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美人》 作者:荔箫   文案:   楚怡穿越成了丞相千金,自问命不错。   第二个月,家就被抄了。   第三个月,楚怡以妾侍身份被赐进东宫.   -   楚怡一看,完犊子,苦难的日子在向她招手。   结果触发的竟然是甜文剧情?   -   当年,东宫之中,妃妾们交口相传:别惹楚氏,楚氏不好惹。   后来,新帝登基,新嫔妃们窃窃私语……   不,对不起,没有新嫔妃了。   【排雷】   ※洁党请直接点叉;   ※架空文,一切设定作者说了算,不考据。请让我们欢天喜地扯犊子,愉快地徜徉在脑洞的世界里。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楚怡 ┃ 配角:沈晰   作品简评:   楚怡穿越成了丞相千金,看着命不错,可惜穿越不久就被抄了家。又过了不久,她被赐进东宫当了妾侍。作为一个爆脾气的姑娘,看样子日子一定要不好过了,没想到偏和太子投缘,小日子逐渐开始过得没羞没臊。文章温馨欢乐,作者以轻松的笔触描绘出了一段甜蜜的爱情。温柔正直又撩人的太子与脾气爆却人不坏的楚怡间感情充满美好,各具特色的配角穿插于故事之中,也为文章增色添彩。 第1章   “闹起来了闹起来了!那几个啊……来硬的了!”   一大清早,东宫最北侧的偏僻院落里就热闹了起来。杂役宫人们的差事也没那么急,一时都很想一观究竟,纷纷凑向了东北角的那方院子。   那个院子是太子的四个妾侍住的。   虽说妾侍没有正经名分,在东宫里半主半仆,甚至到现在都没见过太子殿下的面,但毕竟名义上已经是太子的人了,那方小院在北侧宫人们的住处中算是很讲究的一座。   大家聚拢到院门口,视线穿过面积不大的小院儿,便依稀看见被浇成了落汤鸡的刘姑姑狼狈地跪在了堂屋里。四个妾侍都在,其中三人分坐两旁,坐在主位上的是姓楚的那一位,说好听点是前丞相的千金,说难听点就是罪臣之女。   但不管用哪种说法,大家都不能否认这位年芳十六的楚氏,是个大美人儿。   ——书里关于美人儿的用词自古就有很多,什么倾国倾城、什么貌若天仙,可宫人们大多没读过什么书,一时也想不到这些词,只觉得一看到楚氏,就四周都一阵明亮。   “能让人人都眼前一亮的,那就真实实在在地是个美人儿了!”宫人们打从她被赐进东宫开始就在这么议论。   通常也会有人再添一句:“可惜连太子殿下的面都见不着。”   楚怡抬眸瞧了瞧外头,也不怕他们看。   反正眼下丢人的不是她!   时间推到片刻之前,她塞了银子给一个小宦官,让他去请绣房的刘姑姑过来,然后就往房门上架了个盛满脏水。   另外三位都吓呆了,胆子最小的云诗抱着她的胳膊瑟瑟发抖,问她会不会太过分了。   楚怡当时一声冷笑,叉腰说:“动嘴皮子咱哪儿动得过进宫二十多年的人精?还是动手实在。”   就这么着,刘氏堆着笑一推门,就被兜头浇了一脸的脏水。这样一来,原本就算她气势再强,此时也弱了。楚怡端坐在主位淡淡地道了声“跪下”,她就余惊未了地跪了下去。   眼下,她也跪了有一小会儿了,正好外头又有人围观,楚怡觉得时机刚好合适,便从容地喝了口茶,淡声开了口:“刘姑姑啊,别怪我们折腾你。我们在还没立秋时就给你把冬衣的料子送过去,就是怕你忙没工夫做。可眼下都立了冬了,你那儿连料子都没裁,成心让我们姐妹几个冻着是吧?”   “不、不是……”刘氏稍微结巴了一下,就定住了气,在遍身的脏水中强撑起一缕笑容,“各位娘子消消气、消消气,这其中有误会。奴婢当真是忙,忙得抽不开身,绝不是成心怠慢各位娘子的。”   楚怡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慵懒地一笑:“我说怕你忙是给你个认错的台阶,不是让你蹬鼻子上脸敷衍我们。”   刘氏猛打了个激灵,迟疑地抬眼看她。   楚怡居高临下的也淡看着她:“你和你手底下的两个宫女,是太子妃指过来专门给我们做衣服的。你们倒好,上赶着巴结徐侧妃,是吧?啧……”一声啧嘴,她的秀眉蹙起两分,“人往高处走,你们想攀高枝没什么不对,可刘姑姑啊,做人总要留一线是不是?你把分内的差事做好再去巴结侧妃,我根本懒得管你,你这样把我们撂了个彻底,你说我是找你算账划算,还是等着冻死在东宫划算?”   刘氏不敢吭声,楚怡呵地轻笑,话声放得更慢更悠然了:“再者,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们四个里来日也出个得宠的,让你追悔莫及?”   这一点楚怡打心眼儿里不懂。要说人都爱向更好的资源靠拢吧,真的很正常,办公室里也这样,可是这一位似乎完全不懂“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为了巴结一方,就完全不惜跟另一方翻脸到底,其实根本没必要啊!   刘氏被她说得完全怂了,张着嘴却哑着说不出话。   楚怡也觉得自己说得差不多了,又抿了口茶,便做起了总结发言:“行了,别的我也不说了。明天晌午之前,我们四人各要见到一套冬衣,余下的你十日之内给我们送来。若是偷工减料,我们日后再找你算账。”   说着她一顿声,目光投向院门外那一堆看热闹的人头,音量提高了几分:“当然,我们受冻的事也不全怪你。克扣了我们的炭的,我们自也会单独算清楚。”   外面的一堆人头不管相干不相干,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楚怡下颌微抬,带着几分厌烦朝刘氏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刘氏朝她磕了个头,瑟缩着告了退。楚怡也没心情在这堂屋里多留,就先一步起身回了房,留下剩余三人在堂屋里大眼瞪小眼地消化这一处立威戏码。   楚怡那几分厌烦是真的,但不止是冲着刘氏,主要是觉得自己太背!   ——在过去的五个月里,她经历了从丞相千金沦为罪臣之女、没为宫奴,又以宫奴身份被赐进东宫当妾侍的一系列跌宕起伏。   可事实上,她穿越到这个大应朝总共也才六个月。   这个剧情简直丧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作为反派或者炮灰穿越过来的。   后来她努力振作了一下,觉得不管怎么说,都还得努力好好活着。   身为太子妾侍想好好活着,最容易想到的做法大概是去争宠,活在太子的羽翼下必定衣食无缺。如果再混个正经名分,那就算以后失宠也不要紧了,可能会受些欺负,但从衣食住行到零花钱都有人供着。   可这条路,楚怡心里很有逼数地知道自己走不了。   一来她不是个擅长勾心斗角的人,二来,她也做不到为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争风吃醋。   若让她做她擅长的事,她就只能通过“正面刚”来保证别人不敢欺负自己了。   ——就像她方才对刘氏做的那样。   不可否认,这种做法很管用,你看刘氏不就被吓住了?   但这么活着其实也很累。撕逼嘛,或许比玩阴谋对得起良心,劳心伤神的程度却是一样的。   是以楚怡回屋之后闷了半天才缓过劲儿,再开口和人交流,是第二天早上云诗过来敲门的时候了。   二人简单地相互见了个礼,就一并坐到了罗汉床上。屋里冷,楚怡沏了杯热腾腾的杏仁茶给云诗捧着。云诗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迟疑着说:“楚姐姐,咱们的炭……还是没人给送来啊!”   楚怡坐到榻桌的另一侧:“我知道。”   云诗一哑,她续道:“这方面的用度是刘清亲自管着。北边这三十几号人,除了咱们四个都归他管,我知道他不像刘氏那样容易服软。”   云诗费解了:“那您昨天说的那番话,不是白说么?”   “不白说。”楚怡摆手,“先礼后兵,那话是说给别人听的。现下咱可以向太子妃告状了,太子妃过问起来,可不是咱没给过他机会。”   这番话吓得云诗脸都白了:“你……要去太子妃那儿告状?!”   “为什么不?”楚怡反问,“咱从名份上说是太子的人,不就该归太子妃管么?逢年过节太子妃不还赏了咱们东西?”   “话是这么说,但……”云诗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你没瞧出来太子妃不愿意让咱往前凑?”   楚怡点头:“我瞧出来了。”   云诗所指的“前”,是指她们所住的地方往南的大片宫室,大概涵盖东宫总面积的五分之四。太子日常读书、见东宫官的前宅及有正经名分的妃妾所住的后宅都算在内。   那些地方,她们几个通常不能过去,她们只能在最北侧这片太子完全不会踏足的区域活动。个中原因很简单,无非就是太子妃(或许还有正得宠的徐侧妃)不愿让她们见太子呗。   可同时,楚怡也看出来了,太子妃赵氏并不愿意落个待下苛刻的名声。   这一点从先前的种种小事都能看出来。她们进入东宫后,过了中秋和重阳两个节,太子妃都让身边的大宫女亲自送了节令小吃过来。   中秋之后赶上楚怡的生辰,大宫女也又过来了一趟,赏了她一套钗子,还帮太子妃带话道:“殿下说了,楚娘子家里是落了罪,但朝中之事怪不到娘子头上。娘子既进了东宫,就安心过日子,若有什么需要的,便着人去宜春殿回个话。”   ——诚然这话有七成只是为说的好听,可也足以表明太子妃的想法了。   楚怡掂量着,在太子妃眼里大概是只要她们不去勾搭太子,她也愿意让大家都好好过日子,给自己博个贤名。她若就这么忍着欺负憋屈地活,有朝一日被揭出来,反倒是给太子妃添堵。   但云诗不这么想,云诗小心翼翼地劝她说:“姐姐还是别了,东宫也好,皇上的后宫也罢,吃哑巴亏的从来不在少数,可也从来没听过这么直愣愣地去告状的。”   “从来如此,便对么?”楚怡拿鲁迅先生的名言反问她。   云诗哑口无言,愣了愣,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楚怡起身就往外走:“我直接去宜春殿。” 第2章   宜春殿里,气氛特别低沉。   昨天晚上太子殿下过来了,近前侍奉的宫人听得很清楚,夫妻两个相谈甚欢,太子妃邀太子早上一道用完膳再走,太子答应了。   可今天一早,也不知怎么回事,太子就直接离开了宜春殿,只吩咐宫人好好侍候太子妃。   打那会儿开始,宜春殿里的氛围就不对了。早膳时太子妃沉默地用了一小碗,就让人撤了膳。   屋里头最得脸的侍女白蕊是唯一一个知道出了什么事的人,是以在太子妃歪在罗汉床上缓神的时候,她小心地上前劝了一劝:“殿下,依奴婢看,您有些话……不妨别说了。”   赵瑾月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她定定地看了看白蕊,问她:“我说得不对么?”   “这……”白蕊哑了声,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她原本觉得,今儿早上的事儿是太子妃的不是。太子殿下只是在晨起时随口埋怨了句近来政务忙、课业也紧,过得烦的很。太子妃便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堆规劝的话,说得太子不耐烦了。   在白蕊看来,人都有乏累的时候,跟亲近的人抱怨两句是人之常情。在今日之事上,是太子妃太刻板了。   但同时,要硬论对错,太子妃的话倒也都没错。   白蕊便说:“奴婢只是觉得,您这样有些不近人情了。”   赵瑾月没开口,白蕊瞧了瞧她的神色,又道:“奴婢担心,您这样是把太子殿下往徐侧妃那儿推。”   赵瑾月一声轻笑,白蕊赶忙闭了口。那抹笑意冷下去之后,赵瑾月说:“那就由着他去。反正,我也学不来徐氏那副狐媚样子。”   白蕊就说不出话了。其实在她看来,徐氏能突然冒出来、一举被立为侧妃,跟太子妃这个清高性子不无关系。   按照规制,太子妾总共分为四等,自上到下依次是侧妃、良娣、宝林、奉仪。诚然再往后还可以有妾侍,没有员额限制,但那按规矩说是不作数的,花名册上也只按宫女来算。   目下的东宫里,太子妾共有三人,都是去年九月太子大婚时皇后和舒妃一起做主册封的,最初封的都是宝林。   白蕊清楚地记得,太子在刚成婚那会儿,对几个妾都不感兴趣,就想跟太子妃好好过日子。可太子妃一直这样的一板一眼,单是她在旁边瞧着,都觉得难以交心。   便是民间普通的夫妻相处,都鲜少有一方愿意总听另一方说教,又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呢?太子妃大约是想做得端庄贤惠有威严,可日子长了,太子吃不住呀!   就这样,徐氏入了太子的眼。徐氏的出身比不得太子妃,论长相也不是顶好,但性子和软。宫人们私底下议论,说太子在徐氏那儿时,总比在太子妃这里放松多了。   于是,徐氏在今年四月份晋了良娣,上个月,皇后又赐了道恩典封徐氏做侧妃。   打那之后,太子妃就愈发别扭了。白蕊瞧着,她其实是想跟太子好好做恩爱夫妻,可她又奇怪地非要拿着这个清高劲儿!   白蕊对此很是费解,不懂太子都没在太子妃面前摆谱,太子妃在太子跟前为什么反倒冷傲了起来。   白蕊心里揶揄着,外头的桃蕊匆匆地进了屋。   桃蕊一福:“殿下,北边的楚氏来了,说想见您。”   赵瑾月的眉头微微挑了两分:“什么事?”   桃蕊道:“没说,只提到白蕊姐姐先前去带过话,说您吩咐她有事便来禀,她便来了。”   哟,可真新鲜!   赵瑾月挑了挑眉头,懒懒地坐起了身:“让她进来吧。”   桃蕊应下,挑了帘出去喊楚怡。没有正经名分的妾侍和寻常宫女没什么身份差别,尤其是楚怡这种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的,桃蕊对她便也没有太多客气:“跟我进来吧。”桃蕊冷淡道。   楚怡倒不在意,理了理衣裙,就跟着她进了殿。   到了寝殿里,桃蕊停下脚,她便也会意地不再往前走了,按规矩行礼下拜,口道:“太子妃殿下万福。”   “起来吧。”赵瑾月淡声。待得楚怡站起身,她也没多寒暄什么,直接问说,“听说你有事要禀,什么事?”   楚怡很乖巧地欠身颔首:“一点小事,奴婢本不想叨扰殿下。可是殿下,天实在冷了,刘公公还扣着炭不给,奴婢们都快要过不下去了!”   她说得连一道弯都没拐。   楚怡觉得,这有什么可拐弯的?可不就是刘清扣着炭不给她们用?又不是她们犯了错,犯得着拐弯抹角么?   但如此直白告状的路数,让赵瑾月好生怔了一下。   殿里于是一静,然后赵瑾月缓了一缓,说了宫中常用的粉饰太平的话:“想是刘清事多人忙。你先回去吧,本宫知道了。”   这句话并不能让楚怡安心。   类似的情形她在现代见得多了,遇到问题找相关部门投诉后对方让回去等消息,意味着至少50%的概率会没有下文。   诚然她倒不认为太子妃会帮着一个宦官克扣她这点儿炭,但相较于刘清,身份尊贵的太子妃才是真正的“事多人忙”——她万一一转眼把这茬给忘了怎么办?   楚怡便笑意满面地一福:“谢殿下。”然后继续道,“那,可否请白蕊姐姐随奴婢一道回去一趟,直接同刘公公说清此时?免得刘公公不信奴婢的话,倒觉得奴婢狐假虎威。”   “……”赵瑾月一下子都蒙了,白蕊也蒙了。   主仆两个面面相觑,都没见过这么一口气追到底的路数。   可她这要求,偏偏又不过分,在情在理。哪怕传到太子耳朵里,太子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赵瑾月只得沉住一口气,点一点头:“也好。”说着看向白蕊,“你便去一趟,把这事办了,也瞧瞧那刘清还克扣了宫人们什么别的东西没有。若没有,押到院子里杖三十,告诉他本宫眼皮子底下容不得这样的事;若还有别的,直接把他给本宫换了。”   “是。”白蕊福身应下,规矩周全地面朝着太子妃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向楚怡道,“走吧。”   二人一道往北边走的时候,白蕊一直在等着楚怡开口说话。但楚怡竟愣是一言不发,直至还剩一道门槛就到地方的时候,白蕊忍不住了,锁着眉头转过了身:“你有什么话,现在赶紧说。等过去了,人多口杂,可就不好提了。”   “?”楚怡不解,“说……什么?”   白蕊又被她搞蒙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道:“你跑这一趟,就真只是为了要炭,不是想讨个差事?”   这回换楚怡蒙了。   白蕊所说的“讨个差事”是什么差事她知道。妾侍虽然没正经位份,按编制算属于宫女,但到底也算太子身边的人,最要紧的“分内之职”永远都是侍奉太子。   如此,就算平常闲着没事,脏活累活也是绝不会让她们干的——太子召见的时候看到她们身上脏兮兮或者累得够呛那不合适。   所以一般而言,妾侍会干的活儿,也就是在太子妃面前端茶倒水,或者去其他有名分的太子妾跟前端茶倒水。   而对楚怡这种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的妾侍来说,这种“差事”无疑也是让她见到太子的捷径。   于是可想而知,白蕊误会了,有可能白蕊背后的太子妃也误会了,以为她这么往宜春殿跑是为了抛砖引玉。   但楚怡当真没往那儿想。   白蕊发问后,她的呆滞神情也道出了这个答案。   白蕊诧异得轻抽凉气,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一壁转身继续往前走,一壁不解地呢喃:“倒真是个怪人。”   不仅是个怪人,而且,怕不是个傻子?   太子忙于朝政,纵使和太子妃处得不好,一年多来也就冒出了徐侧妃一个。其他的,别说北边的妾侍了,就连另外两个宝林都经年累月地见不到太子的面。   现下谁还想冒头,只能求太子妃或者徐侧妃引荐。   但两个人都不是喜欢旁人分宠的人,太子妃更是一直把北边那几个都盯得严严实实,恨不得让她们一辈子都在那里别出来才好。   在这种情况下,太子妃肯让楚怡来宜春殿求事,大概也是有点别的考虑。或许是因为楚怡生得太美,也或许是因为她出身相门,太子妃在不希望她得宠的同时,又希望她一旦得宠,能是自己人,而不是往徐侧妃那边靠。   白蕊是从太子妃的娘家跟进来的,随侍太子妃多年,自问不会摸错太子妃的意思。可她万没想到,自己替太子妃递下这个台阶了,这位楚氏却显出了一脸讶异,瞧着完全没往那边想?   白蕊真是被楚怡给噎着了,心说这什么人啊,东宫里能跟太子妃面对面说话的宫人总共有几个?她倒好,跑到太子妃跟前要炭,还真就只是要炭?   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白蕊无话可说,楚怡瞅瞅她,也无话可说。   就这么着,当天下午,刘清的罪名就查实了,他自是不止克扣了四个妾侍的炭,其他宫人吃穿用度上的东西也都被他黑走了不少,吃暗亏的不计其数。   白蕊奉太子妃的旨把他打发去了慎刑司,但这样一来杂役宫人们就少了个管事的。白蕊翻着典籍瞧了瞧,北边没有资历合适的能直接拎出来用,只好去回太子身边的总管张济才,问他能不能从前头拨一个过去。   白蕊不知道,这话正中张济才下怀——月余前新调来了个叫周明的宦官特别机灵,又善钻营,他总觉得留在身边是个威胁,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顶替自己。可想打发人走,又迟迟找不到罪名,当下这明升暗降的机会正合适!   张济才便直接把人叫了来,皮笑肉不笑地把这新的“肥差”交给了他。   结果啊,这周明比他想得更机灵,眉心一跳,瞅了他一眼,直接就迈进了他身后的书房大门。   张济才拦都没来得及拦,人都进去了,伸手拽出来也不合适。   于是,太子沈晰正读着东宫官呈来的折子,余光忽地睃见有个宦官在几步外磕起了头。他不禁奇怪,便放下奏章问他:“怎么了?”   周明说个哽咽就哽咽,跪在那儿悲戚道:“下奴无福,不能侍奉殿下了,特来给殿下磕个头。”   沈晰锁起眉头。周明当然不会脸大到要让太子开口追问,凄凄惨惨地膝行上前了两步,便主动开了口:“张公公说北边缺人手,要把下奴调过去管事。”   这句话说的,大概换做谁都会自然而然地看向张济才,一时之间,张济才恨不得活剥了周明!   但他还是维持住了笑意,躬了躬身,语气如常地解释道:“是这样,殿下,白蕊过来传话说今儿北边的妾侍楚氏到太子妃那儿告了一状,说刘清克扣例炭,太子妃查过之后把刘清发落了,那边没人能管事,只好从前头先调个人过去。”   这番话里,却是“妾侍楚氏”四个字令沈晰眼底绽出了一瞬的凌光。   他知道那是半年前刚获了罪的楚丞相家的千金。 第3章   沈晰沉吟了会儿:“那就去吧。你行事机灵,去帮孤盯着些,别让她们惹出什么事。”   这句话,令张济才和周明都大喜过望。   张济才所求的,是不让周明日日在太子眼前晃悠,免得他日后心大顶了自己的位子。周明呢,自知斗不过张济才,只想求个日后还能在太子跟前露露脸的机会,免得终身都只能跟那帮做杂役的混日子。   于是,张济才不再开口了,毕恭毕敬地躬着身;周明也不哭了,重重地磕了个头,道:“是,下奴一定加着小心,若出了什么岔子,下奴及时回来禀殿下。”   太子点点头,周明又磕了个头,就告了退。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沈晰读完了这本折子,写了批复,着人送出去交给太傅。   北边,大家听说新来的管事是从太子身边调过来的,都新奇了一阵子。   这事说来也是辛酸,虽然同为东宫的宫人,但宫里等级森严,宫人跟宫人也不一样。对于张济才、周明这样混出头的宦官来说,上头的主子们是大人物,但对于底层根本见不着主子的宫人来说,这些混出头的也已经是大人物了。   是以一时之间,去巴结周明的真不少,有的是想听听太子身边的趣事,更多的是想混个脸熟,为自己的前程谋划一二。   妾侍们也各有各的想法,楚怡是对争宠的事没兴趣,宁可躲在屋子里猫冬。云诗胆子小,打从进了东宫起就什么事都跟着楚怡,看她不动,云诗也不动。   另外两个就不一样了,白氏当天晚上就拿出自己积攒的银子送了过去,廖氏第二天早上也走了一趟,送了钱,还炒了几个下酒的小菜。   楚怡对此内心毫无波澜,但廖氏回来的时候跟她说:“妹子,你添个心眼儿,那个新来的周公公……好像对你有点意见。”   楚怡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个有意见?”   廖氏皱皱眉:“我也……说不好,就是他问了不少关于你的事,但态度吧,瞧着又不算和善。”   ——这一点,楚怡在几天之后就有感觉了。她偶尔和周明碰上面,周明确实总阴阳怪气儿地斜着眼儿看她,就好像她欠了他的钱一样。   但或许是因为太子妃刚发落了刘清的缘故,周明的这种不顺眼暂时也只限制在了“阴阳怪气”上,没给她什么气受,她也懒得多加理会。   就这样,日子在炭火烘出的温度里暖暖和和地过着,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年关。   年关时四处都忙,从腊月廿五起,京中就陆续开始拜年走动了。宫里也是一样,女眷们走动的尤为热络,不少平常不起眼的外命妇都借着这个机会来拜见太子妃。   太子沈晰也忙了起来,一是出宫开府的兄弟们进宫向长辈拜年时基本都要来见他,二是他自己也还是小辈,又是嫡子。父皇后宫的小嫔妃他犯不上去见,但看着他长大的几位高位嫔妃,他的礼数总不能缺。   是以腊月廿七一早天还没亮,沈晰就到了坤宁宫外。   彼时皇后刚梳妆妥当,听说太子来了,即刻着人把他请了进去。   沈晰提前向皇后贺了年,说了几句吉利话。皇后一派慈母模样,也回了几句吉利话,而后便是“你要给弟弟们做榜样”“不要让你父皇失望”一类的训导之词。   ——太子大多时候来见皇后,都是这么个流程。   不过片刻,天色清明了几分。   宦官这时来禀说:“娘娘,各宫嫔妃差不多都到了。”   “哦。”皇后微微笑了笑,又看向太子,跟他说,“你舒母妃近来精神总不太好,还要日日来本宫这儿问安,也是辛苦。正好今儿个你在,就先行陪她一道回吧,本宫也不差这一个礼。”   太子颔首应下,便从寝殿中告了退。身边的腿脚麻利的宦官先一步到了嫔妃们候见的外殿,请年轻位低的嫔妃先到屏风后避一避。   等太子走到外殿时,明面上就只有几位身份贵重的正经长辈了。沈晰向她们见了礼,又同舒妃说了皇后方才交待的话,母子两个边一道向外退去。   待得出了坤宁宫的大门,舒妃长长地叹了一声:“你三弟五弟年纪渐长,你母后近两年,是愈发的按捺不住了。”   沈晰未作置评,只轻声应了句“是”。   这些纷争,没人会拿到台面上说,台面上永远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   可背地里,谁又不清楚呢?   当今太子沈晰在一干兄弟中行二,是元后所出。   元后生他时伤了身,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沈晰便被交给了元后的本家堂妹舒妃抚养。   后来,皇帝立了继后,继后膝下有了三皇子和五皇子。继后自是要为自家儿子谋划将来的,当个闲散亲王自然是好,可沈晰的太子之位还是令人垂涎。   除此之外,沈晰的大哥,皇贵妃所出的沈昡也不是没有野心。   “你自己多上进吧。”舒妃长声叹息,“在老三老五面前,你也还是要当好这个哥哥。别让你父皇觉得是你闹得兄弟离心,惹得父子间也生隔阂。”   沈晰点头:“母妃放心,儿臣心里有数。”   舒妃又道:“你大哥那边,侧妃过了年关就差不多该生了,你的礼也不能少。”   沈晰禁不住地笑出来:“母妃。”   舒妃看向他,他无奈一喟:“儿臣过了年关便十九了。”   舒妃稍微愣了一下,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失笑出声:“是是是,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了,母妃不该提点这么多。”   之后母子之间便轻松下来,一路都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趣事。过年的几天,二人也都没再提这些令人阴郁的话题,宫里的宴席日日都有,每一日都其乐融融的。   年初八,东宫又传出了个大好的消息——太子妃赵瑾月有喜了。   消息一出来,各宫就都送了东西,皇后赏了一块玉屏给她,用的是整块的玉石,价值连城。皇帝不好亲自赏儿媳,就赏了太子几匹稀世罕见的汗血宝马。   这件喜事让京城从年初八一直闹到了月底,其间皇长子府里的侧妃为皇家诞下了长孙,都没能把这件事的风头压过去。   宜春殿里,赵瑾月自然也高兴。先前徐侧妃得宠,她一直担心侧妃生下个一儿半女,自己在东宫的地位会愈发不稳。现在好了,到底是老天有眼,徐侧妃再得宠,也还是她这正妃先有了身孕。   赵瑾月私心里原喜欢女儿,可眼下,她十二分地希望这一胎是儿子,先把东宫嫡长子的位子站稳。   但同时,因此而生的烦心事自然也有,芳华阁的徐侧妃就是头一个。   徐侧妃比她更合太子的意,这一点赵瑾月心里有数。那如今自己又有了身孕,许多事都不能做,太子就算念着她腹中的孩子,来宜春殿的次数大概也还是会减少。   那过上十个月,在情分上,她还能跟徐侧妃比么?大约是不可能的。   这件事令赵瑾月颇有些困扰,茶饭不思倒不至于,偶尔的出神却是有的。白蕊很快就摸出了她的心思,出主意说:“殿下身边若有个人能在这些日子替殿下侍奉太子,这事不就了了?”   赵瑾月听得黛眉微微一跳。   白蕊的意思简单易懂,无非就是让她挑一个妾侍,替她侍奉太子。妾侍没有正经的位份,以宫女的名义一直留在宜春殿也不打紧,正好能替她把太子拴在宜春殿。   至于她生了孩子后,赐那妾侍一个正经名分也无妨。反正眼下已经有个徐侧妃了,日后东宫也还会有更多的妃妾,多这一个不多。   赵瑾月点了点头:“你说,谁合适呢?”   白蕊笑笑:“奴婢和北边那四位没怎么打过交道,不过这一眼看过去,显是楚氏生得最好了。她的出身又放在那里,自小应该也读过不少书,不至于跟太子殿下说不上话。”   白蕊说的这些都在理,但赵瑾月思量之后,还是摇了头:“她那个性子,太冲了。若再得宠,怕是更要拘不住她。”   她先前是想过拉拢楚氏,也愿意为楚氏铺铺路。可上回炭火的那茬事,让她总觉得楚氏颇有些得理不饶人的劲头。   这就还是算了吧。得理不饶人在宫里不是个好事,宫里要的是处处祥和、是温和守礼。   白蕊循着她的意思想了想,就又说:“那还有个云氏,话不多,奴婢几次去颁赏,她都颇有些局促,谨小慎微的样子,待奴婢客气得很,对殿下的赏也千恩万谢的。”   单是这个描述,赵瑾月都听着舒心:“这样的好。”她缓缓点头,“这就去传个话吧,让她好生梳洗,晚上过来侍膳。”   太子妃召云诗侍膳,这道旨意在北边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家都很好奇,但好奇也没用,一时之间谁也进不去云诗的屋子。   太子妃差了四个宫女来服侍云诗梳妆更衣,一忙就忙到了下午。到了临近用膳的时辰,云诗在四人的簇拥下直接离开了北边,往宜春殿去。   楚怡站在自己房门口目送着云诗离开,直至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她才笑吁了口气,转身回屋。   她觉得云诗能有这个机会挺好。   这毕竟是一个一夫一妻多妾制完全合法、且从人心上也被完全接受的时代,她们的身份已经无可逆转地放在这儿了,云诗能往上走走是个好事。   在楚怡心里,她自己对此完全没有兴趣,和为云诗感到高兴并不冲突。   这天之后,云诗就再没回来过,听说是在宜春殿住下了。同为妾侍的廖氏和白氏都有点酸,慨叹云诗命好,楚怡和她们的想法却不一样。   ——她反倒有点为云诗的将来担忧了,因为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太子或太子妃给她个名分。   作者有话要说:  让基友帮忙看文的时候,基友看完第二章,好奇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我说:“然后,太子妃有孕了,怕徐侧妃趁她有孕争宠,于是想扶持个妾侍。”   “于是,她选择了女主”   “的小伙伴。”   基友:“……?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   别急,下一章男女主就见面了【挥手 第4章   三月初三上巳节,虽说是未婚的女儿家们的节日,但宫里的女眷们都会借此小小的热闹一下。   宜春殿那边,太子妃早早地下了旨,跟几个妃妾说若想见家人,可以请家中女眷进宫坐坐,云诗也沾了这个光。   可云诗的家人不在京里而在蜀中,来一趟太远了,旅途颠簸也折腾人。她便提出想请楚怡到屋里坐坐,太子妃也点头答应了。   太子妃还和和气气地跟她说:“都在东宫里就不必这么拘着礼了,你什么时候想见她,自己叫她过来就是。”   于是到了上巳节当日,楚怡早早地起了床,梳妆妥当之后就准备往前头去。   一直对她横竖不顺眼的周明在院门口想拦她,被她毫不客气地横了一眼:“太子妃都点头了,关你屁事!”   ——这句话说得周明直干瞪眼!   他是因为楚氏惹了事害他被调来这边而不痛快,也确是得了太子的吩咐,要在这边“盯着”,别让她惹事。   但是,太子可没说就算太子妃点了头他也能拦。   更让周明说不出话的,是这楚氏怎么说话这么直呢?这些日子他虽是明摆着看她不顺眼了,但也从未跟她起过冲突,这种情况下,大多数宫人都会愿意粉饰太平,得过且过。   她倒好,张口就是关你屁事,周明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等他回过神来,人家早大摇大摆地从他眼前走了,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一丁点心虚胆怯都瞧不出来。   周明不忿地冲着她的背影翻白眼,心说这可真是个刺儿头。   小半刻之后,楚怡从偏门进了太子妃的院子,又由小宦官领着,往云诗的住处去。   云诗会找她来,楚怡挺高兴,因为她先前设想过,云诗可能得了宠就不会记得她了,有心地想划清界限也有可能——这种设定在宫斗里实在常见。   是以楚怡走进云诗的房间时笑吟吟的,没想到,云诗一见着她,眼眶就红了。   “……楚姐姐!”云诗哽咽着过来迎她,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楚怡一瞧,忙让领路的小宦官离开,阖上房门问云诗:“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云诗抹了抹眼泪,拉着她到床边坐下,跟她说:“也没什么……我就是心里憋得慌,想跟姐姐说说话。”   怎么了呢?   楚怡追问下去,才知道云诗这阵子过得并不如意。主要是,她能明显感觉到太子其实并不喜欢她,这令她坐立不安。   云诗还说,太子妃好像也不喜欢她。虽然太子妃待她不错,没让她受过任何委屈,但那份若有似无的嫌弃她总能感觉得到。   “我听宫人们私下说,太子妃叫我来侍奉太子,是为了不让太子上徐侧妃那儿去……”云诗哭着说。   楚怡听得先傻眼了一下。她万万没想到,太子妃有孕时引荐云诗,竟是为了让她跟徐侧妃分宠?   她瞬间感受到了古今思维的巨大差异!   但眼下感慨古今差异没有用,云诗置身其中的惊恐无措她完全能理解——太子和太子妃都不喜欢她,那等太子妃平安生产之后,谁知道她会不会被弃如敝履,继而被忘得一干二净?   没机会得宠的妾侍和得过宠却被不清不楚丢在一旁的妾侍是两个概念,前者大多只让人觉得可悲可怜,后者却往往会沦为笑话。   楚怡替她着急,可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帮她。   但是,云诗这样在战战兢兢中混日子是不行的,想险中求胜,首先得沉着冷静!   楚怡便先理了理思路,开导她说:“我觉得你不能对太子妃存怨,你要好好跟太子妃处,争取让她给你个名分。若真要怨一个人才能让你心里舒坦,你就怨太子好了!”   楚怡觉得,云诗和太子之间的问题,是感情问题,可感情是强求不来的。而且,堂堂太子,以后注定妻妾成群,云诗就算暂时抱住了这条大腿,大腿能让她抱多久也是个问题。   但和太子妃之间,就简单多了,尤其是太子妃如果也清楚太子不喜欢云诗的话,她们就连情敌关系的那一层都没了,可以直接理解为上下级关系。   上下级关系就好处理多了——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再乖巧机灵点,给太子妃留个好印象。   太子妃本身又不是个刻薄的人,待得生产之后,若云诗想求个末等的奉仪位过安生日子,太子妃会扣着不给?楚怡觉得不至于。   云诗却被她的想法搞得有点懵,她怔怔地看了看楚怡,迟疑道:“但姐姐,东宫里,到底还是太子殿下说了算的……”   宜春殿的寝殿里,夫妻两个沉默地吃着早膳,沈晰察觉到了赵瑾月的好几次欲言又止,在临离开前,到底有点不忍心了。   他轻轻一喟:“我一会儿去看看云诗。你好好安胎,有什么事及时差人告诉我一声。”   赵瑾月旋即有了笑意,沈晰无可奈何。   他是真的不喜欢云诗,倒不是云诗做错了什么,只是云诗胆子太小了,书也没读过几本,他和云诗实在没什么话说。   可他若不去见云诗,太子妃又不安心。他心里或多或少地知道她是顾忌徐侧妃,前几天就跟她开诚布公地说了:“孩子为重。你不高兴我去见徐氏,我就不去了。”   但她还是不安心,一边温温和和地说自己没不高兴他去见徐氏,一边又见缝插针地要云诗侍奉他。   沈晰被她搞得有点冒火,他特别想问问她,你这样不累吗?   而且他承诺不去见侧妃,她还硬要给他塞个云诗是什么意思?在她心里,他是色中饿鬼么?   在这几天里,这两句质问涌到他嘴边好几次,都被他给咽了回去。   她怀着他的孩子,她怀着他的孩子,她怀着他的孩子。   ——沈晰拼命地跟自己默念这句话。   于是出了太子妃的寝殿,他就向云诗的住处去了。云诗住在前院的厢房里,就是为了方便他去见的。   到了门口,沈晰刚抬手要推门,一句铿锵有力的话从几步外半开的窗中震了出来:“太子说了算管什么用?他的心不在你这儿啊!你还是哄好太子妃靠谱,太子妃管着东宫女眷,那就是你的顶头上司!寄希望于男人不行,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靠不住的!”   “?”沈晰的手悬在了离门两寸的地方。   身后的大宦官张济才咣叽就跪下了,连口气儿都不敢喘。   呵,“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靠不住的”?   沈晰磨着牙把这句话嚼了两遍。   原来女人们都是这样想的?里面这个是这样想,太子妃从言行举止上看,大概想法也差不多。   沈晰强自缓了口郁气,视线不经意地划过那扇半开的窗,看见了一只因为高谈阔论而摇曳不止的淡粉色流苏钗子,和一抹婀娜动人的背影。   又缓了两口气,太子犹如一只气鼓鼓的鹌鹑一般,生气地走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一大清早的,在东宫、在他的地盘,被人或明或暗地当“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张济才连滚带爬地起了身,苦哈哈地边追他边劝:“殿下,殿下息怒……”   太子冷着张脸,不做理财。   张济才声音战栗:“下、下奴这就去教训她,赏她顿板子,再打发到慎刑司去!”   “……”沈晰努力地咽下一口气,“不必管她!”   姑娘家的闺房密语罢了,让别人觉得他偷听,本来就很可笑。   偷听完了他还计较?说出去丢人。   于是乎,楚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一不小心正面撕了本尊。云诗犹犹豫豫地接受了她的思路,她愉快地松了口气:“那就这么着。你也不用什么活都抢着干,主要是要在太子妃面前显得贴心——贴心你懂吧?要让太子妃觉得你并不是在讨好她,而是发自肺腑地想让她高兴。”   云诗紧咬着嘴唇,沉吟着品味了一番这个要领,终于点了点头:“好,那我试试!”   被楚怡启发之后,云诗还挺上道。过了小半个月宜春殿再来人给楚怡传话的时候,来的就不是云诗“央”来的人了,而是太子妃专门指给她的小丫头。   这小丫头也就十一二岁,叫阿宁,扎着一条黑亮的麻花辫,很灵巧地跑来跟楚怡说:“楚娘子,云娘子说想请您过去喝茶!”   楚怡应了声“知道了”,她转头就要走,楚怡赶忙把她叫住,塞了她两块饴糖。   她到宜春殿时,云诗正在房门口等她,看见她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楚姐姐!”   楚怡也笑了声,双手握住她的手:“看样子过得不错?”   “都好,多亏姐姐了。”云诗说着便要拉她进屋,然而转身前余光一扫,又不得不停住了。   她意有所指地捏捏楚怡的手,楚怡疑惑地转头,看见一英姿俊逸的男子正迈进宜春殿前的宫门。   楚怡一讶,心绪已经随着猜测紧张了起来:“那是……”   云诗点点头,也深吸了口气,拉着她轻声道:“走,去见个礼。”   不去不行,太子是怎样的大人物?她们装看不见直接转身回屋怕是嫌命长。   楚怡只好跟着她一道去,在离得还有两步远的时候,二人一道止步深福下去:“殿下万安。”   “免了。”沈晰随口道,但视线不经意地一划,脚步却止住了。   他看到了一支莫名眼熟的淡粉色流苏钗子。   不自觉地想了想,他才真正想起来这支钗子在何处见过。   紧接着,他又觉得刚才那句问安的声音也确实耳熟。只不过,相较于那句在他脑海中划过无数遍的“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的铿锵有力,这句“殿下万安”听起来真是虚得不行。   啧。   沈晰心下玩味起来,打量着眼前死死低着头状似很乖巧的姑娘,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差?”   “奴婢楚怡,奴婢是……”楚怡突然卡壳,觉得“奴婢是您的妾侍”这话说出来太臊了!   但太子也没等着她说,他眼眸微微眯起,情绪难辨地道:“前丞相楚昱的千金?” 第5章   自己的名头被当面叫了个清楚,让楚怡有了种类似于被妈妈叫全名的不祥的预感。   她于是吞了口口水,才应说:“是。”   接着便听到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沈晰没再说什么,提步向眼前的殿门行去。但跟在后头的张济才一点不傻,他察言观色,觉得太子殿下心里记着仇,这事决计没完,便挥手让别的宦官先跟了进去,自己等了一等。   待得太子进了殿门、楚怡和云诗站起身,上前了两步,说:“云娘子先回房吧。”又打量了楚怡两眼,“你跟我来。”   这话一出,云诗顿时面露喜色。楚怡自己可笑不出来,怎么想都不觉得等在前头的是好事。   张济才领着她进了外殿,拐去侧殿的茶间,刚好把准备进去奉茶的白蕊挡住。   张济才把白蕊手里的托盘和茶一起截了下来,交给楚怡:“送进去。”   楚怡霎时间面色惨白。   白蕊脸色也白了,僵了僵,赔着笑想拦:“张公公,这……”   “没你的事。”张济才没给白蕊面子,又瞧瞧楚怡,“快去。不然一会儿二位殿下口渴了却没茶喝,问下来可不是我担着。”   楚怡没办法,只得心如止水——或者说是心如死灰地进了内殿。   内殿里,夫妻两个正坐在罗汉床上说话,有人挑帘进来上茶,太子妃就下意识地扫了眼。只那么一刹,她陡然窒息。   沈晰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也不由一滞。   凭这身衣着打扮,他能看出这是方才在外头的楚怡。但方才她死低着头,他没看清她的脸什么样,现在乍然见了,他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但是……罢了,她说他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才不喜欢她!   “……殿下。”赵瑾月瞧着他的反应,压制住心惊唤了一声。沈晰转回头,她强撑着笑了笑,“这是……和云诗一同进东宫的楚氏。”   沈晰颔了颔首:“适才在殿外见了一面。”   楚怡趁着这两句话的工夫,迅速上完了茶,草草一福身就想溜之大吉。   赵瑾月又笑笑,这次的笑容缓和得更自然了些:“臣妾正打算让她也住到宜春殿来,殿下看呢?”   楚怡的脚步猛然停住。   一瞬间,沈晰跟楚怡赌气记仇的闲心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郁气。   他一点都不信她本来就打算让楚氏过来,若是那样,楚氏进来的时候她就不会那样震惊。   楚氏是来找云氏的,跟她没有关系。但她看到楚氏进来奉茶,立刻想要投他所好。   他觉得懊恼得很。她真是时时处处都在揣摩,每一句话里都是算计。   他已经努力了很久了,想尽量和她坦诚相对,可她并不理会。   沈晰忽而耐心全失,报复性地想反过来怄她一回。   他于是淡声一笑:“不了吧。”   太子妃顿时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听到他继续说:“你有着身孕,院子里添这么多人,也扰你休息。孤跟前缺个端茶研墨的,就让她去吧。”   楚怡倒抽凉气!   从太子的语气和微表情里,她感觉到了那股夫妻叫板的味道。可是,他们夫妻叫板为什么要拉她垫背!   楚怡无语凝噎,怀着一种垂死挣扎的心情,想为自己另谋出路:“殿下,奴婢觉得……”   然而沈晰凌厉的眼光立时扫了过来,无形中带着一行“轮得到你‘觉得’?”的蔑意,把她的话全数噎了回去。   他淡声吩咐张济才:“领她去前头吧,收拾间屋子给她。”   张济才躬身应了声是,上前拽了下楚怡的衣袖,示意她跟他走。   楚怡无可奈何,只好从揣着满心的悲愤跟着张大公公离开。   张济才在前头给她安排了处独立的小院儿,离太子的书房不远。这院子大倒不大,一边是墙,另外三边各一间屋子。但这比起先前在北边的四人同住一院,也是很大的待遇升级了。楚怡有点慌,这种独院居住怕不是在给太子睡她创造便利?这张脸长什么样她心里也有数,在现代时她要是有这张脸,估计能进娱乐圈当个流量小花。   楚怡于是心里打着小算盘去找张济才,想用尽毕生口才说服他给她换个住处,让她跟别的宫女一起住,但张济才一句话就把她堵回来了。   他说:“殿下身边没有别的宫女,你不自己住,跟宦官们住?”   楚怡无言以对。   是以这个独门独院她只好先住下了。整整一夜,楚怡辗转反侧,各种宫斗失败死无全尸的脑洞开得十分活跃。   第二天,她又如坐针毡地独自熬了一上午,因为上午她无事可做。   太子早上起来要现在前面的宣德殿和东宫官们议事,然后在书房与太子太傅一起研究学问——东宫官和太子太傅都算外臣,楚怡顶着个妾侍身份在旁边侍奉是不合适的。   于是直到下午,张济才才着人来喊她,让她到近前侍奉。   楚怡在屋子里深呼吸两回,理了理发髻,怀揣着赴刑场一般的悲壮,走向了太子的书房。   书房中,沈晰午睡刚起,便寻了本闲书读来醒神。余光扫见有人进来奉茶的时候,沈晰下意识地抬头瞧了一眼,然后好生愣了一下。   ——昨天他开口把楚怡调到前头时,主要是为跟太子妃置气,后来一忙就把这茬忘了。   ——现下楚怡真这么出现在了眼前……沈晰还莫名地有点别扭。   他是妻妾都有了,可的书房里,从来没出现过宫女。   沈晰便缓了一缓,沉然咳了声,说:“来了?”   刚把茶盏放到案头的楚怡手上一滞,心惊胆战地应声:“是……”   沈晰挑眉,乜了她一眼。   他很想问问,我也没说什么啊,你虚什么?   那天抑扬顿挫地跟云诗说太子靠不住、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的时候,你怎么不虚?   但他把这话忍住了。   楚怡哪里知道眼前的太子殿下早在心里记了她一笔,暗搓搓地瞅瞅,只觉得这人长得还蛮好看的。   其实太子目下也还不到十九,比这个古代的她就大三岁,但或许是因为肩上挑着家国天下的缘故,他已经不太有那种十九岁的男孩子常有的稚气未脱的感觉了。眉目间凌气很足,眼底透着几许超脱年龄的沉稳。   太子在她心底碎碎念的时候,再度开了口:“研墨吧。”   楚怡赶忙回神,拿起墨锭安心做事。   研墨不难,她虽然在现代时没学过,到古代初为丞相千金也用不着自己干这个,但被送入东宫前,有宫里年长的嬷嬷盯着她练过几日,她便也能磨得像模像样的了。   让她很快意识到这差事不好干的,是在太子身边杵着静候的时候。   久站是一门学问,据说新进宫的宫人都要练站桩,能站上一天也不觉得累了,才会分派到各宫做事。   楚怡却没这么练过,她被没为宫奴没几天就被舒妃转手赐进东宫了。到东宫前那小半个月,也就够学学基本礼数、学学铺纸研墨,想把站桩这种“硬功夫”练出来,时间真心不够。   更要命的是,这丞相府里出来的千金大小姐的身子,身体素质本来也不太过硬。   她在现代上过体育课经历过军训的身体这么戳一下午估计毛事没有,但这个娇滴滴的身体迅速不争气地累了。   临近晚膳时,楚怡的疲劳度上升到了一定境界,两条腿都往外渗起了一种掺着酸劲儿的疼。这种不适感又一分分地往上窜,顶向五脏六腑,弄得她浑身都不舒服。   可她能跟太子面前叫苦么?别开玩笑了。   楚怡就硬扛着,一边硬扛一边琢磨着自己得想法子锻炼锻炼,提高身体素质。   她独门独院地住着,想锻炼身体没什么阻碍。自己早上起来跑个几圈、在廊下压压腿什么的都可以。   又过了小半刻,安静了一下午没吭声的太子放下了笔,抬头看向立在外屋的张济才:“传膳吧。”   张济才一躬身,走到门边叩了两声门。不过多时,宫人们就鱼贯而入,在外屋布起了膳。   待得菜都上齐,宫人们又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楚怡正在心里暗叹他们真是训练有素,太子起身走向了外屋。   楚怡一时没意识到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张济才迅速给她递了个眼色,拼命地朝外间努嘴。   楚怡:“?”   张济才冲她动口型:侍膳啊!   楚怡愣了,她哑然看看张济才又看看已淡然落座的太子,硬着头皮朝外间走去。   她这样一动,两条腿的酸麻顿时荡开。严重倒不严重,只是一直缠绵在筋骨里。   她暗咬着牙关一直走到门槛处,前脚总算平稳地提起、迈过去了,后脚却在松气间好死不死地一跘。   楚怡不由一声低呼,但站稳得也还算很快。她略显局促地扫了眼太子的神情,就迅速定住了神,一脸冷静地垂首站着。   沈晰瞧瞧她,轻挑着眉头没开口。   张济才在旁边一阵眼晕,上前了几步,悄悄地碰了下楚怡的膝窝。   原本因为腿太难受于是心存侥幸暗自祈祷是不是不跪也行的楚怡,只好克制着不适跪下了,同时乖乖道:“殿下恕罪。”   几步开外,太子悠然地夹了一颗花生米吃。   所有人都在刹那之间感觉到了一阵不快,屋里的氛围一下子紧张不已。   吃完这颗花生,太子又撂下了筷子。他看向楚怡,打量了她那张姿容过人的脸两眼,冷淡地说了一句话:“用这种不上道的手段吸引目光的宫女,孤见得多了。”   接着,他的语气变得玩味而不屑:“只是想不到堂堂丞相千金,也能拉得下这个脸?”   作者有话要说:   楚怡:为什么别的女主假摔都能得到霸道总裁的垂青,我特么真摔却…… 第6章   楚怡让他这句话给砸懵了!   一般而言,在小说和影视剧里,女主通过摔跤获得男主注意不都很常见吗?通常在总裁文里是傻白甜的真摔,在攻略文里是目标明确的假摔,总裁/皇帝/皇子在看到她们摔跤后,无一例外地会觉得“哎呀这个女孩好天真不做作”!   诚然这种剧情在楚怡内心被吐槽过无数次——站在读者角度,她是吃不下去这套的。   在她眼里,见多识广的总裁/皇帝/皇子不论是被这种设计算计,还是单纯地被这种设定的女主吸引都显得人设很崩。   如果有一个男主出来识破这种雕虫小技,她会觉得正常多了,作为读者她一定拍手称快。   但现在这个剧情上演在了她身上,就没那么美好了。   不按大众剧本走的太子殿下默认她在假摔勾引他,可是天地良心,她真的一没有假摔,二不是想懵懵懂懂和霸道太子坠入爱河的傻白甜女主。   楚怡觉得这得解释啊!但有的话直接说,又搞不好会送命。   她于是纠结了一下,小心机地给太子投去了个欲言又止的神色。   太子冷笑了声:“有话就说。”   很好,这可是你要问的!   楚怡怂巴巴地低头:“奴婢不敢。”   太子眉头锁起,有点不耐:“说就是了,恕你无罪。”   很好,这可是你非要问的!   楚怡深吸气,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头:“殿下误会了,奴婢没想勾引您。”   沈晰:“……?”   他的心情和神情一起骤然变得复杂,一时辨不清自己在惊讶“竟然不是?”还是“勾引这词她竟然开诚布公地拿出来说?”。   楚怡没敢抬眼,听上头没反应,又坦坦荡荡地继续解释了下去:“奴婢从前没这么久站过,一下午站下来,当真觉得累得不行,这才过门槛时绊着了。殿下您明鉴——或许用这法子吸引您的宫女确实存在,但站累了真绊了一下,也不稀奇不是?”   她最后一句用了个反问,可太子没接茬。   四下静谧中,楚怡有点小小的尴尬,过了片刻,终于听到太子深吸了口气:“罢了,起来吧。”   楚怡暗自松气,赶忙又磕了个头,站起身低眉顺眼地走向膳桌。   桌边放着干净的碗筷,是专门给侍膳的宫人准备的,楚怡刚要拿,太子伸手挡了一下。   沈晰边示意边上的宦官上前替她,边道:“既是累得站都站不稳了,就回去歇息吧。”   楚怡如释重负,顿时喜上眉梢。沈晰抬眼间恰好扫过她的笑容,只觉得四周都跟着一亮。   太子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来,但张济才在旁敏锐地发觉,直至楚怡退出门外,太子都没动筷子,一直在状似如常的怔神。   张济才揣摩着上前了半步,躬下身,压低了声说:“殿下,今儿个晚上……”   “去宜春殿。”沈晰随口道。   太子妃的性子他不喜欢,可再不喜欢他也得顾着,她毕竟为他怀着孩子。   沈晰说完后喝了口汤,接着才发觉张济才滞在了边上。他侧眸瞧了瞧,反应过来:“怎么,你觉得孤看上了楚氏?”   “……下奴不敢乱琢磨这些。”张济才心虚地赔笑。   沈晰也犯不上跟个宦官多做解释,兀自摇了摇头,又继续喝汤。   .   书房后不远处的小院儿里,楚怡吃完了饭,边在院中慢悠悠地活动疲劳度过高的腿脚,边思量起了当下的情形。   ——这情形怕是有点糟糕,刚才那一出看似只是个小事,但隐隐约约地证明了一个问题:太子看她不太顺眼!   是,太子的想法有道理,她有可能是在勾引他;但就像她方才说的,就是不小心绊了个跟头,不也有可能么?   而且,在大多数人眼里,绝对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可太子就是一下便觉得她是故意的了,并且张口就开了嘲讽,这说明太子在戴着有色眼镜看她。   人,对其他人存在偏见都是难免的,鲜少有谁能完全站在客观角度看待旁人。楚怡心下完全能理解太子看自己不顺眼——单凭她爹是个罪臣,太子身为皇帝的儿子,对她恨屋及乌就理由完全成立。   可理解归理解,让她继续这么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混日子,她觉得不是个事儿。   搁在现代职场里,当顶头上司明显看员工不顺眼的时候,员工都往往是走为上策,以防被打压被排挤。   放在这古代,这位顶头上司是堂堂太子爷,她不赶紧想辙从他眼前消失,他哪天气儿不顺了砍了她怎么办?   但当然了,同样因为在古代,她不能撂挑子转头就走,也不能直接去给太子递辞职报告。   她只能耐心地先在这儿待着,等有了合适的离开机会再努力抓住机会。在那之前,她得尽量加小心,千万不能让太子头脑一热把她给砍了!   宜春殿里,太子妃打从昨天太子把楚氏调走开始,就气儿不太顺。   白日里听说太子并未召幸楚氏,她的感觉稍微好了点儿。晚膳后听闻太子要过来,她又不由自主地紧张了。   “你说,殿下究竟怎么个意思?”她这样问白蕊。   白蕊在旁边哑了哑,心说还能是怎么个意思呀?太子殿下想让您好好安胎呗,架不住您自己总爱瞎琢磨。   白蕊便说:“奴婢觉得,殿下心里原就是看重您的。您现下又怀了孩子,殿下怕您孕中多思,所以常来瞧瞧。”   她说完抬眼瞧了瞧,太子妃的神色没什么变化。   白蕊又道:“依奴婢看,殿下既然有这份儿心,您轻松些也不妨事——您不喜欢徐侧妃,就跟殿下明说了呗,殿下自己不也主动跟您提过,说他不去见侧妃便是。您主动提了,他准定听您的,您也省得总费心挑选妃妾了。”   白蕊说着,将声音压低了一点儿:“您这样举荐妃妾,举荐的不是太子殿下喜欢的,就没什么用;若合了太子殿下的意,又焉知以后不会是个麻烦?您既然心系太子,不如自己把他留下……”   耳畔一声轻吸冷气的声响,白蕊立刻噤了声。定睛看去,太子妃的双颊泛着点红,又强自冷住了脸:“你这是要我跟他使小性儿?”   “……”她这么一问,白蕊便知道再劝也劝不下去了。在太子妃眼里,那种事丢人、跌份儿,不是她该做的。   可是,夫妻之间使个小性儿到底有什么不好的?就算您是太子妃,您私下里跟太子亲密的时候,撒娇耍赖的说一句“我有着孕呢,我不高兴你去见别人”——他是能废了你还是能拿着这个出门到处宣扬,说你不够贤惠?   .   第二天清晨,楚怡起了个大早,吃早饭之前先锻炼了一下身体。   她的院子不大,跑一圈也就二三十米,她便一口气跑了十圈,之后又回屋做了三十个仰卧起坐。   平板支撑她也想练练来着,但是刚过了七八秒就撑不住了。   这千金大小姐的身子骨可真是废物,就这么点儿可怜的运动量,竟弄得楚怡直至吃完早饭都还微有点喘。   云诗来跟她聊八卦的时候,被她的呼吸不紊弄得很有些担忧。楚怡赶紧跟她说没事没事,就是方才活动了一下腿脚,她才放心。   接着,云诗关上门,小心地告诉楚怡说:“你今天若还去太子殿下跟前侍奉,当着点心。”   “?”楚怡不解,“怎么啦?”   云诗的声音更低了:“昨儿个晚上,殿下不是去了宜春殿嘛!太子妃……传了廖姐姐去侍候。殿下进廖姐姐的屋子的时候我远远地瞧了眼,就觉得那张脸阴得吓人。今儿一早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殿下和太子妃起了争执,摔门走的。”   ——妈呀。   楚怡被这里面的信息量惊呆了。   根深蒂固的现代思维让她觉得,这太子妃真乃一奇人也!放在现代社会,丈夫孕期出轨就是渣中之王,这太子妃倒好,自己有着孕,却一个劲儿往太子床上送别的女人?虽然这“别的女人”也都是太子的人,跟现代人说的出轨不能一概而论,可是,太子妃就……不别扭吗?   然后,她又努力按照古代思维往回掰了掰:贤惠!她这叫贤惠!她贤惠得都可以收锦旗了!   最后,楚怡深吸了口气,定住心问云诗:“那廖姐姐怎么样了?”   前阵子同在北边住着,她们都跟廖氏打交道打得不少。廖氏比楚怡大两岁,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姑娘——温柔老实话不多。   云诗叹了一声:“太子妃让她也在宜春殿住下了,不过廖姐姐好像也没得着太子殿下什么好脸儿,今儿一直闷闷不乐。但你放心,我们自会互相照应,我这趟来就是让你当心些,可别触了太子的霉头,你可不像我和廖姐姐有太子妃护着。”   “哦……”楚怡应着声,从她的话里恍然悟出了一点儿阵营划分。   她们这几个被太子妃提拔上来的,自动划归太子妃阵营,所以有太子妃护着。   而她,没有。   楚怡的心情不自觉地有点发沉,在发觉太子看她不太顺眼的当下,她真的很希望自己也有人罩着!   下午,她怀着一种比昨天更紧张的心情走向了书房。   太子和昨天一样扫了她一眼,继而发出了声带着余怒的冷笑。   楚怡于是一声都不敢出,战战兢兢地上前去奉茶研墨。在她即将把墨研好的时候,太子把茶盏砸了出去。   “哐,哗——”   瓷盏撞在墙上,又碎了一地,满屋的宦官哗啦就跪了下去。楚怡还没练出他们那种条件反射的本事,反应慢了半拍,也匆忙跪到了地上。   她以为太子接下来要破口大骂太子妃了,然而太子冷笑着道出来的话却是:“好个楚成,下了狱还不肯安生,真是有胆识。”   ——哦,太子并没有沉溺进后宅斗争,是在为政事发火。   这对楚怡而言似乎是个好事?   并不。   太子口中的那个楚成,是楚家长子,她的大哥。   楚怡猛打了个激灵,心虚地抬眼偷瞧,却和太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立刻低头避开,但下一刹,又被他捏住下巴,不得不再度抬起头:“单论这个胆子,你们兄妹可真是一脉相承。”   “……?”楚怡一头雾水地望向太子:他说她?她哪儿有?别瞎说啊!   沈晰被她这一脸无辜弄得眉头拧起,突然而然的,他莫名有了跟她算账的闲心。   他便松开了她,目光扫了眼四周:“都退下。”   楚怡立刻老实的一叩首,拎起裙子就要往外退。   “……”他情绪复杂地叫住她,“你站住。” 第7章   楚怡定住脚,余光眼看着其他宫人从她身边退出书房,最后听到了一声房门闭合的轻响。   她搜肠刮肚地思索了一遍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太子——昨天晚膳那会儿,她怼过太子一回!   可那严格来说应该也不算怼,虽然她没顺应太子的意思承认自己在勾引他,但也只是有理有据地把她的道理说清楚了而已。太子这么大个人了,又读过那么多书,不至于幼稚到连这点儿事都要记仇吧?   除此之外,楚怡想不到别的了。   她和太子总共也没见过几面,能有多少机会给他留下坏印象啊?   于是楚怡默默在心里深缓了一口气,跟自己说没事,他是因为你家里的事不待见你的,不是你的错。   太子在这时站起了身,踱了两步,停在她面前,悠然地倚住了桌子。   然后他语气很诚恳地表示:“你长得倒着实很美。”   “多、多谢殿下……?”楚怡谢恩的声音虚得可以。这个时候,她觉得太子的夸奖比破口大骂更瘆人。   沈晰抱臂打量着她:“你觉得你大哥楚成,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怡懵了一刹,锁着眉头思索起来,然后实在道,“挺厉害的!”   她说的是事实,虽然她穿越过来刚半年,跟那个所谓的大哥也不过见了几面家就被抄了,但这是她发自肺腑的评价。   但太子的眉头锁了起来,显然,他没想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简单粗暴的褒义型答案。   楚怡在他不快的神色中噎了一下,可接下来,她还是只能继续照实说。   ——拐弯抹角她不在行啊,欲扬先抑的高端话术她也玩不来!   楚怡低下头道:“大哥在外求学多年,直至家中落罪前夕才回家。他在文人学子间的朋友多,父亲想让他拉拢读书人写文章给朝廷,保一保楚家……可他不肯,他说家中没犯过的罪,他可以一条条据实写下来,为家中伸冤,但每一条家中犯过的罪,都是家中活该,敢做就要敢当。”   “后来……”楚怡说到这儿,轻吸了口气,“后来父亲对大哥大打出手,大哥当时也急了,出去喝了酒,第二天就怂恿学子们一齐揭露楚家在科举上借权行舞弊之事的的罪状……”   沈晰眉间跳了一下:“那不是楚家以退为进之举?”   几乎人人都以为,楚家这样是为让朝廷放这个嫡长子一马。   眼前的美人儿顿时望向他,展露了一脸的意外:“不是啊!”   接着她又旋即意识到了失礼,低下头继续道:“奴婢知道……父亲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千百年后被立个石像遭后人唾骂都不稀奇。但是殿下,您不能因为奴婢的父亲不是好人,就觉得楚家人人都不是好人啊。”   沈晰当然听得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或许是因为她有话直说让他觉得实在痛快的缘故,他的心情意外的很好。   他淡笑着看了看她:“你觉得孤是因为你家中的事,对你存有偏见?”   “……”楚怡短暂地僵了一秒,然后真情实感地点了点头。   ——拜托,你要是对我没偏见,至于看我摔个跟头都觉得我在勾引你吗?   太子深缓了一息,又活动了一下脖子,轻声笑道:“好,这个孤承认。你那个父亲,买官卖官、行贿受贿的事都做了,孤身为储君,觉得父皇留他全尸实在是便宜他了。”   “……”楚怡无言以对。虽然她对这个“父亲”没什么感情,也觉得太子的话很有道理,但父女关系毕竟还放在这儿,她总不能拍手叫好吧?   可接下来太子又说:“可你就对孤没有偏见么?”   “……?”楚怡懵然,“奴婢怎么敢。”   太子一声不屑的轻笑。   楚怡更懵了,认真想了想,又说:“奴婢……前天才见过殿下,昨天头一天当差,何时对殿下存有偏见了?”   太子面上的不屑中有那么三两分转成了不耐,笑眼也微眯起来,冷涔涔地睃着她:“你大哥说得对——敢做就要敢当。”   “……”楚怡的声音噎在了喉咙里。她听出来了,太子这是认定她做过坏事,可是她真的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坏事。   她哑了一哑:“奴婢敢当……但凡是奴婢做过的,奴婢都敢当!但求殿下明示!”   “好,有胆识。”太子饶有兴味地点了下头。   而后他转过身,回到桌前坐了下来。   楚怡忽地遍体都冒出了一种要被审判的错觉,束手束脚地等着他发话。   他复又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风轻云淡地吐出了一句话:“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一语既出,楚怡扑通就跪下了!   她惊得脸色煞白,背后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脑海中犹如过弹幕般划过了好多句:完蛋了!大不敬啊!他怎么听见了!   头顶上又砸下来一句轻飘的笑:“怎么样,是不是你说的?”   问完,他就悠哉地抱臂倚向了靠背,等着她否认。   反正,他还有人证呢——他身边的张济才、跟她亲近的云诗,都是人证。   她否认了才有趣呢。   楚怡感到背后的冷汗散去一阵又沁出一阵,心跳得像是随时能从胸中剥离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强自沉住气:“是……是奴婢说的。”   ……?竟然认了?   沈晰意外着,她又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哦,那不至于。”他咂了声嘴,楚怡心头骤然一松,听见他斟酌着续说,“孤给你两条路吧。”   楚怡的后背再度沁起了汗来。   “第一,你去外面跪着,想想怎么跟孤解释这件事。把孤说通了,孤就放过你。”   她不是很善于大大方方的讲道理么?他很好奇这件事她能说出些什么。   楚怡思忖了一下,觉得这有点难,便战栗着问:“第二……第二呢?”   “第二。”太子身子前倾,凑在桌前逼视向她,“你什么也不用解释,孤把这个罪名给你坐实——今晚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我靠……   楚怡面色煞白的瘫坐在了地上,心说太子殿下您可真是睚眦必报。   而后她哭丧着脸磕了个头,呢喃着说了句“奴婢选一”,便向屋外退去。   之后将近一刻工夫里,楚怡心里都在揶揄:太子怎么这么闲?竟然有工夫跟她一个小妾侍这样置气?他就不能抬抬手放过她,好好忙他的正事吗?   但她很快就发现了,他并没有耽误正事……   她在外面跪着,他在里头可没干等。折子一会儿送出来一本,书一会儿送进去一册,她的事对他来说大概顶多算调剂一下心情。   楚怡无语凝噎地继续跪着,心中矛盾地思量究竟该说点什么。   ——思路无非两个,一是她认错道歉,说自己错了;二是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说,有什么具体想法。   说起来,好像是第一个比较安全,毕竟第二个涉及的“具体想法”……谁知太子听完会不会更讨厌她,直接把她给砍了?   可其实,第一个也很难。就凭太子这上纲上线的脾气,她认错的措辞如果没把能他哄舒服,估计还是过不了这关。   就这样,足足又过了一刻,楚怡才挣扎着拿了个主意。   可脑子清楚了,腿却不配合。她刚一用劲儿,就被腿上的酸麻坠得又跪了回去,连带着发出一声轻叫。   屋中,沈晰写字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瞧了眼窗外:“是不是楚氏要进来?去扶她一把。”   他心里想着,楚氏那个小身板,昨天多站了一会儿都不行,跪了两刻肯定不好过。   张济才挥手示意手下出去扶人,心里头腹诽着:殿下,您还说不喜欢楚氏?   很快,楚怡就被扶进了屋。   太子怡然自得地吹着茶上的热气,一乜她:“坐吧。”   宦官又扶着她坐去了旁边。   沈晰摆摆手,再度让旁的宦官都退出了屋门,楚怡坐在那儿,腿倒是不那么难受了,但在沈晰的注视下感觉如芒刺被。   沈晰淡看着她紧张到手指直搓上袄的一边,笑了声:“说吧,孤听着。”   “殿下,奴婢那么说……是有原因的!”楚怡最终选择了有点危险的那种方式。   太子点点头,表示你继续说。   “云诗和奴婢从进东宫起就要好,看到云诗侍奉过殿下却还是没有名分,奴婢替她担心着急。而、而且……”楚怡强沉住气,“殿下您说,若是您自家的姐妹和谁同床共枕过却没有名分,您会怎么看……”   太子的面色明显地一分分沉了下去,楚怡观察着他,声音也跟着发虚:“您也会生气、会觉得对方不是什么好人吧……”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冷冷地开了口:“谁给你的胆子,还敢议论公主们?”   “奴婢怎么是议论公主们!”楚怡被他这杠精般的扣帽子方式激火了,后牙一咬,又逼着自己低下头去,“奴婢只是举个例子,对事不对人。请殿下明鉴。”   嗤,看她这副不服不忿的样子!   太子鼻中轻哼,楚怡一咬下唇,目光直直地按在了地上。   他若要追究她对男人们“地图炮”,那她没二话立刻认错。可看方才的语境,他在意的分明是她对他不敬,那她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坦坦荡荡,有理有据,对得起良心!   “行。”太子边点头边笑着,但分明是切着齿笑的。   切齿的劲儿过去后,他扬音道:“来人。” 第8章   张济才应声进屋,迅速扫了眼太子和楚氏的脸色,躬身道:“殿下。”   太子睃视着楚怡,慢条斯理地吩咐:“着人代孤拟个旨,封云氏、廖氏为奉仪,住处你们看着安排吧。”   楚怡听得一愣,张济才愣得更厉害:“殿下,这……”   太子眉心微跳,看过去,张济才小心道:“太子妃殿下那边……”   “人本就是她举荐的。”太子的眼底隐有两分不快,顿了一瞬,又说,“去吧。”   张济才小声应了声“是”,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楚怡僵坐在那儿,又木了两息才缓过神:“……多谢殿下。”   沈晰轻笑,冷淡地瞧瞧她:“满意了?”   楚怡局促地点点头。   其实,沈晰突然给云氏和廖氏晋封,也不全是因为楚怡。   打从太子妃硬把云氏塞给他开始,他心里就不痛快。太子妃有孕不能行房,他心里没数么?他照旧去宜春殿,就是为了让她好好安胎,想当个好丈夫啊。   可一道入夜的时候,她就把他往云氏房里推。知道他不喜欢云氏了,她又塞给他一个廖氏,别提让他多堵得慌。   是以他先前也想过,不然就太子妃塞给他一个,他就册封一个好了。一来不让她们留在宜春殿,他就顺理成章地不必见她们了;二来也让太子妃明明白白的知道,他真的很不喜欢她这样做。   另外,若这两个人不在宜春殿了他也依旧照样去看太子妃,太子妃大概会慢慢地明白,她不必这样紧张地找人“拴”住他吧?   之所以最后没这么干,是因为他不想旁人觉得他正妻有着孕,他还偏宠妾室,落下个好女色的名声。   结果楚怡那么一说倒好,听着还不如说他好女色呢!   那他还等什么啊?到头来太子妃并没有安心、云氏和廖氏战战兢兢、他还里外不是人?   现在把这件事安排好了,他简直神清气爽。   沈晰兀自沉吟了片刻,悠长地吁出一口气,抬眸时察觉楚怡还在那儿如坐针毡着,随口道:“你回去吧,晚上让大夫去给你看看腿。”   这会儿楚怡的腿其实已经缓过来了,听言起身一福:“谢殿下。”   他点点头,但她并未直接退出去,打量着他又说:“殿下,奴婢能问您一件事吗?”   沈晰抬眸一扫她,点头:“你说。”   楚怡在心中纠结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地开口:“奴婢说的那句话……您是怎么知道的?”   “?”沈晰一听,自然心虚。   但好在,他善于做出一副并不心虚的样子,冷冷淡淡地继续看起了手里的奏章,给了她一句:“这是东宫,大事小情,自有人乐得让孤知道。”   楚怡心里咯噔一下。   她的心绪一下子沉了下去,屈膝福了福,一语不发地告退。   .   朝中,楚成闹出的事很快引得朝野上下都起了议论,大家都说,这人都入狱半年了,也不知突然抽得个什么风。   满朝文武看到的文章,和那日惹得太子沈晰在书房中发火的文章是一样的。楚成借着他旧日同门去狱中看望他的机会,把这篇文章撒得满京城皆知。   文章写得文采斐然,先是以颇为不屑的口吻简述了一下自己家中落罪了,接着洋洋洒洒地为自己鸣起了冤。他说楚家是罪无可赦,但那些罪,与他无关、与老幼妇孺也无关,朝廷抄家无妨,但把这些不相干的人没入奴籍、投入大狱,说明法理不公。   然后话锋一转,他说起了自己的本事。   楚成是真有本事。他八岁被家中送出去求学,十几年来师从多位大儒,先前京中不见其人但闻其名,许多文章都引起过京中震荡。   这番他回来,若不是因为楚家已危在旦夕,弄得他根本没心情走亲访友,京中学子们必定是要热闹一番的。   楚成也显然没打算掩藏这些本事,文章中,他毫不自谦地道完这些履历后,便大大方方说了:我楚成如今落了难,想从狱中脱身,按律要以五千两黄金来抵罪,可我现下没钱。   世间的有识之士们啊,哪位商贾来赎我,我保他日后富甲天下;   哪位官吏来赎我,我保他日后飞黄腾达;   哪位文人来赎我,我保他的文章青史留名;   哪位将军来赎我,也行,你要是有心造反,我保你日后君临天下!   整篇文章,傲气不已、潇洒不羁,单从那一笔好字都能看出来,这位的的确确不是等闲之辈。   但众人看完之后还是都觉得——这位是疯球了吧?!   他闹出这样一出,连造反之语都敢说出来,谁敢赎他啊?   只怕商贾赎了,要被找着茬的罚没家产;官吏赎了,立刻就得脱下官衣革职还乡。   最终,这篇文章闹到了朝堂之上,皇帝难得地因为一个阶下囚而起了兴致,饶有兴味地问殿中重臣:“众卿怎么看?”   大将军赶紧表明心迹,道:“此等贼子,自当诛杀。依臣看,连秋后都不必等,直接押到法场去立时砍了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新任地丞相一直沉吟着,待得大将军说完,摇头:“不妥。”   重臣看过去,丞相揖道:“这个楚成,在学子之间名气颇大,这文章更引得议论纷纷。学子乃国之将来,如今举国上下的学子都盯着这件事,贸然杀了他,只怕要引起众怒。”   皇帝对二人的看法都未予置评,看向沈晰:“太子怎么说?”   一刹之间,沈晰心里想到的是自己与楚怡的对答——“你觉得你大哥楚成,是个什么样的人?”“挺厉害的!”   他上前一揖:“此人毕竟身在牢中,此番闹出的动静虽大,但也不足为惧。依儿臣看,静观其变,看看他还能惹出怎样的事来,也很有趣。”   皇帝听得嗤笑:“太子倒很沉得住气。”微微一顿,又说,“那这事,就暂且交给东宫。人在狱中,杀不杀在你;若有人来赎,放不放也在你。事毕之后,写封折子给朕看。”   重臣间小小的骚动了一阵。   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就这样被皇帝拿来历练太子了?倒好像也不错。   太子现下年纪还轻,这事办好了,皇帝自会嘉奖;但办砸了,也不过说几句就过去了,比落在别人手里让别人担惊受怕强。   .   回到东宫,沈晰并未将此事交待给东宫官。他打算亲自办,亲眼瞧瞧这个楚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这件事也没那么急,或者说是急也急不来。他便将事情先搁在了一旁,打算等楚成那边有了新的动静再说。   三月中旬,云诗、廖如茗行完了册礼。虽然只是最末等的奉仪,但到底也是东宫里正经的太子妾了。   一时之间,许多相熟的宫人都去送了贺礼,太子妃、侧妃和先前的两位宝林也都有赏赐送去。   但楚怡没去,不止自己没去,而且云诗差人来请她过去喝茶的时候,她也给推了。   原因很简单,那日她和云诗说话的时候,屋里没别人。   虽说隔墙有耳,但她们被人听壁脚的可能性其实不大,一是因为云诗全然说不上得宠,论身份更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二是宜春殿里的人都是太子妃的人——太子妃的人去害一个太子妃举荐的、且还没能顺利得宠的人……这逻辑不成立嘛!   但太子又明确表示是有人告诉了他,这不就只能是云诗说的么?   “云诗说的”又分为两种情形,一是云诗大嘴巴不小心说漏了,二是云诗故意卖了她。   楚怡认真思考了好几天,觉得对于云诗这样谨小慎微的人来说,出现第一种可能的概率几乎为零,那就只能是第二种。   唉……她还是如此迅速、如此猝不及防地就遇到了姐妹反目的剧情?   真是心累。   可楚怡也没打算明着跟云诗撕。云诗现下有位份了,真斗起来就有天然优势。   她是脾气爆,但她不是个傻子。她心下掂量着,慢慢把这段关系冷下去,日后不多理她也就是了。   可有的时候吧,就是冤家路窄!   云诗的母亲在这冷热更替的时候病了,她家里门楣不高,请不到什么好大夫,就托人来问云诗能不能求宫里赐个太医过去?   或者不是太医,是个京中的正经大夫也行,总比小地方那些半路出家的江湖郎中强。那些江湖郎中小病治不死人,大病可真说不好。   这要求倒不过分,但太子妃没敢自己拿主意,就说得问问太子。云诗心里着急,便问太子妃她能不能自己去求,太子妃点了头,给了她去前宅的牌子,让她去书房找太子。   ——云诗到的时候,正是下午,楚怡正要进屋当值的时候。   二人视线一触,楚怡立刻避开了,垂眸福身见礼:“奉仪娘子。”   “姐姐!”云诗一脸笑意地迎上来,但很快就感觉到了楚怡的冷淡。   她不禁诧异:“姐姐怎么了?”   楚怡冷眼斜睇她。   她出于理性,是不想跟云诗明撕。但现下云诗在眼前了,感性压过理性是她控制不住的事。   她便毫不客气地回了句:“奉仪娘子这样问,想听到怎样的答复呢?”   云诗被她说得蒙了,怔怔然望着她:“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做错什么了,姐姐您告诉我啊!”   ——然后,沈晰就在书房中乍然听到外面炸起一句:“你这样有意思吗!我拿你当朋友,你背后告我黑状?现在你是想试探我知不知道还是想粉饰太平?我告诉你,都用不着!咱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我当不认识你,也不找你算账,你放心!”   太子眉心一皱,张济才当即要窜出去教训人,却被太子拽住了。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问他:“她骂谁呢?”   张济才看向站在内外屋间门边的宦官,那宦官向外瞧了眼,回说:“是云奉仪。”   ——下一刹,便见太子扔下笔窜了出去,一把拉住了指着云诗破口大骂的楚怡的手腕:“楚怡,楚怡你等等!”   他的身份毕竟放在那里,冷不丁地杀出来,楚怡一下懵了,被骂得一头雾水的云诗更是一哆嗦就跪了。   “楚怡……”沈晰被夹在两道惊恐且茫然的目光间,尴尬地咽了口口水,拽着楚怡往书房里去,“你先进来。” 第9章   楚怡怔怔地随着太子进屋,太子又扭脸朝张济才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把云诗请走。   而后,太子又挥手让旁人都退了出去。   楚怡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直至关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抓着。   她赶忙一挣,太子也回过神,立刻放开了她。   然后他咳嗽了一下:“那个……”   “殿下?怎么了?”楚怡大惑不解。   沈晰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憋了半晌,接着深吸气:“你别怪云氏。”   楚怡:“?”   “不是她告诉我的。”太子僵硬地别开了头。   楚怡:“???”   她不禁更加疑惑了,木然盯了太子一会儿,愣愣地问:“那是谁?”   “是……”太子又咳嗽了一声,又窘迫地抽了下鼻子,“是孤自己听见的。”   楚怡:“?????”   在她目瞪口呆的同时,沈晰羞愤地转身坐到了侧旁的椅子上,并懊恼地扶住了额头。   当时她那么一问他随口一答,哪里会像她一样去思考各种可能性,最后分析到云诗身上?   再说,宫里这种事多了去了。   这样并未引起什么实质伤害的小矛盾,大多数人都会忽略不计,毕竟若连这样的仇都要记,那宫里的尔虞我诈可就记不完了。   心里实在过不去的,也大多会选择粉饰太平,起码面子上要笑着过去才是。   ——她倒好,她真是个直性子!   他说一句是有人告诉他的,她扭脸就直接去嘲云诗喊我不跟你天下第一最最好了!   “欸——”沈晰头疼得直揉太阳穴,抬头瞧瞧,楚怡在他面前还懵着。   发觉自己冤枉了人的楚怡脑子里都空了,僵了半天才问:“殿下您……您怎么骗人呢!”   “孤又没说是云氏干的!”太子外强中干地驳道,说完没两秒,就在震惊的目光中泄了气,“孤要是说……听了壁角,不是丢人吗!再说,孤也不是故意听的。”   “不是故意的,又有什么丢人啊!”楚怡的语气不自觉地冲了起来,说完之后银牙一咬,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哎你别哭……”沈晰一下子从椅子上腾了起来。他一直是个受不了姑娘家哭的人,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哄。   楚怡其实也不是个爱哭的人,她只是生气,这气她还偏不能怼着太子撒。   她于是也就流了那么两滴眼泪就忍住了,眼睛红红地盯向旁边的门,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深呼吸。   沈晰在旁边手足无措地杵了会儿,哑哑道:“这事,你不许跟外人说。”   楚怡郁结于心,梗着脖子应了声“嗯”。   “但你可以跟云氏说……嘱咐她别说出去就行了。”他沉下一口郁气,竭力地冷住脸,“若有第四个人知道,孤拿你们两个一起问罪。”   “……”楚怡一懵,很是讶异地看向他。   这太子……倒还挺敢作敢当的?   她刚才气得够呛,主要就是觉得这份友谊完蛋了。   穿越的这半年,封建制度下的阶级压制她已经见了许多。刚没为宫奴又没被赐进东宫的那几天,宫里随随便便一个宦官都能欺负她,要不是她脾气上不太好惹,估计已经被吃干抹净,根本没机会来东宫了。   所以她觉得,既然太子好面子,就绝不会让她拿实情跟云诗解释——她们这些小人物之间的关系,与他何干?   当下他这么一说,她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晰看她干盯着他看却不回话,蹙了蹙眉:“听懂没有?”   “……好。”楚怡连忙回神,“好……好!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嘱咐好她!”   他略点了下头:“去吧。”   现在就让她去?!   楚怡喜出望外,破泣为笑,屈膝朝沈晰一福,欢欢喜喜地就走了。   屋里这几步路她是往外退着走的,瞧着还正常。待得出了门,她转过身正着走了,脚下几乎要飘起来。   沈晰淡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一声轻笑。   这人……   跟她说话倒是轻松,一道弯都不用拐,直来直去就行了。   张济才躬着身进屋,一抬眼,正看见太子殿下的笑意,心下暗啧了一声。   还说不喜欢?依他看,楚氏早晚得跟徐侧妃平起平坐。   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沈晰都看书看得心不在焉,莫名地好奇楚怡会怎么跟云诗说这件事。   但他一定不会找楚怡问的!他才不给自己添堵!   ——她那张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上次是“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这回估计会是“男人都是谎话精”吧!   .   云诗晋封后所住的纤云苑里,楚怡解释清楚了始末,一叠声地跟云诗说“抱歉”。   云诗莫名挨了顿骂,回来后心里一直沉着,这会儿倒被她给弄笑了,连声道:“我知道知道知道知道——”   楚怡还是一脸的愧疚,云诗一喟:“不怪姐姐,我知道姐姐性子直。但是姐姐……”她突然噤声,绕过罗汉床上的榻桌,跟楚怡坐到了同一侧,压音道,“姐姐你性子再直,可也别因为这个记恨太子殿下。”   楚怡点头:“这我知道。他肯让我告诉你,我还挺意外的,这事就过去了。”   但云诗的重点并不是这个,便没理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殿下这是待姐姐好,姐姐得记着!”   “?”楚怡悚然打量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姐姐你不能一到自己身上就装傻啊!”云诗绷起脸反过来教育她,“姐姐你说得对,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靠不住的!殿下现下对你好,你得趁热打铁,赶紧给自己求个位份啊!日后万一他对你不好了,位份是依靠,他不是!”   楚怡:“……”   她们两个的角色转换是不是太快了点?   不是,云诗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楚怡在云诗胳膊上掐了把:“说什么呢!我跟你不是一回事!我跟太子殿下什么事也没有!”   云诗不信地皱起了眉,楚怡眼睛都瞪大了:“殿下最近要么去宜春殿、要么自己在书房睡,连自己的寝殿都没进过,你不知道啊?”   “这我倒是知道……”云诗将信将疑地点着头,又问她,“那殿下在书房独寝的时候,你不在房里?我可听说书房里有一方窄榻。”   “……”楚怡深吸气。   一方窄榻?   脑补得这么销魂的吗!   然后楚怡悬着一口气问:“这是你自己瞎琢磨的还是……”   云诗诚挚道:“大家都这么说啊!”   大家都说,殿下近来把前丞相的千金楚氏召到书房去了。   殿下近前侍奉的人里从前从来没有过宫女,楚氏一去,可谓红袖添香。   ——白日里红袖添香,入了夜芙蓉帐暖!   楚怡听得拍案而起:“这谁编的!胡说八道!”   “……”云诗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楚怡撸起袖子:“你听谁说的?”   “我……我听廖姐姐说的!”云诗道。见楚怡面色铁青,又忙补充,“廖姐姐说是听白姐姐说的!”   妈的,还一个传一个的?   楚怡气得胸口两番起伏,云诗赶忙起身给她抚了抚:“别生气别生气……姐姐,这事儿你可别计较,这种流言是查不到源头的,你生气也没用,不如就让它过去。”   楚怡深呼吸,磨着牙,声音生硬:“嗯。”   云诗又说:“而且我觉得,你真跟太子有点什么,也没什么不好……那可是太子啊!你现在混个名分,日后进了后宫也是正经嫔妃,东宫跟出去的老人儿位份还不会低,这辈子不就都踏实了?”   楚怡:“……”   她瞧出来了,在她先前的谆谆教诲下,云诗现在混后宫的心态就跟混公务员差不多。基本可以理解为不管怎样一定要先通过笔试——和太子睡,然后努力通过面试——要到位份。   试用期什么的在她们这个路线里没有,要到位分之后,就是混资历熬位份了。等太子熬成了皇帝,她们全部门(全后宅)鸡犬升天!   她作为给云诗提供这个思路的人,当然十分认可这个路线。可是,若让她自己走这个路线,她她她……   楚怡一想到云诗方才说太子对她好她就怵得慌,看来她得抓紧时间找到机会让自己从太子跟前离开!   楚怡一边想着一边回到了书房,沈晰读了半晌的书,已平复了方才满心的窘迫,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皮:“回来了?”   楚怡停住脚福了福:“是。”   他嗯了一声,把书搁在桌上,看向了她。   云诗的话令她心里不安生,眼下他这么一看她,楚怡一下就汗毛倒立了,摒着息停住了脚。   沈晰淡声道:“以后,不许再在孤的门外那样喧哗了,你的规矩都白学了么?”   “……”楚怡梗着脖子僵了两秒,匆忙福身,“是,奴婢……奴婢知道了。”   “?”他不由得锁了下眉头。   她怎么紧张成这样?他也没说什么啊!   他便想了想,又说:“不多说你了,研墨吧。”   楚怡欠欠身,一言不发地上前去研墨。张济才在旁边斜着眼直无奈,心说殿下您还能更轻拿轻放一点儿么?   沈晰搁下了手里的书,把案头放着的折子拿了一本来看,一翻开便是微微一怔。   ——还真有人要为楚成交罚金,把这人赎出来?   惊讶和好奇一并驱使着他直接将折子翻到了最后,去看落款。   落款是沈映,看样子应该是位和他同辈的宗亲,只是他全然想不起是谁。   沈晰凝神思量了一会儿,将折子递给张济才:“传这个沈映来见,另让刑部即刻押楚成来。”   楚怡磨着墨的手一停。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楚怡这个爆脾气!!!!   张济才:咋的?   太子:(?﹃?)真可爱!!!!! 第10章   楚怡想了想自己的身份,又根据自己看过的古言小说推断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不能见别的男人,就算是亲哥也不行。   她于是迟疑着福了福:“奴婢先……告退?”   太子看看她:“不想见你哥哥?”   楚怡从而了解到太子不介意她见楚成,便又摇头道:“没有,但不是还有位沈公子?”   沈晰点头:“是本家宗亲。没关系,你若想见楚成就留下。”   楚怡就大大方方地留下了,她确实想见楚成。   这个人特别有意思,她在楚家的时候见过他两面,每次都觉得他可真是把潇洒不羁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人物!   类似这样的人她先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一次,是陈宝国主演的《汉武大帝》里的霍去病。诚然霍去病不论在历史上还是剧里都是位武将,而楚成至少目前为止都还是个文人,但两个人举手投足间那种不加遮掩的年少轻狂劲儿是一样的。   同时,她也对另一个人感到好奇。楚成在京城散播了什么消息她在东宫听说了一点儿,和无数朝臣一样,楚怡听闻之后心里也觉得——这人怕不是疯球了吧!   眼下竟还真有人提出要给他交罚金?   而且还是个宗亲?这人是也疯球了吗?上赶着要背上意欲谋逆的嫌疑?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沈映先一步到了。   楚怡在他来前做了一番疯狂脑补,觉得他应该长了张老谋深算的脸,或者是那种典型的反派奸臣相。   结果沈映一进来,楚怡愣住了——他看起来才十六七的样子,跟太子长得略有那么两分像,但比太子多了些明显的稚气。   沈晰也打量着他,心里因他的装束而生出了些诧异。   ——他原以为,这人即便在朝中并不起眼也该家底殷实,可能是那种领着厚禄的纨绔子弟。但现下从他的穿着来看,倒像是那种旁支到逢年过节连宫门都没资格进的宗亲。   他身上穿着一袭料子还算讲究的淡蓝色广袖礼服直裾,但已经很旧了,从折痕来看似乎是压了很久的箱底,碰上了要紧事才寻出来穿。   沈映进入内室后,伏地行了大礼:“太子殿下万安。”   “免了。”沈晰颔了颔首,待他起身,张口便问,“你要为楚成交罚金?”   那可是三千两黄金,连像样的新衣服都做不起的人家,能出得起?   沈映揖道:“是。在下从看到楚公子的文章起,便想救他。无奈家底有限,所以花了几日变卖家宅家当。”   沈晰:“……”他滞了会儿才道,“你把宅子卖了?”   沈映点头:“在下家里住的原是一套六进的宅子,赶着卖了,换得两千两纹银。另有古董字画、祖宗传下来的宫中赏赐,又卖了两千余两。在下花了几百两置办了一处三进的新宅供母亲居住,余下的都带来了。”   “那也就是三千多两,银子。”沈晰笑了笑,“给楚成抵罪,刑部定下的是三千两黄金,当下本朝金银价是一换十,你这还差着八九成呢。”   看来这只是少年的异想天开?早知道不让人去押楚成了。   