和说:“我没生气,二位放心回家去。”   荆妻再三确认,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少顷   夫妻并肩往回走。   忽然,“啪啪啪~”掌声响起,姜玉姝扭头一看:   “夫人越来越威风了!”郭弘磊拍掌赞叹:“难为你有耐心、也有法子治服刺儿头。”   姜玉姝登时苦笑,“被逼无奈啊!不设法治一治他,他真以为女知县是软柿子了。”   她迈进门槛,苦恼说:“唉,其实我挺生气的,一想起‘牝鸡司晨’就生气,但顾忌荆教谕年迈体弱,又是一心为公、腿脚不便的老先生,假如每次都较真惩罚,倒显得知县气量狭小了。因此,只能吓唬吓唬他。”   郭弘磊安慰道:“如无公务,干脆别见他。吩咐下去,今后他登门便阻拦,免生无谓之气。”   “好主意!”   姜玉姝洗手准备用饭,感慨告知:“听说,荆先生跟前任知县孙大人之间,嫌隙极深,几乎势同水火。不过,估计孙大人一开始就没打算久留,爱惜官声,虽然厌恶教谕,却容忍三年,仅罚俸一次而已。”   “而我,一上任就责令其停职反省,引发众多学生不满。”   郭弘磊挑眉,“帮亲不帮理?读书不明礼,枉读圣贤书,他们的不满,不值得官府重视。”   “反正,我已经决定任用闻希了,不可能因为老先生一句建议就改变主意!”姜玉姝麻利擦了擦手,“走,吃饭去!”   郭弘磊却道:“我先去瞧瞧嫣丫头,看看她长胖了没有。”   “胖了点儿。”姜玉姝暂撇开烦恼,愉快去逗女儿玩。   夜间就寝前,两人惯例无所不谈。   当她透露黄一淳的检举时,郭弘磊既讶异又担忧,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启恭?”他剑眉拧起,“他竟然那般大胆?”   姜玉姝犹豫答:“黄一淳口中所谓的信和人证,我没看见。”   郭弘磊作为丈夫,忧心忡忡,脸色沉沉,“我与黄县丞聊过几次,除非他城府极深,否则应该是个忠厚木讷的人,他敢于检举,想必掌握了一些证据。”   “但不知为何,黄一淳只透露几句,然后就沉默了,事关重大,年底又特别忙,我还没考虑清楚,暂时没问他。”   郭弘磊凝视妻子,沉思片刻,突然掀开被子,迅速穿靴子。   姜玉姝愣住了,“哎,你、你干什么呢?”   “你先睡,我出去办点儿事!”郭弘磊雷厉风行,裹上外袍便往外走。   姜玉姝仓促下榻,“等等,回来!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要早早更新(^-^)V 第221章 通奸丑事   “小小胥吏, 竟敢勾引朝廷命官之妻?如果通奸案是真的,李启恭简直色胆包天!”   郭弘磊沉着脸, 略一设想卑劣典史可能借公务之便接近妻子, 瞬间寝食难安,立刻决定暗查并防范。   丈夫大步如飞, 姜玉姝顾不上穿鞋, 赤足追赶,一把拉住他,“这么晚了, 你上哪儿去?”   郭弘磊简略答:“安排人手暗中调查调查,然后派人给黄县丞送个口信,邀请他明天来坐坐。通奸这种丑事, 谈起具体情况时,恐怕你会尴尬, 明儿我陪你,一起问个清楚。”   “此事拖不得,必须尽早解决了, 我才能放心,免得你不踏实。”   姜玉姝想了想, 欣然说:“好, 听你的,尽早解决!我原本打算年底休息时再处理的。”   郭弘磊低头一看,皱眉催促:“光着脚,不冷吗?快回床上待着。”   “是!”姜玉姝顺从转身, 一溜小跑落座榻沿,“披风别忘了,外头冷。”   郭弘磊颔首,随手抓起挂在架子上的披风,开门走了。   两刻钟后   房门“吱嘎”一声,姜玉姝迅速掀开帘帐,“回来啦?安排好了吗?”   “唔。 ”郭弘磊把披风撂回架上,“如无意外,黄县丞明天会来做客。”   冬夜寒冷,姜玉姝招呼他躺回温暖被窝,轻声说:“其实我特别好奇,几次忍不住想问问他,但前堂人来人往的,不适合密谈,年底事情又多,就搁下了。”   郭弘磊拽了拽被子,沉默须臾,搂着她,缓缓说:“衙门公务繁多,知县通常会养几个幕僚,帮忙出谋划策,替县太爷分忧解难。你却单打独斗,难怪忙不过来。”   “哪里?我才不是单打独斗!你现在不正是在帮忙出谋划策吗?”   姜玉姝蜷在他怀里,暖意融融,感慨道:“男知县只要养得起,可以随意聘请幕僚,但如果我也请幕僚,外界肯定议论纷纭。”   “所以,除非遇见格外聪明沉稳的,否则,我不打算雇师爷。”她轻快说:“既避免闹流言蜚语,又省了一大笔花销!听说,有真才实学的师爷很昂贵,我可雇不起。”   人之常情,郭弘磊当然不乐意妻子与幕僚天天相对。他莞尔,彬彬有礼地问:“那,夫人觉得我怎么样?郭某毛遂自荐当幕僚,你要不要?”   姜玉姝愣了愣,旋即笑逐颜开,惊呼:“哎呀!其他幕僚只是‘昂贵’,像二爷这样的,简直无价啊,我哪里雇得起?”   “放心,郭某不仅不要酬劳,还倒贴银子。朝廷每年按时发两次俸禄,我转手就送给你。”郭弘磊一本正经。   “哈哈哈~”   姜玉姝乐不可支,愉快说:“世上居然有如此好事?二爷愿意屈尊当师爷,谁拒绝,谁就是傻子!”   “你到底要不要?”   姜玉姝不假思索,“要!”   “郭某不胜荣幸,甘愿帮夫人分忧解难。”郭弘磊翻身压住她,附耳,严肃补充:“不过,我虽然不要酬劳,但需要你以身相许。”   姜玉姝咬唇,挣出手拧他一把,嗔道:“没个正经!”   郭弘磊闷笑,宽厚胸膛震动,咬了她耳垂几下,两人亲昵打闹,恩爱缠/绵良久,相拥入睡。   翌日·清晨   姜玉姝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伸手一摸索:旁边果然又是空的,武将习惯早起,醒了就躺不住。   她慢悠悠洗漱,穿戴整齐,房门一开,刺骨雪气扑面袭来,冷得瑟缩,“嘶,好冷!”   丫鬟告知:“外头在下大雪,积雪越来越深了。”   “二爷呢?”   “在逗孩子玩儿,等着您一起用早饭。”   “嗯,走。”姜玉姝拢紧披风,快步赶去探望女儿。   少顷·厢房   郭弘磊坐在矮榻旁,目不转睛,鼓励道:“来,试试,再翻一个!”   身穿碎花袄子的婴儿平躺,眼神清澈灵动,默不作声地侧身,紧接着,使劲一翻,趴着喘息。   “好!”郭弘磊弯腰,帮女儿翻回去,继续鼓励:“再来,练练体格。”   然而,郭晓嫣累得翻不动了,平躺蹬蹬腿,开始吃手指。   郭弘磊鼓励无果,皱了皱眉,无奈说:“才翻了五六个,就累了?体力实在是差!你大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能翻到玩腻为止,而且还能蹭着满床挪动,你却——唉,多吃点儿,别再任性挑食了。”   奶娘和丫鬟旁观,合力哄孩子,凑趣说:“是呀。”   “虽然比不上两位公子,但也算不错了。”   “姑娘要听话,乖乖吃饭,快快长结实,下次一口气翻几十个,让大家刮目相看。”   姜玉姝含笑说:“拭目以待!”   郭弘磊捏了捏女儿脸颊,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却虎着脸说:“小丫头,别吃手指,该吃早饭了。蹬腿没用,有本事自己坐起来!”   “啊?”瘦弱的婴儿暂时坐不住,懵懵懂懂,咿呀几下,津津有味地吮吸拇指。   女儿回应,父亲不禁笑起来,“啊什么?叽里咕噜的,谁知道你在说什么?”   郭晓嫣咿咿呀呀,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粉雕玉琢,越长越惹人怜爱。   丫鬟麻利摆饭,姜玉姝惯例先查看女儿的食物,扭头望时:   丈夫抱起女儿,父女额头亲昵相蹭,温馨融洽。   她心里一暖,柔声招呼:“先别玩了,快来吃饭。”   饭毕,半个时辰后,黄一淳登门拜访,其随从拎着几盒糕点,说是探望知县千金可曾康复。   雪天,阴沉沉。   亲信带上门,三人在客厅内商谈。   郭弘磊抬手道:“黄大人,请坐。”   “二位先请。”黄一淳天生不善交际,待上峰落座后,才拘谨坐下,关切问:“不知令千金的身体怎么样了?”   姜玉姝笑答:“多谢关心,已经康复了。”礼尚往来,她亦关切问:“上次跟尊夫人闲聊,她说令郎着了凉,现在好了吗?”   黄一淳讷讷答:“不要紧,喝了两剂药便痊愈了。咳,前几天,下官让拙荆带两个儿子回老家去了。”   “啊?”姜玉姝愕然,“这、这都快过年了,大雪天,怎么赶路?悄无声息的,我竟一点儿没听说。”   黄一淳双手握膝,正襟危坐,坦率道:“正因为怕雪越下越大,所以匆匆启程了。实不相瞒,妻小在此,下官总不放心,索性让家眷离开,嘱托老家亲友关照着。”   郭弘磊开门见山,“大人不止怕风雪?莫非有谁威胁你了?”   “威胁?”黄一淳摇摇头,“暂时倒没有,仅是防备而已。”   “今天特地请你来,所为何事,你应该清楚的。”姜玉姝温和说:“如果你担心受牵连或遭报复,交出掌握的证据交即可,我们会设法查证,我敢对天起誓,将守口如瓶,绝不透露是你检举的。”   黄一淳瞬间松了口气,感激颔首,低头从袖筒里取出四封信,一边交给知县,一边解释道:“惭愧,黄某家境平凡,上有老小有小,空有行侠仗义之心,却无整治地头蛇之力。幸亏新任知县是您,否则,这些证据多半永无见天之日。”   姜玉姝纳闷不解,“奇怪,韩知县及其家人、亲信,在你上任之前就全被敌兵杀了,证据是谁给你的?”   “说来话长。”黄一淳苦笑,详细告知:“当年,我与孙知县前后脚上任,彼时,县衙被敌兵祸害得乱七八糟,但外头更乱,故只能挑稍齐整些的屋子,暂时住下。结果,拙荆凑巧挑中了原任知县夫人的丫鬟住过的下房,犬子顽劣,整天贪玩,捣蛋时意外发现一个暗格,暗格内藏有几样首饰、几吊钱、四封信。”   姜玉姝恍然大悟,“所以你才选择搬离后衙?”   黄一淳无奈答:“犬子年幼无知,下官背井离乡来到图宁,势单力薄,不敢惹麻烦,怕孩子守不住秘密,干脆搬走。”   郭弘磊神色严肃,“能否说一说你发现通奸案的经过?”   “当然!黄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唉,憋着实在难受。”黄一淳爽快告知:“当时,下官已经认得李启恭的字迹,但误以为女方是韩夫人的丫鬟,便没放在心上。直到偶然救下一婆子后,才开始好奇调查,逐渐挖出奸夫淫/妇的丑事。”   姜玉姝略倾身,“人证现在何处?”   “她是荆镇人,就住在镇上。”黄一淳告知:“听说,韩知县非常重视教育,深得荆教谕赞赏,那个婆子是教谕的远房表婶,寡妇,因厨艺高超,被教谕推荐给知县,专门负责做饭。”   “荆婆子得了韩知县的指点,在战乱中大难不死,出于感恩,我刚旁敲侧击,她便主动告知:担任厨娘期间,起夜时,不止一次看见李启恭偷溜进下房,丫鬟望风,协助韩夫人与奸夫私会偷情。”   “赖小娥为了掩人耳目,叮嘱亲信代为收藏‘相思信’,其余三封提议‘趁乱私奔’的,估计因为兵荒马乱,丫鬟来不及送信,敌兵就杀进县城了。”   姜玉姝唏嘘叹气,“原来如此。我先看看信。”她拿起一封,把其余推给丈夫,郭弘磊便也拆了一封。   “娥儿卿卿,见字如晤,一别数日,相思甚苦——”她扫视几行,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改为默默审视。   郭弘磊抖开皱巴巴的信,一目十行,皱眉问:“五郎?”   “李启恭在家中排行第五,人称‘五爷’。”黄一淳忙答。   郭弘磊颔首,继续拆阅。   不消片刻,两人看完四封信,姜玉姝耳语说:“真够肉麻的!”   “措辞太露骨了,显得下流。”郭弘磊撂下信,不屑多看一眼。   姜玉姝清清嗓子,先点了点其中一封,“李启恭的字迹我认得,这封信肯定是他写的。”紧接着,她指向其中三封,“但这三封,确定是韩赖氏手书吗?”   郭弘磊挑眉,明知缘故,却忍不住问:“你认识李五的字迹?”   “他是典史,经常上交案卷等公文,我看多了,慢慢就记住了。”姜玉姝耳语答。   “……哦。”   黄一淳等年轻夫妻咬完耳朵,才答:“万幸,老天有眼,留下了一个人证。当年,荆婆子催促赖小娥逃难,淫/妇却一心想趁乱和奸夫私奔,匆匆给她娘家写下‘遗书’,吩咐厨娘寄送,可供比对字迹。那封信在下官家里,损毁得较厉害,夹在书里了,故没揣来。”   姜玉姝听完,内心五味杂陈,暗忖:无法理解!做母亲的,竟然会把奸夫看得比亲生骨肉重要?   郭弘磊思索片刻,“除了与知县之妻通奸外,李启恭还作过什么恶?”   姜玉姝回神,笃定答:“我知道两件!” 第222章 密谈定策   黄一淳愣了愣, “莫非您早已开始怀疑他了?”   “这倒没有。”姜玉姝看着对方眼睛,坦率告知:“当初宣布新代耕令时,我所透露的‘匿名检举信’,其实根本不存在, 只是想诈一诈心怀鬼胎之人罢了。结果, 消息传开后, 官府陆续收到不少真的匿名检举信, 大到杀人放火,小到芝麻蒜皮的邻里纠纷,皆为一面之词, 有待查证。”   “其中,”她简略告知:“有自称外地商人者, 状告李启恭,处心积虑, 把同一批粮食, 辗转倒卖给三个买家, 牟取暴利,事后他装傻充愣,狡猾推卸责任,致使买主们大打出手,害得检举者损失惨重,几乎倾家荡产,回乡之前怒而检举。”   黄一淳欲言又止,毫无意外之色。   郭弘磊亦不甚意外, “无论哪个地方,总免不了出现几个贪官污吏。”   “这是第一件,虽未查证,但多半属实。否则,战乱后才几年?凭李启恭的俸禄,他既盖不起三进的豪华宅院,也养不起众多奴婢。”姜玉姝继续说:   “第二件就不是匿名了。前阵子,本县一村民正式递交诉状,状告同村男子奸/污其妹妹,被告是李启恭的堂弟。据查,原告早在庸州失陷之前,就曾击鼓鸣冤,谁知北犰突然犯边,案子搁下了。原告与被告私底下争吵不休、几次动手,闹上公堂,被官府以‘斗殴’罪名关押待审。结果,被告毫发无损地出狱,原告却受了刑罚,重伤濒死,被狱卒抬出大牢。”   郭弘磊憎恶沉着脸,“无耻下作之徒,一丘之貉!”   姜玉姝顺势吩咐:“被告逍遥法外至今,若说李启恭没有偏袒,谁信?此案交给你负责,大胆去查,务必秉公判决,我们会给你撑腰,别害怕地头蛇。”   “下官一定用心办妥!”黄一淳振奋领命。   郭弘磊鼓励道:“黄大人正直务实,令人佩服,图宁的乌烟瘴气,正需要像你这样的官员出手清理。我虽然不在官府,但只要县衙需要援助,即使营所不赞成插手,我私人必定全力相助!”   “不敢,不敢当,校尉过奖了。”黄一淳谦逊摆手,“有二位发话,黄某才有了主心骨,否则,孤立无援时,无论如何愤怒,也不敢贸然整治地方恶霸。”   姜玉姝反复斟酌,轻声说:“咱们暂时别动闻希,明里彻查奸/污案,暗中调查通奸案,先惩治李启恭。”   “闻希是李启恭的亲姐夫,他们狼狈为奸,媚上欺下,横行霸道十几年,作恶多端,姓闻的也禁不起查。”黄一淳忍不住问:“您现在重用闻希,既叫他收罚款,又派他管作坊,不知、不知有什么打算?”   姜玉姝谨慎观察数月,选择信任县丞,解释道:“我如今不怕贼惦记,就怕贼不偷!少安毋躁,静观其变,看看闻希究竟能筹集多少倒卖粮食的赃银,等作坊竣工、粮食入仓之后,估计他就憋不住贪念了,一旦他犯错犯法,官府依法严惩即可。”   郭弘磊凝视她,刮目相看似的挑眉,“万一他贪欲熏心,悄悄把赃银贪了,还怎么盖作坊?”   “应该不会的!”   姜玉姝胸有成竹,推测道:“正因为他贪欲熏心,想必愿意损失小钱,换取知县信任,进而获得长久利益。试想,等作坊运转起来,每年不仅有夏收、秋收粮食入库,更有无数批的土豆粉和粉条等物品,闻希经手时,假如动了歪念头,有的是机会中饱私囊!因此,他何苦一开头就故意办砸差事、惹恼知县呢?”   黄一淳赞同颔首,“言之有理。”   郭弘磊眼里饱含欣赏之意,“夫人真是越来越有主见了!此计不错,依你的主意办。”   丈夫私底下夸时,她或谦或乐,随心所欲无需掩饰,但当着外人的面,姜玉姝却有些不好意思,一本正经答:“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   “那就静等闻希自己露出马脚了。”黄一淳莫名兴奋,“咱们暗中搜集罪证,先用收缴的赃银盖作坊,然后查抄闻家和李家,必定能得一大笔银子!”   姜玉姝并未反驳,严肃说:“衙门正缺银子,办什么事都难,必须开源节流,一味节省不管用,关键得有稳定的进项。”   “对!”黄一淳点头如捣蒜,“大人所言极是!至少得有第一笔充足的银子,才能循序渐进地摆脱贫穷困境,振兴图宁。”   姜玉姝颔首以示赞同,知县和县丞,摩拳擦掌,谈得十分投机。   郭弘磊莞尔,不时提醒或建议几句,商量至晌午,饭毕喝茶时,又仔细讨论一番,县丞才意犹未尽地告辞。   夫妻送客,回房歇息。   郭弘磊背着手踱步,感慨说:“对付闻希、李启恭那种人,我本以为你会慌乱,没想到,你早已定下计策了。”   “嗯……不慌乱,只是烦恼,不知何时才清理掉乌烟瘴气。”姜玉姝从容镇定,庆幸说:“幸亏你在图宁卫,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帮我威慑心怀叵测的下属。否则,我会学黄县丞,选择把孩子送回家去,免得担惊受怕。”   郭弘磊目光炯炯,低声告知:“我重新考虑过,昨晚吩咐下去了,现有的护卫分作三班,日夜值守,保护你和嫣儿,绝不给阴险之徒作恶的机会。”   “太好了!”姜玉姝吁了口气,“巡逻布防的诀窍我不懂,术业有专攻,还得你亲自安排,我才放心。”   郭弘磊担忧嘱咐:“你千万要小心提防李启恭,那种人,什么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   “知道!”风雪中,姜玉姝玩心突起,飞快团了个小雪球,朝他一丢,旋即转身逃跑,哈哈大笑。   岂料,刚跑出几步,披风后领就被人揪住了,“哎——”   “哪里逃?”郭弘磊眼疾手快,右手接住雪球,箭步一抓,左臂搂住她,作势要把雪花塞进她领口。   “别、别啊,我错了!”   “快松手,我知错了。”姜玉姝果断认错,挣扎中敏捷一抢,反而把雪花抹到他脸上,两人亲昵打闹,引得下人忍笑旁观。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边塞逐渐变成了冰天雪地。   一晃眼,腊月了。   这天清晨,姜玉姝惯例端坐议事厅上首。   冬季严寒,她的官袍外裹着皮袄,靴底下是温暖铜脚炉,举高一本账册,屈指弹了弹,满意宣告:“今秋的收成,不错!”   “税粮账目已经算清楚了,麦子和苞米的产量与往年差不多,但土豆,亩产量两千一百斤左右,算是丰收了。”   闻希乐呵呵,率先接腔:“比夏收高许多,真是可喜可贺!此次丰收,既要感谢老天爷风调雨顺,又多亏县尊英明果断,及时颁布了代耕新令,官府才能如数收取税粮。”   其余小吏纷纷附和,恭维道:“是啊,新政令,果然催生了新气象!”   “大人的辛苦总算没白费。”   “县尊聪慧过人,在您治下,收成想必一年更比一年好!”   “这是当然。”   ……   一片奉承声中,李启恭倍感心烦,只颔首,并未附和。   姜玉姝微笑,放下账册,叮嘱道:“今天是腊月初三,大家尽快把各自的差事总结妥当,如无意外,县衙将按照老规矩,在小年前开始休假,一直到正月十八。但若有紧急公务,必须合力解决,然后再休息。”   “是。”   “卑职明白!”   当差一年,众人都盼望年底歇一歇,恨不能点灯熬油地忙完本年公务,腊八后就开始休息。   下一瞬,闻希站起禀告:“启禀大人,卑职幸不辱命,现已收上来三千两银子,这是账目,您请过目。”   衙役接过薄册子,躬身小跑交给知县的亲信。   姜玉姝垂首,冷得指节泛红,翻开账册。   闻希屏住呼吸,等候评价。   “唔,不错!非常不错!”姜玉姝粗略翻阅,大加赞赏之余,温和说:“这两三个月,你为了催缴罚款,四处奔波,辛苦了。衙门当记你一功!”   闻希顿时眉开眼笑,旋即敛起笑容,拱手表明:“应该的,此乃卑职分内职责,不敢不尽心。银子都已经交给库房了,请您抽空过目。”   姜玉姝却一挥手,状似焦头烂额,“年底事儿多,我暂时没空过目,该怎么办,你看着办,拿不定主意时再请示。”语毕,她看着县丞和礼房书办,关切问:   “今天初三了,腊八节的祭祀,准备得怎么样了?”   黄一淳起身答:“俱已准备妥了。”   “只等日子一到即可行祭礼。”书办毕恭毕敬   姜玉姝严肃道:“务必谨慎!腊日,冬祭,马虎不得,本官可不想第一次主持冬祭就出岔子。”   “您担心出岔子?要不、提前熟悉熟悉?”黄一淳提议道。   姜玉姝思考,余光瞥视隐约流露愁容的李启恭,欣然答:“好。初七下午,趁布置祭坛的时候,我提前熟悉熟悉。”   知县为首,众小吏你一言我一语,像往常一般商议公务。   李启恭心不在焉,偶尔附和两声,忍耐至晌午散时,悄悄叫了姐夫去商量烦心事。   不久·僻静耳房内   “哈嚏~”   闻希打了个喷嚏,抄手拢袖,跺跺脚,环顾四周,催促道:“什么事儿?快说快说!嘶,这屋里连个炭盆也没有,忒冷。”   李启恭落座,叹气答:“眼下还能有什么事?昨晚,我四叔、四婶又来求情了,软磨硬泡,求我救小帆——”   闻希撇撇嘴,尚未听完便打断,“啧,又是你那堂弟的破事儿!我早说了,姜知县是女人,女人天生害怕并且痛恨奸/污,她做主,只会帮原告,岂肯偏袒强/奸/犯?”   “道理我明白。”李启恭烦恼皱眉,“但小帆毕竟是我亲堂弟,从小一起长大的,况且,叔叔婶婶苦苦哀求,不帮一帮不行。你看,咱们能不能说服黄一淳?银钱不是问题,坐牢或充军都行,请他别判死罪——”   闻希再度打断,“别做梦啦!黄木头胆小如鼠,姜玉姝严令彻查,他哪儿有糊弄知县的胆子?”   “这……总要试一试。”李启恭恳切说:“我明晚设宴,邀请县丞喝酒,姐夫记得来,帮帮腔,成败看小帆的命,咱们尽了心,便问心无愧了。”   咱们?闻希欲言又止,暗忖:你的堂弟好色犯罪,关老子屁事?   “事成之后,四叔四婶必有重谢!”   闻希吸吸鼻子,忍着不耐烦,无奈道:“亲戚之间,理应互相关照,提‘重谢’就见外了。我不是不想帮忙,而是无能为力呀,你早已探过黄木头的口风,他有网开一面的的意思吗?”   “这……事在人为嘛,咱们再试一次!”李启恭始终不认为奸/污是重罪。   下一刻,门外传来脚步声。   闻希顺势开门张望,小声说:“嘘,有人来了!”随即,他走出房门,“此事有空再谈,我得去张罗冬祭礼了,离开太久,大伙儿会起疑的。”语毕,他匆匆离开。   “明晚你来不来?”李启恭追出门外。   “唔……再看。”闻希头也不回。   李启恭盯着姐夫背影,独自站了半晌,渐渐拉长脸,冷哼一声,咬牙骂:“呸,得意忘形!忘恩负义!”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淫/妇是敏感词,前几章忘了加斜线,全部变成口口了…… 第223章 郎舅反目   腊月初八这天清晨,姜玉姝穿戴整齐, 快步走向房门, 丫鬟忙打起帘子, 她迈出门槛一看:   风停雪止, 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哟,没下雪, 也没刮风,太好了!”姜玉姝愉快笑了笑。   丫鬟乐呵呵, “今天是腊八,听说您待会儿得去祭坛, 办冬祭礼, 不刮风下雪能暖和不少呢。”   “是啊。”姜玉姝前往偏厅用早饭, 帘子一掀,温暖炭气扑面而来,夹杂食物的甜香。   “夫人, ”翠梅揭盖搅了搅,盛了碗粥, “腊八节, 吃腊八粥!这是奴婢熬的,咱都城的口味,您尝尝?”   姜玉姝落座并接过,尝了一口,大加赞赏:“嗯, 不错,软糯香甜,跟我记忆里的味道一样,翠儿愈发能干了!”   “您喜欢就好。”翠梅手脚麻利,脸颊红扑扑。   “今天过节,你们也坐,快吃,凉了味道就变了。”   “谢夫人。”亲信们答应了,却不敢坐,只站在下手陪着吃。   不久,姜玉姝漱口擦嘴,出门前,惯例到厢房看一眼女儿,见孩子仍沉睡,便率领一干随从去了前堂,准备主持腊日祭礼。   途中,翠梅凑近,耳语恳求:“夫人,奴婢今早收到长荣的信,他说打定主意了,坚持要请调来图宁卫,估计这两天就到,求您和二爷,弄一份调动令。”   姜玉姝放慢脚步,对待自己和丈夫的亲信一视同仁,同样温和。她皱了皱眉,关切问:“莫非他在赫钦卫遭欺负了?”   “没有没有!”翠梅连连摇头,叹了口气,解释道:“荣哥总念叨‘前几年经常上阵杀敌,虽然忙碌危险,但痛快;这两年清闲了,安安稳稳,却闲得发慌,心烦气闷’。他始终更乐意追随二爷,痛快杀敌。”   姜玉姝边走边说:“我理解他的抱负,但当初长兴来图宁时,说兄弟商量好了:哥哥调走,弟弟留在赫钦照顾长辈。俩儿子都往危险地方跑,你公公婆婆答应吗?”   “唉,公婆非常担心,荣哥这两年没少挨骂,但谁也拗不过他呀,全家只能答应,免得他闷坏了。”   姜玉姝颔首,夸道:“难得他不怕危险,主动请缨戍守图宁。既如此,他来了就先住下,别急,等弘磊有空回家时再商量,给他开一份调防令。”   “多谢夫人成全!”翠梅眉开眼笑。   脚踩积雪,咯吱咯喳。姜玉姝却道:“谢我做什么?是长荣自己有杀敌卫国的热血雄心。”   主仆闲聊几句,随即安静前行。   少顷,通往前堂的月洞门近在数丈外,隔着一段甬路和一堵墙,突然响起愠怒的一声:   “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冰封的荷池旁,李启恭裹着黑色貂皮披风,眼袋青肿,焦躁,原地转了个圈,强压着怒火,低声致歉:“姐夫消消气,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连日被亲戚苦苦哀求,烦得睡不好觉,头晕脑胀,不慎失言,还请莫怪。”   闻希缓和脸色,压低嗓门道:“这阵子,为了小帆的事儿,我绞尽脑汁,几次求情,试探县丞口风,但黄木头挑明了:知县十分关心此案,亲口过问,他不敢网开一面。”   “信不信由你!”   “信,我当然信。”事实上,李启恭半信半疑。他愁眉不展,目光阴沉沉,“唉,麻烦!小帆已经被关押一个多月了,不仅受审,还受了刑,马上过年,按例,衙门将在小年前审结此案,一旦判死刑,恐怕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闻希撇撇嘴,“你那堂弟——嗳,真不是我说他!公堂之上与原告争吵,口无遮拦,傲慢无礼,激怒了黄木头,能不挨板子吗?”   “他是我四叔四婶的老来子,从小被惯坏了,急躁冲动,屡劝不改,果然闯下了大祸。”   闻希抄手拢袖,推心置腹,善意规劝:“启恭,现在可不是当年兵荒马乱、任由你趁乱偏袒的时候了,官府有官府的规矩,证据确凿,咱俩只是小吏,怎么帮?无能为力啊!依我看,尽力奔走过便问心无愧了。”   “我劝你,别管了,咱们是被告的亲戚,本该避嫌,却冒险求情,你仔细被黄一淳抓住徇私枉法的把柄。”   李启恭犹豫不决,既想救亲人,又害怕受牵累,迟疑说:“不管了?但小帆毕竟是我亲堂弟,自幼极要好,奸/污而已,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照我说,顶多判充军。”   “其实,假如当年由你判决,根本不用充军,赔偿被告几两银子、坐几个月牢即可。”闻希唏嘘,“然而,拖到今天,启帆并非投案自首,而是再次成为被告,算逃犯了,罪加一等,按律,死罪无疑。”   李启恭黑着脸,懊恼咬牙说:“谁能料到原告受了大刑、重伤逃难居然都没死?早知今日,当初绝不留活口!”   “悔之晚矣。事已至此,听天由命罢。”语毕,闻希抬脚想走。   李启恭一把拽住对方,提议道:“今晚我设宴,再请黄木头喝一顿酒,再试着求求情!不然,我无法向祖母和四叔四婶交代。”   闻希不耐烦地一挣,“唉哟,别白费功夫了,黄木头胆小怕事,不肯帮忙的!我今晚没空,约了几个朋友,商量采买作坊木料,你自己陪黄木头喝两杯。”   “小帆的案子就快判决了,火烧眉毛,你们不能改天商量吗?”李启恭不悦。   闻希亦不悦,“姜玉姝说,等作坊竣工后,知府大人将亲自巡察,她命令年前交章程,我能拒绝吗?”顿了顿,他忍不住添一句:“咳,你四叔又不止一个儿子,小帆十有八/九会被判死刑,与其冒险相救,不如设法劝老人节哀。”   李启恭脸色突变,“你——”   下一瞬,姜玉姝率领随从迈出月洞门,走向议事厅。   “嘘,知县来了!”闻希立刻扬起笑脸,颠颠儿小跑靠近,殷勤躬身问候:   “县尊总是起得这样早!天越来越冷了,路上满是积雪,您千万要小心,卑职刚才上台阶时,险些滑倒。”   姜玉姝和颜悦色,慢条斯理说:“我住在后衙,走一会儿就到了,你们住在外头的,才要多加小心。”   李启恭也靠近,若无其事地接腔:“今天是腊八,腊八粥已经熬好了,图宁风味,请您带领众人品尝。”   “走,先尝尝粥,然后去祭坛。”姜玉姝昂首,率众走向议事厅,与下属们同吃腊八粥,应酬闲聊,然后浩浩荡荡赶往祭坛,肃穆祭拜一番,直忙到晌午方散。   翌日·午后   桌上铺开几份公文,姜玉姝垂首,逐一认真翻阅。   半晌,她抬头,纳闷问:“六房里,吏、户、礼、兵、工皆已完结本年公务,刑房怎么回事?为何迟迟不上交结文?莫非遇见困难了?”   “这、这……”刑房书办满脸为难之色,看了一眼县丞,支支吾吾。   黄一淳讷讷解释道:“有个案子,尚未判决。”   姜玉姝喝了口茶,“哪个啊?”   黄一淳瞥了瞥李启恭,状似尴尬,“咳,李启帆奸/污案。”   “上次问起的时候,你不是说证据确凿吗?”姜玉姝皱眉。   “是,已经查清楚了,案情明朗。”   姜玉姝又问:“既然证据确凿,为什么还不判决?”   “这、这……”黄一淳也开始支支吾吾。   众小吏埋头喝茶,明哲保身,沉默不语,实则看热闹不嫌事大,余光四瞟。   姜玉姝不疾不徐道:“大家辛苦一整年,原定小年前开始休息,眼下收拾得七七八八了,只剩刑房没结案,所有人还得继续当差。”   “下官明白,会、会尽快结案的。”黄一淳唯唯诺诺。   姜玉姝神色沉静,盯着李启恭,严肃问:“李典史,你是专门管巡捕缉盗的,这个案子,你认为应该如何判决?”   李启恭起身,硬着头皮答:“卑职、卑职——”他咬咬牙,强挤出大义灭亲态度,“大人,被告是卑职的堂弟,为了避嫌,卑职一直回避着,并未参与审案,并不了解案卷。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证据确凿时,依法判决即可。”   “唔,很对。”姜玉姝叹了口气,凝重道:“犯了法,闹上公堂,官府必须秉公处理,否则不能平民愤。”   “……是,大人所言甚是。”李启恭束手无策,余光下意识瞥向姐夫——闻希压根没抬头,正端着热茶,嗅闻茶香,气定神闲。   刹那间,焦头烂额月余的李启恭失望透顶,且怒火中烧,暗忖:你选择明哲保身,我不怪你。但小帆好歹是我亲堂弟,兄弟们经常一处喝酒,认识十几年了,小帆有难,你从头至尾只顾撇清干系,一烦你帮忙求情,便推三阻四,甚至流露“小帆该死”的意思,冷漠至极……姓闻的,白眼狼,简直不是东西!   即日起,你最好别有求我的时候。   李启恭暗中咬牙切齿,从悲伤转为迁怒,一肚子火气,生生憋着,直挺挺戳在地上。   姜玉姝冷静自若,只作没发现典史铁青的脸色,叮嘱县丞:“今年事,今年毕。别拖了,尽早判决,把案卷整理好,移交府衙,等候上头的批复。”   “是。”黄一淳颔首领命。   一转眼,腊月中旬了,年味愈浓。   近日狂风大雪,姜玉姝不慎着凉,头疼发热,浑身疼痛无力,不得不休养两天。   因为生病,她不敢亲近女儿,闷在卧房里琢磨来年的公务。   晌午,翠梅推门而入,兴冲冲告知:“夫人,案子判决了!”   “哦?”姜玉姝合上书,“怎么判的?”   “强/奸/犯逍遥法外多年,而且是趁战乱越/狱的逃犯,黄县丞判了他死刑!原告一家子又笑又哭,正在磕头感谢呢,还嚷着要给您磕头。”   姜玉姝笑了笑,“公正判决了就好。”她看见对方手里捏着东西,便问:“那是什么?”   “哦,拜帖!”翠梅忙奉上,“皇商文氏家族,文一斋夫妇,想求见您。”   姜玉姝愣了愣,“文一斋?他找我有什么事?”   “说是要‘负荆请罪’!” 第224章 种桑养蚕   “‘负荆请罪’?”   姜玉姝想了想, 掀被下榻, 吩咐道:“来者是客, 请客人厅里坐着稍等会儿。”   “哎!”翠梅点头, 迅速打发了小丫鬟去传话,返回伺候梳妆。   姜玉姝定睛, 对镜梳理鬓发,发觉自己脸色苍白, 便薄涂了些口脂, 轻声说:“涂红点儿, 免得看起来一副病容。”   “您病还没好, 本不该会客的。”翠梅打开首饰匣,挑了一支玉簪, 弯腰与她斜插/入鬓, “一出门,又得吹风,万一再次着凉, 就麻烦了。”   简单梳妆毕, 姜玉姝起身, 裹上厚实皮袄, 振作精神道:“无妨, 我躺了两天,好得差不多了。其实,我正有件要事,想跟文掌柜谈一谈!”   翠梅搀扶她往外走, 好奇问:“什么事儿?”   “说来话长。”姜玉姝步履轻快,“你跟着我,待会儿自己听。”   主仆几人拾级而下,其中一丫鬟拎着礼匣尾随,迈出小院门时,看见护卫在对面空地上比试拳脚,个个脱了外袍,挽起袖子,满头大汗,脸膛红通通。   “嘿——倒!”彭长荣发力,一个过肩摔,把对手扔进积雪里,赢得拍掌与喝彩。他抬袖擦汗,瞥见了姜玉姝,忙飞奔迎接,关切问:“夫人!小的给夫人请安,您身体好些了吗?”   其余护卫纷纷近前,行礼问安。   姜玉姝含笑应答,“不碍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下雪天还比武啊?怎么不找间空屋子?”   “嘿嘿嘿,外头宽敞,比两场就不冷了,痛快!”彭长荣不停冒汗。   翠梅悄悄塞了块帕子给丈夫,无奈说:“赶紧擦擦汗!真是的,一天到晚闲不住,下雪天,比什么武?你若有力气没处使,掰掰手腕不好吗?”   “嗳,掰手腕没意思,远比不上比武痛快。”彭长荣捏着香喷喷的帕子,冲妻子咧嘴笑。   翠梅抿嘴,耳语嗔道: “傻样儿!”   姜玉姝停顿须臾,继续走,温和说:“行了,你们接着练。”   “我陪夫人去会客啦,你们千万点到为止,快过年了,不要受无谓的伤。”语毕,翠梅小跑追上姜玉姝,一行人慢慢走远。   彭长荣闻了闻绣花香帕子,舍不得擦汗,塞进怀里,仍抬袖擦汗,目送答:“知道!我们兄弟之间切磋武艺,一向都是点到为止。”   不消片刻·客厅   姜玉姝带人踏进门槛,文一斋夫妇立刻起身迎接,毕恭毕敬施礼:   “草民文一斋,拜见姜大人。”   “民妇给大人请安。”   姜玉姝抬手虚扶,含笑答:“不必多礼,坐。”   “谢大人。”   文一斋夫妇等知县落座后才坐下,文妻拘谨,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偏头看了看丈夫。   “唉,”文一斋站起,面露歉疚之色,拱手致歉:“实在对不住,当年您被、被……咳,您被无故弹劾时,朝廷派下的钦差,曾经传讯并盘问过草民,故草民知道一些内情。那件事,根本与您无关,却害得您损失不小,草民本该及早道歉,但因为家母重病、病逝,忙忙乱乱,直拖到今天才赔礼,万望海涵。”   姜玉姝一怔,端详来客:两人均穿素白衣服,文一斋三十出头,牙略龅,高瘦;文妻薄施脂粉,佩戴珍珠和银首饰,鬓发间仅一支烧蓝簪子较亮眼,打扮得十分素净。   “节哀。”姜玉姝定定神,正色道:“那件事与你也无关,御史风闻言事,误会早已解释清楚了,不用放在心上。”   “是。”文一斋深深躬身,“多谢大人谅解。”   双方交情甚浅,除了寒暄,便是谈公事。转眼,姜玉姝聊起:“今年秋收,文家田的收成非常不错,恭喜了。”   民对官,尤其商对官,文一斋规规矩矩,意欲站起回话,却见女官摆手示意免礼,他才敢坐着交谈,恭谨表示:“全仰仗县尊的福泽,幸亏当初听了您和孙大人的建议,否则,草民今年又一事无成,无法向家父交代。”   “哪里?”姜玉姝端庄微笑,“府上世代为皇商,产业遍布西北,鼎鼎有名,少掌柜年轻有为,又如此谦虚,想必深得老掌柜器重。大年根底下,二位专程道歉,本官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大人过奖了,草民不敢当。”   深受父亲器重?唉……文一斋双手握膝,扯开嘴角苦笑一瞬,旋即恢复恭敬状,“县尊仁厚,草民更愧疚了,您上任时,草民因忙于侍奉家母,未能到贺,遗憾至极。”   姜玉姝历练多年,游刃有余地应酬,“百善孝为先,令堂有恙,自然是侍奉母亲要紧。”   “多谢大人体谅!”文一斋松了口气。   拜访女官时,男子大多选择带上妻子,但文妻几乎插不上话,只陪坐倾听,场面话听了一套又一套。   少顷,姜玉姝语带笑意答:“衙门啊?最近忙着总结本年公务,快忙完了。对了,本官审阅六房呈文时,看见你的请垦书了,你明年想多开垦二十顷地,是?”   “是。”文一斋精神一振,巴不得当场获批,“这两年,文家田严格遵照官府规定,按时如数交税,听说,新挖成的润河两岸正在号召商屯,草民响应号召,明年想多种二十顷,求大人准许。”   姜玉姝眸光明亮而坚定,“只要遵规守纪,如无意外,应该能获批,你留意着,到时会张榜宣告的。”   “是,是!”文一斋又松了口气。   姜玉姝顺势告知:“其实,图宁明年,官府不止号召开垦润河两岸的良田,同时号召了开垦坡地。”   “啊?”文一斋愣了愣,“坡地?草民日前刚从家中赶来,暂未听说。”   姜玉姝慢条斯理道:“暂未正式颁布,但章程已经大概确定了,明年元宵后张榜。”   文一斋稍加思索,猜测问:“依往年的章程,平原种粮食,坡地也种粮食?土豆?还是……牧养牛羊?”   姜玉姝摇摇头,“都不是。”语毕,她扭头,翠梅便会意,转身取来礼匣,交给侍立文妻身后的丫鬟。   “初次见面,小小礼物,文夫人莫嫌弃。”   文妻惊讶睁大眼睛,慌忙站起,受宠若惊,屈膝道谢:“这、这——多谢,民妇多谢姜大人赏赐。”   文一斋亦站起,道谢不迭,“县尊真是折煞拙荆了。”   姜玉姝抬手示意客人坐下,“坐,快坐,匣子里只是些丝绸罢了。我婆家在赫钦定居,舍下花园里有座山,矮坡上种了一片桑树,赋闲期间,我养蚕解闷,意外发现,桑蚕挺适应西北水土的,产出的丝织品不比江南差多少,二位若是不信,开匣看看就知道了。”   “信,民妇当然信!”文妻拘束应答,文一斋奉承道:“大人亲自发现的,岂能有假?必是真的!莫非……您方才提起的开垦坡地,是号召种桑养蚕?”   姜玉姝颔首答:“不错!种桑,养蚕,图宁的气候和水土是合适的。我上任时,特地带来了几棵桑树苗,种在后衙庭院内,长势不错,待会儿你们可以去瞧瞧。”   客人自是应“好”。   姜玉姝和颜悦色,“图宁尝试桑蚕,不知文掌柜认为怎么样?别拘束,谈一谈你的看法。”   文一斋喝了口茶,沉思片刻,委婉道:“县尊敢开先河,胆识魄力令人佩服。但种桑养蚕,自古盛于南方,我们西北则盛产皮子,羊皮、狼皮、狐皮、熊皮等等。再者,坦白说,平民百姓往往穿不起丝绸,到时、到时……往南方运吗?恐怕争不过行家啊,毕竟南方经验丰富,一时半刻,西北难以赶上。”   “你的意思,本官明白。”   姜玉姝早起已经忙了许久,坐得腰酸,换了个坐姿,坦率道:“种桑养蚕与种庄稼不同,前者陌生,需要花费更多时间、精力,不像庄稼,丰收也好,歉收也罢,下一轮重新尝试,顶多亏掉种子。”   文一斋赞同颔首。   姜玉姝继续说:“但桑蚕,首先得种桑树,有了桑叶才能开始养蚕,前期花费大,一旦一环出岔子,就白忙活了。而且,图宁与北犰接壤,部分人即使有远见卓识,也因为担忧战火,望而却步。”   文一斋谨言慎行,再度颔首以示赞同。   “但我认为,此事或有可为,值得一试!”   姜玉姝不疾不徐,“因此,官府一方面号召,另一方面身先士卒,本县已经吩咐下去,采买桑苗,明年开春栽种。另外,对于响应桑蚕的商人,官府将予以鼓励:其一,前两年免税;其二,允许商人在本地开设作坊;其三,到期时,允许自由处置自家桑树。”   “哦?”文一斋眉头紧皱,心思飞转。   姜玉姝观察对方神态,补充道:“不过,为了方便治理,本县暂时决定只批三间私人作坊。”   “三间啊?”文一斋端起茶杯,递到唇边却没喝,一动不动。   姜玉姝点点头,透露道:“其实,县内有几人很感兴趣,专程上衙门打探消息,正在等着看章程。”   文一斋欲言又止,放下茶杯,小心翼翼问:“不知官府可有开垦亩数的限定?”   “不得少于五顷。”姜玉姝笑了笑,“五顷坡地,就是个小山包。”   文一斋迅速盘算明白,“坡地种树,这倒不算多,用不了太多桑苗。”   姜玉姝爽利道:“一旦成活,打理得当的话,能年复一年地摘叶子!”   文一斋深知“富贵险中求”,他放下茶杯,搓搓手,眼里闪过兴奋光芒,“但草民不懂行,既怕种不好树,也怕养不好蚕。”   姜玉姝昂首,“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成败?明年,官府必定尝试一番,败了就败了,成功的话,老百姓多一门生计。”   “到时,西北逐渐有自己的绫罗绸缎,无需高价采买南方产的,文掌柜,商机无限啊。”   厅门大敞,寒风涌入,文一斋使劲搓手,“大人言之有理,草民——”   他话音未落,忽有个小厮奔至门槛外,想迈进却又止步,焦急望着知县。   姜玉姝瞥见了,使了个眼神,翠梅会意,快步走近,小声问:“慌慌张张的,什么事?”   小厮一路飞奔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忐忑答:“府、府衙来人了,在正厅坐着,脸色黑沉沉,说是传达朝廷的命令,圣、圣旨!快,快禀告夫人!” 第225章 大赦天下   “圣旨?”   “关、关于什么的?突然下旨, 想必出大事了?”翠梅忆起当年:圣旨一下, 靖阳侯府轰然倒塌。她咬唇,霎时忐忑不安。   小厮憨憨挠头, 不甚确定, “我问了, 但他们不肯透露, 只说‘朝廷有令、重要旨意’。”   翠梅丝毫不敢耽误, 立刻转身返回,附耳禀告知县。   姜玉姝惊讶皱眉,“圣旨?”她定定神, 起身歉意对客人说:“二位,抱歉, 我得去处理一件紧急公务, 改天空闲再聊。”   “您忙,您尽管去忙。”文妻随之起身, 文一斋拱手说:“叨扰许久, 草民该告辞了,改天再来给大人请安。”   姜玉姝颔首,率先往外走,随口吩咐管事:“送一送客人。”   “是。”管事躬身。   “您慢些。”文一斋夫妇侍立甬路旁, 目送知县远去后,才从角门离开后衙。   不久·前堂   姜玉姝火速换上官袍,一路不停歇,疾步迈进厅门, 抬眼望去:   两名陌生的素服胥吏站立,面容悲戚。   双方照面一打,胥吏恭谨行礼:“卑职见过姜大人。”   姜玉姝猜疑不定,客气道:“不必多礼,坐。二位远道而来,不知府衙有什么吩咐?”   两名胥吏并未落座,而是取出一份公文,郑重告知:“请过目,您看了就明白了。”   姜玉姝颔首,随从接了公文呈上,她接过,展开,首先被熟悉的庸州府衙大印、知府私印吸引了目光,旋即一目十行,默读正文。   “什么?”她倏然睁大眼睛,失声道:“承广帝、圣上驾崩了?”   驾崩?   图宁众人面面相觑,诧异愣住了,手足无措。   负责送信的两名胥吏点头,悲伤告知:“那位已是先帝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殿下已经登基,改元‘永庆’。”   “姜大人,朝廷有令,府台亦有吩咐,各县接到讣闻后,请立刻张贴告示,把消息告诉百姓。”   “另外,虽然外官无法回都城跪别先帝,但务必怀虔敬哀悼之心,言行举止严格遵守国丧礼制。”   姜玉姝肃穆颔首,“我明白。”她捧着公文,反复审视,眸光闪了闪,“大赦天下?”   “是。”胥吏答:“惯例了,新帝登基,往往会大赦天下。”   另一名胥吏补充:“不过,触犯了十条重罪的,属于‘十恶不赦’,不予赦免。”   姜玉姝若有所思,“这是自然。”   君父君父,君如父,皇帝驾崩,臣子必须哀戚。她虽然从未见过承广帝,但十分感激破格任用女官的皇帝父子,因此,她惋惜叹气,沉痛表示:“我立刻安排!二位风尘仆仆,请先歇会儿,稍后再用饭。”   “是。”两名胥吏躬身。   姜玉姝稍作思索,高声吩咐:“立即告诉县丞、主簿、三班六房人等,尽快换了素服来,一同哀悼跪别先帝。”   “是!”   她有条不紊地交代一番,返回后衙,摘下所有首饰,对镜擦掉鲜红口脂,换上素服。   卧房内   迟来的大赦天下,令主仆二人百感交集。   “唉,”翠梅作为知县亲信,亦换了一身素白,感慨道:“马上过年了,没想到,先帝这时候驾崩!”   姜玉姝对着铜镜,仔细端详自己的仪表,耳语唏嘘:“当年,咱们刚被判刑的时候,做梦都盼着大赦天下,倘若单靠‘大赦天下’获取自由的话,要服六年流刑。”   “天呐,六年,咱们离开都城六年了!幸亏夫人和二爷有能耐,不然,大伙儿得多吃好几年苦头。”翠梅感慨万千,庆幸不已。   姜玉姝轻声说:“我倒不怕吃苦,只是孩子可怜,孩子是无辜的。假如晓嫣和她两个哥哥以‘流犯’的身份出生,我会非常内疚痛苦。”   “奇怪,如今回忆,奴婢竟不觉得在刘村屯田时有多辛苦。”   姜玉姝笑了笑,“傻丫头!”她站起,“走,国丧期间,务必谨言慎行,注意仪态,要悲戚。”   “唉,坦白说,先帝驾崩,我心里真难受,若非圣上破格封官,我永远没有戴乌纱帽的机会。”   翠梅安慰道:“夫人节哀,您勤勤恳恳当官,就是报答先帝的赏识之恩了。”   姜玉姝率领随从,匆匆返回前堂,宣告朝廷大事后,面朝都城方向跪下,遥遥跪别承广帝。   拜毕,官吏们齐聚议事厅。   姜玉姝定睛扫视:满堂人穿素服,一片白,个个流露悲缅之色,听不见一丝谈笑声。   “太子登基,新帝仁慈,皇恩浩荡,大赦天下。”她缓缓道:“但按照朝廷的规矩,凡是触犯了十条重罪的,不予赦免。”   哈哈哈,大赦天下,天助李家!李启恭低着头,心花怒放,暗忖:小帆不用死了,赔偿原告一笔银子,即可结案。   姜玉姝神色严肃,叮嘱道:“该怎么做,我刚才都安排下去了,六房各自忙妥,尽快交差。尤其刑房,你们千万要谨慎判断,小罪赦免,大罪或罪减一等、或罚取赎罪银,‘十恶’则不予赦免。”   “是。”   “卑职明白。”小吏纷纷应答。   黄一淳自告奋勇:“下官负责监督,过几天给您过目。”他看了看主簿和典史,提议道:“闻主簿和李典史一起?案卷实在太多了,齐心协力,早日交差。”   闻希和李启恭毫无拒绝的理由,爽快答:“责无旁贷!”   “卑职愿为大人效劳。”   姜玉姝满意颔首,“事关重大,不限期,你们慢慢判别,今天先商量到这儿,散了,大家忙去。”   “是。”众下属告退,鱼贯离开议事厅。   午后·僻静处   “启恭!”   “哎,老五!”   闻希如厕出来,远远望见小舅子,忙提了提腰带,小跑追赶。   李启恭背着手,目不斜视,“有事?”   “嘿嘿嘿,太好了!”闻希眉开眼笑,“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小帆有救了!等他出狱,咱们一定要痛快喝一顿,给他压惊。”   李启恭薄唇弯起,淡淡道:“到时再说。”   “那小子命真大,运气好,死里逃生,长辈们听见好消息,肯定高兴极了。”闻希乐呵呵,抬手搭小舅子肩膀,却被一把打开。   李启恭斜睨,“你刚从茅房出来,洗手了吗?”   “大冬天,衙门又不是家,没有热水,怎么洗手?”说话间,闻希两手在袍摆处搓了搓。   李启恭瞥了瞥,嫌恶撇嘴,快走两步。   “啧,像个娘们儿似的,瞎爱干净。”闻希嗤之以鼻。   李启恭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小声问:“小帆的事儿,总算解决了!听我姐说,你最近经常外出应酬,想必得了不少孝敬?若有发财的机会,千万别忘了带上小弟。”   闻希顿时嘟囔:“母老虎,什么事儿都往外说——”   李启恭不悦打断:“我是‘外人’吗?”   “哈哈,当然不是!”闻希干笑,“唉,其实,我暂时没得到什么好处,罚取的赎罪银,全在衙门库房里,用于盖作坊。”   “是吗?”李启恭眯起眼睛,狐疑问:“那些巴结作坊管事的人,竟不懂得孝敬孝敬姐夫?”   闻希难掩得意之色,“骗你作甚?目前,只收到些茶叶、药材类的东西而已,你姐早就送了一匣子回娘家喽。”   李启恭顺口评价:“哦,其中的龙井茶,我觉着还不错。”   “喜欢呐?回头我叫你姐再包点儿给你!”闻希慷慨挥手,话锋一转,揶揄道:“哼,当初,你再三劝我推辞差事,幸亏没听你的,否则,哪有龙井茶喝?”   李启恭叹了口气,无奈叹气,“现在想推也推不掉了,走一步看一步罢,索性及时行乐。”   “哈哈哈,对!”闻希勾住小舅子肩膀,提醒道:“咳,你的赎罪银,姐夫帮忙垫付了,你看,什么时候——”   李启恭笑容一敛,皱眉挣脱,疾步往前走,理直气壮道:“我说了,我手头紧,穷得很。”   “哎你、你明明挺宽裕,做人不能耍赖啊!”闻希气急败坏,追赶催促,小舅子却东拉西扯,耍赖到底。   一晃眼,小年在即,厨娘提前熬好麦芽糖,采买各色坚果,准备祭灶。   这天,狂风呼啸,卷得鹅毛大雪翻飞,天光被严实遮挡,阴沉沉。   幸而卧房内砌了炕,日夜不断地烧,暖意融融。   姜玉姝病愈,难得闲暇,待在炕上陪女儿玩耍。   “来,再翻一个!”她拍拍手,鼓励女儿翻身。   郭晓嫣拥有各式各样的碎花袄子,今天穿了套鹅黄兰花纹的,玉雪可爱,顺从母亲的意思使劲一翻,趴在炕上,手脚并用扑腾半晌,却爬不动。   丫鬟们一边做针线,一边夸赞:“好!”   “姑娘越来越有劲儿啦。”   “再过俩月,她该会爬了。”   姜玉姝捏了捏女儿脸颊,笑着笑着,笑容逐渐淡了,惆怅担忧,“今年没空回赫钦过年,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尤其嫣儿的哥哥……唉!”   丫鬟们七嘴八舌地宽慰:“有老夫人和三爷、四爷照顾,小公子们不会有事的,您别担心。”   “是啊,等明年,一有空就探亲!”   “真有事的话,府里岂会不写信来?”   ……   姜玉姝想了想,头疼蹙眉,喃喃说:“明年?明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   闲聊至晌午时,丫鬟们放下针线活,开始搬炕桌,从厨房拎回两个大食盒,摆放碗筷和饭菜。   “来,吃饭!”姜玉姝搅了搅粥,“这回要是再吃不完半碗,娘就真生气了。”   郭晓嫣仍趴着,专注把玩布老虎,压根不关心食物。奶娘见状,把孩子抱起来,结果,刚抱进怀里,婴儿便“哇~”的一声,大哭挣扎。   姜玉姝板起脸,意欲责备,随即却缓和脸色,无奈说:“不哭不哭,乖乖吃完这半碗粥,随便你玩多久。”   “呜呜呜~”郭晓嫣竭力挣扎,泪涟涟,哭得脸涨红,不肯张嘴。   正当众人连哄带劝时,后衙角门外停了一队人马。   “吁!”   “到了。”   几名亲卫率先下马,飞奔搀扶,郭弘磊却摇头,右手控缰,肩膀负伤吊着左臂,单手下马。   脚沾地,靴子陷入松软积雪,忽然眼前发黑,刹那间天旋地转,郭弘磊整个人晃了晃。   “大人——”   亲卫们急忙搀扶,担忧问:“您没事?”   “失血过多,脸色都苍白了。”   郭弘磊下意识抬手,手背蹭蹭脸颊,“很明显吗?”   “有、有点儿,毕竟受伤不轻。”   狂风大雪中,郭弘磊脸色发白,疲惫嘱咐:“任何有关交战负伤的事儿,统统不准告诉你们夫人。”   亲卫小心翼翼道:“即使不说,夫人也看得出来啊。”   郭弘磊轻描淡写,“我告诉她只是皮肉之伤,她就不至于太难过了。” 第226章 纨绔之变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哭哭啼啼,想见我丈夫?   姜玉姝瞬间皱眉, 不由自主,本能地涌起一股不悦感, 纳闷问:“她是谁?找弘磊有什么事?”   翠梅摇摇头, “据婆子禀告, 那女的哭得很厉害,答话颠三倒四的,反复说要求见二爷。”她主动请缨,耳语问:“要不、奴婢马上出去看一看?”   “奇了, 真是奇了!”姜玉姝狐疑不解,“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抛头露面,指名道姓求见弘磊?”   “就是呀, 好奇怪。”翠梅不禁浮想联翩, “所以,奴婢来不及仔细打探,赶紧先告诉您。”   姜玉姝垂眸,略一思索,轻声吩咐:“立刻告诉你们二爷, 让他去处理。”   “啊?”   “这、这……”翠梅呆了呆, 欲言又止。   姜玉姝深吸口气,“她又不是来找我的!”   “哦,好。”翠梅停止胡思乱想, 迅速打发小厮去后衙通报。   厅内   黄一淳坐在炭盆旁烤火,关切问:“大人,出什么事了?不要紧?”   姜玉姝面色如常,返回原座,“没事。”她打起精神,“咱们接着谈案子!李启帆前几天给的赔偿,原告拒绝接受,是?”   “是。”黄一淳流露赞叹之色,“被告家境富裕,拿出丰厚赎罪银,但原告坚决不肯收,僵持住了。结果,没几天,原告捧着家谱上衙门,一口咬定两家是表亲,恳求官府主持公道,严惩强/奸/犯。”   姜玉姝想了想,叮嘱道:“案卷众多,此案最棘手。不如这样,李启帆在牢里,他若敢二次越狱,死罪无疑,明天是除夕,案子先放一放,等过完年再从长计议,赶在府衙限期之前交差即可。另外,别忘了弘磊的邀请,他和管大夫等着和你探讨学问呢。”   “这、这多不好意思。”黄一淳端着茶杯,讷讷说:“除夕佳节,下官是外人,不宜——”   姜玉姝豁达笑了笑,打断道:“嗳,这有何妨?有缘才能相识,人多更热闹,如果你失约,弘磊和管大夫会非常失望的。”   “不敢,不敢失约,下官明天一定到!”黄一淳欣然答应。他原本一家四口赴任,却因顾忌安危而选择安排妻小回家乡,十分不乐意冷冷清清过年。   一刻多钟后,翠梅去而复返,嘴角眉梢难掩笑意。   姜玉姝表面冷静商议公务,实际一直放心不下“年轻貌美哭哭啼啼的女人”,忙问:“笑什么?事情解决了吗?”   翠梅摇摇头,笑眯眯告知:“二爷没辙,请夫人速去帮忙。”   姜玉姝既诧异,又好奇,“他没辙,我也不一定有办法。”   “哎哟,您得搭把手啊。”翠梅附耳,透露道:“二爷快发脾气了。”   姜玉姝顿时坐不住了,起身对下属说:“你先回去,容我考虑考虑,年后召集大家,集思广益,商量着判决。”   “好。”黄一淳看出知县急欲处理私事,识趣道:“下官告辞。”   不久·偏厅   姜玉姝悬着心,步履匆匆迈进门槛,定睛一望:   几名亲卫旁观,郭弘磊端坐上首,板着脸,剑眉拧起,审视地上跪着的一对夫妻:   梅天富跪坐,抱住郭弘磊的腿,眼泪鼻涕齐流,嚎哭,嚷道:“我不走!求求大人,千万别赶我走,即使大赦天下,我也不离开图宁卫!”   而他的妻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发髻凌乱,泪流不止,亦跪坐,抱住丈夫的腿,苦苦哀求:“天富,求求你,回家!自从你被充军,全家担惊受怕,娘更是经常以泪洗面,菩萨保佑,终于熬到大赦天下了,你、你为什么不回家?”   “啧,妇道人家懂什么?”梅天富斜睨妻子一眼,抱紧郭弘磊的腿不撒手,豪迈表示:“那次遇袭,我差点儿被敌兵一刀砍掉脑袋,幸亏大人及时相救,否则,我早就死了,明白吗?所以我不能走!我已经习惯啦,并不觉得军营里日子苦,我要跟弟兄们一块儿,誓死追随大人!”   梅妻焦急气愤,脱口而出:“你压根不会武功,骑术也一般,无力自保,要靠郭大人救命,还是别‘追随’了?避免给校尉添麻烦。”   此言一出,旁观的亲卫们憋不住了,满厅“哈哈哈~”笑声。   梅天富面子挂不住,脸涨红,恼羞成怒,怒骂:“臭婆娘,谁允许你打搅大人的?再胡说八道,立刻滚回秦州去,不好好儿侍奉爹娘,尽给老子添堵!”   “我正是奉了公公婆婆的命令,专程来接你的。”   梅天富极度不耐烦,“你一个女人,抛头露面,把家务事捅到大人面前,丢人现眼!”   梅妻乃富商之女,泼辣要强,一肚子委屈,尖声反问:“还不是你逼的?你被赦免了,居然不想回家,气得长辈生病,不仅凶神恶煞和我吵架,还、还要赶我走,你究竟有没有良心?”她搂着丈夫的腿,哭倒在地,仰脸哀求:   “郭大人!求您为民妇做主,千万不要留下天富,他自幼娇生惯养,十年八年也学不会武功的。不懂武功,就没法保护您——”   “闭嘴!”梅天富怒火中烧,扬手恐吓,作势欲扇耳光,“再不闭嘴,老子揍你一顿!”   郭弘磊沉声喝止:“够了!”   姜玉姝一见梅天富扬手,立即阻止:“住手!什么事不能商量?不许动手。”   “夫人?”梅天富扭头,忿忿缩手,尴尬叹气,“唉,我家这个母老虎,实在欠收拾,能气得人头晕。”   郭弘磊使了个眼神,几名亲卫憋住笑,七手八脚,再度硬架起梅天富,并催促:“咳,你的媳妇儿,你自己搀。”   “兄弟,冷静些,吵吵嚷嚷的,忒不像话。”   “夫人来了,你俩别吵啦,快起来。”   郭弘磊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妻子坐,低声问:“黄县丞可有要事?”   “仍是关于赦免的事儿,不急了,等过完除夕再从长计议。”姜玉姝落座,“你这……怎么回事?”   “天富决定从军,遭全家反对,夫妻争吵,他妻子硬要我做主、把天富‘赶出’图宁卫。”   至此,姜玉姝彻底放下心,仗义问:“需要我帮什么忙?”   郭弘磊几乎忍无可忍了,“叫她安静!大哭大喊的,吵得我头疼。”   姜玉姝颔首,刚看了梅妻一眼,对方当下扑通跪倒,仪态全无地恳求:   “郭夫人、呃知县大人,求您为民妇做主。”梅妻满腹委屈,“天富没良心,我冒着狂风大雪,赶了几百里路,特地来接,他却拒绝回家,最近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吵架,要么叫我‘滚’。天呐,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梅天富脸色铁青,“我自有打算,一定会想办法说服爹娘的!你个泼妇,整天啰里啰嗦,说你两句,你便嚎哭撒泼,嗓门比我还高,今天竟敢跑来县衙闹事,害得老子颜面扫地……你真以为老子不敢休妻吗?”   “有种你现在就休了我,”梅妻毫不畏惧,“到时,看你怎么向我娘家交代!”   “你——”梅天富不惧内,却怕岳父和大舅子,干瞪眼。   郭弘磊骁勇善战,却不擅长处理夫妻争吵的场面,面无表情,索性慢慢喝茶。   但姜玉姝当了知县,命案、邻里纠纷案、家庭纷争案……她见多了,镇定自若,扬声喝道:“行了!”   “你们喜欢吵架,干脆回家去,尽情吵个够。等决定报官时,再上衙门来。”   “不不不!”   “我、我们不想报官。”梅天富与妻子讪讪闭嘴,对视一眼,彼此埋怨,互相不给好脸色,同时别开脸。   姜玉姝严肃道:“皇恩浩荡,大赦天下,对犯人而言,是天大的恩惠。譬如充军者,罪行轻的,直接赦免,罪行重的,掏一笔银子赎罪。梅天富,你属于哪一种?”   “他酒后失手杀人,罪行较重,家里打听后,给了足够的银子,叮嘱民妇带来图宁,为天富赎罪。”梅妻哽咽,伤心禀告:“民妇一到图宁,立马交了银子,把人赎了出来,但、但他不肯回家。”   梅天富胸膛一挺,掷地有声道:“你懂什么?我要继续追随我们校尉,戍守边疆!”   姜玉姝赞赏颔首,旋即扭头,含笑耳语:“郭校尉,教导有方啊。”   郭弘磊脸色缓和,放下茶杯,威严嘱咐:“难得你有杀敌卫国的决心和勇气,去与留,全由你自己决定,只要别犯错,谁也不会赶你出军营。不过,你离家两三年,长辈病了,有机会探亲,怎能不回家一趟?赶快回去,照顾长辈,尽尽孝心。”   “听听,你听听,郭大人吩咐了,你该听他的话。”梅妻喜出望外。   姜玉姝接腔,建议道:“有担当的男人,既要尽忠,也要尽孝,回去把你的想法告诉长辈,无论如何,至少要给父母一个交代。”   “就是呀!”梅妻眼眶红肿,“明天是除夕,你犟在这儿,咱们没回家,爹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儿了。”   “哼,都是你的错,一天到晚吵架,闹得我心烦,耽搁住了。”梅天富嘴硬,却流露愧悔之色。   梅妻淌眼抹泪,意欲反驳,最终却咬唇,憋屈啜泣。   郭弘磊起身,不容置喙地吩咐:“你们互相谩骂,都得反省!今后遇事冷静商量,争吵无济于事,徒伤情分。”   “是,是。”梅天富躬身,点头如捣蒜,忐忑问:“我家母老虎没规没矩,失礼闹笑话,您、您没生气?”   郭弘磊淡淡答:“下不为例。”   “多谢,多谢大人宽容!”梅天富推了妻子一把,两人致歉并告辞,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地走了。   夜间   “哎,太难得了!”   姜玉姝感慨良多,搂着丈夫胳膊,夸道:“还是你厉害,竟能把怕死的纨绔公子训练成忠诚勇士,佩服佩服!”   郭弘磊坦率表示:“若不是看在天富甘愿投军的份上,我一开始就下令赶人了,实在没耐心听他夫妻俩吵架。”   “你猜,梅天富回秦州后,还会回来吗?”   “难说。”郭弘磊心平气静,“他虽有决心,但父母之命难违抗。”   姜玉姝点点头,“估计回去就被扣下了。唉,他既不懂武功,又不懂兵法谋略,坦白说,如果我是他妻子,也会劝阻的。”   “罢了。”郭弘磊笑了笑,“他能改掉纨绔习气,我已经很欣慰。”   除夕过后,一转眼,元宵也下肚了,官吏们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二月底,风雪未停。   为了“一表三千里的表哥究竟算不算表哥”一事,原告被告各执一词,争执不休。官府居中调停,几次郑重商议,却因朝廷没作具体规定,无法可循,难以判决。   开年公务繁多,姜玉姝忙碌不堪时,梅天富率领一大群下人,风风光光返回图宁,进了城门,直奔县衙—— 第227章 往事如烟   二月底, 江南草长莺飞,西北却仍刮风飘雪。   县衙厅堂内,姜玉姝端坐, 县丞也在场,两人忙中抽空, 接见来自秦州的富商之子。   姜玉姝和颜悦色,安慰道:“你能返回图宁,已是十分难得了, 放心罢, 他们不会怪你的。”   梅天富充军近三年, 趁大赦天下时赎清了罪行,不再身穿灰扑扑脏兮兮的兵丁服, 而是华服锦袍, 头戴金冠,十指佩戴几个金玉戒指,白胖富贵。   此刻, 他垂头丧气坐着, 哭得一抽一颤, 沮丧告知:“但我心里难受, 特别难受。当初离开时,我亲口告诉郭校尉和弟兄们,发誓会投军,谁知,一回到家, 家父家母、岳父岳母、众多亲友轮番苦劝,家父和岳父整天骂,家母和岳母、拙荆整天哭,唉哟,闹哄哄,乱糟糟,竟没有一个人赞成!”   “最后,长辈病倒两个,大家指责我‘不孝’,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打消投军的念头,以免气死长辈。唉,辜负了校尉的栽培之恩,委实内疚,无颜面对弟兄们了。”语毕,他拿帕子捂着眼睛,伤心呜咽。   梅妻珠围翠绕,打扮得与丈夫十分般配,耐心宽慰:“好啦,别伤心了,大家是为你好。”紧接着,她满脸堆笑,恭谨表明:“大人,天富的体格不适合投军,只能子承父业,我爹娘和公公婆婆各给了一笔银子,供他琢磨经商之道。天富决定来图宁寻找商机,这件事,全家都赞成!”   “从今往后,我们就在图宁谋生了,如果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斗胆求大人多多宽容。”   姜玉姝打量眼泪鼻涕齐流的富商之子,不由自主,脑海中蓦地浮现一句话:富二代,钱多,人——咳。   她定定神,正色道:“图宁百废待兴,商机无限,官府非常欢迎遵规守纪的百姓。你们本本分分经商,便算报答了救命之恩了。”   “哪里?”梅天富抽噎,沉浸在沮丧中,无法自拔,透露道:“校尉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难以报答!”   “您、您有所不知,我刚进图宁卫的时候,老是受欺负,经常被嘲笑、侮辱、抢馒头,饿着肚子,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哼,明明同为充军的犯人,无冤无仇,却有几个混子,心肠恶毒,变着法儿折磨弱小。万幸,我偶然帮校尉跑了一趟腿,他夸我‘识字、能说会道’,提拔了我,才得以摆脱被欺凌的困境。”   “如果没有大人的关照,我早就死在营里了。”梅天富感恩戴德,哭道:“我有自知之明,心知无法追随校尉上阵杀敌,原打算回去继续帮他沏茶磨墨的,结果,现在什么也办不到了。我、我无能,变成混子口中‘脑满肠肥、一身铜臭味儿’的商人了!”语毕,他仰脸,咧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姜玉姝绷紧脸皮,严肃道:“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商人怎么了?商人也是圣上治下的子民,何必妄自菲薄?”   黄一淳亦绷紧脸皮,温和说:“对,你不必妄自菲薄。”   “就是呀!”梅妻抽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丈夫,“不要哭了,振作点儿,先谈正事要紧。”   梅天富接过干净帕子,擦眼泪,擦鼻涕,万念俱灰似的说:“你们谈呗,我听着。”   丈夫放弃投军,梅妻庆幸不已,习以为常地点头,旋即开门见山,毕恭毕敬问:“大人,听说,图宁有意尝试种桑养蚕,是吗?”   姜玉姝答:“确有此事。目前,西苍皇商,文家已经响应了,领走了一份纺织作坊的批令。”   “那,还剩两份?”   姜玉姝颔首,“怎么?莫非你们也感兴趣?”   “是!”梅妻毫不犹豫,“我们启程之前,已经获得长辈首肯了,今年来图宁,准备种几顷土豆,同时种几顷桑树,然后盖个作坊,年底回家就能交差了。”   黄一淳暗中松口气,面露愉快笑意。   姜玉姝从容不迫,微笑嘱咐:“县衙暂时决定批三个作坊,幸亏你们来得早,晚些,恐怕就没有了。屯田和作坊的事儿,你们去找相关的书办,尽快办妥文书,一年之计在于春,仔细耽误了农时。”   “民妇明白,多谢大人指点。”梅妻始终恭谨赔笑,趁机打探桑蚕业的消息,一改上次打滚撒泼的泼辣样儿。   两刻钟后,梅天富夫妻告辞,匆匆去寻书办,办理相关文书。   客人离开,官吏继续商量公务。   翠梅倒茶时,忍不住感慨:“哎呀,梅掌柜两口子真是财大气粗!啧啧啧,那份痛快劲儿,比皇商家的文少掌柜还豪爽。”   黄一淳并不意外,“文家世代为皇商,肯定比梅家富裕,但文家家族庞大,家主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文一斋想动用银子,需要层层请示。但梅家不同,梅天富十分受宠,乃秦州首富之嫡子,岳家也经商,长辈们分别给点儿,他手头就宽裕了,两口子爱怎么花便怎么花,自由,不受制。”   姜玉姝赞同颔首,“不错。不要单看家族富贵,关键在于个人拥有的财产。”   “这倒也是。”翠梅乐呵呵,“太好了!文家和梅家领头,他们和官府一起尝试种桑养蚕,过两年,很可能会有更多的商人响应,到时,图宁山上种满桑树,想想,多壮观呀。”   黄一淳满怀期待,“但愿如此,拭目以待!”   “唉。”姜玉姝叹了口气,平静说:“那是以后的事儿了。当务之急是‘李启帆奸/污案’,无法可循,县衙做不了主,我早已上报府衙,但至今没有答复。”   黄一淳敛起笑容,“兴许过两天就有回音了。府衙想必也头疼,界定‘内乱’,一旦开先例,会被今后相同的案子参考,绝不能出错的。”   姜玉姝打起精神,“我明白。在府衙批复之前,此案暂搁下,咱们先督促春耕。对了,募捐筹集了多少银子了?”   “两千一百多两。”   姜玉姝赞赏一笑,“辛苦了。”她嘱咐:“你吩咐下去,叫工房尽快交图来,先盖学堂主体,余下的,继续筹钱,慢慢儿完善。免得荆教谕隔三岔五打听,生怕我把银子拿去盖作坊、修城墙。”   “哈哈哈~”黄一淳抚掌,罕见地哈哈大笑,“总算来了个镇得住荆老先生的知县!想当初,孙知县在任时,可没少受教谕的气。”   翠梅撇撇嘴,“教谕一开始不尊不敬的,倚老卖——咳,幸而我们夫人仁慈宽厚,不屑与他一般见识,否则,他的官职恐怕难保。”   姜玉姝捶捶后腰,“看在他一心为公、勤勤恳恳的份上,我愿意包容。但事不过三,所以,他如今规矩多了,不敢再嚷什么‘牝鸡司晨’。”   “县尊宽宏大量,下官佩服。”黄一淳愈发敬重知县。   一晃眼,三月了。   北风刮着刮着,渐渐转了向,东南风日盛,边塞又迎来一季春。   夜间   庸州城·裴府   裴文沣坐在书案后,身穿家常半新不旧的锦袍,提笔蘸墨,伏案书写。   下一刻,“叩叩~”两声,虚掩的门外响起柔声询问:“还没忙完吗?”   裴文沣抬头,“快了。”他关切问:“很晚了,夫人怎么不去歇息?你有孕在身,切莫操劳。”   纪映月挺着六个月的孕肚,脸颊圆润,丫鬟一左一右地搀扶,并有一丫鬟拎着食盒尾随,慢慢迈进书房,解释道:“我白天多睡了一会儿,现在清醒得很,睡不着。夫君总是忙到深夜,更应该多保重身体,我叫厨房做了些点心,尝尝?”   “好。”裴文沣欣然搁笔,起身搀扶妻子坐下,丫鬟麻利摆放食物后,便识趣退下了。   两人成亲不久,丈夫斯文儒雅,妻子温柔贤惠,平日相敬如宾,妻子又有了身孕,夫妻之间越来越融洽,令双方长辈倍感欣慰。   纪映月单手托腮,凝视丈夫,眼里饱含爱意,“味道怎么样?”   “不如你做的好吃。”裴文沣向来满意妻子的厨艺。   纪映月不假思索,“明天——”   “不可。”裴文沣抬手打断,叮嘱道:“孩子出生之前,你别下厨,以防万一。倘若让长辈们知道你怀着孩子给我做糕点,为夫会挨骂。”   纪映月笑弯了眼睛,柔顺答:“嗯,我听你的。”   “你也尝尝?”   “不了,我不饿。”   忙碌许久,裴文沣确实饿了,一口气吃了三块糕,纪映月端茶递水,他漱口擦嘴,喝茶,催促道:“你先回房歇着,我马上忙完了。”   纪映月颔首,起身时,瞥了一眼书桌,无意中发现信笺上的称呼:   “表妹——”   表妹?   姜玉姝?又写信给姝姐姐吗?   刹那间,纪映月无法自控,笑容瞬间消失,意欲细看,却觉得不该偷看,仓促别开脸。   裴文沣入仕以来,一直主管缉盗巡捕、审案断案,心细如发,当即察觉,顺着妻子的目光一看,根本无需思考缘故,主动拿起信笺递给她,解释道:“我写给玉姝的,谈一件要紧的公务。”   “哦?”纪映月下意识伸手,旋即缩回,强笑道:“公务,我、我看不懂,还是不看了。”   裴文沣却硬塞,“与机密无关的,你可以看。”   “……好。”纪映月接过信,用审视的目光,逐字逐句细看,末了,悄悄松口气,暗忖:哎呀,果然是商谈公务!   裴文沣低头,俯视妻子,“这个案子,夫人怎么看?”   纪映月十二分喜欢听丈夫唤自己“夫人”,忙答:“远房表哥,当然算亲戚啊!卑鄙无耻的畜生,糟蹋自己的表妹,那个姑娘一定屈辱绝望极了,如果罪犯趁着大赦天下逃脱惩罚,公道何在?而且,罪犯曾经趁战乱越/狱,罪加一等,罪无可恕。”   “唔,府衙也是这个意思,刑部的批复下来了,此犯将被判死罪,不予赦免。”   “他活该!”女人绝不会怜悯强/奸/犯。   裴文沣莞尔,抽回信笺,坐下提笔蘸墨,“我再添一段,得写详细点儿。玉姝缺乏办案经验,偏偏图宁案卷众多,她只怕正忙得焦头烂额。”   纪映月站在桌旁,内心滋味难言,轻声说:“哪里?连我父亲都夸她‘巾帼不让须眉’,她一定能处理妥当的。”   裴文沣头也不抬,“难说。毕竟新官上任,再如何有能耐,也得花功夫掌握全县的情况。”   “她不懂的,你提醒提醒呀。”纪映月柔声细气,语气如常,眼睛却怔怔盯着烛光,思绪乱飘。   “唉,我手头事情也多,她那儿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提醒起,帮不上忙,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摸索。”   纪映月欲言又止,惆怅想:他仍是关心她的,估计会关心一辈子。刚成亲时,他应酬时喝醉了,睡梦中呓语,嘴里念是的“姝妹妹”,而非“夫人”……   少顷,裴文沣写完信,搁笔,起身说:“行了,写完了!”他搀扶妻子,“走,回房休息。”   纪映月如梦惊醒,想了想,贤惠道:“本月二十五,是姝姐姐的生辰,我准备了一份礼物,随你的信寄去图宁,行吗?”   “生辰?”裴文沣脚步一顿,沉默须臾,随即回神,“瞧我,给忘干净了,还是夫人记性好。”   纪映月一听,郁懑之气迅速消散,“夫君公务繁忙,忙起来废寝忘食,家务事本就应该由我打理。”   夫妻并肩迈出书房,裴文沣不悦道:“依我看,竟算了罢。哼,这几年,我的生辰,她也忘了,莫说礼物,甚至连个问候也没有,越大越不懂礼数。”   纪映月不由自主,心情轻快,笑道:“姝姐姐肯定不是故意的,她是‘县太爷’,平日可能比你还忙,哪里记得住琐事?她知道我有孕后,特地送了顶好的皮子,因此,她的生辰,我可不敢失礼。”   “你做主,女人之间,才知道送什么礼物合适。”   “嗯。”纪映月抿嘴,笑出两个梨涡。   丫鬟婆子打着灯笼,簇拥恩爱相搀的夫妻,沿着游廊,走向卧室。   灯笼光昏黄,照得裴文沣的狭长凤目忽而明,忽而暗,他步伐沉稳,却有感而发,默默喟叹,暗忖:   三月二十五,姝妹妹的生辰,我不可能忘记。   年少时,曾不慎忘记一次,小丫头气得直哭,大闹别扭,足足半个月不给我好脸色看。   往事如烟,永远回不到过去了。   现在,我仍然记得,但必须装作“忘干净”了;而她,多年以来,从未提过半个字,不知是真忘了?还是装忘了? 第228章 夫妻探亲   这桩奸/污/案,半年间, 县衙审了好几次, 去年年底第一次判决, 案卷尚未移交府衙时,突然大赦天下了, 只能重审。   今天, 此案将重新判决。   县衙大门敞开,公堂外站着众多闻讯赶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议论纷纭, 热闹非凡。一群衙役手握水火棍,分站两排, 负责阻拦往前凑的闲杂人等。   “明镜高悬”匾额下,姜玉姝官袍齐整, 端坐公案后, 神色肃穆,审视原告和被告, 半晌, 拿起惊堂木“啪”一拍,喝道:“肃静!”   李启恭侍立边上, 浑身一抖, 忙站直, 倍感煎熬。他本欲避开,却因害怕显得心虚、害怕堂弟嚷出自己曾经徇私枉法……他顾虑重重,硬着头皮到场, 旁观审判。   原告满脸络腮胡子,身板健壮,跪立,紧张且期待;被告则刚从牢里被提上公堂受审,蓬头垢面,战战兢兢,瘫软跪坐,频频瞥视堂兄。   众衙役横起水火棍,把拥挤的老百姓往外推,吆喝道:“安静,肃静了!”   “统统往后退,大人没传见你们,不准踏进一步。”   “闭嘴闭嘴,否则撵出去了啊。”   ……   嘈杂的人群后退,渐渐停止议论,但仍争相踮脚探头,好奇张望。   全场,仅知县和县丞有座,黄一淳坐在姜玉姝下手,隔着公案,两人耳语商议。   须臾,姜玉姝定定神,略扬声,清亮嗓音回响在宽敞空旷的公堂内,不疾不徐道:“原告李昌,状告李启帆奸/污/其妹妹李小圆一案,于承广六十三年报官,当年因战乱突发,官府忙于抗击外敌,无暇细查。被告趁战乱越/狱,潜逃至去年十月,被原告抓获,扭送衙门,再度受审。”   “去年年底,官府彻底查清了案子,证据确凿,本官依照《大乾律》,做主判李启帆死罪。但不料,恰赶上了大赦天下,故必须重新审判。”   她拿起两本家谱,严肃问:“李氏族长、几位老伯,你们务必如实说来,李启帆,究竟是不是李小圆的表哥?”   几个须发灰白的老人无法否认,迫不得已作证,上前答:“回大人的话:李启帆和李小圆,确实是表兄妹。”   “虽然极少走动,但的确是亲戚。”   “唉,家族庞大,小辈之间,一代比一代疏远了。从前,祖辈们是十分要好的。”   ……   姜玉姝颔首,放下家谱,拿起盖着府衙大印的公文,稍晃了晃,“人证物证俱全,乡里乡亲,亲戚关系是假不了的。因此,县衙、府衙、刑部同时判定:李启帆属于奸/污/亲戚,触犯了‘十恶’中的‘内乱’罪,按律,不得享受朝廷大赦天下的恩惠。”   她补充道:“而且,李启帆胆敢越/狱,罪加一等,更不能赦免了。”   “大人!大人饶命,开恩呐。”被告瑟瑟发抖,面如死灰,拼命磕头,“饶命,求大人饶命,我知错了,求您宽恕,我、我愿意娶小圆为妻——”   “呸!”原告狠狠吐了口唾沫,深恶痛绝,“我妹妹即使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被告戴着枷锁,猛地一扑,语无伦次,恐惧哀求:“李昌、表哥!表哥,求求你,原谅小弟一回,我、我是真心喜欢小圆的,我愿意娶她为妻,余生只爱她一个。”   “谁是你——哼!”   原告曾遭严刑毒打,差点儿死在李启恭堂兄弟手中,恨之入骨,险些脱口说“谁是你表哥”,回神后隐忍,咬牙道:“大人,您请听,这畜生刚才叫草民‘表哥’,他亲口承认了,我们两家确实、确实是亲戚。”   李启帆惊恐万状,嚎哭问:“既是亲戚,你们为什么如此狠心?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小圆不肯嫁的话,赔偿也行,银子不是问题,要多少?你说个数,砸锅卖铁凑给你!”   “呵,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吗?哪怕拿一百万两来,老子也不原谅!”原告大难不死,铁了心,发誓要为妹妹和自己讨回公道。   李启帆意欲继续哀求,却听惊堂木“啪~”锐响!   “肃静!”   姜玉姝摁着惊堂木,“公堂之上,休得喧哗!”   众多百姓兴奋围观,越挤越前,几番被衙役们驱赶,仍不冷静。   李启恭万分煎熬,连日没睡好,眼袋青黑,既担忧自己的前程,又怜悯堂弟,干焦急,束手无策地杵着。   姜玉姝与黄一淳又小声商议几句,斟酌定了,威严宣判:“李启帆奸/污/案,证据确凿,本县维持去年年底的判决,不予赦免,仍判死罪。并且,此案已经经府衙呈交刑部过目、批复,故无需等待秋后,斩立决。”   “明天午时三刻行刑,以正法纪,以儆效尤!”   宣判毕,她最后一拍惊堂木,“退堂。”说完便起身,离开公堂。   霎时,被告的亲友冲进公堂,抱着李启帆,哭成一团,绝望哀嚎:“儿啊,我苦命的儿!”   “你还不到三十岁,哪怕判充军一辈子也行,怎、怎么就斩立决了呢?”   “前阵子明明说赦免,现在却改判斩立决?”   “大人,姜大人,求求您,开开恩,饶我儿一命!”   ……   与此同时,原告的亲友也冲进公堂,簇拥李昌,狂喜,激动嚷:“八年,八年了!”   “八年前发生的事儿,直到今天,才终于讨回公道。”   “爹、娘,你们的在天之灵,可看见了?儿子总算告倒了李启帆这畜牲,为妹妹讨回了公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李昌喜极而泣,仰望“明镜高悬”匾额,感激涕零,恭敬磕头道谢,“多谢,多谢姜大人主持公道,您的大恩大德,草民一家永生难忘!”   众衙役忙前忙后,横起水火棍,连推带骂,迅速把闲杂人等赶出公堂,硬架起瘫软的李启帆,将其押回监牢,明日再押去法场受刑。   堂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意犹未尽,或鄙夷,或唏嘘,交头接耳,久久未散。   晌午·后衙   姜玉姝脱下官袍,丫鬟弯腰取下乌纱帽,小心搁在架上。   她面对铜镜,盯着自己,轻声说:“我判了李启帆死刑,斩立决。”   翠梅带领两个小丫鬟,忙碌打点行李,评判道:“他罪有应得!”   “其实,他多活了七八年,占大便宜了。”   “假如案发当年就判决,他休想潜逃至今。”   “听说,当年战乱时,一切混乱不堪,整个庸州,无数犯人越/狱,朝廷事后追究,估计难以抓得完。”   “抓一个,判一个,免得祸害无辜!”   ……   姜玉姝对镜端坐,审视自己,沉默不语。   下一刻,丫鬟翻出一个礼匣,顺势问:“夫人,裴夫人送的玉镯,您戴回府吗?”   姜玉姝回神,摇摇头,“不了,收起来。我平日不适合梳妆打扮,现有的几对镯子,还没怎么戴过呢。”   “是。”丫鬟便把礼匣塞进柜底。   翠梅麻利叠衣裳,“裴夫人倒挺有心,年年都给您送生辰礼。她的生辰在七月,咱们可别忘了,以免显得失礼。”   姜玉姝打起精神,“我恐怕记不住,你写下来,时不时翻一翻,就不会忘记了。”   “哎!您放心,奴婢早就写了。”翠梅行至梳妆台旁,开始收拾首饰匣,没多想,随口提道:“表公子的生辰是下个月,四月初九,咱们——”她仓促停顿,懊悔掩嘴,小心翼翼观察女官神色。   姜玉姝一怔,轻声说:“将心比心,我不能给表嫂添堵,更不想节外生枝。”她早有打算,“生辰礼就不送了,表嫂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等表侄出生,我会送一份大礼,给表哥贺喜!”   “对。”翠梅回神,双手合十说:“是应该送一份大礼,但愿表公子先得几个儿子,然后生一个女儿,那样最好不过了。”   姜玉姝由衷盼望表哥能够幸福美满,“是啊。”   下一瞬,门口响起一声:“是什么?”   郭弘磊风尘仆仆,昂首阔步迈进房门。   往事,尤其旧情,最好少提。姜玉姝起身,若无其事,“没什么。”她笑盈盈问:“宋将军准了你几天假?”   “我说‘弟弟成亲,我作为兄长,不回家不行’,将军说‘顶多半个月,将领不可离营太久’。而且,批了四月的,估计七月的就不准了,母亲寿辰,该怎么办?”   姜玉姝安慰答:“愁什么?我会尽量抽空祝寿的。”   “唔……到时再看!”   郭弘磊扫视一圈,好笑问:“探亲而已,用得着带这么多行李吗?家里又不是没有衣服,你们也不嫌麻烦。”   “这些大多是礼物,不是夫人的衣裳。”翠梅解释道。   郭弘磊恍然颔首,关切问:“管大夫,他收拾好了没有?后天启程,等回到赫钦,歇一歇,顺便请他喝阿哲的喜酒,然后我再安排人手护送他回都城。”   “管老归心似箭,早就收拾好啦。”姜玉姝倒了杯茶递给他。   片刻后,郭弘磊低声问:“你真考虑好了?决定把嫣儿送回家去?”   姜玉姝垂眸,沉思片刻,郑重点头,无奈答:“她在这儿,我、我总不太放心,总觉得图宁还不够太平。索性学黄县丞,把孩子送回老家!”   战火,谁也不知道何时会重燃。   郭弘磊十分舍不得,叹道:“虽然我很想经常逗逗孩子,但……罢了,依你,图个安心。母亲信上问了几次,她思念孙女,那咱们就带晓嫣回家。”   “嗯。”姜玉姝不舍地叹息。   数日后·夜间   闻府小厅内,郎舅对饮。   闻希醉醺醺,拍拍小舅子肩膀,劝解道:“行啦,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节哀节哀!”   李启恭脸色阴沉沉,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一言不发。   “咱们特地请了高僧做法事,兴许,这会子,小帆已经投胎了,他来世嗝——”闻希打了个酒嗝,“他来世一定能投个好胎,长寿富贵!”   李启恭缓缓道:“我已经查清楚了,‘内乱’,是荆远山教给李昌的。”   “我就说嘛!”闻希一拍桌,“李昌目不识丁,‘十恶不赦’是哪‘十恶’,他懂个屁?必定是有人指点的。原来,又是荆远山那个老不死的,老酸儒,一向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李启恭耳语问:“姜玉姝回西苍探亲去了,机会难得……你敢不敢一起干?”   闻希呷了口酒,红光满面,“老子有何不敢?”   “好!”李启恭与姐夫碰杯,仰脖,一饮而尽,眼神狠戾,咬牙切齿地说:“我已经安排妥了,这一次,姓荆的休想活命。”   “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有他在,捞油水都束手束脚。他非死不可!” 第229章 逮个正着   一行人马不停蹄, 渡过苍江后, 一路南下, 抵达赫钦县城内的郭府。   午后, 春光明媚,天晴气暖。   当车马队伍停在府门口时, 门房众人飞奔迎接家主夫妇, 毕恭毕敬, 簇拥行礼, “二爷,您回来了!”   “小的给二爷请安。”   “快, 禀告老夫人!”   马车停稳后,姜玉姝轻轻摸了摸女儿脸颊,“嫣儿?清醒清醒, 咱们到家了, 马上就可以看见祖母喽。”   “啊?”郭晓嫣刚睡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十个多月大的婴儿, 在一干人的精心呵护下, 终于勉强算得上“白白胖胖”了。至少,脸颊鼓了许多。   奶娘翻出帽子,“到家啦!来,姑娘戴上帽子,防着醒后吹了风难受。现在这个天儿,风仍然冷。”   姜玉姝弯腰, 仔细给女儿系好包被,唯恐孩子着凉生病。   少顷,车外有人叩了叩厢壁,“好了没有?”   “好了!”丫鬟掀开门帘,姜玉姝率先踏出,郭弘磊伸手搀扶妻子下车,紧接着,他亲手抱下襁褓,愉快问:“咱们到家了,高兴吗?”   郭晓嫣早已认得父亲,咯咯笑,叽里咕噜了一串话,玉雪可爱。   “唔,爹也高兴!”郭弘磊满意颔首,把襁褓交给下车站稳的奶妈,大踏步赶去后车招呼客人,“管大夫,慢些,请。”   颠簸数日,管仲和微露疲态,扫视四周一番,赞道:“不错,这地方不错。”   郭弘磊搀着老人,“舟车劳顿,快请进屋喝茶。”   小厮们飞快跑出来,忙碌搬运行李、牵马赶车,热闹极了。   远归的一群人风尘仆仆,迈进大门,沿着甬路刚走了一段,迎面碰见匆匆相迎的郭弘哲叔侄几个。   “二哥!”郭弘轩牵着小侄子,把郭烨往前推,催促道:“烨儿,快去,迎接你的父母!”   郭弘哲则带领大侄子,温和对郭煜说:“煜儿,快见过长辈。”   “是。”郭煜十岁了,不再是胖墩模样,个子迅速长高,头顶已经到叔叔胸口,小小少年牵起堂弟的手,兄弟俩并肩,恭谨拜下去:   “煜儿给二叔、二婶请安。”   郭烨三岁多了,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仰脸注视父母,眼里有着欣喜、好奇、紧张、茫然……男童杵着,张了张嘴,一时间忘了应该怎么说、怎么做。于是,他下意识躲了,小步小步挪,躲到堂兄背后。   “唔,好。”郭弘磊搀起侄子,温和拍拍他胳膊,“不错,长高许多,体格也结实了!”   姜玉姝摸了摸侄子脑袋,夸道:“好孩子,越来越懂礼貌了。”旋即,她弯腰,迫不及待招手:“烨儿?你怎么躲在哥哥背后了?快出来,让娘看看你。”   “哈哈哈,这孩子,害羞了!明明刚才,他跑得飞快,叫都叫不住,见了面,却害羞了。”郭弘轩一边笑话侄子,一边与兄嫂、管仲和寒暄。   郭弘哲疾步靠近,深深躬身,拱手慨叹:“管大夫,一别多年,从前做梦也想不到,我们竟能在西苍重逢!您老身体可好?”   “三公子,快快请起。老朽已经是一把老骨头喽,幸而,还算硬朗。”   管仲和欣慰端详昔日的病人,感慨万千,眼眶发热,“世事难料啊!老朽记得,当年,最后一次见你时,是在侯府花园的凉亭里,如今却——”   郭弘哲豁达一笑,“荣华富贵,如同过眼云烟,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对,对!”老大夫抬袖,按了按眼睛,“活着就有盼头。”   同时·旁边   “烨儿?”   “过来,过来呀。”   姜玉姝先是弯腰,继而蹲下,拍拍手,柔声呼唤:“来,娘抱抱你!”   “弟弟别怕。”郭煜扭身,试图把堂弟拉出来,“她是你母亲,大家常常谈起的呀,昨晚你不是说‘想娘’了吗?”   郭烨使劲抓住堂兄后衣摆,不撒手,也不吭声,探头,久久与母亲对视,大眼睛灵动有神。   郭弘磊打量躲在侄子背后的长子,须臾,皱了皱眉,“烨儿?郭烨,出来!”   “弘磊,小心吓着孩子。”姜玉姝凝视拘束无措的长子,鼻尖泛酸。   郭烨仰望高大威严的父亲,不由得害怕了,小步小步挪出来,磨磨蹭蹭走向母亲。   姜玉姝一把抱起孩子,亲昵吻了吻他的额头、左脸、右脸,无奈说:“咱们老是离家一年半载,烨儿都不认得爹娘了,变陌生了。乖孩子,是娘不好——”说到最后,她情不自禁,泛出一丝哽咽。   “呃?”郭烨呆了呆,鼓足勇气问:“娘,你哭啦?”   “没有!”姜玉姝转瞬振作,扬起笑脸,“娘看见你,太高兴了!来,跟你爹打个招呼。”   郭弘磊不由分说地抱过长子,板着脸,却语带笑意,边走边问:“你小时候,淘气极了,顽皮大胆,不知弄坏我多少头冠、扣子、扇子等等,为什么长大却变得胆小了?”   “我不是胆小鬼!”郭烨脱口而出,不服气地说:“豆豆才是。”   姜玉姝纳闷问:“豆豆是谁?”   “管家的孙女,胆子特别小,大声点儿就能吓哭她。”郭煜解释道。   郭弘磊抱了会儿,把孩子交给妻子,快步与弟弟们一起,招待客人。   热热闹闹,一大群人往里走。   忽然,后方响起“咴咴~”稚嫩嘶鸣声,郭煜心痒痒,扭头望去:   一名小厮牵着一匹枣红马驹,准备安顿它进马厩。   霎时,郭煜凭直觉认定了,惊喜大喊:“二叔!”   郭弘磊已经迈进门槛,扭头答:“怎么?”   “那个、那匹小马,是不是,是不是——”郭煜满怀期待,睁大眼睛,指着马驹,焦急与期待之情呼之欲出。   郭弘磊莞尔,会意告知:“给你的。只要你用功读书,今后还有奖赏。”承诺给孩子的礼物,他从未忘记过。   “谢谢二叔!”刹那间,郭煜心花怒放,兴高采烈往回跑,飞奔向马驹。   姜玉姝忙提醒:“煜儿,不熟悉之前,你不能碰它。”   “知道!”郭煜正在换牙,一颗门牙尚未长出,却已到了注重仪表的年纪,平日不肯露齿笑,此刻却欢欣雀跃,咧嘴大乐。   郭烨天生喜欢骑马,眼巴巴的,十分羡慕,忍不住问:“爹,我呢?那我呢?”   “你啊?”郭弘磊朗声答:“你太小了,力气不够,驾驭不了,等过几年再说。”   “……哦。”郭烨失望叹息,随即挣扎,“我没有马,那,能不能去看看?”   姜玉姝忍俊不禁,放他下地,“当然可以!去。”她不放心地嘱咐随从:“看紧了,切莫让他们靠得太近。   “是。”小厮牵起郭烨,几人围着马驹,兴致勃勃地观赏。   不久·正厅   “指挥佥事!哈哈哈,好,我儿又升官了,当然好!”   “起来,坐,都坐。”   儿子有出息,王氏欣慰自豪,眉开眼笑,抚摸孙女脸颊以示慈爱,“嫣丫头总算长胖了些,不过,仍是比不上她俩哥哥。”   说话间,老人扭腰,炫耀似的捏捏小孙子脸颊,得意道:“你们瞧瞧炅儿,胖嘟嘟的,胳膊腿儿可有劲儿了,我快抱不住他喽。”   婆媳之间曾有嫌隙,但时过境迁,事情不可混为一谈,婆婆疼爱自己的孩子,姜玉姝一贯心怀感激,含笑说:“还是老夫人厉害,会照顾孩子,我自愧不如!唉,如果晓嫣能像她哥哥们一样结实,就更好了。”   “哈哈哈~”儿孙绕膝,王氏笑得合不拢嘴,“我的孙儿们几乎不挑嘴,喂饭容易,嫣丫头却天生挑嘴,吃得少,所以瘦弱。今后得想办法,让她开胃,否则,身子骨结实不起来的。”   开胃?怎么开胃?偏方吗?姜玉姝欲言又止,郭弘磊先开腔:“儿子也是这样想的。多亏有管大夫,特地给嫣儿开了方子,还配了开胃药丸,用他的法子即可。”   姜玉姝立刻附和:“对!管大夫开的方子温和,孩子们都可以用。”   “嗯。”王氏对管仲和印象不错,“管大夫医术精湛,那就试试。”   矮榻上   郭炅稳稳坐着,胖乎乎,埋头把玩一个布老虎。   郭晓嫣也坐着,兄妹面对面,外人根本不会猜是龙凤胎。她探身,伸手,揪住布老虎的尾巴,一拽。   妹妹抢,哥哥发觉了,也一拽。   郭晓嫣敌不过,被拽得扑倒,侧摔在柔软垫子上,登时“呜呜哇哇~”,放声大哭。   哥哥被吓一跳,懵懂盯着妹妹。   “好了好了,没事,没摔伤,你们可以一起玩嘛!”姜玉姝忙抱起女儿。   郭弘磊瞥见了,不假思索,对次子说:“别跟你妹妹抢,让给她玩一会儿。”   王氏扭身一看,把布老虎往小孙子怀里塞了塞,乐呵呵道:“哭什么?布老虎罢了,家里多着呢。来人,赶紧多拿几个,给他兄妹俩玩。”   丫鬟领命,麻利从榻旁筐子里一搂,把五六个式样不同的布老虎堆在榻上,郭晓嫣见状,才慢慢停止哭泣。   全家团聚,祖孙三代,其乐融融,设宴为远归的人接风洗尘,一同款待管仲和,谈天说地,直至深夜方散。   深夜,万籁俱寂。   “吱嘎~”轻响,西院一间厢房门被推开,房内黑漆漆,一男子走出房间,反手带上房门,轻手轻脚,朝附近角门走去。   一刻钟后,他停下,熟练掏了一块碎银,丢进门房,耳语吩咐:“老利,快给爷开门!”   “四爷……”门内传出颤巍巍哭腔。   “你——”男子愣在原地,顿感不妙,猛一个激灵,转身想溜。   下一瞬,郭弘磊背着手,踱出狭小的门房,脸色沉沉,威严低喝:“站住!”   郭弘轩脖子一缩,暗叫“糟糕”,慢吞吞转身,赔笑问:“二哥,你、你还没歇息啊?”   “你不也没歇息?”月光皎洁,郭弘磊站定,审视胞弟,“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看门的老利带着一个小厮,耷拉着脑袋,惴惴不安。   郭弘轩被逮了个正着,亦忐忑,强作镇定,“没,我没想去哪儿。晚饭吃多了一点,撑得难受,散散步,赏月,嘿嘿嘿。”   “哦?”郭弘磊摊开手掌,露出那块碎银,“你散步赏月,特地绕到这儿,打赏下人?”   “我、我……”郭弘轩心虚,不敢直视二哥,支支吾吾。   郭弘磊勃然大怒,重重把碎银砸在地上,失望斥责:“好,好啊你,竟学会眠花卧柳了?深更半夜,偷偷溜出去,与青楼女子幽会,甚至想娶她为妻?”   郭弘轩尴尬挠头,讷讷答:“消消气,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实,我跟素素姑娘之间,是清白的。”   “你说说,‘清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郭弘磊面无表情。   “唉,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明天再给你解释。我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儿,必须出去一趟,素素在等我。”   郭弘轩试探抬脚,却见兄长一动不动,挡在门前—— 第230章 兄弟争执   “二哥, 你误会了, 素素绝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姑娘!”郭弘轩望着门,几番抬脚, 却敬畏兄长, 干焦急, 不敢硬闯。   月光与灯笼光下,郭弘磊面沉如水,“我误会什么了?难道她不是青楼女子?”   “她、她是,但绝非你所想象的那种女人!”郭弘轩动了真心,一谈起对方, 语气不禁变温柔,竭力维护心上人,解释道:“素素身世坎坷,一出生便在青楼了, 唉,她无可选择——”   郭弘磊打断弟弟:“你不必替她美言!该知道的, 我已经听说了。”   “啊?谁、谁多嘴告诉你的?”郭弘轩讪讪的,嗫嚅道:“咳, 其实,我本打算主动告诉你的,遇见了麻烦,正想同二哥商量商量。”   “商量?这种事,你认为我会是什么意见?”   郭弘轩沉默须臾,鼓足勇气, 恳切说:“求二哥成全。”   “莫非你想娶她为妻?”兄长脸色铁青,难以置信。   郭弘轩毫不犹豫,郑重点头,再度恳求:“求二哥成全。”   “休想!”   霎时,郭弘磊大动肝火,严厉斥责:“世上有无数清白人家的好姑娘,只要两人般配,家里十分乐意设法帮你娶进门。