沈晰兀自摇摇头便想让他退下,沈映却反倒上前了一步:“剩下的,在下想跟殿下借点钱。”   “?”沈晰一怔。   旁边的张济才都吓着了,锁眉低斥:“你说什么呢!”   沈晰缓了缓,变得一脸好笑:“这位……族弟,常言道救急不救穷,你这家宅家当全卖了,孤借你钱,你拿什么还?难不成想骗着孤当冤大头?”   “不敢。”沈映颔首抱拳,“钱债人偿,行不行?殿下给我个差事,我的月例和赏赐尽数拿来抵债。”   楚怡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   三千两黄金,按一换十算,那就是三万两银子。扣掉他手头的三千多两,那还差两万六千多两。   两万六千多两银子在古代是什么概念?够一户小康人家活好几千年!   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就像是在21世纪大部分一辈子都见不到某女星要交的8.8亿税款和罚金。   这么多钱拿月例抵,少年,你一辈子给太子当牛做马也还不起吧!   而且……   楚怡又瞧了瞧太子,觉得他一定不会答应,因为这债铁定收不回来。   沈晰作为当朝太子自然也算得清这账,不然来日他承继大统户部怕是要赔死。   但他心下不禁好奇,便笑睃着楚怡调侃道:“怎么,你哥对这人有救命之恩?”   楚怡心说你问我干啥?   沈映双眸一亮:“这位是……”   “这是楚成的亲妹妹。”沈晰淡然道。   沈映不胜欣喜,深深朝楚怡一揖,接着眸光清亮地向沈晰解释道:“楚公子对我的母亲有救命之恩。前两年京中闹疫病,宗亲虽有太医院救治,但太医院看人下菜碟,只顾巴结达官显贵,我的父亲便是那时亡故的。当时母亲也病重,我无计可施,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求人,四处都把我拒之门外。最后我壮着胆子去叩了楚家的门,正碰上楚公子回京探亲,当即慷慨解囊,救了母亲一命。”   所以现在,他砸锅卖铁乃至“卖身”来救恩人了?   这么算起来,倒是一个有善心,一个讲义气。   沈晰心下略作忖度,觉得那他发个善心也无妨。反正要在他这里领差事的是沈映,不是楚成。   他若用楚成,坊间势必说什么的都有。可他用沈映,事情要传出去就是连带始末一起传了,不失为一段佳话。   送到门前的贤名为什么不要呢?   顺水推舟好了。   沈晰便说:“你给孤立个字据。一会儿楚成来了,孤着人拿钱送去刑部,他就可以走了。你暂且住在东宫,给你个什么差事,孤想想看。”   沈映骤然松气,衔着笑跪地一拜:“多谢殿下!”   又过不多时,楚成也进宫了,但他没进书房的大门。   外头进来的宦官紧锁着眉头禀话道:“那个楚成说……见殿下也、也没什么用……没什么事的话,他就先走了。”   嚯——这么牛气?   沈晰好笑地向那宦官道:“你去告诉他,砸锅卖铁也要救他出来的救命恩人在这儿呢,让他进来见见。”   “下奴说了。”宦官低着头,“可他说,是他先救的沈公子,充其量算一命换一命,他不欠沈公子的。”   “……”楚怡在旁边默默地吸了口凉气。   她这个便宜哥哥是个什么怪脾气!   沈晰瞧瞧沈映,笑了声:“那放他走吧,给刑部把罚金如数送去。记着,不是孤赎的人,是沈映。”   “是。”宦官躬躬身,就告了退。沈晰又递了个眼色,张济才便带着沈映也告了退,给沈映安排住处去了。   屋里静下来,沈晰盯着沈映留在案头的字据,某种微微一凌。   嗤,这里头一定有事儿。   这出赎人的戏,准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完了的。不过,他也乐得瞧瞧楚成接下来还能闹出什么水花,这个让满朝学子都心服口服的楚成,决计不是等闲之辈。   想着想着,他下意识地扫了眼楚怡。   楚怡明显也正在想事情,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   “想什么呢?”他看着她问。   楚怡浅怔,接着就如实说了:“奴婢在想,那位沈公子还真讲义气,是个好人!”   “……”沈晰的心里莫名犯了一丁点儿酸,但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的目光落回手里的字据上,随意般地淡声问:“那孤呢?”   “?”楚怡被问得一愣,黛眉锁了锁,诚恳道,“殿下自然……也是好人啊!”   她不想和他有什么,但不代表她对他有成见。这阵子相处下来,她觉得他虽然记仇、好面子、有时候还有点别扭,但人品是真没问题!   她只是奇怪:“殿下为何这么问?”   沈晰:“……”   就是,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短暂地怔了怔,不太自在地咳了一下:“随口一问,不行么?”   哦,刚才忘了这条——他偶尔还爱抬杠!   楚怡心里吐着槽,嘴上抑扬顿挫道:“行!殿下您随便问!”   沈晰斜眼瞥着她,嗤笑了一声。   屋外,张济才回来的时候,在院外碰上了周明。周明在云氏、廖氏、楚氏都离开北边后变得很闲,今儿个就索性把余下的差事交给了手下,自己逃了个清闲,来找旧友喝酒来了。   张济才并不算他的旧友之一,但当下,因为周明已对他构不成威胁的缘故,张济才看他也顺眼了起来。   他笑着跟周明打了招呼,还跟他说:“这么着,你替我进去侍候一会儿,我那儿有点儿好酒,给你拿去。”   ——这也就是卖个人情。   周明侍候太子不会出岔子,但也不至于这么片刻工夫就把张济才给顶了,张济才什么也不用怕。对周明而言,有这么个露脸的机会也是只赚不亏,俩人你好我好大家好,结个善缘。   周明于是乐乐呵呵地应下,便进了院门。还没走进屋,正碰上楚怡端着刚撤下的茶出来。   “哟——”周明一瞧见这位就堆起了笑,拱手跟她说,“恭喜恭喜。”   楚怡在北边的时候跟他正面刚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下也懒得装什么好脸,并不和善地道:“恭喜什么啊?”   “啧。”周明意味深长地蹙蹙眉,压着音说,“您瞧您,怎么还非让人直说呢?恭喜您前程似锦啊!如今谁不知道,您在太子身边那是……”他眼珠子一转,“红袖添香!”   红袖添香。   楚怡从云诗那里也听到过这四个字,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描述——太子的书房里有一方窄榻……   她顿时很想骂人,但接着,她想到了太子的警告:以后,不许在孤的门外那样喧哗了。   正好啊!   楚怡磨着牙,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周明被她这副神情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公公啊……”她上前了半步,皮笑肉不笑地打量起了周明。 第11章   “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沈晰在书房里听到这样一本中气十足的咆哮,差点把手里的折子砸出去。   屋外,楚怡撸着袖子,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冲周明嚷嚷,生怕太子在屋里听不见。   ——太子昨天叮嘱她说不许在他门外喧哗了,这正好啊!   她正觉得这样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混日子不安生呢,一直琢磨着要寻个机会离开。可她是太子跟前的人,而且还有个妾侍身份,想调动哪那么容易?楚怡思来想去,基本只有犯点错让太子亲口打发走这一条路了。   但这个犯错,也有讲究。端茶倒水的时候不小心砸个茶杯之类的小错估计是不够使的,大错她又不敢犯——万一太子一怒之下砍了她或者把她打个半残可不值当!   这样一来,这种说大不算大、但太子明确表示过很介意的错就很合适。楚怡打算一步到位,直接把太子惹到让她卷铺盖走人,至于若太子给她附加点别的惩罚,那她就扛着!   于是,楚怡不仅在太子屋外大声喧哗了,还一套一套地骂了起来:“你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是不是?不传点谣言浑身不自在?您是想给东宫省粮食吗,还靠嚼舌根填肚子了?!毁人清誉你缺不缺德啊,拔舌地狱踏青一日游了解一下?!”   沈晰在屋里头锁着眉头听,听到最后一句扑哧笑了出来。   屋里的几个宦官打从太子殿下皱眉开始就跪下了,猛地听到这一声笑,几人都惊奇得下意识抬头看他。   沈晰好生敛了敛笑,站起身,慢悠悠地向外踱去。   院中,周明都快哭了。他知道太子就在院中,恨不得找块抹布把这小姑奶奶的嘴堵上。   除此之外,他还很想抽自己一嘴巴——跟她多什么嘴啊!这就是个炮仗,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炸就炸!   周明哭丧着脸,眼看着楚怡跟个说书的似的引经据典骂得没完了,正琢磨着要不要真当着她的面把那一嘴巴抽下去让她消气,太子出现在了门口。   周明膝头一哆嗦,跪地颤声:“殿、殿下……”   楚怡心下松气,噤声,转过身也跪了下去。   沈晰往外踱了几步,声音懒散:“怎么回事啊?”   “这这这这……”周明不知道怎么说。   他其实并没想招惹楚氏,那句恭喜就是个实打实的恭喜——整个东宫都在说楚氏近来得宠,他真的以为她得宠了啊!他是好心啊!   沈晰也没想听周明说,他踱到楚怡身侧,抬脚在她腿边碰了碰:“你进来。”而后转身便进屋了。   楚怡一瞧太子都没让周明起身,觉得自己的计划十有八九能成,窃喜着站起身,面上堆着一脸诚惶诚恐跟上了他。   等她进了屋,沈晰便让屋里的几个宦官退了出去,靠在桌边抱着臂问她:“怎么回事?周明怎么毁你清誉了?”   楚怡眼眸低垂,盯着地面不服不忿道:“他说奴婢在殿下这里是……红袖添香!”   太子哦了一声,点点头:“这话不算错,孤读书的时候你在身边,可不就是红袖添香?”   楚怡继续道:“可不止这些。这种流言奴婢听得多了,还有说……殿下书房里有一方窄榻的!这叫什么话!”   沈晰哑了一下,局促地干咳了声:“这是他不对。”   楚怡浅怔:你等等……?   太子眉心蹙了蹙,望着院子的方向沉吟了会儿:“来人。”   两名宦官应声而入,他吩咐道:“那个周明,押出去杖三十,打发到慎刑司去。”   楚怡懵逼:这个剧本不对!   两个宦官低头应了声是,躬着身就要走。楚怡汗毛倒立,顾不上多想,赶紧闪身挡了他们。   她一边挡一边凌乱地跟沈晰解释:“殿下,窄榻那个不是周明说的,是奴婢从别处听来的!”   沈晰看着她这伸开双臂站成了个“十”字的样子,忍着没笑,冷脸跟她说:“不碍事。他是北边的掌事宦官,谣言传得四处都是他自有责任,拿他做个例,让旁人心里有数。”   ……别啊!   楚怡快疯了。   她倒不是块当白莲花的料,但凡周明从前实实在在地欺负过她一点儿,她现在都可以心如止水地看他倒霉。   可问题是周明还真没对她怎么样过,他二人间之间的不快仅限于见面斗嘴。   这回的事,又是她谋划着想自己惹事离开——现下让她眼瞧着周明被挨顿板子被打发到慎刑司,她亏心啊!   而且太子那个话虽然听着有道理,但其实并不成立。谣言这个东西只怕从文明起源那天开始就有,罚个管事儿的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楚怡于是从两个宦官之间挤了过去,到太子跟前跪下了:“殿下,不是周公公的错。周公公就跟奴婢道喜来着,奴婢虽然不爱听,但他未必是不好的意思,刚才在外面争起来,是奴婢惹的事!”   哟,这人——   沈晰眯着眼悠悠道:“你若这么说,那孤可就罚你了?”   这话正中楚怡下怀,楚怡当即应道:“行!”   骤然唰地一静。   她在为周明求情,心一横把自己豁出去了不算奇怪。可在她应话的一瞬间,沈晰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即便转瞬即逝也依旧非常明显的喜悦。   那不是简单的救人成功的喜悦,那一瞬间里,她的眼睛都亮了,就像办成了一件期待已久的大事。   可她为什么会这样呢?总不能是成心找罪受,没人会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沈晰一语不发地思量了起来,楚怡跪在那儿,突然感觉到周围一股危险的味道正在升腾。   她……那句话说过火了吗?   楚怡心惊胆战地反思着,面前的人忽地蹲身,一下子撞入她视线的面孔弄得她思绪打结。   她一时间只能怔怔地和他对视,而沈晰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楚怡深吸气,他一字一顿地把话问得更清楚了些:“你是不是不想在孤身边待着?”   “……”   楚怡真真切切的,感觉自己连肾上腺素都飚高了。   他怎么看出来了?他怎么问了?她怎么办啊!   她呆若木鸡,沈晰从她这副神情里毫无难度地读出了答案。   是以周围的危险好像更明显了点儿,沈晰冷淡地问她:“为什么?”   “……”楚怡强咽了口口水,“那个……奴婢觉得,殿下您……不待见奴婢,所、所以……”   “孤什么时候不待见你了?”沈晰锁起眉。   楚怡想继续说,但紧张到喉咙都绷紧了,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沈晰兀自想了想,接着问:“因为孤听到过你说孤的坏话?”   楚怡迅速点头,又补充道:“而而且……奴婢姓楚,是罪臣之女……”   “孤还没那么记仇。”沈晰犹自冷着脸,鼻中一声轻哼,“至于你的出身,孤若想计较,早已计较了。”   楚怡:“……”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但才过了两秒不到,她就又不安地抬了下眼皮,正好跟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沈晰睇着她这副瑟瑟缩缩的样子轻笑:“你性子直,孤也不跟你兜圈子——去别处当差这事你死了心吧,想都别想。”   “……为什么啊。”楚怡懵然问出,心说殿下你怎么还较劲呢?   沈晰抬了抬下颌:“因为孤看上你了。”   ——!!!   楚怡感觉天顶盖正上方惊雷炸开,劈得她大脑空白,浑身一阵凉汗。   凉汗之后,她的脑子有点想哭,可又一点也哭不出来,连哽咽都没有。   她只能张张口,磕磕巴巴道:“您、您别啊……”   “?”沈晰无言以对地蹙起了眉头。   他是才刚刚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看上她了的。因为当她承认她不愿意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很生气,而且还有点慌。   可即便只是这片刻里,他脑中也已斗转星移地设想了许多种她得知他看上他之后会有的反应。   ——可她这算个什么反应?   “您别啊”?这什么意思?   楚怡努力整理着混乱的思绪,语气恳恳切切:“奴婢就不是个……不是个当宫妃的料!您看奴婢这臭脾气,没规没矩的,您身边有这么一号人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奴婢就……就就就好好当个宫女吧,奴婢好好在您身边待着,殿下您您您不提那话了行不……”   沈晰心里快笑死了,她怎么这么好玩?   而后他状似为难地啧了声嘴:“不好办,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然后,他还饱含玩味地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孤就是看上你了,就喜欢你这臭脾气。”   您这是有什么毛病……   楚怡哽咽着,把这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她就不懂了,太子怎么就能看上她呢?   沈晰也不懂了,他堂堂太子,日后承继大统,天下都是他的,被他看上就让她这么难过吗?   她这种难过,还俨然不是什么欲拒还迎,她难过得情真意切,就好像他是个乡间恶霸正在逼良为娼一样。   于是,沈晰想着她性子直,又直接问了:“你是觉得孤讨厌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沈晰内心:她性子直,那我也不用拐弯抹角的,直接问就行了!   楚怡:我心脏不好……我快被吓死了QAQ…… 第12章   太子审视着楚怡,审视得她毛骨悚然。   她脑子里打结打得跟古代结绳记事的绳似的,卡壳卡到连该说“讨厌”还是“不讨厌”都想不明白。   然后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楚怡呆滞地开了口:“奴婢说讨不讨厌……有用吗?”   “?”沈晰锁着眉头沉思了一下,坦诚道,“没用。你已经是孤的妾侍了,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楚怡:“……”   那你问个屁!   她为此悲从中来,沈晰倒似乎因此豁然开朗了,变得心情大好。   他舒着气站起身,又伸手把她也搀了起来。   楚怡心跳得跟有二百个小姐姐在她胸腔里踩着鼓跳《相和歌》似的,沈晰一脸好笑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孤不是爱强人所难的人,你现在不情愿,孤容你慢慢准备。”   ……那奴婢要是一辈子都不情愿呢?   楚怡怂巴巴的没敢把这句话问出来,抬眸瞅瞅他,局促不安得只想开溜。   沈晰也没打算让她这么心神不宁地继续当值,便让她回去歇着。至于外头的那个周明,他也没再追究,让人回北边去了。   楚怡回到房里,心跳也并没有顺利地缓和下来。她把自己闷进被子里,脑子里乱糟糟的。   猝不及防地被太子“表了白”,突然么?突然。   但奇怪么?说实在的,不奇怪。   单凭她现在这张脸,被男人喜欢就不值得奇怪。   何况这还是古代,他是太子?   对他来说,这有什么不可说的?他跟本没有遮遮掩掩的理由。   ——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宫斗剧里,皇帝皇子们看上个宫女,二话不说就给睡了的例子还少吗?这是阶级制度给他们的特权和三观,是不能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的。   站在这一套三观基础上,他都没直接睡了她,而是愿意给她时间,已经堪称道德楷模了。   毕竟,他若是今晚就打算直接睡她她也没辙。这个时代的人管那叫“临幸”,是一种恩赐,受到这种恩赐的人应该感激涕零。   眼下他顾及她的心思可以说是很难得的,或许也是真对她用了些心。   这些道理楚怡想得明白。但想得明白管屁用,明白道理和自己心甘情愿扑上去睡太子是俩概念。   其实,她倒不介意给太子当妾,也不介意他会有越来越多的三宫六院——她这个人的适应能力很强,既然清楚拿现代三观要求古代人不现实也不科学,那她就懒得矫情那么多,所谓忽略背景谈三观都是耍流氓。   但问题是,她真的认为自己搞不定宅斗宫斗那套东西。   ——万一她一不小心就特别得宠了怎么办?到时候她能容得下他去睡别人,别人不一定容得下她啊!   这一不小心可是要送命的!她又没有宫斗片女主那种上个烟熏妆就要黑化放大招的本事,对这条小命,她可宝贝了!   这就很难办,从了吧,她担心的这些事儿十有八九避不过;不从吧……怎么才能不从啊?   楚怡烦躁地在床上翻来滚去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时听闻太子照例去宜春殿用膳了,她的心情才平复了一些。   好好好,她祝他们夫妻举案齐眉,百年好合。不然太子去看看别的谁也都挺好,可别再提喜欢她的事儿了。   宜春殿里,夫妻两个各自低头用着膳,没什么话可说。   云氏和廖氏册封后搬出了宜春殿,太子妃到底识了趣,没再给太子塞人。太子也是怕了她了,不再在宜春殿留宿,只每晚过来用个膳,用完就走,自己回书房睡觉。   这样的相处好像很平静,但也正因为这样,夫妻两个之间的感情好像愈发淡薄了。太子每天来看太子妃都像是在完成任务一样,只是为了让她安心,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太子妃赵氏呢,又素来不是个会主动与人亲近的性子,太子不说话,她便也不说。   可事实上,赵瑾月的心里是很慌的。   太子把云氏和廖氏册封了送出宜春殿,就再也没临幸过,徐侧妃那边他也没去,是让她放了些心,甚至于有些感动。   但同时她又在想,这样不是个事呀!   ——她有着身孕,堂堂太子就谁也不见了,这若传出去,让旁人怎么说她?   她还有四个月才生,不能让太子一直这样。她是太子妃,贤惠是最要紧的,专宠那是妖妃才会做的勾当。   赵瑾月就这样惴惴不安地琢磨了一顿饭,太子放下筷子的时候,她其实才吃了没几口。但按着宫里的规矩,桌上地位最尊的搁了筷子,旁人便也不能吃了,赵瑾月就也把筷子搁在了一边。   沈晰由宫人服侍着漱了口,抬眼便见她碗里的饭没动两口,夹菜的碟子也几乎是完全干净的,不禁蹙了蹙眉:“吃得这么少,身子不适?”   太子妃摇摇头:“没有,臣妾适才想事走了神,没顾上吃。”   她时常这样,沈晰也习惯了她心思重,便又说:“那孤先回去了,你再吃些,让小厨房给你做些合口的也好,别拘礼了。”   他说罢起身便走,原该起身恭送他的太子妃却叫住了他:“殿下。”   沈晰转回头,赵瑾月笑了笑,走到他面前抬手给他理起了衣领。   这种亲昵的举动在夫妻间十分正常,但大概是因为太子妃从不这样做,沈晰一时竟觉得不太自在。   于是,他攥住了太子妃的手:“有事?”   赵瑾月低垂着眼帘,温声道:“殿下有日子没去看徐妹妹了。”   又来?   沈晰郁结于心,口吻不自觉的生硬:“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操这个闲心。”   赵瑾月却置若罔闻,温温和和地又道:“殿下身上承着家国重担,多子多福是紧要的。徐妹妹是侧妃,身份贵重,该为殿下开枝散叶。”   “……”沈晰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费解得不得了。   他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有孕之初,为了不让他去见侧妃,拼命地拿妾侍拴他的是她,现在主动劝着他去侧妃那里的也是她。   塞妾侍的时候,她说多几个人服侍他是应该的,如今又说徐侧妃身份贵重,该为他开枝散叶。   好听的全让她说了。可他听着,就是觉得哪句也不是真心话。这些话的背后,她一定还有别的思量。   楚怡就不这样。她嘴里没几句好听的(……),但句句都实实在在。   沈晰不自觉地嗤笑了声,眼见太子妃被笑得一懵才回过神,又忙正了色:“改日再说吧。明天是逢五的日子,得去向母妃问安,你早点休息。”   说完他就离了宜春殿,自是没去徐侧妃那边。赵瑾月兀自在寝殿里静了会儿神,却是越静心里越不安生,总觉得他那笑里有什么别的意味。   第二天一早,沈晰将放楚成走的事详细地写了个折子,差人送去了乾清宫。然后便给沈映派了差事,让他领了个东宫侍卫的衔。   御前侍卫和东宫侍卫听着不高,但其实都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有许多都是宗亲子弟在混资历。沈映这种旁支到让太子想不起来的宗亲,按道理还不着这么好的差,但沈晰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差事给他,便跟他说:“这差事你先干着,若干得不好,孤随时打发你走,钱你还得照还。”   沈映满脸喜色,抱拳干脆地应下,便告了退。   他昨日暂住在了东宫,眼下要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等到当值的日子再进来。   经过离书房不远的一方院子的时候,沈映听到里头呼哧呼哧的,便下意识地停了脚,结果一眼就看见楚怡正跑圈。   这一个多月来,楚怡为了提高身体素质一直坚持每天早上跑圈,跑完全还会回屋做两组俯卧撑。   这种运动强度不大,也不耽误事,但坚持下来效果还挺好——她现在腿上有劲儿了,腹部有点肌肉了,在太子身边一站一下午也不太觉得累了。   但昨天夜里她被太子的话搅得一夜都没睡好,今天早上状态特别差,没跑两圈就喘了起来,简直在真实呈现什么叫疲惫如狗。   门外乍然传进来一声“楚姑娘”,楚怡停住脚好生恍惚了一下,才向院门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的重影很快合成了一个清晰的人,楚怡微怔,而后抹着汗笑迎上前:“沈公子!”   沈映不解地打量着她:“姑娘这是……”   “没事,活动活动筋骨。”楚怡说着,作势掰了下手腕,又反问他,“公子去见殿下?”   “刚见过,我回家一趟。”他说着笑了笑,略作思忖,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姑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楚公子?”   ……哎?   楚怡忽而觉得哪里不对头,睃了他两眼,小心探问:“公子跟我兄长很熟么?”   昨天沈映“卖身”救了楚成,楚成却高冷地连见都懒得见他,她还以为他们的关系也不过尔尔,只是沈映想要报恩而已。   现在,沈映却表示能帮她带话?那昨天的拒不见面就感觉很奇怪了啊!楚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映倒是也没想瞒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楚公子目下没地方住,暂时借住在我家。”   楚怡:“?”   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太子妃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了,看看楚怡,就从来不这样。   张济才:_(:з」∠)_那您就没觉得楚怡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少了么……   太子:?没觉得?   张济才:……行吧。 第13章   楚怡尝试着问了,但沈映不肯细说,只说让她别管,放心,他们自有他们的打算。   楚怡也没法逼他说,只是从而知道了这事果然有问题,而且他们明摆着是在忽悠太子!   她于是战战兢兢的——得知家人在欺瞒国家的一二把手,换了谁都得战战兢兢的。   这种战战兢兢在当天下午就暴露在了沈晰面前。楚怡照例是下午去当值,沈晰读着书看着折子,就感觉旁边的目光划过来扫过去。刚开始,他以为是他昨天的话让她不安生,可后来他又觉得不像,因为她端茶研墨都很冷静,也不像是在躲他的样子。   他于是索性放下了书,直接问她:“楚怡,怎么了?”   楚怡一噎,低头别开了目光:“没事。”   沈晰嗤笑:“你知道你脸上藏不住事么?”他衔着笑打量她,“有话直说吧,反正你也憋不住。”   楚怡:“……”   谁说她憋不住了!!!   不过也好吧,不管沈映和楚成在打什么算盘,楚成现在刚出狱,她直接把事情说了,可能都还不会有什么太糟糕的结果。真瞒着太子一直等下去,后面可能就覆水难收了。   ——她很怕他们在策划谋反什么的。毕竟她家可是被抄了家的设定,在这个基础上,楚成身为嫡长子,是不是很容易走上谋反的剧情?   楚怡倒不介意他当皇帝,可问题是万一他失败了怎么办?再说一谋反那多半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啊,老百姓多冤!   她便支支吾吾地说了:“殿下,奴婢觉得……哥哥的事不大对劲。”   沈晰眉心一蹙,看了看她:“怎么说?”   “……也说不好。”楚怡斟字酌句道,“就是今天早上奴婢与沈公子聊了两句,他说……他说哥哥现在暂住在他家。奴婢就觉得很奇怪呀,既然他们这么熟,哥哥昨天何必故作冷淡地连见都不见他?感觉像是成心做戏骗殿下的!”   沈晰:“……”   憋了一息,他喷笑出来:“扑哧。”   楚怡一脸的费解,心说你笑啥呢?沈晰盯着桌面缓了半天才缓过来。   “感觉像是成心做戏骗殿下的”——这话她怎么能说得这么直?牵涉其中的可是她亲哥哥。   而且,沈映告诉了她,她竟然就这样告诉他了?沈映一定没想到她会这么口无遮拦。   沈晰抿了口茶,咂了咂嘴,而后安抚地看向了她:“孤知道。”   “?”楚怡愕然,“殿下知道?”   他点点头:“很明显有问题。孤查了沈映的履历,父亲得疫病亡故确有此事,母亲被你哥哥救了大概也是真的。但他学识尚还有限,这样混到孤面前的法子和魄力,不像他自己能有的。”   “?”楚怡越听越茫然了,愣了会儿问,“什……什么意思?”   沈晰锁着眉瞅瞅她,心说你真不知道啊?然后颇有兴致地给她讲了一讲。   他说,沈映赎楚成的办法,看起来颇讲义气完全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实际是明亏实赚。   “你当东宫的差事是谁都能领的么?若没有这件事,他这辈子也进不了东宫的门。”他说。   楚怡恍悟:“所以……沈公子是故意借此混个差事?”   “是其中一环,但绝不是全部目的。”沈晰淡淡道,“你哥哥一定也有所求,只是暂且还不知他要求什么。”   说是不知道,其实他也有些猜测了。楚成这种有大才但身份敏感的人,若不能安于清闲日子,势必想入朝为官施展才华。可一般人谁敢用他?朝廷若不肯用,大抵也就他这当太子的敢用一用了。   可他又凭什么相信楚成是想好好做官,而不是替家里报仇或是有什么别的阴险谋划?   楚成需要一个担保,把沈映押在他这里正合适。   从这事之后,沈映就是楚成的救命恩人了。假若楚成动什么心眼,他随时可以问罪沈映。   ——沈映若被楚成牵累,楚成便也没办法做人了,坊间都会说他恩将仇报,这名声传出来便难以洗干净。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始末,至于他猜得对不对,就要看楚成接下来的动作了。   而若他猜对了,接不接楚成这茬他也还要从长计议。三弟五弟都大了,大哥近来心思也活络,他的太子之位没有外面看上去的那么稳固。用楚成这样的人,他也是要担风险的。   但不论最后怎样,这些他都不会跟楚怡说的。   ——这一切本来也都不该拿到台面上说好吗?你知我知大家心领神会也就是了,能什么都直言不讳也就是她。   沈晰边是想笑边又自顾自地抿了口茶,然后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头:“跟孤出去走走。”   “?”楚怡又愣愣,“去哪儿?”   “哪儿这么多话,跟着就是了。”他信手一拍她额前的刘海,提步就往外去了。楚怡一边跟上一边慌忙地理刘海,心里吐槽说你这种伸手就往女孩子刘海上按的在现代一定找不到女朋友。   沈晰带着她一道去了驯兽司。今日早朝散后,父皇跟他说宫里新来了十几匹不错的马,让他和几个兄弟都去挑挑,得空好跑马去。   沈晰对此其实不太有兴致,因为他住在东宫,要跑马没那么方便,不像在外头开府的兄弟们可以随时出门玩。   可他还是得去,而且最好赶紧去,头一个去。因为他是太子,身份比一干兄弟要高,他没挑过别的兄弟都不好挑。   万一过两天哪个对马感兴趣的兴致勃勃地进了宫,却被宫人告知“对不住,太子殿下还没选”就很尴尬,搞不好还得被误会是他成心拿架子,成心给兄弟们脸色看。   到了驯兽司门口,掌事宦官小心翼翼地迎了上来,然后堆着笑意有所指地禀说:“殿下来得正好,皇长子殿下、三殿下和五殿下都在,十一十二两位殿下也刚来。”   这么巧?   沈晰眉心轻轻一跳,楚怡跟在后头瞧不见他的脸,但还是从掌事宦官的神情变化中察觉了火药味儿。   皇子之间果然有所不睦!   她紧了紧心弦,低眉顺眼地跟着沈晰往里去。没走多远到了养马的院子,首先闻到了一股算不上太难闻的马粪味儿(……),接着就听到了皇子们的笑声。   今年才八岁的十二皇子眼尖,头一个看见了太子,立刻跑了过来:“二哥!”   沈晰和这个弟弟还算亲近,笑着应道:“小十二!”   十二皇子被这个称呼搞得小脸一垮,不及声讨,另外几个兄弟上前一揖:“殿下。”   “免了。”太子走向马棚,楚怡眼观鼻鼻观心地和张济才一起站在了棚外。   十二皇子拉着沈晰走到一匹枣红小马旁,童言无忌:“二哥你看这匹,漂亮吧!”   “这匹是不错。”沈晰点头。方才他在马棚外也一眼就注意到这匹了,论体格论毛色它都比别的强,只是身量还小些,要骑的话得再养养。   十二皇子又继续说:“大哥一来就看上它了,说给十一哥骑!有空我们一起去吧,每次跑马二哥都不在!”   他还没说完,马棚里的气氛就冷了下去。几个宦官不约而同地将头埋得更低,谁也不敢出一口大气。   太子还没选呢,轮得到别的皇子先一步安排?皇长子也不行啊!   三皇子和五皇子一时间脸也绿了,方才大哥这么干他们就觉得不合适,虽然他们同样瞄着太子位,但大哥近来时时处处跟二哥明着叫板的做法他们是看不上的。   可他们方才也没想到二哥说来就来,十二弟还直接把这事明说了,这多尴尬啊?   “呵……”三皇子干笑了声,上前打圆场,跟沈晰说,“四弟前阵子刚给十一弟买了匹好马,这个殿下不如给十二弟?十二弟还没有自己的马呢。”   他这样一说,就把这个赏人的机会转回了太子头上。皇长子的脸冷了下去,但几个弟弟一时间都只能装没看见。   沈晰含着笑抚了抚马鬃。   顺着三弟的话往下说把马赏给十二弟是很简单的,但他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们几个年长的皇子争太子位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素来不赞同大哥三弟总想把这帮还不懂事的小弟弟牵扯进来的做法。   不管是十一弟还是十二弟,都还处在除了闷头读书就是打打闹闹的年纪,把他们拉过来当棋子使?他这个当哥哥的不能这么干。   现在,也还不该拉他们站队。拉小孩子站队太容易了,今天给匹马、明天带着玩一圈他们就会记得你的好,可当哥哥的这样有所图谋地利用弟弟,自己不亏心么?没有这样做人的。   可他又不能吃这个亏。大哥的那点出息他清楚,今儿若让他得意了,明天他就能让阖宫都传他这个当太子的脾气软,跟这种人不能胡乱大度。   沈晰的目光梭巡了一圈:“楚怡,来。”   楚怡顿觉后脊触电!   方才马棚里那种明里暗里的剑拔弩张她感受到了,她知道几个皇子在拿马叫板。   太子不会想把马赏给她吧?这么拉仇恨的剧情,谁摊上谁挡枪子儿啊!   但她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太子面前,诚惶诚恐地欠身:“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楚怡:太子不会想把马赏给她吧?这么拉仇恨的剧情,谁摊上谁挡枪子儿啊!   太子:放心,我们这个年代,还木有手枪,木有枪子儿。   楚怡:……………………………………你特么好有道理喔。 第14章   太子瞧瞧旁边的几个兄弟,噙笑:“这马既然人人都说好……”   ——楚怡的心绪犹如斗转星移,觉得自己还是能不挡这个枪最好,将心一横:“殿下!”   “?”被打断了话的太子蹙蹙眉头,侧首看向她。   楚怡深呼吸:“这马既然人人都说好,不如让十一殿下与十二殿下赛马较个高下,胜者得之。”   “……”周围一片安静,皇子们好奇地打量着她,宦官们惊诧地抬眼也看。连站在棚外的张济才都禁不住地探了探头,心说您怎么突然塞主意呢?这又哪出啊?   沈晰离楚怡最近,察觉到了一股明显的紧张。他一时不解,但也没问,只笑了声:“你倒和孤想到一起去了。”   楚怡:“?”   太子一指马棚西南边不远的地方:“喏,也不必费事去马场了,就以那边的树为准,跑过去再折回来。楚怡去那边盯着,谁也不许提前折返。”   楚怡:“???”   ……合着太子是要她当裁判?   沈晰没听到应声,再度看向她,发现她一脸的惊疑。   她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吗?这是什么神情?   他不解道:“楚怡?”   楚怡赶忙回神,屈膝福身:“是,奴婢这就去。”   而后她便转身去了,心里一个劲儿地腹诽自作多情。   她就不该用常规套路去想太子!   后头的马棚里,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兴高采烈地跟着宦官挑马准备比赛去了,一二三五四个当哥哥的闲来无事,看看两个弟弟又看看不远处那棵树。   五皇子笑意玩味:“那姑娘瞧着面生,倒真是天生丽质,二哥身边新添的宫女?”   太子遥望着楚怡,也笑笑:“是侍妾身份,母后给挑过来的。”   “我听着那姑娘姓楚?”皇长子的笑音有点清冷,“莫不是前丞相楚昱家的人?”   楚昱的事过去半年了,但现下在朝中还都是个话题。加上进来楚成又不安生,“楚家”两个字一直算是一种禁忌,没什么人敢说。   沈晰倒没做遮掩,一哂,便道:“是,这是楚昱的女儿,楚成的妹妹。”   四下里都是一静,皇长子好笑地打量他两眼:“还是你这当太子的有胆识。”   “有什么的。”沈晰淡淡睃视着他脸上的嘲讽,“说到底都是大应的臣子,不好好办差的赐死入狱,用着趁手的照样用便是。朝臣不安生是因为父皇拿这事给他们紧了弦,你我若也跟着胡乱心虚,连用个宫人侍妾都要小心翼翼,还有没有点身为皇子的气度?”   “你这话说的……”皇长子无言以对,他原本是想在选马的事儿上给弟弟们点脸色看的,谁知猝不及防地反挨了弟弟一顿教训?偏生这位弟弟是太子,话还在理,让他想反驳都没的驳。   说话的工夫,跑出去赛马的十一十二皇子也回来了,沈晰抬眼一瞧,是十二皇子跑在了前头,他勒住马要下马的时候十一皇子才赶到。   “他作弊!!!”十一皇子脸涨得通红,撸起袖子追着十二皇子要打。   十二皇子比他十一哥矮半头呢,自知打不过,闪身就往二哥背后躲,边躲边喊:“我没有!”   沈晰把他们两个都拦住,看向正往这边来的楚怡。十二皇子一瞧,又拎起衣摆瞧楚怡跑去。   他追着楚怡说了好几句话,直至楚怡走近时才改为闭口盯着她看。楚怡避开他的视线,走到沈晰跟前福了福,张口便说:“殿下,十二殿下作弊,离得还有好一段便往回拐了。”   “你怎么这样!!!”十二皇子气坏了,举起拳头要打楚怡,被沈晰从后头架着胳膊抱了起来。   沈晰把他放到身边的马背上,他立刻嚷道:“我不是故意作弊的,我就是着急!”   “好,这个二哥信。”沈晰说着一敲他额头,“但急于求成也是不对的,所以这一场是你十一哥赢,你得服输。”   “凭什么!”十二皇子不服,据理力争,“我在那边少跑的距离没有赢十一哥的距离长,就算不少跑,也是我赢!”   “哎——”沈晰笑着拖了个长音,“你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两句话你肯定都懂,急于求成反会坏事的道理你肯定也学过,这回自己经历了,可记住了?”   “……”十二皇子把自己憋成了个包子脸,忿忿然地低下了头去。   楚怡在几步外偷眼瞧着,不知不觉瞧得有点出神了。   大概是因为六宫嫔妃都好看,一代代改良皇家基因的缘故,几个皇子都生得身姿挺拔眉目疏朗,就连十一十二两个小孩子也很好看。   这样哥哥教弟弟的画面看起来就十分赏心悦目,楚怡看着沈晰那张带着笑意的侧脸,一时间脸都有点烫,所谓心花怒放大抵也就是这么个感觉。   于是最后,那匹最精良的小马驹还是归了十一皇子。这虽然和皇长子先前的安排一样,但意义是不一样的。   先前的经过传出去,是皇长子绕过太子先赏了弟弟。现下,成了十一十二两个皇子公平较量,连带着会传出的自还有太子对弟弟们的悉心教导。   又过了小一刻,几个皇子陆续挑好了马,便都离开了驯兽司。   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年纪还小,都没出宫建府,便一道往母亲的住处去。一三五三个皇子各自出宫,沈晰则往东宫去。   张济才和一个驯兽司的宦官一道在后头牵着马,楚怡跟着沈晰走在前头,走出一段,沈晰想起了方才赛马前的事情。   “刚才孤说要赛马之前,你怎么瞧着那么紧张?”他问。   楚怡闷了一下,瓮声瓮气地说了实情,说她听出了几个皇子之间刀光剑影,那时候他一叫她,她以为他要把那匹马塞给她,吓得够呛。   沈晰这才知道她脑子里转过了多少惊险,扑哧笑出声,又锁着眉瞧她:“想什么呢?你这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东西?”   “……奴婢又不知道殿下也在想赛马的事。”楚怡低着头解释。   沈晰又笑了声:“不是赛马,孤也不能拿你挡剑啊?我们皇子之间不和睦,把你一个姑娘家推出去,像什么样子。”   咦……?   楚怡诧异地抬眼偷扫了他一眼,心说怎么你们皇子之间勾心斗角,还挺讲江湖规矩?祸不及妇孺?   几步外,张济才无语地也扫了太子一眼。   他完全理解楚怡为什么会那么想,若换个宫女,估计也会那么觉得,因为那把马随便塞个人,实在是最容易想到的解决办法了。   ——裁决赛马这事儿,根本就不该是楚怡一个侍妾的事儿好吗?这种要到马前头盯着、还得到几个皇子跟前回话的差事根本就应该让宦官干,以楚怡的身份是不该这样抛头露脸的。   就是寻常宫女都很少会做这样的事,各宫娘娘心里都有数,给年长的皇子们传话的时候大多会差宦官或者有岁数的大宫女,十六七的小姑娘得避嫌,也省得她们动歪心思。   太子殿下这是禁不住地想跟楚怡多说话,现在还反倒觉得人家奇怪、不懂人家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东西了。   您脑子里装得又是什么东西?   您举止都反常了,偏自己还不自知!   .   东宫里,太子妃赵氏从翊坤宫回来后,没什么心情回宜春殿歇着,就在花园里转悠了起来。   今儿个是四月十五,初一十五她照例要去向皇后和舒妃问安。今儿她也去了,皇后那边如旧话不多,客客气气地留她坐了小半刻就让她告了退,舒妃那边,倒是叮嘱了她好些话。   舒妃说让她好好安胎,少劳心伤神。还让她不要太辛苦,不要心思太重,要对自己好一些。   “你是太子正妃。你若都不能过得自在,这天底下也没几个女人能自在了。”舒妃这样道。   这些话说得赵瑾月惴惴不安,她琢磨了一路,都没想明白舒妃到底什么意思。   是她做错了什么,让舒妃不满意了?可她试着探问了,舒妃又反过来夸她贤惠,夸她事事都好。   但这里头肯定有什么事呀!   赵瑾月坐在亭子里苦心思量了半晌,想得头都疼了的时候,终于猜出了那么一点点端倪。   ——舒妃娘娘是不是觉得她把东宫握得太紧了,觉得她应该往下分一分权?   也对,女人执着于权力不是好事。从小母亲就教她,说贪慕权势的女人不贤惠,男人不喜欢。   进了东宫之后,她净想着自己是太子妃,要把东宫打理好了,没顾上这些。   现下想想……   她却有点不甘心。   赵瑾月想得红了脸,因为她发觉自己确实是贪慕权势的,她不想把太子妃的这份权分给徐侧妃,不想分给任何人。   可舒妃又已经那样说了,舒妃的意思大抵就是太子的意思。她不主动去提,等着太子亲自来为徐侧妃说话么?到时候她的脸可真就没处搁了。   赵瑾月握着帕子的手攥紧,又松开。几度反复之后,她终于从亭中站起了身,向太子的书房走去。   书房里,沈晰正喝着茶歇脚,随口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楚怡也坐,还把面前的点心推给了她:“坐下歇歇吃点东西,免得一不小心又绊个跟头。”   楚怡心中悲愤地发现这事儿好像被太子玩成了个梗了,面上绷着脸福了福,回说:“奴婢没事,近来每日晨起都跑步,已经不太觉得累了。”   “‘跑步’?”沈晰费解地拧着眉瞅她,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张济才进来禀说:“殿下,太子妃求见。”   “快请进来。”他搁下茶盏道。   赵瑾月便进了屋,边往里走,边下意识地瞧了瞧立在太子身边的楚氏。   适才屋里的那两句说笑她听见了,楚氏倒没什么失礼的地方,但太子的口吻……轻松明快。   她不能嫉妒。   赵瑾月深吸了口气。   太子喜欢的人,她都应该善待。先前让太子觉出她不喜欢徐侧妃,已经是她失了分寸了。   “奴婢去上茶。”楚怡屈膝一福便要出去备茶,太子妃含着笑挡了她:“不急,妹妹歇着吧。”   楚怡:“?”   她迟疑着看向太子。沈晰锁锁眉头,一瞧就知道太子妃又在心里瞎摸索他的心思了。   他便朝楚怡点了点头:“去吧。太子妃有着孕,沏龙井来,别太浓。”   然后他离座迎向了太子妃,在她见礼前及时扶着她坐下了,又笑说:“都六个月了,有什么事差人来说一声多好,或者等晚膳时再跟孤说不也一样?何必亲自跑来跑去的。”   ——这样的话放在夫妻之间,其实过于客气了。   但沈晰不得不这样,他若不有心地客气着,太子妃只会更加胡思乱想。   可这样真累,他就是跟几个貌合神离的兄弟说话都没这么累。   太子妃垂眸斟酌了一下言辞,温温柔柔地笑道:“臣妾是想跟殿下说……臣妾如今月份大了,神思倦怠,许多事操心不过来。便想跟殿下商量商量,能不能劳徐侧妃分担一二,帮臣妾打理后宅的事?”   沈晰听得一怔,有点高兴,又有点犹豫。   太子妃能开这个口他高兴,因为她平日活得实在太紧巴了。他跟她说话都觉得累,他就不信她自己不累。   这话他前几天跟母妃都说过,他说太子妃这个性子相处起来太让人心力交瘁了,他现在面对着她都觉得成婚过日子真是个苦差事。母妃当时还数落他,说他挺大个人了净说糊涂话,这话可不能让太子妃听见。   如今她能主动开口想轻松点,对他来说简直天降大喜。作为她的丈夫,他真是希望她能自在点儿。   可徐侧妃……   “徐侧妃怕是不适合料理这些事情。她的性子不似你大度,不知能不能公平处事。”他直言说了,赵瑾月好生一愣。   舒妃那样提点了她,但她想分权下去,太子又不太高兴?   她一下子不安起来,沈晰瞧见她的神色,忙道:“不过……听你的!后宅之事琐碎,确实劳心伤神,你想找个人帮你便随你。对徐侧妃不放心,还可找个人盯着她一起办,两位宝林素日都闲着,还有云氏和廖氏。”   ——太子妃脑中的思绪犹如电光火石般地一闪。   她觉得太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子的话,让她想到了楚氏。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妃发了条朋友圈,屏蔽了太子和舒妃:   我婆婆让我好好安胎,别总劳心伤神,这啥意思?在线等!   [桃心]徐侧妃等12人点赞   楚怡:我觉得她就是字面意思……   太子妃 回复 楚怡:怎么能是字面意思,只有你个缺心眼的会觉得这是字面意思!   翊坤宫里,太子和舒妃看着张济才拿来的截图无语凝噎   舒妃:本宫真的是字面意思……   太子抹着嘴角的血:我知道……   #总的来说,楚小怡是拐弯抹角程度低于平均值;而太子妃的该项数值就和北京春节期间的PM2.5一样,爆表了!# 第15章   赵瑾月感觉喉中被什么卡了一下,卡得她连心里都不舒服。   ——楚氏,一个连封位都没有的妾侍,倒让太子这样上心了?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提拔楚氏。云氏和廖氏都没和太子的意,还闹得他们夫妻间好生的不痛快了一场。   赵瑾月于是便顺着“太子的意”继续说了下去,道:“也好,那就……让徐侧妃分担些事情,让楚氏帮着打理。”   太子:“?”   怎么让楚氏帮着打理?楚氏还得在这儿给他研墨端茶呢。   ——这话涌到了嘴边,又叫他给咽了回去。   太子妃素来心思重,他若为个研墨端茶的事驳了她,她又不一定要怎么想。   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点头:“行,你安排就好。日后别为这事挂心了,徐侧妃若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你也不必为她着急,安心养胎便是。”   赵瑾月点点头,心里头酸酸的。   徐侧妃还什么都没做呢,太子倒已经担心她因为做错事受责备了。   但她也不好说什么,站起身福了福,就告了退。   沈晰把她送到门口时,楚怡刚在隔壁的小间沏好茶要进来。一见太子妃要走了,又赶忙退到旁边恭送。   等太子妃走出了书房所在的院子,沈晰把楚怡手里的托盘和茶一并接了过去:“你进来,有事跟你说。”   楚怡:?   她跟着太子回到书房里,他信手把托盘搁下,张口就说:“太子妃月份大了,心力不知。明天开始,后宅的一部分事会交给徐侧妃打理,你过去帮她。”   楚怡:???   他说啥?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事儿她哪里懂啊!后宅的人她都没认全,徐侧妃和两位宝林长什么模样她都没见过。   沈晰见她发愣,又说:“不必紧张,要紧的事侧妃会打理,拿不准的她会去问太子妃,你就帮忙打个下手。”   “比、比如呢?”楚怡小心地追问。   太子一哂:“抄抄东西、整理整理底档。”   哦……那行!   楚怡松了口气,福身应下了。接着又说:“既是给侧妃帮忙,想是留在后宅比较方便。殿下您看,奴婢能不能……”   她还没说,太子就冷着脸给了她答案:“不能,你忙完就住回前面来。”   楚怡的脸和心情一起垮了。   太子从容不迫地喝了口她刚沏的龙井:“孤说过了,想去别的地方,你死了这条心吧。”   “……”楚怡没精打采地又福一福,“哦。”   .   后宅的芳华阁里,侧妃徐诗若歪在贵妃榻上,听身边的宦官禀完了话,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可真稀罕。”   说着她坐起身,身旁的婢女忙上前扶了一把。徐诗若坐正了,啧了声嘴:“太子妃四个月前被诊出有孕,他就四个月没来我这儿。今儿突然把这后宅大权给我是为什么,你直说吧。”   “下奴也说不好是为什么……”芳华阁的掌事宦官李幕躬着身子,迅速地睃了眼侧妃的神情,又说,“只听说……太子妃还荐了个人,过来帮您的忙。”   徐诗若黛眉一跳:“哟,谁啊?”   “从前北边的楚氏。”李幕道,“就是前丞相楚昱的千金,月余前被太子殿下调到跟前研墨去了。”   “哦……”徐诗若了然地笑出来,“就是‘红袖添香’的那位?”   “是,就是她。”李幕陪着笑,“下奴去前头问过了,张公公说她明儿一早就过来帮您。太子妃那边,也是明儿一早就会把要您打理的东西理好了送过来。”   “行吧。”徐诗若点了点头,安安心心地把这差事接了。   这几个月她是过得气儿不顺——太子不来看她,她气儿能顺吗?可她不会跟这种砸到眼前的好差事过不去,打理后宅是立威的机会,不要白不要。   等太子妃生完孩子,太子就会来看她了。到时候有宠加上有权,别说在东宫里了,就是日后太子承继大统她成了后宫妃嫔,旁人也都得敬她三分。   同时,徐诗若对楚氏也很好奇。   她没见过楚氏,只听说她生得漂亮。   有多漂亮呢?见过她的宫人说不论是谁瞧见她,都会觉得眼前一亮,那应该是漂亮得很了。   这人如今又在太子跟前,徐诗若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提点提点她,免得她不识趣,有朝一日骑到自己头上。   .   第二天一早,楚怡收拾妥当后便去了后宅,直奔徐侧妃所住的芳华阁。   在来之前,她还真没觉得这里头会有什么事,她脑子里就不太有宫斗的那根筋。   但一进芳华阁的大门,她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从李幕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她感受到了敌意。   楚怡于是紧了紧心弦,跟着李幕往里头走。到了徐侧妃跟前,她连眼皮都没敢抬一下,就乖乖地跪地行礼了。   徐诗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就是楚怡?”   楚怡低着头说:“是,奴婢楚怡。”   徐诗若点点头:“抬头让我瞧瞧。”   这种吩咐可以说是丝毫不尊重人了,惹得楚怡心头的小火苗一窜。可也没法子,在封建制度下,她论身份就是没法跟侧妃比,于是她在火苗变成熊熊烈火前又把它压了下去。   然后她平平静静地抬起了头,视线仍低垂着,以示恭敬。   上头安静了片刻,徐侧妃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有点虚了:“倒真是个美人胚子。”   楚怡没接话,徐侧妃终于抬了抬手:“起来吧。桌上的账目宜春殿送来时已经理好了,你去按着类别誊抄一份。”   楚怡恭谨地颔了颔首,朝着徐侧妃所指的桌子走去。   到了桌前一瞧,旁边没椅子。   徐侧妃果然要给她个下马威。罢了,也不稀奇,这种戏码在宫斗小说里见得多了,忍忍也就过去了。   楚怡便站在桌边平心静气地抄了起来,累是累点,腰酸脖子疼是肯定的,但好在她个子也不算特别高,不至于累得受不住。   之后的几个时辰,她抄她的,徐侧妃没怎么搭理她。当然,用午膳的时候徐侧妃也没让她一起去用,只留她接着抄。   这一摞账目还真不少,楚怡在现代虽练过毛笔字,但写字速度说不上快,一直到下午临近申时才抄完。   落下笔后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脖子,便听到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徐侧妃嗤声轻笑。   笑屁啊!   楚怡暗自翻了一记白眼,转身间已恢复了那副毕恭毕敬,把那一摞纸奉到了徐侧妃面前。   瞧着徐侧妃那副懒懒的表情,她就觉得这事儿准定还没完。果然,徐侧妃翻了几页,两撇好看的秀眉就轻皱了起来:“妹妹啊,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名门毓秀出身。这一笔字……是真潦草了些。”   ……呵呵。   楚怡心里大骂着你站在那儿写大半天好字我瞧瞧?   而且其实她写得虽然不算好看,但“潦草”是决计不潦草的——她早就防着侧妃找这个茬了,从头到尾一笔一划,清晰得很!   但眼下,她还是只能人畜无害地赔着笑:“侧妃见笑了。”   徐侧妃仿若未闻,又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深,而后满是不耐地将那一摞纸直接交给了旁边的李幕。   楚怡屏息,侧妃的一双美眸带着三分凌厉,含着悠然的笑睇向了她:“这样的字,我看着实在是累,只好劳妹妹再抄一遍了。喏,那边笔墨都是足的,妹妹慢慢些。”   “呵呵。”楚怡咬着后槽牙,把这笑发了出来。   徐侧妃微微一怔,不快地看着她,楚怡深呼吸,声音一下松下劲儿来,变得有点痞:“这么着吧,侧妃您找别人帮忙,这活奴婢不干了。”   周围一片宫人满目愕然。   徐侧妃也显然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好生滞了一下才说:“你说什么?”   楚怡状似恭顺地低头:“奴婢不敢说自己有多大本事,但一件事干得怎么样奴婢心里基本有数。太子殿下让奴婢来帮您的忙,不是为了让奴婢来受您的磋磨的,您既然看奴婢不顺眼,这活奴婢不干了便是。”   “你放肆!”徐侧妃一掌击在榻桌上,满屋的宫人立刻全跪下了。   楚怡淡看着地面静静站着。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直,按理来说应该没人会这样明明白白地直指上位者磋磨人,但她觉得这种事往往越是忍着,对方越是变本加厉。   所以别说徐侧妃拍桌子了,就是徐侧妃把这巴掌拍她脸上,她都还是这套话。   ——然后,徐侧妃就真的把这巴掌拍她脸上了。   “啪”地一声,满殿都在回荡脆响。   徐侧妃显然恼极了,一巴掌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楚怡没有防备,好悬没一个趔趄直接栽地上。   她捂住脸惊怒交集地瞪向徐侧妃,感觉脸上撕裂般的又麻又疼。   徐侧妃是从未被人这样怼过才冲动起来,动完手自己便也愣了,可胸口起伏了几番,又觉已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能反倒弱下去。   她咬着牙一喝:“李幕,把她给我拉出去,掌她的嘴!”   楚怡当然不肯再接着吃亏——徐侧妃从一开始找她的茬就没道理好吧?她没害过徐侧妃,甚至没争过徐侧妃的宠;她连正经名分都没有半个,充其量也就是跟太子有点绯闻。   凭这个,徐侧妃就视她为敌了?搞笑,后宫里哪个女人不是男权制度的受害者?你气儿不顺了不知道去怪男人,就知道拿比你弱势的同性出气,真特么好棒棒!   是以在李幕上前拉她的时候,楚怡一把反握住了他的手腕:“你动我一个试试!”   李幕一懵,楚怡转而怒指侧妃:“徐侧妃,我跟你把话说清楚!现在你让我好好出去,刚才那一巴掌我不跟你计较。你再动我,反正太子殿下的书房我随时能进,这状我告定了!除非你把我弄死在这儿!”   她赌徐侧妃不敢把她弄死在这儿。   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太子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得问问。就算她的命在这个世道不值钱,太子也必定不会喜欢这样草菅人命的侧妃吧?   满屋子的人都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或者说是吓着了。   徐侧妃也大是愕然,缓了好几口气,声音变得外强中干:“没规矩了,真是没规矩可言了!”   她硬生生地撑住了气场:“李幕,把她给我押出去,杖二十!”   见李幕迟疑,侧妃美目一横,又怒道:“太子问起来也是我教她规矩,你怕什么!”   太子即便生气,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废了她侧妃的位子。那楚怡若再敢多嘴,她就再赏她一顿板子。   她倒要看看是宫里的板子硬还是楚怡的嘴巴硬!   这种不识趣的,打死都活该! 第16章   “你……”楚怡倒抽了口凉气,知道自己碰上了个硬茬。世间总归是有豁得出去的人的,她这样逢事就爱正面怼的算,徐侧妃这般抬出太子都压不住的也算。   也是,凭什么她能豁得出去,别人就一定要瞻前顾后呢?   看徐侧妃这么不争馒头蒸口气地非打她不可,楚怡还真有些佩服她了。   然后,楚怡就无处可逃地被押到了外头。   挨板子这事儿,她从前还真没体验过,主要是她穿越以来的人生虽则跌宕,但一直也说不上太惨。   身为相府千金的时候,府里是没人敢揍她的。后来被没为宫奴,她虽然一进宫门就显得和旁人格格不入,但不是没几天就被皇后和舒妃点进东宫了吗?   到了东宫,她在北边当了几个月的小透明。宫人欺负不得宠的侍妾充其量敢扣扣吃穿用度,动板子超出了他们的权力范围,而且也犯不上啊。   所以,对此毫无经验的楚怡被摁到长凳上的时候还真有点怕,三分怕死,七分怕残。   接着,第一板子下来,楚怡眼前就疼花了。   同时她一张口咬住了手腕!   徐侧妃觉得不蒸馒头争口气?她还觉得丢什么都不能丢气势呢!   .   前宅,太子在后头和太子妃一道用完了晚膳,就回了书房。太子妃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他在宜春殿里时便也没觉得太别扭,这太难得了,一时间竟有些神清气爽之感。   他于是神清气爽地品了盏新茶,又神清气爽地写了两页字。正说叫人去取本翰林院新送的书来读,张济才躬着身子进了屋:“殿下。”   沈晰看过去,张济才小心道:“楚娘子回来了。”   沈晰点点头:“是有什么事要回?若没事,就让她回去歇着吧。”   张济才却说:“不是,是出了些事。”   太子的眉头倏然一搐,看了看他,沉声道:“你细说。”   张济才便把事情详细说了,当然,他当时没在场,眼下只能按徐侧妃手底下人回的话说:“侧妃那边说……楚娘子没规没矩,嫌殿下给的差事太累,就在屋里跟侧妃嚷嚷了起来。侧妃不得不给她立规矩,赏了她二十板子。”   沈晰心里头一紧,连呼吸都窒了一瞬:“人呢?”   “送回房了。”张济才回说,“下奴已传了医女过去。医女说伤得倒不算严重,筋骨无碍,只是皮肉伤也不轻,得好生将养些时日。”   医女这是已经看完了。   沈晰当即站起身向外走去:“孤去瞧瞧。”   屋里头,楚怡正一边疼得迷迷糊糊,一边声音清晰地一次次地吸凉气。   太疼了,疼得她恨不得把中间那段身子拆出来扔出去。   刚才医女给她看伤的时候,她还闻到了一股血腥气,见了血是肯定的了,也不知多久才能养好。   趴了半天没动的楚怡觉得腰酸,小心翼翼地一挪动,但还是无可避免地臀部吃劲儿,疼得她一下子眼泪直流。   医女肯定没给她用止疼的药。宫里有不成文的规矩,挨了罚之后除非上头特意交待,否则只能止血不能止疼。   一来据说是止疼的药都影响伤口愈合——宫人们都是要干活的,伤口愈合的慢你还干不干活了?二来,责罚就是为了让人长记性,若还得好生给你止疼,干什么还罚你呢?   楚怡疼得偷眼昏花,脸色也是惨白的。匆匆赶来看她的云诗一进屋就被她的脸色惊着了,跌跌撞撞地冲出去,看见个宦官就一把抓住了:“这位公公!”她手忙脚乱地把手上的镯子脱下来塞了过去,“劳您帮忙请医女再来一趟吧,楚姐姐疼得不行,这么下去怕是要……”   话说到此处,云诗发觉不对了——眼前的宦官在一脸尴尬地扭头往后看。   这是走在前头为太子殿下清道的宦官。这一带住的宫人多,他走在前头沿路知会宫人们避让,免得说笑吵闹冲撞了太子。   于是云诗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很快就瞧见太子了。   云诗胆子小,当即就跪了下去,但那宦官要把镯子塞给她的时候,她又下意识地想往回塞。   直至太子驻足瞧她,她才真正回过神,讪讪地把镯子收了回来。   沈晰上前搀了她一把:“孤进去瞧瞧,你回去吧,放心。”   云诗宛如吞了一颗定心丸,呼吸骤然一松,连连点头。   沈晰没再多和她说话,转身进了楚怡的院子。见正对着院门的是一方小厅,就直接往右手边的厢房拐去。   他进门的时候,楚怡正昏昏欲睡,张济才想上前叫她一声,被他给拦住了。   但当他坐到床边时,楚怡有所察觉,自己睁开了眼。   然后她瞬间清醒:“太子殿下……”   “别多礼。”他道。接着眉心一跳,又掰过她的脸来看了看。   脸上又两条细长的血痕,在白玉般细润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怎么脸也伤了,到底怎么回事?”   他这么一问,楚怡就委屈得眼睛红了。但她这委屈不是女儿家常有的娇弱之相,反带着一股蓬勃怒意,就连抬手抹眼泪的动作都爽利得很。   “徐侧妃没事找事!”她忿忿道,“奴婢又没招惹她,她让奴婢站着抄了一天的账,抄完还嫌奴婢的字潦草。奴婢便只得跟她开诚布公地说了,道她既看奴婢不顺眼,奴婢不做这差事了便是,奴婢不是去受她磋磨的!”   沈晰听得一脸新鲜。   他头一回见人这么火气十足地跟他告状的。不管是徐侧妃还是太子妃,告状诉委屈都大多会用明着尽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暗里让他觉得是对方不对的绵里藏针的路数。就她一点不藏着掖着,一点也不怕他嫌她搬弄是非。   是以沈晰原本满心的心疼里,愣是被她激出了点听故事的趣味,他便悠然问她:“然后她便赏了你板子?”   “……倒也没有。”楚怡磨了磨牙,“她先抽了奴婢这一巴掌,又要叫人把奴婢拉出去掌嘴。奴婢不愿意凭白受这个苦,就跟侧妃说……若她好好让奴婢走了,奴婢就不跟她计较这一巴掌;她再敢动奴婢,奴婢一定跟殿下告状。之后她便叫人赏板子了。”   沈晰暗自笑了声。   她说得倒细,一个环节都没拉下,虽直来直去说不上好听,却比徐侧妃那边的说辞听着可信多了。   他招手叫了张济才近前:“去芳华阁问问清楚楚氏是不是站着抄了一天的账,把她抄的东西拿来给孤看看。另外脸上这一巴掌,问清楚是侧妃打的还是宫人打的。”   “是。”张济才躬身应道。   太子交待的清楚,张济才听得也明白,这两句话是三件事。   首先,楚氏是不是站着抄账了?若是,徐侧妃今儿个和楚怡可是头回见面,平白磋磨人的罪过就坐实了。   其次,楚氏是不是真的字迹潦草?若没有,徐侧妃便是在强安罪名;若确实潦草,这个茬便也算侧妃找得有道理吧。   第三,巴掌是谁打的最重要。侧妃的身份放在那儿,叫宫人掌掴一个妾侍,规矩上过得去,但她如果自己动手就是另一回事了。上位者要维持住上位者的体面和尊贵,堂堂侧妃不管是什么原因,气急了亲自打人都有失体统。   这些规矩徐侧妃心里也清楚,所以张济才拿这些话一问,徐侧妃自己就虚了。   她也实在没胆子在太子跟前睁眼说瞎话,不得不先认了第一条和第三条,只强撑着解释了一下自己并无心欺负楚氏,只是想着她在太子跟前侍奉规矩应该格外好些,才让她练练如何站着写字。   张济才面无表情地说会转达太子,而后取了楚氏抄的东西便走。只是普通的账目而已,张济才也没什么可避嫌的,路上便自己先翻了一下。   这一翻他就乐了——侧妃您就作吧!楚氏这还字迹潦草?他一个宦官不偏不倚的,都得说写得够规整了。   楚氏也够可以的,站了一天还能写成这样,这是早在提防徐侧妃拿这个找事了。   唉,人啊,就不能瞎挑事。不能找的茬千万别找,不然指不准哪天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徐侧妃这性子瞧着是不像楚氏那么扎眼,可认真来说还不如楚氏呢。楚氏就从来不主动挑事,旁人但凡不惹她她乖巧着呢,只有惹她的人才会被她咬。   毫无意外的,张济才回去回了话,又把账目呈给太子一看,太子就干脆利落地把徐侧妃给发落了:“太子妃抬举她,她却分毫不管体面,既如此,这侧妃她别做了。传旨,徐氏降为良娣,扣三个月的俸禄。”   “殿下。”张济才迟疑了一下,“这是侧妃,又是皇后娘娘封的,您看是不是……”   “直接拿她亲自动手的事回母后。”太子冷声。   张济才一想也对,为上不尊这种事别说东宫里的侧妃了,就是后宫嫔妃做了,但凡皇上想追究,位份都大多要降个一品半级。   床上,楚怡听得爽了。这种仗着自己手里有点权力就为虎作伥的人,就是得有人教她做人!   而且太子还教得有理有据,查得条理清晰,发落得罪名明确。这在楚怡看来比单纯的被人撑腰爽多了,黑吃黑有什么意思?她更喜欢挺直腰杆告诉对方就是你不对!   她心里正美滋滋的,太子碰了下她的肩头:“楚怡。”   “嗯?”楚怡扭脸看他,他平淡地跟她说:“孤给你个位份。” 第17章   听到这句话,楚怡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了吧!   但是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其实从理智角度思考,她知道自己即便只是当下的妾侍身份也已然是太子的人了,能趁早混个位份对她来说是好事。若不然只要太子对她还有兴趣,像徐氏这样想来踩她一脚的后宅女眷就一直会有,太子要是哪天对她没了兴趣,这份已然存在的敌意可能会让她死得更惨。   但潜意识里,她又总觉得自己安于妾侍的位子便能离那些争端远一些。这很盲目,但对宅斗的不自信让她像鸵鸟似的一直往这份盲目里扎,在徐氏那儿挨了顿打的事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儿,可暂且也还没能把这份盲目完全消除。   于是楚怡在怔然片刻后,大脑一抽说了个主观想法:“奴婢尚未服侍过殿下,册封多不合适……殿下若怕奴婢再吃这种亏,不如给云诗晋位!”   说完她自己就觉出了不合适——她一定是疼糊涂了!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楚怡哑哑地不再吭气了,沈晰又想想,却莫名地有点想听她的。   他知道她的和云诗处得好。方才在外头看见云诗为她着急的时候,他心下也很欣慰,高兴有人记挂她。   太子沉吟片刻,便又吩咐张济才:“封楚怡为奉仪。”而后转过脸来跟她说,“云诗的位份孤也记着。但她也才册封月余,再晋位未免太快,缓一缓再说。”   楚怡讶然,没有再拒绝,小声地道了句谢。   沈晰点点头,说让她好好歇着,接着便起身要走了。楚怡在头昏脑涨中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殿下,那个……奴婢……”   沈晰扭头看看她,了然道:“孤刚才见到云氏了。知道你疼,一会儿再让医女过来一趟。”   啊,这是个大事!   楚怡骤然松气,浑身一软趴回了床上。   等他走后,她又迟钝的反应过来……她不是想说这个事儿。   她是想委婉地问问,就这么册封了,她是不是得侍寝了……   当然这事也不会太急,至少在她还处于这种起不来床的状态中的时候太子是肯定不会睡她的,不然口味也忒重了。   但如果伤好之后就要面临那一步,她也需要提前做一下心理建设啊!   目前为止在她的三观里,滚床单还是应该是在感情升温到足够水平再水到渠成地滚的,她和太子显然还没到那个水准。太子如果突然而然地要睡她,她真的很担心自己会过不了心理上的坎儿。   要不然……要不然不管怎么样,都先把心理建设做起来再说?   楚怡怔怔地趴在床上琢磨了会儿,觉得也、也行吧……   这话也确实不太好问太子,不管如何委婉,但凡让太子听出了她的意思是“您打算啥时候睡我?”都很尴尬啊!   她伏在枕头上难为情了半天,心里直呼完犊子了,失身近在咫尺!一片黑暗里却忽然晃过他扑哧笑出声的样子,一下子脸上更烫了。   在医女再度赶往前宅,给方才的妾侍楚氏、现在的楚奉仪止疼的时候,太子妃听说了徐侧妃被降为良娣的事情。   白蕊是当做个喜事跟她说的,因为徐侧妃打从得宠之后就对她不太恭敬,她也一直不太待见徐侧妃。白蕊说得眉飞色舞,道侧妃一直明里暗里地争风吃醋,可算碰着硬茬了,真是老天有眼!   赵瑾月却高兴不起来,反倒心里头一阵阵发怵。   她怔怔地坐着,白蕊说完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了反应:“侧妃就那么个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说……殿下怎么就今儿个把她罚了呢?”   白蕊愣了愣,道:“她今儿个磋磨楚氏,打了楚氏二十板子,还亲自动了手呀!”   亲自动了手是个大事,宫里有身份的人是不该做出这样的事了。诚然这种事不追究便也可以抬抬手过去,但太子殿下追究了,也没什么问题呀?   但赵瑾月觉得不是那样,她觉得太子这是给她脸色看呢,怪她又会错了意。   若不然,怎的偏偏她刚举荐了侧妃,太子就抓住错处把人发落了呢?   可她又想不出自己昨天究竟哪里会错了意。舒妃那样说了,除了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呢,太子怎么就生气了呢?   赵瑾月心里怵得慌又恼得紧,恼自己太笨,无论怎样都合不了太子的心思。   白蕊被她的神色弄得不敢吭声,在旁边瞧了瞧,稍稍猜出了一点自家主子的意思。   白蕊便劝说:“您宽心吧,依奴婢瞧着,殿下就是因为徐良娣有错才罚了她,跟旁人都不相干。殿下还是念着您的,若不然等一会儿殿下来用晚膳的时候,您亲自问问他!”   赵瑾月摇了摇头。   她觉得神思倦怠,不想再应付这些事了。和太子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一刻也不敢放松,随着孩子月份渐大,这种相处令她越来越疲倦。   她便道:“着人去前头回个话吧,就说我今儿身子不爽,不跟殿下一起用膳了。”   说话间,寝殿的帘子挑起,沈晰迈过门槛刚好听见这么一句,绕过门前的屏风便一滞:“身子不爽?”   赵瑾月周身的皮肤都一下绷紧了,僵了僵,又忙起身见礼。   “快坐下。”沈晰大步流星地过去扶她,手指在她腹间轻碰了碰,问她,“怎么了,是孩子闹你还是有什么别的不适?一会儿叫太医来看看,天气渐热了,容易不舒服,你别熬着。”   白蕊听得一脸的无奈。   每次都是这样,太子表达关切的方式都明显到刻意了,太子妃就是不安心。   眼下也是这般,太子妃听罢,只是很勉强地笑了笑:“不碍的。”   白蕊忍不住了,跪下去擅自回了话:“殿下,主子是为您发落徐良娣的事不安生呢。别的一切都好,太医方才刚来过,说胎像……”   “白蕊!”赵瑾月一语喝断了她。   白蕊的话说得她后背都冷了,惊慌失措地抬头看太子。   太子果然也锁起了眉头。   赵瑾月感觉自己的心噎在了嗓子眼儿里,脑子让她想跪地谢罪,但腿上又反应不过来。   她于是怔怔地盯了他看了两三息,他的眉头又突然舒展了开来。   “嗤。”沈晰笑了声,叹息着揽着她坐到旁边的罗汉床上,“这事是她自己作的,跟你不相干,跟别人都不相干。按着宫规,她这个身份就不该有那样的言行,这你应该也清楚吧?”   赵瑾月艰难地维持着笑容:“……臣妾没有那个意思。”   “有也没关系。”沈晰竭尽所能地让口吻更轻缓,“孤也该跟你打个商量,但方才看楚氏疼到脸色惨白气急了,没想那么多。”他说着又碰了碰她的肚子,“你放宽心,若没事做,就多想想孩子。孤都鲜少听你说孩子的事情,也不知你怀着他是什么感觉。”   她初为人母,他也是初为人父。沈晰真是很想知道知道孩子在肚子里的感觉,也想听听她所承受的辛苦。   可在他问的时候,她永远都是那么几句话,“都挺好的”“也没什么”“臣妾不辛苦”,好像他自讨没趣。   他再多问,她就会说“殿下忙于朝政,不必为臣妾担心”了。沈晰打从心里不懂,这两件事冲突吗?天下将来是他的天下,孩子就不是他的孩子了?   但是,唉,跟她说不通!   当下她神色恹恹的,沈晰也没法再劝着她说。当晚夫妻两个又是一道草草用了晚膳了事。晚膳之后,太子例行嘱咐太子妃好好歇着,太子妃例行答复道臣妾知道,殿下也多保重。   .   前宅,楚怡的伤从四月中一直养到了四月末才差不多好了。对此,她心里直呼谢天谢地,因为若再不好就该到最热的时候了,这年月又没空调,大夏天的成日趴在床上养伤也太虐了。   而且,她想赶紧搬到后宅的新住处去。   按规矩有正经身份的太子妾都应该住到后头,她还整日住在书房附近实在太惹眼了。再住下去,只怕东宫里能传出个“一方窄榻2.0版”的谣言。   再者,她不搬到后面,云诗跟她见面都很不方面。云诗时常想来看她,可又怵太子,来之前总要先差人细细问她一番太子会不会过来——但太子过来又不会跟她提前打招呼,她哪儿说得清楚?   碰上两回之后,云诗就不乐意来了,抹着泪跟她说自己真的害怕,见到太子就哆嗦,后背一层层冒凉汗。   楚怡安慰她说太子人挺好的也不顶用,心下不由慨叹男人真碍事!   结果到了五月初五,端午当天,这个让云诗瑟瑟发抖的太子突然下旨晋云诗做了宝林。   喜讯最初在东宫传开时,楚怡以为太子是把先前欠的那一级给她晋了,后来云诗差身边阿宁来给她报喜,欢天喜地的跟她说:“我家娘子有喜啦,两个月!”   楚怡第一个反应是心痛得直捶床——亏了,云诗这波亏了!若她等欠的一级晋完再怀孕,就能再晋一级当良娣了,这下一时半会儿肯定没理由再晋,里外里折进去一级!   转念一想,又发现不对,还是赚了!   云诗有孕两个月,那不就是三月末侍寝怀上的么?那基本就是她最后一次侍寝了,在那之后,太子都再没召幸过她。   以后还会不会召幸……也悬。   所以,云诗赶着最后一波有个孩子简直是中了个大奖。   看过宫斗小说的都知道,在宫里,孩子就宛如一张VIP金卡,能保你此生待遇不低。   楚怡喜滋滋地笑着,阿宁神秘兮兮地扒到她床边,又说:“云娘子还说,让奴婢求您个事儿。”   “哈。”楚怡从床边的碟子里抓了把蜜饯塞给她吃,“怎么这么客气?什么事你说。”   阿宁攥着蜜饯道:“她说……求您赶紧搬到后头去!因为后面那几位都去给她道喜,但有的瞧着就不是好意,说话可酸了,她又不知道怎么对付。”   哦嚯,云诗这个小可爱,这是拿她当守护神了!   楚怡感觉自己的战斗力得到了认可。   ……心情很是复杂。   .   朝中,端午佳节时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京城北边有几座皇陵,好像有被盗的痕迹。   这几座皇陵其实不是本朝的,是前朝的。可一直以来,新朝帝王派人为前朝国君守好皇陵都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你夺了人家的天下,不该保人家在天之灵的平安么?   所以这件事朝廷不能坐视不理,皇帝便将此事交给了太子,沈晰也没敢耽搁,当晚就派了身边的侍卫出去,直奔皇陵查看究竟。   一众侍卫到了一瞧,嚯,什么“好像有被盗的痕迹”,回话的官员也太委婉了。紧邻皇陵的山路上硕大的一个盗洞,洞里还有逃离间仓惶遗失的一些金银器,这确凿无疑就是被盗了嘛。   “啧。”侍卫头领啧着嘴摇头,“这回这差事不好办了。”   真被盗了,肯定要追查到底,不查出个所以然是不能结案的。大过节的撞上这么个差事,真糟心啊。   侍卫头领叹息着招招手:“沈映。”   沈映上前抱拳:“大人。”   “你先回去,跟太子殿下回个话。”头领紧锁着眉头,扭头又瞧了瞧那盗洞。夜色下,这洞显得真瘆得慌,从里往外冒阴气。   头领是真不想多碰这差事,怎么想怎么晦气,便拍了拍沈映的肩头:“你不是欠着殿下钱呢?这样,这差事就交由你主理,兄弟们帮着你办。办好了得了赏,赏钱我们一分不要。”   这话正合了沈映的意,他正愁找不着差事呢。   但赏钱是次要的,主要是有了差事,他们才好走下一步棋。 第18章   沈映回到东宫禀了话,沈晰一听就知道是老资历的侍卫们不愿领这差事就推给了他。但沈映到底是宗亲,再旁支论起来也还是沈晰的族弟,沈晰便也不想太为难他,便道:“这事晦气,你不必管了,明日孤令找人领这差事。”   沈映却不在意,笑说:“有什么晦气。臣又不是盗墓的,是去抓盗墓贼的。前朝皇帝在天有灵,也只有念着臣的好的,臣不怕。”   胆子这么大?   沈晰笑了声,接着却又意识到了些别的。   沈映背后还有个楚成。若他先前的推测没错,沈映十有八九是急着把楚成推出来的。   他不给沈映这机会,沈映还得另找别的法子。他倒犯不着为楚成着急,但一件事悬而未决,总归是个事。   沈晰便点了头:“那你去吧。这事,寻回赃物是次要的,首要的是抓着那些个盗墓贼。”   “臣明白。”沈映抱拳应下便从书房里告了退。沈晰见时辰已晚,懒得再往寝殿去,就直接睡在了书房。   书房里有一方窄榻。   ——他躺下的瞬间想到从楚怡口中听到的谣言,噗地笑出声。   对了,楚怡今日好像着人来禀了话,说想明天就搬到后宅去住。他当时忙着,只点头允了此事,也没顾上吩咐别的。   .   翌日清晨,楚怡早早地起了床,自己收拾停当了,便吩咐身边的两个宫女帮她收拾东西。   这两个宫女是太子放话册她做奉仪那天就到了她身边的,一个叫青玉、一个叫白玉。两个人都跟她年纪差不多大。近来她卧床养伤全靠她们照顾,如今能下床了,她就总想自己上手干活,弄得两个人跑来跑去地拦她。   “奉仪娘子,您放下!”   “您别动,奴婢来!”   ——整整一个上午,屋子里都是这种动静。临近晌午时,楚怡终于放弃了,蔫耷耷地歪回了床上。   青玉看她为此不乐,嗤地笑了声,上前劝她:“不用动手还不好?娘子怎么还不高兴了呢!您是贵人,日后这些活都吩咐下来就是了,您适应适应。”   “……”楚怡咂了咂嘴,知道青玉误会了。   青玉这是觉得她从前干活干惯了,所以现在闲不住,但其实并不是那样。   她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可懒了,洗碗靠洗碗机、洗衣服靠洗衣机、扫地靠自动吸尘器。穿越之后当相府千金时并不用她亲自干活,进东宫在北边那阵也没什么实差要干。   在太子跟前这两个月她倒是一直忙于端茶送水,可这点事能把她的懒癌治好?别闹了。   楚怡于是实实在在地开了口:“不用干活我觉得特别好,但是吧……”   她拖长语调卖关子,青玉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她说:“让你在床上趴大半个月你试试。”   ——她现在觉得但凡能让她活动,一切就都是美好的!别说收拾衣服了,让她练胸口碎大石她都愿意!   “……噗。”青玉喷笑了一声,又连忙刹住。   楚怡闲闲地摆摆手:“去吧去吧,辛苦你俩了,咱们尽快搬完,下午都好好歇歇。”   她的东西也不算太多,衣服首饰加一些日常所用的东西,收拾了一上午也差不多了。   于是用完了午膳,青玉就喊了几个宦官来帮忙,一道挪去了后头。   楚怡的新住处是张济才给安排的,叫绿意阁。这名字是有点说头的,因为前院里头种满了翠竹,放眼望去一片清凉的绿意。   绿意阁在东宫里不算太大,但和楚怡先前住的小院比当然还是大得多了。前院正对着的是正厅,正厅东侧是卧房,西侧是间小书房。   院子里有一圈回廊供人通行,除此之外,大片的翠竹间也留出了十字型的石子小路,小路通往院门和东西两边的厢房。   西边的两间厢房都是库房,东边有一间是给青玉白玉住的,另一间不知道有什么用却布置得很讲究。楚怡不解地问青玉,青玉跟她说:“来日您有了孕,临产的时候就挪过来,做完月子再挪回去,免得血气污了卧房。”   楚怡:“……”   有孕……   她又想到了侍寝的问题,翻着白眼打了个哆嗦。   后院一共有七八间屋子,目前都还空着。但青玉说不打紧,随着位份身高,身边的宫人会慢慢多起来的。宦官住在前面不太方便,到时候就会住到后头。另外若太子允许她单设小厨房,小厨房也会在后面。   陪着楚怡四处转悠了一圈之后,青玉白玉又忙活了一下午才把四下里收拾妥当。   待得用完了晚膳,楚怡大呼终于可以躺倒睡觉了,结果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后宅妃妾们来给她“道喜”了。   人来得很齐,除了太子妃和刚刚得罪过她的徐良娣以外,后宅里有一个算一个全来了。   楚怡这才把人认全,宝林一共有三位,有两位是当初和徐良娣进来的,一个黄氏、一个罗氏。   还有一个就是刚有孕晋封的云诗。   此外还有两位奉仪,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从北院一起出来的廖氏。   能选为东宫妃妾的,可见姿色都不会差,楚怡难得见到这么多漂亮小姐姐同聚一堂。但无奈,这“一堂”里剑拔弩张。   其中云诗自是向着她的,廖氏从前也被她护过,心在她这一边,奈何嘴巴笨,总是搭不上话。   黄宝林和罗宝林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罗宝林落座后第一句话就带着刺,抑扬顿挫地说:“唉,听闻妹妹晋封,我们早就想来看看妹妹。可妹妹一直住在前宅,守在太子殿下身边,不是我们能随意探望的地方。我们就只好等着,等着殿下舍得放妹妹过来了,再来看妹妹。”   听听,多酸?   楚怡并不善于说这样的酸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她,便只抿着笑喝了口茶。   大约是因为她笑着,罗宝林也没觉得太尴尬,顿了一顿,就又说:“日后都是自家姐妹,妹妹有空常去我那儿坐。咱一道说说话,凑个趣儿。”   黄宝林在此时恰到好处地接了口:“罗姐姐这话说的,楚妹妹新晋得宠,哪有空跟我们凑趣儿?人家必是要好好守着着绿意阁,随时等着太子殿下传召呢。”   听听,多酸!   刚把茶盏搁下的楚怡正想再端起来喝一口,黄宝林笑吟吟地目光先一步投了过来,显然在等她接招。   于是,黄宝林便见眼前的楚奉仪那双含笑的美眸抬了起来,水亮亮地望向她,恳切地说了四个字:“说得是啊。”   说、得、是、啊。   云诗和廖氏没忍住一声低低的扑哧,黄宝林脸都绿了。   这种明显带着醋味的话,在后宫里是比较敏感的。一般听了这种话的人,都得客客气气地或自谦或自嘲一番把对方哄舒服,免得结下更深的仇怨。   黄宝林怎么也没想到,今儿能碰上一个大大方方承认的!   她哑了半晌,才强笑了笑:“妹妹豁达……”   “倒不是豁达。”楚怡轻轻一笑,找到点说话的门道了,“受封的这些日子,我心里头怪不安生的。我没侍过寝,更没什么别的大功,平日里就是在殿下跟前端端茶研研墨,怎么就晋封了呢?”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分一毫都没从黄宝林面上移开。   直说到这儿,她才轻缓了口气,温和地垂下了眼眸:“所以,我挺想找个机会细问问殿下究竟为什么给我晋封的,姐姐能理解我的疑惑吧?”   黄宝林的脸更绿了,不止是她,连罗宝林的脸都绿了。   没侍过寝……?   她竟然没侍过寝?   竟有这样的事!那太子殿下怎的就给她晋封了呢?就凭她长得比旁人更好看?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冷了下去,楚怡喝着热茶,心底发出一声声:呵、呵、呵、呵。   她希望看她不顺眼的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意识到在她这里占不到口头便宜,然后该玩阴谋阳谋就玩阴谋阳谋。   ——反正就算她让她们占到了口头便宜,也并不意味着她们就不会玩阴谋阳谋啊。那她何必那么累呢,何必粉饰太平呢!   恰在气氛冷滞到极点的时候,守在外头的白玉进了屋来,一福身说:“娘子,张公公来了。”   张济才紧跟着就进了屋来,抬眼一瞧,赶忙躬身见礼:“各位娘子。”然后他便退开了半步,让跟在后头的四个宦官进了屋。   四个宦官抬了两只红漆大木箱,往地上一搁,就规规矩矩地退到了旁边。   张济才堆着笑道:“奉仪娘子,殿下知道您今儿搬过来,着意吩咐下奴置办了些您日常用得上的东西给您送来。”   他这般说着,退到一旁的宦官又上了前,将箱子打了开来。楚怡遥遥一瞧,就看见了整齐码放的布匹、用锦盒盛着的首饰,另还有几个盖着盖子的小箱子盛在里头,一时瞧不出是什么,不过估计是成套的茶具或者香炉一类的东西。   要搁在半个时辰前,楚怡准定不乐意收这些东西。因为太子对她越重视,就越说明太子想睡她。   但眼下,她眼瞧着黄宝林的脸绿成了绿宝林(……),觉得实在太可乐了。   她于是一边欣赏着黄宝林那张脸,一边懒懒地朝张济才开了口:“多谢公公了。我这儿倒不缺东西,只想问问,殿下什么时候过来?”   说罢,她便悠哉哉地品起了茶。   原本坐在廊下的沈晰:“?”   他疲于应付自己不喜欢的妃妾,见她这儿人多就不打算进去了,也没让白玉说他在这儿。   但她竟主动问了?   她想他了?   沈晰欣然,当即起身向屋中走去,张济才和白玉都赶忙退开,楚怡余光瞧见动静,抬头一看……   “噗——”茶水喷了一地。 第19章   一屋子美人婀娜下拜,刚刚呛了口水的楚怡深感自己此刻很是窘迫。   但比窘迫来得更猛烈的,是惊慌失措。   他听见了他听见了他听见了……   她最后跟张济才说的那句话,他一定听见了!   她脑子一团糟,自己不过拿个乔而已,怎么就拿到正主头顶儿上了?   然后,她就被这位“正主”一脸和善地扶了起来。   “都免了。”沈晰淡声道。   楚怡两只手都被他握在手里,下意识地想缩,又拼力克制着没缩。   而后她便感觉他温热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抚了抚,同时,他饶有兴味地问她:“你想孤了?”   楚怡:“……”   自己说过的话,哭着也得承认!   她强撑着微笑:“是,臣妾……有几日没见殿下了。”   沈晰欣然也微笑:“原本看你这里人多不想扰你,既如此,孤今晚在你这儿了。”   楚怡窒息:“……”   别啊……   另几人却很识趣,听言不论愿不愿意都一福身,麻利地告退了。   一直很怕太子的好闺蜜云诗走得尤其快,转眼间就只剩了楚怡一个,在屋里体验头皮发麻的感觉。   当然,她身体上的反应不止头皮发麻,脸也红透了。太子要留在这儿,她是明摆着要侍寝了啊!   果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但是能怎么办呢?   自己念叨来的太子,跪着也得伺候完!   楚怡无声地深呼吸,继续撑着笑:“那个……殿下,臣妾白日里忙着从前头搬回来,忙了一整日,先去沐浴更衣……”   沈晰点点头:“去吧,孤还有两本折子得看完,就在你这儿看了。”   说完,他就折进了正厅东侧的卧房。   楚怡则悲愤地走出了正厅,去了浴室。   这浴室说是“浴室”,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小房间,也在院子东侧,但论规格不能算个正经的厢房。浴室里有个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古代洗澡用的大木盆,还有衣橱、妆台和屏风,设施还算齐全。   楚怡去沐浴,青玉理所当然地要跟去侍奉,被楚怡反手阻在了门外:“衣服给我就行,你别进来!”   “?”青玉怔了怔,“那您更衣的时候……”   “我又不是个残废,我自己会穿。”楚怡说着从她手里将衣服抢走了,独自钻进浴室,紧紧闩上了门。   盆里的水是在妃妾们来“恭喜”她前备上的,这还也还热乎着,楚怡进去暖暖和和地一泡,确实解乏,舒服得她一时间脑子都空了。   但等到出水穿衣服的时候,该面对的事情就又涌进了脑海里。她床上中衣低头一瞧,顿时脸红心跳。   ——现下天热,中衣都做得轻薄。这么单穿着,看着,露点。   她于是缩到了屏风后,压着音喊外头的青玉:“青玉!你给我拿件心衣来!”   心衣是这个年代女孩子穿在中衣里的衣服,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内衣。但内衣嘛,夜里睡觉当然没人穿,青玉便很疑惑:“娘子,这会儿您还穿心衣啊?”   楚怡斩钉截铁:“穿!你快去!”   青玉便去了。卧房里,沈晰坐在罗汉床上读着折子,背后刚好是窗户,窗外几步远就是浴室的门。楚怡和青玉方才那几句窃窃私语声音倒真不大,但架不住他离得这样近,好巧不巧地全听见了。   他自顾自地笑了声,摇摇头,又安心下来继续看折子。   过了约莫一刻,楚怡磨磨蹭蹭地进来了。她一步都没敢在他面前停,直接钻进了遮着幔帐的床里。他抬眼去瞧,看见她迅速地缩进了被中,幔帐透出来的轮廓都能看出她把自己盖得很严实。   沈晰又笑了声,然后好不容易才重新定住心神,找到自己方才看的那一行。   床上,楚怡艰难地做着心理建设。   太子突然而然地要睡她,可她还偏没办法怪太子了,谁让她自己刚才嘴贱呢?   可是让她骗自己说她已经和太子情投意合了,那也是做不到的,骗自己哪有那么容易!   那、那她怎么接受接下来的事儿?难道……让她脑补自己在和别人约炮?以后她和太子就算是……算是炮友?   也好难啊!约炮这种事,她在现代都没体验过!第一回 约就约个太子,是不是也太霸气了一点!   但除此之外,她好像也想不到更好的自我安慰方式了。   她总得先在心理上把这个坎儿过去,一会儿才好把这一夜过去。   自己招惹来的侍寝,咬着牙也得睡完!   楚怡于是深呼吸,在心里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悠长的碎碎念:   我们是炮友、我们是炮友、我们是炮友……   我们只追求生理上的欢愉、最原始的享乐、最本能的刺激……   他爽我也爽,谁也不吃亏、不吃亏、不吃亏……   他长得也挺帅的,睡这么个帅气的小哥哥很值、很值、很值……   而且这是我的地盘,今儿个晚上严格来讲算我睡他、我睡他、我睡他……   她怀着祷告般郑重的心态默念着这些洗脑性太子,即将念到第二百八十遍的时候,太子看完了折子更完了衣,揭开幔帐躺了进来。   刹那间,楚怡还是浑身都绷紧了。白皙的脖颈上明显地绷出了一条青筋,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看。   沈晰盖好被后便也看向她,而后索性翻了个身,支着头好好地欣赏了起来。   她真的很美,美到带有一点点攻击性。她本人原也确是很有攻击性的,她叉腰骂云诗和周明的气势他可见识过。   但现在,这份攻击性全被紧张给搅没了。   沈晰忍不住地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这么害怕孤吗?”   “……没有。”楚怡强颜欢笑。   沈晰对她这副别扭的笑容未予置评,挑着眉头又看了她一会儿,躺了下去:“睡吧。”说完他就先一步安然闭了眼。   楚怡:“?!”   他这个“睡吧”……仿佛就是字面意思?   她深感意外,诧异得反过来盯住了他的脸。沈晰察觉到她的目光便又挣开了眼睛,然后便看到了她这一副见鬼般的神色。   他下意识地抬手擦了下脸,扫了眼手上见什么都没有,便问她:“怎么了?”   “……殿下。”楚怡怔怔地望着他,“您……今晚留在这儿……难道不是想跟臣妾……那什么……?”   她不懂了,这不是古代吗?太子临幸妃妾,竟然只是单纯地睡觉觉?   沈晰一瞬间也露出了满面的疑惑,他也不懂了:“你不是不愿意?”   他不想么?他当然想。他是因为不愿强人所难才不着急的啊!   但现下她竟主动问了?   “你若愿意……”他有点惊喜地伸手探向了她。   楚怡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臣妾就是随便问问!”   “……”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三秒,太子猛地别过头,朝着外侧一声喷笑。   那声喷笑又扩张起来,变得轻松爽朗。   楚怡呆滞地望着他,他笑够之后重新转过头来,往她面前凑了凑。   她往后缩了缩脖子。   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你怎么这么好玩。”他眼底满是甜滋滋的笑意。   真有那么一瞬,楚怡差点沉溺进那份甜滋滋里。她甚至危险地觉得,他大概是真有点喜欢她的,不止是图一时新鲜。   但下一秒她又冷静下来,心里大吼这种想法最可怕了!   ——多少宫斗小说里,嫔妃们的悲哀都始于这种想法!每个人都用这种想法麻醉自己,但其实这十有八九就是个错觉,这些男人就是在图一时新鲜!   相比之下,还是炮友心态来得安全。咱们各取所需但别走心,你以后另有新欢也跟我没关系。   楚怡在砰砰乱跳的少女心和极度冷静的现代人客观视角的双重搅扰下,羽睫轻颤着垂下了眼睛,小声地说:“睡吧……”   太子又笑了笑,再度闭上了眼睛。但他探入她被子里手没有拿出来,在她松开他后,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温热而有力,楚怡滞了一滞,没有挣扎,随他握着了。   她久伤初愈,身体还比较虚,又忙了整整一个白天,不过多时就睡得实在了。   沈晰在听到耳边的呼吸变得声声均匀之后,忍不住又睁开眼睛看了看她。   他脑海里鬼使神差地闪过一份惋惜——如果她父亲不是个奸臣就好了。   如果她父亲不是个奸臣,一年前就不会落罪,一年半前他要大婚的时候,父皇更不会忌惮她家里。   那她作为丞相之女,必定也在太子妃的待选之列。   如果她是他的太子妃,不说别的,至少在性子上,他觉得和她相处来得轻松愉快。   但是,唉……   沈晰摇了摇头。   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漫说太子妃,就是立她做侧妃都不行。侧妃有时也是要与太子妃一齐登堂入室的,宫奴出身的妾侍往上抬,不能抬到那么高。   他一壁这般慨叹着,一壁却又禁不住地希望她哥哥争气,能混出点名堂了。   若她哥能把那一身本事用在正地方上,她那没几天的宫奴经历便也算不了什么,不值得追究。   .   宫外,沈映府里,楚成一心二用,边歪在罗汉床的桌边看着本闲书,边听沈映说盗墓案的事。   沈映说完,他笑了声:“这有什么难?能买得起皇陵陪葬品的,普天之下也没几户人家。”   “是,追赃物是不难。”沈映紧锁着眉头,唉声叹气,“难的是抓到那些盗墓贼!他们敢干这个,必定早有准备,绝不会傻到将赃物直接脱手。七拐八拐的,上哪儿抓人去?”   楚成啧声,卷起手里的书伸过去,敲在了沈映脑袋上:“你是个傻子吗?”   “……”沈映早料到他又得嘲他,冷着脸看向窗外的夜色。   楚成笑了声:“去,你拿十两银子去。”   沈映不解地转回头:“要银子干什么?”   楚成说:“去给我做身像样的衣服。”   沈映更不解了:“做这么贵的衣服干什么!”   “别废话。”楚成又拿书敲他,“快去。” 第20章   人靠衣装马靠鞍。几日后楚成的衣服做好送上门一穿上,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就不一样了。   他本就生得潇洒俊逸,又因书读得多,颇有一股清高的气质。一袭灰白缎子的直裾穿在他身上破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女孩子们想象中的风流公子哥大抵就是他这般的模样。   楚成在镜子前好生照了照,觉得挺满意。转过身一瞧,却见沈映铁青着张脸坐在几步外。   十两银子的衣服实在是太贵了。这个数字,过寻常百姓家活个两三年,对他这样旁支的宗亲来说也是阖府大半个月的开支。   再说,他还欠着太子两万多两银子呢。   两万多两啊!自从背上这笔巨债之后,沈映真是感觉自己卖身给太子了,平日里一文钱都不敢瞎花。   楚成倒好,十两银子做一身衣服……   沈映不想计较钱,可也实在是肉疼。   楚成绷着脸看了他的神情半天,没绷住嗤笑了声:“别心疼了。你放心,我保准给你把这差事办漂亮。到时太子殿下给的赏银,怎么也不值十两。”   “唉——”沈映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做应答,楚成又笑:“这十两也记我账上,来日我还你。”   “……谁想跟你算这个了。”沈映被他说得过意不去起来,皱皱眉头,转身要走,楚成却笑说:“你还是算吧,我这还匀了二两出来给你买东西呢,你要是不记这账,便成了你自己买给自己了!”   沈映被他说得转过头,正要问买了什么,一方两个拳头大小的纸包迎面砸了过来。   沈映伸手接住,拿稳一瞧,纸包的捆绳下覆着张纸,上头写着八个大字:芝麻酥糖、花生酥糖。   ——什么糖能这么一小包就值二两银子?沈映感到被戏弄,也没道谢,冷哼一声便继续走了。楚成自顾自地复一声嗤笑,也懒得多做解释。   那糖是京里一家有名的南糖铺子做的,真值二两银子。楚家没倒的时候,家里常年备着这些东西。楚成对此不感兴趣,哪次回家也没专门吃过,但他妹妹楚怡喜欢。   唉,也不知楚怡现下怎么样了。   沈映说她现在在太子跟前,前阵子得了位份,这似乎是个好消息。   可宫里头的人那么多,太子的妃妾也有好几位了,一时的荣宠根本算不得什么。   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家里的地位不说至关重要,也总有一两成的影响。就拿太子的养母舒妃来说吧,这位压根就没真正得宠的时候,可凭着是先皇后的胞妹、太子的养母,也混成了宫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日子比那些风光一时的小嫔妃要舒坦多了。   至于楚怡……   现下能靠的只有他这个当哥哥的了。说起这个,楚成心里总有些自责。   他偶尔会想,若自己当时没站出来揭举父亲在科举之事上受贿舞弊,楚怡现在的情形会不会好上一点?   虽说理智而言,当时朝廷已查上楚家了,他站不站出来楚家都还是会走到这一步。但午夜梦回时,他还是总禁不住地这样自问。   不过好在,他总归还能努力帮她过得好一点儿。不止是她,还有仍在牢里的一个弟弟,流放出去的叔叔、婶婶和母亲。   从前的二十年里,他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心里潇洒得很,从不曾真正地顾过家。现如今,他虽仍是那么一副潇洒样子,但只要空闲下来、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全是家人。   .   东宫里,楚怡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发现自己与太子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相处模式。   ——太子每天中午来找她用膳!   太子每天晚上也去跟太子妃用膳,但这不一样,跟太子妃只吃个饭主要是因为太子妃有着孕不能行房。天天跑到她这里来吃就比较奇妙了——她这算是混成了太子的饭搭子?   而且这饭吃的也是很有趣了。宫里规矩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她一开始在太子面前十分小心,低眉顺眼地装着乖巧,可是吧,太子找着茬地跟她聊天。   在绿意阁习不习惯?缺什么不缺?平日里有没有觉得闷得慌?   这些话都是太子主动开口问的,太子问了她就得答。她一答吧……他还特别会聊天,总能把话题继续下去。   譬如他问她有没有觉得闷得慌的时候,她答说没有,上午去找云诗玩了。他紧接着就又会顺着找到新的话题,问她云诗的胎怎么样?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你看她情绪如何?   楚怡不得不再一一作答,答完她想了想,又小心地道了句:“殿下不如自己去看看?”   她一说完,太子就笑了。给她夹了一块她很喜欢但吃了三筷子就不敢再动的宫保虾球,问她:“你看云氏想见孤么?”   “……”正为可以多吃一块宫保虾球而高兴的楚怡一噎,窘迫地低下了头去。   云诗确实不想见他。不是那种厌恶性质的不想见,就是害怕。   这几天他都没去看过云诗,只时常让人赏些东西过去,云诗就欢天喜地的。可有一天张济才说他晚上过去看看她,云诗的笑脸一下就僵住了。还多亏张济才反应快,递了个台阶给云诗,道:“娘子若觉得精神不济,那也就算了,殿下说以娘子的胎为重。”   云诗立刻顺着台阶下,笑吟吟地说啊我今儿个确实疲乏得很,就别让殿下过来了,改日我精神好了再侍奉殿下。   ——这一切,张济才显然都告诉太子了。   楚怡边吃着酸酸甜甜的虾球边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不由得有点为云诗担忧。等吃完了这一口,她便偷眼打量起了太子的神色,他侧过脸来一看她,她就开了口:“……殿下。”她轻言细语,“殿下别生气,云诗就是一贯胆子小,没别的意思。您要是过去看看,她肯定还是高……”   “兴”字刚初吐了个音,他忽地抄起了双干净的筷子,一下子敲在了她额头上:“你净操闲心!”   楚怡不敢说话了,他把那双筷子丢下,贴心地又给她添了个宫保虾球,嗤笑着摇头感慨:“你为旁人操起心来倒想得周全!怎么不想想你自己,万一孤哪天不想等你了,把你忘了,你怎么办?”   云诗都是宝林了,她还是末等的奉仪。云诗肚子里还有了个孩子,她连侍寝都没有过——她怎么就还能反过来替云诗操心呢?   楚怡自知他指的是什么,盯着筷子间虾球沉默了一会儿,实在地呢喃道:“那就算……就算臣妾好好地侍奉过殿下了,殿下想忘了臣妾,不还是该忘就忘么?”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从历史到小说,多少嫔妃都是被睡完就忘啊?据说连卫子夫都曾差点被放出宫去。   说什么侍过寝就有保障了,那就是一碗连基础逻辑都不成立的心灵鸡汤。   沈晰听得一怔——她竟然这样看他?一瞬间他恼意上窜,可看着她的脸,那股火气又实在发不出来。   楚怡在觉出周围的安静后看向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大实话说得不合适,而后又从旁边宦官发白的脸色中看出——她这会儿该跪下谢罪了!   她于是赶忙起身要跪,但膝头刚一弯,他的手扶了过来。   他奇怪地比她更加局促:“没事没事。”她迟疑着坐回去,他咳了声,又说,“你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   “?”楚怡有点惊了。   这个人脾气怎么这么好?   她刚才的那句话,说好听点叫阐述客观事实,说难听点就是在说他朝三暮四。   她犹疑不定地看他,而他在说完那一句话后进闭上了嘴,薄唇紧抿着,面色看上去有点发青。   沈晰心里被自己搞毛了——他刚才说了什么啊?   她说得哪有道理?他才不是那种人!   可他就是鬼使神差地顺着她的话说了。在察觉到她要跪地谢罪的那一刹间,他感到无比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他身上不该出现,他是太子,每日跪他的人多了去了。以她的身份,跪在他面前更不稀奇。   可他好像就是下意识里不想看到,不由自主地拦了她。   拦完又哄完,沈晰自己也觉得有点别扭。盯着碟子里一只没吃完的蛋饺缓了好几口气,他问她:“吃饱了么?”   “……吃饱了。”楚怡道。   他点点头:“出去走走?孤晨起时看见池塘里的荷花开了,挺好看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事实上,晨起路过池塘看见那几朵荷花时,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她罗汉床的榻桌上有一只白玉瓶,插几朵粉嫩娇艳的荷花肯定好看!   他还有一茬没一茬地设想过怎么邀她去一道赏荷花来着,但到了面前,话偏就这样生硬起来。   他从来没正经思量过如何讨女孩子欢心,现下他也懊恼于自己的不擅长。   好在楚怡和和气气地答应了。二人便一道出了绿意阁的门,东宫的花园离这里不算太远,沿着小道转过两道弯就到了。   沈晰一路上的心跳都很乱。他接触的女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可还真头一回体验这样的紧张。   楚怡比他轻松自在多了,余光扫见池塘渐近,她一抬眼,转而便是一笑,爽快地赞说:“哎,是好看!”   “没有你好看。”太子脱口而出,说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在她面红耳赤地看向他的时候,他也触电般地回了神,猛然别过头盯向旁边的一株月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楚怡脸红心跳地瞅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忽地在甜津津的味道中犯了坏,故意绕到了他面前,绷着脸掷地有声地告诉他,“臣妾听见了!”就像只突然冲到人面前奶声奶气叫板的小狼崽。   果然,他一下子羞赧得更厉害了,盯在那株月季上的视线一下子抽离,转而死死盯住了地面。   要不是池塘离得还有几步远,她怀疑他能一头扎进去躲他。   她突然觉得他还怪可爱的! 第21章   沈晰自顾自地局促了好半晌才缓过劲儿,强板住脸,硬做了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听见就听见了,你长得好不好看,你自己还不清楚?”   “嘁。”楚怡嗤笑,“臣妾当然知道自己好看!但自己心里清楚和有旁人夸,能一样吗?”   “……”沈晰越说越觉得窘迫,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冷着脸瞧瞧池里的那几朵荷花,吩咐身边的宦官,“去摘两朵,拿回去给奉仪插瓶。”   “哎?”楚怡一怔,想说“算了吧”但又理智地噎住了,就遥遥地嘱咐已走到池边去够荷花的宦官说,“两朵就行了,别摘多了!”   沈晰蹙了下眉头。   宫女们在皇子面前变着法地彰显自己心善的小伎俩他也见过。去年大哥看上了个皇贵妃身边的宫女,皇贵妃这个做生母的自也不觉得儿子喜欢上自己身边的人是什么大事,也就由着他们在宫里接近。有一回在御花园,沈晰遥遥地听见大哥说新开的桃花好看,让人折几支回去给那宫女插瓶,那宫女却不忍心,接着就是一通万物皆有灵之类的大道理。   沈晰远远听着就嗤之以鼻,觉得太假了。   这个说法本身是没问题,但平日里鸡鸭鱼肉她都照常吃,大哥还随口说过她爱吃偏甜口的火腿。折个园子里的花倒想着万物皆有灵了?说给谁听呢?   也就大哥吃那一套。   那事让沈晰好笑和很久,眼下见楚怡反应类似,他便又想了起来。他于是沉了沉,状似随意道:“你不喜欢荷花?”   “?没有,臣妾喜欢。”楚怡的目光全落在正被掐下来的荷花身上,“可摘回去养几天就谢了,不如出来看。再说,如今这花刚开,还没长熟呢,摘回去谢了便谢了,莲子也没法吃。种在池子里让它慢慢长,日后花凋了还可以吃莲子。”   沈晰:“……”   楚怡就听耳边突然而然地一声喷笑,转过头去,却不懂他在笑什么。   这事哪有这么好笑!   她知道古人赏花讲究个雅致,但是她想吃莲子不是也很正常?享受美食不也是古人雅致范围内的一种?从苏东坡到李渔,那都是吃得雅吃得讲究的。   在那些个大诗人眼里,花也能吃、叶也能煮,她就想吃个莲子,有什么不对!   沈晰察觉到她的一脸费解,终于勉强忍住了笑,伸手搂了搂她,心道怪他想太多!   楚怡却被他一搂就僵了,她还不适应跟他亲密相处,这样的动作弄得她脸红心跳。   很快,沈晰注意到了她的不自在,眉心微微一跳,反倒凑得更近了,薄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啜。   “……”楚怡低着头,在小鹿乱撞的心跳中,心慌意乱地感觉自己在迅速沦陷。   她的脑子似乎是理智的,她知道喜欢他不是个好事。无数宫斗类的作品告诉我们,在九重宫阙里,谁对皇帝皇子动真心谁死得惨。   可是,她真的好喜欢这种相处的感觉!   在穿越之前她都没正经恋爱过。上中时她是个典型的乖乖女,老师家长说不让早恋,她就心如止水。上了大学,她们专业男女比例1:9,她倒是想恋爱了,可是没有人啊!   所以这种春心萌动感,楚怡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偏偏他还个高脸好连声音都动听,如果这样的画面出现在二十一世纪,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和他陷入爱情。   但现在……不行啊!   楚怡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行啊!同时,后背又一阵阵发着酥。   他的薄唇又在她额上点了一下,轻而缓地在她心头注入了一缕温柔的触感。   而后他笑了声,侧首跟张济才说:“你好生盯着,等什么时候莲蓬长熟了,就摘下来给绿意阁送去,别让旁人抢了吃。”   最后一句里带了几许若有似无的调笑意味,楚怡脸上再度一热,偷偷地瞪他,倒正好跟他的视线碰上。   他摒住笑,揽在她肩头的手挪到她腕上,跟她说:“走,孤去书房看书,你陪孤待一会儿,好不好?”   他说得似乎很小心,楚怡在短暂的犹豫后点了头,便跟着他去了。   .   宫外,沈府。楚成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忙于拜访自己的旧友。这些旧友大多是他读书时认识的,他避开了家中在朝为官的那部分,专挑家底殷实名声在外的书香世家,这些人家不似官宦之家有那么多权衡顾虑,又多几分文人傲骨,即便楚家落罪也愿意跟他为友。   楚成对他们也同样算是真心相待的。若是只是为了利用,他想用那些官宦人家的朋友也总能找到法子,没那么做就是为了怕给朋友惹麻烦。   但他这回也确实是有求于人,去每一户求的还都是同一桩事——让他们在京城名流间散播消息,就说有个行事低调但腰缠万贯的商人对京郊失窃的那批陪葬品兴趣颇浓,愿以三倍价格购买。   沈映听说这件事后很不高兴,尤其是在听闻楚成跟这帮朋友借了一笔巨款打算真买陪葬品之后,他吼得撕心裂肺:“这什么时候能还清啊!!!”   楚成很冷静:“放心,这是给朝廷办案,这笔钱来日自然有人补给你。”   沈映又吼:“可是买陪葬品没用啊!人家肯定不会傻到亲自卖给你,拐两道弯到了你这儿,你一买倒把这线切断了,我可怎么查啊!!!”   楚成锁眉,无奈地瞅了他半晌,说出的又是那句:“你是傻子吗?”   沈映:“……”   “我敢这么办,自是有法子把人给你逼出来,你只等着到时出面抓人便可。你当我这么多年在京中的名声是假的吗?”   “……”沈映哑哑然。他倒是还想吼,可楚成这副淡泊又胸有成竹的样子气势太足了,他憋了半天,吼不出来。   楚成轻然笑笑,把那一摞借来的银票塞给了他:“去钱庄,把票子都给我换成金银锭,尽量换金的。然后你去一趟城东的千膳楼,跟老板说我们包一天一夜。今天晚上,你连夜把钱先运过去,找几个可靠的兄弟看好了,我明天晚上过去。”   “包千膳楼一天要好几百两啊!!!”沈映再一次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   楚成锁眉:“你是掉钱眼里了吗?”   “几百两啊!!!”沈映强调着这个数目,楚成不耐,抬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快去,我保证一分钱的债也不让你多背!”   沈映吃痛,猛然挣开,磨着牙愤愤然瞪了楚成半晌,还是只好照办。   ——谁让他自己没什么进展呢?他用的是老法子,用悬赏来等知情人提供线索,但前朝帝陵远在郊外,附近就那么几个村子,人烟稀少,贼人又是夜晚作案,等知情人真是在拼运气。   .   东宫,沈晰在次日临近晌午时听说了沈映的禀奏,道楚成打算今晚“初会盗墓贼”。   沈映说这话的时候拳头都不知不觉地钻紧了,不看都知道手心里必定全是汗。沈晰倒也能想到为什么,楚成为这事筹了几十万两银子,比沈映在他这儿欠的巨债多十几倍,沈映当然打从心底虚的慌。   沈晰心里头想笑,心道你跟这样一个人名满天下的能人混日子,会碰上什么出人意料的奇诡法子你事先没点准备么?   但他也没有必要宽慰沈映,便只平心静气道:“钱的事,你不必太紧张。你是为朝廷办差,差事办好了,这钱朝廷自会贴给你。”   “……”沈映心乱如麻,迟疑了片刻,小声问,“那若没办好……”   “没办好,这钱朝廷自然不认。”沈晰淡然而笑,“孤可事先跟你说过,追回赃物是次要的,抓到盗墓贼才行。你若单是把赃物给孤买回来,孤最多按市价把钱给你贴上。”   沈映欲哭无泪。   这些他当然心里有数,正因为有数,看到楚成筹借的巨款时他才那么崩溃。   沈晰只作瞧不见他的这份崩溃,摆摆手让沈映告退。等到沈映退出屋外,沈晰怔了一怔,兀自嗤笑着,暗嘲自己怕不是疯魔了。   听完沈映的,他脑子里竟下意识地在想一会儿可以把这件事说给楚怡听。   这是种什么心情呢?他好像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寻找可以让他同她多说几句话的话题,大大小小的趣事,他总是一下子就想到她了。   这件事又不算什么正经的政事,说给她听也不打紧。正好也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沈晰便起身出了屋,往后头的绿意阁去了。   他到后宅的大部分宫室,都得经过后宅中央的那片花园。妃妾们互相走动,许多时候也都要途经次数。   太子妃赵瑾月闲来无事,便到亭子里坐了坐,这会儿刚要回宜春殿用膳。目光穿过浓密的枝叶看见太子穿过前宅后院间的月门,她足下定了定:“我去见个礼。”   与此同时,楚怡刚从云诗的住处出来,正往绿意阁走,恰走在花丛间的石子路上。   她爱穿颜色鲜亮的衣服,步子也总很轻快,沈晰一抬眼便看见她了,远远地笑起来:“楚怡!”   楚怡听到这个声音不自觉地唇角上扬,循声望去,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迎了。   但没走几步,余光中睃见的身影令她猛然停脚。   她下意识地屏息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是几株桃树。适逢盛夏,桃叶浓绿茂盛,但视线穿过枝叶,她仍能看到一个人定立在那里,遥遥地望着她和太子,正为难于上不上前。 第22章   楚怡顿时觉得眼前的空气里涌起了一阵尴尬,太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也很快看清了太子妃的身影。   太子妃到底是上了前,楚怡向她深福下去,她朝太子屈了屈膝。   太子虚扶了她一把,她又转过头来朝楚怡笑笑:“妹妹不必多礼。”   楚怡站起身,觉得气氛别扭得不得了。虽则客观而言在封建制度包办婚姻的背景下,她和太子妃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的人,并不存在谁是谁的小三,但她毕竟是在二十一世纪长大的,平日里不碰面她可以不想,现在碰了面,她就下意识里有了一股森森的自己犯了错的感觉。   楚怡于是一秒钟都不想在这种氛围里多待,朝二人又福了福,道:“臣妾先告退了。”   沈晰点点头,没有拦她。妻妾之争他心里有些数,若现在不顾忌太子妃的想法只顾着对楚怡热情,那是给她惹事。   却是太子妃开了口:“楚妹妹留步。”   楚怡一愣,赵瑾月抿着笑看向太子:“臣妾知道,殿下近来都是去楚妹妹那里用午膳。今儿个偶然在这儿碰见,臣妾只是过来见个礼而已,也没什么旁的事情,不打扰殿下和妹妹。”   她说着便朝太子欠了欠身,转身欲走。楚怡别扭得头皮都麻了,目光紧盯着太子的鞋,内心疯狂OS:你可别听她的……   太子也很上道,旋即追了太子妃两步,握住她的胳膊说:“孤送你回去吧。”   接着,饶是楚怡一时只能看见他们的侧身,都明显地瞧出了太子妃被太子扶着的胳膊挣了一下:“别了。”她款款笑道,“臣妾月份大了,胃口不大好。外头暑气又重,回去总要歇上一会儿才有心思用膳,殿下还是去楚妹妹那里用膳方便些,免得耽误事。”   她这一番劝说,劝得十分恳切。在旁边扶着她的白蕊心知她再恳切也是口是心非,听得一阵眼晕。   何必呢,由着太子跟您回宜春殿又怎样?您是正妻啊!   沈晰耐心地笑笑:“不碍的,你胃口不济孤也先送你回去再说。”   太子妃略有踌躇,但终是点了头。楚怡无声地松了口气,等她们走远一些后,就和青玉一道回绿意阁了。   她一路都很轻松,到屋里坐下的时候,她才注意到青玉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怎么了?”楚怡问她,青玉一边给她奉茶一边避她的目光:“娘子别生气,殿下心里还是念着娘子的。但太子妃是正妃,又有着身孕,所以……”   “噗。”楚怡笑出声,幸好还没喝茶,不然非呛着不可。   刚才的氛围是很令人不适,但当太子和太子妃一道去宜春殿之后,她心里的想法其实是——还好,谢天谢地,太子跟着太子妃走了!   她一度以为自己要陷入狗血的妻妾撕逼之中,那种剧情她可真不喜欢!   而且从良心上,她也不太过得去。   她对这个时代的制度是门儿清了,但在理论知识上明白和从心理上接受适应还不是一回事。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她都还难以认为自己跟太子妃争宠没问题——她确实不至于非得按现代三观把自己脑补成第三者,可她不能忽视的是,太子妃有着身孕。   孕中容易多思、容易抑郁,抑郁症严重了能闹出人命,她没法理直气壮让太子妃因为她的缘故陷入这些痛苦之中。   常言说得好——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如果他们之间要有一个人过得压力比较大,那她宁可这个人是让她春心萌动的太子——谁让他娶这么多的?他享受着男权社会带来的福利,这种压力自然也该让他担。   不过她的这些想法如果跟青玉说,青玉多半挺费解的。尤其最后一句,青玉听了估计要被她吓跪下。   楚怡慢慢发觉了,这里真的很“夫为妻纲”,不论是太子妃、徐良娣还是云诗其实都在体现这一点。   太子妃从骨子里温良贤淑,宽容大度得就像没有个人感情;徐良娣彻头彻尾的熟谙阶级和权力的影响,对她能使劲踩,被太子发落了又一声都不敢吭;云诗先前一直是宫奴,身份低微,现在便对太子这个手握权力的人惧怕至极——这三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其实都是大环境潜移默化的残酷结果。   在她们每个人眼里,作为夫君的太子都是不能招惹的、是要小心伺候的,是她们的天。   这让她觉得心里闷闷的。   她喜欢和太子相处的感觉,喜欢那种满心都是粉红泡泡的甜蜜,但她真的很怕陷入无休无止的斗争,更怕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变成她们的样子。   ——她们三个人截然不同,但她不想成为任何一个。   相较于让她做出这样的改变,接受太子的朝三暮四好像都容易多了。他朝三暮四,她就算意难平也只是会埋怨他而已,不会在迟暮之年回顾往昔时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不值当。   楚怡被这些思量搅得心里头乱糟糟,用膳用得也心不在焉。余光忽而瞥见有人进屋,她抬头一看,是太子进来了。   他竟然还真的又过来了?   楚怡怔了怔,离座一福,接着便奇怪道:“殿下没同太子妃殿下一起用膳?”   太子妃刚才是推辞了,可那应该只是句客气吧!或者,就算方才是认真的,那他过去都过去了,太子妃还真让他饿着又出来?   中国人的老话儿不是讲“来都来了”吗?   沈晰哑然笑笑,疲惫地一喟:“用膳吧。”   “……”楚怡犹疑不定地坐下,被他这副神情搞得特别想问:您该不会是被太子妃给轰出来的吧?   然后她边腹诽边盛了碗汤给他,沈晰明显心情不大好,连瓷匙都懒得用,端起来草草地喝了口。   “殿下怎么了?”她到底还是禁不住好奇,委婉地问了。   “没事。”沈晰摇摇头。   他心里因为太子妃而觉得窝火,但没法跟她说。在妾室面前说正妻的不是,实在不像样子。   .   宫外,千膳楼。   这家百年老店是前朝御厨开起来的,打从开业那天起就不一般。百年以来,但凡能把整个楼包下来的人都是贵人,事也都是大事,比如达官显贵的大婚、大寿,再比如孩子的满月酒、百日宴。   是以千膳楼每每一贴出“某月某日暂不迎散客”的通告,人们就都会知道京里有大喜事了。寻常百姓和这些喜事沾不上边,但谁不乐意看个热闹?每次消息都传得很快。   这次传得依旧很快,只不过细节上有些不同——人人都小声议论说,“这次千膳楼的事有点怪啊”!   确实是怪,怪在两点。   其一,是千膳楼是从昨晚突然被包下来的,暮色四合时匆匆贴出的告示说次日不迎散客。千膳楼素来不爱接这样的急客,因为告示贴得太晚可能会让旁的食客白跑一趟,容易招骂。非要这样包下全楼的,按规矩就得花双倍的加钱。   ——人们便都在说,这是哪家这么钱多烧的,一时兴起来包千膳楼?   其二,是这里打从被包下来后,一直悄无声息,连个来楼内布置一二的家丁仆役都没有。这样看起来,既不是婚宴寿宴也不像满月酒百日宴啊——这些个宴席,哪个不得贴贴喜字挂挂吉祥结?满目大红才够热闹嘛!   ——人们便又都在说,这是哪家这么闲的,包下全楼难不成只为解个馋?   在他们的议论中,千膳楼又大门紧闭地空置了一天。直至夕阳西斜,一顶青色缎面马车终于停在了楼门口,周围的商铺里当即便有很多伙计顾客出来一贯究竟。   却见那车帘揭开,一位公子以折扇遮着面,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店小二迎到楼中去了。   谁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隐约可判断出的,只是那公子身姿挺拔、衣着不凡,显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楚成径直上了二楼,小二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把这位贵客请进了他点名要用的雅间。   楚成在主位坐下,小二在旁躬着身子询问:“公子,您要的菜已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上?”   楚成颔了颔首,吐了两个字:“不急。”   能在这种地方留住的小二也是人精,见这位客人不爱说话,就识趣地先退到了外头。说来这位贵客也真是神秘,他昨天着人来说要包下整个千膳楼,但掌柜的询问他总共来几个人,他道随缘;掌柜的为了备菜方便,询问人几时能到齐,他还说随缘。   这小二虽是个人精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客——请客吃饭来几个人,怎么还能自己心里没数呢?   但楚成心里是真没数,不仅对人数没数,他连来的人是男的女的、圆的扁的都不清楚。   他只是叫自己那帮朋友放出了风声,说那位对陪葬品感兴趣的巨贾包了千膳楼设宴,若谁愿意同他谈这笔生意,到了时辰赴约去即刻。   过了约莫一刻,人来了。   楚成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吵闹声,便推门而出。站在楼梯边往下一看,进来的几个人如他所料都是五大三粗的模样,不是什么读过书的人。   几个店里的伙计正拦着他们不许他们进,他们嚷嚷着说自己是来谈生意的,价值千金的生意。   楚成笑了声,朗然开口:“这是我的贵客,让他们进来。”   几个伙计都是一愣,锁着眉打量打量几人,又瞧瞧楼梯上玉树临风的那位,神色复杂地放了来者进去。   回到雅间,楚成还是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主位,和气地伸手一引:“诸位坐。”   .   沈府。   沈映打从楚成离府时就在前院转悠了起来,从夕阳西斜转悠到天色全黑。   在他转悠得开始打哈欠的时候,楚成可算回来了。沈映立即迎上前去:“怎么样!”   “嗤。”楚成睃着他笑了声,自顾自地往里去。   他背后,几个侍卫抬着一只大木箱跟着进了院。这几人都是沈映在东宫侍卫里的弟兄,进了院就踢了踢箱子,不无悲悯地跟沈映说:“这箱子啊……轻了不少。”   这箱子里装的是钱,满满一箱金锭银锭。为了这个,他们兄弟几人在千膳楼里守了一天一夜,直至楚成到场。   几人都知道沈映的家底不厚,这一箱子钱没准儿就是沈映的全部家当了。可事实还更夸张些——沈映的全部家当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这箱子钱是楚成借的。   是以沈映听他们这么一说,立刻打开了箱子。看到箱子里空了一大块的刹那,他差点昏过去。   “哎兄弟!”一个侍卫赶紧扶住他,沈映强撑着摆摆手:“没事……多谢你们,这两天辛苦了!”说着从箱子里拿了一锭二两的银子出来要塞给他,“这个算我请你们喝酒……”   “得了吧。”那侍卫推了没收。他们一干侍卫都知道这个新来的欠了太子殿下一笔巨债,收他的钱他们亏心。   几人便转脸就走了,沈映怔在箱子前缓了好一会儿神,终于沉下气来,咆哮着往后面杀:“楚成!!!”   “你给我出来!!!”楚成在卧房里喝着茶,听到这炸雷般的一句,好笑地把茶盏放下了。   沈映很快冲到了他面前:“你怎么回事啊!里面的钱呢?!”   “付订金了。”楚成平淡道。   沈映这次真的差点晕过去,气血冲脑的感觉令他懵了半晌,才又说:“给盗墓贼吗?”   “对啊。”楚成理所当然的点头。不过看着沈映这副快急死的样子,他不忍心再继续气他了。   他悠然坐到椅子上:“我跟他们说我虽愿意以两倍价格收购那些东西,但也怕被骗,必须让当日盗墓之人亲自来见我,我聊得觉得可信了才会给钱——这个要求,他们是能意识到风险的,我若不做足诚意让他们安下心,他们不会轻易答应。”   “那若他们拿了钱跑了呢?!”沈映嘶哑地怒吼。   楚成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放在了桌上:“他们更怕我跑了,你看看这是什么。”   沈映强自静神,走上前打开盒子一瞧,吸冷气吸得差点没背过气去:“翡翠的吗?!”   楚成点点头:“是。”   成年男子掌心大的一块碧绿翡翠,雕成了盘龙的样子。虽然在地里埋的年月久了缺乏人气滋养看起来并不好看,但依旧价值连城。   “箱子里的三千两黄金,一两没动。我给了他们三千两银子,他们便给了我这个以表诚意。”楚成风轻云淡道。   三千两银子?   沈映锁眉端详着那块翡翠:“他们是不是亏了?”   楚成点头:“是,所以我说他们更怕我跑了,生怕留不住我,宁可先吃点小亏也要赚这笔钱。”   他之前就猜到了,这帮人应该身份地位都不高,是为钱所惑才去做了这样的事。   所以这件事其实很容易查,那些宝贝不能直接当钱花,不能脱手就是废物;要脱手还得赶紧,因为一旦被官府查到踪迹,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他们急于脱手,很容易就能被引出来。有人愿意出两倍的价格,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天降横财。   至于包下千膳楼还有带着这么多钱去见他们,都不过是为了放松他们的警惕心。他们原本大约也会担心官府用这样的法子请君入瓮,但楚成把戏做到这个地步,看上去也太诚恳了。而且他的风姿放在那里,看上去更像个不吝钱财的大家公子,不像阴险狡诈的官差。   露面的这几个被他诱惑住了,回去之后就会诱惑背后的盗墓贼。亲友间的游说碍于情面和信任往往最难抵挡,从这几个人在他面前表露出那份患得患失开始,他就已然胜了一大半了。   沈映发白的面色缓和下来,楚成淡瞧着他,悠哉抿了口茶:“这个你明天可以先拿去给太子,跟他说花了五千两银子。三千拿来给我还债,余下两千你留着自己还他的债。”   “?!”沈映惊了,“你要我坑太子的钱?”   楚成恨铁不成钢的皱皱眉头:“这东西市价值五千两。”   “哦……”沈映服气了。里外里算下来,楚成这一趟除了在千膳楼是真花了钱,别处只赚不亏。   “那他们答应要见你了吗?”松气之余,沈映到底没忘了再追问一下。   楚成淡声道:“他们说要回去商量商量。”   沈映:“那……”   “我自不会由着他们多思量。我跟他们说了,若他们愿意卖,三日之后我还在千膳楼等着。若他们不来,我便就此离京了,日后他们也找不着我。”   “这个我懂,这叫欲擒故纵!”沈映终于舒爽地笑出来。   楚成也笑了声:“不,这叫人心。”   他玩的从来都是人心,在盗墓贼那里是,在太子那里也是。 第23章   翌日一早,沈映照例去东宫当差。等太子从早朝上回来,他便进了书房,把那块翡翠盛了上去。   沈晰一瞧那翡翠虽通透却丝毫不温润,便猜到了出处:“失窃的陪葬品?”   “是。”沈映揖道,“臣将那些人引出来了,但还不是真正的盗墓贼,是来帮他们脱手宝物的人。臣怕他们跑了,便付了一笔订金,他们却也怕臣跑了,就给了臣这个以表诚意。”   太子短促地笑了声:“你倒有胆识。可孤说过了,光是追回东西不行,你得把盗墓贼抓到。”   “殿下放心!”沈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臣已安排好了,必能将那几个贼人捉拿归案。”   沈晰点了点头,没多说话,正要让沈映告退,沈映又说:“不过……殿下。”   沈晰抬眸:“你说。”   沈映为接下来的话而有些心虚,便低了头:“殿下能否……能否把定金先贴给臣,臣家里实在不宽裕,这定金是借了债付的。”   “哦,应该的。”太子一哂,“你花了多少钱?”   沈映紧盯着地面:“五千两银子。”   沈晰眉头微挑,复又扫了眼那块翡翠。   若论市价,倒确实是值五千两银子。经手把玩一阵子,用人气儿滋养得好看了,价格还能再高几成。   不过……   他又摇了摇头,姑且按下了疑虑未提,点了点头:“这钱是该由朝廷来补,我会交代给户部,你过两日去领钱便是。”   “谢殿下!”见这事儿真成了,沈映心弦骤然松下,匆匆向太子一揖便告了退。   他离了书房,沈晰复又端详着那块玉,便将盒子盖了起来。交由张济才妥善收着,好等结案时送回陵里去。   而后他照例读起了书,把太傅布置的文章写了。又看了两本东宫官呈来的折子,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他最近都是去跟楚怡一同用午膳的,张济才近两日已经不再询问他去哪里用,只上前小心的提醒说该用膳了。   太子却沉了一沉,沉吟之后,吩咐说:“传膳吧。”   张济才一怔,犹豫着想问一下,但他已继续读起了手里的折子。   沈晰心里闷得慌,因为自昨日从宜春殿回到绿意阁用膳开始,他就感觉楚怡不冷不热的。   倒说不上是有意疏远他,只是他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好像不太一样了。是为什么他又不太摸得着头脑——若说是因为他昨日回宜春殿了一趟,他觉得应该不至于啊?一来他每日去与太子妃一道用晚膳的事楚怡都清楚,昨日送太子妃回去一趟算什么?   二来,在他看来楚怡虽然脾气冲性子直,但并不是笨人。昨天那样的情境,他若不理会太子妃直接与她走了,不是更给她惹事么?   他想不明白原因,便觉得先不去好了。他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对任何人都一样。   没错,他是太子、是后宅妃妾们的夫君,但若她们不待见他,他觉得也不必让她们强颜欢笑。   他可以等楚怡缓过来再去见她,到时再好好问问那天到底怎么了便是。   但是吧……   他心里又患得患失的。   午膳眨眼间布好了,在外屋摆了慢慢的一桌子。张济才上前来请太子,太子一语不发地起身走过去。   到了桌前,他却忽地脚下一转,又朝外走了:“撤下去你们分了吧,孤去看看楚奉仪。”   “……”张济才好悬没反应过来,待得回过神,一时也没顾上交待手下撤膳,便直接追太子去了。   沈晰一路绷着张脸,脚下走得风风火火,好像是怕自己随时会改主意,所以用这种法子逼着自己赶紧过去似的。   ——刚才也就是那么一闪念之间,他觉得自己得现下就去问个明白!   楚怡不是有话爱憋着的人,有什么情绪她都写在脸上。昨天突然情绪不对劲又不像从前那样发火了,万一是有什么大事呢?   他觉得他该等她缓过来,但万一她缓不过来呢?   他便这样一路杀到了绿意阁,一路上许多经过的宫人都觉出了不对劲,跪地见礼时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等进了绿意阁的院门,守在堂屋的白玉看见他立刻往外迎来,离得几步远时也觉出了一样:“……殿下万安。”白玉问安时明显悬着口气儿。   沈晰顾不上理她,径直进了堂屋。他这般风风火火,步子比平日重了不少,堂屋半开半闭的门被他一推又撞出了一声不客气的咣响。楚怡在卧房里听见动静觉得奇怪,但屏风挡在门前她又瞧不见外头,就直接走出来查看。   两个人目光一触,楚怡一懵:“殿下?”   怎么了这是?   她迟疑着打量他,余光同时注意到了屋外白玉紧张的面色。但还没来得及问,他先开口了:“楚怡,你怎么了?”   “?”   她好生愣了一下:“臣妾……没怎么啊?”   吃得饱睡得好,没病没灾也不是姨妈期,他这个问题打哪儿来的?   沈晰打量着她,定了口气:“你昨天怎么了?”   “?”楚怡又是一怔,心说昨天我也没什么事啊?太子信手打帘走进了卧房。   她赶紧跟进去,他带着三分郁色坐在了罗汉床上,又瞧瞧她,说:“你坐。”   楚怡诚惶诚恐地坐下了,他长缓了口气:“昨天孤从宜春殿回来,你就一直不冷不热的是怎么了?孤思来想去,还是得直接问你。”   楚怡哑了哑,心道我什么时候不冷不热的了?她觉得她对他挺正常的啊,虽然她当时沉浸在复杂的心理斗争中,但她清楚那些斗争准不能跟他说,所以有意在他面前显得正常来着。   还是让他看出来了?   她沉吟了一下,诚恳地觉得那也有可能——她对自己的演技是没啥可自信的。   楚怡的手指刮起了裙子上的绣纹:“臣妾没什么事,就是在想些事情,想得入神了所以……”   “什么事情?”太子追问道。   楚怡僵住,心说你怎么还追根问底呢?   沈晰定定地看着她:“是关于太子妃的,还是关于孤的?还是谁让你不高兴了?说来听听。”   ……这没法说啊。   楚怡木然看着他,脸上或许还算冷静,但实际上已经紧张的嘴唇都麻了。   沈晰一瞧,果然是有事。   “是为孤送太子妃回宜春殿的事不高兴了?”他探问道。   楚怡立刻说:“不是!”   嗯,果然不是。   沈晰点点头:“直说吧,孤不怪你。”   楚怡:“……”   她一时间搜肠刮肚,想扯个听起来靠谱的谎骗他,可转念想想又怂了。   ——说谎不是她的强项,而太子是个人精。她觉得她要是骗他,他肯定能看出来。   那他要是发了火就很可怕了。看出来不发火但默默记个仇,就更可怕了!   而他又事先说了不怪她。那她的实话若让他不高兴了,他应该充其量也就是日后不见她了,后果比那两者要好得多。   楚怡小心地探头瞧瞧,先确定了一下:“真不怪臣妾?”   沈晰口气生硬:“快说。”   “……”好凶!楚怡抿抿唇,心下略打了一下腹稿,就斟字酌句地说了起来,“臣妾昨儿就是……就是觉得唏嘘,想着自己千万别活得跟太子妃殿下一样。”   沈晰的眉心骤然一跳:“太子妃怎么了。”   “……没有别的意思!”她一双明眸望着他,先“声明”了一下就又低下了头,继续挂着裙子上的绣纹,“臣妾就……觉得太子妃那样的端庄贤淑太累了……不是说不好!只是对臣妾而言太累了,臣妾学不来!”   说罢她又偷眼瞧他,只觉得这样手握大权的人阴晴不定地坐在自己面前真可怕,她一时间都有点理解云诗那种过分的恐惧了。   楚怡心惊肉跳,暗自做好了随时跪地大呼臣妾该死殿下饶命的准备,却见沈晰眉头舒开了一点,循循地喟了口气:“你说得对。”   何止她觉得太子妃累!他早就想问问太子妃,你这么个活法当真不累么?   而后他又道:“别学她,端庄贤淑固然是好,但你这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也不是错。你怎么自在怎么来便是,你若不自在,孤在你这里也自在不起来。”   “……”楚怡懵了半晌,犹犹豫豫地点头,“臣妾知道了……”   大约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虚,他忽地笑了声:“是不是吓着你了?”   ——可不是嘛!   楚怡低着头没吭声,心里揶揄说合着您知道哦?那接下来呢,打了巴掌之后是不是要给甜枣了?   然后,她便见他起身绕过榻桌坐到了她身边。   她心里嘿地冷笑——果然来喂甜枣了!   她有骨气,她不吃!   她冷着张脸垂首坐着。   太子搂了搂她的肩头:“不是故意的。孤矛盾了一路,不知道是问你好还是不问更好,最后怕你有心事自己缓不过来,才咬着牙过来问了,所以急了些。”   楚怡浅怔,忍不住地侧首看他,正撞上他温和的笑意。   她感觉自己一下就被这笑意包裹住了,心下拼命地提醒自己要理智不能沉沦,但眼睛还是没能挪开。   他就这样衔着笑,在她侧颊上吻了一吻,轻得像是怕损伤了什么稀世珍宝,但又认真得让她心里一酥。   下一瞬,他又在握住她的手的同时注意到了她裙子上的绣纹,扑哧一声笑:“这么紧张么?绣线都叫你抠断了。”   楚怡定睛一瞧,裙子上的绣线果然断了三两根,线头冒在外面,十分显眼。   “别怕别怕。”沈晰以一副哄小孩的口吻把她抱住,手还在她背后拍了拍。   楚怡闷闷地感受着,觉得他这个态度还挺受用。   便很没出息地把这甜枣吃了。 第24章   又过两日,楚成按照计划再度去了千膳楼。   这回他没有再把整个楼都包下来,只要了二楼的一间雅间。一是反正愿者已然上钩,就不必瞎摆阔气了,该省的钱还是要省一省,不然万一朝廷不乐意贴给他们了怎么办?二是他把全楼包下,便意味着楼中除却掌柜伙计再无旁人,反倒不方便沈映安插东宫侍卫。那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让这拨人跑了,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酉时,楚成便按时到了酒楼。酉时二刻,几位“贵客”才姗姗迟来。   来的仍是几个五大三粗的乡民,但如楚成所料,上次见过的一个也不在其中。有点让楚成觉得有趣的是其中有两名农家妇女,都抱着孩子,一语不发地跟在其中。   入得雅间,楚成从几人脸上看到的反应也和上次那几人差不多——这样的精美佳肴他们谁也没见过,一看见这些个菜便蒙住了。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吞了下口水,但最终还是谁也没上桌,都坐到了一边。   普通农户家粮食有限,所以凡能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要先紧着能下地干活的男人吃,日子久了就成了女人不能上桌的习俗。这习俗在许多地方都有,有的地方是半省一省都如此,也有的地方——比如眼前这般的,便是临近的三五个村子有这样的规矩。   楚成在游历四方时见识过这些,对此心中有数,但当下他也不好指责这规矩不对,便只笑说:“是在下疏忽了,不曾想过会有妇道人家去做探墓寻宝的事。小二。”   守在雅间外的小二即刻进来听吩咐,楚成道:“隔壁那间我也要了,同样的膳再备一桌,请两位大嫂用。”   这是名流间的行事规矩。虽则这天下是男人做主,但越是混出头脸的越是不会在妇孺面前胡逞威风。就拿这女人不上桌吃饭的事来说,这事起初是事出有因,但穷地方的人有气没处撒、有力无处使了,才会让这种事逐渐成为风俗,好像回家踩上自己娶回来的女人一脚就显得他有本事似的!   在名流之间、尤其是在京里,反倒绝不会让这种看似有理有据的“规矩”成为规矩。京里大多数达官显贵在设宴的时候都不过是讲究个男女大防,男眷女眷席位分开,免得男人们喝酒喝多了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这种风俗差异看似只是小事,但其实背后隐藏了很多东西。楚成就曾读到过一篇文章,是当今太子十四岁随皇帝南巡时写的。   太子洋洋洒洒地分析了一遍男女分工差异,还在结尾处怒斥了在此事上有样学样的官员。   太子说,要靠男人糊口的人家为了生计让男人先吃饱无可厚非,但家境殷实的官员也这样“立规矩”便是不辨是非,脑子里都是浆糊,愧对圣贤书。   这篇文章,想来当今圣上是满意的,让人誊抄数份传遍了各地。一月之内有无数奏章呈至京中,皆是地方官吏向太子告罪。   这篇文章楚成也是满意的,略过太子彼时还有些稚嫩的文笔不提,他觉得能这样以小见大、明辨黑白的太子日后一定是位明君。先前他都不惜的入朝为官来着,觉得官场太过污浊,贪官们沆瀣一气,连他亲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太子那篇文章让他觉得,哎,若能跟随这样一位明君,学出名堂之后入朝为官或许也不错。   只可惜,他刚学成不久,楚家就倒了,他到现在连太子什么样都还没见过。   楚成一想起这些过往便心情复杂,但眼下这些复杂姑且不提——眼前,两位农家妇人面面相觑,接着又迟疑着看向了眼前的几个男人。   楚成初时以为她们是不敢擅自到旁边吃饭,不由蹙眉,却见几个男人在相互交换视线后看向了她们:“你们去吧,把孩子留下就行。”   两名妇人便将孩子留了下来,坐在楚成右手边的那个瞧着大大咧咧的,把孩子往腿上一放,就解了襁褓:“听说公子是个爽快人,我们也不拐弯抹角了,有好东西都拿给公子便是。”   襁褓解开,楚成都服了他们了。   ——襁褓有两层,中间夹满了珍珠玉珠南红珠。孩子脚下垫着三两块金锭,背后则铺满了玉片,瞧着可能是金缕玉衣上拆下来的玉。   楚成看得直发蒙,下意识地道:“你们这般藏东西,孩子可太难受了。”   “嗨,一个赔钱货,不值什么。”男人摆手。楚成一噎,心下了然,这做障眼法的两个大概都是女孩子,在这样的人家怕是死了才好呢。   他无声地缓了口气,将心思挪回正事上。他得好好跟几位聊聊,确定他们就是那波盗墓贼才行,若和上回一般还只是来出手东西的,这事便还不能完。   楚成便说:“你们这般谨慎倒是好。但我听说皇陵附近守卫众多,你们没在办事那日被盘查真是好运。”   “嗨,什么好运,不过就是从一开始便谨慎罢了!”男人笑着摆手,“我们几个下墓的时候,就让她们抱着孩子在外等,弄上来就塞到襁褓里。一路出去,官兵瞧见了也没有问的,一是我们手上什么也没有,二是谁会觉得有人能带着孩子办这事呢?这法子真是好用,附近还有几处大墓,皆是前朝帝陵,我们打算日后再下几回,您若有兴趣,东西还可以给您。”   呵,还打算把这生意一直做下去了?   楚成心下冷笑,暗道你们断子绝孙去吧。   在今日之前,他对这伙盗墓贼说不上恨。因为他早猜到他们是附近村民,连带着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不过是为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今日一见他才知道,这几户人家大抵原本境遇也还可以,却又是下墓又是把自家孩子的命都不当命的,真是弄死他们得了。   楚成就又叫了小二进来:“大菜可以上了。”   小二应了声哎,折出门去,扬音便朝楼下喊:“清居贵客传八道瓮中捉鳖嘞——”   “‘瓮中捉鳖’?哈哈哈哈哈!”雅间里一片哄堂大笑,楚成无声地抿了口酒,一句话都懒得多说。   瓮中捉鳖这名字确实可笑了些,实际上是千膳楼的一道名菜,用陶瓮小火慢炖鳖。据说这菜最初时叫“千寿吉祥瓮”,后来有个潇洒不羁的读书人来吃了,上桌一瞧就说:“什么千寿吉祥瓮,这不瓮中捉鳖嘛!”   当时的掌柜估计也是个豁达的人,和这读书人聊得投缘了,就随着他的意改了名字。   今日,这菜的菜名,也刚好是一个暗号。   在菜端上来之前,沈映便带着一干侍卫冲进了雅间,上演了一道真正的“瓮中捉鳖”。接个盗墓贼大惊失色,隔壁的两个女人也传出了惊声尖叫。但门被围得水泄不通,背后的窗户也早已关死,在官兵的刀下,谁也没有逃脱的机会。   几人都被押出去的时候,楚成刚好把手里这一小盅酒抿完。先前将这差事推给沈映的侍卫统领上前满是敬佩地朝楚成抱拳:“楚公子,真是多亏您了。日后您兄弟沈映那就也是我亲兄弟,您放心!”   楚成淡淡地把酒盅一搁:“谁跟他是兄弟。”   “?”统领不解地看向沈映,楚成已悠然地离了座,双手一伸:“我今儿就是个收赃的重犯,不押我去见太子么?”   “……你干什么啊!”沈映锁着眉头上前拍开他的手,紧张地低喝,“你可别给我惹事,东宫哪是随便进的!我们真把你当犯人押进去,你出不来了怎么办?”   “也对。”楚成恳切地点点头,但手依旧伸着,“不然这样,你们先把我收了监,然后禀太子一声。太子什么时候想提审我这犯人了,你们再来提我便是。”   众人:“……”   沈映到底是比较适应他这没完没了的幺蛾子了,只是皱着眉瞪他。侍卫统领则已是费解写了满脸,心下直说你有病啊?谁不知道你前阵子刚从牢里出来?头一回见到上赶着还要回去的!   不过楚成也没在狱里待多久,这种重案底下人都不敢压到过夜再禀,沈映立刻就进东宫回了话。   太子见案子办得顺,本身就心情大好,听他说到楚成直接把自己又搞进了牢里那一步,直接笑出了声:“这人可真是……”他连连摇头,“赶紧把他放出来,明日早朝回来孤便见他。”   “是。”沈映松气抱拳,沈晰又大大方方地给他把花在千膳楼的钱贴了,交待说几个盗墓贼交由刑部按律去办。   按律去办,这几位大概就都要人头落地了,就算是从犯也得流放出去。   沈映迟疑了一下,便说了两个孩子的事。道这样的人家估计交给爷爷奶奶也只有受罪的份儿,不如由朝廷安排。   太子点了头:“也好,交给张济才吧。”   .   等到沈映告了退,沈晰自顾自地又回味了一遍这件事情,便离了书房,去绿意阁找楚怡。   他鲜少在晚上去找楚怡,楚怡自料不到他会来,正在屋里写东西呢。   她让青玉给她寻了个封皮特别好看的小本本用来写东西,说不上是日记,在形式上更像是手帐。   今儿个她写的正好是关于他的事,她觉得自己这样一时沉溺恋爱感、一时又理智地觉得这样不行实在不是个事儿,得赶紧拿个明白主意,便在小本本上列起了他的优缺点,打算好歹先闹明白他到底是优点多还是缺点多。   在动笔最初,她发现果然是缺点比较容易想……   比如地位太高,导致她毫无安全感。   这个是致命的,说错一句话都要担心会不会死的恋爱叫什么恋爱啊?怀着这种心情上床都得担心车会不会开着开着变灵车好吗?   还有就是他三妻四妾,不能对她一心一意。   这个……不致命,但也让人很梗得慌。当然,这说不上是谁的错,归根结底是他们成长的年代不同导致的。   她也并不想改变他,那不现实。她只是觉得站在她的角度,他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心里装着好几个女人,都让她觉得别扭。   不过,他还算讲理。   ——楚怡认认真真地提笔在优点栏里写了个“还算讲理”。有好几次了,在她都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的时候,他即便听得不高兴,也还是能接受她话里在理的部分,他并不是全凭自己喜恶处事的人。   然后楚怡又写了个“还算宽容”,这一点体现在他对妃妾的态度上。她发现他从来不苛待谁,即便是云诗那样小心到让他有点不高兴的,他也并没有发过火,只是顺着云诗的意思不去了,但吃穿用度上该关照的还是关照。   接着楚怡又写了个“对我还算好”,在这时候,白玉进屋禀了话,说太子正往这边来。   楚怡顿时心里一虚,一把拉开抽屉把小本本收了起来,又站起身理了理衣裙,做得一派从容地向外迎去。   沈晰走到院门口时一眼看见她在堂屋外,滞了一下。   她从来不会提前出来迎他的,妃妾们也都没有这个规矩,今天怎么这么郑重?   他便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了?”   “?”她怔了怔,“没怎么啊!”   那你早早地出来等着干什么?   沈晰不解地蹙了蹙眉,也没再问,就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别紧张,孤虽是晚上来了,但不是要逼你。”   “……”她原本没往那儿想,他这般一声明,她反倒脸都红了,低了低了道,“那您什么事?”   “刚遇到个趣事,想跟你说说。”他拉着她坐到床边,捏着她的手,讲故事般的把楚成和沈映办案的事给说了。   跟她说话真高兴——他每天都这样觉得。   她不像太子妃时时刻刻都端着,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是很谨慎,笑容都像是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听得高兴了会大笑,会笑到往旁边的枕头上栽;他卖关子了她会立刻锁眉,用眉目间的不满催他赶紧往下说。   跟她聊天的时候,他会觉得这才叫聊天,别人听他说话都像在听吩咐。   “这伙盗墓贼,就这么着全让你哥哥给诓进牢去了。”他终于说到了最后,看到她含着笑,心情舒爽地长声吁气。   “明天我会见见你哥哥,你若是想,中午让他一道过来用膳?”   “好!”楚怡明快地应了。她跟楚成说不上有什么兄妹情分,但这个人她感兴趣。   沈晰点点头。话题已然了了,可他还觉得没跟他待够。   他于是环顾着四周,搜肠刮肚地想找点别的话题,但是真不巧,今天中午他也说了两件趣事给她,眼下真的没事情了!   早知道他应该省着点。   他的心里乱了起来,目光落回她面上,手攥了攥她的手,听着自己的心跳再度开口:“那个……”   “嗯?”楚怡微微侧头,他窘迫地咳了声:“孤今晚睡你这里。”   “?!”她难免一慌,可他这话又不是打商量的口吻,让她没有说不行的机会。   但说他不是打商量吧,他接着又很温和地解释了起来:“孤说了不会逼你,今晚就跟上次一样。”   跟上次一样,单纯的睡觉觉……   楚怡死死低着头,面红耳赤地点了点:“那臣妾……去沐浴更衣。”   “去吧。”他绷着脸,状似平静地一应。   她局促地起身,朝他一福就跑了,青玉在后面疾步跟着,想笑又不敢笑。   沈晰舒心地吁了口气,想了一想,叫来了白玉:“奉仪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孤说?”   “?”白玉怔然,沈晰锁了锁眉头,说得更明白了点儿:“她方才为什么出去相迎?” 第25章   “……”白玉还是怔怔的,绞尽脑汁思量了一下,还是只能回道,“奴婢不知道。没听娘子说什么事,娘子一天都高高兴兴的,挺好的。”   沈晰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又还是多问了句:“那孤过来之前,她都干什么了?”   没准儿就是晚上这会儿遇上了什么事,她还没想好跟不跟他说呢?   白玉一想,说:“娘子在写东西,是在……”她扭头看向书案,却没看见那个本子,便只又道,“在她近来常用的一个本子上写的。但写的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她不让旁人看。”   近来常用的本子?不让旁人看?   沈晰忖度片刻,起身走向了书案。   书案总共三个抽屉。拉开第一个,里面只有一方砚台和一锭墨;沈晰把它推回去又拉第二个,里面果然是个本子。   这本子还挺精巧,是布面的,但不是常见的那种有着简单纹路的缎面,而是用了一块绣布,一对在枝头依偎着的喜鹊刚好在正面。   沈晰心里矛盾着,她不让旁人看,那他能看不能?   现下她不在房里,不告而拿是为偷,不告而看那就是偷看。可是……   沈晰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他一直觉得她很有趣,太想了解她的小秘密了。   他便在心下跟自己说,若她真是有什么麻烦还在犹豫是否要求他帮忙,他这般看一眼,若是能帮就直接帮她办了,帮不了就当没看过,这样可以吧?   他是为她好!   但在翻开之前,他的手又滞了一下。   万一是些不好的、甚至可说是坏规矩的事呢?   ……罢了,那他也不怪她,也当没看过就是了。眼下是他先行事不端,不能反过来怪她。   脑子里把这些千回百转地都想了一遍后,沈晰终于带着一种莫名的忐忑翻开了手里的本子。   楚怡刚才写东西将本子压出了折痕,这一翻就正好翻到了她写的那一页。沈晰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一页正当中用朱砂画了一条笔直的竖线,将一页纸分为了两边。   两边的最上方,一边写着“缺点”,一边写着“优点”。   看到这儿,他下意识地觉得她大概是在写什么东西的优劣,但接着看下去……   咦?   首先,缺点那边的一条是:“地位太高,相处时总没有安全感,说句话都要担心会不会被拖出去砍了”。   沈晰眼眸微眯,又看第二条:   “三妻四妾,不可能一心一意对我”。   这明摆着是写他啊!   沈晰看得不乐,心里堵得慌,想把她叫来理论,然后又憋着气看另一边——还有优点嘛!   优点栏共有三行,每行都很简短,只有寥寥几字:   “还算讲理”;   “还算宽容”;   “对我还算好”。   “还算”是什么意思?!   沈晰真的不高兴了!   他脸一阵阴一阵晴地盯着这三行,心里不服气。那两条缺点他可以装没看见,因为他虽然瞧着心里不是滋味儿,但仔细想想吧……也确实是那么回事。   这三条“优点”就不同了,“还算”是怎么回事?这么勉强吗?   她写完两条实实在在的缺点之后想夸夸他,只能这样勉为其难地写下三个?   “哼!”沈晰怒然把本子拍在了案上,原已被他的脸色吓得瑟瑟发抖的白玉扑通就跪下了,直呼:“殿下息怒!”   沈晰沉沉地坐到椅子上,一脸不快地瞪着那个本儿,钻牛角尖地使劲在心里问:我不讲理?我不宽容?我对她不好?   没心没肺!   她平常都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原来心里头竟是这样看他的。   若不是他偷看了这个本子,他都不知道!   沈晰特别气,气了半晌,心念又一动。   他带着满脸的嫌弃再度把那个本子拿起来,往前翻了一翻。   他想看看她更多的想法,但这个本子她还没用多久,前面没什么了。   他只看到了她对他两天前突然杀过来问她怎么了那件事的感受:“猝不及防地跑来问我怎么了,吓死了好吗!希望所有身居高位的人对自己的地位心里有数,就算是对人好也不要这么突然,不然真的吓晕过去啊!”   “噗嗤——”太子忽地喷笑出声,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的白玉诧异地抬了下眼皮,只见太子仍盯着手里的本子,好像正回味着什么,然后啧了声嘴,将本子收回了抽屉中。   接着他看向她:“你。”   白玉赶忙低头:“殿下。”   “孤看她写了什么的事,不许告诉她,否则孤拿你问罪。”太子冷冷道。   “……是,奴婢一定守口如瓶!”白玉哆嗦着磕头,太子很满意,便从案前起了身,坐回了床边去。   又过了小两刻,楚怡洗完了澡,穿着一身干净的中衣裙边擦头发边往屋里走。绕过屏风,她看到太子已倚在床上了。   他脱了外衣,也没盖被子,一身洁白的中衣穿在身上显得干净优雅,手里拿着一本折子正专心读着。楚怡怔了怔,发觉这个画面曾经跟她少女时期所期待的恋爱画面差不多。   ——她曾经设想过自己以后要找一个很帅的男朋友,还花痴地脑补过他穿着白衬衫躺在床上翻杂志的样子。   眼前的太子,比她当时能设想的帅气还要更好看一点儿!   她下意识地吸了下口水,调整了一下心绪,若无其事地走向妆台。   青玉上前帮她接着擦头发梳头,她无所事事,就拿了根钗子在手里摆弄。沈晰靠着枕头,目光无声无息地向上挪了两寸,落在了她的背影上。   瞧着人美性子直,没想到还挺会记仇。   沈晰淡淡挑眉。   嗤。   等楚怡耐着性子任由青玉给她打理完头发时,他手里的折子已换了一本。她走到床边瞅瞅他,乖乖地从他脚后绕到了内侧去。   和上回一样,她一上床就敏捷地把自己盖进了被子里,沈晰侧眼瞧瞧她,信手将折子放到了一边。   然后他翻了个身,支着额头端详她。   “……”楚怡往被子里缩了缩,被沿儿一直遮到了眼下,“怎么了?”   沈晰斟酌了会儿,心平气和道:“等入秋时多半还有秋狝,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他刚才想了半晌,什么“讲理”“宽容”都是时间久了通过各样大事小情才能真正让人信服的,唯有“对她好”这一条,他可以主动努努力,让她觉得他真的对她好。   但楚怡愣了一下,哑哑道:“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各府皇子都会有家眷跟着。”沈晰淡声,“太子妃有着孕,徐氏刚犯了错降位。余下的人里我带谁,也轮不着旁人置喙。”   “……”楚怡心里挣扎起来。   她确实是很想出去玩的,作为一个现代来的女孩子,她虽然在家时也宅,但自愿的宅和被困在一个地方是不一样的。而且古代又没电脑没手机,她在宫里闷了这么久,的确有点快憋不住了。   可是这难得的出去玩的机会,只怕不止对她,对旁人也是个福利吧?少有的福利,谁独得了谁招人恨不是?太子妃和云诗是有着孕不宜远行,另外几个人会不会想活撕了她?   她终于将心一横:“臣妾觉得还是……”   “就这么定了。”他在她额上一吻。   楚怡:“臣妾觉得……”   太子:“你可以先准备着,回头孤让张济才挑一匹性子温顺的马给你,这阵子你先熟悉熟悉,免得到时它不听你的。”   楚怡:“臣妾觉……”   “乖,睡吧。”他又亲了她一口便也躺下了,胳膊一施力把她兜到了胸前。   楚怡僵硬地在他胸口伏着:“……”   臣妾觉得您在欺负人!   她现在很想这样说。   .   翌日,太子在离开绿意阁之前,硬把楚怡揽在怀里亲了半天。   他亲完额头亲脸颊,亲完脸颊亲嘴唇,亲到楚怡都觉得腻歪肉麻了才走,再不走估计连早朝都要迟到了!   楚怡在他走后在堂屋里干戳了半晌,茫然地想他什么毛病啊?谁刺激他了啊?   他虽然总共就在这里睡过两次,但每天中午都来用膳啊,以前没见他这样啊!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绿意阁外,沈晰一路都神清气爽——把自己喜欢的姑娘圈在怀里亲来亲去真有意思,以后可以时常这样。   早朝上,沈晰依旧神清气爽——盗墓的案子顺利结了,而且比父皇和一干官员预想的都要快了许多。大功一件,从他到一干东宫官员都出了个风头。   下了朝,沈晰还是神清气爽——他回到书房院门口的时候,便见大名在外的楚成已等在院中了。   楚成没行大礼,只朝他一揖:“殿下。”   “楚公子。”沈晰含着笑上前,“里面请。”   二人进了屋,各自落座。沈晰着人上了上好的明前龙井来,楚成颔了颔首便端起茶盏来细品,淡泊的样子令沈晰心下轻笑:打算给我个下马威?   他便抢先一步开了口:“楚公子的大名孤早就知道,公子为何想见孤,孤心里也大致有数。但孤今日想先问一问……”   楚成在此时放下了茶盏,平静地看向他。   沈晰:“沈映最初拿来的那条翡翠盘龙,公子坑了孤多少银子?”   “?”楚成正咽下去的茶水在嗓子里卡了一下,但他也没有否认,定着气问太子,“殿下怎么知道的?”   “这点识人之能,孤身为储君,应该有吧?”太子和善道。   楚成不禁心下欣然,看来太子也是善识人心的人,日后必会更有趣了。   “两千两。”他坦诚道。   沈晰悠然点头:“以两千两将公子收入麾下,孤也不亏。”   “?”楚成对他的开诚布公有点意外,好生打量了他两眼,赞道,“殿下没想到殿下如此直爽。”   直爽?   沈晰似乎是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到这个评价。   可能是让你妹妹带歪了……   他心里揶揄着想。   但这种揶揄他绝不会让楚怡知道,不然她把他记到本子里怎么办?他还打算日后继续偷看呢,不能总让她有坏事可记。   他早晚要让她夸他,让她实实在在地夸他!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楚怡内心:太子爱听壁角还爱记仇!   后来,太子冷笑:记仇?我好歹没把你记在小本本里吧! 第26章   晌午时,楚成与太子一道去绿意阁用了顿膳,其间便把楚成在东宫官中的官位定下来了。   楚怡这顿饭吃得很紧张,总担心楚成发觉她和以前的“楚怡”性格不同觉得奇怪,但好在这位常年游历在外的兄长和自家亲妹是真的不熟,什么也没发觉。   到了下午,后宅各处的贺礼纷至沓来,楚怡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楚成得到官位这事儿是值得庆贺的!   不过大概是上一次大家来她这里贺她晋封的没得到好脸儿的缘故,这回除了云诗,人人都是礼到了人没到。   云诗和她一并坐在罗汉床上,一个劲儿地感叹“真好”:“真好真好,殿下待姐姐用心,如今又姐姐的兄长的身份也提起来了,日后总是个靠山。姐姐再加把劲儿,赶紧怀个孩子,这辈子也就都有着落了。”   楚怡失笑。   几个月前是她帮云诗谋划,后来不知不觉就成了云诗帮她谋划的更多了。云诗用得还是她先前教她的那套道理,让她的心情很复杂。   不过怀孩子嘛……   楚怡想了想,没好意思告诉云诗,自己到现在都还没跟太子睡过。   晚上,太子照例去宜春殿用膳,宜春殿里照例气氛沉得跟肃穆的佛堂一样。   见礼之后就是落座吃饭,沈晰直至吃到半饱,才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今天……挺好的?”   太子妃规规矩矩地搁下筷子,颔首笑笑:“挺好的。”   “今年暑气重,也没出去避暑,怀着孩子辛苦你了。”太子说着伸手碰了碰她的肚子,“入秋时就该生了,回头让你娘家人进来陪一陪你。”   “嗯。”赵瑾月点点头,又想起来,“今儿个早上内务府来传了话,说皇上下旨秋狝,问臣妾这边有什么要事先准备的。”   太子眉头浅蹙:“这种事还拿来烦你,他们也是不会当差。”   “……殿下息怒。”赵瑾月睃了眼他的神色,只觉得自己又不合他的意了,讪笑道,“臣妾和云宝林有着身孕不便出门,殿下不如就带另几位妹妹同去?楚奉仪是合殿下的心思,黄宝林和廖奉仪她们更会服侍人一些。另外还有仍在北边的白氏,殿下还没有见过。徐良娣打从被殿下降罪之后愧悔不已,来臣妾这里哭了几回了,殿下也不妨给她留几分薄面。”   “……”沈晰无声地喝了口汤。   他觉得好笑,太子妃这是恨不能让他在秋狝期间把满后宅的女眷都临幸一遍?他真的是不懂她怎么想的,若说她是为她自己谋求,徐良娣明摆着跟她不对付,她也提了;若说她是为他好,那他都或直白或委婉地说了多少次他不喜欢这样了?   她这样弄得谁也不乐,到底是图什么?   他想了想,道:“秋狝不便带那么多人,黄氏廖氏孤许久未见了,乍然带出去只怕她们也紧张,白氏更不必提。至于徐良娣,你有着身孕,她还敢来你这里闹,孤没看出她有什么愧悔不已,便也……”   “……殿下。”赵瑾月忍不住地截断了他的话。   她觉得这样不行,谁都可以不去,徐良娣是一定要去的。   徐良娣从前毕竟是侧妃,如今降了位份,太子又不见她了,外头的人要怎么说她这个当正妃的?   她可不想平白落个打压妾室的恶名。   赵瑾月强撑着笑了笑,离座便深福了下去。   “哎——”沈晰赶紧扶她,她的身孕都七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偏爱动不动就这样行大礼。   可她僵着没起,柔柔和和地道:“殿下别生良娣的气,良娣左不过是脾气大些,待殿下总归是恭敬的。”   ……不是那么回事好吗?   论脾气大,楚怡脾气也大,可她从来不平白无故的欺负人。徐氏那日是毫无缘由的上来就磋磨人,这是不一样的。   可他也真怕太子妃这样不起来会动了胎气!女人怀孩子本就辛苦又危险,他的生母就是生他时伤了身才早早撒手人寰的。   那时候他是管不了什么,也尽不了任何的力。但现在,他总该尽力不让发妻出事吧?   沈晰无声地缓了一口郁气:“行,那就带徐良娣和楚奉仪去,你快起来。”   赵瑾月紧绷的心弦一松,起身坐回了椅子上。   沈晰心下有点无奈,还是和和气气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咱们是夫妻,凡事都好商量。你现下好好安胎是最要紧的,别为了旁人让自己难受,孤也不会为了旁人让你难受的。”   赵瑾月复又点点头,低低地应了声“是”,然后把那筷子菜夹起来吃了。   ……天啊。   沈晰看到她吃他夹的菜,一时间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他现在愈发觉得跟这位正妻相处比读书办差议政加起来都累,他每天都是硬着头皮来硬着头皮走。   他就是办差办得不好还要去见父皇时都不至于有这样的紧张,父皇充其量是斥他一顿,但太子妃能让他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   秋狝的事在六月末时正式定了下来,圣驾大约会在七月下旬启程,避开中元节。   到了这会儿,楚怡才算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太子”在古代究竟意味着什么。   平日里她就顾着闷在房里过日子,不太瞧得出来。眼下一有秋狝这样的大事,她才发现整个皇宫真是首先围着皇帝转、其次便是围着太子转。   而且太子的东宫官也是一整套人马,有完整的官员体制,就像个复刻版的朝廷,当然权限是相对低的。   在这样的大事上,太子交待的每一句话底下人也都是不敢怠慢的。比如太子说太子妃应该会在他回来前便生子,让人立即接她娘家人进宫,免得她生孩子时身边没个家人陪着。   ——她的娘家人便当晚就被稳稳妥妥地接进宫了。   再比如,太子在东宫女眷中由谁伴驾的问题上说一不二,他说了只带她和徐良娣,那就是她和徐良娣。   ——电视剧里那种嫔妃争风吃醋到他面前哭哭啼啼的画面根本见不着,或者也可以说,压根就连闹一闹的机会都没有,到了外头就让宫人给挡回去了。   唯有在楚成的问题上,太子多了几分谨慎,请教太傅说合不合适?   太傅安然点头,道刑部当初按律行事是朝廷的法度,如今案子结了,殿下敢将有用之才重新用起来,是太子的气度!   然而这个问题,其实也在证明太子的地位——太子是谨慎请教了,可太傅给出的答案可不是让他畏畏缩缩地体察上意,而是大大方方地让他用人。换言之,太傅是在培养太子以国君的角度虑事。   太子果然是和大臣不一样的,和普通的皇子也是不一样的。   楚怡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之后,稍稍有点心惊,觉得自己对太子的态度是不是不够恭敬?   她不仅没乖乖让他睡,有时候还会跟他顶嘴,还会瞪他。   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心念一转,她又觉得罢了罢了。他都没嫌弃她不恭敬,那她想那么多干嘛,贱得慌么?   七月十七,圣驾在晌午时出了宫门,直奔京城东北侧的皇家围场。   这一路要走三天两夜,楚怡在短短两刻后就怀念起了现代交通的好。   在二十一世纪,从北京坐高铁去河北大概也就一个多小时吧,慢一档的K字头快车跑三四个小时也到了,而且又平稳又安全,路上的盒饭虽然总被她嫌弃但起码是热的。   相较之下,眼下这马车旅行真让人难过。京里的路平坦些还好,出了京颠簸程度立刻上升。吃热菜更成了天方夜谭——大家都急着赶路呢,上哪儿吃热的去?   于是傍晚时分,楚怡在胃里的翻江倒海中看着俩连油星都凝固泛白了的半冷小炒,眼里闪烁起了悔恨的泪花。   ——她不该嫌弃高铁盒饭啊!现在给她一盒高铁盒饭,她一定吃得连一粒米都不剩!   ——她真是被现代的物质基础惯坏了啊!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旧社会不仅吃人,而且就算连处在“吃人”阶层的人都吃不爽啊!   ——还是社会主义好啊!   楚怡悲戚地捧着饭碗,就着米饭送了口五花肉入口。正艰难地下咽,外头有人敲了敲窗框:“奉仪娘子。”   “嗯?”楚怡含着米饭含糊地应了声,外头是张济才的声音:“娘子,殿下请您过去用膳。”   ……不了吧!   楚怡有点不情愿,反正又不好吃,凑一起还怪麻烦的。   不过她也就是想想,脑子里琢磨着不乐意,脚还是实实在在地下了车。   抬眼一瞧,太子的马车已经在不远处停着等她了,楚怡赶忙随着张济才走了过去。   张济才揭开车帘扶她上车,楚怡钻进车中刚一定睛,就看到太子手边的矮柜上放着两碗凉面。   “来。”沈晰喜滋滋地拉着她坐,转身端过一碗给她,“附近一家远近闻名的小馆子做的,着实不错。我每次去秋狝的路上都差人买,你尝尝看!”   张济才在车外透过车帘的缝隙瞧着。嘿,不就一碗面么,殿下连眼睛都是亮的,弄得跟献宝似的!   车里,楚怡只觉得:哎呀,优秀!   就是嘛,热菜放凉了不好吃,为什么不弄点本来就可以凉着吃的东西?   凉面凉粉怎么也比放凉的炒五花肉舒服啊!   她这一路也真是颠簸得难受狠了,眼下见到这碗清清爽爽的面顿时食指大动,接过来就挑了一筷子送进了嘴里。   沈晰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怎么样?”   张济才在外头听得直乐:您怎么还邀上功了! 第27章   “嗯,好吃!”楚怡重重地点头。   沈晰心满意足,又说:“京里这样算不上名贵但做得着实不错的小馆子多得是,你若喜欢,日后常叫人寻好吃的给你。”   哎?   楚怡有点意外,堂堂一个太子,倒还挺善于从民间找乐趣?她还以为他们这些高居庙堂的人都不屑于体验这些东西呢——要知道,在无数清穿里,皇阿哥们看见糖葫芦都觉得新鲜!   一碗面没有多少,两个人都很快便吃完了。马车里地方到底不宽裕,楚怡又小坐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车上,心情大好地拿出小本子,像发朋友圈一样随手记了句心情:旅途颠簸中吃碗爽口了凉面真开心!!!   太子与楚怡之间的马车上,徐氏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楚怡往返于太子马车的经过。   这个时辰,上太子的马车显然是去用膳的,也不知太子专门备了什么给她。   徐氏一下就觉得眼前本就难以下咽的半凉饭菜更难吃了。她这里倒没有五花肉,可但凡要热着吃的菜,有几个放凉了还能好吃呢?   上一回随驾秋狝时,徐氏觉得这些都好忍,甚至乐得吃这种苦,因为上次被太子带出来的只有她和太子妃,吃什么苦都还是一份荣耀。   但眼下她禁不住地在想,当时太子怎么没为她备下这些呢?   徐氏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最终也只草草吃了两口饭,就让宫女把东西撤了。   然后她越想越气,天色全黑时,终于按捺不住告诉身边的宦官:“去告诉楚奉仪一声,我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说什么呢?   徐氏其实没想好,她只是觉得自己要找个口子把这气出了。   那宦官就去了后头的车边,告诉坐在马车上的青玉说徐良娣要见楚奉仪。   青玉钻进车中回了话,楚怡一怔,旋即张口便道:“不去!”   ——又想干啥?有病啊?   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差事非往徐良娣那里跑不可,她才不干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儿!不然的话,就算徐氏这回不磋磨她了,自己闹点事诬陷她怎么办?   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她这么说,外面的宦官便直接听见了,顿时心里叫苦,大感这是个苦差。   待得回去回了话,徐良娣果然脸色唰地更不好了,忿忿道:“才得宠几天就这样拿大了,什么东西!”   宦官不敢吭声,心里不知如何置评。在他看来,楚奉仪的性子是硬了点,遇事不知道给人面子,但在此事上总归是徐良娣理亏在先。   等了一等,却听得徐良娣在车中一声轻笑:“罢了,她晋封的时候我也没去道贺,倒是我先不合适了。你们看着备份礼去,等到了围场,我去把这一声贺给她补上!”   完犊子,周围的几个宫人闻言都心惊起来。   大多数普通的宫人其实都不希望自家主子跟旁人斗气,斗赢了那还好说,斗输了身边的宫人往往连带着遭殃。   上回良娣折腾了楚氏,降位的同时张济才就把良娣院子里掌事的李幕押出去打了一顿,说他不知道劝着一些。   真是天神打架凡人遭殃。   .   围场里,五皇子沈旭四下里转悠了一圈,确定父皇的大帐内外一切都打理妥当了,又去检查太子的营地。   往太子那边走的时候,他心里本就有点不服——同是皇后所出的皇子,凭什么太子只要安安稳稳过来享乐便好,他就得担个差事为太子效力呢?   就凭太子是元后生的?还是凭太子年长几岁?   走着走着,他又碰上了自家亲三哥,同胞兄弟间没什么不可谈,沈旭便锁着眉头埋怨起来:“咱这嫡子当的,处处低人一头。连带着母后都显得不及先皇后似的,真叫人憋屈!”   “咝——”三皇子沈晖不快地捂了一下他的嘴,“就事论事便是,敢连带着议论先皇后,你找打是不是?”   先皇后——也就是太子的生母,不是他们能议论的,就算他们从未见过她的面也不行。   沈旭自知失言,紧皱着眉走了半晌没说话。沈晖又嗤笑了声:“太子殿下倒也是有胆识。”   “什么说?”沈旭定了定脚,沈晖声音冷冷:“没听说么?楚丞相的那个儿子,成了东宫官了。满朝都躲着楚家走,他宠着楚家的女儿就算了,官员任用上也不懂避讳,也不知父皇知不知道此事。”   肯定不知道啊!   ——沈旭心里头暗想。   他就不信父皇还能愿意让楚家起来,别说楚成了,就是东宫里那个妃妾楚氏,他都不明白太子怎么就能堂而皇之地带出来见人。   沈旭迟疑着瞧了瞧三哥:“咱让父皇知道知道?”   “不急。”沈晖淡笑,“等他立立功混出名堂再说。”   免得太子往外一推说人不是他用的,是底下的官员擅做主张。父皇信重太子,他们想揭太子的短就得是实实在在的短才行,不然只怕反给自己惹事。   又过了两天,圣驾可算洋洋洒洒地到了围场。楚怡有生之年第一次住帐篷,觉得新鲜又兴奋,打折青玉的手跳下马车便笑吟吟地抬头张望,紧接着便是一愣:“……那是太子殿下的帐篷?”她指着离了最多十几米的一顶帐子问。   那顶帐子边缘处都有金色的绣纹,明显比她这蓝绣纹的更贵气。而且更明显的……太子刚刚揭帘走进去!   青玉点头:“是。”   “住得这么近吗?”楚怡讶然,她之前设想的是围场这边会扎起一大片帐篷群,宫人们会住在他们四周方便听命。而她和太子之间,则会有一段和从绿意阁到书房差不多的距离,没想到实地一瞧竟然挨得如此之紧。   她又四下张望了一番,问青玉:“徐良娣住哪儿?”   青玉低眉顺眼地盯着地面:“奴婢也不太清楚。”   行。   楚怡懂了,她之前的设想也不算错,自己和太子挨得这么近多半是太子着意吩咐的。   这样也蛮好。她半道上拒绝了徐良娣的邀请,还挺怕徐良娣事后找茬的。目下住得这样近,徐良娣敢来惹事她就敢撕破脸,把太子惊动过来连她一起罚了,也好过太子不在时让她自己吃哑巴亏。   上次那顿板子真的很疼!   不远处的大帐里,沈晰收拾妥当便先赶去了一里开外的圣驾营地,去向父皇问安。   没想到皇帝正往外走,见他来了,兴致大好地摆手笑说:“朕出去跑跑马,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跟着朕,让你的兄弟们也别来。”   “……”沈晰失笑,“那儿臣告退。”   说罢便着人去向各位随驾皇子传了话,道今晚不必向父皇问安了,明日再说。   而后他便又折回了自己的营地,遥遥地看见楚怡的帐篷,脚下不由自主地就朝那边过去了。到了帐篷门口,守在外头的白玉朝他一福:“殿下万安。娘子正沐浴更衣,奴婢去催一催。”   沐浴更衣?正好。   沈晰一摆手:“不必催她。”便径自揭开帐帘入了帐。   他们帐篷都很讲究,他那里是前中后三部分,楚怡这里是前帐后帐两部分。但洗澡的地方都是单独僻出来的,在帐篷侧翼。里面的四边还都有屏风当着,避免晚上沐浴时被烛火透出个影子叫外人看了。这样一来外头瞧不见里面,里面也瞧不见外头。   沈晰径直进了内帐,透过通往侧翼的帐帘,他隐约能看见青玉守在帐帘与屏风之间候命,但青玉没注意到他。   沈晰深呼吸,继而做贼般地放轻了动作,溜到了书案旁边。   这边置办的书案只是临时用用,自不及东宫里的精致讲究。沈晰低眼瞧了瞧见没有抽屉,目光又迅速在账内梭巡了起来。   然后,他很快在床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本子。   他信心满满地走过去将本子拿了起来,心道她吃凉面吃得那么享受,单为了这个也得夸夸他吧?   结果翻开来一看,上面与之相关的一行字是:“旅途颠簸中吃碗爽口了凉面真开心!!!”   沈晰:“……”   她竟然只夸凉面不夸他!   小没良心的!!!   哼!!!!!   他负着气把本子扔回床上,转身要走,又忽然心虚,定睛想了想,谨慎地把本子摆成了和方才差不多的角度。   然后他转身要走,刚伸手揭帘时楚怡刚好从侧边出来,看见他一愣:“殿下?”   “?”沈晰下意识地一窒息,转过身看着她哑笑,“真巧,你也在啊。”   楚怡:“?”   哈……?   她被这话弄得好笑,望着他哑了哑:“是、是啊……”   沈晰这会儿回过了神儿——这是她的帐篷啊!她在围场人生地不熟的,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他窘迫地清了下嗓子:“那个……累不累?”   “还好。”楚怡道,而后两个人莫名地相顾沉默了一下,他才又说:“那我在这里等等你,你收拾妥了,我带你在附近走走。”   “行……”她迟疑着应声,怎么看都觉得这气氛不大对劲,他好像在紧张什么。可这事有什么值得紧张的?他们俩一起散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呀!   她很想追问一下,但他已故作从容地坐到了一边。楚怡想了想,他既然故作从容,那她问了肯定只会更尴尬,还是当没察觉吧!   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到了妆台前去打理头发,沈晰坐在桌边,瞧瞧她、瞧瞧床上的本子、又瞧瞧她。   ……他真是不适合做贼。上次本子在抽屉里还好,这回在明面上,他总怕她会怀疑他是不是偷看了。   人在心虚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些欲盖弥彰的想法。   沈晰于是坐立难安了一会儿便站起了身,起座走到了她身后。   青玉见了赶忙躬身退开,照例在无所事事地把玩钗子的楚怡从铜镜中瞥见他,愣愣地抬起眼:“?”   沈晰一言不发地从青玉手里接过梳子便探进她的一头乌发里,楚怡只觉后脊一怵,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惊悚起来:“……殿下?”   “……”沈晰手生地梳着,面上佯作平静,“没事干,玩一会儿。”   楚怡:“?”   他接着又说:“你们女孩子的头发真好玩。”   楚怡:“???”   怎么,你个大男人还有玩娃娃的爱好吗?   她从铜镜里费解地打量着他。   沈晰觉察到她的目光,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直到她的视线移开了,他才暗搓搓地也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   ……还好只是铜镜,多少有些模糊,显得他故作冷静的面容十分平淡。   若是西洋送来的玻璃镜子,她方才一定会看出他脸色泛红神情不安了。 第28章   楚怡傻眼看着他梳,可古代男人就算自己也须发,他身为太子也从来不用自己梳头,手生得不行。   