万万没料到,你居然看上一个妓/女的女儿,你疯了吗?”   “田大娘并不是自愿沦落风尘,而是被丈夫连累的。二十多年前,她丈夫在南方担任知府时,犯了贪墨罪,遭朝廷抄家,他死于充军途中,妻子则不幸沦为官妓。几年后,田大娘怀了素素,于心不忍,偷偷生下女儿。”郭弘轩饱含怜悯,“她母女俩命运悲惨,非常可怜。”   郭弘磊目不转睛,紧盯着胞弟,“所以,她不仅是妓/女的女儿,还父亲不详?”   四弟硬着头皮,颔首,旋即强调:“但这一切都不是素素的错,出身是上天注定的,不能选择。”   郭弘磊怒火中烧,“没错,出身不能选择,但娶妻可以选择。有我在,你休想娶风尘女子为妻,除非你选择不认二哥了!”   “二哥,你别这样,消消气,快消消气。”郭弘轩吓一大跳,苦着脸,不知所措。   “你如此糊涂,我怎能不生气?”   郭弘轩挠挠头,小心翼翼告知:“素素虽然出生在青楼,但五岁以后,田大娘就租了宅子,把女儿养在外头了。无奈,天不垂怜,三年前,大娘得了重病,素素孝顺,为了救母亲,逼不得已,才、才……她一直是卖艺不卖身的!”   ——用权贵世家的眼光看来,卖艺也好,卖身也罢,沦落风尘的女子,均属玩/物。   狎妓,玩玩可以,认真就成笑话了。   子孙爱喝花酒,长辈往往自责“管教无方”,但子孙若闹着娶风尘女子,长辈会愁叹“家门不幸”。   人之常情,郭弘磊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反感至极,缓缓问:“你一口一个‘素素’、一口一个‘田大娘’,百般维护外人,你心里究竟有没有亲人?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我——当然有!当然记得!”郭弘轩歉疚低头,心烦意乱,沮丧嘟囔:“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一直不敢告诉,怕你生气。”   郭弘磊咬牙克制怒火,“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我若是答应,岂不跟你一样疯?”   “……我没疯。”   郭弘轩诚恳请示:“田大娘卧病几年,病情越来越严重,估计撑不过去了,前天探望时,她已经是弥留之际。我答应了素素,今天一定会去看望。二哥,我不能失信于人,你让让,容我先赴约,然后任凭家法处罚,如何?”   郭弘磊下颚紧绷,失望问:“你答应外人的事儿,倒记得挺清楚。那么,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你还记得吗?”   郭弘轩一愣,小声答:“记得。”   “说来听听。”   “二哥——”   郭弘磊低声喝令:“快说!”   郭弘轩摸摸鼻子,垂眉臊眼道:“父亲临终前,叮嘱咱们三兄弟要和睦、要孝顺母亲、要多关照大嫂和煜儿、要坚强振作、积极上进,等等。”   郭弘磊怒问:“你就是这样‘孝顺’母亲的?母亲同意你眠花卧柳、与青楼女子厮混吗?”   郭弘轩苦恼摇头,却打定了主意,“二哥息怒,我今晚有正事,不是去厮混,必须出去一趟。假如田大娘病逝了,素素一个弱女子,根本不懂得料理丧事,更怕她伤心之下寻短见。”语毕,他绕过兄长,试探去开门。   “站住!”   郭弘磊横眉立目,一掌把弟弟推回原处,怒不可遏,“我劝了半晌,看来,你是丝毫没听进去,简直——”   “哥,我有急事!”郭弘轩心急如焚,生怕田素素出事,咬咬牙,焦躁硬闯,“等我办完事回来,再领罚,行不行?求你了。”   “站住!”   兄弟俩意见不合,开始推搡。   “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外出,成何体统?”   郭弘轩的一颗心,全在田素素身上,急切冲向角门,“啧,要不是家里不准,我用得着‘偷偷摸摸’吗?”   “岂有此理,你居然为了外人责怪亲人?”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哥,求求你了,让一让!”郭弘轩不顾一切。   “你给我站好!”   郭弘磊武艺高强,他若动真格,一脚就能把胞弟踹开。但他虽然大怒,却始终收着劲儿——毕竟是亲弟弟,不是敌人。   门房两个下人畏缩侍立,惶恐旁观,逐渐站不住了,心惊胆战,尝试阻拦无果,扑通下跪,分别抱住一人的腿,苦劝道:“二爷息怒,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二位爷,冷静些,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商量的呢?”   “万一惊动老夫人,就不妙了。”   ……   下一瞬,姜玉姝和郭弘哲不放心,匆匆找来,远远一看,大吃一惊,急忙奔近阻拦。   “弘磊!”   她气喘吁吁,双手握住丈夫胳膊,使劲往后拽,“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快住手!咱们不是说好,叫四弟回书房聊聊吗?”   郭弘磊胸膛剧烈起伏,“叫?哼,恐怕下请帖都请不动了!混账东西,你竟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跟我动手?”   郭弘哲则拉开弟弟,“四弟,你怎能与兄长动手?赶紧赔礼道歉!”   “我、我不是故意的,唉呀,我真的有急事!”   郭弘轩明白二哥没动真格,惴惴对视,发觉兄长眼中闪过一抹受伤之色,顿时愧悔交加,讨好地问:“哥,你千万别生气,等我办完事回来,随便你怎么处罚,行吗?”   郭弘磊一字一句,“你非要出去?”   “我不能失信于人。”郭弘轩铁了心,求救似的看向姜玉姝,“二嫂……”   姜玉姝叹了口气,无计可施,劝道:“扣得住人,扣不住心,罢了,由他去,改天大家冷静了再谈。”   郭弘磊一言不发,倏然转身,大踏步走了。   “二哥?”   “嫂子——”郭弘轩忐忑不安,脸色发白,眼睁睁看着嫂子追赶兄长离去。   紧接着,郭弘哲语重心长道:“四弟,好自为之。”说完也走了。   “哎,三哥!”   亲人失望走远,郭弘轩懊恼叹息,原地思考片刻,最终拉开角门,疾步走了出去,急欲探望心上人。   “四爷,今晚别出去了?”门房悬心吊胆,忍不住劝说:“二爷明显动怒了,您等他气消——”   “唉,不行呐,田姑娘在等着我!”郭弘轩心急火燎,连灯笼也不提,借着月光,小跑远去,头也不回。   不久·书房   深夜,三人小声商议。   “鬼迷心窍。”   郭弘磊端坐,仍是脸色铁青,“老四活像被鬼迷了心窍!老三后天成亲,他只顾关心‘田大娘、田姑娘’,像什么话?我真想把他关起来。”   姜玉姝喝茶提神,疲惫劝道:“算啦,冷静点儿,别弄得咱们像棒打鸳鸯的恶人似的。刚才看四弟焦急的模样,我立刻觉得不能拦,索性由他去一趟,避免伤和气。”   “全家善意规劝,他压根不知好歹,我——”郭弘磊咬牙,握拳砸桌,愤怒且无奈,“三更半夜跑出去,假如被人误当成宵小之徒,看他丢不丢脸!”   姜玉姝深知丈夫担心弟弟,忙宽慰道:“放心,我让丘教头派人护送了,不会出事的。”   “送什么送?他自讨苦吃!”   姜玉姝给丈夫倒了杯茶,“事已至此,急也没用,等轩弟回来,大家从长计议。”   郭弘磊板着脸,“一个妓/女的女儿,而且父亲不详,倘若她真的身世坎坷,我理解老四怜香惜玉的冲动,也不反对他适当帮助,但迎娶为妻,我万万不能赞同!”   “实在太荒唐了。”姜玉姝拍拍额头,喃喃说:“我做梦也想不到,咱们家,竟然会出这种事,出人意料,堪比戏文。”   “如此大事,阿哲,你为什么瞒着我?”郭弘磊烦恼喝了口茶。   郭弘哲坐在兄长下手,满脸为难之色,“我、我和母亲商量过,原想写信告诉哥哥嫂子的,但之前没太重视,又考虑到你们公务繁忙、怕你们担忧,不知不觉,就拖延至今了。”   “老四到底是怎么和青楼女子厮混到一起的?”   郭弘哲简略告知:“去年重阳节登高,他和几个同窗游山玩水时,认识了田姑娘,起初只是、咳,偶尔去青楼,听听曲儿,家里劝诫了,但没太放在心上。谁知,他悄悄认真了,东拼西凑,大费周章为田姑娘赎身,还在附近租了个小宅子,养着她母女俩。”   “糊涂东西,胡闹,简直胡闹。”郭弘磊严谨端方,对弟弟们期望甚殷,恨铁不成钢地皱眉,“难怪他的学问无法精进,原来是被美色迷/昏了头脑,半夜三更幽会,白天自然没有精神读书。”   “惭愧,我没能劝住四弟,我有错——”郭弘哲话未说完,兄长抬手打断,摇头说:“老四自个儿不争气,怪不得你。”   “对,三弟,这不能怪你。”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困得整个人摇晃,快坐不住了。   郭弘哲发现了,连忙提议:“四弟不在,光咱们焦急没用,一时间商量不出办法的,你们刚回家,舟车劳顿,快歇息去。”   姜玉姝困倦不堪,下意识颔首,“好。”   “行,等他回来,再细细教训!”郭弘磊憋着一肚子火气,催促妻子回房休息。   翌日·清晨   郭弘磊余怒未消,一踏出房门,首先吩咐:“立刻叫老四来见我!”   “是。”   不久,小厮返回禀告:“四爷出去了。”   “至今还没回家?”   小厮点点头,几乎满府皆知“田花魁”,却纷纷假装不知情。   郭弘磊简直头疼,“等他回来,立刻叫他来见我。”   “是。”   结果,兄长左等右等,直等到天黑,仍不见胞弟人影。   晚饭后,王氏唉声叹气,“老三明天就成亲了,轩儿怎么还不回家?狐狸精,肯定是那个姓田的害人精,缠住了轩儿。”语毕,老人皱眉问:“要不、再打发人去催一催?”   郭弘磊坐在矮榻旁,与妻子一起,陪侄子和三个孩子玩耍,淡淡答:“目前,已经派出去三拨人了,下人亲眼所见,老四没被绑架,他只是选择帮外人料理丧事,忙得顾不上回家。”   “狐狸精,害人精!”王氏咬牙切齿,缓了缓神,安抚道:“弘磊,你是做哥哥的,别跟弟弟一般见识,等轩儿回来,我一定狠狠骂他一顿,叫他给你赔礼道歉。你立即多派几个人,把轩儿‘抓’回来。”   郭弘磊看了母亲一眼,“行。”   姜玉姝欲言又止,静观其变;郭弘哲也欲言又止,最终没吭声。   事实上,郭弘磊虽然答应了,却没采取行动,选择在家等候。   夜色如墨,郭弘轩一整晚都没回家。   次日,郭弘哲成亲,上上下下忙前忙后,准备迎娶新娘子进门。   姜玉姝主内,郭弘磊则率领亲友和锣鼓队伍,陪伴三弟,浩浩荡荡去接新娘,一路敲锣打鼓,喜庆热闹。   “唉,轩儿究竟怎么回事?”王氏焦头烂额,“他为什么还不回家?今天来了众多亲友,待会儿问起他来,如何解释?”   姜玉姝冷静答:“我一大早就派人去催了,希望四弟清醒点儿,好歹回来喝一杯他三哥的喜酒。” 第231章 新妇敬茶   锣鼓喧天, 喜气洋洋,花轿晃悠悠, 慢慢靠近郭府大门。   小厮飞奔吆喝:“花轿到啦!”   “快, 各位, 请让一让!”管事连忙催促小厮驱散看热闹的拥挤人群,吩咐道:“爆竹, 快摆放好, 摆整齐点儿。”   大喜的日子,郭弘哲身穿大红喜袍, 骑马缓行, 率领花轿队伍,引人瞩目。   而郭弘磊,则负责殿后,与亲友家的年轻公子谈天说笑, 个个识趣,谁也不去抢新郎的风头。   下一刻, 花轿抵达府门口,管事瞅准时机, 一声令下,点燃爆竹,顿时“噼里啪啦~”震天响, 红碎屑飞舞,硝烟味儿弥漫,围观人群中的孩童争相抢夺喜糖, 欢呼雀跃,热闹非凡。   队伍停下,郭弘磊下马,带领一众亲友靠近,意欲搀扶,却忍住了,关切注视文弱的三弟下马,低声说:“不急,慢点儿。”   “好。”郭弘哲站定,吁了口气,骑了许久,累得额头冒汗,脸泛红,眼睛却闪着喜悦光芒。   两位喜娘也穿着一身红,鬓间插大红绢花,一左一右站在花轿旁,笑吟吟提醒:“请新郎官,踢轿门!”   郭弘磊尾随,郭弘哲十分紧张,第无数次扭头看兄长,前者温和说:“去,照办即可。”   “哦。”郭弘哲手心冒汗,深吸口气,走到花轿前,轻轻踹了门一脚。   轿内,纪映茹心如擂鼓,羞怯得脸发烫,慌忙整理一番红盖头,挺直腰板端坐。少顷,门外响起喜娘吆喝声:“新娘出轿来,添丁共进财!”   轿门被打开,两个喜娘弯腰,小心搀扶新娘子下轿。   红盖头一亮相,人群霎时欢笑凑趣,大大小小的孩童吃着喜糖,跑来跑去,踮脚探头,好奇围观,拍手叫嚷:“噢,新娘子来喽。”   “这就是新娘子啊?”   “跨火盆,看呀,她要跨火盆了!”   ……   郭弘哲看不见妻子的脸,却已高兴得眉开眼笑,腼腆招呼亲友进府观礼。   此时·正堂正厅   姜玉姝没有妯娌相助,责无旁贷,忙得不可开交,刚叮嘱了这件事,管家又来请示另一件事,几乎顾不上喝水。   “老夫人,您略坐会儿。”她搀扶婆婆入座。   王氏打扮得雍容得体,却愁眉不展,抓住次媳的手问:“轩儿呢?老四还没回来吗?你派出去的人,到底劝他了没有?”   姜玉姝倍感无奈,耐着性子答:“当然劝了。家里办喜事,怎么可能不催他回来帮忙?从昨天到今早,简直三催四请了。”   “唉。”王氏深恶痛恨,扼腕,小声骂:“那个姓田的狐狸精,狐媚子,寡廉鲜耻,勾住轩儿便不撒手,害得轩儿挨全家的骂,真是害人精!”   下一刻,嘈杂喧闹声越来越清晰,一大群人涌向正厅。   老管家担任司仪,小跑至门口望了望,欣然禀告:“老夫人,新娘子来了!”   “唔。”王氏重重叹气,不得不敛起愁容,挂上笑脸。   姜玉姝宽慰道:“您别叹气了,我早已替四弟想了一个缺席的理由,待会儿——”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飞奔进正厅!   “娘!”   “娘,”郭弘轩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忐忑尴尬,杵在地上,赔笑问:“娘、嫂子,我回来了。不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   王氏先是欣喜松口气,随即拉下脸,劈头怒斥:“哼,不知好歹的东西,你还知道回家?听说,前天晚上,你为了与狐媚子幽会,跟你二哥动手,是不是?”   郭弘轩挠挠头,愧悔交加,解释道:“娘,当时我真的是有急事,绝不是故意动手,我一定会给二哥赔礼道歉,您——”   姜玉姝叹了口气,打断小叔子,指着门外说:“现在不是解决家务事的时候。新娘子来了,新郎新娘马上要拜堂,大家高兴点儿。”   “是!”郭弘轩迅速扬起笑脸。   “唉。”王氏抬起食指,狠狠点了幼子一下,“哼,等为娘忙完正事,再教训你!衣服,衣服拉好——混小子,你回家,换了干净衣服没有?”   郭弘轩点头如捣蒜,“换了。”他刚从丧礼上回来,不敢提半个“田”字。   姜玉姝打起精神嘱咐:“轩弟,你三哥大喜的日子,你没陪着去迎亲,亲戚朋友问起时,我没办法,只能说你前两天骑马崴了脚。”   “明白,我明白!”郭弘轩会意,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急欲弥补,“我去问问哥哥们,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婆媳目送装瘸的人,不约而同叹息,无言以对。   众仆垂首侍立,一声不敢吭。   片刻后,拜天地。   宾客里三层外三层地观礼,新郎新娘并排,司仪昂首挺胸,拖长嗓音吆喝:“一拜天地。”   “拜——”   一双新人下跪,郑重磕头。   “二拜高堂,拜——”   王氏高坐上首,慈祥含笑,乐呵呵接受了磕头礼。   “夫妻对拜,拜——”   郭弘哲脸红耳赤,躬身;红盖头下,纪映茹更是羞臊,动作稍急了些,抬头时,两人脑袋相碰,脱口“哎哟”一声。   “哈哈哈~”众宾客善意起哄,或抚掌,或揶揄,笑声连成片。   司仪嗓门洪亮,“礼成,送入洞房!”   新郎斯文,新娘内向,两人手足无措,被喜娘和亲戚朋友簇拥着离开,送入洞房后,喜宴开席,新郎官挨桌敬酒。   期间,三哥忙着成亲,顾不上理睬四弟;二哥忙着应酬,无暇教训四弟,齐心协力招待宾客。   唉,这下糟糕了,全家都在生我的气。郭弘轩惴惴不安,装瘸尾随兄长,强打起精神应酬,煎熬等候惩罚。   然而,直到深夜,三哥入洞房了,二哥继续招待若干过夜的亲友,母亲与二嫂则精疲力倦,忙妥便休息……谁也没提半个“田”字。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陪嫁丫鬟就把纪映茹叫醒了,准备给婆家人见礼,生怕晚了显得失礼。   正梳妆打扮时,婆婆的心腹仆妇来了,笑容满面,施礼道:“老奴见过夫人。”   纪映茹发丝尚未挽髻,丈夫的丫鬟附耳说了一句,她忙起身,抬手虚扶:“嬷嬷快请起,容我先梳头,稍后就去拜见婆母。”   丫鬟递上赏钱,仆妇连声道谢,“多谢夫人打赏。不急不急,您慢慢儿梳头,天还早着呐。”   纪映茹颔首,坐下继续梳妆,从铜镜里瞥见:婆婆派来的人走向里间,恰碰见郭弘哲,丈夫交出一方染血的白帕子,仆妇检查几眼,颔首揣进袖筒,告退赶去复命。   她瞬间红了脸,无需胭脂,脸颊便红扑扑。   郭弘哲已经穿戴整齐,送走嬷嬷后,踱到妻子背后,看着铜镜里的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洞房的花烛刚燃尽不久,两人红着脸对视,几个丫鬟忍笑旁观。   半晌,郭弘哲清清嗓子,打破寂静,“梳妆啊?”   “嗯。”纪映茹声如蚊蚋。   郭弘哲木讷说:“你慢慢儿梳,不用急,这个时辰,估计母亲还没起呢。”   “嗯。”纪映茹柔顺颔首。   小半个时辰后·东院   窗敞开,一室亮堂堂。   姜玉姝晨起梳头,拿起梳子,麻利梳理发丝,轻声问:“解酒茶呢?”   “已经沏好了。”丫鬟端来茶盘。   里间一阵响动,郭弘磊慢吞吞走出来。   姜玉姝放下梳子,轻快靠近,关切问:“头疼不疼?你昨天喝太多酒了。”   “有点儿。”郭弘磊剑眉拧起,一边洗漱,一边说:“没办法,阿哲的身体,不适合饮酒,亲戚朋友赏脸来喝喜酒,总得有人陪几杯,图个喜庆热闹。”   姜玉姝亲手倒茶,“来,喝杯茶,醒醒酒。”   “唔。”郭弘磊坐下,慢慢喝茶。   她返回铜镜前,匆匆梳头,刚挽起发髻,肩上忽然多了一双手。   郭弘磊握住妻子双肩,弯腰,与铜镜里的人对视,“翠梅不在,你就自己梳头了?别的丫鬟不懂吗?”   “懂,但我自己动手,倒快些。”姜玉姝打开首饰匣,欣慰说:“翠儿有喜了,她想跟回来,被我拒绝了,孕妇禁不起颠簸。”   郭弘磊颔首,瞥见首饰匣,便随手挑了一支玉簪,略加审视,斜插入妻子鬓间,低声问:“如何?”   “好!”   “我也觉得,这样好看。”郭弘磊满意一笑。   姜玉姝站起,推着他走,催促道:“吃早饭去!快点儿,不早了,待会儿得去见小茹。”   “知道。”郭弘磊刚酒醒,罕见地懒洋洋,饭毕,夫妻俩带上三个孩子,去给王氏请安。   晨光明媚,一家老小齐聚正厅。   丫鬟铺了垫子,郭弘哲示意妻子跪下,纪映茹奉茶,恭谨道:“媳妇给母亲请安。”   “嗯,好,好,起来。”王氏虽然不太满意纪映茹的体格和养女身份,但满意其礼数,接过茶喝了一口,按规矩给了礼物,叮嘱道:“小茹,从今往后,你要同阿哲和睦相处,夫妻俩遇事多商量,不可争吵。”   “是。”纪映茹双手接过礼物,“媳妇记住了。”   随后,郭弘哲又提醒妻子,“来,见过二哥和二嫂。”   纪映茹生性怯弱,至今没敢细看郭弘磊,也敬畏当了知县的姜玉姝,毕恭毕敬奉茶,紧张说:“二哥、二嫂,请喝茶。”   郭弘磊温和笑了笑,“不必多礼。”   姜玉姝接了茶,给了见面礼,和善道:“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嗯。”纪映茹规规矩矩,“日后我若有做得不妥的地方,还请嫂子多提点。”   “哪里?以后互相关照才是,咱们一起侍奉婆婆。”姜玉姝和和气气。   “好。”   郭弘哲继续带领,“这是四弟,弘轩。”   纪映茹点了点头,等着对方改口叫自己“三嫂”。   然而,郭弘轩沉浸在忧愁中,沮丧发呆,一动不动。   “咳咳。”王氏见状,咳嗽提醒幼子。   郭弘轩如梦惊醒,仓促拱手,“见过三嫂。”   纪映茹浅笑颔首,丝毫不知“田花魁”,按规矩给了礼物。   最后,王氏愉快吩咐:“孩子们,快来见过你们三婶婶。”   郭煜上前,端端正正行礼,“侄儿见过三婶婶。”   郭烨学着兄长,奶声奶气说:“婶婶好。”   龙凤胎尚在襁褓中,懵懵懂懂,由奶娘抱着,代为行礼。   面对小辈,纪映茹放松不少,柔声细气夸奖几句,一一给了见面礼。   见礼毕,一家人闲聊良久,王氏深知次子必将教训小弟,便和蔼说:“小茹刚进门,阿哲,你领她四处走走,熟悉家里,若是累了,尽管回屋休息。一家人,切莫客气。”   郭弘哲会意,夫妻俩告退。   回房途中,他并未隐瞒,大概透露了麻烦事。   纪映茹立即催促:“既然有事,你快去帮忙,不用陪着我。”   “那,你回房歇会儿,等有了结果我再告诉你。”   她颔首,目送温柔体贴的丈夫远去,暗暗庆幸嫁得良人。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庸州图宁·僻静河边   荆远山平日除了钻研学问,酷爱钓鱼。   这天休沐,他惯例带上书、钓竿、鱼饵、斗笠、篓子……酒壶,择一处树荫,盘腿坐在深水旁边的草地上,熟练支起钓竿。   老教谕一边看书,一边喝酒,不时看看鱼漂,优哉游哉。   不久,鱼漂沉入水中,水面泛起波纹。   老教谕一喜,忙放下书本和酒壶,拿起钓竿,靠近河岸,试探着收竿。   “嘿,上钩喽!”话音刚落,老人突然发现,水面上出现半截人影,他纳闷扭头,“谁——”   岂料,他刚问出一个字,背部忽遭重撞,整个人往前扑,“扑通~”跌入深水中!   “呜咳咳——啊咳咳……”老人会水,但猝不及防,呛水咳嗽,本能地挣扎着游向岸边。   岸上的人沉默不语,紧握一粗/长木棒,每当老教谕靠近岸边时,便冷不防一推,旋即抽走木棒。   如此反复几次,腿脚不便的老人体力耗尽,惊慌失措时,又呛了水,剧烈咳嗽,拼命挣扎,却无法呼救。   转眼,老教谕窒息,逐渐沉入河底,水面泛起层层波纹。   最后,水面恢复平静,如镜一般,倒影森森。   岸上的人始终没吭声,躲在浓密树荫里,拨开枝叶,警惕环顾四周。他估摸着时间,确定荆远山已经溺亡后,拎起木棒,飞快逃离河岸——   作者有话要说:  亲身经历,人在溺水时,根本无法大喊“救命”…… 第232章 家法惩罚   “天衣无缝!”   “哈哈哈~”闻希心情畅快, 举起酒杯,得意道:“这一招,堪称‘天衣无缝’,启恭,还是你聪明!来, 喝一杯!”   “姐夫过奖了。”   李启恭举杯, 郎舅碰杯, 懒洋洋呷了一口, 慢悠悠提醒:“少喝点儿,估计荆家就快送讣闻来了,毕竟同僚一场,快则明早, 慢则后天,咱们得去吊唁。”   “哈哈哈,不妨事!哪怕喝醉了, 我睡一觉也就清醒了。”闻希仰脖, 一饮而尽, 眉飞色舞, “听说, 老酸儒被捞起来的时候, 肚子鼓得像身怀六甲, 他的亲友和学生,嗳哟,哭得可伤心了!但, 所有人都误以为荆远山是酒后失足落水——”   “嘭~”一声响!   李启恭把酒杯一顿,斜睨对方,打断道:“什么叫‘误以为’?事实本来就是:众所周知,荆教谕嗜酒、酷爱钓鱼,独自垂钓时,醉酒失足落水,不幸溺亡,令人痛惜。”   闻希回神,使劲点头,故作悲缅状,“对,对对对!老酸儒、咳,荆教谕不幸死于意外,图宁痛失一位执教半生的先生,实在、实在——”他装不下去了,扑哧大乐,“哈哈哈,解恨,实在是太解恨了!”   “哼,可恶的老酸儒,一向喜欢多管闲事,不知给咱们添了多少乱、多少堵,要不是顾忌姜玉姝,那老东西活不到今年。”   李启恭摆摆手,“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他凑近,严肃问:“老邓,离开图宁了没有?”   “放心!”闻希耳语告知:“事成之后,中间人立刻结清酬劳,他犯下命案,肯定害怕被追查,一拿到钱便出城了,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喽。他自称‘老邓’,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本就是亡命之徒,东躲西藏,从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待满三个月。”   李启恭放下心,“这就好。”   对饮片刻后,小舅子再度凑近,笑吟吟问:“姐夫,上次我提的,纺织作坊的事儿,批令办得怎么样了?”   闻希笑脸一僵,迅速变作愁容,为难表示:“唉,批令一共才三份,知县已经做主发出去两份,眼下只剩一份。究竟给谁?我做不了主啊,底下筛选后,还得姜玉姝过目。”   “银子不是问题。”李启恭拿起酒壶,为对方倒酒,“我那个朋友,十分有诚意,为人大方,具体需要如何打点,姐夫尽管吩咐。”   闻希双下巴颤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清清嗓子,透露道:“咳,其实,我有个朋友,他也对纺织作坊感兴趣,他也想弄一份批令,盖个作坊玩玩儿。”   李启恭早已知情,丝毫不意外,却佯怒质问:“呵,难怪你一直推三阻四,原来压根就没想帮我。既然决定胳膊肘往外拐,何必哄得小弟白白惦记着?亏你还是当姐夫的!”   “啧,瞧你,又急躁了。家有河东狮,岂敢得罪小舅子?姐夫当然选择帮你了!”闻希探身倒酒,笑嘻嘻,“但我也不能失信于老朋友,因此,我绞尽脑汁,总算琢磨出一个两全之策。”   李启恭把玩酒杯,“两全之策?且说来听听。”   “嘿嘿嘿~”闻希打了个酒嗝,提议道:“志同道合便是朋友,既是朋友,同时看好纺织作坊,索性一起经营呗,齐心协力,盈亏共负,比单打独斗强多了。”   李启恭搓搓下巴胡茬,犹豫说:“这……我的朋友,与你的朋友之间,并无交情,甚至似乎曾有过节,他们恐怕不一定乐意联手。”   “老弟,你多虑啦!”   闻希胸有成竹,“商人精明,重利,为了挣钱,什么手段使不出来?何况只是暂时联手而已。待拿到批令后,他们各出一半钱,轻松便能把作坊盖起来,静待日后盈利。前景大好的生意,商人怎舍得拒绝?”   李启恭稍一沉思,颔首道:“言之有理。图宁的桑蚕业,有皇商文家和秦州首富打前阵,不少商人动了心,抢占位置盖纺织作坊,坐等日后收蚕茧,应该是愿意联手的。”   “必定愿意!”   李启恭欣然问:“那,事不宜迟,过两天我设宴,你带上你的朋友,大家吃顿饭,尽快把事情谈妥,如何?”   闻希放下酒杯,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笑眯眯。   李启恭会意,“放心罢,该给的孝敬,不会少了你的。”   闻希颔首,红光满面,举杯说:“此事拖不得,务必赶在知县回来之前办妥,以免到时手忙脚乱。”   “行!”李启恭举杯,两人碰杯,相视一笑,亲密无间,之前的种种嫌隙,仿佛一笔勾销了。   与此同时·赫钦郭府   厅堂高大空旷,门窗紧闭。   香案上,供奉着祖宗牌位,香燃烛烧,庄严肃穆。   案旁高几,放着一根鞭子、一根板子,乃家法刑/具。   除了刚进门的新媳妇和孩童之外,其余几人开始密谈。   王氏坐在香案下方,次子次媳、庶子坐在其对面,均神色严肃。   王氏拉长了脸,吩咐道:“跪下。”   郭弘轩垂头丧气,默默下跪。   王氏威严问:“当着列祖列宗的灵牌,你自个儿说说,都犯了哪些错?”   “儿子、儿子犯了挺多错,自知该罚。”郭弘轩咽了口唾沫,瞥了瞥兄长,讨好地表明:“请母亲和二哥、二嫂、三哥责罚,或骂或打,只要能让家人消气,我甘愿领着。”   王氏怒斥:“甘愿?怎么?你糊涂犯错,还敢不甘愿受罚不成?”   “不敢,不敢不敢!”郭弘轩连忙摇头,“母亲尽管动用家法,儿子知道错了,求您原谅。”   郭弘磊心平气静,一改发现当晚时的盛怒模样,缓缓说:“长辈教训你,是为了督促你改过自新,你若能悔改,家人自然包容。”   “对!如果你不悔改,打,打到你改为止!”王氏瞪视幼子,质问:“即日起,你能不能用功读书?”   郭弘轩使劲点头。   “还敢不敢花天酒地了?”   郭弘轩苦着脸,“娘,我几时花天酒地了?”   “哼。”王氏黑着脸,“没花天酒地?那你的魂儿是怎么被狐媚子勾走的?”   “我——”郭弘轩被噎住了,随即下意识维护心上人,“素素不是狐媚子。自从我为她赎身以来,她足不出户地侍奉病母,我则再也没去青楼听过曲儿。”   王氏深恶痛绝,严厉吩咐:“咱们是清白正经的人家,你不准提‘荤荤、素素’,不准污了家人的耳朵,从今往后,更不准你再与风尘女子厮混,务必用功读书,努力考取功名,以光宗耀祖。明不明白?记住了吗?”   “母亲息怒,请听儿子解释。”郭弘轩眉头紧皱,言辞恳切,郑重告知:“素素身世坎坷,虽然无奈沦落风尘,但她一贯洁身自爱,卖艺不卖身。她绝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   姜玉姝安静旁观,若有所思,暗忖:麻烦,四弟明显爱上了花魁,动了真心,家人越是劝,他爱得越深。   “哦?”王氏鄙夷冷笑,慢条斯理问:“沦落风尘的女人,即使卖艺不卖身,那她用不用抛头露面?卖不卖笑?陪不陪酒?”   郭弘轩霎时脸涨红,万分心疼田素素,仿若自己受了侮辱,不悦答:“她是花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等闲之辈,根本见不到她。”   王氏简直七窍生烟,讽刺问:“花魁?专门伺候达官贵人的,是?”   “唉,”郭弘轩忿忿然,苦恼嘟囔:“母亲压根不了解素素,能不能别冷嘲热讽的?”   郭弘磊脸色一变,沉声呵斥:“放肆!你这是什么语气?立刻向母亲赔礼道歉!”   “娘,您消消气,儿子并无对您不敬的意思。”郭弘轩焦头烂额,慌忙扭身,膝行跪在母亲跟前。   “四弟,母亲说的是事实。”郭弘哲语重心长,直白问:“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楼女子钻研琴棋书画,难道仅仅为了修身养性吗?她若不懂行,岂能获得‘花魁’称号?”   郭弘轩用情至深,正与田素素难舍难分之际,嘀咕说:“你们先入为主,已经给素素定了罪,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肯相信。”   姜玉姝发现婆婆气得直喘,吓一跳,忙为老人顺背,宽慰道:“您别着急,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王氏气愤且伤心,失望痛骂:“你为了一个风尘女子,不仅跟兄长动手,还指责母亲,你、你个孽障。”语毕,她起身,亲手拿起鞭子,折短了,“啪~”甩了幼子一鞭。   “孽障!”   “你个不孝的孽障,鬼迷心窍,为了一个下贱娼妇,竟敢当面指责为娘?”王氏恨铁不成钢,狠下心肠,劈头盖脸地抽鞭子,“今天,必须教训教训你!”   郭弘轩本能想躲,却生生忍住了,抱着脑袋,沮丧说:“您打,打。顺便替二哥揍我一顿,前天晚上,我不该与兄长动手。”   “你——”   王氏脸色铁青,一怒之下抽了七八鞭,气喘吁吁。   小辈见状,纷纷劝阻。   “母亲息怒,歇会儿,仔细气坏了身体。”   郭弘磊硬夺走鞭子,叹道:“您上了年纪,忌怒。”   姜玉姝把婆婆按坐下,“不急,等商量妥当了,再动家法也不迟。”   “谁也别拦着,假如他再敢跑出去见狐媚子,打断两条腿!”王氏愤怒之余,到底心疼亲骨肉,定睛打量儿子的伤势。   “唉哟,嘶~”郭弘轩脸部没受伤,抱着脑袋的手背多了几条鞭痕,察觉母亲心疼了,鼓足勇气,趁机告知:“我知道家里不会同意,但没办法,素素的母亲命运悲惨,漂泊异乡大半辈子,临终前,嘱咐女儿把她运回家乡下葬……咳,素素一个弱女子,从未出过远门,我实在不放心。”   “因此,儿子想护送她去秦州一趟,办完事,立刻回来!求母亲准许。”   王氏捂住心口,无法置信,“什么?你说什么?”   郭弘磊始终克制怒火,冷静审视胞弟,缓缓问:“你考虑清楚了?”   姜玉姝接腔问:“是她要求的,还是你主动提议?” 第233章 一往情深   “不,不是素素的要求!”   郭弘轩眼里闪着怜惜光芒, 用欣赏的语气, 告诉家人:“素素不愿给我添麻烦, 从相识至今, 极少开口求助。她经常宁愿一个人苦苦支撑,也不求援,怕我烦恼。”   姜玉姝心思悄转, 试探问:“但, 即使她不明确求助, 最终却往往能得到你的帮助,是吗?”   “因为我硬要帮她啊。”郭弘轩跪立,不知忆起了什么愉快往事, 语带笑意, “如果我知道了却袖手旁观, 显得多冷漠?唉, 她太要强了,为此,我俩曾经争吵过几次。”   “是吗?”姜玉姝与田花魁素未谋面, 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她丝毫不想结交风尘女子,可今天, 却不得不把此事当成家务思考。   王氏盯着幼子,失望得半晌无言,从牙缝里挤出字, 怒问:“为娘有令在先,不准你在家里提‘荤荤、素素’,你却仍一口一个‘素素’,故意气长辈。哼,花魁的娘病死,与你何干?对方没要求,你上赶着帮忙运送棺材,能得什么好处?”   郭弘轩无法说服家人,强忍急躁,“儿子只是不放心,担心素、担心弱女子的安危,所以决定陪她回一趟家乡。顺利的话,一个半月就能办完事。”   郭弘磊面无表情,“一个半月?看来,你是不爱前程爱花魁,彻底把科考抛在脑后了。”   “四弟,”郭弘哲替弟弟着急,劝道:“即将下考场了,你不认真温书,却要去秦州?你、你——好歹先考完,再处理杂事啊。”   近年,每次一谈起“科考、前程”,郭弘轩就不耐烦,格外心浮气躁。他皱了皱眉,反驳道:“这不是杂事,是大事!另外,我算好了,如无意外,应该能赶回来应试。”顿了顿,他沮丧嘟囔:   “唉,我前几次认认真真地温书,一次都没考上,或许,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并且,我手脚不灵活,也不是学武的料。武不成,文不就,我、我简直一无是处,屡次辜负家人的期望,惭愧至极。”   家人听得同时愣住了,面面相觑。   莫非……患上考试焦虑症了?姜玉姝恍然大悟,十分能理解,宽慰道:“这是什么话?年纪轻轻的,不该妄自菲薄,家人的期望,全是出于关心,你尽力而为即可,有谁下死命令逼你金榜题名吗?”   “难道你是在抱怨为娘平日过于严格?”王氏反省之余,恨铁不成钢,欲言又止。   郭弘轩耷拉着脑袋,“岂敢?儿子是在自责,远远比不上兄长,没出息,没本事给家里争光。”   郭弘磊挑了挑眉,亦能理解,缓和脸色,安慰道:“倘若你是为了功名而忧愁,大可不必。天道酬勤,只要你持之以恒地用功,厚积薄发,总有一天会考中的。大器晚成,也是常见。”   “科考举业之路,自古艰难,非持之以恒者不能成功。”郭弘哲大加鼓励,“先生前阵子刚夸你文章作得好,四弟,切莫消沉,再加把劲,兴许今年就考中了!”   姜玉姝想了想,温和说:“如果你想换个先生、换另一种方式读书,可以商量嘛,家里会尽力给你办妥。”   “听听,你哥哥嫂子如此宽容关切,混小子,你可不能不知好歹!”王氏叹了口气,妥协表示:“你从小玩心重,父母无数次劝诫‘刻苦勤奋’,你总当耳边风,懒懒散散,逼得为娘严格。算啦,即日起,只要你自觉用功,娘才懒得唠叨你。”   然而,在屡试不中者的心目中,亲人的殷切期望与关心爱护,沉甸甸,一年比一年沉,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郭弘轩内心五味杂陈,暗忖:二哥接连升迁,三哥取得功名,二嫂也有官职。   而我,至今一事无成。   他倍感懊丧,倏尔感激亲人的包容,倏尔焦虑于屡试不中,倏尔信心大增,倏尔低落消沉……最终,渴望保护田素素的念头占据上风!   郭弘轩打定主意,承诺道:“我非常感激家人的宽容,今后一定会倍加努力用功的!但,唉,我已经答应素、田姑娘了,不能失信于她。为了能赶回来应试,我过两天就启程,尽快到达秦州,安葬她母亲之后,立刻返回,再考一次试试。”   家人听完,又是一愣,沉默不语。   最终,郭弘磊板起脸,再度问:“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郭弘轩不敢与兄长对视,小声答:“考虑清楚了。二哥,你别生气,我、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弱女子出远门,太令人担心,就好像你不放心二嫂——”   “住口!”   郭弘磊忍无可忍,虎目炯炯有神,肃穆道:“你怎能把家人与风尘女子相提并论?我关心妻子,天经地义;你关心花魁,不成体统。对方若真像你所说的那般‘洁身自爱’,非亲非故,她不应该不断地接受他人帮助。”   王氏满腔怒火,熊熊燃烧,气得又握住鞭子,“正是!她到底欠了多少人情债?准备怎么偿还?弘轩,你听着,为娘决不允许风尘女子踏进郭家的门!”语毕,她咬牙吩咐:   “磊儿、阿哲,等娘闭了眼,就由你们做主,郭家的门庭,万万不能被‘荤荤、素素’一类人踩脏了。你们若是纵容弟弟任性妄为,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安息!”   小辈们一听,默默站起,不敢忤逆激愤的老人,躬身答:“母亲放心,儿子记住了。”   “四弟一时糊涂而已,他已经知错,您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饶他一回?”   姜玉姝稳住婆婆,耐着性子,严肃问:“四弟,你一定要去秦州吗?不去行不行?”   郭弘轩灰头土脸,却爱极了田素素,不惜惹恼全家,铁了心,苦着脸答:“不行呐,我不能言而无信。”他孤立无援,顿了顿,小心翼翼问:“二嫂,你最是通情达理的,又心地善良——”   姜玉姝会意,抬手打断,不疾不徐问:“我先问你:田姑娘母女命运悲惨,与郭家有关吗?是郭家害的吗?”   郭弘轩呆了呆,摇摇头。   姜玉姝又问:“朝廷哪条法律规定我们一定要帮助她母女俩?”   郭弘轩摸摸鼻子,再次摇头。   姜玉姝直言不讳,坦率表明:“我是个俗之又俗的人,而且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凡事得为儿女考虑。家常过日子,人言可畏,坦白说,哪怕田姑娘是乞丐,只要她心术正,我就乐意帮扶,也不会阻止她亲近我的孩子。但,她不仅是风尘女子,还是出了名的花魁,叫人怎能毫无顾虑呢?”   “我希望家里安宁,我喜欢清静。因此,嫂子不敢滥发善心。”   “四弟,你似乎有意迎娶田姑娘,真是令人吃惊,撇开家族名誉和亲友反对,难道你从来没替自己的孩子考虑一二吗?”   郭弘磊凝重道:“我的看法,和你嫂子一样。其实,你已经帮了她很多,她该知足。”   王氏重重拍桌,厉声训/诫:“‘小娼妇养的’,这是十足骂人的话,正常人听了就发怒,孽障,你不嫌弃,家里嫌弃!一旦娶了花魁,全家脸面往哪儿搁?如果、如果你执迷不悟,娘干脆当做没生过你。”   白发苍苍的老人,伤心无奈,哽咽拍大腿,“侯爷,侯爷啊,你早早地走了,把弘轩这个孽障,丢给我,简直没法管教了,你若在天有灵,快托梦管教管教,狠狠骂醒他!”   “娘,您、您别这样。”郭弘轩愁眉苦脸,却不打算改变主意。   姜玉姝蹙眉,与丈夫对视一眼,又跟郭弘哲商议几句,三人合力搀起母亲,对跪地的人说:“罢了,你既然心意已决,坚持要去秦州,那就去。”   “什么?”   王氏惊呆了,旋即阻止:“不能允许!节骨眼上,他应该待在家里专心温书!”   姜玉姝叹道:“四弟的心,根本不在书本上。”   郭弘磊做主,强硬搀走母亲,“弘轩早已及冠,他不是煜儿,拦得住人拦不住心,他敢半夜三更偷溜出去赴约,想必也敢偷偷离家去秦州。除非,您舍得打断他两条腿。”   亲生骨肉,“打断腿”仅是恐吓,王氏当然舍不得打断幼子的腿。她被架着,忧心忡忡往外走,不赞同地说:“不能任由他胡闹呀!弘磊,你赶紧想个办法,务必管住弟弟。”   姜玉姝使了个眼神,郭弘磊会意答:“好,我会想办法的。”   “哎?”   郭弘轩被晾在祖宗牌位前,孤零零,不知所措,茫然问:“娘?二哥?”   “你们、你们什么意思?你们都答应啦?”   “娘,您是叫我罚跪反省吗?跪多久?”   郭弘轩大喊:“嗳,好歹说个时辰!”   王氏气得不吭声,头疼离开。   姜玉姝拉开厅门,郭弘磊迈出门槛,头也不回,淡淡答:“问你的心。你认为应该跪多久,就跪多久。”   “啊?”郭弘轩傻眼了,抬头仰望众多灵牌一眼,旋即心虚低头,煎熬跪立,胡思乱想。   少顷·卧房   姜玉姝搀扶婆婆躺下,“劳神半天,歇会儿。”   “真的放轩儿去秦州?这、这妥吗?”王氏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郭弘磊低声答:“家里指的光明大道,他不肯走,非要自己选一条崎岖险路,妥不妥,他亲自走一遭就明白了。”   “全家左劝右劝,四弟压根听不进去半句,满脑子全是素——”郭弘哲及时改口,“全是花魁。”   姜玉姝感慨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四弟现在毫无理智可言,咱们越是劝,他越是倔,棒打鸳鸯,等于亲手把他推向花魁。老夫人,您舍得吗?”   王氏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姓田的狐媚子,害人精,她分明是缠住轩儿了,哼,今生今世,她休想踏进郭家门槛半步!否则,我死后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家有家规,您放心,我决不允许四弟任性妄为。”郭弘磊毅然决然,缓缓道:“老四不听劝,自讨苦吃,索性让他吃个够,迷途知返最好,倘若执迷不悟,就不值得母亲心疼了。”   王氏愁容满面,揉捏太阳穴,冥思苦想对策。   “咳,”郭弘哲了解弟弟,担忧问:“家里虽然经历过流刑,但当时,遇事全靠母亲和哥哥嫂子拿主意,我和四弟几乎没操过什么心。秦州路远,人生地不熟,四弟的安危……二哥,你怎么看?”   郭弘磊早有打算,“我会安排,你们别声张,也别理睬,必须给老四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这次若戒不掉玩心和懒散劲儿,估计他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王氏意欲阻止,却不愿幼子一辈子没出息,紧张说:“务必拿捏好分寸,那可是你亲弟弟!”   事实上,夫妻俩昨夜就商定计策了。姜玉姝安慰道:“这是自然,一家人,我们怎么可能当真不管弘轩?”   王氏不放心,忍不住嘱咐:“他能悔改即可,不宜惩罚得太重,唉,那个孽障,吃不了苦的。”   郭弘磊没答应,只点点头。   三天后·窄巷   郭弘轩身穿竹青劲装,背着一个小包袱,兴冲冲跑向一所小院子,使劲拍门。   片刻后,一对主仆露面,隔着门,田素素怯怯问:“谁呀?”   “是我!”   院门迅速开启,郭弘轩右脚刚迈进门槛,抬头便对上一双朦胧泪眼,忙软声问:“我来找你,不高兴吗?怎么又哭了?”   田素素肤白胜雪,凹凸有致身姿妙曼,眼尾上挑,唇瓣天然红润饱满,泪珠滚落,楚楚可怜,哽咽答:“几天不见公子,素素既担心,又害怕再也见不到您了。”   郭弘轩饱含怜惜,示意她进屋,“此话怎讲?我答应姑娘的事儿,哪一件没办到?”   “素素是卑贱之人,不值得公子如此费心。”田素素为母守孝,身穿宽大素服,不显身段,但腰肢款摆时,别样地柔媚,婀娜生姿。   郭弘轩立刻道:“又来!唉,你又自轻自贱了。”   “您这几天,是不是遭责备了?都怪奴家,连累了公子。”   郭弘轩豪迈一挥手,邀功似的告知:“挨几句骂罢了,不痛不痒,没关系!不过,我被家里赶出来了,特来投靠,还请姑娘收留。”   “什么?”田素素一惊,停下脚步,桃花眼圆睁——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不用拦,由他去!让他感受感受,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家里舒服…… 第234章 教谕之死   “赶出来了?”   “怎、怎么就——真的吗?”田素素不敢置信, 眨了眨眼睛, 眨掉泪花, 震惊无措。   郭弘轩大咧咧答:“骗你作甚?”他晃了晃小包袱, “喏,看, 我只带了这一个包袱。家里在生我的气,临走前, 谁也不提盘缠的事儿,没辙,我只能觍着脸, 悄悄跟三哥借了二百两。”   二百两?够干什么使的?田素素半信半疑,打量对方摇头晃脑的高兴样儿,试探问:“公子该不会是在说笑?”   “真的!”   田素素拿起丝帕按了按眼睛, 纳闷问:“哪儿有人被赶出家了、却这般高兴的?”   “哈哈哈~”郭弘轩庆幸不已, 不禁大笑, 把包袱扔给丫鬟, 大马金刀坐下,解释道:“你不懂!其实, 我挺害怕二哥的, 他自幼习武、为人严谨,发起怒来会动手, 我招架不住。谁知这次,他竟轻饶了,甚至在母亲动家法的时候, 还主动夺走鞭子。”说话间,他抬手,手背朝上,露出几道鞭痕,“否则,我恐怕会被母亲打得皮开肉绽。”   田素素立刻流露心疼之色,泪水盈眶,疾步凑近,双手捧着对方手掌,哽咽道:“想必是因为探望家母和帮忙料理丧事,害得公子挨打了。素素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对郭弘轩而言,最难消受美人泪。他反手握住柔荑,满怀怜惜之情,“家母只抽了七八鞭而已,不疼。傻姑娘,节哀,别哭了,瞧瞧,眼睛都肿了,这几天究竟掉了多少泪啊?”   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田素素深谙讨男人关爱之道,她泪流不止,凄楚答:“我娘去世了,这世间,素素再无半个亲人,每每考虑今后的日子,怎能不伤心?怎能不忧愁?”   “怕什么?一切有我呢。”郭弘轩怜香惜玉之心陡盛,轻轻搂美人入怀,“我言出必行,答应了大娘,就一定会尽力照顾你!”   田素素顺势依靠对方肩膀,啜泣,柔弱无助。   丫鬟见状,识趣地默默退下。   田素素郁郁寡欢,“我娘临终前说的话,公子不必放在心上。非亲非故,萍水相逢,素素已经得了恩人许多帮助,感激不尽,不敢奢望更多。”   “唉,你总是这般见外,我却不愿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郭弘轩宠爱一笑,叮嘱道:“赶紧收拾行李!咱们尽快启程,先把大娘送回家乡安葬,然后再从长计议。”   “啊?”   田素素一愣,再度双目圆睁,忙抬头,诧异问:“回秦州?”   郭弘轩答:“是啊。这可是大娘的临终遗愿,既然答应了她,岂能不办理?”他邀功似的说:“我知道,姑娘害怕出远门,放心,我会陪你的。”   “但、但是——公子不是要赴考吗?”   田素素擦了擦泪,坐在旁边,定定神,正色劝道:“科考要紧,奴家万万不敢耽误公子的前程!您得专心温书,素素已经想好了:先把我娘的灵柩寄放在郊外一处庙里,等时机合适了,再运回家乡安葬。”   “这怎么行呢?”郭弘轩一听见“赴考、前程”,顿感头疼,皱眉说:“此事不能拖延,拖延则不敬。”   田素素绞紧手指,蹙眉提醒:“但科考——”   “无妨!”郭弘轩摆手打断,满不在乎道:“快去快回即可,如无意外,应该能赶回来应试。”   田素素满心不赞同,意欲反对,却发觉对方微恼,加上对方是仗义相助,她作为女儿,硬拦的话,倒显得不孝了。   她垂首,眸光暗转,怯生生问:“运送灵柩,是素素的家事,不应该麻烦公子的。您突然出远门,令堂等人,同意吗?”   郭弘轩苦恼叹气,“家里不太同意,但并未强硬阻拦。你放心,我说了帮忙,就一定帮到底!”   “……多谢公子。”   田素素心思转了又转,最终起身,感激福了福,“幸亏有您仗义相助,要不然,素素一筹莫展,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赶去秦州。”   郭弘轩忙搀起对方,亲昵说:“叫你别见外,你总是不听!事不宜迟,姑娘快去收拾行李,我来之前,已经雇了几个镖师,以保平安。”   “嗯,”   田素素察言观色,左劝右劝,郭弘轩却执意要去秦州。   于是,她完全被打乱了阵脚,无奈回房,枯坐对着铜镜,面无表情。   “姑娘,郭公子雇了马车吗?”丫鬟忙乱收拾行李,“咱们要去秦州待多久?需不需要收拾秋□□裳?”   田素素揉了揉太阳穴,“他说,雇了一辆马车,顺利的话,往返需要一个半月。”   “哦,那就不用带厚衣物。”   丫鬟开箱翻柜,喜滋滋说:“想不到,郭公子对姑娘,用情竟如此之深!他甘愿抛开科考,护送咱们去秦州,哎哟,真是令人感动。”   他身上才二百两,怎么够花?田素素烦恼叹气,“固然感动,但后果难以设想。看来,他家里气得不轻,既不给盘缠,也不张罗出行事宜,任由四公子雇镖师。郭府明显不赞成秦州之行,连骂带打,劝不住,估计老夫人一怒之下,把小儿子赶出家门了。”   “依奴婢看,郭府只是气一阵子罢了,早晚会消气的,亲骨肉、亲手足,谁舍得真撵走呀?”丫鬟麻利捆包袱,丝毫不担心。   “小丫头,你不懂。”   田素素拿起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发丝,喃喃说:“没错,一家人之间,迟早会选择原谅包容。但我是外人,舍不得责罚亲人,还舍不得责怪外人吗?秦州之行,郭府十有八/九认定是我怂恿的,恐怕此刻,他们正在痛骂我呢。”   “这、这……有理。”丫鬟抱着一个包袱,含糊表示:“其实,奴婢也觉得,横竖没有期限,随时都可以运送灵柩回秦州,不必急在一时。不如、劝一劝郭公子?等他考完再启程呗。”   田素素摇头,苦笑答:“不能劝了。郭公子兴冲冲,主动帮忙,而且是帮忙料理我娘的丧事,我若坚持泼冷水,一则显得不知好歹,二则寒了恩人的心。况且——”   “况且什么?”   田素素心知肚明,却一直没戳破,暗忖:相识至今,我早看出来了,四公子懒散,玩心重,得过且过,缺乏恒心与毅力,无法下苦功读书。   甚至,他颇厌恶读书,只是碍于长辈严格督促,不得不顺从。   秦州之行,他比我还上心,一是怜惜我孤苦,二……估计是他自己想外出透透气。   她并不满意郭弘轩,暗暗嫌弃,却找不到更好的了,冷静想:我应该“懂事”地劝一劝,不该强硬反对。明知故碰逆鳞,惹恼恩人,终身靠谁去?   因此,花魁幽幽叹息,“没什么。”   “您唉声叹气,莫非不满意公子的做法?”   “没有。”   丫鬟小声劝说:“奴婢斗胆劝一句:郭公子家境富裕,品貌出众,一片真心爱护姑娘。您可千万要抓紧呀,万一错过,恐怕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即使找到,年纪呢?年纪一大,就、就……难了。”   田素素咬唇,审视铜镜里的脸蛋,生怕丧失美貌便穷困潦倒,犹如抓住救命浮木,振作道:“我明白!恩人帮我赎身那天,我就下定决心了,今生今世,视他为依靠。哪怕一辈子无名无分也无妨,做外室,总比老死青楼强。”   于是,三天后,她不情不愿,却假装欣喜感激,被恩人搀上马车。   郭弘轩干劲十足,莫名兴奋,喝令:“起程!”   “好嘞。”受雇的镖师鞭子一甩,策马前行,簇拥马车和灵柩,南下秦州。   与此同时·郭府   返程在即,下人开始打点行李。   姜玉姝一边叠衣裳,一边问:“秦州路远,四弟雇了几个镖师,一去一回,人吃马嚼,二百两够花吗?”   郭弘磊坐在矮榻旁,陪龙凤胎玩耍,板着脸答:“懂得节省就够,但老四压根没当过家,十有八/九不够。哼,到时,看他怎么解决囊中羞涩的难题。”   “咱们派去的人扮成镖师,会不会被识破?”   郭弘磊不由得叹气,“夫人多虑了。老四若有那份机警和眼力,怎会被花魁迷昏头脑?”   姜玉姝哑然失笑,随即嗔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男人不贪恋美色,有花魁什么事儿啊?”   郭弘磊挑眉,扭头看着妻子,正欲辩论,龙凤胎却先后爬近,攀着父亲胳膊站起,都对束发头冠感兴趣,踮脚伸手,意欲摘取把玩。   “啊——”龙凤胎并肩,哥哥嗓门洪亮,妹妹附和:“啊啊?”   “停,停下,住手,站好!头冠没什么好玩的。”郭弘磊坐直了,一手护着一个孩子,无奈道:“这俩孩子,跟烨儿一样,我一坐下来,他们就拽头冠玩。”   姜玉姝忍笑旁观,“头冠镶嵌了玉石,鲜艳或有光泽的东西,小孩子都喜欢。”   下一刻,睡醒午觉的郭烨小跑找来,二话不说,双手抱住母亲的腿。   “嗳哟,”姜玉姝弯腰,抱起还不到自己大腿高的长子,关切问:“怎么啦?扁着嘴,没睡醒吗?”   郭烨揉揉眼睛,低落问:“娘,嬷嬷说,你和爹爹,明天又要出远门,对吗?”   孩子的“又”字,令姜玉姝一阵难受,落座榻沿,解释道:“爹娘要去图宁办事,一有空就会回家的。”   “我也想去。”郭烨窝在母亲怀里,顺手揪了揪旁边弟弟的头发。   郭炅懵懂扭头,挪动胖嘟嘟的脚丫子,走向兄长。   “你不能去。”郭弘磊叮嘱道:“你得待在家里,陪弟弟妹妹玩耍。”   虽然聚少离多,但郭烨本能地依赖父母,央求问:“那,我带上弟弟妹妹,大家一起出去玩,可以吗?”   姜玉姝摇摇头,“爹娘不是去玩。而且,图宁太远了,不方便带小孩子。”   郭烨扁扁嘴,不说话了,下巴搁在母亲肩膀上,呆呆醒盹儿,闷闷不乐。   做父亲的见状,威严承诺:“你在家若能乖乖听话,等我下次回来,带一套木质兵器给你。”   “呀?”郭烨瞬间眼睛一亮,鲤鱼打挺似的跳到榻上,欣喜激动,“什么兵器?像哥哥那样的吗?”   郭弘磊点点头,被三个孩子包围,大的激动追问,两个小的仍坚持摘头冠。   “那,爹娘什么时候才有空回家?”   郭弘磊严肃答:“说不准,总之,一有空就探亲!”   “能不能快点儿?”郭烨满怀期待,恨不能立刻收到礼物。   “我尽力。”   姜玉姝见儿子变得高兴,转身继续收拾行李,感慨说:“千言万语,都比不上一份礼物。”   郭弘磊虎着脸,“为父赏罚分明,你若调皮捣蛋,不仅没有奖赏,还得挨打。”   “我听话,我一定乖乖的!”郭烨羡慕堂兄的木剑已久,迅速作乖巧状,卖力陪弟弟妹妹玩耍。   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夫妻俩公务缠身,尤其郭弘磊,必须赶在期限之前回营,故次日一早,两人不舍地辞别亲人,启程离开赫钦,奔向图宁。   四月下旬,土豆早已出苗,图宁田间一片绿油油。   “驾!”   车轮辘辘,驶向图宁。   姜玉姝虽然会骑马,但细皮嫩肉,骑久些就磨破皮,因此大多坐在车里。   晌午,她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脸颊被捧住了。   “醒醒,到城门了。”郭弘磊右手拎着马鞭,左手抚摸妻子脸颊,低声说:“我赶着回营,就不进城了。”   “嗯?”   “哦!”姜玉姝困意消失,一咕噜坐直,脱口嘱咐:“你回营后一切小心,多保重。”   郭弘磊吻了吻她额头,“知道。”两人耳语几句,于城门分别,她回县衙,他赶往营所。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后衙角门外。   “夫人,到了!”车夫勒马。   姜玉姝在车上睡了一觉,精神抖擞,轻盈跳下马车,快步往里走。   不久,翠梅闻讯迎接,挺着五个月的孕肚,远远便欣喜呼唤:“夫人!”   “唉,您可算回来了!”   姜玉姝脚步一慢,“听你的语气,难道出事了?”   翠梅小声答:“荆教谕死了!唉,他的学生过于悲伤,十分冲动,几次围堵黄县丞,求他主持公道。”   “教谕死了?”姜玉姝停下脚步,惊讶问:“我走之前,他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死了?”   “仵作推测他是酒后失足落水,溺亡。”翠梅迫不及待禀告:“但有个证人,一口咬定,教谕是被人推进河里的,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凶手抓住了没?”   “没有。河岸没发现任何线索,证人根本没看见凶手的脸,官府无从着手追查。老教谕的学生,天天上衙门哭,要求严惩凶手,劝不听,赶不走,闹得很不像话。” 第235章 传见暗卫   午后, 天光亮堂堂。   离夏季还远, 天不热,县丞黄一淳的官袍却汗湿了。   他汗流浃背, 步履匆匆,一口气赶到角门旁的偏院, 边走边擦汗, 如释重负唤道:   “大人!”   “您总算回来了!”黄一淳靠近拱手,歉意道:“县尊大驾回衙门, 下官接到消息,刚想迎接, 却被急务绊住了脚,拖到如今才来请安。”   姜玉姝无暇休息,一回县衙就开始忙碌。她直起腰,双手沾了泥土, 拍拍手,含笑应答:“都熟悉了,不必拘礼。我回家探亲期间, 辛苦你了, 你先坐会儿,容我洗洗手, 再谈正事。”   “应该的, 下官只是尽本分罢了。”黄一淳额头冒汗,缓了缓神,扫视四周:   空地上, 堆着几十个大竹筐,筐底铺着干草,装满一尺多高的树苗。树苗根部,均带一团泥巴,泥巴外裹着蕉叶。   姜玉姝吩咐:“今天来不及安排,你们把桑树苗搬进阴凉处,往根部略撒点儿水,不宜多,也不宜少,保持湿润即可。”   “是!”几个小厮领命,招呼一众衙役,忙碌搬运树苗。   黄一淳蹲下细看,“果然是桑树苗!这种看起来,跟衙门上次采买的,有些不太一样。”   下人打了井水拎来,姜玉姝低头洗手,解释道:“对,品种不同。这一千棵,是我托人从中原买的,据说比较耐寒。图宁冬季漫长,冰天雪地,桑树如果不能过冬,大家就白忙活了。”   “若能成活,养大了,可以不断地折枝插条,一千变十万万!”   “但愿如此。”姜玉姝洗净手,接过帕子擦拭。   黄一淳顺口问:“那,您打算把它们种哪儿去?”   姜玉姝早有计划,“润河南岸,挑一个合适的山坡!”她往外走,招呼道:“走,去厅里谈。说来听听,我不在衙门的时候,都发生什么大事了?”   不久,两人落座,婆子奉茶。   黄一淳首先禀告:“闻主簿负责的粮食作坊,已经建了一小半了,预计夏收前后竣工。”   姜玉姝满意颔首,“好!比我预想的快了许多。”   “钱筹够了,自然快。”   姜玉姝淡淡一笑,“闻希不仅擅长溜须拍马,办事能力也不错,否则调停不了千头万绪。可惜,他贪念重,心术不正。”   黄一淳赞同颔首,“没几分本事,当不上主簿的。”他又告知:“至于纺织作坊,则仍在挑选地方,尚未动工。按您的意思,址定于南城片,文家和梅家一边雇人种树,一边商量着盖作坊,暂不知他们的具体想法。”   姜玉姝一挥手,“任由他们慢慢商量,此事用不着急。他们两家的树苗,成活了多少?”   “跟官府差不多,大概六成,长势还算不错。”黄一淳继续禀告:“至于县学,下官已经招募了一群工匠,石料、木料等也筹备好了。县学与作坊不同,现已择定本月二十八动工,到时,请大人驾临,接见热心捐资的老百姓,并主持功德碑刻碑仪式。”   姜玉姝会意,“我知道了。”她喝了口茶,凝重问:“我一回来就听说,荆教谕去世了?”   “唉!”   “下官正要禀告此事。”黄一淳惋惜叹气,眉头紧皱,“您既然听说了,想必已经大体了解,自从李昌作证以来,老先生的学生们非常激愤,几次找到下官,请求官府尽快抓捕凶手——官府倒是想,但、但上哪儿抓去啊?李昌虽然一口咬定教谕死于谋杀,可他提供不了证据,仅有证词,无法追查。”   姜玉姝神色严肃,“知恩图报,李昌是个有情义的人。假如不是他临时起意去陪老先生钓鱼,所有人都会误以为死者是酒后失足落水。”   “李启帆奸/污案里,是教谕指点李昌咬住‘内乱’一点的,因此,证人出于感恩,一口咬定教谕是被谋杀。”知县外出,近半个月,黄一淳忙得不可开交,着急上火,扼腕道:“据证人说,他当时在远处高坡上,望见一个拎着木棍逃离河岸的男子,但并未目睹对方推教谕下河的动作,这、这难办呐。”   姜玉姝若有所思,“李昌是想当然地猜测。”   黄一淳颔首,“据说,他起初没重视,直到发现岸边的书、酒壶、以及漂浮在水面上的钓竿时,才发觉教谕可能溺水了,一顿忙乱,等捞起尸体时,那名拎着木棍的男子,早已无影无踪。”   “听说,”姜玉姝盯着青花瓷茶杯出神,“现在大部分人认为教谕死于谋杀、小部分人认为是意外,另有一些人,怀疑李昌就是凶手?”   “是。”黄一淳直摇头,“确有一些人怀疑李昌,但并非指责他恩将仇报,而是怀疑两人钓鱼时、李昌不慎令恩公落水,施救不及,致使其溺亡,因害怕被追究,慌乱之下,编造出‘拎着木棍的男子’。”   姜玉姝喝了口茶,“这种情况,不无可能。但查案讲究证据,猜测仅可供议论,不能作为证据。死者家属报案了吗?”   “报了。死者家属说了,查清真相之前,不敢下葬。”   姜玉姝垂眸思考,“衙门各有分工,典史负责巡捕缉盗和查案。李启恭查得怎么样了?”   “荆家一报官,我们听说教谕被害,立刻赶去查看,李启恭带领捕快,叫上李昌,连夜搜捕疑犯,满城搜遍了,也没抓住‘拎着木棍的男子’。”   姜玉姝沉吟片刻,“我知道了。你先回前堂,吩咐下去,尽快安排人手栽种桑树苗,晚了就难成活了。其余的事情,我思考思考,明早召集大家,共同商量,集思广益,一件一件地办。”   有知县坐镇主持大局,黄一淳仿佛有了主心骨,不再焦头烂额,起身道:“您刚回来,舟车劳顿,快请歇息,明早再从长计议。”   “好。”   夜间·书房   傍晚时,姜玉姝泡了两刻钟的热水澡,一则解乏,二则静心思考。然后,她打起精神,吩咐悄悄传暗卫。   “夫人晚饭没吃多少,燕窝羹已经炖上了,睡前吃一盅,最是滋补的。”翠梅拿了件薄披风,为女官披上。   姜玉姝从冥思中回神,拢了拢披风,笑道:“滋补?睡前吃宵夜,最容易发胖才是真。”   “发胖就是发福嘛,富态。”   姜玉姝果断拒绝,“我还年轻,不想发福!你有孕在身,别跟着我熬,早些睡。”   “多谢夫人关心。不过,奴婢整天待在后衙,没什么事可做,白天睡多了,晚上不困。”翠梅拿起剪刀,剪了剪灯芯,挑亮烛光,不舍地说:“唉,姑娘回府了,后衙少了她,冷清许多。以前大家围着孩子,说说笑笑,高高兴兴,一整天一下子就过去了。”   姜玉姝想起儿女,笑容淡了淡,叹道:“唉,晓嫣在时,我平日没什么空照顾她,家里热闹,她跟哥哥们在一起,更快乐!”旋即,她打趣说:“你喜欢孩子,干脆多生几个,到时热闹是热闹,只怕你嫌吵。小孩子调皮捣蛋时,能气得爹娘头疼。”   翠梅咬唇,下意识摸了摸腹部,脸泛红,不禁满怀期待,“荣哥也叫我多生几个……顺其自然。唉,自己生的,再如何调皮捣蛋,也只能忍受,又不能扔掉。”   “哈哈哈~”姜玉姝忍俊不禁,赞同颔首。   下一瞬,亲信小厮邹贵禀告:“夫人,老侯来了。”   姜玉姝收起笑容,“请他进来!”   转眼,受雇为知县暗卫的男子入内,老侯身穿杂役服,四十开外,貌不起眼,抱拳行礼,躬身问:“大人传见,不知有何吩咐?”   “坐。”   “谢大人赐座。”老侯毕恭毕敬,落座,目蕴精光。   姜玉姝示意上茶。   老侯嘴里谦恭道谢,举动却不卑不亢,接过茶,嗅了嗅茶香。   姜玉姝轻声问:“我交代你的两件事,办得如何了?”   “您请过目。”老侯有备而来,呈上一纸筒。   邹贵接过展开,没发现不妥,才转交给知县。   姜玉姝一目十行,阅毕,不由得咋舌,纳闷问:“你们说,李启恭妻妾成群,却勾三搭四,专好与有夫之妇厮混,他究竟什么毛病?”   翠梅鄙夷撇嘴,“见一个爱一个,花心呗。”   “家花没有野花香。”邹贵小声嘀咕。   姜玉姝面不改色,翠梅斜睨同伴,“野花香?仔细我告诉你老婆!”   “别别,千万别,我说笑而已。”邹贵脖子一缩,讪笑。   老侯尽职尽责地禀告:“承蒙大人赏识信任,侯某暗中盯梢李启恭半年间,目前发现,他有四个姘头,全是有夫之妇,不定期幽会偷情,至于他曾经玩腻抛弃的,就不清楚了。另外,他和闻希是郎舅,私交甚密,经常一处喝酒,隔三岔五设宴请客,频繁宴请商人。”   “最近,他们收了不少孝敬,侯某能接近并确认的,都记下了,其余无法接近的,则不得而知。”   姜玉姝满意点头,“办得不错,本官用对人了。老罗举荐的,果然是可靠能人。”   “能为您效劳,是侯某的福分。”老侯顺势问:“不知老罗,在贵府过得怎么样?”   姜玉姝笑了笑,“他在我家当护院教头,平日教小厮练练拳脚,算是安稳清闲,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改行,投奔结义兄弟去。不过,在改行之前,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当初,老罗被郭校尉挑走时,就想捎带上兄弟,唉,侯某天生劳碌命,实在享受不了安稳,无法胜任,婉拒了。大人若不嫌弃,在下甘愿一直为您效犬马之劳!”老侯倾身问:“有什么事,大人尽管吩咐!”   姜玉姝严肃道:“我需要你帮忙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第236章 亲往吊唁   “找人?”老侯摩拳擦掌, “什么人?”   姜玉姝端坐,烛光照下, 脸庞玉白柔美,缓缓告知:“一个无名无姓、甚至不确定存不存在的人。”   “啊?”老侯愣住了, 为难表示:“至少要有一两个线索, 不然,无从着手寻找。”   姜玉姝温和道:“我知道这种事难办, 故不提具体要求, 你尽力而为即可。本县的教谕, 姓荆,字远山, 半个月前被人发现溺亡在河里,现有一个名叫李昌的证人, 表明曾亲眼目睹一个‘拎着木棍的男子’飞奔离开河岸。据此, 许多人怀疑, 教谕可能死于谋杀, 种种猜测, 沸沸扬扬,官府必须尽快调查清楚, 以平息议论。”   “哦, 原来是这件事!侯某听说了一些,但因平日忙,没太留意。”老侯搓搓手掌,“您是想叫侯某打听行凶疑犯下落吗?”   姜玉姝点点头, 叮嘱道:“官府正在盘查,你暗中先盯一盯李昌,如果发现他撒谎,说明所谓的凶手根本不存在,他若没撒谎,你就设法打听打听。一个大活人,衣食住行、亲戚朋友,不可能没留下任何痕迹,明查暗访,双管齐下,但愿能找到线索。”   “老规矩,你小心行事,仔细打探,等有了重大结果,马上禀告。如何?”   老侯考虑片刻,干脆利落点头,口头禅似的答:“能为大人效劳,是在下的福分!侯某明白了,回去立刻琢磨琢磨,探明李昌的为人。”   姜玉姝微笑道:“好。”她使了个眼神,邹贵会意,掏出事先备好的钱袋,交给暗卫,熟稔道:“侯哥若办得好,我们夫人绝不亏待!”   “多谢。”老侯忙起身,双手接过酬劳,恭敬道谢,而后躬身道:“那,事不宜迟,侯某告辞,马上想办法办事。”   “去。”   姜玉姝目送暗卫离开,仍端坐,沉思良久。   夜渐深,丫鬟端来宵夜。   “夫人,燕窝羹好了,您尝尝?”翠梅揭盖搅了搅,冰糖燕窝枸杞子,热气腾腾。   姜玉姝回神,起身摆摆手,疲惫答:“你吃了。我连日赶路,颠簸得胃难受,得清淡空几天肚子,养养胃口。”语毕,她慢吞吞往外走,掩嘴打了个哈欠,“困死了,睡觉去!”   “啊?好、好。”翠梅一边谢赏,一边催促小丫头铺床。   姜玉姝回卧房途中,忽想起一事,扭头问:“奠仪准备了吗?明天我要去吊唁荆先生。”   “管家傍晚就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带去荆府。”   “好。”她困倦不堪,虽然诸多公务压在心头,却没精力思考,几乎沾枕即眠。   与此同时·李府   “哼!”   闻希气愤黑着脸,懒得在小舅子面前掩饰,厌恶骂:“母老虎,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   “下次你姐姐要是再敢无理取闹,老子一定把休书扔她脸上!”   李启恭皱眉捏着酒杯,心不在焉,宽慰道:“行了,姐夫,消消气,不要跟妇道人家斤斤计较。等下次见面,我一定说说姐姐,叫她别总是疑神疑鬼、争风吃醋。”   “你一定要说说她,不然,日子没法过了!”闻希灌了口闷酒,抬手摸了摸脸颊的指甲划痕,诉苦道:“男人养家,平日免不了应酬。我约了朋友谈正事,她却误以为是喝花酒,醋性大发,又哭又闹,挠花了老子的脸。”他故意省略自己先动手打老婆一耳光的事实。   “明天,怎么见人呢?”   李启恭随口建议:“几道清浅划痕罢了,有什么怕见人的?你干脆说是被猫挠的。”   “啧,算了罢,如今衙门上下,谁不知道我娶了一只母老虎?”闻希拿出帕子,小心翼翼,摁了摁划痕,气得想休妻。   李启恭瞥了瞥,忍着不耐烦,凝重道:“家务琐事先放一边,谈正事要紧!姐夫,如果老邓被抓住,变数就太大了,他多半熬不住拷打,供出上头,查到最后,兴许会连累我们。”   “不、不会的!”闻希咽了口唾沫,凑近,耳语告知:“我昨晚刚秘密见了老邓的上头,他拍着胸膛说‘老邓隐姓埋名,早已逃远了,即使朝廷出面通缉搜捕,也不一定揪得出他来’!”   “此话当真?”   闻希使劲点头,安慰对方,亦安慰自己,“中间人不同于老邓,他家世居邻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不敢撒谎骗老子的,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祈求上苍保佑,但愿老邓已经逃到了天涯海角,余生逍遥法外。”   “他是老手了,罪行累累,亡命之徒,深知一旦被抓必死无疑,因此,那种人宁愿拒捕而死,也不愿入狱受刑。”闻希吃了口菜,却食不知味,“咳,应该不会连累咱们的。”   李启恭呷了口酒,酒液含在嘴里,漱来漱去,腮帮子左鼓右鼓,咽下酒液,咬牙切齿,“李昌,李昌……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百密一疏,当时,想方设法支开了老酸儒的亲属和学生,但不料,李昌竟然临时起意,跑去陪老东西钓鱼,更不料,他竟然发现了老邓。”   闻希心神不宁,却故作满不在乎状,“无妨,李昌仅远远望见了背影而已,他压根没看见老邓的长相,一问三不知,抓不住老邓,就是空口无凭,永远破不了案,拖上三年五载,变成悬案,将被慢慢遗忘,伤不了咱们一根汗毛。”   “希望如此。”   “李昌,哼,那也是个活腻了的,自找死路,且让他再活几年,总有一天,老子会同他算账!”闻希无心吃喝,抱着手臂,靠着椅背,大腹便便,烦中作乐,揶揄说:“唉哟,李昌明明是你们李家堡的人,却与荆镇交好,李氏族长,管教无方啊。”   李启恭脸色阴沉沉,冷冷说:“启帆的死,是一根刺,他看见了老邓,又是一根刺。吃里扒外的东西,不除不行,否则,肉中刺扎得人忒难受。”   “必须拔除,但得等风头过去了,以免外界怀疑咱们。”   李启恭一撂酒杯,“我明白。”他打起精神问:“纺织作坊的批令,你有几成把握能弄到手?咱们已经收下孝敬,光收钱不办事,可不太好。”   “知道!”闻希胸有成竹,“知县回来了,快则明天,慢则后天,我找个合适时机,会向她提的。光咱们答应了没用,还得她点头,才为准。”   “抓紧点儿。”李启恭挪近些,郎舅挨着,商议至深夜方散。   翌日   姜玉姝召集众小吏,商议一番公务后,浩浩荡荡前往荆府,吊唁教谕。   荆远山溺亡,亲朋好友与学生们或接到讣闻,或听见噩耗,纷纷来吊唁。   灵堂内,哭声阵阵,风一吹,白色挽幛和幔布飘飘荡荡,一下一下拂过漆黑灵柩。   姜玉姝率众登门,层层通报声往里传,“知县驾到——”   少顷,荆远山之妻被小辈簇拥,个个身穿素服,原本硬朗的老妇人几乎一夜之间衰老,憔悴至极,眼睛红肿,嗓音嘶哑,尚未靠近,便跪倒在地,哀哀恳求:   “姜大人!求求大人,主持公道,查清案子,让远山安息!”   “求大人彻查,严惩凶手!”   “现有证人指出,先生是死于谋杀,官府一定要抓住凶手啊。”   老妇人领头,死者的子孙和学生们,陆续下跪,一地素白,一声声嚎哭与恳求,哀伤悲恸之情扑面而来。   姜玉姝被护卫和下属团团保护,她叹了口气,示意护卫略退开,亲手搀扶荆妻,安慰道:“老人家,节哀,请放心,既然成了案子,官府自当彻查。教谕是朝廷命官,倘若查出荆先生是被谋杀,凶手死罪无疑!”   “那,衙门抓住凶手了没?”荆妻满怀期待。   姜玉姝正色答:“目前正在全力调查,一有结果,就会告诉你们。”她搀着老人,走向灵堂,“本县失去一位尽职尽责的教谕,令人痛惜,同僚一场,我想去给老先生上柱香。”   “哎,请,您请。”荆妻步履蹒跚,虚弱得被儿子架着走,哽咽小声说:“多谢大人,不计前嫌,肯来吊唁。”   姜玉姝轻声道:“应该的,知县与教谕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真嫌隙。”   下一刻,荆远山的长子躬身递香,姜玉姝接过,肃穆拜了拜,垂首,默哀须臾,上香。   随从小吏们,先后上香,惋惜叹气,百般劝解死者家属。李启恭和闻希混在其中,毫无异样。   姜玉姝走出灵堂时,荆远山的子孙媳妇们恸哭磕头送别,她示意主簿代为搀扶死者的长子,安抚了几句,才凝重离开,快步吩咐:“走,去粮食作坊看看!”   闻希小跑尾随,精神百倍,“早已打扫干净了,恭候县尊视察!慢些,您慢些,当心台阶。”   于是,一行人踏出荆府,赶往建造中的作坊。   图宁是晴天,但距离秦州三百里处的官道上,却下起了倾盆大雨。   “驾!”   “呸呸,好大的雨!”   车夫吐掉雨水,抹了把脸,使劲甩鞭子,带路的镖师大喊:“前面有个破庙,快,去那儿避一避雨!”   赶路十来天,郭弘轩的兴奋劲儿逐渐消退,沿途的山水风光,也慢慢看腻了,仅剩一个念头:早日抵达秦州,尽快安葬灵柩。   由于盘缠不够,只雇了一辆小马车,车内是田素素主仆,他不愿心上人觉得自己孟浪,便大多骑马,累了跟车夫挤座。   风雨中,郭弘轩策马靠近,矮身问:“素素?”   “哎——啊呀!”田素素掀开窗帘,冷不防被淋了一脸雨,下意识捂脸,怕毁了妆。   “哈哈哈~”郭弘轩大笑,“吓着了?”   田素素抿嘴一笑,“没有。”她柔声提议:“好大的雨,公子小心淋了雨着凉,进来避一避?”   郭弘轩却摇头,君子风度翩翩,豪迈答:“嗳,这点儿雨,不算什么!想当年,流放途中,狂风暴雨也得赶路。”   “可是——”   “你们坐好,”风雨声盖住了花魁嗓音,郭弘轩没听清,自顾自地说:“我去后头看看。”语毕,他一甩鞭子,策马离开。   “哎——公子?”   丫鬟左手摁住被风刮得乱晃的窗帘,右手取出帕子,“姑娘,快擦擦雨水,小心着凉。”   田素素却先翻出菱花镜,然后才接帕子,在颠簸马车中,对镜擦干雨水,并审视自己的脸蛋,幽幽叹息,喃喃说:“我真不明白,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郭公子原是侯门贵公子,正人君子,所以他不像寻常纨绔那般性急,第一天认识就对姑娘动手动脚。”心腹丫鬟附耳,赞叹:“郭府规矩大,教出来的公子,自然比一般男人守礼。”   田素素蹙眉,“可他未免太守礼了!相识至今,顶多搀一搀、搂一搂,连——”她忍不住抱怨,“赶路十来天,夜宿时,琴棋书画玩得高兴,但他从未留下,宁愿与镖师谈天说地,也不陪我。”   “这、这……或许他是不好意思?”   田素素咬唇,“我猜也是。”   “姑娘既然下定了决心,不妨主动些。”丫鬟直言不讳,“横竖大家都知道,是他为姑娘赎了身,不在一起才奇怪呢。依奴婢看,最好尽快生下一儿半女,母凭子贵嘛,到时,生米煮成熟饭,说不定郭府会松口也未可知。”   田素素则想得更长远,“没错,女人不能没有孩子。我若能为他生下儿子,将来,即使男人喜新厌旧了,但虎毒不食子,看在孩子的份上,恩人应该不会苛待我。”   “对呀!”   主荣仆荣,丫鬟鼓励道:“刚巧,今天下大雨了,晚上投宿客栈的时候,奴婢叫店家熬姜酒驱寒!到时,喝醉了……凭姑娘的美貌,奴婢不信郭公子不动心!”   田素素娇羞一笑,嗔道:“小蹄子,少嚷,当心被外人听去了,耻笑咱们。”   青楼出身,怕耻笑?还活不活了?   “随便外人怎么笑话!要名声有什么用?荣华富贵才是实在的。”丫鬟殷勤伺候,一心想彻底远离青楼,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田素素深感赞同,“那,我今晚再试一试。” 第237章 城郊险况   傍晚一阵倾盆大雨, 郭弘轩等人被浇成了落汤鸡,匆匆投宿客栈。   入夜后,雨淅淅沥沥, 一直下个不停。   偏僻小镇, 客栈简陋,但还算整洁, 二楼一间上房内,忽然传出悦耳琴声。   窗半开,湿润凉风吹入,吹得纱帐飘荡,吹得花魁穿的素白长裙也飘荡。   昏黄烛光下, 田素素脂粉未施,蹙眉垂眸, 眼角眉梢蕴含愁色, 专注抚琴, 十指纤纤, 娴熟抚弄琴弦,琴声如泣如诉,哀婉动人。   雨一直下, 风一直吹, 烛光摇曳,满室影子乱晃。   赶路枯燥乏味,夜宿时,惯例, 两人先是下了几局棋,然后谈论诗词,再免不了听两首曲子。   郭弘轩悠闲惬意,坐在旁边静静欣赏。   桌上摆着一大壶姜酒,并几碟下酒菜。不知不觉间,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醉意上头,酒热上脸,脸膛泛红,额头冒汗。   片刻后,柔荑斜划过琴弦,按住,缓缓收势,琴声停止。   “好!”郭弘轩立即放下酒杯,“啪啪啪~”抚掌,夸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姑娘的琴技,愈发高超了!”   田素素抿嘴一笑,谦虚道:“哪里?公子过奖了。因为忙着家母的事儿,素素很久没用心练习,生疏了。”语毕,她扭头,脖颈白皙纤细,凝望窗外的雨夜,一声叹息。   郭弘轩关切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又叹气?”   田素素起身,款款走向窗口,探出去半身,伸手接雨水,忧愁答:“这几天总是下雨,耽误行程,比预计慢了许多,不知何时才能到秦州?唉,奴家真担心害得公子赶不上应试的日子。”   ——她探身时,身体前倾,大风刮过时,吹得素服左飘右荡,忽而凸显纤腰,忽而凸显翘/臀。   郭弘轩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而且喝得醉醺醺。他目不转睛,刹那间看直了眼睛,用力咽唾沫,喉结滚动。   田素素没等到回应,纳闷扭头,上挑的桃花眼一扫,心下了然,暗暗得意,继续犯愁,提议道:“实在不行的话,公子请先回赫钦应试,安葬的事儿,素素自会想办法办理。”   “呃、啊?”郭弘轩回神,颇狼狈地别开脸,“你刚才说什么?你叫我先回赫钦?”   田素素叹气,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背靠窗台,绞紧手指,“素素是看阴雨绵绵,耽误行程,公子恐怕不能及时赶回赫钦应试,所以……你先回去,科考要紧,素素万万不敢影响恩人的前程。”   “原来你是为这个事愁啊!”   “嗳,愁甚么?我心里有数,应该能赶回去应试的。你别、别站在窗口,风大,淋雨,仔细着凉。”郭弘轩仰脖,一饮而尽,撑桌站起,暗忖:如果错过,说明是天意,老天爷阻止,索性顺势不考了,反正还有下次,嘿嘿嘿。   不料,姜酒烈,他喝得太多,脚软,刚站起,便一个踉跄。   “小心!”田素素欲趁机搀扶,脚步一动,身体却被扯住了,吓得“哎哟”一声。   郭弘轩诧异问:“怎么了?”   田素素扭腰,发现后衣摆被破旧窗台的木刺勾住了,当下暗叫“天助我也”!她眉头紧皱,一边揪扯,一边懊恼答:“衣裳,被窗台勾住了。”   “我看看。”郭弘轩呼吸间满是酒气,稳住步伐,靠近相助,“别动,我帮你解开。”   “嗯。”   小客栈的窗台,并不宽敞,挤着两个人。   郭弘轩弯腰低头,试图揪出宽大的素服后摆;田素素垂首,顺从地一动不动,几乎是依偎在他怀里。   风吹过时,雨丝扑面,位于上风处的花魁身上,散发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   郭弘轩酒量一般,醉了六成,头晕脑胀时闻见香气,停下拽衣物的动作,脱口说:“好香啊。”   “什么?”田素素抬头,四目对视。   “你、你……”郭弘轩不由自主,盯着对方微微敞开、散发幽香的领口,“好香。这是什么香?”   田素素眨了眨眼睛,浅笑答:“奴家最近没用香粉,这应该是衣裳搁在箱子里时、沾了熏衣香了。”   “哦!”郭弘轩恍然颔首,挠挠头,继续帮她拽衣摆。   田素素见状,左手为他遮额头,“哎呀,雨越下越大了。”她右手也开始拽,“来,我自己试试。”   “不、不用,我帮你!”郭弘轩虽然醉了,但并非拽不动,而是怕扯坏衣裳,才小心翼翼的。   但田素素早已打定主意,为了牢牢攀住救命浮木,心一横,使劲一拽!   “嗤啦~”一声,在两人的三只手下,衣裳被撕裂了,破了个大口子。   “啊!”田素素惊呼,再度心一横,连忙捂住,后退躲开时,又一使劲,“嗤啦~”声响后,破口更宽了,腰带亦被木刺勾开,衣裳滑落。   “等——”郭弘轩呆住了,说不出话,尴尬杵着,理智明白应该别开脸,但他情不自禁,本能地打量对方:   宽大素服内,她穿着葱绿肚兜,薄薄的贴身绣花丝织物,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躯体。   她肤白胜雪,丰满处高耸,被葱绿色衬得更白,羞臊躲避时,雪白丰满颤动——   “啊!”田素素脸红耳赤,迅速抬手捂住,手忙脚乱地弄衣裳。   郭弘轩一个激灵,如梦初醒,急忙别开脸,趔趄转身,大着舌头说:“抱歉,实在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快、快整理整理。”   转眼,他仓促之下,一脚踩住对方裙摆,两人同时惊呼,最终狼狈摔倒,燥热冒汗的醉酒男人气喘吁吁,压在了她身上。   郭公子虽然不够出类拔萃,但家境富裕,正直善良,可以依靠。田素素内心十分冷静,表面却羞窘无措,挣扎着意欲起身。   肌肤相亲,软玉温香在怀,醉醺醺的男人怎能毫不动心?况且,郭弘轩早已动了心。   他喘着粗气,一把按住对方,“别、别动,不要乱动。咳,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然而,他情不自禁俯身,酒气喷在她脸上,越靠越近,直至唇相贴。   罢了,罢了,下半辈子,就靠他了。田素素咬唇,慢慢闭上眼睛。   五月初,天气越来越热。   清晨,图宁县衙,官吏齐聚议事厅,商议公务。   姜玉姝垂首翻阅,慢吞吞掀页。   主簿坐在县丞之后,闻希悬着心,唯恐女官不满意自己推荐的人选。   半晌,姜玉姝合上公文,喝了口茶,皱眉问:“这两个商人,其中一个原是经营皮料的,另一个却是贩茶叶的,他们联手,有盖作坊的实力吗?”   “有,有的。”闻希在知县面前,一向毕恭毕敬,解释答:“图宁开了桑蚕业的先河,吸引了不少有远见的商人,卑职等人精挑细选,您看见的皮料商是本地富商,茶商则是陵县的,均有实力,他们联手,绝对有经营作坊的能力!”   姜玉姝揉了揉太阳穴,“有实力就好。既然你们核查过了,我就不见了,第三份批令给他们。”   闻希顿时大喜,“是。”   李启恭正暗喜时,突听见上首发问:“李典史,荆教谕的案子,可有进展?”   “惭愧,卑职无能。”李启恭躬身,垂手侍立,为难表示:“卑职带人搜遍全城,几乎把案发现场河岸草地翻了过来,仍未发现可用的线索。但您放心,卑职一定竭尽全力,追查到底!”   姜玉姝严肃吩咐:“教谕是朝廷命官,绝不能草率结案,务必彻查。”   “卑职明白。”   姜玉姝起身,绕出书桌说:“最近连降大雨,不知道河堤怎么样了?一个多月没出城,今天晴朗,我出城一趟,看看润河堤岸,顺便瞧瞧桑树。县丞留下,有急事的话,派人出城报信。”   黄一淳颔首,站起相送,“那您小心,最好早些回城,天黑了路难走。”   姜玉姝点点头,带领一队衙役,并自己的护卫,快步踏出衙门。   “大人,”李启恭负责护送,站在马旁,迟疑问:“您……不乘车也不坐轿?”   “前天刚下过大雨,路上多水洼,车轿难行,不如骑马。”语毕,姜玉姝摸了摸马脖子,接过护卫递的鞭子,踩蹬上马,坐稳,熟练勒转马头,率先前行,扬声道:   “走,趁时辰还早,天不热。”   几名护卫簇拥她,马蹄声清脆,奔向城门。   李启恭翻身上马,盯着女官背影,催马追赶,心想:不一般,她太不一般了。可惜,只能看,不能碰。   不久,一行人穿过闹市,姜玉姝按辔徐行,当路过粮食作坊时,她勒马,定睛遥望,满意颔首,愉快说:“盖了一大半了,夏收之前,应该能竣工。”   “是。”隔着护卫,李启恭接腔聊起:“不过,听闻主簿说,制粉的器具估计八月份才能完成。”   贪污成瘾的胥吏,不除不行,作坊一竣工,就可以准备算账……姜玉姝隐忍已久,暗中一直在搜集证据,笑道:“打造铁器,快不了的。无妨,先盖作坊,等工具打好了,直接运进去!到时招募一批粉匠,训练几个月,待明年,应该就熟练了。”   众小吏或附和,或恭维,“一切想必会顺利的。”   离开闹市,出了城门,道路宽敞,一行人快马加鞭,大半个时辰后,抵达郊外一岔路口:   往东,是润河和桑树山;往西,是图宁卫的营所。   日渐高升,姜玉姝策马,逐渐靠近岔路口,远远望见西侧奔来一队戎装兵马,大约五十人,直冲而来,马蹄声轰然。   “戍边将士,可能是急着处理军情。”她主动勒马,避至路边,吩咐道:“大家避一避,让他们先过去。”   “是。”边塞百姓深恨敌兵与战火,均乐意给将士让路,纷纷避开。幸而道路宽敞,无需退至田间。   少顷,对方近在数丈开外。   因丈夫从军,姜玉姝下意识打量来人,扫视一群戎装将士,正当她猜想“弘磊在不在其中”时,对方队伍靠近,经过时,突有一人大吼:   “驾!”   那人“噼啪”一甩鞭子,双腿一夹马腹,其马略斜冲,   姜玉姝毫无防备,她的马被对方的鞭梢甩中耳朵,瞬间裂开流血,吃痛嘶鸣,受惊仰脖,前蹄高高扬起。   “大人!”   “小心!”   事发突然,众随从来不及施救,眼睁睁看着姜玉姝随着马匹后仰、整个人往下摔——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了的早更新(^-^)V 第238章 冤家路窄   眼睁睁看着知县即将坠马,众随从大惊, 霎时有人吼“大人小心”, 也有人喊“快救夫人”,七嘴八舌, 嘈杂混乱。   “啊——”   马突然受惊,高高扬起前蹄, 半人立,姜玉姝措手不及, 脱口尖叫半声, 旋即整个人后仰、侧滑、往下摔, 慌乱感涌上心头,吓得她脑海一片空白,咬紧牙关, 发不出声音。   “咴咴~”,马受了鞭伤, 耳朵裂开一道口子, 血流不止,痛苦嘶鸣,高高扬起的两只前蹄在空中乱踹, 险些倒地。   糟糕,难道今天要坠马?剧烈颠簸中,姜玉姝慌忙俯身,贴紧马背,死死握住缰绳, 却因腰腿力量弱而夹不住马腹,右脚滑脱脚蹬,整个人被甩出马鞍,侧往下摔——万幸,即将坠落时,马放下了前蹄!   电光石火间,姜玉姝不顾一切,抓紧缰绳,使出吃奶的劲儿,腰腿用力,艰难往上翻,重新坐回马鞍,险之又险,仓促夹紧马腹,“吁!”   惊马虽然不再扬起前蹄,却未平静,改为原地打转,频频甩耳朵。   “吁!”她大喝,极力镇定,使劲勒缰,尝试稳住马匹。   “大人——”   众随从见状,胆小者面面相觑,无措旁观,胆大者冒险靠近,帮忙安抚受惊的马。   “千万别慌,卑职马上救您!”李启恭作为衙役的首领,硬着头皮上阵,刚一甩鞭子,却被知县的亲信护卫阻止:“典史,不可!这马受惊了,你动鞭子,它更难安静。”   顷刻间,人声马声骂声,乱成一团。   如此一闹,官府马匹均受了影响,焦躁四散走动,堵住路,截停了图宁卫殿后的几名士兵。   其中,已经跑远了的七八人,听见动静忙返回,他们负责开路,故并不清楚后方发生的事,好奇旁观。一名千户凑近,纳闷问:“佟哥,怎么回事啊?”   佟京升任卫指挥佥事,如愿以偿,春风得意,但美中不足的是:强劲对手,郭弘磊也升职了!   其实,方才,他大老远就认出了姜玉姝。女官罕见,美貌知县令人过目难忘,更因为那般出挑的女子是对头之妻,叫他酸溜溜,既嫉妒,又嗤诋。   骑马经过之前,他打量时,恰与女官眼神相碰,瞬间鬼使神差,暗忖:她倒入乡随俗,来到边塞,学会了骑马。不知骑术如何?待我吓一吓她,考验其骑术!   于是,他轻佻眯起眼睛,作弄心起,故意大吼策马,并甩了一鞭子——原意只是吓唬她,想看看女官花容失色的模样。谁知,战马斜跨两步,他一个不慎,鞭梢打伤了对方马匹的耳朵,不仅吓着她,还使得她的马受惊,害得知县陷入坠马危险中。   佟京后悔了。   后悔甩鞭子时,没拿捏准分寸。   但众目睽睽之下,佟京最怕丢面子,不愿认错道歉,若无其事地摇头,批评道:“女人骑术不精,胆子又小,她看见一队兵马奔来,就乱了阵脚,稀里糊涂抖缰绳,碰上来。我刚巧一扬鞭,鞭子不慎打伤了那匹马的耳朵,唉,马受惊了。”语毕,他吩咐:   “你们愣着干什么?赶紧帮她稳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是!”   几名将士领命行动,谨慎包围惊马,其中有信以为真“女人骑术不精”的外人,也有看破不戳破的亲卫。   片刻后,在人群的喝令与压制下,惊马逐渐平静。   “夫人,”护卫悬心吊胆,“您没事?”   李启恭趁乱凑近,“大人可有受伤?”   姜玉姝心如擂鼓,摇头答:“我没事。”她惊魂甫定,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地说:“多谢,多谢诸位仗义相救。”   施救将士纷纷表示“举手之劳而已”,互相对视,其中一人笃定问:“您是郭夫人?”   姜玉姝强自镇定,硬摁下乱蹦的心,颔首答:“拙夫弘磊,同各位一样,正在宋将军麾下效力。”   “嘿,果然是郭夫人!”   这几名将士并非佟京手下,仅是恰巧办同一趟差,善意劝说:“夫人要是还不熟练,就别骑马了,改乘车或坐轿,虽然慢,但安全。”   “是啊,万一坠马,后果不堪设想。”   “平日多练练,等熟悉了,再骑马出行也不迟。”   ……   姜玉姝徐徐吁了口气,心跳呼吸渐渐平复,开始起疑,苦笑告知:“多谢各位的建议。其实,这匹马我骑了五年多了,非常温驯,刚才是因为它的耳朵被打伤了,受伤才受惊的。”说话间,她下马,心疼查看爱驹伤势,“可怜,耳朵裂了这么大的口子!难怪它受惊。”   众随从纷纷下马,李启恭抢在同伴之前,飞快掏出金疮药,自告奋勇道:“卑职给它上点儿药,估计很快就会痊愈,大人无需太担心。”   姜玉姝点点头,“好,快给它止血!”   下一刻,她身后忽响起一声:“郭夫人,你没受伤?”   碍于场合和对方的身份,佟京并未扬长而去,也下了马,慢慢靠近。   姜玉姝循声转身,审视一番,内心恍然,微微皱了皱眉,语气疏离客气,明知故问:“你是……?”   佟京面子有些挂不住,皮笑肉不笑,“呵呵,知县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亲兵不消吩咐,大声告知:“这位是我们图宁卫的指挥佥事,佟大人!”   多年不见,此人仍是阴阳怪气的,简直冤家路窄。姜玉姝审视对方,满脸的“不认识”状,一板一眼,礼节性道:“哦,原来是佟大人。”   “想当年,”佟京昂首挺胸,绝口不提挥鞭惊马一事,背着手慨叹:“孙捷孙知县和你,一同拜见宋将军,商谈挖河道引润河一事,一转眼,河道挖成了,孙捷调走了,换成你当知县了。嗳哟,真是令人感慨!”   姜玉姝侥幸逃过坠马一劫,后怕之余,侧耳细听,观察对方神态,迅速确定方才突兀的“驾”声是对方嗓音,并直觉他正在打岔,心想:两拨人加起来,近百余骑,他早不吼晚不吼,早不抽晚不抽,偏巧打伤了我的马?莫非……是故意的?   思及此,后怕不由得转为气愤,她恍然颔首,“哦,我想起来了!那天,在校场,佟大人是不是邀请弘磊比武了?”   当日,轻敌之下,佟京连输三场,颜面扫地,被其视为奇耻大辱。他笑脸一僵,陡然生恼,却不能流露,硬忍下,草草点了点头。   他对我,怀有敌意。姜玉姝分得清敌意和友善,目不转睛,捕捉到了佟京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与敌意,登时也不快,正欲再刺他两句时,侧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齐齐扭头,郭府护卫定睛眺望,眼尖者抬手一指:“看,是咱们二爷!”   “是吗?”姜玉姝忙细看,欣然一笑,“巧了,还真是他!”   不久,郭弘磊率领另一支队伍,快速靠近,远远便望见妻子,近前勒缰,利落下马,大踏步靠近,诧异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停在此处做什么?”   姜玉姝原本能忍受,但一见丈夫,瞬间感觉疼痛,不由自主,不假思索地摊开右掌,递给他看,瞥了一眼佟京,简略告知:“刚才,我们给将士们让路,结果不知是谁,甩鞭子的时候,打伤了我的马的耳朵,马受惊了,我差点儿摔下地,万幸稳住了。”   郭弘磊一愣,惊讶皱眉,鞭子忙交给亲卫,捧起妻子的右手,端详其破皮渗血的掌心,顾不上其它,关切问:“除了手,还有哪儿受伤了?”   两百多双眼睛注视下,姜玉姝回神,立即绷紧脸皮,严肃答:“没了,就右手,被缰绳磨破了皮,小伤,不碍事!”   “大人,上点儿药?”李启恭及时奉药。   郭弘磊不动声色,看了风流典史一眼,吩咐道:“军中的止血药更好。拿来。”   “是!”亲卫连忙递药。   郭弘磊亲自为她涂药,并仔细包扎,确认她筋骨没受伤,才扫视佟京一队人,疑惑问:“路挺宽的,她主动让路,谁那么不小心?甩鞭子打伤路人的马?”   “咳,我。”众多人目睹,佟京无法抵赖,不得不致歉,懊恼道:“唉,刚才我经过的时候,尊夫人的马突然受惊,凑上来,我碰巧一挥鞭,压根来不及收力。实在抱歉,改天我一定赔一匹好马!”   胡说!分明是你先突兀大吼并甩鞭子,打伤了我的马的耳朵,它才受惊的。姜玉姝心知肚明,当众却不便生气,微笑反驳:“哪里?我的马是先受伤了,然后才受惊的。”   郭弘磊挑眉,“哦?”他走向亲手训练出来的温驯母马,查看其伤势,安抚摸了摸马脖子。   “不是?”佟京暗暗咬牙,矢口否认,“它明明是被陌生马群吓怕了,吓得乱跑。郭夫人,你该换一匹马了,换个胆大些的,然后勤加练习骑术,以便更稳地控马。”   其余人心思各异,默不作声地旁观。   郭弘磊喜怒不形于色,踱了几步,挡住妻子,从容不迫道:“拙荆的骑术,是我手把手教的,她学会五六年了,今天头一次受伤。”   佟京笑脸又一僵,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最终语气硬邦邦,“我说了,一定会寻一匹好马赔给知县!”   