于是没梳几下,楚怡就蓦然被拽得向后一仰,沈晰赶忙停手,楚怡从镜子里一看,正好捕捉到他慌张的样子。   “……没事没事!”楚怡窘迫而笑,沈晰自比她更窘迫,无措地怔了会儿,把梳子塞回了青玉手里:“还是你来吧!”   然后他便颇有些懊恼地坐到桌边去了,也没叫旁人进来伺候,自顾自地从旁边的小炉上拎起铜壶,倒了杯白水来喝。   “……”楚怡觉得似乎应该叫人给他上个茶?她穿越之后很快就发现这帮古人喝白水喝得都挺少的,至少这些个豪门深宫里的贵人们是这样。   大家在自己家也好去做客也罢,都爱端着盏茶喝,偶有身体状况不允许喝茶叶的也会泡个花茶。   是以太子突然这么喝上白水了,就显得格外可怜兮兮。但楚怡仔细纠结了一下,又觉得还是算了吧。   他现在看起来贼丧。   她还是不要招惹他了。   两个人于是一个默默地梳头,一个默默地喝茶。过了小两刻,楚怡那一头浓密的乌发才算彻底理顺了,在脑后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可这年月又没有吹风机,发髻还有点半湿。   刚才太子提出带她出门走走她没多想就答应了,眼下又有点怕这么出去会吹得头疼。楚怡便琢磨了一下,出主意说:“我们先吃点东西?”   也好,接连三日颠簸下来胃里原也不大舒服。   沈晰点了头,楚怡就叫人上了点她先前吩咐下去的白粥和小菜过来,两个人同吃。   沈晰看到这样简陋的几道,直笑话她:“你怎么这么好养活?”   “殿下还不是会从街边买凉面吗!”楚怡脱口而出地回怼,回过神时好悬没一下子咬了舌头。   ……她是累蒙了,一定是!   她局促得点头哈腰:“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   沈晰嗤笑着拉着她坐:“我也没别的意思,吃吧。”   二人便一道坐在桌边吃起来了。沈晰暗松口气,经这一通打岔,她应该是不会注意到本子的事了,谢天谢地!   营地东侧的一方帐子里,徐良娣着实认认真真地给楚怡备了份厚礼,然后便叫人小心地盯着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去楚怡那儿了。   让她实实在在地向楚怡道喜她自然是做不到的,宫里哪有那么多一笑泯恩仇的好事?但如果能借此见到太子,这份礼备得就是值得的。   若能再以此让太子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这份礼便更是只赚不赔。   是以徐氏一听说太子已进了楚奉仪的帐子就重新梳妆了一遍,然后便拎着礼、带着宫人,奔楚怡那边去了。   她想楚怡的人大约不敢拦她,而且奉仪身边只有两个宫女罢了,也拦不住。至于太子身边的宦官,花些银子打点一下,就算不能直接让她进去,总也是愿意进去给她禀个话的。   谁知到了楚怡的帐子门口,徐氏却看见张济才亲自戳在外头。徐氏顿时感觉到棘手了,但还是上了前:“巧了,没想到张公公会在楚奉仪这儿听差?我这备了些礼来给奉仪,有劳张公公回个话。”   张济才呵地一声笑,心道您装什么傻呢?嘴上还是客客气气道:“良娣说笑了,下奴岂能随意听旁人的差。太子殿下在里头呢,您要和楚奉仪走动,还是迟些再来的好。”   徐氏自然不肯,塞了一锭银子,但张济才侧过身没接。   徐氏努力维持着微笑:“公公这是何必?我也不敢多搅扰殿下,只想把这礼搁下便走,免得日后再跑一趟了,公公您看呢?”   我看?我看您挺可乐的。   张济才心里头这般想着。   徐氏到底为什么得宠他很清楚,主要就是因为太子妃总让太子觉得亲近不起来。时间久了,太子自然难免烦闷,几个好好的妾室又已经在那儿放着了,他凭什么不要呢?   太子便召见了徐氏,徐氏的性子也说不上多好,但在当时看来,比太子妃让人舒服就足够了,足够让太子在面对朝堂和正妻带来的压力时有地方缓一缓。   徐氏便这样得了宠,在张济才看来,太子殿下那天随口说出来的若不是徐氏而是罗氏黄氏,那罗氏黄氏也能得宠。   这种宠,能跟现下的楚奉仪比么?可别逗了。   张济才就没见过太子对别人这么用心过。而且,楚奉仪并未得幸这事别人不清楚他却知道,睡都没睡过就能让太子小心翼翼地哄上这么久,徐氏明摆着跟楚奉仪不能比好吗?   张济才便一点也不想为了这点银子得罪如日中天的楚奉仪,正坚定地拦着,背后的帘子一挑,却见太子和楚奉仪一道出来了。   二人吃完了粥,楚怡的头发也干了,这会儿正打算四处散一散步。揭开帐帘一看见徐氏,二人都是一懵。   然后楚怡迅速退开了半步,低头,福身:“良娣娘子万福。”   徐良娣向太子盈盈福身:“殿下万安。”   沈晰皱了皱眉头。   他原本虽也说不上对徐氏多用心,但也还算喜欢——几个月的相处放在那里,情分总归是在。可徐氏那样找楚怡的茬实在令人厌恶,他给她侧妃的身份和权力是信任她,她却用这份信任作了恶。   所以眼下看见她,沈晰也没什么好脸色:“你怎么来了?”   楚怡在他背后暗暗点头:是啊,你怎么来了!咱俩八百年不走动一次,你今天说来就来又是要唱哪出大戏?   徐良娣立起身,宛然笑着,像一尊漂亮的陶俑一样仪态万千:“臣妾是来向楚奉仪道喜的。先前的事……臣妾知道是自己不对,但她初得封位那时,臣妾又实在拉不下脸去向她赔不是道贺,便一直拖着。如今到了围场,只有臣妾和奉仪跟来了倒是正好,臣妾便想赶紧来把该说的话说了。”   她说着便走上前,亲亲热热地要拉楚怡的手。楚怡简直咬牙切齿:我呸!说得比唱得好听!我他妈就是傻子都不会信!   但在她冷着脸要避开徐良娣之前,太子先一步伸手挡住了徐良娣的路。   徐良娣面色一白,顿时不敢再近前了,忐忑地低头不语。   太子淡看着她:“行了。你若真想赔不是,有什么面子一说?宫里头的私下走动并不是时时处处都有人盯着;围场女眷虽少,但宫人说想把事情传开也还是传开。两处地方本没什么差别,你寻这样的由头究竟图什么,孤心里有数。快回去,给自己留点颜面。”   楚怡:“……”   哇槽,宫里这些小小的弯弯绕绕,这位太子真的超懂啊!   宫斗里那一套暗地里腥风血雨,在男主面前装温良贤淑的套路,在他这里不起效啊!   面前的徐良娣也是面色都白了,神情僵硬地低下头:“殿、殿下这么说……”   “孤说的是不是事实,你自己清楚。”沈晰声色冷淡,连在侧旁瞧着的楚怡一时都不敢呼吸了。   但他很快又缓和下来,轻喟了一声,跟徐良娣说:“此事到此为止,孤不多追究了,你安分过日子便是。”   也就是说,如果她继续争辩,不让此事“到此为止”,他就不会这么给面子了。   徐良娣哪敢再说,匆匆一福就惨白着脸灰溜溜地折回去了。太子也依旧面色不佳,但扭过头一看到背后那位小脸铁青的模样,他嗤地就笑了:“怎么了?”他抬手一刮她鼻子,“哦……我忘了,你爱在这种时候指着人骂,倒是我没给你机会了。”   “……”楚怡低眉顺眼。   她刚才确实很想怼徐氏,不过也想法也没有那么浓烈,他怼得也挺好的,她在旁边听得很开心!   ——这他都依旧能捕捉到她的小情绪?   她怀疑自己在他面前可能是个脸上挂着弹幕的傻子。   沈晰一脸愉悦地揽住她的肩头往外走:“走吧!”   这个动作很是亲昵,而且莫名带有一种强烈的安全感。楚怡感觉周身都一下子暖了,脸上也热了一阵子,任由他搂着她往营地外去。   如果他是个现代人,该多好啊!他具备完美男友的一切特质,如果他们在现代相遇,她必定已被他拿下了。   但他偏偏在古代,而且还是个太子。   他手里的权力太大了,生杀予夺都是他一句话。在这样的前提下,她或许也会短暂地沉溺于他带来的浪漫和美好,但实在难以产生真的爱情。   她无法不去想,一旦她动了真心,一切幸福就真的都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喜欢她,她的日子便愉快甜蜜;他不喜欢她了,她就是下一个徐良娣。   这种感觉多么可怕,她只想一想都觉得心惊。这种压制又是阶层带来的,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力,她连期待改变都不能,只能努力让自己当个冷酷无情,不去动心。   可是想不动心,也真的好难哦!   楚怡正做着心理建设,就感觉他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同时他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与柔和的话语一边在她耳边漫开:“你看。”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看见远处那片地势较低的地方,肥硕的鹿群在河边饮水,南飞的大雁正穿过夕阳染就的彤云。晚风吹过了一阵,河岸边厚实的草地被刮出一阵波澜,看起来蓬松柔软。   这样壮阔又安逸的美景实在令人心旷神怡,楚怡看得连心都跟着软了下去,又听到他语中带笑地续说:“想不想去河边坐坐?”   “……嗯!”楚怡不由自主地点了头,他便牵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向那边走去。她小跑着跟着,怔怔地欣赏他被夕阳拢住的颀长背影,心里简直气他长得这么好看!   他有些时候让她觉得好到令人迷醉,那大多基于他后天的本事。可他但凡长得丑上一点,她也不至于这样在高度清醒之下还一次次难以抵挡他的魅力。   可他偏偏就要后天的本事好、先天的长相还好!她的放心就算能铸成三峡大坝,也难以抵御他这样的高级核弹袭击啊!   于是楚怡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的心又炸了——少女心的那一部分炸了。   她一时甚至恍恍惚惚地觉得,如果时空可以凝固,她愿意这样被他牵着手在这夕阳美景下走一辈子!   沈晰倒不知道她也这样激动,他只觉得能这样把她的手牵在自己手里很好。   拜她的小本本所赐,他知道她对他不满意,也因此而深感懊恼,懊恼之中他也赌气地想过,她如此好赖不分他不如换个人来宠。   但现下,她温温软软的手被他攥着,他享受得无可救药,心下直自问想什么换个人来宠?换谁也不行,跟她不一样!   同时他也患得患失地在猜她喜不喜欢这样被他牵着。   如果她喜欢,他应该会在她的本子里见到。   如果她不喜欢……   他估计也会在她的本子里见到T_T。   两个人走了不久,便到了小河边。楚怡其实幻想了一下去喂鹿的事情,但无奈围场里的鹿跟动物园的鹿截然不同,看见人类就立刻成群结队地跑了,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矫健。   这种景象同样值得欣赏,楚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在鹿群跑远后,才注意不远处一株孤零零的银杏树下还有个人。   秋天了,树叶尽黄,但地上的草似乎还不舍得褪色,大多还绿着。那个人把马拴在一边,兀自坐在树下,在金黄与浓绿包裹中看起来悠然自在。   楚怡定睛一看:“咦?我哥!”   沈晰也循声看去,她提步就要往那边走:“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别了。”他拉住了她,“他应该是在等人。”   “那也不影响啊?”楚怡疑惑地看他,心说这不是人还没来吗,过去打个招呼有什么关系?   沈晰促狭地眯了眯眼,反问:“若是在等个姑娘呢?”   楚怡:“……?”   “你哥哥是个风雅人。”沈晰神态自若,“若他有喜欢的姑娘,肯定也会竭尽所能讨她欢心,欣赏美景难保不是其中一样,我们别过去扰他。”   “……”楚怡羞赧地别过了头。   他的分析没什么,很对,很有可能。不管世界怎么变,美景所在之处永远都是情侣爱去的地方。   让她脸红的是,他方才随口用了个“也”。   “若他有喜欢的姑娘,也会竭尽所能讨她欢心”。   为什么用也呢?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谁?   他自己么? 第29章   太子的分析导致楚怡好奇起了楚成在等谁的问题——虽然她跟楚成连熟都算不上,但是八卦谁不爱看?   结果二人在小河边散了会儿步,往回走时转身一看,约莫就是楚成适才待的那个地方,升起了袅袅白眼。   “?”   两个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丝疑惑,相视一望间发觉对方和自己是同样的神色,不约而同地一笑,便携着手向那边踱了回去。   离得还有十几丈远的时候,他们先后看清楚了,楚成好像在……   弄烧烤。   没有什么姑娘,看起来也没什么风花雪月。两个男人把草地清出了一块,围坐在一只铜炉边。   从此处依稀还能看到他们周围另有一些锅碗瓢盆,估计是盛放的不同的肉。   “……”感到被打脸的太子悻悻然,咂了咂嘴,深呼吸,“你哥哥真乃……奇人也。”   秋高气爽,长河落日。山林静谧,鹿群奔腾。   这样绝好的景致,他竟在这里烧烤?!   楚怡在微风拂来时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啊,真香!   她也想吃。   .   十几丈外,楚成把几块烤肉依次翻了面,沈映蹲在旁边拿筷子戳了戳,见不出血了,夹起来就往自己盘子里放。   “……放下!”楚成皱着眉喝他,刚要咬的沈映愣了愣:“半熟的好吃啊。”   “可猪肉不能这么吃。”楚成满面的嫌弃,见他还愣着,索性一伸筷子将那片肉抢了回来,放在炉上继续烤。   沈映撇嘴,盘膝坐到了地上。肉一时吃不着,他就只好找话说了。   “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烤肉?”他问。   楚成“对啊”了一句:“不然呢?”   “没别的事?”沈映打量着他,“我以为你要跟我说说正事——你这趟过来东宫官里很多人都在议论,你肯定知道吧?我觉得朝中也……”   “哦,那肯定的。”楚成抬起筷子摆摆手,“朝中只会议论得更厉害,但这有什么可说?我也不能堵他们的嘴啊。”   沈映沉吟了一下:“我是觉得这种议论多了,早晚传到太子耳朵里。太子万一后悔用你了……”   “你瞎操什么心啊?”楚成抬眸,费解地睃了他一眼便又盯向了烤肉,“有这个闲工夫,你不如添个心眼盯着另几位皇子的动静,别给太子惹麻烦。”   “?”沈映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楚成一脸好笑地抬头瞧瞧,往他碟子里丢了片烤好的猪肉:“你说呢?”   沈映发觉他又是一副常见的嫌弃他傻的神情了,无奈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太子与几位皇子……近来出了什么事吗?不是一直兄友弟恭的?”   “兄友弟恭?”楚成一声嗤笑,“你还是个宗亲,你也信?”   是,现在从明面上看,皇家的一干兄弟确实兄友弟恭,那股暗潮还没涌到外头,楚成也从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明显的不睦。   但便只是想想,他觉得人心不可能这样简单平和。   庶出的皇长子是否能安然接受自己的二弟承继大统或许还有的说,但继后所生的两位皇子现下也年纪不小了,他们就不会觉得自己只亏在了年纪上?不会觉得如若没了这个二哥,皇位就是他们的?   ——可怕的是,如若这个嫡出的太子没了,皇位还真就是他们的。   他们会不会想殊死一搏?想来是会的,大多数人都会,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实在值得一搏。   所以现下的平静无论有多平静,在楚成看来都不过是一时的,朝中大员们心里大概都也已有些计较了。一旦争端掀起,任谁都难以置身事外。   “喏。”他兀自思量着,又给沈映夹了片肉。   沈映边咬边瞅他,明摆着想追问皇子之间的事情,楚成笑了声:“别急,回家再说。”   .   太子的营地里,第二天天还没亮,楚怡就被一阵马蹄远去的动静震响了。   她坐起身揉着眼睛四下张望,值夜的白玉立刻掌了灯上前,楚怡问她:“怎么这么吵?”   “殿下已带人出去围猎了。”白玉回道。   “……这么早?!”楚怡有点意外,她觉得围猎是个以放松为主的娱乐项目来着,竟然这么拼吗?   罢了罢了,就是在二十一世纪,以放松为主的旅游项目里,不也有很多人三四点爬起来看升旗嘛!   她也睡够了,就打着哈欠穿起了衣服,白玉当即把青玉也叫了来,服侍她盥洗梳妆。   这个时间实在太早了,直至梳妆结束,楚怡都觉得胃还没醒。青玉问她要不要传膳,她摇头说等等再说。   但外头黑灯瞎火的,这会儿不便出去,她闷在帐子一时也没什么事可做。想了想,就坐到桌前写起了手帐。   白玉打从知道太子看了她本子里的东西后,一见她拿这个本子心里就虚的慌,寻了个由头便告了退。   楚怡回忆了一遍昨日的愉悦,然后在本子上写道:“其实太子真的人不错,长得好看又温柔。可惜了,天潢贵胄爱不起爱不起,总担心如果哪天他不喜欢我了,我就是下一个徐良娣,怂。”   写完之后,她把本子放进了抽屉。   这个本子她专门交代了青玉白玉别看,要帮她妥善收好。其实青玉白玉看了并没什么大关系,她主要是怕让太子知道。   若让太子知道了,她估计得被凌迟!她打算回头找人打个小锁把它锁上,就像现代的日记本那样。   待得天亮,楚怡用完了早膳,饶有兴味地跟马玩了一整天。   这匹马就是前阵子太子说要带她出来时着人挑给她的。底下人本着“温顺”的目标,挑了匹比她脾气都好(……)的马给她。楚怡跟它玩就感觉在玩个大型犬一样,如果它不会动不动就想舔人然后甩她一脸草料味就更好了。   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二十一,以此缅怀从此离她远去的二十一世纪。   ——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还是怀念现代的。即便她在这里过得也没什么不好,但这个地方大概永远也无法取代二十一世纪在她心里的地位。   沈晰回到营地时,隔得老远就看到她把马儿长而顺滑的马鬃全编成了麻花辫。   沈晰:“……”   这也就是这马脾气好,换个性子烈的非把她踹出几丈远不可。   他忍着笑走过去,走到近处,发现她一边给人家编小辫一边还在语重心长地念叨:“哎呀,乖啦,你看你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编点辫子多好看啊?不要不高兴嘛!”   马被她欺负得哼哼唧唧,看到他过来,无奈地喷了一声重重的鼻息。   “哈哈哈哈哈。”楚怡被它弄得直笑,伸手抚了抚它的鼻梁。正要收回手继续编,背后忽而远远地传来一声喊:“殿下!”   楚怡猝然回头,沈晰也转过头,二人皆看见不远处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刚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   到了跟前,他一抱拳:“殿下,宜春殿晨起时传了太医,说是太子妃要生了。”   沈晰下意识地吸了口凉气,脱口而出:“她怎么样?”   “……臣不清楚,臣早上听说此事便赶出来了。”侍卫禀道。   这是太子离宫前着意吩咐的,觉得自己能及时知情为好。   但当时他吩咐之后就安了心,现下听说了事情,心里却更乱了。这都一个白天过去了,太子妃怎么样了?孩子生下来没有?孩子怎么样了?   沈晰强沉了口气:“备马。”   那侍卫应了声,即刻转身去准备。沈晰提步便走,走了两步,又猛地刹住。   他得把楚怡独自留在这儿了。   “楚怡。”他转身走向她想叮嘱她两句,没想到被她一把推了开来:“看我干什么!你快去啊!!!”   楚怡情真意切地着急:生孩子耶,一个白天过去了,谁知道怎么样了?!   想到古代生孩子的那个破条件她都瘆得慌,此时此刻,她心里完全是一片对女性同胞的惺惺相惜。   她这一推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沈晰愣是被推了个趔趄,懵了懵一点头,转身向正牵马来的侍卫奔去。   楚怡手脚发冷地在原地滞了会儿,忽然一拍脑门:哎嘛!我刚才是不是推了太子?!   她崩溃地双手捂住了脸,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她怎么这样!她早晚被自己害死!   .   整整一夜,沈晰连一口气儿都没敢喘,终于在天明时分跑完了这原可以耗上三天两夜的路程。   进了东宫,每一个人都向他跪地道喜,但他顾不上听,似乎是因为彻夜的奔波让他累得精神有些恍惚。   入得宜春殿,太子妃跟前的白蕊迎上了前,她向他福身,他好像这时才回了神,一把攥住了白蕊的肩头:“怎么样?太子妃怎么样?”   “……都好,太子妃和孩子都好。”白蕊赶忙道。   沈晰重重地吁了口气,又问:“男孩还是女孩?”   白蕊颔首一笑,跪地一拜:“恭喜殿下,太子妃殿下平安诞下了一双龙凤胎。”   “龙凤胎?!”沈晰一瞬的愕然,转而欣喜在脸上一分分绽开,向殿中疾步行去。   女人生孩子时血气重,宫里一般都不在惯用的寝殿卧房生,会单备一处产房。   太子妃的产房选在了侧殿,沈晰走进去的时候殿里很安静。他以为太子妃睡了,走到床边才见她睁着眼睛,只是看起来很疲惫。   “殿下……”太子妃看见他时一惊,下意识地想坐起来,被他按了回去:“好好躺着。”他坐到床边抚了抚她的额头,“听说你生了,孤回来看看你。怎么样?有什么不适没有?”   “……”太子妃怔了怔,才说,“都好。”   然后却又说:“殿下为臣妾回来,更不该进产房。殿下去看看孩子们,便快些回去吧。”   沈晰哑然一笑:“这是什么话?你安心歇着就好,孤在这里陪你几日。父皇听说你平安生产必定也高兴,你不必担心那么多规矩上的事。”   赵瑾月锁了锁眉头,默了会儿,又问:“殿下去看过孩子了么?”   “不急。”沈晰抿笑,“你生孩子这么辛苦,孤先陪一陪你再说。等你睡了,孤便去看孩子们。”   赵瑾月迟疑着点了头,一边怔怔地欣赏着他的温柔,一边又费解于他的想法。   他竟然不急着看孩子,一个当父亲的,为什么会不急着看孩子呢?   她娘家人丁兴旺,她看过很多父亲的妾室生孩子,也见过其他叔伯长辈家里添丁。但凡孩子生下来,大家就总是围着孩子转的,尤其在生下男孩子的时候,没有人可以轻视。   但他却显得不在乎。   赵瑾月不知该怎么问他为什么这样,是觉得她不够好,还是对孩子有什么不满意?   想了半晌,她意有所指道:“臣妾给殿下生了个嫡长子。”   “是,不仅是嫡长子,而且还是父皇的长孙。”沈晰笑着攥住她的手。   若不出意外,但凡这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资质也说得过去,便是来日的国君了。   可目下他自己也还没继位,这话父皇可以说,他却要避讳。沈晰想了想,便寻了个委婉些的说法:“这孩子日后我亲自来教,他会有出息的。”   赵瑾月听得更心惊了。   “会有出息的”,听上去如此的模棱两可。   她一时紧抿了薄唇,抿了许久才稍稍松开:“臣妾也会好好教他。”   那个位子,理应是她的孩子的,她便要为她的孩子守住,不论他这个当父亲的怎么想。   .   围场,东宫喜得嫡长子嫡长女的消息在夜幕再次降临时传进了天子大帐。   彼时恰逢几位随驾皇子都在帐中,闻讯好生热闹了一阵。皇帝连声说好,当即赐了许多东西去东宫。太子妃这个儿媳他不便直接赏,就赏了赵家,当场赐了两个爵位下去。   然后他又说:“告诉太子,好生照顾太子妃。若敢怠慢,朕可要治他的罪。”   身边的宦官笑着应了下来,几位皇子也笑了一阵。待得笑声敛住,皇长子便悠悠地开了口:“父皇不必担心,二弟不是昨儿个一听说太子妃要生了便赶回去了么?儿臣听说他走得急得很,连衣服都没换上一身,甚至都没顾上亲自来父皇这里回个话,什么太子仪态更是都顾不上了。”   他说得轻松,就像是当兄长的随口调侃弟弟,但帐中的氛围突然变了一变,几个皇子都挑眉打量起了他。   他们之间的面和心不和确实已经很久了,可一直都还没人敢在父皇面前显露过什么。众人虽然偶尔也会“互告恶状”,但那其实更像儿时在父亲面前有意打闹的样子,并不会真的影响都谁,反而是一种有意识的粉饰太平。   这样明捧暗踩的在父皇面前说旁人的不是,今日是头一遭。皇长子也真是有胆识,这头一遭就是在说太子。   一群皇子于是都小心地观察起了父皇的神色,每个人都很好奇父皇究竟会是怎样的反应。 第30章   帐中的氛围因此而变得很是微妙,皇帝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下这位长子,转瞬又笑了起来:“你们都跟太子学一学。朕希望他日后不仅能当明君,也能当好父亲、好丈夫;你们也一样,不仅要当贤王,也要当好父亲、好丈夫。”   短短一席话,皇长子脸上的神情变了三变,众人一时也都心情各不相同。   但不论他们在想什么,当下也都只能恭敬应是。   东宫里,沈晰在宜春殿中待了两日,每每去看孩子,他心里都气不顺。   因为他总能看到太子妃的母亲赵殷氏抱着爱不释手地抱着皇长孙。   这好像没什么可值得生气,但沈晰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赵殷氏之所以会在这里奉的是他的旨,可他之所以会请赵殷氏进来,是为了让她陪太子妃。   所以她现在日日守着孩子算怎么回事?刚出生的小孩子懂什么?谁也不认识,跟谁也说不上亲,东宫里又不会缺人照顾他们,真正需要家人陪在身边的,不是刚辛苦生完孩子的太子妃吗?   再者,若说真是隔代亲他也理解。可若说是隔代亲,又岂有只亲外孙不亲外孙女的道理?   两日下来,沈晰算是瞧清楚了,赵家这是打从骨子里偏心男孩子。他当真很想发脾气,皇家公主岂由得旁人这样轻视?可这脾气他又真不能发,不能再这时候让太子妃担心。   除此之外,他还有点心疼太子妃。她的娘家对皇公主尚且如此,她从前的十几年又会是怎么过的?   两样情绪放在一起,沈晰在之后的几日便常抱着女儿去看太子妃。儿子有外婆时时抱着不怕,他不能让女儿总被撂在摇篮里干看着。   可后来他发现吧……   太子妃也更疼儿子。   她倒没有赵殷氏那么明显,身为母亲,她对两个孩子确实都是上心的。但在谈话间,沈晰能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对儿子的那份厚望,她会说要他日后好好读书、好好习武,甚至现在就开始给他物色老师。可放到女儿身上,她就从不提这些了,只说要给女儿攒嫁妆。   女孩子就只能等着嫁人么?在民间的大多数人家可能是这样,但投生成了公主的可不是一回事。   大应一朝哪个公主活得不风光?就连他某位早逝的姑姑在世时都活得潇洒恣意,看上一个番邦首领想嫁便嫁了,过得不开心便又被朝廷迎了回来,在京里养尊处优直至离世。   沈晰郁结于心,日子越长越觉得这样不是个事。最终,在第七天,他下旨让赵殷氏回了家,又亲自去跟太子妃打了招呼,说围场那边还有事,他先回去了。   “你好好坐月子,孩子自有乳母好好照顾。”他叮嘱道。   赵瑾月点了头,但在他离开后,她心里忐忑不安。   他是不是不高兴了?是不是她惹他生气了?   她近来每天都在这样想。   她从前好像也一直是这样的,但又似乎有什么不同。近来她似乎愈发紧张,每一句话都要反反复复地思量三百遍才敢跟他说,说出后又会反反复复地想他是不是对她不满意了。   她好像陷入了一个奇怪的轮回,越想越不安,越不安越想。   .   围场里,楚怡听说太子妃平安诞下一对龙凤胎后,脑子里划过的第一反应是:卧槽,牛逼啊!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感叹,她觉得太子妃是真的牛逼。   首先在古代这个医疗条件下平安生孩子都有难度,一口气平安生下两个,必定难上加难;其次,龙凤胎的比例多低啊,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都会被街坊邻居视为难得一见的大喜事!   第三,她在想,太子妃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大德,投胎水平如此之高?出身毓秀、嫁了个不仅身份高而且对人还好的太子,十七八岁就已经是准·第一夫人了,然后竟然又咔嚓生了一对龙凤胎。   若把这个人生经历发到微博上,大家估计都得转发拜见这活体锦鲤。   她突然觉得和太子妃金光闪闪的一手好牌一比,自己看似很主角的穿越经历都被衬得像个女配!   楚怡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生感慨了一番投胎是门技术活儿。几天后却毫无准备地迎回了一位看起来并不太高兴的太子殿下。   他回到围场就直接进了她的帐子,进了她的帐子便直接栽到了她的床上。   楚怡原正坐在案前写东西呢,被他这风风火火的动静搞得怔怔,待得回神,又忙把面前放着的本子掖进了抽屉。   然后她理理衣衫,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边去。   探头看看,太子仰面躺在那儿,脚垂在地上,双眼紧闭。紧锁的眉头间,依稀透出了一个硕大的“烦”字。   “……殿下?”楚怡犹豫着唤他,便听到一声自丹田而出的沉重叹息:“唉……”   楚怡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会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吧?但还没问,他已撑身坐了起来,没精打采地拍了拍旁边:“坐。”   他脸上满是疲惫,大概一多半是因为骑马赶路,可显然也不止于此。   楚怡便乖乖坐下了,打量了他两眼,忍不住问:“殿下怎么了?”   沈晰又叹出一口郁气,没说话,只把她的手攥了过来,在两只手间搓来揉去。   她是少有的让他觉得说起话来很高兴的人,他真的很想跟她吐一吐关于太子妃的苦水。他想跟她说,太子妃让他头疼,让他后悔成婚,让他觉得夫妻两个字沉重又无趣。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热情是如何一点点被消磨掉的。他曾经非常灼热地想当一个好丈夫,在太子的身份之外,把一个小家的责任挑起来,可是,太子妃让他举步维艰。   不怪太子妃,时至今日他也不怪太子妃。他不能说她是错的,因为普天之下和她想法差不多女人大概一抓一大把。他只能说,他的想法和她不一样,他真的难以和她说到一起去。他们这一双夫妻,可能永远都不会是一条心。   他想把这些都说出来,说给他信任的人听。可她又偏偏是妾室的身份,他不能跟她埋怨正妻的不好。他不能让任何一个妾室觉得他对太子妃不满,不能让她们觉得可以对太子妃不敬。   人是他娶进来的,他可以不喜欢,但她没犯错,他不能不顾及她。   楚怡的手被他搓得直冒汗,忍了一会儿,她不太自在地把手抽了回来。   沈晰也没说什么,直接松了手,又沉默地坐着。   楚怡被他这副样子搞得很无奈,又不能把人轰走,只能没话找话:“殿下饿不饿?吃点东西?”   沈晰摇头。   “那困不困?睡一会儿?”   沈晰还是摇头。   楚怡:“……”   所以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嘛!   不要仗着自己长得帅这样好吗!   她又接着出主意:“那出去走走?”   沈晰仍摇了头,沉了一会儿,又点了头。   楚怡如释重负,站起身和他一起出了帐。二人漫无目的地一道走了一段,他有意无意地伸手揽向她的肩头,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一挣之后,沈晰微愣,楚怡自己也愣住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和他相处,毕竟她的身份已经放在这儿了,和他相处是不能避免的,她也喜欢他的温柔。   但现在……   她怔怔地思量着自己的情绪。   ——她在介意他的孩子?不,并不是的,太子妃是刚生孩子,可怀孕的事她早就知道了,心里要抵触不该是现在才开始。   ——她是在介意他那日的焦急。   是的,那天她也急。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看过太多关于女性生育的苦难,她不希望太子妃死在这件事上,不希望任何一个女人死在这件事上。   可同样是因作为现代人,她的感情从来都是自私的。因为这一点,她一直犹犹豫豫地不敢陷入他带来的爱情里;也因为这一点,他对其他女人的关心会让她觉得无比别扭。   楚怡心里矛盾又不安,最终,还是那份抵触感占了上风。   她于是低着头退开了半步以表疏远,沈晰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放了下来。   而后他轻笑了声:“你不高兴,我明白。”   “……没有。”求生欲又使楚怡下意识地死鸭子嘴硬,“臣妾突然想起来,臣妾那天推了殿下。”   “不是因为这个。”他心平气和地戳破了她的谎言,又一声笑,“你是怪我念着太子妃,对不对?”   楚怡一哑。   仔细想想,她又摇了头:“不怪殿下,真的。”   太子妃是正妃,他对妻子好,有什么可怪的?   她只能说,这是三观差异的问题,是不同时代不同制度造成的隔阂。   他其实是一个很尽职尽责的男人了,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滔天的权力意味着不用在乎太多的人。但他在努力顾及身边每个人的情绪,他是个好丈夫。   但无奈她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是“你既然心里有别人,就不要来碰我”。   这是二十一世纪遗留给她的。   她错了么?她不觉得。   但他也确实没错啊。   楚怡就想着,要不索性跟他挑明了吧?跟他一刀两断。以后他还会有更多女人,那就让她独守空房呗?反正她没有爱情也可以安生过日子。   她实在不想再这样纠结下去了,他带来的温柔越来越像饮鸩止渴,她在清醒的时候会格外讨厌迷恋他温柔时的自己。   她脑海里千回百转地思量着,终于将心一横,开了口:“殿下,臣妾觉得……”   “我先前说我喜欢你,你是不是不信?”他突然说。   楚怡:“?”   “楚怡,我喜欢你。”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忽然沉了下去,“正因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在我面前委屈自己。”   “……”楚怡深吸气,你居然在我想翻脸的时候打感情牌?!   后半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宁可你用你冲我发个脾气,就像你对其他人一样。”他说。   他清楚她并不是爱憋着脾气的人,在他面前总是和和气气的,是因为他是太子。   可他现在真的希望她冲他发火,他由着她发就是了。   方才那样他一搂她就下意识地避开,问她是不是怪他她又不承认,比发脾气更让他难受。   “我喜欢的人就你一个,我不想你这样怕我,不想让你跟其他人一样在我面前压着情绪。”沈晰真情实感道。   楚怡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她不能盲目相信他这句话能“有效”多久,不能因此觉得他以后不会有新欢。但至少此时此刻,她相信这个正对她用心的他是认真的。   楚怡也明白他真的是误会了。她方才说的那句不怪他就是客观上的不怪他,并没是他所以为的那样压着情绪。   她于是有点无奈,有点感动,也有点心软。可这一回,理智到底没再次落败。   她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殿下何必呢?其实殿下有没有想过,臣妾可能并不适合殿下?”   她不清楚他是从哪儿发觉她不满他对其他人用心的,但他既然发觉了,应该就能明白他们的想法根本不同吧。   “殿下现在觉得臣妾事事都好,或许只是因为臣妾是个……新欢而已。等过一阵子殿下冷静下来了,或许就不这么想了呢!”她轻松地说。   说到这里应该够了,通常来说,按照常规剧本,她如果是个女配就可以彻底失宠了。如果是女主,也起码可以双方各自冷静一阵子,好好想想日后怎么办,有缘再说,没缘就一别两宽,她还会遇到属于自己的男主的。   然而……   他将她一把箍进了怀里:“你瞎说什么!”   楚怡:“?”   “我一直是在很认真的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可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太子义正辞严。   楚怡:“……”   艹。   剧本怎么又脱轨了。   她在他的臂弯里奋力挣扎:“殿下,臣妾是觉得……”   “我不管你怎么觉得。”他用力一吻她的额头,“这事里你的‘觉得’不对,简直是胡扯,一个字都不对,我才不听你的歪理邪说。”   “……我哪有!”楚怡脱口反驳,“殿下您听臣妾说——您仔细想想,您虽这样喜欢臣妾,但让您说臣妾有什么优点,您说得出吗?”   她认为这句话一定能把问住,可他扶着她的双肩睇视了她一会儿,锁着眉头理所当然道:“我自然说得出啊!”   然后,他还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回走去:“走,我白纸黑字写给你看,省得你净把我往坏里想。”   艹,剧本脱轨脱出银河系了。   里的套路全他妈是骗人的。 第31章   太子的反应太不按套路来了,但饶是他说他能写出来,楚怡都觉得他只是想当然罢了,真到提笔的时候他一定会发现大脑一空,其实并不清楚她哪里好。   然而他还真写出来了。   第一条是“长得漂亮”。   楚怡在旁边咂嘴:“殿下果然还是在意长相。”   “……?当然在意。”沈晰承认得大大方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什么丢人的?再说……”   ——再说你不是也觉得我长得好看?   他好悬没直接暴露了自己看过她的本子,猛地把已到嘴边的话咬在了牙关间。   “……再说一个人的样貌如何是最明显的,我若说我分毫未在意过你的容貌,不是很假?”他从容不迫地把话题敷衍了过去。   楚怡沉吟了一下,被说服了。   人们好像总觉得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外貌是件很肤浅的事,但是漂亮的脸和美好的肉体(……),试问谁不喜欢呢!   沈晰又继续写道:“睚眦必报。”   楚怡:“……”   她努力说服自己这真的是一个优点,但沉默了三秒,还是实诚地问了:“这怎么是优点呢……”   “这当然是优点。”沈晰一哂,“记仇而且会报复回去,挺好的,比憋在心里一味的粉饰太平强。人生在世就几十年,你这个活法逍遥自在。而且——”   他顿了一下,蘸了蘸墨:“你这条要跟下一条一起看。”   下一条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发脾气也好整治人也好,没有哪一次是主动招惹别人的,都是别人惹她再先,她咬回去。   这样多好,既不会平白结仇,也能让想欺负她的人多几分思量。   宫里有的人有的时候就太奇怪了,一边与人为善对谁都客气,一边又阴谋用尽看谁不顺眼就害谁。   还是她这样好。   就这样,沈晰一条条地写下去,竟然一口气写了三十多条。有些看上去比较大的,比如“想法坚定”,她也不知他是哪来的这种看法;还有些很小的点,比如“不挑食”“睡觉老实”。   睡觉老实这一条,楚怡觉得主要是现在这个身体的功劳,这个身体真能乖乖被他抱着睡一夜不翻身。   若换做她现代的那个身体就不行了,睡不到十分钟她就能把他踹下床!   看完这三十多条,楚怡的脸都红透了。她一直以为他对她的喜欢左不过是头脑一热,但现在看来,他是有些认认真真地欣赏她的,若不然,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她这么多或大或小的优点。   也因此,她心里更乱了。   理智让她依旧想跟他挑明,跟他说他们不合适,跟他说她真的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喜欢的人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   可看着这写得满满当当的一页纸,这些话她怎么也说不出来。   抬手不打笑脸人,她没办法在一个人这样热情地赞美她之后,兜头泼一盆冷水给他。   于是在他将她拉到他腿上坐时,她木讷地坐了下来。   他的双手从腰际揽到她身前,额头抵在她后背上,笑音低低:“信我了么?”   “……嗯。”她的声音轻到发虚,他带笑的声音则更沉了些:“那,给我个机会不好么?”   好的啊,楚怡下意识地这样想。   转而却又想,那谁给她机会呢?   她可以不管不顾地投入爱情,可一旦爱情熄灭,她没有机会选择别的人生,没有机会给自己别的开始。   如果她到时能放手不爱他了,那也还好,可如果她特别爱他了呢?她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在他的后宅里想他、怨他、恨他,最终成为无数深宫怨妇中的一员?   她深深地吸气,后脊因此而绷得笔直,望着几步外的柜子,她凝神思量了一番措辞:“其实……其实殿下何必呢?殿下从来都不止有臣妾一个,后宅里那么多……”   他忽地又低笑了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楚怡:“?”   “你介意东宫里有太多女眷,我知道。”他道。   楚怡一瞬间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他说啥?他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   接着又是:我咋办?是不是完蛋了?要不要谢罪?   然后听到他续说:“那如果我愿意只守着你一个呢?”   话音未落,他抵在她后背上的额头清晰地感觉到她打了个激灵。   接着她整个人都不安地挣了起来:“殿下别闹……不能这样!”   “这些日子,我也没有碰过别人啊。”他又说。   楚怡一下子定住了。   “我原也不是色中饿狼那样的人,不喜欢的人我总觉得疲于应对,那我还不能为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更尽心一点么?”他问她。   是哦……   楚怡一时无法反驳。这些日子太子妃有着孕,他真就谁都没去见。她初时觉得他是为了照顾太子妃,后来慢慢发觉似乎也不是,因为太子妃反倒在疯狂地想让他临幸别人,甚至因此殚精竭虑——他如果真的想照顾太子妃的感受,或许顺了太子妃的意思才是更好的。   他似乎从来都不是意味追求生理欲望的人?又或者说,他是在追求生理欲望的同时,必须在心理上也过得去的那种。   可她又还是摇了摇头:“太子妃无过。”   沈晰的眉头倏然皱起,深深地缓了口气:“我知道。”   “那殿下是不是就……不该冷落她?”楚怡迟疑着问。   太子妃真的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纠结点了。她作为一个现代人,一边觉得他该善待正妻,一边又觉得包办婚姻之下的感情确实强求不来。   现代社会要求夫妻双方忠于婚姻,是建立在自由恋爱的条件之上的——你选择了这段感情,你就要忠于这段感情,你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不能出轨。   但当自由恋爱这个大前提并不存在的时候,要求这种婚姻观还合理么?   楚怡不知道,她一直在思考,但她一直找不到一个能完全说服自己的答案。   说不合理,对太子妃残忍;说合理吧,好像又对太子残忍。   说到底,包办婚姻之下,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性别不平等中,也没有哪一方是完全的赢家。   楚怡发觉眼前让自己纠结的爱情背后其实是一个更庞大的历史性议题,心情更复杂了。然后她听到太子说:“我不会冷落她。对妻子该尽的责任,我清楚。”   ——楚怡稍稍有一瞬的恍悟。   现代婚姻是爱情的结合,而古代婚姻,大约更多都是责任的维系。   他是这个时期意义上的好男人,他就会想好好尽责。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与太子妃相处并不融洽,但始终努力维持。   在感情无法强求的基础上,这似乎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同时,这在他眼里又与追求爱情并不冲突。   但在她眼里……   她就纠结疯了!!!她清楚一切道理,清楚这一切其实都没有什么对错可言,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啊啊啊啊!!!   沈晰听到楚怡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脊背便跟着弯了一点儿,看上去黯淡而颓丧。   他便在她背上亲了亲:“我让你为难了?”   楚怡复又嗯了一声。   “别为难,我们随缘。”他胳膊动了动,将她的身子转过来了几分,“缘分是条路,该到眼前的时候总会到眼前的。”   他眼底一片温柔,声音一字字地敲在楚怡心上,敲得她发蒙。   此时此刻,若她在地位上和他没有这么大的差距,若他方才的承诺真的能作为一种保障,她一定就无所顾忌地从了。   她是对他有所动心的,而他显然比她动心得更多一点儿。单是在感情上,目下似乎是她占优势。   奈何在身份上,她劣势得毫无还手之力。   .   不远处的另一片营地里,皇长子已在帐中胸闷气短了好几天。   他那天的话引起了父皇的不满,他感觉到了。这几日,父皇时常召见弟弟们一同围猎,唯独鲜少见他,他不能说父皇这么做不对,因为他那日调侃太子的话确实别有用心。   他只是不服,同样是儿子,在父皇眼里差别就这么大?   太子就这样值得父皇回护?旁人说上几句都不行?   皇长子闷闷不乐,偏这会儿,朝中又给他惹了点事儿。   他去年在户部当过差,恰逢冬日雪灾,赈灾事宜是他督办的。如今,一拨地方官联名参了户部尚书江怀一本,说他克扣赈灾粮款中饱私囊。江怀许是为了自保吧,拖着他一起下了水,说扣下的那些钱款是为讨好他的。   当时,他也确实收了江怀一些礼,江怀托宫人把一个庶出的女儿送到母妃身边去当女官,他也心领神会地笑纳了。这在官场上,其实是司空见惯的走动,但眼下出了这档子事儿,他是有点说不清楚。   可这事还偏在江怀拖他下水之前就被交给了太子,皇长子心里不是滋味,真不想点头哈腰地去这个二弟跟前说好话。   皇长子气不忿儿地在帐中踱着步子,踱上几句就是一声“哼”。   皇长子妃孙氏进来的时候一瞧就知道他在气什么,孙氏悠悠地笑笑,仪态万千地在旁边落了座:“殿下气什么?江侧妃惯是个嘴儿甜的,连殿下都被她哄得五迷三道。让她到太子妃跟前解释解释,这事不就了了?”   “你少在这儿看我的笑话!”皇长子怒然。   孙氏嗤地一笑便不再开口,抿着笑打量他,倒看他还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解释,是一定要解释的。可他一定不愿意向弟弟低头,尤其是这个因为嫡出身份早早就被立了太子的二弟。   果然,二人僵持半晌,皇长子到底败下了阵来:“你去!”   他紧锁着眉头说:“你去,备上一份贺礼见见太子妃。算是贺她平安生子,顺便也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孙氏对他的态度显然不满意,美眸清凌凌地翻了上去。   皇长子一阵气结,后牙好生磨了几下,上前坐到她身边:“算我求你行不行?这事你若不帮,我挨了父皇的训,你面子上就过得去吗?”   “哟,这会儿殿下顾得上我的面子了啊?”孙氏毫不客气地刺了一句,心说江侧妃被你惯得见了我连屈膝福上一福都不肯的时候,我的面子你管了吗?   皇长子噎声,孙氏也懒得跟他计较这些口头官司,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又说:“我去倒是行。但是殿下您说,江怀给你惹了这么个大麻烦,他的宝贝女儿还在咱们府上当着侧妃,合适么?”   “……听你的!都听你的!”皇长子连声服软,孙氏心里舒坦了,也不再多话,站起身就往外去。   皇长子没得到答复,心下一急:“你干什么去?”   “去给太子妃备礼啊。”孙氏语气轻飘,“你放心吧,这事儿我准定给你办好。就是太子妃坐着月子懒得管闲事,我也能给你找着人说话。”   东宫的人嘴巴是严,但太子近来宠着谁一点都不难打听。   ——随驾过来的不就两个人么?一个是从前的侧妃,后来落了罪被发落了,目下就算重新得宠估计也比较谨慎。   那就还剩一个人可走。   楚氏。这个人是谁,孙氏心里有数。   从前楚丞相家的千金,兄长楚成刚立功当了东宫官,兄妹两个如今在东宫里也算炙手可热。   搭上这条线,她是乐意的,就算没有江怀她也很想见见这个楚氏。   谁让当下的太子妃是赵氏呢?赵家的规矩在京中的一干贵女里都是出名的,大家私底下悄悄议论,都说他们迂腐。她一点也不觉得赵家教出的女儿能得这些龙子凤孙的欢心,那个脾性能不把自己逼死,大概都很难得了! 第32章   感情问题再纠结,日子都得接着过。楚怡打小有个大优点就是不管遇到多纠结的事儿,都照旧能吃好睡好。   她人生中唯一的几天失眠是家人病重,至于其他的——比如爱情问题,在她看来都不值得废寝忘食。   和自己的健康比起来,爱情算个屁啊!   于是接下来的小半个月,楚怡都该怎么过怎么过。太子依旧有事没事就来找她,两个人一起烤过太子打来的羊、太子他某个弟弟打来的熊掌、太子他父皇打来的鹿……充满野味的日子也蛮有乐趣的。   后来楚怡突然发现,自己心里的抵触不知不觉已经减少了许多,开始重新适应与他和谐相处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以她的身份能做主的事太少。他说随缘,她就听他的好了,先佛系地谈一场恋爱。   八月初十,圣驾返京,以便回宫过中秋。   一个月的时间,东宫里的风景已变了一变。楚怡离宫时,多半的草叶还半绿半黄,这会儿已是要么全黄要么凋敝了,许多地方看着都金灿灿的,也很漂亮。   楚怡在中秋后接到了皇长子妃送来的帖子。   她接到帖子时很诧异,因为女眷们之间的走动大多是有级别划分的,正妃和正妃走动、侧妃和侧妃交往,虽说东宫妃妾说起来身份要略高一点,但皇长子妃要来她这么个小奉仪这里,还是很奇怪。   她便在沈晰来用膳时将帖子给他看了一眼,沈晰翻都没翻开就递了回去:“我知道她什么事,太子妃那边她也是要去的。你这边想不想见都随你,不想见找个借口推了便是。”   楚怡想了想,那就还是见吧。一来听太子的口吻,这人起码不是找茬的;二来这是个外人,在对外人的礼数上她还是注意点好,免得给东宫惹麻烦。   她就让青玉代她回了帖子,这种帖子都有官方固定格式,搞得跟聊天时的自动回复一样,谁写都一样,不非得她亲自动笔。   沈晰看她愿意见,只说让她放松些,随便聊聊。但实际上,他心里想笑。   大哥这样较劲有意思吗?朝中的事让女眷上门有什么用?最后不还得他亲自写道折子送到东宫来申辩?他一个太子料理政事,肯定要看证据,不能光听女眷说话啊!   大哥在这样的事上如此在乎面子也是奇怪。   是,他是大哥,可皇位注定不会是他的,就是他这个太子没了,底下也还有三弟五弟两个嫡出皇子。大哥不仅身份差着一截,资质也平平,承继大统之事怕是要年长的皇子死上一大半才能轮到他。   人真是,唉……   人真是都有自己钻牛角尖的事。   大哥是这样,眼前的楚怡也是这样。他不是不理解楚怡的想法,可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对她也还挺好的!她怎么就是不太信他呢!   沈晰有时候自顾自地想她的事,会想得心里很气。但到了绿意阁一看到她,他就又气不起来了。   相反,他还特别容易被她搞得高兴。   比如现在吧,她吃着眼前的一道桂花山药觉得清甜好吃了,就顺手给他夹了一筷子,一脸实诚地告诉他说:“这个做得好!”他就很开心。   然后他就把那道山药吃了小半碟子,吃完还赏了厨子。   .   八月二十,太子妃出了月子,皇长子妃便到了。   二人相互行了家礼,一并在罗汉床边落了座,就先闲话起了家常。   皇长子妃说你生孩子辛苦,太子妃说不辛苦不辛苦。   皇长子妃说你真有福气,一生就是龙凤胎,太子妃说见笑了见笑了。   相互说完了家常,就说起了正事。皇长子妃先叹气说近来府里遇到的事闹得她头疼,接着大骂江怀不是东西,克扣赈灾粮款的钱竟然拿来给皇长子送礼!   “我们殿下身为皇子,岂会这样坑害君父的子民?”孙氏道。   太子妃点点头:“行,这事我知道了。”   光说“知道了”不算个答复,皇子妃便没开口,噙着笑望着她。   太子妃又说:“我自会劝着殿下,你们放心吧。”   “?”孙氏有点意外了。她打量了赵瑾月好几眼,心说感情您在东宫里混得还挺得脸的啊?   “我自会劝着殿下,你们放心吧”这种话,若是有人求事求到他们皇长子府上,反正她是不敢说的。   朝中的事她又不懂,她哪儿敢随便应人家的求?万一她应了殿下却还是得严办,这不是让他们阖府都没法做人么?   所以,女眷们遇到类似的事,通常都顶多说一句“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到,让殿下秉公处事”。   太子妃敢这样大包大揽,看来在太子跟前相当有分量啊!   孙氏好奇地打量了她好几眼,心说难道赵家突然大彻大悟了,教出了个特别会驭夫的女儿,连堂堂太子都能管得住?   她希望真是这样,毕竟这对她府里来说是个好事,省得皇长子再提心吊胆的了。   但说实在的,她不信,没法儿信,她一点都不觉得赵家那样的氛围能教出个厉害的女儿。   所以在客客气气地谢过了太子妃之后,孙氏还是去了楚氏那边,打算把同样的话再跟楚氏说一遍。   如若太子妃那边真把太子劝住了,那就没事了;若不行,估计还得靠楚氏再美言几句。   绿意阁里,楚怡听皇长子妃说话说到一半,内心默默的毛了……   ——卧槽,竟然是政治上的事吗?这事怎么找她?她该怎么办?   ——而且太子那天说他知道是什么事?都没跟她提一句?轻描淡写得让她觉得就是随便走动走动?   沈晰同志,您这可不厚道啊!   楚怡努力维持着微笑听皇长子妃说完,然后磕磕巴巴道:“殿、殿下……您这是,政事……?”   “我知道政事不该来同你说。”皇长子妃神色若常,继而苦笑一叹,“但这不是……也是事出有因,我们殿下只当那是寻常的官员走动,岂知江怀竟是那样的人?这事又交到了太子殿下手里,既是公事也是私事,奉仪你瞧,若兄弟间能先解释清楚了,是不是也省得闹到朝上闹得那么麻烦?”   楚怡干巴巴地点头:“那自然是的……”   然后她深呼吸:“我跟殿下直说了吧。”   皇长子妃颔了颔首:“奉仪请讲。”   “您说这话您不该来同我说,确实是这样。”楚怡言简意赅。   皇长子妃显然滞了滞,忍着没开口,听见她继续道:“所以我不能应您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这要是抹不开面子随便答应了您,一会儿就只好到太子殿下软磨硬泡去。太子不答应,我跟您结仇;太子答应了,那我就是史书上万人唾骂的那种红颜祸水,对吧?”   皇长子妃:“……”这位楚氏怎么话这么直?!   楚怡又说:“所以啊,纵使我当真觉得您说得有道理,我也还是什么都不能帮您,因为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我只能说,您的这些话我可以转达给太子殿下,也可以再同他说说我的看法,但他听后想怎么办,我不能干涉。”   说完之后,她心惊肉跳的。   若她俩都是奉仪的身份,那她这个太子奉仪比皇子府奉仪的身份要高上一点儿。可眼前这位是正妃,就比她不知高到哪儿去了。   她有话直说,是因为觉得这样最不会引起误会、最容易解决问题,可不代表她说的时候不害怕。   然而,皇长子妃倒依旧笑吟吟的:“奉仪说的是。”她颔了颔首,“那就有劳奉仪将这些话转告给太子殿下听。至于太子殿下如何拿主意,漫说奉仪,就是我家殿下也是不敢干涉的。”   楚怡:“?”   这么好说话?   脾气冲的人在犯冲时一般都会做好对方冲回来的准备,皇长子妃如此淡定,反倒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皇长子妃也确实就此收掉了话题,没再多说一个字,一脸轻松地跟她讨论起了榻上的那方小白玉屏。   那方白玉屏是太子赏下来的,她午间偶尔小歇,把它立在床边挡一挡睡相(……)正合适。因为它实用,楚怡一直挺喜欢它的,至于玉质,楚怡对玉向来不太懂,只知道通透的翡翠值钱,会这样大块大块拿来做摆件的白玉大概不值什么。   结果皇长子妃欣赏着玉屏说:“太子殿下待奉仪真是好,这玉单是打个镯子都够买下一幢小楼了,这玉屏可谓价值连城。”   楚怡:“……”   她知道皇长子妃可能只是在捧她,有夸张的成分,但也足见这个屏确实很值钱。   于是在皇长子妃离开后,她就让人小心翼翼地把这屏风收起来了,免得一不小心摔碎了心疼!   晚上,沈晰照例去宜春殿用膳。   先前太医说产后容易忧思过重,沈晰挺担心的,毕竟太子妃就是平日也忧思很重。但这些天,太子妃看起来调养得还不错,起码气色瞧着不错,他便又安了些心。   于是,太子和颜悦色地给太子妃盛了碗汤:“大嫂今日来过了?”   “来过了。”赵瑾月点点头,“是为江怀克扣粮款的事。大嫂担心这事把皇长子卷进去,臣妾跟她说了,让她不必担心,没事的。”   沈晰陡然一滞,愕然看向她:“你是这么说的?”   “是啊。”太子妃点点头,沈晰顿觉头疼:“这是朝中的事,你应承两句便是了,怎么能这样把话说死呢?!”   赵瑾月懵了,她怔怔地看了看太子,道:“原也不是大事,又关乎兄弟情分。臣妾想着,抬一抬手能为殿下博个贤名……”   “那可是赈灾粮款啊!”沈晰的语气控制不住地冲了起来,“贤名?你就这么在乎贤名?若大哥真与这笔钱不清不楚呢?孤抬手放过他,日后怎么跟父皇和天下人交待?”   “这……”赵瑾月的身子僵在那里,僵了好一会儿,才匆忙地离座跪下去,“殿下恕罪。”   “什么事能应什么事不能,你心里没数吗!”沈晰被她气得眼晕,照理说他平日里都觉得她挺谨慎的,怎么碰上了关乎朝政的事,她反倒这么会做主?瞎当什么老好人啊!   哦,贤名!   他怎么忘了,她特别在乎贤名!   沈晰无言以对,负着气竭力地静了会儿,没让自己再说别的。   然后,他嚯地站起身,推门向外走去。   太子妃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他得赶紧去楚怡那边问一问。若楚怡也稀里糊涂瞎答应人家,这回东宫可就丢人丢大发了,兄弟们日后都得笑话死他,这是娶了一帮多不知轻重的妻妾?   绿意阁里,楚怡正喜滋滋地吃着一口麻婆豆腐,他风风火火地一闯进来,她差点被一块辣椒皮呛死。   在她要起身见礼时,他已冲到了她面前,一拍桌子问她:“你今日可答应皇长子妃什么了?”   “……?”楚怡被吓得一懵一懵的,“臣妾就……”她赶紧把发空的思绪整理回来,“臣妾就说会把那事说给殿下听,或许还能跟殿下说说臣妾自己的看法啊……别的臣妾不敢应,不然万一臣妾应了她,殿下不应臣妾怎么办?”   沈晰骤然松劲儿,吁着气在旁边坐了下来。   然后他无奈得直苦笑。   他真没想到太子妃能在这事上出岔子,瞎沽名钓誉。他也真没想到,楚怡反倒能比太子妃更明白一些。   啊,头疼……   沈晰颓丧地伏到了桌上,楚怡在旁边哑哑地看着他:“到底怎么了啊……?”   他又是沉重叹息。   “是臣妾说错了吗?”她不安地问,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臣妾要是说错了,殿下您直说啊!臣妾从来没应付过这种事,今儿皇长子妃一开口,臣妾都懵了!”   “……没有。”沈晰瓮声瓮气。   情绪让他想在楚怡面前痛诉太子妃的不是,但理智让他不愿这样在妾室面前议论正妻的是非。   可是这个正妻,这回也真是气人了点儿啊!   沈晰长长吸气,随着吸气抬起了头,向她伸出手:“来。”   “?”楚怡战战兢兢地看他。   “来让我抱抱。”他有气无力地提要求,“我闷得慌,你来哄哄我。”   楚怡:“……”   她好想拒绝哦。   可是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好难拒绝哦!   楚怡于是站起身,把手交到了他手里,红着脸坐到了他膝头。   太子一把将她搂紧了,脸埋在她衣服上,又是长声吸气,继而长声呼出:“唉……”   咋这么惨兮兮的?   楚怡一时被怜悯冲昏了头脑,下意识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下一秒又猛一哆嗦。   “嗤——”沈晰蓦然喷笑,抬头看一看她,“挺好的,你紧张什么?”   他墨色的眼眸里满是笑意,看得她心跳都乱了,连悬在半空中的手都酥了一阵,好悬没忍不住再摸一回。 第33章   最后,沈晰把楚怡抱到床上顺了半天的毛。   边顺边纳闷地问:“你就这么怕我吗?你到底怕什么啊?”   “……怕死啊!”楚怡也没跟他绕圈子,大大方方道,“以殿下的身份,想弄死臣妾这样的人太容易了。殿下您说,这不可怕吗?”   沈晰眯眼:“原来你担心这个?”   然后他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响指:“告诉你,草菅人命的事我不惜的做。你在我身边也有大半年了,见过我随便罚过哪个宫人吗?”   那是没有。   不过楚怡还是追问了一句:“那对殿下来说,又有哪些算‘草菅人命’,哪些不算呢?”   沈晰理所当然道:“你没犯死罪我却杀了你,自就是草菅人命了。”   楚怡又说:“那又有哪些算死罪呢?”   沈晰锁眉:“你说呢?”   楚怡:“等到殿下不再喜欢臣妾时,臣妾依旧像现在口无遮拦地有什么说什么,算不算死罪?”   他突然恍悟了她的恐惧。   是了,他的身份高她太多了,他在喜欢她时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在她看来大概都不能算是保障。   她不傻,所以不停地在想如果他不喜欢她了,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捏死她?而这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担忧。   他苦笑着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响指:“不算。”   楚怡垂眸不言,沈晰点点头:“空口说来你不信也不怪你。那你说,我怎么做才让你放心?”   楚怡想了想:“殿下立个字据?”   沈晰嗤声而笑:“你怎么不说要个免死金牌?”   “……也行!”楚怡斩钉截铁,立刻追问,“那殿下能给臣妾吗?”   “不能。”沈晰托腮,屏住笑欣赏她的神色变化。   见她气不忿地皱鼻子,他的手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那是父皇才能给的,我给不了。你要是心里真不安生,我给你立个字据也不是不行。”   ……?他竟然答应了?   楚怡会开这个口,目的自然是希望他答应。   可眼下看他还真爽快地答应了,她反倒有点慌神。   于是在沈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楚怡一把拉住了他:“算了……!臣妾说笑的!”   他的笑眼回看过来,她局促地别开目光:“臣妾不是那种恃宠而骄的人!”   “你就是。”他又弹她的额头,“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恃宠先求道保命符也没什么错。人嘛,自然都想好好保住自己的命。”   楚怡哑然,他没再多少别的,站到她房里的书案边沉吟了一会儿,便提笔蘸墨写了下去。   写完,他还盖了个印。   楚怡当然好奇他是如何写的,立刻爬起来踩上鞋蹭到了他跟前。   定睛一瞧,纸上除了落款和朱红的印外,就一行字:誓不以个人喜恶取楚怡性命。   见她过来,他看看面前的纸又看看她:“满意吗?”   ……行吧!   楚怡觉得足够了。   诚然,如果她担心的那一天真的来了,他但凡想杀她就一定能找到能拿的出手的罪名,不会让事情看起来是“以个人喜恶”。   但她如果那样焦虑,这份焦虑就永无尽头了——他现下是太子、以后是皇帝,他如果想杀一个人总归总能做到,任何字据都拦不住绝对的权力。   她想要的不过是有那么一点保障。这份保障只要能在关键时刻有那么三两分作用,让他犹豫一下,便可以让现在的她多一些底气。   多一些接受他的底气。   是,她对他的纠结并不止这一点,三观冲突带来的纠结深了去了。   可楚怡近来渐渐的想明白了,总这样纠结日子没办法过,她得学会达成和解。   人的成长过程,其实也就是一个不断与世界达成和解的过程。尤其在别无选择的前提下,兜兜转转的纠结对自己毫无益处。   她需要跟他达成和解、跟这个时代达成和解,也和现在的自己达成和解。   于是在拿到这张字据之后,楚怡有意识地逼着自己往前走了一步——她有史以来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   沈晰一怔。她站在他的侧边,双臂环着他的整个身子,脸埋在他的上臂上,声音听上去笑吟吟的:“收下了,多谢!”   “……客气。”他意味复杂地笑了笑,又忍不住地为自己争辩,“其实我真的不是会草菅人命的人啊……”   “知道。”她点点头,“那就更感谢了。”   他如果是爱草菅人命的人,她壮着胆子求这个字据,是她险中求胜。   他若当真不是,却依旧顺着她的意思给她写了,便是他在照顾她的情绪。   楚怡心下品味着,觉得他对她确实还算挺用心。   那是不是稍微进一步也挺好的?比如找个机会……呃……滚一下?   姑且在心里把他定义为“主要走肾略微走心”的炮友?   罢了,还是随缘吧。   把太子脑补成炮友,感觉确实也太微妙了!   .   皇长子府里,孙氏回府后歇了歇就料理起了日常琐事。   身边的宫人告诉她说,今儿个江宝林解了禁足,跑到她这儿哭来着,被几个宦官一道挡回去了。   孙氏冷笑了声:“挡得好,再来还挡。”   江宝林有什么可哭的?觉得被降位份心里不痛快么?   是,她开口要求皇长子把江氏从侧妃的位子上压下去,的确主要是因为私心。   可反过来说,这么一个大篓子,是不是江氏的爹捅的?她爹随手挖个坑就拉着皇长子一起跳,还想让自家女儿在皇长子的府里作威作福?   天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有这个闲工夫来哭,不如回娘家跟她爹哭去,让她爹赶紧把该揽的罪名揽了,别胡乱攀咬。   孙氏懒得为此多挂心,揉着太阳穴缓了缓,只问:“殿下今晚过不过来?”   “过来,过来!”身边的宦官满面喜色,“早就叫人传了话了,估计一会儿就到。”   行,那她正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回话。   今儿在东宫她得到了两个答复,一个是楚奉仪给的,和她预料中的说法差不多——她说她会禀给太子,然后由太子秉公处置;另一个是太子妃给的,太子妃大包大揽地说让他们放心,没事。   要按身份地位来说,孙氏觉得该信太子妃,一个末等的奉仪和太子妃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可她回来时思量了一路,现下又琢磨了半晌,还是觉得楚氏的话更可信。   怎么说呢?太子妃实在把话说得太满了,满得让她无法相信太子妃有那样的本事。   而且太子虽然年轻,但从不是不明理。他们夫妻关系就是再好,她也不觉得太子会连朝政都随随便便听太子妃的话。如是那样,他这个太子可真是白当了。   所以相比之下,还是楚奉仪的话更可靠一些。她把楚奉仪的话回给皇长子,就算太子妃真把太子劝住了,也不算她说错。   是以等皇长子到孙氏房里时,孙氏便回说:“臣妾今儿个去东宫了,东宫那边说会把臣妾的话回给太子,请太子秉公处事。”   果然,皇长子也没觉得这答复有什么不好,锁着眉点了点头:“那我就等太子的信儿了。”   .   东宫之中,沈晰让东宫官们照常查江怀,只把皇长子的事儿压了一压。过了有七八天才着人传了话出去,告诉皇长子说:“请大哥来东宫坐坐。”   皇长子抹不开面子让女眷来走动,等的大概也就是这么个台阶。   ——他不想带着嫌疑为此事专程进东宫禀话,可换做沈晰这个东宫的主人主动请人,就没这个问题了。   因此,在话传出去的当日下午皇长子就来了,不仅来了还备了两份厚礼,说给两个刚降生的孩子。   沈晰将了他一军,笑说:“大哥这会儿带着礼来,孤敢收么?”   皇长子顿觉尴尬,连连摆手:“二弟说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拿不干不净的钱来给侄子侄女送礼啊!这都是拿府里寻常的进项置办的,二弟放心!”   沈晰这才吩咐张济才将礼收了,接着,却没再自己和皇长子多聊什么。   “我就想请大哥用个膳,晚膳时我过来请大哥。至于那案子——”他向张济才递了个眼色,“不知大哥想不想说,若想说,我这儿有东宫官候着,大哥同他讲便是。”   他请皇长子过来坐,是凭着兄弟私交。因为私交见面就不方便说公事了,直接交给东宫官更堂堂正正。   皇长子心领神会,讪笑着点头拱手:“那就有劳二弟了。”   沈晰便当真一刻也没多留,只叫人传了个官员进来——楚成。   这事他交给楚成是有原因的,一是想再提拔提拔楚成,二也是觉得从目前的证据来看,事情确实有些难以说清。事情又涉及皇子,这位皇子背后的皇贵妃身份也不低,普通的官员难免左右逢源敷衍了事,他想找个有魄力的来把案子办明白。   离了书房,沈晰便跑到楚怡屋里边看折子边喝茶去了。在他立完字据之后,楚怡好像突然松下劲儿了,敢跟他亲近了。   所以这七八天,沈晰都总爱在绿意阁赖着——折子在哪儿看不是看?当然是有喜欢的人在身边更有趣一些。   在他看折子的时候,楚怡无所事事地在旁边剥起了石榴,很快就剥出了一碟子红宝石般的果粒,把碟子往他面前一推:“殿下吃点?”   沈晰嗯了声,但心神其实没抽出来,也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很快,他就发觉一只白皙的小手抓着一几颗殷红的石榴送到了他嘴边。   他扑哧一笑,侧首就着她的手吃了,边嚼边说:“你吃你的嘛!”   “我懒得吐籽!”楚怡实诚道。   沈晰:“……”   是真的不能指望她捡好听的说。 第34章   然后又是他看他的折子,她继续折腾手里的石榴。折腾了好半晌,楚怡才发现他终于开始吐籽了,而且是一颗一颗吐的,每一颗籽都像婴儿刚冒尖儿的小牙一样白白的,吃得特别干净!   ……这显然不是正常吃石榴的方法!就算他是这个世界里受过最好的教育的那一拨人,这个吃法也还是太夸张了吧!   楚怡就很想问他干什么吃得这么费劲?话到嘴边时又突然反应了过来——估计是因为她在旁边啊!   太子喜欢她是明摆着的,不管这种喜欢有几分认真几分心血来潮,此时此刻他都会很在意她的看法。这是正常的反应,若是她喜欢的男明星坐在她面前,别说一颗颗吐籽了,她可以为了文雅把籽咽下去!   楚怡于是心领神会地抬头四顾了一圈,然后蹭下罗汉床,去多宝架上拿了个巴掌大的淡青色小瓷瓶下来。   这个小瓷瓶就是寻常的摆件,不值什么钱,她先前把玩的时候不小心失手打了一个,青玉转脸就又找了个一模一样地摆了上去。   但现在拿来用正合适!   因为它是苹果型的,看起来圆滚滚,上方只有一个很窄的小口,如果里面放的是一些小物,估计要把眼睛对到瓶口才能看到。   这样正适合他现在吐籽嘛!不管他就着瓶口吐成什么样子,她坐在对面都看不到了。   楚怡把小瓶子往他手边一放:“喏。”   “?”沈晰短暂一怔,旋即会意,一下子满眼的笑。   她直的时候真直,心细的时候也是真细。   一碟子石榴很快便吃完了,楚怡又从果碟里拿了一个要继续剥,沈晰赶紧跟她摆手:“不吃了不吃了,你手疼不疼?”   “不疼啊。”楚怡咂咂嘴,“臣妾没事干,殿下若不吃,臣妾就剥完搁桌上看着玩儿了!”   晶莹剔透的像红宝石,挺好看的!   沈晰拿她没办法,只能说“那我还是吃吧”。话音刚落,张济才挑了帘进来,禀话道:“殿下,皇长子已离府,楚成在书房候着。”   沈晰点点头:“让楚成过来吧。”说罢便跟楚怡笑说,“赶紧剥,一会儿给你哥哥吃。”   “哈哈哈哈,行!”楚怡边说边用小刀划开了外皮,接着就手脚麻利地剥了起来。   楚成到的时候,她剥出来了差不多六分之一个,看见楚成招手就说:“来来来,快来吃!”   刚要对太子施长揖的楚成:“……”   太子失笑:“坐吧,她生怕她的石榴卖不出去。”   而后便成了君臣两个一个边吃石榴边禀话、一个边吃石榴边听,楚怡剥着石榴偶尔也听两耳朵,听着听着发现——哎什么?皇长子在这事儿里竟然不是个反派?   她先前在驯兽司见过皇长子一面,觉得这人不咋地,而且明显跟太子不对付。所以在这回的事里,她也觉得皇长子绝对不干不净、绝对和江怀同流合污来着,绝对对不起天地良心!   然而沈晰和楚成的意思都是:“皇长子确实不算有过。”   “臣直接要了皇长子府贺礼出入的档来看了,和江怀那边对的上,没作假。但那些贺礼论价格都还算正常,江怀就是不贪赈灾钱粮也送得起,皇长子收了也没什么不对。”楚成道。   他的意思是,只要价格上合理,就算真是用贪来的钱置办的,也不能算皇长子有过。   ——原因很简单,朝中走动那么多,谁会收一份寻常的礼物都去查查这礼是用什么钱置办的啊?根本做不到嘛!   江怀若是送了什么天价的珍宝,皇长子不加过问是皇长子失察。但眼下这点礼,估计谁都会毫无顾虑地收下。   沈晰点了点头:“那便就真是江怀胡乱攀咬了,想逼得大哥为他脱罪。”   “是。”楚成颔首,“不过……”   他稍顿了顿:“不知殿下想怎么跟皇上回话?”   “照实回,折子你来写,孤明日呈到乾清宫去。”沈晰边说边睃了他一眼,淡声道,“孤知道大哥心里有什么算盘,但不会用这种事落井下石。日后若再有类似的事情,你也不必再问如何办了。”   楚成欣然,离座一揖:“殿下磊落,臣记住了。”   楚怡在旁边支着下巴盯着沈晰看,不由自主地也点头:真磊落!   若换做是她,可能还是要踩皇长子一脚的,至少要踩个脚指头(……)。   皇位之争哎!她光想想权倾天下的感觉,都觉得自己肯定会沉不住气。   .   第二天,楚成写就的折子便被沈晰亲自呈到了乾清宫里,但碍于楚家引起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沈晰没让楚成落款,落了个楚成上级的名字。   与此同时,这桩案子也终于在后宫传了开来,皇长子有意瞒着的皇贵妃也知道了,立时三刻把儿子叫进宫骂了一顿。   皇长子被骂得不敢抬头,皇贵妃绷着张脸:“本宫不想夸皇后那两个儿子,但这事上,你就是不如人家明理!”   三皇子和五皇子从去年开始也时常从朝中领差事了。这兄弟俩在收礼的事上格外谨慎,进哪个官衙办差就不收哪一处的礼,而且是一进门就先说清楚,防患于未然。   皇长子低着头:“儿臣知道了。”   “现在说知道管什么用!这道理你先前不懂吗?早干什么去了?”皇贵妃恨铁不成钢,“如今可好,案子落在太子手里,还能有你的好?你等着到乾清宫前谢罪去吧!皇上把你关府里一年半载都是轻的!”   “……”皇长子到底有点不忿了,锁了下眉,“母妃现在做什么事后诸葛。江氏能进儿臣的后宅,还是母妃给牵的线呢。”   江怀可没直接往他身边送人,而是托人将自家女儿送到母妃身边当了女官,母妃心领神会地收下了,江氏才得以进了他的皇子府。   “你……”皇贵妃被顶得语结,可也确实理亏,面色发白地盯了他半晌,“真是说不了你了,你退下吧!自己想想如何同你父皇解释!东宫那边,你也不要背地里说什么,免得反倒落人话柄!”   “儿臣知道。”皇长子无力地缓了口气,“江氏的位份儿臣已经降了,她生下的女儿也暂时交给了正妃。”   “‘暂时’?”皇贵妃挑眉,“那孩子就让孙氏养着吧。本宫瞧着这江怀脑子不清不楚,再让他觉得有个小翁主是他外孙女,日后不知还要做出什么给你惹麻烦的糊涂事。”   “……是。”皇长子不敢顶撞,只得应了,见母妃一脸烦乱的不再说话,便无声地施了一礼从殿中告了退。   退出殿门,他驻足想了想,觉得不如这就去乾清宫陈情好了,总不能什么都由着二弟说。   .   乾清宫中,皇帝看完了太子呈来的折子,锁眉沉吟了半晌:“也就是说,你觉得这事怪不到你大哥头上?”   “是。”沈晰颔首,“父皇若要警醒朝臣,责罚大哥也不是不可。但依儿臣看,此事确实算不得大哥有过。”   皇帝一时没说话,静了会儿,忽地问他:“你大哥在围场时说过什么,你听说了吧?”   “?”沈晰稍稍一愣,“父皇指的是……”   “你的太子妃刚生下孩子的时候。”皇帝提醒道。   沈晰反应了过来。   ——大哥在父皇面前说他听说太子妃要生便火烧火燎地赶了回去,什么身份什么仪态都不顾了。   当时还有几个弟弟在帐中,帐中又还有宫人。这番话自然而然地传了出来,也没绕过他的耳朵。   沈晰便点了头:“是,儿臣听说了。”   “朕觉得可以治一治他,你说呢?”皇帝睇着他问。   “儿臣觉得……”沈晰一揖,“父皇想告诫大哥,儿臣不敢多言。但父皇若问儿臣的意思,儿臣不愿如此。”   这其实还是父皇教他的。   在他刚刚被立为太子的时候,父皇把他抱在膝头,跟他说你以后要做一个好皇帝。   怎么做个好皇帝呢?   父皇说,你要尽情使用手里的权力,但同时也要敬畏这份权力。   你不能被权力蛊惑、吞噬,不能用他满足愧对良心的私欲。那种私欲被满足的感觉,你尝到一次甜头就会觉得第二次也不要紧,昏君都是这么来的。   那番话他一直记得,所以对不起良心的事他从来也不想做。   大哥那日所言他无心计较,但如果他想计较,也更愿意坦坦荡荡地指责大哥搬弄是非、不敬储君,而不是找一个全不相干的事情作为报复。   ——那种报复就是他能顺气,大哥也不服啊!   沈晰说完,殿里安静了会儿,宫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直到皇帝忽地发出一声笑。   “好,很好。”皇帝悠然点头,慢长地吁了口气,“听你的。”   沈晰噙笑一揖:“多谢父皇。”   皇帝忽地转了话题:“来年你就二十了,该及冠了。”   “是。”沈晰应了声,皇帝又道:“你母妃虽不是你的生母,但这二十年来对你也有养育之恩,朕打算晋她做贵妃,你一会儿先去告诉她,让她高兴高兴。”   沈晰不禁愣了一瞬,是有点措手不及,也是有点心惊肉跳。   方才父皇问他关于大哥的事情时,他就觉得父皇像在试探他,但他们父子之间向来还算坦诚,他便还是有什么说什么了。   现下看来果然是试探,父皇满意了,才有了母妃晋封的事。   沈晰心里有点酸楚,想想又觉得罢了,总归还是件好事。   他于是沉住了气,抿笑应说:“谢父皇,那儿臣这就去。”   “去吧。”   皇帝点了头,沈晰便往外推去,刚退到外殿,外头的宦官就入殿禀了话,道皇长子在外头候见。   沈晰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几是同时,他听到父皇声音冷淡地说:“不见。”   那入殿禀话的宦官即刻又退了出来,低低地躬着身从他身边走过,去向外面的皇长子回话。 第35章   父皇是要他自己去跟大哥解释。   沈晰了然,想想也好,便继续向外走去。   外头,皇长子刚听完宦官说父皇不见他,一抬眼就看见了从殿中退出来的太子,面色好生一僵:“……二弟。”   “大哥。”沈晰颔了颔首,“大哥现在出宫么?孤送送大哥?”   皇长子僵笑:“我去向母妃问个安……”话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刚从母妃那里出来,但话毕竟已经说了,也不好再往别处拐。   太子一哂:“孤正好也要去母妃那儿,同走?”   皇长子不好拒绝,兄弟两个就一道向后宫的方向去了。两个人半晌都没说话,行走在红墙间的宫道上,直觉得整个紫禁城都变得很安静。   到进入后宫的范围后,到底还是太子先一步开了口:“江怀那事,大哥不必太过担忧。孤觉得算不得大哥有错,折子方才已经呈进去了。”   皇长子脚下猛地一刹,满眼的错愕直勾勾地撞到了眼前的二弟脸上。   沈晰笑了笑:“大哥信不过我?”   “……不是,自然不是。”皇长子干笑,强定住气,故作从容地追问,“父皇怎么说?”   沈晰绕过了父皇方才试探他的事,只道:“没说什么。但折子里把所涉证据都写进去了,父皇总归会心里有数。若还是罚了大哥……”   皇长子眼底一颤,沈晰拍了拍他的肩头:“那也不过是为警醒朝臣借大哥当个引子罢了,大哥忍一忍,不必太过在意。”   “好……”皇长子怔怔地应声,怔了半天还是不敢信,沈晰竟然没借机说他什么不好?   他在围场里的那些话,他不信沈晰没听说。   “二弟,这个……”他想再追问点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句话已说了出来,另半句又噎在了嗓中。   沈晰倒不在意,复又笑了笑:“大哥若不安心,等着旨意便是。父皇究竟怪不怪罪大哥,到时候就知道了。”   怪罪与不怪罪、真怪罪与假怪罪,总归是能从旨意里品出些端倪的。   皇长子终于点了点头:“那就……先多谢二弟了。”   “客气什么。”沈晰摇头,遥遥一睇不远处的宫门,“我先见母妃去了,大哥慢走。”   兄弟两个便就此道了别,沈晰径直走进翊坤宫的大门,立刻被宫人们毕恭毕敬地请进了寝殿去。   舒妃今日贪睡了一会儿,此时才刚用完早膳,正在罗汉床边读着佛经。见沈晰进来她稍稍一愣,旋即就又笑了:“今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本宫可听说你近来有差事在忙。”   “儿臣刚从乾清宫出来,父皇让儿臣给母妃报个喜,儿臣救过来了。”沈晰边说边一脸轻松地到榻桌边上落了座,舒妃想了想:“怎么,东宫里的哪一位有喜了?”   “……不是。”沈晰失笑,“不是儿臣的喜事,是母妃自己的喜事。”   “本宫能有什么喜事?”舒妃嗤笑着继续读起了佛经,不再跟他逗趣,沈晰也只好不再卖关子:“父皇说晋母妃为贵妃。”   舒妃终是一愕:“你说什么?”旋即便锁起眉头,“怎么回事?”   “父皇说来年儿臣就要及冠了,你对儿臣有养育之恩,该晋晋您的位份。”沈晰大大方方地将这番话告诉了她,舒妃听罢,心里五味杂陈。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在宫里,妃位虽然也是主位,但似乎总差着一点,显得不够尊贵,到了贵妃就不一样了。   可她又还有些更复杂的感受,不知该归为喜悦还是难过。   ——近二十年,她在宫里近二十年,好像终于得了那么一点儿认可。   她初时进宫就一个原因:元后久病不愈,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尚在襁褓中的沈晰需要一个养母。   家里怕这个孩子被养在旁人膝下会受委屈,她身为元后的胞妹便被送进了宫。因为要抚养嫡子,所以她一进宫就在妃位上,一度风头无两。但在后来的近二十年里,她从来没有多得宠过,位份也始终未曾晋过,少女年华时曾存在的幻想早已在时光流转中被消磨殆尽,她生命中的唯一光彩,就是这孩子还养得不错。   如今倒突然晋了个贵妃。   这算是皇上在谢她?   舒妃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沈晰也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不好硬做宽慰,索性离座起身,伏地一拜:“儿臣先恭喜母妃了!”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舒妃赶紧拉他,哭笑不得,“本宫用不着你这样哄,一会儿你陪着本宫一道去给你母后上柱香。”   之后的小半年,宫中喜事不断。   先是舒妃在吉日正式受封为舒贵妃,接着又是东宫的两个孩子过百日。   皇上在百日时给两个孩子赐了名字和封号,小皇孙叫沈济,达济天下的济;皇孙女的闺名由父母起,皇上就赐了她公主的爵位,封号“安和”。   接着便是年关。   过年在宫里是大日子,通常从腊月一开始就要热闹起来了。但对于楚怡这样的位份不高的东宫妃妾来说没什么可忙的,属于社交层面的宫宴应酬都轮不上她去,她自己开开心心地过年就行。   但在腊月廿八,出了件让楚怡挂心的事——云诗要生了。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因为和沈晰越来越亲近的缘故,云诗这一胎弄得楚怡心情也蛮复杂的,和太子妃生孩子带来的感觉不一样。   太子妃是正妻,而且和她不熟,她在看待太子妃的事情的时候,角度相当旁观,基本就是在理智地看待一件陌生人身上发生的事。   但云诗就不同了,云诗和她是好闺蜜,这件事总结一下就成了“她的闺蜜怀着她男朋友的孩子”。   ……这感觉太复杂了。   楚怡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和自己强调明白“云诗怀孩子的时候我和太子还不熟”的问题。   又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强行接受“你就是心里别扭又能咋地?”“你既不能不让云诗生,也不能和太子玩离婚”的悲惨处境。   最后,这一切再度被她慨叹为——封建制度害死人啊!   可到了云诗发动要生的时候,这一切的感慨就又没了。那一天里,她从早到晚都在屋里焦虑得团团转,就怕云诗折在这一胎上。   到晚上云诗平安生产的消息传出来时,她一下子浑身都脱了力,缓过来后就心情很复杂地在心里感慨了下:事实证明,女人间的感情好起来,男人算个屁啊……   然后她把这个“至理名言”写在了她的小本本上。   她现在确实蛮喜欢太子了,可她并不想让自己完全沉溺在所谓的爱情里。   她要一直提醒自己友情、爱好的重要性,在不可能拼搏什么事业的前提下,她希望这两件东西还可以让她活得相对独立。   从思想上变成别人的附属品就太悲惨了,楚怡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一定要尽力地保持自我。   第二天,楚怡去纤云苑看望云诗和她刚生下来的女儿,一进院门,就看到沈晰一脸丧地坐在廊下。   “殿下?”她走过去福了福,“怎么了?”   “唉……”沈晰叹气,然后抬起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她,“我真的特别吓人吗?”   楚怡笑出声,知道他这是又因为云诗的胆小碰了一鼻子灰。她一时有点心疼,觉得他这副样子可怜兮兮,但同时吧,又还有点窃喜。   他和云诗要是也情投意合,她的心情就更要复杂了,现在这样对她来说还比较好接受。   她发现自己变得自私了……   她于是闷闷地走进了云诗的卧房。   “?”沈晰察觉了她的情绪变动,但没能明白为何会突然这样有变动。想问一句,可她已迈过了门槛,他想了想,没好跟进去。   “唉。”沈晰又叹了一声,摇摇头,起身去绿意阁等楚怡去了。   整个东宫后宅,也就楚怡那里让他觉得自在些。别人要么礼太多、要么想太多,都没法让他觉得是在家里。   进了绿意阁,他就把白玉青玉都支了出去。两个人都清楚他要干什么,死死低着头一并退到了屋外等着,一个字也不敢多言。   太子又要看奉仪娘子写的东西了。也不知奉仪娘子到底写了什么,竟然那么有趣。   屋中,沈晰做贼似的站在书案边搓了搓手,无比熟练地翻出了本子,又从自己随身佩戴的荷包里取了把钥匙。   楚怡够精的,怕别人偷看,就给本子装了把锁。   但她显然没料到已经有人看了,并未将钥匙随身携带,最初时搁在了枕头底下。   于是他拿去配了两把,一把一直带在身上,一把放在书房里备用,就这样又偷偷摸摸看她的本子看了好几个月。   那个傻楚怡还没发觉……   沈晰边在心里笑话楚怡,边将小锁咔嗒一声拧了开来,信手一翻便刚好翻到了前两日看过的那篇。   他就又往后翻了两页,很快,便看到了楚怡昨晚刚写下的那行字。   ——“女人间的感情好起来,男人算个屁啊!”   读起来真是荡气回肠。 第36章   楚怡回到绿意阁的时候,发现太子坐在罗汉床边喝着茶,神情还是丧丧的。   看见她进来,他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叹得她直笑:“怎么啦?”   沈晰皱皱眉,又一叹,憋出一句:“……云氏怎么样?”   “挺好的。”楚怡坦诚道,“孩子也挺好,白嫩水灵能吃能睡,殿下放心!”   沈晰:“哦……”   他其实知道云氏和孩子都挺好,如果有什么不好,宫人早就来告诉他了。而且这是东宫,也没什么非得他亲自照顾的地方,不论出了什么事都有人会立刻安排妥当。   真正让他不高兴的是另一件事。   然而他没法说。   他一时在想,以后再也不要偷看她的本子了!但几是下一刹,他就意识到自己一定忍不住。   ——他被她本子里的内容气到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能忍住,还能看到现在?   他于是长长地缓了口郁气,朝楚怡伸了伸手:“来。”   楚怡走过去,还没站稳,就被他一把拥进了怀里。   她顿时双颊泛红,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躬得像个小虾米。但他似乎无所察觉,只把她抱得紧紧的,安静地抱了很久,才用一种十分疑惑又万分忐忑的口吻问她:“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楚怡懵然,奇怪地望着他,他有些沉肃地回看过去:“告诉我。”   “……这要怎么说。”她忸怩地别开头,他轻声道:“也没那么难吧?”   楚怡:“……”   好像是哦,喜不喜欢是一个多么直观的看法啊!   她是一直在纠结三观和身份带来的冲突,但如果抛开这些不提,问她喜不喜欢他……   她没有沉吟太久,点了点头:“喜欢的。”   他是那种无论外表还是内在都很优秀的人,如果没有那些年代不同造成的道德观差异,她估计也已经走到给他生孩子的那步了。   她觉得自己说出这两个字时很诚恳,可他又追问:“有多喜欢?”   “……”楚怡不知道怎么答了,再度一脸奇怪地看向他。   他怎么了?是云诗的小心翼翼让他受伤了么?   不至于吧……云诗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明明早就知道云诗怕他!   这问题难以回答,但他定定地看着她,她也难以把这问题绕过去。   于是她想了想,诚恳道:“‘多喜欢’太难衡量了,但殿下您明不明白,臣妾说喜欢您比您说喜欢臣妾要难的多?”   沈晰的神色没什么变动:“怎么说?”   “您说喜欢臣妾,又不需要什么勇气,喜欢就喜欢了。”