众目睽睽,至少要维持表面和气,否则,传回营必起议论。姜玉姝定定神,绕出来,大度一挥手,“算了算了!我的马只是耳朵受了伤,会痊愈的,不至于要佟大人赔偿一匹。至于骑术,因人而异,既防不住种种意外,又有‘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说——”她停顿,眸光意味深长,微笑说:“总之,幸亏有惊无险,这件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   她发现我是故意的了?佟京欲言又止,干笑表示:“该赔偿的,我绝不——”   姜玉姝摆手打断,“真的不用!我看佟大人急匆匆的,想必有急事,快去办事,区区小事,不值得多费口舌。”   话已至此,佟京不断干笑,无论说什么都不妥了,只能点头,“我确实有军务在身。既如此,你们聊,我们先走了。”   郭弘磊满腹疑团,却在妻子示意下冷静,“慢走。”   啧,麻烦!佟京讪讪上马,“驾!”他率领部下,打马离开,马蹄声轰然远去。   姜玉姝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关切问:“你呢?你若是忙,也赶紧走,别耽误公务。”   夫妻面对面,相距仅尺余,其余人识趣地避开。郭弘磊不答,低声问:“刚才究竟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但依我猜,他应该不是蓄意谋杀朝廷命官。现在不方便谈,改天有空再细聊。”姜玉姝彻底平复了,眉眼带笑。   “你出城来做什么?”   “最近连降大雨,我怕润河新筑的堤岸被冲坏了,得亲眼看看才放心。然后,顺路看一看桑树的长势。”   姜玉姝问:“你呢?出营做什么?”   “机密军务,不能告诉你。”郭弘磊眺望北方天际,目光沉沉,叮嘱道:“润河一带没什么,但千万别靠近北境线。”   姜玉姝顺着他的眼神,也遥望北方,顿感不安,“怎么?难道又要交战了?”   郭弘磊低声答:“放心,眼下还算太平。但两国接壤,边境线漫长,防不胜防,小心驶得万年船。”   “嗯,我明白。”姜玉姝轻声说:“我看看堤岸和桑树就回城了。”   “这就好。”   交谈片刻,均有公务在身的两人分别。   “来,上去!路远,你出行最好坐车,省得风吹日晒雨淋。”郭弘磊像初教时,搀住她的腰,把人扶上马,“手疼不疼?”   姜玉姝摇摇头,“不疼。我倒想坐车,但你瞧,前天刚下过大雨,道路泥泞,坑坑洼洼的,车轮一会儿就裹一层泥巴,没法赶车。”语毕,她抬手一引,“你也快上马。你们先过去。”   郭弘磊上马坐稳,习惯性让她,“你先过去。”   “你先!”姜玉姝十分坚持,“必须您先请。”   郭弘磊不解,“为什么?”   姜玉姝笑盈盈,一本正经答:“首先,你的品级比我高,下官理应让路;其次,为妻应该尊敬夫君,我不想你被人笑话娶了个母老虎。”   “哈哈哈~”旁观将士们哄然大笑。   右手握缰,掌心伤口刺疼。她忍着疼痛,含笑催促:“请。”   郭弘磊莞尔,剑眉星目,俊朗颔首,“行,依你。”说完,他没坚持相让,依言先行,策马时扭头提醒:“尽快忙完回城,天黑了路不好走!”   “好!”   至此,姜玉姝把佟京撇到九霄云外,继续赶路,晌午时抵达润河,用些干粮后,沿着堤岸步行北上,一行人边走边观察,检查新筑的河堤可有被暴雨冲毁。   桑树,就栽种在润河两岸的山上。   “走,上山去看看!”   管理桑山的小吏恭候已久,率领一干手下,殷勤带路,“县尊,请,路滑,您慢些。”   姜玉姝汗淋漓,踩着雨后湿软的土壤爬山,不时停下,观察已经成活的桑树。   奔波忙碌大半天,所有人都累了,一些小吏暗中抱怨,表面却争相尾随,热切讨论桑山的前景,融洽和乐。   与此同时·北境线   五月的草原,水草丰美,绿草如茵,姹紫嫣红的野花竞相绽放,一望无际。   翻过乱石沟,往北,便是北犰的地盘。   午后,一队北犰人从草原深处出现,个个挎刀背箭,悄悄南下,从隐蔽处进入怪石林立的乱石沟,潜进大乾—— 第239章 为妻报仇   开春时栽下的桑树苗, 成活了大半, 植株一米多高, 枝青叶嫩,尚未茂盛, 但生机勃勃。   知县率领下属,挑了三处山坡, 巡察桑树长势。   她爬坡一下午, 汗湿官袍,道旁恰有一棵开花的小树, 她弯腰闻了闻, 愉快说:“瞧,开花了!这棵长得不错, 适应了水土,算是应着花期开花, 难为它了。”   众人纷纷靠近, 观赏串状桑树花, 附和说:“唔, 确实不错!”   “花落则结果, 过阵子就有桑葚吃了。”   “可惜,开花的不多。”   “刚栽下没多久, 估计其余桑树还没适应咱图宁的水土。”   ……   姜玉姝累得双腿酸胀,却因亲眼看见桑树长势不错,心情大好,精神振奋, 继续往上爬,干劲十足道:“眼下桑树尚未长大,但再过两个月,就可以尝试摘叶喂蚕了。”   “太好了!”   小吏乐呵呵接腔:“衙门早已买了一批蚕卵,存放在冰窖里,到时分发下去,由请来的师傅教导图宁百姓,但愿一切顺利。”   “一年内,桑农蚕农能否掌握诀窍?”   “无妨,叫师傅教会为止即可!”   ……   雨后土壤湿软,姜玉姝的鞋子和官袍下摆早已沾满泥巴,汗淋漓却兴致勃勃,边走边说:“对,教会为止!既然请了行家,不在乎多请一阵子,带本县百姓入行,免得自己摸索,费时费力,还、还一知半解。”她热得脸涨红,帕子早已湿透,抬袖擦汗。   “县尊所言极是!”无论何事,擅长奉承的小吏总能恭维一番。   不久,一行人登至山顶。   姜玉姝跨上一块石头,汗如雨下,眺望苍茫天际,心旷神怡,愉快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可惜,本县的山全是丘陵,不够高。赫钦就不同了,赫钦郊外的山,爬半天才到山腰,但已能感受飒飒强风。”   众人停下脚步,一边喝水擦汗,一边欣赏风景,“哈哈,山顶好,凉快!”   “卑职早听说了,西苍多高山,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游玩游玩。”   “大人,喝点儿水?”   “赫钦的高山,如果能登顶,想必视野极开阔,饱览四周风光啊。”   ……   姜玉姝接过水囊,喝了口水,感慨道:“据朋友说,登上赫钦郊外高山顶部时,能俯瞰县城,唉,我当时体力不支,未能登顶,真遗憾。”   “今后机会多得是,您不妨再试一次,消除遗憾。”   一行人稍作休息,七嘴八舌地闲聊。两盏茶功夫后,一名小吏扭头一望,忙抬手,提醒道:“诸位,快看,那儿飘来一大片乌云!”   “哦?”   众人不约而同扭头:只见北边天际,忽然出现一大片乌云,正被风摧动翻卷,明显朝图宁飘来。   “哟,看样子,像是要下大雨。”   “县尊,今天一大早出发,忙碌至今,巡察了堤岸,也看了几座山的桑树,差不多了,该下山了?”   李启恭关切注视,“万一下起大雨,山路更滑了,既难走,又怕着凉生病。最好尽快下山回城。”   姜玉姝环顾四周,点点头,心满意足道:“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不虚此行。走,下山!”   “是,您慢点儿。”管理桑山的小吏殷勤带路,“这边,下山走这条路,大人请。”   于是,一行人匆匆下山,山路陡滑,途中接连有人摔倒,衣服沾满泥巴,狼狈赶路。   北边的乌云,受狂风摧动,翻卷南下,以出乎人意料的速度逼近。   当姜玉姝一行下到山脚时,已是申时中,日色近黄昏。   此时此刻·图宁卫营所   “驾!”   佟京办完差事,率领部下返回,策马飞奔至营门前,“吁。”   他下马,把缰绳和鞭子扔给亲卫,快步踏进营门,仰望阴沉沉的天空,庆幸道:“幸好,赶在下雨前回营了,不然又得淋一身雨!啧,饿死了。”   亲卫立即道:“小的马上去伙房端晚饭。”   “去,赶紧。”佟京摸摸肚子,径直走向帅帐,“我先去见将军,交差。”   两刻钟后,他交完差,离开帅帐,疾步走向营房。   不料,在路过校场时,被对头拦下了。   郭弘磊较早回营,卸下了盔甲,高声邀请:“佟大人!郭某恭候多时了。咱们许久没练,今天比一场,怎么样?”   相识相争多年,佟京一眼就看出对方心情不痛快,也第一下就猜出对方不痛快的缘故,霎时既心虚又懊恼。他暗中嘀咕“来者不善”,停下脚步,抬手指天,乐呵呵说:“今儿忙了一整天,眼看要下大雨了,改天再比,如何?”   郭弘磊憋着火,心情与阴沉沉的天空一样,微笑答:“下雨有何妨?又不是在野外。”   佟京摸摸肚子,“我刚回营,还没吃晚饭呢。”   郭弘磊朗声表示:“我也还没吃。不急,比完了再吃也不迟。”   “这、这看样子,真的要下大雨了啊。”佟京干笑,暗忖:老子不就吓唬了一下你媳妇吗?至于借着比武的由头给她出气?忒小心眼了。   郭弘磊作诧异状,“难道你害怕下雨?或者是……不敢应战?”   “哈,下雨有什么可怕的?”佟京明知是激将法,但周围不少人旁观,他不愿显得胆怯,无法拒绝,便梗着脖子说:“比武而已,我怕过谁?比就比!”   “来!”   同僚多年,郭弘磊一向懒得与对方起冲突,今天却率先拉开架势,虎目炯炯有神,沉声说:“请赐教。”语毕,他一拳迅猛直捣对手面门,佟京接招,两人拳来腿往,转眼间打成一团。   虽然乌云压顶,但营中上下皆知郭、佟两位将领之间争权夺势已久,每次两人比武,都会吸引大群将士观战。   戍边的日子缺乏乐趣,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来,看戏一般,里三层外三层,津津有味,议论纷纭,双方亲信不时拍掌大吼,为自己的头儿喝彩助威。   郭弘磊生性坚毅内敛,不喜张扬,能隐忍许多,却容忍不了妻子被调戏或捉弄。比武中,怒火化为气势,他一鼓作气,倏然制住佟京胳膊,一扯,再一掀!   “嘭~”佟京倒地。   围观将士们拍掌并喝彩:“好!”   此刻·桑山下   漫天乌云,黑压压,似乎笼罩了丘陵顶。   狂风渐起,打着旋儿,吹得树林枝叶哗啦作响。   “咴咴~”群马嘶鸣,打着响鼻,不安地走动。   姜玉姝汗湿鬓角,胡乱擦汗,仰头观察天色,皱眉说:“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李启恭询问:“您看,该怎么办?如果回城的话,十有八/九挨雨淋。”   姜玉姝想了想,顾及几个年纪大以及瘦弱的下属,苦恼说:“不仅人挨雨淋,关键是马受不了,暴风雨时它们不肯跑的。”   “大人,”监守桑山的小吏近前,提议道:“天气太糟糕了,附近有村庄,您若不嫌弃,不如去避避雨?”   众小吏均不愿冒雨赶路,纷纷劝说:“是啊,避避雨?”   “回城路远,万一刚动身就下雨,那得被浇多久?”   “县尊身体要紧,应该避避雨,以免着凉生病。”   ……   突然,翻卷的浓浓乌云里亮起一道白光,闪电划过,雷声“轰隆隆~”闷响。   姜玉姝稍一思索,无奈道:“看来,不避雨不行了。但必须派人回衙门说一声,免得县丞他们等得焦急。”   “卑职立刻安排两个人回城报信!”李启恭仍未死心,暗忖:偏僻村野,少了丫鬟和婆子碍手碍脚,兴许我能和她多说几句话?   “好,此事交给你去办。”   “是!”   随后,姜玉姝上马,掉转马头,率领手下,走向村庄方向,顺口说:“假如山上种的是果树,花期雨水多,果子就少了,果农会愁得吃不下饭。”   护卫憨笑,“嘿嘿,幸亏咱们不是单图桑葚吃,否则也得犯愁。”   “是啊。”   电闪雷鸣,草原已经开始降雨,图宁昏天黑地,飞沙走石。   校场上,比武正酣。   看热闹者往往不嫌事大。   围观将士们大吼大叫,脸红脖子粗,恨不能自己上场,七嘴八舌道:“上,上拳头!”   “快点儿,撂倒他!”   “唉,不应该使那一招的,如果换成我,早掀翻对手了。”   “得了,吹牛属你最厉害!”   ……   郭弘磊全神贯注,越战越勇,五场四胜。他箭步当胸一蹬,佟京闪身避开,两人互相钳住胳膊,开始角力。   “今天上午,你是故意的。”郭弘磊面沉如水,紧盯着对手,低声问:“你故意甩鞭子,是不是想谋害朝廷命官?”   佟京咬紧牙关,竭尽全力,额角青筋暴凸,否认答:“少胡说八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郭弘磊汗湿戎装,鬓角冒出汗珠,不断滴落地面,冷冷道:“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说话间,他慢慢发力,迫使对手一步步后退。   “你——”佟京咬牙切齿,拼尽全力,却敌不过年轻健壮的对手,恼羞成怒,“谁想谋害朝廷命官了?老子只是想考一考她的骑术而已!”   “哼,你终于承认了!”   郭弘磊怒火中烧,发狠发力,推得对方不断后退,“我的妻子,你有什么资格考校她的骑术?你也就敢刁难弱质女流了,有本事,考校我的骑术试试!”   “比、比就比,十八般武艺都行,怕你不成?”佟京心知输定了,却不认输,更不服输,苦苦撑着。   郭弘磊年轻力壮,斗志高昂,腰腿力量强,下盘稳,侧肩狠狠一撞的同时,瞬间把对手绊倒了。   “好!”   “郭校尉,好身手!”围观人群放开喉咙喝彩,热闹非常。   “唉哟,嘶。”佟京仰躺,气喘如牛,龇牙咧嘴揉肩膀,因为理亏,不像往常那样蛮横,嘟囔道:“咳,比了好几场了,你下手忒重,该消气了?适可而止,懂不懂?”   郭弘磊流了一身汗,出了一顿气,余怒未消,俯视对方答:“你若懂得‘适可而止’,就不该刁难——”   “行行行!我错了,知错了。”佟京精疲力竭,无力再战。   军中尚武,显赫家世能令人敬畏,却无法获得尊敬,但高强武艺可以,边塞营所里,拳头十分管用。郭弘磊板着脸,“再有下次,绝不是挨顿打就能揭过的,便宜你了。”   佟京吸吸鼻子,悻悻表示:“下次再遇见你家母老虎,老子一定主动给她让路,绕着走,行了?”   郭弘磊昂首,不悦答:“什么‘母老虎’?少诋毁她!”   “呵,惧内,还不许弟兄们笑话。”佟京撇撇嘴,干脆躺平了,望着天空喘息,“听说,女知县威风凛凛,上任不久,不止烧了三把火,还、还砍了不知几颗脑袋,啧啧啧。”   郭弘磊皱眉打断,“知县按律判决,所杀皆是该死之人,何错之有?”   “好好好,她没错,老子错了。”佟京摸摸肚子,“老子还没吃晚饭,快饿死了,你胜之不武。”   郭弘磊淡淡道:“我也还没吃晚饭。如果你不服,饭后再比一场,如何?”   “咳咳,今天够了,改天,改天老子肯定要讨回来!”佟京反手一拍地面,鲤鱼打挺,意欲起身。   岂料,就在他将起而未起时,天空忽然亮起一道炽白闪电,同时“噼啪”雷响,震耳欲聋。   “哎唷娘——”佟京毫无防备,吓得抬手捂眼,腰劲一松,整个人摔回地上。   郭弘磊仰望一眼,顺势告诫:“瞧见了没?连老天爷也看不惯,降雷警示欺负弱小的人。”   佟京一咕噜站起,忿忿然,“老子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天打雷劈,要怕你怕去!”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滴落下,雨势汹汹。   “奇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更加不怕。”郭弘磊转身离开,担忧想:下这么大的雨,天快黑了,不知她回到衙门了没有?   狂风暴雨,逼得官府一行投宿村庄。   一行人有老有弱,紧赶慢赶,还是淋了雨。   打前阵的人早已知会里正,村民一听知县驾临,顿时紧张惶恐,火速张罗夜宿事宜,并飞奔迎接。   “大人,请,快请进。”里正须发灰白,毕恭毕敬,躬身道:“村子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屋子,这一家是最整洁的,怠慢了,您、您将就将就?”   姜玉姝浑身湿漉漉,宽大的官袍滴水,跨进正屋,扫视一圈,温和答:“老人家不必紧张,我们只借宿一晚,明早雨停了,就回城。”   “别愣着,赶快烧热水来!”李启恭忙前忙后,“另外,找一身姑娘家的干净衣裳来。”   老里正连连点头,“是,是,大人们稍等,草民马上叫人抬热水、找衣服!”   姜玉姝疲惫一挥手,“去。”她使个眼神,护卫会意,掏出一锭银子,塞给里正,老人慌忙磕头谢赏。   与此同时·桑山北部百余里外   这一队北犰兵,已经连续赶路十余天了。   马匹被电闪雷鸣所惊,焦躁嘶鸣,越走越慢。   为首者无可奈何,抬手用犰语喝令:“停!”   “雨太大了,找个地方,歇会儿,吃些干粮再继续赶路。”   “是!”   图宁地广人稀,连绵起伏的丘陵间,罕见村庄,他们却熟悉得像回了自己家,准确找到一个山洞,稍作休息。   两刻钟后,首领赤膊盘腿,坐在篝火前,把肉干撕成条状,狼吞虎咽,跃跃欲试道:“风雨虽然影响赶路,但其实,对我们有利。”   “这种天气,最适合偷袭!” 第240章 夜宿山脚   夜色如墨, 风雨交加。   姜玉姝夜宿桑山脚的村庄, 沐浴后, 穿上里正孙女的衣裳,虽是粗布,却十分干净,蓝底绣着兰花, 绣工颇精致。   此次出城巡察, 她没带丫鬟, 仅带了若干心腹护卫, 原计划当天返回,孰料突降大雨, 打乱了行程。   她独自坐在厢房炕上, 倚着窗台, 窗支开了一条缝, 门口窗外均有衙役和护卫,严密保护知县。   “嘶~”,她轻轻抽气, 反手捶了捶酸疼的腰,随后拿起帕子, 一边擦干刚洗的头发,一边倾听风雨声,暗忖:   边塞的风雨,与江南截然不同。   记忆中,前世生长于南方水乡, 少女时期,每逢雨季,偶尔会多愁善感,一度偏爱“雨打芭蕉声声泣”式的诗词。   但自从来到大乾,一睁开眼睛便是乱局:侯府末日、除爵抄家、流放边塞、充军屯田……千辛万苦,起起落落,奋斗到如今,平时鲜有聆听风雨声的闲情逸致。   雨夜独坐窗前,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姜玉姝不禁感慨万千,莫名犯了一点多愁善感劲儿,托腮叹息:“唉。”   结果,炕桌上的烛光一晃,窗纸上立刻现出几道人影,亲信护卫起疑,关切问:“夫人?您怎么了?”   “没事?”   姜玉姝回神,深吸口气,迅速驱散了莫名的伤感,扬声答:“没事!我只是在想,这雨究竟什么时候才停?”   隔着窗,心腹信以为真,以为知县在愁行程,七嘴八舌答:“应该快停了,图宁不是雨水丰沛的地方,兴许明天就晴朗了。”   “假如明天下小雨,干脆弄一辆马车来,慢慢儿回城。”   “对!”   “到时您坐车,小雨不妨事。”   姜玉姝想了想,“明天再看,但愿晴朗。”   下一刻,李启恭带领里正的儿媳妇和孙女,捧着几个食盒,隔窗禀告:“大人,晚饭好了,摆屋里?”   姜玉姝定定神,“好。”   李启恭眼神冷淡,斜睨村妇母女,“随我来。”   “哎!”村妇母女俩诚惶诚恐,生怕得罪任何一个官吏。   然而,郭府护卫队的头领邹贵,却拦在了门口,“且慢。”   李启恭暗感不悦,却斯文问:“邹老弟,怎么了?”   “老规矩,小的们得看一眼,还请各位理解。”邹贵笑嘻嘻,不等对回答,便招呼同伴,揭开食盒,谨慎检查食物,半晌,一一合上盖子,主动打开门:“进去,好生照顾姜大人。”   “是。”村妇忙带领女儿进屋。   李启恭抬脚,右脚意欲迈进门槛,又被拦下了。   “哎典史,您……不方便进去啊,有里正的儿媳妇和孙女伺候知县就够了。”邹贵一副殷勤模样,弯腰,用袖子掸了掸门边的凳子,“坐,您坐。”   哼,你把老子当成看门的了?李启恭暗中更加不悦,却面色如常,摇头道:“不了,此处有你们巡逻即可。知县惦记公务,恐怕急着回城,我得去和里正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借一辆马车,再弄些蓑衣和斗笠,实在不行的话,大家只能冒雨赶路了。”   邹贵内心鄙夷,面上丝毫不显,“行!小的明白了,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您尽管放心去忙。”   “唔。”李启恭找不到留下的理由,遗憾扼腕,瞥了一眼透出烛光的窗户,不甘地离去。   与此同时·厢房   姜玉姝头发半干,简单挽了个髻,洗手转身一看:   方方正正的炕桌,不大,摆着红烧兔肉、山鸡榛蘑汤、狍子炖土豆、酱茄子,以及凉拌瓜菜,主食是面条,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夫人——咳,大人,您、您坐。”村妇拘束至极,把盘碟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催促女儿道:“丫头,快,给知县大人盛汤。”   女孩颔首,小跑盛汤,不敢直视高挑端庄的女官。对村民而言,知县高高在上,乃全县最尊贵的人,高不可攀,万万不能得罪了的。   姜玉姝落座,和颜悦色,“你们吃了吗?”   村妇母女侍立桌旁,躬身答:“民妇一家在傍晚下雨前就吃过晚饭了,这是特地给大人做的,收拾得干干净净,您放心吃!”   姜玉姝曾在刘村屯田数年,熟悉村居生活,观察菜色,温和道:“我们仓促避雨投宿,打扰了,大晚上的,难为你们,弄了一桌野味。”   村妇系着围裙,双手紧张搓围裙,“不难,这个不麻烦!民妇的外甥会打猎,他最近恰在我们家,帮忙下地除草,空闲时就上山转悠,因此我家经常有野味。”   “原来如此。坐,不必站着,这是你们的家,别反倒比客人还客气了。”姜玉姝和和气气,慢慢喝汤,看了看碗里的土豆,顺势打听:“你家种了多少土豆?长势怎么样?”   村妇拉着女儿在炕沿坐下,忧心忡忡,“今年多种了三亩,一共十六亩地,是全家二十多口人的口粮。本来长势不错,谁知,最近老是下雨,土豆正在开花,雨水过多,可能会影响收成。”   姜玉姝若有所思,须臾,叮嘱道:“尽人事,听天命。最近雨水确实有些多,但放心,西北边塞,自古至今,从未发生过洪灾,即使影响收成,应该也不会太严重。你们得勤下地,时刻让田垄畅通排水,土豆秧要避免泡在水里。”   “哎,是,民妇明白。”村妇点头如捣蒜,“一大家子的口粮全指望着土豆,岂敢不用心侍弄呢?无论刮风下雨,我们天天都下地,生怕田垄沟渠被大雨冲坏了。”   山鸡榛蘑汤鲜香可口,姜玉姝喝了半碗,深感美味,随口问:“农忙时节,你外甥却有空走亲戚、打猎,他家里没庄稼活吗?”   “呃、这……”村妇和女儿对视一眼,支支吾吾。   姜玉姝诧异抬头,掏出帕子擦擦嘴,“怎么支支吾吾的?”   “唉。”村妇流露愁色,解释道:“民妇的外甥命苦,兵荒马乱那几年没了爹娘,仅剩个妹妹,兄妹俩相依为命,遭叔伯欺负,分家时只分到四亩偏僻坡地,一直荒着,得夏种时才能耕作。”   姜玉姝不赞成地皱眉,“为什么荒着地?莫非懒惰?懒惰可就活该挨饿了。”   “不,不是的!”村妇女儿脱口告知:“我表哥很勤快,他是为了表姐的案子,东奔西走讨公道,忙得顾不上种地。”   姜玉姝眸光闪了闪,“案子?什么案子?”   村妇慌忙示意女儿闭嘴,含糊答:“唉,民妇的外甥女更命苦。她、她被畜生糟蹋过,哥哥心疼妹妹,发誓要教训畜生,但畜生在衙门里有人——”她畏缩打住,顾忌重重。   姜玉姝心思一动,“你的外甥,该不会是叫李昌?糟蹋你外甥女的人,是不是叫李启帆?”   “对!”   村妇母女俩使劲点头,站起,恭敬躬身,“畜生正是叫李启帆,要不是有您主持公道,昌儿极可能反而吃官司,多谢大人为民做主。”   姜玉姝感慨一笑,“真巧!偌大图宁,人口不少,没想到,竟会遇见李昌的亲戚。你外甥不错,刚毅,不惧强权,案子已经了结了,他家田地少,不妨去开荒,勤恳就不会挨饿。”   “大人说得对,亲戚也是这样督促他的。”   “其实,”村妇女儿鼓足勇气,忐忑说:“我表哥非常感激大人的恩德,他想当民兵,战时上阵,以报答官府恩情,但是——”   村妇唯恐惹麻烦,生气扯了女儿一把,“死丫头,不许多嘴!”   姜玉姝神色沉静,威严问:“但是什么?奸/污案审了半年,我记得李昌,年纪和体格均符合要求,他想当民兵,上衙门登记即可,朝廷一向是鼓励的,将适当给予减税,以示嘉奖。”   女孩看了母亲一眼,咬咬牙,怯怯告知:“对呀,我表哥明明合适,但官府不收。”   “哦?”   姜玉姝喝了口汤,猜测想:李启恭是典史,他堂弟被斩首,必定恨上了李昌,暗中一吩咐,底下小吏怕事,帮着刁难李昌也未可知。   “本官觉得他合适,自愿当民兵,勇气可嘉。”她当机立断,微笑吩咐:“传我的话,叫他再去衙门试一试。”   村妇母女俩愣了愣,旋即会意,女孩喜出望外,激动下跪,磕头道:“多谢大人准许!”   “民妇待会儿就告诉外甥,叫他给您磕头。”   姜玉姝随手处理了一件事,意在敲打,她一贯反感公报私仇的官吏,徇私枉法,不成体统。   知县公正一发话,落在老百姓头上,便是恩德。   深夜·马厩   “表哥!”   里正的孙女戴着斗笠,悄悄溜出屋子,欣喜说:“哈哈哈,姜大人发话啦,你改天再上衙门,那些小人肯定不敢刁难你!”   李昌喜滋滋,正在卖力搬运草料,“姑妈已经告诉我了。我决定,干脆跟随知县大人回城,尽快办妥文书,避免夜长梦多。”   “什么时候呀?”   “不清楚。不过,知县公务繁忙,估计雨一停,她就启程了。”李昌满头大汗,抱起一大捆草料,弯腰喂马。   女孩尾随,伸手一指,“哎,多给它一些,这是姜大人的马,耳朵受伤了,怪可怜的。”   “好嘞!”李昌乐呵呵,额外给了它一大把,“吃。”   小雨绵绵,院门旁的狗洞忽然一阵响,紧接着,两条猎狗飞奔靠近,亲昵绕着主人的腿打转。   李昌抽出腿,忙碌喂马,没好气地骂:“你们还知道回来?大晚上的,下着雨,跑哪儿疯去了?早知道就不带你们出去弄草料了。”   “汪汪汪~”猎狗欢快摇尾巴。   女孩望了望,“咦?怎么才回来两只?还有一只呢?”   李昌无奈答:“大黑最贪玩,它、咳,最近和村东头一条母狗混熟了,多半找伴儿去了。”   女孩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了。   此时,名叫“大黑”的猎狗,浑身皮毛**,嘴里叼着一个箭囊,颠颠儿小跑进村,奔向里正家。   而此刻·秦州   夜深人静,田素素坐立不安,黑着脸,焦躁踱步。   “吱嘎~”一声,丫鬟推门而入。   “如何?”田素素疾步相迎,迫不及待问:“打听清楚了吗?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丫鬟小心翼翼答:“奴婢问了,她叫杨莲儿,十六岁,家境贫寒,卖身葬父。唉,咱们公子心地善良,说那小蹄子‘可怜见的’,出于怜悯,买了她。”   田素素横眉冷目,“买下她做什么?”   “这、这……下午刚买的,今天太晚了,奴婢明早再去打听。”   田素素脸色铁青,抬手捂着心口,气得喘了喘,既担忧又愤怒,咬牙切齿地骂:“弘轩真是、真是滥好人!清秀姑娘哭一哭,他就动了恻隐之心,又英雄救美了,说买人就买人,也不跟我商量商量,气死了!”   “他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郭弘轩:所有身世悲惨的美丽姑娘,我都不忍不相救o(╥﹏╥)o 第241章 敌袭危机   “郭公子心里肯定是有姑娘的!”   丫鬟小心翼翼, 安慰道:“否则,他不会愿意帮您赎身, 也不会帮忙料理丧事,更不会抛下科考来秦州。”   田素素扼腕,懊悔交加,“唉,当时我就劝了,不该匆忙来秦州!假如他能听劝, 我明明可以把娘的灵柩暂放在庙里, 择日再运回家乡安葬, 结果他非急着启程,看, 果然出事了!”   “没、没——还不算出事?”丫鬟撇撇嘴,“只是买了个人而已,杨莲儿远远不如姑娘貌美,奴婢刚才仔细看了, 她小鼻子小眼睛小身板,畏畏缩缩,半天憋不出几个字,像哑巴,又像木头人。”   田素素却深感危机, 在客栈上房内,不安地踱步,烦恼道:“你懂什么?茫茫人海, 萍水相逢,她能迅速勾得弘轩大发善心,必有过人之处,咱们不能轻敌。她十六岁?哼,比我年轻多了。”   “姑娘不也正年轻?怕一个黄毛丫头作甚?”   田素素叹了口气,抚摸自己日夜精心保养的脸蛋,“现在看着是年轻,但女子的青春如花,花期短暂,大家都说‘岁月不饶人’,恐怕再过几年,我的容颜就老去了。到时,人老珠黄,哪里比得上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丫鬟内心赞同,嘴上却恭维:“姑娘太多虑啦。您可是花魁,既有绝色容貌,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郭公子既喜欢您的容貌,也欣赏您的才华,一定会宠爱姑娘一辈子的!”   “一辈子?”田素素长叹息,眼神冷漠,“傻丫头,咱们是什么出身?在青楼里时,听说、旁观、亲历了多少?世间始乱终弃的男人,还少吗?色衰爱弛,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从不敢奢望弘轩一辈子的宠爱,只想在他娶妻之前,厮守几年,尽快生个儿子,儿子才是女人永远的依靠。”   “啊?可是,郭公子不是亲口承诺过会娶您为妻吗?”   田素素斜睨,淡淡道:“傻丫头,男人在蜜里调油时,甚么承诺都说得出口,但说和做是两回事,我的出身不好,名声难听,郭府绝不会允许弘轩娶花魁的,清白千金小姐,才有资格当‘四夫人’。但愿菩萨保佑我,早日生个儿子,对青楼女子而言,能当小妾,已是极好的归宿了。”   没错。丫鬟颔首,正欲狠骂一骂刚买的杨莲儿时,房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嘘!”田素素笃定说:“是弘轩,他回来了。”   果然,郭弘轩轻轻推门而入,一抬头,发现花魁主仆正看着自己,他脚步一滞,脸色颇不自在,涌起一股心虚感。   “弘轩,你回来啦。”田素素瞬间扬起笑脸,快步相迎,贤惠接过他脱下的外袍,关切问:“安顿好杨姑娘了吗?我本打算下楼看看的,但想着她精疲力倦,需要休息,又有你在照顾着,就决定明早再探望了。”   郭弘轩察言观色,见花魁一如往常,略悬起的心便放下了,伸懒腰,打哈欠,疲惫答:“安顿好了,叫她小莲。唉,她母亲早逝,父亲又病死了,家境贫寒到卖身葬父的地步,可怜,实在可怜!”   呵,才半天功夫,就亲昵叫小莲了?田素素心里发堵,却未流露半分不悦,怜悯叹息,“唉,听起来是个苦命人。”   “对,跟你差不多。”丫鬟伺候洗漱,郭弘轩便去洗脸了。   什么?原来在你看来,那小蹄子跟我差不多?田素素咬唇,心里更堵了,深吸口气,把外袍挂在架子上,试探问:“幸得公子援手,家母的丧事已了,咱们后天就要回赫钦了,小莲怎么办?”   郭弘轩接过帕子,擦了擦脸,饱含同情,唏嘘答:“她在秦州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孤苦伶仃,被迫卖身葬父。刚才,我仔细问了,她说:安葬父亲之后,甘愿为奴为婢,报答恩情。”   “所以,”田素素屏住呼吸,“你打算带上她回赫钦?”   郭弘轩点点头,“她一个弱女子,我若是拒绝收留,未免显得太冷血无情了。”   是,你热心,你多情!田素素越来越生气,蹙眉,提醒道:“科考在即,如果因为杨姑娘父亲的丧事耽误行程,恐怕会错过考期。另外,带回赫钦之后,怎么安顿她呢?”   “这……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再说呗!世事变化莫测,没必要考虑得太长远。”考期临近,郭弘轩听见“科考”二字便焦虑,撂帕子时,袖筒里掉出一个纸卷。   “咦?”   田素素深知对方厌恶谈论科考,蹲下捡起纸卷,顺势打岔,“这是什么东西?”   “小莲的卖身契。”郭弘轩灵机一动,提议道:“咳,我买她,权当行善积德,本想叫她到我家做丫鬟,但冷静一琢磨,母亲很可能反对,她老人家最近在生我的气呢。不如这样,让她服侍你,怎么样?”   “服侍我?”田素素一愣,心顿时不堵得慌了。她的丫鬟在旁一听,亦松了口气。   郭弘轩不容拒绝,把卖身契塞给对方,“哈哈,此事干脆就这么定了!反正你才一个丫鬟,不够使。”   “这样安排,妥吗?”   “有何不妥?”   田素素柔声细气,“小莲的恩人是公子,又不是奴家,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嗳,有什么不愿意的?我的丫鬟,就是你的丫鬟。”郭弘轩满不在乎,低头解腰带,准备就寝,丫鬟见状,识趣告退,默默带上门走了。   田素素听毕,犹如雨过天晴,笑靥如花,“既如此,我听你的,就让小莲跟着我。”她凑近,帮他解腰带,一摸索,动作停顿,诧异问:“哎?你的玉佩呢?”   郭弘轩一头栽倒床上,摸摸鼻子,尴尬答:“咳,当了。”   “当了?”   郭弘轩苦恼叹气,“唉,一共才两百两盘缠,根本不够用,不得已,我把玉佩当了,给小莲一笔银子,料理她父亲的丧事。”   那小蹄子卖身葬父,你当掉玉佩英雄救美?呵,也不怕人耻笑!田素素内心鄙夷,堵得慌,为了将来,她选择隐忍,马上打开包袱翻找,嗔道:“缺钱为什么不告诉我?喏,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了,你尽管——”   “别别别!”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花女人的钱?傻瓜,你就这么点儿体己,自己留着。”郭弘轩十分感动,坐起,抱她上榻,两人早已同床共枕。   田素素强忍不悦,媚眼如丝,柔顺表示:“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何必如此见外?”   “你啊,真是个傻瓜。”郭弘轩一个翻身,压住她,又是春色无边的一夜。   此时此刻·庸州图宁桑山脚下   饭毕,姜玉姝洗漱后,昏昏欲睡,却不得不坐在窗口晾头发,良久,发丝被风吹干,她才就寝。   刮风下雨,夜晚凉快得有些冷,她蜷在温暖被窝里,几乎沾枕即眠。   但才入睡半个时辰,房门突然被“嘭嘭嘭~”拍响,门外的护卫和衙役,焦急禀告:“大人?”   “夫人,快醒醒!”   “出事了,您快起来拿主意!”   ……   姜玉姝从极度困倦中被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头晕脑胀,心突突乱跳,强打起精神掀被下榻,迅速穿衣服,诧异问:“出什么事了?”   李启恭高声答:“有个村民的猎狗,不知从何处,叼回来一个北犰式样的箭囊!”   “北犰式样的?”   姜玉姝脸色倏然凝重,系衣带的动作一停,困倦感瞬间消失,“莫非有敌兵潜进大乾了?”   “目前仅有一个箭囊,线索少,无法确定是否有敌兵潜入。”李启恭生长于边陲,深知北犰人心狠手辣,焦急不安,“但卑职认为,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疏忽大意。”   很快的,房门被拉开,姜玉姝简单束发,裹着半干的薄披风,严肃问:“箭囊呢?猎狗呢?立刻带我去看看!”   “是。”   “您请。”   不消片刻,一行人迈进里正家的厅堂,李昌正蹲在地上安抚爱犬,看见姜玉姝,急欲磕头行礼,“草民——”   “免礼!”姜玉姝抬手制止,一阵风似的落座上首,审视一番,“李昌?”   “草民在。”   “原来是你的猎狗发现了箭囊?”   “是。”李昌蹲下摸摸狗,“就是它,大黑叼回来的。”   李启恭呈上箭囊,“大人请过目。”   姜玉姝接过,挪近烛台,定睛细看,颔首道:“没错,这确实是北犰的样式。”   “您见过?”   姜玉姝抽出一支利箭,端详须臾,随后观察箭囊内部,坦然道:“庸州失陷期间,我被流放至西苍,在月湖镇刘村屯田,那几年,兵荒马乱的,敌兵会偷偷越过苍江,潜进村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因此,我知道北犰人的长相和服饰特征。”   众人恍然颔首。   深夜时分,原该酣眠,此刻却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合眼,生怕睡梦中被敌人乱刀杀死。   李昌搂着猎狗,忍不住告知:“大人,箭囊里有一张牛皮地图!”   “哦?”姜玉姝忙催促:“快拿给我看看。”   要你多嘴?李启恭不悦,悄悄剜了李昌一眼,从怀里掏出地图,“您看,上头绘制的,应该是图宁地形。幸亏被油纸包着,不然墨迹就被雨水浸泡模糊了。”   姜玉姝展开,托着牛皮,埋头辨认片刻,心逐渐悬起,眉头紧皱,拿起利箭,指着箭头说:“你们看,这箭头,崭新,锋利,毫无生锈的痕迹,分明是新近磨制的。两国风俗不同,咱们大乾的箭头,不长这个样子。”语毕,她扭头问:   “李昌,据你看,猎狗大概是从多远的地方发现箭囊的?”   李昌想了想,详细答:“草民和另外两个乡亲,负责照料官府的马,今天入夜后,我们推着板车,挨家挨户打听,收集草料。就在那时,草民养的三条猎狗跟随外出,不知溜去哪里玩耍了,其中两条先回,大黑慢,刚刚才回来,叼着箭囊。依草民猜测,大晚上的,狗不可能冒雨跑太远,一般在村里溜达,顶多、顶多跑到村口。”   “你可仔细想一想,”李启恭盯着仇人,“这绝不是小事!”   当年,李昌险些死于私刑毒打,深恨典史,硬邦邦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大人们若是信得过,草民能让大黑带路,找到发现箭囊的地方。”   “县尊,现在应该怎么办?”众人惴惴不安,生怕遭遇敌兵。   姜玉姝稍加思索,果断吩咐:“这种事,不重视不行!兵分两路,典史带上箭囊,挑几个熟悉路的人,立刻去卫所报信,请边军处理敌情;里正,你马上安排人手,通知各家各户,务必警醒着,万一敌兵进村烧杀抢掠,叫老百姓统统往山里跑,保命要紧。”   众小吏纷纷点头,个个心里发毛,“是。”   姜玉姝深呼吸,又吩咐:“李昌,你跟着里正,挨家挨户报信时,顺便带上狗,探一探发现箭囊的地方。多带些壮丁,千万要谨慎,倘若太偏远,就放弃,回来从长计议。”   李昌使劲点头,摸了摸爱犬脑袋,尾随里正,冒雨匆匆外出。   与此同时·密林   “蠢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简直蠢透了!”北犰小首领怒不可遏,一拳把下属打得后仰摔倒,质问:“你的箭囊,究竟掉在哪儿了?”   挨打的人爬起跪地,哭丧着脸,用犰语答:“我、我真的不清楚。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兴许在树林里穿梭的时候,树枝一勾,把箭囊勾掉了。”   “你是死人吗?”小首领飞起一脚,“箭囊掉了,你居然一点儿没发觉?”   挨打的人蜷缩,手抱头,“冒雨赶路,四周哗啦啦,动静杂乱,实在、实在没发觉背着的箭囊丢了。”   首领怒目圆瞪,又踹一脚,紧接着,“唰啦”拔刀!   其余人急忙劝阻,“您息怒,息怒。”   “这儿不是我们的草原,等回去再处罚他,也不迟。”   首领咬牙切齿,眼神狠戾,冷冷道:“哼,那就让他先活着。我们辛辛苦苦来到图宁,如果空手而归,就太无能了。听着,都随我来,杀进村里,尽力弄点儿东西回家。”   “好!”其余人难掩兴奋,纷纷拔刀。   首领便提刀,率领手下,悄悄摸进了村庄—— 第242章 先国后家   图宁卫的将士们戍守边疆, 由于与北犰接壤,边境线漫长,敌国大大小小的部落众多,花样百出地入侵,防不胜防, 始终无法彻底熄灭战火。   因此,各要塞处,一天十二个时辰均有士兵巡逻。   这天半夜, 号角声突然响彻营房,郭弘磊被吵醒, 刚睁开眼睛,迅速跳下床, 飞快穿戴整齐,抓起佩刀,拉开门时,训练有素的亲卫们已在等候, 一行人疾冲向帅帐。   “将军!”   卫指挥使, 宋继昆端坐上首, 因肩负重担,常年劳心费力,年纪未老,却鬓发斑白,眼睛经常布满血丝,“弘磊来了, 坐。”   郭弘磊依言落座,开门见山问:“听号角声,又有敌袭了。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末将愿意带人前去杀敌。”说完,他无意中一扫,惊讶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熟面孔,脱口问:   “你怎么来了?”   邹贵上前,正欲答话,却被人抢了先!李启恭抢步上前,躬身,恭谨答:“郭校尉,久违了。我们是奉知县的命令,特来求援。”   “求援?”郭弘磊愕然,脸色一变,不由自主站起,走向陪伴自己长大的书童,“你们夫人呢?她……没事?”   邹贵冒雨赶来,浑身湿透,泥泞狼狈,心急火燎答:“我们离开村子时,暂没发现北犰人,但现在、现在就难说了。”   郭弘磊握紧佩刀,“究竟怎么回事?”   “唉。”邹贵简略告知:“傍晚下起大雨,大伙儿都觉得不宜冒雨赶路,就投宿桑山脚下的村庄。谁知刚睡着时,忽然有个村民禀报,说是他家猎狗发现了一个北犰式样的箭囊。”语毕,他望向上首,“东西已经交给将军了。”   郭弘磊始料未及,霎时深切担忧,“你们居然没回城?”   “雨太大了。”李启恭插嘴,“电闪雷鸣,昏天黑地,很多马不太肯动弹,没辙,只能在附近村庄歇脚。”   郭弘磊咬咬牙,正欲细问,却见上首的指挥使晃了晃牛皮地图。   宋继昆招呼道:“都来看看,琢磨琢磨。”   郭弘磊定定神,与几个同僚一道,疾步靠近,审视箭囊、箭和地图。   下一瞬,佟京匆匆赶到,边走边整理头盔,“将军!”他微喘,嚷道:“敌人在什么地方?嗳,末将住得远,来迟了点儿,改天一定要换个离您近的营房!”   宋继昆戍守数年,对敌袭早已习以为常。他背对着门,面对悬挂的大幅地图,头也不回,叮嘱嫡系爱将,“佟京来了?无妨,你没来晚,先看看东西。”   “是!”   佟京提提裤腰,三两下挤开同僚,大嗓门问:“什么东西啊?给我看看。”他拎起箭囊,审视一番,嫌弃撇嘴,笃定说:“这玩意儿,是北犰人的。”旋即,他就着郭弘磊的手,凑近看地图,“哟?地图?”   郭弘磊神色凝重,“图宁的。”   一名将领端详仅有的一支箭,颔首道:“姜知县推测得有理,这支箭确实是新的。如果是前几年敌兵溃败时落下的,日晒雨淋,早生锈了。”   佟京愣了愣,“姜知县?”他看着郭弘磊,纳闷问:“关你媳妇什么事?”   郭弘磊眉头紧皱,心里一阵阵不安,低声答:“她的行程被暴雨打乱了,没回衙门,在桑山脚下的村庄避雨。”   “啧。”佟京皱眉,搓了搓下巴,猜测道:“难道……敌兵事先摸清知县投宿村庄,蓄意谋杀?不对!假如天晴,知县就回城了,敌兵应该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想不通。”   “况且,为什么要刺杀知县?”   郭弘磊满腹疑团,“我也想不通。咱们收复庸州好几年了,敌兵虽然偷袭不断,但早已不敢像失陷期间那般猖狂、潜入村庄行凶作恶。可这三样东西,箭囊、箭、地图,令人不得不起疑。”   上首的宋继昆屈指敲了敲地图,转身,严肃道:“没错,不得不起疑。”   “末将——”佟京刚张嘴,嗓音却被同僚盖过。郭弘磊担忧妻子遭遇敌人,自然焦急,恨不能插翅飞去桑山脚下,再度请命:“将军,末将愿意带人前去处理敌情!”   佟京生性争强好胜,若在往常,他不愿显得胆怯或懒惰,绝不相让,非争一争不可。但这次,由于是姜玉姝派人求援,他倒不好相争了,撇撇嘴,掸掸牛皮地图,罕见地沉默了。   人之常情,其余将领与佟京想法一样,谁也没有争取出战的意思。   邹贵和李启恭在角落里杵着,前者忧心忡忡,眼巴巴的;后者却因到达安全地方,不再害怕,趁机好奇观察帅帐。   宋继昆扫视众下属,抬手示意得力干将冷静,并吩咐外人:“你们出去等候。”   亲兵立刻执行命令,“出去等着!”   “哎,是。”指挥使发话,邹贵和李启恭低着头,不敢多吭半声,恭顺退出帅帐。   宋继昆得知敌情,思索片刻,快速作出决策。他拿起牛皮地图,沉声道:“胆敢携带兵器和地图潜入大乾,敌人人数估计不少,关键在于:对方为何而来?是探路前锋?还是声东击西?敌方主力队伍位于何处?这些问题,我们必须考虑,必须未雨绸缪,避免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郭弘磊注视指挥使,深知上峰为人谨慎,心急如焚却只能忍耐,目不转睛地等候命令。   “本卫肩负戍守图宁的重任,凡事必须以大局为重。”宋继昆气势威严,沉着镇定,“因此,这趟兵分两路,佟京?”   “呃?”佟京一呆,下意识瞥了一眼郭弘磊,仓促应答:“末将在!”   “润河一带,一向是你负责安排巡逻的,各个村庄、山林河溪,你最熟悉。”宋继昆不容置喙,吩咐道:“你立刻带一千人,速去知县所报的地方救援老百姓,如果发现兵力不足,随时回营请援。”   派佟京?其余将领或讶异,或毫不意外,静候命令。   郭弘磊失神须臾,使劲握紧佩刀,指节泛白,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急切道:“将军——”   宋继昆再度抬手,示意得力干将冷静,皱眉盯着佟京,“怎么?没听明白?”   “咳,听明白了!”佟京回神,领命道:“末将马上带一千人出营,去救老百姓。”   宋继昆一挥手,“赶紧,救人如救火!”   “是!”佟京转身,离开之前,瞥视郭弘磊,后者也恰扭头,两个自始至今互相看不顺眼的人,默默对视……最终,佟京莫名得意,昂首,斜睨说:“我带人去救老百姓喽,放心,我会顺便救尊夫人的。”   郭弘磊腰背挺直,内心滋味难言,暗中叹气,郑重道:“拜托了。”   “唔,好说好说,小事一桩。”佟京简直扬眉吐气,暗忖:嘿嘿,你小子,也有求我的一天?   “咳咳!”宋继昆不悦地咳嗽。   佟京一听,立即开始飞奔,转眼消失,出了帅帐便喝令:“来报信的人呐?跟上跟上,你们负责带路!”   “咦?这……”邹贵和李启恭迷茫对视,想当然地以为会看见郭弘磊,尚未回神,便被士兵推着走了。   随后,宋继昆不慌不忙,继续吩咐:“乱石沟一带,地形十分复杂,防不胜防,常被北犰钻空子。弘磊,左震,你们熟悉地形,各带一千人,立即前往乱石沟,一则截断可能已经入侵图宁敌人的退路,二则观察敌情,密切留意边境线,严防敌兵主力队伍偷袭。”   “末将领命!”名叫左震的将领毫不犹豫。   军令如山,不容违抗。郭弘磊深吸口气,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之色,强打起精神,抱拳道:“末将领命。”   宋继昆不疾不徐,“其余将领留在营中候命。”   “是。”   指挥使招招手,郭弘磊一怔,大步上前。   宋继昆语重心长,耳语教导:“面对敌情时,谁最合适,就派谁上阵。对戍边将士而言,先有国,后有家,今天莫说是你的夫人求援,即使是我的夫人求援,也得派佟京。佟京在西南时,曾与深山老林里的蛮部较量多年,应付润河两岸的丘陵和村庄,他经验最丰富。”   郭弘磊目光深邃,下颚紧绷,硬生生克制想去保护妻子的冲动,哑声表示:“多谢将军指点,末将明白了。”   “去,一切小心。”   “是!”郭弘磊倍感无奈,右掌攥紧佩刀,昂首挺胸,与同僚并肩离开,火速带领人马,举着防雨的火把,连夜赶往乱石沟。   与此同时·桑山脚下   敌情未除,谁也不敢合眼。   烛光摇曳,姜玉姝端坐,面无表情,专注擦拭一把匕首,滚茶放凉了,也没喝两口。   老里正搬了个凳子,坐在院门外等候援军。几个小吏惶恐不安,踱来踱去,频频望门外,焦急说:“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见援军的影子?”   “派出去送信的人,莫非半道遇见北犰贼了?”   “不无可能。”   “别急呀,一去一回,路挺远的。”   “咱们该怎么办?”   “听天由命呗。”   “唉,早知道,我也学知县,带一把匕首。”   ……   姜玉姝抬眸,手中的匕首一转,锋利刀刃闪烁寒光,紧张恐慌良久,她逐渐平静,掂掂匕首,缓缓道:“我不懂武功,这把小匕首,只能吓唬人罢了。据我所知,北犰人善骑射,惯使马刀,拿短匕对长刀,胜算太小了。”   有个小吏忍不住问:“您不害怕吗?”   姜玉姝起身,叹了口气,冒着小雨踱出院门,“害怕有什么用?我已经尽力安排应敌方法了,剩下的,看天意。”   几个小吏你推我,我推你,半晌,小心翼翼,提议道:“既然已经尽力作出了安排,县尊,咱们不如上山避一避?等危机解除了,再下山回衙门,怎么样?”   老里正听见了,扭头说:“出了院门往后走,屋后就是山。不过,得爬到山腰以上,才有藏身的林子。”   “唉哟,那咱们应该尽快动身!”   “是啊,一旦敌兵杀进村里,就来不及逃、咳走了。”   姜玉姝站定,眺望漆黑夜空,瞥了几个下属一眼,冷静说:“少安毋躁,现在还不能逃。你们听,村子里很安静,如果敌兵杀进来,狗会示警的。”   “对!”老里正笑了笑,“我家地势高,自古以来,每次敌兵进村作恶时,都得费一番功夫才找上来。”   姜玉姝端详老人,夸道:“老人家,临危不乱,好胆识!”   “大人过奖了。唉,没办法,世世代代住在这村子里,胆小的早被吓死了,剩下一群傻大胆。现在逃,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倒霉,一上山就碰见北犰人,那些心狠手辣的畜生,一般是躲在树林里,夜间下山烧杀抢掠,然后趁乱溜回草原。”老人絮絮叨叨,眯着眼睛,竖起耳朵,警惕戒备。   斜风细雨,打湿了姜玉姝的睫毛,她反手一拽,戴上披风帽子,轻声问:“村里的壮丁,愿意自愿登记当民兵吗?”   老里正皱皱眉,避而不答,却聊起往事:“想当年,兵荒马乱,庸州被贼兵霸占了,疯狂屠杀,民兵们硬着头皮上阵,给老弱妇孺逃生的机会。唉,全村的壮丁,战死了八成,眼下仅剩三四十个,一旦对上贼兵,几乎必死无疑。”   姜玉姝会意,冷静道:“放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官府不会让手无寸铁的百姓上阵。所以我才叫你传话,提醒大家,及时避难,以免被杀或被挟持,反而给将士们添乱。”   “是,是,大人说得有道理!”老里正庆幸不已,唯恐知县强令民兵出战。   事实上,即使知县下令,未经过训练的民兵也不敢上阵,碰见了敌人,十有八/九白白牺牲。   姜玉姝正思考应该如何培养民兵时,村口方向,忽然响起一声狗吠,紧接着,左邻右舍的狗响应,随即,全村的狗纷纷受惊,狂吠。   半夜里,几乎同时,人声呼喊、门窗“咣当”急促关闭的动静,一齐传入耳中。   姜玉姝脸色突变,下意识握紧匕首。   “糟糕,敌兵杀进村了!”   “大人,走,快逃!” 第243章 意外失踪   五更末,即将天亮了, 却因细雨绵绵, 夜色如墨, 伸手不见五指。   随着第一声狗吠响起, 原本安静的山村, 迅速变得喧闹:   狗吠、鸡鸣、牛哞、猪嚎、马嘶……乱糟糟,闹哄哄。   小孩啼哭,大人催促, 年轻人背起早已收拾妥的细软,抱着幼儿搀着老人, 关窗锁门,火速进山避难。   姜玉姝冲到院门外,站在高坎上, 定睛俯瞰下方星星点点的火光, 有心杀敌,无奈却只是一个弱女子。   少顷,四散打探敌情的护卫和衙役们陆续返回,气喘吁吁,禀告并劝说:“大人, 北、北犰人!”   “咱们没猜错, 果真有敌人潜进来了。”   “小的亲眼看见了,他们手握长刀,一窝蜂似的跑进村里,嘴里呜哩哇啦, 听不懂在嚷什么。”   ……   姜玉姝摁住乱跳的心,屏息问:“对方有多少人?”   护卫头领罗晨答:“前锋大约五六十人,后援不清楚。”   姜玉姝作为知县,责无旁贷,做不到先顾自己逃命,关切问:“村民们进山了没?”   几个衙役握刀的手直发抖,使劲点头,“按照您的意思,前半夜就吩咐下去了,一有异响,家家户户立刻行动,您听动静,都正忙着进山避难呢。”   “咱们也快走?”   “万一敌人找上来,恐怕就走不了了,县尊,走?”   姜玉姝凝神倾听,确认村民们及时远离了危险,才吁口气,招呼道:“老人家,别坐着了,一起上山避一避。”语毕,她率先往后山走去。   “哎,是!”老里正经历过大风大浪,临危不惧,招招手,牵着孙子,带领一家人尾随,乐得享受知县护卫队的保护,比别处更安全。   于是,一行人有火把却不能用,摸黑上山,频频响起摔倒痛叫声。   “夫人,小心。”解甲归乡受聘为护卫的两名壮汉为首,一左一右,簇拥知县,意欲搀扶,却不方便搀扶。   “没事儿,我自己能走。”姜玉姝并非一贯养尊处优,经历过流放和屯田,体力不比里正的儿媳妇差,走得比手下小吏还稳当。   紧赶慢赶,不多久,众人抵达半山腰,站在树林外,稍作休息,俯瞰村庄:   两盏茶的功夫,村子里乱成一团,先是一群北犰人嚷着犰语横冲直撞,随后,另一群人出现,大吼并呵斥:   “站住!”   “休想逃!”   “大胆毛贼,竟敢溜进图宁撒野,简直找死!”   ……   姜玉姝眼睛一亮,笑逐颜开,“听,是自己人!”   “哈哈哈,太好了!”   其余人侧耳倾听,霎时如蒙大赦,或擦汗,或拍胸口,欣喜道:“唉哟,图宁卫的人?他们终于来了!”   “肯定是!”   “哈哈,我和老马前年出营,这会子下山,说不定能碰见老朋友。”   “听动静,来了不少弟兄。”   “估计上头以为敌人多呗。”   ……   姜玉姝观察下方的火光,悬了一整晚的心,总算慢慢放下,愉快说:“既然军队来了,咱们就不用继续爬山,略等会儿,先别下山,让将士们安心杀敌。”   “明白!”   此时此刻·村里   道路泥泞,邹贵和李启恭举着火把,在村口下马,抬手遥指禀告:“大人,里正家就在那山脚下!”   “哦?”佟京骑着高头大马,仰望山脚,皱眉吩咐:“朝廷命官呐,救她要紧,你们几个,立即上去探探情况。”   “是!”   邹贵和李启恭小跑带路,“诸位,请随我们来。”   佟京既担忧无辜百姓遇害,又颇不耐烦,在亲卫的簇拥下按辔徐行,嗤道:“啧,这一次,真个是‘北犰贼’了!不到一百人,偷偷潜入图宁,没抢着金银财宝,居然准备绑架富商的儿子?呵呵,老子算是开眼界了。”   敌人太少,将士们毫无紧张之色,七嘴八舌道:“听说,那个姓梅的,是秦州首富唯一的儿子。”   “贼不走空,绑架富商的儿子,兴许能勒索得一大笔银子。”   “这趟来了千把弟兄,小毛贼一看,压根不敢迎战,扭头就逃,忒窝囊。”   佟京撇撇嘴,威严喝令:“别放走一个敌人!咱们扛着牛刀来杀鸡,如果给鸡逃了,简直没脸回营见将军。”   “是!”将士们气势十足,锐不可当,手起刀落,满村围追堵截,奋勇杀敌。   佟京有条不紊,坐镇后方发号施令,环顾四周,乐道:“哈哈,有趣!那个女知县,果真吩咐老百姓进山避难了?瞧,黑灯瞎火的,一个村民也看不见。”   随从们感慨,“她手下没有兵,乡民们也没有杀敌的本事,避一避挺好的,免得无辜丧命,留得青山在,日后再报仇。”   嘈杂混乱中,忙碌杀敌,渐渐的,雨停了,天亮了。   当佟京背着手踏进里正家的院门时,姜玉姝正坐在厅里,听下属禀报情况。   佟京站定,隔着庭院,眯着眼睛望去:   雨过天晴,晨光下,女官简单梳髻,没穿官袍,披着宽大的霜色披风,披风上溅了许多泥点,内穿蓝色布裙,高挑,白皙秀美,眸光明亮,仪态端庄,不怒含威。   “咳咳!”佟京清清嗓子。   李启恭循声扭头,忙提醒:“县尊,佟大人来了!”   姜玉姝扫了一眼,瞬间忆起昨日的惊马事故,内心多少有些不自在。她打起精神,站起迈出厅堂,若无其事,扬声问:“佟大人,忙完了?”   佟京抬头挺胸,走路一向大摇大摆,止步于丈外,略昂起下巴,笑眯眯答:“忙活大半夜,总算消灭了村里的所有毛贼。”   “全歼?”   “哦,留了俩活口,带回营仔细审一审。”   姜玉姝颔首,微笑致谢,“辛苦了。昨晚,幸亏你们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佟京颇为受用,“我等奉命出战,杀敌卫国,是分内职责嘛。”   “您现在有何打算?”姜玉姝客客气气,正色表示:“倘若有需要官府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衙门一定全力协助!”   佟京慢吞吞答:“没有,我、咳,我们待会儿就回营了,赶着复命。”   姜玉姝理解地点点头,抬手一引,示意对方自便。   然而,佟京沉默须臾,脸色别扭了刹那,一板一眼地问:“姜大人,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姜玉姝愣了愣,“听说,敌兵并非冲着这个村子来的,而是冲着邻村的几个商人,我得去瞧瞧伤亡情况。”   “伤亡啊?不算太严重。老百姓大多避开了,富商都养了家丁,勉强撑着,等到了救援。”佟京透露道:“昨晚的毛贼,来自北犰一个小部落,贫穷疯了,他们不知从何处听说邻村住了一批勘山种桑的富商,专为谋财而来的。”   里应外合?内奸?究竟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了敌人?姜玉姝疑虑重重,暗感头疼,“事关重大,我必须去看一看。”   佟京顺势提议:“你们要去邻村?巧了,我们回营,能同一段路,不如同行?”说完,他发觉语意欠妥,忙弥补解释道:“咳,郭弘磊拜托我……关照你。昨晚,八成有一些敌人趁乱逃进山里了,我的人正在搜剿,看你没带多少手下,为安全起见,干脆我派几个人,护送你们回城。”   “好啊!”县衙小吏们心有余悸,脱口说:“多谢多谢!”   原来,弘磊拜托他了?姜玉姝稍一沉吟,“既如此,多谢了。”   佟京鬼使神差,撇撇嘴,“光嘴上道谢啊?没诚意。”   这……双方手下面面相觑,同时犯了嘀咕:向女人讨谢?合适吗?   姜玉姝面不改色,慢条斯理问:“回头我让弘磊请你喝酒,怎么样?够不够诚意?”   “哈哈哈,够,够了!”   “那,请?”佟京侧身,抬手,示意对方先行,暗忖:老子言出必行,昨天比武时向郭弘磊承诺过,就一定会给他妻子让路。   其实,这个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至此,姜玉姝悄悄把惊马事故的账一笔勾销,谦让道:“下官岂敢?佟大人,请。”   “请。”   “您先!”姜玉姝恪守品级礼节。   佟京心情畅快,背着手,率先迈步,“行。”   姜玉姝落后两步,忍不住问:“弘磊呢?他在做什么?”   “他啊,去办别的差事了。”佟京斜瞥,眯起眼睛,“他没来救援,你生气了?”   姜玉姝一看对方歪头斜眼的模样,立马收回目光,严肃摇头,“怎么可能?军务要紧,他有自己的职责,断无抛下公务来救我的道理。”   佟京一没绷住脸,便显出轻佻嬉笑状,“哟,郭夫人真是深明大义!”   “应该的。”谁让我是军嫂?   姜玉姝神色沉静,无奈想:况且,我也有自己的职责,忙起来,也顾不上家人,凭什么生他的气呢?   一晃眼,十天过去了。   临近夏季,天气越来越热,庄稼逐渐成熟。   议事厅   姜玉姝接到一封信,拆阅毕,愉快宣告:“各位,有准信了!粮食作坊竣工后,府衙将派人下来巡察,烦请大家用心办妥本职公务,关键时刻,千万别出岔子。”   众小吏议论纷纷,“不知会派谁来?”   “单单巡察粮食作坊吗?”   “纺织呢?咱图宁开了桑蚕业的先河,府衙有什么看法?”   ……   姜玉姝喝了口茶,把裴文沣的来信细读一遍,正色答:“目前只是确定了行程,具体的要求还不清楚。前阵子雨水多,作坊尚未竣工,府衙的人,最快也得六月底才到。”   主簿闻希搓搓手,歉意说:“县尊放心,卑职正在督促工匠抓紧,估计再过半个月,即可竣工!”   “不急。”姜玉姝尚未掌握足够的证据,和颜悦色道:“当初定下的期限是秋收前,时间还充裕着呢。”   与此同时·后衙   翠梅震惊,撑着扶手慢慢坐下,身怀六甲,腹部高高隆起,泪花闪烁,颤声问:“他们失踪十天了?至今、至今没回营?”   彭长兴胡须拉碴,眼睛布满血丝,沉痛答:“将军连续派人外出寻找,目前仍没有消息。军中有令,禁止外传,但你一直追问长荣的情况,我、我……实在憋不住了。”   “真的吗?”   彭长兴焦躁答:“岂能有假?我怎么会诅咒二爷和自己的亲弟弟?”   “荣哥跟着二爷一起,也失踪了?”翠梅白着脸,开始落泪。   彭长兴颔首,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懊悔哽咽,“那天晚上,我偏巧在忙其它差事,没跟着去乱石沟,谁也没料到,竟然会出大事。”   翠梅眼神发直,嗓音颤抖,“这种事,该怎、怎么告诉夫人?” 第244章 下落不明   临近夏收, 县衙公务繁忙, 姜玉姝虽然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但光是专注办妥部分要事,已经十分劳心费神。   议事厅内,每月固定的几天上午, 官吏惯例商议一番。她坐了太久, 腰酸背痛, 扭头望向窗外:日色明亮, 快晌午了。   李启恭站立, 满脸为难之色, 禀告:“关于民兵的人数,卑职接下差事以来,从不敢懈怠,想方设法地督促, 全县各镇各村, 壮丁们既可以经里正上报姓名,也可以自行上衙门登记。但、但唉,前几年兵荒马乱, 伤亡惨烈, 壮丁普遍上有老下有小, 肩负养家重担,不敢冒险,害怕阵亡。因此,民兵册上的人数增长缓慢, 卑职正想请示:是否需要采取强硬一些的法子?”   姜玉姝定定神,正色答:“不,眼下不宜采取强硬措施。兵荒马乱时,庸州失陷了几年,满目疮痍,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朝廷明确规定了:当下,西北各地官府的主要任务是‘安民垦荒,休养生息’。如果衙门强硬编壮丁入兵籍,八成会引起恐慌,甚至吓得仍未回乡的老百姓不敢回来,得不偿失。”   “这倒也是。”李启恭表面赞同,内心不以为然:妇人之仁。   黄一淳赞同颔首,“对,此事急不得。民兵籍减税的恩惠告示早已张贴出去了,恩惠之诱,等老百姓缓过来,想必总会有人愿意的,横竖平时务农,大战时才入伍,不妨碍种地。”   姜玉姝干劲十足,满怀憧憬,“等图宁富裕了,老百姓丰衣足食,人口会越来越多的,壮丁也多,官府就不用愁民兵少了。而且,到时,税粮养得起足够多的兵力,术业有专攻,戍卫重任将由卫所承担,民兵只是后备力量而已。”   “但愿那一天早日到来。”黄一淳由衷期盼。   “二位大人言之有理!”闻希时刻不忘奉承,“既如此,咱就不改变策略了。唉,全县人口少,急也没用,变不出壮丁来,干脆慢慢儿发动,反正卫所又没催。”   姜玉姝笑了笑,“这是因为我跟宋将军详细谈过。将军目光长远,通情达理,理解官府的难处,非万不得已时,官府不能采取杀鸡取卵的决策。”   众小吏纷纷点头,连夸带捧。   片刻后,黄一淳忽想起一事,疑惑问:“哎?奇怪,新任教谕为什么至今还没到任?难道赴任途中出意外了?”   姜玉姝皱了皱眉,“不清楚。当初我报上荆老先生的死讯,学台大人很快给了批复,说是为图宁新挑了一位教谕,叫、叫……?”她揉揉太阳穴。   “关维河。”李启恭一边答,一边暗忖:啧,刚辛苦除掉姓荆的老东西,又来了一个酸儒。   姜玉姝恍然颔首,“对,关维河!算算日子,他半个月前就该到任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闻希深深厌恶上一任教谕,乃至厌恶所有读书人,却无法阻挡省里派下新教谕。他巴不得“教谕”一职消失,嘴上猜测道:“听说,关教谕是崇西人士,路途遥远,前阵子又经常下雨,他的行程可能被耽误了。”   姜玉姝端起茶杯,“有可能。再等几天,如果他迟迟不到,县衙必须给上头写一封信,问问情况。”她垂眸,喝完最后一口温茶,抬头时,盯着典史问:   “谈起教谕,我又得问一句了:荆老先生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李启恭顿时暗中咒骂,即刻换上沉痛神态,起身答:“卑职全力搜查了好几个月,堪称‘挖地三尺’,仍未抓住疑犯。卑职无能,至今没破案,请大人责罚。”   责罚?善恶终有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别急,你难逃严惩。姜玉姝心下一片冷静,因尚未掌握关键证据,按兵不动,一如往常地严肃嘱咐:“教谕是朝廷命官,老先生的案子疑点,随着死讯一同上报学政衙门了,你务必重视,多想想办法,争取早日结案,以免老先生的亲属和学生隔三岔五地打听。”   “卑职明白,一定会竭尽全力的!”李启恭得意暗忖:破案?老邓恐怕已经逃到了天涯海角,抓不住凶手,案子就永远破不了。   随后,姜玉姝起身,疲惫捶捶后腰,温和说:“晌午了,各位都去用饭。散了。”   “是。”   “县尊慢走。”   “慢走。”   不久,姜玉姝行至后衙,一进门,习惯性先摘下纱帽,然后匆匆更衣洗手。   岂料,她刚擦干手,帕子还在手上,突见翠梅红着眼睛找来,挺着大肚子,吃力地跨过门槛,哑声道:“夫人,奴婢有要事禀告。”   主仆眼神一碰,姜玉姝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撂下帕子问:“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两个小丫鬟不敢打听,小跑搀扶翠梅,“翠姐姐,慢点儿。”   姜玉姝深吸口气,“坐,你坐下说。”   翠梅落座,示意小丫鬟关门窗并退下,捧着肚子缓了半晌,张嘴就哽咽,“长荣他大哥回来了。”   “长兴回来了?”姜玉姝目不转睛,想了想,试探问:“莫非长荣……长荣怎么了?”   翠梅泪水盈眶,迅速落泪,“荣哥失踪了。”   “失踪?”姜玉姝一怔,一时间没深思,惊讶问:“长荣不是一直在营里吗?怎么失踪的?”   翠梅抽出帕子,却擦不干泪水,语无伦次,慌乱告知:“二爷也失踪了。其实,兴哥一回来,我就看出他脸色不对劲,再三追问,他才告诉我:十天前,就在夫人夜宿桑山村的那一晚,二爷奉命出战,荣哥跟着去了,谁知一去就没回营,音信全无,失踪了。”   “什么?”   霎时,晴天霹雳,姜玉姝不敢置信,失神呆坐,“弘磊也、也失踪了?”   “嗯。”翠梅唯恐丈夫出事,泪流满面,“兴哥说,将军下令保密,他一是被我逼急了,二是自己憋不住了,才透露消息的。所以,咱们得、得装作不知情。”   姜玉姝白着脸,倏然起身,“长兴呢?回营了吗?”   “还没,他在等着夫人问话。”   “立刻叫他来见我!”   午时·偏厅   门窗紧闭,厅内仅有三个人,翠梅止不住地啜泣。   “乱石沟?”   “对。”   “啊,乱石沟我知道!刚上任的时候,巡察全县,我曾经去过一次。”姜玉姝脸色苍白,提笔蘸墨,手哆嗦,墨汁溅到砚台外,在纸上潦草画了几笔,“这个地方,是?”   彭长兴看了看地图,“没错,就是那儿!越过乱石沟,北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是北犰人的地盘。”   姜玉姝竭力镇定,使劲捏着笔杆,指节泛白,急切问:“你说,他和另一个将领,共带了两千人,奉命去乱石沟侦察敌情——侦察,观察,怎么、怎么会失踪呢?”   “大家都纳闷,知情的人私底下议论纷纷。”彭长兴眼里布满血丝,左臂负伤,白布渗出血点。   姜玉姝心乱如麻,呼吸急促,嗓音压抑得发哑,“十天了,足足十天了。我、我居然直到如今才听说,真是不应该。”   “夫人切莫自责。”彭长兴解释道:“将军下令保密,对外说派二爷他们去办一件麻烦差事、需要几天时间,最初仅少数人知情,后来,队伍迟迟没回营,大伙儿才起疑了。其实,我第二天就知道出事了,因为我跟长荣同住一屋,他匆忙离开,压根没带干粮,明显没有远行军的打算。”   “天呐,十天了,他、他们吃什么啊?”翠梅不敢细想,哭肿了眼睛。   姜玉姝眉头紧皱,审视自己仓促绘制的地图,忽而脑海一片空白,忽而满脑子冲动想法,咬牙问:“宋将军什么态度?”   彭长兴抬袖按了按眼睛,“事关重大,将军非常重视,我分别在第二天下午、第三天、第五天、第七天,参与了搜找,最后一次胳膊受伤,上峰就叫我休息了。唉,弟兄们找遍了乱石沟周围,只找到一些尸体,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其余人下落不明。”   “就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吗?”姜玉姝心急如焚,急得扔了笔,握拳砸桌。   彭长兴沮丧告知:“二爷他们出战次日,下了一场大暴雨,冲毁了许多痕迹。不过,目前可以确定,那两千多个弟兄,往北边去了。”   姜玉姝频频深呼吸,勉强维持冷静,“他们去北边做什么?”   “全营都在猜,但眼下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玉姝撑桌站起,来回踱步,“两千多人马,怎么可能凭空消失?莫非……突然遭遇大批敌兵,被挟持了?不,不可能,乱石沟等于家门口,碰见敌人,势必血战。”   “唉,现在估计连将军也没辙了。”彭长兴狠狠扒拉头发。   翠梅双手捧着肚子,“夫人,咱们应该怎么办啊?”   “这、这……”姜玉姝原地打转,一阵阵心慌,“别急,冷静点儿,容我思考思考。”   下一刻,不明内情的婆子敲门,隔着门禀告:“夫人,前堂来人禀告,说是新任教谕到了,他想拜见您,解释延期上任的缘故。”   “哦?”   姜玉姝皱眉,瞬间烦躁至极,一口气梗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跌坐,右手撑着额头,以镇定的语气吩咐:“我正忙,先不见了。你转告县丞,叫黄大人吩咐手下安顿教谕,给新同僚接接风,明天或后天,我再见他。”   “啊?”婆子没听清楚,“夫人,您说什么?”   “吱嘎~”一声,彭长兴拉开门传话,打发走了婆子,当他转身时,猛地发现两个泪流不止的女人。   后盾,我的后盾,我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出事了。姜玉姝再也无法克制,双手抱着脑袋,肩膀颤抖,她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不知不觉间,泪水却打湿了桌面,喃喃说:“十天,十天……没有食物,没有后援,他、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   “夫人,您可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彭长兴亦带着哭腔,“唉,我真该死!口风不严,早知道,就先不告诉你们了,免得你们——”   姜玉姝却摇头,“放心,我们一定守口如瓶。况且,消息早晚捂不住的,过几天,恐怕就传开了。”   三人各哭各的,久久无言。   良久,姜玉姝擦干眼泪,迫使自己振作,叮嘱道:“翠梅,别哭了,小心孩子。长兴,你什么时候回营?”   “我在营里憋得难受,出来透透气,待会儿就回去了,方便打听消息。”彭长兴胡乱擦擦眼睛,“夫人不必太担心,相信二爷他们,吉人自有天相。”   姜玉姝考虑半晌,坚定道:“我也去一趟营所,拜访宋将军,谈谈训练民兵的事儿!”   “这——”   “这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公务,只是提前几天而已。”她雷厉风行,率先往外走,“走。” 第245章 沉默黯伤   姜玉姝坐立不安, 食不知味, 但为了避免外人起疑,草草吃了午饭,并交代下属一番, 才得以出城。   午后,阳光明媚, 赶路晒久了, 个个热汗淋漓。   “驾!”   上次惊马事故中,姜玉姝掌心的磨伤已经痊愈, 她思绪混乱, 半俯在马背上,频繁催马。   彭长兴与熟识的护卫们一道, 簇拥知县,马蹄声震响, 溅得尘土飞扬。   一行人快马加鞭,将近两个时辰后, 赶到了营所附近。   姜玉姝气喘吁吁,勒马,“吁!”她慢慢停下,下巴朝前方点了点, 叮嘱道:“长兴, 你先回营,别跟我们一起露面,免得外人问这问那。”   “是!”彭长兴会意, 忠心耿耿地问:“那,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姜玉姝愁眉不展,摇头答:“暂时没有。你专心忙自己的差事,等有了重要消息,再联络。”   “明白!”彭长兴鞭子一甩,“小的先行一步,夫人千万要保重身体。”   姜玉姝颔首,“去。”她沿着被无数兵马踩得坚实的大道,忧心忡忡,按辔徐行。   护卫们多是解甲归乡的士兵,消息灵通者,几天前便听说军中出了事,却拿不定主意,仅在私底下议论,犹豫观望。   “你们,”姜玉姝叹了口气,笃定问:“早就知道弘磊出事了,却联手瞒着我,对不对?”   “不不不!”   “咳,大人息怒,事情绝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众护卫忐忑歉疚,七嘴八舌解释道:“其实,我们也是前两天才听说了个大概。”   “当时,我有个结义兄弟,出营进城办事,街上碰见了,匆匆闲聊几句,他碍于军令,不能明说‘校尉失踪’,仅拐弯抹角提了提。”   “我们几个私底下一琢磨,觉得不太对劲,马上设法打探消息,才得知校尉出了意外。”   “原打算今天告诉您的,谁知长兴回来了,所以、所以就变成这样了。”   ……   姜玉姝正愁山闷海,无暇责备,淡淡吩咐:“下不为例。今后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无论能否确定真假,务必及时上报,避免耽误大事。”   众护卫见她并无怪罪之色,如释重负,使劲点头,“是!”   马儿慢吞吞,一行人小声商议,估摸着时辰,推测彭长兴进营了,才打马加快速度。   不料,刚绕过一个缓坡时,后方突然传来马蹄声。   “谁?”   姜玉姝等人下意识扭头眺望。   “似乎是……佟大人?”一护卫不甚确定。   护卫头领仔细辨认,“对,就是他!”   从西苍到庸州,姜玉姝从不跟军人抢道,再度勒马,避至路边,“让他们先过去。”   少顷,佟京率领一支队伍,风尘仆仆,几乎都胡须拉碴,疲惫回营。   “吁!”佟京远远便认出知县,勒马,神态一改平常的轻佻嬉笑状,大嗓门问:“姜大人,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姜玉姝有太多疑问,一时语塞。   佟京皱眉打量脸色苍白的女人,欲言又止,暗忖:她知道郭弘磊出事了?   姜玉姝目不转睛,直视对方,“佟大人,你们营里……还好?”   啧,她知道了!佟京吸吸鼻子,搓搓下巴,碍于军令,含糊答:“老样子,军营嘛,肯定比县衙忙多了。”   他看出我知道了。姜玉姝心知肚明,嗓音发哑,“诸位英雄好汉戍守边疆,真是辛苦了,如果没有你们,早年逃难的图宁百姓不敢回家乡。”   佟京不禁一笑,“保卫边疆,是我等的职责!”语毕,他瞥向不远处的营所,重复问:“你到这儿来,有何贵干?”   姜玉姝沉默不语,紧盯对方神色,右手挥了挥,示意护卫后退。   佟京见状,眉头紧皱,也一挥手,示意部下后退。   转眼,两骑面对面,相距丈余。   “先告诉你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佟京嗓门洪亮,率先表明态度。   姜玉姝颔首,“我明白,我不会让佟大人为难的。”顿了顿,她轻声问:“有好消息吗?”   “啊?”佟京愣了愣。   “有没有好消息?”   佟京皱了皱眉,没吭声。   姜玉姝会意地点头,心往下沉,屏住呼吸,又问:“有坏消息吗?”   佟京看着马背上弯腰俯向自己的女人,看着她眼里焦急的光,看着她装作冷静,摇了摇头。   “好!”姜玉姝如蒙大赦,坐直了拍拍心口,喃喃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唉,假如郭弘磊回不来了,世上又多一个寡妇,忒作孽。思及此,佟京流露怜悯之色,却不便安慰,干巴巴道:“不要胡思乱想。嗳,你……专程来打听消息的?”   姜玉姝握紧缰绳,眼神空茫,眺望远山,缓缓答:“不,我是来拜访宋将军的,想谈一谈训练民兵的事儿。不过,既然您刚才说军营最近忙,我就不打扰将军了,民兵一事不急,可以改天再谈。”   “哦,民兵啊,确实不急!一时半刻练不出好兵来,等过阵子,将军现在恐怕没空管这件事。”   直至此刻,姜玉姝的冲动劲儿才逐渐平复,深吸口气,艰难挤出一丝微笑,“既如此,那我回衙门了,下次再来拜访宋将军。”说完,她主动让路,抬手道:“佟大人,多谢了。请。”   佟京张了张嘴,最终撂下一句:“行,你回城。先不必胡思乱想。”他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奔向营所,其部下尾随,马蹄声轰然远去。   姜玉姝久久地目送,直到将士们消失在拐弯后。   她倍感无能为力,长叹息,掉转马头,面无表情,木然说:“走了,回城。”   “夫人?”   “这……”   护卫头领罗晨无奈叹息,催促道:“走。现在即使求见宋将军,估计也得不到准信,还是别妨碍他们忙活了。”   于是,一行人心急火燎出城,止步于营所附近,与佟京聊了两句,便沉默回城了。   傍晚·后衙   “夫人回来啦!”   小丫鬟立即忙碌起来,端水的端水,沏茶的沏茶。   翠梅一听,挺着孕肚小跑,迫不及待凑近,耳语问:“夫人,怎么样?他们回营了没?”   姜玉姝神色冷静,耳语答:“放心,暂时没有坏消息,耐心等着,有了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什、什么意思?”翠梅心急如火,“没有坏消息?”   姜玉姝点点头,“目前仍在寻找。翠儿,这件事得保密,哪怕传开了、外人议论时问起来,咱们也别胡乱猜测,要沉住气,明白吗?”   翠梅强忍泪意,“奴婢明白。”   “对了,新来的教谕,安排他住下了吗?”姜玉姝白着脸,弯腰洗漱,强打起精神,开始处理公务。   “住下了,他住在黄县丞隔壁。”   “新同僚到任,按礼该设宴为他接风洗尘才是。”   “吃喝玩乐,闻主簿一向最热心,他已经吩咐手下张罗了,今晚就设接风宴。”翠梅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虽然担忧焦急,却并未倒下,仍能理智应对一切。   姜玉姝有些恍惚,毫无往常的神采,灵魂仿佛出窍了,躯壳木然行动。她洗了把脸,接过热茶,“那我晚上见一见关教谕,免得他误以为知县架子大。”   “好,奴婢待会儿叫人提醒闻主簿一声。”翠梅劝道:“那是安神茶。瞧您,脸色苍白,喝了茶歇会儿?养养精神,晚上赴宴。”   姜玉姝喝了一杯茶,端详眼睛红肿的心腹,靠近拍拍她胳膊,宽慰道:“你更需要休息,回屋去,不用守着我。少胡思乱想,无论发生什么意外,别忘了,孩子还没出生。”   “嗯,奴婢明白。”翠梅捂住嘴,压抑痛哭。   与此同时·图宁卫   得力干将和两千多个士兵,下落不明十天,指挥使焦头烂额。   宋继昆连续几天没睡好,酽茶一杯接一杯下肚,眼睛布满血丝,盯着地图,绞尽脑汁思考。   “唉,她没哭,被我一劝,就回衙门去了。”佟京盘腿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吃杂粮饼,含糊不清,唏嘘说:“那脸白得没一点儿血色,像个鬼,看着怪可怜的。”   “如果遇事就哭哭啼啼,能当知县吗?”宋继昆越是焦愁,就越板着脸,谁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兴许,弘磊和左震他们晚些就回来了。”   “唉,弟兄们几乎把乱石沟周围的草皮掀翻了,至今没发现失踪人员的踪影,麻烦啊。”佟京举起杂粮饼,凝重道:“郭弘磊他们出发时,没带干粮,十天了,靠什么东西充饥?看来,不得不作一些坏的打算了。”   宋继昆摇摇头,严肃道:“还不到那个地步。去,叫齐人来,再仔细商量商量……总要想出办法来,解决问题。”   “是!”   夜间·庸州城   裴文沣惯常早出晚归,回到家时,夜幕已降临。   “夫君回来了?”   “快,洗洗手,吃饭了。”纪映月笑靥如花。她怀孕八个多月了,仍闲不下来,坚持安排每天的早餐和晚餐,若非丈夫阻止,她还会派人把午饭送去衙门,生怕丈夫吃得不好。   “早说了,你自己先吃,不用等我。”丫鬟殷勤伺候,裴文沣一边洗手,一边告知:“我已经陪岳父吃过了。”   纪映月笑了笑,这才拿起筷子,柔声问:“父亲该不会又寻了好酒请你品尝?”   裴文沣慢条斯理擦手,“既是品尝美酒,也是为了商议公务。”   “哎唷,公务公务,没完没了的,连吃顿饭也放不下。”纪映月忍不住劝道:“你们应该劳逸结合呀。”   裴文沣莞尔,“知道。”他把帕子撂进铜盆,温和告知:“后天早上,我要去一趟图宁。”   “图宁?”纪映月笑脸一僵,一听见“图宁”就想起姜玉姝,继而无法自控,再度忆起丈夫和他表妹之间的往事。她本不愿显得善妒,极想表现得贤惠大度,但这个坎儿,对女人而言,实在不容易过去。   裴文沣余光一扫,补充道:“岳父也去。他老人家提议的,我只是陪同罢了。”   “哦?哦!”纪映月悄悄松口气,迅速扬起笑脸,“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叫丫鬟给你收拾行李。” 第246章 谣言四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然指挥使下令保密, 但众口难堵,渐渐的, “图宁卫吃败仗”这个消息迅速传开了, 百姓或担忧猜测,或以讹传讹, 传得沸沸扬扬, 致使人心惶惶。   清晨·县衙   每天,官吏们习惯到议事厅坐一会儿,有事谈事,无事闲聊几句, 应卯一般。然后, 官吏各自忙活,护卫和衙役们便跑腿的跑腿,候命的候命。   姜玉姝在书房内, 与若干主要下属商议接待知府一事,其护卫惯常在屋外候命, 吹吹风喝喝茶, 晒晒太阳, 谈天说地。但最近,谁也没心思谈笑, 常闻叹气唉声。   日上三竿时,一名护卫去解手,片刻后飞奔返回,拽了拽同伴胳膊, 招呼道:“晨哥、邹贵,走!”   “干什么?”邹贵靠着廊柱发呆,无精打采。   “去听了就知道了,快!”   于是,三人轻手轻脚,行至附近花园,潜在假山后,竖起耳朵听:   园中,几个杂役正在修剪花枝、打扫枯枝败叶,议论纷纭,闲聊道:“啧,这话可不是我瞎编的!如今外面到处在传,都说图宁卫吃败仗了,伤亡惨重,死了一万多人。”   “一万多?不是?我听说是牺牲了两千多。”   “不止不止,我有个亲戚的朋友是当兵的,消息灵通,据他说,至少死了五千多,作孽哟。咱们刚安稳没多久,莫非又要逃难了吗?”   “你们都错了!我明明听说,那几千人是失踪了。”   “什么‘失踪’,其实是叛逃!听说,北犰一个大部落的首领,重金相诱,诱使图宁卫的人,叛将表面上是出战,实际上是叛变。他们逃到草原深处,改当北犰人喽。”   “叛变?”   一名杂役吃惊问:“不、不可能?听说,姜知县的丈夫也失踪了,堂堂校尉,前途大好,怎么可能叛逃去北犰?”   “就是,我认为不可能。”   “北犰至今没开化,蛮横野人,郭校尉有权有势,不吃香喝辣,跑去茹毛饮血?他疯了吗?”   透露叛逃消息的人撇撇嘴,聊得兴起,一边剪花枝,一边绘声绘色道:“你们忘啦?当年,靖阳侯府世子怎么死的?贪墨,贪婪,因贪财而死。亲兄弟嘛,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说不定,郭校尉也十分贪财,看见北犰首领赏赐金银珠宝,他动心了呗,所以叛逃。”他鄙夷说:   “呵呵,‘失踪’分明是遮羞布,事实上,姓郭的贪财叛国了。”   假山后   邹贵等人火冒三丈,脸色铁青,再也听不下去半个字,不约而同,疾冲出假山,愤怒呵斥:   “胡说!”   “老子去你们娘的!”   “你们几个,刚才说什么?有本事,当着老子的面,再说一遍试试?”   “白眼狼,也不想想,假如没有当兵的戍守边疆,你们早就被北犰人乱刀劈死了。”   “你,滚出来!”邹贵是侯府家生子,几乎与郭弘磊一起长大,主仆感情极深,他一把揪出方才透露叛逃消息的杂役,咬牙切齿,一拳直捣对方面部!   “啊——”杂役痛叫,被揍翻在地,捂着脸,嘴角破裂流血,慌忙跪地磕头,懊悔求饶,“邹大爷,三位大爷,饶命,饶命呐,小人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胡说了。”   护卫头领罗晨上前,飞起一脚,冷笑问:“还有‘以后’?”   杂役再度倒地,捂着肚子,蜷缩打滚求饶,“不、不咳咳咳,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罗晨尤其气愤,怒目圆睁,唾骂:“老子足足当了二十年的兵,因为受过重伤,才被上头劝回乡。哼,你们无凭无据,瞎嚼舌根,随口给边军泼脏水,等于给老子泼脏水,太欠教训!”   其余杂役见了知县亲信,顿时惊慌失措,面如土色,纷纷磕头求饶。   紧接着,哀嚎痛叫声不断,良久,杂役们战战兢兢,屁滚尿流地跑了。   夜间·后衙   “什么?”   “叛、叛逃?”翠梅惊呆了,先是不可思议,旋即大怒,“呸,他才叛逃呢!贵儿,你们有没有撕烂那个可恶小人的嘴?”   邹贵观察知县脸色,无奈答:“当时我们几个无意中听见了,气得不行,但这儿是县衙,不方便教训他,怕影响夫人名声。咳,我们只是拿笤帚,拍了他几下而已。”   姜玉姝一贯操劳,高挑纤瘦,端坐时腰背挺直,脖颈细白,脸庞像玉石雕成的仕女,定定盯着烛火,久久面无表情。她怒不可遏,险些被“叛国”一说激得丧失理智,缓了良久,才咬紧牙关,轻声问:“没把人打成重伤?”   “没!我们当时虽然气愤,但并未下狠手。”邹贵使劲摇头,余怒未消,嘀咕说:“如果不是在县衙,估计谁也拦不住罗大哥,他的好兄弟是二爷手下,也下落不明,正焦急担心,突然被戳肺管子,气得脸色都变了。”   翠梅也气得变了脸色,横眉立目,咬牙痛骂:“臭嘴烂舌的缺德玩意儿,随口污蔑人,实在可恨!两千多人生死未卜——”她仓促打住,掩面须臾,红着眼睛说:“将士们戍守边疆,出生入死,是英雄,是大义,两千多人下落不明,亲戚朋友正难受,没想到,竟有人猜疑荣哥‘叛逃’?我、我要气死了!”   “消消气,快消消气,你怀着孩子呢。”邹贵懊悔挠头,“早知道,我就不多嘴了,省得你白生气。”   翠梅一下子急了,“无论什么消息,不准瞒着我!”   “好,好好好。”邹贵举起双手,“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嘛。”   姜玉姝连日夜不能眠,眼袋泛青,揉揉太阳穴,头疼焦虑,凝重说:“果然,消息早晚会传开的,议论纷纭,谣言四起。因为确实有两千多人下落不明,军方没法辟谣,官府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但愿弘磊他们早日平安回来,流言蜚语会不攻自破。”   “是啊,赶快回来。”翠梅心力交瘁,喃喃说:“我真希望明天就看见荣哥。孩子快出生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窗外突然刮起风,烛光猛地晃了晃,灯影森森。   姜玉姝如梦惊醒,定定神,既是劝解心腹,也是自我安慰,“瞧你,又胡思乱想了?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弘磊会平安的。”   邹贵附和说:“小的也相信,凭二爷的本事,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姜玉姝一字一句,“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语毕,她果断吩咐:“外界议论纷纭,我管不了,但衙门里的事儿,我得管。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信口开河,造谣生非,当众嚷‘军人叛国’,像什么话?此风绝不可长。邹贵,传我的话,叫李启恭把那个造谣‘叛逃’的人,打十板子,撵出衙门,以儆效尤。”   “是!”邹贵恨不能亲自动手,杖责那杂役一顿。   翠梅倍感解气,“那种碎嘴子,专爱嚼舌根,留不得。”   这时,虚掩的门忽然被叩响,“夫人?”   姜玉姝勉强打起精神,“什么事?”   门被“吱嘎”推开,一护卫快步进入,小声禀告:“夫人,老侯求见。”   姜玉姝愣了愣,“哦?让他进来。”   “是!”   少顷,相貌衣服均不起眼的暗卫进入,恭敬躬身,“给大人请安。”   “不必多礼,坐。贵儿,上茶。”姜玉姝不得不振作。   “谢大人。”老侯落座。   姜玉姝关切问:“好一阵子没见你了,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   “幸不辱命,”老侯抬袖擦汗,隐约流露得意与庆幸之色,禀告:“侯某想尽了办法,黑白两道,四处打听,水陆两路,辗转追踪,一直追到中原,才逮住了杀害荆教谕的凶手。”   姜玉姝不禁略倾身,“你居然抓住他了?”   翠梅和邹贵忙问:“人呢?”   “凶手为什么要害荆教谕?”   老侯一一答:“他一开始嘴硬,不肯承认,我怕抓错人,设法逼问,他才承认了。他现在西城,临时关押在我一个朋友家里,正要请大人接手,以免夜长梦多。”   “好,好!辛苦你了,办得非常不错!”   “应该的,能为大人效劳,是在下的福分。”   姜玉姝深吸口气,稍一思索,严肃吩咐:“立刻告诉罗晨,叫他派两个人,跟着老侯去,严加看守疑凶。另外,悄悄请黄县丞来,我有要事同他商量。”   于是,一行人立即行动,忙忙碌碌,暂无暇谈论边军的事。   翌日·图宁卫   将领齐聚帅帐,宋继昆黑着脸,怒问:“谁说我们吃败仗了?另外,叛逃、叛逃——岂有此理,一切尚无定论,究竟是谁在造谣?”   众武将面面相觑,纷纷宽慰:“将军,息怒息怒,外头的人不了解情况,胡说八道,谣言罢了。”   “对,谣言!”   “外人胡说八道,不值得您动气。”   “咱们才没吃败仗呢。”   ……   “哼,简直一派胡言!传本将军的话,逮住一个造谣的,严惩一个,戍边将士的名誉,不容污蔑。”宋继昆脸色沉沉,把笔一掼,沉思不语。   “是,是,末将一定吩咐下去。”   指挥使鲜少动怒,众武将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喘。   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片刻后,突有个亲卫飞奔而入,难掩兴奋之色,大喊:“将军!”   宋继昆皱眉扭头,“大呼小叫的,何事?”   “郭校尉的三个手下,回来了!说是有要事,必须面见将军,您——”   霎时,所有人眼睛一亮,精神大振,佟京脱口说:“天爷,总算有消息了!”   宋继昆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打断并喝令:“立刻带他们进来!” 第247章 孤军深入   “将军!”   在众将领的关切目光注视下, 彭长荣及其两个同伴,犹如扑向救命浮木,箭步跪倒。这三人,个个负伤, 胡须拉碴, 戎装脏污染血, 精疲力竭。   彭长荣仰头,望着指挥使, 心急火燎, 含泪禀告:“弟兄们快撑不住了!郭校尉和左大人派我们火速回营求、求援, 否则, 其余人恐怕会全部战死在北犰。”   宋继昆满腹疑团, 劈头问:“这十来天,你们究竟上哪儿去了?具体位于何处?”   “当时被敌兵包围了,一时间摸不清状况, 无法突围,权宜往北,结果踏进了北犰地盘。”彭长荣挠挠头,“至于具体地点, 属下不知——”   “什么?”   “你居然不知道地点?”佟京险些气个倒仰, 恨铁不成钢, 一拍大腿,“唉,连地点都不清楚, 干跑回来搬救兵?你们白跑了!”   彭长荣忙补充道:“属下只是不确定,并非一无所知。”   宋继昆丝毫未动怒,严肃问:“不确定地点,你叫援军上哪儿去支援?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营报信?”   “不、不是的。”彭长荣奔波数日,唇干裂渗血,恨不能有三张嘴,急切告知:“当晚出战,次日晌午,大家准备回营交差,意外在乱石沟边缘发现了敌情,校尉推测敌人不少,立刻派兵回营禀报。同时,左大人带人往东,郭校尉带人往西,兵分两路,侦查敌情,属下跟着郭校尉,刚行军不远,就被东队追赶上了咳、咳咳咳——”他艰难咽唾沫,渴得喉咙几乎冒火。   “咕噜噜~”几声,远道归营的勇士饥肠辘辘,饿得头晕眼花,身体摇晃,跪不稳。   宋继昆见状,高声吩咐:“赶紧拿食物来!你们三个,边吃边说。”   “是。”   少顷,彭长荣三人盘腿坐在地上,饿狠了,反而不敢狼吞虎咽,先慢慢喝一碗面汤,然后才吃饼。   佟京急不可待,催促道:“快说!左震为什么弃东往西了?”   彭长荣捶捶胸口,仰脖咽下杂粮饼,含糊不清答:“因为他们被敌兵袭击了。”   其两名同伴补充:“敌众我寡,加上乱石沟地形复杂,左大人担心被敌兵分散伏击,下令撤离乱石沟,打着打着,不知不觉,就和西队汇合了。”   宋继昆沉声告知:“你们在晌午时派回营报信的人,被敌兵截杀了。”   佟京接腔,“第二天傍晚,大军搜查乱石沟时,既发现了自己人的尸体,也发现不少敌人的尸体。”   “难怪!难怪一直没等到援军。”   彭长荣解了渴,迅速吃个半饱,抬袖一擦嘴,专注禀告:“两拨人汇合后,齐心协力作战,乱石沟周围是咱大乾的家门口,弟兄们熟悉一草一木,打得挺顺利,原本应该可以获胜的。”   其两名同伴补充,“谁知,交战没多久,还没分出胜负时,忽然刮起狂风,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受惊的马不听使唤,敌兵趁乱逃跑。”   “那群懦夫,屁滚尿流地逃回草原了。”   佟京猜测问:“敌兵溃逃,你们追剿了吗?”   报信者摇摇头,“左大人和郭校尉谨慎,一商量,担心又遭遇伏击,决定不追剿,而是继续侦查,摸清楚敌情,好回营交代。”   “唔。”宋继昆赞同颔首。   “于是,”彭长荣激动扼腕,语速飞快,“我们冒着雨,一边往回赶,一边侦查周围情况。不料,大伙儿行至乱石沟中部时,遭遇了伏击!”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那一次,敌我人数差不多,打得有些艰难。”   彭长荣气愤告知:“双方正激烈交战时,负责哨探的弟兄禀报,不久前溃逃的那伙敌兵,鬼祟折返了,呈三面包围之势。”   “将军料事如神,北犰果然贼心未死,乌合之众偷偷集结,打算伺机偷袭。不过,他们和潜入村庄打家劫舍的,并不是同伙,凑巧同时行动而已。”   宋继昆听得眉头紧皱,“敌人想围剿你们。”   “对!”报信者仍后怕,“上头紧急商议对策,当时大家以为援军快到了,退路已被截断,干脆抢在被包围之前,冒险往北设伏,计划和援军联手,反包围,反围剿。”   彭长荣不敢流露丝毫埋怨之意,正色道:“结果,援军迟迟没出现,我们却踏进了北犰地盘,迂回与敌兵交战,被逼无奈,越来越深入草原。”   其同伴亦小心翼翼,接腔说:“在往北设伏之前,郭校尉派出了第二批人,回营求援。”   “第三天,仍不见援军的影子,弟兄们着急了,左大人派出第三批人回营报信。”   “属下是第四批,一共二十人,在弟兄们的拼死掩护下突破重围,途中险些迷路,辗转南下,最终仅剩我们三个,活着见到了将军。”   众人不由得叹气,议事厅内一片寂静。   佟京叹道:“此前,营里压根没收到任何消息,无头苍蝇似的搜寻,快找疯了。”   另一名将领无奈说:“那场暴雨后,乱石沟处处积水,茫茫草原,想追踪都找不着痕迹。”   宋继昆听毕恍然,缓缓颔首,“原来,你们被敌兵包围了,一步步深入草原?”   “是。”   “唉,谁也不想的,总之,阴差阳错,莫名到了草原上。”   宋继昆倍感棘手,“看来,是你们瓦解了北犰犯边的阴谋诡计。如今还剩下多少兵力?”   “伤亡不小。我们离开时,大概剩一千五百人。”彭长荣忐忑不安,眼眶泛红,“但现在,又过了几天,战况很难说,孤军深入,如果没有援军接应,极可能凶多吉少。”   宋继昆法令纹深刻,眉间皱成一个“川”字,沉思不语。   佟京虽然一贯争强好胜,总看郭弘磊不顺眼,但面对敌兵时,两人能并肩作战。他搓搓下巴,疑惑问:“你们出发时没带干粮,靠吃什么充饥?”   彭长荣脱口答:“打劫。”   众将领一愣,“什么?”   “打、打劫?”   宋继昆嘱咐:“别着急,你们先把情况仔细说来。”   “是!”   彭长荣勉强镇定,细细告知:“我们被包围之后,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北,打算寻找机会往东西两侧突围,然后南下回营。马倒无所谓,低头就能吃草,但人没食物,断断续续沿着苍河,饿着肚子行军。”   其两名同伴陷入回忆中,不禁露出笑容,“万幸,天无绝人之路,第三天傍晚时,我们在河边缓坡后,发现了追兵设立的临时粮仓,守军不多。”   “弟兄们快饿晕了,发起突袭,大获全胜!”   彭长荣双手比划,“帐篷里,这么大的羊皮袋,袋子里塞满肉干,还有许多马奶酒。”   “可惜,我们回来的路上遭劫,干粮被抢了。”   宋继昆颔首,松了口气。   霎时,佟京等人忍不住大乐,“哈哈哈,还真是打劫!”   “从古至今,我们一向以‘守’为主,不知被北犰劫掠过多少次,终于反劫了他们一次。”   “哼,解气解气!”   ……   “上头不让喝酒,我们饱餐一顿后,尽量多带干粮,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   “估计因为食物被烧毁的缘故,我们成功甩掉了第一批追兵。”   宋继昆神色沉稳,“莫非还有第二批?”   彭长荣点点头,“我们侥幸解决了缺粮难题,人困马乏,不得不歇息一晚,次日天没亮就开始赶路,匆匆回营。谁知,途中碰见了第二批敌兵。”   其同伴忿忿然,“北犰部落众多,纷争不断,把草原分成一块一块的,各自称王,我们不清楚边界,路过罢了,就被追杀。”   “没办法,只能继续迂回作战。”   “一直没有援军,非常危险。当天中午,郭校尉派我们回营求援,之后发生的事儿,就不得而知了。”   彭长荣忧心如焚,“所以,将军刚才问起‘具体地点’,属下等人无法确定。如今,不知道弟兄们究竟转移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语毕,三人异口同声,恳求道:   “求将军,尽快派出援军接应,接他们回来!”   “否则,其余人很可能被活活困死。”   事关重大,众人心思各异,齐齐看着指挥使。   接应?这种情况下,派兵援救孤军深入敌国的队伍,等于捅马蜂窝,后果难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需要耗费粮食,也需要准备后援的后援……十分复杂。   进攻大战,劳民伤财,故自古以来,大乾边军皆以“守”为主。   况且,孤军深入草原,半个月了,兴许那支队伍已经遭敌人围剿,全军覆没。   救?还是不救?   宋继昆是指挥使,但,也仅仅是指挥使。他虽然爱护部下,却另有考量,不疾不徐道:“那不叫‘接应’,确切而言,应该叫‘攻打’。派援军,牵一发而动全身,兹事体大,必须慎重考虑全局。”语毕,他指了指墙上悬挂的地图,“你们三个,识字吗?”   彭长荣满怀期待,赶紧点头。   宋继昆顾虑重重,万分头疼,吩咐道:“把你们所了解的敌国地形,详详细细,标注上去。”   “是!”   与此同时·草原   河流附近,两个缓坡之间,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正在休整。   马吃草,人吃干粮,人和马都疲惫不堪。   左震摘下头盔,整个人倒下,平躺,仰望天空,“唉哟,娘哎,腰酸背痛,老子得躺会儿。”   郭弘磊身上几处负伤,虽不致命,却失血不少。他也躺下,枕着头盔,拽过干粮袋,解开,塞给同伴一把肉干,“吃午饭了。”   “谢了。”左震懒得拽自己的干粮袋,就着河水吃肉干,半晌,“呸呸~”两声,双手揉腮,嫌弃道:“这肉干,刚开始觉得挺香,但吃多了,嚼得腮帮子疼,远不如咱们的馒头和饼。”   郭弘磊颔首以示赞同,举起肉干看了看,“又硬又韧,嚼起来确实费劲。不过,总比饿肚子强,将就。”   “今天又杀了一群敌人,痛快!他们似乎完全没料到,咱们竟敢深入草原,攻其不备,嘿嘿嘿。”   郭弘磊莞尔,“又多了一队追兵。”   左震使劲咀嚼,“嗳,无所谓了,好比债多不愁。”   “也是。”   左震出神地仰望天空,片刻后,小声说:“老弟,咱们只剩一千多人了,阵亡过半,伤员也不少。”   郭弘磊亦仰望天空,“对。”   “你说,”左震扭头,越想越焦躁,耳语问:“究竟为什么,援军至今没出现?莫非……将军根本没派援?他不管咱们的死活了吗?”   为了避免军心动摇,郭弘磊耳语答:“我相信将军,他绝不是那种人!或许,咱们派出去报信的人,都被敌兵截杀了。”   “可恶,可恶!”左震无可奈何,咬牙切齿,苦恼问:“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   郭弘磊目光坚毅,“策略不变。迂回作战,设法南下,早晚会回去的。”   “但事实上,咱们越来越往北了,估计快打到敌人老巢了。”   郭弘磊宽慰道:“不至于。如果真找到敌人老巢,若能捣毁,咱们算是死得其所了。”   “兄弟,你当我怕死?”   “岂敢?小弟几时有这个意思了?”   左震食不知味,慢吞吞嚼肉干,“老子敢从军,就不怕死。只是觉得愧疚遗憾,唉,我恐怕不能给爹娘送终,也看不见儿子成亲、女儿出嫁了。”   郭弘磊低声说:“你的孩子都有十几岁了,而我,家父早逝,家母健在,长子四岁,小女才周岁——我若是战死,养家的重担,多半会落到拙荆肩上。”   左震拍拍同袍胳膊,“愁什么?你不是有两个弟弟吗?”   三弟天生病弱,四弟玩心重不成器。郭弘磊沉默,不由得苦笑。   左震会意,安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也有烦心事,但、但不用忧愁,假如咱们阵亡,按律,朝廷会给烈士亲属发一笔抚恤银的!”   郭弘磊内心滋味难言,目不转睛,凝望天空云朵,盯得眼睛发涩时,蓦一阵晕眩,仿佛看见了妻子的笑脸,瞬间黯然神伤,“我和你一样,无惧为国捐躯,只是放心不下亲人,害怕我死后,家小受欺负。”   “你夫人是知县,你岳父是朝廷大员,谁敢欺负你的家小?”左震劝解朋友,“尽瞎操心!”   郭弘磊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岳父年事已高,身体不太好,年初已有告老之意。拙荆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偶尔难免顾此失彼,实在令人担忧。”   “啊?这、这……”左震猛一拍草地,“嘿,看来,咱们必须活着回家才行!”   郭弘磊见同伴振作起来,悄悄松口气,豪迈附和:“对,我们一定要活着离开草原!” 第248章 密商抓捕   “图宁卫吃败仗了”、“图宁卫将士叛变了”、“图宁又兵荒马乱了”……坏消息不胫而走, 像长了翅膀,传遍西北,添油加醋,以讹传讹,越来越离谱,一时间难以遏止。   消息传到西苍,赫钦郭府上下都听说了。   夜晚·后衙   姜玉姝沐浴后,惯常迈进书房忙碌。   初夏, 她身穿妃色寝衣, 秀发悉数挽到耳后, 半披散,忙中抽空拆阅信件。   翠梅失魂落魄,靠近烛台, 心不在焉地挑灯芯, 结果一个不慎, 蜡油滴到手背上, 烫得“嘶~”一声。   “怎么了?”姜玉姝闻声抬头, 叮嘱道:“毛手毛脚的, 小心点儿, 你快临盆了,歇息去,别陪着我熬夜。”   翠梅回神,拿帕子擦掉蜡油,忧切思念丈夫, 摇头道:“奴婢不困,躺下也睡不着,就想给夫人沏沏茶。”   “叫小双或小霞沏茶即可,用不着三个人。”   “她俩在厨房呢,做几样拿手点心,请您品尝。”   姜玉姝一目十行,阅毕,又拆开一封,头也不抬道:“你们品尝,我不饿。”   “这大半个月,夫人眼看着变瘦了,黄县丞那么古板木讷的人,今天都忍不住关心问候您的身体。”翠梅很不放心,劝道:“顿顿吃得少,晚上好歹加一餐,保重身体要紧。”   这大半个月,姜玉姝寝食难安,心力交瘁,迅速消瘦。她垂首,默读来信,鼻尖、下巴、脖子、腕骨、指骨……明显变瘦,平静表示:“快六月了,我苦夏,胃口差,所以瘦了点儿。不必大惊小怪的。”   “可是,点心马上做好了,全是您平日爱吃的。”   姜玉姝把看过的信放在右手边,瞥了心腹一眼,妥协道:“行,那就尝尝。”   “哎!”   翠梅勉强扬起笑脸,一边磨墨,一边问:“需要回信吗?”   姜玉姝颔首,利索铺纸,压上镇纸,提笔蘸墨,“亲戚朋友关切来信问候,不回信,就失礼了。”   “最近天天收到信,今天的三封,是谁呀?”   姜玉姝神色沉静,埋头写信,“老夫人和阿哲,以及穆世伯。”   “哟,穆将军又来信啦?”翠梅由衷赞叹:“穆将军人真好,真关心二爷!”   姜玉姝始终感激,“世伯重情义,顾念与侯爷的交情,对郭家有大恩。当年,老夫人她们在长平屯田时,多亏了穆家的关照。”   “老夫人和三爷,又来信打听了?”翠梅愁眉不展,一忧愁,眼眶便泛红了,“唉,问咱们,咱们也不知道啊。”   姜玉姝心情沉重,“我天天遣人打探消息,至今没有准信,又联络不上长兴,只能继续安抚家里。”顿了顿,她揉揉太阳穴,“另外,阿哲这次在信上说,弘轩错过了考期。”   “啊?”   翠梅先是一呆,继而忍不住生气,嘟囔说:“其实,奴婢早就猜到了!四爷不顾家人阻拦,带着花魁私奔去秦州,一心一意哄女人,哪里还有精力读书?即使下场应试,估计也考不中。”   姜玉姝斟酌妥措辞后,伏案疾书,迅速写好给世交长辈的回信,搁在一旁晾干墨迹。紧接着,她重新铺纸,提笔蘸墨,给婆婆回信,疲惫道:“我最近实在太忙了,分身乏术,只能劝几句,婆婆在,她会管教四弟的。况且,我虽然是嫂子,却也仅是嫂子,如果管得太严厉,婆婆恐怕会不高兴。”   “最好让二爷出面,哥哥教训弟弟,天经地义!”   “没错。”姜玉姝深刻明白,“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弘磊可以动手教训弟弟,但我要是动手,婆婆八成会拦着。”   翠梅坐在书桌旁发呆,腹部高耸,“唉,算了,就按夫人的意思,劝一劝四爷,他听与不听、改与不改,不是嫂子能左右的。”   姜玉姝点点头,不再多言,飞快书写。   “咳,”翠梅心烦气闷,顺势告知:“奴婢曾经听下人们闲暇时议论,大多说四爷性格像世子,从小爱玩,玩心很重,世子活着时,经常带小弟外出赴宴,游遍了都城内外的名胜古迹。唉,没想到,才刚重振家业不久,四爷就故态复、复——复什么来着?”   姜玉姝心平气静,“故态复萌。翠儿,这种话,切莫当众说,老四毕竟是弘磊的亲弟弟。”   “奴婢明白,从不参与此类闲聊,只是顺口告诉您而已。”翠梅默默一盘算,小声问:“难道夫人就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翠梅直言不讳,掰着手指头数,“喝花酒、听小曲儿、帮花魁赎身、安顿并养着花魁、去秦州等等,哪一项不得花钱?四爷竟然有那么多银子?老夫人真是、真是咳,够疼小儿子的!奴婢说句该掌嘴的话,府里纵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任性挥霍呀,何况,郭府已经不是侯府了,财力远不如从前,更禁不起挥霍了。”   转眼,姜玉姝又写好一份回信,吹了吹墨迹,“哦,这个事啊,我心里有数。”   “那,您有办法吗?”   姜玉姝眼袋泛青,形容憔悴,摇头答:“傻丫头,家务事,家务账,不能认真计算,大体上过得去就行了,否则,势必伤和气。我心里有数,也有俸禄,至于田庄上的出息,任由老夫人做主,随便她怎么花,只要她肯爱护孙子孙女,逢年过节,我就乐意孝敬婆婆。”   翠梅恹恹感慨,“假如换成斤斤计较的儿媳妇,十有八/九,婆媳迟早会吵架!世子夫人死了,您和三夫人宽厚,府里才——”   这时,丫鬟小双和小霞轻敲虚掩的门,“夫人?”   “进来。”   糕点甜香四溢,翠梅闻了闻,“好香啊。”   两个丫鬟没推门,而是禀告:“黄县丞求见。”   姜玉姝精神一振,把几封回信一推,示意翠梅折叠封漆,“请他进来!”   “是。”   少顷,邹贵领着黄一淳,迈进书房。   姜玉姝温和道:“坐。”   “谢大人。”黄一淳身穿半新不旧的便服,刚坐下,丫鬟便奉上热茶。   姜玉姝打起精神,微笑招呼:“丫头们的拿手点心,你尝尝。”   “谢大人。”彼此相熟,黄一淳不再像初时那般拘谨,拿起糕点品尝,“不错,味道很不错。”   “喜欢就多尝尝。”   闲聊一盏茶功夫,门窗关闭,数人开始密谈。   姜玉姝喝了几口酽茶提神,开门见山问:“今天的审讯,有没有新发现?”   黄一淳瞬间难掩愤怒之色,“虽然没有什么新发现,但两个犯人供认不讳!其中,绰号‘六指王’的本地混子,承认受闻希指使,代其出面,雇老邓行凶,老邓连日跟踪,趁荆教谕钓鱼时,推他下河,致使老人溺亡。”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姜玉姝毅然决定,“暗中调查大半年,终于可以收网了!”   黄一淳忌惮皱眉,提醒道:“闻希和李启恭作恶多端,贪污受贿,死罪无疑。不过,他俩是本地人,一方恶霸,经营十几年,势力不小,耳目众多,他们又各自养了一群家丁。咱们一旦实施抓捕,犯人极可能拒捕,甚至狗急跳墙,伤害无辜。”   “对,强龙难压地头蛇,不得不防。”邹贵和罗晨并排,对视一眼,“那种人心狠手辣,逼急了,恐怕什么事都敢干。”   “唉,老百姓悄悄议论‘铁打的李家堡,流水的县太爷’,听说,曾有一两任知县,势单力薄,表面威风,实际几乎被架空了,明哲保身,装聋作哑,千方百计地调离了图宁。”   翠梅不由得害怕,怯怯说:“李家和闻家养的打手加起来,不少啊。万一,犯人一不做二不休,把咱们也杀了,那可就死得太冤了。”   “原计划是请宋将军派兵协助,但眼下,军中正忙,抽不出兵力帮官府。要不、从长计议?”知县和县丞均是外乡人,知县丈夫又出了意外,缺乏武力……黄一淳思前想后,犹豫不决。   姜玉姝泰然自若,毫无畏缩之意,铁了心惩治主簿和典史,冷静说:“事关重大,当然得从长计议。你们别害怕,我已经考虑清楚了,先按兵不动,等纪知府巡察图宁时,趁机借府衙护卫队一用,严惩谋杀朝廷命官的恶吏。早日铲除地方恶霸,早日还老百姓安宁。”   “哦?”   黄一淳愣了愣,讷讷提醒:“这个办法,应该可行。不过,到时,功劳嘛……”他打住,点到为止。   姜玉姝会意,焦愁中无暇琢磨立功,淡淡一笑,“功劳归谁,无所谓了,我只想尽快结案,以免夜长梦多。”   “大人的胸怀,下官佩服!”黄一淳恭谨拱手。   与此同时·驿所   翁婿连日赶路,夜间投宿驿所。   裴文沣沐浴后,下楼转了一圈,散步顺便打听消息,然后上楼,正欲推开自己房门,却被岳父叫了去。   “劳累一整天,您怎么还没歇息?”   纪学琏和颜悦色,“坐。”   裴文沣落座,关切问:“用了药,腰痛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纪学琏靠坐躺椅,放下书卷,自嘲说:“老喽,不中用,赶了几天路,就腰酸背痛。”   裴文沣笑了笑,“路颠簸,又整天坐着,小婿也感觉腰背不舒服。”   “忍一忍,再过两三天,就到图宁了。”纪学琏正色问:“你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最新战况,怎么样?”   裴文沣顿时叹气,旋即严肃答:“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但小婿自认了解表妹夫,相信郭、弘磊,绝不会犯下叛国的大错!”   纪学琏皱眉捻须,无奈叹气,“一切等到了图宁,再慢慢打听。庸州刚安宁没几年,但愿别再起战乱,否则,各地方官府就白忙活了。”   裴文沣沉默片刻,低声道:“如今,也不知道玉姝愁成什么样了?” 第249章 守得云开   六月初,清晨, 朝阳灿烂。   图宁县城中, 突然响起敲锣打鼓的动静,喜气洋洋。   街上行人纷纷望向嘈杂处, 好奇问:“哟,好热闹的动静!谁家办喜事啊?”   店铺伙计跑出来听热闹,笑答:“不是办喜事, 是官府的作坊竣工了。”   几个行人恍然大悟, “哦, 是粮食作坊?”   “对!”   众人一边张望, 一边议论:“前两天我路过那地方,远远看了一会儿,嚯, 发现作坊可气派了!”   “方正, 宽敞,别说大门, 就连角门都可以供两辆马车并排。”   “我知道, 那是专门为捣鼓土豆盖的。”   “听说, 外地早已经有了,把土豆做成干粉条,听起来挺有意思。”   “我想,应该跟麦子磨粉一样,然后揉面切条,晒干就行了呗。”   “凡事说起来简单, 做起来就难了。”   ……   一妇人饶有兴趣,挎着菜篮子,步履匆匆道:“我忙完了,顺路瞧瞧热闹去。”   “等等,我也去!”   附近百姓听见动静,空闲者纷纷赶去作坊看热闹。   此刻·作坊   闻希和李启恭身穿黑色皂服,背着手闲聊。   “恭喜姐夫。”   “恭喜什么?”   李启恭皂服笔挺,瞥了瞥蒙着红布的作坊匾额,“作坊竣工了,器具也打好了,万事俱备,只等粮食一收上来,就可以开始雇人制/粉。到时,财源滚滚来啊。”   闻希大腹便便,肥胖怕热,晒一会儿便冒汗,眉开眼笑,耳语道:“嗳哟,这毕竟是官营作坊,又不姓‘闻’!”   “哪里?姐夫当一天管事,作坊就姓一天‘闻’。总之,有好处千万别忘了关照小弟。”   “嘿嘿嘿~”闻希昂首挺胸,难掩得意之色,“好说,好说好说!”   旁边,几个小吏忙前忙后,吩咐锣鼓队伍,“使劲敲,没吃早饭吗?”   “要热闹,要喜庆,懂不懂?”   “再响亮点儿,姜大人马上到了,你们不准给老子丢人。”   “是,是。”班主点头哈腰,旋即督促手下,“要响亮,再响亮些!”   不消片刻,街上传来鸣锣开道的动静。   “知县来了!”   “停!你们先停一会儿,准备恭迎姜大人。”   锣鼓队伍应声停止动作,喜气洋洋乐声瞬间消失,仅剩围观百姓的喧闹议论声。   闻希和李启恭不约而同,扶了扶帽子,掸了掸袍袖,抻了抻袍摆,一边小跑,一边驱散拥挤人群,迎接轿子。   轿内   姜玉姝身穿官袍,头戴纱帽,秀发全掖进帽中,脂粉未施,打扮得十分干练,神色沉静,不怒含威。   她的护卫和带刀衙役们一同,簇拥两顶官轿,平稳走向作坊。   少顷,轿停。   “大人,”护卫下马,轻敲轿杆,弯腰禀告:“到作坊了。”   “嗯。”姜玉姝定定神,起身下轿,自行掀开帘子,一抬眼,便见闻希和李启恭抢步上前,一人一边压轿杆:   闻希毕恭毕敬,赔笑说:“县尊,慢些。”   “您小心。”李启恭薄唇弯起,高瘦,文质彬彬。   姜玉姝颔首,微提袍摆,下轿站稳,扫视四周,暗忖:客观评价,这郎舅俩,聪明,办事能力不错,均擅长阿谀奉承。作坊竣工,特地弄了庆祝仪式,宣扬知县的政绩……可惜,他们是罪犯,注定当不了我的臂膀。   面对男下属的种种恭维与讨好之举,女人难免戒备心重,她一贯不为所动,马屁拍得过了,只会令其反感。   譬如此刻,闻希郑重其事,大声吆喝:“知县驾到,快快行礼!”   话音刚落,事先安排好的小吏和衙役应声下跪,紧接着,围观百姓见状,下意识也跪下了,七嘴八舌道:“小的见过大人。”   “草民拜见大人。”   “给您请安了。”   ……   竣工仪式而已,用得着这样隆重吗?图宁官场风俗如此,姜玉姝上任不久,暂无法扭转,习以为常,微笑,颔首,抬手虚扶一圈,高声道:“都起来,不必行此大礼。”   “谢大人。”   衣服窸窣,众人站起,里圈是官府人员,外圈是拥挤百姓。   后方,县丞黄一淳也下轿,整了整官袍,快步追赶知县。   姜玉姝率领下属,稳步靠近作坊,抬头,仰望蒙着红布的匾额,感慨良多,夸道:“闻主簿办事不错,提前竣工了。”   “县尊过奖了,您委以重任,卑职不敢不尽心竭力!”闻希乐呵呵,问了问时辰,凑近提醒:“吉时到了。”   姜玉姝点点头,李启恭立即递上一段红绸,她接过,使劲一拽。   “噗啦~”轻响,红布落地,露出匾额,上面端正刻着“图宁粮坊”四个大字。   姜玉姝仰头,盯着匾额细看,满意一笑。   同时,闻希使了个眼神,小吏会意,一人飞奔催促班主奏乐,另一人则催促衙役点燃爆竹。   转眼,锣鼓“咚咚锵锵~”,爆竹“噼里啪啦~”,人群兴致勃勃或叫或嚷,一时间喜气洋洋,热闹至极。   爆竹硝烟弥漫,气味呛鼻,姜玉姝咳嗽几声,挥袖驱散烟雾,招呼道:“走,进去看一看。”   “是。”   “您慢点儿。”   闻希红光满面,颠颠儿小跑,殷勤引领,“各种工具早已摆放整齐了,恭候大人过目,小心台阶。诸位,请,咱们从这儿进去。”   于是,官吏一同参观作坊,走走停停,热切讨论,融洽欢乐。   崭新的作坊,散发着木料清香和油漆味,姜玉姝接连夸赞,“闻主簿办事,果然令人放心,本官没用错人。”   闻希倍感得意,谦虚表示:“大人过誉了,只要您不嫌弃,卑职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唔,很好。”姜玉姝缓步前行,眸光意味深长,温和一笑。   岂料,半个时辰后,作坊外的街道,忽然响起轰然马蹄声,雷鸣一般,震得地面似乎颤抖。   “驾!”   “驾!”许多人大吼,“让开,统统让开!”   姜玉姝一愣,旋即心高高悬起,“出什么事了?”她在护卫簇拥下,疾步往外走。   众随从面面相觑,李启恭皱眉说:“听动静,应该是兵马。”   黄一淳跟随知县,紧张问:“哪儿来的兵马?”   “不、不清楚。”   “这么大的动静,来了多少兵马啊?”   ……   姜玉姝悬着心,脚下生风地赶到作坊外,果然看见一大队士兵,策马穿过青石板街道,战马的马蹄铁跺地,“嘚嘚~”脆响,脆响连成片,震耳欲聋。   刚才燃放爆竹后,留下大片红色碎屑,被无数马蹄踩踏,急促翻卷,凌乱飘飞。   众人议论纷纭,“看着很陌生啊。”   “废话!他们明显是外卫的兵马。”   “来图宁干什么?”   “这个得问他们,外人猜不透军队的机密。”   ……   宽大袍袖内,姜玉姝担忧握拳,“究竟出什么事了?难道又要开战了?”   黄一淳忧心忡忡,“多半是。不然,他们何必急行军?”   下一刻,城门小吏率领两个手下,骑马奔出小巷,于巷口下马,飞奔靠近,气喘吁吁地禀告:“大人,知府、知府到了!”   “知府?”   “到哪儿了?”众随从一呆,齐齐望向知县。   城门小吏满头大汗,“这会子,应该快到南门了!”   姜玉姝诧异道:“算算日子,他们提前到了。”知府驾到,她深吸口气,掩下疑虑与忧愁,镇定点了几个下属,“你们几个,跟闻主簿一起回衙门,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准备接待纪知府,其余人随我出城迎接。”   “是!”闻希恭敬领命,喜滋滋,暗忖:知县真是越来越信任我喽,不枉老子平日辛辛苦苦奉承她。   随后,官吏分头行动。   由于街道被兵马占了,姜玉姝弃轿,改为骑马,钻进小巷七弯八绕,直到军队过去了,一行人才走大道,紧赶慢赶,待行至南门外时,知府车马已经近在眼前。   “吁!”姜玉姝勒马,下马步行相迎,边走边整理仪容。   城门外   府衙随从护卫见状,策马至车窗旁,弯腰禀告:“大人,图宁知县来迎接您了。”   “哦?”车内的纪学琏原本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吩咐道:“停车。”   “是!”随从领命,一扬手,车马队伍慢慢停下。   翁婿并不同车,裴文沣在后方,听见知县出城迎接,不假思索地掀开门帘,不等随从摆放踏脚凳,便跳下车,站定一望:   姜玉姝身穿七品青色官袍,脸色苍白,身姿高挑,消瘦,显得官袍格外宽大,直飘荡。她眸光沉静,目不斜视,径直走向知府马车,行礼并致歉:   “不知纪大人提前驾到,下官有失远迎,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纪学琏被搀扶下车,身穿四品绯色官袍,气度雍容威严,抬手虚扶,温和道:“姜知县,请起,无需多礼。这几天晴朗,路途顺利,故早到了两天,让你们意外了。”   姜玉姝端详相识多年的老人,感慨道:“许久不见,大人看着,比以前更硬朗了。”   “哈哈哈,是吗?老夫倒觉得自己越来越禁不起颠簸了,坐了几天马车,就腰酸背痛。”纪学琏和颜悦色,暗忖:你看着,却比以前瘦多了。   姜玉姝安慰道:“马车坐久了,难免腰酸背痛,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这时,裴文沣大步靠近,表兄妹久别相见,他百感交集,欲言又止。   姜玉姝瞥见了,忙施礼,含笑道:“裴大人。”   大庭广众,裴文沣火速平复心情,回了一礼,干巴巴唤道:“姜知县。”   纪学琏一边接受图宁小吏们的拜礼,一边冷眼旁观,满意于表兄妹能遵守礼节。   双方见礼,寒暄,城门口着实热闹了一阵。   姜玉姝看了看天色,恭谨说:“快晌午了,天热,大人快请上车,到县衙歇息歇息。”   纪学琏背着左手,右手捻须,环顾四周,却道:“路途遥远,来图宁一趟颇不容易。不坐车了,走着去县衙,逛逛街市,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知府本就是来巡察边县,姜玉姝没有反对的理由,欣然侧身,抬手一引,“好,您请。裴大人,请。”   裴文沣点点头,落后几步尾随,悄悄打量表妹背影:青官袍,乌纱帽,秀发全掖进帽内,后颈修长白皙,细得仿佛他能单手握住,瘦得……令他忍不住心疼。   与此同时·北犰草原   “驾!”   “撤!”   “快,快撤!”   敌兵紧追不舍,佟京率领部下,策马狂奔撤离,破口大骂:“他娘的,他奶奶的,他姥姥的,简直一群属疯狗的,咬住了就不松口!如果这是在大乾,老子绝不撤,非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不可!”   “驾!”   “跟上,统统跟紧了!”   佟京骑术精湛,牢牢伏在马背上,压低嗓门,斜睨,气急败坏问:“小子,你究竟记清楚了没有?连续找了几天,连个自己人的影子也没找着。方向万一错了,唯你是问!”   彭长荣紧密跟随,急得直想抓耳挠腮,睁大眼睛辨认周围,忐忑答:“没、没错啊,按照当初的约定,应该就是在这附近。”   “那,人呢?他们人呢?”   “小、小的不知。”彭长荣哭丧着脸,惴惴不安。   佟京咬牙切齿,扭头望了一眼追兵,心不断往下沉,“他们该不会……全军覆没了?”   彭长荣脱口而出:“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不信!”   “唉。”佟京狠狠打马,“不信?不信有什么用?没准儿,咱们不仅白跑一趟,还得把性命丢在北犰。”   话音刚落,位于最前方的士兵仓促勒马,胆战心惊禀告:“大人,前方坡后,有埋伏!”   “什么?”   后有追兵,前有拦截?糟糕,莫非天要我们亡?   佟京焦头烂额,忙定睛眺望:茫茫草原,大约七八里外,平缓坡后,果然出现了一队兵马——兵马?   “咦?”   “快看,他们穿得跟咱们一样!”   “是不是郭校尉他们啊?”   刹那间,士气大振,彭长荣极目远眺,兴奋大喊:“嗳,弟兄们,是不是你们?”   下一瞬,顺着风,对面传来了锐利口哨声,夹杂佯怒笑骂:“太慢了?”   “你们真是的,怎么不干脆冬天再来?”   “我们快等得不耐烦了。”   ……   随即,敌兵猛地发觉,后方悄悄来了一队大乾援军,二话不说提刀便杀,敌兵慌忙停下接招。   前方缓坡顶,郭弘磊俯瞰下方战场,发号施令。   左震看了会儿,眉开眼笑,乐道:“哎哟,哈哈哈,老佟在咱图宁卫,除了将军之外,他谁也不服,一向神气活现的,难得啊,竟能看见他被敌兵追杀、狼狈逃跑的场面!”   苦苦支撑月余,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等到援军,郭弘磊如释重负,由衷松口气,眼里满是笑意,愉快道:“别说小弟没提醒,这些话,如果被佟大人听见,就糟了,他很可能会缠着你,天天比武,直到你认输为止。”   “哼,比就比,难道我会怕他?”语毕,左震一打马,率领亲卫离开,激动嚷:“机会难得,你盯着局势,我一定要当面笑话笑话老佟!”   郭弘磊莞尔,目送同袍冲向战场,气定神闲,“你不怕被他纠缠,你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佟京:挑衅!你们这种行为,纯属挑衅,老子不服! 第250章 前路难测   茫茫草原, 一望无际, 水草丰美。   郭弘磊及其亲卫位于和缓坡顶, 时而警惕环顾四周,时而俯瞰战况。   “驾!”   左震率领一队亲兵,气势十足冲进战场, 奋勇挥刀杀敌,笑嘻嘻大喊:“嗳,老佟, 莫慌,莫怕, 兄弟来救你了!”   佟京听见了, 却不敢分神, 更无暇转身,一把锋利长刀舞得虎虎生威,逼得敌兵退缩, 怒吼:“谁慌了?谁怕了?老子几时慌过?哼, 老子什么都不怕!”   “哈哈哈~”左震率领手下靠近, 背对佟京,令彼此放心背后, 揶揄说:“你刚才被敌兵追杀, 跑的时候,似乎有些狼狈啊。”   “去去去!”   佟京生性要强,最好面子,既尴尬, 又激动庆幸于找到了失踪的弟兄,脸膛泛红,懊恼道:“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被大批敌兵追杀,你不跑?不跑,十有八/九全军覆没。撤退只是权宜之计,懂不懂?不懂少瞎说,哼。”   左震也“哼”了一声,趁机提出要求:“总之,我救了你一次,回头你得请我逛一趟青楼,叫花魁伺候兄弟喝酒。”   “行行行,请,一定请!到时,请你喝一大坛,醉死你算了。”佟京表面凶神恶煞,却语带笑意,忙中抽空讽刺,“呵,想叫花魁陪酒,却要靠兄弟张罗,丢人不丢人?”   左震理直气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半年手气差,输掉一大笔银子,不得不节省。”   “岂有此理。”佟京气得发笑,“你倒是节省了,就知道敲诈老子!”   双方激烈交战,由于郭弘磊一行悄悄设下埋伏,敌兵突然被包围,措手不及,阵脚大乱,而大乾将士则士气高涨,锐不可当,一鼓作气,杀得敌兵丢盔卸甲,最终大获全胜。   夏初的午后,艳阳高照,天气炎热。   河边·背阴处   两拨兵马终于汇合,饮马后,放马吃草,将士们匆匆吃午饭。   “太好了!”   “将军真好,没有不管我们的死活。”左震万分欣喜,激动得眼眶发热,唏嘘拍大腿,“唉,孤军奋战的滋味,实在难受。”   佟京昂首,“啧,将军怎么可能不管手下的死活?一接到消息,次日就派我们来救援了。”   郭弘磊安排妥了哨兵,大步流星返回,靠近问:“将军有什么吩咐?”   “保持联络,一切见机行事,不可冒进,尽快撤回国。”   “明白了。”郭弘磊颔首,拎着自己的干粮袋,解开了,往人圈中一放,示意同伴随便拿,“来,边吃边商量,赶紧想办法!此地不宜久留,随时都可能被敌兵发现。”   “哟?”佟京盘腿坐在草地上,探身扒拉几下,抓起一把肉干,斜睨问:“你们顿顿吃肉啊?”   郭弘磊莞尔,“大部分时候是,偶尔缺粮,就饿着。”   “啧,日子过得挺美,比营里弟兄们想象的美多了。”佟京毫不客气,放下杂粮馒头,大嚼肉干,含糊不清道:“大伙儿还以为你们在北犰吃草呢,嘿嘿。”   “人又不是马,你才吃草!”左震把自己的干粮袋朝朋友砸过去,拿起对方的馒头,珍惜闻了闻,大快朵颐。   郭弘磊也吃馒头。征战中,没法讲究,他胡须拉碴,衣服几处破烂口子,身上新伤摞旧伤,人变瘦了,目光却愈发坚强刚毅,炯炯有神,极具威慑力。   吃着吃着,佟京扫视周围,笑眯眯评价:“不错,你们主动吃馒头,不枉我们冒死深入草原救援。”   “刚才,谁救了谁啊?”左震飞快吃掉一个馒头,嫌弃表示:“其实,我们是吃腻肉干了,又韧又硬,嚼得腮帮子酸疼。还是馒头好吃!”   佟京撇撇嘴,侧身歪倒,冷不防一脚踹去,笑骂:“原来如此,老子以为你终于懂得谦让了呐。”   “谦让个屁!”左震纵身一扑,作势锁喉,“酒和花魁,千万别忘了。”   几个将领围坐成圈,旁观他们玩闹,佟京翻了个白眼,“哥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时赖过账?”说完,他猛地想起件事,顺势提醒:“咳,郭弘磊,你欠我一顿酒,也别忘了啊。”   郭弘磊愣了愣,仔细一思索,诧异问:“这是……什么时候欠下的?奇怪,我居然毫无记忆。”   “哦,是尊夫人替你答应的。”   玉姝?郭弘磊更愣了,疑惑不解,“她替我答应的?为什么?”   佟京简单解释了缘故,末了强调:“那天晚上,北犰毛贼潜进村庄作恶,你拜托我关照姜知县,我可是特意派了一队兵马护送她回城。”   郭弘磊捏着半个馒头,屏住呼吸,“贼兵作乱,拙荆没受伤?”   “当晚我带了不少人,扛着牛刀,难道收拾不了几个毛贼吗?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放心,知县毫发无损,顶多受了点儿惊吓。”   “没受伤就好。”郭弘磊放下心,解释道:“我只是担心她,绝无怀疑你实力的意思。”   佟京盯着强劲对手,“尊夫人说的话,请喝酒,在你这儿,究竟算不算数?”   郭弘磊爽快点头,朗声答:“算,当然算!”他拿起水囊,向对方举了举,郑重承诺:“我以水代酒,先道一声‘多谢’,等回去以后,再请你喝酒。”   “不醉不归?”   “愿意奉陪。”   佟京满意一笑,拿起水囊与对方□□了碰,“等回去,我一定要把你喝趴下!”   左震肘击朋友,插嘴道:“嗳,到时别忘了叫上我,人多喝酒才热闹。”   “你——”佟京深吸口气,无奈嘟囔:“我没意见。从来无论谁请喝酒,你都得参与。”   郭弘磊痛快答应,“到时,大家一起喝,不醉不归!”   “好!”左震平躺,枕着小臂,仰望天空,笑容逐渐淡去,喃喃说:“喝酒?花魁?唉,能不能活着回营,还不一定呢。目前,我们只剩七百人了,一千三百余弟兄,战死在敌国,长眠草原。”   此言一出,短暂的兴奋与喜悦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路难测,将士们既悲缅阵亡的烈士,又忧心忡忡,默默吃干粮。   郭弘磊迅速吃饱,开始商谈正事,随手拣了几根肉干,在草地上一一摆放,“佟大人,你有多少人?后援,有吗?”   “一千三百多。有后援,老项他们,时刻在乱石沟往北五十里处,负责接应咱们。”佟京不禁后怕,“唉,将军给了我一千五百兵马,做探路前锋,结果被围追堵截,幸亏老天保佑,几次化险为夷。”   左震鲤鱼打挺,盘腿坐好,审视简陋战局图,“老兄,知足,你们好歹有人带路,我们那时候,简直两眼一抹黑,提心吊胆,硬着头皮摸索。”   郭弘磊问:“说说,你们走了哪一条路?”   彭长荣忙咽下食物,凑近观看。佟京敛起笑容,眯起眼睛,严肃捏了几根肉干,认真摆放,“喏,这条路,大概沿着苍河找来的。”   “跟我们当初差不多。”郭弘磊马鞭一指,透露道:“这三个部落之间,正在内斗,分身乏术,偶尔撞见了才打一场,我们不断地转移,才得以在夹缝中活到现在。”   佟京撇撇嘴,“听起来可真狼狈,怪可怜的。”   左震直言不讳,“啧,假如北犰跟大乾一样,咱们孤军深入,能活命吗?确实应该庆幸,幸亏北犰是一盘散沙,否则,咱们压根没有活着回国的希望。”   “也对。”佟京吸吸鼻子,催促道:“快,说说,这附近共有几个部落?他们的兵力怎么样?”   郭弘磊点点头,马鞭慢慢移动,画圈,详细告知:“东、西北、西南三面,各有一个大型部落,其首领各自称王,拼命争夺地盘,内斗得厉害。其中,东部落地盘最大,实力最强,估计至少有三万兵马,而且,当初把我们逼进草原的敌兵里,有东部落的族员。”   “三万?”佟京忌惮皱眉,搓搓下巴,“啧,不少啊。”   左震一瞪眼睛,“怕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弟兄们千辛万苦深入草原,假如灰溜溜回营,忒窝囊了。之前一直没有后援,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但现在,哼,索性干一场大的,报无数次被侵略之仇,给贼兵一点颜色瞧瞧,狠狠出口气,杀鸡儆猴!”   “好!”   “说得好!”佟京拍掌以示赞同,不悦道:“谁害怕了?敌众我寡,难道不应该谨慎商量对策吗?贸然进攻,那叫送死,懂不懂?”   左震摸摸鼻子,“哦,那赶紧,快想个好办法出来。”   深入敌国月余,郭弘磊日夜不敢放松警惕,大概摸清了附近敌情,低声说:“草原辽阔,北犰部落众多,不过,离得远的无妨,没谈拢之前,他们不敢随意踏进外族地盘。趁周围敌军正在内斗,咱们攻其不备,胜算就大了。”   于是,两千多人的队伍潜伏在僻静河边,热血沸腾,密商计策,发誓要一雪被侵略与追杀之耻,决定联合援军,向南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图宁县城   知府驾到,众多下属簇拥,浩浩荡荡。   “请。”   “大人,慢些。”   姜玉姝充当向导,边走边解答知府的疑问。   裴文沣偶尔搀一把岳父,陪着纪学琏,走走停停。   烈日当空,纪学琏走着走着,停在作坊前方,眯起眼睛,“‘图宁粮坊’?想必,那就是你提过的作坊?”   姜玉姝颔首答:“正是。日前竣工,今天刚挂的匾额。”   “进去看看。”纪学琏虽然含笑,却不容置喙,率先迈步。   逛了许久,姜玉姝被晒得头晕脑胀,巴不得进作坊避暑,“请。刚好,进去坐一坐,歇会儿,喝杯茶。”   “唔。”纪学琏年事已高,走得也累了。   下一刻,后方街道忽然再度响起轰然马蹄声!   众人忍不住议论,“怎么回事?”   “才刚过去一队塔茶卫的兵马,又来了一队?”   “莫非真的要开战了?”   “八成是。”   ……   裴文沣转身,皱眉眺望。   姜玉姝心猛地往下沉,被嘈杂动静激得心慌,失神须臾,勉强镇定,劝道:“大人,快请进作坊小坐歇息,兵马一会儿就到了,他们急行军,无法停下来避让官员。   “唔。”纪学琏脸色凝重,沉思不语,加快脚步离开街道。   官员领头,县衙小吏们急忙提醒:“各位,赶快避开,给兵马让道!”   裴文沣叹了口气,大步走向作坊,靠近时一打量,担忧问:“看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姜玉姝脸色苍白,摇摇头,“没事,我没事。”只要没有准确的消息,她就坚信,暗中反复念叨:他会平安,他会活着回来! 第251章 接风夜宴   知府驾临, 图宁县衙上下一心, 忙碌接待庸州之长,唯恐怠慢了大官。   一场接风宴是免不了的,夜间,姜玉姝吩咐设宴,为府衙几位官员接风洗尘。   她一贯不喜欢应酬, 往常已是勉强,如今丈夫生死未卜, 心力交瘁, 却不得不出席, 维持礼数。   席间, 菜肴丰盛,美酒飘香, 丫鬟和小厮毕恭毕敬地伺候, 胥吏仅能负责菜肴和酒水, 县丞、教谕陪席, 负责倒酒劝菜。   赴宴前,众人都沐浴并换了便服。姜玉姝身穿淡蓝衣服, 除了鬓间玉簪之外,全无其它首饰, 素雅干练,强打起精神说:“边陲之地,条件简陋,只有野味和薄酒, 怠慢几位大人了。”   “哪里?”纪学琏闻了闻酒香,品鉴道:“这酒不错,醇正绵长,回味甘香。”   女官不擅饮酒,木讷的黄一淳责无旁贷,带领新任教谕关维河,起身敬酒:“难得大人喜欢,下官斗胆,敬您一杯!”   关维河是新科进士,年纪甚轻,缺乏应酬经验,拘谨腼腆,赶忙跟随县丞,鼓足勇气敬酒。   “好,好。”纪学琏微笑,呷了一小口,有专门的府衙小吏负责陪饮。   姜玉姝近期焦心忧愁,常犯头疼,实在喝不了酒,故面前没有酒杯,仅有汤碗,歉意说:“诸位,抱歉,请恕我——”   世事难料。从前,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与姝妹妹同朝为官,甚至同席应酬……裴文沣回神,会意地打断,“无妨。你身体不适,喝不了酒,不必勉强。”   纪学琏和颜悦色,“这有什么的?私底下的小宴,无需拘礼。”   “多谢诸位体谅。”姜玉姝感激一笑,女人在官场,到底很有些不方便之处。   纪学琏气度威严,感慨并赞赏,“为官者,酒量不重要,办事能力才重要。这几天亲眼所见,你上任不久,就把图宁治理得挺像模像样了,不错,十分不错!”   “不敢当,大人过奖了。”姜玉姝谦虚表示:“其实,图宁仍有许多不足之处,不知得多少年,才能变得像府城一样繁华。”   纪学琏笑了笑,鼓励道:“百废待兴之地,别急,慢慢儿琢磨,对西北边塞而言,老百姓能衣食无忧,当地就算繁华了。”   姜玉姝赞同颔首。   见面至今,裴文沣既因惆怅,又因岳父在场,索性沉默少言,此刻主动问:“今日那粮坊附近盖了一半的,听说是纺织作坊,对?”   “对。”姜玉姝顺口告知:“不出意外的话,将来,那一片会并排三间作坊,专用于缫丝织布。”   纪学琏微微皱了皱眉,慢条斯理说:“养蚕缫丝,自古盛于江南,西北冬季漫长寒冷,人得靠皮子过冬。桑蚕嘛,好是好,恐怕平民百姓穿不起,况且,桑树在这儿能成活吗?能过冬吗?”   谈起倾注大量心血的事业,姜玉姝精神振奋了些,耐性十足,逐一答:“大人考虑得非常有道理,您提的几个问题,正是下官头疼的,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窃以为可以一试。年初栽下的桑树,成活了六成左右,目前,桑农正在尝试摘叶养蚕。最令人担忧的是寒冬,如今大家都悬着心,生怕桑树无法越冬。不过,下官在西苍赫钦的家中,有一小片桑树,十几年的树龄了,至今冬枯春荣。”   纪学琏若有所思,“罢了,试试倒也无妨,若能成功,当地百姓倒多一项生计,总有家境富裕的人穿得起丝织品。”   同席者纷纷点头,“大人所言甚是。”   裴文沣端详表妹,不由得一笑,五味杂陈地慨叹:“没想到,你竟如此能‘折腾’!”   “哈哈哈~”纪学琏忍俊不禁,“地方父母官,平日□□逸了可不行,必须有适当的‘折腾’劲儿,想方设法令老百姓安居乐业,方不辜负朝廷的信任。”   姜玉姝理解知府的言下之意:鼓励适当折腾,但不宜瞎折腾。她谦逊表示:“下官明白,一定会尽心竭力,绝不敢辜负朝廷的信任。”   “唔,好,很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融洽欢乐,时不时响起笑声。   但,不久,官员们不可避免地谈论起边塞战况。   “今天看见了两批赶往图宁卫的兵马,想必是去支援的。”纪学琏捻须,笑容消失,严肃皱眉。   姜玉姝心情低落,“我猜也是。一直没个准信,实在令人担忧。”   “少安毋躁。”纪学琏正色吩咐:“作战计划是军中机密,本官无从得知,纵知道,也不能泄露,朝廷叮嘱各地方官府全力协助边军,但暂无具体命令。因此,你要心里有数,要未雨绸缪,粮草方面,按照当地旧例,该多少就多少,尽快筹备起来,以便随时运去卫所。”   姜玉姝频频点头,“当初一接到府衙的吩咐,衙门就开始筹备了,现在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只等卫指挥使一声令下,马上可以给将士们送去!”   “唔。”纪学琏看着女下属,意欲询问郭弘磊的下落,转念一想,却打消了念头,改为安慰道:“庸州有四卫,兵力充足,倘若不够,一江之隔的西苍有兵力可调,无论多大的场面,想必都镇得住。你无需过于担忧,只需安抚住百姓,必要时协助边军、听从宋将军安排行事即可。”   谈起战局,虑及种种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结果,姜玉姝险些维持不住表面镇定,勉强撑着,端坐应答:“下官明白,谨遵大人命令,会全力协助军队的。”   裴文沣余光一扫,瞥视消瘦憔悴的表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爱莫能助,索性岔开话题,温和问:“你们的桑树,种在哪儿?”   黄一淳见上峰看着自己发问,忙答:“回裴大人的话:种在郊外,润河岸边的缓坡上。”   “哦。”裴文沣喝了口酒,“听你们一说,桑蚕前景不错,我倒想去瞧瞧。”   纪学琏亦道:“专程来巡察,农田是必看的,到时如果顺路,把桑山也瞧一瞧。”   姜玉姝硬生生摁下担忧,迅速平复心情,微笑说:“顺路的。几位若感兴趣,下官待会儿就安排,桑山脚下,润河两岸有大片农田,庄稼大多已经成熟,即将收割了。”   “行,你安排安排。”   由于府衙官员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虽然歇了一下午,但知府年迈,不胜酒力,大半个时辰便散席了。   宴厅外   闻希和李启恭等品级不入流的胥吏,没有资格出席,坐在庭院中喝茶候命,厅里一散席,他们立即涌去听命,“散席了,快走,去看看!”   当着老知府和女官的面,谁也没喝多,仅有酒量差的新教谕步伐不稳。   “大人,慢些。”姜玉姝不便搀扶,裴文沣搀着岳父,率先踏出宴厅。   纪学琏摆摆手,阻止了意欲行礼的胥吏们,温和道:“免礼。”   姜玉姝招招手,手下飞快靠近,闻希惯常挤到最前方,“县尊有何吩咐?”   她轻声问:“把下人分作两班了吗?”   闻希使劲点头,“分了!您放心,日夜都有专人伺候,茶水饮食,厨房时刻预备着。”   “好。关教谕有些醉,他的书童年纪太小,你记得派个小厮照顾他。”   “是!”   随后,姜玉姝带领一干手下,顺路送了知府一段路,道别后,各自回房。   时近二更,裴文沣见老岳父安然歇下后,才放心回房,外衫刚脱一半,房门忽然被叩响。   “什么事?”   亲信推门入内,小声禀告:“黄县丞求见,说是奉表姑娘的命令,请您去一趟,品、品茶。”   “黄县丞?”   “品茶?”裴文沣愣了愣,下意识穿好外衫,“玉姝派他来的?”   “是。”   裴文沣不假思索,大踏步走出门,旋即折返,飞快从行李中翻出一物塞进袖筒,“走。”   “瞧,黄县丞在那儿等着。”   夏夜,四周静悄悄,凉风习习。   黄一淳口风紧,在外没透露半个字,“您请,小心台阶。”   裴文沣不自知,越走越快,当踏进书房时,却只见邹贵和一个丫鬟。   “裴大人,”邹贵小跑相迎,“坐,您快请坐。”   丫鬟沏茶奉上,便默默退下了。   裴文沣落座,认出眼前是郭弘磊的小厮,淡淡问:“我表妹呢?”   “稍等,我们夫人马上就到!”邹贵旋即转告黄一淳,“她让您把情况说给裴大人听一听。”   黄一淳点点头,慎重道:“容下官想想,该从哪儿说起。”   裴文沣满头雾水,“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总而言之,我们知县想借府衙的护卫队一用。”黄一淳正襟危坐,开始从头说起图宁的恶吏与几个案子。   一盏茶功夫后,裴文沣叹了口气,板着脸说:“边陲边县,我早猜到不会有多太平,但没想到,居然这般乱。衙门小吏,贪污受贿已非小罪,他们竟敢谋杀朝廷命官?简直胆大包天!”   “唉。”黄一淳苦笑,“不瞒您说,当地民风剽悍,在某些村匪恶霸眼里,就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就姜知县了,不怕麻烦,无惧结仇,敢下铲除恶吏的决心。”   裴文沣严肃问:“证据确凿?”   “是!”黄一淳坚定点头,“我们已经暗中调查大半年,人证物证俱全,只因、只因……咳,说来无奈,我们武力有限,仔细一斟酌,似乎不敌犯人,闻、李两家均养了大批打手,又心狠手辣,知县为了万全起见,才请府衙相助。”   裴文沣望了望门口,“她人呢?不是说需要补充一些吗?”   “这……”黄一淳也望门,讷讷答:“她说办点儿事,应该快到了。”   于是,两人边谈边等,半个时辰后,仍不见姜玉姝人影。   与此同时·偏厅   小叔子突然跑来,姜玉姝倍感头疼,揉捏太阳穴,疲惫说:“弘轩,你先起来,不要跪着。”   “嫂子不原谅,我就不起来!”郭弘轩跪坐,哭得肩膀颤抖,涕泪交流,“我知道错了,今后一定会改的,求嫂子宽容一回。”   姜玉姝眉头紧皱,不容违抗道:“这事儿,单我一人说了不算,等你二哥回来,你们兄弟俩商量商量!”   郭弘轩十分激动,擦了把泪,仰头表示:“我来图宁,正是要投军的,我要去北犰找二哥!” 第252章 征夫何在   偏厅内, 两个丫鬟垂首侍立,尴尬旁听,想退下又不敢动弹。   “四弟, 你说什么?”   姜玉姝眉头紧皱, “你想去北犰找你二哥?”   “对!”郭弘轩点点头,抬袖擦泪,止不住地抽噎,“家里非常担心,尤其母亲,寝食难安,三天两头派人上衙门打听情况,我、我不放心,干脆来图宁看看。”   姜玉姝语气和缓, “你来图宁,老夫人允许吗?”   “母亲她、她……”郭弘轩支支吾吾。   姜玉姝见状,不由得生气, 沉声问:“所以,你不顾长辈劝阻, 先是执意跑去秦州、错过了考期, 然后执意跑来图宁, 接下来, 你是不是想悄悄去北犰?”   郭弘轩跪坐,吸吸鼻子,讪讪答:“岂敢?我这不是正在和嫂子商量吗?上次匆忙去秦州, 都怪我,太冲动了,难怪大家生气,今后会改的,请二嫂原谅。关于考期,我实在是有苦衷,唉,回赫钦的途中,阴雨连绵,素素她有喜了,禁不起颠簸,耽搁来,耽搁去,就错过了。”   “那个花魁有喜了?”   郭弘轩点点头,既欣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姜玉姝深吸口气,右手握紧椅子扶手,明确告知:“第一,我绝不同意你去北犰!至于从军,建议你慎重考虑,事关前程,不可草率。第二,冒昧问一句,那个花魁新近丧母,灵柩刚下葬,她就有喜了?难道是她母亲的临终遗愿?”   “咳,不、不——其实,完全是个意外。”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意外?”   郭弘轩茫茫然,烦恼挠头,“怀都怀了,还能怎么办?唉,我叫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其它的,走一步看一步。这件事不急,当务之急是二哥的安危!”   姜玉姝见小叔子总是一副得过且过的迷糊样儿,气得头疼,却无暇亦无力纠正,克制恼意,语重心长道:“你担心兄长,特意赶来打探消息,嫂子十分欣慰,很能理解你的焦急心情。但是,轩弟,你要明白,咱们大乾和北犰之间没有邦交,彼此抓住对方的人,自古惯例是审完就杀,你若悄悄溜进草原,十有八/九死在敌人刀下,如果侥幸活着回国,恐怕会被当成细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明不明白?”   “我知道。这一点,我考虑到了。”   “那你还嚷着去?我、我更加焦急,但有什么办法?不顾一切跑去找人吗?眼下只能耐心等信息,节骨眼上不添乱,就是给弘磊帮忙!”   难道我不担心?我不想去寻找?   姜玉姝险些失态,缓了缓激动心跳,因赶着去书房商议公务,严肃吩咐:“大老远地来了,你休息几天,然后回家去,照管家务,照顾母亲,用功读书准备应对下次的考试。你能这样做,你哥哥就高兴了。”   一谈起科考,郭弘轩不由自主心浮气躁,跪着一动不动,嘟囔说:“科考不急,离下次还早着呢,我发誓,到时一定会待在家里,专心用功,按时赴考。我现在想待在这儿,不亲眼见到二哥,我无法安心回家。”   “下次?”姜玉姝目不转睛,提醒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这首诗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郭弘轩羞愧难当,低下头,“多谢二嫂教诲,我发誓,一定会刻苦用功的。”   姜玉姝垂眸思考,须臾,拍了拍扶手,疲惫妥协,“你想多待几天,也可以,但记得立刻写信回家,报个平安,待会儿我忙完了,也会写一封信,免得家里担心。”   “好!”   “起来,赶紧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着像什么话?”姜玉姝起身,示意下人搀扶一把,叮嘱道:“我还有件事没忙完,你先坐会儿,吃完饭早些休息。”   “知道了,嫂子尽管去忙!”郭弘轩一咕噜站起,恭敬送她出门,暗忖:无论如何,万万不能得罪二嫂,否则,两个哥哥都会责怪我。   下一刻   叔嫂一行踏出厅门,姜玉姝刚走了几步,忽见廊柱旁一个身影扑通跪下,磕头,惶恐细声说:   “奴婢见过夫人,给、给您请安。”   姜玉姝止步,不解地扭头,“她是谁?”   “奴婢是杨莲儿。”杨莲儿跪在地上,怯生生,不敢抬头直视女官。   郭弘轩忙解释:“她叫莲儿。咳,说来话长,她、她是我在秦州买的丫鬟,嫂子若不嫌弃,随便使唤!”   又英雄救美?姜玉姝再度深吸口气,“不必了,我不缺下人,你自己留着使唤。不要忘了,写信回家报平安!”语毕,她顾不上多看杨莲儿一眼,匆匆离开,行至小院门外时,轻声吩咐护卫:   “老罗,悄悄派个人,盯着弘轩,防止他一冲动就偷溜去北犰,眼下正忙,千万别给他添乱的机会。”   “是!”护卫头领立即安排了人手,暗中看着郭弘轩。   不久·书房   姜玉姝步履匆匆,一进门便连声致歉,“我来迟了,让二位久等,抱歉,实在抱歉。”   “无妨,无妨。”黄一淳天生好脾气,性子温吞,“您坐。”   裴文沣关切问:“出什么事了?”   姜玉姝虑及可能会见面,简略告知:“没什么。我家里担心弘磊,弘轩特地赶来打听情况,我刚才跟他聊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黄一淳恍然颔首。   我家里?裴文沣沉默,喝了口茶。   姜玉姝坐定,喘匀了气息,开门见山问:“你们刚才谈得怎么样了?”   黄一淳答:“相关的情况,我已经详细禀告给了裴大人。”   “你是真能折腾,胆子越来越大了!”裴文沣注视表妹,不赞成地皱眉,“捅马蜂窝之前,为什么不先跟我打个招呼?”   姜玉姝一怔,“谁说没有?去年十月,我不是说了我打算整治图宁的不良风气吗?”   “你——”我以为你只是新官上任,一时间脑袋发热,冷静了就过去了。   “我没料到,你居然敢整治得这么宽,太危险了!”裴文沣被噎了一下,无奈告诫:“偏远边县的恶吏,心狠手辣起来,敢谋杀教谕,就也敢谋杀知县,你若是一个不慎,白白牺牲!”   姜玉姝坦率直言,“我知道。所以,我们暗中调查了大半年,从未轻举妄动,一直想以安全的方式解决难题。唉,说起来,真气人,两个恶吏养的家丁,竟比衙役更多,更强!贪污受贿的官吏不稀奇,但胆敢谋杀朝廷命官的,少之又少,像闻希和李启恭那样贪婪不择手段的手下,我实在不敢用,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早日结案,早日安心。”   “生什么气?你上任不久,实力会慢慢变强的。”   她歉意说:“表哥今天刚到,舟车劳顿,本该让你休息两天再谈案子的,但马上夏收了,不尽快解决,过阵子会更麻烦。”   黄一淳补充道:“毕竟一个是主簿,另一个是典史,对县衙而言,算是重要人物,他们的差事,得提前安排人手负责。”   姜玉姝又说:“这件事,接风宴上不能谈,我看知府十分疲惫,没敢请他来,回头还请表哥转告他老人家一声。”   “知道。”   裴文沣端坐,没头没尾地问:“假如我们没来图宁,你怎么办?”   “按兵不动,等有了合适时机,再实施抓捕。”姜玉姝毅然决然,“人命关天,我不能让荆教谕的案子变成悬案!”   其实,裴文沣想问的是:你有了郭弘磊,一开始肯定没指望我,或者说求助府衙,按照黄县丞的说法,你原计划请一队兵马震慑犯人……罢了,早已失去,无需意外。他不动声色,惆怅感慨,“难怪岳父夸你‘巾帼不让须眉’!行,我知道了,明天就跟知府商量,挑一队护卫给你们,多带些人手,逮捕时务必小心,严防犯人拒捕或逃跑。”   黄一淳稍加琢磨,试探问:“您不一起去吗?”   裴文沣起身,俯视答:“我手头差事不少,此乃县衙公务,就不参与了,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假如实在解决不了,再告诉我。”   “是,是。”黄一淳忙站起,连连点头,暗忖:惭愧,我狭隘了,裴大人是知县的表哥,表哥怎会抢表妹的功劳呢?   姜玉姝松了口气,“谢谢表哥!”   “既是同僚,又是亲戚,何必如此客气?”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良久,夜渐深,忙碌一整天,姜玉姝掩嘴打了个哈欠,提议道:“商量得差不多,很晚了,表哥歇息去?”   裴文沣见她眼袋泛青,“好,都该歇了,要保重身体。”   于是,一行人迈出书房,黄一淳先告辞,走向自己的住所,其余人恰同路。   下人尾随,表兄妹并肩。   裴文沣到底忍不住,低声问:“有郭弘磊的消息了吗?”   姜玉姝黯然摇头。   “天无绝人之路,你别太担心了,多保重身体。”   “嗯。”   裴文沣扭头,皱眉问:“你的眼睛肿了,哭的?”   “哪里?”姜玉姝下意识摸了摸眼睛,“天气越来越热,最近没休息好而已。”   她神色沉静,眸光幽沉,“况且,哭有什么用?弘磊又不是第一天投军,他经常新伤摞旧伤,不止一次遭遇危险,我要是动不动就哭,眼睛早瞎了。但愿这回,菩萨再保佑他一次,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平安回来。”   裴文沣颔首,“唔,吉人自有天相。”   亲人忧心如焚,此刻,征夫究竟在何方?姜玉姝木然迈步,喃喃说:“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我心里早已经设想过无数次了。事关两国交战,我无能为力,没本事陪他并肩杀敌,只盼老天爷开恩,保佑他平安解甲,让我们顺利回都城养老。”   “回都城养老?”   “嗯。”姜玉姝眼眶发热,鼻尖泛酸,强挤出一丝笑容,颤声道:“这是他的愿望,念叨好几回了,落叶归根嘛。”   尾随的邹贵等人听得心里十分难受,脚步沉重,默默祈盼着。   裴文沣背着手,缓步前行,宽慰道:“落叶归根,人之常情,他的心愿,应该不难实现。”   “希望如此!”   片刻后,府衙官员的厢房到了,姜玉姝催促:“表哥,快歇息去。”   “你也该休息了,别太操劳。”   “知道!”   不消片刻,姜玉姝回到自己的院子,即将进门时,邹贵小跑靠近,呈上几张银票,忐忑禀告:“夫人,这二千两,裴大人吩咐小的转交给您,说是您外祖母和舅母给孩子们的压岁钱。长者赐,不可辞。”   “啊?”   姜玉姝一呆,拍拍额头,才猛地忆起往事:当年,表哥不顾全家反对,执意谋官来西北,长辈一气之下,停止接济。他新官上任,俸禄低,囊中羞涩,借了长辈弥补被退亲的表妹的二千两……她精力不济,懒得琢磨,疲倦吩咐:“知道了,你明儿交给翠梅收着。”   “是!”   三天后   今天休沐,官吏们各忙各的私事。   李府   李启恭设宴,闻希和几个商人出席,高谈阔论。   酒酣耳热时,闻希额头冒汗,红光满面。   “小人敬主簿一杯,等作坊运转起来时,还求您多多关照。”一名粮商毕恭毕敬,躬身敬酒,一饮而尽。   闻希嗜酒,也一饮而尽,“好说好说,咱们是朋友,此前商量多次了,到时就按商量好的办,闻某从不亏待朋友!”   李启恭嗅了嗅酒香,笑眯眯道:“各位,放心,我姐夫为人豪爽,最是讲诚信的。”   几名富商纷纷赔笑,争相奉承,捧得闻希得意非常。   岂料,席间正热闹时,窗外突然响起惊慌叫嚷声,李启恭等人面面相觑,尚未回神,黄一淳率领大批带刀官差,径直闯入,大声喝令:   “现有证据指明,闻希、李启恭,涉嫌谋杀前任教谕荆远山。知县有令,吩咐我把嫌犯带回衙门,详加审问。”语毕,他挥手命令随从:   “立刻把两名嫌犯抓起来,押回衙门受审!” 第253章 铲除恶吏   这天,图宁县衙开堂, 审理一桩大案。   由于抓捕时出动了大批带刀官差, 在李府时又激烈打斗一阵, 然后浩浩荡荡把几个犯人押回衙门, 消息根本捂不住, 迅速传开了。   附近百姓吓一跳,不敢置信,奔走相告:   “唉呀, 吓人!刚才,一大群带刀官差,把李府包围了,乱糟糟打了半天, 当场死了好几个人!”   “为什么打起来?”   “听说, 李竹竿和闻胖子犯事了, 知县下令, 抓他们去衙门受审了。”   “奇怪, 那郎舅俩仗着公职权势, 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怎的突然被抓?”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作恶多端, 多行不义必自毙。”   “听说正在审案啊。”   “走,去衙门看看热闹!”   ……   后衙   夏季到来, 艳阳似火,天气炎热。   姜玉姝官袍笔挺,走起路来一贯昂首大步, 赶往前堂,边走边问:“伤员都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黄一淳尾随,汗流浃背,“按照您的吩咐,事先请了几个大夫,现在正在给伤员包扎伤口,一点儿没耽误时间!”   “咱们的人,伤亡情况怎么样?”   黄一淳答:“有伤无亡,抓捕还算顺利。李启恭身手高强,果然狗急跳墙,拼命拒捕,率领一伙江湖混子,竟使用毒/箭,负隅顽抗,险些被他逃了。幸亏咱们人手充足,才制服了罪犯。”   “毒/箭?”姜玉姝不由得庆幸,“对,幸亏咱们准备得周全,否则,恐怕会牺牲几个无辜。”   “是啊。”   众随从早已习惯了知县的步伐,个个脚下生风。   少顷,一行人迈出月洞门,身后忽然响起追赶的脚步声。   “嫂子!”   郭弘轩飞奔靠近,打量二嫂的官袍,既羡慕,又钦佩,关切问:“前堂闹哄哄的,发生什么事了?”   “开堂审案,人多就闹腾些。”   “哦。”郭家男儿均相貌堂堂,郭弘轩高大白净,平日要么一副大大咧咧迷糊样儿,要么一副热血沸腾冲动样儿,或者挠挠头,显得有些孩子气,“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嫂子尽管吩咐!”   不知不觉间,姜玉姝把小叔子当成大孩子,叮嘱道:“暂时没有。目前,外面经常有兵马队伍来来往往,你人生地不熟,最好别单独外出。”   “知道!”   “若是无聊,你可以去小书房,那儿有你二哥收藏的几本字帖和书,练练字,看看书。”   “全是兵书,无趣得很。”郭弘轩嘟囔完,试探问:“你审案,我可以进公堂看一看吗?”   姜玉姝摇摇头,温和答:“非公职人员和证人、犯人等,审案时不得踏进公堂。”   黄一淳在旁提议:“郭公子要是感兴趣,可以跟堂外的百姓一起,旁观审讯。”   “行!那我就在堂外看。”郭弘轩十分好奇,“难得来一趟图宁,恰有机会,正好一睹二嫂审案的风采。”   “风采?”姜玉姝失笑,望了望天色,匆匆道:“随你,想看就看,我该去公堂了。”   转眼·公堂   知县一露面,小吏便高声吆喝:“肃静!”   “升堂——”   旋即,分列两班的衙役们水火棍一顿震响,堂外拥挤百姓们逐渐安静,嘈杂议论声慢慢消失。   其中,一名杂役带领郭弘轩,站在角落里,好奇观看县衙审案。   姜玉姝神色冷静,步伐沉稳,走向公案时,抬眸看了一眼匾额:   “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端正,肃穆。   她定定神,再度坐在公案后,惊堂木熟练一拍,吩咐道:“带犯人。”   “是!”典史和主簿入狱,与李启恭、闻希关系密切的捕快们忐忑不安,生怕受牵连,硬着头皮小跑去监狱提犯人。   不多久,闻希和李启恭戴着枷锁,被堵着嘴,拒捕中弄得衣服头发凌乱,灰头土脸,“唔唔~”挣扎,狼狈不堪。   姜玉姝使了个眼神,捕头会意,亲手拔掉堵住两个犯人嘴的布团。   “大人咳、咳咳——”   闻希白着脸,一获得说话的自由,尚未喘匀气息,便哀嚎:“大人,卑职冤枉,冤枉啊!您千万别听信小人的挑唆,荆、荆教谕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也与我无关。”李启恭在拒捕中受了伤,额头渗血,强掩惊惶之态,喊冤问:“大人,卑职冤枉,你、您究竟被谁挑唆了?为什么突然抓我们?”   姜玉姝高坐上首,俯视打量昔日的两个下属,面无表情,严肃答:“本官岂会轻易被小人挑唆?官府不会平白无故地抓人,如果没有证据,不可能大动干戈地实施抓捕。”   黄一淳心有余悸,忍不住问:“倘若你们问心无愧,何必拼命拒捕?甚至使用毒/箭,差点儿挟持了我做人质。”   “哼,你突然带领大批官兵闯入私宅,说逮捕就逮捕,谁能冷静?”闻希惊怒交加,直发抖,双下巴颤动,试探质问:“黄大人,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陷害我和启恭?”   “诬害?”黄一淳正气凛然,“装什么傻?被抓的缘故,你们心里有数!”   李启恭蓬头散发,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的家,毁得乱七八糟,任谁也无法冷静?在下一向对您尊敬有加,万万没料到,您居然——”   “啪~”,惊堂木一声脆响,打断了拌嘴。   姜玉姝不悦地皱眉,扬声吩咐:“传证人李昌!另外,把谋杀案的其余犯人也带上来!”   李昌?其余犯人?闻希和李启恭对视,彼此眼里饱含恐惧,同时暗忖:糟糕,完了。   “是!”几名捕快一溜小跑,均比往常殷勤,唯恐手脚慢了惹知县或县丞不满。   众多百姓旁观,议论纷纭。   郭弘轩初来乍到,一头雾水,“典史和主簿一起被抓?他们犯了什么法?”   “听说主要是谋杀,他们合伙谋害了前任教谕。”杂役告知:“另外还有几样罪名,待会儿会宣读的。”   郭弘轩咋舌,“图宁挺乱啊。”   “嘿嘿,山高皇帝远嘛,以前更乱。”杂役年纪小,口无遮拦,透露道:“地上跪着的两个,尤其瘦的,是我们这儿的土霸王,威风了好多年,今天终于栽了!”   下一刻,人证李昌被带进公堂,跪下磕头,“草民李昌,见过大人。”   姜玉姝略缓和脸色,“起来,你先等会儿。”   “哎,是。”李昌毕恭毕敬,顺从侍立边上,俯视曾经严刑毒打自己的李启恭,倍感解气,恨不能痛快大笑一番。   随后,另外两名犯人带到,瑟瑟发抖,手铐脚镣叮当响。   捕快喝令,“跪下,跪好!老实点儿。”   闻希扭头一看,瞬间双目圆睁,失声叫:“啊?你、你……你怎么——”   “唉!姐夫,你不是拍着胸口说‘老邓绝不可能被抓’吗?”李启恭耳语埋怨,倏尔脸色铁青,倏尔脸色惨白,喃喃说:“完了,这下真完了。”   闻希始料未及,额头冒冷汗,说不出话来。   公堂外   围观百姓争相往前挤,端详片刻,议论道:“嘿,那个中年人的左手,有六根手指!”   “是吗?我看看。”   有知情者小声指出:“那人我见过,西城出了名的老混子,绰号‘六指王’,称王称霸,可蛮横了,周围邻居没一个敢惹他的。”   姜玉姝眼风一扫,示意让犯人说话。   布团一拔掉,中年人“六指王”立刻放开喉咙喊冤,哭着喊:“大人,草民冤枉,冤枉啊!事实上,草民只是一个掮客,受闻主簿所托,帮他找了一个家丁而已,其余的事儿,草民一无所知,求大人明察啊!”   姜玉姝挑眉,“家丁?”   六指王使劲点头,哭丧着脸,一口咬定,“对,帮忙找家丁!大人,草民真的只是一个掮客。”   姜玉姝抬手阻止了他,转而问:“邓发,他说的对吗?先告诉你,谋杀朝廷命官,死罪无疑,但具体是凌迟,或者斩首,得看你能否如实招供。”   嚯!郭弘轩抱着手臂,仰视威严二嫂,敬畏缩了缩脖子。   “我、我……”绰号老邓的精瘦汉子战战兢兢,再凶狠的人也惧怕凌迟千刀万剐之苦,为了能死个痛快,哆嗦告知:“王哥确实是掮客,这个不假,但当初,他特地把我引见给闻主簿,并不是当家丁,而是当、当杀手。”   “胡说!”   闻希厉声打断,瞪视六指王和邓发,矢口否认:“你、你们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少冤枉老子。”   “总之,我不是主谋,仅仅‘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而已。”邓发梗着脖子表明:“我和那个钓鱼的老头儿无冤无仇,是王哥叫我跟踪、寻找机会,悄悄把人推进河里,造成淹死的假象。”   “不,那不是我的主意!一切全是闻主簿的意思,我、我就是一个跑腿传话的。”六指王见谎言被戳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懊悔并抱怨,“闻大爷,事已至此,都敢作敢当,早知今日,当初无论你给多少银子,我也不敢接活儿。”   闻希气急败坏,抖若筛糠,坚持否认:“诬告!你们好歹毒,自己杀了人,却攀扯无辜。大人,求您千万不要听信谎言,卑职是无辜的!”   李启恭却沉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知县,眼神阴沉沉。   姜玉姝镇定自若,抄起惊堂木一拍,喝令:“传闻府管家,上物证!”   “是!”少顷,几名捕快呈上一堆银票、账册、礼单等物,并带上闻府管家。   老管家惴惴不安,飞快瞥了闻希一眼,火速收回目光。   姜玉姝审视证人,“管家,你必须老实回答,闻希究竟认不认识六指王?”   老管家抬袖擦擦冷汗,躬身答:“回大人的话:我们老爷和六指王,认识十几年了,交情很不错,府里府外许多人知道的,老爷偶尔会雇他干、干一些不方便自己出面的事。”   姜玉姝颔首,发誓要铲除恶吏,不疾不徐吩咐:“重点,你先仔细说说前任教谕荆远山之死,其余的,待会儿补供。”   闻希急促喘了喘,整个人摇晃,险些没跪稳,怒瞪管家,“忘恩负义的老东西,竟然背叛老子,你、你——”   老管家深知家主这次栽定了,满脸为难之色,索性别开脸,为求自保,详细禀告:“荆教谕为人耿直,一向看我们老爷不顺眼,老爷也看他不顺眼,骂他‘老酸儒、假清高、好为人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等等,教谕曾经酒后发怒,当众骂我们老爷‘贪得无厌、中饱私囊、目无法纪’等等,两人结仇挺深,最终,老爷动了杀心,伙同李、李典史——”   李启恭眼神狠戾,突兀大叫:“姜玉姝!”   霎时,堂内堂外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   黄一淳等人回神,急忙呵斥:“大胆!知县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立刻住口,老实跪着,不然,掌嘴了!”   李启恭仰头,胸膛剧烈起伏,丝毫不理睬旁人,死死盯着知县,“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我们的?”   姜玉姝面不改色,并未回答,淡淡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不仅谋杀朝廷命官,还贪污受贿、钱额巨大,严重触犯了法律,休想永远逍遥法外。证据确凿,你们抵赖也没用,本官可以直接判决。”   “说,你是不是早就开始调查我们了?肯定是,否则,短时间内搜集不了齐全的证据。”李启恭牙齿咯咯作响,暴怒,深恨,恨不能活剥生吃知县,声嘶力竭地骂:   “姜玉姝,你、你翻脸无情,阴险狠毒,不得好死!”   “毒妇,你不得好死!” 第254章 铿锵玫瑰   “姜玉姝!”李启恭彻底明白了, 怒目切齿, 戴着枷锁往公案扑, 嗓子都劈裂了, 破口大骂:   “毒妇,你暗中一定、一定早就开始调查我们了,毒妇,你够狠的,表面重用我姐夫, 原来竟是笑里藏——”   黄一淳厉声喝止:“放肆,住口!快, 堵住他的嘴。”   “是!”几个衙役一拥而上, 七手八脚,按人地按人,堵嘴地堵嘴,飞快制服了狂躁的李启恭。   “毒唔、唔唔放开老子!毒妇——”手铐脚镣叮当响, 尖锐刺耳,李启恭竭力挣扎,脸庞扭曲, 眼睛始终恶狠狠瞪视知县,嘴被堵住了,仍含糊不清地咒骂。   混乱中,闻希面如土色,瘫软跪坐,哆嗦旁观疯狂挣扎的小舅子, 一动不动,不敢吭声。   堂外   人□□头接耳,或兴致勃勃,或解气解恨,渐起议论声。   嫂子挨骂,郭弘轩忿忿不平,冷笑道:“呵,一个作恶多端的犯人,死到临头了,还敢辱骂知县?真是猖狂!”   “您息怒,姓李的土霸王休想有好下场,十有八/九死定了。”小杂役幸灾乐祸。   堂内   公案上,摆着签筒,签筒内盛放不同颜色的令签。   姜玉姝并非初次挨辱骂,面无表情,镇定自若,从签筒里抽出两支红令签,一甩,扔到地上,发出“啪嗒”清脆声,喝令:“犯人李启恭,无礼猖狂,当堂辱骂本官,该罚。”   “来人,把他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是!”负责行刑的衙役们领命,合力架起李启恭,硬往外拖,拖到紧挨着公堂的空地上,按稳,然后两人一队,抡起板子,你一下我一下,开始动刑。   旁边,有专人记数,认真喊:“一、二、三……”   李启恭戴着枷锁,被堵着嘴,不断地挣扎,嘴里不断地“唔唔”,扭头望向堂内,青筋暴凸,眼睛充血,死死望着姜玉姝。   堂外   人群拥挤激动,仿佛看戏一般兴奋,感慨道:“哎哟,从前只见过他打人板子,没想到,今天他也挨打了。”   “从前是典史,现在是罪犯,待遇当然不一样喽。”   “哼,他当典史期间,没少仗势欺人,色鬼土霸王,活该挨打!”   “哈哈哈,你们看闻胖子,害怕得直发抖,再也不能神气活现了。”   ……   郭弘轩握拳,“好,打得好!”   姜玉姝被嘈杂议论声吵得皱眉,往外看了一眼,下属便会意,急忙吩咐衙役前去阻止,水火棍横起,作势欲推,连劝带诫,议论声逐渐消失。   “闻希,”她的脸消瘦许多,眸光明亮坚毅,端庄中透着威严感,缓缓道:“你与李启恭,恶行累累,衙门暗中开展调查已久了,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因此,无论你承不承认,结果都一样,死罪无疑。不过,你最好痛快招供、老实签字画押,以免像李启恭,遭受刑讯皮肉之苦。”   闻希冷汗涔涔,汗如雨下,束手无策,见事已成定局,为了免受刑讯之苦,最终选择招供,磕头求饶:“我招供,我全都招!求大人开恩,不要动刑,您想问的事儿,只要我知道,一定会坦白!”   姜玉姝吩咐:“先把荆教谕之死详细招来,然后说一说你和李启恭是如何利用公职谋财的,譬如倒卖纺织作坊批令,明示暗示商人送孝敬等等。”   “我说,我、我招。”闻希被行刑的动静吓得瑟瑟发抖,一边抹泪,一边招供。   公案下方,负责记录供词的三个小吏忙碌不堪,频频蘸墨,伏案疾书。   半晌,二十大板打完了,衙役请示后,把犯人拖回公堂受审。李启恭挨了打,嘴被堵住,眼神仍狠戾,直勾勾瞪视知县,直到被衙役硬摁得低头。   姜玉姝垂首,翻了翻手上的案卷,继续审问:“李昌,你是否曾经被李启恭滥用职权、私刑毒打过?”   “是,是的!”李昌应声上前,忆起往事,仍感觉愤懑恐惧。   姜玉姝吩咐:“你说一说来龙去脉。”   李昌愤恨剜了李启恭一眼,仔细禀告:“那是庸州失陷前的事了。当年,草民的妹妹被李启恭的堂弟糟蹋了,她伤心绝望,几度寻死,草民一家气愤报官,谁知,还没开堂审理就兵荒马乱了,当时的知县和县丞忙着应对敌兵,案子落到李启恭手中,他下令□□草民,半个月时间内,他不仅亲自毒打草民,还指使狱卒动手,草民差点儿被活活打死,靠装死才逃过一劫。”   堂外   围观百姓们全神贯注,唏嘘叹气,不少人流露同情之色。   郭弘轩再度感慨,“啧,你们图宁,真挺乱的。”   “山高皇帝远嘛。”小杂役见多不怪,“李典史当了好些年的土霸王,他干的伤天害理勾当,没上公堂的,不知道有多少呢。”   “那种人,真该死。”   “该死!”对于土霸王,平民百姓敢怒不敢言,深恶痛绝。   案情复杂,姜玉姝有条不紊地审理,黄一淳从旁协助,小吏们忙前忙后。   良久,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争执动静,郭弘轩循声扭头,尚未看清楚,便被形容狼狈的两拨人挤到角落里,动弹不得。   “大人!”死者的家属和学生们赶到,大多含泪,其中,荆远山的老伴跪在堂外,哀痛欲绝,“我家老头子,果然是被害死的,原来是、是被闻希和李启恭联手害死的,求大人严惩凶手,替远山做主啊!”   “求大人,为荆先生做主,千万别轻饶凶手。”   “先生死得太冤了!”   ……   与此同时,凶手家属也赶到了。   闻希和李启恭的父母和妻儿,纷纷下跪,磕头求情,七嘴八舌地嚷:“我儿只是一时糊涂,求大人念他平日恭敬勤恳的份上,饶他一命。”   “上有老,下有小,启恭一死,孤儿寡母没法过了,求您开恩,开恩呐。”   “我们愿意赔偿,砸锅卖铁都行,只求您网开一面,宽恕一回。”   ……   死者家属一听,倍感愤怒,或呵斥,或推搡,“谁稀罕赔偿?告诉你,我们不稀罕!”   “人命关天,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们不要一文钱的赔偿,只求知县严惩凶手,父亲才能安息。”   “对,一定要严惩凶手!”   凶手家属理亏,抱头躲避,尖声呼救:“救命,救命啊!”   “知县大人,您快看看,刚才在路上遇见时,他们就动手了,现在又动手。”   “欺负女人和孩子,算什么本事?”   ……   “啪!”   “啪啪啪!”   惊堂木震响,连拍四下。   姜玉姝沉下脸,严厉喝止:“住手,立刻住手!再吵闹就视为扰乱公堂,统统该罚。谁想挨板子?马上站出来,领罚!”   一听“挨板子”,激动的家属霎时胆怯了,停止争吵,均淌眼抹泪。   黄一淳连声催促,衙役们飞奔靠近人群,分别告诫了一番。   转眼,无人闹腾,姜玉姝才一挥手,吩咐闻希:“继续!你说,□□是李启恭的主意,有何证据?”   “启恭聪明,很多事情,我都是听他的指挥。”事已至此,闻希恐惧懊丧,无意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时此刻·后衙   府衙官吏昨天巡察了农田和桑山,今日休息。   庭园内,纪学琏身穿便服,摘了一片桑树叶细看,慢条斯理问:“听说,前堂在审那个大案,你怎么不去瞧瞧?”   裴文沣正在旁边赏花,闻言捶了捶后腰,解释答:“昨天连续爬了几座桑山,腰酸背痛,累,多睡了一会儿,没赶上开堂的时辰,索性不去看了。若有需要,县衙会提的,到时再说。”   “姜知县,她……”纪学琏皱皱眉,笑了笑,颇好奇地问:“姜侍郎是把女儿当儿子培养的,对?”   “岳父何出此言?”   纪学琏反问:“寻常的千金闺秀,有像她那样敢折腾、能折腾、英气勃勃的吗?性格简直不像女人。”   裴文沣深深叹气,心疼且无奈,“不,她从前十分柔弱怯生,非常天真,完全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皆因嫁错——”他停顿,平静道:“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玉姝嫁给了郭弘磊,吃尽苦头,原本娇滴滴的侍郎千金,被迫自强,逐渐变成了男人口中‘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官。”   “唔。”纪学琏由衷赞叹:“果然‘玉不琢,不成器’,苦难磨练人呐!倘若靖阳侯府没出事,她压根不需要抛头露面。”   “正是。”   裴文沣随手摘了朵花,感慨道:“她的容貌没变,但性格彻底变了,坦白说,如今冷不防一看见她,我竟觉得陌生了。明明,我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却居然生出一股陌生感?真是、真是……唉,世事难测。”   纪学琏满意于女婿能坦荡面对旧情,戏谑问:“表妹变成表弟了?”   “您快别说笑了。”裴文沣苦笑,内心永远乐意关照姝妹妹,“玉姝再能干也是女子,到底比不上男人,表妹永远是表妹,不可能变成表弟。”   “哈哈哈~”纪学琏话锋一转,“我倒觉得,可以把她当男人使,能者多劳嘛。”   裴文沣心里反驳:不行,那样太为难她了。   与此同时·北犰草原   双方正在交战,人吼马嘶,兵器碰撞时,发出刺耳锐响。   “杀啊——”   郭弘磊戎装染血,连脸部都被溅了血,目光沉着冷硬,奋勇杀敌。他咬紧牙关,胸腔内憋着一口气,斗志昂扬。   “小贼,你他娘的,也配跟爷爷动手?受死!”佟京在不远处,惯常边杀边骂,气势十足。   打着打着,两个将领逐渐靠近。   “嗳,”佟京趁机问:“援军呢?怎么还没到?”   郭弘磊正忙着杀敌,头也不回地答:“不清楚!”   “算起来,应该到了啊,为什么还没出现?该不会迷路了?或者被截停了?”   “不无可能。”   烈日炎炎,佟京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渴极了,却不敢分神喝水,焦躁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娘的,敌众我寡,打起来有些吃力啊。”   身处敌国,屡次后援不继,孤军作战。郭弘磊心里也急,面色却格外沉稳,“沉住气,边打边撤,原路返回,引这伙敌兵去别族地盘,到时要么甩掉追兵,要么看他们内斗。”   “万一,两个部落联手,围剿咱们呢?”佟京虽焦躁,马刀却依旧虎虎生威,震慑得敌兵不敢靠近。   郭弘磊暗自叹息,冷静答:“尽人事,听天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  冬至,明天冬至了~?(?????)? 第255章 危机四伏   炎夏, 烈日高悬, 天空没有一朵云,茫茫草原无遮无挡,尤其酷热难耐。   双方兵马交战正酣,均杀红了眼睛。   敌众我寡, 大乾将士们咬牙支撑,“杀啊——”   北犰头领坐镇后方, 兴奋指挥手下,嚷着犰语, “今天机会难得,务必剿灭对方, 好叫他们知道, 踏进我们草原的下场!”   人吼马嘶, 刀/枪碰撞, 兵器刺入血肉之躯的动静、血喷溅的微响、坠马的动静、痛呼惨嚎、濒死的呻/吟……鲜血四溅, 尸体凌乱横陈。这一片草原变成战场, 绿草被马蹄践踏,绿叶沾满血迹, “啪嗒”滴落,浸湿了土壤。   援军迟迟未出现, 大乾将士们不由得忐忑, 越来越急躁,硬着头皮作战。   郭弘磊见状,环顾战场数圈, 再三斟酌后,当机立断,策马靠近佟京和另一名将领,凝重提议:“这样打下去,胜算不大,必须想个办法了。”   “这伙小贼设伏包围,却是慢悠悠的打法,摆明了在消耗咱们的力气和斗志。”佟京眉头紧皱,咬牙说:“绝不能让敌人得逞!”   另一名将领大汗淋漓,喘着粗气问:“唉,援军不知何时才到。校尉有什么好办法?快请说来听听,敌兵缠斗不休,咱们、咱们恐怕得全折在这个鬼地方。”   郭弘磊趁杀敌时,滴血的刀尖往东一指,语气不容置喙,沉声说:“我先带三百人,往□□围,然后南下接应援军,你们负责拖住敌人,并看准时机,等敌人被我们引开部分后,朝北突围,原路返回,暂时去这片草原的敌族地盘内休整,到时再设法汇合!”   “啊?”佟京汗如雨下,稍一思考,迅速领悟,不赞成地皱眉,“你就带三百人突围,太少了?”说是突围,实际几乎是拿性命引开敌人。   另一名低品将领咬咬牙,主动请缨,“二位大人,末将愿意负责突围!这个差事,请派给末将——”   “不,不妥!”情况紧急,郭弘磊打断道:“你刚来草原没几天,不熟悉地形,匆忙中可能两眼一抹黑,容易出岔子。方圆几个敌族部落,我都熟悉,我负责突围最合适。”   “老子也熟悉地形,不如——”佟京刚张嘴,却见郭弘磊打马转身,坚定道:   “谁去不一样?战况危急,干脆就这么定了!各位,回头见。”   郭弘磊招呼自己的亲兵和得力手下,“随我冲!”他毅然决然,提刀策马,咬紧牙关,艰难杀开一条血路,拼命往□□围,竭力打乱敌兵阵脚,一则掩护主力撤退,二则置之死地而后生,激发全军斗志。   “冲啊——”   “杀!”   久经沙场的老兵深知,狭路相逢,你死我活的时候,胆怯或掉队必死无疑,因此,他们紧密追随将领,不顾一切地突围,吼得嗓子劈裂,气势如虹。   佟京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郭弘磊率领三百勇士离去,重重叹气,内心五味杂陈,嘟囔说:“啧,真是的,什么都要跟老子抢,往常抢出战机会、抢升迁机会、抢‘武功第一’称号等等,就算了,今天连送死的机会也要抢?那纨绔,其实是傻子?”语毕,他振作,大嗓门洪亮喊:   “行,回头见!”   “郭弘磊,你千万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酒!”   战场上,开弓没有回头箭,隔着混战的众多兵马,郭弘磊等人已无选择,视死如归,朗声答:“放心,我没忘,有机会一定把你喝趴下!”   有机会?那,没机会呢?就赖账吗?   佟京怒目圆睁,长刀平削,一敌兵脑袋落地,腔子里鲜血喷溅,无头尸身“噗通”坠马,他大吼:“呵,少说大话,你的酒量,未必是我的对手,究竟谁先醉倒,一决高下才知晓!”   “一言为定!”   佟京以其一贯暴跳如雷的气势,使出浑身解数,灵活指挥主力队伍,或佯攻,或反包围,或轻蔑挑衅敌方首领,努力迷惑敌人,寻找机会撤退。   午后·东方   渐渐的,郭弘磊满脸汗,满脸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出重围,活着回国。   他大汗淋漓,衣服不知是被汗还是血浸湿了,感觉双手掌心湿漉漉,幸而缰绳粗糙,抓得稳,又幸而军中刀柄皆裹着粗布,握得牢。   “杀出重围,活着回国!”郭弘磊下颚紧绷,汗水流入眼睛,却腾不出手擦拭,只能使劲眨眼睛,拼尽全力地杀敌,“随我冲!”   将士们浴血奋战,或默念,或高呼:“杀出重围,活着回国!”   吼着吼着,变成了“杀出重围,活着回家”,深切激励人心——这也是郭弘磊的愿望。   大乾边军士气高涨,一鼓作气,硬生生突破了包围圈,边打边撤,恶战从晌午持续至傍晚,才彻底甩掉了追兵。   战士精疲力竭,战马也累得嘴角泛白沫,莫说跑,甚至走不动了,哀鸣着停下。   “停!”   将领一声令下,战士应声勒马。   千辛万苦甩掉追兵,郭弘磊终于有空回头,观察伤亡情况,低声问:“还剩多少人?”   众亲兵簇拥将领,黯然小声答:“只剩七十多个弟兄了。”   郭弘磊闭目默哀,血污下,脸色发白,须臾,睁眼时已恢复冷静,鼓励道:“阵亡的是烈士,为国捐躯者,朝廷和地方官府会抚恤烈士亲属。活着的是勇士,军中绝不会亏待勇士,等回营后,我一定会为你们每个人争取嘉奖和赏赐!”   勇士们纷纷点头,战至此刻,人简直麻木了,不知恐惧为何物。   郭弘磊凝视勇敢无畏的手下,满意颔首,警惕审视四周一番,率先下马,安排妥哨兵后,带领其余人慢慢走向一条小溪,饮马休整。   “追兵,或者新的敌人,随时可能偷袭咱们。”他惯常板着脸,始终未流露焦躁或慌乱之色,叮嘱道:“抓紧包扎伤口,歇息一个时辰就得离开,尽快和援军汇合,才是安全的。”   “是!”   郭弘磊极度疲惫,脑袋有些发木,先喝水解渴,然后双手捧了溪水,清洗满脸的血污,用力眨眨眼睛,仍感觉左眼皮和睫毛黏黏糊糊,他心生疑惑,抬手一摸,手指沾满血——   “唔?”他丝毫没感觉疼痛,皱眉盯着手指,一动不动,脑袋一时间木得厉害。   旁边的几个亲兵飞快靠近,“您受伤了!”   “属下给您看看。”   “快别动了!伤在额头,伤口挺长,您自己看不见,属下给您包扎。”   郭弘磊恍然颔首,仰面躺在草地上,闭目休息,平静问:“伤口深不深?会留疤吗?留疤,可就毁容了。”   突破重围的精锐们一听,顿时乐了,纷纷凑近,关切端详,七嘴八舌答:“放心,不深。但口子有些长。”   “伤疤足以说明您的勇猛,身经百战,有几块疤很正常。”   “估计是被刀尖戳了一下,好险!差点儿戳伤眼睛了。”   “来,赶紧敷上金疮药。”   ……   郭弘磊闭目养神,胸膛平缓起伏,左额一道划伤,从额角起,至眉毛止,由深到浅,皮略翻开,血肉模糊。他面无血色,吁了口气,感慨道:“原来是额头受伤了,难怪,我总感觉眼皮黏黏糊糊,还以为是流的汗。”   “额头受伤?”他蓦地忆起往事,嘴角微弯,“最好别毁容。”   伤口颇深,谁也不敢承诺“不会毁容”,只宽慰道:“马上包扎止血!痊愈之前别沾冷水、别挠,应该不会留疤的。”   “即使留了也无妨,军中常见的嘛。”   郭弘磊莞尔,闭着眼睛说:“万一毁容,我怕夫人嫌弃。”   “啊?这……”   铁骨铮铮的年轻将领,骁勇善战,视死如归,却害怕毁容?害怕遭妻子嫌弃?众人一听,忍俊不禁,气氛霎时轻松许多,亲信忍笑安慰:“咳,您多虑了,夫人绝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肤浅女人!”   “就是!夫人不可能嫌弃您的。”   郭弘磊笑了笑,发木的脑袋慢慢思考,回忆往事,缓缓说:“从前,我在赫钦卫的时候,她下地时不小心,脸颊被芒草划了一道口子,担忧得什么似的,一天至少要照十次镜子,生怕留疤毁容。女人在那种情况下,显得特别胆小,特别……有意思。”   时过境迁,除爵抄家、流放边塞、充军屯田等种种苦难,夫妻二人早已能淡然面对,坦荡荡,从不视如禁忌。   “哦?”众人恍然大悟,不约而同暗忖:原来,校尉不是真害怕“留疤毁容”,而是又思念妻子了。   他们横七竖八,躺在将领周围,有感而发,暗中十分思念亲人,顺势议论:   “女人都一样,爱美。”   “哎哟,我家婆娘,可爱美了!每天早起,要花半个时辰梳头发,出门的时候,特地带一块巴掌大的镜子。”   “嘿,巧了!我家的也有个巴掌大的镜子,外出必带。”一个壮汉拍手赞同,“她那脸蛋,我都看厌了,她自己却百看不厌。”   “看厌了?这些话,有种回家当面对你婆娘说。”   男人们会心揶揄,“哈哈哈,看嫂子敢不敢挠花你的脸!”   “你喜欢自寻麻烦,尽管试试呗。”   一群人疲惫不堪,互相帮忙包扎伤口,分食不多的干粮,虽然孤立无援,但主心骨沉得住气,部下就不慌张,苦中作乐地闲聊。   郭弘磊神色沉静,任由手下谈天说地,闭目养神,反复琢磨作战计策,默默嚼干粮,食物不够,勉强吃了个半饱,忍饥小憩。   转眼,一个时辰到了。   郭弘磊正年轻,小憩后,精气神恢复许多,打起精神,上马威严道:“出发了,快走!身处敌国,任何地方都不宜久留,务必保持警惕。”   “是!”   所有人心知肚明:孤立无援,危机四伏,假如再来一伙敌兵,十有八/九全军覆没。   于是,他们强忍饥饿和疲惫,一路悬心吊胆,悄悄往南,去既定的地点寻找援军。   结果,直到月亮升至头顶时,他们才辗转与援军汇合。   援军头领也是一身血污,当发现郭弘磊身后只有几十兵马时,顿时吓一跳,歉疚扼腕,立刻解释:“郭校尉,实在抱歉,我们在路上遇见了一群敌兵,绕不过,也甩不掉,不得不打一场,所以来晚了。你们、你们……只剩这些人了?”   郭弘磊不答反问:“你们打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对方昂首擦擦汗,“大获全胜!”   郭弘磊点点头,“好,很好,我们又赢了一仗,不枉冒险深入北犰。”说完,他顾不上休息片刻,“我们突出重围来接应援军,眼下也不知主力队伍怎么样了,快,随我们去探探情况。”   “行!你带路。”援军头领一声令下,大队兵马浩浩荡荡,在皎洁月光下行军,赶去支援情况不明的佟京一队。   数日后·晌午   后衙,姜玉姝早早吃过午饭,穿戴整齐,带领一干随从外出。   “夫人!”翠梅即将临盆,挺着大肚子吩咐:“大毒太阳的,快,把帷帽交给夫人。”   “哎!”丫鬟领命,飞奔递上白纱帷帽。   姜玉姝随手接过,脚步不停,“法场血腥,你们没必要跟着,家里待着。”   “是。”   走没几步,身后又有人喊:“二嫂!”   姜玉姝扭头一看,郭弘轩疾步赶上,开门见山问:“你是要去刑场监斩?”   “嗯。怎么?你也想去?”   郭弘轩一身出门的打扮,点头答:“天热,书房里忒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去刑场透气?今天要处决七个犯人,非常血腥,你想放松,不如逛逛县学,同先生们讨论讨论学问。”   郭弘轩天生爱热闹,不接腔,眼神流露祈求之意。   姜玉姝有公务在身,无暇劝小叔子读书,手一挥,妥协道:“行,公开处决犯人,你要去看也行,但不许乱逛,自己小心。”   “知道!”   于是,郭弘轩跟随嫂子,一直跟到刑场后,因白身外人不能上监斩台,便挤在人群里,观看行刑。   烈日炎炎,众多百姓顶着大太阳前来观看行刑,加上荆远山亲友和犯人亲友,里三层外三层,把法场围得水泄不通。   