她撇了下嘴,“臣妾承认喜欢您,可就是把的幸福都交待了!人嘛,原本事事都可以自欺欺人,就算臣妾原也喜欢您,但嘴上不认,日后有了什么变故便也能让自己不在意一些;亲口承认了就不同了,就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这您明白吗?”   这一套道理在楚怡脑子里转了好久了。在过去几个月的和睦相处中,她时常觉得“哎呀他真好”,又紧接着使劲跟自己说“不不不我不喜欢他”。   她其实也早就意识到这是一种自欺欺人了,但她又很清楚,人自我麻醉起来是可以很厉害的。一直这样自我麻醉下去或许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出现变故时造成伤害来得舒服一些。   但她可没想到她会在他直言相问的时候,把这些都直言告诉他!   楚怡说完后屋里安静了下来,宫人们都沉默地盯着地,他沉默地盯着她。   她自己也沉默了,有点发蒙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坦诚。   可在心跳如鼓击的同时,她又有点说不清的畅快。   她好像早就想把这些说给他听了。   他一个劲儿地待她好、一个劲儿地撩她,可他知不知道她如果动了心,对她而言意味着怎样的勇气和妥协?   她不是想跟他算什么账,不是想让他有什么感动,她只是觉得应该跟他说清楚,在这种并不平等的感情里动真心要面对怎样的内心挣扎。   她想让他了解她的想法——出于这份喜欢,她想让他了解她的想法,否则她不敢对他更喜欢。   这种安寂持续了一会儿,楚怡感觉搂着她的那双胳膊又紧了紧。接着他凑了过来,温热的薄唇吻在了她的颈间。   她在酥痒中缩了下脖子,而后听到他说:“我明白。”   真的明白吗?   楚怡心里有个小人儿被不安的情绪怂恿着想跟他抬杠。   但这个小人儿尚未来得及让她说出一句话,她就已经被他吻着放倒在罗汉床上了。   他的吻带着明显的情欲,令她心慌意乱;同时又温柔至极,令她无力挣扎。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不懂他突然抽什么风。但他的热情让她无处可逃,只能心惊肉跳地迎接下来。   沈晰带着一股余怒和委屈疯狂地吻着她。   他真的生气,在对她动心之后他都没再碰过后宅的任何人了,她却在本子里写“男人算个屁”!   可她刚才的话无疑又抚慰了他。那样婉转细腻的心思不会是随口编的,他能理解她的想法,便也相信那句“喜欢”是真的。   ——虽然这个“喜欢”的程度多半还不深,多半没有他喜欢她深。但,她既然扛过了那样多的内心挣扎来试着喜欢他,他也就不计较多或少的问题了。   这些情绪搅动得他心慌意乱,只得以这样的方式将这种情绪宣泄出来。   她柔软的肌肤被他的薄唇抚过,同时也抚着他的薄唇。这样的接触里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一边让他的烦乱被安抚了,一边又愈发吻得欲罢不能。   突然间,一只手推住了他:“殿下!”   沈晰锁眉定睛,对上她那双怔怔的水眸。   “殿殿殿……殿下不能白日宣淫啊!”楚怡舌头打结,脑子和在他的激吻中被弄得一片凌乱的衣衫一样乱糟糟。   ——他这个举动,看着也太像某些事情的前戏了吧!   但他倏然皱起眉头:“真想揍你!”   楚怡:“?”   沈晰没好气地坐起身,径自理了理衣领:“想跟你亲近些许罢了,谁要跟你白日宣淫!”   “……”楚怡躺在床上哑了哑,踌躇了一下,爬起身抱住他的胳膊,“臣妾就是提醒一下!毕竟这种事传出去,影响不好!”   呸!   ——沈晰心里气不忿地啐道。   什么影响不好!说得冠冕堂皇!她就是自己不肯!她觉得男人算个屁!   然后他斜着眼瞪她,语气生硬:“懒得理你。”说罢便起身要走,但她全身的力气都倾在了他胳膊上,耍赖地把他拖住了。   楚怡笑得眉眼玩玩,摆出了一份不要脸的架势:“别嘛,臣妾不说了还不行?”   “咝……”沈晰摆出了一张牙根发酸的脸,同时却没骨气地坐了回去。   她好像挺满意,嘿嘿一笑放开了他的胳膊,乖乖地盘坐在他身边。   沉了一会儿,他还是不痛快:“还是想揍你!”   “……那来啊!”楚怡不怕死地凑到他面前,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脸,“臣妾就在这儿,殿下舍得不?”   语气十分娇嗔,剪水双瞳里满是戏谑。   ……真是胆子大了啊!   沈晰眯眼和这双挑衅意味分明的美眸对视了两息,猛地把住她的肩头,再度把她按倒在了床上。   楚怡惊声尖叫,又在尖叫中被翻了个个儿,下意识地挣扎,紧接着却感觉他俯身压在了她后背上,力气之大将她的挣扎尽数变为徒劳。   然后他悠哉哉向青玉摆手:“去,拿戒尺来。”   楚怡:“?!”同时余光看见他作势撸起了袖子。   青玉哪儿敢跟他顶,立时三刻折去对面的小书房把戒尺取了过来,战战兢兢地奉到他手里:“殿下您……”   沈晰顾不上理她,抑扬顿挫地问楚怡:“你再挑衅一个?”   “……”楚怡紧紧闭嘴,一字不吭。   屁股挨打的滋味儿她可尝过,虽然太子现下这架势看起来很……情趣,跟徐良娣当初打她不是一回事,但还是算了算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楚怡安慰着自己,同时心底嚎啕大哭:男人都是混蛋!!!   他从来没对她有这种举动!今儿个她刚头脑一热承认自己喜欢他,他就来劲了!   还有,他到底在抽哪门子风啊!!!云诗真的能把他刺激成这样吗!!!   楚怡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脸上乖巧得像只布偶猫。   沈晰啧啧嘴,品着她的这副小模样,手里的戒尺啪地敲了下去。   楚怡瞬间猛力扭动,口中大呼:“我都没再说了!!!”   但他手里的戒尺又落了一下——叫她说他算个屁!   结果她突然不动了。   楚怡把脸伏在臂弯里,觉得眼眶有点热。   “楚怡?”沈晰赶紧把戒尺扔在了榻桌上,把她扒拉过来一瞧眼眶泛红,整个人都慌了,“不打了不打了……我跟你开玩笑的!”   楚怡绷着脸,委委屈屈哼哼唧唧地要从他怀里脱开。   “我错了,别生气。”他讪讪地把她搂紧在怀里,哑了会儿,又小心问,“真打疼了?”   “……没有。”楚怡也有点悻悻。   打疼了吗?其实真不疼,那点痛感一转眼就过去了,平常自己一不小心在哪儿磕一下都比这个疼。   可屋里还有宫人候着呢,她觉得丢人啊,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还觉得有一点点委屈。   就是情侣间吵嘴玩被对方占了上风的那种赌气的委屈。   他一本正经地又要翻她的身子:“我给你揉揉?”   “咝——”楚怡边瞪他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一撑手臂坐起身来,“我咬你啊!”   “哈哈哈哈哈!”沈晰笑着倾身,鼻子在她鼻尖上一碰,“那不许记仇啊!”   不许记仇记到本子上啊!   ——他其实想这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她再在小本本里瞎写!我就揍她!   张济才:揍完了您还不是得上赶着道歉…… 第37章   除夕,沈晰一大早就起床了。身为太子,他每年过年都要忙上好几日,从宫宴到朝会他一样都躲不了。   太子妃也一样,太子在前朝忙着,她有后宫的宴要参。去年还有个徐侧妃能帮她顶一些事,如今徐侧妃被降为良娣,身份上不够了,上哪儿都只能她自己忙。   但赵瑾月不在意这种忙。这样忙才显得她身份尊贵呢,旁人想忙都忙不来。   于是天还没亮,赵瑾月就先去坤宁宫向皇后问了安,从坤宁宫出来又去翊坤宫向舒贵妃见礼。舒贵妃忙请她坐,说笑道:“来得这样早,还好本宫没有贪睡,不然可要委屈你在外等着了。”   赵瑾月颔首笑笑,客气说:“早早来服侍母妃是应该的。”说罢便按过年的规矩向长辈敬茶,舒贵妃抿了一口,搁下茶盏,又问她:“孩子们怎么样了?”   “都好。”赵瑾月边落座边笑道,“济儿闹一些,安和比较乖。都能吃能睡的,五个多月来长大了不少。”   “小孩子现下长得最快了。”舒贵妃边应话边觉得有点奇怪——安和?那是皇上赐给小公主的封号,宫里常是这样做的,为的便是让当娘的能自己给女儿取个乳名,太子妃怎的这样拿封号叫着?   舒贵妃便问了一句:“咱们安和乳名叫什么?”   赵瑾月微微一怔。   她没给女儿取乳名,照顾两个孩子太忙了,她没顾上。   气氛稍稍僵了那么一瞬,舒贵妃到底是在宫中沉浮多年的人,旋即明白过来,抿笑说:“当娘的最挂心孩子,尤其是起名之事,总觉得一叫就是一辈子,往往看什么都不满意,迟迟定不下来。但眼下孩子也五个月了,再不起个乳名给她,以后你叫她都要不认了,这么着吧,你拿不定主意本宫便你给她取一个,想好了着人过去告诉你。”   “……好,多谢母妃。”赵瑾月悻悻颔首,舒贵妃不再多提这个话题:“云氏的孩子怎么样?”   “也都好。”太子妃道,“云氏不大爱出门,臣妾去看过她们母女几回,都没什么不妥。太医说那孩子比济儿和万安那会儿的分量都足些,康健得很。”   舒贵妃点点头:“一胎一个,通常都是要比两个的分量足些的。”   婆媳两个之后又闲话了一些家常,到翊坤宫随居的宫嫔们来问安时才止了音。随居的宫嫔们大多位份不高,算起来是太子妃的长辈,但论身份却也不及她尊贵。赵瑾月这大半日便过得很是舒坦,她也不由自主地想了想,有朝一日太子继位,她当了皇后、住进坤宁宫去,又是怎样的感觉。   .   前朝,太子一大早便进了乾清宫,帮着父皇一道应付群臣朝贺。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皇帝晌午时还正经地用了个膳,太子却几乎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净忙着跟宗亲们说话了。   傍晚十分,太和殿的宫宴快开席了,乾清宫中可算逐渐安静了下来。沈晰重重地缓了口气,对镜理了理衣衫,披上大氅便要先一步往太和殿去,皇帝从后头叫住了他。   “吃些东西再去。”皇帝道。   沈晰耸肩:“到宴上再吃就是了。”   皇帝失笑:“他们免不了又会拉你喝酒。”   ? ?   沈晰想想,也对。前两年就都是这样,兄弟们在宫宴上高兴了要跟他喝一杯,旁的宗亲想露个脸也要来敬他一杯。虽然当中也不是没工夫吃东西,但若肚子里本身空着就先被人拉着灌了两杯可真不舒服。   他便又回到殿中坐了下来,皇帝着人上了两碗虫草干贝粥上来一起吃。父子俩其实已经同坐了一天,但直到这会儿才顾上好好说几句话。   皇帝道:“你素来读书办差都用功,过年就好好歇歇,别像去年似的一日都不让自己放松了。”   “……”沈晰吃着一勺粥,正好借此没说话。   他确实很用功,因为他清楚自己身为储君的责任。但在去年之前,他也没有用功到让自己一日都不歇,后来变得这样不敢松懈,不过是因随着年龄渐长,他们几个兄弟间各自有了自己的心思罢了。   皇帝沉吟着吃了两口粥,又说:“朕知道你的几个兄弟在想什么。但有的事,不是他们去争就有用的,你不要太紧张。”   “……父皇?”沈晰哑然,看了看父亲,倒也没有刻意地粉饰太平,只说,“儿臣不怕他们争,只是觉得自己做得够好了,才能服众。”   “那要看这个‘众’是指谁了。”皇帝笑了声,“若指文武百官、指天下万民,你这个太子现下已很服众了,如有朝一日出了变数,朕也会提点你;但你若指的是想与你争的人……”   皇帝摇了摇头:“权力面前,鲜有人会因为旁人更好就服的。”   沈晰颔首:“父皇说的是。”   父皇说的是,但其实父皇并不知他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文武百官、天下万民,乃至这几位手足兄弟怎么看他,其实都是次要的。真正让他不敢松懈的,是他怕一旦哪位兄弟强过他,会让父皇有所动摇。   储位之争说来复杂,立嫡、立长、立贤各有各的规矩;同时又可以简单的很,最终靠的不过是先帝的一道遗旨。   但这话没法说,皇帝身子还康健,遗旨就是个禁忌的话题。而且他也真不想现在就议论这些,皇位诱人归诱人,父皇能长命百岁还是最好的。   沈晰只得三两口将余下的粥吃完了,舒缓出一笑:“那儿臣听父皇的,好好歇一歇,在京里走动走动,带弟弟们出去跑跑马。”   皇帝欣然而笑,也将碗里余下的粥吃了,父子二人便一同出了乾清宫,往太和殿去。   太和殿里,皇长子正一派神清气爽。   刑部赶在过年之前把江怀的案子结了,他终于彻底洗脱了嫌隙,不必在除夕宫宴上面对窃窃私语。他于是早早就来了,二弟不在、四弟不善多言,他刚好得以光明正大地拉着三弟五弟喝酒。   目下的储位之争上就他们三个争得最烈,前阵子那档子事儿,三弟五弟一句话都没为他说,摆明了是等着他倒霉。如今他没事,三弟五弟跟他喝着酒脸色都不好看。   皇长子心里这叫一痛快,心说想看你大哥我吃瘪?做梦去吧!   所以,等到向皇帝和太子见完礼后,三皇子五皇子立刻跑了,宁可去向太子敬酒都不愿再跟这个招人嫌的大哥待着。   三位面和心不和的嫡出皇子之间因此而展现了一派难得的和睦,但多喝酒也是难免的了——他们各自可以不多敬对方,但好奇他们究竟怎么回事的朝臣都要上前来敬他们,一时也不好全推了。   酒过三巡,喝得眼花的沈晰不得不开溜:“我去敬大哥一杯!”他说完一提酒壶起身就走。三皇子五皇子想拦他都没拦住,心情很是复杂。   .   东宫里,一场晚宴吃得颇没意思。   太子在太和殿参宴、太子妃在坤宁宫参宴,留下几个妃妾坐在一起吃席,不仅没意思还很尴尬。   一屋子坐着六个人,总共就楚怡一个得宠的,除此之外还有个刚生了女儿的云诗也算抬得起头,其他几个人除了嫉妒生不出任何情绪。   但她们两个对这些都充耳不闻,默契地低头吃菜。过了也就小半刻吧,楚怡发觉眼前的这几位也很默契——尖酸刻薄得不到回应,就开始挑拨离间了。   黄宝林用帕子拭着红唇说:“等孩子满了百日,云宝林大概也该晋良娣了吧?一年之内自妾侍到良娣,云宝林真是独一份儿。”   罗宝林就跟个捧哏似的,立刻心领神会地接口:“倒是不见楚奉仪晋位。要说得宠还是楚奉仪得宠一些,殿下忙于朝政记不住这事儿就罢了,云宝林跟楚奉仪姐妹情深,也不知帮奉仪提一提?”   云诗顿时紧张,失措地看楚怡:“楚姐姐……”   楚怡:“呵呵。”   如此套路的挑拨离间台词,二十一世纪的宫斗电视剧里恨不得步步都有。   她啧着嘴从碟子里夹了块拍黄瓜吃,对先前的话恍若未闻,只跟云诗说:“忘了个事儿,太医不是说你最近总觉得冷是气血有亏吗?殿下之前给我了几斤上好的燕盏,我让人送一半给你。这玩意儿不止补身对皮肤还好。别晚上吃就行,太补了,容易胖。”   云诗到底是在她的羽翼下(……)活了一年多的人,立刻会意,一点都没客气:“行,那多谢姐姐了!”   黄宝林就不高兴了:“楚奉仪这么着可就没劲了。我们这是为你操心,你何必这样炫耀盛宠来刺我们?”   “哟,您为我操心啊。”楚怡看她来劲,也就不玩啥曲线救国了,把筷子一放,“那我劳您咸吃萝卜淡操心吧。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何苦为了自己看不顺眼的人操这么多闲心呢您说是吧?您瞧您,现在图个嘴巴痛快,那万一云诗心里一着急没扛住找殿下给我求封去了、殿下还真就给我晋了位了,糟心的不还是您自己?”   她说着,边用一双美眸斜睇着黄宝林,一边痞了吧唧地咂了口果酒:“到时候您可怎么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咬碎银牙往肚里咽不是?您这叫往自己嗓子眼儿里扔蛆啊宝林姐姐!”   “你……”   ——黄宝林的脸又绿成绿宝林了。   楚怡就笑看着她绿,绿了好一阵子,可算白了回来:“奉仪不要太得意,世事沉浮无常!”   “是是是,我素来知道世事沉浮无常——比如我楚家落了罪,那是沉;我得了宠,是浮。来日哪天又会失宠沉下去,那也没谱。”   说着她又咂了口果酒:“但是吧——”   黄绿宝林见转折来了,顿时神色一紧。   便见楚怡那双好看又可恨的剪水双眸笑吟吟地在她脸上扫着:“可架不住您压根儿没浮上来过啊!来日我垂垂老矣,尚可以回忆一把曾经的潇洒与爱恋,您吧……”   她苦叹着把酒盏放了下来:“我诚恳地建议您培养一下自己的爱好。人,总是有点让自己投入的东西才会活得更开心的,缺爱的时候尤其如此。哎,要不您每天来绿意阁找我,咱一起跑跑步吧?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她说完,诚挚地看着黄宝林。   黄宝林没有应答。   黄宝林被她气哭了。   半分钟的强撑后,黄宝林抹着眼泪拂袖离去。   罗宝林和黄宝林一向交好,脸色变得愈发不好看:“奉仪真是……”   楚怡微笑着看向她:“罗姐姐有何见教?”   “……”罗宝林清楚地嗅到了那股攻击力转移的味道,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望着她硬生生地吞了口口水,“没什么……”   说完闷头夹菜:“没什么没什么……”   怎么就怂了呢?!   楚怡意犹未尽,又看向了一直冷涔涔睇着她的徐良娣:“哎,良娣娘子,您到底在看什么?”   “……”徐良娣秒速别开目光,但没有像罗宝林那样局促,定住心神,又重新拿起了傲气,“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奉仪今日带的玉簪成色不大好罢了。”   “呀。”楚怡好笑地锁眉,“那您是打算赏我支成色够好的吗?”   “?!”徐良娣诧异地看向她,满眼都是:你怎么没脸没皮呢?   楚怡坦荡地回看过去,回了她一脸:不然你管我簪子干啥?我吃你家大米了?   又半分钟过去,徐良娣也面色青白地走了。罗宝林在自救的事情上似乎总反应很快,旋即追了上去:“我送送良娣!”   屋子里就此只剩了楚、云、廖三人,她们三个相互倒熟,楚怡便听两方先后爆出一声低低的扑哧,廖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这张嘴……在太子殿下跟前你可当点儿心,别给自己招祸!”   “我知道,不会的!”楚怡笑笑。   她可惜命了!真有什么忍不了的吐槽或是对他的不满,她都偷偷写在小本子里悄咪咪地宣泄,打死也不能说给他听!   .   子时三刻,太和殿宫宴散去,沈晰终于得以回到东宫休息了。   走进宫门,宦官挑着宫灯迎上来,他先问了问坤宁宫那边的宫宴如何,宦官回说都好,太子妃已回来歇息了。   他又问:“后宅的家宴呢?”   那宦官噎了噎,委婉地禀话说刚开始还行,后来吃着吃着就只剩云宝林、楚奉仪和廖奉仪了。   “怎么回事?”沈晰锁起眉头。 第38章   宦官躬着身,一边挑灯给太子引路一边回话。他知道楚奉仪合太子的心意,着意绘声绘色地把楚奉仪那些话都重复明白了,最后收尾道:“所以,徐良娣、黄宝林和罗宝林就都走了,只剩下云宝林、廖奉仪和楚奉仪用完了膳,还叫人唱了两支曲儿,才回去歇着。”   沈晰忍笑忍得很艰难:“知道了。”说罢随手赏了这宦官一锭银子,径直往绿意阁行去。   宜春殿里,太子妃赵氏回东宫后小睡了一觉,醒来也问了问后宅的事。听闻家宴不欢而散,秀眉皱得紧紧的:“这楚氏真是没规没矩。大过年的闹成这个样子,一点分寸也不知道。”   这事是匪夷所思了些,白蕊方才回话时就知太子妃要生气,眼下连眼皮都不敢抬:“楚奉仪确是脾气冲了些。”   “目无法纪!”赵瑾月神情肃然,不快地想了想,吩咐白蕊说:“着人去绿意阁传个话,让楚氏明天一早来宜春殿,给我把事情解释个清楚。”   她想,她这个正妻就在这儿搁着呢,底下的妾室岂有闹得这样难看的道理?   如若传出去,让她的脸面往哪儿搁?外人都要笑话她的!   .   绿意阁里,楚怡原本都躺在床上快睡着了,没想到沈晰翻上床就开始笑,硬生生把她的睡意给笑没了。   “笑什么啊!”她睁开眼来瞪他,他趴在旁边笑得肩头直抽搐。   莫名其妙!   被搅扰了睡眠的楚怡心里不爽,气哼哼地不理他了,翻过身面朝着墙壁,抱住被角要继续睡。   他却又贱兮兮地凑过来,拍着她的肩头说:“嘴真毒,一桌六个人让你怼跑了三个?”   楚怡瞬间清醒,一下子弹坐起身,脸都红透了:“不是那么回事!”   她恳切地望着太子说:“是她们先惹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揽着她躺回去,还给她掖了掖被子,幔帐里稍稍安静了一会儿,他又没忍住扑哧了一声。   太可乐了,根本忍不住啊!   楚怡被他笑得无地自容,往下拱了拱,将脸蒙进了被子里,他又揭开被子把她露了出来。   然后他亲了亲她的额头:“不过我觉得黄宝林说得也对。”   楚怡:“?”   她诧异地看看他:“殿下是说……云诗没为臣妾说话不对?臣妾觉得不是那样的,云诗就是胆子小而已,她见了殿下就恨不得找个洞躲起来,哪敢跟殿下提要求啊?”   沈晰笑吟吟地听着她说完,道:“不是那句。”   楚怡:“?”   “是说你的位份也该晋晋了,这大半年也就你总侍奉在侧,不能让你白干活不是?”   楚怡又一次:“?”   接着她凌乱道:“不不不不不……别了吧!臣妾当这奉仪挺好,逍遥自在!”   “给你晋个位妨碍你逍遥自在吗?”沈晰不解地锁起眉头打量她,促狭道,“就凭你这张嘴,也没人能妨碍你自在吧。”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儿。”楚怡绞尽脑汁,迅速想了一套比较好听的措辞,“臣妾就……就觉得位份不重要!殿下您看咱现在两情相悦是不?那虚位有什么要紧的,好好过日子不就行了嘛!”   这话可太好听了。   好听得都不像她说的了。   沈晰于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说实话行吗?”   楚怡:“……”   她缩回被子里:“实话是……”   沈晰淡笑着凝视着她的脸。   “臣妾……”   沈晰目不转睛。   楚怡闭眼,将心一横:“臣妾觉得自己到现在都没侍寝过还晋位很不合适!”   沈晰噗地一声,大笑刚涌到喉咙,余光瞥见有人进屋便下意识地回过头,定睛一看,是个宜春殿的宦官。   太子便坐起了身:“怎么了?”   那宦官单膝跪地:“殿下安。太子妃殿下听闻了今晚家宴的事,传奉仪娘子明日一早去宜春殿解释一二。”   楚怡闻言撑坐起身:“这事分明是……”   太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看了看那宦官,淡声道:“你去回话,就说是黄氏出言不逊在先。”   宦官不敢多言,一叩首就要走,沈晰又添了句:“记得说清楚,是底下人禀话说的。”   他不能让太子妃觉得是楚怡跟他说了什么。否则就太子妃那个爱想东想西的脾气,绝不会相信他是早就听了这事觉得楚怡没错而后才到的绿意阁,只会觉得他是为了袒护楚怡而驳她的面子。   沈晰这般想着,颇有些郁结于心地暗自咂了咂嘴,待得那宦官退出去,才又扭头看向楚怡:“这下晋位是得放放了。”   说罢便见楚怡眉眼一弯:“可以的!”   没心没肺。   沈晰眯眼,躺回去揽住她:“不过你若忐忑于自己尚未侍寝,孤给你个机会啊。”   “……”楚怡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   沈晰一脸的好笑:“那你觉得怎么着合适?你看,你我现在也算熟起来了吧,你难不成要一直这么……你懂,然后守着奉仪的位子守几十年?”   当然不是。   楚怡心情复杂地在被子里扭动了一下。   她其实想说,我想试着努力奋斗奋斗,等你什么时候把你完全收入囊中、让你对我一心一意了,我们再滚床单。   但理智告诉她,这确实太难了。   虽然太子的的确确已经有大半年没碰过别人,可这是因为后宅的人还少、别人都不合他的意,并不是为了她。   以后注定还会有更多妃妾进后宅的,等他登基为帝,这个数量会更多,就是人数过百都不稀奇。   她期待的事情像是一座空中楼阁,美好地悬浮在她的梦境里,但因为没有根基,注定无法在现实中构成。   她能做的其实只有跟现实达成和解,告诉自己既然没有空中楼阁,那在宫里有一处精致华丽的住处也不错。   不然能怎么样呢?她又不是没幻想过离开他,可他明明白白地说了让她死了那条心,她难道还能自己挖地道出去,然后再游过护城河吗?   完全不现实好吧。   楚怡于是理了理心绪,弱弱道:“殿下让臣妾准备准备。”   沈晰点点头,没再多说这件事:“对了,父皇让我过年好好歇一歇。初三之前都要在宫宴上,之后你想四处走走不想?我带你一道去。”   能出去玩?   楚怡眼睛一亮,旋即又黯了下来:“臣妾初四之前不一定能准备好……”   “……”沈晰窘迫地盯了她半天,“我也没那么急好吗?”   楚怡:“……”   沈晰:“……”   刹那间,两个人各自翻身,一个朝里一个朝外地背对背蒙住被子睡下了。   尴尬,床上的事儿这么拿出来聊真尴尬!   楚怡想好了,自己做好准备就得赶紧推倒他,不能再给他这么问的机会!再问几回,她怕是连跟他聊天都要觉得别扭了!   .   宜春殿里,赵瑾月听那宦官回禀完正事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不满意归不满意,可既然连下人都觉得不是楚奉仪的错,那这事不提便也不提了。   但接下来,那宦官说出的另一件事令她猛地凉气倒吸:“你说什么?!”   “是,下奴听得真真儿的。”宦官跪地叩首,“先前大约是在说给楚奉仪晋封的事,而后下奴听到楚奉仪亲口说,觉着自己都还没侍寝过,再行晋封不合适。”   赵瑾月僵坐在了那里,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   她知道楚氏得宠,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得宠。   一股强烈的怒火在她胸中燃烧起来,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喊:凭什么!   楚氏凭什么能得到这样的殊荣!她父亲是罪臣,她自己当过宫奴。除却一张好看的脸外,一无是处。   她何德何能,让太子这样待她!   而太子,已经很久没有留宿过宜春殿了。   最初是因为她这个太子妃有孕,她荐给他的妃妾又不合他的意。可后来,她生完了孩子、出了月子,他也再没有宿在宜春殿过。   她曾也生出过淡淡的嫉妒,觉得楚氏这样缠着太子让她独守空房。但现下,听闻楚氏连侍寝都没有过,她又觉得更加怒不可遏。   凭什么,她究竟凭什么!   赵瑾月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句话。   是她没在东宫后宅里立好规矩,还是楚氏太过狐媚?   她久久得不到答案,最后也只能紧蹙着黛眉,朝那宦官摆了摆手:“知道了,你退下吧。”   .   绿意阁里,沈晰在天色尚黑时就起了床。年初一又要忙一整日,单是早上的元日大朝会就不能怠慢。   他没想叫醒楚怡,但洗着脸一有动静楚怡就醒了,边揉眼睛边打哈欠地从床上爬起来。   沈晰脸上还挂着水珠,侧头跟她说:“你睡你的。”   她还真就咣叽倒回去了,他边转头擦脸边埋在帕子里笑。   然后听到背后懒懒地说:“这么早就出去,也没空用膳吧?不饿吗?”   “饿啊。”沈晰惆怅叹气,“但能怎么办,朝中之事又不能由着我不去。你睡吧,晌午我若得空就回来跟你一道用膳。”   楚怡边醒神边想了想:“殿下想喝点昨天晚上的汤吗?”   “……”满屋的宫人都斜着眼瞧她。   楚怡重新坐起来:“昨天宵夜有道牛肉汤可好了,但我就喝了那么一小碗,别的要么是今儿个赏给宫人喝要么就倒了。现下这么冷,放一夜也不会坏,让他们煮开了再下点面,殿下吃几口再走呗?”   青玉立在榻边,恨不得摸块帕子把她的嘴堵上。   让太子喝昨天的剩汤,她听都没听说过!   但楚怡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行。就是在二十一世纪,物质资源那么丰富的年代,大家还不是经常把当天没吃完的菜收一收搁冰箱,第二天热热再吃吗?   古代本身东西就少,吃口剩的咋的了?寒冬腊月膳房里灶火一封,温度估计比冰箱冷藏室还低。   再说了,太子不是饿吗!大冬天饿着肚子在太和殿外站一上午,多虐啊!   都处在万人之上的位子了,为什么要受这种没必要的委屈?   沈晰刚听她那么问的时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听她又是牛肉汤又是煮面的,没骨气地饿了。   “真会过日子。”他嗤笑着招手叫来张济才:“别让旁人知道,让膳房热汤去。”   吩咐完之后他觉得吧……她这招是不错,又省事又实用,只不过让外人听了确实不太好,尤其容易给她惹事。   他便又向张济才道:“给绿意阁添个小厨房吧,人手你亲自挑。”   “是,下奴知道了。”张济才低眉顺眼地应下。   院子里有自己的小厨房,起码得是良娣的位子才行,楚怡离良娣还差着两级呢。   但东宫是太子的东宫,太子说行就行,真有人问下来,回一句是太子想自己用膳方便合口一些,也就得了。 第39章   张济才领了命,就直接去了膳房。东宫里的大膳房在前后宅之间,离绿意阁也不算太远。   进了膳间,张济才就找到了主厨刘福,跟他说:“楚奉仪昨晚喝的那个牛肉汤,你给我煮上面来一碗。”   刘福正盯着小徒弟们和面切菜呢,听见这话扭头一乐:“今儿什么日子啊,您张大公公这个点钟不在太子殿下身边候着,跑我这儿讨汤喝?”   张济才翻了一记白眼,然后把刘福拉到了旁边没人的地方。   他们两个是一道进的东宫,相交多年也算知根知底,张济才知道刘福做事有分寸,便也没瞒他:“不是我要喝,是太子殿下要。”   “……?”刘福那张胖脸上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牵得额上的肉都皱了一皱,“喝这隔夜的汤干什么?”他说着指了指背后灶台上的两只大食盒,“殿下的膳跟这儿备着呢,你给拎过去不就得了?”   “啧。”张济才不耐地咂嘴,“今儿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啊?”   元日大朝会,太子得寅时到太和殿。除夕宫宴散得又晚,过了子时才结束,这当中满打满算才不到三个时辰。   而太子起床之后还得更衣盥洗,朝服又繁琐,他能睡足两个时辰就不错了。谁若为了用膳的事让他再早一刻起床,他估计睁眼就得砍人。   至于眼下,他倒是已起了床,也没砍人。但把正经的早膳拎过去他没工夫吃啊,满满一桌子二十多道,总要坐下来好好用才行,太耽误工夫。   张济才也觉得若能直接上碗热汤面或者馄饨很合适,吃起来方便又舒服。但宫里规矩多,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太子自己不开口谁敢提?今儿个楚奉仪张口就问太子要不要喝昨天的汤,他都惊了。   也就楚奉仪敢说,也就楚奉仪说了太子还高高兴兴地听。   张济才于是催着刘福把面煮了,嘱咐他别往外说到底是谁要的面。接着又告诉他:“你挑个徒弟给我,一是厨艺要好,二是要懂规矩要精明还要老实,楚奉仪那边要开小厨房。”   “哟呵,楚奉仪真可以啊。”刘福边在锅里煮着面边笑,目光在膳房里梭巡了一圈,就跟张济才说,“那边那个,我大徒弟应泉,你带走吧。这小子你也清楚,让奉仪放心用。”   “你也够精的!”张济才嗤笑着给他竖了个拇指,便窜去跟应泉搭起了话。   这应泉是刘福最得意的徒弟,前两天太子妃进府要挑人去管宜春殿的小厨房时,刘福都没让应泉去,说要应泉日后接自己的班,管大厨房。   如今可好,为了楚奉仪,刘福把这位放了出来。宫里积年的宦官眼睛都尖,刘福肯这么干,说明他张济才先前看得也没错,楚奉仪的富贵估计少说还能有个十几年。   .   绿意阁里,楚怡在床上躺了会儿,就感觉出了屋里的气压之低。   原因很明显,睡眠不足的太子这会儿心情很不好,一直沉着张脸,弄得四周围的宫人都不敢抬眼皮。   她认识到这一点后便也不敢睡了,吭哧吭哧地从床上爬起来。可他扭头一看她,却又有了笑容:“怎么又起来了?时辰太早,你再睡睡吧。”   楚怡:“……”   她便没骨气地又一度躺了回去,无所事事地盯着他正穿朝服的背影看。他的身材本就特别好,脱衣有没有肌肉她暂且不太清楚,但反正穿衣很是显瘦!   朝服又衣料华贵绣纹精致做工讲究,令这个背影看上去愈发赏心悦目起来。楚怡看得目不转睛,直到张济才端了面进来,他再度回过头。   看她还大睁一双眼睛,他就又笑了:“你还睡不睡了?不睡的话起来一起吃些?”   楚怡看看那只不算大的小碗,一把蒙住了被子:“睡!你吃你的!”   隔着被子,她听到了一声笑。   而后也就过了最多五分钟吧,她感觉他走到了床边,手在她被面上轻拍了拍:“我走了啊。”   “殿下慢走!”她说。   一阵脚步过后,她再揭开被子时屋里已经没人了,只有盛汤面的碗在几步外的桌上放着。   那碗也不大,估计也就够装三五口面。他走得又急,即便只有三五口都不一定能吃完。   当太子也蛮辛苦啊!   楚怡心里有了点淡淡的心疼。   .   宜春殿,太子妃在准备前往坤宁宫问安前听宫人回了话,道太子殿下为了日后用膳方便一些,打算在绿意阁设个小厨房。   绿意阁被格外关照的事,赵瑾月这几个月来其实已经见惯了。但这一回,或许是因为昨晚的不平尚未散去的缘故,她藏在袖中的手猛地一紧。   “……殿下?”太子差来的宦官没听到回音,迟疑地唤了一声。   赵瑾月这才强缓下一口气:“知道了。既是殿下的吩咐,你们照办就是。”   这句话之后,她其实很想添一句“又何必来问我呢?”。   太子为了楚氏连位份上的规矩都违了,眼里哪还有她这个正妻!   那宦官得了回话便躬身退出了宜春殿。与此同时,太子已经到了太和殿前,放眼望去,大朝会开始前的殿外广场上一片肃穆,肃穆中夹杂着一些哈欠连天。   皇子们所站的位置紧挨着正当中的御道,他走过去,看到大哥缩着脖子,昨天喝猛了的三弟五弟晕晕乎乎。身体较为孱弱的四弟手里拢这个袖炉,见他过来欠了欠身:“殿下。”   沈晰定住脚,蹙眉打量他:“父皇不是说让你多歇一歇?大朝会这么早,天又冷,你就别来了。”   “是。”皇四子哑哑地笑了笑,“但臣弟的母妃近来身子不大好,臣弟又在宫外开了府,平日里关照不上。”   所以就只好趁着过年自己多在父皇跟前露一露脸,父皇要是多关照他一点,宫里就能多关照他母妃一点。   沈晰沉了一沉:“一会儿朝会散后到东宫坐坐吧,你母妃那边,我回头让你二嫂走动一趟。”   “多谢二哥……”皇四子感激不已,朝沈晰深深一揖为谢。   大朝会在一刻后便开始了,这场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朝会礼数繁琐且时间冗长。今年又真的挺冷,从年过半百的朝中大员到年轻气盛的皇子宗亲们都冻得不轻,沈晰在其中倒算比较舒服的一个了,他肚子里有热腾腾的牛肉汤,寒劲儿就好像不太容易侵进去,没把吹得透心儿凉。   .   临近晌午,大朝会散了。众人各自回府,沈晰回了东宫。太子妃那边的礼数也差不多这会儿结束,而后他们都可以在东宫里歇上三两个时辰,到傍晚时再分别去参宴就行了。   沈晰早上离开前跟楚怡说要和她一道用午膳,当下去了绿意阁也确实想用午膳来着。奈何他实在太困,午膳还没布齐他就倒在罗汉床上睡着了,楚怡思虑再三没有叫他,轻轻地阖上房门,自己到西屋用膳去了。   沈晰这一觉睡的时间也不太长,过了一个多时辰便醒了过来。他躺在罗汉床的一侧,视线越过榻桌,看到楚怡正闲闲地坐在另一侧读书。   她穿着一身颜色浅淡衣料柔软的袄裙,头发半披半挽着,十分随意的样子却让他一下看得愣了。但彼时他脑子还因为未散尽的睡意而有点糊,缓了一会儿,他才隐约想起来,当母妃第一次跟他提起娶亲的时候,他想过类似这般的画面。   那时他想得是自己会有这样一位正妻,和他相处和睦,举案齐眉。在他忙于政事的时候,她打理后宅,等到两个人都闲下来,就一起读上一本闲书、品上两盏香茶。也或许会在闲聊间起一点儿争执,但谁都别动手别说伤人的话,也别总记着对方的不好就是了。   后来他真的娶了妻,却跟正妻怎么都说不到一起去,这种想法便也作了罢。   作罢之余,他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可笑。宗亲选妃,向来都是主要看家世年纪有无恶疾,选得差不多了再叫进宫让母后母妃见一两面就算了了,是什么样的人根本说不好,他还想着能投缘,实在是不现实。   他之后能在妾室中碰上一个合心意的,就算老天待他不薄了。   旁边,楚怡读着读着书,余光扫见旁边的人起了身,便抬起头:“睡够了?吃点东西吗?”   但他没说话,浅打着哈欠绕过榻桌就蹭到了她那一侧与她同坐,还伸手揽住了她,一语不发地盯着她看。   楚怡下意识地脖子一缩:“怎么了?”   他轻声说:“看看你。”   楚怡又缩缩:“看我干什么?”   “看你怎么这么好。”   “咝——”她肉麻地哆嗦了下,扯着嘴角回看着他,滞了滞,又问了一次,“吃东西不?小厨房那边张公公已帮臣妾安排妥当了,随时可以叫吃的!”   她说得轻松,但面色通红,顾左右而言他的味道不要更明显。沈晰啧着嘴小,继而点了头:“还是吃个面吧。晚上还有宫宴,随便垫垫就好。”   楚怡便让青玉去小厨房传了话,青玉往外退的时候张济才递了个眼色,让旁人也都退了出去。   楚怡感受着屋里的静谧,低垂着眼帘,终于扎进了他怀里:“怎么突然说话那么好听!”   “?我不是说话一直挺好听的?”沈晰理直气壮,“比你强多了!”   “……哪有!”楚怡在他怀里拱着否认,他直笑,又颔首吻起了她来:“年初五我带你去庙会上走走吧,我们微服出去,随意一些。”   “……!好啊!”楚怡兴奋地扬起了个笑脸。   搁在二十一世纪,她是绝对不爱逛庙会的。春节时大家都回老家,平日里承载着两三千万人口的北京城会在一夜之间被抽空,一下子只剩下二三百万北京人。   但那二三百万北京人又好像全都挤在了庙会里,每一处庙会都挤得不行。   所以她素来不爱去,觉得凑这热闹没意思,手机难道不好玩吗?   可古代就不一样了,没手机没电脑,连书都有限。她在宫里闷得感觉自己身上要长蘑菇,发自肺腑地想出去浪。   沈晰自然不知她为什么这样渴望出门,只是看她笑着便也忍不住笑:“那你提前准备,虽然会有侍卫们暗中保护,但也别穿得太华贵了,不安全。”   “好!”楚怡明快地应下。   他又说:“穿双舒服的鞋子。”   楚怡:“哦……”   这句关照真是穿越古今啊!她在二十一世纪就总听,万万没想到回了古代还能听!   但在兴奋之余,楚怡也添了一点点谨慎,问了他一句:“只有臣妾去吗?您看是不是让太子妃殿下也……”   沈晰沉了一沉:“她不爱去这些地方。”   去年过年时,他三番相邀,太子妃都拒绝了他。今年就不必再一而再地问了,问多了她顾虑又多,倒把好好的事情变得像是他逼她一样。   大过年的,还是大家都自在一些为好。   于是正月初五,两个人一道睡了个懒觉,中午时懒洋洋地起了床,一同吃了个午膳,便轻装简行地晃出了宫门。   楚怡一路都很开心,她想这古代的庙会应该比现代有趣,至少看起来能更原汁原味一些。现代的庙会规模虽大,但光从新闻上看都觉得瞧着跟小商品批发市场换了个地方似的,让她觉得没什么大意义。   她希望这里能有好吃的小吃、好玩的民俗,若不然能从摊位间深吸一口年味儿也是不错的。毕竟这里论物质已经注定比不上她记忆里的二十一世纪了,传统项目上能打一些也是好的嘛!   宜春殿中,赵瑾月站在殿门口等了许久,直至宫人来禀说太子殿下和楚奉仪已离宫了。   呵……   她心里头五味杂陈,没说什么,恹恹地折回了殿里。   他带楚氏出去玩乐,这不要紧,她不嫉妒。   可他都没有来问过她。   他就不问问她是否也想出去么?她都很久没看过宫外是什么样子了。   赵瑾月感觉一口郁气结在心里,脑中一遍遍执拗地在想,他怎么能不问她呢?   他怎么能这样将她不放在眼里,他是不是忘了,她是他行过同牢合卺礼的太子妃?   楚氏也是,对她不恭不敬。   赵瑾月觉得,日子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   太子宠谁她管不着,但东宫之中一个个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这个太子妃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   宫外,马车停在了西市的市口,楚怡欢呼雀跃地跳下车,抬头就看见了满眼的热闹。   看起来果然比现代的庙会有趣!   沈晰迟一步也下了马车,伸手揽住她,一道往里走。庙会上正有杂耍上演,楚怡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了活生生的胸口碎大石!   “厉害厉害!”她在旁边看得拊掌,沈晰就示意张济才过去给了一锭银子给了赏钱。结果碎大石的看见银锭高兴了,走到她两步外又碎了一个,让她享受了一下VIP近距离观景服务。   楚怡看得挺乐,沈晰忽地一拍她:“看那边!”话音落时已先一步奔出去了一大截。   楚怡定睛瞧瞧他所指的地方,竟是有个酒楼老板的大小姐在抛绣球招亲。   再定睛瞧瞧他,发现他一反常态的欢乐,活泼得都有点不像他了。   也是,他现在也才二十啊。搁在二十一世纪,这个年纪的男生进了游乐场也疯啊!   楚怡便也放开了,拎着裙子追上前去,在人群外扑住他一抱胳膊:“怎么的,夫君想接绣球啊?”   沈晰直被这称呼惹得心里一酥。   诚然他原本也没想接绣球,不过是想瞧个热闹,但这句话让他觉得连热闹都不用瞧了。   他把住她的双肩就猛地吻住了她的薄唇,突如其来的举动闹得周围的人一时间都往这边看,都没人看抛绣球的大小姐了。   堂堂太子怎么突然这么狂野!   ——楚怡脑海里只剩了这句话。 第40章   太子在楚怡这个现代人眼里都显得过于狂野的举动,果然惹了点麻烦。   ——当时有朝臣在逛庙会。   ——而且好巧不巧的还是个御史。   于是御史大人很尽职尽责地弹劾了太子,说他在闹市“公然强吻民妇”“礼数全无”“伤风败俗”。   这道折子是在初六晚上被皇帝看到的,皇帝大概也是头一回看见自家亲儿子被指摘这种罪名,立刻传了太子去乾清宫问话。   沈晰原已沐浴更衣完打算躺上床跟楚怡商量明天是去赏雪还是去骑马的问题了,听到急召不得不赶紧更衣,在小两刻后便衣冠齐整地走进了乾清宫。   然后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沈晰站在底下低着头不敢吭气儿,皇帝骂痛快了,被御史指责自家儿子“伤风败俗”的那份羞辱感便也淡了,终于给了他个说话的机会:“你究竟怎么回事!”   沈晰:“儿臣一时……情难自禁。”   都是被楚怡那声“夫君”搅的,他的脑子在嗡鸣声中一片空白,凭着直觉就吻了下去。   吻完之后他也傻了啊!他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事?   皇帝深呼吸,紧锁着眉头看他:“那是哪家的民妇?”   “……那不是民妇。”沈晰闷着头,“那是儿臣东宫的人,儿臣当真喜欢她,出宫玩乐又放松了些,所以一时……”   “行了。”皇帝不耐地摆手,一时却不知该怎么说他。   说他不对?他是不对,御史说他“有伤风化”一点错都没有。别说身为太子了,就是随便一个读过点书的人,都不该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年轻人情到深处难以自持,好像有不稀奇。   况且那还是他东宫有名分的妾室。   皇帝阴沉着张脸,手指一下下轻敲在案面上,敲出的声音让沈晰心慌。   这点子事对他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是不至于的,充其量在日后几十年里都算他一个不大不小的笑柄,但他担心父皇为了警醒他把楚怡发落了,脑子里百转千回地在想若父皇一会儿开了口,他怎么为楚怡辩解。   这事跟楚怡不相干啊!是他突然发了疯,楚怡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再说她就算反应过来,也不能在大街上抽他一嘴巴不是?   父子两个一个不快、一个心虚,沉默在殿里蔓延了好半晌,皇帝道:“你写道折子好好谢罪,上元节后呈上来。”   “是。”沈晰头皮发麻地应下,皇帝又说:“去奉先殿跪半个时辰。”   沈晰又应道:“是。”   皇帝摆手:“去吧。”   沈晰猛地松气,继而生怕父皇再想起责罚楚怡似的赶忙施大礼告退。   .   皇帝这样抉择,这事便注定不会传得太广了,但东宫里依旧知晓了始末。   赵瑾月在临睡前听闻了这事,闻讯后面色阴晴不定,半晌都摸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她是为太子担心的,她也应该为太子担心。这样的恶名虽然不至于伤其根基,但说出去到底不好听,听起来就好像太子是个浪荡公子一样。   可她心里又隐隐地有那么点儿快意。   太子为了楚氏那样失分寸,到底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赵瑾月后牙根紧紧磨着,而后就这样磨着牙缓出了一口气:“太子殿下现在在哪儿?”   “在奉先殿。”身边的宦官回道,“皇上让殿下在祖宗灵位前跪半个时辰。”   赵瑾月冷笑了声:“这事,难道能是太子一人之过么?皇上不好跟小辈女眷计较罢了。”   那宦官不好接口,只一欠身等吩咐。   赵瑾月一壁悠悠地躺下身去,一壁淡声道:“让楚氏跪一个时辰。本宫给她留三分颜面,让她在自己院子里跪就行了。”   “是。”那宦官赶紧应声,便要退下。却听太子妃又说:“可既然她自己不要脸……”   宦官又忙收住了脚。   赵瑾月阖目道:“这个时辰,想来她也该准备睡了吧。不必更衣了,当下穿着什么,就直接出来跪着吧。”   “……殿下?”旁边的白蕊觉得不妥,但看太子妃的面色,知道她是真生气了便也没敢劝。   .   绿意阁里,楚怡正躺在床上发着愣等沈晰回来,乍然听见这种吩咐惊得脸色都白了:“啥?!”   宜春殿来的几个宦官不容她多做拖延,直接将她从床上往下一架,便往院子里去。   现下天冷,楚怡的寝衣倒是很厚,夹棉的。可屋里毕竟有地龙还有炭盆,这厚度再厚也扛不住外面的冷劲儿,楚怡一被架出屋门就打了个寒噤。   接着她便被宦官按着跪了下来,膝盖往青石板上一磕,又打了个寒噤。   她于是齿间打着颤抬起头,看向青玉:“去!去小厨房,让应泉给我煮一大锅生姜红糖水,煮浓点儿,姜要足,一个时辰后我要喝!”   宜春殿来的宦官直蹙眉头:“奉仪娘子,这是太子妃殿下的吩咐。”   楚怡跪在那儿崩溃地嚷道:“太子妃殿下说不让我喝生姜红糖水了?!”   ……那倒没有。   那宦官一琢磨,只得讪讪闭口。心里一边觉得她说得在理,一边又觉得她怎么能这样呢?他可从没听过谁被罚跪敢这么大张旗鼓地让底下人提前备好生姜红糖水。   楚怡现在可顾不上这些,她只觉得身上的热度在迅速消散,脑子里破口大骂这吃人的旧社会!   不就是个强吻吗,怎么还带罚跪的啊!!!   竟然还专门说一句不让加衣服,变态吧!!!   再说又不是她强吻太子!!!虽然她也说不上多么被迫……被吻得还挺高兴的,但这事儿是太子抽风啊!!!   过了不到五分钟,她又哆哆嗦嗦地开了口:“这位公公,能给我拿个蒲团吗?”   那位公公一脸无语:“奉仪娘子,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殿下说不让我用蒲团了吗?!”楚怡凌乱地问道。   也是赶巧了这位位份较高于另几位的宦官比较实在,一琢磨还真没有,就只能挂着一脸无语的表情给她找蒲团去了。   又过了会儿,楚怡:“拿个手炉给我。”   “奉仪娘子,太……”这回那宦官说到一半就自己噎住了,咂着嘴扭头,“得,下奴给您拿去。”   不然她又得说“太子妃殿下说不让我用手炉了吗?”,他还是没话说。   他心里腹诽着,心说这位主子也太鸡贼了,以后再怎么罚她,是不是还得提前说明白“不许用蒲团不许用手炉不许提前熬生姜红糖水”?   这难度也是很大了。   就这样,楚怡垫着蒲团、抱着手炉跪着了,感觉比刚才舒服了不少。   虽然手炉就那么大点儿,只能让腹部那一小块和手里热乎起来,但根据中学物理里的热传导(……)可知,热量是可以向四处蔓延的,总归比不用要暖和不少!   另外,她还有了个生姜红糖水的盼头嘛!   楚怡打算用数数消磨时光。她算了一下,一个时辰是俩小时,一百二十分钟分钟,合七千二百秒。数数的速度大概会比秒快一点,便告诉自己数到一万就差不多可以喝生姜红糖水去了。   在她数到五千三百多时,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   接着,楚怡听到守在院门口的白玉问安:“殿下。”   东宫里总共有两个人能称殿下,这会儿会来的应该不是太子妃。   ——好,这回连一万都不用数了!   楚怡骤然一松气,继而敏锐地感觉到,背后的嘈杂一停,变得万籁俱寂。   她迟疑着扭头,正好看到他那张铁青的脸。   沈晰定在院门口也看着她,一股火气在他胸中窜了又窜,过了很久,他才得以借着寒风把它压制下去。   “都滚。”他紧咬着牙关道。   满院的宫人没一个敢吭声,几个宜春殿来的宦官训练有素地跪地叩首,旋即便疾步退了出去。   沈晰几步走到楚怡身边,伸手便搀她,在楚怡因为腿麻而发出轻叫的同时,他看到了她怀里的手炉。   “……?”他神情古怪地要接过去,她一把紧抱住:“进屋再说!我让那位公公拿给我的时候,里面的炭好像不太满,所以本来就不太热,殿下再拿走就更冷了!”   沈晰:“……”   他就说为什么罚跪还会抱个手炉,合着是她自己要的啊?!   他哭笑不得地把她往里扶:“快进屋。”   楚怡腿麻,而且麻得不均匀,被他扶着也只能歪歪扭扭地单腿蹦跶。是以到了堂屋门口的时候,沈晰觉得她不好过门槛,便直接把她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折进了屋里,直接把她放在了床上。   然后他问:“太子妃怎么说的?”   “……就说我狐媚惑主,让我出去跪着,不用加衣服了。”楚怡不快地撇嘴,答完话就招呼青玉,“我给我端生姜红糖水去。”   说罢便滚进了被子里,把脸也蒙了起来。   她生气!   她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制度存在不公是难免的,但她觉得太子妃这不是在按制度办事,是在成心折腾她!   可她没法跟太子议论太子妃的不是。她早就感觉到了,他虽然不喜欢太子妃,可他也不会跟旁人(包括她)指责太子妃。由此可见,她如果反过来跟他抱怨,他大概也不会高兴。   她第一次对这件事感到委屈。   先前她只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不是他们三个里任何一个人的错,是这个时代的错。他对太子妃的这种照顾其实已经是最好的办法,能最大程度地让三方都不受伤害。   可现在她受了欺负,她就不这么想了。她转而觉得或许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无奈,但太子妃这么欺负她,也够毒的!!!   沈晰坐在床边又兀自缓了好一会儿气,拍了拍她的被子:“一会儿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不用。”楚怡竭力让语气正常,“也没什么不适,我自己缓缓就好了。”   “宜春殿那边,我明天一早过去说个明白。”他又说。   “?”楚怡揭开了被子,犹豫地打量着他,“殿下觉得是太子妃殿下不对?”   “不然呢?”沈晰锁眉,倚到床头揽住了她,“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干。她最近……”他说着摇了摇头,“罢了,我从来也不懂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回的事,她不该这样。”   行事不端的人是他,御史弹劾的人是他,父皇怒斥的也是他。   御史和父皇都半句没提楚怡,没说东宫有人狐媚惑主,难道太子妃就愣能听说一出不一样的故事?   绝不是那样的。   她就是成心在找楚怡的茬。   沈晰的心情复杂又费解。   他真的不明白,明明是太子妃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对他不冷不热。   怎么如今他对楚怡好了,她又不甘心了呢?   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啊! 第41章   楚怡这么跪了半个多时辰,虽然重伤没有,但酸疼还是难免的,什么出宫骑马吃东西自然就只好先免了。   第二天一早,太子叫人传了专精推拿的医女来给楚怡揉腿。   医女刚好在他们用完早膳时到了绿意阁,然后楚怡就被揉得喊声震天。   如果太子在,她一定会拽住太子大喊放过我吧!我自己养养就行!   但无奈太子已然离开了绿意阁,找太子妃掰扯是非去了。   .   宜春殿中,夫妻两个在见完礼后静默地坐了半天。   沈晰心里有气,想让太子妃自己给他个解释,但坐了这么久也不见她说话,还是只好他来问:“昨天的事,你罚楚氏干什么?”   赵瑾月一怔,旋即淡声回道:“楚氏狐媚惑主,引得殿下在大庭广众之下行事不端。”   太子挑眉,又问:“你听谁说是因她狐媚惑主,才引得孤行事不端的?”   赵瑾月愣住,诧异地盯了他半晌:“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御史是可以指摘妃妾惑主的,但御史的折子里没有这样说,父皇也没有这样说。”太子清冷地看着她,“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是谁让你有的这样的想法?”   “这……”赵瑾月语塞,一时间似乎在意外于他会这样问,又似乎自己也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的心跳逐渐乱了起来,在胸腔里跳出一片慌张。这种慌张让她想谢罪,身子却不听使唤地依旧僵坐在那里,直到太子再度开口:“孤想知道你究竟怎么想的。”   赵瑾月的后脊都绷紧了,哑了一会儿,道:“臣妾没有别的意思……”   “先前是你一味地将别人往孤面前推。先是云氏,然后是廖氏。”太子审视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里满是不解,“你不愿意孤总在你这里,但现在孤宠着楚氏,你又不高兴。”   赵瑾月更加慌了。   这叫什么话?   他宠着旁人她不高兴,那岂不是成了她嫉妒?   是,她是嫉妒,是有那么一点儿。她不懂楚氏何德何能竟让太子对她那么好,在她看来更受礼的云氏和廖氏都比楚氏更配得宠。   可她跟自己说,她还没嫉妒到那个份儿上,她不能犯七出之条,她不能当个妒妇。   太子妃于是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竭力冷静地争辩:“殿下恕罪!臣妾只是担心殿下,一时会错了意,绝不是有意刁难奉仪,日后不会了……”   “嗯,孤也希望日后不会了。”太子的语气还算和缓,令太子妃短暂地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听到他又说:“孤打算晋她做宝林,日后她跟前会有宦官当差,你有什么事,让她跟前的人跑一趟回孤一声。”   赵瑾月浑身的力气骤然一松,拖得整个后背都向下一软。但太子只是起身向外走去,大步流星的,并没有在她身边停留,更没有扶她。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先前她每一次他在面前跪下,他都会扶她。   赵瑾月脑子里一团乱,万千情绪搅动着,什么都理不清楚。   他什么意思,他怎么能这样?   她很想叫住他问一问,殿下怎么能抬一个连侍寝都未有过的妾侍做宝林呢?但他已经离开了。   她更想问一问,方才的吩咐又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能为了回护一个妾而这样对她,他让她把脸往哪儿搁?   他从前从不这样对她的,是楚氏让他变成了这样?   .   宜春殿外,沈晰面色清淡地向绿意阁走去,走了一路都没有说话。   这整件事都令他越想越气,因为他在这件事里,看到了太子妃身上的另一面,看到了他先前所不了解的恶。   不管她把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多么避重就轻,亦或是她打从心里在自欺欺人,他都不信昨晚她那样罚楚怡的时候,心里没点儿恶毒的计较。   ——楚怡,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丞相府出来的大家闺秀,大晚上穿着一袭寝衣被宫人拖出来到院子里罚跪。   腿上落不落病根都是次要的了,这样的羞辱若随便安到一个脸皮薄点的姑娘身上,进了屋就能三尺白绫把自己吊死。   楚怡能大大方方地跟宫人要蒲团要手炉要生姜红糖水,那是楚怡心大。但沈晰可不认为太子妃这样罚她的时候也是拿准了她心大不会寻死。   如果楚怡真的想不开寻短见了,她又会怎么说呢?大抵也还是方才那一番说辞吧。   说她是为他担心、说楚怡狐媚惑主。到时他就是再生气也说不了什么,太子妃地位尊贵,不会因为一个妃妾的自尽而被废黜。   昨天一整夜,他就担心极了。幸好楚怡一夜都睡得挺踏实,早上起来也该吃吃该喝喝,不然他都不敢离开绿意阁。   .   沈晰走进绿意阁时,楚怡正悲愤地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   白玉小跑着进来告诉她太子回来了的时候,她赶紧把本子揣进了抽屉,然后便一脸从容地从书案前站起身,要往床上走。   “怎么不好好躺着?”他几步走到跟前扶她,目光在书案上一扫,见桌上有新研的墨、笔也显然刚动过,唯独毛毡上没有纸,就猜到了她方才在干什么。   但他当然不会说,揣着满心的好笑扶着她往床那边走。他现在看她往本子上写东西早已不像先前那么紧张,因为她渐渐地开始夸她了,而且夸得越来越多。   沈晰扶她坐到床边,她拍拍旁边让他也坐,而后问他:“太子妃殿下怎么说?”   “嗯……”沈晰略作沉吟,“我跟她说了,晋你做宝林。”   楚怡:“哈?”   这俩事儿不挨着呀?还是说晋宝林算是安抚她?   那她觉得用不着。相对于位份,她现在更希望他能有什么切实有效的方法,避免她以后再遭这种奇奇怪怪的罪。   沈晰捉着她的手揉来揉去,边揉边解释:“晋了宝林,你身边就能有几个宦官了。掌事的可以挑个资历深些的,比青玉白玉能坐得住镇,再有类似的事宦官出去跟我回话也更方便。”   ——原来如此啊!   楚怡深吸着气,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目光看着他。   她感觉自己的穿越路线太奇妙了,别人遇到的宫斗宅斗都是把男人当背景板,遇到什么问题都绕过男人玩阴谋。男人出面给晋个位啥的,要么是表达自己的恩宠,要么就是在恶性案件之后给个安抚。   但她遇到的这个,不仅自己对宫斗套路门儿清,给晋位还给得贼实在——想晋你就晋你,不想晋你的时候也可以为了添几个人手保护你而晋你!   是以楚怡就这么成了宝林了。在掌事宦官的人选上,沈晰问她自己有合适的人选没有,因为这个人跟放在小厨房的应泉不是一回事。小厨房的人厨艺好做事踏实就行了,眼前掌事的却最好还能脾性合,不然用着也不顺手。   这问题对楚怡有点难,她打过交道的宦官太有限了。可是很意外的,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我能把北边的周明带过来吗?”   沈晰:“?”   他对这个人可很有印象。这人当时是从他跟前调到北边掌事的,根本的原因是,他那时想找个人盯着楚怡……   而他对周明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楚怡在他的书房外因为谣言的事对周明破口大骂。   现下她竟然想用周明?沈晰不由得锁了眉头:“为什么?你跟他不是有仇吗?”   “其实也算不上有仇。”楚怡咂了咂嘴,“仔细想想,我觉得他这人还挺好的。当时在北边我跟他挺不对付,他一个掌事宦官若想给我穿小鞋其实也不难。但他一直也没做什么,就是口头上跟我怼一怼。所以我觉得他人品可以,殿下若方便把他调过来,那就他了。”   “那也行。”沈晰沉吟着点点头,又眯眼看她,“怎么又叫殿下了?前两天出去玩可都不是这么叫的。”   楚怡:“……”   在宫外那能一样吗!   他偏往她跟前凑了凑:“快,再叫声夫君,我给你把人调过来。”   “……”楚怡憋得脸红,两个前两天叫了好几回的字在他的调侃下突然说不出来了。   憋了半晌,她一巴掌拍在他肩头:“你烦人!”   “哈哈哈哈哈哈。”沈晰大笑着搂住她。也行也行,不叫殿下就都觉得亲切一点,叫什么都行。   .   北边,周明在突然被张济才告知要调他去绿意阁掌事的时候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位楚宝林到底什么意思。   张济才皮笑肉不笑:“你小子真走了大运了,我还当能一直把你按在这儿上不来呢!得,去楚宝林那儿也好,你招惹不着我我也不难为你,以后好好当差!”   张济才说罢转身便走,周明心里实在没底,一把抓住他:“张大哥!张公公!”   张济才一脸嫌弃地扭头,周明赔笑:“楚宝林到底什么意思?我先前冒犯过她,她是不是……”   “你先前冒犯过她就该知道,她不是爱玩阴的的人。放心去吧。”张济才说罢一甩衣袖,从容不迫地就走了。   于是周明当日晚上就到了楚怡跟前,心惊胆寒地待了一晚上,发现楚怡还真没刁难他,连立威的举动都没有,心里才边惊讶边踏实了下来。   得,她要是真不是要找他算账,那就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么个主子倒也值得一跟,他以后就好好干呗?   .   转眼间年关过去,到了元月廿八。云诗生下的女儿平平安安地满了月,太子下旨封云诗做了良娣,东宫之中也为孩子的满月礼好生热闹了一番。   孩子赐爵位得封号要等到百日,但云诗已先给她起好了乳名,叫欢怡,希望她日后都过得开开心心的。   欢怡白净水灵,虽然目前为止大多数时间都还在睡觉,楚怡也还是越看她越觉得可爱。   然后,她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心情。   ——她有点期待自己有个孩子了。   楚怡被这种期待搞得发蒙,思考了一番后,严肃地觉得自己这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她这几个月和沈晰的相处实在是太甜了,不吵架不冷脸,连看法相左的情况都惊人的少见。这导致她经常会忍不住地幻想跟他经历各种事情,比如一起孕育一个孩子,再比如看着他和小小的婴孩玩闹。   他生得英俊又有气质,温柔地逗孩子的样子一定别有一番意趣……   理智告诉她,为了这种原因生孩子,她肯定是疯了。但令人无奈的是,爱情这种事本就是荷尔蒙上涌导致的,理智思维想打过荷尔蒙引起的生理反应,许多时候没那么简单。   况且,这一关早晚也是要过的。他早已提过,她也早已琢磨过,一直拖着没什么意义,不如早一点体验一下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于是,经过又几日的思想斗争后,在沈晰不知道第多少次再度来跟她单纯睡觉觉时,她蒙在被子里,脸色通红地翻过身,用手环住了他的腰。   他在被子外低眼瞧瞧,拍了拍她的手:“怎么了?”她每一次一往被子里钻,就是有小情绪!   “那个……”她在被中深呼吸,又闭上眼,“我准备好了!”   “?”沈晰一怔,一时没懂她的意思。接着却见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剪水双眸有点微弱的轻颤:“我准备好侍寝了!”   “……”他讶然。   这好像不值得意外,因为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的事。可他又意外极了,可能是因为她说得太直白?   然后,在她全心全意地准备好要开始一场没羞没臊干柴烈火的时候,沈晰突然滚下了床,踩上鞋就往外跑。   “?”楚怡懵然,“你去哪儿?”   “去沐浴!”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局促间好悬没一头撞在屏风上。   ……不是刚洗过吗?   楚怡想这么问,但他已经跑出卧房了,没给她机会。   待得他跑出了房间,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他不是刚洗完上床躺着吗?   他竟然紧张成这样?   他自己都不懂这是在紧张个什么劲!   夜幕之下,沈晰尴尬地抬头看了看清白的月色。   脑海中闪过了一句暧昧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太没正经了!   他猛力摇摇头,接着却又想到另一句:   “月破黄昏,帘里余香马上闻。徘徊不语,今夜梦魂何处去。”   ……这已经算地道的艳诗了!   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在对床笫之欢半懂不懂的时候,偷看过父母不让看的书。   但他那时若知道这些内容会在有朝一日搞得他自己这样难为情,他一定不会看了!   堂堂太子悲愤地蹲在了房门外,把脸埋在了臂弯里。   第42章   楚怡怔怔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呆滞。   ——又洗澡?不是洗过了吗?为了滚床单再洗一遍?你们家里有皇位的人这么讲究的吗?   而且,一般从逻辑上来讲,无论男女,在这种事上若对卫生有讲究,通常不都应该是让对方好好洗洗?很少有人会嫌自己不卫生啊!   他到底怎么想的?   她要不要也再洗一遍……?   然后在这一连串的疑问中,她听到侧边的小间传来了备水的声音。   他还真洗上了!   但古人洗澡跟现代可不是一个概念,这年头没热水器,洗澡做不到拧开水龙头就有热水。太子刚才又已经洗过一回了,事先备的热水都用得差不多了。眼下再来一回,备水颇费了些工夫。   楚怡又没事干,就只好躺着等他,等着等着眼皮就打了架,接着就感觉后脑勺开始发沉。   于是沈晰调理好心绪冷静从容地走回卧房时,楚怡睡着了。   “……”   沈晰木然杵在床边,看着眼前美人儿恬静的睡姿傻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怎么自己睡了。   他还能不能睡她了?   纠结了足有小一刻,沈晰最终也没好意思把楚怡叫起来行敦伦之乐。他兀自闷闷地躺下,先是一味地盯着她看,后来发觉今日看着她似乎格外的心神不宁就翻了个身,改为背对着她。   背对着她躺了一会儿,他心神宁了。   心神宁了之后他越琢磨越想抽自己一嘴巴。   ——他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沐浴两回?   ——他有病啊!   如此这般,沈晰怀着沉痛的心情也睡了过去,楚怡到半夜时却醒了。   她觉得渴得慌,也没想着叫人进来,就自己迷迷瞪瞪踱到桌边倒了杯水喝。清凉的花茶划喉而过,喝了几口后她反应过来……   咦?   她扭头看了看床上的人。   ——他睡没睡她?   又低头瞧了瞧自己齐整的衣衫。   ——应该没睡。   不,是肯定没睡。不然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只是提前睡着了而已,又不是昏过去了。   楚怡于是愣在了黑暗里,自己摆了一个好大的嘴角抽搐。   试问,谁能料到古代人侍寝,竟然还有这种一言难尽的路线呢?   君醒我已睡,我醒君又睡。   决意睡君不见君,闷头接着睡。   楚怡怅然叹息,又喝了两口水,满腹愁绪地躺回了床上。   但在她即将再度坠入梦乡的时候,旁边的人在黑暗中凑了过去,伸手揽住了她。   她初时在半梦半醒里没反应过来,继而听到耳边温温热热的气息里传来声音:“你说你准备好了,是吧?”   楚怡浑身一个激灵!猛然睁眼,她对上了他在漆黑里淡光点点的眼眸,即便无法把神色看得太清楚,她依旧能感觉到那份深而柔软的笑意。   但她莫名地僵住,莫名地笑不出来。猎物面对天敌般地跟这双眼眸对视了好几秒,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是、是啊……”   几乎是同时,他的手干脆利索地拽住了她的中衣系带。   系带被拽开时衣衫只是微微一松,但即便只是这一点微弱的感触,也足以让楚怡的双颊滚烫起来。   她整个人都随着这滚烫僵硬了。性行为什么的,对她一个现代人来说其实不算陌生,她没有实践经验也有理论知识,退一万步说也还了解基础生理构造。   但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都木掉了。什么理论知识都成了摆设,她一点也想不起该怎么办。   可至少太子还有经验?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的经验好像突然宕机了!   楚怡耐心地等着他解她的裙带,但解了半天还没解开。最后他坐起身凑过去看了看,可能是发现被自己搞成了死扣吧,气虚地跟她商量:“我直接扯了啊?”   楚怡:“……嗯。”   接着倒是很快听到了呲啦一声,但当他把她拥进怀里的时候,她又感觉到了一点轻颤。   这种轻颤和她是差不多的,有兴奋、羞赧,也有手生带来的紧张。   很快她发现他的紧张好像比她还多一些,在吻着她的时候他一度有点慌乱,连唇舌在往她口中探时都带着分明的迟疑,举动有一股说不出的生疏。   楚怡忍着疑惑,在他的吻疑到她颈间时,她终于忍不住了:“殿下……”   沈晰燥热的薄唇没离开她:“嗯?”   “你不是……”她因为逐渐急促的呼吸而顿了顿,“都有三个孩子了吗?!”   “……”沈晰当然明白她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说实在的,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太奇怪了。   从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再沐浴一回开始就已经很奇怪了!她显然不是他经历的第一个女人,就像她说的,他连孩子都有三个了。   可他偏就迎来了这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好像心里的每一寸神经都绷紧了,他觉得自己需要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地面对这件事情。   说得更诡异一点,他似乎匪夷所思地想要取悦她。   他是太子,可他想取悦她想让她满意,或者说想通过这种享乐,让她对他更满意。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也没道理这样。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懊恼,又莫名的兴奋,兴奋到每一寸肌肤与她接触时都感到热血沸腾。   这种强烈的兴奋又最终盖过了那份诡异的紧张,他于是又逐渐感觉对劲了,底气也足了起来,搂住她尽兴地释放出那份欢愉。   他从未意识到这种事当真可以令人如此愉悦。在先前近两年的时间里,他都当书里写就的那种愉悦不过是文人胡编,他全未觉得这事当真可以使人身心沉溺,忘乎所以。   楚怡被他箍在怀里,腰上一分比一分吃力,羞耻感让她不好意思出声,但那声低哑的呻吟最终还是涌出了喉咙。   她急喘起气来,在又一阵热汗涌出的时候,舌头不争气地打了结:“轻轻轻轻轻点……!!!”   他在热烈的动作中给了她一声低笑,凑在她耳边应了声好,热气哈在她耳根处的感觉却令她心底骚动地觉得还是别轻点了。   过了不知多久,两个人终于一齐松下劲儿来。沈晰喘着粗气给她盖好被子,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睡吧。”   楚怡感觉自己疲惫得魂都飞了,模糊地应了声嗯,接着好像一眨眼就睡了过去。   睡了一个多时辰,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手又摸了过来。   她觉得累,但心里的贪欲让她没有顾及体力问题,愉快地迎接了他。   此后又睡了有一个多时辰,他再度不老实起来。这一回,楚怡在疲惫值的飙升下,可算让理智占据了上风。   她一把阻住他往下探寻的手:“改天……”   她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一张口就打了个哈欠:“不成了,改天。”   沈晰意犹未尽,但还是就此做了罢。把她揉在怀里又亲了会儿,便再度睡去了。   .   清晨,楚怡对于他竟然还能精神抖擞地起床去上朝产生了发自肺腑地佩服。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能听到屋里的动静,却连动都动不了一下。心里一再慨叹,身体素质是多么的重要啊!   沈晰因此根本没意识到她其实也醒了,收拾妥当后见时辰还早便坐回了床边,又摸她的额头又亲她的脸,温存了好一会儿,弄得她心都化了。   起床之后,楚怡都一直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她心情大好地用了顿早膳,用完膳后就歪到罗汉床上去读书。临近晌午估摸着他快过来了,便坐到了院中廊下去歪着,他一进院就看到了她。   “怎么在这儿坐着?”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拉起她就往屋里去,“天还凉着呢,你别冻着。”   “好!”她连应这话都应得莫名脸红,他一侧首刚好看见,被她含羞带笑的神情惹得一起笑了:“让他们摆膳,我们进屋坐坐。”   她便跟他一起进了卧房,坐到罗汉床上,沈晰凑到她耳边小声问:“累不累?”   “……!”楚怡只当他故意开她的玩笑,一巴掌拍在了他手背上,“讨厌!”   “哎,我认真的。”沈晰好笑地锁眉,“腰酸不酸?有什么不适没有?若有的话赶紧让医女过来。”   哦,原来是认真的……   楚怡了然,接着却觉得更难为情了!   她面红耳赤地将脸埋进他胸口,小声呢喃:“不难受。”   沈晰点点头:“那我今晚……”   “今晚让我歇一歇!!!”她脱口喊出,喊得四周围都静了一下。   她起脸的时候,她看到不止青玉白玉两个姑娘,就连张济才这位宦官都闷下了头。   沈晰摒笑看着她,仍是绷不住地溢出了两声短促的嗤音,然后强自点点头:“好。”   楚怡无地自容,鸵鸟似的又把脸扎了回去。他一时很想逗她,想一想又没忍心,便这么安安稳稳地搂着她坐着。   晌午的温暖的阳光从窗纸外透过来,在周围铺开一片温馨的金黄。楚怡突然很依恋这种感觉,依恋这乍暖还寒时午间的温度,也依恋他衣服上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的淡淡熏香。   谈恋爱应该有的感觉,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楚怡忽地跟自己说,豁出去了!   此时此刻,她是享受这段感情的,她也相信他是真的喜欢她。如果有朝一日这份感情变了味,她再慢慢跟他淡掉便是,就当是冷处理一场分手。   人总归要活在当下,瞻前顾后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边这样想着,边抬头在他脸侧吻了一吻。   沈晰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儿情绪,回吻过来,凝视着她说:“怎么了?”   “你得对我好。”她道。 第43章   四月,天气暖和了过来,云诗的孩子在这时满了百日,皇帝照例赐了爵位。   嫡庶的差别在此时就瞧出来了。宗室女的爵位有好几等,但并不是坊间所认为的那样完全按照辈分有个“约定俗成”,实际是皇帝封什么就是什么的,譬如汉武帝就封了自己的女儿当长公主。   当下的东宫这边,有太子妃为例。太子妃的女儿生下来就封了安和公主,抛开辈分单论爵位的话和太子的姐妹们身份一样。   云诗的女儿欢宜则只封了翁主,封号安佳,比公主低了一等。   这种差别对待对于楚怡这个现代人来说,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的不爽,但从逻辑上她也能理解——封建制度嘛,从来就是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   云诗对此倒是没意见,只不过,她为此操了一把心。   她跟楚怡打商量说,能不能让欢宜常去绿意阁待一待?她不过去,只让欢宜去。   她说:“我也不为别的,就怕欢宜跟父亲不亲,日后就总要低人一等。”   楚怡应下了这个要求,心里很是唏嘘。她今年十八,云诗比她还要略小几个月。放在二十一世纪,她们最多也不过是读大一的年岁,在这里却已经要为孩子的将来担忧了。   更可怕的是这种担忧还很有道理。在父权社会里,父亲对孩子喜不喜欢基本就能决定孩子的一生了,即便出身皇室起跑线本身比旁人高上很多,但这一点依旧可以导致孩子们的待遇天差地别。   于是当晚,沈晰走进绿意阁就看见欢宜被放在楚怡床上,楚怡坐在桌边的地上,伏着床沿,单看背影都恹恹的。   “怎么了?”他走过去问,又看看孩子,“怎么把安佳带过来了?”   “她乳名叫欢宜。”楚怡黛眉微蹙,抬头瞧了瞧他,心中憋闷地想怼他一句“你是不是跟她不太熟”?但仔细想想,这份怨气撒到他身上其实不对。   他是跟这孩子“不熟”,但主要是因为云诗一见他就怕得不行,弄得他不好常去云诗那里。小小的孩子又不好总带离母亲身边,这才生分了。   但沈晰从她那句话里察觉了她的情绪,在床边坐下,把孩子抱到了怀里,追问了她一次:“你怎么了?”   楚怡没精打采地咂了下嘴,撑身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裙子,便坐到了他身边,然后把话直说了:“她在这儿,是因为云诗担心她跟殿下不熟,日后总会低人一头,会受委屈。”   “云氏多虑了。”沈晰苦笑,又问,“她吵着你了?”   “那倒没有,可乖了。”楚怡说着一喟,“我只是在想,日后我有了孩子会怎么样?”   沈晰看看她:“你又不躲我,何必担心这个?”   楚怡摇摇头:“万一你哪天不喜欢我了呢?”   沈晰其实先一步猜到她在想这个了。他下意识地想说“不会”,转念一想,她现在想听的一定不是这种担保——这种担保其实没什么实际意义,连他自己都清楚,他随时可以毁约。   他便叫来乳母把欢宜抱了出去,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楚怡,我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楚怡没吭气,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单凭喜恶都可以决定很多事,但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边说边吻住了她的手背,“我想说我不会辜负你。但我更想让你清楚,即便有一天我真的辜负你了,该担的责任我也都心里有数。云诗的孩子、你日后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你们当母亲的不愿意委屈他们,我这个当父亲的也一样,你们都不必这样战战兢兢。”   这话确实比甜言蜜语更令人心安。楚怡眉头舒展了些,心情复杂地倚到了他肩上:“那就好……不然我肯定愁眉苦脸的,孩子也会不开心。如果要那样,我肯定索性不生了,免得大的小的都不幸福!”   “瞎说。”他环在她肩头的手轻轻一拍,“我这还盼着你的孩子呢。你赶紧生一个,儿子女儿都好,我连名字都想好了!”   “……”楚怡讶然,追问他起了什么,他却不告诉她:“等你生了再说,万一我后来又想到了更好的呢?也不是说现在起一个就能定的。”   然后他又说了更多让她心安的话,同样不是甜言蜜语,而是更多的细致安排。   他说早在太子妃生下孩子后,前面就已经收拾出了一方院子。目下的这三个孩子差不多大,回头就让他们一起开始读书,教他们识字的先生也请好了。   等两个女孩子大一些,不方便和男孩子一起读书之后,就给她们单独请傅母。傅母的人选他也已经琢磨了出来,都是京里才德兼备的命妇,连封位带家世一起告诉了楚怡。   “让云氏放心,你也放心,孩子们都不会受委屈。就算哪个孩子日后当真笨点、又或者性子不合我的意,那也是我的孩子。”他道。   “好!”楚怡连连点头,“那我就不让云诗总把孩子往我这儿送了。”   “这个你们自己商量,只是不必为了让孩子多见我而这样。日后她开始读书,我总会时常见到她的。”   “好……”楚怡又应了声,心下却已忍不住地想象他教孩子读书的样子了。   他温柔起来是真的温柔得很,耐心教孩子的画面一定很有爱。   如果他气急了收拾孩子……   那可能是另一种“有爱”?   .   咸福宫里,四皇子妃恭送太子妃离开,好悬没忍不住当着宫人的面啐上一口。   四皇子的母妃、也就是四皇子妃的婆婆瑞嫔,是从年前开始身体不适的。四皇子已在宫外开了府,又不算是多得皇帝器重的皇子,不方便时常到后宫照应,那阵子就费尽心思地往皇帝跟前凑。   后来,在年初一的时候,太子偶然知晓了这事儿,就说让太子妃来瞧瞧。   这原是个好事,宫里头的宫人跟红踩白,太子妃大驾肯过来照应,瑞嫔就是素日再不得宠,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了。   可太子妃干的叫什么事?   她每隔十日过来坐上一坐,却鲜少进瑞嫔的寝殿,只在外殿喝上一盏茶。四皇子妃原也不计较这些,想着太子妃担心瑞嫔将病气过给自己也没什么不对,谁愿意做点好事还平白惹一身病呢?   可今儿个,四皇子妃是真的气着了!   说起来事情倒也不算大。近来天气转暖,各宫都已逐渐停了地龙,炭盆也已经不太用了。到了四月,内务府便按例没再往各宫送炭。   但瑞嫔不是病着么?四皇子妃怕她冻着,就差了人去内务府,说再要一个月的炭,若不合规矩,她自掏腰包把这钱贴上便是。   就在方才太子妃在的时候,内务府把炭送了来。但送的却不是屋里惯用的银炭,而是烟大呛人的黑炭。   管事的还皮笑肉不笑地说现下就这些了,劳瑞嫔娘娘凑合凑合。   这一瞧就是成心欺负人呢,四皇子妃便在外头跟他们争辩了起来。后来太子妃听着动静便也出了房门,上前瞧了一瞧。   接下来气人的事就来了——您堂堂太子妃在这儿坐着镇,碰上这种事就说不出面训斥,也让人回去把炭换了啊!她倒好,张口就跟内务府的人说把炭留下吧,你们日日办差也辛苦,给你们添麻烦了。   哦嚯!   ——四皇子妃当时脸都绿了,心说你是来帮我婆婆撑腰的还是来帮宫人挤兑我婆婆的?   四皇子妃强忍着没当面不敬,送走了太子妃,心里的这阵火气却愈发盛了。   她打算回家之后问问四皇子,东宫到底什么意思?太子妃跟这儿耍什么威风呢?   殿下您没得罪过太子吧!   结果这事还真把四皇子给弄慌神了。第二天晌午,沈晰没到绿意阁用膳,只让张济才去给楚怡回个话,让她先用她的,他临时有点事。   “出什么事了吗?”楚怡有点紧张。   一直以来,太子的作息(……)都很规律,若偶尔有人要来拜访,那也都会提前三日递帖子,说来就来是不存在的,不合礼数。   张济才却说:“四皇子来了。”   “没听殿下提啊。”楚怡觉得疑惑,但也没再追问,点点头就让张济才退下了,自己用起了午膳。   又过了小两刻,太子却冲进她的屋子就摔了杯子。   摔完杯子还觉得不痛快,又把壶给摔了。   正在屋里转悠着消食的楚怡目瞪口呆,呆滞地看了他半天,挥手让被吓得够呛的宫人们先退了出去。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了?”   沈晰有史以来,第一次忍无可忍地跟她吐槽起了太子妃:“我真是服了她了!”   他负气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楚怡一开始还没听出这个“她”是谁,在他怒气冲冲地说明了来龙去脉之后,又再度傻了眼。   如果不是碍于身份,她很想说一句,太子妃脑子进水了吧?   太子既是让她去给瑞嫔撑腰,她在那儿瞎摆什么谱呢?内务府是给皇家打工的啊,她作为上级不该大大方方地要求他们把差事办好吗?   为什么要在内务府面前瞎充大度?   楚怡最终把这份吐槽忍了回去,但脑补着那个画面,她简直觉得尴尬癌都犯了,只好僵硬地给太子摸头顺毛:“不生气不生气……”   “……”沈晰铁青着脸被她摸头,这种举动几个月前她还不太敢,所以现下她一这样,他的心情就会禁不住地稍稍好一点儿。   然后她用一种哄小孩般的语气软绵绵地问:“你刚才跟四殿下解释清楚了嘛?”   “……自然。”沈晰重重地舒出一口郁气,将胳膊支在旁边的案上,一下下地揉起了太阳穴,“四弟还道他什么地方得罪了我,弄得我去拿他母妃撒气!”   “解释清楚就好,四殿下肯定也明白的,不至于还一直误会下去。”楚怡说着顿声想了想,又道,“咸福宫那边,也再找补找补就是了。殿下若是不方便,一会儿我去一趟,正好我这儿还有没用完的炭,给瑞嫔娘娘捎过去。”   她火气重,炭火三月份就停了,炭剩了好些。   沈晰几乎是磨着后槽牙才把火气沉住,烦乱地摇摇头:“罢了,你去也不合适。”   让她去,还不一定太子妃又要琢磨出多少故事。   可是吧,这事儿又确实不能就这么晾着。四弟不误会归不误会,可最初是他把事情揽了下来,如今这算是没办妥啊。   沈晰便沉吟着又道:“回头你请四弟府里的侧妃过来坐坐,把该说的话说到,再补贴些银子给咸福宫吧。”   “行!”楚怡爽快地应了。   她也琢磨了一下太子妃会不会不高兴的问题,但转念一想,可拉倒吧!   在先前的事上,她不希望太子妃不高兴是因为那些都是东宫内的感情问题,她觉得她们女人都算弱势群体,互相顾及点日子都能好过一些。   但现在的事,是公事。太子妃在公事上捅了个大篓子,他们都在忙于补篓子,为什么还要反过来顾及捅篓子的人的心情?没那个道理。   楚怡便从容自若地把周明叫进了屋,吩咐他说:“代我写个帖子送去四皇子府,就说我请侧妃来喝茶。礼比照着贺安佳翁主百日的分量备,另再去太医院瞧瞧脉案,挑点瑞嫔娘娘现在能吃的滋补佳品送去。”   说罢她摆手让周明退下,转而却又道:“等等,再去趟内务府!”   “不必责备他们,只说东宫要一个月的银炭给瑞嫔娘娘养病用,银子你从我这儿补就行了!”   她想着,这个脸色必须由东宫给回内务府,才算给咸福宫那边撑住了腰。   转回脸来一看,却见沈晰一脸探究地正打量她。   “怎么了?”楚怡怔住,正好周明也还没走,她就攥住了沈晰的袖口问,“哪句不合适你赶紧说啊,咱别把问题闹得更糟糕了。”   “……没有。”沈晰笑笑,探究之中多了几分饶有兴味,“你还挺会持家?”   安排得不错嘛,把四皇子府、太医院、内务府全交待到了,而且也没做她这个身份不该做的事。   他不能说她这些吩咐有多高明,但至少比太子妃那一出强多了。   不,可以说是把太子妃甩出了八条街!   八十条街……   沈晰有点郁结于心,又莫名有点为她骄傲。   最后他被这种情绪推着亲了她一口。   很使劲的一口。 第44章   宫里头,说皇帝是老大未来的皇帝是老二估计没什么问题。东宫不高兴了,四处都要抖三抖。   于是周明去内务府替瑞嫔一要炭,内务府那边就惊了,管事的诚惶诚恐跑来东宫谢罪。   沈晰下午还有事要忙,一时间没工夫料理这点鸡毛蒜皮的问题,就说让他直接见楚怡去。楚怡一听可有点懵了,这她咋整?这怕是要实实在在地得罪太子妃吧!   但她脑子转得也还算快,传话的人走后、内务府的人进来之前,她就想好怎么说了。   ——怼人嘛,能怼到这边就行,想把话说漂亮点不得罪另一边还不容易?   是以当内务府大总管走进绿意阁卧房的时候,这位太子身边炙手可热的楚宝林正仪态万千地喝茶。   大总管上前去见礼,楚宝林搁下茶盏笑了笑:“是为瑞嫔娘娘的炭,是吧?”   大总管点头哈腰:“是,娘子恕罪。内务府啊,平日里事太多了,一时没顾上,娘子海涵。”   他这么说,按道理楚怡该递台阶了。   可楚怡决定不给这个台阶。   她淡淡地笑道:“分内的事都不好好做,要靠旁人‘海涵’过关,要您内务府还有什么用呢?”   内务府大总管一僵。   宫里头的人为了日子好过,巴结他内务府的人多了去了,漫说东宫,就是皇上的后宫里的小嫔妃也不敢跟他这样讲话。   可话说来,主仆之别就是主仆之别,楚怡底气一硬,他心里头再不痛快也得跪下。   “宝林娘子恕罪!”大总管磕了个头,楚怡心里其实有点毛。   她先前没跟内务府大总管打过交道,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单看宫斗剧也知道这人不是一般人。可她又觉得这事就是内务府不对!再说,她现在是在帮太子妃收拾烂摊子,不硬气到底,难道让太子在四皇子那边接着丢人?   她便又道:“这不是我恕不恕罪的问题。瑞嫔娘娘好歹也是宫里正经的主子,我们太子妃殿下当日跟你们说两句软话,不过是想两边面子上都过得去,你们借坡下驴把该送的炭送去这事也就了了,怎的还蹬鼻子上脸真把瑞嫔娘娘撂下不管了呢?”   大总管听得心里头咯噔一声。   怎么,太子妃其实是这个意思?那天是他手底下的人看走眼了?   楚怡见他不吭声,知道自己唬住他了!这招真好,既狐假虎威还帮太子妃长威风,不得罪人。   她以一种很大佬的姿态,风轻云淡地又啜了口茶:“有的事啊,公公您心里得有数,若不然真是平白给旁人添麻烦——就拿这一出来说,您当我愿意这样与您硬碰硬么?可您驳了太子妃的面子,难道还要堂堂太子妃再纡尊降贵地穿您过去解释?”   她一口一个“您”,把大总管“您”得心里头都瘆死了。   语中一顿,又说:“您可赶紧把这事办妥了吧,好好跟瑞嫔娘娘陪个不是。好在,我们太子妃殿下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这事了了就了了,您也不必太挂心。”   “……是。”大总管应得直颤,磕了个头,“太子妃殿下那边,还劳您多美言两句。这样的疏漏,日后再不会有了!”   行,认错态度良好。   楚怡满意地一点头:“那就行了,我也没打算为难您,您请回吧,我不多打扰您了。”   说罢她还递了个眼色,让青玉塞银子给大总管。大总管哪里敢收,一再推却,可青玉知道楚怡的意思,还是硬塞着让他收下了,以此表明楚怡真没打算找茬。   送走了诚惶诚恐的大总管,楚怡长松了一口气。但这事儿还没完,她必须主动跟太子妃报备,以防太子妃从其他渠道听说这件事看她更不顺眼。   她便把周明派了出去,要求周明“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把整个经过都知会太子妃,尤其是她以太子妃的名义办这事那几句一定不能少,她一定要让太子妃相信她真的没想僭越!   