监斩台上,三位官员端坐。   由于处决的犯人较多,知府虽批复严惩,却未露面,只派了裴文沣担任主监斩官,知县和县丞协从监斩。   裴文沣喝了口茶,扫视全场,对闹哄哄的法场习以为常,淡淡道:“果然‘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主犯一倒,无需严加审讯,光靠检举,就能把从犯一网打尽。”   姜玉姝感慨良多,唏嘘说:“但墙没倒、鼓没破之前,绝大多数人装聋作哑、忍气吞声,要么祈求‘老天开眼天打雷劈’,要么盼望‘总有人会收拾恶霸’——唉,有些人被欺负多了,居然会习惯,甚至助纣为虐。”   “唔,没错,你就是老百姓盼望的‘总有人’。”   “人命关天,而且是朝廷命官被谋杀,我作为知县,岂能坐视不管?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裴文沣瞥了一眼表妹,既头疼,又担心,再度嘱咐:“毕竟危险,今后最好少做。”   姜玉姝从善如流,“多谢表哥提醒,我会小心的。”   裴文沣百思不得其解,纳闷问:“你一个弱质女流,为什么一头热血想当救世英雄?莫非因为看太多武侠话本?我早就提醒郭弘磊,叫他管一管你,平日别看乱七八糟的杂书,他多半当耳边风了。”   管?事实上,因为两人成长于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的许多想法,郭弘磊难以理解,却极少强硬阻拦,往往皱皱眉、叹叹气,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模样,最终大多妥协,默默帮助妻子达成心愿。   出于怜爱,郭弘磊始终包容看待妻子的奇思妙想,甚至纵容。   “偶尔看书解闷而已,只要不痴迷,有什么好管的?”姜玉姝怔愣一刹那,轻声说:“况且,他是丈夫,又不是爹娘,他、他才管不动我呢。”   “你不听他的话,是?”   “我有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事事顺从丈夫?得看具体情况,他有道理的时候,我才会听从。”姜玉姝垂首,不敢细聊,怕聊深了自己撑不住,盯着案卷纸笔,瘦得下巴变尖,烈日下,苍白的皮肤被青色官袍衬得几乎刺眼,毫无红润血色,明显身体虚弱。   裴文沣察觉了,立即岔开话题,继续谈公事。   七个犯人,正并排跪着,七个刽子手扛着雪亮大刀,静静等候命令。其中,李启恭因为忿恨,不停辱骂知县,被堵了嘴,排在末尾,无论如何扭头也望不见监斩台。   良久,姜玉姝看看天色,吩咐县丞:“差不多了,核对最后一遍。”   “是。”黄一淳拿着名册下去,审视犯人,认真核对最后一遍,然后返回监斩台复命。   烈日高悬,艳阳似火。   几个小吏一直守着日晷,时辰一到,立刻禀告:“大人,午时三刻,到了!”   “唔。”裴文沣是主监斩官,一个字也不多说,马上从签筒里抽出令签,往地上一扔,高声喝令:   “时辰到,斩!”   刽子手一听,毫不犹豫,即刻扬起闪着寒光的大刀,对准了各自犯人的后脖颈,卯足力气,刀刃斜斜一劈!   “扑通~”几声,犯人脑袋落地,滚了几下才静止。   鲜血喷溅的瞬间,前任教谕的亲友们,以及犯人的亲友们,一起放声痛哭,前者悲缅荆远山,后者嚎哭失去亲人。其余人群亦激动,边塞民风剽悍,并不畏惧砍头场面,议论纷纭。   姜玉姝第一次监斩时,扔令签时手发抖,嗓音微微发颤。但此刻,她面无表情,端坐注视一切,不怒而威,令当初蔑视女官的人不敢直视,刮目相看。   “行了,解决了,回衙门。”裴文沣率先起身。   姜玉姝点点头,小吏飞快收拾案卷等物,她与黄一淳前后脚离开监斩台。   即将走下高台时,她忽然想起一事,忙抬头扫视刑场外的人群。   “大人?”黄一淳随之停下脚步。   她定睛眺望,解释道:“弘轩跟着来了。咦?他刚才还站在那个角落,怎么不见了?”   “我看看。”黄一淳四处看,帮忙寻找。   行刑结束,除了给犯人收尸的亲友之外,人群拥挤离开,嘈杂热闹。   几个人站在高处,找了半晌,也没发现郭弘轩。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怕他走丢了不成?应该是先回衙门了。”裴文沣背着手,并不了解郭弘轩,在台下催促:“天气太热了,赶紧走,小心中暑。”   黄一淳附和道:“对,刚才散场时拥挤,郭公子想必是先回去了。”   “有可能。”   寻找无果,姜玉姝返回县衙后,不放心地询问,下人却纷纷摇头:   “没,没看见啊。”   “四爷不是跟您一起去刑场了吗?”   “没有,他还没回来。”   姜玉姝被晒得头晕脑胀,摘了纱帽,洗了把脸,蹙眉问:“跟着弘轩的小厮呢?”   “也没回来。”   邹贵猜测道:“难道闲逛去了?咳,那个小杂役,挺会拍马屁的,好几次带着四爷出去逛。”   负责暗中看管小叔子的护卫也没回来,姜玉姝揉捏太阳穴,想了想,吩咐道:“盯着。弘轩一回来,立刻告诉我。”   “是!”   结果,直到深夜,郭弘轩等人仍未返回县衙,音信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天没更,今天多更一点~ 第256章 将军之令   话说当时, 刽子手扬刀一斩,七个犯人脑袋落地, 鲜血喷溅, 行刑顺利结束。   犯人亲属哀嚎痛哭,围观民众则拍掌叫好, 高兴于土霸王被铲除, 拍掌声盖过哭声, 法场闹哄哄。   “看完热闹喽,走, 回家了。”   “真热,要晒死人了,快走快走!”   除了忙着收尸的犯人亲友之外,其余人三五成群离开,拥挤四散,谁也不让谁,混乱中,有人呼唤朋友, 有人嘟囔抱怨, 也有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   郭弘轩原地站立, 伸长脖子,朝监斩台上张望,“不急,用不着和大家挤,等人群散了, 再和我二嫂他们汇合也不迟。”   小杂役问:“一起回衙门吗?”   郭弘轩点点头。   “好,那就待会儿再出去。”   然而,下一刻,拥挤人潮涌来,横冲直闯,令他们站不稳。   “别、别挤,唉哟,嘶。”郭弘轩虽然高大,却无法抵挡汹涌人潮,先是被迫顺着人群往外走,随后,脚趾不知被谁狠狠踩了一下,疼得倒吸气,仓促扫视周围,“谁踩了我一脚?”   小杂役殷勤护主,急忙搀扶,环顾四周怒骂:“谁?谁干的?踩了我们爷的脚,不知道赔礼道歉吗?喂,究竟是谁?”   “行了行了!嚷什么?我又没受伤。太挤了,对方想必不是故意为之。”郭弘轩挥手阻止小厮,跺跺脚,尚未站稳,又被人潮推搡了几下,他无奈叹气,干脆顺势离开刑场,“罢了,出去等,免得杵这儿挡路。”   小杂役言听计从,“也好。您慢点儿,仔细那些不长眼的人,乱挤乱踩。”   主仆俩跟随人群离开了刑场,站在街口等候。   小杂役东张西望,良久,纳闷问:“知县怎么还没出来?莫非……她已经先回衙门了?”   郭弘轩并非愚蠢之人,虽然不知道嫂子正在刑场内寻找自己,却笃定摇头,“不可能!二嫂细心,她明知我跟着来了,一定会叫上我一起回去的。”生怕我在外面闯祸,或偷溜去北犰。   “那就再等会儿。”   许久,人群彻底散了。   未时中,烈日如火。郭弘轩热得汗流浃背,也纳闷了,“奇怪,为什么还没出来?”他吩咐:“你进去瞧瞧,看我二嫂在做什么。”   “是!”小杂役飞奔向刑场,一盏茶功夫,飞奔返回禀告:“知县正在和黄县丞、裴大人他们一起,看起来挺严肃,像是在商量公务。”   “哦?”郭弘轩随口问:“在商量什么?”   其实,小杂役仅是远远望了几眼,压根没听见只言片语,浑然不知姜玉姝正在疑惑“弘轩在哪儿”。他摇摇头,“不清楚。大人们身边守卫森严,一贯禁止闲杂人等靠近,所以小的不敢凑近,也不敢随便打搅。”   闲杂人等?   这四个字,仿若一根针,直刺入前途渺茫之人的心底。   唉,我也是“闲杂人等”。郭弘轩屡试不中,烦恼焦愁前途已久,霎时十分不自在,脸发烫,浑身难受,难以言喻地羞惭。他低下头,假装擦汗,平复心情,迅速恢复大大咧咧状,若无其事道:“既然她在忙,估计一时半刻忙不完,确实不宜打扰。算了,那就不等他们了,我想、想去一趟书铺,挑几本书。”   “好嘞!”小杂役愉快赞同,一心一意讨好县太爷的亲戚,颠颠儿带路,“书铺就在那边,不远。”   “唔,你带路。”郭弘轩仿佛逃避一般,疾步远离刑场。   主仆俩一前一后,行至热闹街市。   小杂役土生土长,能说会道,滔滔不绝地聊起图宁风俗人情。   郭弘轩散步散心,听着听着,烦闷心情勉强好转,脸上有了些笑容,偶尔接腔议论两句。   不久,书铺近在斜对面,主仆俩意欲横穿街道时,身后忽然响起洪亮吼声:   “让开!”   “各位,赶紧让一让。”   “驾!”   小杂役扭头一望,慌忙拽住郭弘轩,“四爷小心!他们是办军务的,有权先通过,撞死人或踩死人,甚至都不用偿命。”   “我明白。谁还跟边军抢道啊?那未免太不懂事了。”兄长从军,郭弘轩很乐意让路。   转眼,五六个兵丁骑马穿过街市,目不斜视。   行人们纷纷避让,退到街道两旁。郭弘轩靠着一棵树,站在树荫下擦汗,好奇扫了几眼,蓦地睁大眼睛,脱口大叫:   “长兴?”   “嗳,长兴!”   郭弘轩认出是兄长的亲信,眼睛一亮,脑子一热,急切追赶,意欲询问兄长的消息,边跑边招手,激动喊:“长兴,站住,是我!我、我有话问你。”   然而,疾行的几骑毫无停下的意思,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长兴!”   其实,彭长兴发现了郭弘轩,也听见了呼喊,但他身负差事,无暇停留,同时不难猜到对方想问什么话,碍于苦衷,索性装作没听见,专注赶往城门。   “嘿,岂、岂有此理,你小子聋啦?”郭弘轩追了一段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扼腕目送兄长亲信的背影远去。   小杂役紧随其后,上气不接下气,一头雾水地问:“刚才那里头,有您认识的人吗?”   郭弘轩没吭声,盯着逐渐消失的几骑,胸膛剧烈起伏,蓦地一阵烦躁,无名之火熊熊燃烧。他余光一瞥,发现街边树下拴着几匹马,骨子里的冲动劲儿刹那间喷涌,不假思索,大步靠近,弯腰解缰绳。   “哎?四爷?”小杂役茫然无措,“您、您想做什么?这是谁的马啊?”   “无妨,我借用一会儿。”   郭弘轩飞快解开拴着的马,摸摸马脖子,见它温驯,便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驾!”他沉着脸,策马追赶彭长兴。   小杂役惊呆了,徒劳追赶并嚷:“四爷,您、您——嗳,你上哪儿去?”   须臾,马的主人听见动静,诧异从面馆里跑出来,气得跳着脚骂,“天爷!不得了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就敢偷马!”   “偷马贼,抓贼,快抓贼啊!”   郭弘轩听见了身后的骂声,撇撇嘴,单手掏出钱袋,头也不回地往后一扔,吼道:“钱拿去!谁稀罕你这破马?爷不过借用一用罢了。”   “啊?”   马主人一愣,刚想捡钱袋,却被小杂役抢了先。   “谁稀罕那破马?你骂谁‘偷马贼’呢?你知道我们爷是什么人吗?”小杂役气势汹汹,色厉内荏,解开钱袋数了数,塞给马主人一个小银锭,“喏,租金,拿着!等我们爷办完事回来,一定会把马还给你。”   马主人回不过神,一愣接一愣,咬了咬银锭,见是真的,才缓和脸色,讷讷说:“我开的是面馆,不是车马铺。”   小杂役梗着脖子,“店家,你怎么这样死脑筋?面条挣钱,租马不一样挣钱?看我们爷,出手多阔绰!”   “是,是挺阔绰。”马主人下意识赔笑,又咬咬银锭。   旋即,姜玉姝暗中安排的护卫急冲冲,被迫露面,也塞个小银锭给店家,火速解开另一匹马,“这匹马,我租了。”   “咳,客官,我、我这儿真的不是车马铺啊!”马主人意外挣了两个银锭,手足无措。   护卫顾不上理睬,只低声告诫:“小子,不准透露四爷的来历,更不准把知县嚷出来,否则就揍你。记住了没?”   小杂役认识来人,如释重负,点头如捣蒜,耳语答:“记住了!知县催四爷回去了?派您来接?”   护卫没回答,利索上马,快速追赶郭弘轩。   大半个时辰后,郭弘轩骑马奔出城门。   民间温驯的马,脚程远远比不上战马;普通人的骑术,也远远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士兵。   因此,他根本没追上彭长兴,连影子也没瞧见,单凭冲动,一头热血地追出城。   “唉!”   “吁。”   郭弘轩气喘如牛,被晒得脸通红,狼狈勒马擦汗,愤怒嘀咕:“彭长兴那厮,明明看见我了,居然装作没看见,什么意思?”   “认识十几年了,即使你不再是侯府下人,即使你不愿意继续尊敬我,但、但——你现在是我二哥手下的兵!”   “我不过想问问二哥的下落,你却不肯停下,到底什么意思?”   “莫非……连昔日的小厮都开始瞧不起我了?”   郭弘轩胡思乱想,胡猜乱测,气愤憋屈,懊恼沮丧,郁懑至极,既担心兄长的安危,又愁自己的前程,长吁短叹,漫无目的,按辔徐行,暗忖:   然后呢?   我现在要干什么?   唉,不知道,不知道。   且逛逛。   他经常冲动踏出第一步,紧接着便苦恼下一步该怎么走,苦恼来,苦恼去,最终要么草草应付,要么逃避退缩,安慰自己:无妨,下次谨慎些即可。   护卫不远不近地尾随,困惑张望,几次想上前,却不太敢打扰明显烦躁的郭弘轩。   结果,直晃荡到傍晚,护卫才下定决心,靠近劝说:“四爷,天黑了,夫人派我来接您回去。”   郭弘轩没多想,无精打采,恹恹答:“唔,走。”   两人往回赶,迟了一步,尚未进城,城门便关闭了,护卫托熟人层层上报,很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返回县衙。   深夜·后衙   外界静悄悄,丫鬟麻利沏茶,瓷器相碰轻响。   “咳,实在对不住,又给二嫂添麻烦了。”   “但这次,真的是意外!”   郭弘轩歉疚告知:“我们紧赶慢赶的,也没赶上时辰,城门关了,所以才——”   姜玉姝摆手打断,已经深刻了解小叔子的性格,毫不意外,也没精力生气,“平安就好,记住时辰,下次回城要赶早。”   “好。”   姜玉姝紧张问:“你说,看见了长兴,你确定吗?”   “确定,千真万确!”   郭弘轩顿时激动,“长兴他们几个是家生子,很小就开始跟着二哥了,认识十几年,我绝不会认错人的!当时,他骑马经过,我一喊,他明明扭头了,他明明发现我了,却、却不理不睬,压根没停一下,飞快溜了,气人得很!”   姜玉姝目不转睛,凝视烛光,严肃道:“长兴他们几个,忠心耿耿,一直是你二哥的亲信。长兴不会故意不理睬你的,他肯定有急事,赶着办事,没空停留。”   “是啊。”翠梅使劲点头,以示赞同。   “唉,据我观察,”郭弘轩忧心忡忡,忍不住猜测,“长兴皱着眉头,似乎、似乎非常为难,我猜,他应该明白我想问什么,不敢回答,所以溜了?”   翠梅惴惴不安,眼眶含泪,忐忑问:“难道二爷他们……打输了?难道真的、真的吃败仗了?”   “不要胡说!”   姜玉姝霍然起身,板着脸,“目前仗还没打完,输赢尚未可知,谁也不许说丧气话!都耐心点儿,等过一阵子,兴许就有好消息了。”   郭弘轩欲言又止,望着苍白憔悴的嫂子,最终颔首,“嫂子所言极是,我相信二哥,吉人自有天相。”   “对,对。”翠梅咬咬唇,“吉人自有天相!”   姜玉姝踱至窗口,仰望漆黑夜空,沉默半晌,头也不回,轻声说:“慌什么?天没塌。很晚了,你们先去歇息。”   “夫人——”   “去。”   郭弘轩脚步犹豫,想靠近安慰,却不方便靠得太近,劝道:“你也该休息了,明天还得处理公务,要保重身体。”   姜玉姝背对众人,嗓音语气如常,“嗯,我吹风凉快凉快,待会儿就休息。”   众人劝不动,只能离开。   三更了,夜风清凉,万籁俱寂,窗台忽然响起“啪嗒”微响。   不知不觉间,她泪流满面,泪珠一滴滴落在窗台上,却没发出任何哭声,撑着窗台的双手,青筋凸显,整个人绷得像一杆长/枪,眸光闪着怒火,恨不能杀得敌兵统统退回草原尽头的雪山上。   但这杆长/枪,被一层层枷锁困住了。   她不仅是妻子,也是母亲和儿媳、官员,不敢任性。   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翌日·清晨   她木然洗漱,穿戴整齐,踏出房门后,平静吃早饭,而后忙碌处理公务。   田间庄稼成熟,夏收之季,公务繁多。   李启恭等人被斩首,县衙空出几个缺,她一边挑选人员补缺,一边清理恶吏留下的摊子,正忙得不可开交时,图宁卫派来了几个传令的兵丁。   姜玉姝不由得悬心吊胆,坐不住了,倾身屏息问:“宋将军派你们来的?”   “是。”   亲兵客客气气,略躬身,抱拳告知:“将军有令,请知县大人立刻去一趟营所,有要事相商。” 第257章 凯旋之师   姜玉姝一行马不停蹄,于日上三竿时分, 抵达图宁卫营所。   众人在营门前下马, 带路的亲兵取出手令, 快步交给卫兵过目, 然后转身招呼:“姜大人,请!”   她定定神, 再度踏入军营,穿过众多将士, 脚下生风。   一路上,既遇见匆匆外出的人群,也遇见疲惫回营的人群。宽阔平坦的校场上, 扎满了帐篷,住着前来支援的外卫人员。   当途经医帐时,伤兵痛苦的哀嚎呻/吟声此起彼伏,炎夏季节,药味和血腥味混杂刺鼻, 冷不防会发现吊着胳膊、杵着拐杖、捂着伤口蹒跚行走的伤兵。其中,有些伤患伤势严重,残疾了,残疾部位不一,三三两两,或发呆,或发愁。   姜玉姝不由自主放慢脚步,不忍盯着细看, 仅余光扫了几眼,心情沉重,暗忖:突然变成残疾人,肯定非常难受,按规定,伤愈后必须解甲归乡,又是一层难受……不过,与阵亡相比,无论伤势如何,能活着回家,就值得庆幸。否则,亲属将只接到牺牲的消息,永远见不到从军的亲人,战死在敌国,连遗体都见不着,那是何等的悲伤?   她深吸口气,大步走向议事厅,显是指挥使事先有令,无需通传,卫兵便侧身让开,示意知县进去。   少顷,姜玉姝站定,缓了缓神,粗略扫视:   厅内坐着几个武官,原本在讨论敌情,见知县到来,停止了交谈。而指挥使,宋继昆正背对厅门,面朝悬挂的大幅地形图,一动不动,审视山脉河谷,沉思作战计策。   姜玉姝定定神,先朝打量自己的几个武官礼节性地微笑,然后看了看指挥使背影,以眼神发问:方便打扰将军吗?   几个武官会意,其中一人清清嗓子,打破寂静,提醒道:“将军,姜知县到了。”   “哦?”其实,宋继昆听见了脚步声,只是继续琢磨片刻才转身,落座上首,神态一如往常,气度威严,温和说:“知县来了?来得很及时。坐。”   “将军。”姜玉姝垂首施礼,一边擦汗一边坐下,开门见山,悬着心问:“您此番传见,不知所为何事?”   两国交战之际,宋继昆日夜操劳,年纪未老而鬓发斑白,忙得无暇客套,亦开门见山,简略答:“营里有两件事,需要麻烦官府帮忙。”   姜玉姝毫不犹豫,“什么事?您请说。只要官府办得到,理应协助军营,在所不辞!”   “真是个爽快人!”   宋继昆双目布满血丝,喝了口酽茶提神,“西平仓的副使魏旭,你认识?”   姜玉姝感慨吁了口气,颔首答:“认识。当年,西平仓是我和梁大使、魏副使三人合力管理的。”   “唔,好。”宋继昆告知:“朝廷有令,吩咐魏副使押运一批军粮到本卫,预计后天到达图宁,我已经派人前去接应。麻烦在于,本卫的仓库不够大,无法储藏这批粮食,故需要借官府的仓库一用,存放一阵子,期间将由专人看管。”   姜玉姝一怔,“军营仓库居然放不下?这批粮食有多少?”   “机密,莫问。”   姜玉姝回神,“抱歉。”   粮草数额是机密,宋继昆避而不谈,叮嘱道:“官府需要准备能存放两万石粮食的地方。”   听起来,总数必定不少,打仗果然劳民伤财。姜玉姝想了想,谨慎答应,“两万石?我明白了,回去就安排,一定尽力赶在运粮队进城之前办妥。”   宋继昆满意颔首。   姜玉姝主动问:“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宋继昆的笑容顿时消失,不由自主叹气,靠着椅背反问:“关于本卫攻打北犰,最近外头可有什么新的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   “譬如‘图宁卫吃败仗’一类。”宋继昆面无表情。   几个武官一听,立即流露忿怒之色。   姜玉姝正色告知:“谣言啊?最近平息了不少。其实,区区风言风语,根本不值得在意,九成九的人都相信戍边将士是忠诚勇猛的,并且心存感激。”她话锋一转,顺势问:“况且,上回您不是说战况顺利、接连获胜吗?待大军凯旋,谣言自然烟消云散。不知……大军什么时候凯旋?”   “唔,确实是接连获胜,目前已经剿灭敌方六个部落。”宋继昆暗中叹气:同时,我军的伤亡也不小。   获胜!获胜!   “可喜可贺,真是、真是可喜可贺,太好了!”姜玉姝大喜过望,激动握拳,由衷高兴之余,忐忑且期待,忍不住又问:“那,大军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宋继昆注视满脸焦急关切之色的女官,摆手以示安抚,能理解,却不能透露,严肃答:“这个不好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等了太久,人几乎要急坏了。姜玉姝难掩失望,眸光黯下去,望着指挥使,欲言又止,碍于厅内还有几个武官,最终恢复冷静,改为问:“第二件事,有关谣言吗?”   宋继昆点点头,脸色沉沉,威严嘱咐:“外头的种种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十分不像话。前阵子,你提议由官府出面、把获胜的喜信宣扬出去,虑及当时战局不明朗,我们认为不宜张扬。但现在,战局算是明朗了,可以宣扬宣扬,给浴血奋战的英勇儿郎们正正名,以正视听。”   哦,扭转舆论。姜玉姝振奋颔首,赞同表示:“唉,早该如此了!获胜是好消息,无论胜多少场,每一场都来之不易,都应该庆祝,都值得铭记!您放心,此事衙门早已经商量过了,已有可行的法子,稍后回去再琢磨琢磨,喜信过两天就能宣扬出去。”   “好。”众将领纷纷露出笑容。   “有劳了。”   “应该的,衙门乐意效劳!”   双方商讨片刻,忽有亲兵禀报指挥使,大声告知:“将军,有军情!”   宋继昆歉意瞥了一眼知县,“传。”   姜玉姝会意,把温茶一饮而尽,起身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以免影响您处理公务。”   “本来至少该留知县用一顿饭的,无奈眼下正忙……唉。”正事谈妥,宋继昆和颜悦色。   姜玉姝毫不在意,“无妨,军情要紧,等战士们凯旋了,大家再宴饮庆祝也不迟。”   “好!”   姜玉姝垂眸,“诸位,告辞了。”   “慢走。”宋继昆吩咐:“好生护送姜知县,送她回衙门。”   “是!”负责接人的亲兵上前,仍负责送她回城,“大人,请。”   不久·营门外   “大人,请上马。”几个士兵接送过几回,已经习惯了女官喜欢骑马出行。   姜玉姝摸了摸马脖子,却牵马步行,慢慢远离营所,含笑说:“宋将军刚才说,大军即将凯旋,恭喜恭喜。”   作为指挥使的亲兵,他们消息灵通,早已经知道了,挠头憨笑。   姜玉姝试探问:“拙夫郭弘磊,你们认识吗?”   “郭校尉,当然认识!”   “他还好吗?唉,每次一出征就音信全无,这次尤其危险,实在令人担心。”姜玉姝眉头紧皱,解释道:“刚才在议事厅,我看宋将军公务繁忙,不敢耽误他的时间,所以问问你们。”   “啊?”几个亲兵面面相觑。   “横竖快凯旋了,将军已经同意宣扬喜信,用不着保密了?”她深知将军的亲兵消息灵通,恳切问:“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这、这……”   他们犹豫不决,耳语商量,少顷,你一言我一语地告知:   “对,保密令已经解除了。”   “但您有所不知,我们是将军的亲兵,最近一直待在营里,并不了解郭校尉的具体情况。”   “不过,听说,校尉屡立奇功,是此次进攻战中的统领。”   “他已经派人送回来好几个捷报了。”   她煎熬等候太久,不在乎丈夫是否立功,只关心其安危,紧张问:“他没受伤?唉,想必不可能不受伤,伤势怎么样?”   亲兵们摇摇头,“这个就真的不清楚了。”   “其实,我们跟您一样,也见不着出征的人。”   “请再耐心等一阵子,等大军凯旋,见了面就知道了。”   根据目前的消息,至少,他是活着的!姜玉姝欣喜至极,万分庆幸,使劲闭了闭眼睛,“好!多谢,谢谢你们愿意告诉我这些。”   “不敢,我们当不起知县大人的谢。”   “请赶路,早些回衙门休息。”   午后   姜玉姝昂首挺胸,脚步不仅变得轻快,甚至有些风风火火,快步走向前堂,携一阵微风踏进议事厅。   “大人。”众小吏立刻起身相迎,恭谨招呼:“县尊来了,您坐。”   “坐,都坐!”   姜玉姝风尘仆仆落座,喝了口解暑茶,干劲十足道:“我刚从军营回来,宋将军交代了两件差事,衙门有协助的责任,必须用心办妥。”   县丞黄一淳忙问:“不知是什么事?”   “第一件,得尽快挪几个仓库出来,用以储藏军粮,两万石。”她严肃告知:“运粮队后天就到了,此事交给黄县丞,待会儿就办。”   黄一淳稍加思索,“两万石?把咱们储藏夏收税粮的地方腾出来,怎么样?”   “可以。”姜玉姝笑了笑,“宋将军说了,只是借用一阵子。”   “好,下官稍后就安排!”   次日,县衙上下忙了一整天,又次日的中午,运粮队如期进城。   老朋友见面,魏旭却连下马喝茶的功夫都没有。   “哈哈,姜知县!”   魏旭勒马,笑脸透着关切,“久违了,你……还好吗?”   姜玉姝苦笑,“唉,一言难尽。大老远押送粮食来图宁,辛苦了,进衙门喝杯茶?”   “不了,我赶着去军营交差,可不敢耽误时间。那两万石,我已经分好了,全在后头,待会儿直接送进官府仓库。”魏旭热得汗流浃背,熟稔道:“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喝茶!”   “行!”   她挥手送别,“一路小心,回头见。”   凯旋了,快凯旋了!姜玉姝满怀希望,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结果直到六月下旬,大军仍未凯旋。   这天,知县带领几个下属,前往军营附近的桑山,计划小住几天,巡察蚕室,查看桑蚕情况。   炎夏,大大小小的蚕室错落分布在桑山脚下,绿树成荫,阻挡了酷暑之气。   蚕室内,“沙沙沙~”声不绝于耳,蚕正在吃桑叶。   一排排的竹匾内铺满桑叶,桑叶堆里,无数白色的熟蚕扭动蠕行,埋头啃食桑叶。   姜玉姝弯腰,审视片刻,伸手轻轻捏起一只蚕,举高端详,“蜕几次皮了?”   蚕室主人躬身答:“三次了。”   “嗯,不错。”她颇满意蚕的个头,把它放回桑叶堆里,夸道:“养得很不错!再辛苦喂养一阵子,就能吐丝结茧了。”   “是,大人说得是。”   置身于蚕室,被无数白色肉虫包围,有两个小吏天生怕虫子,硬着头皮尾随,脸色跟蚕差不多一样白,始终不敢靠近竹匾。   姜玉姝前世今生都养过蚕,习以为常,每巡察一个蚕室,均凑近审视,对桑蚕业寄予厚望。   此时此刻·乱石沟   乱石沟北部,十里外,远征的大军浩浩荡荡出现,带着各式各样的战利品,缓慢前进,长途跋涉历尽艰辛,个个精疲力倦。   当望见怪石林立的乱石沟时,将士们瞬间欢呼雀跃:   “快看,乱石沟!”   “唉,总算到家了。”   “咱们终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怕家蚕,但非常害怕柞蚕…… 第258章 久别之拥   图宁地广人稀, 与北犰草原接壤处, 有连绵的一片丘陵缓坡, 部分山上已经栽满桑树, 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其中, 获得县衙批准建造纺织作坊的文家和梅家,财力雄厚,各雇了一群村民,建蚕室, 种桑树,天天摘桑叶喂蚕, 并且开始尝试缫丝织布。   知县驾临,巡察完官府产业之后,顺便看一看商户的蚕室。梅天富夫妻俩听见消息, 急忙赶来桑山脚下,亲自陪同。   姜玉姝走进宽阔的蚕室,在蚕“沙沙”下雨似的啃食动静里,扫视排列整齐的竹匾架,含笑夸赞:“不错,宽敞整洁, 通风透光,蚕室布置得很合理。”   “这都是跟着官府学的。”梅妻站在知县和丈夫之间,胆战心惊地挪动脚步,“多谢大人, 允许我们跟着学,不然光靠自己摸索,就难了。”   梅天富毕恭毕敬,颠颠儿带路,“大人,这个屋的蚕已经蜕两次皮了,您瞧,长得胖?”   姜玉姝停在一个竹匾前,弯腰细看,颔首答:“嗯,好,个头算可以的了。我看来看去,目前,你家的蚕最白胖,喂养有方啊。”   “嘿嘿嘿,大人过奖了,过奖过奖!”梅天富乐呵呵,难掩得意。   梅妻谦虚表示:“我们小打小闹,远远比不上官府。”   梅天富随手捏起一只蚕,笑着笑着却叹气,“唉哟,这些小东西,实在太能吃了,嘴里整天不停地嚼,我家目前种的桑树,只够养活两个屋的蚕,不敢多养,怕饿死它们。”   “蚕卵不贵,开头养活几批,日后就有源源不断的卵,麻烦的是桑叶。”梅妻畏惧盯着丈夫指间的肉虫子,悄悄避开,盘算道:“明年得多种些桑树才行。”   “文家多种了一座山的桑树,他们就从容多了。”   姜玉姝也捏起一只蚕,翻来覆去地观察,默默对比几大蚕户所养蚕的差别,提醒道:“种桑、养蚕、缫丝织布、出售等等,这是一整套,环环相扣,你们最好考虑清楚了再作决定,不宜盲目多种桑树。”   “多、多谢大人指点。”梅妻见知县也徒手抓虫子,暗暗叫苦,想躲,又不敢躲远了,硬着头皮站在边上,恭谨告知:“好在,民妇家里就有绸缎庄,大不了,自产自销。陌生行当嘛,头两年不敢图挣钱,能摸清行道就不错了。”   姜玉姝看了梅妻一眼,温和说:“你有这样的想法和决心,应该会成功的。”   “但愿如您吉言,民妇——”梅妻话没说完,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扭动的肉虫子,霎时大惊失色,脱口尖叫:“啊!”她怒斥:“梅、梅天富,该死的,你又吓唬人家,拿开!离我远点!”   梅天富挨了骂,不仅没缩手,反而把蚕往妻子脸上凑,笑嘻嘻说:“这是什么场合啊?谁有闲工夫吓唬你?我是想请知县大人过目!”   姜玉姝把手上的蚕放回竹匾,皱眉阻止:“有些人天生怕虫子,你吓唬她做什么?赶紧把蚕放回去。”   “嘿嘿嘿,是,是。”梅天富依言放了蚕,一边阻挡妻子掐拧自己,一边邀请:“晌午了,草民和文掌柜一起置办了小宴,求大人们赏脸,到舍下农庄吃顿便饭,如何?”   众目睽睽,梅妻不便追打丈夫,硬生生咽下气,尴尬整理服饰,附和说:“家常便饭而已,几位大人辛苦半天,还请赏脸,给我们一个表达谢意的机会。”   姜玉姝看了看面有疲色的几个下属,略一沉吟,正欲开口时,突见两个护卫飞奔进入蚕室,欣喜禀告:   “夫人,有牧民说,大军凯旋了!”   “什么?”   姜玉姝惊喜交加,疾步靠近问:“真的?确定吗?”   两名护卫使劲点头,邹贵兴奋告知:“几个村民在村外放羊,大军即将经过,吩咐他们让路,他们赶紧把羊赶回来了,顺便带回了消息。”   姜玉姝登时精神大振,心如擂鼓,原地转了个圈,使劲拍拍额头,果断道:“大军将会路过哪儿?快带我去看看,迎接,迎接凯旋之师!”   “小的问过了,就在村外,离村口不远。”   她迫不及待往外走,“带路带路!”   “是!您慢些。”护卫们亦急不可待,簇拥知县而去。   小吏和梅天富等人愣住了,梅天富回神便眉开眼笑,拍手道:“凯旋啦?嗳哟,终于回来了!我也去,迎接校尉。”说话间,他兴冲冲尾随。   其余人见状,犹豫数息,蜂拥追赶,“知县都去了,咱们没有不去的道理,快走,瞧瞧凯旋之师的风采。”   于是,以知县为首,小吏、护卫、衙役、桑农蚕农村民等等,一大群人赶到村口,前行五六里,尚未抵达路口,遥遥便发现军队兵马:   兵马浩浩荡荡,绝大部分是骑兵,仅少数是驻守乱石沟的后援步兵,队伍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   队伍中,有上万匹敌国剽悍战马,驮着各式各样的战利品,堪称满载而归。   由于负重大,又人累马乏,队伍缓慢前进,将士们听见动静,齐齐扭头,眺望通往山村的小路。   姜玉姝一行骑马奔至路口,众人目不暇接,七嘴八舌说:“快看,果然是大军!”   “好多兵马啊。”   “那些马背上,想必驮着战利品?”   “肯定是!打了胜仗,哪儿能不带点儿东西回家。”   “北犰贼不知烧杀抢掠咱们多少次,今天终于解气了一回。”   “干得好!”   ……   村民们陆续赶到,即使家中没有亲友出征凯旋,也欢天喜地,为打败敌人而高兴,争相挤到路边迎接。   远征归来的将士们,看见笑脸相迎的村民,自然欢喜,只要无人阻碍行军,便默许老百姓旁观。   姜玉姝心急如焚,睁大眼睛辨认半晌,却一个也不认识,情急之下,她询问一陌生士兵:“这位、这位好汉,郭弘磊在哪儿?”   “什么?”年纪甚轻的士兵措手不及,诧异打量穿着官袍的女人,呆住了。   “郭弘磊,”她屏住呼吸,嗓音颤抖,“我找郭弘磊,他……回来了?”   士兵回过神,“哦!郭校尉啊,当然回来了,大军一起回营。”   队伍继续前进,她策马跟随,拍拍心口,如蒙大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在哪儿?我怎么、怎么没看见?”   附近几个士兵明白了,不约而同往前指,“在前面。校尉他们都在前面,早已经过去了。”   “前面?”姜玉姝道了谢,匆匆打马寻找,急欲亲眼看一看他,才能安心,不时问一句“郭弘磊在哪儿”。   不消片刻,无需她发问,队伍外沿的士兵均猜出其身份,纷纷主动告知:“校尉在前面。”   “他不在这儿,您再往前找找。”   “还在前面?”姜玉姝心急火燎,勉强耐着性子,策马小心通过兵马余下的窄路,顺着漫长的队伍往前打听。幸亏她穿着官袍,否则,一早被拦下盘问了。   焦急中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看了多少张疲惫染血的面孔,耳畔忽然响起清脆口哨声。   谁?   姜玉姝下意识勒马,扭头一看:   队伍中,亲兵簇拥下,吊着胳膊的佟京笑眯眯,仿佛遇见老熟人,“姜知县,许久不见,你最近还好?”   左震在斜前方,也笑眯眯,“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特地来接——”   “我……我们的吗?”佟京故意拖长语调。他出征太久,憋得难受,一回到大乾地盘,就忍不住露出嬉皮笑脸模样。   左震斜睨朋友,“嗳,正经点儿,当心被弘磊看见。”   “怕甚?我和知县打个招呼罢了,这是做人的礼数!”佟京理直气壮。   姜玉姝握紧缰绳,无暇听他们闲聊,误以为丈夫也在附近,定睛寻找。   下一瞬,前方蓦地响起“噼啪~”甩鞭声。   她仓促扭回头,抬眼一望:   “夫人,这儿!”彭长荣等几个相熟的亲兵挥手示意。   郭弘磊离开队伍,勒马停在路边,风尘仆仆,戎装褴褛染血,胡须拉碴,脑袋包扎着……消瘦许多,形容狼狈,但神采奕奕。   “唉呀,原来你在、在——我找你半天了!”   两人面对面,刹那间,姜玉姝笑上眉梢,策马小跑靠近,须臾,利索下马,把缰绳和马鞭一扔,飞奔向他。   郭弘磊也下马,昂首阔步,一把搀住了她,愉快问:“谁告诉你我们今天回来的?”   “我刚巧出城,来桑山村办事,牧民,是牧民告诉我,说、说大军凯旋了。”她气喘吁吁,激动得语无伦次,双手搭着他的臂膀,上上下下地打量。   “放心,我没受什么伤。”郭弘磊端详片刻,忍不住抬起结几处血痂的右手,抚摸她脸颊,“你瘦多了。怎么?莫非今夏庄稼歉收?生生把知县饿瘦了。”   “才不是呢!”   郭弘磊明知故问:“那为什么变瘦了?”   “苦夏。难道你不觉得今年夏天特别热吗?”她热泪盈眶。   郭弘磊一本正经答:“确实热。”   很好,菩萨保佑,没缺胳膊少腿!姜玉姝如释重负,泪花闪烁,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包成这样,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这时,佟京、左震等若干将领经过,大嗓门调侃答:“伤势不严重,但伤在额头,破相喽。”   “破相了哟。”   “他说他害怕,怕遭夫人嫌弃。”   “唉,好好儿的一个俊小伙,毁容了,怪可怜的,知县能不能别嫌弃他?”   “就是!郭夫人,凑合着过呗。”   ……   郭弘磊拿同袍没办法,无奈道:“别听他们胡说。”   姜玉姝脑袋一热,高声告诉起哄的武将们,“我怎么可能嫌弃?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只要人没变,我就喜欢!”语毕,她情不自禁,猛地一扑,紧紧抱住他。   将领们瞠目结舌,旋即,起哄得更欢了,嚷道:“哟,啧啧,啧啧啧,看呐,这恩爱劲儿!”   “咳,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挺大胆嘛。”   “弘磊真是有福气。”   ……   郭弘磊莞尔,用力搂住怀里的人,低声说:“我的衣服脏得很,像个叫花子,亏你也不嫌弃。”   姜玉姝把脸藏进他胸膛,喜极而泣,泪如雨下,哽咽道:“你能平安回来,即使变成叫花子,也无所谓!”   “傻。”他心暖而踏实,一个使劲,把她抱得离地,挪到边上,给兵马让路。   “破相算什么?其实,我更害怕,真怕你回不来。”她也使劲,又哭又笑,又扑又抱又推,两个人亲昵相拥,步伐踉跄,高兴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   路过的士兵们听见将领的哄笑声,也一阵阵地起哄,笑声不断。   与此同时·图宁卫营所   “哼!”   指挥使宋继昆冷着脸,把一份公文摔在地上,怒道:“简直荒唐!”   亲信忙蹲下捡起,小心翼翼劝说:“将军息怒,兴许,朝廷只是想问一问。”   “有什么可问的?事实不是明摆着的吗?”宋继昆火冒三丈,指着公文,倍感头疼,“这种话,交代我去问,岂不是寒了手下的心?”   亲信宽慰道:“郭校尉他们明白事理,要怪也是怪、怪——咳,总之,怪不到将军头上,您只是奉朝廷的命令,查问查问罢了。” 第259章 游学纷争   大军凯旋的次日傍晚, 官吏一行巡察毕, 返回县城。   后衙, 几个丫鬟忙前忙后,围着姜玉姝打转。   “夫人,真的吗?”翠梅即将临盆, 吃力地捧着大肚子,激动追问:“您真的看见长荣了?”   “哈哈哈,骗你作甚?当然是真的!放心, 你的荣哥平安回来了。”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姜玉姝摘下帷帽, 晒得脸通红, 恢复了往常的干练爽利模样, 一边洗手, 一边吩咐:“对了, 表哥还的那二千两,我知道是外祖母为了当年退亲的事儿给的补偿, 想起就不是滋味, 你待会儿干脆交给邹贵, 叫他拿去买羊, 三日后, 和官府的慰问礼一起, 统统送去军营,犒劳远征凯旋的将士们,以表官府的关心与敬意!”   “二千两, 全部买羊啊?”   姜玉姝心情愉快,豪爽点头,“对!好几万的大军呢,不多买几头羊,根本不够吃。”   “行!”得知丈夫平安,翠梅喜笑颜开,“奴婢马上去办。”岂料,她动作急了点儿,转身时颠了一下肚子,猛一阵难受,皱眉捧住肚子,失声呻/吟。   旁边的小丫鬟仓促搀扶,“翠姐姐,你怎么啦?”   “肚子疼,好像、好像要生了?”翠梅白着脸,痛得往地上坐。   姜玉姝原本正在盥洗架前洗脸,闻言撂下帕子,快步探查,镇定吩咐:“不必慌张,你本来就这几天临盆,到时候了,孩子要出生了。小霞,立刻叫人去请稳婆!”   “哎,是!”小丫鬟飞奔出门传话。   翠梅捧着肚子,懊恼苦着脸,咬牙说:“怎么突然要生了?我、我们早就打算好了,想等荣哥探亲的时候再生,他好奇,一直想看看刚出生的婴儿长什么模样。”   姜玉姝哭笑不得,“你们俩口子倒商量得挺好,但孩子会听安排吗?孩子想出生,谁还能拦着不成?快别说傻话了,打起精神来!”她指挥丫鬟和婆子,合力把翠梅搀回房,忙碌至稳婆赶到接手。   深夜时分,婴儿呱呱坠地,稚嫩啼哭声令大人同时松了口气。   “恭喜恭喜,生了个千金。”   稳婆熟练地裹包被,笑眯眯告知,“这孩子,足足八斤重。”   姜玉姝凑近,端详红通通的婴儿,夸道:“哟?翠梅真厉害,生了个大胖丫头!”   “啊?”   翠梅却难掩失望,精疲力倦地喃喃:“是女儿吗?荣哥喜欢儿子。”   姜玉姝不假思索道:“儿女都是亲生骨肉,难道女儿他就不喜欢了?你不要胡思乱想,高兴点儿,我觉得这孩子很好,眼睛有神,一看就机灵。”   “是吗?我、我看看。”   几个女人围着脸蛋胖乎乎的婴儿,兴致勃勃,夸了又夸,直夸得翠梅转忧为喜。   良久,姜玉姝确定亲信母女平安,才放心离开,回房歇息。   不料,在庭院里被小叔子拦下了。   “弘轩?”一行人停下脚步,她诧异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息?”   郭弘轩干笑答:“我打算明天回赫钦,来向二嫂告别。”   “明天回赫钦?”姜玉姝一怔,惊讶问:“你、你二哥回来了,你不跟他见个面,就走了?”   郭弘轩解释道:“唉,我倒是想,但母亲再三来信催促,催我回家,实在不敢耽误了,得尽快启程,免得老人家生气。”   姜玉姝定定神,借着灯笼光打量小叔子,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挥手屏退随从丫鬟,含笑问:“你不单单是怕母亲生气?是不是也怕你二哥生气?”   “咳,这、这……”郭弘轩支支吾吾,尴尬否认,“不是。”   姜玉姝见状,了然于胸,叹道:“行了,不用否认,害怕得都不敢面对哥哥了,还说‘不是’?”   郭弘轩沉默须臾,窘迫苦笑,“嫂子英明,你猜对了。我、我唉,二哥的脾气,我十分了解,他一定会生气的,甚至发怒动手,八成会揍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姜玉姝竭力忍笑,严肃劝道:“现在才知道害怕挨揍?晚啦。我劝你,最好别急着回家,留下,勇敢面对,兄弟俩坐下谈一谈,事情就过去了,没什么可害怕的。到时,如果弘磊动手,我要是在场,一定会劝阻的。”   “假如嫂子碰巧不在场呢?”郭弘轩忐忑不安。他刚得知兄长平安凯旋时,欣喜若狂,平静后便开始懊悔胆怯,生怕挨揍。   姜玉姝板着脸,苦苦忍笑,“那就是天意了。”语毕,她忍俊不禁,乐道:“怕什么?我相信弘磊,无论他如何愤怒,都是有分寸的,绝不会真的打伤亲弟弟!”   “我也相信二哥不会动真格,但、但挨揍总是疼啊。”郭弘轩愁闷盘算,嘟囔说:“干脆回家避避风头算了。我已经写好一封信,请嫂子交给二哥,等他有空探亲时,想必气就消得差不多了。”   “是吗?”   姜玉姝挑眉,好整以暇地提醒:“难道你以为回家就不用挨揍了吗?花魁、私生孩子、错过考期等等,这些事情加起来,母亲着实气得不轻,你若是连兄长的面也没见着就匆匆回家,母亲肯定不高兴,你猜,她会不会动家法呢?”   “这、这……”郭弘轩苦恼挠头。   姜玉姝继续分析:“你选择悄悄回家,结果很可能是这样的:母亲生气,动家法教训你一顿。而且,弘磊有空探亲时,因为你逃避,他不仅不会气消,反而会更生气,十有八/九也会教训你。但是,如果你选择留下,主动和兄长‘谈一谈’,然后再回家,母亲见你已经受过惩罚,估计就气消了,顶多责骂几句。”   “一顿教训,还是两顿教训,你自己选。”   郭弘轩思考半晌,最终艰难表示:“对,嫂子言之有理,母亲永远容易心疼、心软,既然注定挨揍,当然选择少挨一顿。我选择留下。”   “嗯。”姜玉姝清脆一拍手,“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很晚了,快歇息去,读书人要早起用功。”说话间,她轻快走向卧房。   郭弘轩不忘央求:“嫂子,不要忘了,二哥生气的时候,你千万记得劝住他!”   “知道了。”   姜玉姝一踏进房门,登时笑得直不起腰,乐完了,干劲十足,心想:三日之后,县衙慰问犒劳凯旋之师,又可以见面!   翌日·清晨   议事厅内,众小吏皆擅察言观色,见知县心情好,才敢露出笑脸,此前边军未凯旋时,平日个个正襟危坐,不敢与知县谈笑。   姜玉姝扭头问:“大军凯旋的喜信,宣扬出去了吗?”   小吏忙站起,“喜报前天早上就张贴出去了。”   “很好。”她满意颔首,叮嘱道:“军队打了胜仗,按例,官府得慰问犒劳一番,此事交给县丞,你照着老规矩置办酒食即可。”   黄一淳低头应答:“是。”   她喝了口茶,颇为头疼地提起:“十月十九,是万寿节,圣上的寿辰,普天同庆,各地方官府都需要献寿礼,必须提前准备。往年,图宁一般送什么东西?”   众人七嘴八舌答:“本地盛产药材,往年大多送名贵药材,譬如鹿茸、人参。”   “卑职认为,送人参,是最妥当的!既方便,又合适。”   “对,人参好。”   “不过,今年初产蚕丝,不如送绣品?绣个‘万寿无疆’,怎么样?”   “绣品?咱们哪儿比得过江南地区?依我看,不妥。”   “况且,图宁有绣工高超的绣娘吗?即使有,恐怕也赶不及了。”   “礼物嘛,能表达敬意即可,奇珍异宝、精致绣品难弄,当以‘稳妥’为重。”   天气炎热,姜玉姝慢慢摇扇子,一边与下属商量,一边感慨想:我自己的生辰一向随便过,家人的生日,往往无法团聚,如今却提前认认真真为皇帝准备寿礼?真的是……   良久,她回神吩咐:“关于寿礼,大家仔细考虑考虑,集思广益,过两天再商量,早日定下来。另外,慰问凯旋大军之日,纪知府和裴大人将会同行,出行车马要安排妥当。”   “是。”   一晃眼,到了慰问边军的日子。   这天清晨,姜玉姝早早收拾妥当,等候半个时辰,知府纪学琏才慢悠悠出现,裴文沣跟随岳父。   “姜知县,久等了?”纪学琏温和含笑,裴文沣面色平静,解释道:“我们起得挺早,但府衙送了几份紧急公文来,不得不处理。”   姜玉姝笑了笑,“不急,不急的,还早呢。”   纪学琏一挥手,招呼道:“做客宜早不宜迟,走,咱们早些去营里,尝尝宋将军的好茶。”   “您请。”   姜玉姝容光焕发,难掩高兴之色,一行人离开衙门,车马队伍后尾随一大群“咩咩~”叫唤的羊,并有数车贴着红纸的酒,热热闹闹出城,前往营所。   与此同时·都城姜府   儿子即将远行,做父亲的十二分不放心。   姜世森端坐,威严嘱咐:“为父已经给玉姝和弘磊写信了,你大姐会负责照顾你。到时,你先在赫钦歇几天,一则给郭家老夫人请安,二则看望你的外甥和外甥女,然后再去庸州。记住了吗?”   “孩儿记住了。”姜明诚跪在地上,一副远行的打扮。   姜世森点点头,正欲继续教导长子,门却突然被撞开!   “嘭~”一声巨响,许氏气冲冲闯进书房,怒瞪丈夫。她头发灰白,发丝凌乱,眼尾布满皱纹,衰老憔悴,昔日美艳风韵荡然无存,哭着嚷:“我不同意明诚去边塞游学,我绝不同意!都城附近,就不能游学吗?”   姜世森瞬间沉下脸,“哼,谁问你的意见了?这个家,谁做主?出去,要撒泼回房去撒。”   许氏扑向儿子,惊慌抱住,语无伦次地说:“总之,我是不会同意的。那个鬼地方,害死了我的姗儿,万一明诚也出事,为娘还活不活了?儿子是我生的,凭什么只能听你的?”   “娘,娘,冷静些。”姜明诚无奈叹气,“您尽管放心,我又不是独自出远门,况且,有姐姐和姐夫关照——”   “什么‘姐姐’?”许氏打断长子,狠狠摇晃他,暴躁呵斥:“你姐姐死了,玉姗早已经死了,被你所谓的好大姐害死的!蠢货,你个蠢货,非但不躲开,还要凑近?玉姝蛇蝎心肠,你简直找死!”   “疯婆子,闹够了没有?”姜世森极度不耐烦,重重拍桌,倏然起身,使劲扯开继妻,一把将她甩到边上,厉声喝道:   “玉姗明明是被你宠坏了,几乎是被你害死的,慈母多败儿,你休想插手管教儿子,免得儿子也被你教坏。来人!送她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她出门捣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盒饭,我一直没忘 第260章 停职风波   “姜世森, 你欺人太甚!”   “总之, 我绝不同意!”   许氏拼命挣扎,猛地一扑,抓住儿子的胳膊不松开, 忧虑不安,极力劝说:“诚儿,你必须听娘的劝,切莫去西苍或庸州, 西北边塞,贫穷苦寒之地, 去那种地方游学,能学到什么呀?岂不是自讨苦吃?况且,人人都说, 边疆不太平,经常兵荒马乱, 危险啊!”   姜明诚一直跪着, 被母亲推搡得左摇右晃,勉强稳住身体,反复宽慰:“兵荒马乱?谁说的?仗已经打完了, 乾国大获全胜,姐夫他们凯旋——”   “呵,姐夫?你叫得可真亲热,只怕对方不乐意接受你这个亲戚。”许氏冷笑,失望打断长子。她煎熬近十年, 爱女逝世后尤其愤懑,耿耿于怀,郁郁寡欢,哀伤啜泣:“看来,你是彻底忘记你的二姐姐了。”   “孩儿没忘。”姜明诚皱了皱眉,忍无可忍,黯然问:“大姐是大姐,二姐是二姐,二姐的死,与大姐毫无关系,您为什么至今仍错怪大姐?当年,姐姐们的亲事,我一直没说什么,但我是知情的,明明是您偏心二姐、让大姐受了委屈,却不停地怪罪大姐,她何错之有?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你、你——”   许氏被长子质问,震惊狼狈,面子挂不住,恼羞成怒,扬手一扇,耳光声“啪~”清脆响亮,把儿子嘴角打破了。   家丑不可外扬,姜世森匆匆挥退丫鬟婆子,返回见状,脸色铁青,急忙拽开继妻,怒斥:“孩子马上要出远门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打他?”   “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不尊敬母亲,难道不应该教训教训?”许氏气得流泪。   姜明诚张了张嘴,满脸无奈之色,垂头丧气说:“求母亲息怒,孩儿不敢不尊敬您。”   “那你为什么不听为娘的话?”许氏瘫坐,焦躁拍地板,“娘不同意你去边疆游学!”   姜明诚沉默不语,仰头,祈求似的望着父亲。   姜世森不容反对,冷冷道:“明诚和明康长大了,早已明白事理,正是尊敬你,才一直忍着没戳穿,你却不懂得反省,无理取闹,逼得孩子戳穿,怪谁?玉姝当年嫁进郭家的缘故,你心知肚明,我们也清楚,你屡次颠倒是非黑白,不觉得心虚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许氏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难道玉姝不是姜家的孩子?”   许氏脱口答:“哼,她又不是我生的。”   姜世森失望透顶,叹道:“幸亏女儿女婿争气,慢慢把日子过好了,苦尽甘来,也幸亏女儿女婿宽宏大量,从未迁怒弟弟们,所以我才敢安排明诚去边塞游学。”语毕,他不再理睬继妻,语重心长叮嘱儿子:   “年轻人一定要刻苦用功,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诚儿,为父怕你变成书呆子,再三考虑,决定送你出去游学,历练一番,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体会体会人情世故,然后再回来赴春闱。你老练沉稳,将来,为父才能放心把咱们这个家交给你。”   姜明诚挨了耳光的脸颊火辣辣疼,心里有气,任由母亲拍打自己,端端正正磕头,郑重表明:“父亲一片良苦用心,儿子明白,绝不敢辜负您的期望!启程后,会常给家里写信报平安的。”   “好,这就对了。”姜世森欣慰颔首,示意儿子安静,然后硬拉起继妻,硬把她架出门,塞给丫鬟婆子,吩咐道:   “送她回房休息!再不好好‘伺候’,你们自去领罚。”   “是。”下人会意,硬着头皮,合力架住许氏,不顾其挣扎斥骂,强行送她回卧房禁足。   随后,姜世森返回书房,疲惫落座,“起来说话。”   姜明诚起身,低头整理被母亲扯乱的衣服,小心翼翼劝道:“母亲只是担心儿子,您消消气,别跟她计较。”   “哼,如果较真计较,日子早过不下去了!”姜世森气不打一处来,烦躁挥手,“罢了,不提她!你的前程尚无着落,眼下当以学业科考为重,家中有我照料,你无需操心,务必下苦功温书,知道吗?”   “是。”   姜明诚话锋一转,担忧问:“不过,听说,朝廷里有些关于姐夫的风言风语,有个御史弹劾了姐夫,我这时候打搅,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探望亲姐姐,怎么能叫‘打搅’呢?放心,为父已经打点妥了,你尽管大胆地启程,别怕吃苦,要敢于历练。”姜世森胸有成竹,捻须道:“至于弹劾,纯属捕风捉影,圣上并未采信,例行查问查问,就过去了。”   “这就好。”   姜明诚忿忿不平,“姐夫戍守边疆,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辛辛苦苦打了胜仗,还没得到封赏嘉奖,先被弹劾‘勾结外敌’了?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官场上的事儿,你不懂的,多着呢。”姜世森叹了口气,透露道:“那个御史,是兵部尚书的人,老尚书和靖阳侯之间,有些过节。当年,先帝病重,太子暂理朝政,赦免郭家流刑的提议,差点儿被老尚书一派驳倒了。”   “原来是这样?”姜明诚喜怒皆形于色,鄙夷道:“唉,侯爷死了快十年了,冤有头债有主,本该一笔勾销的,老尚书却仍公报私仇,实在狭隘卑鄙!他分明见不得侯爷的儿子有出息。”   “这些事,你心里有数即可,不要外传,口无遮拦是大忌。”   “孩儿记住了。”   姜世森催促道:“时候不早,启程,出门在外,凡事多加小心。”   “是。”姜明诚再度下跪,拜别父亲后,父子俩一同踏出书房。   少顷·小院门外   姜明康、姜府长媳母女、姜府庶子几人等候已久。   “爹!”六岁的男童乃妾侍所生,名叫明睿,小跑向父亲。   姜世森老来得子,自是疼爱,含笑吩咐幼子:“兄长要出远门了,你送一送他。”   “哦。”男童乖巧点头。   姜明诚与胞弟、庶弟分别聊了几句,随即靠近妻女,小声说:“你有孕在身,怎么出来了?赶紧回屋歇着!”   “我听说,母亲又发脾气了,不放心,来看看你。”妻子盯着丈夫脸上的巴掌印,十分心疼,却不敢指责婆婆。   儿子也不便指责母亲,轻描淡写道:“没事,已经劝住了。”   “爹爹。”两岁的女童奶声奶气,“我也想去,看看姑妈。”   姜明诚笑了笑,摸摸女儿脑袋,哄道:“下次,下次再带你去。乖乖听话,姑妈才会疼你。”   于是,姜明诚辞别家人,启程北上,带着父亲的殷切期望,抱着吃苦磨练意志的决心,前往西北游学。   他离家次日,许氏便病倒了,病情时好时坏,心虚担忧郁愤,认定继女会报复自己的儿子,惶惶不可终日,甚至病得神神叨叨。   姜世森吩咐请医用药,却极少探望,并且下令不准告诉长子,夫妻情分,早已在无数次的争吵中消磨殆尽。   病榻上,许氏眼窝深陷,无亲人照顾,呓语一般喃喃:“如果诚儿出事,我一定和姝丫头拼命!那死丫头,故意哄得父亲把弟弟送去,明显不安好心。唉,我真后悔,早知道,当初就咳、咳咳咳——”   两个丫鬟低头侍立,谁也不敢接腔。   天南地北,书信尚未送达,姜玉姝夫妻俩丝毫不知情。   图宁卫   这天,早饭后,郭弘磊和左震被指挥使叫了去。   议事厅门口,卫兵告知:“将军有令,先见左大人,请郭校尉稍等会儿。”   左震一愣,郭弘磊踱向廊下长椅,慢条斯理说:“你先进去。”   “行!待会儿叫你。”左震大踏步迈进议事厅,两盏茶功夫后,面带怒色地走出来,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到你了。”   郭弘磊起身,神色冷静,迈进厅内,看见指挥使的同时,发现边上有三个陌生官员。   他心下了然,神态一如往常,恭谨行礼,“参见将军。”   “弘磊来了?坐。”宋继昆和颜悦色,并未把陌生官员引见给得力干将,严肃说:“此次攻打北犰,你临危不惧、应对有方,孤军深入时能取胜,十分不容易,能力与辛劳有目共睹,当记首功。”   郭弘磊谦虚表示:“将军过奖了。若非有您运筹帷幄,末将等人绝难生还,上下一心加上外卫支援,大军才得以凯旋,故末将不敢居首功。”   “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不必过谦,我已经上奏朝廷,为你们请功。”宋继昆话锋一转,缓缓告知:“对了,朝廷想知道我军战胜北犰的经过,特地派这三位大人来了解情况,你把作战经历,详细说一说。”   “是。”郭弘磊主动站起,不卑不亢,仔细把作战经历禀告一遍。   期间,朝廷委派的三位官员不苟言笑,认真听完,为首者正色问:“郭校尉,外界传闻一度质疑你‘勾结外敌’,不知你有什么可解释的?”   宋继昆注视得力干将,暗暗担忧,唯恐其按捺不住脾气。   郭弘磊强压着怒火,掷地有声答:“流言蜚语,简直诛心!郭某并非独自一人深入敌国,而是两千余兵马,日夜不分离,同仇敌忾,九死一生,最终仅三百余人活着回国,前锋军伤亡惨重。这种荒唐谣言,不仅中伤活着的人,更污蔑了为国捐躯的烈士,恳请朝廷彻查并严惩造谣者,还为国牺牲的将士们一个公道!”   三位官员对视,耳语商议片刻,为首者一板一眼道:“来龙去脉,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会尽快据实上奏,朝廷必将秉公处理。”   郭弘磊深吸口气,“郭某无愧于心。烈士的名誉,不容诋毁。”   “唔。”宋继昆颔首赞同。   紧接着,三位官员继续盘问,足足半个时辰,才朝指挥使点了点头。   宋继昆也压着怒火,温和道:“行了,你先下去。”   “是。”郭弘磊下颚紧绷,略躬身,一抱拳,转身离开。   不消片刻   他一出门,便看见左震、佟京等人,纷纷围上前,关切询问消息。   郭弘磊从容不迫,“走,边走边聊。”   “进去那么久,他们问你什么了?”左震黑着脸,小声抱怨:“刚才,他们居然怀疑老子勾结外敌,简直瞎说,呸!老子豁出性命杀敌,朝廷却——”   “慎言。”郭弘磊善意打断朋友,“我和你一样,也被盘问了。”   佟京等人脸色也难看,“我们几个也出征了,为什么没遭调查?”   “我俩打头阵,你们是后援。”左震怒火中烧,“辛辛苦苦打头阵,回来却被朝廷怀疑,真倒霉。”   “消消气,放心!我相信,将军一定会护着咱们的。”   几人走了半晌,郭弘磊低声告知:“我被停职了。”   “什么?”   “为、为什么停你的职?”   郭弘磊淡淡一笑,“外界有人质疑我是靠勾结敌人才取胜,钦差吩咐停职,叫我等候朝廷的发落。”   “哼,他娘的,一群没事找事的东西!”佟京虽然一向视郭弘磊为强劲对手,但同僚蒙冤受屈,他瞬间火冒三丈,“咱们在战场上拼命,换来的,就是这种待遇?真是、真是令人心寒!”   左震茫然问:“怎么没停我的职啊?”   因为仇家想整我,没想整你。郭弘磊失笑,无奈答:“你盼着停职吗?停我一个就够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知不觉间,佟京亲密挨着他走。   郭弘磊掸掸袍袖,平静答:“还能怎么办?钦差吩咐等信息,那就只能耐心等信息。”   晌午·营门   “到了!”   姜玉姝尚不知丈夫被盘问并停职,率先下车,含笑快步走向前车,“您慢点儿。”   裴文沣搀扶岳父,三人走向营门,小吏飞奔把职名交给卫兵,央其通报。   不多久,宋继昆率领一干手下,亲自迎接年迈的知府。   烈日炎炎,姜玉姝定睛眺望,一眼就发现了丈夫——不仅是因为郭弘磊高大俊朗、引人注目,更因为他穿着便服,位于同伴整齐的戎装之间,格外显眼。   成亲多年,她十分了解丈夫,看得一愣,敏锐察觉不妥,暗忖:他一贯注重礼仪,如此场合,为什么不穿戎装? 第261章 庆功盛宴   营门口, 指挥使率领几个得力干将,亲自迎接专程来慰问凯旋之师的官府一行。   “纪大人!”宋继昆笑容满面, 昂首阔步, 抱拳高声说:“贵客临门, 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宋将军,久违了。”纪学琏乐呵呵回礼。   双方长官见礼后,其余人互相见礼并问候, 客套寒暄。   须臾, 轮到姜玉姝, 她收回悄悄打量丈夫的目光, 垂首行礼, “将军。”   “姜知县。”宋继昆春风满面, 瞥了瞥郭弘磊,感慨道:“嗳, 今天,我终于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郭弘磊平安回来了!弘磊, 赶紧和知县打个招呼,你出征期间, 她担心得什么似的。”   “哈哈哈~”在场无人不知姜、郭是夫妻, 听得轰然大笑。就连裴文沣, 也微微弯起嘴角。   “是。”郭弘磊莞尔,看着她,不说话, 一本正经地抱拳。   姜玉姝早已被起哄惯了,眼睛笑,但脸绷着,端端正正还礼。   “嘿,看呐,夫妻对拜!”佟京天生有些口无遮拦,躲在同僚背后嘀咕。   四周安静,众人听见了戏谑嘀咕,霎时,又是一阵哄笑声。   姜玉姝毫无防备,接不上话,尴尬撑着。郭弘磊侧身挡住妻子,摆手阻止同僚起哄,无奈道:“对什么拜?我们早在成亲时就拜过了。”   裴文沣微笑不变,藏在宽大官袍袖筒里的手,却不由自主握拳了一刹那。   “行了,别吓着客人。”宋继昆一声令下,哄笑议论迅速消失。   纪学琏雍容和蔼,大加赞赏,“咱们大乾又打了胜仗,听说剿灭了北犰好几个部落,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老朽恰巧在图宁,特来贺喜,将军指挥有方,屡次大败敌兵,实在令老朽佩服。”   宋继昆与知府略有交情,熟稔热情,谦虚表示:“哪里?知府过奖了,宋某不敢当。事实上,此战能获胜,全靠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宋某仅是尽了本分而已。”   “将军太过谦了!”纪学琏扭头,抬手一指羊群和酒车等礼物,含笑告知:“获胜是大喜事,理应庆祝一番,那些,是府衙、县衙和当地绅商的小小心意,略表官府和百姓对凯旋之师的敬意,请笑纳。”   知府话音刚落,不消吩咐,小吏便恭敬奉上几份礼单。   官府和百姓此举,是对军队的赞扬,是不可多得的荣耀。宋继昆心情畅快,郑重抱拳,高声道谢:“嗳,实在是让官府和百姓破费了!既然是犒劳全军,那宋某就不客气了,谨代表所有将士,收下贺礼,多谢!”说完,他示意随从接过礼单。   纪学琏愉快道:“收下才好!”   “请,诸位,快请进营里喝茶。”宋继昆一边招呼知府,一边吩咐下属清点礼物,同时豪迈吩咐:   “快,置办酒席来,今天,咱们要与这几位大人,痛饮一番!”   “是!”亲兵忙前忙后,引领官员们走向客厅。   姜玉姝故意放慢脚步,郭弘磊会意,陪着她慢慢走,轻声交谈: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一时间,郭弘磊确实不解。   姜玉姝扭头,端详他左额:伤口并未包扎,大部分已结痂,长近两寸,微微渗血,触目惊心。   虽然略损俊朗,但平添许多刚毅威严之气,高大,稳重,青年将领令寻常士兵不敢对视。   她心疼皱眉,轻声问:“伤口渗血了,怎么不包起来?”   郭弘磊满不在乎,“皮肉伤罢了,即将愈合,不包也不妨事。”   “哎,你明知官府今天会来送慰问礼,为什么穿便服?莫非……有什么缘故?”   郭弘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夸道:“夫人真是冰雪聪明,竟从这一点发问。”   夫妻俩尾随同伴们,姜玉姝小声说:“一大群戎装整齐的将士,就你一人身穿便服,与众不同,我大老远就发现你了!”   郭弘磊气定神闲,又夸:“夫人真是目力过人。”   “不许打岔!快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被停职了。”   “什么?”姜玉姝惊讶停下脚步,双目圆睁,急切问:“为什么?谁、谁干的?究竟是谁?”   郭弘磊见妻子急得结巴,简略告知:“跟你当年一样:我被弹劾,朝廷派钦差来核查,已经审问过了,吩咐停职等候发落。目前,钦差尚未离开营所,为了避免将军为难,我得换上便服,因为戎装纹饰标有职衔。”   “以什么理由?”   “勾结外敌。”   “岂有此理,简直胡说八道!”姜玉姝咬牙切齿,瞬间怒不可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底是谁那么恶毒?无凭无据,张嘴就污蔑戍守边疆的军人!之前,风言风语我也听说了些,但捷报一次次地传回来,谣言慢慢消失了,没想到,居然被人拿去污蔑你。”   郭弘磊握住她肩膀,轻轻往前一推,“别生气,边走边聊。”   “你被小人如此污蔑,叫我怎能不生气?”姜玉姝连连深呼吸,脸色都变了,来时的开怀欣喜消失得无影无踪,暗忖:官府慰问犒劳凯旋之师,庆功日,你作为功臣,却不能穿代表身份的戎装,被迫换上了便服。   对将领而言,这是莫大的侮辱和委屈。   “莫须有的罪名,太荒唐了!”她越想越气愤,越想越心疼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郭弘磊扭头,见她眼眶泛红,霎时一怔,忙低声安抚:“无妨,此事我心里有数,你——”   这时,前方的同僚扭头嚷:“弘磊,将军找你。”   佟京后退几步,笑嘻嘻揶揄:“大庭广众之下,两口子说悄悄话,合适吗?”   姜玉姝低头缓了缓神,须臾抬头,飞快恢复镇定,推了他一下,“将军叫你,快去看看。”   “待会儿咱们再聊。”郭弘磊示意她跟上,大踏步走向指挥使。   转眼,当着府衙官员的面,宋继昆拍了拍郭弘磊的胳膊,把他拽到身边,骄傲自豪,边走边谈起作战的艰辛。   姜玉姝尾随,听着他从容谈笑,凝视其一贯挺直的背影,既心疼,又钦佩,同时绞尽脑汁,思索应对停职之策。   裴文沣余光一扫,低声问:“我听说,郭弘磊被弹劾了,不要紧?”   “有点麻烦。”她神色凝重,“钦差已经下了停职令,他正在等候朝廷的发落。”   裴文沣宽慰道:“行走官场,总难免遇见麻烦,要沉住气,随机应变。”   “我明白。”姜玉姝打起精神,午饭后,官府一行慰问伤兵,傍晚提出告辞,因为她不擅饮酒,纪学琏则年事已高,一天之内根本无力应付两顿酒。   日色西斜,山垭口吹来一阵阵风。   营中校场,腾出一大片空地,将士们忙忙碌碌,热火朝天:搬柴禾、架篝火、杀羊待烹、一坛坛酒整齐摆放……入夜后,将举行盛大的庆功宴。   营门口   “纪大人,小心。”   纪学琏被搀上马车,转身鼓励:“老朽曾经三次被弹劾,停职、降职等等,都经历过,为官者,只要问心无愧,便无所畏惧!年轻人,不要灰心,相信圣上一定会作出圣明裁断,你啊,就当休息,趁机养伤。”   时过境迁,裴文沣逐渐不再憎恨情敌,接腔说:“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将来有的是机会为朝廷效力。”   郭弘磊颔首,抱拳道谢:“多谢二位的开解,请放心,郭某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   “唔,这就对了。”   交谈几句,府衙官员陆续登上马车。   郭弘磊疾步往后走,伸手意欲搀扶妻子,却被拒绝。   “不用,我自己能上去。你身上几处伤,还没痊愈,最好踏踏实实休养一阵子。”姜玉姝偏头眺望营门内,不放心地问:“晚上庆功宴,负伤的人,需不需要喝酒?”   郭弘磊笑了笑,“毕竟是庆功宴,能走动的人,多少需要喝几杯。”   “你有伤在身,千万要少喝。”   “唔。”   彭长荣探头说:“夫人放心,到时,会有人帮二爷挡酒的。”   “咳,”彭长兴一瘸一拐,忐忑靠近,恳切道:“那天在街上,小的绝不是故意不理睬四爷,实在是不敢违抗军令,求夫人转告四爷,等过两天,小的当面赔礼道歉!”   郭弘磊板着脸,“下次若是再敢泄密,恐怕我就保不住你了。”   “不敢,不敢了。”彭长兴苦着脸,“幸亏有您说情,不然得罚扣军饷。”   姜玉姝忙道:“其实,不能怪长兴,都怪我当天着急,硬逼他透露你的情况。”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他擅自泄密,回营又扛不住盘问,挨一顿打也好,长记性。”郭弘磊催促道:“天色不早,你赶快启程,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儿,就去找你。另外,告诉弘轩,叫他老实等着,我得和他谈一谈。”   “嗯。”   彭长荣兴冲冲地说:“嘿嘿嘿,快则明天,迟则后天,我就回去看看翠儿和孩子。”   姜玉姝一边上车,一边笑答:“行,看你们的安排,随时回来都可以!我先回去了啊。”   “夫人慢走。”   “您路上小心。”   “去。”郭弘磊目送妻子,身穿半新不旧的墨蓝长袍,剑眉星目,左额伤口瑕不掩瑜,犹如临风玉树,丰神俊朗。   三日后·县衙   姜玉姝翻阅名册,谨慎思考,很有些难以抉择,严肃说:“对县衙而言,主簿、典史均是要职,必须挑选最合适的人才担任。现在已经有了几个人选,且容我观察观察,月底再作决定,期间,如果各位觉得有更合适的,尽管推荐。”   众小吏纷纷应“是”,有趁机想升的,有试探推荐的,有置身事外的,心思各异。   县丞黄一淳提议道:“关于主簿一职,下官认为,吏房的杨涵不错,他——”   “嘭~”突兀一声巨响,打断了官吏的商谈。   所有人吓一跳,疑惑扭头看:郭弘轩靠着门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姜玉姝定定神,诧异问:“弘轩,出什么事了?”   众目睽睽之下,郭弘轩不愿承认自己害怕,强挤出笑容,故作高兴地告知:“哈哈,好消息!我二哥回来了。” 第262章 掌控全局   “你二哥回来啦?”   姜玉姝眼睛一亮, 顿时欢喜,情不自禁站起,旋即发现下属们注视自己, 瞬间不太好意思,清清嗓子,语气如常, “你们先商量着, 我去去就回。”   众小吏心照不宣地一笑,纷纷点头答应。   少顷·厅外   郭弘轩忐忑不安,“嫂子, 怎么办?”   “慌什么?他是你亲哥哥,镇定点儿!”姜玉姝好气又好笑, “他人呢?”   “二哥刚回来,风尘仆仆一身汗, 正在洗漱更衣。”   “所以你趁机溜了?”   郭弘轩尴尬挠头, 苦着脸央求:“嫂子, 你答应帮我的,待会儿, 千万要帮我说说情。”   “放心, 我说话算数, 说了帮你,就一定帮!唉,家务事,最好商量着解决。”姜玉姝叮嘱道:“我手头还有几件公事, 顶多半个时辰,我就回后衙。你先回去——”   “不不!半个时辰而已,我可以等。”郭弘轩打定了主意,决定拉上救兵面对兄长,“我到凉亭里等,嫂子尽管忙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姜玉姝叹道:“行,随你。”   紧接着,她返回厅内落座,喝了口茶,继续讨论公务。   “杨涵确实不错。”姜玉姝望着吏房小吏,“踏实勤恳,稳重细心,办事得力。”   名叫杨涵的中年人立刻站起,躬身,毕恭毕敬表示:“县尊过誉了。惭愧,卑职才干平平,平日只是尽本分而已。”   姜玉姝正色道:“能恪尽本分,已是难得,尽本分,便是尽职尽责,便是称职。”   黄一淳由衷赞叹,“大人所言极是。”   世上才华出类拔萃者,凤毛麟角,九成九的人皆平凡。平民百姓,除了运气和勤勉,还能靠什么脱颖而出?天道酬勤。   她一贯欣赏正直勤恳的人,打量中年下属,温和说:“你为衙门效力七八年,前后在吏房三年,算是老资格了,办事没出过什么大岔子。因此,我才把闻希留下的一摊子乱账交给你整理。”   “卑职正在整理,一定全力以赴、尽早交差,绝不敢辜负大人的信任!”杨涵获得赏识,感动感激又欣喜,干劲十足,期待能趁机升职。   “嗯,很好。”姜玉姝含笑,满意颔首。随即,她话锋一转,严肃吩咐:“另外,关于万寿节的礼物,我仔细考虑过了,认为‘稳妥’最重要,干脆按照老规矩,还是送人参!”   为官为吏,谁不喜欢稳妥?大部分官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众下属七嘴八舌说:“好,好主意!”   “那就送人参,咱们图宁最不缺的名贵礼物,就是参茸等药材。”   “往年一般寻九根上品老参,裹上红绸放进礼匣,就行了。”   “送人参,是不会出错的。”   ……   图宁尚不富庶,姜玉姝也不擅长阿谀奉承,为了避免想拍马屁却不慎拍到马蹄子,索性求稳,定下人参作为皇帝寿礼。   与此同时·后衙   七月初,天气炎热。   郭弘磊洗漱更衣后,端着茶,踱进小书房,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当即皱眉,扭头问:“老四哪儿去了?”   小厮忙上前答:“四爷去前堂了,把您回来的消息告诉夫人。”   “哦?他亲自跑腿报信去了?”   小厮为难搓搓手,含糊告知:“那本该是下人的活儿,但、但四爷决定自己去。”   “哼。”郭弘磊板着脸,十分了解胞弟,淡淡道:“哪里是报信?分明搬救兵去了。”   心腹小厮想笑又不敢笑,飞快低头掩饰。   “立刻把他叫回来!”   “是!”小厮转身刚跑几步,却被阻止,郭弘磊把茶杯交给随从,头疼说:“罢了,你们去找,他多半不理睬,还得我去才行。”   几个小厮深感赞同,险些发笑,赶忙带路。   不久·前堂   郭弘轩心烦气闷,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靠着柱子发呆。初时有相熟的衙役搭讪,他无心闲聊,三言两语打发了,出神盯着斜对面的议事厅。   发呆中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后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啊!”   郭弘轩猝不及防,吓得整个人跳起来,不悦地扭头:“谁——二哥?”   郭弘磊站立,居高临下,平静问:“怎么跑这儿来了?”   “嘿嘿。”郭弘轩心虚懊悔得厉害,仓促解释答:“难得二哥能多休息几天,嫂子担心你的伤势,听见消息肯定非常高兴,所以我想,应该及时告诉她。”   “告诉她了没有?”   郭弘轩整个人贴着柱子,点点头,“嫂子还在忙,但马上忙完了,她叫我在这亭子里等一会儿。”   “她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吗?”   弟弟下意识摇头,“没有。”   兄长慢条斯理说:“那好,走,咱们谈谈。”   “啊?这、这……”大热天,郭弘轩却感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推辞道:“不行呐,二嫂叫我待在这儿,等她一会儿。”   “她忙完了自会找咱们。我有几句话,急着想问问你。”   “做人不能言而无信,还、还是等会儿?坐!哥,你坐。”郭弘轩支支吾吾,频频扭头,焦急眺望议事厅。   郭弘磊挑眉,“此处人来人往,不方便谈话。许久没见面,你似乎不高兴看见我?”   “不不!二哥平安凯旋,全家高兴极了,我怎么可能不高兴?”   郭弘磊心平气和,“那就快走。放心,我不会在衙门动手处理家务事。”   “真、真的?”   “为兄何时骗过你?”郭弘磊转身,率先迈步,“此处是县衙,又不是咱们家,场所不合适。”   郭弘轩如蒙大赦,“对,对,不合适!”他心想:挨骂无所谓,不挨揍就行。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尾随兄长离开。   郭弘磊背着手,一声不吭,昂首阔步带路,径直走向附近角门。   走着走着,郭弘轩发觉不对劲,小心翼翼问:“二哥,你上哪儿?不是回后衙吗?”   郭弘磊目不斜视,“唔,不回后衙。”   做弟弟的顿感不妙,“那咱们去哪儿?”   此时,角门已经近在眼前。   郭弘磊站定,转身告知:“前几年,你嫂子还不是知县,带烨儿来图宁求医的时候,为了住得舒心,我在城北买了个小宅子,算是咱们家的别院。走,我们去别院谈,方便些。”   “方便什么?”方便揍我吗?   郭弘磊没答话,大踏步靠近,轻而易举抓住意欲退缩的弟弟,不由分说,硬是把他拽出角门,把人推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   “哥,哎?等等——”   “能不能不去别院?”郭弘轩回神已晚,一阵阵胆怯,扒着门嚷:“我不想去别院!”   郭弘磊气得笑了笑,“我想去。而你,也得去。”   兄长一声令下,几个随从立即赶车,匆匆离开县衙。   此刻,姜玉姝仍在厅内议事,由于无人报信,她丝毫不知丈夫和小叔子去了别院。   渐渐的,晌午了。   姜玉姝捶捶后腰,扭头望窗,看了看天色,微笑说:“晌午了,散了,大家先去用饭。刚才的几件事,就按照商量定的办。”   “是。”   几个小吏起身,原地闲聊,惯例待知县先行,才恭敬尾随。   姜玉姝被众人簇拥,目不斜视,轻快迈下台阶。   如今,衙门上下、图宁各镇各村的主要情况,她都了解,逐渐掌控全局,诸如闻希、李启恭之流,或被铲除,或被开除,其余胥吏即使有贪婪懒惰心思,也不敢流露分毫,个个老实本分,生怕遭知县惩治。   虽说一上任便算是县太爷,但事实上,苦心经营至今,她才真正成为了人人敬畏的县太爷。   须臾,官吏互相告别,各自吃晚饭。   姜玉姝站在凉亭外,环顾四周,纳闷问:“弘轩呢?他不是说,要待在亭子里等我吗?”   护卫是知情的,邹贵小声告知:“他跟着二爷,去别院了。”   “什么?”   “为什么去别院——”她扼腕叹气,“去多久了?”   邹贵想了想,“出发大概两刻钟了。”   “他们回别院做什么?”   “小的不知道,二爷没交代。”说话间,邹贵呈上两封信,“夫人,姜老大人来信了。”   “哦?”姜玉姝接过父亲的信,见一封是写给自己,另一封是给丈夫,她很不放心,吩咐道:“备车,我得去别院看看。”   “是!”   她慢慢走向角门,等马车期间拆信,一目十行,阅毕沉默,神色凝重。   亲信见她眉头紧皱,关切问:“夫人,姜老大人还好?”   姜玉姝回神,笑了笑,“他去年冬天病了一场,幸而今年年初痊愈了。”   “真是可喜可贺!”   “另外,他说,我弟弟明诚,正在来探望我的路上。”   亲信护卫一听,交口称赞:“哎呀,难得,难得!”   “天南地北,千里迢迢,难为姜公子了。”   “亲姐弟,手足情深,路再远也得来探望啊。”   手足情深?姜玉姝暗自叹息,内心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收好信,垂首说:“估计下月中旬到,好几年没见面了,我……咳,怪想他的。”   “恭喜夫人,很快就可以跟弟弟团聚了!”   恭喜?姜玉姝再度暗中叹息,心想:如果同住都城,父母生病、弟弟成亲、侄女出生等等,我没有理由不回娘家。幸亏离得远,否则,实际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加上考虑薄命的姜姑娘,叫我如何面对所谓的娘家人?   沉思片刻,马车备好了。   “夫人?”   “来了。”姜玉姝定定神,登上马车,一刻不停地赶到别院,下车径直走里走。   “他们人呢?”   先赶到的小厮慌忙带路,抬手一指偏厅,小心翼翼告知:“那儿。”   话音刚落,虚掩的门内忽然响起嚎啕大哭声!   听嗓音,明显属于郭弘轩。   几人面面相觑,姜玉姝登时担心,“怎、怎么回事啊?唉。你们别跟着,我先去探一探。”   “是。”   天呐,打成什么样了?姜玉姝被小叔子的痛哭声吓得提心吊胆,脚下生风,疾步靠近,一边推门,一边劝说:   “弘磊!有话好好说,先别动——咦?”   作者有话要说:  气温陡降,9度了,手指冻僵,打字越来越不灵活了(╥╯^╰╥) 第263章 兄嫂难为   偏厅内, 盛怒的兄长拎着马鞭追赶, 弟弟挨了几鞭, 抱头躲避,嚎啕假哭,试图令兄长心软。   “哥, 别打了!”   “我知错, 我知道错了,你消消气, 先别打。”   郭弘磊怒喝:“站住!”   “你听我解释, 不要打——唉哟!”郭弘轩左闪右避, 绕着几副桌椅仓惶奔跑。他不停认错,先是下意识双手抱头,旋即笃定兄长不会攻击自己的头部等致命部位,迅速改为护着背部。   郭弘磊怒不可遏,恨铁不成钢, 狠狠心,鞭子灵活挥动, 准确抽打胞弟背部, 失望质问:“色迷心窍,你简直色迷心窍!为了一个风尘女子, 忤逆母亲、错过考期、耽误前程,至今仍执迷不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暴雨阻路,天意嘛, 错过就错过了,又不是没有下回。再说,即使去考了,多半也考不上,早就告诉你们了,我压根不是读书的料。”郭弘轩恳切说:“哥,你要怪就怪我,千万别为难素素,她是无辜的,而且,已经怀了我的骨肉。”   刹那间,郭弘磊怒火中烧,脸色铁青,“你是我弟弟,我必须管你,她算郭家的什么人?我即使闲得发慌,也不会花精力为难她!”语毕,他鞭子一甩。   在父亲安排下,郭弘轩幼时学过几套拳脚,流放期间也曾练过一阵子武,但只是花拳绣腿,完全不是兄长的对手,加上没脸还手,气喘吁吁地躲避,猛一蹿,护住了背,却没护住屁股。   鞭子落下,“啪~”一声响。   郭弘轩捂住屁股痛叫,“唉哟!”他身体一歪,被椅子腿绊倒,狼狈摔倒。   此前一瞬,虚掩的门被姜玉姝推开了,“弘磊!有话好好说,先别动——咦?”   她赶到,恰巧看见牛高马大的小叔子屁股挨了一鞭,瞬间没忍住,笑了,旋即忍住,飞奔拉住丈夫,劝道:“好了好了,行了!弘轩都倒在地上了,不要再打了,有事坐下商量,当心把他打伤了。”   “我本不想动手,但你看看,看看他做的种种好事!今天,必须教训他一顿,叫他清醒清醒。”   郭弘磊正在气头上,无法冷静,略一挣便抽出手臂,轻轻把妻子往旁边一推,疾步上前,噼里啪啦,连甩七八鞭。   “唉哟——”郭弘轩面朝下,始终未还手,痛呼求救:“嫂子,嫂子,你赶紧拉住我哥,疼死了,快救救我。”   姜玉姝担心闹得难以收场,索性抱住丈夫胳膊,使劲往后拖,劝道:“弘磊,坐下,你坐下,冷静些。”她凑近了才发现,忙提醒:“你的伤口,伤口裂开了,渗血了!”说话间,她硬是抢夺鞭子,“唉,你伤势未愈,少乱动,鞭子给我,给我呀。”   鞭子粗糙,郭弘磊怕磨伤了她的手,无奈松开,低头一看:竹青袍子,胸口渗出斑斑血点。   “呜呜呜,唉哟,我的背,嘶。”郭弘轩扭头,看见鞭子到了嫂子手中,悄悄放下心。他生长于侯门,自幼养尊处优,虽在流放期间吃过几年苦,但兄嫂重振家业后,他又过上了富裕清闲日子,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怕苦,怕疼。   “你还有脸哭?”兄长横眉立目,不可思议地盯着胞弟。   弟弟悄悄擦泪,“疼啊。”   郭弘磊简直七窍生烟,指着弟弟,对妻子说:“你知道他刚才说什么了吗?”   姜玉姝左手牢牢握住鞭子,藏在背后,右手查看对方伤势,“什么?”   “一个风尘女子,她母亲刚病逝、灵柩尚未下葬的时候,天天跳舞弹琴,经常陪弘轩饮酒,甚至……有喜了。”郭弘磊剑眉拧起,百思不得其解,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老四居然相信那种女人知书达理、孝顺懂事?”   “那种人,也能叫‘知书达理’、‘孝顺懂事’?简直荒谬!我实在难以理解,四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尚未娶妻,便养了外室,弄出私生子,私德有亏,谁家乐意把女儿嫁给你?”   “我发誓,绝不是故意的!”   郭弘轩无可辩解,万分懊悔,“不过,酒后乱性,我是男人,千错万错,总之我的错多一些。其实,唉,我特别后悔,但没办法,谁叫自己没忍住呢?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理智被爱情蒙蔽了?姜玉姝没敢说出来,以免火上浇油,她把丈夫按坐下,然后靠近小叔子,弯腰问:“哪儿疼?能不能站起来?”   “哼,挨了几下鞭子而已,我又没打断他的腿。”郭弘磊一拍桌,气得头疼,“你打算趴到什么时候?起来!”   虽然疼,但并未伤筋动骨。郭弘轩哼哼唧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姜玉姝绕到小叔子背后,审视一番,小声告知:“放心,没流血,说明没破皮,更不可能有内伤。到底是亲兄弟,弘磊舍不得下狠手。”   “多谢嫂子。”郭弘轩由衷庆幸,耳语嘀咕:“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恐怕得多挨几十鞭。”   姜玉姝轻声告诫:“坐,好好儿商量,谁也别激动。”语毕,她坐在丈夫旁边。   然而,郭弘轩屁股挨了一鞭,火辣辣疼,坐不下,站得远远儿的。   三人沉默半晌,气氛凝重。   良久,郭弘磊叹了口气,严肃问:“你刚才说,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想从军?弃文从武?”   郭弘轩坚定点头。   姜玉姝告知:“四弟一来图宁就跟我说了,要不是我拦着,估计他早就悄悄投军了。我倒不是反对,只是见他当时一副冲动的模样,怕他后悔莫及,所以劝他慎重仔细。”   “从军?唔,很好,既能磨练意志,又能为国效力。”郭弘磊话锋一转,板着脸问:“不过,此事绝非儿戏,一旦投军,必须受军规管束,严禁擅自行动。平时天天操练,严寒酷暑日晒雨淋,战时出征上阵,刀光剑影九死一生。你若是考虑清楚了,不必等明天,我马上带你回图宁卫,到新兵营登记姓名,如何?”   姜玉姝欲言又止,打量小叔子神色。   “啊?”郭弘轩目瞪口呆,本以为兄长定会劝阻,听得吓一跳,傻眼了,嗫嚅答:“这、这么急?不妥?”   郭弘磊目不转睛,沉声反问:“有何不妥?你从小就不爱读书,懒懒散散,被父母师长责骂过无数次,冷静一琢磨,家里不该强人所难。因此,我想通了,同意你弃文从武,也会设法说服母亲,你尽管放心投军,至于具体投去何处,你可以自己挑,我不干涉。”   “哥,你怎么、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好商量?”弟弟慌了神,顿感骑虎难下,吃惊问:“你真的同意?”   “当然,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兄长不悦地皱眉,“况且,只要是正经事,我哪次没跟你好好商量?”   郭弘轩哑口无言,窘迫杵着,思考半晌,讷讷道:“嫂子说得对,投军是件大事,需要慎重考虑,我正在考虑,等考虑清楚了,再告诉你们。”   郭弘磊一言不发,定定盯着胞弟。   姜玉姝丝毫不意外,直白道:“行啦,不必慌张,弘磊吓唬你的,如果真把你送进军营,老夫人肯定生气,兴许会气坏身体,我们才不敢刺激长辈。依我猜,当初你听说哥哥出征时遇见危险,焦急担心之下,脑子一热决定投军,可如今,弘磊平安凯旋,你多半改变主意了,不想参军了,对不对?”   “嘿嘿嘿。”郭弘轩讪笑,尴尬挠头,“嫂子英明。”   郭弘磊深吸口气,克制不住,猛一拍桌,发出“嘭~”声巨响,怒问:“所以,你既不想读书,也不愿投军,那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我……”   郭弘轩看着兄长失望的眼神,呆了呆,蓦地一阵羞愧歉疚,同时再也忍不下去了,脱口而出:“没错,我既不想读书,也不想投军,但为了不让家人失望,我不敢明确拒绝,稀里糊涂地用功,我、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啊!五岁开蒙,至今,读了快二十年的书,连个秀才也考不上,我简直是个废物。”   “哥哥嫂子别关心我了,我就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说完,他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总是考不上,我越来越害怕科考,烦得很,我不想继续考了,虚耗光阴,十分没意思。”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郭弘磊一怔,脸色缓和,宽慰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你的学问算是扎实的,何必妄自菲薄?再多用用功,下次应该能考上。”   屡试不第,确实煎熬,考试的压力,姜玉姝前世深知,鼓励道:“不要灰心,上回你的名次挺靠前的,差一点点就——”   “不,不是差一点,而是差很多,差距越来越大。多谢嫂子安慰,但我有自知之明。”   郭弘轩难掩懊丧,神情恍惚,喃喃倾诉:“从开蒙到抄家期间,父亲一直聘请都城才子当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我、我就是学进不去,先生们满腹经纶,哥哥们一点即通,只有我,脑子里天生缺少‘读书’的弦儿,越学越笨,近年一提笔作文章,就头晕脑胀,脑浆变浆糊,无法思考。上次进考场,我坐下就冒冷汗,手心的汗擦不干,握不住笔,慌得不行。”   姜玉姝爱莫能助,蹙眉想了想,“要不、给你换个先生试试?”   “名次与先生无关,是我自己不争气,一进考场就慌张。”   郭弘磊眉头紧皱,十分不解,“奇怪,你小子明明挺大胆,考场又不是战场,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一向被夸‘文武双全’,当年一举考中秀才,三哥虽然身体不好,但文采出众,逢考必中,目前已经是举人了。”郭弘轩泪流满面,近乎绝望地凝视兄长,哽咽说:“你们聪明,认为考个秀才轻而易举,理解不了我的苦处。我简直快疯了!越来越讨厌书本,看见书就想烧毁它。”   “你——”   姜玉姝定定神,示意丈夫冷静,“四弟,你的想法,我们听明白了,别急啊,咱们慢慢儿商量。”   “再勉强读下去,我可能真的会疯。”郭弘轩极度颓丧。方才挨打时,他假嚎啕,此刻是真痛苦。   夫妻对视一眼,同感棘手,无计可施。   良久,姜玉姝缓缓道:“四弟已经成年了,前程大事,让他自己拿主意。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走正道,就无可指责。”   兄嫂难为,责无旁贷。   郭弘磊的怒火逐渐消失,语重心长,严肃问:“但在三百六十行中,读书最清闲,学而优则仕。倘若一时间悟不透学问,也无妨,家里给你捐个前程,怎么样?”   “不,不了。”郭弘轩使劲摇头,毅然决然,“多谢哥哥嫂子的好意,但我真真厌恶书本和官场,即使捐了,也是白花钱。”   郭弘磊深吸口气,面沉如水,整个人往后一靠,头疼靠着椅背。   场面僵住了,姜玉姝打圆场,提议道:“四弟,事关重大,你一定要认真考虑,过阵子,等你作出决定后,咱们再详谈!什么时辰了?好饿,该吃午饭了。”   郭弘磊没有更好的办法,疲惫起身,叮嘱弟弟:“等着,我叫个人来,给你看看伤。”   “谢谢二哥。”郭弘轩挨了一顿打,却毫无怨愤之意,反而倍感内疚,关切道:“哥,你的伤口裂开了,赶紧包扎,我不要紧的。”   “唔。”兄长深深看了一眼胞弟,拉开门离去。   临走前,姜玉姝温和道:“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改天再谈谈,大不了,你自己选择一条全新的路,只要是正道,我就不反对。”   “多谢嫂子!”郭弘轩终于卸下心头大石,虽然前程没着落,却心情轻快。   一晃眼,夏去秋来,中秋在即。   从都城到西苍,三千里路,跋山涉水,姜明诚一行颠簸两个月,赶在中秋前夕抵达赫钦。   “公子,到了!”   马车停下,姜明诚满怀期待,掀开窗帘张望,“是这儿吗?”   “没错,小的打听清楚了,那座就是郭府新买的宅子!”   姜明诚下车,仰望匾额,感慨万千,“想当年,我和爹娘、二姐一起——”他伤感停顿,率先走向府门,“走,先去拜见郭家老夫人。”   “是。”   与此同时·县城门外   几名风尘仆仆的钦差,也赶到了赫钦,携带朝廷给郭弘磊的旨意,匆匆进城——   作者有话要说:  气温越来越低,8度了o(╥﹏╥)o我记忆中,最冷的一年,是零下一度,可怕! 第264章 无妄之灾   难得一家团聚, 又是中秋前夕,本该其乐融融, 郭府却因为郭弘轩的前程, 屡次争执。   这天晌午,秋阳和煦, 窗半开,心腹老仆守着门,其余下人不敢靠近正房。   房内,王氏头戴绛紫抹额, 坐在矮塌上。郭弘磊夫妻俩坐在长辈下手, 对面是郭弘哲。   而郭老四, 正跪在地上, 恳求长辈首肯。   “弃文从商?”   “糊涂!”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逆子,任性妄为, 糊涂啊!”   王氏白发苍苍, 失望得无以复加, 痛心斥责:“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 除非不经商就没活路,否则, 谁家长辈不督促儿孙读书上进?谁家长辈会鼓励儿孙经商?何况, 郭家祖上出过大名鼎鼎的靖阳侯,世袭罔替,堪称‘尊贵’,你作为侯爷的儿子, 竟然打算弃文从商?你简直糊涂透顶了!”   郭弘轩跪立,仰望母亲,脸颊巴掌印泛红,罕见地坚定,认真解释:“母亲息怒,儿子不争气,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今生今世注定无法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让您失望了,甘受任何惩罚。坦白说,早在长平屯田时,儿子就有了从商的想法,只是碍于沦为流犯、行动受制于官府,从获得赦免至今,儿子一直暗中考虑,总怕您生气、怕家里不赞成,犹犹豫豫,拖到如今才挑明。”他郑重表明:   “唉,我明白自己的斤两,明知读书读不出个名堂,却迟疑不决,虚耗光阴,后悔莫及。所以,我慎重考虑清楚了,决定从商,而且已经想好,将先尝试纺织——”   “瞎胡闹!”   王氏拍桌打断幼子,气得咬牙,厉声教导:“为娘绝不同意你从商!你给我继续用功读书,即使考不上功名也无妨,家里会设法给你捐个前程,当个安稳清闲的小官,也比劳碌经商强一百倍。”语毕,她扫视几个小辈,“你们说,是?”   年迈的长辈怒气冲冲,谁敢进一步激怒她?   姜玉姝颔首,但没说什么,毕竟婆婆言之有理:士农工商,地位不同,即使富甲一方的富豪,也不敢轻易得罪任何一个小吏。她也是母亲,将心比心,也希望孩子过得安稳清闲。   郭弘磊点点头,郭弘哲劝道:“母亲言之有理。四弟,家里是为了你好,弃文从商这个主意,十分不妥。”   “逆子,听见了吗?不妥!”   王氏大动肝火,抬手一指房门,“孽障,立刻滚回书房,用功读书,不准找任何借口偷懒,否则,休怪为娘动家法教训你!”   郭弘轩一动不动,苦着脸恳求:“娘,求您了,不要逼儿子读书,我天生不是读书当官的料,如果您继续逼迫,休怪儿子急躁起来,把书房拆了。”   王氏险些气个倒仰,“你说什么?混账东西,你再说一遍?”   “娘,我真的考虑清楚了,我对经商特别感兴趣,今生如果不能如愿,简直白活了。”   “逆子,逆子——”王氏咬咬牙,气得差点儿说不出话,“你自己不嫌丢脸,也不管家族名誉了?放着光明大道不走,非要经商,叫亲戚朋友如何看待郭家?”   “儿子不孝,让母亲失望丢脸,纵被您打死也是应该。咳,倘若没被打死,还求母亲允许儿子尝试一番。”   “休想!除非娘死了,否则,你必须老实待在家里。”   姜玉姝耐着性子,劝道:“老夫人,消消气,千万保重身体。明天是中秋,难得全家团聚,有话好好商量。”   “唉!”王氏愤怒之余,终究疼爱小儿子,妥协吩咐:“罢了,你暂时不想读书是?可以歇两年,专心把亲事解决了,然后再从长计议。家族亲友的同一辈人,只剩你还没娶妻,你不急,为娘急。”   郭弘磊扫了一眼胞弟,若有所思,缓缓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兴许过两年,四弟就改变主意了。”   我看未必。姜玉姝神色冷静,碍于婆婆年事已高,许多话不方便直说。   “莫非因为近年读书太累了?听母亲的劝,休息休息。”郭弘哲自幼发奋苦读,连流放屯田时也见缝插针地用功,顺利中举。近年,面对望子成龙的嫡母和屡试不第的弟弟,无数次涌起不可言喻的尴尬为难感,说话小心翼翼拿捏分寸,生怕言语失当,令嫡母误以为庶子炫耀功名。   “我不是——”   郭弘轩顿了顿,苦笑叹气,坦率答:“没错,我特别累,身心疲惫,彻底厌倦书本了,对官场也提不起兴趣。我的性格,你们应该了解,天生懒撒,厌恶规矩束缚,根本不适合当官。”   姜玉姝直言规劝,“无规矩不成方圆,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没有规矩?有规矩,其实是好事,人人可以按部就班地行动。弘轩,你厌倦读书、不想当官,是慎重选择经商?还是逃避去当商人?恕我直言,假如是后者,估计你迟早也会厌倦经商,三心两意,没个定性,你很可能会不停地懊悔‘虚耗光阴’。”   “多谢嫂子教诲。弃文从商,我是慎重考虑过的,绝非心血来潮!”   姜玉姝微微一笑,善意提醒:“人的一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事关前程,俗话说‘男怕入错行’,你务必谨慎——”   王氏打断次媳,头疼道:“不必与这混账东西多说,总之,家里不同意!”她食指狠狠一点幼子,“你趁早死了弃文从商的心,没有为娘的允许,年前不准擅自出门,老实待在家里反省,筹备亲事。”   “娘——”郭弘轩苦恼挠头,无奈叹气。   筹备亲事?   姜玉姝一怔,诧异问:“筹备?四弟的亲事,难道您已经有主意了?不知定了谁家的姑娘?”   “不知?嗳,你是知县,大忙人,哪儿有空打理家务事?”   王氏被幼子气得不轻,迁怒儿媳,拉着脸说:“三个哥哥皆已成亲,最大的侄子都十几岁了,映茹也已经有喜,弘轩却至今孤零零,可怜呐!巧珍不在了,二嫂便是大嫂,你作为‘大嫂’,对弘轩的亲事一点儿也不上心,不闻不问!”   婆婆迁怒指责儿媳,郭家三兄弟愣住了,面面相觑。   郭弘磊当即皱眉,“哪里?玉姝虽然公务繁忙,但她一向尽力关心家人,她若是真的‘不闻不问’,老四早已经冲动投军了。”   “哼,你就知道护着媳妇儿!”王氏脸色难看,十分没好气,暗中骂了次子无数遍“娶了媳妇忘了娘”。   “儿子只是实话实说。”   奇了,怪我做什么?   仅比我小两岁的小叔子,玩心重、养花魁、私生子,闹得娶不上门当户对的好姑娘,能怪我吗?当众被婆婆指责,姜玉姝不可谓不生气,不可谓不委屈,险些脱口反驳。   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忙,分身乏术,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孩子们跟着祖母生活,平日由祖母和叔叔婶婶关照着。她疏于料理家务,无暇陪伴孩子,于心有愧。   于是,她转瞬镇定,正色表示:“老夫人说得对,四弟的亲事,的确不能再拖,趁在家,我一定全力协助,助四弟早日成亲!”   夫妻情深,郭弘磊不便强硬反驳母亲,盯着胞弟,不悦训道:“你亲事不顺,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公然与风尘女子厮混,还弄出私生子,门当户对的人家,谁敢把女儿许配给你?中秋前夕,惹得母亲这么不高兴,像话吗?”语毕,他凝视妻子,抱怨道:“照我说,当初你不应该阻拦,索性放他投军,叫他狠狠吃一场苦头!”   “什么?”   第一次被丈夫抱怨,姜玉姝愕然,旋即会意,一唱一和道:“唉,不能不拦着啊。”   “对,必须拦着!”王氏回神,食指告诫点了点次子,紧张嘱咐:“轩儿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了军营的苦头?弘磊,别怂恿你弟弟。玉姝,假如再有下次,你还得拦住他,劝不听,就绑起来,明白吗?”   姜玉姝叹了口气,“明白。我知道您肯定不会同意,所以硬拦下了他。”   “好,好,拦下才对!”   “其实,嫂子一直很关心我和四弟的学业。”郭弘哲鼓足勇气,为二嫂说了句公道话。   王氏瞥了一眼庶子,没接腔。   郭弘哲孱弱腼腆,被一瞥,下意识低头。终究不是亲生,骨子里永远畏惧嫡母,永远亲热不起来。   “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郭弘轩抹了把脸,无意连累嫂子挨骂,自责道:“三哥说得没错,嫂子时常劝我用功,陆续请了五六个先生,惭愧,我辜负了全家的期望,惭愧至极。”   郭弘磊板着脸,继续抱怨:“那天,你就不应该拦着我,索性打断老四的腿,看他怎么闹经商!”   姜玉姝绷紧脸皮,“唉,快消消气,毕竟是一家人,万事好商量。”   “俗话不是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吗?”郭弘磊一本正经,严肃提议:“母亲既然坚决不赞成四弟‘弃文从商’,请动家法,严格教训他一顿,一顿不行的话,打两顿,直到他悔改为止。”   “二哥,你——”弟弟瞠目结舌。   “这、这……”不出夫妻所料,王氏果然沉默,流露心疼之色。   夫妻四目对视,姜玉姝明白丈夫的意思,摇头说:“弘轩都二十多岁了,听得懂道理,能商量,何必动家法?”   王氏松了口气,顺势附和:“唉,可以适当教训教训,但不能过了,弘磊,你要多包容弟弟。”她愁眉不展,怒斥:“逆子,孽障,你二哥被停职了,正忧愁烦恼,你不仅不能帮忙分忧解难,还一个劲儿地给兄长添堵,该,活该挨打!”   郭弘磊见母亲停止迁怒妻子,才慢腾腾喝了口茶。   “是,是。”郭弘轩跪得腿发麻,苦苦撑着,铁了心要弃文从商,“儿子知错,请母亲责罚。”   “知错?那你倒是立刻改呀!”   接连数日,天天争执。姜玉姝头晕脑胀,忍不住说:“咳,人各有志,不如成——”   “不行!”   王氏昂首打断,“我绝不同意!”她一贯反感女人当官,反对女人抛头露面,婆媳之间至今不亲热。婆婆心思一动,狐疑审视儿媳,“你不劝阻,倒似乎赞成,该不会你是怂恿弘轩从商的?”   天呐,冤枉!   “我——”姜玉姝刚张嘴,厅门突然被叩响,丫鬟恭谨唤道:   “老夫人?”   “慌慌张张的,什么事?”   丫鬟高声答:“二夫人的弟弟、姜大公子到了!”   王氏耷拉着眼皮,淡淡道:“到了就到了,又不是圣旨,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第265章 宣威将军   婆媳关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王氏一开始就不满意次媳,当年极力反对亲事, 却既拗不过丈夫, 也拗不过异常固执的次子,眼睁睁看着儿子迎娶姜玉姝进门,两人成为婆媳。   成亲至今, 郭弘磊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明里暗里地调停, 颇不容易。而天生不投缘的婆媳,能维持表面客气, 更是不容易。   姜玉姝始终清醒, 从未奢望能像已逝的大嫂那样、与婆婆亲亲热热,毕竟她不是王氏的侄女,永远无法体会亲上加亲的亲昵感。   不奢望, 便免除了失望的烦恼。   “明诚到了?”姜玉姝面不改色, 仿佛没发觉婆婆的冷淡, 若无其事,愉快说:“你们接着谈,我先去接明诚,稍后带他来给老夫人请安。”   “唔,去。”王氏心里有气,闭目养神。   郭弘磊随着妻子站起,朗声道:“天南地北, 相隔好几千里,难为明诚赶来探望,咱们家可不能失礼。大舅来了,孩子们呢?快叫上孩子,迎接贵客。”   “嗯。”姜玉姝眉开眼笑,步履轻快,催促丫鬟去后院,准备带上孩子去迎接弟弟。血缘也好,亲情也罢,今生名义上的娘家人,怠慢弟弟,等于自打脸。   王氏抬手扶了扶抹额,疲惫说:“我被弘轩这个孽障气得头疼,你们几个,赶紧去迎接客人,好生招待着,切莫怠慢。”   “是。”郭弘哲顺从起身,悄悄吁了口气,欣然尾随兄嫂,唯恐留在厅里,尴尬听嫡母喋喋不休的数落弟弟。近年,王氏总是怀疑庶子藏私,责怪庶兄未能辅导小弟成才,令庶兄郁懑不平——他自认尽心竭力,无奈小弟屡考屡败,惹得母亲失望生气,几乎连累全家挨骂。   姜玉姝朝厅内说了一句,“慢慢谈啊。”语毕,她拉着丈夫,招呼道:“阿哲,走!”   “好。”郭弘哲巴不得离开,迅速跟上,几人转眼便走远了。   厅内,仅剩王氏和郭弘轩。   郭弘轩作为侯门嫡幼子,自幼受宠,有些无赖,无惧在家人面前丢脸,但不愿被外人看见窘状,赔笑问:“咳,娘,今天有客人,要不咱们改天再聊?”   王氏倚着引枕,歪靠矮榻,面无表情,“怎么?你也知道丢脸?”   “嘿嘿嘿。”   “你还有脸笑?”   郭弘轩立刻捂住嘴,一副恭敬模样。   “你——”   王氏端详幼子,恍惚了一刹那,头疼叹息,有气无力地责骂:“唉,孽障,瞧你这副傻样儿,居然跟小时候没多大差别,但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挨骂挨打也不是因为淘气,而是因为不知好歹!二十多岁,正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拒绝读书、当官,一心想经商?你究竟有没有脑子?”   郭弘轩膝行挪近,端起榻旁几上的茶,殷勤凑近,“儿子该死,儿子不争气,只要能让娘消气,随您打骂!娘,渴不渴?骂了半日,喝口水润润嗓子?”   “去去去!”王氏别开脸,挥手赶苍蝇似的驱赶小儿子,“你若有孝心,就给我认真读书,不必担心考不上,家里会想办法,帮你捐个前程。”   “娘,求您了,儿子实在不是当官的料,为了避免冲动闯祸、给家里惹麻烦,我绝不能当官。”   “混账东西,糊涂!”   郭弘轩厚着脸皮,赔着笑脸,百般讨好,端茶、打扇子、问寒问暖,直闹得母亲缓和了脸色。   半晌,王氏苦口婆心劝说:“娘知道读书辛苦,娘也知道,你悟性差、缺乏耐心,但你如此任性,最终谁吃亏?还不是自己吃亏?亲事不听劝,任性与风尘女子厮混,闹得娶不了门当户对的好姑娘;科考不听劝,任性跑去秦州,闹得错过考期;前程,前程竟也不听劝?我的儿,你将来不知得吃多大的苦头!”   “轩儿,你父亲和大哥夫妻俩都不在了,你二哥遭小人弹劾得停职,阿哲虽然侥幸中举,却体弱多病,恐难长寿,而且从小不跟母亲贴心。家运不顺啊,你个逆子,就知道添乱!”   “您息怒,二哥的事儿还没有回音,静观其变,等朝廷的消息。至于三哥,我倒觉得他特别孝顺,待母亲一向恭恭敬敬的,比我孝顺多了。”   “恭敬有余,亲热不足。”   王氏絮絮叨叨,生怕老无所依,继续抱怨:“两个儿媳妇,映茹太怯懦,不顶事,玉姝又太有主见了,不怎么把婆婆放在眼里。唉,娘这个糟老太婆,老病时依靠谁?孽障,你干脆现在就把为娘气死算了,免得老无所依,活着受罪。”   上了年纪的人易伤感,王氏越说越生气,越想越感觉日子过得不痛快,眼眶泛红。   郭弘轩跪在矮榻前,听得一愣一愣,惊讶无措,茫茫然,安慰道:“娘,您、您在说些什么呢?虽然父亲和大哥大嫂不在世了,但家里还有二哥二嫂、三哥三嫂、我以及侄子侄女们,哥哥嫂子都很孝顺,您怎么可能‘老无所依’?怕甚?最穷不过讨饭,儿子对天发誓:今后无论富裕贫穷,即使郭家穷得讨饭,儿子每天上街乞讨,不惜一切也要养活您!”   老人衣食无忧,最缺的是儿孙的孝顺与关爱。   “臭小子,乌鸦嘴,口无遮拦,赶紧闭上!居然诅咒自己的家运,该打。”   王氏眼里流露笑意,高高扬起巴掌,却轻轻落下,拍了小儿子两下,佯怒训斥:“你若是肯听劝,大出息看命运,但八成能安稳清闲,应不至于沦落到讨饭养活母亲的地步,错就错在,你个孽障忒任性,不听劝!”   郭弘轩主动把脸凑上前,示意母亲随便打,歉疚表示:“亲事嘛,任由您安排,您觉得哪个姑娘合适,儿子就乐意娶她,叫她孝顺侍奉母亲,给您作伴。只求母亲成全,不要逼儿子读书、考功名、当官。”   “哼!”王氏霎时拉下脸,欲言又止。   随后,郭弘轩忍不住劝道:“咳,二嫂明明挺孝顺长辈的,家里的事儿,她极少提出异议,十有八/九遵照您的意思办。她娘家难得来人,您刚才、刚才——”他停顿,小心翼翼说:“来客毕竟是烨儿的大舅,咱们不能失礼呀。”   “明诚那孩子不错,斯文敦厚,听说也是举人了,娘对他并无不满之意。要不是你脸上有巴掌印,你也得去迎接远客,方不失礼。”   王氏话锋一转,黑着脸抱怨:“我只是不满玉姝!全天下的儿媳妇,有像她那样的吗?嫁进门十年了,从未在婆婆跟前立过一天规矩,从未给婆婆做过一副针线,至今不跟婆婆贴心!”   “而且,她把弘磊驯得服服帖帖,刚才,弘磊公然为她撑腰,还怂恿你弃文从商——”   “唉哟!”   “娘,您误会了。”   郭弘轩听不下去了,打断表明:“一切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二嫂无关,您快别胡乱猜测了。这些话,仔细被哥哥嫂子听见,伤和气。”   “奇了,亲母子,闲聊需要遮遮掩掩吗?哼,玉姝仗着自己有官职,一年到头‘公务繁忙’,不仅不尽儿媳妇的本分,还不尊敬长辈,难道我说不得她?”王氏不满次媳已久,怨气冲冲。   郭弘轩为难挠头,“二嫂几时不尊敬您了?具体哪件事,她办得不合您心意了?”   “态度!她态度不够端正,在婆婆跟前,一直是应景罢了,既比不上巧珍与娘贴心,也比不上映茹待长辈恭敬,叫我如何满意她?”   “啊?”   郭弘轩愈发为难,脱口说了句实话,“您刚才不是嫌三嫂怯懦吗?人无完人,二嫂堂堂女知县,每次回家都亲自下厨,亲手张罗您爱吃的——”   “呵,哪里是为了婆婆?她每次都是为了孩子,顺带多做点儿,挣个‘孝敬婆婆’名声而已。唉,自从她当了官,有时根本不把婆婆放在眼里,弘磊惧内,要么装聋作哑,要么袒护妻子。娘真命苦。”   “命苦啊!”   “母亲对二嫂的偏见,未免太深了?”郭弘轩吃惊咋舌。   王氏回神,脸色一变,劈手夺过扇子,抽了小儿子几下,悻悻道:“逆子,胳膊肘往外拐,你也跟着她学坏了,今天必须教训你一顿!”   归根结底,郭家败落了,王氏不再是侯夫人,远不如以前尊贵风光,姜家却没败,姜世森乃朝廷大员,姜玉姝又有官职,婆婆不敢随意使唤儿媳妇,憋屈不忿,内心不痛快。   与此同时·二门   “噢,接舅舅去喽!”郭烨长高了不少,兴高采烈,拽着堂兄跑,“大哥,快点儿呀。”   郭煜作书生打扮,已经是翩翩少年模样,含笑跟随堂弟,“慢点儿,当心摔!”   两个奶娘尾随众人,郭晓嫣窝在父亲怀里,粉雕玉琢引人怜爱,一贯深受父亲宠爱。   郭炅却拒绝任何人抱着,坚持自己走,虎头鞋稳步前行,不时小跑一阵,奋力追赶兄长。   少顷,门槛横在前方,姜玉姝弯腰,把小儿子抱出门槛,“来,娘抱你过去!”放下孩子时,顺便亲一口,孩子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怎么疼宠也觉得不够。   郭弘哲抬头一望,笑道:“看,明诚进来了!嗳,咱们走得慢了。”   两拨人同时站定,隔着数丈,互相打量。   郭弘磊率先唤道:“明诚,你终于到了,这两天,你姐姐念叨了好几回。烨儿,那位便是你的大舅舅。”   “大姐,大姐夫!”   姜明诚扬起笑脸,大踏步靠近。   郭烨气喘吁吁,站定,大喊一声,“舅舅!”他飞奔,停在姜明诚面前不远处,好奇仰望陌生亲戚。   “烨儿,好孩子!”   姜明诚欢喜应答,一把抱起外甥,感慨道:“几年不见,外甥都长这么大了。”   姜玉姝牵着小儿子靠近,关切问:“一路上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   郭弘磊赶到,夸道:“几年不见,明诚看着稳重多了,你成亲和中举的时候,我和你姐姐没能回都城喝喜酒,实在抱歉。”   “哪里?我知道你们忙,收到贺喜礼物,已经很高兴。”姜明诚单手抱着大外甥,先与郭弘哲见礼,然后回应了郭煜的拜礼,紧接着腾出手,捏了捏小外甥胖嘟嘟的脸颊,“这想必是小外甥了,哈哈,白白胖胖的,比你表妹结实多了。”   姜玉姝哄道:“炅儿,快给你舅舅行个礼。”   郭炅虎头虎脑,安静内敛,笨拙给舅舅行礼。   “好,好孩子!”   郭弘磊吩咐女儿:“晓嫣,赶紧打个招呼。”   郭晓嫣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喊了声“舅舅”。   “好,好,真乖!”   姜玉姝笑盈盈,“走,先坐会儿,喝杯茶,然后我带你去见烨儿祖母。”   “听姐姐的!”大外甥活泼,爱说爱笑,姜明诚一路抱着他,舅甥天生亲近,十分投缘。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寒暄谈笑,其乐融融。   众人进厅里喝了两杯茶,略谈些旅途趣闻,姜玉姝见远客疲惫,便带领他给婆婆请安,然后叮嘱弟弟到客房稍事歇息、洗漱更衣,她忙着安排午饭和接风晚宴,以及明天的中秋家宴,累得冒汗。   忙碌许久,她巡察了一圈宴厅,意欲回房换身衣裳,忽然听见门外响起凌乱脚步声,下人心急火燎,七嘴八舌禀告:   “夫人!”   “钦差,有钦差!”   “刘知县来了,他带着几个穿官袍的陌生人,据说是钦差,要给二爷传旨。”   “二爷他们已经出去迎接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郭府曾经接到过除爵抄家的圣旨,流放服刑的艰苦日子,姜玉姝永生难忘。   正值丈夫被弹劾之际,她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传旨?关于什么事的圣旨?”   “他们在正厅,具体奴婢不清楚,赶着来给您报信了,”   姜玉姝眉头紧皱,无暇换衣裳,飞快走向厅堂,“我去看看!”   紧赶慢赶,当行至厅外时,恰听见“钦此”二字,她匆匆奔进厅里,紧张问:“圣、圣旨上,说了什么?没事?”   满厅人笑眯眯,其中,负责带路的知县拱手道:“恭喜恭喜,即日起,您便是将军夫人了!”   霎时,“恭喜”声响成一片。   姜玉姝呆了呆,“将军夫人?”   郭弘磊目若朗星,展开明黄圣旨给妻子看。   她定睛扫视,眼睛一亮,惊喜问:“‘宣威将军’?你、你被封为将军了?”   “唔。”郭弘磊点点头。   不久之后·后院   丫鬟婆子争相道贺,“您放心,没出事,圣旨上压根没提弹劾,是好消息,二爷被封为将军啦,恭喜老夫人。”   “即日起,您便是宣威将军的母亲了!”   “哦?”正生闷气的王氏喜笑颜开,激动问:“什么、什么将军?”   “宣威将军!”   “哈哈哈,好,好!钦差呢?”   “喝了杯茶,拿了喜钱,被刘知县请回衙门休息了,听说,他们晚上有宴席。”   王氏频频点头,笑得合不拢嘴,瞬间感觉底气十足,挺直腰杆,欣慰道:“还是弘磊有出息,知道给母亲争光。快,把他叫来,我要看看圣旨。”   “啊?二爷在陪客呢,正在跟姜公子聊天,待会儿要一起用午饭。”   王氏听见“姜”字,瞬间又不痛快了,笑容淡去,暗忖:磊儿有出息,他一人足以养家,不需要玉姝那份俸禄,七品芝麻官,神气什么?索性叫她辞官,回家操持家务才是正经。   哼,料想,越是抛头露面的女人,越不安分,惹人笑话郭家!   作者有话要说:  姜玉姝:我官小,我珍惜,我为朝廷省禄米o(╥﹏╥)o 第266章 辞官争执   姜明诚以贵客的身份,在郭府住下了, 与长姐一家共度中秋。王氏虽然不满次媳, 但待客礼数周到, 几次夸他“前途无量”,下人们恭敬相待, 生怕怠慢了姜玉姝的弟弟。   八月下旬, 秋高气爽。   郭府园中有一片空地,向来是孩子们追逐嬉戏的绝佳场所。   这天上午, 秋阳和煦, 风吹枝叶飒飒作响,凉爽怡人。   园中欢声笑语不断,三个孩子各拽着一个风筝奔跑,试图把风筝放上天。   “娘!”郭烨忙活许久, 又热又累, 脸颊红扑扑,风筝却仍歪歪斜斜飞不起来,急得大喊:“快来帮帮我呀。”   “行!但得等会儿,娘先帮帮你弟弟妹妹。”   姜玉姝身穿藕色衣裳, 脂粉未施, 浑身仅佩戴一朵珠花、一对耳坠、一副玉镯,素雅干练。她正拽着一个鹞子风筝,边跑边调线,在风里跑了几圈,风筝越升越高, 逐渐稳在了高处,愉快说:“看,老鹰飞起来了!”   龙凤胎颠颠儿尾随母亲,兴奋仰望天空,欢呼雀跃。   “哈哈哈,飞起来啦,飞上天啦。”郭晓嫣激动拍手,连蹦带跳。郭炅眼睛明亮有神,踮脚扯了扯母亲的衣摆,伸手,意欲抓风筝线轴。   姜玉姝低头一看,忙举高风筝线轴,“你想自己放啊?”   “嗯。”郭炅眼巴巴的,脸颊胖嘟嘟,钦佩仰视母亲。   “不行。风太大了,你力气不够,拿不稳的,会被拽得摔倒。”姜玉姝把线轴交给丫鬟,蹲下整理孩子被风吹乱的衣服,叮嘱道:“等过几年你长大些,再尝试自己放,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小男童难掩失望,却不哭不闹,拉上胞妹,埋头追赶负责稳住风筝的丫鬟。   不远处,郭烨再度大喊:“娘!好了吗?该帮帮我了?”   “别急,来了来了!”   难得与孩子们团聚,姜玉姝兴致勃勃,顾不上擦汗,跑向长子,接过他的鲤鱼风筝,耐性十足,手把手教导儿子。   空地旁有个观景亭,厅内设有矮榻和桌椅,桌上摆着茶点。   王氏靠坐矮榻,时而闭目养神,时而观看孙子孙女玩耍,悠闲自在。   纪映茹腹部隆起,手拈绣花针,精心给未出世的孩子绣肚兜。她圆润了不少,望着活泼可爱的侄子侄女,柔声说:“二哥二嫂回来,家里热闹多了,瞧,孩子们玩得多高兴。”   “小孩子嘛,就没有不爱玩的。”王氏乐呵呵,孙子孙女欢呼经过凉亭时,忙提醒:“嗳哟,慢点儿跑,当心摔!”随即,她看着儿媳妇的肚子,期待道:“你多给阿哲生几个大胖小子,到时,家里会更热闹。”   新媳妇,头一胎,纪映茹生性怯弱,下意识摸了摸腹部,声如蚊讷答:“嗯。”   孙子永远不嫌多,即使庶出,也是郭家的子嗣。王氏叹了口气,第无数次絮叨说:“唉,弘耀去世得早,只留下煜儿一个孩子,你二嫂在生龙凤胎的时候伤了底子,大夫说她难以再怀孕,弘磊又惧内,不敢纳妾。小茹,你千万要争气,多给郭家添丁,多子多福。”   纪映茹忧愁不安,唯恐生了女儿惹婆婆不高兴,怯怯点头。   家长里短,细嚼起来大多没意思,王氏并非不明白事理,只是对次媳的芥蒂难消,并且上了年纪喜欢唠叨,聊着聊着便板起脸,严肃道:“贤惠懂事的妻子,才能旺夫、旺家运,‘妒忌’是最要不得的。”   “是,您说得对。”   王氏意有所指,淡淡道:“天底下但凡有些权势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可怜弘磊,成亲之后,莫说纳妾,连丫鬟都不敢使,堂堂将军,封号‘宣威’,却如此惧内,真是惹人笑话。传出去,也不知是谁丢脸,是谁受议论。”   又来!又开始抱怨二嫂……纪映茹停止刺绣,尴尬听婆婆絮叨,没法接腔。   几个亲信下人习以为常,低头侍立,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小茹,你不会拦着阿哲纳妾?”   女人只能拥有一个男人,男人却能三妻四妾,本就不公,哪怕夫妻感情淡薄,女人也得为孩子考虑,故正妻往往厌恶妾侍与通房。   纪映茹也不例外,她与丈夫相知相爱,成亲未满两年,怎么可能赞同丈夫纳妾?但碍于礼法和规矩,她丝毫不敢忤逆婆婆,为了显得贤惠懂事,讷讷答:“怎么会呢?母亲说得对,多子多福,一切……看他的意思,也听长辈的安排。”   “唔,好,很好,这才懂事。”   王氏满意笑了笑,话锋一转,却嘱咐:“不过,阿哲体弱多病,不能受累,享不了三妻四妾的福,所以你必须多给他生几个孩子。”   纪映茹如蒙大赦,恭顺表示:“请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这就对了,服侍丈夫,是做妻子的本分。”   “是。”   王氏歪靠矮榻,打量对自己毕恭毕敬的三儿媳,虽然满意,却又瞧不上唯唯诺诺的神态,嫌她小门小户、小家子气。   下一刻   “老祖宗,”郭煜脸色苍白,慢吞吞走进观景亭,“您和三婶聊什么呢?”   “哟,煜儿!”王氏循声扭头,“闲聊罢了。”   “怎么样?”纪映茹关切问:“你头还疼吗?”   王氏一见嫡长孙,立刻眉开眼笑,慈爱招招手,“来,这儿坐!”   郭煜朝两个长辈行了礼,才挨着祖母坐下,“睡了一觉,不怎么疼了,但有点儿晕。”   “那你出来逛什么?快回屋,多歇会儿!”   “不了,睡不着,躺下更晕,干脆起来散散步。”郭煜打了个哈欠,抬手揉太阳穴。他既是嫡长孙,又父母双亡,一贯深受祖母疼宠,也得叔叔婶婶关爱,简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远处,姜玉姝扭头瞥见了,交代奶娘照顾孩子,快步走向凉亭,远远便关切问:   “煜儿,还头疼吗?”   郭煜忙站起,躬身施礼,“多谢二婶关心,侄儿好多了。”   姜玉姝靠近端详一番,温和说:“一家人,不必拘礼。看你的脸色,有些苍白,醉酒后最好别吹风。”   “对,今天风大,你赶紧回房去!”王氏怕大孙子生病,连声催他回房休息。   郭煜摇摇头,重新坐下,亲昵挨着祖母,自幼撒娇惯了,软声说:“屋子里闷,我想透透气。”   “唉,行。”王氏妥协并吩咐:“立刻给他拿件披风来!”   “是。”下人领命,迅速离去。   姜玉姝坐在弟媳妇旁边,陪孩子玩了半天,累得满头汗,一边擦汗,一边说:“都怪你的叔叔们,带侄子赴宴,却没照顾好,让你喝醉了。”   “不,不怪叔叔们。”郭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透露:“咳,昨天午宴后,我和几个朋友闹着玩儿,悄悄弄了一坛黄酒,结果不小心喝多了。”   王氏担心端详孙子,佯怒说:“哼,一群淘气的半大小子,就知道胡闹,下不为例!”   “下次不敢了,醉酒忒难受。”郭煜懊悔莫及,“唉,如果我没喝醉,今天本该跟着叔叔们去打猎的,听说二叔箭术高超,我却不能一饱眼福,真遗憾。”   王氏并不赞同,“打猎危险,有什么好玩的?即使你没喝醉,也不许去。”   郭煜毫不畏惧,“想看看新鲜而已,叔叔们会保护我的。”   姜玉姝笑问:“知县夫人约我去郊外秋游,你叔叔们和烨儿大舅也将赴约,游山玩水,你想不想去?”   “想!”郭煜眼睛一亮,兴冲冲问:“什么时候?”   “后天。”   “好哇!”   王氏斜睨一眼次媳,皱眉说:“煜儿身体不舒服,不适合秋游,你——”   郭煜一听,飞快搂住祖母胳膊,左摇右晃,恳求道:“我只是多喝了些酒,又没生病,后天,后天肯定康复如初!整天要么待在书院,要么待在书房,实在闷得慌,求老祖宗允许,我早就想去秋游了,求您了。”   姜玉姝喝了口茶,含笑不语。   “你、你这孩子,唉,算了算了,想去就去。”   “谢谢老祖宗!”   王氏不忍宝贝孙子失望,无奈妥协,却把账算在了次媳头上,严肃吩咐:“你勾起了孩子的玩心,到时一定要照顾好他。”   姜玉姝爽快点头,“您放心,我们一大群人,欣赏秋景而已,会照顾好孩子的!最近几乎天天都有邀约,索性多带侄子外出逛逛,开阔眼界,让孩子学会应酬,顺便学些人情世故。”   郭煜感激站起,躬身说:“多谢二婶栽培!”   “你这孩子,见外了,快坐下。”   “唔,有道理。”王氏缓和脸色,“十三四岁,是应该开始学习应酬了,你们要用心教导煜儿。”   “这是自然!”   几人闲聊片刻,姜玉姝扭身,欣赏刺绣,夸道:“哎呀,好精致的绣活儿,小茹手真巧。”   纪映茹柔声细气,谦道:“闲来无事,做针线解闷,绣得不太好,红底不该配杏黄的。”   “哪里?我倒觉得颜色搭配得挺好。”   “是吗?”   “红底黄蝠,多喜庆!”妯娌俩笑着谈论刺绣。   少年对刺绣丝毫不感兴趣。郭煜听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亭子,去逗堂弟堂妹玩儿,拽着风筝跑来跑去。   王氏笑眯眯旁观孙辈们玩耍,少顷,淡淡问:“你和弘磊,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回庸州?”   姜玉姝抬头,“二十。我们在家待了半个月,估计堆积了不少公务,赶着处理。另外,表哥的孩子百日宴,得去喝喜酒。”   “急什么?衙门里除了知县,不是还有许多小官吗?公务交代他们处理,不行吗?”   姜玉姝解释道:“碍于职责职权,有些事情,旁人不能代劳,须得由知县做主。”   “你一年到头回不了两趟家,孩子们可怜呐,尤其烨儿,整天盼着母亲回家。”王氏语重心长,威严问:“如今,弘磊算是熬出头了,家计不再艰难,你是不是应该考虑辞官了?”   姜玉姝一愣,“啊?”   “我老了,小茹又怀有身孕,家务无人打理,你当了好几年官,还没过瘾吗?该辞官了,专心照顾孩子、照管家务。当将军夫人,难道不比当知县清闲吗?”   姜玉姝定定神,稍加思索,缓慢却坚定地摇头,歉意答:“眼下不能辞官。家务我会督促管事们上心,也会尽量常回家探亲。”   “为什么不能?”王氏眉头紧皱,“莫非上瘾了?舍不得那顶乌纱帽?”   纪映茹看看婆婆,又看看嫂子,插不上嘴,无措旁观。   呕心沥血经营的事业,尚未成功,岂能说放弃就放弃?姜玉姝字斟句酌,正色答:“并非舍不得乌纱帽,谁不喜欢清闲日子呢?我喜欢清闲,但刚上任不久,尚无出色政绩,又没有非辞不可的理由,突然辞官,上峰和朝廷会如何看待?我若是因为怕苦而辞官,便是辜负圣恩和朝廷信任,不配抬举,轻则遭盘问,重则受惩罚。”   王氏盯着次媳,“真的?”   “当然!”   姜玉姝无奈苦笑,“您老在都城生活了大半辈子,对官场应该有所了解,哪个官员敢随便辞官呢?此事绝非儿戏,只有年迈、重伤重病、丁忧等等,才是辞官的理由。”   “说来说去,依我看,你分明是舍不得。”   “现在确实无法辞官,请老夫人体谅。”   王氏目不转睛,笑容早已消失,脸色沉沉。   姜玉姝心平气和,顺势告知婆婆:“对了,弘磊有个想法,他打算带烨儿去庸州一趟——”   “什么?”   “不行!”   王氏震惊,不敢置信,打断并训斥:“烨儿在家里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带他出远门?该不会是你怂恿弘磊的?” 第267章 仇消恨散   怂恿, 怂恿, 时而怀疑我怂恿小叔子, 时而怀疑我怂恿丈夫!   在婆婆心目中,我难道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儿媳妇吗?   而且, 我作为母亲, 难道没有资格安排亲生孩子的生活吗?   姜玉姝生气之余, 哭笑不得,脸上笑容变淡,却不屑与婆婆争吵,克制着脾气,微笑答:“您老说笑了,弘磊又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泥团, 堂堂将军,岂会轻信怂恿?我可没有怂恿他的本事。”   “何必过谦?略相熟的人, 都知道弘磊……十分听妻子的劝。”王氏黑着脸, 咽下了“惧内”二字。   “哪里?其实他更听母亲的劝。”   “他要是愿意听劝,根本就不——”孙辈在不远处嬉戏玩耍,祖母耷拉着眼皮,勉强打住话头。   纪映茹夹在婆婆和二嫂之间,不敢打圆场,尴尬无措地捏着绣花针。   “奇怪了,弘磊为什么突然想带烨儿去庸州?”王氏疑惑不解,向来把孙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听见“带走烨儿”就着急, “孩子年纪小,哪里吃得了出远门颠簸的苦?安安稳稳待在家里,不好吗?折腾什么?”   姜玉姝历练多年,逐渐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纵不高兴也面不改色,不疾不徐答:“不止烨儿,他还想带上煜儿。”   “什么?”   王氏惊讶不悦,捂住心口喘了喘,“好端端的,究竟为什么?”   姜玉姝耐心告知:“图宁卫今年大败北犰,铲除了好些部落,残敌纷纷逃向草原深处,不出意料的话,边塞应该能太平几年,敌人老实,敌情就少,弘磊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忙碌。因此,他决定抽空教导儿子和侄子,带孩子去一趟庸州,先赴表哥儿子的百日宴,然后在图宁待一阵子,以增长孩子们的见识。照他的说法,男孩子不能整天闷在书房里,必须适当历练历练。”   “弘磊一片爱护栽培子侄的心,假如老夫人反对,等他打猎回来,我劝他打消念头,如何?”姜玉姝了解婆婆,以退为进,“您若是不赞成,他肯定会重新考虑的。”   “这……”   王氏顾及儿孙的前程,迟疑片刻,被说动了,却仍没好气,皱眉问:“煜儿确实到了历练的年纪,但烨儿才多大?现在带出去,未免太早了?”   姜玉姝笑了笑,游刃有余地应对,“我也觉得早,但弘磊认为‘玉不琢,不成器’,长辈不严格,小辈难以成才。等孩子们长大些,得安排他们上都城求学,为科考做准备,不历练历练,怎能变得稳重?为了振兴家业,趁我们有些能力,尽早下功夫栽培子侄,多带他们认识几个人。”   纪映茹赞同颔首,脱口道:“嫂子说得对。”   王氏斜瞥三儿媳,纪映茹怯怯垂首,不敢吭声了。老人思考半晌,板着脸问:“你们有栽培子侄的心,这很好,但煜儿从小养在我身边,烨儿也一直在家里,根本不习惯外头的日子。你们打算带孩子外出多久?”   “现在说不准,如无意外,年前会送他们回家的。”   “意外……”王氏的心高高悬起,“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姜玉姝正色答:“自当小心。恰巧明诚要去庸州游学,人多热闹,也能帮忙照顾孩子,您不必担忧。”   王氏脸色变了又变,再度问:“那,辞官的事儿,你意下如何?”   姜玉姝不假思索,“抱歉,眼下确实无法辞官,请老夫人体谅。”   “哼。”   正当纪映茹干着急时,幸而侄子侄女玩累了,疲惫跑进凉亭,叽叽喳喳嚷:   “好累呀。”   “好热。”   “娘,我饿了。”   “我想喝水。”   ……   纪映茹如释重负,柔声说:“跑了半天,都歇会儿,快吃午饭了。”   虽然聚少离多,但孩子天生爱亲近母亲,尤其姜玉姝一向疼爱儿女、天天变着法儿逗孩子高兴,因此,郭烨领头,龙凤胎尾随,愉快奔向母亲。   “嗳——”王氏在矮塌上,伸着手,本欲招呼孙子孙女近前,却见三个小的颠颠儿奔向次媳,刹那间,她内心很不是滋味,迅速缩手。   郭煜慢了一步,并未发现祖母不痛快,自然而然地落座矮榻,喘吁吁说:“哎哟,好渴。我刚才连续放了三个风筝,您看见了吗?”   还好,大孙子与我贴心。王氏倍感欣慰,慈爱催促长孙擦汗,笑答:“看见了,放得很好。快倒茶来!”   同在亭内,姜玉姝忙于照顾三个孩子,擦汗擦手,喂水喂糕点,亦未发觉婆婆不痛快,娘儿几个其乐融融。   夜间·卧房   初秋凉爽,风从门缝窗隙钻入,扑得烛光摇曳,纱帐轻飘。   榻上,郭弘磊敞着单衣,宽阔强壮的胸膛有好几处疤痕,搂着妻子,低声问:“母亲又说你了?当着弟媳妇和下人的面?”   “嗯……我的错。怪我,做得不够好,至今不能让婆婆满意。”丈夫一向尽力维护自己,甚至不惜得罪长辈,令她感动而满足,故偶尔被婆婆责备几句,气消便揭过,从不放在心上。   “可怜,你又受委屈了。”   “没什么,不算委屈。老夫人毕竟大家闺秀出身,即使生气也会维持仪态,几乎不说难听的话。况且,她是婆婆,我是儿媳妇,她偶尔说我几句,天经地义。”   郭弘磊一听,更是心疼,怜惜吻了吻她的发丝,歉意说:“母亲老了,她有时候不太讲理,生别人的气,却迁怒于你,请夫人多担待长辈。”   “应该的。跟老人斤斤计较,未免显得太狭隘了。”姜玉姝冷静暗忖:过几天我就要启程回庸州,难得探亲,为了琐事闹矛盾,多没意思。   郭弘磊手臂一使劲,把她的脸颊摁在自己心口,叮嘱道:“下次母亲因为孙子外出而不高兴的时候,你记得说‘一切都是弘磊的主意’,估计她便会改而骂我了。”   “哈哈哈,推脱不掉的,老夫人经常同时责怪咱们俩,同甘共苦!”   气宇轩昂的武将莞尔,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须臾,姜玉姝翻身趴在他怀里,单手托腮,幽幽叹道:“不过,有件事,还真得怪你。”   “何事?”   “老夫人培养出一个年轻有为的儿子,非常欣慰自豪,她说我是七品官、俸禄低,不如辞官,专心打理家务、相夫教子。”她抬手抚摸丈夫左额的细微疤痕,嗔道:“都怪宣威将军太出色,衬得我好没出息。”   郭弘磊挑眉,捉住她的手,粗糙指腹摩挲白皙肌肤,虎着脸说:“大乾开国至今,仅有你这一位女知县,夫人已是巾帼不让须眉了,居然还嫌自己‘没出息’?倘若你处处比我强,为夫的脸面往哪儿搁?”   “放心罢,你是骁勇善战屡立奇功的将军,我今生再如何努力,恐怕也挣不到像你的战功一样耀眼的政绩。”   谁都知道战功耀眼,同时也明白,耀眼战功十有八/九是冒险拿性命换的。   而文官,往往得靠熬,耐心攒政绩,毕竟治理地方不像打仗,官府政策再高明,短时间内也看不见成效。   姜玉姝笑盈盈,肘支在他胸膛上托腮,眸光水亮,嗓音轻柔,“文臣和武将的擢升,两者本就不一样,我不在乎官职高低,当官只为了方便实现抱负而已。”   “夫人志存高远,令我不敢懈怠,以免有朝一日被嘲笑丈夫不如妻子。”   “将军太瞧得起我了?其实——”姜玉姝停顿,蓦地察觉衣带被挑动,下意识垂首:   年轻力壮的俊朗武将,目光深邃,手掌宽大,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左手搂住她,右手食指正勾住纤细衣带,缓缓往外挑。   姜玉姝呼吸一乱,深深惧怕他的体力与精力,时常招架不住,仓促掩住衣襟,小声说:“咳,明天我要早起。”   “做什么?”   “刘夫人的女儿出阁,请我去喝喜酒。”   “唔。”   “那你还——”   “无妨,明天我陪你去。”夫妻一贯聚少离多,难得同时探亲,他忍不住一个翻身,压得她瞬间动弹不得。   随后,帐内传出亲昵打闹动静,逐渐响起喘息呻/吟声,久久未停歇。   八月下旬,秋风愈发凉爽,庄稼陆续成熟。   郭弘磊带领家人,辞别王氏,北上庸州喝喜酒,赴裴文沣长子的百日宴。   宴罢,姜玉姝等堂客围着纪映月母子,满屋的女人孩子,热热闹闹,把婴儿夸了又夸。   “满月酒没赶上,百日宴总算赶上了。”姜玉姝由衷替表哥高兴,“恭喜啊,生了个大胖小子,瞧这孩子的眼睛,多有神!我外祖母和舅母一定高兴极了。”   “可惜离得远,只得能孩子长大些,再带他回家见长辈。”纪映月如愿为丈夫生下儿子,心宽体胖,母子都白白胖胖,春风满面地招待亲友。   与此同时·宴厅   觥筹交错,喜庆喧闹声中,郭弘磊举杯,“裴兄,恭喜。”   裴文沣亦举杯,与对方碰了一下,仰脖一饮而尽。宾客众多,他喝得醉醺醺,狭长凤目含着笑意,低声感慨:“终于有了个儿子,总算堵住了长辈唠叨的嘴。否则,长辈们隔三岔五旁敲侧击,不光小月,连我也受不了了。”   郭弘磊年轻几岁,却早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同为男人,很能理解对方暗急子嗣的心情,再度举起倒满的酒杯,“恭喜!”   “谢了。”   时过境迁,两个曾经剑拔弩张吵过打过的男人,裴文沣温文尔雅,郭弘磊英挺不凡,一杯接一杯地喝,斗酒似的,在外人看来,交情格外深厚。   ——外人丝毫不知,他们一度争执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翌日·清晨   郭弘磊大醉一场,仍想骑马,姜玉姝不放心,硬是拉他进马车。   车轮辘辘,郭弘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忽然如释重负地叹气,低声说:“裴兄终于不再恨我了!”   姜玉姝腿上放着几份公文,闻言抬头,沉默出神片刻,轻声说:“真好,表哥过得幸福美满,我才安心。”   “我也是。”   车内寂静半晌,郭弘磊睁开眼睛,扭头问:“怎么?还没琢磨明白吗?”   姜玉姝定定神,苦恼答:“倒是看明白了,却怕自己办不到。朝廷考察官员,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从德、能、功等方面考起,仔细一算,要考十几项呢,很严格。”   “我上任已满一年,马上要小考了,真怕被评为‘不称职’。到时,不用婆婆劝、不用自己辞,恐怕朝廷就干脆利落把我开除了。” 第268章 债主临门   “你害怕考察啊?”   姜玉姝颔首, 低着头, 认真研读公文,喃喃答:“没经历过,我没经验, 心里没底自然害怕。万一被评个‘不称职’,就糟糕了。”   “夫人多虑了。”   郭弘磊莞尔, 从她腿上拿起一份公文,粗略扫视,宽慰道:“前任图宁知县,孙捷孙大人, 远远不如你恪尽职守,他那么怠惰, 任期内都能顺利通过考核,甚至任满三年便如愿调往富庶地方。你比他能干多了,堪称称职,有什么好害怕的?”   在他心目中, 夫人能干极了,已经能干到丈夫被亲友调侃“娶了个母老虎”、“惧内”的地步。   “多谢宽慰, 将军过奖啦。”   姜玉姝低头太久,脖子酸, 闭着眼睛后靠椅背, 反手揉捏后颈,透露道:“其实,孙大人并不怠惰。据我了解, 孙大人虽然不太重视‘农桑、狱讼、人口’等等,但他擅长打点关系和谋政绩啊。听说,他在任时,不知送出去多少名贵药材,交游广阔,连你们的指挥使宋将军,都逐渐与之成为朋友,进而,官府与军队联手开挖运河,最终,运河变成耀眼政绩,知县才能顺利调去富庶地方。”   “论应酬打点的能力,我远不如他。”   郭弘磊淡淡道:“钻营取巧,在官场上算是一种本事,但不足称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孙大人一心筹划调离,任期内压根没办成几件实事,一有机会就溜了,不配当百姓的‘父母官’。”   姜玉姝扭动了一下脖子,麻利收拾公文,感慨说:“想必因为地头蛇势力强大,下属贪污受贿损公肥私,搅得衙门乌烟瘴气,他又与荆教谕不和,焦头烂额,干脆一走了之。”   “懦夫行为。”郭弘磊抬手,握住她的后颈,力道适中地揉捏。   后颈被揉得一阵酸痛,旋即,紧绷身体逐渐放松。   姜玉姝“嘶”了一声,整个人摇晃,眯起眼睛笑了笑,由衷庆幸,“幸好,如今衙门的风气清正多了,彻底铲除贪吏污役,我才安心,省得总是提心吊胆。”   “孙捷胆小,你却是太大胆了。”郭弘磊虎着脸,眼里却饱含欣赏纵容之意。   姜玉姝顺着他揉捏的力道左摇右晃,慢吞吞说:“我是尽本分惩治罪犯而已。否则,地头蛇得意洋洋,知县倒忍气吞声,像什么话?既窝囊,又惹人耻笑。”   “算了,只要你别以身犯险,我就不反对。”   片刻后,他索性拽得她趴在自己腿上,撩开发丝,方便揉捏其细白后颈。   车轮辘辘,天气凉爽宜人,姜玉姝惬意趴在他腿上,被按得昏昏欲睡。   宣威将军心甘情愿充当垫子,手掌缓缓抚摸纤瘦脊背,停在柔软腰肢处,耳语叹息,“一直胖不起来,劲儿全拿去长胆子了?”   正当即将入眠时,她突然想起一件家务事,纤长睫毛急促扑闪几下,懒洋洋问:“哎,四弟的亲事和前程,你怎么看?”   郭弘磊脸色一变,顿感烦恼,“屡劝不改,打骂也不管用,只能随他了。我若是继续劝‘动家法’,母亲该生气了。”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弘轩铁了心从商,拦不住,由他闯一闯呗,兴许碰壁就会回头。至于亲事,老夫人已经相定了刘知县的侄女,知书达理,清秀贤惠,她家表示不介意外室或私生子。”   “听说刘姑娘年纪偏大?”   “二十三岁,我觉得正年轻。她给她母亲守孝,耽误了青春,不然八成不会选择嫁给弘轩。”   “唉,老四私德有亏,没资格挑剔了。他简直自作自受!估计将来,还有他受的。”   姜玉姝舒舒服服趴着,劝道:“行啦,消消气,莫说亲弟弟,即使亲儿子长大后不听劝,咱们也没办法。”   郭弘磊挑眉,恨铁不成钢,“哼,如果是儿子任性胡闹,我的顾忌就少多了,索性打断孽障的腿,宁愿养他一辈子,也不能放任其恣意妄为。”   “责骂可以,但不能打断腿!”   “夫人可曾听说过‘慈母多败儿’?”   她立刻掐他胳膊一下,嗔道:“除非犯了严重错误,否则不许随便打孩子。”   “我何时‘随便打孩子’了?哪里舍得?”郭弘磊也掐她一下,掐的却不是胳膊。   “嘶~”姜玉姝下意识蜷缩,急忙趴好,双手护住自己,“你这人,专挑地方掐,疼啊!”   “掐疼了?起来,我看看。”   “别闹!当心被车外人听见,笑话咱们。”   “奇了,究竟谁先动手的?我只是接招罢了,奉陪到底。”   “乖乖坐好,你让我掐回来,就算扯平!”   “哼。”他轻而易举困住她,戏谑欣赏对方徒劳挣扎的模样,威严问:“服不服?认输就饶了你。”   “不、不服!”   ……   两人推搡打闹一阵,第无数次以郭弘磊牢牢制住她而告终,亲昵相拥,恩爱如初。   “正是看见老四接二连三的荒唐举动,我才决定带儿子和侄子来一趟庸州,趁这两年较空闲,严格管教管教孩子,避免他们染上恶习,气咱们。”   姜玉姝大为赞同,“好主意!”   数日后·图宁县衙   车马尚未停下,门房远远便认出郭弘磊,瞬间满脸堆笑,飞奔相迎。   “哟,快看,知县回来了!”   “郭校尉也来了,赶紧禀告县丞他们。”   “你怎么还叫‘校尉’呢?该改口叫‘将军’了。”   “是是,瞧我,叫习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   门房几个衙役殷勤迎接,争相行礼,七嘴八舌道:“大人,您回来啦,一路辛苦,慢些。”   “小的给大人请安。”   “郭将军!”   “恭喜将军,又升了。”   ……   郭弘磊下马,家运坎坷饱经磨难,早已练就了宠辱不惊的心性。他朝众人一颔首,昂首阔步往后走,搀妻子下车。   姜玉姝站定,斜掠被秋风吹乱的发丝,心系公务,第一句话便问:“我回家探亲期间,衙门没出什么大事?”   门房消息灵通,使劲摇头,“您放心,没出什么大事!”   “这就好。”   郭弘磊脚步不停,走向第二辆马车,见侄子已经自行下车,便抱下长子,紧接着,走向第三辆马车,温和问:“明诚,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姜明诚从小埋头苦读,乃文弱书生,秋夜里着凉,鼻塞声哑,已服药数日,尴尬道:“唉,大大小小都扛得住,只有我生病,真是惭愧。”   郭弘磊拍拍小舅子肩膀,叮嘱道:“惭愧什么?你尚未适应边塞天气而已,走,先到后衙休息。县衙人多热闹,若是影响你读书,我家在城北有个小别院,那儿十分清静,你千万别客气,遇见麻烦尽管提出来。”   “好,多谢姐夫。”郎舅俩有说有笑,并肩走向通往后衙的角门。   “这儿就是图宁呀?”郭烨脚一沾地,揉揉眼睛,好奇环顾四周,拉着堂兄走向母亲,“娘!”   姜玉姝扭头一看,招招手,“刚睡醒啊?”   “嗯。”郭烨拉着堂兄,兴奋观察周围。   顷刻间,县丞带领几个小吏疾步赶出来迎接,行礼并问候,毕恭毕敬。   姜玉姝含笑引见:“这是犬子,这是舍侄,那位是舍弟明诚。”   姜明诚上前,以晚辈的身份朝县丞行礼,文质彬彬。   “嗳呀,不敢,不敢当。”黄一淳立即还礼,丝毫不敢怠慢侍郎之子,“姜公子,请,请进。”   小厮忙碌搬运行李,郭弘磊朗声招呼:“走。”   一大群人涌向后衙,热闹寒暄,衙役和小吏忙前忙后,使出浑身解数套近乎。不仅衙门中人,绅商听见消息,有所求者更是千方百计接近,试图趁机攀些交情。   于是,姜明诚便在后衙住下了,或钻研学问,或与新任教谕等人探讨学问,或去县学待几天,还在姐夫教导下练习骑射,日子过得充实而愉快。   一晃眼,十月中旬。   深秋时节,风萧瑟,天气越来越冷,漫山遍野黄叶飘零,图宁各镇各村忙于收割庄稼,披星戴月,生怕粮食被霜雪糟蹋了。   这天上午,姜玉姝率领一干下属,巡察粮食作坊。   作坊宽敞整洁,第一批雇工埋头干活,个个卖力,一捆捆扎好的粉条堆在斗车里,堆得冒尖,流水一般运往仓库。   姜玉姝拿起一捆,掂掂分量,凑近闻了闻,又掰了一小段,试探硬度,满意说:“很好,越做越齐整了!”   “今秋收成不错,待税粮收上来,一堆积,恐怕年前也忙不完。”黄一淳也掰了一小段,直接放进嘴里咀嚼,“到时,冰天雪地,制粉需要灶火,柴禾是个问题。”   姜玉姝叹了口气,“是啊。图宁少山林多草原,用炭制粉是不可能的,太奢侈,需要动用大批人手收集柴禾。”   “不过,看在上月顺利用土豆和干粮换了一批铁器的份上,值得花费精力!”   姜玉姝不禁笑起来,“滁节知县够爽快的,几乎没还价,就成交了。”   众小吏乐呵呵说:“咱们厚道,开价公道,自然用不着还价。”   “滁节得天独厚,有好几个铁矿,想从图宁学本领,理应交点儿束脩”   “有得必有失,滁节有铁矿,却土壤贫瘠,听说今年歉收得厉害。”   “哈哈,还是咱们图宁好!地方辽阔,土壤肥沃,按照目前的情况推算,只要不起战乱,用不了几年,老百姓就能衣食无忧了。”   “但愿如此。”   官吏边走边商谈,作坊管事们恭谨引领,一行人走走停停,巡察作坊内外。   下一刻,两名衙役突然快步靠近,低头禀告:“大人,灵埔知县和安陕知县,前来、前来……拜访。”   “他们已经上衙门去了,您看该怎么办?”   姜玉姝停下脚步,定睛打量衙役,纳闷问:“拜访就拜访,你们做什么一副惶恐慌张模样?”   众小吏面面相觑,或皱眉或撇嘴,窃窃议论。   黄一淳近前,小声提醒:“大人莫非忘了?灵埔是图宁最大的债主,欠安陕的也不少。”   “从前艰难时,两三任知县曾经向邻县借过财物,可谓负债累累。因此,除非兵荒马乱,否则每年年底,几个债主都会轮流上门……催债。”   哦,债主!姜玉姝恍然,猛一拍额头,尴尬坦言:“咳,不是我手里欠下的,忙忙碌碌,居然给忘了。”   “欠了太多,衙门一时半刻还不上,最久的一笔欠了十几年,债主恐怕没什么好脸色。”债主登门,县丞愁眉不展,耳语提议:   “要不您干脆学前任孙大人、出城躲一躲?” 第269章 债多不愁   “躲债?”姜玉姝愕然。   黄一淳尴尬点头, 透露道:“前两年,孙知县在任的时候,几个债主年年轮流上门催债, 起初还算客气, 但图宁底子薄, 短时间内无力还债, 拖来拖去, 债主不高兴了,催得紧, 孙大人十分头疼,曾经发生过小小口角。所以,孙大人后来干脆避而不见,出城待几天, 对方见不到知县,自然会离开的。”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般躲法, 不妥。”姜玉姝万万没料到, 自己竟有被债主上门催债的一天!   “咳, 您有所不知, 灵埔的古知县, 心直口快,脾气较急躁,听说, 他着急的时候,连知府的话都敢驳。”   姜玉姝会意,小声问:“听起来,就是他跟孙大人闹过不愉快?”   “没错。不瞒您说,下官当年在场,几位知县吵了一架,唉,场面难堪,不欢而散。”   县丞一片善意,推心置腹地宽慰:“横竖不是您做主欠下的债,咱们又没有说不还,等有能力了,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其余小吏纷纷点头,附和说:“对!图宁从无赖账之意,只是暂时拮据罢了。”   “同为地方官府,好歹体谅些嘛,催什么催?县衙还能搬走不成?”   “是啊,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   由于是陈年旧债,官吏大多认为不是自己的责任,内心理直气壮,甚至流露忿忿之色。   姜玉姝皱眉,沉思片刻,果断一挥手,叹道:“算啦,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得商量着解决债务。走,回衙门,会一会两位债主!”   “啊?”   “这……”   姜玉姝打定主意,雷厉风行往外走,“走!”   “是。”众下属只能跟随,一行人匆匆返回县衙。   晌午·县衙   姜玉姝官袍笔挺,脚下生风,带着笑意,快步迈进客厅,定睛一望:   灵埔知县和安陕知县端坐,几名随从侍立,等候已久,枯等喝了几轮茶,心情自然高兴不起来。   其中,灵埔知县年逾不惑,个头高大,方脸浓眉,嘴周蓄一圈短须,须发粗硬浓黑,照面一打眼神一碰,便知其非斯文之人。   安陕知县五十开外,鬓发斑白,倒是笑眯眯,一副和蔼模样。   她定定神,含笑拱手,歉意解释道:“古大人、胡大人,幸会!实在抱歉,我今天碰巧外出办事,让二位久等了,失礼之处,贵客莫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对方是年轻有礼的女人。两名专程讨债的知县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还了一礼。   “姜大人,幸会。”安陕知县和和气气,笑意却未达眼底,慢条斯理问:“该说‘抱歉’的是我们,贸然打扰,恐怕打乱你的行程了?”   “无妨。”   灵埔知县打量鬓角冒汗的女官,“幸会。”   姜玉姝一边擦汗,一边招呼,“坐,二位快请坐!”   三名知县落座,小吏迅速奉上新沏的热茶。少顷,黄一淳赶到,简单见礼后,坐在了自家知县下手。   “黄县丞,久违了。”灵埔知县似笑非笑,感慨问:“前几年,孙知县在任的时候,他是大忙人,几次叫我们白跑一趟,幸得黄县丞招待,方有茶水解渴。你最近还好?”   黄一淳顿感尴尬,不知该如何接腔,干笑答:“多谢古大人关心,托您的福,下官还好,还好。”   这位古大人,分明话里有话……姜玉姝若无其事,顺势邀请:“原来古大人和黄县丞是老朋友啊,二位难得来图宁一趟,不嫌弃的话,尽管多住几天,朋友之间叙叙旧!”   “既如此,我们就不客气了。”催债数年,至今未能收回一文钱,灵埔知县难免气愤,倘若面对孙捷,债主实在给不了好脸色——但孙捷如愿调走了,居然换成个女人接任!他并非怜香惜玉,而是缺乏跟女同僚打交道的经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路途遥远,我和胡大人不得不打搅两天,事情一办完,立刻离开,绝不多给你添麻烦。”   “略尽地主之谊罢了,不麻烦。”   办事情?催债吗?眼下是不可能还债的,衙门没钱。   姜玉姝暗暗头疼,含笑说:“去年,我刚上任时,本打算拜访拜访邻居,趁机向诸位前辈取经、学习如何管理地方,谁知接二连三被公务绊住了脚,拖到如今,竟是二位前辈先来做客,真是不应该。”   “哪里?姜大人太谦虚了,同为知县,我可不敢充当甚么‘前辈’。”不知不觉间,灵埔知县左臂搭着椅子扶手,歪靠椅背,坐姿大马金刀,即便明知对方是侍郎千金、将军之妻,也觉得不耐烦,赔不出笑脸。   安陕知县喝了口茶,不疾不徐,夸道:“这趟来,一路所见所闻,发现图宁变化不小,街市已有繁华之象,想必过两年便富裕强大了。而且,今年的考核,纪知府亲口称赞你‘治县有方’,足以证明姜大人能力出众呐。”   姜玉姝被戴了高帽子,却毫无洋洋自得之意,反而悬起心,谦道:“胡大人过奖了。二位才是连年被评为‘称职’的父母官,我自愧不如。”   “你不也被评为‘称职’了吗?”   “侥幸,侥幸而已。”   下一刻,令她悬着心的情况来了!   灵埔知县觉得客套够了,开门见山,直白说:“其实,我去年年底就想来‘做客’了,考虑到新官上任诸事繁忙,故没来打扰。一晃眼,如今又是年底,姜大人,关于图宁欠灵埔的债,不知你是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我初时琢磨过,但忙着忙着就忘在脑后了,今天才开始认真考虑。   姜玉姝深吸口气,倍感棘手,字斟句酌,恳切答:“正如古大人所言,我上任一年多,才刚摸清楚情况,发现图宁的底子非常薄,衙门眼下拮据,空有还债的心,却拿不出银子。”语毕,顿了顿,她补充:“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唉,实在对不住,还请二位宽限些日子。”   黄一淳附和说:“图宁向来不富庶,二位大人是清楚的,请放心,我们知县说话算数,一有能力,马上还钱!”   “宽限?”   灵埔知县笑容消失,忍不住质问:“宽限宽限,今年推明年,明年继续推,足足宽限十几年了!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们——”他克制着脾气,目不转睛地问:“这样,姜大人,你定个日子,如何?”   姜玉姝不由得尴尬,窘迫扶了扶纱帽,“咳,现在……说不准啊,请古大人再耐心等等。”   “边塞贫困,少有地方不拮据,唉,坦白说,我们正是因为拮据,被逼无奈,才来催一催。”安陕知县语气温和,眼神却强硬,缓缓道:“当然,债务仅是官府之间的,我们丝毫没有为难姜大人的意思,公事公办,请你理解。”   “我明白,我们理解。”   接任的同时,接了债务。姜玉姝责无旁贷,不得不打起精神,诚恳表示:“但目前,图宁确实艰难,我是最不喜欢欠债的,可没办法,只能先欠着,等有能力了,一定还!”   黄一淳在旁帮腔,“官府之间的债务,我们不会赖,也赖不了。拮据无奈之处,请二位大人谅解。”   两个债主不约而同叹气,对视一眼,灵埔知县问:“听说,图宁年中斩了一批贪吏,官府抄得一大笔赃银,对?”   姜玉姝一怔,严肃答:“对,铲除了几个贪吏,但官府并未抄得多少赃银。”   “而且,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黄一淳讷讷补充道:“图宁与北犰接壤,朝廷规定,城墙需要比别的县厚三尺,光这一项的花销,就大得叫人头疼。”   姜玉姝接腔叹息,“是啊,东拼西凑,才勉强把被敌兵毁坏的城墙修补好了。很抱歉,让二位白跑一趟,我现在无法承诺还债的具体日期,但我可以承诺:等将来有能力了,优先还灵埔和安陕的!”   谈来谈去,总而言之,两个字:没钱。   良久,债主再度叹气,灵埔知县沉声说:“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若是再追问,估计会显得咄咄逼人。既如此,希望姜大人信守承诺,代表图宁,尽快把灵埔的债还了。”   “这是当然,应该的!”姜玉姝郑重其事。   安陕知县皱了皱眉,见债务事宜没法往下谈,便话锋一转,颇感兴趣地问:“听说,你们正在试行种桑养蚕,可有此事?”   唉,终于勉强应付过去了。姜玉姝悄悄松口气,笑答:“确有此事,”   “结果怎么样?”   “不清楚,至少要等明年开春才知道。”   灵埔知县下意识问:“为什么?”   她简略答:“目前种了些桑树,长势一般,图宁冬季漫长,怕就怕桑树无法越冬。”   “哦。”两个债主恍然颔首,异口同声问:“我们可否参观参观?”   姜玉姝爽快答:“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二位感兴趣,什么时候有空,提前跟黄县丞说一声即可,他会安排。”   解决了催债麻烦,黄一淳乐呵呵,“不远,马车小半天功夫就能到郊外的桑山。”   “好!”   “唉,大老远来一趟,瞧个新鲜,也算不虚此行了。”   姜玉姝吩咐道:“晌午了,午饭准备好了吗?今儿有贵客,切莫怠慢。”   “您放心,下官一回到衙门就交代下去了。”   “嗯,很好。”   于是,三天内,知县和县丞一搭一档,热情招待债主,不仅把债务延后,甚至又赊得一批矿料。   灵埔知县鬼使神差,莫名答应了,冷静后不好意思反悔,暗中懊恼自责。他皱眉,屈指敲击桌面,催促道:“姜大人,请签字,盖章。”   “哦,好!”债多不愁,姜玉姝咬咬牙,签下了借条。   安陕知县笑眯眯,“犹豫半晌,我还以为你们都后悔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灵埔知县粗声粗气。   “后悔什么?我们不知多感谢古大人。”她冷静道:“粮食作坊需要明矾,偏偏图宁没有,只能从外地买……咳,赊。”   “等着,最迟明年三月底,先运一批来给你应急。”债主慎重收好借条,提醒道:“你们图宁,又欠了我们灵埔一笔债。”   姜玉姝咬咬牙,“放心,限期一年半,一定还清!”   十一月初,小雪纷飞,边塞寒冬来临。   夜间·卧房   “吱嘎”一声,姜玉姝推门而入,随即反手关门,掩嘴打了个哈欠。   “孩子睡了?”   “嗯。烨儿这两个月晚上都是跟着我,他习惯了,突然跟回奶娘,不太高兴。”   郭弘磊正在研读兵书,威严说:“不高兴也不准留下。我难得有空,白天陪他玩,晚上还哄他睡?咱俩压根没有聊天的功夫了。”   姜玉姝忍俊不禁,“我们答应过老夫人的,年前得把两个孩子送回家,四弟下个月成亲,好仓促啊,到时你有没有空?”   “有。”胞弟成亲,没空也要挤出空来。   “可是我没空。唉,年底事情太多了,脱不开身。”   “公务要紧,我回去即可。你们妯娌有的是机会相处。”   姜玉姝脱了披风,“你千万多替我解释几句。”   “知道!”郭弘磊合上兵书,抬手一指,“三弟媳妇给你写信了。”   “哦?”她一愣,从桌上拿起信,诧异问:“小茹为什么给我写信?”   郭弘磊也纳闷,“这个难猜,你看看。”   姜玉姝便拆了信,踱至灯台旁,一目十行,猛地睁大眼睛,脱口“啊”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打卡,滴~ 第270章 始乱终弃   “怎么?三弟媳妇信上说了什么?”   郭弘磊起身,把兵书放回书架, 靠近关切问:“难道家里出事了?”   姜玉姝迅速看完信, 凝重告知:“嗯, 出事了。三弟旧病复发, 病情严重,需要上等重瓣雪莲作为药引,家里的用完了, 所以小茹托我买药。她说,急等着用。”   “病情严重?”   “奇怪, 阿哲病重,如此大事,为什么是三弟媳妇写信来告诉?家里其他人怎么没吭声?”郭弘磊皱眉, 霎时担忧且疑惑。   “确实有些奇怪,但消息不会假, 我认得小茹的笔迹。依我猜, 阿哲应该不至于‘病重’, 如果真病重,家里不可能瞒着咱们。小茹说家里还有雪莲,不过仅剩下普通的,药力不够。”姜玉姝叹了口气,干脆把信递给他,“你看看,看完就明白了。”   “唔?”郭弘磊迟疑一刹那,并未立刻伸手接。   “看, 小茹没写别的,只是求助。”   郭弘磊这才接过,定睛扫视一遍,阅毕,沉下脸怒道:“老四实在不让人省心!惹了麻烦,却没有善后的能力,连累兄长,倘若阿哲——”他停顿,“三弟这次发病,全是老四害的!我早就说了,那个花魁,绝非安分懂事之人,果然,她开始滋事闹腾了。”   “阿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郭家饶不了她!”   “唉,先别管花魁,当务之急是买药。我立刻安排,叫人多买些上等重瓣雪莲,尽快送回家给阿哲治病。”   郭弘磊放下信,“你歇着,我——”   “药材我比你熟,我去安排。”姜玉姝推他坐下,匆匆往外走,决定吩咐管事连夜搜罗药材。   郭弘磊颔首,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定定神,严肃细看弟媳妇的来信。   与此同时·赫钦   北风呼啸,雪花翻飞,冬夜寒意刺骨。   卧房内,风挤进虚掩的门,摧得烛光摇晃,满室黑影森森。   郭弘轩黑着脸,烦躁扒拉头发,难掩气愤,俯视质问:“简直胡闹!雨夹雪的天气,你居然当街拦截我三哥的马车?他天生体弱多病,患有心疾,最忌生气动怒、受寒受累,你害得他旧病复发了,知道吗?”   “我、我——”   “咱们之间的事儿,你拉着三哥瞎打听什么?大庭广众,哭哭啼啼,不觉得丢脸吗?”   田素素满腹怨言,哭肿了眼睛,惶恐无措,忐忑问:“三公子现在怎么样?痊愈了吗?”   “痊愈?”郭弘轩十分没好气,焦头烂额,忧心忡忡,“心疾无法治愈,父亲一度请遍都城名医,连御医也没辙,大夫们都叮嘱小心保养、多活一年是一年。他近几年没大犯过病,结果被你一闹,旧病复发了,卧床不起,唉!”   “母亲很生气,连骂带打,三嫂虽然没说什么,但必定怪罪于我,如果二哥知道,我肯定逃不了一顿责备。”   “素素,你为何变得如此不懂事?”   我变了?难道你没变?你分明故意冷落我,见异思迁,该不会始乱终弃?   田素素委屈乃至憋屈,忍气吞声,“弘轩,你消消气,对不起,我错了。那天,我误以为马车里是你,一时冲动才拦截,绝非故意——”   郭弘轩面无表情,打断问:“你怎么知道那是郭府马车?谁告诉你的?莫非……你派人跟踪我?”   “不,不是的。你忘啦?你曾经几次坐车来看我,我见过,就记住了。”她矢口否认,事实上,的确暗查了对方行踪。   田素素坐着,泪流不止,仰望视为终身依靠的男人,双手捧着隆起的腹部,昔日柔媚明艳动人的花魁,孕后明显发胖,哽咽说:“那天街上偶遇,我没有其它意思,只是想见见你,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害怕,怕你娶妻之后,就不管我和孩子了。”   郭弘轩原地转了个圈,烦恼不堪,“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言出必行,我既答应照顾你和孩子,就一定会做到,你能不能别整天胡思乱想?”   田素素闯了祸,不敢辩解,哭着点头。   “亲事是母亲的命令,万事俱备,只待下个月成亲,我不敢不遵从。为了你,我不知挨了家里多少骂、多少打,膝盖骨差点儿跪碎了,才求得长辈默许,否则,你恐怕不能安安稳稳地养胎。”郭弘轩盯着憔悴浮肿的女人,眉头紧皱,爱意已不像初时浓烈。   相识已久,热情消退,两人屡次闹不快,她越是哭闹,他越是不耐烦,逐渐厌倦仗着身孕要求诸多的女人。   但情郎即将成亲,新娘却不是自己,女人如何能冷静?   田素素无名无分,身怀六甲,纵精明,也不禁患得患失,焦虑嫉妒之下,使出浑身解数,试图牢牢攥住情郎的心。她仰脸,泪痕斑驳,痴痴说:“四爷待素素的好,素素铭记于心,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甘愿服侍你一辈子。你快成亲了,我真替你高兴,想必刘姑娘比我这种人强一百倍,她才配当你的妻子。”   郭弘轩端详泪眼婆娑的孕妇,疲惫叹气,软声嘱咐:“你是你,刘姑娘是刘姑娘,没必要比较,只要愿意跟着我,我统统照顾到底。素素,你有孕在身,不要哭了,保重身体,才能生下健康的孩子,明白吗?”   “嗯。”   “我不是不想探望,而是亲事在即,一则忙于筹备喜事,二则家里不允许我经常找你。毕竟……刘姑娘是知县的侄女,她快过门了,节骨眼上,咱们暂时少见面,给刘家面子,也免得母亲生气。”   “好,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你专心养胎,寒冬大雪,少上街逛。”   田素素暗中握拳,尖利指甲深刺掌心,一阵阵嫉恨,脸色苍白,眸光转了转,柔弱无助地说:“哪儿有力气逛街呀?唉,孩子月份越来越大了,行动越来越不方便,我昨天险些摔一跤。”   “啊?怎么那么不小心!”   郭弘轩一愣,终于流露关切神色,忙问:“孩子没事?哼,你的丫鬟怎么伺候的?”   “幸而没事。我这儿只有一个丫鬟、两个婆子,她们算是勤快了,从早忙到晚,活儿多,忙不过来,不能怪下人。”   郭弘轩不蠢,听完便安慰:“我的疏忽,委屈你了,过几天多拨个下人来照顾你!”   田素素顺势试探,“你在秦州买的丫头莲儿,原说给我使,没两天却带走了,一走几个月。我挺喜欢听她聊秦州风俗人情,不如叫她来,陪我聊天,解解闷。”   其实,郭弘轩已经悄悄把杨莲儿收为通房。他瞬间不自在,随即镇定,哄道:“莲儿正在我家当丫鬟,上了奴册的,不能随便调派,我、我另外给你挑一个,保证挑个勤恳老实的!”   田素素见状,岂有不明白的?   杨莲儿,狐媚贱蹄子,果然勾引了我的男人!   一个即将成为情郎正妻的刘姑娘,一个不安分的丫鬟,令她深恶痛绝,几乎咬碎牙齿,表面却千依百顺,“好,那我就等着了。”   交谈不久,郭弘轩利索穿上披风,歉意说:“时候不早,你该歇息了,我得回家了。”   “这么急?”   “还不是怪你?三哥病着,我不能在外头过夜。”郭弘轩皱皱眉,不由自主地暗忖:即使三哥痊愈了,我也不想过夜,避免你又趁机哭哭啼啼。   田素素理亏,不敢拦,起身说:“好,我送——”   “不,不用送!你赶紧睡。”语毕,郭弘轩拢了拢披风,大踏步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田素素目送情郎的背影消失,站立许久,脸上的笑容和柔顺荡然无存。   突然,她抬起手臂,猛地一划,把桌上茶盘狠狠扫到地上,瓷器“当当啷啷~”碎裂,寂静冬夜里,脆响声格外刺耳。   昔日的花魁,咬牙切齿,眼里饱含恨意。   此时此刻·郭府   “咳,咳咳咳。”   郭弘哲独自一人,病得昏昏沉沉,唇微紫,咳嗽不止。   “夫君?”纪映茹落座榻沿,啜泣俯身,担忧观察丈夫的气色。   郭弘哲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小茹?”他清醒便大惊,立即催促:“你怎么来了?我病着,你有孕在身,不该靠近的,当心病咳、咳咳咳——别哭,我没事,老毛病罢了,你赶紧走,回房歇息去。”   “嘘,小声点儿。”   纪映茹哽咽说:“我偷偷来的,怕母亲知道了不高兴。几天没见面,我不放心,想看看你好些了没有。”   “放心,我好多了。”郭弘哲拿起帕子蒙住口鼻,虚弱挥手,指甲颜色泛紫,“听话,离我远些,你可千万不能生病。”   夫妻恩爱,丈夫病倒,纪映茹既心疼,又惴惴不安,没动弹,小声告知:“你发病的当晚,我就给二嫂写信了,请她买些上等的重瓣雪莲,给你服用试试,但愿能药到病除。”   “什么?”   郭弘哲一呆,旋即心暖而感动,“母亲不是说家里还有雪莲吗?”   “方大夫说,重瓣的药效比普通雪莲强,既然有好的,为什么要用差的?”纪映茹生性怯弱,平日丝毫不敢忤逆婆婆,于此事却异常勇敢,“总之,信已经送去图宁了,相信嫂子一定会帮我们的!即使惹婆婆不高兴,也不怕,顶多、顶多挨几句骂。”   “无妨,明天告诉母亲是我写的信,她就不会怪你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怕!”   纪映茹擦擦泪,忍不住抱怨:“弘轩到底为什么要养外室?那个花魁,实在太不知羞耻了,怀着私生子,竟敢招摇过市,当街拦截你的马车,她的委屈烦难,应该找弘轩哭去呀,明知拦错了车,还哭哭啼啼,害得你大冬天淋雨,病成这样。”   “四弟玩心重,做事经常不顾后果,依我看,他现在已经后悔了,可惜后悔莫及。但愿他成亲后收一收玩心,踏踏实实过日子。”   郭弘哲抬手,想安抚摸摸妻子的脸,却仓促缩回,唯恐连累她生病。   “我真希望二哥二嫂回家,认真教训、教一教弘轩。”   郭弘哲忍俊不禁,“老四下个月成亲,二哥会尽量咳咳、赶回来的。”   纪映茹气呼呼,恨不能立马看见兄长教训小弟的场面。   一晃眼,小年了。   隆冬腊月,滴水成冰,凛冽狂风席卷鹅毛大雪横扫边塞,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积雪阻路。   礼尚往来,姜玉姝冒雪出城,亲自给图宁卫指挥使送年礼,顺路巡察桑山与蚕室。   桑山脚下,一行人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   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戴着皮手套的指间捏着一支干枯桑枝,审视半晌,失望叹气,凝重说:“这座山上的桑树,全部被冻死了。”   “莫说越冬,还没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撑不住了。”   “辛辛苦苦一整年,心血白费了。” 第271章 春季生机   “唉, 怎么就全冻死了呢?”   “桑树啊桑树, 在西苍明明能冬枯春荣, 略往北挪, 在庸州就无法扎根吗?”   雪风如刀,寒冷入骨,风刮在脸上,肌肤生疼。   姜玉姝心疼之余,不由得长吁短叹,口鼻蒙帕, 脸上毫无笑意。   “姐姐小心,慢点儿。”外人不方便凑近,只有姜明诚偶尔搀扶一把。他整天待在书房里用功, 专程外出透气放松。   “嗯,山路不平坦, 你也要当心。”她强打起精神, 被凛冽寒风激得鼻腔喉咙难受。   附近几座山, 被寄予厚望的桑树,悉数枯死,姜玉姝受了打击, 难掩失望,丢掉枯萎的桑枝,拢了拢披风,叹道:“各位,桑蚕业在图宁, 可能行不通啊。”   姜明诚与衙门胥吏、若干富商一道,簇拥知县,宽慰道:“姐姐莫灰心,等明年春天,不妨再种一些试试,但愿皇天不负苦心人。”   其余人七嘴八舌说:“咱们头一回种,难免出岔子,明年再试试!”   “下次可要谨慎点儿了。”   “莫非这一片的水土不适合种桑树?”   “不无可能。”   “莫非得换个地方栽树?”   ……   以梅家和文家为首的富商财力雄厚,均裹着貂皮大氅,虽然心疼头疼,幸而初次尝试投入得少,不至于无力承担损失。   皇商家族子弟文一斋,恭谨表示:“陌生行当,不太可能一蹴而就,好事多磨嘛,草民明年还想试试。”   梅天富体胖,又穿得多,臃肿笨拙,被家丁一左一右地搀扶,呼哧呼哧,气喘如牛,艰难尾随同伴,满不在乎嚷道:“我们今年只种了几千棵,损失尚可承受,原本也没想着一蹴而就,枯死就枯死呗,明年换其它树种试一试!”   姜玉姝使劲眨眨眼睛,眨掉落在睫毛上的雪,不甘心就此放弃,振作高声道:“对!失败一次而已,暂时别灰心,明年再试!”她率先返回桑山村,边走边盘算:   “桑树在赫钦能顺利越冬,在图宁却不一定了。大家刚才说得有理,,可能树种不合适,也可能水土不合适,明年挑一处山谷矮坡,少种些试试。”顿了顿,她无奈说:“如果明年仍不成功,就只能放弃了,避免遭受巨大损失。”   众人纷纷赞同,顶着北风,慢慢返回村庄歇脚。   横竖不是自家的损失,小吏们惋惜而非心疼;富商今年并未专注桑蚕,而是以屯田为主,久经商道,损失一批桑树,心疼劲儿过了便看开了。   因此,姜玉姝成了最心疼桑树僵死的人。   毕竟是知县一力主张,败了,莫说面子挂不住,心里也难受。   她掩下失望和郁闷,从积雪里拔/出靴子,笑说:“大家辛苦一整年,除夕在即,都先把公事放一放,回去好好儿陪陪家人,老规矩,一切公务等过完元宵,再从长计议。”   “是。”年底了,终于可以休息大半个月,小吏衙役欢天喜地,返回县衙后论功行赏,人人皆领到了年礼,高高兴兴回家过年。   夜间·后衙偏厅   门外风雪交加,厅内圆桌中间放着一口小铁锅,锅底下炭火红旺旺,锅内羊汤“咕嘟咕嘟~”冒泡,锅旁摆着几碟待涮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诱得人食指大动。   同时,桌上温着一壶酒,酒香四溢,供郎舅俩对饮。   姜玉姝夫妻俩挨着,对面是姜明诚,厅内并无下人伺候,三人随意闲聊。   “明诚,来,多吃点儿。”她虽然厌恶继母母女,但并不厌恶斯文敦厚的弟弟,起身给他盛了一勺羊肉,“隆冬腊月,正是吃羊肉的时候。”   “嗳呀,姐姐快坐下,别忙了,我自己会盛。”姜明诚站起,双手端碗接了菜,吃得浑身暖和,喝得脸红冒汗,夸道:“这种锅子,比咱们家里的铜炉好,吃起来更有意思。”   姜玉姝笑了笑,麻利往锅里倒了一碟羊肉片,紧接着下了一把土豆粉条,“好玩?冬天就应该这么吃,暖和!”   “这种锅,是你姐姐的点子。我真是纳闷,她脑子里究竟为什么充满稀奇古怪的想法?大到国计民生,小到锅碗瓢盆,她总是有新奇见解。而且,特别喜欢‘折腾’,闲不下来。”郭弘磊悠闲喝酒,烛光下,目若朗星。   “哈哈哈~”姜明诚醉酒微醺,与有荣焉,眉飞色舞地说:“我大姐天生冰雪聪明,从小好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养花。我家有个花房,曾经栽满了兰花,各式各样,一年四季轮流绽放,可美了!”   郭弘磊点点头,“等将来我们返回都城,一定要去参观参观。”   “好啊,欢迎之至!”   没错,花房确实是你大姐姐精心侍弄的,与我无关。姜玉姝心虚且唏嘘,温和道:“行啦,哪儿有像你这样直白夸姐姐的?”   长姐竟能当官,实乃女中豪杰,姜明诚倍感自豪,“实话实说罢了。”   其实,姜府的花房,郭弘磊曾经游览过——由当时的未婚妻带领,当年,姜玉姗谎称大部分兰草乃自己亲手所栽,他信以为真,一度佩服姑娘家的耐心。   那等陈年旧事,不适合拿出来聊,以免扫兴。   锅内的食物不断沸腾,“咕嘟咕嘟~”冒热气,香喷喷。   郭弘磊迅速停止回忆,悄悄把碗一推,挑眉看着她,意思明确:光顾着你弟弟?我的碗也空了。   姜玉姝会意,含嗔瞥了他一下,随手帮他盛满。然后,她左手托腮,右手拿起勺子,慢吞吞搅动锅内的粉条,防止其粘连,陷入了沉思。   “多谢。”礼尚往来,郭弘磊正想给她盛,却见对方仍剩大半碗,顿时皱眉,“你怎么不吃?接连几顿只吃几口,不饿吗?”   半晌无人应答。   姜玉姝心事重重,毫无食欲,出神地盯着粉条。   “姐?”姜明诚擦擦嘴,“姐姐?”   “夫人?”   “姜大人?”   姜玉姝蹙眉,全神贯注地沉思,压根没留意,只当他们在闲聊。   郭弘磊无奈摇头,对小舅子说:“瞧,又发呆了。”他举杯,酒杯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   姜玉姝如梦惊醒,吓一跳,手中的长柄勺子抖了抖,“当啷”碰向铁锅沿,拍拍心口,“做什么呀,吓我一跳!”   “如此出神,在想什么呢?一连叫你几遍也听不见。”   她定定神,严肃答:“哦,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后天回家过年,可以趁机托朋友买桑树苗,挑选跟现在不同的品种,明年春天栽种,看能不能越冬。”   郭弘磊失笑叹息,“快过年了,还琢磨桑树?就不能年后再琢磨吗?”   “桑蚕是我的主张,事关重大,不琢磨不行呐。”   姜玉姝神色沉静,心里却着急,懊恼自责,“我原本推测,桑树能在赫钦生长,在图宁应该也能成活,不料,虽然能成活,却无法越冬,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如果明年仍失败,就不得不放弃了。”   “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   “姐夫有所不知,自从桑树被冻死,姐姐可难过了。”姜明诚喝得脸通红,倾身,小声透露:“她最近经常念叨‘桑蚕桑蚕’,简直跟走火入魔了似的。”   “咳咳,我听见了。”姜玉姝威严打量弟弟,“满脸通红,喝醉了?”   “没,没醉!”说完,姜明诚再度举杯,与姐夫碰了碰,一气饮尽。   郭弘磊莞尔,“不错,酒量见长。”   姜明诚愉快咧嘴,晕乎乎。   “他都醉了,你还夸!”姜玉姝劝道:“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喝完这一壶,就都别喝了。”说话间,她拿起酒壶,掂了掂,斟完最后一杯,与丈夫弟弟分别碰了碰,遗憾道:“我们后天回家,你得留营,又是不能一起过年。来,干了,就当提前庆祝节日!”   “好!”   两个男人欣然奉陪。   她屏住呼吸,缓缓饮尽,末了说:“太烈了,辣得呛人。不如青梅酒好喝。”   “你就喜欢甜滋滋的。”郭弘磊给她倒了杯水。   姜明诚想了想,关切问:“姐夫,你真的不能回家过年吗?”   郭弘磊摇摇头,温和答:“我今年已经探亲三趟了,如无意外,不宜频繁告假。”   她扫视几眼,忙把煮好的粉条捞出来,解释道:“没办法,戍边军营,逢年过节讲究上下同乐,连指挥使都会留在营中,何况你姐夫?过年想全家团聚,估计只能等他解甲归乡之后了。”   “唉。”姜明诚十分不舍,“看来,咱们只能年后再聚。”   “无妨,你跟着你姐姐回赫钦去,弘轩是个话篓子,到时他会陪你饮酒聊天,料想不会无趣。”   “好。”   在小舅子心目中,年少当家、屡立战功的姐夫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简直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姜明诚端起酒杯,却已空,闷闷嗅了嗅酒香。   长姐见状,安慰道:“不止弘轩,还有弘哲。阿哲病好了,他虽然不能饮酒,但满腹诗书,你们可以探讨探讨学问。”   “啊,对!”姜明诚露出笑容,兴致勃勃,“他也中举了,明年我回家的时候,正好一起上都城,备考春闱。”   “那敢情好,你们互相照应!”姜玉姝赞同颔首,“提前启程,从容赶路,等回到都城,肯定需要拜访亲友,阿哲若是仓促赶路,恐怕会受累发病。”   郭弘磊十二分信任妻子,既信任其品格,也信任其能力,“三弟赶考的事儿,你做主帮他张罗张罗,但愿他能金榜题名,光耀郭家门楣。”   “行!”   郭弘磊顺势说:“也祝明诚蟾宫折桂,举业有成。”   “多谢多谢,希望能如姐夫吉言。”   于是,腊月底的一天清晨,姐弟俩带领一队护卫,挥别郭弘磊,回赫钦过年。   郭弘磊仍是待在营中,将士们同度除夕,宰羊烫酒,欢庆节日。   桑树被冻死,妻子狠狠难过了一场,闷闷不乐,失望念叨了数日,使得他也关心起来。   除夕团圆饭一过,转眼元宵下肚,再一晃眼,二月二龙抬头,风雪渐弱,春季来临。   三月初,郭弘磊率领一队兵马,出营办差,每次途经桑山时,他总是下意识扭头眺望。   这天也不例外。   赶了半日路,人累马乏。   郭弘磊勒马,“吁!”   将士们沿着山脚道路,牵马步行,或喝口水,或擦把汗。   几个亲兵簇拥头领,顺着头领的目光,也扭头眺望,随口议论:“将军,您又在看桑树啊?”   “唉,全枯了,怪可惜的。”   “去年路过的时候,还能摘桑葚吃,现在却只剩枯树了。”   “今年没有果子吃啦。”   ……   少顷,矮坡垂下或粗或细的枯枝,在春风里晃荡,拂过马耳朵,惹得马甩脑袋。   郭弘磊鞭子灵活一甩,准确击落枯枝,板着脸说:“哼,这些桑树,太不争气,连个冬天也熬不过?白费了种树人的心血。”害得她十分难过。   众亲兵听得乐了,附和说:“对,不争气,没出息!”   “看看别的树,无论下多大的雪,天暖了就抽新芽。”   “桑树扛不住图宁的冰雪啊,从今往后,弟兄们再想吃桑葚,就难了。”   郭弘磊无奈一笑,不时挥鞭,清理阻路枯枝。   其余人也没闲着,玩乐一般,甩鞭声“噼里啪啦~”,枯枝“喀嚓”折断,败叶簌簌飘落。   两刻钟后,他们歇息够了,策马小跑,即将路过最后一座桑山。   戎马多年,郭弘磊骑术精湛,半伏在马背上,越来越快。   春寒料峭,突然一阵强风刮过,刮得坡上一棵桑树的枝条弯腰,猛地袭向行人面部!   又来。郭弘磊皱眉,眼疾手快,不假思索,鞭子一甩。   然而,此桑枝并未发出枯枝折断的清脆“喀嚓”声,而是“笃~”闷声断成两截,断口处,露出青绿色。   那抹绿色,一闪而过。   唔?   郭弘磊敏锐发觉,却骑马跑过去了才回神,诧异勒马,“停!”   随从们诧异停下,警惕环顾四周,“将军,怎么了?”   “放心,不是敌情。”郭弘磊策马靠近,鞭子敏捷一甩,拽下方才那棵树的枝条,定睛审视:   褐色枝条,灰扑扑,光秃秃,掰断后,断口处呈青绿色。仔细寻找,枝条上凸起处,微微冒出绿意,是即将萌出的嫩叶——   作者有话要说:  郭弘磊:好!看来,有一批树是争气的(^-^)V 第272章 中秋团聚   “抽芽?”   “居然……抽芽了?”   郭弘磊吃了一惊, 皱眉捏着枝条, 翻来覆去地观察芽包,随即抬头, 观察矮坡上的树,看得太认真, 反而有些糊涂了,扭头问:“这棵是桑树吗?”   “啊?”   几名亲兵凑近, 齐齐仰头,审视灰扑扑光秃秃的树,不甚确定地回答:“应该是?”   “好像是。”   “没错,是的!将军请看,它跟周围的桑树, 长得一模一样。”   “当然啊, 这附近几座山, 全都种的桑树!”   “只不过,刚才路过的那些树全枯死了, 这棵树却是活的,看,马上要抽芽了。”   ……   一队剽悍健壮的边军骑兵,后方士兵茫然勒马候命,前方人群则靠近矮坡, 好奇拽桑枝,你掰一截,我折一段, 摘下芽包嗅闻,半晌,七嘴八舌禀告:   “将军,这棵就是桑树!”   “活的,快抽芽了。”   郭弘磊顿时笑起来,一松手,柔软枝条来回弹动,在春风里晃荡。他下马,疾步上坡,粗略巡察片刻,带着笑意,朗声说:“看来,去年种的桑树并非全部被冻死,至少这一小片顺利越冬了。”   “哈哈哈,今年又有桑葚吃!”亲兵们簇拥头领,在不高的桑树林里转悠,春游一般闲适惬意。   “行了,走,回营!”   “是!”   不久,郭弘磊下山,上马骑行返回营所。   当路过不远处的村庄时,他略一思索,鞭子点了几下,好心情地吩咐:“你们几个,立刻把桑树即将抽芽的消息告诉村民,以免老百姓没发现,错把活树当死树,统统砍了。”   “是。”部下领命,打马奔入村庄报信。   次日上午,知县率领若干小吏出城,一探究竟。   三月,大地回春,漫天遍野草木陆续抽芽,绿意盎然。   “快看啊,果真有桑树抽芽了!”   官府一行惊喜交加,争相凑近观察:“哎哟,这、这——真抽芽了!”   “可惜,只有这座山的成活了,其余悉数枯死,得铲掉重新栽种才行。”   “虽说少了点儿,但总比全军覆没强。”   “足以证明,图宁可以栽桑树!”   ……   姜玉姝激动雀跃,微提起官袍,迅速登上矮坡,置身于星星点点抽芽的桑树林中,目不暇接,振奋告知:“我记得,这一片的树苗是采买自中原,据说较为耐寒,果然耐寒!哈哈哈。”   众随从眉开眼笑,感慨道:“哈哈,其实,大家都是特地挑耐寒的树苗买,结果过完冬天才发现,这一种最耐寒。”   “这下终于可以解决麻烦了!换呗,统统换成能越冬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姜玉姝容光焕发,因桑树枯死而积压在心里的烦恼郁闷一扫而光,浑身充满干劲,轻快爬坡,快得能甩掉大部分男下属,愉快吩咐:“对,换!杨涵,你尽快安排下去,告诉相关商户和桑农,赶紧铲掉枯树,改为栽种中原树种。一年之计在于春,切莫耽误了农时。”   新任主簿杨涵,年初刚上任,也是干劲十足,紧密跟随一手提拔自己的知县,恭谨答:“是,卑职一定尽快办妥!”   小半个时辰后·山顶   春风拂面,微冷,风里充满新翻土壤和抽芽草木特有的气息,生机勃勃。   姜玉姝气喘吁吁,热得脸颊泛红冒汗,俯瞰下方桑树林,喜滋滋,满怀期待道:“但愿换上中原树种之后,明年此时,桑树大多能顺利越冬!”   谁不希望图宁变得富裕繁华?其余人也盼望桑蚕业行得通,纷纷点头,“但愿如此!”   “咳,”她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报信的村民说,是一队边军最先发现了桑树抽芽?”   随从们心照不宣,相视笑了笑,“是。”   “老村民认得,那位是图宁卫的郭将军。”   “郭将军真细心。”   姜玉姝眺望天际,心旷神怡,笑而不语,庆幸暗忖:一向以来,所有我关心的,他总是默默留意。想必,如果不是因为我在乎,他一个大男人、一个军务繁忙的武将,为什么关心桑树有没有抽芽?   一晃眼,三月中旬了。   天气愈发温暖,姜玉姝官袍内无需再穿夹袄,也换上了薄靴,行动轻便许多。   这天晌午,她从前堂返回后衙,刚洗了手准备吃午饭,却听下人禀告:   “夫人,四爷来了。”   “什么?”   她讶异问:“他不是上月底刚回西苍吗?怎么又来图宁了?”   丫鬟乐呵呵,“听四爷的小厮说,上次收的药材已经卖出去了,所以又来采买。另外,四爷顺路给您和二爷带了礼物。”   “哦!”姜玉姝恍然颔首,颇感意外,笑道:“难为四弟有心,什么礼物啊?”   “似乎是都城特产糕果。”   小叔子来了,嫂子不可能不闻不问。   姜玉姝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路途遥远,想必他们还没吃午饭,快叫厨房多烧几个菜。”   “是。”   少顷,她刚踏出月洞门,迎面便见小叔子带领两个小厮走来。其中,两个小厮都抱着一摞礼盒。   “嫂子!”   姜玉姝止步含笑,“四弟,我刚想出去接一接你。路上还顺利?”   郭弘轩身穿蓝底褐纹袍子,高大健壮,昂首阔步,很有风流倜傥的派头,远比当书生时有精神,堪称神采奕奕。他刚下马,累得汗淋漓,嗓门洪亮答:“还行,挺顺利的。嗳哟,岂敢劳动嫂子迎接?我自己又不是不认得路。”   “听说上个月收购的药材又顺利卖完了?”   郭弘轩点点头,“去年年底订的货,价格合适,就卖得快。”   “生意兴隆啊,郭掌柜做生意真是有两下子!”   “过奖过奖,运气罢了,嘿嘿嘿。”郭弘轩丝毫不在意商人地位低,埋头钻研商机,饱尝艰苦也乐在其中,摩拳擦掌说:“我先从药材入行,同时观望,找个合适时机,再着手布行,看能不能弄个绸缎庄。”   果然,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姜玉姝打量积极上进的小叔子,感慨万千,鼓励道:“万事开头难,如今你算是已经入行了,经营得很不错,假以时日,应该能达成所愿。不过,最好尽量看准了时机再出手,布商现在都在观望,估计至少两三年后,图宁的桑蚕业才能成气候。”   “多谢嫂子提醒,我会小心的。”   郭弘轩回手指了指小厮捧着的礼盒,“对了,我与都中好友联手经营药行,托他买了些老家风味的糕果,请哥哥嫂子品尝。”   姜玉姝道了谢,夸道:“好,有心了。你越来越稳重,你二哥前几天特地夸你了。”   “真的?”   “骗你作甚?当然是真的。”   “嘿嘿嘿。”郭弘轩窘迫挠挠头,小声说:“我以前经常惹二哥生气,挨了无数骂,冷不防被夸,怪不习惯的。嗳,我还以为他永远不会赞同我经商呢。”   “他只是希望你过得安稳清闲,怕你在外头奔波时吃苦吃亏。”   郭弘轩使劲点头,“我明白!我知道家人都是为我好,请哥哥嫂子放心,我不怕吃苦,也会小心避免吃亏。”   “这就对了。”   “二哥在吗?”   “他在营里,最近较忙。”姜玉姝叮嘱道:“你快回屋洗漱洗漱,待会儿来吃午饭。”   “好嘞!”郭弘轩如愿成为“郭掌柜”,快步走向自己常住的客房,心情舒畅得走路带风。   姜玉姝目送小叔子的背影远去,失笑叹道:“看来,他不仅是喜欢,其实也很适合经商。”   随从赞同颔首,“确实,四爷那性子,爱结交朋友,擅长应酬,难怪生意红火。”   不几日,新树苗运到,桑农忙碌栽下,精心侍弄,到初秋时,大片桑山绿叶婆娑,桑树长势喜人。   一年一度中秋佳节,只要能抽出空,姜玉姝都会回家,不忍让孩子们失望。   今年,郭弘磊恰也告得探亲假,赶回家,送别小舅子,同时送别上都城赶考的三弟。   中秋前夕,郭府厨房飘出甜香,厨娘厨子正在合力制作月饼和团圆糕。   秋风起,又到了适合放风筝的时候。   郭府花园,亭内,王氏靠坐矮榻,儿子媳妇陪坐两旁。其中,纪映茹身前放着一个小摇床,床内躺着一个专注吮吸手指的婴儿。   女婴名叫郭晓芙,体格随父母,偏瘦小,白白嫩嫩,穿着精致薄袄子,戴着金镶玉平安锁,眼睛灵动有神。   郭弘磊三兄弟和姜明诚并排,姜玉姝妯娌俩挨着,谈天说笑,其乐融融。   而亭外空地上,郭烨带领龙凤胎弟弟妹妹,追随堂兄,郭煜熟练地调整线轴,借着风力,迅速把风筝放上天,引得堂弟堂妹拍掌喝彩,欢欣雀跃。   全家团聚,王氏自是欢喜,畅享天伦之乐,和蔼说:“明诚,阿哲就拜托你多多关照了。唉,我们家离开都城十几年,一切生疏啊,幸亏有你结伴同行,否则,好几千里路,家里实在不放心老三独自赶考。”   “老夫人言重了,我俩分明是互相关照!”姜明诚忙起身回话,已经和郭弘哲成为挚友,经常谈论学问至深夜。   姜玉姝笑道:“您老不必担心,我和弘磊早已经打点了,等阿哲回到都城,亲戚朋友众多,会照顾他的。”   忆起遥远的家乡,王氏喟然叹息,除爵抄家流犯边塞的痛,老人永远无法释怀,既惆怅又欣慰,“唔,很好。”   这时,空地上响起孩童懊恼叫嚷:“哎呀,缠住啦!”   “哥哥,快,拽它下来。”郭晓嫣仰脸,望着被树枝缠住的风筝,干着急。   