当然了,晚上太子过来的时候,她也又向太子好好汇报了一遍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说心里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然后沈晰就把她按在了床上。   一边夸她一边上下其手:“我们楚怡真厉害!”   楚怡哭唧唧地被他按着:“你别哄我啊,万一出了问题你得帮我!”   “放心,我心里有数。”他说着,很“有数”地把她裙子上的系带一根根解了。   当天夜里,楚怡被折腾到起不来。在他放过她之后,她缩在他怀里任由他给她揉腰,声音懒得一分力气都没有:“你太欺负人了……”   “你把事情办漂亮了,我高兴嘛。”他理直气壮地说。   “……借口!”楚怡扯着哈欠瞪他,“我把事情办漂亮了,你不是应该奖励我吗?”   “?”沈晰不满地锁眉,“难道我这算罚你吗?”   “当然……”楚怡脱口而出,和他视线一触又虚了,“当然不算了。”   她撇着嘴拱了拱,视线斜斜地别开。他转而笑了,闷头又吻住她:“明天你好好休息,过几天设个宴,给你哥哥饯行。”   “饯行?”楚怡一愣,沈晰点头:“我给他在湖南谋了个官职。”   “他被贬了吗?!”楚怡惊然,沈晰扑哧一声,揽在她背后的手给她顺起了气:“没有没有,你听我说。”   这还没有?从中央到地方,可不是贬了官吗?   沈晰便慢慢地给她解释了起来,楚怡听了听,哦,原来真没有。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太子说,想在仕途上做出一番成就的,大多得到地方上干个几年,熟悉熟悉民情,不然干什么都是纸上谈兵。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楚怡就已经明白了,搁现代这就叫下基层嘛,她懂!   不过他还是又耐心地给楚怡举了不少例子,什么如今的丞相、前任丞相(也就是楚怡她爹)、还有户部尚书(太子妃他爹),就都是这样从基层做起的。   楚怡诚恳地点头:“懂了!”   沈晰叹气:“原是想把太子妃的兄长赵源派出去的。如今……缓两个月吧。”   “就为内务府的事?”楚怡有点错愕,想劝他说这样把朝中之事和宫中争端搅在一起是不是不大好?   但沈晰苦笑着摇头:“不,是因为我今日下午把赵源叫进来骂了一顿。”   当然,若追根溯源,那也确实是为内务府的事。   他实在气不过,把赵源叫进来破口大骂,你们赵家会不会教女儿?   娶妻是没法提前知悉具体的品性学识的,无论是皇子们娶妻、还是皇帝本人选妃,大多都是看看家世如何、看看父兄品行怎么样,再看看上数几代有没有恶疾便罢。   一切基本定下来之后,虽然皇后会叫进来见一见,但几句闲谈其实也了解不了什么,许多大大小小的问题,注定会在夫妻一起过日子之后才会显现。   所以不论在皇室还是民间,夫妻成婚后发现过不到一起去都十分常见。   ——但饶是如此,沈晰也还是觉得太子妃实在有点过分了。   他就骂赵源说:“你们赵家几代簪缨,在朝中为官的男人不在少数,嫁出阁的女眷就这个样子?若都这样,你们日后少往宗亲府里嫁人!”   这话说得很重了,赵源被他骂得不敢吭声,好一会儿,才瑟缩地解释了句:“殿下恕罪……臣家中长辈们教女一向当心,德容言功皆不敢懈怠,《女诫》更是识字起便要读的。太子妃殿下若这回有什么做得不得当的地方,殿下您……”   “人都不会做,只会读《女诫》有什么用?”太子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赵源的面色一下子惨白得丁点血色都没了。   太子直斥太子妃不会做人,那下一步呢?   赵源跪在地上不敢吭声,但很快,太子又自己冷静了下来:“罢了。”   沈晰烦乱地摇着头:“你不必跟你家中说什么,也不比差人跟太子妃多言,退下吧。”   赵源隐隐觉得,太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过头了,这令他稍稍地松了口气,但告退时依旧忐忑得很。   他也觉得家里教女儿的法子不对。妹妹小时候挺聪明的,真让她学持家、让她交际,她不是学不会。   可他们赵家的女儿,十岁以后就不出闺房了。平日都在深闺里待着,顶多在自己所住小院的院子里走走,也还有年长的嬷嬷跟着。   嬷嬷跟她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姑娘家得自重,不能不爱惜颜面,所以妹妹不合太子的意他一点都不觉得稀奇——一个读过许多书、学识够广的人,和这样的人注定是说不到一起去的。   别说太子,就是他赵源也不想娶这样一个妻子啊!   .   宜春殿里,赵瑾月辗转反侧,一整夜都没有哪怕一刻的工夫得以入睡。   楚氏着人来回的话她仔仔细细地听了,她知道楚氏没有冒犯她,至少在这事上没有。可是,这事仍是令她很不安生。   太子把这事交给楚氏了,但这原该是她这个正妻的分内之职。   她也不怪太子,因为确实是她把事情办砸了。楚氏着人回了话后,她恍悟了太子的意思,恍悟了她原本想都没想的意思。   她原本觉得,太子让她去关照瑞嫔,不过是在兄弟之间博个贤名。同时她也顾虑到,她若真做得太多可能反倒对太子不好,毕竟太子在这个位子上,结党传出去可不好听。   她完全没想过,太子可能真的只是想关照四皇子,想关照弟弟。   而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与太子想法相左了。   这令她恐惧而无措,她觉着这样下去,她太子妃的位子早晚要不保,孩子或许也会受牵连,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当她在料理事情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哪些想法是错的。   赵瑾月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挫败,她甚至觉得,如果她能像某位堂姐姐一样,偷着读一读男孩子们的书就好了。   那位堂姐对权谋之术兴趣颇深,总变着法地读男孩子才会读的书,每一次被发现了都要挨罚。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她又一次被发现了,被大伯打得半死,后来就离家出走,再也未归。   赵瑾月那年十二,心里只觉得这个堂姐奇怪,觉得她为什么要那样呢?乖乖地做一个女孩子不好吗?   现在她觉得,如果她也读上一点儿,可能就不会惹出这么多事了。因为那些书太子必定都读过,她也读,或许就能跟太子的想法接近一些。   可现在身在东宫,想读那些书大概只会更难。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就放在那儿,她这个当太子正妃的人去读那些,多半会比那个堂姐更惨。 第45章   几日后,楚成便离了京。绿意阁在他离京前晚设了个小宴,为他饯行。   这宴席,沈晰原本是该在的,但临近晚膳时皇帝急召他与议政,他也没办法,只好让这兄妹俩自己用。   乾清宫里一派肃穆,几个重臣都在殿中。沈晰一进殿,首先瞧见了太子妃的父亲,户部尚书赵励。   赵励正立于殿中禀话,见太子进来,停下来施了一礼。沈晰没作声,一揖算是回礼,接着便坐到旁边一道听了。   赵励继续向皇帝禀道:“……从当下的情形来看,疫情虽还不算严重,但病死的牲畜流向四方,恐难控制。”   疫情?   沈晰眉心锁起,再听下去,逐渐听出了个大概。   事情是从南边起来的,甘肃、陕西、川渝等多地近来陆续出现了疫情。疫情时常一闹就是大事,几地官员都未敢懈怠,立刻着手防疫,该做的都做了。   可疫情还是流传了开来,而且传得似乎有点没道理。   比如在四川,好几处闹起疫病的村子根本不挨着,村民之间也并无往来,却先后闹起了同样的疫症,叫人一点防备也没有。   也因为这个,几地官员最初时都以为是禽鸟带来的疫病。因为禽鸟会飞嘛,一天飞出个几十里地也不稀奇,到了地方降落在哪户人家,悄无声息地将疫病留下很容易,相距甚远的几地因此都犯了疫病也好解释。   几地就都好生扑杀了一番禽鸟。从家养的鸡鸭鹅到山林的麻雀乌鸦,能弄死的全都弄死,弄死后还要大火焚烧。   但很快,他们又发现这疫病和鸟没关系,是从羊身上来的。   准确地说,是从羊肉上来的。患病的百姓大多在发病前几日用过羊肉,只不过时间各不相同,所以谁也没往那上面想。   目下,羊肉的来源尚且在查,相隔甚远的几处百姓为何会买到同样的病羊也尚不清楚。但控制疫情比这些都要紧,疫病若真闹得凶起来,灭了天下半数人口也不稀奇,事态必须赶紧控制住才好。   在事情禀入京中之前,几地已都有了些安排,比如市面上暂不可出售羊肉,自家养的羊也要像先前杀禽鸟那样扑杀,损失由朝廷来补贴等等。   但疫情毕竟已经闹开了,最终还是要向京中禀名。就这样,八百里加急的折子才送到了户部,赵励不敢小觑,又立刻呈进了宫里。   待得赵励禀清了始末,本就沉寂的殿中安静得愈发可怕了。   拨钱款拨药材乃至封锁闹了疫情的城池村落其实都不难,但这种事,无疑会令每一个人心生恐惧。在座几人就算都不会碰上疫病半点,也不免为这天下的将来忧心一番——如若真的死了太多的人,朝廷的根基都怕是要动摇了。   众人于是紧锣密鼓地议了一番,首先定下了将哪几位太医派出去。天下医者虽多,但要立刻上手钻研一样疫病,还是得太医院来最为稳妥。   其次,皇帝下旨拨了几万兵马到闹灾的地方,该封城的必须封死。这一点看似残忍,相当于将灾情严重的地方扔下自生自灭,但同时也是最仁慈的方法了。   ——眼下还不知如何医治,不把已得了疫病的百姓困住,他们四处走动、逃难,再传给别人怎么办?   历朝历代治疫都免不了要这样办,也只能这样办。   待得这些都定下来后,太子也说了说自己的想法。他道虽然防疫为先,但这源头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也得抓紧去查,不可懈怠。   “虽然几地都已对羊肉下了禁令,但儿臣觉得,这疫病的由来实在古怪。”他说。   以前从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就算疫情闹得再大,也该是从一地开始扩散而出,而非毫无征兆的在几地同时冒出来。   皇帝点了头:“朕也是这样想。此事就交给你去办,东宫官你自可以用,若需要朝中协助,你也只管安排便是。”   沈晰敢开口提想法就没怕把这担子接下来,当即起身一揖:“儿臣领旨。”   如此这般,一场赈灾就这样浩浩荡荡的开始了。楚怡也因此头一回见识了古代的防疫工作,她对此最直观的感受是……还是二十一世纪好啊!   她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生虽不长,但已先后经历过非典、H1N1、H7N9等多种疫情,还在电视上看过非洲闹埃博拉的事情。   那几种病虽然理论上来讲要比古代的瘟疫可怕得多,毕竟病毒也是经年累月地进化的。但在那些防疫过程里,医护人员穿着厚厚的隔离服、往四处喷消毒水,让人一看吧……就能多几分安心。   搁古代就是另一回事了。疫情闹起来,宫里虽然还没有,但宫里也已非常谨慎的做起了准备。可这“非常谨慎”,其实也不过是隔绝病原(近来大家都吃不到羊肉)、保持卫生(最近扫地的宫人都多了)和让大家一起喝一喝苦得要命的汤药,外加屋子里拿草药熏一熏。   坦白说,楚怡看着这些所谓的准备工作,心里其实慌得一逼。   可她慌也没用,现代医学在此时此刻尚未萌芽,什么疫苗抗生素都不存在,她能见到的汤药和熏屋子的草药,已然是这里最好的东西了。真要是还得了疫病,那她估计除了认命也没啥招了。   但楚怡还是凭借在二十一世纪经历疫情的经验补充了一些防患于未然的安排。   比如说,疫情现下在宫里还没闹起来,可她还是事先跟周明说了:“一旦闹起来,哪怕阖宫只有一个人染了病,咱绿意阁任何人出了门回来都先在屋里给我关上七天。这七天里让人按时送饭送水——送到窗口,别直接接触,也别相互说话。七天后没事的话就放出来照常当差,不行就赶紧请大夫。”   再比如,她还自掏腰包让宫人们每日都多备些水。在这没有自来水管的年代,想多用点水其实很麻烦,可为了保命再麻烦也得用:“绿意阁上下,每人每天必须洗个热水澡!”她说。   卫生意识的提高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象征之一。   要是早有这卫生意识,中世纪欧洲也不至于被靠老鼠和跳蚤传播的黑死病端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结果这些大大小小的规定在她绿意阁实行了两天,就被推行到整个东宫了。旨意当然是太子下的,太子吩咐完张济才之后还立刻扭头夸了她:“你这些主意挺对。尤其先把人关一关那条,指不准能起大作用。”   然后他还写了道折子,把这个主意禀给了父皇。   阖宫都这么办是不大现实的,宫里有大几千号宫人在服役,各处都这么办太耗人力,可至少几处紧要的地方可以先这样防着。另外采买的宦官也可以让他们轮值,每一趟出去的人也回来先关个七八天再说,免得把民间的疫情带进来。   楚怡听闻自己的点子竟然被写成折子呈进了乾清宫,着实好生得意了一下!古代社会嘛,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皇帝看了她的方案,对她来说那就跟荣获诺贝尔奖提名差不多了!   但在千里之外的湖南永州,新官上任的楚成可一点都得意不起来。   太子给他的官职是永州同知,比知府略低一点,永州这一地归他和知府俩人管。   本朝的地方官吏都是从别的地方派,不允许在自己的家乡任职以防地方势力做大。知府是个河北人,在这儿五年了,瞧着人挺厚道,一见面就拽着楚成的手用一口唐山味儿的雅言跟他说:“哎,老弟啊,疫情闹到咱们这儿了啊——”   楚成差点没给知府大人表演个当场晕厥。   而后他便自己钻进了官邸里的书房,一通宵没睡,把永州一地近百年闹过的几场大小疫病的相关记载全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铺开了幅巨大的地图。这地图是他在京中时专门找人做的,只绘了永州这一处地方,但山川河流、村落县城、果园梯田都标注得十分细致。   楚成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将自己刚才读书时写下来的一张张纸条拿竹签往上相应的地方钉。纸条上除了地点外,还写了前几次闹疫病时的受灾人数、死亡人数,以及获得赈灾粮款的数量。   把这些都贴了个清楚后,他站在地图前沉吟了会儿。又按照知府派人送来的档,标注了当下的灾情情况。   太子派人追了大半路塞给他的信上说的没错,这回的灾闹得是有点怪啊……   永州闹灾的这几处地方互相也不挨着。先前的灾情基本能从记载中看出是从哪儿传到哪儿,但当下的,让他现写他都写不出来。   楚成一时紧缩了眉头,对着地图思量着各式各样的情况。但在他想出个所以然之前,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谁?”楚成有些不耐地应声,一个家丁推门进了屋:“大人。”   楚成转头看去,家丁递上了一封家书:“京里送来的。”   他信手接过,定睛一看信封,上面就四个字:“楚成亲启。”   这四个字的字迹楚成已很熟悉了,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随口向那家丁道:“你下去吧。”   然后他便拆开了信,信纸抽出来一瞧,里面的话不多,但他简直能想象出那炸毛的语气了:“听说湖南也闹疫病了?你怎么样,没事吧?东宫里各处防备严密,瞧着吓人。你妹妹一切都好,放心。”   楚成盯着这两行字无奈地笑了半天。   这沈映!他才刚到湖南而已,就算染疫病也没这么快的好吧? 第46章   京中,城门近来闭得严实,要进出城都得有官府的批文,疫病一时半刻进不来。   三皇子在府中一壁悠然地品着茶,一壁看着手里的奏章,心里这个乐。   这疫病闹得厉害,闹得好。太子现下忙着料理疫病的事,手头就忙不开了,只好把一些差事分出来。   他因此得了南边修堤坝的活儿,这活儿实在啊,能捞着钱,也能捞着贤名。   三皇子沈晖不是个贪心的人,他觉得有贤名就行。至于钱,他知道地方官吏敬奉的东西都是从堤坝里抠的,他一个子儿也不打算要。   他要把这堤坝修得漂亮结实,过两年修成了,父皇最好能南巡一趟,到时候他自是大功一件。   唉……真难啊!   沈晖想得直叹气,他们想在朝中立点功是真的难!   太子那边,东宫官好大一班人马,什么差事交过去都好办。他们呢,只能得着什么差事去什么官衙,自己手底下没人。   不仅如此,父皇平日里还不太爱给他们差事,好像明明白白地就是想让他们安心当贤王。弄得他们虽然一门心思想往上走,但却没什么机会。   沈晖有点受够了这种日子了,他愈想愈觉得凭什么呢?   大哥输在了嫡庶之别上,可他和五弟不过是继后所出,父皇竟也一点机会都不肯跟他们?   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个个都想将手里难得的差事给办好。   同时,当然了,能让太子倒个霉是最好的。   .   东宫之中,楚怡灌汤药灌得无语凝噎。   苦,真的太苦了,苦得让她想把舌头给扔了!   可这药不喝又不行,是太医院配出来的防疫方子。她恍然记起了上学那会儿赶上非典,全市也都搞了防疫的中药,挨家挨户都要喝。   看来即便是在现代,在疫苗被研究出来之前,这也就算是最好的办法了。那她身在古代根本盼不着疫苗,喝汤药就更没的抱怨。   她一口气把药灌下去,眉头皱巴得不行。好不容易舒开了,又让青玉把另一碗好好地用食盒装了起来,一道往前面的书房送。   这算是她帮张济才的忙。太子最近忙着时疫的事情,经常一头扎进奏章就顾不上别的,药也顾不得喝。他自己倒不当回事,觉得时疫还没在京里出现,这药不喝也不打紧,但底下的宫人担待不起啊。   所以前几天,在沈晰到绿意阁的时候,张济才就当着他的面哭丧着脸意有所指地跟楚怡抱怨了两句,说晚上这顿药娘子您可得好好劝着殿下喝,殿下近来太忙了,中午那顿总是顾不上,宫人们也不敢总劝。   楚怡一听,心领神会,当时就跟沈晰说:“不喝怎么行?你要是顾不上,我以后每天到了时候给你送过去,我看着你喝!”   沈晰不满地睃了张济才一眼,但还是笑着答应了,跟她说行,那你给我送来,我立马就喝。   接下来的这几天,楚怡便都自封“灌药大总管”了,沈晰还笑话她说你怎么给自己安个太监的名号?楚怡理直气壮地说不管,大总管听着霸气,管它太不太监呢,反正她就是大总管了!   沈晰在前宅的书房是个独立的院子,楚怡对这条路熟了,一路上都闷着头走。在离得还有一段时,青玉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楚怡抬头一瞧,院门外站着个人。   太子妃。   楚怡当即就想溜,但太子妃也看见她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楚怡前几日帮着料理瑞嫔和内务府的事时让人给太子妃回了话,但那其实不算她们俩直接的接触。俩人上一次“直接”接触,应该算是太子妃罚她在天寒地冻里跪了半个时辰那次。   两个人当下就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事,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得很。   楚怡咬着后槽牙蕴笑,屈膝朝她福了福:“殿下安好。”   “……楚宝林。”太子妃瞧着比她更尴尬,笑意发僵地抬了抬手,打量着青玉手里的食盒问,“宝林这是……来给殿下送东西?”   “是。”楚怡颔首,没有主动多说自己到底来送什么。   ——若让太子妃知道她每天都来前宅送药,她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太子妃倒也没追问,又笑笑,就讪讪道:“那宝林赶紧进去吧,别让殿下等着。”   楚怡福身应了声是,心下却禁不住地觉得有点儿奇怪了。她看看眼前的院子,又看看太子妃:“那殿下您……”   “……本宫就是随处走走。”太子妃瞧着不太自在,说罢就转身离开了,不打算进去的样子。   这是有事啊……   楚怡摸不清楚是什么事,但她犯不着瞒着太子。进了书房,她边把药端上去,边就把事情说了,说刚才看见太子妃在院外,好像有事。   沈晰吹着药皱了皱眉:“什么事?”   “不知道。”楚怡摇摇头坐到旁边,“她说她就是随处走走,我也没好追问。”   沈晰边喝药边沉吟着,俄而点了点头:“那回头我问问她。”   等他喝完了药,楚怡上前亲手收了药碗就要走,却被他捉住了手,一把拽了回来。   “哎——”她脚下不稳,轻叫着坐到了他腿上。定睛一看,他落回折子上的目光里一片笑意,瞧着比手边的蜜饯都甜。   然后他喂她吃了块蜜饯,跟她说:“别急着回去,陪我坐会儿。这阵子都忙,好几日没跟你好好说话了。”   以前他们天天能一道用午膳,最近他忙得实在过不去了。   但其实他们晚上也还能见到面,只不过也没太多时间多说话罢了。他忙成这样,晚上是真得好好睡觉,不然准定耽误事。   所以小半个月下来,他还挺想她的。   旁边还有别的宫人,楚怡被他的举动弄得双颊泛红,轻轻地应了一声便从他腿上挣了起来,坐到了青玉刚挪过来的椅子上。   这一待就是一下午,直至傍晚时分有东宫官急着跟太子禀话,楚怡才不得不离开。   待得与那东宫官议完了事,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了。沈晰也懒得叫人传膳,就着人去传了话,让绿意阁随便备点合口的吃的给他。而后他先去了趟宜春殿,问太子妃今日来找他有什么事。   宜春殿里,赵瑾月听闻太子来了,心慌得连脑子都一懵。   她定住气迎出去见礼,又随在太子身后折回来。太子在罗汉床上落了座,她还忐忑不安地在那儿站着。   “怎么了?”沈晰打量着她,有意没提楚怡,“孤听宫人说,你今日在书房外站了许久却又没进去,是有什么事?”   赵瑾月适才就猜到他突然过来可能是要问这个,可现下他真问了,她仍是慌得很:“没什么事……”她僵笑着,“臣妾出去散步,走得累了,在书房外的墙荫下歇了歇脚。”   沈晰没做声,淡淡地看了看她。   这话显然是假的,且不说她手里都快把那块帕子绞成了麻花,就是单说散步这个理由也很假。东宫的花园就在后宅,那是整个东宫景致最好的地方,她哪里犯得上去前宅散步?   但对她这样有话不肯直说,沈晰既觉得习惯也觉得疲惫了。他便也没有再多刨根问底,只跟她说:“没事就好。但若有事——你要记得你是孤的正妻,没什么不能跟孤说的,孤能帮你自然会帮你。”   赵瑾月嗓子里好像莫名噎着,滞了滞才低头说:“是,臣妾记住了。”   沈晰点点头,便坐在那儿等着她说。等了一会儿,却还是一个字都没等着。   还是不打算跟他说啊?   他没办法,觉得别扭坏了,只好站起身向外走去:“孤去看看孩子们,你歇着吧。”   赵瑾月如蒙大赦,赶忙屈膝恭送。就这么着,已久不见面的两个人说了不过几句话,就又分了开来。   白蕊在旁边看着直着急:“殿下,您不是盼着太子殿下过来么?有什么事,您倒是同殿下说啊!”   赵瑾月秀眉紧蹙着,憋了半晌,重重地坐到了罗汉床上。   她是盼着太子过来,独守空房的滋味儿不是那么好受的。先前她想要贤名,还觉得太子不领她的情是太子的错。可眼下她却越来越熬不住了,她甚至后悔了起来,觉得若是先前的事情让太子对她生了厌,那她宁肯自己从未那样贤惠过!   可方才太子所问的事,她是真不敢开口啊!   她想说她要看书,要看他读过的书,史书政书都可以,她不想再这么没头苍蝇一样地活下去了。   但话一到嘴边,她又想到了自己的那位堂姐。   那位堂姐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算还活着,先前所吃过的苦也让她胆战心惊。   她真怕太子听她提出那样的要求会生气,会觉得她不安分,会更讨厌她。万一那样了,她就算解释自己没别的心思,只是想让他满意一点儿又有什么用呢?读史学政就是男人的事,她碰了便已是错了。   赵瑾月最终觉得,还是别和太子提了,这个险她冒不起。   那些书,她找人偷偷弄进来便是。宦官们都有办法往宫里待东西,一本两本书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问题,绕过太子也没什么。   她悄悄地看,看完就拿去烧了。不要让太子知道,也不要让娘家人知道,她不想让这些被称之为家人的人更讨厌她了。这些日子,她已经很难过了。   .   绿意阁里,楚怡原已吃过了,听太子跟前的人来传过话后,不得不让应泉再备一回膳。不过太子来得太快,进门时应泉那边还没备好,楚怡就先给他端了盘点心:“先吃点儿垫垫?”   “不用。”沈晰一哂,“没那么饿,等等再说吧。”   楚怡就自己摸了一块来吃。沈晰仰面躺下去休息一时也没在意,过了会儿,余光却瞥见她又拿了一块吃。   “晚膳没吃饱?”他看着她笑,“那让应泉再多备些,我们一起吃。”   楚怡愣了一下:“吃饱了。”而后她自己也怔怔地看了看手里的点心,“我最近就胃口好,可能是天气暖了身体舒爽了吧,饿得特别快。”   说罢她就把剩下的小半块也掖进了口中:“没事,不用管我,这就差不多了。大晚上的,再吃要长肉了!”   沈晰嗤地一笑,也没再劝。反正她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一会儿若真的又饿了,他不劝她她也会自己找东西吃的。   然而到了睡前,沈晰被楚怡吓着了。   她确实又饿了,让小厨房给下了碗面。那碗面很实在,有菜有肉还有汤,她竟然实实在在地给吃完了。   “你胃口是大了点儿啊……”沈晰坐在旁边看着,怜惜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是不是病了?传太医来看看。” 第47章   楚怡觉得没事,因为生病都是胃口不好嘛,哪有胃口大开吃嘛嘛香的?   但沈晰不放心,还是让张济才去传了太医过来。太医不一刻便到了,问了楚怡近来的饮食起居,又搭了脉,最后一脸喜色地跪了下去。   ——楚怡在此时已然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太医说了那句经典台词:“恭喜殿下、恭喜宝林娘子,娘子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楚怡深呼吸,只觉自己的心跳在变快,除此之外她做不出别的反应。   沈晰却是喜色溢于言表:“当真?没弄错?”   “没错,臣虽非专精妇科,但也医书尚可。”太医拱手道。   下一瞬,楚怡被沈晰一把搂进了怀里:“太好了。”   他喜不自胜,当即吩咐张济才:“传旨下去,晋楚氏为良娣。”   楚怡在此时才算回过神,匆忙叫住张济才:“等等!”   刚退开两步的张济才收住脚,楚怡又仔细想了想,向太子道:“晚点再说吧。据说头三个月不太安全?不如再过一个月再往外说?”   沈晰微怔,旋即浅蹙起眉头,示意太医先退了出去。   然后他问她:“你是怕谁害你?”   “……那倒没有。”楚怡哑了哑。   她这话并没有针对谁。眼下的东宫里,虽然大家明摆着并不和睦,但太子妃的孩子平安生下来了、云诗的孩子也平安生下来了,可见称得上“心狠手辣”的人暂时还没有。   但从宫斗带来的经验(……)看,谨慎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嘛!毕竟她这阵子一直很得宠,万一哪个被妒火吞噬的打错了算盘,她不是自己倒霉么?   可沈晰却很担忧,扶着她的双肩认真追问:“你担心谁害你,你告诉我,这事不能让你自己应付。”   “……真没有。”楚怡被他追问得莫名不好意思,就把自己的这番想法说了。沈晰说罢,略松了口气:“行,那听你的,等过一个月再说。”   “嗯。”楚怡点头,又抓着他的胳膊强调,“那你跟谁都别说啊!过一个月一起说就是了!”   “行行行。”沈晰边应边笑,心下却又不肯委屈了她。最后他让张济才开了库,点了不少好东西给她送过来,其中有一颗碗口大的夜明珠,差点把楚怡给晃晕过去。   这颗夜明珠还颇有些来历,说是从前世宗皇帝给苏皇后的。   楚怡听罢咋舌:“皇后用的东西,摆我屋里不合适吧?”   “没事,这东西没什么规制上的讲究。父皇赏了我,怎么用就是我的事了。”沈晰道,“再说,苏皇后得到这个的时候也还不是皇后,是御前女官。你放心用就是了。”   楚怡便安了心,左看右看,把它放在了床头。   它够亮,光线又柔和,当小夜灯(……)用正好。而且它还有个配套的金丝楠木罩子,不用的时候给罩上,也不至于一直晃眼。   当晚,两个人就这样一并躺在了夜明珠的柔和光晕下。   楚怡的手在自己肚子上摸来摸去。才两个月而已,可想而知什么也摸不出来,但她就是感觉摸起来感觉不一样了。   然后她咂嘴说:“真怪了啊……不都说怀孕的时候会恶心反胃吗?我怎么反倒胃口好了呢?”   沈晰圈着她也咂了声嘴:“当娘的心大呗。”   她美目一横,他别过头扑哧笑出声,然后又敛住就笑,转回脸来也摸了摸她的小腹:“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说着她忽然蹙眉,“最近咱都在喝药,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她刚才竟懵神儿了,完全没想起这事儿。   倒是沈晰说:“我问了问太医,太医说那方子对孩子无碍。旁的要注意的事已经直接交代给周明他们了,你不用太担心。”   “哦,行!”楚怡实实在在地点点头,凝视着自己的小腹左看右看,最后也扑哧笑了声。   他立刻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掐指一算,咱俩第一回 ……那什么,是一月底嘛!现在是四月底,总共才过去三个月,怀孕倒有两个月了。”她说罢抬眸,美眸里含着一股邪劲儿睃他,“太子殿下好生生猛!”   “……”沈晰眯眼,深呼吸,在她这份邪笑中差点没忍住当场给她生猛一个。   但考虑到孩子,他当然还是忍住了。   .   永州,知府忙着应对疫情,楚成这个新官上任的同知则把注意力放在了疫情闹起的原因上。   这疫情已经明摆着有问题了,不像是天灾。那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呗——各省当下都在往这个方向上查。   所有饲养牛羊的农户都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做羊肉羊毛生意的饭馆、商户也都挨个查了起来,但一时没什么进展。   而楚成想的是另一个方面。   他向太子上了疏,要求细查大应近十年与周边各国的往来政务往来。   大应实在是平静了太多年了。久无战火,当下的官员们都生于安乐,没有这根弦也不稀奇。   但楚成早年游历各处时也在周边各国走过一圈,他知道中原富饶丰沃的土地,在邻国眼里是多么值得羡慕。   人心就那么点道理,羡慕总容易转成嫉妒,继而想要争夺。所以楚成怀疑这回的事或许与哪个邻国有关,因为这“人祸”闹得这样大,其实是需要不少人力物力支撑的。   太子看完他的折子,立刻遣了两个鸿胪寺的官员携了几车的典籍过来与他同查。这些典籍中难免有不少不能公诸于世,于是单单押运的人马也有百十号人。   车驾浩浩荡荡地停在楚成的官邸前时,楚成长长地舒了口气,暗说接下来恐怕得有大半个月没工夫好好睡觉了。   接着,他又见了个眼熟的人:“你怎么来了?”他诧异地锁眉,沈映神色轻松地走过来,指指背后那些车驾,“奉旨办差啊,顺便见见你。”   他说着就要迈过门槛进官邸,楚成伸手一拦他:“肯定不是太子主动要你来的。”   “……谁说不是?”沈映既气虚又不解,打量着他,反问得外强中干。   “你好歹是个宗亲,太子的族弟,这里闹着疫病,这种差事他犯不着派你来。”楚成越说眉头皱得越紧,“你不知道疫病的厉害?瞎请什么命?”   “……”沈映噎了噎,视线落到地面上,绷着张脸不吭气。   “添乱。”楚成面色铁青,转身先一步进了官邸,“在我府里老实待着,不许出门。等事情办完了,赶紧给我回京去。”   “哦……”沈映闷闷地应下,不服不忿地跟着他进去,想跟他争辩又争不过,只好听着了。   .   宫中,沈晰在接到楚成的折子后也没闲着。有些典籍是连楚成都不能看的,但他这个太子可以看。   他于是在书卷中泡了好几天,焦头烂额得连楚怡都顾不上了。连晚上搂着楚怡说话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走神,一闭眼想到的就都是白纸黑字。   可饶是他这样拼命,一时间也并没有什么进展——从这些典籍和先前存档的折子来看,周边各国对大应还都挺恭敬的。   近些年真有过摩擦的就两个,一个是东南边的车若,可这个国家忒小了,大概也就和大应的一个省差不多大,还不能是大省。   而且它不仅地方小还穷,闹出的那个摩擦也是因为穷而起的——他们一闹蝗灾就是全国蝗灾,日子过不下去了便跟大应要粮。但那年大应的收成也不太好,当时的皇帝就说不能给那么多,他们的国王急了。   如此而已,说他觊觎大应皇权?他就是把大应子民都弄死了,皇位也轮不着他来坐啊!   另一个,是西南边的颍逻。   颍逻论国力远在车若之上,先前发生的摩擦也没车若那么令人无奈。他们确实是有野心的,几十年前曾兵指大应,意欲逼迫朝廷割地,后来被朝廷派兵打了回去。   但在这回的事里,沈晰却觉得颍逻比车若更不可能。   ……因为羊在颍逻是圣物,他们举国上下都不吃羊肉,羊是要供在庙里好好养着的圣灵,国王被誉为神羊的化身,连王冠上都竖着一对羊犄角。   在这样的信仰下,说他们会拿羊传播瘟疫,让羊死的比大应百姓都多?沈晰觉得这不大可能。   除此之外,却又真看不出别的问题了。   沈晰琢磨得头疼,在又一次聊天聊得走神后,索性把这件事当做话题跟楚怡聊了起来。   楚怡哪儿懂这个,权力争端别说在古代轮不到她插手了,就是搁现代她也碰不上啊!   她只能跟他乱发散思维:“那有可能不是国家间的争端呗?可能还是内部的问题,比如想谋反?”   太平盛世想谋反不容易,把国家搅合乱了,是不是就容易一点儿?   可沈晰摇头:“不会,当下太平盛世,若有人想谋反,单是招兵买马就足够惹眼了,岂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哦……”楚怡点点头,“那前朝遗老什么的呢?会不会想复国?”   这她是从反清复明里发散出来的!   但沈晰又拧着眉头笑:“这若是闹,应该是立国之初就闹,岂有过了一百多年突然闹起来的道理?也没人信啊!”   “哦……”楚怡又点点头,接着琢磨下去,脑洞更大了,“宗教战争呢?”   “什么?”沈晰一愣,楚怡转而意识到,在中国历史上好像没啥正经的宗教战争,至少在她学过的历史里没见过什么。这个大应不在她所学过的历史线内,可能属于某个平行时空,但若文化一脉传承可能也不太会出现这种事情。   但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就比如……大家现在都信佛嘛,可能有人想推行新的神,搞得不顺就出来闹一闹?”   宗教是人的心灵寄托,但同时也会使人发狂。古往今来,总有些宗教觉得异教徒都该死,这一点她在二十一世纪见识过了。   二十一世纪又是那样思想物质都高度发达的时期,依旧有不少人沉迷于大大小小或靠谱或不靠谱的宗教。在这思想物质都相对有限的古代,冒出个邪教让大家失去理智,从逻辑上似乎不稀奇?   “这个……”   她有点意外地发现,沈晰还真的沉吟了起来。   他锁着眉头,沉吟了许久都没说话,然后突然翻身下了床:“张济才。”   “殿下?!”张济才赶紧进屋,沈晰匆匆地披上衣服就往外去,惊得张济才直问:“殿下去哪儿?” 第48章   “乾清宫!”沈晰说着已推门而出,守在外头的宫人也跟着他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整个绿意阁前院都立时安静下来了不少。   楚怡怔怔地呆坐在床上:他……他当真了?   她只是随便开一下脑洞啊!   宗教战争不靠谱啊!中国历史上哪有宗教战争?儒释道的争端和白莲教之流应该都不能算在这个范畴内,那说白了……应该是这个文化土壤就不适合出现宗教战争吧?   但怔了一会儿,她又默默地躺了回去。   罢了罢了,这是一个她从未在历史上读到过的皇朝,虽然他们这儿也有唐诗宋词,但不知道哪个时间节点上就拐偏了。拐偏了原就定有拐偏了的道理,这里的局势和她所熟知的历史有所不同便也正常了,或许这里真有滋生宗教战争的土壤呢?   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太子,怎么说也比她更了解这里的文化氛围。他有了这样恍然大悟般的反应,必定有他的原因。   她于是就安心睡了。当下她怀着孕,总觉得其实他不在身边比较安全……   他在身边的时候——理性分析,他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大男人搂着她睡觉,她总担心他擦枪走火。到时候万一出了啥问题,吃苦的是她,他还保不齐得有个心理阴影啥的,不值当的!   .   一刻之后,沈晰赶到了乾清宫。皇帝此时也已准备就寝了,连侍寝的嫔妃都在寝殿里搁着了(……)。   乍然听闻太子求见,皇帝不得不回到前殿,叫人传太子进来。   太子入了殿,匆匆一揖:“父皇。”   皇帝抿了口茶,略有点不满:“这么晚了,何事?”   太子道:“时疫之事,儿臣忽而受了些启发。”   皇帝眉头微蹙:“什么?”   “父皇可还记得大斟教么?”太子道,“就是儿臣八九岁时曾想入朝传教,却无功而返的那一拨人。”   当时他年纪虽小,但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因为首先,那波人的长相与中原人就有所不同,对他来说特别新鲜。其次,他们的着装也奇怪得很,不论男人女人都穿着宽大的袍子,男人穿绿色的,女人穿白色的,这在中原可不多见。   抛开这些长相着装的差异不提,这些人当时也在京里闹出了些风波。   沈晰记得他们是从西边某个遥远的国都来的,其实二十几年前就以商贾的身份在大应西部扎了根,自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有了村落,循例来说就要受朝廷管辖了。但一来天高皇帝远,二来西边地广人稀。地方官吏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察觉这波人的存在,后来察觉了,也因他们既太不与外界接触又不惹事而没多过问。   那次入京,他们就是为了传教,他们称自己信奉的神为“真神”,说不信这个神的人都要下地狱。   从朝中到民间……自然都没什么人把这套说辞当回事。   ——想想也是啊!你本来信佛信得好好的,佛告诉你不做恶事就能有一个美好的来世、不必堕入恶道。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拨人,告诉你说你不信他们、不虔诚供奉这位“真神”就得下地狱,你乐意信谁?两相一比是不是还是佛祖好伺候?   两边的理论里都有“地狱”,那么为什么要挑一个不好伺候的来信呢?   所以这伙人首先在民间传教传得就不顺利。但他们毕竟是番邦来的,鸿胪寺注意到了他们之后没敢不当回事,层层上奏之后当今圣上还是见了他们。   当时若他们这能说服皇上信他们的教,那这事就事半功倍地成了。可问题是,民间百姓都不接受的说法,皇帝更不会接受。再说,举国上下如今尊佛也好崇道也好学儒也好,都已有了一个完整的体系。突然来了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真神”,似乎也没什么推行的必要啊?   先前在佛道两教的庇佑下,举国不也挺风调雨顺的?   于是最后的最后,这波人在圣驾面前也没讨着好。临出宫那天,他们便翻脸了。   沈晰当时正好从乾清宫里出来,听到他们在外用蹩脚的汉语破口大骂,说什么“真神一定会惩罚你们的”,还有什么“你们都会下地狱”,“真神才是唯一的神”之类的言辞。   老实说,若他们不是自番邦而来,那单凭这些话,也够凌迟上几回了。   末了皇帝下旨将他们逐出了大应,之后这些年,大应都再未听过大斟教的任何消息,众人便也自然而然地将这些事情淡忘了。   如果不是楚怡提起,沈晰也根本想不起来这事。饶是现在想起了,他其实也并不确信此事与时疫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但他还是先将想法说了出来:“他们当时传教不顺,心中便存怨怼。这些年,焉知他们不是在寻机报复?”   在传教之前,他们都能蛰伏在大应那么多年了。传教失败后存着恨意,为了复仇来做铺垫难免不会更有耐性。   皇帝听罢沉吟了良久。   坦言说,他觉得太子将时疫之事无端和十几年前的这件事联系上,其实没什么道理,但太子的猜测又并非毫无依据,他一时便也仔细地想了一想。   而后他道:“当时朕驱逐了他们所有人。”   “是。可西边地广人稀,来往商人又多。他们先前能悄无声息地立起一个村子,焉知不会再次人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沈晰说着一顿,“再说,就算被驱逐的那波人边关守卫都会多加注意,可他们若换一拨人来呢?若穿着服饰也有所改变呢?”   但凡他们有心进来,想挡住他们就几是不可能的。   自西汉开始,西边的贸易往来就很繁荣。而且那边又都是小国,国与国之间还分分合合的,有些权力变革朝廷都会晚上几年才能知悉,想准确地挡住一拨人谈何容易?   皇帝又沉思了会儿,点头道:“你可以查,但莫要耗费太多人力。”   他这个想法来得委实太突然了,如果不是,白费掉的人力便可能耽误查到真正的结果。   沈晰要的其实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句话。有了这句话,他就可以下令让各地官员协同调查了。这个令看似不难下,但因为牵涉多省,要动用的权力颇多,没有父皇点头,他是不能做的。   .   是以翌日一早,急令就从宫中传了出去,八百里加急地送往各地官衙。   楚怡在用午膳时听沈晰说了这事,听得目瞪口呆,心里直呼卧槽。   宗教战争是她提的,可她脑补的情况其实不是这样。她想的是,对方可能是想制造点事端,然后把这些事端推给“神罚”之类玄乎的说法,以此忽悠大众信教。   但沈晰的意思是报复。   那说白了不就是……针对平民进行的恐怖袭击吗?   如果真是那样也太高端了吧!而且这应该算是……生化战范畴?!   楚怡的脑子在震惊中胡思乱想,一口豆沙包咬在嘴里半天都没咽下去。   她的穿越生涯,怎么突然就惊悚了!   沈晰心里也被这事搅得不安生,闷头喝了好几口粥才注意到她正呆着,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吓着了?”   “……没有。”楚怡一哆嗦回了神,可算把豆沙包嚼吧嚼吧咽了。   .   “大斟教?”   湖南永州,楚成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皱起了眉:“这什么奇怪名字?”   大斟教闹到京中的时候,他已经外出求学了,没赶上那件事,这个名字于他而言陌生得很。   “好像是别的语言译过来的名字……”沈映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托着腮,锁眉苦思,“我好像在小时候听说过,是一波挺古怪的人,若是闹出些什么倒也不稀奇。”   他不确定自己印象中的那些古怪人是不是这个大斟教,但如果没记错,那真是古怪得很了。   当时那一拨人暂住的客栈就在他家所在的那条街上,他出去玩时看到过,那些穿着白袍子的女人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连头发都盖着。而且据说外出时必须有男人陪着才行,否则就会被质疑不贞。   汉人在贞洁上也有许多规矩,比如成年的男女要分席用膳,比如嫁为人妇的女人无故不怎么会见外男。   但比之那些人,汉人的规矩简直不算规矩了。沈映当时就很不懂,让旁人看个头发怎么就算不贞了?头发而已,姑娘家把发髻梳得漂漂亮亮的,不是很好吗?   人人都穿白色也是怪里怪气,五颜六色多美啊。   那些男人也同样很奇怪,当时他们在附近传教,说什么要按时去庙里向真神祈祷,但女人没有资格入庙,只能在家里的阴暗处设神龛自己祈祷。   这算是什么道理?反正沈映没听说过。   沈映接触过佛寺也见过道观,前者分和尚庙和尼姑庵,后者也有男女分别的道观。一边去庙里一边只能在家敬神的,没听说过。   沈映便向楚成道:“若真是因为这个教,你可赶紧好好查查。他们的想法跟咱们太不相同了,不知还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楚成却摇头:“按部就班地查太慢了。”   沈映蹙眉:“不然怎么办?不能因为慢就不查啊!”   楚成忖度了会儿利弊,叫来了衙役:“去给我找些街头的地痞。最好是有帮派势力有自己的人脉的那种,人脉越多越好。”   衙役抱拳一应便老老实实地出去办差,沈映却忍不住不解地追问:“找这些人干什么?跟他们对打不成?” 第49章   对打自是不可能的。楚成若知道这波人在哪儿,直接让朝廷派兵去剿了便是。   楚成是让这些颇有人脉的地痞去散播消息,说这瘟疫的事是大斟教那个“真神”干的,真神想让中原人信他,便以此相逼。但现下玉皇大帝已让天兵天将挡了过去,更托梦给了当今天子让他知道如何治灾,大家不必害怕,都会好起来的。   沈映听罢讶然:“你是要百姓们恨这个大斟教?可这对治疫和抓人没用啊。”   “不,不是。”楚成摇头,“百姓们恨他们顶多少用?我要把他们逼出来。”   他想,他们对自己所信奉的神明狂热到那般地步,如此大动干戈的最终目的多半还是传教。   摸出他们的目的,事情便简单了。   他把这事扣到“明神”头上,若他们当初真已一走了之,眼下根本不会清楚大应发生了什么,便也不会有什么反应;而若事情是他们所为,他们必定仍藏身在大应境内,听到这个传言一定会跳出来。   ——若不跳出来,“明神”都成反派了,被玉帝的天兵天将挡回去更是有损威名,日后还怎么传教?   再者这样一来,也稳住民心。   天灾是最容易引起恐慌的,人们会怨天子德行不够遭致灾祸,还会怨朝廷治灾不利。任何问题在此时此刻都很容易被放大,除非人们可以去恨别人。   告诉他们此事是天神打架是最简单的了。天神打架无据可查,但中原百姓信奉佛道两家多年,会立刻与自家神仙站在一边,继而也就与朝廷同仇敌忾了。   百姓一旦和朝廷同仇敌忾,心情便不知不觉不一样了。朝廷就算治灾治得并不顺、甚至有些错漏,他们也会变得包容许多,觉得天神闹出的事情,朝廷办起来吃力也难免。   人心不过就这么点道理,玩得好了便能事半功倍。楚成在这样的事上鲜少有看走眼的时候,然而这回,却偏就节外生枝了。   ——有一波为了多领赏钱在外添油加醋奋力传播这个传言的地痞叫人给打了。   事发的地方离衙门不远,还正巧让外出转悠的身影沈映碰上了。沈映怕那伙打人的大斟教有关,赶紧跑回去告诉楚成。   彼时楚成正在堂屋转悠着想事儿,听见动静扭头一看沈映正从前一进大门跑进来,自然知道他出了府。   楚成眉头一皱正要开骂,沈映先一步说了话,楚成一听也是惊了,赶忙叫人去将一行人都押了回来,过堂审问。   人带过来之后,几个挨了揍的地痞自是叫苦连天,这事又是楚成差他们去的,被讹一笔钱是难免的了。   但现在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这几个打人的人的身份。   这一问话就问了半个时辰,那几人也是义愤填膺,但事情说得倒还清楚。问完之后,却是楚成傻了眼。   “……也就是说,这大斟教的‘明神’和你们摩折教的‘名神’是同一位?”   “那可不就是头一位!”回话的中年人满面怒色,“他们来大应传教时我们就读过他们的东西,名字、典故全一样。如今这几个地痞平白无故地泼我们脏水,简直没天理了!”   “……”楚成感到头疼,揉着太阳穴缓了好半晌,最后让几个地痞先给他们赔了不是,又让这几人赔了些银子。等他们离开后,他又自掏腰包垫了一些,可算把两拨人都弄走了。   他们走后,沈映一头雾水:“怎么越来越乱了,到底怎么回事?”   楚成摇摇头:“我也闹不明白,得找几个对这些在行的人请教请教。”   好在对此在行的人倒不难找。大斟教楚成从前没听说过,但摩折教已经传入中原几百年了,总会有人想做这方面的学问。   太子差来的那两位鸿胪寺官员就跟他说了不少摩折教的事情,他又差人出去寻了几位在西边游历过多年的文人和商贾,很快就把事情问了个明白。   原来这大斟教和摩折教还真是一回事——或者严谨些说,二者同宗。   犹如佛教传向四方后有了不同的教派一般,这个信奉明神的教也衍生出了各个分支。早年传入中原的那一只较为温和,几乎在传入的同时就入乡随俗了,所以这些年来朝廷也不曾管过。   而大斟教——倘若这回的时疫当真是他们所为的话,他们便是偏激些的一支了。佛教当年传入中土时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一个群体中总难免有一些忍的想法偏激些,又或难免存在有心之人将教中学说加以利用以便揽权。再仁善的东西在有心之人的操控下,都能变得面目全非。   沈映知悉这些后直扯嘴角:“那这明神到底是好是坏?且不说这回的事,十几年前入京传教的那一拨也真吓人;可打人的那几位到真是老实巴交的百姓,打人也没下重手,这其中可还掺着原本对地痞的怨气呢!”   楚成叹息着笑了声:“好多事,原本没那么多好坏。落到好人手里是好的,落到坏人手里就成了坏的。”   .   有了这道波折,楚成没敢让人继续散播流言。原以为不得不另寻他法挖背后的人了,结果过了不几日,却听说那大斟教的人还真被炸了出来,恼羞成怒地四处澄清这事不是明神与玉帝斗法,是真神在责罚不信他的人!   事情传到京中,沈晰看折子看得直皱眉头,便在晚上时当个笑话同楚怡说了。楚怡听得一脸无语,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这个大斟教。   不过,罢了。这样的事就是复杂得很,她在二十一世纪也见识过,说到底还是事在人为,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论。   激进和温和永远相伴,黑暗的存在使得光明更有意义。因为一个群体里大部分都善良就原谅恶者不对,但因为存在的少数激进者而否定全局也不可取。   总而言之一码归一码。   楚怡想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正统宗教被人利用,在农村经济欠发达地区搞封建迷信的事情,根沈晰说:“必须得让摩折教和大斟教分清楚!”   沈晰一时未懂:“怎么个分清楚?”   “就……得让他们弄明白,他们虽然信同一个教,但不能拿大斟教当‘自己人’。”楚怡说着蹙了蹙眉,“不然他们对大斟教感到亲切怎么办?跟大斟教一起对付朝廷怎么办?我觉得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总之朝廷得先笼络住他们,不能等对方把他们拉过去!”   说完之后她突然一怵,嗓中一噎,侧首打量了两眼沈晰的神色:“……我这是不是算干政了?”   沈晰正思索着她的话,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笑了声:“哦,没事,你说的有道理。不过类似这样的话,你私下跟我说就好,别跟旁人议论太多。”   “行!”楚怡重重点头,而后便抱着沈晰的胳膊安心睡了。   第二日,沈晰在再次偷看楚怡的本子的时候,看见里面多了一行崭新的字迹:   沈晰真的人很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越来越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把本子放回抽屉里,接下来的大半天走路都有点飘。   .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在天气逐渐转热的时候,楚成连同周边几地官员一道摸索到了大斟教的藏身之处,集结兵马去抓了人。   然后便是一番严审,几个教徒招出了蓄意饲养病羊并专程卖到各地的罪状。他们着实还是有些势力的,起码很有些财力,养病羊养的不是一头两头,而是好几百头。   待得将这几人交由刑部、几百头羊也扑杀尽了,上上下下可算松了口气,觉得接下来只要好好控制疫情便是。   偏在这时,疫病还是传入了京中。得病的还不是外人,就是一个先前派出去督办此案的官员。他回京时尚未意识到自己染病,三日之后突然高烧不退,京中顿时人心惶惶。   宫中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楚怡吓得脸色都白了。晚上沈晰再过来时,她舌头打结地追问:“你你你你没接触过那位得了病的大人吧?”   “没有。”沈晰摇头,“按你先前的建议,我说让他歇上几日再来见我,还没到日子呢。”   没想到还真因此躲过了一劫!   宫中自此也大门紧闭起来,外出采买的宫人也被查得更严。东宫后宅里,太子妃下令众人不许随意走动,能留在自己院子里便留在自己院子里。   这一点楚怡是赞同的。这种事上,隔离病人是安全,隔离自己也是安全。   沈晰对此同样赞同,未免有人存怨,他还着意叫张济才去后宅各处传了句话:“听太子妃的。防疫要紧,若贪图一时自在却丢了性命,可没有后悔的地方。”   宜春殿中,赵瑾月听闻这个消息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终于做对了一件事,至少是让他满意的一件事。   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虽然她近来让宫人偷偷摸摸地寻了些书来给她看,但或许是她从不曾接触过这些的缘故,读起来十分吃力。饶是每一句话她都能读懂,也常参不透其中的意思。   这种困境让她觉得累得很,眼下做对了一件事,好歹令她心情好了些。   她便去看了看孩子,两个孩子都十个月了,正坐在摇篮里盯着乳母手中的拨浪鼓笑。   她看着他们,既觉得高兴,又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压抑。   他们真好,她看着他们,觉得日子不论怎样都还是能过下去的。但同时,这日子也真苦啊,她如履薄冰,总担心下一步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他们是她的指望。准确地说,沈济是她的指望。   她是太子的嫡长子,便从出生下来就已是最有可能承继大统的人了。待得他的父亲故去,天下都是她的。   赵瑾月觉得自己不该那样想,可是……她真的无法控制地在盼着那一天。如果那一天能来,如果她的命能比太子更长,她就能当上太后,到时候,她大概就不用这样战战兢兢了。   她现在真的觉得很累,可即便她这样的累,太子还是不喜欢他,他眼里只有楚怡。   “你得好好长大啊……”她将儿子抱在怀中轻轻地念着。   她的一切,都靠他了。   .   前宅书房里,沈晰听闻云良娣又让乳母把欢宜送来了,便搁下手里事暂且陪了会儿孩子。见到孩子,旁边的楚怡比他更兴奋,因为太子妃下了令不让她们随便走动,她每天不是在绿意阁待着就是在他的书房待着,能做的事情也就那么多,无聊到长毛。   这个时候,逗小孩显得十分有趣!   欢宜现在五个多月了,是个爱笑的小姑娘。小孩子又天不怕地不怕,沈晰抱着她,她就伸手抠沈晰衣襟上绣纹,一边抠一边嘻嘻嘻地笑,弄得沈晰和楚怡一块儿笑。   楚怡边笑边摸自己的小腹:“我希望我这里也是个女儿,两个小姑娘放在一起肯定可爱死了!” 第50章   宫中严加防范,疫情并没有闹得太狠。然而过了七八日,乾清宫中却急召了太医,过了小半日消息传开,说是当今圣上染了疫了。   这一时引得满宫哗然,但仔细想想,却又很合情理。   “再怎么小心,父皇也总有不得不召见朝臣一议的事,免了朝也没用。”沈晰忧心不已地叹道。   皇帝的确也就是这样染上的病,那个来廷议的兵部侍郎此时也重病在家了。   乾清宫的宫人来禀话时沈晰正在绿意阁里,听完这个消息,他便独自回了前宅,打算把自己也关上几天。他毕竟时常去面圣,不知此刻是否也已患了病。   近来一直得宠的楚怡于是瞬间成了后宅里的头号倒霉蛋儿,突然就成了疑似患者,安全起见,她不得不把自己也锁在了屋子里,提心吊胆地熬日子。   这个年代好像还不流行研究什么“潜伏期”,但这个病也闹了这么久了,基本能判断出从接触病原到发病约莫是五六天的样子。   这五六天对楚怡而言前所未有地漫长起来,一是真怕死,二是隔离在一方小屋里她也真是没事做。青玉周明等几个宫人倒很忠心,指天立誓就算这病会传染也要好好侍奉她,他们不怕,但楚怡还是把他们都轰了出去,让他们也各自好好隔离一阵子就好,不要在她这儿瞎承担风险。   她又不需要卧病在床,他们每天把饭送到窗口她接进去,别的零零散散的事自己动手干干,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充其量就是生活质量低哪儿。   于是七天之后,当沈晰神清气爽地走出前宅的卧房到绿意阁去看楚怡时,一进院就听到侧边那间用作浴室的小间畅快地吼出一句:“太舒服了啊!”   “?”沈晰好笑地皱皱眉头,招手叫来周明问怎么回事。   周明摒着笑躬身答说:“宝林娘子沐浴呢,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了?!   沈晰更加讶异:“怎么洗这么久?怎么了?”   周明回道:“娘子也在屋里关了七天,今儿可算松了口气。她直说自己都快馊了,一睁眼就让人给备水沐浴。”   太子顿有愠色:“你们怎么伺候的?太医可不曾说过得了疫症不能沾水。”   “是。”周明赶紧跪下,小心翼翼地把楚怡的吩咐禀给了太子听,说楚宝林抱着床柱子冲他们喊你们出去,你们在这儿我隔离都不踏实!我不值得你们把命搭上好吗!   “……”沈晰听得神色复杂,半晌才笑了声,道:“起来吧。”   周明磕了个头站起来,沈晰没再多做理会,几步走到那方小间前叩了叩门:“楚怡?”   “哎?”里面传出的声音很是喜悦,“你来啦?你也没染上对吗?”   “染上了我就不来看你了。”沈晰笑着说,“我进来了啊!”   “?!”已经让青玉添了几回热水还赖在桶里不肯出来的楚怡一下慌了,手忙脚乱地就要爬出来。但还没站起身,他就已一脸轻松地推门进了屋。   “……”楚怡僵在浴桶之中,下意识地往下又缩了两分。   两人已经赤诚相对很多次了,但洗澡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就是很别扭!青玉进来给她添水时她也是一个劲儿地往下缩,还把花瓣都搂到身前遮着自己。   沈晰自然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可他当没看见,笑吟吟地一直绕到了她的身后。   他饶有兴味地捞起水来往她头发上淋:“我看看你馊了什么样。”   楚怡:“……”周明怎么什么都说!   接着哑哑道:“我已经洗干净了!”   “哦。”沈晰点点头,“洗干净就出来吧。”   听口气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楚怡:“……”   她仰头看看他,一看他那戏谑的笑意双颊就忍不住地红了,然后干巴巴地道:“你……别闹啊!我这儿有着孕呢,而且大白天的!不好!”   “我知道。”他柔和地揉着她头顶湿漉漉的头发,“我帮你更衣还不行?几天没见了,我想你。”   ——那我也怕你擦枪走火!   楚怡心里咆哮着这句话,却被一种奇怪的小激动怂恿着,瑟瑟缩缩地站了起来。   屋里没别人,门也关着,但莫名的羞耻感还是让她立刻闪到了屏风后。   沈晰笑着跟过去,在她伸手拿提前备在旁边的帕子时,他也伸出了手。   楚怡羞得舌头都打结了:“我自己来!”   他一脸类似于“你可真逗”的神色:“孩子都有了,你还这么不好意思么?”   不,我真的是怕你擦枪走火。   楚怡再度把这句话忍住了,任由他把帕子拿过去,身上僵得像是一尊石像。   沈晰满意地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接着便仔仔细细地帮她擦了起来。她在双颊滚烫中很快感觉出了他的手生,但好在帕子足够柔软,她也没觉得难受,最终由着他把这事儿干完了。   ——主要是她这会儿也做不出别的反应。   等到穿上中衣裙,楚怡坐到妆台前,一个劲儿地从镜子里看他。   他拿起梳子要给她梳头,注意到镜子里投来的目光时手上稍微顿了顿:“怎么了?”   “你……”楚怡吞了口口水,委婉道,“你忍住啊!”   沈晰嗤地笑出来,又无声摇头。   笑什么嘛!   楚怡悻悻地低头把玩簪子,他边给她梳头边念叨:“我喜欢你,又不是光喜欢床上那点事。现在算我照顾照顾孩子他娘还不行?你放心就是了。”   这话说得怪暖的,楚怡听得挺感动,他却忽地躬身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跟她又说:“但你能生完孩子,我们可以试着这样来一次。”   “!”楚怡羞得猛然低头,额头咣地撞在妆台台面上,旋即惨叫出声!   沈晰愣了一刹,赶忙绕到身前查看她的状况,又心疼又觉得好笑,腹诽说你撞自己撞得还挺狠啊!   楚怡确实撞狠了,一时间头晕目眩,而且边揉边感觉到自己额上绝对肿了,不由脑补自己现在像个大鹅。   沈晰忍了又忍,在看到她那块肿之后到底还是不厚道地笑出了两声,然后伸手一扶她胳膊:“先回房吧,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楚怡便在满头转星星的感觉里被他搀回了房,片刻后太医来时她倒是已经不晕了,但太医看着她好似有点晕。   ——太医可能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东宫妃妾能受这种伤。   “她自己撞的。”太子边憋笑边跟太医说,太医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十分艰难。   因为这块淤青,楚怡的身孕又推了大半个月才往外说,不然一晋位份大家肯定要来恭贺,她这模样丢人!   .   夏日炎炎里,“楚宝林有孕四个月”的消息犹如一道惊雷在东宫中炸开,整个后宅都为之颤了一颤。   她和云诗同样是妾,可她有孕和云诗有孕不一样。云诗有孕只不过意味着东宫马上要添个孩子,而她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妾有孕则让爱嚼舌根的宫人有了谈资,私底下皆议论说:“这要是个儿子,太子妃的嫡长子怕是敌不过他!”   为此,赵瑾月稍稍慌了一阵便又冷静了下来。   楚氏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妾而已,嫡长子的地位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太子的嫡长子皇帝的嫡长孙更是大应的国本,打从生下来就万众瞩目。除非他当真资质太差,否则将来如何,绝非一句太子宠谁就能改变,不然朝臣们也会不服。   她这样安下心来,又过两日,却听闻楚氏发了脾气,罚了一众花园的宫人。   “你们成心整我是吧!”宜春殿的宦官说她是这样咆哮的,“我就想好好怀个孕,好好生个孩子!你们想给太子妃添堵少拿我当棋!一个个的嘴怎么这么贱!别人不好过了你们觉得痛快是吗?”   ——这脾气还是楚氏的老脾气,但赵瑾月鲜见地觉得听着顺耳了。   有这话就行。这话无疑是在拐着弯地向她表明心迹,多多少少说明楚氏真不想跟她争,至少现在不想。   这样就好,楚氏这样,她就可以放心地看楚氏平安生下孩子了。   ——她原本也希望楚氏能平安地生下孩子。   虽然楚氏这样得宠让她觉得扎眼,虽然东宫里的日子让她觉得憋闷,但她不想成为一个连无辜稚子都不放过的恶妇。   她是当嫡母的,楚氏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一切妃妾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她必须牢牢记得这一点。   .   东宫的喜讯在几日后传进了乾清宫,皇帝还病着,高烧令他的反应有些迟钝,听罢愣了愣才笑出来:“好事啊!怎么到了四个月才说?”   “多半是想等胎像稳了再说,再者太子殿下近来忙着治疫之事,也顾不上。”大太监杨福躬着身回道,眼睛笑得只剩了一条缝。   皇帝点点头:“让太子多上点心,尤其别让时疫传过去,要母子平安都才好。”   说着他顿了顿,沉吟了会儿,又笑道:“这小子准为了朕这病压了晋封事宜吧?去,拿笔来,朕下旨晋封,就说朕高兴。”   杨福躬着身应了声“哎”。皇帝一贯喜欢小孩子,哪个府有了喜讯他都能乐上几天,在这事上他就像个普通的祖父,一点架子也没有。   但退开了两步,杨福又意识到了一点细节。略作迟疑后,身为御前大红人的谨慎让他不敢不回话:“皇上,下奴突然想起个事。”   皇帝脸上还存着笑:“说。”   “这位有了孕的楚宝林……”杨福低下头,“是前丞相的女儿。”   话音落处周围一静,杨福怕给太子惹事,忙又添了句:“她原本是被没为了宫奴的,皇后娘娘给东宫选妾侍的时候把人赐了进去,后来便承了宠。” 第51章   皇帝锁起眉头:“当真?”   杨福欠身:“下奴不敢扯这种谎。”   皇帝沉然良久,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喟叹一声:“罢了,待朕病好后,传太子来问一问。”   楚怡晋封的事便又这样搁置了,不过乾清宫的这点经过连太子都不知,她自然也无从知道,无从知道便也不会担惊受怕。   而且她也不急。现在她对太子的信任确实越来越多了,知道太子犯不着在这样的事情上跟她过不去,那该是她的位份就是她的,不必非去在意早一天晚一天。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着,一度在整个大应闹出轩然大波时疫在入秋时逐渐销声匿迹,沈晰差去帮楚成办差的官员和侍卫也撤了回来。在一切都开始恢复正常的情况下,令人忧心的事便显得格外令人忧心起来。   ——皇帝的病还没好。   其实时疫已经好了,但经了这一场疫,皇帝的身子却弱了不少。入秋后一场秋雨一场凉,皇帝时时头疼脑热,满朝文武都为此不安。   年长的皇子们便默契地开始轮流侍疾了,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也是一表孝心的好机会。先前若不是皇帝怕儿子们染病下了严旨不许皇子们进出乾清宫,在时疫时豁出去侍疾的必定也有。   头一日是皇长子去的,沈晰在翌日一早进了乾清宫。皇帝这日精神尚可,也起了个大早,此时正盘坐在罗汉床上看折子。   见他进来,皇帝点了点头:“过来坐。”   沈晰信步走过去,瞧了眼榻桌,将药碗端了起来:“父皇先趁热喝药。”   皇帝笑了声,将药接了过去,沈晰便坐到了榻桌另一侧。   皇帝喝完药搁下碗,又用宫人奉上的花茶漱了漱口,而后抬眼看向他:“朕问你个事。”   沈晰颔首:“父皇您说。”   皇帝开门见山:“朕听说你身边正有着孕的那一位,是前丞相的女儿?”   沈晰一滞,嗓中不禁有些噎:“父皇,她……”   “朕知道人是你母后挑进东宫的,在你身边不是你的错。”皇帝打量着他,“朕只想问问你,这样的事,你知道轻重吗?”   “……父皇。”沈晰定住心神,起身一揖,“儿臣清楚她的身份。只是儿臣觉得凡事一码归一码,楚丞相是奸佞不等同于他的子女也是奸佞。何况楚家的案子也已结案,被处死的自当遭后人唾骂,但仍活着的还是大应子民,儿臣不想一再迁怒。”   皇帝对他的这些话未予置评,目光灼灼地睇着他,又问:“那若她记恨朕呢?”   “……她没有。”沈晰道。   皇帝锁眉:“是真的没有,还是你被感情蒙蔽无从察觉?”   “是真的没有。”沈晰哑哑道,“她从不曾在儿臣身边议论过楚家之事,更不曾有过任何不平。”   “焉知不是有意隐瞒!”皇帝厉声,沈晰摇头:“她……性子太直了。”   皇帝显然因这个解释而怔了一下,沈晰继续道:“她心里根本藏不住事,谎也不会说——父皇自可怀疑这些也是假的,但儿臣觉得并非如此。”   皇帝沉默不言,目光落回案头的奏章上,但显然没有在看。   沈晰心中忐忑,在旁边静立了一会儿,又小心道:“父皇,楚氏当真不曾有过任何不敬……”   “你当朕是在意她敬不敬?”皇帝一声嗤笑,“朕还没有那样小肚鸡肠。”   沈晰愣了愣,皇帝侧首看向他:“你是太子,是大应国本。若她心存怨怼,来日出手害你呢?”   沈晰讶然,他想说她不会,但也清楚父皇此刻想听的绝不是这种无用的担保。   他于是道:“儿臣是太子,所以想害儿臣并非那么容易的。”   皇帝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他这个想法,接着又说:“那如她日后给你扇枕边风,挑拨朕与你的父子关系呢?”   “……儿臣宠她,已颇有些时日了。”沈晰垂首道,“若她想做这样的事,不必等到日后,早已可为。”   皇帝复又点头:“好,那朕姑且信你这些说法。”   沈晰略松了口气。   “但若日后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皇帝语中一顿,“朕要你取她的命。”   沈晰的气息下意识地在喉咙里卡了一瞬,但很奇怪的,他心下又并没有多慌。   他好像对楚怡很有信心,打从心底不认为父皇所疑之事会发生,因而也不担心自己有朝一日要杀楚怡。   这个话题也就此终了,皇帝没有表达更多的芥蒂,像和他聊寻常家事一般说起了楚怡有孕的事:“位份可晋了?”   “还没有。”沈晰抽回神思,也缓出笑容,“儿臣想父皇病着,总要等父皇痊愈再行晋封。”   “朕这病又不重,有什么可避讳的。”皇帝笑笑,摆手跟他说,“回去就把位份晋了吧。你说的那句一码归一码很对,但凡她没显出什么错处,你也不必因为朕的顾虑而亏了她。”   “是。”沈晰颔首应下。而后父子二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过了小半刻,有礼部官员前来求见。   皇帝神思倦怠懒得应付,就叫沈晰出去同他们议。沈晰折回后禀道:“是来议中秋祭月的事。”   中秋祭月是个不大不小的礼,民间各家各户都要祭,宫中也要小办上一场。因为近些年逐渐有了“男不祭月”的规矩,通常都是后宫命妇一道行礼,由皇后主祭。   沈晰于是说:“儿臣一会儿去坤宁宫回话。”   皇帝却摇了头:“皇后近来身子不爽,中秋就不必劳动她了,让你母妃主祭。”   沈晰微微一滞,迟疑着打量皇帝,皇帝却连眼皮也未抬:“再者你的生辰也快到了,朕原本安排了礼部为你母后大办一场祭礼,以告慰她在天之灵。无奈眼下一直病着,这祭礼还是照办,你代朕去吧。”   “是。”沈晰状似从容地应下。   各种纠葛,父皇不愿明言他也不问便是,反正也并不难领会。   .   是以楚怡在当晚就晋了良娣,又在小半个月后的吉日行了册封礼。   沈晰不想让她徒增烦忧,自没有跟她说在乾清宫中发生的事,只轻轻松松地与她同贺了一场。   也就是在册封礼的前后脚,中秋祭月的安排放了出去。“舒贵妃主祭”的消息一出,宫里就热闹了。   旨意是皇帝亲自下的,行文间有不少对皇后的关怀,字字句句都表明是皇后病了才由舒贵妃代为操办,没有其他意思。   乍看上去,皇后也确实称病不出了——但,她是在这旨意下来后才称的病。   这太有趣了。再者在皇后之下还有位诞育皇长子的皇贵妃,这个差事却偏偏落到了抚养太子的舒贵妃头上,一时间真是令人津津乐道。   皇三子和皇五子在听闻这个消息后立即进了宫,理由自然是侍疾。皇后也见了他们,但在床前隔了一道纱屏。   两个儿子戳在屏外看不到母亲的气色,相互看了对方很久,最后还是当哥哥的先开的口:“母后,您……当真病了?”   屏风后声音淡漠:“这还能有假?你父皇说本宫病了,本宫自然就是病了。”   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两个做儿子的顿时都郁气满心,五皇子眉头紧锁:“可是出了什么事?”   屏风那边安静了半晌,皇后道:“这怕是要问你们了。”   后宫的事情就那么点儿,她料理了多年,就算偶有些小失误也绝不会有大错了。皇帝突然如此她却不明原因,可见这紧弦紧的不是她的弦。   永寿宫里的情形也差不多,皇长子紧绷着脸站在皇贵妃面前,只不过皇贵妃不如皇后那般冷静。   她几是拍着桌子在训斥儿子:“你倒是想想自己做了什么,让皇上这样把我的脸往脚下踩!”   当下的后宫多年来一直泾渭分明。即便祭月礼并不太重要,但这样越过皇后和她将事情交给贵妃的事,到底从不曾有过。   而皇后那边好歹还有圣旨明明白白地说她病了来挽回三分颜面,她这个无缘无故被隔过去的皇贵妃却是真真儿把面子丢尽了。   皇长子盯着地面不敢吭声。还能是什么事?自是为他和太子在朝中相争的事。   他一直以为父皇并未察觉太多,但眼下看来,父皇不仅察觉了,还愈发不快了。   可他心里却又不服得很。   凭什么呢,他也只是想一展身手。同是父皇的儿子,父皇怎么就能独独护着太子一个?   翊坤宫中,舒贵妃着人去东宫传话:“让他们近些日子都不必来问安了,我这儿树大招风,都躲躲懒吧。”   身边的嬷嬷躬身应下,舒贵妃又说:“但给楚良娣的贺礼要照常送去。这是两码事,别教人无端另寻了话题。”   嬷嬷又应下,舒贵妃倚到软枕上阖目沉吟了须臾,缓缓睁开了眼睛:“祭月的事宜,本宫所做的安排,你一概记下一份呈进坤宁宫去。皇后看不看是她的事,本宫不能落人口舌。”   皇上这旨下得奇怪,她不觉得自己近来立了什么大功,也不觉得皇后与皇贵妃有什么大过。   所以这旨意绝不是冲着她们来的,是冲着她们的儿子去的。   那么现在就不是她拿大的时候。皇上越拿她表明对太子的器重,她越不能出错,不能让那两位在这个节骨眼上挑着她的不对。   舒贵妃这样想着,心里渗出一层凉涔涔的寒意。   这似乎是皇上第一次这般在皇子们的不睦上表明态度,即便方式十分委婉,但依旧足以把原本的暗潮放到台面上了。   可究竟为什么这般突然呢?   舒贵妃又百思不得其解。先前没什么动作的事突然有了动作,总该有个引子才对。但近些日子皇上都一直养着病,朝中也并无什么大事。   东宫里,沈晰同样在因父皇这突然而然的举动感到费解。连楚怡都跟着心跳加速,大型斗争飞到眼前令她激动,但处于漩涡中央的人似乎是她夫君……又令她紧张得很! 第52章   宫中因为祭月礼的微妙安排而议论不断,但皇帝既未明说,众人便也都很识趣地将这些议论藏在了底下,没人会傻到去乾清宫问。   等到中秋过去,九月临近,皇帝却又再度让众人瞠目结舌了一回——他下旨说要去京郊的园子里养病,然后圣驾在人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就已浩浩荡荡地出京了。   皇帝从不曾这样出去养过病,不过这一点上,还可以说他也不曾这样长久的病过。但若细究随驾人员的安排,就着实有趣了,皇帝虽是第一回 去园子里养病,可从前去避暑可已有好多回。每一次,几个高位嫔妃无论得不得宠都无一例外地会随在身边,年长的皇子们也都会随去。   但这回,高位的嫔妃他一个没带,只带了几个末等的嫔妃,最高的似乎是两位贵人。年长的皇子们也都留在了京中,连太子也没叫跟去,倒是年幼的孩子们随去了好几个。   这无疑比仅限于女眷参与的祭月礼的变故更令人不安,就连沈晰一时也怵得慌,为此专门去了趟翊坤宫。   但他忧心,舒贵妃此时却反倒从容地很,她笑了笑,只说:“你是太子,你有什么可慌的?你父皇叫没叫你与本宫跟去,你都仍好好料理你分内之事便是。不日便是你的生辰,而后又是你生母的祭礼,你踏踏实实地办这些,别让你父皇操心。”   沈晰点了点头:“儿臣也想着母后祭礼的事。只是今日一早听闻大哥与三弟都已先后出京,赶往园子侍疾去了,五弟大抵过几日会去换三弟回来,儿臣觉得……”   “本宫还是那句话,你是太子。”舒贵妃缓缓说着,描得修长的黛眉淡淡地挑起了两分,显得大有点严厉,“自你的身份定下来起,你父皇就一直在拿你当储君教导,你自己也要清楚这一点。父亲久病不起,当儿子的侍奉榻前,这是孝道,却也只是普通儿子的孝道,而你身上有更重的担子。”   “是,这些道理儿臣懂得。”沈晰颔首应下,眉心却并未舒开,“可儿臣一来当真担心父皇,二来也怕……”   他顿住声,倒是舒贵妃接了口:“怕皇上是在试探你们?”   沈晰点点头,舒贵妃一叹:“这个本宫也想了,本宫也怕。”   沈晰怔怔:“那母妃为何还不让儿臣去?”   舒贵妃摇头:“本宫只是觉得你父皇一向器重你,此时正是你该担好肩上重责的时候。但你若也有这样的顾虑,本宫也只能说本宫确是摸不清皇上的心思,你去与不去都是在赌。”   所谓君心难测,皇上究竟想看到怎样的结果,实在太难猜了。舒贵妃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但也实在没底气跟他把话说死。   母子两个于是相顾而坐了许久,都还是没拿出个准主意。临近晌午时,沈晰从翊坤宫中告了退,吩咐宫人请太傅前来议事,接着又听说四弟也往园子去了。   接二连三的都去了,真是让人心里越发地不安生。   .   是以在用午膳时,楚怡也察觉了沈晰的忧心忡忡。她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就跟她说了,她想了想问:“那就没有两全的法子么?比如殿下好好料理政事,差个信得过的人去皇上跟前侍疾?”   沈晰摇头哑笑:“父皇跟前宫人那么多,这侍疾原也并不需我们真干什么,不过是表一份孝心。自己不去,差个人去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真的有点难办啊!   楚怡拧着眉头苦思,但沈晰都想不出法子,她可想而知也没什么辙,最后也只能说:“那不如……再看看?你先忙你手头的事,等过几日生辰的时候以这个理由过去一趟。若皇上真有什么不满到时也该显出来了……那就谢个罪呗!”   楚怡想着,就算这回沈晰想错了,皇上也不至于为这点事废太子。   不过饶是如此,这事儿也是真吓人啊!她也就是这么给别人出主意还能定住心,要是落在她自己身上,她肯定已经纠结疯了!   用完午膳,沈晰又兀自在书房里思量了半晌,到底先安下了心。下午时他又与太傅议了一议,太傅也道此事不必太急,皇上此时未必想看他一心全在孝这一字上。   东宫的一切于是按部就班地继续了下去,楚怡也按部就班地继续养胎。   这孩子是二月怀上的,她掐指算了算,应该是在年底生。   宫人们都说年底生好,冬天生比夏天生好!夏天太热了,生孩子遭罪。   楚怡对此的感想是……   发明空调的人一定是上天派来的天使。   另外,她也愈发明显地感觉到了怀孕导致的激素改变给自己带来的变化。   她最近真的母爱爆棚,每天看着自己的小腹都一脸慈爱(……)。就连云诗的女儿她都越来越喜欢了,心里愈发觉得孩子真是一种美好的小生物……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这种状态真让人心情复杂。   她以前是不太喜欢小孩的,想到自己生孩子就要承担孩子变成熊孩子的风险也很恐惧。但现在,这些理智显然都没打过激素带来的影响,她只能一边随这种母爱发散一边默默跟自己强调待得生完之后一定要尽快调整状态,总这么感情丰沛不是个事儿!   沈晰也同样让她心情很复杂。   她怀孕当然是不会给他造成激素浮动的,但是他这孩子的热情好像一点儿都没比她少。尤其在她的小腹显形之后,他每天晚上最爱做的事就是把耳朵往她小腹上一贴,能一言不发地听半晌动静。   若她肚子里的孩子再赏脸给他点反应,他就更来劲了。头一回出现这种情形的时候,楚怡看到他顿时露出了讶色,激动而又紧张地搓了搓手,然后摸着她的肚子说:“小东西,你能听见是吗?我是你爹,你听得见吗?”   楚怡:“……”   她被他这副蠢萌的样子戳到了,拽了拽他的袖子笑话他:“你丢人不!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能不能正常一点!”   “唉……”沈晰拧眉叹气,又咂了声嘴,离开她的肚子躺到了她身边,“我从来不知道女人怀孩子是什么感觉。云氏躲着我你是知道的,太子妃那边……”   他摇了摇头。   太子妃有孕的时候,无论他问什么,她都只说“挺好的”,根本不与他多说孩子的情况。她那样疏离,他当然也没办法这样凑过去听孩子的动静,便也没有经历过这种激动。   但楚怡不一样,楚怡似乎很喜欢拉着他分享每一分感受。   最初时孩子太小,她自己大概也没什么感觉,就说得不多。后来月份大了,她自己的感觉明显了,每每他到绿意阁,她总要跟她说说新的感受。   什么昨天没睡好觉今天睡得格外香、明天被孩子踢了后天突然想吃酸辣粉了……事无巨细,她都爱跟他讲一讲。   他当然也爱听啊!她怀着他的孩子,跟他说说这些,才让他觉得这是个家的感觉。如太子妃那般万事都恨不得变成“挺好的”才好,就让他觉得跟官员禀话没什么两样,怎么想怎么别扭。   她也变得比以前更小气更黏人了一点儿。在得知有孕后不久的时候,她绷着张小脸拽着他问过:“我有着孕,你觉得……寂寞不?”   “啊?”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扯扯嘴角,又说:“你要是现在去找别人,我可不高兴!我怀着你的孩子呢,你得好好待我!”   这种话她先前是不会说的。她虽然从不像太子妃那么的“大度”,但对这种话她显然有顾虑。如今,大概多多少少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胆子大了一些。   可他当时还偏偏就吃了这套,而且还吃得特别开心!   他搂着她说:“这是哪来的飞醋?你怀着孩子,我当然谁也不见,你放心吧。”   他这样承诺完,楚怡又不好意思了,埋在他怀里闷了半天,哑哑地抬头问他:“我……就是小心眼,你会讨厌我不?”   “不会。”他信口答道,虽然也算认真,但多少是有哄她的意思。   而她很恳切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你别嫌弃我。我跟你说,爱都是自私的!我想贤惠大度,但我就是做不来,我也没办法罢了!”   他不由自主地轻吸了口气,心情也被她待得郑重了起来。   然后他说:“我知道。”他在她额上亲了亲,“你就开开心心的,有什么说什么,别学贤惠大度那一套。”   “嗯!”楚怡点点头。他的话让她安了心,也给了她偶尔心血来潮戏精附体的机会。   比如他若忙得晚了些,到绿意阁时她已经躺下准备睡了,就会爬起来泪汪汪地给他上台词:“妾身有着身孕,夫君上哪儿风流去了!是不是那怡红院的姑娘比妾身美!”   ——可惜演技太差,每回都是她先笑场。从有孕至今试了大概二十多回吧,竟然没有一回成功,沈晰为此没少笑话她,还敲她的额头说:“你能不能顺顺当当说完一次?你回回都笑,我备好的词都说不出来!”   “咦?”楚怡被他说好奇了,“你备了什么词?”   他淡看着她不肯说,她只好清清嗓子认真酝酿,好歹克制住呼之欲出的笑声,把那句台词认真地说完了一回。   话音刚落,他修长的手指就挑起了她的下巴:“说什么呢,哪儿的姑娘能比我家天仙下凡的娘子美?”   ——哎呀!   楚怡一头扎进了他怀里,羞得不能自已。 第53章   又过了几日,沈晰的生辰到了。   太子的逢十生辰,宫里原该大办,但皇帝病着,只好一切从简。   沈晰按照与太傅商议的,提前三天着人往园子里递了话,打算生辰当日去园子里问安。但在生辰前几天,御前的首领太监杨福却亲自赶到了东宫,跟太子说不必往园子跑了,料理好宫里的事情就得,皇上不差这一个礼。   除此之外,杨福还送来了皇上给太子的贺礼,大大小小七八样,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其中有一柄宝剑,沈晰看到时好生愣了一下。   君子剑不离身,一干皇子都是早早就有了各自的佩剑的,但这柄剑他仍是印象深刻。这是他七八岁初学舞剑时在乾清宫里看到的,剑身由番邦进贡的精铁铸就,寒光四溢吹发即断。沈晰第一次偷偷把它拔出来时,颇有一种看到神兵降世的感觉,他讶异得惊叹出声,然后就被父皇发现了。   父皇把剑收回去,蹲身问他:“好看吧?喜欢吧?”   他点头说喜欢,父皇却成心笑着说不能给他。   小孩子嘛,喜欢的东西得不到,总归有点不高兴。父皇的手指便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跟他说:“等你长大了、能担得起家国重担了,父皇就把它给你。”   此后一晃十几年,宫里又不缺好东西,这件事沈晰早已淡忘。但眼下宝剑到了面前,昔日的记忆自又狂风骤雨般涌回了心头。他端着剑看了会儿,眼眶不知不觉地有点酸,向杨福道:“孤还是得去趟园子。”   “哎……”杨福无奈而笑,锁着眉继续劝他,“殿下与皇上父子之间还客气什么?皇上的意思是让您明日在东宫好好贺生辰,何况过几日还有端元皇后的祭礼呢!那是您的生母,您好好为她操持完祭礼再去园子也不迟。”   沈晰沉然,思量了片刻,却还是道:“我现下赶过去,明日同父皇说说话,下午再赶回来。不耽误晚上贺生辰,更不耽误母后祭礼。”   他这话说得口吻坚定,杨福知道再劝也没用,只好由着他。   沈晰当即便出了门,一路策马疾驰,终于在天不亮时到了京郊的燕云园。   这晚恰是瑞嫔所出的四皇子在侍疾,但其实皇帝夜里也没什么事,夜晚侍疾的皇子大多时候都在侧殿歇着。   听闻太子驾到,四皇子赶忙起身迎了出去,沈晰看见他颔了颔首:“四弟。”   “殿下。”四皇子一揖,将他请进殿中。屏退了宫人,又说,“二哥可是来了,大哥和三哥这两日……”他顿了下声,“可真不消停。”   这个“不消停”很是好猜,无非就是在园子里指摘他这个当太子的不孝。沈晰面无表情,只问:“父皇怎么说?”   “父皇训斥了大哥,说您是太子,政务繁忙,他这个当哥哥的不知分担还偏爱挑错。”四皇子说着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但三哥就不一样了,三哥精明一些。他自己不曾说过什么,却挑唆着十四弟十五弟他们去父皇跟前问二哥为何不来。”   沈晰无声轻笑,遂与四皇子一道进了侧殿歇息。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外面忽而有了宫人们入殿的声响,兄弟两个知道是父皇醒了,便一同往寝殿去。   皇帝刚从床上坐起来,乍然见了沈晰,略微一愣,旋即笑道:“你怎么来了?”说罢又锁眉去瞧杨福,“这点事都办不妥了?”   杨福忙要跪地谢罪,沈晰边是一揖边先开了口:“是儿臣非要过来,不怪杨公公。”   .   宫中,楚怡在早上起床之后,歪在桌前没精打采地写了篇日记,主要内容是说自己笨,中心思想是骂自己傻。   事情是这样的,她从大概一个多月前就很有仪式感地给沈晰准备起了生日礼物。沈晰身为太子什么也不缺,她就想给他弄点有意义的东西,于是决定亲手给他绣个荷包。   手艺活这个东西,就算在古代也不是人人都精通。尤其是绣图案,会不会绣和能不能设计出漂亮的图是两码事。所以宫里的女子想做绣活儿大多会找绣房要绣样,要来之后搭好绣线照着绣就行,和淘宝卖的那种傻瓜套餐也差不到哪儿去。   楚怡就是因为这个才敢做绣活儿的,想着淘宝都能出大众教程的东西那难度肯定有限啊!   然而事实证明,她对自己真的是没点儿逼数。当中走错线、绣错针以及线不小心打结(……)的失误发生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无可避免地要消耗些时间才能解决。   如此足足过了大半个月,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在上中学时是买过那种比较复杂的十字绣套装的,最后也无疾而终。   十字绣的针法多简单啊……中国的刺绣复杂多了!   最终,在前天,她深感这玩意儿肯定是做不完了。想着到时候拿不出礼物不好,随便补个东西敷衍也不像样子,只好拿着半成品去跟沈晰解释。   她哭丧着脸说:“我真没想到这么难……青玉说这个绣样不太复杂,做个七八天就能做出来。我想着一个月怎么也够了,谁知道……”   沈晰接过她绣的东西瞧了瞧,然后栽倒在床上笑得半天都没起来。   他还没见过那个后宅女眷被绣活逼到只能来他面前承认交不了差的呢!   笑够之后他爬起身,边把这半成品搁到一旁边揽过她哄:“不绣了,谁让它这么难,咱不绣了!你的心意我知道,这礼我就当收过了。”   “……”楚怡脸上余丧未了,他又一刮她鼻子:“不许绣了啊,有着孕做这些伤眼睛。”   “哦……”她嗫嚅着应下,默默把那个丢人的半成品收进了柜子里。   .   酉时,东宫里的小宴在宜春殿开了席。   彼时太子还没赶回来,差侍卫先一步到宜春殿传了话,说让她们入席先用,不必等他。   话虽这么说,但真不等也是不合适的,众人顶多也就是吃口凉菜、喝口汤意思意思,继续边说话边等。   太子妃和云诗都是带着孩子过来的,此时各自逗起了孩子。云诗端着碗膳房专门给孩子备的糊糊喂欢宜,欢宜吃得高兴,太子妃就让人又去端了两碗过来,给沈济与安和公主吃。   余下的几个人没事做,家长里短的闲谈结束,目光就又落到了正得宠的人身上。   黄宝林估计是被楚怡呛得次数多了,这回虽然几度欲言又止,但最终也没把话说出来。倒是罗宝林打量着楚怡身边几个两手空空的宫人开了腔。   罗氏笑得那叫一个艳丽:“楚良娣到底是殿下心尖儿上的人。殿下生辰我们谁不是早早地就开始备礼,唯独良娣,两手空空的就来了。”   前任宠妃徐良娣神色间多有落寞:“宝林这话说的。楚妹妹日日都能见到殿下,贺礼自是私下里给殿下更好了。”   楚怡吃着块豌豆黄笑了声:“各位姐姐甭拿我说笑。我也当真是早早地就开始备贺礼了,想绣点东西给殿下。无奈实在手笨,紧赶慢赶也没赶出来,这才不得不空着手过来。”   她觉得她接的这个茬很给面子了。   但无奈,有的人就是越给面子越不要脸。   ——罗氏用帕子掩着唇,轻笑不止:“瞧瞧瞧瞧,到底还是得宠才这般有恃无恐,一点也不怕辜负殿下。”   话音落处,满屋子都见楚良娣黛眉一跳。   于是她上一句话给的面子,就是她给的最后的面子了。   楚怡淡看着罗氏,悠哉哉地放下了筷子:“可不就是呗。”   “……”罗氏嗓子里一噎,楚怡怡然自得地抿起了茶:“我有恃无恐,是我的胆子;殿下觉得辜不辜负,是殿下的感受。送礼的事说得再大都不过是送礼之人与收礼之人之间的事罢了——敢问罗宝林您算哪根葱,这么上赶着跑来卷饼?”   “噗——”旁边的云诗猝不及防地喷笑,所幸扭头快才没喷了自家女儿一脸。   罗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求助地看向黄氏,黄氏无奈地回看,眼底都写着:我都挨了多少回怼了,哪儿还敢帮你啊?   