郭煜试探拉拽风筝线,安抚道:“别急,哥哥这就帮你。”   厅内大人们扭头望了望,郭弘轩见状,翻身跳出栏杆,挽起袖子,笑嘻嘻走向侄子侄女,“哈哈哈,没辙了?来,四叔帮你们!”   “哎——小心点儿!”   郭弘轩童心未泯,率领侄子侄女,满空地跑来跑去,大喊大笑放风筝。   王氏无奈摇头,对姜明诚说:“我家老四就是这样,性子跳脱,让客人见笑了。”   “哪里?”姜明诚深知老人爱听什么话,“其实,晚辈一直非常欣赏那种大方爽朗劲儿。”   “哈哈哈,是吗?”王氏笑上眉梢,笑完却告诫:“好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学他!男人要稳重。”   旁边,姜玉姝和纪映茹低着头,合力逗婴儿。   “晓芙,快看,这是什么?”姜玉姝摇晃拨浪鼓。   女婴循声扭头,大拇指仍然塞在嘴里,懵懂可爱。   “是拨浪鼓呀。”初为人母,纪映茹疼爱凝视宝贝女儿,“这孩子,天天吃手指,也不腻。”   姜玉姝乐道:“孩子都这样。想当年,烨儿也是一天到晚吃手指,我好奇,拿帕子包住他两只手,吃不着,给气哭了。”   “哈哈哈,我也试试!”纪映茹抽出了丝帕。   郭弘哲天生孱弱,原本以为自己活不到成年,谁知不仅活到娶妻,还有了女儿,庆幸之余,疼爱乃至溺爱女儿。他听见了,忙凑近摇床,阻止道:“依我说,孩子爱吃,干脆让她吃个够,迟早会腻的,不要包着她的手。万一哭起来,就不好了。”   纪映茹抿抿嘴,欣然答:“行,那就不包!”   下一刻,郭弘轩的妻子刘氏,抱着一个襁褓,慢慢走进亭子。   刘氏闺名慧娘,中等个子,肤白微丰,长相温婉。她站定,先朝婆婆屈膝,“母亲。”然后与妯娌打招呼,最后冲几个男人垂首致礼。   “慧娘来啦,坐。”王氏对小儿媳和颜悦色,对她抱着的襁褓却不屑一顾,视若无睹。若非姜明诚在场,她会生气拉下脸。   姜玉姝拍拍旁边的凳子,“坐!”   “哎。”奶娘在亭外候命,刘慧娘落座,稳稳抱着孩子,细心整理襁褓后,端详几眼,夸道:“晓芙越发白胖了,瞧她的眼睛,多有神。”   纪映茹掩下怜悯,探头看了看弟媳妇抱着的孩子:同样是女婴,名叫晓茜,五官标致,却面黄肌瘦,瘦得下巴尖翘。她定定神,回以夸赞:“晓茜看着结实了不少,还是你会养孩子!”   “三嫂过奖了。”刘慧娘说起话来,像面团一般温吞和软,苦恼说:“茜儿似乎吃不胖,瘦瘦小小,真是让人担心发愁。”   “慢慢儿调养,应该会变结实的。”姜玉姝面色如常,悄悄打量四弟媳妇,同情暗忖:   老四尚未娶妻,便养了外室,还有了私生女。   作为妻子,自己尚未生下儿女,私生女先出世了。慧娘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主动劝丈夫把私生女接回家、由嫡母抚养? 第273章 任满三年   光阴荏苒, 日月如梭。   姜玉姝在图宁忙忙碌碌, 一晃眼, 她已经任满三年。   三月底, 田间庄稼出苗, 山野绿意盎然, 生机勃勃。   一年之计在于春, 如今的图宁,民众不仅在田间耕耘, 山坡育树也不能落下,农忙时节, 家家户户无暇休息。   天晴气暖,晨光灿烂, 山坡上, 姜玉姝穿着官袍,越来越觉得热, 却不方便当着大群男人的面挽袖子, 默默忍着, 热得冒汗了, 索性抬袖擦汗。   她专程带领客人参观桑山, 顺便教授嫁接桑树的方法。   “嫁接不难, 难在于寻找适应当地水土的树种, 以及培育砧木的方法。”   由于桑树苗太矮,蹲久了腿酸发麻,她干脆盘腿席地而坐, 从竹筐中挑出一根桑枝,举高晃了晃,对学生们说:“咱们辛辛苦苦种树,为的是摘桑叶养蚕,年年坚持育苗嫁接,则是为了培育耐寒耐旱、叶子茂盛的树种。这跟筛选土豆种子的目的一样,人为选择,努力培育优良作物,从而获得丰收。”   胥吏、富商、客人、桑农蚕农等大群人围着先生,侧耳倾听,频频点头。   灵埔知县一行又来做客了。隔着几个竹筐,他也盘腿而坐,扭头嘱咐随从:“此行专程来图宁请教栽培桑树的方法,姜知县慷慨大方,抽空亲自教导,机会难得,你们千万要认真听,务必牢记技巧,等回去教会咱们的桑农。切莫辜负本官的期望。”   “是,是。”几个随从毕恭毕敬,竖起耳朵,目不转睛,紧盯先生手中的桑枝,生怕遗漏半步。   灵埔知县挽起袖子,从筐内挑了一根桑枝,兴致勃勃说:“我也试试!”   姜玉姝笑了笑,示意对方的随从,“光听光看恐怕学不会,你们也跟着试试吧。”   学生们自然巴不得,感激道谢,各自挑了一根桑枝。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对农业的痴迷劲儿与钻研精神不改,下苦功琢磨至今,对于桑蚕业的经验丰富。   “首先,准备所需物品。”姜先生抬手指了指,“穗条、砧木、小刀、干草、油纸和细绳。”   “然后,用刀处理穗条。”姜先生驾轻就熟,拿起小匕首削桑枝,侃侃而谈,“像这样削,斜斜削个接口出来,断口处要保持干净,别沾泥土。”   先生扫视四周,纠正旁边一名学生:“斜,倾斜下刀。”   “哎,是。”   姜玉姝放下穗条,弯腰审视桑树苗,捏着树干说:“现在开始处理砧木。看具体情况,挑选上部或顶端处,用刀,把树皮削开,弄出一个口子来,大小视穗条接口而定。”她全神贯注,拿起穗条,轻轻贴入砧木,“刚才,咱们给了穗条和砧木各一刀,弄出了两个‘伤口’,得帮它们包扎。看仔细了啊,动作要轻,贴合两个口子后,拿油纸包裹整个接口,用细绳捆住它。最后,成活之前不能暴晒,适当以干草帮它遮阳,并且要保持湿润。”   “顺利的话,快则半个月,慢则二十多天,就能看见穗条抽芽!”   她麻利嫁接完一棵,合上匕首,拍拍手,总结道:“简而言之,桑树的嫁接方法与其它树木相同,无非准备接穗和砧木、切两个口子,然后包扎即可。”   “我写了一个关于嫁接栽培桑树方法的册子,古大人若是不嫌弃,可以拿回去参考。”   “灵埔百姓好学,怎么可能嫌弃?求之不得!多谢了。”事实上,灵埔知县专为良种树苗而来,毫不客气,顺势问:“不过,光有册子不够啊,能否顺便赠些砧木和穗条?我们那儿的桑苗细瘦,不如图宁的茁壮,即使嫁接成活,估计也摘不了多少叶子。”   姜玉姝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爽快答:“当然可以。图宁对待朋友,何时小气过?”   “哈哈哈,姜知县真是个爽快人!”   投桃报李,灵埔知县立刻告知:“灵埔待朋友也一贯真诚。如无意外,贵地所需的明矾和木材,将于五天之内运到。”   姜玉姝愉快一笑,“太好了!多谢多谢。木材倒不急,明矾却快用完了。”   “放心,过几天就给你们送来。”   精心侍弄下,桑树林虽然不高,却十分茂盛,连绵桑山处处绿叶婆娑,一行人在缓坡林中穿梭,边走边交谈,融洽热闹。   忙碌小半天,晌午了,日渐高升,晒得众人汗淋漓。   下地上山忙活,人是整洁不起来的。姜玉姝的帕子已经湿透,几乎能拧出水来,她看看天色,温和说:“晌午了,该下山了,咱们先去镇上用午饭,稍作休息,下午再逛蚕室。”   客随主便,灵埔知县点点头,“行,走吧。请。”   “请。”   于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转身下山,步行前往附近的桑山镇。   春日风光好,田间地头人来人往,忙碌打理庄稼,处处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灵埔知县背着手,特意拐进田间小径,观察两旁田地,感慨道:“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叫‘桑山村’,如今却变成‘桑山镇’了,变化不小啊。”   田间小路狭窄起伏,姜玉姝却如履平地,顺口聊起:“此处原本是个小村庄,人口不足一千,后来因为桑蚕业,各地商人及其雇工陆续赶来。另外,棠州连续几年遭受蝗灾、旱灾,粮食歉收,饿死不少人,百姓逃难,四处投亲靠友,估计听说我们图宁正在招揽流民、奖励垦荒,便断断续续投奔了来。”   “所以,人口增长得挺快,达到能设立‘镇’的时候,就改‘桑山村’为‘桑山镇’了。”   “不知有多少流民投奔了来?方便透露吗?”   “哈哈,有什么不方便的?呈交朝廷的户册年年都得更新,是公开的。目前的流民人数,大概六万左右吧。”   灵埔知县咋舌,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成千上万饥饿的难民,你竟敢下令开城门接收?就不怕官府控制不住局势吗?你可真够大胆的,古某佩服!”   “古大人过奖了。”姜玉姝擦擦汗,“唉,没办法,朝廷有令,吩咐各个地方官府不准拒绝棠州灾民。”   “咳。”灵埔知县略靠近些,小声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据我所知,大多官府空有救济灾民的心,可惜实力不足,一则怕养不起,二则怕镇不住,譬如我们灵埔,顶多只能接济三五百,用以向朝廷交差。”而且得经过挑选,以壮劳力为优,拒收老弱病残。   同僚的做法,姜玉姝并不意外,慧黠一笑,透露道:“其实,我也害怕官府管不住大批灾民,所以干脆上军营求助,宋指挥使豪爽,派了一队精兵帮忙维持秩序,放出话去:谁敢闹事,立刻抓起来充军!灾民一听,就安分了,不敢不服从衙门安排,陆陆续续安顿住下了。”   “哦,原来如此!”   两县各取所需,双方交情颇深,灵埔知县坦率直言,“坦白说,安稳问题是其次,关键是养不起。灵埔的粮食只够自己吃,根本养不活成千上万的难民,委实无力接收太多。还是姜知县有能耐、够胆识,古某自愧不如。”   “哪里?古大人又过奖了。”   姜玉姝唏嘘叹气,“一开始特别艰难,险些撑不住,官府东挪西凑,筹粮供流民垦荒耕种,熬到现在才算周转通了。”   “想想就不容易。”   “幸亏熬过来了。”   暖阳下,灵埔知县瞥了一眼脸颊白里透红的秀美女同僚,关切问:“你已经任满三年了,年年被评为‘称职’,政绩很不错,但尚未听说关于你的调动消息,可否透露一二?”   “调动的消息?不瞒你说,我也不清楚。”   “按照旧例,即使不升,应该也会调往别的地方。”   “调走?”姜玉姝顿时蹙眉,眺望辽阔田野,“唉,我真舍不得离开图宁。不止舍不得,更因为还有许多事没办完。”   “什么事儿?”   “培育作物、督促垦荒等等。”眼下的图宁,离她的设想还很远。   “是吗?”灵埔知县笑眯眯,揶揄道:“郭将军在图宁卫,我还以为你舍不得离开他呢。”   此言一出,尾随的人群乐了,纷纷忍笑。   人之常情,姜玉姝确实有舍不得丈夫的缘故,当众却不肯承认,镇定说:“哈哈,瞧古大人说的!我成亲十几年了,又不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哪儿至于难舍难分?”语毕,她立即打岔,“我刚任满三年,你却是连任满了三年,不知朝廷会怎么安排你?”   灵埔知县敛起笑容,“唉,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以‘灵埔知县’的身份来图宁做客了,朝廷有令,限我于今年六月之前,赴洛水上任。”   “啊?”   姜玉姝下意识问:“上任当什么?”   “同知。”   “哎呀,升官了,恭喜恭喜!”姜玉姝连声道贺,打趣问:“如此好消息,为什么捂到现在才说?莫非古大人怕我们讨喜酒喝?”   其余人一听,霎时七嘴八舌贺喜,附和打趣。   “多谢多谢。”灵埔知县春风满面,拱手回礼,谦虚了一番,旋即愉快说:“上回你们夸灵埔的酒好喝,我这次带了一车来,待会儿,大家一定要痛饮几杯!”   姜玉姝不擅饮酒,应酬时一贯由下属代饮,捧场答:“好!”   此前两月·都城皇宫   由于父亲长寿,太子直到四十三岁才登基,年号永庆。   御书房内   永庆帝刚看完一摞奏折,靠着明黄引枕闭目养神,眉间一道“川”字皱纹,不怒含威。   吏部尚书年事已高,被赐了座,其余官员侍立御前。   一名官员捧着公文,正躬身禀告:“……郭姜氏任知县期间,图宁耕地由五万七千二百顷增至十万六千零九顷,人口则从三万增至十一万余。据查,近两年,图宁粮食产量稳定,眼下无需朝廷拨粮接济。”   永庆帝听完,睁开眼睛,嘴角弯起,颔首说:“唔,不错,姜氏勤恳务实,一个女人,难为她敢大胆接收流民,把穷困边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算是个有能力的。姜侍郎真是、真是……教女有方。”   “陛下独具慧眼,用人有方,微臣佩服。”吏部官员顺势问:“姜氏已经任满三年,凭她的政绩,按照考核的规定,可以调去府衙,不知您意下如何?”   永庆帝稍一思索,严肃吩咐:“不急,先别调动,让她连任。边县的人口和耕地虽然大有增长,但依朕看,增长得过快,整个儿恐怕不太稳定,需要耐心、细心加以整顿。倘若换个知县,多半不会比姜氏更适合。”   皇帝已经作出决策,官员们岂会当众反对?纷纷赞同,恭谨说:“陛下所言甚是。”   “她的主张,由她施行,应该是最稳妥的。”   “臣遵命,将尽快把旨意颁布下去,命令姜氏连任。”   永庆帝威严道:“再给她三年,朕想看看,她到底能把边县治理成什么模样!”   四月初的边塞,夜里不冷不热,十分适合闲聊。   但姜玉姝夫妻俩并不单是闲聊,而是一边著书,一边谈天。   书房靠窗处,两张书桌紧挨着,桌上摆满书籍与文稿,夫妻俩面对面,各忙各的。   姜玉姝陆续往《西北农桑辑要》内增添作物,而郭弘磊则一遍遍地修改《练兵策》,两人呕心沥血,却乐在其中。   “朝廷的命令下来了,叫我连任。”   他笔尖一停,欣然抬头,“连任好,否则你得花功夫熟悉陌生地方。你待在图宁,咱们才能经常见面。”   “嗯。”她笑盈盈,感慨告知:“灵埔的古知县升迁了,升为洛水同知,而安陕的胡知县则告老还乡了,从此过上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真叫人羡慕!幸好,赶在胡大人告老之前,图宁还清了安陕的债。”   “还剩多少债?”   “还有七八笔呢。”   “全是陈年旧债,你根本不用急,大可慢慢儿还。”   姜玉姝苦笑,“我当然不急,但债主急啊,被催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郭弘磊同情妻子,却爱莫能助,无法抹除官府债务,安慰道:“下次债主再上门催债的时候,你若是被催烦了,不妨捎个信,然后出城来找我,咱们去牧场赛马,散散心。”   “哈哈哈,好主意!不过,目前为止,债主们都挺客气的,没有粗鲁无礼的人。”   “这就好。”   姜玉姝奋笔疾书一阵,忽然想起件事,忙告诉丈夫:“对了,慧娘又生了个儿子,家里叫咱们回去喝满月酒。”   “什么?”   “又生了一个?”   郭弘磊一怔,瞬间茫然皱眉,目光离开兵书文稿,“我记得,前阵子已经办过满月了,怎么又摆酒?”   “你记岔啦!”姜玉姝搁笔托腮,“那个不是四弟媳妇生的。”   “我都糊涂了。”郭弘磊沉下脸,不悦地搁笔,纳闷问:“老四现在究竟是有几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了,继续坚持更新嘿~ 第274章 美色惑人   “轩弟的孩子啊?”   “咳, 且让我想一想, 数一数。”   姜玉姝略一沉吟, 掰着手指头慢慢数, 告诉丈夫:“首先, 四弟媳妇, 慧娘生了两个儿子, 三年抱两,想想就辛苦。”   “然后, 那个花魁外室,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并且, 四弟有个叫莲儿的通房丫鬟,去年生了个女儿。”   “至于前阵子摆满月酒, 是四弟的妾侍, 林氏生了个儿子。这个消息是弘轩来图宁采买药材的时候告诉我的,毕竟……庶子, 故只是私底下小小庆祝一番, 老夫人不允许铺张。”   她尴尬总结道:“所以, 目前能确定的, 四弟一共有六个孩子。”   “六个?”   “咳。”姜玉姝清清嗓子, 忍不住透露:“而且, 丫鬟听小厮们闲聊时得知, 轩弟似乎不止养了一个外室,外头好像还有私生子。”   “什么?”   “胡闹,简直胡闹!”   “记得保密, 保密啊。”她回神,后悔了,急忙嘱咐:“你可千万别告诉老夫人!她注重家族名誉,一向反对轩弟养外室,如果听见这种传闻,必定生气,万一气坏长辈,就糟糕了。”   “放心,我明白。”   郭弘磊脸色沉沉,剑眉拧起,头疼怒道:“大哥只留下一个煜儿、咱们有三个孩子、阿哲一个女儿,暂时共有五个孩子。老四一人的孩子,居然比三位兄长加起来还多?显而易见,自从他开始经商,远离长辈,无人管束,便肆无忌惮,沉迷女色,实在是不成体统!”   “好了好了,你快消消气。”   “他那般做法,迟早会被酒色掏空身体!”   姜玉姝了解小叔子的性格,叹道:“别生气啦,你想想:轩弟正年轻,兴许过几年,他会有更多的孩子。”   “……多半是。”   郭弘磊深吸口气,已无心修改文稿,冷静缓了缓神,迅速抽出一张信笺,拿起玉石镇纸“嘭~”一压,提笔蘸墨。   “哎,你做什么?”姜玉姝被吓一跳。   “给老四写信。”郭弘磊无法不管弟弟,“他太不像话了,先写信提醒,等下次见面,我再与他详谈。”   姜玉姝点点头,旋即摇摇头,随口说:“兄弟之间,可以劝说,也可以详谈,但只怕他改不了。其一,禀性难移,其二,经商往往应酬众多,逢场作戏,酒酣耳热时,美人在怀,男人能把持住吗?世上有几个男人不好美色呢?”   “哦?”郭弘磊抬头,慢吞吞蘸墨,挑眉看着妻子,不说话。   四目对视,姜玉姝刹那间会意,赶紧描补:“当然,你跟四弟是不一样的!我相信,你肯定不会被狐狸精勾引走。”   “哼。”   “真的,我相信你。”久坐腰酸,姜玉姝起身活动筋骨,喝茶时,顺手帮他添了半杯,继续描补:“将军是典型的以仕途和家庭为重的人,一定嫌弃花天酒地、沉迷美色浪费时间,对吧?”   “不对。”郭弘磊搁笔,板着脸喝了口茶,“不全对。”   “啊?”   姜玉姝一愣,“不全对,是什么意思?”   郭弘磊严肃答:“告子曰‘食、色,性也’,我又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虽然不喜欢花天酒地,但喜欢美色。”   “你——”   郭弘磊打断妻子,坦率直言:“其实,我比四弟还沉迷美色。”   “你、你在说些什么呀?”   她愕然,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瞬间心往下沉,彻底把“小叔子的女人和孩子们”抛到脑后,不由自主,开始胡思乱想:难道……他瞒着我,也偷偷养外室?近墨者黑,被弟弟带坏了?岂有此理,轩弟竟敢破坏我的家庭,岂有此理!等下次见面,我非把混账小叔子捶一顿不可!   郭弘磊搁笔,拉她入怀,右手捏住其下巴,目不转睛地端详,“难道夫人认为自己长得不美吗?”   “嗯?”   “这不叫‘美貌’,叫什么?”他目光深邃,低声说:“年少时,我自认不是沉迷美色的人,谁知遇见了你,莫名一沉迷,就稀里糊涂了,至今没法清醒,总觉得别的女人是庸脂俗粉,既不如你好看,也不如你聪慧,统统无趣得很。”   “我想,我八成是被美□□惑住了,无法自拔。”他虎着脸,眼里却流露笑意,隐带戏谑,“夫人方才提起‘狐狸精’,你该不会是——”   “我才不是!你少胡说。”   姜玉姝屏住呼吸,听着听着,松了口气,心里悄悄绽放一朵愉悦的花,难掩笑意,轻轻拧他一下,佯怒嗔道:“尽胡说!我还以为你被轩弟带坏了,学着他偷偷养外室呢。”   “岂敢?”   “如今亲戚朋友,谁不知道我娶了个杀伐决断的母老虎?夫人威名远扬,尽管放心罢,别的狐狸精都怕你,根本不敢接近我。”   “你还胡说?”她忍笑,连续拧他几下。   “你还拧?”新婚燕尔时,郭弘磊往往让着妻子,任由她拧,但现在不同了,他十有八/九还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掐还掐,以拧还拧。   由于体格相差悬殊,不消片刻,胜负立分。   “哎你——别闹!”姜玉姝惨败,挣扎半晌无果,被逗弄得喘不上气,不得不认输求饶,“停!我认输,我输了,我错了,快别闹,你的信还没写完,赶紧写信吧。”   郭弘磊莞尔,这才松开她。   随后,他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丢了,重新铺纸。   姜玉姝心情好,又帮他倒满茶,诧异问:“为什么不接着写?”   “刚才生气,不太冷静,得重新写,改用温和些的措辞,免得老四又嘀咕我‘过于严厉’。”兄长无奈叹气,“其实,我压根不想严厉责备弟弟,只是你也清楚,有的时候,老四任性妄为,能气得人火冒三丈。”   姜玉姝同情拍拍他肩膀,“也许再过几年,他就成熟了。”   “但愿如此。”   “我也得写两封信。”她返回自己的书桌,麻利铺纸磨墨,“满月酒嘛,咱俩没空回去喝,等七月里给母亲做寿的时候,我再探望慧娘和小侄子也不迟。”   “唔,你告诉家里一声即可。”   与此同时·赫钦郭府   王氏年事已高,身体一年比一年衰弱,精力不济,夜间习惯早早就寝。   但最近,她虽然躺下了,却经常睡不着觉,烦恼絮叨。   “唉,我简直命苦!”   “侯爷死得早,弘耀又跟着他父亲去了,把其余孩子扔给我,个个不让人省心!庶女不提也罢,亲生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聊兰儿了,一想起她,我就伤心失望。”   两名心腹丫鬟睡在大床旁边的矮榻上,习以为常,宽慰道:“咱们姑娘生性孝顺,一切都怪姑爷家不好。”   “姑娘是有苦衷的——”   “够了,不准提她!”   丫鬟忙答:“是。”   王氏长吁短叹,愁闷道:“女儿彻底成了别人家的,儿子又不听话。譬如弘磊,固执,惧内,我几次劝他纳妾、多生两个儿子,他推三阻四,生怕妻子不高兴。至于阿哲,体弱多病,倒是勉强不得,他已经有一个丫头,再生个儿子继承血脉即可。”   “如今最不让人省心的,是轩儿。”   “那个孽障,硬是当了商人,趁机在外头花天酒地,心里没个成算,专爱与狐媚子厮混,一会儿冒出一个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郭家的种?”   “这……”昏暗中,两个丫鬟苦苦忍笑,“事关重大,想来,四爷不可能不小心核查吧?”   “想必是明确无误的,老夫人请放心。”   王氏辗转难眠,愁得不行,“那个混账东西,瞎胡闹,弄出私生子,惹人笑话。唉,等七月里,弘磊回家的时候,我一定要叫他严加管束弟弟!”   两个丫鬟接腔说:“好主意,二爷应该能管住弟弟。”   “夜深了,老夫人,您快睡吧,以免缺觉头疼。”   老人唉声叹气,絮叨了半个时辰,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仍放心不下小儿子,生怕他被狐媚子骗得帮忙养野种。   一晃眼,七月了。   烈日炎炎,酷暑难耐。   王氏寿辰在即,郭府上下忙碌,忙于筹备喜宴。   夏夜,一家人团聚闲聊,桌上摆着冰镇葡萄和井里湃过的凉瓜,另有各式糕点。   “这葡萄是儿子特地托朋友买的,挺甜。”郭弘轩惯常一副乐呵呵模样,端着小碟子,亲手喂长辈,“母亲尝尝?”   王氏吃了一颗,赞道:“嗯,不错,跟从前宫里赐给侯府的差不了多少。”   “母亲喜欢就好。冰窖里还有几十斤,明儿给您弄一壶葡萄汁儿,更甜!”   王氏嘴上常骂小儿子“孽障、混账”,但幼子回家一献殷勤,她便气消大半,和蔼说:“太甜了不好,齁嗓子。”   “嘿嘿嘿,倒也是。”郭弘轩坐不住,端起果碟,颠颠儿走向妻子,“慧娘,你也尝尝?”   刘慧娘的小儿子刚满百天,丰腴温婉,含笑拿了一颗。丈夫虽然十分风流,但在家时,从不冷落苛待妻子,总是尊重体贴,令她哀怨不起来。   “二哥、二嫂、三嫂,你们也尝尝?”   “谢谢。”姜玉姝摘了几颗,仔细剥皮,喂孩子们吃。郭弘磊则举了举茶杯,示意自己喝茶。   妯娌都有丈夫陪伴,纪映茹却没有,因为郭弘哲远在都城翰林院学习。她摇摇头,歉意说:“多谢。果子很好,可惜我吃不得冰。”   “哦,无妨,明儿拿两串出来晾着,等融了冰,你再吃。”   纪映茹不好不领情,点了点头。   最后,郭弘轩把果碟往侄子侄女面前一放,拍拍手,“孩子们,当心果核!”   王氏歪靠矮榻,看着小儿子忙前忙后,失笑说:“行啦,你坐下歇会儿吧,忙得一头汗,不热吗?”   “嘿嘿,儿子不怕热。”郭弘轩擦擦汗,挨着母亲的矮榻坐下,开始聊起自己经商时的趣闻,绘声绘色,滔滔不绝,逗得老人不时发笑。   姜玉姝望了望开朗健谈的小叔子,随后,悄瞥安静品茶的丈夫,不禁暗忖:听说,弘磊幼时,很晚才开口说话,沉默寡言,夹在嘴甜大哥与活泼弟弟之间,不懂得讨长辈欢心,甚至被母亲嫌弃“木讷木头人”……真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正当她出神好奇间,袖子忽然被扯了一下,忙垂首,意外看见了一颗剥得坑坑洼洼的葡萄。   郭炅踮脚仰头,大眼睛黑白分明,举着自己剥好的葡萄,递给母亲。   姜玉姝霎时心里一暖,柔声问:“你剥的?”   幼童点头。   “给娘吃?”   幼童再度点头。   “好孩子,真乖!”姜玉姝愉快吃下葡萄,搂着孩子亲了一口,母子俩的衣服被葡萄汁染红,也不在意。   郭弘磊发现了,刚张嘴想说话,却听上首母亲发问:   “玉姝啊,朝廷叫你连任,一定要任满三年吗?”   姜玉姝抬头,对上婆婆的眼神,顿感不妙,不动声色答:“是啊,规矩如此。”   “忙了三年,仍是知县,难道要当六年知县?”每当次媳回家,王氏总忍不住,必定提一遭,“弘磊经常说你‘辛苦’,唉,瞧你瘦的,依我看,干脆辞官算了,回家休养身体。如何?”   如何?   不行。   另外,莫说我,即使皇亲国戚,也不可能想升官就升。   姜玉姝飞快思考措辞,暗中打起精神,苦恼答:“多谢老夫人关心。我倒是想休息,但如果因为没升官就辞官的话,岂不是显得功利心忒重?那样做,恐怕会影响朝廷对郭家的看法。”   “这……”涉及郭家,王氏不得不谨慎考虑。   婆婆不赞同二媳妇当官,在场大人皆知,或担忧,或观望,唯有几个孩子仍嬉戏玩耍。   王氏心里不痛快,叹道:“看来,你还是不想辞官。”   姜玉姝眸光不闪不避,诚恳表示:“官职真的不能随便辞,请老夫人体谅。”   “但——”王氏正欲继续劝,却听次子朗声说:   “对了,有件大事,差点儿忘了告诉母亲。”   王氏下意识问:“什么事?”   郭弘磊不紧不慢答:“煜儿年满十六,是时候该给他张罗亲事了,上个月有位朋友提起一户人家的姑娘,听起来似乎不错,所以想和母亲商量商量。”   正在吃甜瓜的郭煜呆了呆,倏然扭头——   作者有话要说:  郭煜:??????【一脸懵逼】 第275章 又满三年   “煜儿的亲事?”   “没错, 早应该开始张罗了, 必须抓紧!”   歪靠矮榻的王氏眼睛一亮, 瞬间精神振奋, 迅速坐直了, 撇开劝次媳辞官一事, 兴致勃勃问:“谁家的姑娘啊?性格好不好?容貌怎么样?体格如何?”   “老祖宗, ”郭煜呆呆捧着甜瓜,颇为不自在,小声说:“我才十六岁, 您不、不用这么着急?”   丈夫替自己解围,成功岔开了母亲注意力, 姜玉姝感激瞥他一眼,立刻扬起关爱笑脸, 对大侄子说:“十六岁, 不小了,最好先把亲事定下来,可以过两三年再成亲嘛。”   “对!”   王氏慈祥注视宝贝嫡长孙, “傻孩子, 你懂什么?男女大多十五六岁定亲, 甚至定娃娃亲, 你已经迟了, 若是还磨磨蹭蹭,好姑娘全被人挑走喽!其实,家里老早就开始为你考虑了, 只是一直没发现合适的女孩儿。”   “啊?”长辈谈论自己的亲事,郭煜顿时没胃口了,放下甜瓜,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   “哈哈哈,害臊啦?”郭弘轩使劲拍拍大侄子肩膀,感慨说:“唉,真是‘光阴似箭’,一晃眼,你小子也要成亲了。”   少年尴尬否认,“没,没害臊。”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嬉戏玩耍,郭弘磊见状,挥手吩咐:“煜儿,带你弟弟妹妹们出去玩会儿。”   “是。”郭煜如释重负,立即站起,一把抱起最小的堂妹,催促道:“长辈商量事情呢,不要吵闹,走走走,我带你们去别处玩。”   “好呀!”几个孩子无忧无虑,连蹦带跳,你追我赶地跑了。   转眼,下人也退下了,厅内仅剩王氏及其儿子媳妇。   王氏满怀期待,“弘磊,你快说说,究竟谁家的姑娘?”   郭弘磊简略告知:“西北学政,聂大人的孙女,行五的那位。聂五姑娘的堂叔从军,是我的朋友,大概情况,玉姝已经去打探过了。”   王氏迫不及待,忙问:“那位五姑娘,人怎么样?”   姜玉姝想了想,仔细告知:“我听弘磊提了以后,上学政衙门办事的时候,碰巧见了小姑娘一面。她年底及笄,个子在我嘴巴的位置,瓜子脸大眼睛白皮肤,长相算是标致的。毕竟是学政的孙女,知书达理,待人接物礼仪周到,大方得体。至于真实的性格,得多相处一阵子才知道,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缺点。”   “听起来不错。”王氏皱着眉,凝神思索,琢磨了片刻,严肃问:“是嫡出?”   权贵大多有妻有妾,自然而然注重嫡与庶。郭弘磊颔首,“当然。”   王氏点点头,“郭家再不济,也不能让嫡长孙娶庶女为妻。不知聂五姑娘的母亲,是什么出身?”   姜玉姝答:“五姑娘的外祖父,官至工部员外郎,但十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那,她父亲是做什么的?”   “现任济州通判。”   “嗯,仕宦人家。”王氏皱纹舒展,流露满意之色,探身问:“聂家满意我们煜儿吗?”   姜玉姝笑了笑,“此前尚未得到您老首肯,我们怎敢贸然提亲?”   “母亲若是同意,我们会尽快上聂家提亲。”郭弘磊温和对母亲说:“不出意料的话,聂学政父子都会同意的。”   “你如此肯定聂家会同意?”王氏疑心一动,不由得犯了嘀咕,皱眉道:“俗话说‘好女百家求’,仕宦人家,女儿又才貌双全,恐怕、恐怕不一定看得上煜儿。或者,其实那姑娘有些毛病?致使无人问津?”   “嘿,母亲何出此言?”郭弘轩很不服气,“我们家煜儿,一表人才,学问也不错,已经考中了秀才,将来能像三哥那样金榜题名也未可知,怎么就配不上学政的孙女了?”   姜玉姝夫妻俩明白老人的忧虑,暗自叹息。   “唉。”王氏沉痛叹息,哀伤无奈,“煜儿虽然一表人才、满腹诗书、大有前途,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父母双亡。而且,弘耀是因贪墨而被皇帝赐死,巧珍……就更难以启齿了,对外只能说她是病死的。”   “将心比心,议亲时,谁家长辈会喜欢父母双亡的孩子?”往事历历在目,王氏悲从中来,泪花闪烁,哽咽说:“煜儿在咱们眼里是宝贝,但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孤儿。”   “我曾经探过好几位亲戚的口风,要么婉拒,要么谎称已有婚配,明显嫌弃煜儿。我可怜的大孙子,真命苦!”   ——无论祖母和叔叔婶婶如何疼爱关照,孤儿议亲,到底比普通人艰难。   王氏看得上的,看不上郭煜;意欲攀附次子而把女儿嫁给孤儿的,王氏鄙夷不屑。   婆婆流泪,儿子媳妇忙站起,簇拥婆婆,顺背擦泪,开解宽慰。   “煜儿虽然没了爹娘,但有许多长辈照顾他呀。”   “天底下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人?母亲快别伤心了。”   “即使聂家拒绝也无妨,咱们可以继续寻找。”   “好姑娘多得很,愁什么?”   “您别急,先听我说完。”   ……   “哼。”郭弘轩突然一拍桌,豪气冲天,“母亲不必担心,大不了,我给煜儿买一个清白贤惠的漂亮姑娘!”   买?   所有人愣住了。   郭弘磊挑眉,威严眼风一扫,“你当买丫鬟呢?娶妻成家是大事,必须合乎规矩礼法,方成体统。”   王氏回神,没好气地训斥:“少胡说八道,咱们是那种穷得买媳妇的人家吗?”   “嘿嘿嘿。”郭弘轩摸摸鼻子,“开个玩笑而已。”   “玉姝,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快说来听听。”   姜玉姝颔首,字斟句酌告知:“我们煜儿,父母双亡,确实算是巨大缺点,但聂姑娘,也有美中不足之处。据查,聂家在当地是名门望族,人丁兴旺,各个小家庭际遇不同,时间一长,贫富悬殊,五姑娘家本就较为拮据,谁知,她大哥年少时意外坠马,摔断了双腿,并且摔坏了腰,下半/身丧失知觉,四处求医问药,几乎掏空了家底,日子过得紧巴巴。”   “啊?”   王氏怜悯问:“瘫了?”   姜玉姝点点头,“伤势严重,无法治愈。聂大公子伤病交加,将近而立之年,至今尚未娶妻,天天需要服药。”   “她有几个兄弟姐妹?”   “人口简单,就两个亲哥哥,她二哥已经成亲,在书院当先生。聂夫人我见过,温婉和善,听说聂通判清廉耿介,都不难相处。”   “这……”在王氏心目中,嫡长孙本应该娶高门贵女的。老人难掩失望,但虑及孩子的巨大短处,她不敢太挑剔,一时间眉头紧皱,沉思不语。   郭弘轩听完了,大咧咧说:“嗳,岳家贫穷无所谓,只要姑娘优秀就行了呗。”   姜玉姝颔首赞同,“我和弘磊,与四弟的想法一样,注重姑娘本人,至于嫁妆多少,无所谓。”   “姑娘人嫁进门即可,郭家子孙,应不至于沦落到养不活妻儿的地步。”郭弘磊责无旁贷,郑重其事道:“等过几年,我们会帮煜儿谋个一官半职,日子不就过起来了?”   “嗯,好,你们做叔叔婶婶的,千万要多关照侄子。”王氏话锋一转,担忧问:“那姑娘的大哥是个瘫子,会不会拖累我们煜儿啊?”   姜玉姝刚想回答,却听风流小叔子豪爽表示:“拖累?无非借钱治病罢了,能用银子解决的麻烦,统统不算麻烦!多给些聘礼即可。”   怎么?你负责掏钱?刘慧娘看着丈夫,欲言又止。   郭弘磊喝了口茶,“诚意求娶,聘礼必不可少。”   “长远看来,煜儿若是成为学政大人的孙女婿,有利于他的前程。”姜玉姝坦率直言,“当然,如果不甚在乎门第的话,选择余地就大多了。”   “不能不在乎门第!”王氏不假思索,“不能委屈了煜儿。”   “这门亲事,母亲意下如何?”郭弘磊耐性十足,“您要是同意,就该请媒人提亲了。”   “不急,且容为娘再考虑考虑。”   姜玉姝一直反对盲婚哑嫁,提议道:“过阵子,我还得去一趟学政衙门,干脆带上煜儿,设法让两个孩子见个面,合得来,再议亲。”   “这、这……”王氏本欲摇头,犹豫半晌,却点了头,叹道:“算了,见见面也无妨,看煜儿喜不喜欢,你安排。”   “行!”   于是,热热闹闹给王氏拜寿后,不几日,姜玉姝夫妻俩带上长子和大侄子,启程回庸州。   三个月后,郭家嫡长孙和西北学政孙女顺利定亲,择定两年后成亲。   每年秋收一过,往往税粮账目刚理清,边塞便开始刮北风,小雪纷飞。   “唉。”偷得浮生半日闲,姜玉姝坐在窗前赏雪,托腮叹息。   郭弘磊正在欣赏字帖,“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她苦恼答:“老夫人说我‘忙活三年,不升不迁,连任再忙三年,又能如何?兴许仍然只是个知县’!万一,等任满六年的时候,我仍然是知县,该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朝廷任用官员,自有其考量,你尽了本分即可。”   “言之有理。”王氏信上劝,当面催,她备受唠叨,忍不住嘟囔:“婆婆总是劝我辞官,似乎有些嫌弃我品级低,唉,真想尝尝升官的滋味。”   郭弘磊莞尔,“这有何难?耐心等着,如无意外,过阵子,朝廷会封你为四品恭人。”   “恭人?”   “唔。”   “太好啦!谢谢。”   “谢什么?你应得的。”   恭人,乃朝廷赐予官员之妻的称号,封诰命,是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荣耀。但在姜玉姝心目中,妻凭夫贵挺好的,但靠自身本事而尊贵者,更好!   她裹着厚实毛毯,双手托腮,呆看窗外漫天飞,“可我还是好想自己升官,让婆婆刮目相看一下。”   郭弘磊安慰道:“母亲上了年纪,有时爱唠叨,她劝辞官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官职绝不能随便辞。”   “我明白。”风送来雪花,姜玉姝伸手接住把玩,嘟囔说:“三年又三年,我该不会当一辈子知县?”   “胡思乱想什么呢?”   郭弘磊放下字帖,踱向窗,从背后拥住她,“你恪尽职守,政绩显著,朝廷不可能不清楚,兴许,朝廷初次任用女官,自然谨慎,故安排你多历练几年。”   “真的?”   “我猜的。”   “嘁。”姜玉姝忍俊不禁,捏了个小雪团,作势袭击。   “吹着北风赏雪,不冷吗?”郭弘磊不由分说地关窗,“当心冻伤手。若是冻伤了,姜知县怎么批阅公文?”   姜玉姝扔掉雪团,拍拍手,振作起身,“对,我得批阅公文去了!连任就连任,且看三年后朝廷的安排,说不得会提拔我也未可知!”   “拭目以待。”   恪尽职守的县太爷,压根没多少空闲,忙碌间,光阴匆匆流逝。   连任的第一年,她想方设法,继续招揽流民,督促垦荒,劝课农桑,年底例行考察时,如愿被评为“称职”。   连任的第二年,知县本以为能轻松些,岂料,外来流民和本地百姓争夺荒山与水源,互不相让,大打出手,斗出伤亡,闹上公堂,官府居中调停许久,才稳住了局势。   结果,由于长年累月殚精竭虑,连任满三年时,知县累得病倒了。   这年,冬至前夕,郭弘磊抽空出营,探望生病的妻子。   岂料,姜玉姝出城了。   隆冬腊月,郭弘磊披风未脱,帽子上满是积雪,沉声问:“究竟出什么急事了?明天是冬至,她又病着,为什么出城?”   小吏苦着脸,毕恭毕敬告知:“唉,去年新来的流民,又和当地村民打起来了!将军有所不知,从前收成差,无论官府如何呼吁奖励,老百姓都不愿意垦荒,但现在,土豆不仅收成好,还能卖给作坊,他们改为抢着开荒了。”   “为了争夺荒地和水源,村民们敢抄起锄头镰刀,斗出人命来!”   “所以,姜大人一接到消息,立刻召集人手,出城赶去阻止了。”   郭弘磊十分不放心,“是哪个村子闹事?”   “是——”   郭弘磊打断,吩咐道:“找个人带路,我去看看!” 第276章 仕途忐忑   冬至前夕, 风雪交加,两名衙役带路, 一行人骑马奔出城门。   “驾!”   风雪扑面, 郭弘磊蒙着口鼻, 率领几名亲兵, 策马出城。他听说妻子带病阻止持械打斗的村民,十分不放心,匆匆赶去探查情况。   近几年, 千千万万流民拖家带口,络绎不绝地涌入图宁,垦荒耕种, 安家立业。   边陲虽然地广人稀, 但土地和水源毕竟是有限的,流民越来越多,人数迅速超过本地人,为了争夺开荒的机会,外地人与本地人互相不满,针锋相对,动辄吵架,甚至屡次械斗。   晌午,天阴沉沉, 润河早已结冰,冰层厚达三四尺,冰面被坚实积雪覆盖, 与堤岸齐平,形成宽阔空地。   这处空地,变成了数百村民斗殴的场所。   官府闻讯而来,拔刀呵斥,缴获了一大堆扁担、锄头、镰刀等武器。   混乱械斗后,大片雪地被踩踏得乱糟糟,被鲜血染红,分成两小堆的尸体、呻/吟哀嚎的伤员、长长短短的断臂残肢……怵目惊心。   姜玉姝被护卫们簇拥,站在河坡上,居高临下,缓缓扫视全场,面无表情。   几名小吏跑前跑后,催促大群衙役和健壮民兵,把外来流民和本地百姓分隔开,仔细清点伤亡情况。   少顷,一名小吏喘吁吁奔近,冷得使劲搓手,说话喷白气,大声禀告:“大人,目前伤亡情况如下:斗殴中,当场死亡十六人,重伤七人,轻伤三十五人。”   寒风凛冽,姜玉姝嗓音略沙哑,冷静问:“登记清楚了吗?”   “姓名、籍贯等俱已登记!”   姜玉姝颔首,高声吩咐:“立刻点一批捕快,负责押送,把伤员送回村救治,灵活选择地方看押审问。其余涉案人员,统统捆了,押回衙门受审!”   “是!”小吏领命,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召集同僚商议片刻,分头行动,忙碌办差,拿出事先准备的粗绳,把斗殴双方挨个绑了,捆成两串。   知县一声令下,方才凶神恶煞相斗的村民们傻眼了,畏缩了,懊悔莫及,纷纷下跪求饶,痛哭流涕之余,不忘互相指责。   本地百姓满腹委屈,忿忿不平,哭着嚷:“求大人宽恕!”   “大人,饶我一回。”   “我们压根不想打架的,是对方挑衅。”   “都怪蛮不讲理的流民,外来贼,这也抢,那也抢,我们快没活路了。”   “外来贼,脸皮厚,横行霸道!他们仗着人多,倒欺负起我们来了,众所周知,老芽山一带,世代属于我们村,根本没有外人的份儿。”   ……   外来流民也觉得委屈,七嘴八舌喊:“我们是官府允许安家的,不是贼,你们才是蛮不讲理的土/匪!”   “老芽山确实属于他们,但他们贪得无厌,硬说方圆十里全是‘老芽山’,太霸道了。”   “哼,仗着自己是本地人,欺负我们外乡人,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求知县为草民做主。”   “他们不断地挑衅、挑事,太欺负人了,不给我们外乡人活路啊。” “求大人主持公道!”   姜玉姝风寒未愈,脸色苍白,皱了皱眉,威严大喝:“够了!等到了公堂,本官再细细地审问,谁先动口、谁先动手,务必从实招来。”   北风呜呼,求饶声、辩解声、哭喊声……闹哄哄。   衙役见状,干脆举起鸣锣开道用的铜锣,用力一敲,“当啷~”脆响,黑着脸怒吼:“肃静!”   “闭嘴,不准喧哗!”   “当着知县的面,大呼小叫,真是没规没矩。”   姜玉姝横眉立目,严厉训斥:“官府三令五申,任何关于土地、水源、作物等的纠纷,可以自行商量解决,也可以请衙门裁断,严禁斗殴,你们村是第二次犯禁了,本官不分‘外地人’还是‘本地人’,知法犯法者,一律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明天是冬至,你们不准备庆祝节日,却跑到这个地方斗殴,闹出伤亡,看来,都做好了把牢饭当年夜饭的打算,既如此,官府成全你们!”她气得不轻,“你们不仅可以在牢里过除夕,还可以服刑充军、充徭役。”   数百村民跪地,磕头求饶,哭求“宽恕”声不绝于耳。   她怒火中烧,眸光凌厉,板着脸,铁腕喝道:“安分守己的百姓,明年继续种庄稼、种桑树,勤劳足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犯了法的人,明年给官府修城墙!挖运河!修建房屋!直到学会守法为止。”   “大人开恩呐,草民知错了。”村民们或惊慌失措,或不服气,拼命哀求饶恕。   衙役和民兵们手麻脚利,不多久,便把涉案村民的手腕捆得结结实实。   姜玉姝见状,坚定下令:“立即带走,押回衙门!”   “是!”   顷刻后,官兵们骑马,持刀押送步行的犯人,慢慢回城。   “路不平坦,大人,您慢些。”   “唔。唉。”   紧张奔波一场,姜玉姝吁了口气,疲惫说:“幸亏咱们来得还算及时,否则,十有八/九伤亡惨重。眼看快过年了,没想到又发生一起聚众斗殴案,府衙肯定会过问的,我真有些头疼。”   县丞黄一淳尾随知县,直摇头,“唉,那种村民,无视官府告示,再次违抗官府命令,简直是刁民,刁民!不严惩不行。”他话锋一转,“大人,县牢恐怕不够用,关不下那么多犯人。”   姜玉姝掏出帕子,抖了抖,蒙住口鼻,斩钉截铁道:“回衙门挑几处合适的空房,将就用着,等明年开春,尽快扩建县牢。”   “是。”黄一淳点点头,苦恼念叨:“咱们县的人口越来越多,现已有二十三万余,粮食充足,今后人口会继续增加,显得县牢、库房等场所变狭窄了,捕快衙役也不够用,得想办法解决啊。”   人口少,耕地少,缺粮食,官府头疼;人口多,耕地多,粮食充足,却出现了新的麻烦,官府也头疼!   姜玉姝穿得多,行动不便,费劲登上河岸,走向马匹,温和道:“不急不急,咱们先解决了这起斗殴案,然后过年踏实休息一阵子,老规矩,如无大事,一切等元宵后再做打算。新春佳节,普天同庆,不能不让大家歇息。”   “说句不吉利的话,上吊还要喘口气呢。”   “哈哈,也是!”   姜玉姝止步,摸了摸马脖子,护卫飞快为她拂净鞍上落雪。她咳嗽几声,慢吞吞上马,招呼道:“走,回去了。风雪天,都小心点儿。”   紧赶慢赶,郭弘磊在半道上遇见了妻子。   “咦?”   “那是……有衙门的人,其余看不清楚。”   对面,郭弘磊赶路赶得热,摘掉蒙面帕子透气。   “哦,是郭将军!”护卫和小吏纷纷笑了,“是偶遇?还是特地来找知县的?”   姜玉姝刹那间心情大好,笑上眉梢,鞭子一甩,“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不消片刻,双方汇合。   “你怎么在这儿?”她摘下蒙住口鼻的帕子,“赶着回营吗?”   “赶着来找你!”郭弘磊朗声答。他靠近,勒马,扫视几眼黑压压人群,“抓了那么多人?”   姜玉姝无奈告知:“不抓不行。那两群村民,持械聚众斗殴,当场死亡十几人,另有数十伤员,几乎势如水火。官府特别头疼。”   “案情严重,看来,姜大人必将忙一阵了。我本想找你提前庆祝冬至的。”说话间,郭弘磊脱下大氅,不由分说系在她身上。   “哎——”   “别乱动。”他把大氅披在她身前,“这样穿,遮风挡雪,暖和。你病还没好,小心又着凉。”   “你不冷吗?”   郭弘磊摇摇头,催促道:“雪越下越大了,赶紧赶路!”   “嗯。”大氅围在身前,果然暖和多了,她心里更暖,两人并辔而行,逆着风雪回城。   丈夫特地在冬至前夕探望自己,姜玉姝怎忍让他失望?夜间亲手下厨,既包了饺子,也煮了汤圆,又弄了羊肉锅子,夫妻俩温馨用饭。   次日一早,他虽然不放心,却不得不回营。   “好好养病,多保重身体。”   “知道!”她提醒说:“家里几次来信,说老夫人入冬小病了两场,有些闷闷不乐。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盼着团圆的。”   郭弘磊会意,“往年军务繁忙,脱不开身,今年中秋和重阳,我都留在营中,就是为了回家过年。宋将军已经准许。”   “好极了!我等你,我们一起回去。”   “行。”   于是,为了和丈夫回赫钦陪老人孩子过年,她忙碌指挥下属审案,判斩两名带头闹事者,以儆效尤,其余从犯关的关、罚的罚,以雷霆手段镇住了全县。   结果,顺利结案后,知县旧病未愈,又添新病,烧得昏昏沉沉,卧床不起。   腊月十六这天,她卧床休息时,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   “娘?”   “娘,醒醒,该喝药了。”   郭烨十四岁了。少年正在长身体,体格结实,偏瘦,犹如与父亲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俊朗五官,只是稚气未脱,个子已经和高挑的母亲一般高,英气勃勃。   少年跪立在脚踏上,忧心忡忡,连声唤道:“娘,快醒醒。”   恍惚间,姜玉姝以为自己在做梦,诧异睁开眼睛,才发现是长子,霎时惊喜交加,“烨儿?你、你怎么来了?”   “娘!您终于醒了。”   郭烨趴在榻沿,“我专程来图宁,接您回家过年。没想到,您病得这么厉害。”   “无妨,小小风寒而已,喝几服药就好了。”姜玉姝动了动,长子忙搀她半坐起,“奇了,马上过年,老夫人居然允许你出远门?”   郭烨得意一笑,“祖母原本不答应,但我一个劲儿地请求,她就答应了。”   “请求?”姜玉姝深刻了解儿子,“闹腾耍赖皮了?”   “嘿嘿。”郭烨没接腔,扭头招手,“把药端来。娘,快喝。”   侍立榻前的丫鬟凑近,服侍病人喝药。   少顷,郭烨关切问:“这药如何?觉得好些了吗?”   姜玉姝忍俊不禁,“傻孩子,哪怕灵丹妙药,也不能立竿见影见效啊!不过,我休息了几天,觉得好多了。家里怎么样?没出什么事?”   “家里没事,您不用担心。”   “老夫人身体怎么样?”   “早已病愈了,只是经常思念家乡,唉声叹气,总说想回都城、害怕‘客死异乡’,诸如此类的话,老祖宗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遍,无论大家如何宽慰,统统不管用。”郭烨自然不会隐瞒母亲,据实相告。   姜玉姝无可奈何,“其实,你三叔顺利留馆,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一职,已经在都城立足,加上你四叔在都城经营药行和绸缎庄,完全有能力、也愿意奉养母亲。早在两年前,你爹上都城述职的时候,就提议顺路送老夫人回家乡居住,但她拒绝了,拖到现在……路途遥远,老人年迈体弱,更难以承受舟车劳顿的辛苦。”   “孩儿知道原因。”   “嗯?”她一愣。   郭烨犹豫数息,凑近,附耳说:“虽然老祖宗从不当着我们的面说,但我知道,她嫌三叔是庶出、与母亲不够贴心,嫌四叔太风流、左一个外室右一个私生子,所以,她暂时不想离开赫钦,一直盼望朝廷把您和父亲调回都城,到时,全家一起回去。”   确实是如此。   说白了,父母往往选择依靠最有出息的儿子生活,安安稳稳,自豪体面。   姜玉姝心知肚明,但作为母亲,却嘱咐:“哪里?都是儿子,手心手背皆是肉,老夫人是公正的。你若听见下人嚼舌根,不准轻信谣言!”   “孩儿明白。”郭烨并不傻,明智就此打住,“这些话,除了您,我谁也没告诉过。”   姜玉姝笑戳了儿子一指头,继续问:“炅儿和晓嫣怎么样?”   “弟弟妹妹很好,两个都想来图宁,但祖母不允许,哈哈哈。”   “那,家里其他人呢?”   郭烨挠头想了想,“都挺好的。哦,对了,听嬷嬷说,四婶快临盆了。”   “又快临盆啦?”姜玉姝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已经有四个儿子了。”   “是呀,老祖宗常常夸她。”   四个孩子,年龄要么相差两岁,甚至年头年尾,辛苦不说,身体吃得消吗?为了拢住风流丈夫的心,慧娘简直在拼命。   姜玉姝暗中感慨,面上丝毫未显露。   下一刻,虚掩的门被推开,郭弘磊大踏步走向床榻。   “醒了?好些了吗?”   郭烨看见父亲,立刻起身让开位置,“爹。”   姜玉姝循声扭头,眼睛一亮,“你、你是歇一天半天,还是开始休假了?”   郭弘磊落座榻沿,“年前的事儿忙完了,过两天启程——但你病着,不适合赶路。”   “不用管我咳、咳咳咳,”姜玉姝仓促别开脸,拿帕子捂着嘴,咳嗽几声,歉意说:“唉,我可能无法赶回赫钦了,你快带烨儿启程,三弟一家三口远在都城,家里冷清,你们最好尽早回去,多陪陪老夫人。”   “什么?”   郭弘磊挑眉,郭烨呆了呆,父子俩异口同声:“那你怎么办?”   事实上,姜玉姝病得不轻,却故作轻快,“我?留在图宁过年呗。你替我向老夫人道个歉,等明年有空,我再回家探望老人孩子。”   “这不妥。”郭弘磊剑眉拧起,“快过年了,我不能——”   姜玉姝靠着软枕,笑盈盈打断:“正因为快过年了,才不能让老人孩子失望。如果我不回家、你也不回家,家里该多么失望?”   郭弘磊眉头紧皱,稍一沉吟,无奈说:“这样,烨儿留下,陪你过年,我回家看望老人孩子。”   “好!”郭烨不假思索,“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跪立榻前,依赖仰视母亲,“娘,咱们一起,不会让您孤零零一个人的。”   母子对视,姜玉姝心暖而感动,“你愿意留下,那就留下。”   “岂有不愿意的?”   郭弘磊端坐,拍了长子尚单薄的背部一掌,威严吩咐:“用心照顾你母亲,不得有误!否则,年后自行领罚。”   “是!”第一次单独和母亲过年,少年莫名兴奋,走路带风,送别启程回赫钦的父亲后,兴冲冲开始忙活,像模像样地指挥下人,张罗年节事宜。   姜玉姝选择旁观,仅叮嘱一番,便放权给儿子,任由他安排,趁机培养其理事能力。   除夕过后,一晃眼,元宵花灯也撤下了。   风雪渐弱,天气逐渐回暖。   算算日子,郭弘磊该回营了,却迟迟没消息。   直到正月底,姜玉姝才听说,丈夫奉旨上都城述职去了。   “述职?”郭烨搁笔站起,伸了个懒腰,“为什么又要述职?为什么突然叫我爹去都城述职?”   “圣旨,必须遵从。”   “那,您为什么不需要述职?”   姜玉姝已病愈,喝茶的动作一顿,“谁说不需要?每年至少两次,年中年底,只不过,娘是去府衙向知府大人述职,无需上都城。”   “为什么不用上都城?”   姜玉姝耐性十足,“因为朝廷没命令我。官员众多,路途遥远,如果个个涌向都城,既麻烦,又容易耽误公务。”   “原来如此。”少年恍然大悟,须臾,继续发问:“娘,您已经任满六年了,会升官吗?”   话唠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玉姝深吸口气,“暂时不清楚,娘正在等消息。”   “等您升官升到需要上都城述职的时候,能不能带上孩儿?”郭烨兴致勃勃,“前两年,父亲述职时,带着我回家乡拜访亲戚,我发现,都城好玩的地方挺多的,可惜当时急匆匆,没玩够就离开了。”   ——“等您升官升到需要上都城述职的时候”?儿子,估计你要失望了,为娘不一定……不太可能当大官。   事关仕途,姜知县忐忑且期待,悄悄叹气,靠近书桌,屈指敲了敲字帖,威严问:“玩玩玩,字练得怎么样啦?练了几篇啦?不专心用功,仔细你爹回来教训你。”   “练了啊,您看嘛。我害怕父亲生气,功课从不敢落下一天,他一生气,我又得挨罚。”   “知道就好!”   姜玉姝严肃检查儿子的字与文章,鼓励道:“嗯,不错。好孩子,千万要认真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明白吗?”   “明白!”   孩子天生喜欢亲近母亲,郭烨以照顾母亲为由,硬是在图宁住下了,母子难得团聚,少年天天乐呵呵:   母亲在前堂掌管公务时,他在后衙读书;母亲外出办事时,他十有八/九缠着尾随,大多以“春游踏青、练习骑术、散心透气”等理由。   转眼已是三月,郭弘磊仍未返回西北。   姜玉姝渐渐担心,连写几封信打探消息,父亲、丈夫以及亲友却均告知:平安无事,勿担忧。   这天傍晚,知县一行出城归来,骑马奔向城门。   “驾!”郭烨身穿天蓝劲装,腰悬佩剑,充当母亲的护卫,神采奕奕。   姜玉姝身穿官袍,骑术娴熟。她病了一场,清瘦了些,不笑的时候,愈发显得气度威严,令寻常百姓不敢直视。   粮食作坊和纺织作坊的兴起,令图宁一天比一天富裕繁华,傍晚时分,边陲城门即将关闭,许多人赶着进城,人潮涌动,守城官兵们带刀,挨个查验并放行。   知县一行经常出入城门,无需核查,径直策马向角门。   姜玉姝按辔徐行,目不斜视,当距离角门数丈时,旁边突然传来含笑呼唤声:   “郭夫人?”   谁?   “姜知县,对?”   她下意识扭头,发现一队车马,护卫众多,正随着人潮缓缓往前挪。其中,有两辆宽敞马车,后一辆马车的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名华服男子,略发福,圆脸圆眼睛,和善笑眯眯,正在打量自己。   姜玉姝也打量对方,疑惑皱眉。   “你不认识……我了?”华服男子好整以暇,玉质领扣,领口镶银丝云纹滚边,明显非富即贵。   姜玉姝目不转睛,端详片刻,迟疑答:“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果然忘了。”   华服男子叹气,目光一扫,发现了郭烨,立刻下令:“小子,过来!”   对方语气毫不客气,衙役正欲斥责以维护知县长子时,却被姜玉姝抬手阻止,她镇定道:“烨儿,过来。”   “啊?”郭烨策马靠近母亲,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奇打量马车内的人。   华服男子笃定问:“你是郭弘磊的儿子,对?”   郭烨点点头,顺势问:“原来您认识家父?”   “当然,认识二十年了。你是他的长子?”   郭烨又点点头。   “多大了?”   姜玉姝绞尽脑汁地回忆,“犬子郭烨,十四岁了。”   华服男子颔首,抬手拍拍窗台,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十四岁?上次来西北,竟然是十四年前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究竟有多久,没有日六了?掰着手指也数不清呐…… 第277章 升迁喜信   “十四年前?”   “唔, 十四年了。”马车内的华服男子大发感慨,对郭烨说:“小子,你这张脸, 简直跟你父亲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熟悉的人, 一眼便能猜出你是郭弘磊的儿子。”   少年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脸,一边纳闷暗忖“你是谁呀?用这种语气直呼我爹姓名的, 全西北找不出五个人”,一边颔首道:“不少人这样说, 都说特别像。不过,我现在远远不如家父高大强壮。”   “哈哈哈。”陌生男子和善健谈,“小子, 多练练体格,过几年就壮实了。”   郭烨胸膛一挺,“从小就开始练了!”   马背上, 姜玉姝诧异皱眉,陷入回忆中, 心想:十四年前?真是久远,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当年, 全家正在服刑,充军屯田,我怀着烨儿的时候, 仍住在月湖镇刘村,东奔西走,忙于栽种土豆……思考间, 她亦感慨万千,抬眸,端详马车内雍容贵气的男人,须臾,猛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当年,我是种田的流犯,面朝黄土背朝天,与村民为伍,终日和庄稼打交道,犯人行动不自由,一年顶多奉命去两趟县城,向县太爷禀报收成情况。除了县衙官吏和卫所百户之外,压根不认识什么达官显贵。   但记忆中,曾经偶然遇见一位皇子,天潢贵胄!   姜玉姝蓦地一拍额头,吃惊睁大眼睛,打量略显富态的男子,费劲从记忆里翻出了他,脱口问:“十四年前,收复庸州前夕,朝廷调拨粮草供给西苍,那天,在月湖镇附近的官道上,您和您的兄长,负责押运粮草,对吗?”   马车内的男子意外一笑,威严答:“你盯着本王看了半晌,总算想起来了?本王还以为你彻底忘了呢。”   当今天下,有几个人能自称“本王”?   承广帝驾崩,太子登基,为永庆帝,以雷霆手段清除异己后,封赏了恭顺自己的弟弟们。其中,永庆帝的胞弟九皇子,封号为“安”,也只有安王,年龄才与马车内的男子对得上。   “下官、下官没忘。”姜玉姝尴尬之余,发觉自己一直坐在马上俯视亲王,倍感不妥,迅速下马,并挥手示意儿子和随从下马,勉强定定神,试探着,意欲下跪——   “免礼!”安王立刻阻止,“此处人多,不要惊扰老百姓。”   “是。”姜玉姝疾步靠近马车窗口,拱手躬身,小声致歉:“咳,下官眼拙愚笨,竟未能及时认出安王殿下,实在是不应该,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求殿下饶恕下官眼拙之罪。”   安王生性仁厚,悠然一挥手,“姜知县不必惶恐。本王方才说笑罢了,十几年前,仅一面之缘,你能回想起来,记性算是不错了。”   姜玉姝松了口气,“多谢殿下宽容。”   本王?安王殿下?郭烨和衙役们震惊无措,呆住了,面面相觑,不敢置信,本想学着知县下跪行礼,却听安王说“免礼”,便纷纷停下,茫然且紧张。   这时,车队后方,庸州知府纪学琏,老人被颠簸得腰酸背痛,刚从一辆朴素小马车里钻出来,便被眼尖的郭烨瞥见了,少年立马告知:“娘,快看,纪知府!”   姜玉姝依言一望,见知府点点头,她就明白了,瞬间打消对安王身份疑虑。毕竟十几年过去了,对方发福,外貌变化不小,令她不太确定。   “不知道,表舅有没有跟着来图宁?”郭烨期盼搜寻四周。   她轻声答:“不用找了,肯定没来。前阵子,你表舅外出办差去了。   “哦。”郭烨难掩失望,一贯喜欢温文尔雅的裴文沣。   姜玉姝余光一扫,暗暗猜测前方马车主人的身份,恭谨问:“快天黑了,春寒料峭,北方夜里仍寒冷,殿下驾临图宁,请屈尊到县衙休息?”   “本王奉了圣旨,专程巡察边陲,自然得先看看衙门。”   哦,原来是钦差。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是。”   安王一行挤在入城百姓队伍中,缓慢挪动,已看够了新鲜,吩咐道:“这样进城太慢了,你们带路,叫前面的侍卫跟随。”   她颔首领命,解释道:“酉时四刻关城门,所以人多些。”她本想问问前车内是谁,转念一琢磨,忍住了,牵马走向前方开路,招呼儿子:“烨儿,走了。”   “哦。”郭烨牵着自己的马,尾随母亲。   安王见状,扬声问:“小子,你想不想知道本王与你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少年好奇心盛。郭烨停下脚步,讷讷问:“怎么认识的?”   “上来,本王就告诉你!”安王盯着酷似郭弘磊的少年,不禁忆起自己的少年时光,心血来潮,意欲抒发一番感慨。   “啊?”郭烨不知所措,下意识望着母亲。   安王昂首,“怎么?不敢?”   伴君如伴虎,伴王爷也不简单,即使安王平易近人。   姜玉姝顿感为难,担心儿子得罪天潢贵胄,却不能当众驳了安王的面子,飞快斟酌定,温和说:“殿下不嫌弃你年少无知,是你的福气,还不赶快上去?”   “好。”郭烨顺从转身。   “等会儿。”她一把拉住孩子胳膊,“剑拿来,娘帮你收着。”趁机附耳嘱咐:“他是当今圣上的胞弟,是安王殿下,你要尊敬他,切勿鲁莽无礼,必须谨言慎行!”   “孩儿明白。”   然而,郭烨虽已解下佩剑,却仍被两名侍卫搜了身,确认没携带任何武器,才得以进入马车。少年自尊心强,自幼被疼宠恭维着长大,初次被搜身,非常不高兴,但他能掩下不悦之色,低着头,弯腰走进了宽敞马车。   车门合上,看不见车内情况,也听不见对话。   姜玉姝提心吊胆,深怕儿子应对不当、受委屈受惩罚,表面若无其事,牵着马离开,至最前方才上马带路,引领安王一行前往县衙。   途中,她悬着心,不时回头眺望,片刻后,朝县丞招招手。   “大人有何吩咐?”   她略一思索,严肃吩咐:“刚才你也听见了,这趟来的,不仅有纪知府,更有安王殿下,以及一位身份应该不低于安王的显贵。此处有我,你先回衙门,准备接待事宜。”   “好,好。”黄一淳频频点头,十分紧张,“我马上赶回衙门安排!”   “慢着!”知县叫住县丞,叮嘱道:“记住,千万不要临时张罗山珍海味等物品,忙乱容易出错,统统拿最好的即可。譬如,上次接待知府的规格,就足以表达咱们的诚敬之意了。”   黄一淳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   “去。”   “是!”他点了两个下属,策马小跑,恨不能插翅飞回县衙。   姜玉姝继续带路,当抵达县衙大门时,暮色四起,晚风习习。   她担心儿子,匆匆下马,疾步往后走,脚步在第一辆宽敞马车处停了停,旋即打定主意,快步走向安王的马车。   车门开启,侍卫火速安放马凳,安王先露面,郭烨主动搀扶,安王却摆摆手,自行踩着马凳下车,郭烨跟随,敏捷一跳。   “殿下,慢点儿。”姜玉姝站定,后方朴素小马车上的知府纪学琏也赶到了,笑着说:“赶了几天路,总算是到了。”   安王饶有兴趣,环顾四周,“是啊,终于到了。来一趟图宁,实在是不容易!”   “三千多里路呢,您辛苦了,快请进衙门歇息。”说话间,姜玉姝悄悄招手,郭烨会意,不漏痕迹地挪到了母亲背后,安静侍立,嘴角眉梢含着笑。   转眼,安王率众走向第一辆宽敞马车,伸手搀扶,愉快说:“图宁县衙到喽!太子,来,慢点儿。”   “多谢王叔。”大乾太子,赵旻裕身穿金丝檀色便服,举手投足从容不迫,斯文贵气。   太子?   太子也来了?   姜玉姝倒吸一口凉气,众人再度震惊,齐齐一呆。她转瞬回神,责无旁贷,带领同伴跪接储君,恭谨道:“下官参见太子殿下、安王爷。”   其余人赶忙下跪,七嘴八舌地行礼。   安王专注欣赏落日,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太子二十七岁,方脸浓眉,头戴紫金嵌玉头冠,气度威严,却无分毫傲慢之色,俯视微笑说:“姜知县不必行此大礼,都起来。”   不必?初次面见天潢贵胄,不跪不行。   “谢殿下。”姜玉姝起身,又拱手躬身:“纪大人。”   知府纪学琏颔首,和颜悦色道:“太子殿下和安王爷不远千里驾到,一路舟车劳顿,十分辛苦,你快快准备接待。”   “是。”她抬手引请,“殿下、王爷、大人,请,这边请。”   太子背着手,稳稳迈着方步,一边观察周围环境,一边温和说:“安王叔,外头风大,进县衙歇息。”   安王意犹未尽,大踏步跟上侄子,遥指落日,笑容满面问:“太子,快看,这边塞的落日,与都城相比,如何?”   太子依言扭头,极目远眺残阳,慢条斯理答:“风光壮美。边塞地势平坦,没有高山遮挡,与都城相比,视野开阔许多。”   “哈哈哈,对,壮美!”   “王叔,请。”   “唉呀。”安王止不住地感慨,“十四年前,我与皇兄一同押送粮草到西苍赫钦,待了好几个月,亲眼目送将士们出征、成功收复庸州。而后,我们无暇久留,匆匆返回都城复命,直到今天,我才踏上了庸州地界!”   太子赞道:“父皇与王叔当年,真是辛苦勇敢。”   “奉旨办差,自当全力以赴。”   ……   正是下值之际,胥吏捕快却谁也没离开,悉数留在衙门候命。   姜玉姝在旁引路,或解答疑问,或询问知府,或应酬接腔,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慎之又慎。   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到下处,大多急着更衣。   姜玉姝把贵客迎进正厅,亲自奉茶,太子等人只喝两口,便散了,先去客房更衣并沐浴,稍事休息,既解了乏,也便于知县筹备接风宴。   皇帝的嫡长子和胞弟突然驾到,边陲县衙官吏跑前跑后,忙于张罗晚宴,忙于安顿天潢贵胄及其随从,以及其行李、马匹等等。   半个时辰后,姜玉姝检查宴厅陈设时,才有空问儿子:“烨儿,你和安王爷,都聊了些什么?没得罪人家?”   “没,我岂敢得罪他呢?其实,聊得挺高兴的。”郭烨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王爷给了一块玉佩,说是见面礼,让我拿着玩儿。”   姜玉姝看了两眼,轻声问:“王爷给的礼物,叫赏赐,你谢赏了吗?”   “当然,当场就道谢了。”   “很好。礼多人不怪,在长辈和显贵面前,切莫失礼,更不能傲慢自大,翩翩君子当谦和稳重,记住了吗?”   “记住了!”   郭烨把玉佩塞回怀里,兴冲冲告知:“安王爷说,他和我爹,是二十年前认识的,当时,他们在都城郊外山里打猎,同时发现一头鹿,父亲动作快,一箭射中了鹿,王爷补射一箭,两人你一箭我一箭,互不相让,结果,莫名打起来了!王爷当时是皇子殿下,他并未亮明身份,父亲年少气盛且武艺高强,打败了殿下,胜利夺得猎物。”   “他们不打不相识,从那以后,经常结伴打猎,直到、直到郭家被查抄流放为止。”郭烨凑近,耳语问:“娘,王爷所言,是真的吗?”   姜玉姝耳语答:“没错,是真的,我曾经问过你父亲。傻小子,你怀疑什么呢?堂堂王爷,骗你作甚?”   “孩儿总觉得,天潢贵胄,高高在上,父亲竟然能与皇子交朋友?简直无法想象。”郭烨出生时,侯爷祖父和世子伯父早已去世,故聊起都城皇室时,总觉得遥不可及,难以想象。   姜玉姝叹了口气,弹了儿子脑门一下,小声说:“为什么不能?天潢贵胄里头,也有平易近人的嘛。况且,当年,靖阳侯府没倒,你父亲的身份虽然不如皇子,但也算显赫尊贵,他是有资格结交皇子的。”   “嘿嘿,想想也是!”   郭烨挠挠头,忽然想起忘了禀告大事,急忙告知:“咳,差点儿忘了!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爷说,我爹升迁了!”   “父亲又升官了哟。”   姜玉姝眼睛一亮,“是吗?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听见?”   “王爷消息灵通,应该不会哄我?报喜的信,兴许还没送到图宁。”   姜玉姝激动欣喜,“升为什么官了?迁往何处?”   “塔茶,塔茶卫指挥使!”   “啊?塔茶?”姜玉姝一怔,既欢喜又不舍,“那儿离图宁挺远的,今后不能、不能——不过,升迁总是喜事!一般任职几年,官员就得换个地方,像从前,他从赫钦卫调来图宁卫。”   少年兴高采烈,对父亲钦佩得无以复加,“如果老祖宗知道,一定非常高兴!”   “当然啊!”   母子俩愉快谈论片刻,郭烨又想起件事,“另外,我还给您打听了一下。”   姜玉姝又将与丈夫两地分隔,内心不禁惆怅,回神,讶异问:“打听什么?”   “您已经任满六年了嘛,王爷聊起的时候,孩儿顺势打听了您的调动情况。”   官员不可能不在乎自身官职的变动。姜玉姝愣了愣,屏息问:“王爷怎么说的?” 第278章 宁州知州   “王爷他、他说‘莫问’。”   “‘莫问’?”   姜玉姝皱眉,若有所思, “听起来, 王爷应该知道我的调动情况。”   “多半是。可惜, 他不肯告诉我。”郭烨遗憾叹气。   接待太子和亲王, 姜玉姝丝毫不敢疏忽,仔细检查宴厅陈设,安慰道:“叹什么气?王爷待你够和善的了,他不透露, 必定有不透露的理由。少安毋躁,按例,估计过阵子,朝廷就会下达命令,到时, 或升或降或连任, 娘会告诉你的。”   “哦。”郭烨尾随母亲, 猜测道:“依我猜,您的官职十有八/九有变动!否则,假如是再次连任,王爷何必隐瞒?”   “再次连任?”   姜玉姝弯腰,挪了挪案上的花瓶,须臾, 直起腰斜掠鬓发,慨叹:“一三得三,二三得六, 三三得九,难道为娘将在图宁待满十年?”   “不无可能。”少年精力旺盛,母亲走一步,他跟一步,尾巴似的,“图宁挺好的,处处熟悉,母亲又深受百姓敬爱,倒省了适应新地方的麻烦。”   姜玉姝豁达一笑,夸道:“乖儿子,学会安慰人了!嗳,毕竟当了六七年知县,娘确实舍不得离开图宁。”   “老百姓更是舍不得您离开,害怕知县一换、好日子就结束了。前几天,我逛园子时,无意中听见黄县丞他们议论,个个悬着心呢,生怕调来一位难伺候的新知县,都说您公正仁厚、容易相处。”   “哈哈哈,看来,下属对我的印象不算太糟糕嘛。唉,这些年,忙忙碌碌,有几次气急了,发怒的时候,拍桌瞪眼,连吼带骂,简直像个泼妇。”   “哪里?”   少年眼里饱含崇敬,倒背双手,一蹦一跳尾随,“母亲治理有方,能让百姓丰衣足食,深得人心,政绩显著,大家只会夸您‘女中豪杰’,绝不会笑话您像‘泼妇’的。”   “好小子,越来越会说话了,为娘甚欣慰!”   姜玉姝谨慎检查一圈,转身招手,示意儿子往外走,叮嘱道:“太子、安王爷、纪知府同时巡察图宁,此期间,衙门会非常忙,你要老实待在书房用功,未经我允许,不准擅自外出,也不准接近钦差,记住了吗?”   “记住了。”郭烨开朗懂事,“孩儿不会给您添乱的。”   “傻孩子,娘只是担心你,怕你不慎得罪天潢贵胄,怕保护不了你。”安王虽然平易近人,但做母亲的有顾虑,不愿儿子落个“攀附权贵”的骂名。   她柔声嘱咐:“快开宴了,我得忙了,你自己吃饭,早睡早起,认真读书。”   “是!”少年胸膛一挺,顺从离开了宴厅。   姜玉姝含笑目送长子背影,拍拍手,率领下属走向客房,边走边问:“太子殿下他们还在喝茶吗?”   “是。”   她严肃吩咐:“稍后的接风宴,以及钦差巡察期间,务必打起精神,小心伺候。万一出了差错,轻则受惩罚,重则掉脑袋,故切莫疏忽大意,明白吗?”   “卑职明白。”胥吏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唯恐冒犯了天潢贵胄。   翌日·清晨   除非休沐,否则,姜玉姝一贯起得早,今天起得格外早,迅速洗漱穿戴整齐,打听得钦差尚未睡醒,趁有空,她吩咐厨房张罗早饭后,匆匆赶往前堂,交代几件公务。   半个时辰后,天光大亮。   小厮飞奔禀告:“大人,太子殿下他们已经起了!”   “嗯,知道了。”她奋笔疾书一番,旋即搁笔起身,叮嘱下属:“春耕事宜,就按照刚才商定的办。”   “是。”几名小吏捧走了各自的公文,她疾步返回后衙,径直走向正厅,途中却见管事喘吁吁跑来禀告:“夫人,太子殿下他们经过园子的时候,停下了,正在观赏您栽种的庄稼和瓜果蔬菜。”   “观赏?”   庄稼和蔬菜瓜果,又不是奇花异草,有什么好观赏的?   姜玉姝停下脚步,皱了皱眉,改而走向园子,“我去瞧瞧。”   不久,当她赶到园中时,远远便听见一阵谈笑声,定睛望去:   春日晨光下,天晴气暖,后衙庭园栽种的各色作物抽芽吐绿,生机勃勃。   众人谈笑,以太子和安王为首,知府纪学琏陪同,围着一棵桑树打转,观察其嫁接穗条。   “这是……接上去的?”安王屈指弹了弹刚萌出的嫩叶,捏住两指粗的穗枝,试探摇了摇。   纪学琏答:“对,嫁接成活的,当地桑农每年春季都得忙一遭,培育桑树。”   太子作为嫡长皇孙,满腹诗书,知道“劝课农桑”,对具体农活却一窍不通。他微微皱眉,盯着被削过的砧木,疑惑问:“为何把树干给砍了?”   事实上,老知府对农桑也无甚研究,从未亲手尝试嫁接树木,仅凭昔日巡察的记忆解答,颇为吃力。纪学琏思考间,随从突然悄悄一指,他眼睛一瞥,顿时如释重负,“姜知县来了!”   “诸位,早。”   姜玉姝扬起笑脸,加快脚步靠近,端端正正行礼,随即,客套关切问:“图宁的水土和饮食,不知殿下和王爷适应不适应?”   太子偏头看了女官一眼,“还算适应。”   “我们在西苍歇了几天,一缓过来,倒觉得边塞饮食滋味独特,很有些意思。”安王拍拍桑树,扫视四周,“听说,这些作物,全是你的杰作?”   姜玉姝谦逊答:“‘杰作’不敢当,只是下官平日空闲时种的,常见作物而已。”   太子金冠华服,玉扣玉佩,雅致至极,难掩一国储君的尊贵气派,目光锐利,微笑说:“虽是常见作物,但听纪知府说,经由姜知县钻研培育出来的,往往会变成良种,大获丰收。姜知县真是聪慧绝伦。”   “殿下实在太过奖了,下官不敢当。”   安王爽朗健谈,“不必过谦!郭夫人擅务农桑,闻名遐迩,本王当年运粮来西北时便听说了,你若是一无所长,朝廷岂会破格任用女官?”   姜玉姝少不了又谦逊一番,郑重表明:“朝廷的恩德与信任,下官铭记于心,没齿难忘,一定恪尽本分,以报效朝廷!”   “唔。”太子颔首,满意于女官的谈吐和礼仪。   纪学琏和颜悦色,指了指砧木,催促道:“来,你快给太子殿下说一说:为什么把树干砍了?”   姜玉姝稍一思索,简略解答:“嫁接树木,需要砧木作为根基,然后选取优良桑树的枝条作为穗,目的是栽培更多的优良桑树,所以,砍掉多余树枝,有助于接穗成活。”   “这一片,就是桑树苗?”安王对新鲜事物皆感兴趣。   她颔首答:“对。等它们长大些,即可作为砧木,接受嫁接。”   “那底下,盖着什么东西?”太子背着手踱步,悠闲中流露审视之意。   “菜苗。”姜玉姝弯腰,把密织的薄草席揭开,供天潢贵胄观看,“油菜、芹菜、豆角等等,眼下,边陲夜里仍然寒冷,得保护起来,避免嫩苗被冻死。”   太子恍然颔首,旁观女官熟练的动作,暗忖:看来,她平日没少干农活,否则,手脚麻利不起来。   她拍拍手上灰尘,恭谨告知:“早饭已经准备妥了。”   “唔。”太子转身。   她抬手引请,“殿下,这边请,纪大人,请。王爷?王爷?”   “来了。”安王春游踏青一般惬意,摘了片嫩绿桑叶,闻了闻,感慨说:“偌大园子,满是庄稼和蔬菜瓜果,竟然没有一样花草?郭夫人,你真是、真是——果然,你是专心致志钻研庄稼菜蔬的。”亲王咽下一句:脂粉未施,素面朝天,痴迷于耕种,活得几乎不像个女人。   在她心目中:人的一生,时间精力有限,奇花异草仅能观赏,远不如培育庄稼或经济作物有意义,研究园,根本没有空地种花。   姜玉姝亲自引路,招呼道:“殿下,请,当心台阶。”   于是,大群随从簇拥两位显贵和知府,用完早饭后,喝了杯茶,太子提出巡察前堂。   知县自然毫无异议,即刻答应,一路解答钦差疑问。   当行至前堂时,安王余光一扫,发现月洞门外人头攒动,诧异问:“那些是什么人?为何拥挤进衙门?”   姜玉姝解释道:“那是新投来的流民。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天碰巧是开仓日,他们是来领取粮种的,用以开荒耕种。”   “哦?”太子身负皇命,十分关心流民的安置情况,抬脚说:“走,去看看。”   “殿下!”   太子眯起眼睛,“怎么?”   姜玉姝定定神,委婉说:“殿下身份尊贵,流民往往不懂礼仪,您——”   “无妨。”太子不容置喙,昂首阔步朝流民们走去。   姜玉姝只得尾随,督促衙役等人警惕戒备,深怕天潢贵胄在图宁受一丁点伤。   顷刻后,太子和安王并肩站立,定睛打量:   流民衣衫褴褛,大多面黄肌瘦,拖家带口赶到县衙,排着长队,交头接耳,眼巴巴张望。   最前方,以两名小吏为首,带刀官兵协助,先核查流民身份,然后挨个发予批条,流民拿着批条,自去仓库领取粮种。   此时,县衙上下皆知太子和安王来了图宁,小吏一见显贵驾到,慌忙搁笔起立,急欲下跪行礼。   大批流民则茫然无措,好奇盯着陌生人。   太子抬手,温和说:“免礼。你们接着忙,不要惊扰百姓。”   “是,是。”小吏诚惶诚恐,哪里敢大喇喇落座?他们也站立,拿起名册,继续忙活。   安王看了片刻,“不是说领取粮种吗?粮食呢?”   姜玉姝答:“官府按照每一户的人口,签定数量不等的批条,流民拿去交给仓库,即可换取粮种。”   “图宁多是栽种什么?”   “土豆。”她耐性十足,“土豆产量较高,一年可以种两季,只要用心打理,如无灾害意外,在朝廷规定的垦荒免赋税两年期间,他们就不会饿肚子了。”   安王缓缓转动玉扳指,“原来如此。”   太子神色严肃,忽然耳语吩咐随从几句,其随从领命,飞快挑选几名流民,带到储君面前。   姜玉姝纳闷不解,“殿下,您这是……?”   太子不疾不徐答:“有几句话,想问问他们。”   问什么?姜玉姝瞬间悬起心,“是。”   少顷,流民被带到,惴惴不安,压根不认识天潢贵胄,只认得县太爷,扑通下跪,磕头,毕恭毕敬道:“草民拜见知县大人。”   太子、安王、知府在场,你们给我磕头?   姜玉姝来不及阻止,下意识避开了,发觉太子等人并无不悦之色,尴尬吩咐:“起来,立刻起来!咳,不用害怕,叫你们过来,是因为这位、这位大人,想问你们几句话。”   几名流民犹豫站起,紧张杵着。   太子语带笑意,堪称亲切,和善发问:“九州大地,五湖四海,你们为什么选择来图宁垦荒?”   几名流民你推我、我推你,小心翼翼答:“家乡遭水灾,没活路了,听说图宁比较容易谋生,所以来碰碰运气。”   “我大舅先来一年多,托人捎口信,说这儿不错,我就带着老娘投奔来了。”   “我、我一路讨饭,跟着逃难的大伙儿走,走着走着,稀里糊涂到图宁。”   太子目不转睛,又问:“你们来图宁之后,过得怎么样?住哪儿?天天吃什么?”   流民们你一言我一语,感激答:“过得挺好。官爷不赶人,也不打人,第一天就给吃的,还请了先生,教我们种土豆。”   “我们暂时住在郊外一个村子里,木屋,天天吃土豆,等站稳脚跟,再设法盖房子。”   “唉,现在都急着种地,没空,更没钱,房子的事儿以后再说呗。”   ……   太子认真听完,和和气气,“来日方长,安家立业,急不得。”他又问了几句话,本欲吩咐打赏,虑及流民千千万,怕引发乱子,险险忍住,“行了,你们可以走了。”   “哎。”流民赔着笑脸,临走前,又想给县太爷磕头。   姜玉姝会意,及时摆手阻止:“别愣着,快去领取粮种!”   “是。”流民们松口气,这才敢离开。   安王不由得犯了嘀咕,讶异问:“你居然安排先生教流民种地?什么人呐?那般博学多才。”   姜玉姝笑了笑,“不是教书先生,而是官府聘请的庄稼老把式,流民出于尊重,唤一声‘先生’。流民新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得教一教,以免浪费粮种。”   “你考虑得很周到。”太子再度满意颔首。   她垂首表示:“职责所在,下官只是尽本分而已。”   次日起,知县责无旁贷,带领钦差一行,陆续巡察纺织作坊、粮食作坊、桑山蚕室、县□□河等等,不仅公务繁忙,还要顾全食宿,精疲力倦。   三月中旬,春雨绵绵。   “驾!”   郭弘磊率领几名亲兵,蓑衣笠帽,冒雨骑行于泥泞官道上,赶往图宁。   这天清晨,姜玉姝半梦半醒时,被“滴答~”声吵醒了。   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揉眼睛,蓦地清醒,掀开帘子,披上衣裳跑向窗,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喜出望外:   “哈哈哈,下雨了!”   恰巧,房门被叩响,“夫人?”   “进来。”姜玉姝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系扣子。   翠梅笑眯眯,两个小丫鬟端着温水尾随,关切问:“今天下雨了,而且雨势不小,应该不用外出了?”   姜玉姝挽起袖子洗漱,愉快答:“应该不用。”   “太好了!连续忙碌几天,夫人也该休息休息了。”   “这些天外出期间,险些愁死人。”她小声对心腹说:“公务不麻烦,麻烦的是食宿,吃什么、喝什么、哪儿歇脚,我天天提心吊胆,既怕委屈了太子和王爷,又怕发生意外。”   翠梅耳语道:“奴婢明白。还是待在衙门好,省得您头疼吃喝住。”   姜玉姝笑盈盈,“春雨贵如油,下下,最好多下两天,让我歇会儿。”   “按节气,看架势,至少会下十天半个月的雨。”翠梅生了二女一子,发福不少,一笑便显出双下巴,“奴婢叫厨房做了几道清粥小菜,给您养养胃口。”   “我最近没什么胃口,正想吃清粥小菜!”她跨出房门,“烨儿呢?”   “大公子一向早睡早起,已经在厅里等您了。”   主仆几个说说笑笑,渐渐走远。   此时此刻·客房   随从侍立,太子和安王对坐用早饭。   “咱们来图宁待了小半个月,明察暗访,差事办得差不多了。”安王望着窗外,欣赏边塞春雨,慢悠悠问:“圣旨,该宣读了?”   “王叔提醒得是。”   太子放下筷子,擦擦嘴,威严吩咐:“来人,取圣旨,叫姜知县来接旨。”   “是!”   当侍卫奉命告知时,姜玉姝正在前堂处理公务,惊讶一愣,“圣旨?”   “是。”侍卫一板一眼,“殿下正在等候,请姜大人立刻前去接旨。”   “……好。”   原来,钦差带了圣旨来图宁?她拍拍额头,仓促合上公文,“我、我得去接旨,你们先商量着。”   县丞和小吏忙答:“圣旨要紧,县尊赶紧去!”   姜玉姝深吸口气,满头雾水,跟随侍卫面见太子和安王。   厅内,知府纪学琏也在场。   她刚想行礼,“殿下——”   太子抬手打断,使了个眼神,纪学琏站起,展开明黄圣旨,郑重道:“图宁知县姜勉,接旨。”   她一阵阵紧张,听见“图宁知县”时,屈膝正欲接旨,猛地回神,迷茫抬眸,“姜、姜什么?”   “勉,姜勉。”安王笑着告知:“年初拟旨时,圣上见你有名无字,特赐予表字,取‘勤勉’、‘勉励’之意。”   ——乾朝规矩,女子莫说表字,长辈肯认真取名已是难得,纵有表字,不过私下玩笑耳,不敢宣扬。   身为女子,能得皇帝赐予表字,实属莫大荣耀。   “姜勉,”纪学琏催促,“接旨。”   姜玉姝心如擂鼓,竭力冷静,慢慢下跪,“是。”   纪学琏清清嗓子,严肃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图宁知县姜勉,恪尽职守,劝课农桑,勤于垦荒屯粮,安顿流民有方,政绩出色,堪当重任。经议定,升‘图宁县’为‘宁州’,并擢汝为宁州知州。钦此。”   什么?   朝廷决定把图宁县升为“宁州”?   同时,把知县提拔为知州?   这种变动,姜玉姝连做梦都没梦到过,瞠目结舌,彻底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末尾添了一段,关键信息,请小天使查收~   我们玉姝升官了!   =======   年底比较忙,昨晚码字到凌晨两点,困得眼皮打架,现在补上(》人《;) 第279章 再度分别   “姜知州, 领旨吧。”负责宣读圣旨的纪学琏和蔼道。   然而, 姜玉姝震惊得呆住了, 跪着一动不动。   “咳咳。”老知府清清嗓子, 提醒道:“姜大人, 领旨。”   安王见状, 乐道:“瞧, 她惊呆了。”   太子惯常神态威严,目光却隐约流露欣赏包容之意, “姜勉?”   姜玉姝如梦惊醒,意识到失态了, 窘迫答:“在!咳,下官在!”   “你该领旨了。”太子慢条斯理道。   “是。”圣旨来得太突然, 旨意令人意想不到, 她心跳得飞快,激动之余, 莫名感觉一切不真实, 梦游似的抬起双手, 手掌向上接过圣旨, “下官领旨, 叩谢圣上隆恩, 从今往后, 必将竭尽全力为公为民,绝不辜负朝廷的信任。”   “你明白就好。”太子目不转睛,注视由爽利干练变得茫然无措的女官, “起来吧。”   “是。”   第一任宁州知州,慢慢站起,双手捧着尚未卷成筒状的圣旨,明黄绢布微晃,挡住了她的脸,耀眼明黄色刺醒了她,暗忖:一切是真实的,图宁县升为宁州,我从知县变成知州……哈哈哈,我终于升官了!   安王喝了口茶,笑眯眯说:“姜大人,恭喜恭喜。”   姜玉姝彻底回神,刹那间无比欣喜,眸光水亮,双手使劲握着圣旨,指节生疼,极力镇定,“多谢,多谢王爷。这、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下官惶恐,实在是惶恐。”   “惶恐什么?论功升迁,实至名归而已。”太子端坐,不自知地放软了语气。   “殿下过奖了。”姜玉姝欲言又止,激动得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垂首,小心把圣旨卷成筒状,珍惜握着,因为它代表了朝廷对她能力的肯定与褒扬。   纪学琏和颜悦色,“恭喜,圣上待你,委实信任有加,皇恩浩荡啊。图宁县升为宁州,许多方面需要随之改动,接下来,你可有得忙了。”   “圣上的赏识与提拔之恩,臣下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方能报答隆恩一二!”姜玉姝郑重其事,语调铿锵有力。此前,她官职低,既没见过先帝,也没见过当今永庆帝,却由衷感激,感激愿意破格任用女官的皇帝,给予其施展抱负的机会。   “唔,对。”纪学琏捻动胡须,“此乃咱们为人臣者的责任。”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嘴角眉梢难掩笑意,“多谢知府大人提点。”   闲聊间,太子目光深邃复杂,注视女官半晌,直到雨势突然变大,才被雨声警醒,低头喝茶,心情难以言喻。   两人虽然相识不久,但其实,赵旻裕还是王世子时,便已听说了“西北女官”,一度怀疑反感,认为女人当官不合体统,同时断定其难成气候。谁知,姜氏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他被封为太子,她也升了官。   他留意数年,愈发好奇,故当父亲吩咐巡察西北时,他一口答应了,期待一睹女官真面目。   见面之前,太子想当然暗忖:她经历过流犯屯田,风吹日晒雨淋,辛苦奔波十余年,想必衰老憔悴,村妇模样。   岂料,她却是高挑窈窕,肤色白皙无暇,端庄秀美,那握着圣旨的双手,十指纤纤,能执笔批阅公文、能骑马飞奔、能抄起惊堂木审案……原来,传闻不虚,姜氏堪称女中豪杰,实在令人、令人——   这时,站在窗口赏雨的安王伸了个懒腰,拍打窗台,叹道:“唉,今天本该去一趟图宁卫营所,谁知突然下雨,差事得推后两天了。闲着闷,闷得无聊,不如出去逛逛?”   太子的思绪被打断,晃了晃茶杯,闻茶香,神色如常。   姜玉姝一愣,“逛?王爷想去哪儿逛?”   “街市吧。”安王心血来潮,兴致勃勃说:“上回巡察粮坊和布坊的时候,路过几间铺子,专门卖石料、石雕和砚台,本王听说,料子全采自边境乱石沟,天然带着各式各样的花纹,琳琅满目,值得一逛。闲着怪闷的,干脆出去透透气!”   “啊?这……”   奔波操劳半个月,一天到晚紧绷着为天潢贵胄效劳,精疲力倦,她早起便高兴于雨天无需外出,乐得待在衙门安稳办公,此刻暗中苦笑,望着窗外风雨,试探劝说:“正下雨呢,街道路滑,风也挺大,出行不太方便啊。您若是喜欢石雕或砚台,下官马上派人——”   安王摆手打断,不容置喙,“必须亲自观赏挑选,才有乐趣。风雨不大,无妨的,乘车出行即可。”   相处两月,纪学琏了解安王性格,索性半句不劝,捻须提醒道:“街上人多拥挤,得多安排几个护卫,确保王爷安全。”   姜玉姝无可奈何,只能领命,打起精神说:“王爷请稍等片刻,下官这就去安排。”   “赶紧!”安王满意一挥手,随即吩咐:“记得叫上郭烨。那小子,天天待在书房用功,你也不怕他闷坏了。”   又传烨儿?亲王赏识自己儿子,姜玉姝喜忧参半,镇定表示:“犬子驽钝无知,多谢王爷不嫌弃他。您坐会儿,容下官安排安排。”   “唔。”   太子在旁边喝茶,姜玉姝少不得近前询问:“殿下,王爷待会儿要去石料街,您可感兴趣?”   女中豪杰,才貌双全,与之相处极有意思,可惜是有夫之妇,儿子都十几岁了。太子霎时清醒冷静,遗憾之余,硬生生摁住莫名悸动之情,惋惜碾碎它,撒进边塞春风细雨中,当机立断,决定静心冥思一番,威严摇头。   窗旁的安王高声邀请:“难得空闲,外出透透气呗?”   “不巧,我有两件事没办完,只能改天再陪王叔外出了。”赵旻裕待亲叔叔很是尊敬,歉意说:“雨天路滑,您多加小心。”   众人邀请过了便罢,留知府陪伴太子,姜玉姝带上儿子,率领若干下属,众多护卫簇拥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前往石料街。   安王悠闲游玩,午饭后继续观赏,尽兴挑选花纹奇特的石雕和砚台,傍晚时分,满载而归。   待抵达衙门,姜玉姝刚下车,便听见小厮禀告:“夫人,将军回来了!”   “哦?”她顿时笑上眉梢,忙问:“什么时候到的?他人在哪儿?”   小厮答:“中午到的,拜见太子殿下和纪知府后,歇了两个时辰,这会子刚起,在后衙卧房。”   “知道了。”   郭烨兴冲冲奔近,“我爹回来了?”   “嗯。”   安王率先迈进门槛,闻言扭头,愉快说:“他总算到了。快,吩咐下去,准备好酒,本王要与郭将军痛饮几杯!”   男人小聚,罕有不喝酒的,多半一醉方休。姜玉姝不赞成,却习以为常了,爽快答:“忙了一整天,您先歇会儿,待宴席准备妥当,再请您出席。”   安王欣然颔首,大踏步朝后衙走,吩咐道:“小子,告诉令尊,今晚,本王必定会把他灌倒!”   “哦,好、好吧。”郭烨挠挠头,暗忖:谁把谁喝趴下,还不一定呢。   夜间,开席了。   太子略饮几杯,闲聊小半个时辰,便表示不胜酒力,在侍卫簇拥下离席,人前始终一副沉稳文雅模样。   随后,知府纪学琏年事已高,怕贪杯勾出旧病,歉意告罪,获安王允许后离席。   喝到深夜,陪客一个接一个地醉倒。   酒壶空了一个又一个,渐渐的,郭弘磊举杯动作变得笨拙,安王说话大着舌头,却一刻不停歇,谈性甚浓。   “唉。”安王结结巴巴,“你不在都城,打、打猎少了伴儿,无趣,变得无趣了。”   郭弘磊醉醺醺,“无妨,来日方长,以后、以后有机会,再一起打猎。”   “何、何必等‘以后’?明天,明天就去!”安王豪气冲天,拍桌道:“听说,草原、草原上打猎,格外有趣,咱们去草原,猎几头狼回来。顺便,路过乱石沟的时候,逛一逛,挑几块别致石头。”   郭弘磊莞尔,“石头?那沟里无数,要多少,有多少,奇形怪状,五颜六色,我早就看腻了。”   “你、你小子腻了,可本王还没看够!”   “这个简单,可以顺便逛逛。”   “猎狗有吗?”   “没、没有。”   安王脸通红,一拍桌,“打猎怎、怎么能不带猎狗?来人,来人!快,弄几条机灵猎狗来,明天打猎,必须带上!”   ……   小吏和侍卫在旁,劝不听,拦不住,不敢硬夺酒壶,苦着脸伺候,直到两人醉倒,才七手八脚把人送回房。   半夜三更,万籁俱寂。   后衙,房门“咣当~”被推开,几个下人合力搀扶醉得踉跄的郭弘磊。   “小心。”   “慢点儿走。”   “先别让他躺下,靠着靠着!”姜玉姝拿了两个枕头,让他半躺半坐,丫鬟迅速沏了解酒茶,婆子端了热水来,几人忙碌一通,她轻声吩咐:“大半夜的,赶紧回屋睡觉吧。”   “可将军醉成这样……”   “没事儿,我会照顾他。”   丫鬟婆子便福了福身,“奴婢告退。”   少顷,卧房内仅剩夫妻二人。   “唉,我真是不明白,你们男人,叙旧就叙旧,为什么喝那么久酒?醉成这样,不难受吗?”她忍不住叹气,拧了帕子为他擦汗,“醉醺醺,还怎么聊天?”   郭弘磊仰靠床栏,醉意上头,酒热冒汗,“夫人。”   “嗯?”   “夫人。”   “怎么了?”她垂首,帮他解开衣带,敞着舒服,然后盖上薄被,“口渴?头晕?还是想吐?”   郭弘磊目若朗星,忽然伸手一拽,“恭喜。”   “哎——”   她毫无防备,被醉酒下手没分寸的人拽得栽倒,摔进他怀里,鼻尖一磕,疼得险些流泪,捂着鼻子,嗔道:“恭喜什么呀,鼻梁骨差点儿被你弄断了!”   郭弘磊醉得不轻,燥热,一直冒汗,语带笑意,自顾自地说:“恭喜,你不再是知县,升为知州了。”   “同喜同喜。”她无法与醉酒之人计较,揉揉鼻子,“将军不也升迁了吗?从今往后,你是塔茶卫指挥使啦,一卫之长,更便于施展抱负咳、咳咳,松手,我喘不过气了!”   成亲至今,夫妻聚少离多,同在图宁没几年,又要分别了。郭弘磊浑身酒气,双臂收紧,牢牢拥住她,长叹息,“以后,我不在图宁卫,不能经常看你了。”   她使劲撑起上半身,自然不舍,安慰道:“但塔茶离西苍近啊,快的话,估计五天就到家,老夫人肯定高兴。”   “你怎么办呢?”他眉头紧皱。   “放心,虽然我升了官,虽然图宁县升为宁州,地名变了,但地方没变,我能应付!”   “说实话,我真希望,朝廷把你调去塔茶。”   