屋里便僵持起来,亏得沈晰在这时到了,不然不知这僵持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众人在那声“太子驾到”传进来时齐刷刷地行礼下拜,礼罢的同时方才的不快已烟消云散,个个都恢复了笑靥如花。   沈晰在主位上落了座,众人便挨个献了贺礼。第一份贺礼刚上来他就想起了楚怡无疾而终的那个荷包,不动声色地扫了楚怡一眼,觉得这时候唯独她没有多半还是有点尴尬的。   是以在云诗的贺礼奉上去后,太子风轻云淡地主动给了楚良娣台阶下。他吩咐张济才说:“挨个记档吧。楚氏的昨日私下给我了,你回头也一并记上。”   众人:“……”   楚怡:“……”   在座几位的目光顷刻间都十分复杂地落到了楚怡面上,连她们身边的宫女太监都一脸精彩地往那边看。几乎每个人心里都诧异又别扭。   楚氏刚才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带贺礼的话应该是真的,因为说得太诚恳了。那么眼下,就是太子在说谎。   ——太子殿下怎么就护她护到这份儿上了呢!   楚怡则目光空洞地看向了太子,心里悲愤地疯狂咆哮:你瞎加什么台词!穿帮了啊盆友!   “?”沈晰察觉到了这满屋子划来扫去的目光,也感受到了楚怡古怪的情绪。   于是他刚喝了口汤就不由自主地滞了一下,不解地看向楚怡:“怎么了?” 第54章   “……”楚怡不知道该怎么说,沈晰的目光又四处梭巡了一圈,所过之处,妃嫔、宫人皆纷纷低头。   最后还是太子妃开口打了个圆场:“……殿下从燕云园赶回来,也饿了吧。”她边说边递眼色示意太子身边侍膳的宦官给他夹菜,侍膳的宦官也机灵,立即夹了一块合太子口味的香酥鸭给他。   沈晰自能感觉到太子妃这是在打圆场,于是虽仍心存疑虑也没有再问什么,心领神会地把那片鸭肉吃了。   之后的氛围十分和谐,除却席间在有人开口叫“楚良娣”时太子总一记眼风扫过去给人紧弦以外,这宴席看起来很是阖家幸福。   待得临近散席时,有孕的楚良娣打着哈欠说近来困得早,先告了退。过了约莫一刻,太子便也走了。   这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在这样的宴席上,太子明说今晚去谁那里是不太合适的,这样一前一后走能让大家都舒服些。   但再“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等到太子的身影远去、太子妃也回了寝殿,行礼恭送的女眷们站起身,屋里的味道便又酸了起来。   开席前挨了楚怡怼的罗宝林磨着牙啧嘴:“啧啧啧啧,瞧瞧,这才叫盛宠。”   说完她又瞥云诗:“云良娣的纤云苑,太子可是许久不去了吧。”   要搁以前,这话云诗准定只能听着。但现下她位份比罗氏高了,底气便也足了些许,听言只淡淡地给乳母手里抱着的欢宜理了理衣衫,淡淡道:“罗姐姐这是为我操心呢?”   罗氏反应倒还算快,旋即想到云诗素日不爱见人的事,立刻改口:“我这是为咱小翁主操心。楚良娣那边拴着太子不放,妹妹你自己不在意,也不为孩子的日后打算打算?”   云诗仍是没看她:“我见识少,孩子日后如何我摸不清楚,我只知道当下在殿下眼里都是一样的,太子妃那边安和公主有的东西,殿下概没有亏了我们欢宜。”   说到这儿,她终于抬头看了罗氏一眼:“宝林又上赶着卷什么饼呢?”   罗氏:“……”   连和罗氏交好的黄氏都没憋住不厚道地笑了声,“您算哪根葱上赶着卷饼”这话,眼看着是要在东宫玩成典故了。   罗氏双颊通红,紧抿着薄唇憋了会儿没憋出词来,只好闷闷地向云诗和徐氏两位良娣行礼告退。黄氏跟着罗氏一道离开,云诗邀廖氏去房里小坐,徐氏也独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去。   宜春殿的寝殿里,太子妃一边坐在床边陪两个孩子一边听宫人禀殿里的动静,听罢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嫉妒得过了火的就好。她们嫉妒我管不了,但楚氏当下有着身孕,不能让她们打错了算盘。”   说话间安和公主扯起了哈欠,伸着小手要母亲抱。但太子妃怀里抱着沈济,便递了个眼色示意乳母来抱女儿。   “先带柔凌去睡吧。”她说。   柔凌是舒贵妃给安和公主起的小名,赵瑾月其实不太喜欢,觉得女孩子的名字中带着个凌字不像样。但舒贵妃到底是长辈,她不喜欢也不能说,只能这样叫着。   .   绿意阁里,二人进了屋,沈晰终于可以把那句憋了一晚上的话问了——呈贺礼那会儿是怎么回事?怎么人人的神情都那般奇怪?   楚怡神情复又悲愤起来,双手搂住他,额头一下下轻磕着他的胸口,无比愤慨地把事情说清楚了。   然后她声讨道:“你突然加什么词!我一点防备都没有!”   “……”沈晰想哭又想笑,边是觉得自己今晚毫不知情地丢了个大人,边又觉得这事吧……还莫名有趣。   接着他反过来声讨她:“我哪知道你会这么实在?这种事怎么会有傻子如此实诚地全招了?”   “……哼!”楚怡抬眼瞪他,“我这不是想看起来谦和一点吗!”   他倒好,补了那一句,反倒一下子衬托出她有多被宠着了!   沈晰抱住她讪笑:“怪我怪我。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咱俩先串个供。”   “还以后!”楚怡美眸圆瞪,一记粉拳捶在他胸口上,“明年我肯定能给你备份像样的贺礼好吗?”   “哈哈哈哈哈!”沈晰笑出声来,“是是是,肯定能,这么傻的事你肯定不会做第二次。”   楚怡:“……”   她被他调侃得觉得丢人,脸埋在他胸口半天都不肯挪开。   他于是索性将她打横一抱,抱到隔壁的小间让青玉白玉服侍她沐浴更衣去了。   当天晚上,他们没羞没臊了一下。   太医是在楚怡身孕五个月时告诉沈晰当下可以行房了的,两个人最初都不肯,觉得还是孩子要紧,自己的“痛快”不差这几个月。   不过太医后来又说当下适当行房对楚怡好,他们便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提议。自然,此时再胎像再怎么稳固行房也不宜过猛,沈晰都是小心翼翼地从后面搂着她来。这种时候,楚怡虽然连他的脸都看不到,但从他谨慎又温存的举动里还是觉得怪幸福的。   这种细致入微的呵护感,让她觉得比先前的酣畅淋漓更使人沉醉。   .   转眼到了十月,疾风骤雨在京里卷了个遍,天气一下子彻底凉了下来。   朝中的许多大事小事也很巧合地在此时彻底了了,比如时疫案的几个主谋都定了罪,该凌迟的凌迟、该问斩的问斩,朝廷在城外设了个祭坛将他们的首级供上去,以慰无辜受害的百姓的在天之灵。   沈晰手头的另外几样较为要紧的政事也都基本妥了,余下的不用他亲自盯着,交给东宫官就行。他于是最终还是着人收拾行李去了燕云园,即便皇帝始终在说让他不必过去,他仍是打算去住上一个月再说。   临离宫前他跟楚怡说:“我是算好了日子能赶在你生产前回来的。但你若提前了,赶紧叫人去园子里知会我,我一定赶回来陪你。”   “行。”楚怡点头,“你放心去吧,我心里有数。”   这种事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他既然这样要求了,她一定按他的意思做。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就算他到时回不来她也并不怪他。作为一个现代姑娘,她当然希望自己生孩子时丈夫能在旁边陪她,不说同甘共苦也给她加加油嘛!可现下他的情况也确实特殊了些——亲爹病着,他一时顾不过来她可以理解!   若是抛开亲情不提,她也不希望皇帝对他这个太子有什么不满。天家父子情有时候太残酷了,现下他们父子相处和睦,她就诚心诚意地祈祷他们能一直和睦下去,不然一来大家都难过,二来会吃大亏的十有八九是沈晰这个当儿子的!   .   燕云园,沈晰到了之后小睡了一觉,下午去向皇帝问了安,然后父子两个铺开棋局,悠哉哉地下起了棋。   皇帝边下边摇着头笑叹:“都说了你不必过来,朕跟前又不缺人手,再说还有你的弟弟们在这里。你留在宫中,有你东宫的事务要忙,也还能帮朕盯一盯朝堂上的事。”   “燕云园离京城又不太远。”沈晰笑着落了个子,“让他们把折子送来也费不了多少工夫。而且儿臣瞧过了,近来没什么紧急的事,什么折子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皇帝笑笑,无可奈何地也落了个子,没再说什么。   沈晰又走一步,续说:“而且父皇您还是高兴儿臣过来的吧。”   皇帝神色微凝,转而又笑:“朕说了,想让你好生在宫里盯着。”   “那是皇上说的。”沈晰一顿,问道,“父亲呢?”   皇帝复笑了声,一颗白子捏在手里转了半晌,缓缓一喟:“晰儿啊,太子和儿子这两个身份孰轻孰重,你要想清楚。”   “都重。”沈晰平静道。   “若只能选一个呢?”皇帝打量着他,在他要开口的时候,皇帝又先一步续上了话,“朕可不想听你说儿子的身份更重。”   沈晰默然,皇帝敛去笑容,手里的棋子终于落了下去:“从你开蒙开始,朕给你寻的老师就与给你兄弟们的不同。这些年,朕更时常手把手地教你,朕希望你做个明君。”   “儿臣知道。”沈晰颔首,“但儿臣觉得,当个称职的太子与当个好儿子,也未必冲突。”   皇帝淡瞟了他一眼:“朕这回来园子里养病,你就半点没迟疑过朕是不是在试探你们,没犹豫过要不要过来?”   沈晰微微一噎,皇帝了然点头:“看,这就是冲突。”   不论是皇帝太子还是朝臣,想处理好朝堂上的事,瞻前顾后与猜忌都必不可少。但想简简单单地当一个好儿子,却不能有这样的猜忌。   “……儿臣以后不会了。”沈晰略有点局促,被看破心事总归令人不安。   皇帝却摇头说:“你现在这样挺好。你的兄弟们个个都不省心,朕知道。朕也是个人,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哪一日对你生出猜疑。若那一日来了……”皇帝略有些无力地叹了声,“那时朕指不准就会欲杀你而后快,巴不得你毫无防备才好。但此时此刻,朕希望你到时能在朕面前运筹帷幄,性命和前程一样都不要搭上。”   这话可说很是坦诚,但类似这样的话,沈晰从未从父皇口中听到过。   他不禁没了下棋的心思,目光尽数落在皇帝面上,凝视了他半晌,问道:“父皇近来行事不同于从前,宫中朝中皆多有议论。今日又说出这样的话……儿臣不知父皇究竟怎么了?” 第55章   “唉。”皇帝长声而叹,继而苦笑,“你还年轻,朕就是与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   沈晰不明就里地打量着父亲,皇帝沉吟了良久,还是摆手:“罢了,不多说了。朕的话你想一想,旁的事,我们日后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的情形,他不知道如何跟太子讲,而且讲了也无济于事。   简而言之,就是这次的病让他觉得不一样了。   古往今来的皇帝,除却几个太过昏聩荒唐的以外,其他大概在登基时都想当个明君。但这些相当明君的也不尽相同——有些或许资质平庸,心有余而力不足;有的为局势所困,竭力想力挽狂澜,却仍旧落了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而在史书上真正留下浓墨重彩的,多是真正成了明君的那几位。可这些明君,也常有在史书间留下几句骂名的遗憾。   譬如秦始皇——他是否能称作明君或许原也有待商榷,但至少也是位顶天立地的枭雄吧!他曾横扫六国、一统天下,晚年时的大秦却还是变得一团糟。公子扶苏被缴诏赐死,胡亥继位,不仅使得秦朝二世而亡,始皇帝的一干子女也都未能善终。   再说汉武帝,雄才大略人尽皆知,手下名将打得匈奴落花流水,初始西域的使臣开辟的道路到现在都是贸易要道。然即便如此,晚年时依旧神智昏聩,使得太子蒙冤而死。后来冤案得以昭雪,武帝为太子建了思子宫以寄哀思,但已命殒之人终是回不来了。   凡此种种,读史者无不为之扼腕,明君晚年的昏聩往往比昏君的经年恶行更令人痛心,读来时直恨不得回到千百年前去阻挡这一切遗憾。   皇帝从前也不过是这样的感受,但如今自己年岁渐长、又被一场大病搞得精力大不如前了,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恐惧。   在病势较重的那些时日,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疑心。一边为朝政之事力不从心不得不将诸多事宜交给底下人办,一边又日日唯恐官员做大,时时在想自己这般病着,朝中会不会出现结党谋逆之事。   那阵子他甚至看几个年长的儿子都不太顺眼,他们的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时常会让他心中不安,疑神疑鬼地胡乱猜忌他们会不会为了皇位而趁病害他。   东宫那个宠妾引起他的紧张也是类似的缘故。若放在以前,他是不会那样担忧的,曾经的他那么有信心与气势,打从心底觉得天下都是他的,一个罪臣的女儿如何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但那阵子,他着魔般的想尽了各种可怕的结果,同时也在想前丞相的种种不敬。两种情绪掺杂在一起,令他差点在一闪念间直接下旨赐死楚氏。   若他真的那样做了,事后他大概会觉得自己疯了。所幸他还没有昏聩到那个地步,理智和病中蔓生的恐惧厮打到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但饶是如此,这种感觉也足以让他害怕了。   他感觉那些在史书中令他扼腕的结局正在步步走近,他在无可控制地衰老、虚弱,并在衰老虚弱中迎来昏庸的晚年。   先前的三十余年,他政治清明、后宫和睦,儿孙也相处融洽。而现在,他惶恐地感觉到,这些似乎都会在他咽气前就走到尽头。   他是因此才避出来的,他想暂时避开时刻都充斥着权力纷争的皇宫,让自己静一静;也暂时避开几位年长的皇子,免得自己看着他们便敌意油生。   尤其是太子。他多怕自己在昏聩之下会视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储君为敌,最后和汉武帝一样只能日复一日地思念死于自己之手的儿子。   这一切都太可怕了。   看着自己走向衰亡,太可怕了。   可儿子们是孝顺的,他避过来,他们就跟了过来。   其中或许也掺杂了些别的思量。但眼下,他要尽力地同自己说,他们是孝顺的。   他是皇帝,他心底的猜忌只有他自己能够压制。千百年后他在史书上会留下怎样的名,也只有他自己能左右。   他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对太子保持信任,强迫自己理智地压制其他儿子,为太子铺路。   不论他还能活多久,太子都必须顺利地继位。他不能在行将就木的时候,看着儿子们拼得你死我活。   .   东宫,楚怡在沈晰不在的这些时日里虽然很想他,但也自得其乐。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小别胜新欢!她现在虽然不能日日都见到他的面,但和他写信也别有一番趣味。   她不太知道古人通信都有什么套路和规则,所以就随便来了。跟他说说今天吃到了什么好吃的、明天听说了什么趣事,写得心情大好。   他的回信也同样都很随意。有一天的信里还给她附了一片红叶,说是在园子里偶然捡到的,发现红得格外正,就送来给她看看。   那片叶子也确实很红,通体都红,红得很均匀,就像假的似的。   楚怡对着那片叶子看了半天,才从纹理之类的细微之处看出是片真叶子,不然简直要怀疑他在逗她玩!然后,她把回信连带叶子都加进了本子中,打算好好收着。   等她老了,这些都是珍贵的记忆啊!   她望着自己的“藏品”胡思乱想,琢磨着他到时候如果还喜欢她,她就和他一起回顾往昔。   如果他已变心了……她能把这些“皇帝登基前的墨宝”拍卖变现不?   除了和沈晰写信,楚怡最近和云诗玩得也很开心。   云诗太害怕太子,太子在的时候她都不敢来绿意阁找楚怡。眼下太子不在家,云诗称霸王(不是),每天都带着欢宜来找楚怡玩。   欢宜最近由乳母教着走路了,在乳母的看护下颤颤巍巍走得也还像样。但乳母只要一不走神,这小丫头就会立刻四脚着地,爬得飞快。   楚怡有时候瞧见了就会在后头追她,她感觉到有人还越爬越快,但爬得再快当然也还是快不过成年人跑步的速度,楚怡追上前一抱她,她就咯咯咯一通笑,一点都不怕生。   “看来欢宜比你活泼多了啊!”楚怡跟云诗这么说,云诗怕她有着孕被欢宜踢了,边把孩子接过去边说,“她也该比我活泼!自己都清楚我这样事事害怕不好,只是改不过来罢了。她可不一样,她生下来就是太子的女儿、皇上的孙女,若跟我一样活得战战兢兢,可白瞎了这天赐的好命了!”   楚怡听得很有点诧异,她原以为云诗心里头全是古人女孩子家温婉柔顺的那一套,没想到在孩子的问题上她想得还挺明白。   没错,若太子的女儿都要小心翼翼地活着,可太没天理了。   她们都得好好教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既明事理又活得自在才好。   十一月下旬,沈晰比楚怡所想的回来得略早了一些。他回来她高兴,大腹便便地去门口迎他。他乍一看也很高兴,可回屋坐了一会儿,她便发觉他情绪不高了。   “怎么了?”她坐到他身边,他执起她的手在唇边吻了吻,“也没什么,就是父皇近来……和从前愈发地不一样了。”   他会提前几日回来,就是父皇催的。父皇似乎变得格外关心未降世的孙辈,非催他回东宫盯着。那股热情虽也说不上不对,但沈晰总觉得有点刻意。   可父皇九五之尊,何必在这种事上刻意?他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先听了父皇的,连夜赶了回来,承诺说孩子一旦降生立刻着人去报喜。   这些话落在楚怡耳中,楚怡倒不觉得太奇怪了。皇帝已病了些时日了嘛,病中难免会变得情绪古怪。而且他又已到了这个年纪,格外盼着孙辈也不稀奇——二十一世纪都还常有人说“隔代亲”呢,何况是提倡多子多福的古代?   她便想安慰安慰沈晰,让他别想太多。但她刚说了一句,沈晰就吻住了她的薄唇。   然后他哑笑说:“不用担心我。其实父皇近来精神还不错,我在那边时也没出过什么事。”   “那就好。”楚怡点点头,站起身想去亲手给他沏个茶,但被他一把拉了回来。   “哎哎哎哎哎——”她边站不稳地往后坐边叫,脚下努力地悠着劲儿,倒不是觉得这么往下一坐自己会怎么着,而是潜意识里觉得连大带小一起坐他身上太沉了。   “干什么啊。”沈晰觉出了她的想法,嗤笑着把她圈住,“还悠着劲儿坐?孩子才能加多少分量。”   “……我最近也胖了啊!”楚怡说着掐了把自己的脸,“这个月胖了好多!你瞧这肉!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了,不知比从前胖了多少。”   “哪有那么吓人。”沈晰被她说得直笑。   他们一个月没见,她是比他离开前又胖了些许,但他也没觉得难看,何至于到不敢照镜子的份上?   他于是腹诽她这是瞎琢磨,仔细想想,又不愿任由着她这样瞎琢磨。   太子妃有孕那时就明摆着总爱瞎琢磨来着,生下孩子后很长一段时间情绪都不对头,连眼神都很恍惚,他可不想楚怡也那样。   他便托着她的后背把她放平在罗汉床上,自己趴在她身边,亲亲密密地哄了她半天,说她天生丽质倾国倾城,就算有孕时变得比先前略差了一点,那也比其他人好看!   楚怡显然被他哄得很舒服,眉眼不知不觉就弯成了两道月牙,咯咯咯地傻笑说:“你不要哄我!我要当真了!”   “本来就是真的。”他神情沉肃,手指在她鼻尖上一点,转而又笑说,“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个好东西,你等等。”   说罢他撑起身去拿,楚怡好奇,也一撑身。   刹那间,却觉一股搐痛侵袭小腹,楚怡顿时呲牙,连带着凉气倒吸:“嘶——”   刚站起身的沈晰猛地回头:“怎么了?”   “没没没没事……”她只当是寻常的胎动,缓着气这样回道。   但是,那种痛感并没有消散,而且和先前的似乎有点不同。   是以沈晰听到她又说:“可可能……就是要生了!”   没事,可能就是要生了。   她怎么这么想得开?他一下子冷汗都冒出来了。   “快,传太医!”太子转过头急喝。   整个绿意阁里一下就闹开了,张济才亲自连滚带爬地奔出去卧房喊太医,宫女们备水的备水、熬药的熬药,楚怡在头一阵疼痛渐渐缓去后清醒地想起自己现下还在平日住的卧房里,而生孩子应该挪去侧边备下的产房。   她深呼吸着跟沈晰提了这要求,沈晰已然脑子乱了,跟她说:“就在这儿生吧!”   “我不!!!”楚怡牙关紧咬,立场坚定,“生完之后一股血味儿不知多长时间才能散,住着不舒服!!!” 第56章   “……你竟还能顾上住得不舒服!”沈晰在不安中气笑,赶紧招呼宫人七手八脚地把楚怡往侧边的厢房扶。   结果到了厢房的时候,楚怡感觉痛感减轻了,呆滞地躺在床上,情绪中有点淡淡的尴尬:“嗯……”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和沈晰头一回滚床单的经历,心说难道生孩子也要先玩个诈?   好在过了不到一刻,疼劲儿就又上来了,这一次顺利地愈演愈烈起来。   “疼疼疼疼疼疼疼——”楚怡攥着床单呲牙咧嘴,腹部的痛感使她上半身不受控制地上蜷,接生婆扶着她的肩头温声要她放松,可她根本放松不下来。   二十一世纪带来的知识令她对很多事都有理论概念——比如滚床单,她当时虽然毫无实战经验但是对于各种步骤也门儿清。可生孩子就不一样了,就算在二十一世纪,大多数人也都是等自己怀了孕才会去学相关知识,楚怡对此的了解程度近乎于零。   她于是手忙脚乱,慌里慌张。疼得眼前发白之际,她一把抓住了同样在旁边慌里慌张的沈晰:“我害怕!”   青玉白玉正把太子殿下往外劝呢,但太子殿下一直没反应过来,依旧自己慌自己的。倒是楚良娣的这一声“好疼”瞬间回了神,赶紧反握住了她的手:“不怕不怕……”   青玉白玉一瞧,忙去拽楚怡,边拽边劝她:“娘子,产房污秽不吉利,您先让殿下出去,奴婢们在这儿守着您。”   “……能不走吗!”楚怡流着冷汗问沈晰,一咬牙关,又说,“什么污秽不吉利,我不信那套!我正在这污秽不吉利你给生孩子呢,你的孩子也要从这儿出去!而、而且算起来,每个人其实都……”   她想说其实每个人都是打从这样的“污秽不吉利”中诞生的,以此来劝服他。但沈晰没让她继续说,直接在旁边坐了下来:“好了,别怕,我陪你。”   旁边的宫人们面色都是一白,张济才迟疑着要劝:“殿下……”   沈晰没理他们,不想碍着产婆和太医,就着人搬了张圆凳坐到床边。   楚怡深呼吸,接着就专心致志地感受这疼了。   疼痛感逐渐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她疼到后来发现电视里拍的什么女主在生孩子的过程中拼命期待把孩子生下来都是骗人的,或者说至少是因人而异的——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让这疼痛赶紧结束!   另外,生孩子疼到尖声惨叫估计也因人而异——她就完全没劲儿叫,持续的疼痛让她只能哼哼唧唧。   眼前发白,天旋地转。楚怡在有孕以来头一次产生了后悔怀孕的念头,在心里大骂自己傻逼。   ——在二十一世纪她都是个恐育的人啊!竟然跑到古代来生孩子!   她一定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现在生孩子流的血都是当初脑子里进的水啊!   楚怡就这样两段人生中最煎熬的两个多时辰,在孩子的啼哭声传出了的刹那,她几乎是垮在了床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一截截散开了的那种垮。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忙碌着,而且至少有一半在围着她忙。但她就是回不过神来,目光涣散地盯着床帐喘气,喘了好几口才恍然惊觉沈晰正攥着她的手叫她。   “楚怡?楚怡?”在他又叫了两声后,她迟钝地给了个反应:“……嗯?”   “你可还好?”他伸手抹了抹她额上的汗,“有什么不适没有?”   “还好……”楚怡无力道。   她虚得厉害,也还有些未散尽的痛感萦绕着她,但总体来说还好。   而后她又怔了怔,目光慢慢地寻到了几丈外正被裹进襁褓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啊……”沈晰如梦初醒,慌忙扭头也问,“男孩女孩?”   “……恭喜殿下,添了个女儿。”张济才一边朝楚怡堆笑一边小心打量沈晰的神色,沈晰倒未有察觉,只笑着朝那边招手:“快抱过来给孤看看。”   他想着既然是个女儿,那肯定跟楚怡一样漂亮。   结果还在抱到面前时他一瞧,奇丑无比。   小脸皱巴巴的,五官的比例很奇怪,皮肤泛着红,头上没几根毛。   “……”沈晰大起大落的情绪在心里憋了一憋,然后委婉地评价了句,“这个……跟太子妃和云诗的孩子刚出生时长得差不多啊!”   楚怡扑哧一声,对他的意思心领神会:“小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的!你在想什么!”   “哦……”沈晰局促地笑了声,“没想什么,长什么样都好,随你随我以后都不难看嘛!”   这还差不多。   楚怡心里舒坦了,拍了拍枕边示意他把孩子放过来让她看看,又问他:“名字你取好了对吧?叫什么?”   “我取好了。不过宫中多爱让做母亲的给女儿取名字,不如你先说,若不好再听听我的。”沈晰道。   原以为这是他的活儿的楚怡一哑,觉得冷不丁迎来了个大难题。然后她努力地酝酿了一下文艺细胞,想到了前几日读到的一首诗:“‘思君’好不好?沈思君。”   沈晰一想:“‘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暮也思君’?”   “对!”楚怡点头,心说你看我这文艺气息还行吧?这名字起得挺浪漫挺甜的吧?   结果沈晰蹙眉说:“不好。”   楚怡:“?”   他又道:“我时时陪着你不好么?不在一起才要时时相思,不吉利。”   “哦……”楚怡闷闷地点点头,心里反倒有点被他撩到了,接着追问,“那你想的什么?”   沈晰说:“月恒好不好?”   楚怡浅怔,觉得恒什么的听着有点男孩子气,可还是问了一下:“什么典故?”   “《诗经》里那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意思是犹如月亮一样逐渐圆满。”   “可月有阴晴圆缺呀!”楚怡脱口而出,沈晰蹙眉在她额上一敲:“‘月恒’就是专取圆满的意思,你怎么抬杠。”   “哈哈哈哈哈!”楚怡在虚弱里都没憋住笑,转而摆手,“我错了我错了,那听你的!”   可他也就觉得这名字不好了,转而道:“要不叫‘颖逸’?‘景秀濛氾,颖逸扶桑’,意指秀丽超逸,”   “嗯……”楚怡拖着长音,又咂了咂嘴,“单听颖逸挺好的,但如果加上姓,我觉得还是沈思君好听!”   而且沈思君写出来也好看,颖逸看起来笔画太多了!   “咝……”沈晰又敲她额头,“都说了不吉利!”   “怎么就不吉利了!”楚怡傲娇轻哼,“谁说想着你就必须是分开才能想!我时时处处都想你!看着你我都想你不行么!”   “……”沈晰憋红了脸看着她。   楚怡理直气壮地回看着他。   憋了半天,他气虚道:“那我觉得我的‘月恒’也挺好的!我家小月亮圆满了就不变了,不行么!”   楚怡:“……”   万万没想到,这起名起到最后,结果竟然是父母双方相互觉得你怎么不讲道理呢?   是以这名字到最后也没争出结果,楚怡对自己起的思君很满意,沈晰坚守月恒不放弃!   两个人僵持不下了足有七八天,最后楚怡做了退让——因为她发现沈晰总爱叫孩子小月亮,听着还怪可爱的!   “那月恒就月恒吧!”她做潇洒状摆手这般道。   沈晰当时就乐了,立即着人去给孩子打刻着名字的玉佩和平安锁,楚怡也很有仪式感地叫了青玉过来,让她把那两支用孩子的胎毛做的毛笔交还给工匠,在笔杆上也刻上沈月恒三个字。   胎毛做毛笔这是她在现代时见过的习俗,原以为是从古代流传下去的,在吩咐青玉剪胎毛时才发现原来大应没这规矩。但虽然没有,她也还是叫人做了,沈晰也觉得挺有趣,这才叫人多做了一支。   笔做出来之后他托在手里看了半天,最后道:“这样真挺好,等她出嫁的时候,我就拿这个写诏书。”   楚怡:“……”   而后沈晰又傻乐着说:“要是夫家欺负她,我也拿这个写诏书,收拾他全家!”   楚怡气虚脸,心说你能不能盼她点儿好?   转眼间到了孩子满月,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孩子满月时生母是能再晋个位份的,但楚怡怀孕时已是良娣,再晋位就到侧妃了,侧妃得帮着正妃料理东宫事务,逢年过节的应酬也得出席,无故不能躲懒。   沈晰便问她想不想管这些事?楚怡立刻坦诚表示:“不了吧!”   她心里早就算过这个账了,侧妃和良娣之间相当于有一条分界线,从侧妃开始是待遇高有实权的公务员,但有实权同时也意味着要干活。   而良娣呢,依旧属于没有实权混吃等死(……)的那部分公务员,但是是这部分人里待遇最好的。   所以她毅然决然地选择继续当良娣,不全是为了偷懒,主要是她觉得要管事儿就容易得罪人。   她已然有个容易得罪人的臭脾气了,最好还是躲着点那些事。不然万一被人记了仇,鬼知道她会不会死的不明不白。   沈晰好似对她这个答复也已事先有了准备,听言嗤地一笑:“行,那就不给你晋封了,满月礼的时候让母妃多赏你点东西,把面子给你补回来。”   楚怡实诚点头:“行!”   实诚导致的结果,是她在满月礼时差点被翊坤宫的厚赏吓死。   按理说她身为太子宠妾这一年多里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了,但这一回的架势也还是很夸张。她见到了整块白玉打的香炉——殿里摆的那种,不是手炉;整块南红雕出来的珊瑚——说起来直接摆个珊瑚不好吗?不,这样显得更霸气,而且那个雕工之精湛着实唬人;另外还有她先前在记录片里看到过的翡翠白菜,整个白菜从绿到白栩栩如生,菜叶子上还雕了只小蟋蟀,温润可爱。   除却这几大件,还有成箱的首饰和布匹。楚怡看着那些如长龙般被抬进来的红木箱子,心里深深感叹:古代皇室,果然是以天下养啊……   让她更加意外的是,翊坤宫之外的其他天子宫嫔也都给她备了贺礼,这样的礼太子妃当时有,但云诗生孩子时没有的,只有几个高位嫔妃赏了东西。   楚怡当时暗暗疑惑过这种差别对待究竟是因为云诗是侧室还是因为生的是女儿,当下看来,估计主要原因是看人下菜碟。   太子妃是正妃、未来的皇后,没人敢怠慢。其他人,那就要看在太子跟前得不得脸了。 第57章   不得不说,这种时候还是蛮爽的。人都难免有小小的虚荣心,这样纷至沓来的贺礼无疑能够满足这种虚荣。   楚怡于是一整日都很愉快,来她院子里参宴的基本都是各府的妾室,大家都很给脸,净拣吉利话说。   宜春殿里,各府正妃齐聚一堂,和太子妃这个当嫡母的道恭喜。这个恭喜就大多比较虚了,大多数人边说边打量太子妃的反应,想知道她这个正妻怎么想。   毕竟从当下的情形看,这楚氏可太得宠了,先前生下孩子的云氏与她是不能比的。   然而太子妃却很高兴,而且是发自肺腑地高兴,楚氏生的是个女儿让她长舒一口气。虽则认真来讲,即便是儿子也不至于动摇她膝下嫡子的地位,但是女儿,不是更让人踏实么?   再者这样一来,她估摸着楚氏的荣宠总会薄些。东宫已经有三个女孩子了,但皇家素来看重子嗣,太子大抵也是着急再多添几个儿子的。楚氏那样得宠肚子却不争气,太子给她这样的风光之余是否有些失望可不好说。   是以赵瑾月也是神清气爽,笑吟吟地与各方宾朋谈笑,还专门当着众人的面往绿意阁赏了东西,趁着这个机会一挣贤名。   前宅,沈晰在与一干自家兄弟喝过酒后,专程去与楚成喝了一杯。   楚成在山西做官,无故是不能回京城的,但这回他亲妹妹生孩子,沈晰觉着孩子的满月礼没个娘家人在也不像样,就专门下了道旨把他召了回来。   楚成这大半年在山西累得够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沈晰刚见到他的时候没敢认,还是听到正跟他喝酒的沈映叫他“楚兄”才敢确信自己没认错。   而后他拿着酒壶酒盅走上前,沈映说笑间看见他,忙站起身:“殿下。”   这样的宴席,他个正当值的侍卫原是不该饮酒的。楚成转身一看,也起身一揖,接着便道:“是臣拉他一道来喝,殿下恕罪。”   “好说。”沈晰笑笑,摆手让沈映先退了下去,手中的酒盅与楚成一碰,坐下身道,“快到考功的时候了,你那边如何?”   楚成沉了沉:“考个中上等没有问题。”   沈晰锁眉瞧了瞧他:“单是时疫一事你就是大功,上上还考不出么?”   “我把这大功让给知府大人了。”楚成轻松而笑,“他也算是个好官,只是不善逢迎,升到知府就上不去了。这回让他拿个上等再升个官,我对得起良心。”   沈晰点点头,又说:“但考功一年一考,三考三满。你头年拿一个中上,三年后想升官可就难了。”   考功考的是政绩,由朝廷派官员去各处巡察得出,三年累积下来,优者赏、差者罚。考功的等级又分三级九等,自上而下依次是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楚成头一年让个功评个中上,位列第四等。这也不算太差,但若三年期满想要升官,后两年就都至少得拿个上中的成绩了。   楚成咂了口酒:“殿下放心,往后两次我都拿上上。”   他边说边风轻云淡地放下了酒盅:“也是因为这个,今年我不敢拿上上等啊。一连三个上上,皇上指不准就要召见我了,到时可还了得?”   楚家当时的案子闹得那么大,皇帝若见了他一准儿生气。   这是实话,但沈晰还是听得心情很是复杂——他可真够气人的,旁的官员费尽心力都不一定能混到的上上等,叫他说得跟信手拈来一样。   二人说着又共饮了一杯,沈晰道:“多留几日,看看你妹妹和外甥女?”   “唉……不了。”楚成无奈摇头,“我那儿有几个恶匪在审,江湖势力不小,离开得久了怕节外生枝。”   沈晰笑了声,退而求其次:“那今晚去绿意阁一道用个膳,明日一早孤派人送你离京。”   “行。”楚成这回爽快地应了。沈晰还有旁的客人要招待,不好总在这儿跟他喝,知道他与沈映关系好便将沈映叫了回来。   .   是以当日晚上,三人一道在绿意阁用了个膳。翌日清晨楚成来拜别沈晰时,楚怡又见了楚成一面,很微妙地发觉自己对楚成好像还真有点生出兄妹情了。   然后她去按规矩要去翊坤宫磕头谢恩,翊坤宫昨天赏了好些东西,只差个人过去道谢不合适。   她走进翊坤宫的时候,舒贵妃刚用完早膳,正歪在罗汉床上饮茶。舒贵妃身边的嬷嬷引着她进去,朝舒贵妃颔首说“楚良娣前来谢恩”,楚怡便依规矩端端正正地跪下去磕了头。   这是她头一次见这个婆婆,先前给东宫选妾侍的时候她只见过皇后,舒贵妃这边据说是看的画像。   她于是很有些紧张,磕头的同时感觉脊背都绷紧了。好在当婆婆的没给她什么下马威,她很快便听见上头说:“起来吧,来本宫身边坐。”   楚怡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宫女往舒贵妃身边添了个绣墩,她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地坐了过去。   她清楚地感觉到舒贵妃的目光在她面上划来扫去,继而听到舒贵妃又说:“本宫从前没见过你,只时常听太子提起。今日一见,本宫倒也明白你缘何得宠了。”   “……”楚怡觉着这不像好话,但也不敢吭气儿。舒贵妃可不是她能怼的人,说啥她都只能听着。   接着舒贵妃抿了口茶,放下茶盏,声音变得愈发的不咸不淡:“有些不太好听的话,也不是没人在本宫耳边念叨,但太子喜欢你,本宫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告诫你一句——狐媚惑主的罪名别人扣给你你不必怕,可你若敢将这罪名坐实……”   “……娘娘放心!”楚怡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自己实在太紧张了,竟然截了舒贵妃的话。   舒贵妃蹙起眉头,她倒吸着凉气僵了僵,离席下拜:“娘娘放心……会被蛊惑的男人都是没本事的,太子殿下贤明仁善,臣妾就是想蛊惑他,他也着不了臣妾的道!”   舒贵妃:“?”   她头一次听到用这种话来应付狐媚惑主的指责的。可她能说什么?这丫头在捧她儿子。   舒贵妃神情复杂地打量了楚怡半晌:“你倒很会说话。”   “臣妾说的都是实话,绝无虚言!”她字字铿锵有力,“太子殿下贤名在外,素来也不是沉溺声色犬马之人。漫说是臣妾,就是貂蝉在世,也蛊惑不了他的!”   “……”舒贵妃想绷住脸,又绷不住地想笑。好一会儿,终是摆手道,“行了,起来吧。”   神经紧绷的楚怡立刻乖巧磕头,然后站起身,一脸温顺地坐回了绣墩上。   舒贵妃便说起了场面话:“月恒是个好名字,来日皇上赐的封号必也是选吉利的字眼。你要好好教她,别辜负了这些吉祥的寓意。”   “是。”楚怡恭谨地应下,应完发觉周围一静,觉得这么应话太干巴了,又没话找话地续言,“月恒是闺名,娘娘不妨叫她小月亮。”   “小月亮?”舒贵妃一怔,“这叫法听着倒有趣。”   “是,太子殿下一直这样叫她,臣妾现下也跟着这么叫了。”她说起这个就下意识地有了笑容,舒贵妃瞧着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那本宫也随着你们,乳名叫来也的确更亲切些。”   气氛莫名松快了点儿,虽则二人之后也没再多说几句舒贵妃就让楚怡告了退,但至少楚怡离开时舒贵妃是笑着的,楚怡心里头也轻松了不少。   待得楚怡退出殿外,舒贵妃身边的嬷嬷上前换了茶,饶有兴味地评价说:“这位楚良娣倒是机灵,奴婢瞧着性子也爽利。”   舒贵妃笑了声:“是真爽利还是假爽利说不好,不过太子妃是那么个性子,晰儿为什么宠她本宫倒也懂了,大约也不全是为那张脸。”   太子妃的性子,处起来太让人别扭了。   舒贵妃至今都记得太子大婚之前是什么样,他当时想当个好丈夫、好好待正妻,兴奋之下与她说了不少日后的打算,无奈后来实在与太子妃处不来。   舒贵妃想着直唏嘘,末了又笑了笑:“着人取成色鲜亮的金子打个圆月给楚氏送去吧,就说本宫再给小月亮添份礼。”   那嬷嬷应下去寻人照办,于是过了不几天,楚怡就收到了这礼。   小小的金色圆盘直径大概也就三厘米左右,但上面很精巧地烤出了小兔子和桂花树,圆盘背后有个可以穿绳的小扣,穿上绳刚好可以当项坠使。   楚怡看得喜欢,当时就给月恒戴上了,沈晰也高兴,从她怀里接过月恒,抱着在屋里踱了好几个来回。   小孩子本就觉多,他走路时再一颠,月恒立马就困了。大约是这一个多月来楚怡守着她的时候比较多的缘故,她现在不太认乳母,困了就朝楚怡伸小手。   沈晰便瞪她:“不许找娘!”   月恒锲而不舍地嘲楚怡伸手:“咿——”   “不许找娘!”沈晰转了个身让她看不见楚怡,又教育她说,“你娘生你的时候快疼晕了,你现在都一个多月了,是大孩子了,要懂事!乖啊,你让她省点劲,爹哄你睡觉好不好?”   楚怡在他背后听得乐翻在床上,边乐边期待月恒的反应。   ——可想而知,这个一个多月的“大孩子”并不买账,见自己迟迟到不了母亲怀里,哇地一声就哭了,哭得惊天动地。   “哈哈哈哈哈!!!”楚怡赶紧蹭下床,踩上鞋奔过去抱她,“来来来,娘抱,不理爹,他就是成心欺负你!” 第58章   月恒不过多时就在楚怡怀里乖乖睡着了,楚怡把她交给乳母后扭脸一瞧,沈晰一脸怨愤。   “哈哈哈哈哈别生气别生气!”她边说边摸沈晰的头,“小孩子这个时候都是跟当娘的亲,慢慢大了就知道认爹了!”   “我知道。”沈晰生硬地冷哼了一声,“可你似乎也跟她比跟我更亲。”   楚怡:“……”   她以为他是在醋女儿跟她比跟他好,实际上竟是在醋她跟女儿比跟他好?   她只好赶紧哄他,连推带拉地让他躺上床去,自己在他身边趴着,抱住他的胳膊道:“我当然还是跟你亲!咱俩都相识多久了,她才一个多月大嘛!”   沈晰冷这张脸不吭声,楚怡堆起笑,又道:“沈晰,你都二十了,是个大孩子了!不能总跟小月亮争!”   “……”沈晰的眼睛斜过来,尽力地又绷了几秒,“噗——”   而后两个人便乐成了一团,楚怡说你不要总跟你女儿叫板好不好?时间久了搞不好她要记仇的!   沈晰哈地一声,反问她说记仇?我对她不好吗?   楚怡想想,那他对小月亮是真的挺好的!   先前她坐月子那个月,也是她初为人母的头一个月。那时她怀孕造成的激素浮动应该还没稳定下来,而且第一回 当娘她也确实紧张得很,虽然理智上知道乳母照顾孩子的专业素养比她强多了,但感性上还是总是瞎担心。   可宫里确实是不需要她这个生母亲自带孩子的,她只要在产房里好好坐月子就行,孩子由乳母在隔壁带着。   她于是也劝着自己说,好好歇着好好养自己吧!古往今来估计都有很多母亲带孩子累得够呛,巴不得自己能撒手不管,她现下有这个待遇得好好珍惜!   但到了夜里的时候,小月亮在隔壁一哭她就还是会醒。她清楚这不过是因为饿了要吃奶,乳母也立刻会去喂,可就是要不由自主地紧张上片刻,直至哭声结束才能安心睡。   后来很偶然的,她在哭声响起时向窗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沈晰的身影路过窗外。   那阵子他们没有同房安寝,一来是并不能行房事,二来她坐着月子事情也多,时常有医女要来给她按按身子、排恶露弄脏了床单也总要换,他睡在旁边太麻烦。所以他来绿意阁时都是先到产房陪陪她,再去卧房睡觉。   那天这么一看,她才知道他常在孩子夜里哭闹的时候过去陪着。   她当时恍然惊觉原来他和她一样都对这个孩子很紧张。想想也是,太子妃和云诗都跟他不亲近,这便也是他头一回实实在在体会当爹的感觉了。   她为此有些感慨,第二日跟青玉慨叹了一下,青玉笑道:“娘子才知道啊?殿下为三小姐操心可不是一星半点呢!”   皇帝还没为月恒赐爵位,暂时只能称三小姐。   青玉说:“三小姐早几日都是每夜吃四回奶,前两天有一夜只吃了三回。殿下早上起床后把乳母叫到跟前问了半天,生怕孩子病了,把乳母吓得够呛。”   楚怡拿这事笑话沈晰来着,跟他说这位殿下您能不能放松一点?能不能放过乳母?可笑话之余,她也觉得十分感动——要知道,即便在二十一世纪,网上都总讨论“丧偶式教育”的问题,也就是母亲单独操劳孩子的全部问题,父亲只在想逗孩子时逗一逗,平常全都当透明人。   但她到古代嫁了个太子,这太子却在亲力亲为地操心孩子,一点不比她上心得少。   “优秀,优秀!”楚怡把这个评价写在了本本里,底下附带了三四百字来具体记录他的优秀事迹。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沈晰在月恒百日渐近的时候又去了燕云园。   园子里最近来宫里回话的人少了些,虽然每次回话都说皇上一切安好,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再者,女孩子行百日礼时就要赐爵位了,柔凌封的是安和公主,欢宜封的安佳翁主。月恒与欢宜一样封为翁主是合情合理的,但沈晰担心父皇因为对楚家不满只给个郡主的位子,到时楚怡心里一定不好受。   他若在园子里,多少可以帮女儿说说话。稚子无辜,父皇应该也能体谅。   他照例是在离宫前两日就着人去园子传了话,临离园子还有几里地时,又差了侍卫前一步去知会免得惊扰父皇。但这回到燕云园门口时,却见四弟候在那儿,似乎是专门等他。   “四弟?”沈晰翻下马背走上前,四皇子朝他一揖,迎他进去。他一眼看出四弟面色发沉,便也没有急着问他迎出来是有什么事。兄弟两个沉默无声地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到了偏僻些的地方,四皇子轻叹了声:“二哥这几日谨慎些。”   “怎么了?”沈晰同样放轻了声音问他,四皇子摇了一摇头:“父皇身边的沁贵人,就是这两年格外得宠的那个,七八天前被赐了三尺白绫。”   “什么?”沈晰一愕。当下的后宫里赐死宫嫔的事是很少见的,降位的都不多。皇帝么,坐拥着天下有那么多政务要费心,哪有工夫多和后宫里的鸡毛蒜皮纠缠?有点小错让皇帝不高兴的人,日后冷着不见了也就是了。   他便又追问:“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就为不知道才吓人。”四皇子又摇头,“二哥您也清楚,父皇这趟出来没带什么人,这位沁贵人就是位份最高的了,又一直得父皇喜欢。那几日原也一直都是沁贵人侍奉在侧,那日傍晚时也不知是怎么了,父皇就突然下旨赐了她三尺白绫。”   他越说眉头锁得越深,重重地缓了口气,又继续说:“我去问安的时候,碰巧遇上沁贵人被侍卫押出来,哭得妆都花了,一味地喊冤。接下来这几日,御前的人又被撤换了不少,也没人知道换下来的都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敢问。”   若只死一个贵人,那可能是她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但撤换那么多御前宫人可见牵涉甚广。   这是出大事了。   沈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我自会加小心。”   “嗯。”四皇子点头一应,又告诉他,“二哥明日再去向父皇问安吧,父皇今日精神不济。我也同父皇说过了,道不如明日再见您,他点了头的。”   “好。”沈晰颔首,跟他道了谢,便先行去了自己在紫云园中的住处。   翌日一早,沈晰用完早膳就出了门,要去向父皇问安。走到半路时却听宫人说皇上下了旨,追封暴病而亡的沁贵人为沁嫔,更着礼部以妃礼厚葬。   暴病而亡?   沈晰揣摩着这个用词,但自然还是无法据此想出出了什么事。他只莫名地从心底暗生了一股恶寒,遍身都充斥着一股陌生的恐惧。   明仁殿里,皇帝下完旨后,沉默无声地坐回了床边。   他觉得自己那日做错了,因为自己疑心过重而冤枉了沁贵人,他每日都在同自己这样说。但同时,他心底的疑虑又并未减少,那一丝丝暗涌的疑惑令他觉得他的警觉是有道理的,他该把事情弄个清楚。   两种情绪纠缠不休,这么多日都没分出个胜负。这也让他的疑心蔓延得越来越远了,不论哪个儿子觐见他都会从细微之处觉得举止可疑,怀疑他与沁贵人有什么勾结。   所以,他今日给沁贵人追尊了嫔位。一来是给她一份死后的哀荣,二来也是以此遏止一些自己心中无休无止的猜疑。他要向自己强调,沁贵人是无罪的,他的儿子们也是无罪的。   皇帝独自僵坐了良久,在杨福进来禀说太子前来问安的时候,他终于抬了抬头:“让他进来吧。”   这是他最器重的儿子,也是他最信任的儿子。   沈晰便进了殿,未及见礼,皇帝便招呼着他坐。   他瞧出父皇气色不佳,就示意宫人将绣墩添在了床边一步之遥的地方,在近处陪着父亲。   寝殿中安静了须臾,沈晰小心道:“父皇近来可还好?”   皇帝看着颇有些垂头丧气,长缓着息点了点头:“还好。”顿了顿,反问他,“你那边的孩子怎么样?”   “孩子挺好。等再大一些,带过来给父皇见见。”沈晰噙着笑说,皇帝也笑笑:“好。马上暑气就要重了,带他们来园子里避暑吧,朕都见见。”   “是。”沈晰颔首,皇帝好像疲惫得紧,在这几句对话后便又沉默了良久。后来杨福端了药进来,皇帝喝了,似乎又恢复了点气力,跟他讲:“朕打算多给你的兄弟们一些差事。”   沈晰微怔,旋即道:“听父皇的。”   “朕得瞧瞧哪些有野心、哪些可以信得过。”皇帝乏力地一叹,“有野心的,朕就早早赐他们个爵位,让他们安享俸禄。信得过的,你日后可以用起来。”   他说得恳切,但说罢之后,一股心慌却不受控制地绽了开来。   ——他发觉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观察沈晰的反应,目光虽没有太多的去看他的神色,但耳朵感受着他的每一分情绪。   沈晰哑了一哑:“父皇……您若想历练兄弟们,儿臣别无他言,但您实在不必当下就为儿臣的日后做打算……御医说您的病好生将养定能痊愈,父皇您安心养病,别总想那些不吉利的事情。”   不知怎的,话音落实,他似乎看到父亲神色一松。但也只那么短短一刹而已,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接着,皇帝释然地笑起来:“你说的是。”   沈晰欠了欠身。   “朕近来病榻缠绵,确是忧思过重。其实想来,这病养的虽久倒也并不严重,朕不该如此不安。”他说着一顿,轻松随意般地又问沈晰,“可你就不着急?”   沈晰微噎,转而失笑:“儿臣急什么,儿臣只觉自己历练得还不够呢。您长命百岁儿臣心里才踏实,若您成日胡思乱想直让那不吉利的事应验了,儿臣只怕也要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皇帝的神色再度松了两分,这一次,沈晰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   他并不为此感到意外,但仍是难免怔了怔。他强自定住了心神,还是禁不住一阵心悸。   父皇在担心他夺位了?   先前父皇对他也不是没有过试探,但多是试探他在政务及手足之情上的看法,从未试探过这样的事。   这样的试探来上一次,比先前的千次万次都让沈晰觉得毛骨悚然。他方才的话是真的,他确实没有那样的心,但可怕的是父皇若有了这样的疑虑,就不知会不会越疑越多,让他身正也怕影子斜。   古往今来,有多少为人子为人臣的死于君王的猜忌?他数都数不出来。   沈晰心底有无数的斡旋方法萦绕着,他想到了各种说辞来让父皇对他更加安心。可最终,他又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时候说得多只怕错得更多,他原本行得端做得正,何苦让父皇觉得他欲盖弥彰?   为月恒求封的事他也不得不暂且搁置了。虽则女儿封位再高也对他在朝中的地位毫无影响,但当下还有个沁嫔的死因让他闹不明白,他一步都不敢走错。   二月二十六,东宫三小姐百日,宴席在东宫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各样贵重的贺礼再度堆满了绿意阁,楚怡又一次被应酬累到手脚发软。   酒过三巡,传旨的宦官终于从燕云园赶到了东宫,打头的是皇帝跟前最得脸的杨福。   男宾客的席设在前宅便先看到了这一行人,席间骤然一静,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杨福,看着他端着那一卷明黄往后摘取。   绿意阁中,楚怡正同四皇子侧妃说着话,一声荡气回肠的“圣旨到——”就震了进来。   一院子女眷不约而同地朝院外张望,只见杨福一挥浮尘走进院中,边展开圣旨边道:“良娣楚氏代女接旨——”   要母亲代为接旨的,就是给女儿的爵位册封了。   楚怡赶忙上前下拜,乳母抱着月恒跪到了她身侧,一屋子宫女宦官也都跪了下去。与此无关的女眷则都向后退了几步,恭谨地垂首静听。   在杨福开口前,楚怡的眼皮略微抬了下,想看沈晰有没有跟着他一道过来,但是并没有。   她心生不解,不明白沈晰为何会错过女儿的百日礼。他前两天倒是着人来回过话说他未必能赶回来,可并未解释原因,她也没觉得他真会不来。   然后,杨福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上谕——” 第59章   “攉封,太子三女为安敏郡主,钦此——”   言简意赅的旨意,一锤定音,但满座都在杨福话音落定后又静了半天。   众所周知,太子妃生下的太子长女封的是公主,那是嫡长女的殊荣;云氏诞下的次女封的是翁主,那是约定俗称的位份。   如今这个郡主……   周遭的命妇们迅速斟酌起了一会儿如何道喜才合适,万众瞩目中的楚怡却更在意沈晰为什么没来了。   女儿的位份固然重要,但也只是一时的。待得太子成了皇帝,膝下的女儿先前的位份再如何低都能封公主。   可女儿封位低与沈晰在这样的大日子竟没有回来两件事撞在一起,就令楚怡瘆得慌了。   是以在谢恩起身后,她观察着杨福的神情,笑吟吟道:“公公,请问一声,殿下今日还赶得回来么?可是有什么事在忙着?”   其实今天可见是赶不回来了,重点是“有什么事”。   杨福的笑容滴水不漏:“娘子,这下奴就不太清楚了。皇上与殿下在忙什么,下奴也不敢问啊。”   楚怡微噎,也不好再做追问,只能客客气气地把一行人送走了。而后她很快发觉大家上前道贺道得都颇有些尴尬,显然是因月恒的封位比预料中还低一些的缘故。但这一点她是真没那么在意,于是还是好好地与宾客宴饮谈笑,脑子里千回百转的还是沈晰的事。   待得宴席结束喧嚣一散她就更担心了,便喊了周明来问道:“我能去园子里见殿下吗?”   “啊?”周明一愣,楚怡又问了一遍:“我能去园子里见殿下吗?”   瞎担心有什么用?那边的情况她无处打探,不如索性见面问最让人安心啊!   那虽然是御用的园林,可太子能去、皇子们能去、文武百官也能去,她这个太子宠妾想去看看,大概也不坏规矩吧?   但周明的神色颇有些担忧,锁着眉头思量了半天,跟她说:“娘子,这会儿咱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您这会儿过去,怕是冒险了些。”   “我只是过去瞧瞧,再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把我就地砍了吧?”楚怡理直气壮,“你只告诉我,按规矩我能去不能?”   “……那倒是能的!”周明一咬牙,“您若拿定了主意,下奴就先去那边禀殿下一声!”   楚怡想想,也好。这种地方去之前禀话是应该的,再者周明若能见到沈晰,自也能大概看出他情形如何。   她便点了头,周明边是告退边是冒了一后背的冷汗。一年多了,这主子还跟在北边时一个脾气,凡事直来直去,也不知好是不好。   .   燕云园中,沈晰心如止水地在屋里读了大半日的书,入夜时分听说五皇子求见便着人请了进来。   五皇子沈旭进门时神情颇有些尴尬,先是见礼,又是磕磕巴巴地道谢,道完谢半晌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沈晰笑了声,搁下了手里的书:“一道去院子里坐坐?我这儿有好酒,咱们兄弟喝上一杯。”   沈旭其实是个酒量不行的,眼下却觉这个提议正合心意。兄弟俩便一齐到了院子里,在石桌边坐下。张济才端了好酒过来,沈旭二话不说先闷头灌了三四杯。   “……慢点,慢点。”沈晰哑笑着劝他,又吩咐张济才,“让厨房备几样下酒菜来。”   张济才应声退下,沈旭仰首又饮下一盅,酒盅重重地放到桌上,目光紧盯着桌面,终于把憋了半晌的话说了:“拖累得小侄女折了封位,这回是我对不住二哥。”   “兄弟之间,何必说这些。”沈晰笑笑,抿了口酒,“孩子还小,我这个当爹的自知不会亏待她,封位也可以日后再挣,你不用耿耿于怀。”   沈旭边听边还要喝酒,被沈晰伸手硬拦了下来,便只能磨着后槽牙干埋怨:“我也是实在没想到,这事会是二哥站出来为我说话。三哥是我亲哥,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行了,过去了。”沈晰口吻不咸不淡,“父皇盛怒,谁都害怕。我总归还有太子之位护着,三弟的顾虑自比我多。”   沈旭犹有不忿,但还是点了点头:“这道理我明白。”   明白,但还是意难平,人之常情而已。   沈晰便不再劝,只又问他:“但这是究竟怎么一回事?跟三弟有关系没有?”   弹指之间,适才还对三哥满心怨怼的五皇子微微一噎。   那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亲哥再有什么让他不满的事,他也不愿在太子跟前搬弄是非捅亲哥的刀子,便只笑了声:“当真只是意外罢了。也是我自己犯了傻,其实问一声宫人放在哪儿便没有这样多的麻烦了。”   “嗯。”沈晰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日后多加小心。父皇近来忧思甚重,别给自己惹麻烦。”   “是。”沈旭点一点头,见张济才端着下酒菜折回来了便不再多议这个,转而说起了无关痛痒的话题,“回头我给小侄女备份厚礼,算是做叔叔的跟她赔不是了。”   “行。”沈晰便应边嗤笑,“多厚都收。直接送到东宫去,哄她开心。”   而后兄弟两个又这样喝酒吃菜地待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等到沈旭告退,沈晰回到房中,虽知时辰已晚却还是没有丝毫睡意。   父皇的疑心着实是愈发重了。他从前从不这样,但这几个月,疑心就像是洪水决堤,一下子铺得到处都是。   沈旭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几日之前,沈旭去皇帝跟前侍疾,皇帝近来精神还不错,每日都照常看折子批折子。   官员们送来的折子有一方单独的偏殿存放,素来是他看完一摞端出去,再叫人取一摞呈近来。   那日他是看着看着手头的忽然想起有个要紧事要先看一眼,便让沈旭去寻有没有相关的折子送进来。沈旭对这些原就不熟,当时或许又心里还想着别的事,一时没想起来要问宫人,就自己在屋里头翻东翻西地找。   皇帝见他久久不回来,就过去看了一眼,见他四处寻找便怒了,质问他究竟在找什么。   其实这也不难解释,谁没个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沈晰就觉得即便是明面上的道理偶尔反应不过来也正常,譬如沈旭解释说自己没见殿里有宫人便也没想起来能喊宫人来问,他就觉得挺可信的。   但奈何皇帝不信。   皇帝不仅不信,接着还又质问沁嫔之事与他有关无关。   可沁嫔的事,兄弟几个都是一头雾水,沈旭虽不可能承认,但也没法对不知情的事做任何解释。   而后沈旭便被禁足了好几日,一众兄弟一时都还道他是因功课懒怠惹恼了皇帝,直到三日之前父皇突然又把他传去斥了一顿,说要把他圈禁在宗人府,这才惊动了大家。   几个年长的皇子当时都赶去了皇帝的寝殿,但天子盛怒,即便是当儿子的也不敢说什么。沈旭在殿里磕头如蒜倒,父皇也并不为所动。沈晰心中矛盾了不知道多少番,最终还是觉得若五弟就这么被关进宗人府,这辈子大概也就交待了。   他清楚五弟也觊觎他的太子位,但争位子是一码事,眼睁睁看着他人生毁于一旦是另一码事。再说太子之位谁不想要?兄弟们眼红都是情理之中的,他们终究还没闹到要取对方性命的地步。   他于是将心一横,跪到了沈旭身边:“父皇,五弟罪不至此,父皇三思。”   一语既出,皇帝惊怒交集地看向了他,一众兄弟满目错愕地也看向他,宫人们匆匆低头,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沈晰沉着气,继续道:“当时殿中虽无宫人,但儿臣来时问了守在殿外的宫人,说五弟只是一直在找寻,未曾见到他翻看什么,或许只是真在寻找父皇要的折子也未可知。至于沁嫔之事,当下更无证据证明与五弟有关,父皇要查便罢了,怎可轻易定罪?”   皇帝因为他的话而怒意更盛,斥责他妇人之仁,但所幸五弟最终没被关起来,只是委屈了小月亮。   唉……   沈晰觉得无力、觉得如履薄冰,也觉得有些心疼父皇。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场大病就会让父皇变成这个样子,但这种变化父皇自己大概也会有所察觉。从一代明君变得疑神疑鬼,父皇心里大概也是不太好受的。   是以翌日该是沈晰去侍疾,沈晰就还是如常地去了。临到殿门口的时候,却见周明赶了过来,匆匆朝他施了一礼,继而便道:“殿下,良娣娘子差下奴来一趟,问您能不能让她过来。”   “她想过来?”沈晰一愣,旋即笑出了声。   楚怡准是担心他了,但她那个性子又只会直来直往不知如何暗中打听,便想到了这样的主意。   这种事他可以自己点头,可想了想当下的情形他又没有贸然答应,告诉周明说:“你在这儿候着,孤进去问问父皇的意思。”   “是。”周明一应,退开了两步,张济才也留在了殿外,就在太子进殿后把他拽开了些:“楚良娣的胆子可真够大的!”张济才叹道。   “可不是么!”周明苦声笑叹,“昨儿个百日宴上一瞧就是有事儿,偏她敢自己过来看是究竟什么事儿。我这一路心里头都不安生,唉……”   周明接连摇头,张济才的手在他背上一拍:“行了你,别跟我这儿卖乖,你若真觉得是苦差事,一准儿不自己过来。”   周明嘿地笑了声,默认了。然后两个人精似的大宦官就不再说话,一并斜眼张望里头。   寝殿之中,父子两个一道坐下,而后安静了那么一会儿。   沈晰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主要是皇帝心中尴尬得紧,知道自己前几日大有些昏了头了。   “这两日……都还好?”过了半晌,皇帝这样问道。   “是,一切都好,父皇放心。”沈晰恭敬地颔首,笑了一笑,又说,“月恒昨天百日,这孩子打从生下就跟儿臣亲近,宫里传话说儿臣近来不在她总是哭闹不止。若父皇不嫌烦,儿臣让楚氏这就让她带来园子如何?也让父皇见一见。”   “也好,也好。”皇帝颇有些沉郁地点了头,继而又道,“把几个孩子都带来吧,朕都瞧瞧。”   “是。”沈晰欠身,当即叫了周明进来,吩咐他带话回去,叫太子妃、楚良娣、云良娣都带着孩子过来。   .   周明在傍晚时分赶回了东宫,楚怡听到这个回复,大松一口气。   沈晰允许她去,而且还要孩子们都去,至少说明没什么大事。   不过说到要面圣,她还真有点紧张,万一皇帝不待见她,她是不是就完犊子了? 第60章   女眷们没什么急事,纵使皇帝亲口说要见孩子也不必当晚就急着赶去,缓个三五日将行李好生收拾妥帖再出门是没问题的。   于是几日后,东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宫门出去了,这阵仗也引得宫里好生议论了一番。   ——众所周知,圣驾此番出去养病哪个年长的皇子也没带,赶去侍疾的几位都是主动去的,没人带家眷。   如今东宫的人马这样大张旗鼓地出去,太子便可以算是此行中唯一一个受诏过去的了。看来看去,原来还是太子最得皇上信重。   一行人走得也不急,过了两天一夜才到燕云园。收拾妥当后天色已晚,但楚怡对这新环境颇有点好奇,抱着月恒把住处前前后后都逛了一遍。   沈晰找过来的时候,她正侧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歇脚。   现下天还凉着,桃花树刚抽出嫩芽和花蕊,天色黑了也瞧不太出。但暖黄的光线从旁边的房间里映照出来,倒衬得楚怡那张脸更姣好了些。她又正逗孩子逗得投入,眉梢眼底的笑容让那光晕都显得更暖了。   沈晰不知不觉看得入神起来,走近时也已不由自主地随着她有了笑容。见她未有察觉,他便直接绕到了她身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咦?”楚怡当然能猜到是谁,立刻笑道,“你来啦!”   沈晰笑意未尽地松开手坐到她旁边:“忙完就赶紧过来了。怎么样,你从前也没来过园子,觉得屋里缺什么不缺?”   “都挺好。”楚怡笑笑,见他伸手,就任由他把月恒抱了过去。   月恒现下一日里还是要睡差不多十个时辰,方才转悠了这一圈,现下已经困耷耷的了。不过现下她已不像刚满月时那样非楚怡不可,想睡觉的时候乳母或者沈晰抱着她她也能睡。   是以沈晰刚把她抱稳,就感觉她迷迷瞪瞪地一下子贴近了他怀里。他哑音一笑,赶紧给她紧了紧襁褓,又跟楚怡说:“今晚都好生歇歇,明日再让孩子们去见父皇。”   他一说这个,楚怡紧张了起来!   她其实已经紧张了一路了,一直在想万一皇帝不待见她怎么办,她说错了话怎么办?皇帝会不会下旨把孩子交给别人养,甚至直接要了她的命?   然后她委婉又小心地把这番顾虑跟沈晰说了一下。   “……”沈晰无奈地看了她半晌,一记响指弹在了她额头上,“你在想什么啊?”   楚怡:“?”   “你是女眷,没有不得了的大事父皇不会召见你的——在宫里那么长时间你见过父皇吗?”他越说越好笑,顿住话笑了两声才又继续道,“明日我带孩子们过去,有乳母跟着就行了。你若闲的没事就在园子里四处走走,没什么要你操心。”   ——这样啊!   楚怡顿时松气。皇帝不见她就行,不见她她就不怕出事。至于孩子——就算伴君再如伴虎,她也不认为皇帝会跟刚满百日的小孙女计较什么,再说还有沈晰这个亲爹在呢,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撒欢!   .   次日清晨,沈晰带着孩子们一道去了皇帝所住的明仁殿。   四个孩子都不大,由各自的乳母抱着。宫中已经很有些时日不见这么多小孩子一道去面圣了,连御前宫人都觉得新鲜。   入了殿,乳母就将孩子都放在了罗汉床上。三个大些的都已会走爬会走路,坐在那儿好奇地打量皇帝。最小的月恒原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听到周围哥哥姐姐们咿咿呀呀的声音睁了睁眼,扯了个小小的哈欠。   “四个长得都不错。”皇帝心情大好,坐在罗汉床边伸腿挡着他们,免得有哪个滚下来,然后朝最大的柔凌和沈济招手,“来,皇爷爷抱抱。”   沈济一双明眸眨了眨,就朝祖父爬了过去,当大姐姐的柔凌却有些怕生。欢宜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地,扭着小屁股自己站起来就晃晃悠悠地朝皇帝去了。   “哈哈哈哈,没想到年纪小些的反倒不怕人。”皇帝把沈济和欢宜都揽在怀里,柔凌歪着头看了半晌,到底也凑过去了。   年过半百的皇帝被三个孩子包围。   就在这时,月恒完全醒了过来。她睡眼惺忪地看清了几尺外的热闹,小眉头皱了一皱。   她其实并不认识皇帝,对哥哥姐姐们也印象不深,但是本能地知道哥哥姐姐们和她是差不多大的。   所以为什么只有她被扔在这里?   小月亮咧咧嘴,哭了!   沈晰的目光原也全投在皇帝那边,乍然听到哭声,下意识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赶在乳母之前把月恒抱在了怀里:“怎么了小月亮?”他赶紧轻拍着她哄,月恒却不理他,泪眼望着皇帝那边,哭得惊天动地。   小孩子哭,大多时候都是因为饿,众人于是都以为她这是饿了。乳母赶紧将她抱了回去,过一会儿却又抱了回来,跪地禀说:“郡主不吃,只是一味地哭。”   “怎么回事?”沈晰皱皱眉,又把她接回手里,但当下他坐得比方才离皇帝近了不少,月恒咧着嘴又哭了两声,觉得自己没再被冷落了,哭声就停了。   “这小东西,到底在哭什么?”皇帝好笑地用拇指给她抹了抹眼泪,仔细瞧了瞧,又说,“她似乎生得格外白净些。”说着一顿,问沈晰,“这是楚氏的孩子?”   “是。”沈晰一听他提楚怡就有点紧张,皇帝却仍只是笑着:“都是好孩子,你好好教他们。”   沈晰又应了声是,怀里的月恒眼巴巴望着抱着哥哥姐姐们的皇帝,伸手:“啊!”   “要爷爷抱?”皇帝被她这副样子可爱到了,暂且放下了三个大些的,把她接了过去。   月恒心满意足,吧了吧嘴,目不转睛地看了皇帝一会儿。   而后两只小手一并抓向了皇帝的胡子!   “哎月恒!”沈晰慌忙伸手,可又怕伤到她不敢硬拽。大约是胡子的手感对月恒来说很陌生的缘故,月恒愣了一愣,望着皇帝便咧嘴笑了出来。   “……这孩子!”皇帝也笑出来,碰一碰她的手背,“松开,快松开,爷爷给你拿别的东西玩。”   “啊——”月恒发着长音表示愉快,可就是不肯松手。   .   太子所住的毓仁园里,楚怡悠哉哉地晃悠了一上午,最大的感受是——住在这地方比住宫里舒服多了!   毓仁园其实可以算是一方独立的园子,专供太子居住。园子中亭台楼阁都有,只不过与燕云园仅隔了一道墙,所以也被归在燕云阁的范围内。   毓仁园中有一片湖,楚怡绕着湖走了一圈,觉得光是这湖的面积都顶了大半个东宫了。不仅这种公共绿化范围(……)的风景好,她自己住的地方也是风景秀丽,虽然瞧着不如宫中大气,但十分舒适宜居!   相比之下,宫里的居住条件着实是差了些。为了看起来足够巍峨,到处都讲究个对称,可强行对称了很多地方就格局不科学,住起来总归有点别扭。   楚怡便逛得很开心,一直逛到该用午膳时才往回走。   午膳后她睡了一会儿,正乱七八糟不知道做什么梦呢,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摸到了脸上。   楚怡瞬间惊醒,还没睁眼就知道了这是谁的手,旋即笑着抿住了两根手指。   小月亮的笑声即刻传来,楚怡也笑出声,坐起身抱住她,望着沈晰问:“怎么样?”   “你猜猜。”沈晰边在床边坐下边摸女儿的头,“我们小月亮给自己挣了个翁主!”   楚怡好悬没下巴脱臼,张着嘴哑了半天,问:“你说啥?”   “父皇特别喜欢她。”沈晰边说边乐,“这小丫头,闹得父皇自觉给她的位份低了,下旨晋了她的位,一会儿还有赏赐送过来。”   “可以啊你!”楚怡和女儿一碰额头,小月亮咿咿呀呀的,也不知听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   不远处的息芳馆里,云诗和乳母一起努力了半天,可算把近来越来越淘气的欢宜给哄睡着了。   这小丫头真磨人!   云诗苦笑着抹汗,坐在床边问乳母:“今日上午怎么样?”   “皇上晋安敏郡主做了翁主。”乳母道。   云诗双眸一亮:“真的?太好了,赶紧备个礼给姐姐送去!”   她可不想自家孩子压楚怡的孩子一头。眼下孩子不懂事还没什么,日后慢慢地懂了这些,相处起来多别扭啊?大人小孩都要平白伤了姐妹情分。   乳母接着又道:“皇上也喜欢咱们翁主,亲手为她吃了小半碗蛋羹呢。就是……”   乳母的神色忽而沉了点儿,看得云诗心里一紧,赶忙追问怎么了。   乳母叹了口气:“就是安和公主那边,奴婢瞧着有点可怜。许是太子妃有两个孩子难免顾不过来吧,公主瞧着就不如咱们翁主活泼,和大公子这个亲弟弟都不太玩得到一块去的样子。”   “这就不是咱们能管的事了。”云诗摇摇头,见乳母神色唏嘘,又劝道,“你也别瞎操这份心,那到底是太子妃的孩子,东宫里头唯一的嫡女,难道还能养不好不成?我们只管好好照顾欢宜便是。”   乳母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宜春殿的事哪里轮到她们来多嘴呢?嫡庶的差别放在这里,安和公主只会比安佳翁主过得更好,没有更差的道理。现下瞧着性子闷,十有八九也不过是天生内向,再过一阵子兴许就好了。   .   倾文殿,太子妃在将沈济哄睡着后,去看了看柔凌。   柔凌也睡着了,乖巧得很,是个省心的孩子。   而后她问了问孩子们去面圣的事,听闻皇上晋了月恒的位份,好生一讶。   这才几天而已,几天之前刚封的郡主,这就晋了翁主了?   “当真是皇上主动给晋的?不是殿下说了什么?”她问道。   乳母颔首回说:“是。安敏郡……翁主虽然年纪还小,但醒过来就是个爱笑的孩子,皇上看着喜欢,就给晋了位份。”   “……这样啊。”赵瑾月点了点头,心情有点复杂。   真是孩子随娘。楚氏把太子殿下拴得死死的,生下的女儿也知道如何讨人欢心。   ——这才不到四个月大啊,就将九五之尊哄成了这般?   赵瑾月愈发庆幸楚氏生下的不是个儿子了。   虽然一般来说即便是儿子,也难以压过她生下的嫡长子。可他们一个个若都这样有本事,将来如何恐怕也不好说,万一太子也被哄得不管不顾了呢?   她不得宠已是没办法的事,可儿子的位子,她这个做母亲的总归还是要为他守住。 第61章   圣驾不回京,东宫众人也索性安心住在了园子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刚出生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入暑的时候,月恒已经会坐着了,坐得还挺稳,能咿咿呀呀地坐在那儿自己玩上好半天。   欢宜常被乳母带过来同月恒一起玩,虽然这种时候云诗都不会跟着,但欢宜与楚怡也熟悉,又有个年龄差不多的妹妹在,也从不认生。   气候酷热的某一日,沈晰忙于政事没和楚怡一道用午膳,楚怡便自己用了,用完又出去走了走,回来却看到了他躺在床上带着两个孩子睡觉的画面。   他仰面躺着,小小的欢宜侧睡在他的臂弯里,更小的月恒趴在他的胸口上,他也闭着眼。   听到脚步响动,他睁眼看过去,看到楚怡,即刻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楚怡被这个画面弄得心里都酥了,放轻脚步眉眼弯弯地坐到床边,拖着腮又稍稍欣赏了会儿,才意犹未尽地把月恒抱过来。   ——如果可以一直看着这个画面,那她可能能看到天荒地老。但还是算了,趴着睡对小孩子实在不好。   月恒感觉到自己被抱起,抬了抬眼皮。初时大概只感觉到父亲不在眼前了,小眉头皱了一下;接着应是认出了眼前是母亲,顿时安心地再度睡了过去。   楚怡小心翼翼地把她交给乳母,又要伸手抱欢宜,但沈晰阻住了她的手,摇头小声:“没事。”   楚怡同样放轻着声音:“抱出去吧,你好好睡一会儿,下午还有事要忙呢。”   沈晰确实下午还有事,便最终点了头,但在点头之前好生沉吟了一下。   于是等到两个孩子都被抱出去后,楚怡躺到他身边问他:“有心事。”   他嗯了一声,吁着气将手枕到头下:“小月亮是我们一起宠着的,但另几个孩子我也想多亲近亲近。不然不仅对他们不公,怕是日后对小月亮也不好。”   “那是应该的。”楚怡点头。纵使她是个现代人,也觉得他应该对这几个孩子都尽责。如果说娶了不合心意的女子过门是个错误,那甚至都不能算他的错,是当下这个制度的错,那么孩子们更是无辜的。   可细想了想,她又道:“不过我看欢宜跟你还挺亲的,倒是安和公主跟大公子,你有空也该多看看。”   小月亮他几乎日日都能见到,欢宜三五日里也总要见上一回,但太子妃的两个孩子……一个月里能见他个一两回?   然而她这么一说,沈晰的叹息声更沉重了。   接着他无奈地目光淡淡地斜瞥过来,悲戚地望了她一会儿,翻身紧抱住了她。   他知道她是对的,可就为她是对的他才委屈。   他当然想多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嫡长子嫡长女,搁在哪个府里都是不能轻视的。   可是太子妃实在让他别扭,而且不知是不是他与楚怡相处惯了的缘故,与太子妃说话的时候,他愈发觉得别扭!   是以他去看沈济和柔凌的时候,太子妃只要坐在旁边,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话了。诚然他可以差人把他们接到前宅或者楚怡的玉斓苑来,但这么大点的孩子离开母亲时间长了也不适应;若时间短,见不见又没什么用。   楚怡呆滞地任由他抱着,待了一会儿,他无力地又叹了一声:“再过月余,他们就该满两岁了,到时我就把他们带在身边读书。”   这样虽然也会离开生母的时间多些,但他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他们适应。   .   七月十六,柔凌和沈济过了两岁生辰,八月初教他们识字的先生就被召进了园子里。   柔凌是女孩子,等长大了懂了男女之别就要请傅母来教了,但现下还可以与沈济一道读。   云诗听闻此事后着人去沈晰跟前问了问,问他能不能让欢宜直接一起学?反正只差四个月,一起学还热闹一些。   沈晰便答应了,然后在沈晰不在的时候,云诗拉着楚怡一起去孩子们的书房外瞧了一瞧。   楚怡初时觉得让两岁大的孩子开始读书是不是早了点,这么一看才发现这就是古代版的早教班嘛!   教他们的先生是从翰林院挑出来的正经翰林院士,干这个其实很大材小用。但可能是办好这差事也对仕途有好处的缘故,先生非常耐心,慢条斯理地给三个孩子讲成语小故事、教他们分辨颜色。   三个话都说不利索地小孩懵懵懂懂地坐在一起学这些还怪可爱的,要不是小月亮实在小他们太多,楚怡都想把小月亮塞进去一起学了!   八月末,随着天气转凉,皇帝又染了一场不轻不重的风寒,然后园子里便出了些不大不小的事。   头一件跟楚怡没什么关系,是六皇子不知怎的触怒了圣颜,被赏了顿板子。楚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头一个反应是自己对这位六皇子似乎一点概念都没有——在争位的是一二三五,被隔过去的四皇子身体不济的事她也清楚,可六皇子是谁?   她就问青玉:“六皇子是哪位娘娘生的?”   青玉一哂,旁边的周明倒先答了:“是涂贵人所生,涂贵人失宠早,这么多年位份也没晋过,连带着六皇子也冒不了头。再者六皇子今年才十六岁,朝上那些事他也碰不上,您不知道也正常。”   十六岁,被亲爹赏了顿板子?   知道挨板子什么滋味儿的楚怡吸了口凉气:“这是犯什么事儿了啊!”   “这下奴不太清楚,张公公也没明说。”周明躬身,“张公公只传话说这事太子殿下会料理,假若涂贵人那边想往您这里走什么门路,您别理会就是了,太子妃那边也是一样的。”   “……行。”楚怡点点头,心里怪瘆得慌的。   她在现代的时候历史学的不精,可读过不少,读到政斗的波谲云诡时总觉得很吓人,动不动就死一片人。如今到了古代,她倒是和那些政斗不太挨得上,却发现身处后宅感受着政斗的余风似乎更可怕,主要是命运完全没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只能诚心祈祷沈晰平平安安了!   另一件事,就和楚怡有直接关系了。   ——九月,宫中开始采选。   采选她知道,就是皇帝选妃嘛。在封建制度下,当一个人站在权力巅峰的时候,希望身边永远有年轻的肉体陪伴一点都不稀奇,男皇帝女皇帝都一样,所以她刚听说的时候没当回事。   然而青玉忧心忡忡地又说:“听说东宫要添好几个人呢。”   楚怡嚯地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真的?!”   青玉哭丧着脸点头:“是。采选总是要给皇子们选选的,东宫怎么可能不添。通常是最少添两个,太子殿下若乐意,多添几个也是可以的。”   太子殿下若乐意,多添几个也是可以的。   这句话犹如梦魇一样,一下子束缚了楚怡的整个脑子。理智跟她说这很正常——拜托,太子耶,她凭什么觉得太子能为了她放弃佳丽三千?虽然她这张脸长得很好看,可天底下好看的姑娘多了去了!   但从感情上,她又真是难以接受。   在过去的两年里,他做到了许多她原本根本就没期待过的事,其中之一就是这两年他都没碰过别人。   这仿佛把她扔进了一片如梦似幻的美景里,她陶醉、她沉沦,并且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如今,却要告诉她这个梦即将醒了?他身边要添其他人了?她们或许不像东宫现下别的妃妾,或许也会和她一样合他的心意,她马上就不再是他唯一喜欢的姑娘了?   她一想就觉得难受,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青玉也早就猜到了她会难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之后,谁遇到这种事都得难受。青玉又知道她的性子,便赶忙劝她:“娘子素来脾气冲,但可千万别在这事上与殿下发脾气。殿下如今与您情分深着呢,有个新人得宠一天两天那也不打紧,可您若让殿下觉得您善妒……那可就不一样了。”   虽然她从前也“善妒”,有孕那会儿还直接拉着太子殿下说不想他去见别人来着,可现下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太子殿下是拿她和一干他不喜欢的人比,自然乐得让她高兴。而目下,进来的新人比她年轻,或许还会比她漂亮、比她知书达理,她若使这个小性子,后果是什么谁知道呢?   楚怡怔怔地点头,无心用自己的爱情观去跟青玉解释什么即便新人只得宠一天两天她也受不了,满脑子都乱糟糟的,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最终还是要成为他无数新欢旧爱中的一个?   等他继了位,还会有更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被源源不断地送到他身边。到时候她的指望是……凭着旧日的情分、凭着孩子,在后宫混个待遇不低的位份?   楚怡突然觉得特别凄凉,然后她狠狠地摇头,把这种凄凉从脑海中甩了出去!   不行,不能那样。就算日后真的感情变了质,她也还是要让自己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才行。她不能沉溺在那样沉郁的心情里,会变成深宫怨妇的!   不管有没有爱情,她都要乐观优雅地活着!   与她不同的是,青玉周明等一干与她比较亲近的宫人在此事上都斗志十足。   青玉说:“娘子也别怕,您都是良娣了,不怕新进来的造次。”   周明也说:“就是,到时等新人进来,您寻个性子软的立威,不怕她们拿大!”   “啪”地一声,楚怡拍了桌子。   “你们不许乱来啊!”她瞪着眼告诫他们,“徐良娣做过的事,我不惜的做。殿下要是爱宠她们我拦不住,但我不能害人,明的暗的都不行!”   感情的事,归根结底是私事,他若变心她大不了跟他断了。   可害人就不一样了。这种事哪怕只做过一次,也足够让她变成自己所讨厌的那种人了。 第62章   楚怡那么说了,但周明和青玉还是安不下心。下了值后,两个人就坐到一起喝茶去了。   喝茶的时候他们都苦着张脸,沉默了好半晌,青玉才说:“你说,这怎么办呢?”   “唉。”周明叹息沉然,“还能怎么办?娘子不让干的事,咱就不能干。”   可真什么都不干,他们又都觉得不是个事儿。   楚良娣是那种关上门过日子,没人惹她她就谁也不在意的人,但他们不一样。   宫人们平日里无可避免地要四处走动,领俸禄、领当季的布匹首饰都会和外人接触,所以他们对宫里的事接触得比楚良娣多多了。   ——这两年多来,虽然云氏是良娣、从前得宠的徐氏也是良娣,但能在东宫里过得完全称心如意的几乎只有他们绿意阁的人,连宜春殿的宫人见了他们都不敢太横。   这凭的是什么?凭的不就是楚良娣盛宠不衰吗!   如今若进来几个长得漂亮又会来事的,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青玉惆怅叹息:“伤天害理的事娘子不让做,我也不想。要不,咱还是老规矩吧。”   周明忖度须臾,点了点头:“那也只能这样了。”   他们说的“老规矩”,不是东宫的老规矩,是宫里约定俗成的老规矩。   每逢采选,那都是没进宫的想进来,已进宫的巴不得一个都别来,但一个都不来却又是不可能的,所以各宫都时常去负责采选事宜的尚仪局塞银子打招呼。   宠妃有时候会花重金让尚仪局寻些由头让最漂亮的几个在殿选前就落选,没什么宠但位高权重、不愿宫中乱七八糟的事太多的,则会让人带一句“太会来事会招惹是非的,还是不要留在宫里了”。   这些“老规矩”皇上清不清楚底下人摸不准,但总之宫人们都知情,而且次次都是这样来的。   青玉便在翌日一早拿着银子去了尚仪局,直接见了尚仪女官,把钱给了她,又客客气气却意有所指地道:“女官,如今要采选了。我们良娣娘子不怕别的,只是您也知道,如今东宫孩子多。万一进来那么一个两个年轻貌美又心术不正的打错算盘让孩子们出了事,到时候可是谁都担待不起。”   这自然只是场面话,场面话说得再漂亮,尚仪女官也能对背后的意思心领神会。   然后她笑吟吟地颔首:“这是自然的,皇嗣为重。”   青玉松气点头:“那到时往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那边举荐人的事,就劳女官多上上心了。”   “姑娘放心。”尚仪女官垂眸。   有这句话就行了。有了这句话,那种太出挑的或者性子特别让人喜欢的,一个都别想让皇后和贵妃瞧见。   .   这样过了大概两个多月,在宫中逐渐刮起寒风的时候,采选的事基本定下来了。   沈晰自己没顾上这事,全程都是皇后和贵妃在帮他把关,也因此,最后给他选的人只有两个,是采选往东宫添人的下限。   这两个人一个姓陶、一个姓史,都要先在尚仪局学上一个月的规矩,再来园子里见太子。   “陶氏封的是奉仪。史氏家世好些,封了宝林。”青玉跟楚怡回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连气都没敢喘上一口,就又道,“娘子放心,奴婢去尚仪局看过了,长得虽然都不差,但决计比不过您。”   楚怡缓着气,慢慢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然后还是没精打采地栽倒在了床上。   两个多月了,她在极端复杂的心情中过了两个多月了。   在所有空闲的时间里她都在想这件事,可她又没法跟沈晰说什么——她有过跟他撒娇耍赖乃至撒泼打滚儿的冲动,但这个念头总是很快就会被她打消掉。一来就像青玉说的,现下不是使性子的时候,谁知他会怎样想她?二来那样也太丢人了,她做不出那种事。   在现代时她就在想,如果谈恋爱闹分手,那一定要体面地分手。为了男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犯不上!   所以她就这么憋了两个月,憋得她愈发纠结。   她心下无比确信如若他另有新欢,她对他的感情一定会迅速淡去。但这两个月中,新人没进来、事情悬而未决,她纵使偶尔想先一步跟他淡了,也不甘心。   理性拼命地告诉她那不过是早一天晚一点的事儿,但侥幸心理犹如一个可怕的女巫般在不停地给她下咒,跟她说万一他在见过新人后依旧能守着她呢?   一边存着这种折磨人的心事,一边还要照旧和他甜蜜相处,好虐啊!   楚怡蔫耷耷地在床上趴了会儿,忽而反涌起一阵轻松。   ——就快见到结果了,好事,好事。   .   一个月后,史宝林和陶奉仪进了毓仁园。二人到园子时是晌午,太子正和东宫官议事,按规矩她们要先去后宅向太子妃问安。   其他女眷们此时也都是要去见见她们的,毕竟大家从此以后就是“自家姐妹”,是“一家人”。   是以二人来见礼的时辰,太子妃早早地就知会了众人,就连原本留在东宫中的几位都提前两日专程赶了过来,都想对这两个新来的有个数。   然而楚怡实在没心思见她们,她一想起这事儿就烦。而且对她来说,这两个人见不见也没什么意义,能够决定她未来感情的是沈晰的做法,不是这两个不相干的人长什么模样。   于是到了这天,她不情不愿地在玉斓苑里磨蹭了半天才不得不往太子妃所住的倾文殿去。   结果等她到的时候,其余众人都已先一步到场了。宫人们外殿外几步一个地肃然林立着,依次向她见礼问安,反衬得她这种姗姗来迟颇有一种宠妃气场。   楚怡心情复杂地定住气,面无表情地走进正殿。   正殿之中,众人的交谈都因为她的到来而停了停,她向前向太子妃见礼、落座,太子妃朝史氏和陶氏指了指她:“这位是楚良娣,安敏翁主的母亲。”   “良娣娘子万福金安。”二人规规矩矩地朝她下拜,楚怡想开口说免礼,却觉得喉咙里噎着。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极了早期宫斗文里的反派——在女主进宫之前宠冠六宫的那种!   在网文套路里,那种宠妃大多会在新人们进宫时端着架子、一脸不爽都挂在明处,她看那些的时候只觉得这种宠妃都傻乎乎,为什么要让人这么轻易地看出敌意?现在她才明白,那或许真的是情难自禁。   她现在心里就别扭透了,完全不想多看这两个人。落在旁人眼里,自然就成了“端着架子”成了“一脸不爽都挂在明处”。   很是过了两息,她才勉强地开了口:“免了。”   家世比较好的那个史氏起身后笑吟吟地开始捧她:“臣妾在尚仪局就听说过良娣娘子,宫女们都说良娣娘子生得最美,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今日一见,果然倾国倾城。”   这应该算是简单粗暴地示好投诚了。但楚怡实在无力应承,生硬地应了声:“嗯。”   在史宝林的面色变得不好看前,太子妃先一步打了圆场:“两位妹妹快坐下吧。”   接着她便又看向楚怡,语气关切得很:“两位新妹妹来见礼,怎的良娣兴致不高?”   楚怡心里这个闷,心说你猜猜看啊?我可不像你能心平气和把其他人推上夫君的床,我就想自己跟他恩恩爱爱一辈子!   然后她微笑着道:“昨儿个夜里月恒总不肯睡,臣妾也折腾了大半宿,今儿头晕目眩的。”   太子妃顿时显出忧心:“那良娣赶紧回去歇息吧。要和新来的妹妹说话日后还有机会,不必此时硬撑。”   ——她这么一说,楚怡当然就如蒙大赦地立刻行礼开溜了!   赵瑾月目送着她出去,心头竟掠过了几缕快意。   任她怎样得宠、怎样拴得住太子,还不是要败在新人之下?太子总会有新欢的,就她这么个脾气,更不痛快的日子在后头。   .   当晚,太子妃安排两位新妃妾去太子书房见礼。   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也该是这样的。见完礼后,太子若中意哪个,今晚就可以留在身边侍候了。   楚怡于是从天色见黑开始就缩到了罗汉床的角落里坐着,觉得这样心里才不空,连晚饭都没心思吃。   唉,爱情到底是要走了啊。   她一而再地叹气。   青玉看得担心,上前劝了她好几回,可她都不开口。   后来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楚怡竟然悄无声息地哭了。   “……娘子?!”青玉赶忙再度上前,但被周明拉到了一旁。   周明皱着眉头小声说:“还没瞧出来?劝是没用的!你啊,赶紧去请太医来一趟,让太医给开副安神的汤药,好歹先让娘子好好睡觉,明日再慢慢说别的。”   青玉一想有道理,看楚良娣这架势,今晚可能一夜都要辗转反侧,周明的主意是个实在主意。   她便赶忙出了门,但眼下天色晚了,太医又是男人,要请进来得有太子或者太子妃点头。青玉琢磨了一下,还是回太子吧,太子妃毕竟也是女眷,良娣娘子在这时候又不舒服又要安神药的,让太子妃觉得她嫉妒找她的茬可就不好了!   青玉便直接往前头的书房去了。书房外,史宝林和陶奉仪正规规矩矩地候着,期待着太子见她们。   沈晰也知道她们正在外候见,但他手头正料理一桩挺棘手的政务,实在不想让这些琐事打断思路。   就连门口有人影探头一晃的时候,沈晰都觉得有点烦。好在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而已,也没有什么动静。   张济才也不敢让他心烦,察觉到有人寻来便赶紧出去了。踏出门槛一瞧是青玉,忙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什么事?”   青玉便道:“唉,我们娘子身体不适,想请太医来瞧瞧。您看这个时辰了,我们自己也没法请人。”   “那你去找……”张济才想说“那你去找太子妃啊”,但话刚出口,又被他硬生生噎住了。   楚氏一直得宠,将来也未必就彻底失宠,那他为什么不卖楚氏一个人情呢?   反正他只是去递个话,楚氏就是日后照样失宠了,也和他没关系。   张济才思量着点点头,改了口:“你等等,我去回个话。”   这一字一句旁边的两位都听见了,陶奉仪身边的宫女就有点急:“张公公,我们娘子……”   “别多嘴,殿下正烦着呢!”张济才皱眉斥了句,就回到了书房中。   沈晰原本无心理会,但见他一直走到了桌旁半步的地方,知是有事,到底大是不耐地抬了抬头:“什么事?”   张济才躬着身:“殿下,楚良娣那边想请太医去瞧瞧。天太晚了,不得不来回您一声。”   