姜玉姝忍俊不禁,“夫唱妇随?”   “不好吗?”   “当然好。只可惜,我得留下来。”   在他心目中,妻子绝非女中豪杰,一弱女子耳,永远需要呵护。郭弘磊虎着脸,不无担忧,“咱们同在图宁,谁敢欺负你?但、但离得远了,鞭长莫及,你明白吗?明不明白?”   她见他醉得眼神迷蒙,语无伦次,仍不忘关心妻子,登时十分感动,笑盈盈答:“明白,我明白!你放心,我好歹在图宁混了六七年,如果轻易遭人欺负,颜面何存?”   “万一有人刁难你,你、你立刻告诉我。”郭弘磊头晕脑胀,喃喃叮嘱,醉得逐渐昏睡。   姜玉姝顺着安抚他,半晌,轻轻挣脱,重新拧了帕子,帮他擦汗,一夜没睡踏实,给几次嚷着“口渴”的人倒水。   三月底,吉日良辰,春光明媚。   “噼里啪啦~”爆竹声响起,众人注视下,“图宁县衙”旧匾被摘下,换上了崭新的“宁州府衙”匾额。   姜玉姝官袍笔挺,仰望匾额,感慨万千,恭谨道:“多谢太子殿下为匾额题名,此举实乃宁州的莫大荣耀!”   人群中,穿着官袍的标致女子笑眯眯,格外引人注目。   太子背着手,仰头望了望由自己题的字刻成的匾额,惯常一副四平八稳模样,“举手之劳罢了。”   安王抬头扫了两眼,夸道:“太子的字,越发写得好了!”   “王叔过奖了。”   “走吧,约好了的,去营所看宋指挥使练兵。”安王迫不及待,兴冲冲说:“今天看练兵,明天去打猎。”   “又跟郭将军去打猎?”   安王颔首,乐呵呵答:“我年少时,经常与他结伴打猎,难得来一趟西北,下月中旬就要回都城了,抓紧多打几头草原狼,痛快过瘾,方不留遗憾。”   打猎,又去打猎。姜玉姝不由得担心,“王爷千万多加小心,打猎毕竟——”   “知道知道!”   安王满不在乎,拉上侄子,快步走向马车,嘀咕说:“天底下的女人,大概都一样胆小,这危险、那危险,谨小慎微。”   赵旻裕笑了笑,没说什么,目不斜视地登上马车,叔侄俩率众赶去军营,观看练兵。   此时此刻·西苍赫钦   郭府后院上房,门外,郭弘轩之妻刘慧娘,带着侄媳妇聂菲儿,两人的丫鬟皆捧着食盒,意欲探望王氏。   “老夫人服药之后,睡下了。”王氏的心腹仆妇恭敬告知。   刘慧娘富态温婉,“那我们过会儿再来请安。菲儿,走,不要打扰老人休息。”   “好。”聂菲儿作为孙媳妇,自然言听计从,两人轻手轻脚离开,“四婶,慢些。”   其实,王氏并未入睡,而是在捶胸哭泣。   “唉,这下糟了,糟糕了!”   “弘磊去了塔茶当指挥使,玉姝留在图宁当知州,一耗,多半又得忙三年五载,猴年马月才能回都城?”   王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密布,伤心失望,甚至开始绝望,哽咽说:“从离开都城那天起,我就盼着,一直盼着,盼望早日回家乡,谁知,十几年过去了,仍然待在边塞咳、咳咳——”   “老夫人,您没事吧?”   两名仆妇百般宽慰,“二爷升官了,二夫人也前途大好,想必早晚会调回都城的。”   “对呀,早晚会回都城的,您只要保重身体即可。”   王氏思念家乡,失望得无以复加,连儿子升迁也高兴不起来,剧烈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气喘吁吁,“早晚,早晚,究竟多早晚是个头呢?我、我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活着回不去,死后,灵柩一定要运回去!赫钦虽好,到底不是家乡,落叶归根,我一天也不想多待——”   话未说完,伤心激动的老人喘了喘,眼睛一闭,颓然倒下—— 第280章 世事难料   王氏年迈体弱, 失望郁懑之下, 旧病复发, 小辈急忙请医用药, 全力救治, 千方百计开解宽慰, 日日夜夜, 寸步不离地照顾病人。   府里上下齐心协力,却收效甚微, 病人病情时好时坏,迟迟未能康复。   因为, 老人得的是心病。   五月初,天晴气暖。   王氏的儿子儿媳、长孙次孙齐聚厅堂, 商议家务大事。   嫡母病了, 而且信上说“病重”,远在都城翰林院任职的郭弘哲一听, 吓得立即告假, 带领妻子和一双儿女, 火速赶回边塞。   气氛凝重, 人人无一丝笑意。   姜玉姝率先开口, 开门见山, “大夫明说了, 老夫人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自从离开都城以来,老夫人一直思乡心切, 逐渐思乡成疾,郁郁寡欢,导致病情时好时坏。因此,搬迁回乡一事,不能再拖了。”   郭弘磊接腔,严肃说:“搬家是大事,趁人齐,商定个章程出来。母亲若是同意,咱们就妥善安排,早日送她回都城颐养天年。”   “二哥二嫂所言极是。”郭弘哲天生孱弱,本就清瘦,赶路累得更瘦了,脸色苍白,说话中气不足,“兴许,等搬回都城,母亲一高兴,便无药自愈了。”   “那样最好不过。”   郭弘轩握拳一挥,“商量了好几年,搬就搬嘛,落叶归根,早就可以搬了,又不是甚么难事!”他话锋一转,无奈皱眉,“唉,问题在于,母亲不愿一家人分隔两地,她盼望朝廷把二哥二嫂调回都城,齐齐搬走,全家团聚。”   在老人心目中,次子次媳可靠,其余儿子媳妇靠不住,故犹豫至今,不愿远离依靠。   姜玉姝叹了口气,“官职的调动,不是官员本人能左右的,依我看,还是别继续等了,能回去的人先回去。即使四海为官,也是心系亲人,有空岂有不回家探亲的呢?团圆是早晚的事儿!”   妯娌颔首赞同,“对。”   “深谈几次,母亲已经答应了,同意先带一部分人回乡,我和玉姝留下。”郭弘磊下定决心,叮嘱道:“辛苦三弟、四弟,护送母亲回都城,待为兄卸下职责重担后,再合力侍奉。”   郭弘哲郑重表明:“奉养母亲,是为人子的责任,岂敢言‘辛苦’?说来惭愧,近几年,我远在都城,未能在母亲膝下尽孝,汗颜至极,幸而,即将有尽孝的机会。请哥哥嫂子放心,等母亲搬回都城,我和小茹一定用心侍奉!”   “嗳哟,手足之间,不要说见外的话。”经商应酬多,郭弘轩仗着年轻,从不加以节制,吃喝出双下巴,腰带一勒,腹部肉呈圈状,豪迈说:“三哥在翰林院,我在都城有几处铺子,加上亲戚朋友的关照,母亲应能安享晚年,哥哥嫂子不必担心。”   郭弘磊满意一笑。   姜玉姝垂眸沉思,“老人过什么样的生活才能叫‘安享晚年’?无非子女孝顺、儿孙满堂、衣食住行无忧等等,目前大多具备,只一点,宅子,宅子难办。”   “唉,确实!”   郭弘轩犯了难,其余人也头疼。   置办宅地,不仅是婆婆的要求,也是家庭的需要,供日后回都居住。   厅内,郭烨年纪最小,忍不住插嘴问:“娘,咱们家不是已经在都城买了宅子吗?当年,父亲带我和大哥回去拜访亲戚的时候,还住过几天。”   有虽有,但婆婆十分不满意,嫌偏僻,嫌狭小。姜玉姝面色如常,解释道:“有虽有,但那是个二进院,狭窄了点儿,咱们是大家庭,不够住。”   横竖暂时无法一起回乡,顶多住二十口人,为什么不能将就将就?郭烨暗中嘀咕,却明智颔首,“也对。”   郭煜欲言又止,最终沉默,恭敬倾听。父母双亡的孤儿,祖母在哪儿,他便带着妻子跟到哪儿,发奋苦读,立志像三叔一样金榜题名,自立养家!同时,他由衷庆幸,感激二叔宽厚、二婶大度,乐意栽培侄子,情同父母。   父母在,不分家。郭弘磊作为一家之主,责无旁贷,盘算道:“换吧,换成三进院,宽敞舒适。当年,母亲也是突然决定回乡,匆匆忙忙,无暇精挑细选,买得偏僻了些。”   姜玉姝期待问:“我的品级不够高,幸而弘磊够了,卫指挥使,正三品,按例,朝廷或赐一所宅子、或赐一块地,料想是不错的。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手?”   “不清楚。据说,往往需要耐心等候。”郭弘磊透露道:“譬如宋指挥使,等了三年,工部营缮司才拨出一块地给他。”   “三年?”   “太、太慢了吧?”   “如果赏赐了地,还得盖房子,猴年马月才能入住?”   众人议论片刻,摇头说:“母亲急着回乡,等不及的。”   “看来,只能先买一所大些的宅子住下,然后再从长计议。”   姜玉姝看着两个小叔子,“你们刚从都城回来,最近,有没有发现合适的?”   郭弘哲为难摇头。   “唉。”郭弘轩无能为力,苦恼搓下巴,“都城寸土寸金,而且,好地方的宅子,有钱也买不到,根本与财力无关。譬如,咱们以前的家,靖阳侯府,位于朱雀坊,邻居全是勋贵之后。又譬如,烨儿外祖父,住在清平坊,那一片全是朝廷大员,等闲之辈休想挤进去。”   入住朱雀坊或清平坊,足以证明主人地位显赫。   无权无势者,家财万贯也不管用。   大乾开朝至今,数百年了,虽然几次扩大都城,但城墙内土地毕竟有限,无半尺荒地,欲在都城安家,绝非易事。   即使战功赫赫的西北名将,堂堂宣威将军,也难拥有一处满意住宅。   因为,将军之母,王氏的要求高,看不上二进院,嫌它坐落于偏僻处,拒绝与商贾为邻。   王氏出身名门,千金贵女,嫁为贵妇,昔日的侯夫人,骨子里永远认为自己尊贵——倘若不能风光回都,她宁愿客死异乡。   郭弘磊变不出宅子,定定神,宽慰道:“无妨,咱们退而求其次,多留意,多打听,总会发现合适的。”   姜玉姝嘱咐:“一旦发现有合适的宅子出售,立刻稳住卖家,假如钱不够,就把那个二进院卖了!”   “好。”郭弘轩颔首,“我不敢松懈,一直托亲戚朋友留意着呢。”   这时,下人飞奔禀告:“老夫人醒了!”   “哦?”   郭弘磊即刻站起,姜玉姝亦放下茶杯,“走,去看看。”   不久   病榻上,王氏越来越消瘦,眼神浑浊无光,恍若风中之烛,令人心惊。   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十几人侍立榻前,嘘寒问暖。   姜玉姝慢了一步,双手托着轴端裹金的诰封文书,含笑说:“老夫人,看,这是什么?”   王氏扭头,眯起眼睛,有气无力问:“什么东西?”   “弘磊年初为母亲请诰封,朝廷批准了,诰封轴到了!”姜玉姝弯腰,展开诰封令,“恭喜恭喜,您又升了,如今是三品诰命夫人了。”   “哦?”王氏瞬间眼睛一亮,“是吗?我、我瞧瞧。”   其余人见状,附和扬起笑脸,七嘴八舌道贺:“恭喜老祖宗。”   “莫说西北,全天下也没多少三品诰命夫人,母亲真是好福气!”   “婆母教子有方,自然有享不尽的福。”   “孙儿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   王氏挣扎着半坐起,捧着诰封细看,喜笑颜开,“哟,哈哈,好,好!”老人的眼睛有了神采,抬头,招招手,“弘磊,来。”   郭弘磊一撩袍摆,跪立在脚踏上,“母亲有何吩咐?”   “还是我的磊儿有本事,能为母亲争光!”   王氏骄傲自豪,拉住次子的手,虚弱感慨:“这十几年,真是辛苦你了,征战沙场,出生入死,重振家业,光耀门楣。当年,除爵抄家、流放屯田,如果没有你和玉姝顶着,我实在撑不住,要么累死,要么病死,十有八/九活不到今天。娘活到今天,吃过苦头,也享了无数清福,一辈子算是值了,值啦。”   老人此言,大有不吉利之意。   由于婆媳之间始终无法真正贴心,婆婆当众肯定自己的好,姜玉姝听得一愣,宽慰道:“哪里?老夫人天生有福气,好好保养身体,今后还有享不完的清福呢。”   “是啊。”其余人纷纷安慰:“当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运绵长,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王氏笑着摇摇头,病容苍老憔悴,“不敢想喽。”   “您、您切莫灰心,大夫说了,很快会康复的。”   郭弘磊低头,盯着母亲的手,瘦得简直皮包骨;而后抬头,母子对视,老人眼神慈爱……霎时,他难受极了,嗓音发哑,“儿子为家里所做的一切,皆是本分,只要母亲高兴,儿子就不觉得辛苦。”   “高兴,当然高兴!我儿如此有出息,为娘岂会不高兴?”   王氏爱惜摩挲诰封,愉快吩咐:“把诰封匣子拿来。”   “是!”仆妇领命开箱,小心取出一个锦匣,打开,摆在病人面前。   王氏心情大好,亲手把新得的诰封放进匣内,食指点了点,告诉孙辈:“这个,是十年前,你们二叔第一次给祖母请的诰封,这是五年前的,加上刚才的,一共三个。全是你们二叔给祖母挣的,孩子们,多学着点儿!记住了吗?”   “记住了。”孙辈们挤在榻前,好奇观看,愈发敬佩郭弘磊。   母凭子贵,妻凭夫贵,郭弘磊慢慢升迁,陆续为母亲和妻子请诰封,他希望她们过得风风光光。   姜玉姝退后几步,把位置让给孩子们,宽慰道:“您老多保重身体,待将来,儿孙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到时为您请更高品级的诰封!”   其余人小心翼翼,绞尽脑汁,专聊老人爱听的,“对,母亲的大福气,还在后头呐。”   “煜儿媳妇已经有喜,等您有了重孙子,又是一层喜。”   “另外,烨儿的亲事,正需要祖母掌掌眼。”   ……   王氏吩咐下人收好诰封锦匣,旋即,挥退孙辈,关切问:“说起烨儿的亲事,弘磊,安王爷究竟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他的女儿可是郡主,容貌品性,咱们一无所知,怎么议亲啊?孩子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务必仔细打听,即使对方是郡主,也不能草率答应,以免显得郭家卖、卖子求荣似的,惹人耻笑。”   “卖子求荣?”   郭弘轩呆了呆,捧腹大笑,“母亲真是幽默风趣!”   姜玉姝忍俊不禁,“您老放心,哪怕一贫如洗,我们也不会卖子求荣的。”   “王爷是认真的。”郭弘磊解释道:“其实,他前两年就提了,当时我觉得不太般配,婉拒了,今年他又提起,推不过,我只能说得问问您的意思。”   “那位郡主,多大了?容貌怎么样?品性如何?”   “只知道她比烨儿小两岁,其余不知。”   “啊?”头几个孙子,是在祖母眼皮底下长大的,心肝宝贝,深受宠爱,王氏絮絮叨叨,“烨儿是我从小宠着长大的,几乎没受过什么委屈,万一郡主娇贵刁蛮、仗势压人,我孙儿岂不是要受委屈?我是舍不得的。”   姜玉姝哭笑不得,“我也舍不得!您别担心,八字还没一撇呢,聊聊罢了。”   郭弘磊莞尔,“所以,等咱们搬回都城后,还请母亲设法观察那位郡主,合适才议亲,不合适的话,无论如何得推了。”   “唉。”王氏愁眉不展,“我倒是好奇,但现在,宅子还没有置办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启程。”   “快了快了!”郭弘轩安抚老人,“这几年,家里一直托亲戚朋友留意着,说不定过两天就有好消息,买个大宅子,供您颐养天年。”   “唔。”   开怀畅谈一场,王氏不仅不累,精神反而好转,满怀期待,“我早就想回去了,瞧瞧都城的变化,也想知道亲戚朋友的变化。”   姜玉姝注视老迈衰弱的婆婆,“这有何难?回去就能见面了。”   王氏反复催促,“快,要快,最好能赶回去过年。”   “儿子明白。”   于是,为了让老人如愿,郭府发动所有亲友,努力打听,终于在七月底,得知清平坊有户人家,家主犯错丢官,其子嗜赌如命,坐吃山空,家境败落,又因其子鲁莽得罪权贵,为了保命,卖宅筹钱打点,举家回乡避祸。   一晃眼,中秋前夕,边塞天高气爽。   郭府下人惯例精心准备各式风筝,供公子小姐玩耍。   空地上,大孩子,小孩子,蹒跚学步幼童,足有十几个,有的会放,有的拖着风筝跑,欢呼追逐,热闹非凡。   凉亭内   姜玉姝展开一张图,指尖轻划,“看,三进的宅子!喏,大门、二门、耳房、后罩房,这儿是个园子。”   郭弘磊告知:“虽然比不上眼前宽阔,但在都城而言,不小了。”   王氏下意识抬头,望向不远处追逐嬉闹的孙子孙女,乐道:“边塞与都城,怎能相比?都城自古寸土寸金。弘磊,真的买下了吗?”   “岂敢欺骗母亲?”   郭弘磊朗声答:“儿子亲手签的房契与地契,已经上官府改注了,阿哲负责安排打扫、修缮,中秋后启程,待您抵达都城,即可入住。”   “唔,好,好,很好!”   王氏频频点头,万分激动,笑得合不拢嘴,一把夺过图,睁大眼睛审视,“不错,这个宅子,比前几年买的那个,强了十倍不止!”   婆婆劈手便拽,姜玉姝吓一跳,仓促松手,图险些被撕烂。   “哈哈哈,总算买了一处满意的!”王氏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认真观察纸上的宅院线条,“我早就想回去了。”   老人高兴,小辈们也高兴,热切商议搬迁事宜,亭外亭内欢声笑语不断,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片刻后,姜玉姝眸光一扫,突然发觉异样:   王氏眉欢眼笑,双目有神,激动吩咐搬迁次序,仿佛年轻了十岁。   老人极度兴奋,近乎“欣喜若狂”,眼睛过于有神,脸色过于红润。   整个人透出一股子违和感。   姜玉姝笑容消失,莫名感觉不安,悄悄一拉丈夫袖子。   郭弘磊纳闷扭头。   “你快看,”她迟疑问:“老夫人是不是、是不是……太高兴了点儿?”   “什么?”   “她太高兴了,高兴得不大对劲。”   他一怔,定睛端详母亲,猛然也开始不安,难以言喻地慌。   “咳咳!”郭弘磊站起,严肃清了清嗓子,引得弟弟、侄儿等人安静注视,以为他要交代搬迁差事。   姜玉姝也起身,一时间有些无措。   小辈们面面相觑,亭中仅剩老人的笑声,高亢,突兀。   郭弘磊不由自主,攥住桌沿,恭谨问:“母亲,您觉得,新家应该选谁当管家?”   王氏沉浸在狂喜中,忘乎所以,笑一阵,念叨一阵,“哈哈哈,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老夫人?”姜玉姝屏住呼吸,“老夫人?”   郭弘磊脸色变了,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疾步靠近,弯腰,扶住老人肩膀,“劳神许久,歇会儿吧?”   “不用,娘不累!”   王氏一挣,使劲甩开次子的手,格外红光满面,兴致勃勃,爱不释手摩挲图纸,“哈哈,好,真好,总算能回家喽,我早就想回去了。”   “老祖宗,您、您怎么了?”   “祖母?”   “母亲?”   小辈们慌了,紧张呼唤、搀扶、劝歇息、劝喝茶,王氏统统不理睬,自顾自地高兴。   众人忐忑不安,耳语问:“母亲这是怎么了?”   “莫非……癔症?”   “癔症?掐人中试试吧?”   “别慌,立刻请大夫!”   “对,快请大夫!”   话音刚落,王氏高声说:“真好,我真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   老人猝然往后倒,靠着矮榻,含笑阖目,溘然长逝。   世事难料,乐极生悲,亭中一片死寂。   郭弘磊不敢置信,伸手,手指剧烈颤抖,试探老人的气息与脉,半晌,红着眼睛扑通跪下,哽咽悲唤:“母亲!”   “母亲——”   “天呐。”姜玉姝瞠目结舌,“老夫人怎、怎么……唉。”她长叹息,挨着丈夫跪下了。   王氏思念家乡,盼了十几年,却因种种缘故,多次放弃回乡的机会,猝然死在边塞,未能如愿终老于都城。   与此同时·都城姜府   中秋前夕,姜府惯例给下人发节赏,图个喜庆。   一小丫鬟兴高采烈,飞奔路过时,被伺候主母的侍女和婆子叫住了,问:“哎,前面放赏了吗?”   “嗯,都在领赏呢。”   “今年中秋,赏了什么?”   小丫鬟笑嘻嘻,“我得了二十个铜板和团圆饼,嬷嬷姐姐们肯定得更多!”说完,她一溜烟跑了,“赶紧去吧,晚了可能就没有团圆饼了。”   许氏的两名侍女嘀咕两句,吩咐道:“你照顾好夫人,我们帮你领,很快就回来。”   “哎。”粗使婆子不悦,却不敢得罪主母的贴身侍女,赔笑说:“有劳了。”   侍女一走远,婆子便拉下脸,叉着腰,以尾指剔牙,小声咒骂:“呸,小贱蹄子,惯会偷懒耍滑,总是使唤我干活,一走就半天,等我找老爷或少夫人告你们一状,叫你们偷懒!”   婆子忿忿嘟囔,踮脚,眼巴巴眺望放赏的方向,目光闪了闪,快步走进房间,一股药味儿扑鼻而来。   婆子蹑手蹑脚,走进里间,探头望去:   榻上,许氏卧病多年,仰躺昏睡,骨瘦如柴,面黄如蜡,鼻塞呼吸粗重,刚入秋已盖着厚实被子。   “夫人?”   “夫人,喝水吗?”   许氏一动不动,毫无回应。   “嘿嘿。”婆子放心转身,趁机溜走偷懒,边走边嘀咕:“啧,又疯又病,丈夫冷落、儿女嫌弃、还把娘家给彻底得罪了,孤零零,一看就不是长寿的,早死早了!伺候疯婆子,我真是受够了。”   婆子丝毫不知,榻上的病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呵。”   “又疯又病?”   “如今,莫说亲人,连下人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许氏凄然冷笑,吸了秋意凉气,咳嗽不止,艰难咳出几口痰,差点儿被痰窒死。   “我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思?”   她独自一人,咳完喘,喘完咳,蓬头乱发。   许氏翻身,面朝里侧,在褥子最下方,摸出一块碎瓷片,此乃前天发脾气打翻药碗时,她偷偷藏起的。   “姜世森,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你会遭报应的。”她挽起袖子,捏紧碎瓷片,在腕间比划,泪珠落下时,猛地一划!   鲜血涌出,染红了被面。   “明诚、明康,忤逆不孝,早知如此,当初一生下来就该掐死。”许氏感觉不到痛,又狠狠一划。   “姓姜的,没一个好东西!”   “哦,除了我的姗儿,除了姗儿。”   许氏木着脸,眼神发直,咬牙切齿,一边念叨咒骂,一边疯狂挥动碎瓷片,恶狠狠,把自己手腕划得血肉模糊。   良久,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姜明诚拎着一个小巧食盒,关切探望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发两个盒饭!   ===============   温馨提醒:本文即将完结,放个新文链接,请小天使们动动手指,预先收藏,开文早知道哦《花妖驿站》 ***》 第281章 奏报丁忧   “不孝的孽障, 你又来做什么?”   “娘, 娘!您、您——”姜明诚目瞪口呆, 进门时的讨好笑容消失, 瞬间傻了, 手一松, 食盒落地, 药碗“当啷”碎裂,清粥小菜和精致糕点四处散落。   “逆子, 滚出去,滚!”   许氏右手捏着碎瓷片, 把左手腕和小臂割得血肉模糊,血已经染红了大片被面, 血腥, 刺眼。她虚弱喘息,怒目切齿, 瞪视长子, 母子之间仿佛有血海深仇, 憎恶斥责:“除了姗儿之外, 姓姜的, 没有一个好东西, 孽障, 你今天来,估计、估计又是帮着老畜生指责我吧?”   “不、不敢,岂敢?来人!快, 来人!”   姜明诚吓得结巴,从惊恐中回神,慌忙一扑,手哆嗦,飞快抢走碎瓷片,跪在榻前,意欲捂住伤口以止血,却因伤口太多、太长、太深而束手无策,放声大哭,“儿子岂敢指责母亲?儿子若是做错了,任凭长辈责罚,您想出气很容易,万万不可伤害自己啊!”   “逆子,孽障。”许氏重病缠身,又失血过多,奄奄一息,脸色灰败,眼里饱含憎恶,喃喃说:“姜世森,薄情寡义,老畜生,逼死、逼死了我的姗儿,又教坏了我的儿子,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一定遭报应咳、咳咳咳——”   她话未说完,猛一阵咳嗽,大量痰涌上,却无力吐出,不上不下,卡住了。   “咳咳!咳呜——”病人无法呼吸,喉咙“咯咯嗬嗬~”,伸长脖子蹬腿,窒息须臾,逐渐昏迷。   昏迷前,许氏仍愤恨滔天,直勾勾瞪着长子,使出浑身最后力气,抬手,扇了长子一耳光。   濒死母亲打的耳光,丝毫不痛,但带着恨,沾着血。   姜明诚跪在榻前,惊惶失措,耳畔没听见耳光声,脑海却响起“啪~”响亮一声,巴掌印深深刻入心中。他摇晃昏迷之人,恐惧大喊:“娘?娘?醒醒,求您醒醒。”   “来人!”姜明诚竭力大吼:“快来人!”   下一刻,悄悄偷懒的婆子和侍女闻讯返回,奔进里间一看,霎时也吓傻了,腿一软,跪下了,惴惴求饶:“奴婢——”   “蠢货,愣着干什么?立刻请大夫!”   “是,是。”下人屁滚尿流,跌跌撞撞跑去请大夫。   不久   大夫匆匆赶到,谨慎查看一番,摇摇头,叹了口气,肃穆告知:“请恕老朽无能为力。姜老夫人失血过多,加上痰厥窒息,已经去了,诸位节哀顺变。”   大夫说完,拎起药箱离开,路过姜世森父子时,又道一句“节哀保重”。   “来人,送送大夫。”姜世森脸色铁青,藏在袍袖内的双手握拳,勉强克制怒火,草草瞥了瞥自杀身亡的继妻,不愿多看一眼,厌恶至极。   姜明诚跪地哀哭,来不及换下染血衣服,脸颊带血的巴掌印尚未洗净,“娘,娘!”   许氏的子孙媳妇等人一听见噩耗,纷纷嚎哭,顷刻间,中秋前夕的喜庆之气荡然无存,开始办理丧事。   夜间·书房   “唉。”   “糟了。”   “这下糟糕了。”   姜世森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脸色黑如锅底,举拳砸桌泄愤,咬牙说:“明诚考了四次才金榜题名,我使出浑身解数,告老前给儿子谋定一处好缺,中秋后便要上任,谁知,孩子母亲竟糊涂自杀身亡!”   “我已经告老,待诚儿守完孝,我恐怕没有本事为他重新谋一个好缺了。”   亲信小声宽慰,“老爷无需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公子有才华,何愁谋不到官职?待出了孝,您请亲戚或朋友关照关照公子,不就行了?”   “谈何容易?其一,人走茶凉,我已经不是侍郎,办事难;其二,凡是好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哪里轮得到诚儿!”   亲信提醒:“您虽然退了,但咱们家大姑娘夫妻俩刚升迁,前途不可限量,岂会不乐意提携弟弟?”   “唔,那是自然。”   “想起女儿女婿,我才略放心些。”   姜世森焦头烂额,深深埋怨继妻,“许氏实在、实在是——糊涂透顶!这些年,她偏激固执,做出无数荒唐事,得罪不少亲戚,我顾全大局,一忍再忍,包容至今,她作为母亲,却丝毫不为儿子的前程考虑,无缘无故自杀,临死前,居然还打了儿子一耳光?简直,简直——哼!”他停顿,没说出难听话,愤怒拍桌。   “老爷息怒,快消消气,切莫气坏了身体。夫人毕竟、毕竟已经去世了。”   姜世森面无表情,毫无悲伤之色,暗忖:疯癫泼妇,死不足惜。丧门星,活着整天滋事,闹得家无宁日,死了还要连累孩子,害得我白费心血,辛辛苦苦给儿子谋定的官职,便宜别人了。   与此同时·赫钦郭府   秋夜风凉,中秋在即,边塞月渐圆,原本应该庆祝节日团圆赏月,却因王氏逝世而喜意全无。   灵堂内,香烛日夜燃烧,冷风涌入,白幛飘荡,烟雾缭绕,小辈披麻戴孝跪了一地,啜泣声此起彼伏,充满哀伤之气。   当年,除爵抄家时,靖阳侯急惧攻心,撇下妻儿,撒手人寰,如今王氏也逝世了。   郭弘磊先丧父,后丧母,大哥大嫂亦已不在人世。   丧父时固然万分悲恸,但幸而,还有母亲。   无论王氏坚不坚强、能不能干、偏不偏心……总之,他由衷庆幸:我还有母亲。   谁也没料到,王氏会在即将搬回都城时,猝然逝世。   丧父等于家中顶梁柱倒了、靠山没了,丧母则意味着再也听不见“我儿辛苦”、“磊儿有出息”、“弘磊从小不听话”、“木讷呆木头”等等……余生,父母皆只在记忆里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郭弘磊跪在灵前,低着头,不断往盆内放纸钱,注视一沓沓纸钱化为灰烬,强打起精神,哑声说:“母亲生前一直盼望回家乡,因此,丧事必须在都城完成,满足长辈的遗愿。”   “嗯咳,咳咳。”姜玉姝接腔,被焚烧纸钱烟气熏得咳嗽,“不过,咱们在边塞住了十几年,得停灵十天,方便此地亲友吊唁,然后把灵柩送回都城安葬。”   郭弘轩眼睛通红,“我已经派了一批能干下人携讣文回都城布置,以免咱们回去时,诸事不齐备,手忙脚乱。”   “如此安排甚好。”   “不知哥哥嫂子的丁忧奏疏写好了没有?”郭弘哲脸色苍白,亦被熏得频频咳嗽。   姜玉姝把几张纸钱放进盆内,火苗窜起来,照亮了上首白幛垂绕的漆黑棺木一角,轻声答:“写好了。你的待会儿拿给我,等明天,一起送回都城呈交朝廷。”   郭弘哲点点头,   “奏明丁忧的话,会怎么样?”郭弘轩抽噎,抬袖擦擦眼泪,直接把几沓纸钱放进盆内,闷住了,火苗窜不起来,窜出一大股浓烟,呛得众人剧烈咳嗽。   “咳,咳咳。”姜玉姝挥袖驱散浓烟,矮身摸索,却摸了个空。   郭弘磊默默拿起铁钎子,挑散厚厚纸钱,令其燃烧,浓烟消失后,他低声答:“按律,戍边武将奏明丁忧,朝廷会给三个月的治丧假,不予解除官职。”他看着妻子,“但律法并未对女官作出规定,具体等批复吧,至于阿哲,多半需要按制守孝。除非朝廷下夺情令。”   “应该的,为母亲守孝是、是应该的!”郭弘哲咳嗽之余,郑重表明态度,生怕被误会不乐意。   儿女跪在自己身后,姜玉姝神色沉静,婆婆逝世,儿孙媳妇须守孝,平静说:“对,我们不是肩负戍边重任的将领,理应守孝。期间,正好专心打理都城的家,一晃眼,离开十几年了,孩子们人生地不熟,需要长辈带领着适应。”   郭弘磊凝视妻子,目光深邃温和,随即无奈叹息,“我却不能一心一意地守孝,愧疚至极。”   少年当家的一家之主,人前总是四平八稳,站如松坐如钟,此刻却冒着胡茬,低着头,肩背耷拉,盯着火苗,不停往盆里添纸钱。   家人七嘴八舌地安慰:“朝廷律法不容违抗,怎能怪你?”   “二哥切莫如此!虽说不能按制守孝,但三个月也够治丧了,算是忠孝两全。”   “老祖宗的在天之灵,肯定会理解。”   “二哥无需自责,你的孝心,母亲深知。”   ……   郭弘磊抬头,仰望漆黑灵柩,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黯然悲恸,内心空茫,一时间提不起思考与振作的劲儿,木然守灵烧纸钱。   半个月后·都城皇宫   御书房内,君臣几人商议国务。   永庆帝诧异皱眉,“郭王氏?朕记得,前阵子才准了她升诰命。”   “没错。但郭家老夫人年事已高,寿终正寝矣。”吏部官员呈上三份奏疏,恭谨道:“此乃已故诰命儿子及其儿媳妇禀明丁忧的奏疏,陛下请过目。”   太监躬身接过,转交给皇帝。   永庆帝粗略翻了翻,吩咐道:“郭王氏升了诰命,却未享一次三品荣俸而亡,功臣之母,朝廷当厚赏抚恤。 ”   礼部官员立即问:“不知当以什么规格?”   “原有规格上,加赏一倍奠仪。”   “是。”   吏部官员顺势问:“那,郭弘磊、郭弘哲、姜勉三人的丁忧奏疏,该如何批复?”   永庆帝稍加思索,缓缓吩咐:“按律,戍边武将不得久离职守,照规矩办,给郭弘磊三个月治丧假,并加以安抚,翰林院官员则应该按制守孝。至于姜勉……”帝王皱眉,沉吟不语。   太子坐在下手,不由自主侧耳倾听。   “边陲要地刚改了州制不久,姜勉作为知州,一贯勤恳,也算治理有方。”永庆帝捏了捏眉心,显然有些头疼,“突然报丁忧,若是准许她守孝,一时半刻,难以挑出填缺的合适人选呐。”   “陛下言之有理。”   太子忍不住提醒:“姜勉不仅婆婆去世,她母亲,也病逝了。”   “朕知道。”永庆帝喝了口茶,“姜家的诰亡奏疏,早先于郭家上报朝廷。”   “那,父皇的意思是……?”   永庆帝品了品茶香,威严答:“搁着,容朕考虑考虑。其余的,批复了发下去吧。”   “是。”   与此同时·冯府   王氏一生,生有三子一女,嫡女郭慧兰,嫁予冯瀚。   冯瀚有所求,强忍对妻子的嫌恶,掏出帕子,哄道:“行了,别哭了,节哀保重身体。岳母的灵柩即将抵达都城,你要是伤心病倒了,到时怎么帮忙料理丧事呢?”   “我不孝,我是个不孝女。”郭慧兰哭肿了眼睛,嗓音嘶哑,哀痛欲绝,“自从母亲去了边塞,我没有探望过一次,无颜面对灵柩,也没脸见弟弟和弟媳妇等人。”   “你说什么傻话呢?”冯瀚作悲伤状,“难道我们不想探望长辈吗?唉,没办法,家计艰难,家事又多,屡次耽搁了。”   郭慧兰哭湿了几块帕子,眼尾满是皱纹,法令纹深刻,憔悴不堪。   “幸而,弘磊和弘哲宽厚大度,应该会谅解咱们的难处,顶多挨四弟几句气话,无妨的。到时,咱们把女儿都带去,给外祖母磕头,顺便让孩子拜见舅舅舅妈。”   “都带去?”   “当然!五个女儿,统统带上。”冯瀚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亲戚之间,本应该亲近,皆因从前天南地北,才生疏了。如今你娘家搬回都城,如果继续生疏下去,像什么话?”   娘家东山再起,郭慧兰自然高兴,哽咽答:“有见面相处的机会,理应多走动,免得孩子们连亲舅舅、亲舅妈也不认得,惹人笑话。”   “这就对喽!”   冯瀚搓搓手,满怀期待,“咳,弘磊的儿子尚无婚配,咱们有五个女儿,还剩两个没嫁,总有一个般配的吧?亲上加亲,夫人说,好不好?”   “啊?”   郭慧兰呆了呆,旋即使劲摇头,哭着答:“我母亲刚去世,孩子们要守孝,这会子谈亲事,不合适!”   “守孝归守孝,亲事归亲事,口头定下,出了孝再成亲嘛。”冯瀚早已打定主意,明示暗示地怂恿,“亲上加亲,怎么不好了?莫非你宁愿侄儿娶外人、也不愿为咱们女儿打算?”   郭慧兰欲言又止,沉默了。   “只要你开口,弘磊肯定会认真考虑的!”   “不,不妥。还有弟媳妇呢。”   “担心什么?儿子的亲事,做父亲的说了算!”   “二弟媳妇可不是一般人,她的官比你还大,不太可能全听弘磊的。”   冯瀚铁了心,“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若能亲上加亲,你与娘家,一定会更加亲密!”   惹母亲失望,与娘家疏远,是郭慧兰十几年来的心病。因此,她一听便动心了,却生性柔弱,没什么主见,犹豫不决,啜泣说:“唉,再说罢,我现在实在没有那个心思。”   “行行行!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能成最好,假如不能成……唉,五个女儿,亲事真叫人头疼!”   郭慧兰羞惭垂首,憋屈幽怨,生不出儿子,是她终身的遗憾。   秋风渐强,一转眼,八月底了。   郭弘磊带领家人与众多下人,护送王氏的灵柩,抵达都城。   车轮辘辘,摇摇晃晃,晃得水土不服之人头晕目眩,十分痛苦。   姜玉姝忧心忡忡,端详女儿,“嫣儿,好些了吗?”   “娘,”郭晓嫣脸无血色,“我头晕,晕乎乎,好想吐,但又吐不出来。”   “肚子饿不饿?”   “好饿,但不敢吃东西,吐多了,嗓子特别疼,咽不下。”   姜玉姝心疼叹气,安慰道:“再忍一忍,咱们已经进城了,待会儿就到新家。”   “呀?进城啦?怎、怎么没叫我?”郭晓嫣十二岁了,肤色随母亲,玉白无暇,清丽脱俗。她挣扎着坐起,抬手,意欲掀开窗帘,“我第一次来都城,想看看,城门是不是像哥哥说得那样高。”   丫鬟把帘子掀开一条缝,帘外车水马龙,都城街市热闹繁华,商铺林立,令人目不暇接。   “确实非常高。”姜玉姝柔声说:“今后有的是机会看,快躺好,乱动晃得更厉害,容易吐。”   郭晓嫣乖乖点头,顺从躺下,虚弱得浑身无力。   远道运回来的灵柩,蒙着布,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前往清平坊。   近期,姜玉姝忙得不可开交,精疲力倦,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着了。   但心里装着太多事,她并未睡沉,浅眠间,马车停下,身体忽然前倾,她一个激灵清醒,深吸口气,疲惫问:“到了吗?”   车夫扬声答:“到了!”   “到了?终于到了!”郭晓嫣如蒙大赦,被丫鬟搀起,穿戴披风帷帽,无力行走,被前来迎接的婆子背下车。   姜玉姝轻声吩咐:“你们先送嫣儿进去,她该服药了。”   “是。”提前入都的干练婆子带路,丫鬟奶娘簇拥病人,从角门快步进府,急着给病人煎药。   车马众多,姜玉姝疾步走向灵柩,扫视四周,“烨儿,你弟弟呢?”   “在前面!”   她点点头,母子一同往前走。谁知,尚未靠近,忽然望见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嚎啕大哭,飞奔向王氏灵柩,远远便跪倒,膝行往前,甚至膝行一段、爬行一段,哀恸嚷道:   “岳母大人,小婿来迟了,来迟了!”   “刚想去西苍探望,谁知您突然撒手人寰,惊闻噩耗,小婿一家不胜悲痛,岳母大人,小婿——啊!”   冯瀚正卖力膝行时,冷不防挨了一脚,被踹得狼狈滚了一圈,痛呼呻/吟,抬头一看:   “呸!姓冯的,你居然有脸来?”郭弘轩鄙夷不屑,火冒三丈,挽起袖子,冲上前想继续揍——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醒:本文即将完结,放个新文链接,请小天使们动动手指,预先收藏,开文早知道哦 第282章 入入宫面圣   “忘恩负义的东西!”   “上门讨打来了?”   郭弘轩生为侯门嫡幼子, 娇生惯养出混不吝的性子,脾气至今难改, 发怒时什么也不顾, 毫不客气,一把揪起冯瀚领子,将他拎起来。   “轩弟,轩弟住手,有话好好说。”冯瀚狼狈挣扎, 嗫嚅提醒:“你、你想干什么?我毕竟是你姐夫,当着岳母大人的灵柩,你——”   “闭嘴!你这种‘姐夫’,谁稀罕?老子不稀罕!”   郭弘轩怒火中烧,食指点了点, 几乎戳中对方鼻尖, 鄙夷斥责:“姓冯的,你居然还有脸喊‘岳母’?还有脸自称‘小婿’?厚颜无耻, 捧高踩低的东西, 滚, 立刻滚!省得我娘见了你生气, 不得安息。”   “四弟,你且听姐夫解释。”冯瀚涕泪交流, 下定决心重新攀附岳家,懊悔表示:“当年,我是有苦衷的, 皆因‘上有老、下有小’,肩负养家糊口的重担,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岳家的忙,其实,姐夫恨不能跟随你们去西北,以便侍奉岳母。”   “呵,信口雌黄,谎话连篇!”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做出来的却不是人干的事儿!郭家兴旺时,冯家趋炎附势,亲热得什么似的,郭家一遭难,冯家立刻撇清干系,冷漠绝情。幸而,我们家境好转,你又跑来当哈巴狗儿?休想,没门!”   管事和小厮试图劝阻,却被郭弘轩挥开,他直白奚落一番,不耐烦了,一拳直捣对方腹部,“滚!”   “唉哟,嘶,嘶。”冯瀚龇牙咧嘴,疼得倒吸气,捂着腹部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理亏心虚,不敢继续辩解,干脆跪在王氏灵柩前,含糊不清地哭灵。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郭弘轩脸色铁青,飞起一脚,正欲踹时,忽听后方响起呼唤声:   “四弟!”   姜玉姝带着两个儿子,疾步赶到,严肃招手。   郭弘轩扭头与嫂子对视一眼,不情不愿缩脚,又朝冯瀚重重“呸”了一下,大踏步走向家人,“嫂子有何吩咐?”   姜玉姝若无其事,仿佛没发现卖力哭灵的冯瀚,温和说:“当务之急是尽快把母亲的灵柩请进灵堂,你二哥、三哥他们正在门口那儿,商议进府的丧礼规矩,你快过去帮忙。”   郭弘轩赶紧点头,旋即俯视冯瀚,撇撇嘴,“可姓冯的死皮赖脸,赶不走,假哭干嚎,丢人现眼。”   “没事儿,我有办法。”大庭广众之下,姜玉姝神色平静,吩咐俩儿子:“你们也去,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郭烨、郭炅领命,尾随郭弘轩离开。   郭炅年纪小,好奇问:“四叔,大姑夫是不是做过对不起咱们家的事?”   “叫什么‘姑父’?他不配!”郭弘轩余怒未消,“你们叫他‘冯瀚’便是了。”   对方毕竟是长辈,两个侄子没法接腔。少顷,郭烨耳语说:“侄儿知道,老祖宗很不喜欢他。”   “啧,谁会喜欢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   郭弘轩嗤之以鼻,忿忿透露:“当年,靖阳侯府一夕之间败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冯家袖手旁观的冷漠嘴脸,我实在难忘。流放期间,每逢清明时,幸亏一些亲戚肯帮忙扫墓,哼,冯家不仅一次也没扫过,甚至出言不敬!直到咱们家境好转,冯瀚才开始写信献殷勤,但母亲早已失望透顶,不乐意理睬他。”   “如此一听,”郭炅板着小脸,五官像极了父亲,“四叔刚才下手太轻了。”   “长辈丧事要紧,不然,我一定狠狠揍冯瀚一顿!”   郭烨宽慰:“叔叔息怒,那种小人,压根不值得您动气。”   与此同时·灵柩旁   姜玉姝身穿素服,腰背挺直,俯视心急火燎跑来哭灵的所谓姐夫。   “岳母大人,您老人家怎么、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呢?”冯瀚抬袖擦泪,麻布孝服粗糙,揉搓得人眼睛通红。他跪趴灵前,嚎得嗓子劈裂,主家儿媳却毫无劝解之意,只能硬着头皮,扯着嗓子哭,“老夫人,小婿来迟了,未能见您最后一面,遗憾至极啊。”   姜玉姝克制恼意,冷眼旁观,暗忖:婆婆逝世、继母自尽、女儿生病、丈夫因丧母而情绪低落、丧事未完、新宅未布置妥当、丁忧奏疏尚无批复……一桩桩,一件件,千头万绪,繁杂琐碎,忙得人紧绷成一根弦,脚打后脑勺。   差点儿断绝关系的亲戚,竟然跑来添乱?   她精力不济,提不起应酬客套的劲儿,勉强维持主家礼仪,肃穆说:“时辰马上到了,我们赶着送灵柩进灵堂,请你起来,等灵堂布置妥当了,再来吊唁。”   冯瀚误以为对方愿意把自己当亲戚,心里一喜,跪着扭身,讨好道:“老夫人的后事,弟妹辛苦了,我一听见消息,立刻赶来,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弟妹?叫得够亲热的。姜玉姝不悦皱了皱眉,在她心目中,对方是彻头彻尾的外人,再度提醒:“无需帮忙,只需你起来、让一让,我们赶着把灵柩抬进去。”   “老夫人走得太突然,拙荆哭得眼睛都肿了,小女们也特别难过,唉,我一直想着,等岳家搬回都城就好好儿侍奉岳母,谁知,没机会了。”冯瀚淌眼抹泪,磨磨蹭蹭,唠唠叨叨,余光悄瞥:远处,府门口站着一群男人,以郭弘磊为首,正在商量抬棺之法。   姜玉姝看了看天色,耐心耗尽,果断下令:“来人,立刻把客人扶起来!”   “是!”护卫七手八脚,硬把冯瀚架了起来。   “哎——”冯瀚悻悻然,站定,尴尬拍拍孝服灰尘,觍着脸,“弟妹——”   姜玉姝板着脸,不怒而威,定定审视对方。   冯瀚被女官凌厉的目光一盯,霎时心生敬畏,下意识闭嘴,不再继续套近乎。   左邻右舍均为朝廷大员,不时有路人经过,姜玉姝当众不便如何,抬手,坚定往边上一引,以示送客,“抱歉,我们刚回来,诸事不齐备,四处乱糟糟,赶着收拾。”   冯瀚讪讪往边上退,“哎,好,你忙,你们忙你们的,不用费心招待我。”   费心招待?刚才要不是我拦着,老四岂会轻饶了你?姜玉姝别开脸,懒得理睬趋炎附势之徒,指挥护卫解开固定灵柩的绳索与白布,上上下下合力,小心翼翼,把沉重灵柩抬进了新宅。   不久,灵堂内,燃香烛,焚纸钱,和尚道士各忙各的,诵经声、丧乐声、啜泣声、嚎哭声……嘈杂至极。   半个时辰后,王氏娘家亲戚前来吊唁,男女老少,算上捧着各色奠仪的仆从,足足五十多口人。   郭弘轩赤足扑入一老者怀里,哭着喊:“大舅!”   王氏长兄白发苍苍,沉痛搂住外甥,潸然泪下,哽咽安抚:“轩儿,好孩子,节哀,节哀。”   “舅父。”郭弘磊和郭弘哲率领男孩们,红着眼睛,躬身迎接外祖家的亲戚。   一时间,灵堂内哭声阵阵,闻者伤心。   姜玉姝在后堂忙了会儿,听见亲戚来吊唁,扬声招呼小儿子,“快走,去拜见亲戚!”   郭炅搀着母亲,“祖母的娘家亲戚,孩儿一个也不认得。”   “其实,娘也不太认得。当年,我和你爹刚成亲,还没来得及认识亲戚,侯府就出事了。”   “王家亲戚,和冯家姑夫相比,怎么样?   “没法比!”她耳语告知:“当年,贪墨案影响恶劣,若非王家、你外祖父、以及你父亲的恩师陆老先生鼎力相助,郭家恐怕会被满门抄斩。”   小少年懂事颔首,“孩儿明白了,马上去给舅公磕头!对了,娘,外祖母也去世了,咱们什么时候探望外祖父?”   她一愣,轻声答:“等娘把手头的急事安排妥当,就带你们去、回姜府。”   无论许氏品格如何,毕竟是继母,母亲逝世,作为女儿,莫说同在都城,天南海北也得奔丧。   于是,次日一大清早,姜玉姝和女儿乘轿,郭弘磊领着儿子骑马,一家五口赶去姜府。   主母逝世,姜府亦人人素服,灵堂内亦哭声阵阵。   漆黑棺木放在上首,一家五口行礼时,姜玉姝内心五味杂陈,暗忖:名义上母女一场,事实上,生疏至极,十几年间,仅相处过几天,而且那次,她的掌上明珠玉姗死在了边塞。再度相见,已是丧礼,阴阳两隔。   姜世森父子数人在旁,和蔼说:“起来。”   “请岳父大人节哀,明诚,你们几个要保重身体,才有精力照顾长辈。”郭弘磊起身,自然而然搀了妻子一把,姜玉姝则搀起女儿。   姜明诚兄弟几个眼睛红肿,恭谨躬身,“请姐姐、姐夫放心,我们会照顾好父亲的。”   “唉,郭家老夫人也辞世了,你们也要节哀顺变,”姜世森打量外孙女,关切问:“嫣丫头脸色苍白,莫非仍然水土不服?”   郭晓嫣屈膝福了福,细声细气答:“多谢外祖父关心,晓嫣已经好多了。”   姜玉姝叹了口气,“嫣儿天生身体较弱,路途遥远,小病小痛不断,待抵达都城,瘦了一圈了。”   “既如此,孩子病着,孝在于心,尽了礼数即可,明诚,快叫你媳妇安排外甥、外甥女歇息!”   姜明诚飞快擦擦眼泪,“好。”他亲切招呼两个外甥,其妻则牵着外甥女的手,前往后院休息,奶娘丫鬟忙尾随伺候。   灵堂内待了片刻,姜世森便道:“你们随我去书房,坐一会儿。”   书房远离灵堂,门窗一关,便清静了。   姜世森重视公务,“你的丁忧之事,可有消息了?”   姜玉姝摇摇头,“尚未得到批复。”   “奇怪。”姜世森疑惑捻须,“奏疏早已呈上去了,为何迟迟没有回音?”   郭弘磊推测道:“依小婿猜,估计因为此前没有女官报过丁忧,全无旧例可循,故朝廷需要斟酌斟酌。”   因丧事日夜操劳,姜玉姝眼睛熬出了血丝,注视丈夫,歉意且不放心,莫名冒出抛弃亲夫之感,“如果朝廷准了我的丁忧请求,那么过阵子,你就得一个人回西北了。”   一个人?   一个人……郭弘磊剑眉拧起,在异乡时,虽说聚少离多,但全家一直同在边塞,突然丧母,夫妻又天各一方,丈夫自然高兴不起来。他沉默须臾,低声说:“按制守孝,应该的。无妨,一个人就一个人罢。”   嘴里说“无妨”,心里却郁懑。   姜世森诧异看着女儿,“你决定留在都城吗?为父还以为,你会陪正钦回去。”   正钦,乃郭弘磊及冠时,其恩师陆之栋赐予的表字。他年少充军,骁勇善战,用姓名闯出了名堂,边塞民风剽悍乃至粗蛮,尚武轻文,故几乎人人皆知“郭弘磊”、“郭将军”,却少人知晓“郭正钦”。   姜玉姝惆怅无奈,“我们刚搬进新家,婆婆不在了,家务需要安排可靠之人打理,而且,晓嫣病得虚弱,必须请大夫给孩子调养身体。另外,烨儿年满十五,我们想送他去国子监读书,看能不能读出个金榜题名来。”   “哦!原来如此。”姜世森恍然颔首,“虽然你颇有政略能力,但操持家务才是女人的本分,把家务料理妥当,免除正钦的后顾之忧,你们日子过得好,为父便安心了。”   本分?女人除了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之外,也可追求其它事业。   姜玉姝早有打算,恳切说:“不过,我在西北有些事情没办完,等安排妥了都城家务,快则明年开春,慢则明年年中,得回庸州一趟。到时,两个小的跟着我探亲,恳请父亲关照关照您大外孙。”   姜世森纳闷不解,“朝廷若是准许丁忧,还办什么事?”   “私事。”   “私事?”   郭弘磊简略告知:“她著了一本书,《西北农桑辑要》,尚未完成,需要实地勘察庄稼作物。”   “著书?你、你又著书?你早年写的游记,为父看了,行文不够严谨,措辞也不够优美,草草印发,居然还敢著第二本?真是不怕人笑话!”   郭弘磊一贯听不得任何人批评妻子,“那本《西北行》,她原是写着解闷的,小婿觉得挺有趣,虽有不足,但胜在清新质朴,遂托人印了几本,谁知竟流传开了。”   姜玉姝有自知之明,尴尬攥着帕子,“父亲批评得很对,如今回想,的确不够用心,文采平平,甚至看不出什么文采,贻笑大方。所幸,农桑辑要无需优美辞藻,通俗易懂,实用即可。”   “罢了,你当年十六七岁,年少无知,著书跟儿戏似的。”姜世森端详女儿,眼神复杂,欣慰自豪且遗憾,第无数次感慨:“但对女子而言,勉强算不错。唉,如果你生为儿子,为父必定减少许多忧愁。”   “生为儿子?”郭弘磊眉头紧皱,暗忖:如果她生为男子,我娶谁当妻子?遂脱口而出:“女儿好!女儿有出息,不也一样能让父母引以为豪?”   “这倒也是。”   但,假如是儿子,“姜”前便不必冠“郭”了。姜世森捻须,遗憾之余,爽快答应:“人往高处走,国子监内饱学之士众多,人才济济,烨儿理应求学上进。明年你大可放心外出,为父自当留心照顾外孙。”   多拜托一位亲友关照自己儿子,母亲便多放一份心。姜玉姝起身福了福,“有劳父亲了。”   郭弘磊亦站起,“多谢岳父。”   “干脆叫孩子搬来姜府住一阵子?”   姜玉姝下意识摇头,恭谨答:“烨儿的三叔丁忧,四叔也会长住都城,烨儿在家,平日由叔叔婶婶照顾,不敢令父亲过于操劳,只希望在孩子顽劣的时候,您能抽空管教管教他。”   姜世森欣然颔首。   郭弘磊关切问:“听说您最近常常头疼,不知是何缘故?该请个名医看看才是。”   “唉,不头疼才奇怪了。”姜世森心烦气闷,“你岳母她——算了,人已经去世,对与错,不提了。烂摊子我慢慢收拾罢。”   姜玉姝与继母之间,既无血缘,又无亲情,并且,姜大姑娘与她仇深似海,故只能说些客套场面话,“您老节哀顺变,千万要多保重身体。”   郭家落难期间,岳父奔走相助,郭弘磊深怀感激,郑重其事,“若有用得到小婿的地方,岳父尽管开口!”   “唔。”姜世森倍感欣慰,“我已经告老,眼下最愁的,是儿子的前程。唉,本已为明诚谋定的官职,一丁忧,没了。”   姜玉姝夫妻俩会意,宽慰道:“此事急不得,咱们悄悄留意,总会有合适的职位。”   女儿女婿有出息,嘘寒问暖,商谈两刻钟,姜世森心情好转不少,催促道:“行了,你们该回去了,亲家母驾鹤西去,你们赶紧回府主持大局!明天一早,我带明诚前去吊唁。”   “好。”   晌午,姜玉姝第一次踏进姜姑娘的闺房,转了几圈,感慨万千,什么也没碰,匆匆领走了女儿,一家五口返回郭府。   不料,她刚跨进灵堂,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母亲!母亲!”郭慧兰瘫软跪在王氏灵前,鬓发凌乱,捶胸捶地痛哭,肝肠寸断,“女儿来晚了,女儿不孝,求母亲原谅。”   姜玉姝脚步一停,轻声问:“那位是应该是——”   “大姐。”郭弘磊平静道。   “嗯,我猜也是她。”姜玉姝定睛打量,“大姐和母亲长得很像。说出来外人恐怕不信,成亲十几年,我竟是第一次与大姑姐见面。”   郭弘磊欲言又止,内心滋味难言。   逐渐靠近,姜玉姝心生疑虑,扫视周围,“为何不见姓冯的——咳,冯姐夫?”   “十有八/九得问四弟。”   “咳,毕竟在办丧事,众多亲友前来吊唁,该不会闹得难以收场?”   郭弘磊镇定自若,“放心,我已叮嘱老四,打人不打脸。”   姜玉姝险些笑出来,“对!不宜打得鼻青脸肿,叫外人看笑话。”   少顷   郭慧兰扭头,看见了亲弟弟,顿感愧疚,泪如雨下,眼睛红肿,怯怯唤道:“二弟,你、你回来了。”   “大姐,节哀。”郭弘磊拉着妻子,跪在长姐身边,“这是玉姝。”   姜玉姝客客气气,“大姐。”   “哎!玉姝。”郭慧兰嗓音嘶哑。她心里有愧,拘谨不安,年近四十的憔悴妇人,与弟媳妇并排,活像母女,不知该说些什么话,索性沉默,与弟弟一同烧纸钱,悲切哭灵。   郭弘磊一边烧纸钱,一边问:“姐夫和外甥女,没来吗?”   “来了,都来了!”郭慧兰忙告知:“前不久来了好几位亲戚,灵堂拥挤,孩子们磕了头便退下,三弟媳妇带她们往后院去了。至于你姐夫,则是被四弟叫走了,帮忙招待官客。”   招待官客?挨揍才是真。老四那性格,混不吝,有机会出气,他八成憋不住。   姜玉姝发觉大姑姐的嗓子沙哑粗噶,便礼节性劝说:“听大姐的嗓音,哭哑了,不如歇会儿?保重身体要紧。”   “不,不了。”郭慧兰泪珠滚滚,扑簌簌落下,“母亲生前,我因种种缘故,未能尽孝于膝下,愧疚至极,哪怕跪死在灵前也是应该,只盼母亲谅解。”   郭弘磊见长姐泣血悲哭,心里难受得慌,强硬搀起她,叹道:“姐姐不必如此自责,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母亲早已经谅解了。当年,我第一次回都城述职时,母亲亲口吩咐‘记得探望大姐、别让冯家苛待她’。”   王氏当时拉着脸,十分没好气,原话是:若是赶得及,记得去一趟冯家,看看你大姐那不孝的东西过得如何。   血浓于水。虽然不满,虽然失望,但老人终究不忍心彻底漠视亲生女儿。   “母亲,女儿、女儿——”郭慧兰一听,瞬间更加悲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激动至昏厥。   姜玉姝吓一跳,仓促帮忙搀扶,“来人!快,扶大姑奶奶去休息。”   从此,郭慧兰夫妻带着两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媛媛和琳琳,在娘家住下了,天天跪在灵前恸哭,以泪洗面,哀伤欲绝。   王氏生前是三品诰命,又得了永庆帝厚赏抚恤的旨意,昔日因靖阳侯府落难而疏远郭家的人趁吊唁时恢复往来,丧礼十分隆重,风光大葬。   忙忙碌碌,待葬毕,已是十月了。   夜间   丈夫即将远赴西北,妻子亲自为他收拾行李。   “这些素服,统统带上!”她把几大叠衣物包好,“一年四季,各五套,供守孝期间平日穿。”   郭弘磊借着烛光,心不在焉擦拭佩剑,“那么多?我平日往往穿戎装。”   “有备无患嘛。”   “明天看望先生,你去不去?”   姜玉姝歉意答:“不巧,我与大姐和弟媳妇她们约好了,明早带孩子们去护国寺上香,听说那儿的符十分灵验,战场凶险,我想给你求一枚平安符,图个心安。等过两天,你辞别陆老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去。”   “随你。”妻子为自己求平安符,丈夫听了心里一暖,顿了顿却说:“你与大姐相处得倒挺好,她自幼极爱哭,难为你能忍。”   “爱哭没什么,咱们女儿小时候也是泪包。”她顺势透露:“不过,有几次,我总感觉大姐欲言又止,像有难言之隐似的。”   “哦?”郭弘磊稍加思索,“多半为了她丈夫的前程,此事你别管。”   “那……你管?”   郭弘磊神色淡淡,“我也不管。冯瀚才干平平,却权势熏心,德才不配位,必有灾殃,对他而言,能安安稳稳当工部司官到老,已是福气。”   谁会乐意提携趋炎附势翻脸无情之徒?姜玉姝颔首赞同,“将军言之有理!”   “过几天,我必须回庸州了,家里一切,辛苦夫人照管。”郭弘磊即将独自出远门,坐在烛台旁,慢吞吞擦剑,因丧母而整个人瘦了一圈,侧脸透出孤独气息。   “辛苦什么?应该的!”姜玉姝麻利打包袱,“等我忙完,明年就去庸州看你。”   郭弘磊擦剑的动作一停,“什么时候?”   “不是告诉你了吗?快则明年开春,慢则明年年中。”   郭弘磊凝视妻子,忍不住追问:“到底什么时候?”   对视数息,她明白了,柔声答:“我会尽量早,一忙完就启程。”   “唔。”他低着头,继续擦剑,名为“期盼”的种子,在心里悄悄萌芽。   翌日·清晨   秋季天气凉爽,晴空万里无云。   郭弘磊身穿素服,昂首阔步往外走,“快点儿。”   “来了!”郭煜带领两个堂弟,随叔父外出,拜访当今大儒。   “待会儿见了陆老先生,切莫失礼。”   “是。”   不久,姜玉姝领着女儿踏出卧房,准备外出上香,妯娌仨与嫡出大姑姐、庶出小姑子一起,二三十人,均身穿素服,人多却不热闹,仅偶尔交谈,丝毫不闻笑声。   岂料,一行人迈出府门,正欲登上马车时,忽有几名禁军骑马赶到,下了马,高声宣告:   “圣上有旨,宣宁州知州,立刻进宫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本想拆为两章,为了显得肥,干脆合为一章(^-^)V   =====================   温馨提醒:本文即将完结,放个新文链接,请小天使们动动手指,预先收藏,开文早知道哦 第283章 重返边边塞   入宫面圣?   姜玉姝愕然, 措手不及, 结结实实愣住了。   负责传令的禁军牵马靠近, 再度告知:“圣上有旨, 宣宁州知州, 立刻进宫觐见!”   “娘?”郭晓嫣裹着披风,头戴帷帽, 忐忑扯了扯母亲袖子。   姜玉姝回神,迅速镇定, “立刻进宫?”   “是。姜大人, 请。”   姜玉姝点点头,热孝在身无需换官服,“好,我马上进宫。”   郭慧兰等人不知所措, 耳语商量,“玉姝, 这……?”   “进宫面圣, 会不会、会不会——”   “要不要派人叫弘磊回来?”   “娘, 怎么办?”郭晓嫣依偎着母亲。   “不用派人报信, 等弘磊回来再告诉他即可。”姜玉姝打起精神, 叮嘱女儿:“娘进宫一趟, 你要么跟着婶婶、姑妈一起去护国寺求平安符, 要么待在家里看书练字。”   小小少女仰视母亲,“女儿想待在家里,等您回来。”   “随你!”姜玉姝摸摸女儿脑袋, 朝妯娌和大姑姐小姑子致歉:“抱歉,我不能与各位同行了,改天咱们再一起上香。”   纪映茹等人忙道:“无妨的,正事要紧,嫂子快进宫,小心点儿。”   姜玉姝颔首,登上自家马车,车夫扬鞭尾随禁军,径直前往皇宫。   一个时辰后   日上三竿,秋阳明媚,守卫森严的皇宫近在眼前。   “吁!”   禁军下马,车夫随之勒缰,扭头禀告:“夫人,皇宫到了。”   姜玉姝下车,站定,粗略观察:宫墙外,空地宽阔平坦,一队队禁军持刀来回巡逻,仰头望去,依稀可见茂盛绿树和殿顶黄瓦。   这是她第一次入宫面圣。   禁军客客气气,“姜大人,请。”   姜玉姝微笑颔首,谨言慎行,跟随对方踏进宫门,步行往深处走,途经众多高大巍峨宫殿,两合抱粗的红漆柱子,汉白玉凿成的台阶、栏杆、石雕……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皇家气派庄严肃穆。   秋阳下,带路的人换了又换,直走到她热得鬓角冒汗时,才抵达一宫殿外,长相阴柔的小太监笑脸相迎,嗓音尖细,“大人,请稍候片刻。”他入内通报,少顷返回,躬身抬手,引领女官入殿。   此乃御书房。   放眼望去,随处可见明黄、金黄,夹杂朱红,富丽堂皇,明亮色彩晃得人简直眼晕。   她绕过水墨江山屏风,飞快扫视一圈:   若干御前侍卫与太监安静侍立,身穿宝蓝圆领金丝龙纹的永庆帝,正坐在案后看书,案上堆了几摞奏折,笔筒内,笔架上满是各式各样的毛笔。   皇帝下手,设一椅,坐着太子。   太子旁边,站着两名陌生中年官员。   姜玉姝垂首,深吸口气,规规矩矩下跪叩首,恭谨道:“微臣叩见陛下。”   朝廷任用女官多年,奏疏来来往往,却是第一次召见她。永庆帝放下书本,听见女人自称“微臣”时觉得十分新鲜,眯了眯眼睛,威严开腔:“平身。”   “谢陛下。”姜玉姝起身,又给太子和陌生官员行礼,随即垂眸,以免犯了直视皇帝的不敬之罪。   “姜勉,”永庆帝重新拿起书本,缓缓翻阅,慢条斯理问:“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前来?”   这叫人怎么猜?即使猜得中,也不敢贸然回答。姜玉姝心里犯了嘀咕,不由得紧张,摇头答:“微臣愚笨无知,请陛下明示。”   太子端坐,离她仅数尺,面色如常,瞥了一眼身穿素服的秀美女子,便收回目光。   “嗒嗒~”两声,永庆帝屈指掸了掸书本,皱眉问:“这本农书,先不说写得如何,尚未完成,就印发了?著书者是怎么想的?”   农书?   姜玉姝兴趣所在,顿感好奇,下意识抬眸,定睛一看:   皇帝手中的书,封面赫然印着《西北农桑辑要》一行字!   “咦——”她惊讶一怔,大感意外。   条案设在数级台阶上,蒙着明黄桌布,缀着精致刺绣。永庆帝日理万机,鬓已斑白,俯视打量高挑标致女官,食指点了点封面,“姜勉,著。你写的?”   姜玉姝一头雾水,谨慎答:“微臣空闲时,确实写了一本名叫《西北农桑辑要》的书,但尚未完成,并未正式印发。拙劣之作,让您见笑了。”   “农书与其它著作不同,遣词造句优美与否不要紧,重在实用,故光看是看不出拙不拙劣的。”永庆帝合上书,递给太监。太监会意,弯腰双手接过,转交给女官。   姜玉姝迟疑接过,纳闷翻阅,渐渐皱眉,察觉边上一道目光飘来,便扭头,与太子对视。   赵旻裕作为储君,一贯四平八稳,温和问:“是你写的?”   姜玉姝不得不承认,“是。不过,确如陛下所言,此书尚未完成,这个,大约是一年前的粗稿,目前仍在增添修改。”   “那为何印发搁在书铺里出售了?”赵旻裕长相酷似永庆帝,方脸浓眉,颧骨高,未满而立之年便有了法令纹,服饰华美,贵气天成。   她一边翻阅,一边思索,无奈答:“估计是书商四处搜集了官府发给乡民的册子,悄悄印发出售,用以谋利。”   永庆帝气度威严,审视女官,“听说,你每年都编写农桑册子发给百姓?”   姜玉姝整个人绷着,生怕不慎冒犯皇帝,颔首并解释:“庄稼作物,从翻地、起垄、播种到收割、储藏等,年年皆有些新发现、新心得,为了使流民尽快掌握主要粮作物的耕耘技巧,窃以为,官府劝课农桑时,定期发放新册子、令各镇各村通文墨者教导乡民,不失为一个办法。”   “通文墨者?”永庆帝眯起眼睛,“边城自古民风剽悍,尚武而文风不盛,恐怕没有多少读书人?”   “陛下英明。”   “那你的著作,岂不是没有多少百姓看得懂?”   “近年,宁州的富足村庄陆续设立村塾,不够富足的,往往几个村子合办一个学堂。”毕竟为官多年,她站在御前,正色抛出一套奉承话,“如无意外,通文墨者将会越来越多,微臣的拙作不值一提,但愿边陲百姓沐浴圣明教化,安分勤恳耕种,以报答陛下一直以来关切西北民生的仁慈隆恩。”   “唔。”永庆帝满意一笑,又问:“朕召你回都城,宁州诸务,以及新收的流民,安顿得怎么样?”   姜玉姝凝神侧耳,丝毫不敢分神,“微臣离开之前,交代佐贰官暂时掌管一切,等候朝廷的命令。”   永庆帝若有所思,拿起了另一本书,感慨道:“朝廷向来吩咐各地方官府不得拒绝流民,但常有官员千方百计地推脱,视流民为累赘,不肯尽力接收。你却老实,敞开城门,收下一批又一批,人口迅速增加,眼看接近三十万了,朕不得不考虑,最终决定升县为州。”   “安顿流民,是朝廷的命令,微臣理应尽力为之,遵照您的旨意,督促流民垦荒耕种,屯粮积草,以供养边军。”   哪个皇帝不喜欢勤恳能干的老实臣子呢?永庆帝再度满意一笑,“若非如此,朕不会赐予你‘勉’为表字。”   皇帝主动提起,臣下免不了谢恩一番,“能得陛下赐予表字,实乃莫大荣幸,微臣叩谢圣恩!”   “平身。”   “谢陛下。”   永庆帝悠闲掀页,转眼,摇摇头,掸了掸封面,不疾不徐说:“农书重在实用,游记却重文采。你的政略能力不错,文采么,却实在一般。”   游记?姜玉姝屏住呼吸,抬眸,定睛一望:   皇帝手中,拿着另一本书,封面印着《西北行》三个字。   ——乾朝的文采,讲究优美词藻,诗词对仗工整,越阳春白雪越佳。   而十几年前,她初来乍到,流放途中写了解闷的东西,遣词造句随心所欲,半文半白,委实难登大雅之堂。   天呐……她忍不住抬起右手捂脸,旋即放下,倍感尴尬,“陛下所言甚是。不瞒诸位,家父已经严肃批评过我了。”   “哦?”赵旻裕好奇问:“姜老先生怎么批评你的?”   姜玉姝清了清嗓子,“咳,‘行文不严谨、词藻不优美、粗糙至极、贻笑大方’、‘真是不怕丢脸’、‘不要再惹人笑话了’等等。”   “哈哈哈~”永庆帝龙颜大悦,太子等人亦忍俊不禁。   一时间,御书房内充满愉快笑声。   少顷,永庆帝端详窘迫的女官,语带笑意,“虽然欠缺文采,但倒也不是姜老先生批评的那么糟糕,还是、还是有些趣味的。”   “多谢陛下……安慰。微臣自知才疏学浅,今后有空时一定多读书,免得再次惹人笑话。”   初次面圣,姜玉姝始终不敢放松,全程小心应对。   一晃眼,午后了。   郭弘磊带领儿子和侄子,探望恩师,在陆府吃毕午饭,又与陆之栋品茶谈论学问,侍奉老人睡下歇午觉后,才带着孩子们回家。   岂料,刚到府门口,门房小厮迫不及待禀告:“将军,夫人进宫面圣去了!”   “什么?”郭弘磊一愣。   三个小辈也吃了一惊,“啊?”   “什么时候走的?还没回来吗?”   小厮摇摇头,“还没回来呢。早上您出门后不久,夫人她们刚想乘车去护国寺,宫里就来人了,传令‘立刻进宫’。”   郭弘磊沉声问:“为什么不及时禀报?”   “夫人说不用。”   郭弘磊看了看天色,不由得担心,唯恐妻子御前失礼受罚,顾不上进府喝一杯茶,立即转身,外出打探消息。   结果,将近傍晚时分,姜玉姝才走出宫门,几名禁军簇拥并带路,帮她捧着几个礼匣。   禁军大多是人精,少有不认识已逝靖阳侯之子、战功赫赫宣威将军的,眼尖发现了,即刻告知:“夫人请看,郭将军!他想必是来接您的。”   姜玉姝眺望远处树荫,登时欣喜,露出笑容疾走几步,虑及外人在场,放慢脚步,敛起笑容,稳步朝丈夫走去。   “郭将军!”   “卑职参见将军。”禁军热情洋溢,纷纷抱拳,毕恭毕敬行礼。   “有劳各位送了拙荆一程。”   “职责所在,应该的!可当不起您的谢。”   郭弘磊回应几句,瞅空瞥了瞥妻子,见其一脸平静,看不出喜怒。   禁军十分殷勤,帮忙把礼盒放进车内,围着年轻有为的西北名将说了半晌话,才满足告别,返回职守。   他低声问:“如何?没出什么事?”   “放心,没出事。”夕阳下,姜玉姝斜掠鬓发,踩着车凳登上马车。   车夫小厮在旁,又是在宫墙附近,郭弘磊不便细问,上马道:“回家再说。驾!”   秋风吹拂,门帘窗帘飘荡。姜玉姝靠着椅背,反手捶打酸痛后腰,笃定默念:等会儿,再过一会儿,他肯定——   果然,远离皇宫后,郭弘磊勒马,上了车。   他高大,弯腰匆匆往里走时,一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礼匣。   “小心!砸着脚没有?”   “没事。”   郭弘磊捡起匣子,顺手掂了掂,“宫里赏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文房四宝和四书五经。圣上赏的,叫我有空多读书。”她拍拍身边,“来,坐!”   郭弘磊落座,不解地皱眉,“有空多读书?”   “嗯。唉,惭愧,我并非科举正途出身,没有下过苦功读圣贤书,学问远远不如你们这些五岁开蒙用功十年的人,自惭形秽。”   “夫人何必妄自菲薄?你的学问算很不错了。”郭弘磊关切问:“皱眉叹气,莫非……挨了圣上责备?”   “这倒没有。”   “那怎么在宫里待了大半天?家里担心得很,还以为你犯错被扣下了。”   姜玉姝简略告知:“其实,圣上召我进宫,是述职。他问完话,吏部接着问,晌午时,圣上赐了午饭,吃完本来可以离开的,谁知皇后娘娘忽然派人传见。娘娘碰巧在办赏花宴,我热孝在身,婉拒了,却推不掉,幸而她只问了几句话、赏了一些礼物,就允许我离开了。”   “原来如此。”他不放心地问:“可有人刁难你?”   “没有。身份尊贵的人往往注重体面,除非逾矩冒犯,否则,即使不喜或不满,场面上也是和气得体的。”   “这就好。”郭弘磊松了口气,随即问:“你述职半天,丁忧一事,朝廷批复了没有?”   姜玉姝蓦地心血来潮,一本正经反问:“你猜?”   郭弘磊沉默片刻,低声说:“如果叫你按制守孝,也是理所应当。无妨,你留在都中照顾孩子,我过几天回庸州。”   姜玉姝察觉对方失望低落,瞬间后悔,飞快扬起笑脸,“哈哈,你猜错了!其实,圣上下了夺情令,他命令我认真把《西北农桑辑要》写完,他还说,我在宁州制定了太多新奇政令,一时半刻挑不出人填缺,只能派我回去,继续担任知州一职。”   “这……?”   郭弘磊霎时心情轻快,挑眉问:“真的?”   “千真万确!”   “那你刚才为什么叫我猜?难道想让我误会?”   四目对视,她心虚摸摸鼻子,“没有。我只是、只是随口回答。”   “你有。”   “我没有。”   “哼。”郭弘磊不吭声了,抱着手臂,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近期积压的郁懑之气一扫而光,暗暗高兴。   姜玉姝凑近,“生气啦?”   郭弘磊默不作声。   “多谢你特地来接我。”   “顺路罢了。”   “顺什么路?你恩师的家根本不在这附近!”她从矮柜里翻出水壶,讨好问:“渴不渴?喝水吗?”   “唔。”   “在皇宫外等了很久?辛苦了。累不累?”   宣威将军惜字如金,“不累。”   “御前述职的时候,我真有点儿害怕,站了半天,谨言慎行,一直不敢放松,腰酸背痛,嘶。”   宣威将军睁开眼睛,虎着脸,拍了拍自己的腿。   “谢谢!”姜玉姝笑盈盈,熟练趴在他腿上,享受边军松筋骨的独特手法。   按着按着,不知不觉,她困得睡着了。   暮色四起时,车内昏暗,她被抱起,一个激灵吓醒了。   “醒醒,到家了。”郭弘磊朗声催促:“三日之后启程,不能再耽搁了。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你的呢?赶紧收拾!”   得知朝廷给妻子下了夺情令,宣威将军的郁懑一扫而光,全扫给了长子。   夜间·郭府后院   “什、什么?”郭烨睁大眼睛,难以接受,“爹娘带着弟弟妹妹回庸州,我、我一个人留在都城?”   姜玉姝忙前忙后,指挥丫鬟收拾行李,“放心,平日有叔婶照顾你,另外,娘已拜托不少亲友关照你。”   “可是,我也想——”   郭弘磊背着手,威严打断:“你已经年满十五,有幸进国子监读书,今后务必发奋用功,不得有误!”   “……是。”   郭烨敬畏父亲,挪到母亲背后,“娘,弟弟能不能留下?”   “炅儿年纪小,国子监不收,加上心性未定,唉,你们祖母不在了,娘必须亲自管教几年。”   “孩儿年纪也不大。”郭烨闷闷不乐,嘟囔说:“之前聊了几次,您明明说很可能留在都城过年,突然却要回庸州了。”   “‘很可能’也只是可能而已。现在有准信了,朝廷下令,娘不能抗命啊。”   郭弘磊在门口听见了,板着脸说:“虽未成年,但也不小,过两年该成亲了。你作为长子,倘若一直待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恐怕难以历练出胆识与魄力。”   少年低下头,“父亲教育得是,孩儿记住了。”   “走,随我去找你三叔、四叔,谈些事。”   郭烨丝毫不敢违抗父亲,顺从尾随,却扭头,眼巴巴望着母亲。   “儿子,不必难过,爹娘有机会就回来看你,国子监放假时,你也可以跟着你四叔的商队,回塞外游玩!”   夺情令下得突然,姜玉姝忙碌收拾行李,一刻不停歇。   正忙着,大姑姐郭慧兰来了。   “玉姝,行李收拾好了吗?”   “还没。”姜玉姝从里间迎出来,抽出帕子擦擦汗,“大姐,坐。”   郭慧兰落座,“听二弟说,三日之后启程,对么?”   “嗯。朝廷规定,武将有三个月的治丧假,他得赶回军营了。”   丫鬟利索沏茶奉上,姜玉姝喝了半杯解渴,发现对方欲言又止,便悄悄挥退丫鬟,喝茶等候对方开口。   王氏性格强势,昔日当侯夫人时,在后院说一不二,养得女儿柔弱无主见。郭慧兰绞着丝帕,话未出口,脸先发烫,“听说,烨儿马上要去国子监读书,是吗?”   姜玉姝颔首,“国子监是大乾最好的学堂,有机会入读,不能不送孩子去。”   “烨儿才华横溢,很有二弟年少时风采,假以时日,想必能蟾宫折桂,光耀郭家门楣。”   姜玉姝失笑,“哪里?大姐过誉了,烨儿一个半大小子,仅读过几本书而已,距离蟾宫折桂,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呢。”   “你带两个小的回庸州,那,烨儿怎么办?”   “在家读书啊。他叔叔婶婶会照顾侄儿的。”   东拉西扯良久,郭慧兰鼓起勇气,含糊试探:“烨儿年满十五了,听说,尚无婚配,不知、不知……”她结结巴巴,“小女媛媛和琳琳,也、也尚无婚配,不知——唉。”她忽然叹气,仓促拿帕子遮脸,尴尬得说不下去。   姜玉姝头疼捏了捏眉心,沉吟须臾,冷静告知:“大姐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媛媛和琳琳,都很好,不过,烨儿的亲事,弘磊早已经有主意了。”   “啊?”   郭慧兰怔愣放下丝帕,轻声细语,“母亲刚逝世,我、我一直不好意思打听,但你姐夫催了几次,想着他也是为了女儿考虑,所以厚着脸皮,悄悄儿问问你。不知二弟看中了谁家的姑娘?”   安王爷的女儿,小郡主。他与郭弘磊年少相识,交情颇深,赏识其长子,私下提了几次,想当郭烨的岳父。   姜玉姝心平气静,歉意答:“抱歉,热孝在身,眼下不宜谈论亲事,以免影响双方声誉。但我发誓,此事是真的,绝非婉拒之词。”   “那,小炅……?”   “炅儿才十二岁,年龄不合适。”冯瀚趋炎附势翻脸无情,姜玉姝坚决不同意与之结成亲家。   “对不起,我糊涂了。”   “没什么。”   郭慧兰尴尬且失望,生为侯门嫡女,端庄温柔,拉不下脸缠问,强笑说:“今后不会再提此事了。”   姜玉姝诚挚道:“祝愿外甥女早日嫁得如意郎君。”   三日之后·清晨   八月底抵达都城,十月里重返边塞。   行李被一一塞进马车,姜玉姝不舍地嘱咐:“娘马上启程了,你在家要认真读书,要听叔叔婶婶的话,任何事都可以写信告诉父母,记住了吗?”   郭烨勉强挤出笑容,“母亲放心,孩儿记住了。”   郭弘磊使劲拍拍长子肩膀,“个头比你母亲还高了,却垂头丧气,打起精神来!”   少年依言抬头挺胸,“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会发奋用功!”   “很好,这就对了。”   郭弘哲等人七嘴八舌道:“二哥、二嫂,一路小心。”   “等到了庸州,千万多保重身体。”   “哥哥嫂子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侄儿的。”   ……   “天色不早,我们得启程了。”   “回去。”姜玉姝挥手告别长子和家人,和女儿同乘一车,郭炅意欲骑马,却被吩咐出了城才能骑,只得登上马车。   郭弘磊抖了抖缰绳,率先打马,“驾!”   晨光下,一行人渐渐远去,穿过繁华闹市,出了城门,再度离开都城,北上庸州。   待行至郊外官道,道路宽敞平坦,马儿轻快奔跑。   郭弘磊策马靠近马车窗口,姜玉姝听见动静,掀开帘子,“怎么了?”   “没怎么。”他身穿素服,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有感而发,“咱们这一走,又不知得多少年才能回来。”   “三年五载?十年八年?”   “你怕不怕?”   “怕甚?”姜玉姝气定神闲,“倒是你,才应该害怕。”   郭弘磊扭头,“奇了,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等你变成老头子,体力不济,骑马骑不了三千里路,就只能和我一起坐车了。”   郭弘磊莞尔,傲然昂首,“那可不一定!”   姜玉姝笑了笑,“行呐,拭目以待,看你到时候骑马还是坐车!”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醒:本文将上大结局,放个新文链接,请小天使们动动手指,预先收藏,开文早知道哦 第284章 结局   马车一路北上, 车轮辘辘, 长途跋涉, 赶在下雪前渡过苍江, 抵达庸州。   塔茶位于庸州中部,宁州则与北犰接壤, 位于大乾西北尽头。   岔路口,郭弘磊勒马, “吁。”   “就此兵分两路了!”他朗声嘱咐:“余下的路, 你们多加小心。我赶着回营所处理几件急事, 待有空,再去宁州探亲。”   姜玉姝和小儿子也骑马, 女儿郭晓嫣则掀开帘子往外望。她点点头, “你们也要小心。等我有空了, 带孩子们去塔茶看你。”   郭炅在马背上躬身,“父亲, 多保重身体。”   “爹爹, 快点儿来宁州。别忘了,您答应过的, 会带我和哥哥去乱石沟捡漂亮石头玩儿。”郭晓嫣依依不舍。   郭弘磊温和答:“放心, 爹没忘。你俩务必听从长辈教导, 不准淘气。”   “遵命!”   姜玉姝右手控缰, 拎着马鞭的左手挥了挥,“将军,慢走。”   郭弘磊莞尔, 朝妻子道了一声“珍重”,勒转马头,率领几名亲兵,匆匆前往塔茶卫,急于处理军务。   她目送丈夫背影在拐弯处消失后,一甩鞭子,“驾!”带领儿女和随从,继续北上,数日后抵达宁州。   十一月,天寒地冻,小雪纷飞。   车夫勒缰,“夫人,到了!”   姜玉姝拢了拢披风,下车站定,抬头,仰望“宁州府衙”四个大字。   “姑娘,慢点儿。”奶娘丫鬟搀扶,郭晓嫣使劲跺跺脚,“好冷呀。”   姜玉姝招招手,正欲催促孩子进后衙休息,衙门突然奔出几名佐贰官吏,以黄一淳为首,喜出望外,激动迎接知州。   “大人!您、您——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事先为何没有消息?下官有失远迎,真是不应该。”   “唉,近几个月,卑职等人日夜等候消息,终于把您盼回来了。”   “衙门上下乃至所有百姓,都不愿您离开。”   ……   姜玉姝一一应答,语带笑意,“我在宁州有许多公务尚未完成,做事应该有始有终,不宜半途而废。所以,朝廷下了夺情令,派我回来,继续担任知州一职。”   “实在太好了!”黄一淳追随女官左右,效力多年,受赏识重用,得以升官,故生怕自己命中的伯乐丁忧辞官,喜极而泣,庆幸脱口说:“唉,下官一度害怕您长住都城,不再回来了。”   “哪里?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姜玉姝牵着女儿,叫上儿子,昂首迈进府衙大门,步伐坚定,“心愿未了,即使丁忧,我也会回来,一边守孝,一边完成我的农桑拙作,留个纪念,等老了,闲暇时翻看翻看,不枉在边塞生活了十几年。”   “大人如此恪尽职守,实乃宁州百姓之福!”   “下官佩服。”   佐贰官吏七嘴八舌,连夸带捧,愉快簇拥知州,不约而同,暗忖:哈哈哈,无需花功夫奉承脾气陌生的新知州,省心省事,好极了!   对下属而言,女官不收贵重孝敬、不贪财好色、应酬能推便推、端茶递水捶腿捏肩等等更是一概免除,平日谁敢过分凑近?她只要求下属安分守己,处事公允,赏罚分明,从不恶意刁难人,十分容易相处。   从此,姜玉姝娘仨长住后衙,儿子在城中学院读书,另为女儿聘请西席,学琴棋诗书画,也学天文地理算术农桑,她深深反感“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说,唯恐女儿长大只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丧失依靠就无力谋生。   冬去春来,和暖南风吹完,转为凛冽北风,边塞田野几经枯荣,光阴荏苒,当她完成《西北农桑辑要》时,三年过去了。   一晃眼,又三年。   阳春季节,万物复苏,宁州处处生机勃勃。   晨光灿烂,照亮了鎏金的“宁州府衙”四个大字。   府衙大门,频频有人进出,除本州官吏衙役之外,其余人需要通报,或递名帖,或盘问记名等。   门房杂役跑腿忙至晌午,往来之人渐少,方有空坐在条凳上休息闲聊。   一中年人抖抖腿,“唉哟,忙了一上午,跑腿累得腿酸。”   “忍忍,两刻钟后就交班了。”   “最近拜访知州的客人,实在是多。”   “咱们大人任满三年,升迁了,月底回都城上任,同僚亲友纷纷贺喜,肯定比往常热闹嘛。”   “说是道喜,实际十有八/九趁机套近乎,攀交情来了。”   “指望咱们大人提携呗。”   一年轻人聊兴奋了,掏出钱袋,得意晃了晃,“啧,管那么多做甚?道喜也好,攀交情也罢,只要给赏钱,我就乐意跑腿!”   “哟,小子,行啊,你今儿上午领了多少赏?”   “嘿嘿,不多不多,也就、就一两。”年轻小伙含糊答。他见同伴起哄嚷“请喝酒”,顿时后悔炫耀,忙收起钱袋,打岔问:“不知‘司农卿’究竟是管什么的官?官位大吗?”   同伴嘀咕几声“抠门吝啬”,随口闲谈,“听说是专门管农桑的。去年,朝廷设立了司农衙门,让姜知州负责掌管,她是第一位司农卿,正四品,深受朝廷信任,屡次升迁,真个是‘巾帼不让须眉’。”   “她丈夫更加有本事!郭将军已经封侯了,镇北侯,大名鼎鼎。”   “姜知州也不错,两口子都是有能耐的人。不然,哪儿来的‘宁州’?从前的图宁县,百姓穷,官府也穷,闹饥荒,日子苦啊。”   “我小时候经常挨饿,亲戚朋友也少有富足的,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滋味,够难受的。”   ……   下一刻,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夫勒马,搀下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陌生中年人,其随从赔笑走向门房。   方才拿出钱袋炫耀的年轻人立刻小跑相迎,抢在同伴之前,扬起笑脸,“这位爷,不知您来宁州府衙有何贵干?”   来人擦擦汗,“我家老爷乃滁节知县,专程拜访知州大人,有事相商。”说话间,他递上名帖的同时,悄悄塞了一角碎银,“烦请通报一声。”   门房熟练收下跑腿赏钱,歉意告知:“不巧,知州大人外出办事,还没回来。”   “啊?那、那怎么办?”   门房热情洋溢,“无妨,小的可以帮您禀报同知大人,多半会安排客人住下等候。请稍等。”   “好,好,多谢!”   结果,滁节知县喝了半天茶,又回客房歇了一觉,至傍晚时,知州仍未返回府衙。   暮色四起,塞外长风猎猎。   姜玉姝骑马回城,穿过街市,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宁州虽是塞外之地,却盛产粮食,商贸繁荣,被誉为“塞外江南”,犹如一颗明珠,拂去蒙尘之后,熠熠生辉。   入夜,护卫簇拥下,姜玉姝按辔徐行,途经酒肆茶馆、当铺布庄、粮坊面摊……食物飘香,商贩吆喝,冷不防传来一阵娇媚调/情与悠扬乐曲,是妓坊女子在殷勤揽客。   她顺路巡察了一番,待踏进后衙,夜已漆黑。   “娘!”   “您回来了。”郭炅十五岁了,少年英气勃勃,疾步迎接母亲,“滁节知县前来拜访,等了半天,在客房住下了。”   “哦?派人去说一声,今天太晚,倘若没有急事,请他好生休息,明天再见面。”奔波操劳,风里来雨里去,姜玉姝的身体逐渐不如年轻时,面露倦色。   郭炅立即打发小厮去传令,关切问:“事情办妥了吗?”   “几个镇争执数年,在官府主持下反复丈量,终于把那片荒山划分清楚了。”她走向卧房,疲惫说:“否则,娘实在不放心离开。”   “母亲辛苦了,进屋坐会儿,晚饭马上好!”   母子边走边聊,路过厢房时,听见挪动重物的动静,她抬脚前去一看:   地上两个木箱,婆子正合力往外搬。   “母亲回来啦。”郭晓嫣亲昵贴近,下人纷纷行礼。   姜玉姝含笑问:“行李还没收拾好吗?”   “快了快了!”郭晓嫣已及笄,出落得亭亭玉立,雪肤花貌,脆生生说:“这两箱是各色砚台和石雕,女儿想带回都城,送给亲戚们。”   “随你。不错,懂得给亲戚带礼物了。”   郭炅顺手打开箱子,拿起一块鹅黄缀绿的砚台,“两箱石头,忒沉。”   “放车上呀,又不用人拎着。”少女把砚台放回箱内,“这些石料,大多是父亲带着咱们去草原边上乱石沟捡的,精挑细选,辛辛苦苦,我一个也舍不得丢。”   郭炅不喜欢五颜六色的石头,“既然妹妹喜欢,那就统统带回都城!”   “娘,父亲什么时候能忙完?”   姜玉姝坐在一旁喝茶,“说不准,指挥使必须把公务交代清楚才能离开。总之,月底启程。”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少女环顾住了几年的卧房,神色有些茫然,“这次回去之后,我们还会回来吗?”   姜玉姝一愣,捏着茶杯,凝望窗外苍茫夜空,思绪万千,沉思不语。   “回来做什么?”郭炅也有些茫然,“咱们老家在都城,爹娘又已经升迁调回家乡,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姜玉姝定定神,缓缓答:“当年,遭流放的时候,娘……十六岁,似乎一转眼,二十年就过去了,娘在西北足足生活了二十年,安家立业,早已把边塞当成‘家乡’。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看。”   “到时别忘了带上孩儿!”郭炅话音刚落,郭晓嫣接腔:“还有我!”   姜玉姝笑着颔首。   话虽如此,但她快四十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三千里长路漫漫,兴许过几年就禁不起跋山涉水颠簸之苦。   不舍,极度不舍。   四月末·清晨   府衙门外,几辆马车等候,下人忙碌搬运行李,把行李一一搁进车内。   姜玉姝并未穿官袍,而是穿着霜色衣裳,衣襟绣浅碧兰草,鬓间佩戴珠钗与玉簪,端庄得体,素雅干练。   知州升迁离任,衙门中人齐齐相送。   “多谢各位相送。”她含笑,“过阵子,新任知州将来上任,但愿宁州越来越繁荣,也祝各位前程似锦。”   “大人——”府衙佐贰官吏均满脸不舍之色,受赏识与提拔者红着眼睛,哽咽说:“大人,一路保重。”   “从今往后,下官不能为您效劳了,您多珍重。”   “大人的赏识提拔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   共事多年,没有恩情也有交情,没有交情也有熟识之情。   姜玉姝心里自然难受,勉强维持从容,笑道:“多谢,诸位的祝福,我一一收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了。”语毕,她涩声下令:“走了,启程。”   不消片刻,众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开路的护卫鞭子“噼啪”一甩,车轮辘辘,马车渐渐远离府衙。   姜玉姝与女儿同车,郭晓嫣掀开帘子眺望,轻声说:“唉,看呐,黄大人哭了,通判也哭了。”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靠着椅背,惆怅叹息,“总有分别的时候。”   “不知父亲忙完了没有?”   姜玉姝深吸口气,振作答:“约好了的,月底在岔路口汇合,一起回都城。”   “真希望快点见到父亲,两个月没见面了。”郭晓嫣满怀期待,“另外,大哥来信说,郡主将于七月临盆,盼望您回家主持大局呢。”   “快做父亲的人,妻子即将临盆,他该自己主持大局了。”   “大哥信任父母呀。”   母女闲聊片刻,即将离开边塞,她心里很不好受,闭目养神,“娘睡会儿。”   “嗯。”郭晓嫣细心,翻出薄披风盖在母亲身上。   不久,车马队伍驶入街道。   姜玉姝正闭目养神间,马车突然停下,母女俩毫无防备,身体前倾,险些摔倒。   “哎哟——”   姜玉姝急忙扶住女儿,朝外问:“出什么事了?为何停下?”   车外响起议论声,护卫高声禀告:“夫人,众多百姓拦路!”   拦路?又有喊冤的?姜玉姝下意识猜测。   岂料,护卫愉快告知:“老百姓来给您送行,还准备了万民伞!”   “什么?”   万民伞,乃官员离任时、当地绅商百姓为了赞扬其仁慈德政而制赠的伞,伞上系着布条,布条上注明赠送者姓名。   姜玉姝一怔,“万民伞?”她诧异掀开门帘,几步跨了出去,站在车上,定睛扫视:   前方街道,以及两旁巷口,挤满了百姓,来自不同地方,一群又一群,举着各自制作的万民伞,富裕地方用绸布书写姓名,其余用粗布。   晨风吹拂,一把把万民伞,无数写着百姓名字的长布条,在风里飘扬。   知州一露面,人群霎时激动起来,争相送伞。   “大人!”   “姜大人,这伞是乡亲们的心意,请您收下。”   “先收我们荆镇的!”   “知州大人,能不能多留几年?”   “是啊,留下来!”   “怎么突然要走呢?”   “奇怪,不是说会连任吗?”   一张张脸庞,一声声呼唤,一句句挽留,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她当了十余年父母官,眼前皆是其子民。   姜玉姝扫视百姓,心里一暖,瞬间眼眶发热,竭力忍着泪意,安抚道:“不要挤,都别挤,当心摔倒踩伤人,听我说!你们放心,朝廷已经派了新知州来,往后——唉,不要往前挤了,退后退后!”   她站在高处,嗓音被嘈杂挽留与感恩声淹没,护卫小厮劝阻未果,民风剽悍的边城,仿佛伞送慢了便无法表达谢意,举着伞的壮丁争先恐后,硬是把伞堆在知州跟前,两名车夫躲不开,被迫代为收下,手忙脚乱。   幸而,府衙官兵一路尾随护送,商定送知州与其丈夫汇合为止。   但此等场合,官兵不便拔刀,只能口干舌燥地吼,艰难驱散人群。   姜玉姝和颜悦色,劝了良久才得以返回车内,一坐下,泪水夺眶而出,她笑了笑,笑着摇头,泪珠浸湿了霜色衣摆。   “娘,您没事?”郭晓嫣递过帕子。   “没事。我只是、只是意外,没想到,百姓会送万民伞。”   “自然是出于尊敬与不舍,才愿意送伞。不然,刀架脖子上也逼不动那么多人感激相送。”   姜玉姝擦了擦泪,久久说不出话来,内心感动而充实,暗忖:我在宁州洒下的汗水,值了!   三日后,通往塔茶的岔路口,郭弘磊如约等候。   宁州府衙官兵下马,恭谨道:“侯爷,卑职等人护送姜大人到此处,就该回去了,都城路远,您们一路小心。”   郭弘磊温和颔首,“有劳。”   姜玉姝掀开窗帘,“你们回去。”   官兵们郑重其事,给她行了最后一礼,转身返回宁州。   “爹!”郭晓嫣探头,郭炅早已策马靠近父亲。   郭弘磊与妻小聊了几句,便打马南下,渡过苍江,翻山越岭,晓行夜宿,返回都城。   一路上,经过许多驿所,她回忆当年流放途中的艰辛,常忍不住忆苦思甜,趁机教育孩子。   六月中旬,一行人抵达都城郊县,泉台驿。   “吁!”   郭弘磊父子下马,姜玉姝母女下车,随从亲信拿了名帖入内张罗食宿。   驿丞闻讯,飞奔出来迎接,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不知侯爷驾到,下官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请,快请进屋歇息。”   姜玉姝仍在门外,仰头望着门匾,“泉台驿。”   “泉台驿。”龙凤胎兄妹俩并肩,也仰望门匾,“娘,这个驿所,您也曾住过吗?”   “当然!”   往事历历在目,她心潮起伏难平,感慨万千,“此乃流放西苍的第一个驿所,当时,我们刚走完第一个五十里,累得迈不动腿,食物是有限的杂粮馒头,很多人吃不饱,饿着肚子赶路。那时,你们堂哥才三岁,原本白白胖胖,待走到西苍时,变得又黑又瘦。”   兄妹俩难以想象,“真可怜。”   “凡事有因有果。”郭弘磊挥退驿丞,踱近妻小,严肃叮嘱:“前车之鉴,警醒后人切莫触犯律法,以免重蹈覆辙。”   姜玉姝接腔告诫:“一旦触犯律法,不仅自身难逃严惩,恐怕还会连累亲人,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甚至株连九族。”   兄妹俩敬畏倾听,“孩儿明白,一定堂堂正正做人,绝不敢贪赃枉法!”   夫妻俩满意颔首,“走,进去歇息,明天就到家了。”   兄妹俩好奇,边走边观察驿所。   夫妻俩走得快些,郭弘磊低声透露:“当年,夜宿此驿所时,我愁得一整晚睡不着觉。”   “我也是。流放的第一晚,压根没几个人睡得着。”她慨叹:“那时,我很害怕意外死在路上。你呢?你当时在想些什么?”   “担心母亲病倒、担心大嫂悄悄寻死、担心到了西苍没活路……最担心的是:郭家彻底败落,永远回不了都城。”   她吁了口气,“万幸,咱们撑住了,扭转了败局,重返都城!”   翌日·晌午   “吁!”   郭弘磊勒马,遥望都城城门,“到了。”   姜玉姝随之勒马,“侯爷赢了,我不该怀疑你骑马赶三千里路的能力。我骑两天就腰酸背痛,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郭弘磊莞尔,一抖缰绳,“走,早些回家休息。”   “驾!”   两人并辔徐行,通过高大城门,穿过繁华街道,前往朝廷赐予镇北侯的府邸,入住朱雀坊,重新与勋贵为邻。   二十年前,她穿为十六岁的小妻子,他是十七岁当家的少年。   靖阳侯府一夕之间倒塌,流放第一天,被捆着游街时,小夫妻并肩领头,带领绝望羞愤哭泣的家人,沉默隐忍,狼狈离开都城。   夫妻恩爱不疑,风雨同舟,拼搏至今,她升迁为司农卿,他则凭借战功被封为镇北侯,郭家东山再起,权势更胜从前。   郭弘磊扭头,凝视妻子:二十年,边塞的风霜雨雪,在她眼尾眉间刻下了细纹,眸光却依旧明亮清澈,顾盼神飞。   姜玉姝察觉,“怎么了?”   “没什么。小心看路。”   世上选择抛弃结发妻子的男人,究竟是怎么想的?郭弘磊难以理解,于他而言,是万万不可能的,根本舍不得,失去妻子,简直等于心肝肺被挖,没法活。   姜玉姝扭头,端详惯常严肃板着脸的丈夫,暗忖:世上左拥右抱的风流男人,难道从没考虑结发妻子会伤心吗?万幸,他信守承诺,说不纳妾就不纳妾,一转眼,成亲二十年了,再相伴一两个二十年,白头偕老,真好!   灿烂天光下,夫妻并辔,一玄色戎装,一淡蓝披风,背影十分般配,逐渐消失在都城人海里。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完结\\(^o^)/~提前拜年啦,祝大家猪年诸事顺利,平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