话音未落,张济才便注意到太子已下意识地搁了笔:“她怎么了?”   “这下奴也不知道,青玉姑娘只说要传太医。”张济才回说。   楚怡可很少闹病。   她身边的宫人说她日日都要绕着院子跑圈,道是强身健体。说起来一个女人天天这样其实挺没规矩,但毕竟是在自己院子里,沈晰便也没管过她,她长久地这样跑下来,身体确实挺好的。   他不禁越想越担心,略作沉吟,就站起身向外走去:“你去传太医,孤去看看她去。”   太子便这样风风火火地出了门,立在门边的史氏和陶氏都是一愣,旋即屈膝下跪:“太子殿下……”   话还没说完,太子已足下生风地走出好几步了。   两个人都怔在了那儿,张济才赔着笑欠了欠身:“两位娘子,事情不巧,殿下这临时有点事。” 第63章   “楚怡?”   玉斓苑里,楚怡被这一唤惊得一下子转头看去。四目相对,沈晰也惊了一惊,站在几步开外好生怔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走过去:“怎么哭了?”   楚怡赶忙低头抹眼泪,抹完问他:“你怎么来了?”   “青玉说你身体不适要请太医,我过来看看。”沈晰边说边伸手把她从罗汉床的角落里往外扒拉,楚怡木然地靠近他,又怔怔地看青玉:“我身体不适?”   沈晰:“?”   青玉忙一福:“娘子今儿一直情绪不好,晚膳也没用。奴婢担心她夜里无法安睡,所以想请太医来开一副安神药。”   这样啊。   楚怡点了点头,表示懂了。沈晰则锁起眉,打量了她几眼:“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楚怡说得心里直发怵。现下应该是他见史宝林和陶奉仪的时辰,她这个时候因为身体不适把他引过来……   这特么是反派宠妃的标准剧本啊!   沈晰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些:“到底什么事,你跟我说说。”   其实这些日子他时常会觉得楚怡的情绪不大对头,他问她,她又总笑意满面地说没什么事。   要搁以前,他起码还能从她的本子里探知她的心事,但近来她连本子也不写了。他因此估摸着她的心情是真的糟糕,可又没发问,一问就该让她知道他在偷看她的东西了。   于是难得有这么个抓住她明显心情不对劲的机会,沈晰就打算追问到底了。但楚怡这会儿哪敢让他在她这儿多留啊,两个刚进宫的还在等他呢,知道他在她这里,她们不得恨死她?   她不是沽名钓誉的人,可她怕被阴谋搞死!   她便抹了抹眼泪,努力平静道:“真没什么事,我白天看了会儿书,故事的结局不好,看得我怪难过的,一到晚上又想起来了。”   “哦。”沈晰点点头,“什么故事,说给我听听?”   “……”楚怡卡了壳,一时间编也编不出来。   沈旭跟着就笑了:“真不会说谎。”   然后他又强行把她揽近了些:“快说,你要再不说我可生气了,今晚咱就这么耗着。”   楚怡左右为难,为难得崩溃,一时间攒了三个月的委屈也涌上来了,抬手就推他:“别!你快见史氏陶氏去,不然我成了坏人了!”   ——电光火石顿时在沈晰脑海中一击,令他恍然大悟!   她的本子其实还是早就给了他答案了,只不过是很久以前。   那时候他俩还不太亲近,他总能在她的本子里看到她对这份感情的矛盾,主要的矛盾点就在于她觉得无法跟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两个当时聊过这件事,他也给了她一些承诺。后来他们逐渐亲密,连孩子都有了,她的本子里便不太见这种情绪了。一个本能写的东西又有限,两年过去已换了三本,他又素来都只看最新的,很少会想起回顾从前,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眼下她的这种复杂思量重新涌至眼前,沈晰不厚道地还有点开心。这说明她确实在乎他嘛,她若能高高兴兴地接受她后宅的新人,那也就不是他所熟悉的她了。   他便似笑非笑地端详了她一会儿:“怎么,新人进来,你嫉妒啊?”   “……我没有!”楚怡立刻避开了他的目光。嫉妒在这年代对女人来说可是大错,七出之条里的,她就是个傻子都不能认。就算是怀孕那阵子,她说的也只是她有着孕所以不想看他去见别人,希望他留下陪她,可没明着说过是嫉妒。   沈晰却对她的否认置若罔闻:“前阵子不高兴,也是因为这个?”   楚怡不吭气。   “值当吗?”他强行把她的脸掰了过来,“为了两个今天才刚进来的人,你气了自己这么久?不高兴你跟我说啊,咱们是什么情分?”   “……”楚怡垂着眼眸小声呢喃,“说了管什么用,总归还是要添人的。”   而且,她其实也不想拦着他去见她们。   这种事怎么说呢?他毕竟是太子,没有今天的陶氏史氏,也还有明天的张王李赵。这种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她宁可这把悬在感情上的刀赶紧落下。   悬而未决才是最折磨人的,让她开心过日子不行,死心疏远他也不能。   可这些话她都没法跟沈晰说,只听沈晰笑了笑:“行了,别生气,我不见她们就是,你快乖乖睡觉。”   说罢他就转过头问太医来了没有,青玉回说在外候着,他便立刻让太医进了屋,给她开安神药。   待得太医写好方子退出去备药,楚怡又推他:“你还是见她们去吧!不然我真成坏人了!”   ——她的口气竟然很真诚。   沈晰听得好奇了:“我在这儿陪陪你,你怎么就成坏人了?”   “……这不是妃妾之争的惯用套路吗!”楚怡一脸懊恼,“当夫君的去见了别人,另一边就装病把人引过来,这种伎俩谁不懂啊!我真没想这么玩,也没让青玉他们去请太医,你赶紧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喝药睡觉就行!”   “我不。”他抱臂往旁边的枕头上一揖,楚怡瞪眼:“咝——”   “哈哈哈哈不气你了。”沈晰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我不见她们也不让你当坏人,行不行?我今天去书房睡,你好好的。”   “……”楚怡心里挣扎了一下,点了头。   虽然从理智上她只得这种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但先把初一就这么躲过去……也行吧!   人生中总会有那么几次自欺欺人与得过且过。   .   第二天一早,楚怡睁眼之后的头一个反应是:太医给开的这个安神药药劲儿有点儿猛!   她头晕目眩的,边打哈欠边随口叫青玉。进屋的却是她升良娣之后才拨过来的红玉,红玉福身跟她说太子殿下赏了青玉和周明一顿板子。   “为什么?”楚怡怔然,红玉双手奉上了一只信封:“这是太子殿下写给您的。”   楚怡茫然地接过来打开,信纸抽出,上面就那么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放心啊,不是冲着你。他们两个主意太大了,再这么下去你真要不知不觉成坏人了。   楚怡看得嗤声一笑,跟红玉说:“我知道了,让他们好生养着吧。既要长个记性,也不必因此怕我记他们的不是。”   倾文殿里,史氏和陶氏一早上起来就毕恭毕敬地去向太子妃问安,太子妃也见了她们,而后跟她们笑说:“晨省昏定的规矩,东宫一直也没用起来,大家都自在些便是,你们也不必日日往我这里跑。”   二人福身应下,接着却面露难色。赵瑾月瞧瞧她们,问说:“有什么事么?”   两个人相视一望,复又跪了下去:“殿下……”史氏神色讪讪,“臣妾等昨儿个没能向太子殿下问安。”   “?”赵瑾月一愣,“怎么回事?不是让人领你们去书房了么?”   陶氏回道:“是,但昨儿个殿下忙得很,就让我们在书房外候着。后来楚良娣那边差了人过去,说楚良娣身子不适,殿下就去看了她……”   “……这楚良娣。”赵瑾月眉头倏皱,大显不满,“本宫倒也不曾见过她这样争宠。”   “却也不是楚良娣的错……”史氏嗫嚅着又接回了话茬。   陶氏下意识地瞪她,可她还是说了下去:“殿下也没留在楚良娣那儿,去了一趟就回来了。后来回到个书房又忙了会儿政事,再之后许是累了,便让张公公出来吩咐臣妾等告了退。”   她这般说着,陶氏目光紧盯着地面,气得直咬牙。   她觉得这史氏简直就是个傻子——楚良娣那么大一尊宠妃放在那儿,寻个机会先给她安个罪名不好么?何必这样老老实实地回话!   史氏和她半步之遥,感受到了这股情绪,但未理她。   几步开外,太子妃颜色稍霁:“这样啊,那样不好同楚良娣计较了。”   “是。”史氏低着头,顿了顿,又说,“臣妾和陶奉仪也没怪楚良娣,只是……想问问殿下,今日还可去向太子殿下见礼么?”   “这事……”太子妃略作思忖。   不论在东宫还是园子里,太子日常理政的地方都时常有朝臣觐见,女眷无故不能随意走动。目下的东宫里头,也就她这个正妃和得了恩旨的楚氏可以随便去,眼下史氏和陶氏想再挣个机会……   她想了想,还是摇了头:“不差这一个礼,二位妹妹就准备着,等着殿下召见吧。”   二人一时都有失望之色,但终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告了退。   退出倾文殿,陶氏适才的不满就显露了出来,不过史氏比她位份要高,她只得蕴着笑说:“宝林姐姐怎的这样实在。楚良娣在东宫是为多厉害的主儿……我还道宝林姐姐也心中有数呢。”   “有数没数的,你那些伎俩都别拉上我。”史氏说完转身就走,一句话都不惜的多同这个小门小户出来的陶氏说。   一如陶氏适才觉得她傻一般,她也觉得陶氏愚不可及。   ——楚良娣那么得宠的主儿,这么明着捅她刀子,不是上赶着招惹她么?   论身份论宠爱,目下都是楚良娣高她们一头。陶氏干这种事,真觉得自己能有什么胜算不成?   只怕还没害到楚良娣,自己就已经先被捏死了!   史氏心里把这些盘算得清楚,而且楚良娣的厉害,她也见识过了。   那是大家还都在尚仪局中待选的时候,有那么几位或家世极佳或生得极美的姑娘,是女官们很看好的。女官们也知道皇上近来病着,无心给后宫添人,就说让她们好好学规矩,回头去舒贵妃跟前露露脸。   舒贵妃是太子的养母,这话一说谁都清楚什么意思。可后来呢?那几个都因为一些不大不小的问题落了选,虽然真找证据好像也找不到什么,可若说只是巧合,反正史氏是不信。   那么,东宫里的其他人又都不得宠,最有可能干这事的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所以史氏可不想与楚良娣起什么冲突,一点也不想。如果一定要和楚良娣有点什么关系,那她宁可投靠她。   于是回到自己的住处,史氏便让身边的宫女去给楚良娣备了礼,着意提点了必须是厚礼。另一边,陶氏先是对楚良娣存怨,又在史氏那儿挨了顿怼,气得干坐了半晌才缓回来。   但她也没工夫沉溺于此,事到如今,赶紧让太子记住她才是最重要的。   她便铁青着脸问宫女:“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是殿下平日里按时按点必去的?”   宫女被问得一愣,想了想,即道:“那便是书房了。殿下自己的书房、还有几个孩子的书房,都是日日要去的,按时按点。”   陶氏秀眉间蹙出一道细细地缝,淡看向地面,又道:“那不是我能随便去的地方,换一个。”   宫女恍惚,明白她这是要干什么了,便又往女眷们可以走动的地方想了一想。   可接着,她却只能为难地回说:“那就……只有楚良娣那儿了,殿下日日都去见她。晚上是什么时辰说不准,要看殿下忙到什么时候。但白天,每到晌午用膳的时候,殿下基本都是按时按点地过去的。”   “……”陶氏一时间觉得这比去书房还不好办。   但很快,她又定住了气,觉得有些该办的事总归还是要办的。   这位太子殿下明摆着不是贪恋美色的人,但凡他贪恋一点,东宫里也不至于只有一位宠妃。   所以有些机会,她不自己争是不行的。 第64章   几天之后,楚怡就听说史宝林携贺礼前来拜见了。这种走动显然不是新人入宫约定俗成的规矩,于是楚怡为了不显得太有敌意,收了她的礼;但也不想沾染投靠结盟之类乱七八糟的问题,便没有见她。   第二天,楚怡又让人备了份分量差不多的礼给她送回去,意在两不相欠。   史宝林收到这回礼后,秀眉紧紧锁了半天,最后问身边的宫女:“你说楚良娣这是在试探我的诚意……还是真懒得理我这茬?”   宫女被她问得一懵,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给她答案。   在试探诚意是有可能的,毕竟这才一来一往。可反过来说,懒得理她似乎更有可能。   若是试探诚意,大概或多或少会见一见。见了面边聊边试探,不比这么隔空摸索要强?   再者,这两年里楚良娣得到的宠爱实在太稳固了。在她眼里,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与人结盟也有可能。说到底结了盟那就得分宠,诚然那样或许地位更稳固、更不会受欺负,但楚良娣现下也地位稳固得很,不想与人分宠也不稀奇。   那宫女便委婉地同史宝林说了这番意思,史宝林听得忧愁叹气:“也是,若换做我,也觉得没有必要。”   那宫女又说:“但您可不能明着争宠。东宫里头都说,这两年里太子殿下真是谁也没召幸过,独她一个得殿下的心。外人只瞧着这两年之中东宫还有旁人添了三个孩子,可那其实都是楚良娣得宠之前怀上的。”   “这我知道。”史宝林点头,“我自不会跟她明着争,什么得宠也不敌保命要紧。不过陶氏那边你要替我盯着一些,她那个小家子气的性子若真惹出什么,可别拖着咱们一起倒霉。”   “哎,奴婢有数。”宫女伶俐地一福,便退了出去。史宝林身边也是有宦官的,这事她得同掌事宦官商量着来,平日里四下走动还是宦官来得更方便些。   锦心阁中,陶氏身边的贴身侍婢三日之内在园子与皇宫间折了个往返,累得够呛,但好在找回的东西让陶氏很满意。   陶氏想做一身桃花袄裙,比划着跟她说里层要素白底子的绸子,绸子上要有颜色粉嫩的花枝。外层呢,要半透的白纱,如此覆在里层上会显得桃花枝朦胧娇俏。领子上的掐牙与马面裙都要与花枝颜色一模一样的粉,看起来不能有一丁点差别才好,这样瞧着才浑然天成。   陶氏原没见过这样的衣裙,这是京中贵女间刚流行起来的,她在采选时才见过一次。不过她生得白,遥遥一瞧就知道自己衬得住这衣裳,早就想做一身来穿了。   陶氏位份不高也不得宠,想指定要什么料子,是得给尚服局塞钱的。这样的料子又都是夏季才用,眼下已然入冬,去库里找起来很麻烦,尚服局便推三阻四,不得不再多加一份银子。   饶是钱花到了这个地步,尚服局都不肯帮着她们做,理由也很说得过去:“如今天气冷了,各宫娘娘都要添置新衣,我们的活多着呢。你们这会儿说要夏衣,不是添乱么?”   但这没关系,东宫原也有自己的针线房和绣房。陶氏就让身边的宫女将料子送了过去,另外又忍痛多花了一笔钱,让针线房那边务必赶紧做出来,千万别拖着。   于是过了没几天,陶氏便拿到了这身衣服。现下穿这个其实已很冷了,不过想想是为了穿给谁看,她就能豁得出去。   玉斓苑中,沈晰照例用过早膳就去书房忙他的事去了,在新人进来后,这样和从前一般无二的日子已然持续了好几天。楚怡心里酸甜交集,一边觉得这样挺好,一边又觉得是在饮鸩止渴。   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几天她天天都是这样的想法。   是以她照常乐乐呵呵地陪月恒玩了一上午。月恒再过几天便要满周岁,现下已经会走了,每天边在院子里晃晃悠悠边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沈晰总抱着她刮她的鼻子,说她是个小话痨。   楚怡给她念了会儿歌谣,又把她带去了院子中,她指什么楚怡就顺便告诉她那是什么。但她现在还太小了,最近记得最熟的就是“大树”,所以院子里的几棵树她近来都特别喜欢。   临近晌午,月恒扯起了哈欠。楚怡便将她带回了屋,让乳母喂她吃东西,自己也打算回房歇一歇,一会儿好跟沈晰一起用膳。   然而沈晰还没来,白玉神秘兮兮地小跑了进来:“娘子!”   “嗯?”歪在床上缓神儿的楚怡睁开眼,白玉凑到床边跟她说:“那位陶奉仪娘子,现下正带着宫女在离咱院门没多远的地方转悠呢。穿得那叫一个单薄,倒是娇俏得很。”   头一句话楚怡或许还能反应不过来,但第二句,让她一下锁起了眉头。   这都十一月中了,按照二十一世纪的阳历算那就是十二月,当真已经挺冷的了。她屋里早就地龙炭盆全已开始用,陶氏却穿得“单薄”又“娇俏”——这是豁出去了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啊!在打什么算盘不要太明显!   楚怡便冷着脸坐起身:“她是不是打听着殿下每日中午都要来我这儿用膳了?”   “……”白玉缩了缩脖子,讪笑,“这……这不用打听,东宫里都知道的。”   “呵。”楚怡冷笑了声,站起身就往外头走,路过放着铜盆的架子时还一把抄起了铜盆。   是,她知道他临幸这两个新人是早晚的事,甚至有点期待他赶紧去,因为悬而未决的感觉更加讨厌。   但眼下这个情形可不一样!陶氏算准了要在他来见她时把他拉走,这是在她的地盘上撒野,往她的眼睛里使劲扔沙子!   他在陶氏和史氏向她见礼时过来看她还不是她主动干的事呢,她都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在他罚完擅作主张的青玉和周明后她还扣了他们两个月的俸禄。   如今这个陶氏倒是很“坦荡”啊,这就不管不顾地杀到她门口了?   她并不想给她们什么下马威,可她们既然来她碗里夹肉,就别怪她伸筷子戳回去了!   除此之外,长久以来的心中不安也在下意识里令她想要借此求个结果。   楚怡只觉心里的火气蹭蹭地往上窜,心道我若今儿让你得了逞,日后我在东宫里还混不混了?   白玉被她这气势吓得愣了愣才想起追出去,只见楚怡撸起袖子一弯腰就从院子里的大水缸里舀了一盆凉水,然后端着水就稳稳地出了院门。   院外最多三丈的地方,陶氏正努力定着心带着宫女散步。这种事一定要做得若无其事才行,让太子觉得她是故意等在这里就不可信了。所以她虽然心里满是期待,也一眼都不敢往太子来的方向看,还要故作轻松地与宫女闲聊,心弦绷得紧紧的。   “哎,那朵梅花开得好!”陶氏边说边笑意嫣然地踮起脚尖要摘枝头上的腊梅。   她不知道太子具体何时回来,只好时时刻刻维持着这份娇俏活泼。   她要让太子遥遥看见她就眼前一亮。   在她的指尖触到枝头的时候,一道身影突然撞进了她的余光。   她身影来得极快,陶氏一怔,慌忙转头。还没定惊看清楚,一盆水就带着寒凉袭了她一脸!   “……?!”陶氏顿时傻在了那儿,妆也花了发髻也塌了,新做的衣服也湿透了。   刺骨的寒意紧接着就开始往身体中侵袭,陶氏也在这时看清了眼前是谁:“楚、楚良娣……”   她错愕不已地看着眼前这位身份高贵的东宫妃妾,怎么想也不懂她为何能做出这种事!   楚怡也冷冷地看着她,空气在寒冷中滞了一会儿,陶氏嘴唇哆嗦着下跪:“良娣……良娣娘子这是干什么……”   楚怡一声冷笑:“我院子里连打杂的丫头都穿上棉衣了,偏生陶奉仪不怕冷。那我就再帮陶奉仪凉快凉快啊,透心凉心飞扬,痛快不?”   陶氏的声音带了哭腔:“臣妾初入东宫,若有什么让良娣娘子不快的地方,还请娘子明示。”   说得那叫一个委屈!楚怡便咬牙嘲讽地给她配了个音:“嘤嘤嘤嘤嘤嘤嘤——”   “……?”陶氏当然不会理解这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网络象声词搁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就是知道,她现在被冻得发僵的脑子也反应不过来了。   楚怡淡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你要找殿下告状尽管去,你觉得委屈,我这儿也想求个痛快呢!咱别搞粉饰太平的那一套,要干架就真刀真枪的来!”   话音刚落,陶氏呜呜咽咽地哭了。   虽然方才她就很委屈,可是这个时候的哭,显然还是证明了一点问题。   即便楚怡气势很足眼下后脊也还是控制不住地僵了一下,然后转过了头。   隔着一方不太大的花圃,她看到沈晰和一众宫人站在那儿。宫人们都死死低着头,沈晰的脸刚好被一支四季常青的松树枝挡着,她看不到神情。   “哼!”楚怡到底有点怕了,外强中干地冷哼了一声,把铜盆塞给旁边的白玉,就转身进了屋。   白玉没敢跟着她进去。   白玉在看到太子的一刹间,就吓得抱着盆跪下了。   然后,不敢抬头的众人都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睃着,睃见太子那双黑靴绕过花圃,稍微在几人面前停了一下。   “先送奉仪回去。”他道。白玉竭力地想从这口气里辩出一点喜怒,但是失败了。   接着,他就转过身,也走进了背后玉斓苑的院门。   白玉登时毛骨悚然,瑟缩着站起身跟上。过了院门,全发现在房里侍候的宫人正从屋里全退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   房里,楚怡趴在床上蒙着被子,脸冲着墙。听到宫人们往外退的动静她就知道他进来了,但她没底气看他。   他现在应该多少在讨厌她了,因为陶氏被泼成那个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但这种事怎么说呢,男人总容易对看起来弱势的一方无条件怜惜,女生之间聊起来才会追根问底,然后闺蜜们一起惊叹:“卧槽竟然这样,绿茶本茶!”   楚怡于是绷着劲儿不想解释,此时此刻,她真的听不了沈晰心疼对方,一丁点儿也不行。   听到那样的话,她一定会忍不住跟他呛起来的。到时候只会让矛盾激化,她宁可对这件事冷处理。   可闷了一会儿,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她心里又慌了阵脚。   ——他是不是走了?   这个念头让她猛打了个颤,而后下意识地向旁边张望过去。 第65章   目光划过去的一刹间,她就看到了沈晰。   她的心弦一松,但紧接着,她又不知道该怎样好了。   沈晰抱臂倚在桌边也沉默了会儿,然后抬起眼皮看了看她:“欺负完了人,自己倒跑得快?”   看,他果然觉得是她欺负人!   楚怡眼眶一红,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哭。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稍缓了口气,踱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看见了我却一个字也不说,转身就走是什么意思?”   大庭广众的,她这样的确太不给他面子了,好歹也应该见个礼。   楚怡薄唇抿了一抿,绷着脸从床边站起来,怕自己和他视线一触就会哭,便斜眼看向旁边的墙:“你要挑我规矩上的不是,我自认理亏就是了。”   沈晰未予置评,又端详了她一会儿,问:“陶氏的事呢?”   楚怡努力缓了两口气压制眼泪:“我说是她先惹我的,你信么?”   “我当然信。”他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楚怡一怔,他续说,“她住的地方离这里又不近,就不该出现在这儿。”   顿了顿,又续道:“可究竟出什么事了?她怎么惹你了?”   他问的口气很轻,就好像方才气势汹汹的是陶氏,被淋成落汤鸡的是她似的。   这弄得楚怡心底一颤,反倒哭了,方才被忍得很好的眼泪说流就流了出来,她只好慌里慌张地抬手去擦。   “唉……怎么还哭了呢!”沈晰的口吻戏谑又宠溺,苦笑着走到她面前给她擦眼泪,又在她额上亲了亲,“有话好好说,受了委屈我给你出气便是,哭顶什么用。”   结果楚怡哇地一声哭得更狠了,连日来的憋闷呼啸涌出,吓了沈晰一跳。   他赶紧把她往怀里搂,但还不及劝上一句,她反手咣地捶在了他背上。   “你怎么就偏偏是太子呢!”她把这句话嚷了出来,沈晰听得一愣,她又借着这股劲儿继续喊了下去,“你身边总会有新人的,总会有人比我好的!你要见她们就快去,给我来个痛快!”   “……”沈晰哑了哑,双臂一紧,把她紧紧箍住,“好了好了好了……”他连声劝,“你看你,这是哪儿来的闲气,我连她们俩长什么样都还没记住呢。”   楚怡在骂完那两句后好像突然泄了气,声音变得极低:“总会记住的……”   而后她忽而一挣,从他怀里挣了出来。还闪着泪光的双眸红红地望着他,双手紧抓着他的手说:“两个人比起来……我更喜欢史氏一点儿!”   “噗。”沈晰笑出了声,旋即又板住了脸,“这是什么话,你喜欢管什么用,我不喜欢,我一个都不喜欢。”   之后他就不再由着她多说什么了,推着她坐到床上,自己坐到她身边,耐心道:“你别这么不高兴,你从来也不主动招惹别人,我自知是她先惹的你。”   “嗯……”楚怡抹着眼泪应得闷闷。   “可你还是得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他攥了攥她的手,“说到底,不论她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该亲自跟她动手,这样有失身份。你跟我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我好护着你啊。”   ……有失身份。   楚怡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徐氏当时折腾她的事。那件事上他罚了徐氏,从侧妃降为良娣,罪名之一就是有失身份。   她顿时愧疚得很,赶忙把来龙去脉全都跟他说清楚了,说陶氏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又大冬天为了显得好看非得穿得那么薄,显然是来截他的。   说着说着她便再度生起气来,语气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冲:“我没给她下马威,她倒给我添起堵来了?到我院门口来抢人,她当我是死的吗?!”   沈晰让她这句话给说乐了,然后抱着他乐了半天。   他当是什么事呢,合着还是为了抢他啊!   笑够了之后他便把着她的肩头问:“我是她抢就能抢走的吗?你当我是死的吗?”   “……”楚怡没做声。她当然不觉得他是死的,然而这件事的症结也不在此。   归根结底还是她觉得这种事躲不过了,所以炸了毛。   沈晰瞧着她板脸的样子又笑笑,接着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也知道我做承诺不顶用。那我这么跟你说,抛开史氏和陶氏不提,东宫先前也有……”他心下稍稍数了一下,“七个人。”   “七个人里就你一个能跟我说得到一起去,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想伤了你的。”他道。   楚怡似懂非懂地看他,他咂了声嘴:“让你不高兴了,你不理我了可怎么办?为了去试其他人合不合我的心,就把已经好好在身边的豁出去不要,那最后多有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场赌是不是太险了些?”   楚怡:“……”   她以为他会拿什么感天动地海誓山盟的话来哄好她。每每这样的矛盾放在眼前,她都以为他会说些感天动地海誓山盟的话来哄好她。   但她一次也没说过。   他每次都是实实在在地跟她分析,这回好像更简单粗暴了一点儿,索性直言利弊了。   可这样偏就让她觉得更加安心,因为这是实在话,她可以发自肺腑地理解。   ——换做是她,她也不愿意做这种赔本买卖啊!   再说,她的皮相那是没的说的。性子嘛她自问是不咋地,可是正合他的口味不是?那这么想想,她在他心里应该确实挺重要的。   当然,重不重要都是相对的。但即便只是相对的重要,也会让他在面临其他选择时多几分考虑。   很多本性花心的男人在娶了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老婆之后都得考虑考虑出轨还值不值当,而他本来就不花心。   古今的婚姻观念不同,但在这种“值不值当”的思量上,大概还是差不多的。   楚怡稍稍地舒了口气,他微微地笑了笑,继续说:“再说,我们这么长时间的情分是假的吗?小月亮都快满岁了,你能不能试着多信任我一点?瞧这事,你把自己憋成这样值得么?有什么担心早问问我不就了了。”   “……嗯。”楚怡喃喃地硬着,脸颊在他肩头轻蹭,“你别怪我,我就是心里没底。你身边添不添人、添多少人,不是我能做主的,我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那你也该知道,这同样不是我能做主的。”   沈晰说着苦叹。他要是能做主,也就不会娶一个跟自己完全脾性不合的正妃了。   “所以我们总该相互想着一点,是不是?”他手指轻刮着她脸上的泪痕,“你委屈,我也委屈啊。我有多忙你清楚,进了后宅还要见这么多自己不愿见的人,你当我就好过么?”   不仅要见,还要应付她们的明争暗斗。就拿今天这事来说,虽然追根问底确实是陶氏惹事在先,可陶氏没闹出明面上的乱子,闹出乱子的是楚怡。他要护着她就还得动动脑筋,难是不难,可是糟心嘛。   沈晰无奈地又拍拍她的手:“先用膳,我来时就已经饿得不行了,有什么事都晚点再说。”   “好……”楚怡讪讪地点头,接着便去门口吩咐宫人传膳。她刚哭过胃口不佳,但一顿饭吃得也还挺温馨的。   膳桌上有一道豆皮卷着各样菜丝做出来的点心,旁边有一碟配的蘸料。沈晰尝了一个,发觉蘸料是醋,就默不作声地又夹了一个去蘸佐料,蘸了好些,里外里都浸透了,然后伸手喂给她。   楚怡毫无防备,一口吃进去,两秒之后酸到眉毛打结!   “唔——”她忙摸过个空碟子,用帕子一遮,把豆皮卷给吐了。   她看向他,他正悠哉哉地笑:“以后再有心事不跟我说,自己瞎吃飞醋,我就真让你酸个够。”   “……哼!”楚怡冷哼以表不爽,但也没再说什么,闷头吃饭不理他了。   沈晰也不再说话,边吃饭边琢磨这事怎么往下压,想着想着,却不由自主地想笑。   ——这么仔细一想,他还挺高兴的。   他先前偶尔会觉得相较于他把她捧在心尖上而言,她似乎没那么喜欢他。毕竟是他先动了心,他苦苦努力了许久她才对他动情。   但新人进宫这么几天,她都已经闹过两回小脾气了。这么一瞧,她也真挺在意他的么!   沈晰心中舒爽,觉得桌上的菜都比平日更好吃了些,随口便吩咐张济才:“去赏小厨房的厨子。”   说完,他没忍住笑出声了一下。   楚怡蓦地抬起眼皮,他想遮掩也晚了,只得故作正经地咳嗽:“怎么了?”   “你笑什么呢?”楚怡扬起脸问,他实在不好意思说我在为你的在意窃喜,就一脸严肃地夹了个焦溜丸子往她嘴里噎。   “……”楚怡一张口把丸子吃了。   “真乖!”他脱口便夸,夸完才发觉这好像是平日喂小月亮吃饭时会说的话。   楚怡也发觉了,嚼着丸子一乐:“你拿我当一岁小孩!”   “没有,那哪儿能呢!”他又夹了一个虾仁喂她吃,郑重道,“一岁小孩哪有你可爱!”   一岁小孩也没她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咬死她”的臭脾气啊!   他可太喜欢她这臭脾气了。   刚情投意合的时候,他其实也因她的话而思量过自己日后会不会反过来因此讨厌她。那时他没能给自己答案,只能告诫自己不能因此而怪罪她。   可现下两年过去,他更喜欢她这样了。他喜欢她这种恣意的活法,喜欢她较起劲来在他面前都不肯低头。   单为这个,他也得护好她。   和她性子相仿的人或许还有很多,但能做到在他面前不低头太难了。身为太子他似乎也不该喜欢这样的感觉,可这样没有尊卑之分相处起来才像一家人啊。   他真是越想越觉得她珍贵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楚怡再这么闹两回脾气,沈晰夜里能笑醒   不能再让他得意了 第66章   锦心阁。   陶氏冻得打哆嗦,两个宫女手忙脚乱地给她烧水沐浴。足足泡了小两刻陶氏才缓过来了一些,热水带来的温暖将浸入骨髓的寒气一分分驱了出去。她重重地舒了口气,回到卧房后,几乎瘫倒在床上。   楚良娣……可真是飞扬跋扈。   陶氏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床架上的雕花,在满心的愤慨与懵然中,忽地笑出了一声。   呵。   太子看见了,太子什么都看见了。   不仅看见了,而且进玉斓苑时神色难看得可怕。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么?   楚良娣跟太子解释不清楚的,毕竟在太子看来,她就是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在园子里走动而已,虽然到了楚良娣的院外,但院外就不算楚良娣的地盘了,总不能是她院外就平白招惹了楚良娣。   楚良娣亦不能指责她什么,难不成说她想勾引太子?她可什么也没干,楚良娣那么说了,就反是证明自己嫉妒心强不容人了。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谁也不会喜欢那样的女人。   楚良娣势必会失宠,这比她今日直接引得太子关注来得更好。   盛宠稳固的人是不容易被动摇的,唯独太子自己对她心生厌恶,旁人才会有机会。和楚良娣到底已这样“稳固”了两年,陶氏先前都不敢设想如何让太子厌恶她,没想到她自己出来作死。   过去的两年里,东宫里春风得意的只有她。   这黄历终于可以改上一改了。   陶氏想得心中舒坦,加上受了冻后身上乏力,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已是下午,陶氏撑坐起身唤人进来服侍梳妆,却一眼就看见身边的宫女哭丧着脸。   “怎么了?”她随口问。宫女秀眉皱着,支吾了半天,才说:“娘子……怕是不好了,听闻太子殿下照常同楚良娣一道用了膳,下午也一直在玉斓苑里,好似没生楚良娣的气。”   宫女怕的是楚良娣没遭殃,后续就该来找陶氏的麻烦了。但陶氏一时尚未想到那儿,腾地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她的心思全在太子身上,被这结果惊得不能自已:“岂会?楚氏那样的飞扬跋扈,殿下又什么都瞧见了,岂会还护着她?”   宫女低着头摇了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陶氏愣在了那儿,愣了好半晌才又问:“殿下……什么都没说?”   “反正……反正奴婢没听说。”宫女嗫嚅着小心地抬眸睃了睃她的神情,复又低下头去。   .   玉斓苑中,沈晰差了人去陶氏那边盯着,就把这事放下了。   而后他专心致志地看了大半日的折子,大多是东宫官呈过来的,也有些是父皇交给他的事。晚上临睡前倚在床上,沈晰好巧不巧地看到了一封楚成递过来的一封,里面是件需要朝廷来决断的案子,但他读来觉得有趣,就把楚怡拉过来当个故事讲给她了。   这个案子是这样的,妇人付卢氏十五年前丈夫病故,她安心守了十五年的寡。这十五年里,她孝顺公婆、抚养年幼儿女,几年前当地官衙还赐过她一块贞节牌坊。   但去年,付卢氏外出买东西时与一个路过经商的商贾见了面,二人竟一见钟情,春心萌动。付卢氏跟公婆提过改嫁,公婆应允,但族中不答应。过了三两个月,付卢氏忍不住了,就与那商贾趁夜一道私奔了。   那一整个村子都是付家人,他们没跑出太远就被抓了回来。   族中便将二人交送给了官府,付姓乡贤们联名要求按律处以严刑。案子从一个小村镇一直闹到湖南巡抚那里,巡抚给判了个秋后问斩,但底下的官员却是意见不一。   “我看反对的这波人,基本都是你哥哥撺掇的。”沈晰笑道。   楚怡一声轻哼:“那我哥哥撺掇得对!”   沈晰凝神:“你说说看?”   楚怡便从他怀里撑坐起来,郑重道:“什么宗族乡贤,我看都是嘴里说着仁义道德,行的是欺压百姓之事!就说这事,人家当公婆的都点了头了,和他们这些外人有什么干系!还敢说什么‘按律处以严刑’——若是按律,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当公婆的点了头我看她儿子也不会反对,她早就可以顺顺当当嫁过去了,用得着私奔?”   沈晰颇爱听她这样义愤填膺地打抱不平,没听够,就又边夸她边给她提供更多线索:“你说得对,而且这事最初闹起来也是她公婆子女出面求情来着。她公婆家底颇丰,说原就愿意备一份丰厚嫁妆让她改嫁。”   楚怡明眸一瞪:“有丰厚家底在这里,乡贤们为什么蹚这个浑水就更值得怀疑了!”她边想边阴谋论了起来,“她丈夫没了,家产便是子女继承。可若她的名声脏了呢,是不是过些日子乡贤们就能怀疑她子女是否是自家血脉?到时他们都不必把人逼死,只消用这个疑点逼她公婆从别的支系过继孩子,这家产归谁也就不好说了!”   ——这种古代家族里的财产斗争,她在网上刷到过案例分析。搁在现代虽然大多没有这么复杂残忍了,但类似的故事也是有的。   ——放在北京,叫《第三调解室》;搁在上海,叫《老娘舅》。   沈晰听得哭笑不得,拧着眉头在她额上弹了一记:“你可真会想。”   “没这种可能吗?”楚怡揉着额头看他,他一哂:“有可能。”   说罢他就翻身下床,但此时时辰已很晚了,两人原已都准备睡觉,楚怡就问了句:“干什么去?”   刚要起身的沈晰转过头笑:“去见见新来的美人啊。”   楚怡:“?!”   他笑意愈浓:“你觉得史氏比较好么,我去见见。”   说着又要起身,楚怡当然不肯,张牙舞爪地一把扑住他:“不许去!”   他已然在憋笑了。其实她也在憋笑,扬起脸正色道:“好什么好,她们两个都不好,你不许去!”   “哈哈哈哈哈哈。”沈晰不憋着了,心满意足地笑了一通,跟她说,“你躺着,我去把这折子回了叫人发回去,让她赶紧改嫁,省得两个都押在牢里。”   楚怡这才松了手,他去书桌边回了折子,不过多时就回来躺着了。   她伸手抱住他,咂咂嘴:“陶氏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看看,若她不再惹事,这事就了了。毕竟这个天受冻也不舒服,你也算罚过她了。”   楚怡点点头:“我同意,而且其实她也没干什么。争宠嘛,我能理解,只是不待见她来我的地盘上争宠!”   沈晰又被她逗笑了,笑得眼底一片柔和,接着又说:“但她若还不安分,我自会治她。你不用操心,我已安排好了。”   他这么说,她就放心。楚怡便轻松地点了点头,而后便将手从他衣襟下探了进去。   沈晰眼眸微眯,她手指轻抚着他紧实的肌肉,故意把语气弄得十分撩人:“夫君这些天都好忙哦——”   沈晰轻咳了声,但是绷住了脸。   她的柔荑继续向上抚弄:“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大大大前天……都没有跟妾身亲近!”   下一瞬,他就猛地侵了过来,一把将她箍在身下。   楚怡惊声尖叫,叫到一半又添了笑意,床帐中的氛围很快燥热起来。   .   次日,陶氏起了个大早,精细地梳了妆,打算到太子妃那边去。   楚良娣的事总不能就这么完了,那么大的错处换过谁都不会轻易放过。太子宠着楚良娣,她总归还能找别人鸣不平,她不信皇宫这样规矩森严的地方能由得楚良娣这样横着走!   收拾妥当后陶氏便出了院门,然而没走两步,两个宦官就横到了她面前。   她吓了一跳,都没注意到他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只从服色看出他们是太子跟前的人。   “什么事?”陶氏强定着心,两个宦官似乎都已在这里等了许久了,脸上颇有点疲色,但还是堆起了点儿笑:“娘子这是去哪儿?”   “我去向太子妃问安。”她说。   二人相视一望,接着,右边那个伸手一引:“问安不急,殿下有旨,请您过去一叙。”   陶氏顿时周身都打了个激灵,昨天听闻的事令她完全无法觉得太子此时传她有什么好事。但说不去又不行,陶氏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两个宦官走了。   玉斓苑中,沈晰今日难得地容许自己睡了个懒觉,原本上午想再稍微歇歇,听张济才说陶氏来了时,不禁皱了眉头。   他并不知陶氏是否真的会去找太子妃,只是觉得若她心有不甘,找太子妃鸣不平是个比较容易想到的法子。   他也没料到陶氏会这么起个大早就往那边赶,目下他还在玉斓苑呢,若让楚怡和陶氏见了,大概多少会有点尴尬。   他又抬眸瞧了瞧,坐在妆台前的楚怡也明摆着不想见陶氏,现下脸色都不对!   沈晰笑了声,告诉张济才:“不必让她进来,我去院子里问话。”   张济才应声,躬身退下,沈晰笑看看楚怡就转身走了。楚怡一时还真好奇得像跟出去看看他到底要跟陶氏说什么,但转念又觉这会儿她一出去那势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好作罢。   院子里,陶氏一看见太子便诚惶诚恐地跪下了,沈晰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坐在了廊下:“会被带过来,说明你方才想找太子妃去。”   “……是。”陶氏不敢不认,嗓中发哽地道,“臣妾正想去向太子妃殿下问安。” 第67章   太子淡看着她:“是不是问安,你自己心里清楚。”   陶氏嗓中顿时像被顶了块石头,噎了好一会儿,惶然抬起头,看了眼太子。   在和太子冷峻的目光相触的一刹,她又猛然低了头。   太子又说:“昨天你为什么会到玉斓苑外,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陶氏赶忙争辩:“臣妾对园中尚不熟悉,随处闲逛,一不小心就……”   “深冬时节,穿着夏衣随处闲逛么?”太子截断了她的话。   陶氏再度噎住。   “那一盆水泼下来,冻得不轻。”楚怡泼水的过程他没瞧见,但想象着她当时怒气冲冲的模样,他忍不住地轻笑了声。   这声轻笑落在陶氏耳中让她慌得紧,一时连头皮都麻了。   太子又道:“外面那片花圃里的花是楚良娣亲手打理的。你心术不正自己非逛过来,便也怨不得旁人如常浇花时失手泼了你。”   ……他在说什么?   陶氏一懵,怔怔道:“殿下,不是,当时楚良娣……”   “楚良娣在东宫已两年有余,不会做你所想的那种有失身份的事的。”太子一字一顿,意有所指的意味让让陶氏好生倒吸了一口深冬的寒凉。   “可殿下……”她惶惑不已。   太子锁眉:“听懂了么?”   陶氏的银牙一下子紧咬住嘴唇。   她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她知道太子护着楚氏,可依旧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自然而然产生的不忿令她想要与太子争辩,但还好,在出言之前,她刹住了这种不忿。   陶氏只得垂首:“是,臣妾记住了。”   沈晰点了点头:“园子在郊外,总归更冷一些。你既冻着了,就先回宫养着。”说罢就招手,“张济才,派人送她回去。”   陶氏终于一下子脱了力:“殿下……”她瘫坐在了地上,原本上前要扶她出去的宦官只得改成架她出去。   陶氏想哭,但又没能哭出来,心里憋得像是被一团黏糊糊的泥赌着。   太子殿下这是不想见她了。她才刚成为东宫妃妾几天,太子殿下就不想见她了。   而在昨天,她还觉得会遭到这样的厌恶的人是楚氏,她以为自己会有机会得宠。   这事至此就算料理完了,沈晰也没再在廊下多待,就转身回了屋。抬眼一瞧,楚怡正扒着窗户缝呢,一双秀眉紧紧蹙着,显然焦急于听不清看不清。   “……你若从窗子跌出去,可就让陶氏看了大笑话了。”他笑了声,楚怡一下子转过脸,双颊泛红:“不会的!”   然后她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你怎么解决的?”   “我不告诉你。”沈晰微扬起下巴轻笑着卖关子。   楚怡急得脚下直跳了两下:“快说说,我可好奇了!”   他一边的眉毛便挑了起来:“亲一口。”   口吻竟然很严肃。   其实现在“亲一口”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了,但他一严肃地这样提出来,楚怡就莫名感觉没羞没臊起来。   于是她没动,他锁眉:“快亲一口,不然我走了啊。”   他说着还真就要转身,楚怡的手赶紧一攥,踮起脚尖就亲了上去。   “哈哈哈。”沈晰顿时一脸笑容,反手把她抱住在她额上按了一吻,接着便搂着她往罗汉床边去,“走,给你讲故事。”   “……你又拿我当一岁小孩!”楚怡凶巴巴瞪过去,他揽在她肩头的手拍了一拍:“没有没有,你是十九岁小孩。”   “……”楚怡绷着脸抿住嘴,脑海里想起他当初跟月恒说的那句“你都一个月了,是大孩子了”,心情很是复杂!   .   倾文殿中,赵瑾月听人禀话说陶氏身子不爽先送回了东宫时,不免愣了一愣:“怎的突然身子不爽?”   “下奴也不知道。”身边的宦官躬着身子,“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来传的话,说陶奉仪病了。好像是……好像是陶奉仪出去闲逛,偶然碰上了殿下,殿下瞧着她气色不佳便问了一问,然后让她回去养病的。”   这听着有点怪,赵瑾月蹙了蹙眉,但又说不出是哪儿怪,只好点头:“知道了,你们去库里寻些东西赏过去,就说让她好好养病,身子要紧。”   “是。”那宦官躬身,便退下去备了礼,让人送回东宫。   陶氏和这些赏赐是在两日后前后脚到的东宫,留在东宫中的几位妃妾都还没见过她,一时都挺好奇。细一打听,却听说她病了。   罗氏和黄氏两个宝林从来都是会来事的性子,听说她病了也想上门瞧瞧。消息传到了廖氏那边,身边的宫女便问她要不要也要去拜访一二,廖氏定心想了想,道:“也备些礼送过去便是,我就不过去了。”   “您就不好奇她什么样?”身边的小丫头一边拨弄着铜盆里的炭一边撺掇她,廖氏笑了声:“这有什么可好奇?我倒担心她不是因为生病才回来的。”   “咦?”小丫头满眼的不解,“为什么?”   廖氏摇摇头,思量着没说话。   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这不过是无凭无据的猜测而已。她只是觉得宫中许多事都和表面看上去不一样,那但凡有别的可能,小心一点就总是没错的。   如果陶氏不是生病,那为何只有她回来了史氏却没回来,就值得探究了。如果是开罪了太子,那可能还没什么,太子并不那么在意后宅的事,不会因为自己的不满就不让她们走动。   可如果开罪的是楚良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楚良娣说不上小心眼,也说不上待人刻薄。也正因如此,廖氏才更不想得罪她。   这些日子,她是受着楚良娣的关照的。   楚良娣得宠,得的赏赐也最多,没少分给跟她最亲近的云良娣东西。而她凭着是和楚良娣一道从北边出来的,也受了不少照应。   就拿过冬的衣物来说,她们这些不得宠的妾室手头都不宽裕。份例内的东西就少不被克扣,也时常要拿出来去打赏别人,料子是不充裕的。   而即便料子充裕了,针线房也未必愿意勤着给她们做,所以黄氏和罗氏今年穿的都是从前的旧衣。   她就不一样了,刚一入冬,楚良娣就亲自挑了不少料子给她送来,挑得还真上心,都是适合她的花色。   她着人把那些料子送去针线房,针线房也知她与楚良娣交好,一点也不敢怠慢,早早地就把衣服做齐了送来。这样的事情多了,她的日子也比旁人顺气儿多了。   ——宫里的女人,不就是这样么?她们都是一进宫门就出去不去了,最大的指望是得宠。争宠无望了,最好的结果便是能跟个宠妃交好,衣食无缺地过完这辈子。   廖氏自问性子闷嘴也笨,若让她自己去结交楚良娣,她是结交不了的。能在北边就和楚良娣相识,那是她命好。   所以她一点都不想得罪楚良娣。但凡这个陶氏有一丁点得罪了楚良娣的可能,她都不会上赶着去走动。   最后,廖氏只吩咐身边的宫女说:“小翁主快满周岁了,你们备份贺礼送去园子里。”   .   毓仁园玉斓苑中,楚怡在小月亮满岁的前一晚差点被各方贺礼砸晕。   贺礼都用漂亮的锦盒或者木盒装着,从外头也看不出是什么,她估摸着估计有很多给小孩子玩的东西——因为二十一世纪给孩子送周岁礼很爱送婴幼儿玩具嘛,便抱着小月亮过来,让她跟她一起拆盒。   小月亮当然是很开心,主要是小孩子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就新鲜。然而拆了几样楚怡就发现了,里面正经给孩子用的东西挺少,大多还是拣贵重的送,小孩子的玩具估计对这些达官显贵来说太便宜了……   她们很快便拆到了廖氏送来的那一份,楚怡给她打开木匣上的铜扣,小月亮自己翻开匣盖,发出一声好奇的:“呀!”接着又说,“娘!看!”   “哈哈哈哈,好看是?”楚怡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块沉甸甸的翡翠,没经过太多打磨,但仍能看出玉质极佳,即便对她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东西。   她便执过小月亮的手,让她摸了摸这块凉冰冰的玉石:“这个叫玉。等你要出嫁的时候,娘拿这个打个镯子再打个佩,给你当嫁妆!”   小月亮认认真真地端详着眼前的绿石头,脑袋一歪,有点大舌头:“叫玉……”   “玉,不是‘叫玉’。”楚怡赶紧强调。   小月亮最近开始慢慢学说话了,而且明显有旺盛的求知欲。但求知欲再旺盛她也还是个小孩子,很多对大人而言常用的词句对她来说也不是理所当然就能会的。   比如“这个叫XX”“这个是XX”这种句式,她能理解“这个”是一个常用的套路了,可是“叫”和“是”字她就常分不清是不是应该和后面的词连为一体。   前几天楚怡叫她认苹果,跟她说“这个叫苹果”,她便整个下午都认定了那红彤彤的大水果学名是“叫苹果”。   沈晰进屋时刚好听见那两句对话,边皱眉边笑:“这就琢磨上嫁妆了?”   “……随口说说。”楚怡望向他一笑,举了举手里的玉石,“不过你看,玉质真挺好的,真可以给她当嫁妆!”   沈晰扫了眼,点头承认确实不错,接着问她:“涂贵人是不是也备礼了?”   “涂贵人?”楚怡没什么印象,看向白玉,白玉忙去旁边还没动的贺礼里寻了一圈,抱了个盒子出来。   沈晰颔了颔首:“这是六弟的生母,近来六弟过得不顺,我关照他比较多。但他母妃那边也不宽裕,我提前备了回礼,送你这边送回去。”   “好。”楚怡点点头,跟着想起来了,六皇子就是小月亮出生前夕不知怎的触怒了圣颜,挨了顿板子的那位嘛!   却听沈晰接着又道:“但若涂贵人那边派了人过来要跟你走动,你寻个由头推了别见。” 第68章   楚怡浅怔:“为什么?”   沈晰长叹气:“北边有个戎迟,你知道?”   “知道。”楚怡点头,“在书上看到过……不是许多年没动静了吗?”   那是个游牧民族,类似于她原本所在的时间线历史上的匈奴。这个部族在五六十年前闹得最凶,先帝时继位派兵猛打,把他们赶到了大漠深处。虽然国力一时受挫得厉害,也不乏有文人痛斥先帝穷兵黩武,但大应确实因此换得了几十年的平静。   “他们几个月前派使节往朝廷送了封信,道经过这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已恢复元气,要朝廷给钱给粮还要公主去和亲,否则就再次派兵血洗中原。”他说着眉头越皱越深,继而又叹了声,“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件事,着鸿胪寺探过虚实、也谈判过了好几番,现下看来恢复元气之事不假,想要大军来犯也不是不可能。”   “哦……”楚怡边怔然点头边猜到了,“朝廷打算答应他们的要求?涂贵人除了六皇子还有女儿,女儿可能会被送去和亲,是吗?”   沈晰颔首:“嗯。”   楚怡细一沉吟,锁了眉头:“这事……”她边对手指边踟蹰着看了看他,“我干一下政哦!”   沈晰失笑:“你说就是了。”   旁边的小月亮对父母交谈起来就不理她开始不满意了,皱起眉头嘴巴一咧,然而沈晰眼疾手快,在她哭出来之前把她抱起来放在了膝上。   “嘻……”小月亮重新高兴起来了,伸手拨弄父亲衣领上的花纹玩。   楚怡说:“几十年,那边都休养生息好了,大应这边我看国力也不错了。如果真的打起来,大应未必会输,对?”   沈晰点一点头:“是。”   “那为什么要给他们送钱送粮送公主呢?”楚怡满目不解,“送公主让百姓看了折损朝廷威严,这也算了,送钱送粮可是养虎为患。把他们养得强大了,日后不是更难收拾?”   那种从根本上就不主张和平的政权,能满足于对方愿意给出的钱粮?来日一统中原岂不更痛快!   沈晰无奈摇头:“是,我也这样说,朝中亦有许多主战的大臣。可父皇觉得一旦开战百姓总归会生灵涂炭,不肯动兵。”   楚怡哑住,边是觉得这么想也有道理,上头的人夺权吃苦的终究是百姓,崇尚和平没什么错,边是又觉这样不是个法子,站在未来的角度看实在太危险了。   沈晰的眉心轻蹙了蹙,复又叹息:“父皇……跟从前愈发不一样了。”   虽然父皇在位期间尚不曾有过什么大阵仗的战争,但他是父皇一手教大的儿子,父皇从前在这样的事上是什么看法他心里有数。   父皇曾经那样鄙夷在国力尚可时就靠和亲换和平君主,他说守护和平就该是将士们的事,只知将女子送去番邦吃苦的君王昏庸懦弱。   ——如今,他却迟迟不肯派兵。   而沈晰总归不能直言“昏庸懦弱来质疑他”。   “六弟的姐姐……也就是我四妹,今年十八。原是涂贵人舍不得她出嫁才多留了两年,未成想到头来竟要去受和亲之苦了。”沈晰连语气都显得很是无力,说到此处顿了半晌,又言,“涂贵人现下四处寻门路帮忙,但这忙我实在帮不了。你索性不要见她的人,免得觉得有些希望又再度失望。”   “……好。”楚怡心里也发苦。   和亲公主的故事她在历史上读过许多了,没想到自己这就亲眼碰上一个。   可派兵这样的事皇帝不点头,沈晰这个当太子的也确实做不了什么了。楚怡心知如此,就只好安慰他:“把女儿嫁到那样的地方,皇上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左不过是为顾全大局不得不如此而为之罢了。待得以后情形好了,公主或许还能回来呢?”   “呵……”沈晰摇着头笑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何尝没有这样想过,父皇是为大局考虑,父皇心里也不好受。   可是当父皇开口说要把四妹嫁出去的时候,眼底并没有什么不舍,就好像嫁出去的不是亲生女儿,而是一个宫女加封的公主一般。   他当时心惊不已,心里几乎不敢承认这是一手把他教大的父皇。   若不是戎迟已嚣张地明确说过公主必须是皇室血脉,那一刻他真想和父皇争上一场,把四妹强阻下来。   眼下,他无法想象一旦四妹在塞外受了欺负,日子会有多难过。   他觉得当下的父皇于公于私都是不会护着四妹的。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   翌日,月恒周岁生辰。虽然他们远在京郊的园子里,但能赶来庆贺的人还是都来了。   前面男宾的席上大家推杯换盏,后头女宾的席上众人笑语嫣然。身为主角的小月亮,趴在乳母怀里哈欠连天。   沈晰着人把她抱到前宅时她已经睡了过去,但宾客们一看见她,席间响起了一阵欢呼,又把她吵了起来。   小月亮犯了床气(摇篮气?),皱着小眉头抬抬眼皮,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吵我睡觉的都是坏人!   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子不会说这句话,但显然就是这个意思。众人看着闹脾气的小翁主笑,太子赶忙亲自离席,伸手要从乳母手里接过女儿。   “来,爹抱。”太子和颜悦色。   小翁主一把推住父亲的胸口,吱哇大哭着,小胳膊还挺有劲儿:“爹坏!!!”   “爹不坏爹不坏,爹不是故意吵你睡觉的。”太子抱着她边走回席位边轻轻颠着她哄,桌边正由乳母喂饭的几个哥哥姐姐也都瞧着她。还是欢宜跟妹妹最亲,等到太子落座后,就拿了两块点心跑过来。   一块递向小月亮:“妹妹不哭!”   一块递向父亲:“父王吃!”   沈晰确定小月亮已在自己身上坐稳后,就伸手把两块点心都接了过来。自己先笑吟吟地跟欢宜道了声谢,又晃着点心逗小月亮:“吃不吃?”   “吃!”小月亮朝点心伸手,沈晰的手一缩:“先跟姐姐说谢谢。”   小月亮在这方面还是很乖的,虽然心里还有气、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还是泪眼婆娑地跟姐姐开了口:“谢谢。”   “不客气!”欢宜也很高兴,大方地朝她摆摆手,蹦蹦跳跳地就走了。   席上一屋子大男人好悬没被萌到集体昏过去,旁边席上和沈晰一直交好的四皇子揉着心口走过来就伏在了沈晰肩头:“二哥您这也……太可爱了!!!”   沈晰微笑着接下这份夸奖,摸摸小月亮的脑袋:“叫四叔叔。”   小月亮刚咬下一口点心,嘴边一圈点心渣,“拨冗”抬起头,一脸认真:“咝、叔、叔!”——她现在发“四”“紫”的音都还发不准,控制不好气息,念起来漏风。   但是四皇子很满意,摸摸身上没什么东西可给她,就把随身戴着的玉佩解了下来:“来小侄女,这个给你玩。”   “……四弟!”沈晰失笑,赶紧伸手去挡,“礼都收过了。再说小孩子懂什么,不给她这么贵重的东西。”   可她话没说完,小月亮已经眼睛发亮地拽住玉佩上的银色流苏了。   四皇子更高兴了:“哈哈哈哈让她玩。”   “唉……”沈晰一脸的无奈,只能转回头来一字一顿地认真嘱咐女儿,“别摔了啊,听见没有?”   小月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才顾不上那么多,她就觉得这个好看。   而且流苏软软的很好玩!   .   之后小月亮就一直留在了前面男宾的席上,主要是因为哥哥姐姐们都在。   傍晚时分宴席散后,沈晰才抱着她回了玉斓苑。她手里还摆弄着那块玉佩,楚怡一眼瞧见了,皱眉就说:“你怎么给她玩这个?”   “四弟给她的。”沈晰嗤笑,“我拦过了,但四弟就愿意给她。也罢,玉佩虽是玉质,但也是要搭着衣裳常换的,从来也不是常年戴一块,四弟愿意拿来博她一笑就给她。”   楚怡:“……”   艹。   玉她在现代时是不太懂的,只偶尔在淘宝上刷刷,用价格降序排列,用以感受自己的贫穷(……)。后来到了古代,她很快就在她亲爹·本朝著名大奸臣·赫赫有名的楚大丞相那里受过一次打击。   ——她爹有一块玉佩,和她在淘宝降序排列前十位里看到的某一块特别像,那块的标价大概是二十万上下。   眼前这块也差不多,楚怡以她并不专业的眼光看,感觉应该是上等的羊脂玉。   “四弟愿意拿来博她一笑就给她”。   ——你们有钱人拿来逗小孩子的东西真可怕。   ——她穿越这么长时间了,得宠也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时常会产生这种惊叹。   这大概就是生活环境不同造成的价值观差别。在二十一世纪的互联网上,很多富二代的炫富令人反感。但换个角度想象,或许其中有那么一部分真的压根没意识到那是炫富,或许真的只是在晒晒“日常生活”呢?   于是又过了两天,沈晰在偷看楚怡的小本本的时候,看到了这么一句话:“价值连城的玉佩拿来逗孩子!我要是养只猫,他是不是能拿上等的蚕丝线做个逗猫棒?”   沈晰看着先是乐,接着就好奇逗猫棒是什么东西,最后开始琢磨——她想养猫了?   其实可以养啊,他先前给她的那匹马,叫二十一的那个,她喜欢是喜欢,但是马实在不太方便当屋里的宠物养,她想养只猫也挺好的。   他当时就很想吩咐张济才去弄猫去,话到了嘴边又噎住了。   ——这么一来,可就暴露他看过她的本子了!   好险好险。   沈晰下意识地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胸口,又笑着吁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楚怡这篇日记的中心思想:卧槽好奢侈!   沈晰的关注点:咦她想养猫了? 第69章   过了一个多月,又到了欢宜的两岁生辰,东宫里再次热闹了一场。   而后便是年关,年关过去后,四公主就出了塞。   彼时天还冷着,萧瑟的寒风为这样的事更添了一层凄凉。楚怡在去云诗房里小坐时也聊起了这个,云诗抱着欢宜叹气,跟她说:“我都有点担心欢宜的将来了。”   楚怡嗓子里哽了好一会儿,才说:“不会的……太子殿下不会的。”   但即便是她,说起这话也颇有点发虚。   沈晰是爱孩子们的,在父亲这个角色上,他比很多二十一世纪受过现代化教育的男人都更称职。可当这个角色和家国天下的重担放在一起的时候,楚怡实在不敢傻白甜地相信他一定会护孩子。   诚然,他这回是主战的一方,可等到他登基、等到孩子们长大,又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万一那时戎迟被朝廷养得更加强大了呢?万一到时朝廷真的打不过他们了呢?   那个时候,漫说是他,大概就连她也只能说和亲是对的,至少是没有办法的。   可此时此刻作为一个母亲,这样的设想令她心慌意乱。   与此同时,沈晰正在书房里陪六皇子喝酒。   亲姐和亲,六皇子心里头闷得厉害,几杯酒灌下之后,连沈晰的太子身份也顾不上了,醉醺醺地宣泄怨愤:“怎么会!我至今都不敢信,好端端的,四姐说和亲就和亲去了!朝中明明不缺将领,兵力也还可以,我真是不明白,朝廷为什么纵容戎迟!”   “父皇有父皇的考虑。”沈晰身为太子,当下也只能这样说场面话。   六皇子醉醺醺地摇头:“那算什么考虑……”   沈晰锁眉:“六弟。”   “二哥您难道就没觉得,父皇这大半年来……变得都不像他了?”六皇子又说。   “六弟!”沈晰喝了一声,生怕他再说下去就要有大不敬的话出来。   但六皇子置若罔闻,笑了声,又道:“不……还要更久一些,算来得有近一年了。从那场病之后父皇就不对劲,三哥五哥都说过,只是我那时还无所察觉。”   沈晰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再制止他的话。反正宫人皆已屏退,他们兄弟之间说一说,也不是不行。   “父皇变得疑神疑鬼。”六皇子苦笑着摇头,又灌了一杯,“我挨过板子、五哥平白被怀疑过不忠。还有那个……谁来着?哦,沁嫔。”   他嗤地一笑,醉眼抬了一抬:“她是因为什么死的,二哥您也听说了?”   沈晰沉然点头,应了声:“是。”   御前透出来的风声,其实与五弟那次被问责的原因差不多,说沁嫔偷看了折子。   具体点说呢……好像没什么具体的。   御前的人说,当时皇帝好像正在看一封边关递进来的奏章,沁嫔站在身边研墨。后来不知怎的,皇帝便忽地发火,说她心术不正。   殿中服侍的宫人众多,可谁也说不清楚那时究竟是怎么了。听起来最为可靠的一个说法,是有宦官犹豫不决地说:“当时……沁嫔娘娘似是有点走神,目光放空了,落在了皇上手里的折子上。”   就这么一件事,二十几岁的沁嫔香消玉殒。皇帝后来倒是也后悔了,追封她嫔位。可红颜已逝,哀荣赐得再厚,也不过是拿来抚慰自己的罢了。   兄弟两个各自想着这事,相顾无言了半晌。   六皇子复又轻笑了声:“呵,二哥,您就不怕么?”   “我怕什么?”沈晰淡声反问。   “父皇这般疑神疑鬼,看谁都觉得不忠,您这个太子怕是最危险的。”六皇子说着又仰首饮下一盅酒,“若论夺位,实在没有谁比太子更容易办到了。”   “好了。”沈晰的声音又有些许厉然,兀自倒了盅酒与他一碰,“不说了。”   他知道六弟说得是对的,这些日子,他也时常感到如履薄冰。他与父皇曾经无话不谈,但如今,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反复斟酌思量。   父皇手中的权力偏又那样大,生杀予夺,全都在一念之间。   “二哥,您有没有想过,若您能早日……”   “六弟!”这一回,沈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他未说出的后半句话太明显了,令沈晰心惊肉跳,重重地沉了口气才又说:“你喝多了。”   “或许。”六皇子黯淡地笑了笑,“我只想告诉您,为人子,我希望父皇长命百岁;但为人臣,没人不希望自己侍奉的是位明君。”   父皇现在或许还说不上“昏聩”,可他显然已在往昏聩的那一面走。   沈晰无言以对,又与六皇子对饮了一杯,终究是将话题岔到了别处。   .   于是到了晚上的时候,沈晰和楚怡的心情都沉得不行。两个人都枕着手、望着床帐,先后叹了口气。   而后他们对望了一眼,沈晰先问:“你叹什么气?”   “……四公主到底还是去和亲了。”楚怡满目忧愁,“我今天跟云诗聊了聊,生怕月恒和欢宜也会这样。”   “不会的。”他道。   “可若是局势所迫呢?”她说。   “那也不会的。”沈晰神色笃然,“我若坐在皇位上却无力抵御外敌,要靠把女儿送出去换得和平,那不如将皇位换得有才能的人来坐。”   楚怡听着,一时没有吭声,沈晰又扭脸看了看她:“你不信我?”   “我信。”她笑意苦涩地点点头,接着又问他,“那你叹什么气?”   “我在想父皇近来的事。”他摇摇头,“不多说了,早些睡。”   他说完就闭了眼,过了会儿,却感觉她摸进了被子里来。她摸索着将手探进他的手里,他反手握住,重新睁开眼睛看向他。   她美艳的脸上全是笑:“别伤神了,你得好好的!我和小月亮还都靠着你呢!”   “嗯。”他点点头,翻了个身把她抱进怀中,“我自会好好的,你放心。”   “你放心”,好像在很多事上,他都会同她说这三个字。   现在这三个字在她心里变得可暖了。   .   乾清宫中,皇帝夜不能寐。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开始这样的了,总之近来时时如此。   一闭上眼睛,他就总会想些的没的,想朝政之事、想宫中之事,一切纷纷扰扰都涌进脑海里。   戎迟的事情,就让他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在最初的时候,他和太子一样是主战的,朝廷没有低头的道理,也不缺将才,他甚至已然安排好了派何人带兵出征。   可在某一个夜晚,就像今天一样,混乱的想法突然撞进脑中,让他毫无征兆地开始担心将军立下战功后会不会动什么心思。   功高震主,这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忌惮的事。   而他,现在已经很弱了,时常感觉气力不支。   这个念头犹如梦魇一般搅动着他,很快就将他想要动兵的想法撕扯作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恐惧笼罩下更为坚定的想法。   ——此时此刻,他不能派兵。   ——他不能将兵权给出去,他不能让大应的江山断送在自己这里。   他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疑心是愈发地重了。   但既然做不到用人不疑,他至少还可以做到疑人不用。   这些思绪压迫着他,压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很紧张。   这种紧张又使得他心力交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日一都在想如何才能让这件事成为定局,继而迅速地了结掉这件事。   所以,公主必须去和亲。   他费劲了心力与朝臣争辩,强硬地促成公主去和亲。   如今事情定了音、公主出了塞,他才有些恍惚地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在急躁和恐惧中,只想着将事情赶紧终了,甚至都没有顾上同她好好说一说话,就这样让她嫁出去了,嫁到千里之外的蛮夷之地。   .   三月初,女儿出嫁时已晋封为嫔的涂氏忽地又被册为康妃。当下的后宫里,已多年没有人这样接连晋封,这样的好事又落在了早已失宠的涂氏身上,更加引得众人茶余饭后议论不断。   沈晰听闻此事后却只有叹息。在他看来,此事与父皇赐死沁贵人后又追封沁嫔是一样的,是一种让人不知该如何置评的弥补。   他当真是有些怕了,如若父皇反反复复地如此行事,这样的厄运会不会在哪一日轮到他的头上?   他这般胡想着,月恒恰在这时晃晃悠悠地进了书房的门。   是欢宜带她来的,虽然欢宜也就大她一岁不到,但很有个小姐姐的样子,到哪里都护着妹妹。   在有了楚怡、有了孩子们之后,他常觉得当下的日子真好。   而在这些美好的衬托之下,父皇的情形也更加令他害怕。 第70章   当下的情形实在越想越令人心慌,连朝中的氛围都不如从前,后宫也人人自危,沈晰这个太子纵使先前地位再稳固,现下也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又能如何呢?   他改变不了当下的情形,又不能盼着父皇早日驾崩。日子再难熬,也只能熬着。   于是楚怡便感觉沈晰更忙了,整日整日地泡在书房里,时常到了半夜她才能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摸上床。她怕他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便问了问张济才。   张济才却躬着身回说:“这下奴也不清楚。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大事,殿下近来与楚大人通信还挺频繁的。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您说……是。”   楚怡点了点头。   张济才隐去的话她明白。她和楚成到底还是身份敏感,沈晰要是真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肯定不能再跟楚成密切通信给旁人送话柄。   她便又嘱咐张济才:“那劳烦公公多照应着,别让殿下一味地忙,该吃饭的时候得记着吃。”   她这么一说,张济才就顺便苦着脸委婉地吐了个槽:“良娣娘子您看得起下奴。可这事……下奴劝哪儿有管用啊。”   楚怡心领神会,无奈地又给自己揽了个活儿。   翌日一早,她便把应泉叫了来,吩咐他以后每天晌午和晚上多备出一份膳,要吃着方便又荤素齐全的,到了用膳的时辰一起端到她这儿。   “你要是人手不够告诉我一声,我看看能不能从大厨房借几个人。”她道。   应泉是个老实人,但是到底不傻。楚良娣这样吩咐,他一听就知道是给太子备的,这种差事他才不会分给别人。   应泉便应了下来,道一定好好办差,让她放心。   楚怡想了想,又说:“隔个两三天就备一次鱼,另外每天下午备一碗核桃酪,也送到我这儿。”   她琢磨着得让沈晰补补脑,应泉也答应下来。又过一日,到了晌午用膳时,楚怡就让乳母抱着小月亮找沈晰去了。   “跟爹说,让他好好吃饭,你陪他一起吃!”楚怡放慢语速告诉小月亮。   小月亮眨眨眼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还很乖巧地主动跟楚怡学了一遍:“爹,好好吃饭,我陪吃!”   ——她现在说话越来越利索,但经常缺个“你我他”什么的。不过这个再长大一些她自然就会用了,楚怡便没有着意多纠正她,只要她说的话能让人听懂,楚怡就夸她。   小孩子还是要多鼓励的,总让她觉得自己说不好她可能就不会这么爱开口了,得不偿失。   等到宫人将几道菜在食盒中收好,小月亮就乖乖地跟乳母出了门。走到半路,碰上在前面书房读完了书正打算回云诗那儿用膳的欢宜,她就把欢宜一起拽走了。   “我们陪爹吃!”小月亮掷地有声地跟欢宜说。   欢宜当然高兴,她跟爹也是很亲的。她还扭头问了柔凌,柔凌犹豫了一下,最终摇了头,跟她们摆手:“你们去。”   最后便是两个小姑娘一道进的书房。她们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宫人,沈晰正读着书,余光瞥见有好几人一道进屋顿时心里生烦,抬眼一看见两个女儿,又把这种烦给咽回去了。   “你们怎么来了。”他笑着朝她们招招手,两个小丫头一齐跑了过去。   月恒说:“陪爹吃饭!”   沈晰这才注意到后面宦官拎着的两只大食盒,不用问,准定是楚怡的主意。   也罢,他确实是应该好好吃饭。虽然他自己不太在意这个问题,但既然楚怡特意关照了,他得让她放心。   他便让人将菜摆去了外屋的桌上,一手牵着一个小姑娘一道过去。   欢宜认了一上午的字,这会儿饿极了,也不用乳母喂,自己端着碗吃得很认真。   月恒倒不太饿,又记着楚怡那句“跟爹说,让他好好吃饭”,便一直很有责任感地往沈晰碗里塞菜。   她这个年龄还掌握不了筷子,只能用勺,还经常会舀到桌上。沈晰倒也不管她,由着她舀,舀到碗里的他就吃,到了桌上的一会儿让人再给收拾了便是。   一顿饭便吃得格外忙碌——欢宜忙着吃自己的,月恒忙着喂爹。沈晰忙着被月恒喂,偶尔或给欢宜夹一筷子菜,或反过来喂月恒一口。   不过这样吃也很有乐趣,父女三个吃得都挺多的,起码是都实实在在地吃饱了。   撤了膳,沈晰带她们一起出去散步消食,两个小丫头很快就都打起了哈欠,沈晰估摸着楚怡这会儿估计已经午睡了,就说让月恒在书房里睡。   月恒留下了,欢宜可想而知也没心思回去。于是小半刻后,她们就在书房的窄榻上睡得四仰八叉了。   沈晰看得想乐,碰碰这个的脸又捏捏那个的鼻子,把睡梦中的欢宜烦得直蹬腿踹他。   .   倾文殿中,母子三个一起用着膳,柔凌吃得闷闷的。   两个妹妹总在一起玩,但她不行。母妃不太让她去找妹妹们,总让她守着弟弟。   但弟弟其实也想跟妹妹们一起玩,母妃又说他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一样,要好好读书认字。   所以柔凌总是不太开心。而且,她觉得母妃好像总是照顾弟弟比照顾她多一点。比如在吃饭的时候,母妃总是会格外注意弟弟吃了什么,给弟弟添菜,但她一直就只有乳母喂。   她为此总觉得怪怪的,可她到底太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也闹过一回脾气,摔了碗大哭。母妃倒是即刻便来哄她了,问她怎么了,可她又不知该如何说自己怎么了。   小小的柔凌有时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家里最不受喜欢的小孩。   是以吃完了饭,柔凌就自己回屋了。太子妃也没有太管她,抱着沈济问了问功课,把上午识过的几个字考了他一遍。   沈济逐一认出,太子妃便很满意,重重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我们阿济真厉害!”   沈济伏在母亲肩头腼腆地笑了笑,小手又指指屋外:“姐姐不高兴!”   “?”太子妃一愣,问他,“怎么了?姐姐为什么不高兴?”   沈济又皱起了眉头,想了半晌,也说不出来。   他就是觉得姐姐不高兴了,回来的时候,姐姐都不太说话。   午膳端上来之前他还想找姐姐玩,姐姐也心不在焉,沈济也不知道该怎么逗姐姐开心。   “姐姐没不高兴。”太子妃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腹诽他想得还挺多。   两岁半的小孩哪有会生闷气的,若真不高兴,早就说出来了。   “去睡觉,下午还要去读书呢。”她说着把沈济放到了地上,让乳母带出去,沈济便乖乖地跟着乳母出了屋。   但在路过柔凌的房间的时候,沈济踌躇了一下,还是跑了进去,说要跟姐姐一起睡。   他觉得姐姐一定不高兴了,他要陪着姐姐!   .   湖南永州,楚成没顾上吃饭,对着东宫刚送来的信一沉吟就是大半天。   他已经在这里两年多了,头一年的校考是中上,去年是上上,今年不出意外还能有个上上。如此这般,他就能顺利升官,履历瞧着也会很好看。   但太子似乎等不及他升官了,想现在就把他调回去。   此事二人已通过书信往来议了好几番,太子初时没有明言原因,楚成觉得奇怪就回信问了一问,可太子再来的信也写得很模糊,像是有什么很深的顾虑。   直至这一封过来,他将几封信透出的信息搁在一起看,才看出太子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君心变了。   太子说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但放在一起,就是在告诉他君心变了。   所以朝中许多大臣宗亲都慌了阵脚,太子也一样,现下觉得寸步难行。   太子便想召他回去,留在身边当个谋士。   楚成明白,太子这是看中他对人心摸索得准确,但这差事,他却不敢轻易答应。   “君心难测”,这四个字不是闹着玩的。   “伴君如伴虎”,对这句话置若罔闻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他对人心摸得再准,立于权力巅峰的人的心也不是一回事。他没有亲身触碰过那样绝对的权力,岂敢在这种事上贸然为太子支招?   他只能反反复复地看这几封信上提到的事情,谨慎地步步斟酌。   太难了。   九五之尊突然转了性子,对所有人来说处境都必然太难了。   朝中一切的行事规矩都有一套不成文的准则,这套准则是多年来按照皇帝的脾性而生的。朝臣们遇到了事情,都会下意识地去想九五之尊想要怎样的结果,可皇帝突然转了性,就相当于这趟准则一夕之间完全被打乱,所有人都会像行走在迷雾中一样,看不清往哪个方向走会挨刀。   楚成一时间想不到很好的法子来帮太子,反倒鬼使神差地想问一问:殿下,您想不想取而代之?   但这话当然是不能直接问的。太子的信谨慎成这样必有道理,多半是在担心皇上安插了人手在东宫,会暗中查看。   这种感觉真令人喘不上起来。   楚成万没想到一年多的光景皇帝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当今圣上是位明君,哪怕楚家一家子被皇帝杀了大半,他也心服口服。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楚成思来想去,最后给沈映写了封信。   他让沈映告诉太子,自己近来身体不济,无力应付这样的要紧差事,只想闲云野鹤地过一阵清闲日子,请太子见谅。   这句话应该不犯任何忌讳,就算是直接写给太子问题也不大。   而个中意思,太子应该能看明白。 第71章   几天后,沈映收到楚成的信时,沈晰正在书房里看着欢宜和月恒满屋子疯。   这么大点的小孩特别容易开心,两个小姑娘追追打打都能乐个半天,他每天看一看她们,心情都能好上不少。   楚怡这天也过来了,坐在一旁边看着两个小孩玩边吃点心。   然后她提起来:“要不要叫柔凌一道过来?”   府里总共三个女孩子,有一个总不在一起,难免觉得被孤立。   可沈晰说:“欢宜说问过她了,她自己不肯来。”想了想又道,“罢了,还是带过来待一会儿。我这些日子忙,最多问问他们的功课,许久不陪他们玩了。”   说罢他就差了两个宦官出去,叫把柔凌和沈济都带过来。   不过多时,两个孩子便到了,书房里一下子变得更热闹,四个孩子的笑声连成一片。   沈济到底是男孩子,性子格外皮。进来就说在外面的地上看到了一只会跳的大虫子(蚂蚱),喊柔凌欢宜和月恒一起去看。   欢宜和月恒都很好奇,立刻跑了出去。柔凌则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看看父亲又看看楚怡,然后才跟在最后走了。   楚怡怔了怔,沈晰也蹙了下眉头,接着便叹息:“柔凌性子确实闷了些,不像欢宜和小月亮会玩会闹。”   楚怡点点头,心里想着女儿随娘,有太子妃那么教着,柔凌是这么个性子也不奇怪。   可接着又觉得还是有点怪——同样是太子妃的孩子,沈济挺会闹的呀!   而且看着还不像只是因为男孩子天性比较皮,她虽然跟这两个孩子见的不多,但总觉得沈济眼睛里的情绪跟欢宜月恒都是差不多的,清澈明亮,毫无顾虑。   柔凌呢,似乎总黯淡了点,玩的时候总在思量什么。   两个人一时都沉吟着,孩子们带着笑音的尖叫在此时炸了起来。   ——院中,在沈济和欢宜都在踟蹰着不敢碰蚂蚱的时候,月恒稳准狠地一把将它抓了起来!   哥哥姐姐们都惊呆了,一时间喊成了一片。   而后沈济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朝月恒伸手:“给我给我,给我看看!”   傻乎乎的小月亮还没明白他们到底在叫什么呢,听哥哥要,就把蚂蚱放到了他手心里。   小孩子的害怕有时候来得快去得也快,四个孩子里有两个碰过蚂蚱了,另外两个就也不怕了。   尖叫声就此散去,欢宜伸出手指碰了碰被沈济捏着腿的蚂蚱,柔凌惊魂未定地笑着,笑了会儿,突然又被一个念头撞得笑意僵了。   她现在还不太记事,但她记得母妃说过她好多次,让她“别像个男孩子似的”。   她和弟弟一起玩数下的蚂蚁窝时,母妃会这么说;她和弟弟一起跑跑跳跳时,母妃会这么说;甚至就连她吃饭快一点,母妃也会这样说她。   所以日子长了,她就把这话记住了。   她是个女孩子,不能跟男孩子似的。   柔凌于是没有伸手碰那个蚂蚱,不仅如此,她还有点为两个妹妹担心,担心她们进屋时会被父王说。   .   过了会儿,孩子们看腻了蚂蚱,就把蚂蚱拿到草丛边放了。   回到屋中,宫人端了水来让他们洗手,沈晰和楚怡笑吟吟地看着,觉得几个孩子都挺好。   柔凌和沈济都会照顾妹妹,柔凌自己擦干了手,就帮月恒擦。   边擦边奶声奶气地跟月恒说:“以后不要玩了,不用像个男孩子!”   “……哎!”楚怡眉心微蹙,看自家小傻月亮懵懵懂懂地点头,忙招手把她叫过来。   小月亮跑到她面前,她把她抱起来放在了膝头:“没关系,姐姐是为你好,但你听娘说。你要当个好孩子,不能做坏事。但是这些小事是不要紧的,你的天性是怎样就怎样,就算你日后像个男孩子,只要不做坏事,也还是好孩子!”   这个道理对小月亮来说可能有点深,但对楚怡而言,她就是觉得要防微杜渐!   她不想让孩子打小就被刻板印象束缚住,这种情形不论发生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不对的。   ——女孩子不能玩变形金刚,男孩子不能玩娃娃;   ——女孩子应该学文,理科是男孩子的事情;   ——女孩子初中之前成绩好,到了高中就比不上男孩子了。   她听过太多这样乍听很有道理但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数据支持的谬论,实实在在地知道其中绝大多数压根就是约定俗成的双向歧视,一点都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家孩子身上。   ——她的孩子打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孩子了,还要受这种平白的束缚,简直没天理了好!   楚怡语重心长地跟小月亮说:“你以后想在闺房绣花,可以;想习武练剑,也行。知道了吗?”   “……”这套道理对小月亮来说实在太深了。   以她现在的小脑瓜,能直接理解的只有“姐姐不让我玩虫子”“娘说可以玩虫子”。然后,不知谁对谁错的她看向了父亲。   沈晰打从楚怡开始讲这种大道理就已经在艰难地憋笑了,可眼下孩子看着他,他总不能当面笑话她这个当娘的。   他便抿着茶掩饰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娘说的对,是非曲直不能乱,但也不必拘小节。”   什么“是非曲直”什么“拘小节”,对小月亮来说更难以理解了。   但她听懂了那句“你娘说的对”。   这个意思就是:可以玩虫子!   沈晰也抱过柔凌说了说,跟她讲要玩什么就玩,你本来就是个女孩子,怎么会像个男孩子呢?没有那样的话。   柔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没说别的。正这时,沈映进了屋。   “殿下。”他在外屋睃见有女眷在,就刹住了脚。   沈晰不太在意,跟他说:“进来。”   沈映这才进了里屋,一看那位女眷原是楚怡,心说好巧,而后就将楚成要他转达的话告诉了太子。   接着他又朝楚怡抱拳:“楚大人还说,请良娣娘子也多保重身子。眼下乍暖还寒,容易生病。”   楚怡颔了颔首,沈晰见楚成不肯回来,锁眉一叹,摆手让沈映退了下去。   .   沈晰当时其实是没多想,便也没反应过来。待得晚上躺到床上,周围安静下来,他猛地回过了味儿。   昏昏入睡的楚怡只感身边的人猛地打了个激灵,还以为是入睡时突然蹬腿惊醒的那种情况,下意识地侧眸一看,却见他分明还睁着眼睛。   “怎么了?”她疑惑道,沈晰全神贯注地思量着,回了她一声:“嘘。”   楚怡旋即噤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很快看出他这事想事呢。   沈晰翻来覆去地思索了一边,在恍悟中深深地缓了一息。   楚成这是给他支招呢。   若不然,他没有必要突然说自己身体不适。他们已在书信间议了几番让他回来的事了,就算他不肯,此时忽地提及身体不适也未免太过牵强。   而且,就这么点内容,他其实也没有必要让沈映给他带话。做得如此刻意,大概是想让他尽快发觉别有意图,有让别人看了不太好所以不能直接写出来的意图。   楚成是想让他……躲躲?   称病不出,把一切重担都推一推,且先避开父皇的锋芒。   他先前没有这样想过,因为他是太子,多年以来已然习惯于协助父皇料理朝政。加上父皇当下昏聩,他更加觉得家国天下都是自己的责任,从未想过在此时临阵脱逃。   但楚成让他躲,大约也不是为躲而躲那么简单,他势必有过许多考虑了。   沈晰渐渐地静下神,又斟酌了片刻,扬音叫了张济才进来。   “永州同知楚成近来病了,让他回京养病,换……赵源去顶他的差事。”沈晰吩咐道。   其实这个差事原也该是赵源的,赵家教女儿教的不行,这个儿子却还挺有才干。沈晰当时因为让太子妃气得够呛而暂且压住了赵源,赵源这两年都勤恳得不行,生怕自己从此没了机会。   张济才应声告退,沈晰一松气,侧首就看到楚怡懵着。   “……怎么突然让我哥回来?”她问,“出了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他神情轻松地笑笑,闭上眼,在她胸口处吻了一口,“只是有些事要当面商量商量,就顺便让他回来养着。”   “哦。”楚怡放下心,一口气还没舒完,就觉得他的手从被子里摸过来了。   基于他上次这么摸索着扯时一不小心把她中裤上的系带从蝴蝶结扯成了死扣,搞得两个人大半夜掌着烛台研究怎么解,最后弄得兴致全无,这回她很有逼数地主动解了带子。   沈晰正好也想到了那件事,吻着她低笑了一声,夸她说:“真贴心!” 第72章   赵源到永州接替了楚成的差事,楚成便即刻回了京。他到京中时,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了,太子正好借着暑热称了病,在毓仁园中安心养病不出门。   楚成借着看望妹妹的理由去了毓仁园。虽然若皇帝疑心够重总归还能查到,但多一道理由掩人耳目总归保险一点。   他也的确想去看看楚怡,于是进了毓仁园后,他便直接去了玉斓苑。   月恒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才刚满月,早对他没印象了,初时很有点认生,缩在楚怡身后直勾勾地望着他。   但楚成“死皮赖脸”,假装看不懂月恒在躲,锲而不舍逗月恒玩,还拿点心去讨好她。   是以过不多时,月恒就跟她熟起来了,楚成边陪她玩边感叹小姑娘真可爱。   楚怡在旁边看得笑:“那你赶紧给我找个嫂嫂,自己生一个呀!”   楚成却没接这茬,自顾自地继续陪月恒玩着,过了会儿才又开口:“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得空?”   “晌午。”楚怡道,“他知道你要先来我这边就没在上午安排时间,说晌午先一道用个膳,然后你们再去议事。”   楚成点点头,也不着急,专心致志地接着陪外甥女疯。   当沈晰走进玉斓苑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自家宝贝闺女正被她舅舅倒拎着。   他下意识地倒吸气,再细看,发现这傻丫头还笑呢,笑得特别欢实。   “快放下。”沈晰嗤笑着过去抢下女儿抱在怀里,月恒笑意未了,欢天喜地地叫他:“爹!”   “哎,跟你说了,叫父王。”楚怡纠正她。   孩子最初自是学爹娘容易,但现下她渐渐也会些复杂的字句了,他们便在慢慢地改她的称呼。   小月亮又欢天喜地地重新叫了声:“父王!”   “真乖。”沈晰在她额上亲了一口,侧首吩咐张济才,“传膳。”   一桌子膳不多时就布齐了,楚怡难得地又跟沈晰一起用了顿午膳。他近来实在是太忙,每天都是她让应泉备好了送去、让小月亮和欢宜一起陪着他吃他才顾得上这事,往玉斓苑走一趟是真没时间。   楚怡自然很高兴,不过小月亮更高兴,她发现今天的膳桌上有三个人在照顾她,轮流给她夹菜!   三个长辈的筷子这个撤走那个又送来,小月亮睁着一双大眼睛看来看去,看着看着便咯咯地笑起来。   然后她伸出自己的小瓷匙,挨个给三位长辈塞了个肉丸子。   这种事,楚怡和沈晰还算习以为常,楚成却真是一瞬间心都酥了,好悬没在太子跟前直接晕过去。   用完膳后,楚成简直不想走了。   小外甥女怎么这么可爱!   沈晰不得不沉着张脸过去拍他的肩,示意他一道离开,楚成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玉斓苑。   .   好在到书房时,楚成顺利地恢复了正常。沈晰请他落座,着张济才上好茶,接着便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楚成抿着茶一哂:“我知道殿下想说什么。要您这样躲着,您有顾虑。”   沈晰点点头:“是。”   楚成也点头:“您自然有顾虑,与您年纪相仿的几个兄弟都不老实,这一点满朝皆知。”   他顿声抿了口茶:“您怕您养病的时候他们抓准时机步步为营,惹得皇上青眼,您的储君位子便不稳了。”   他说得每个字都对。沈晰颔首叹息:“是。”   楚成一哂:“眼下我也称病不担差事了,您的东宫官中必也有不少人想取我而代之,殿下会因为有旁人冒上来便将我弃之不用么?”   沈晰锁眉沉吟,他明白楚成这话的意思,思量之后却还是摇头:“两回事。”   “其实殿下现在称病,皇上对殿下相较于殿下对我,只会更不容易动摇。”楚成笑道。   沈晰微怔,兀自想了一会儿,还是问他:“你拿的准么?”   楚成笑意愈浓:“看来殿下也有过同样的猜测了。”   沈晰没有否认,颔首说:“自然一早就能想到,只是拿不太准,不敢贸然动作。”   父皇现下的情形,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猜。沈晰纵使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惊天动地的变化,也能看出他这一切变化都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为稳固权力而已。   沁嫔的死,他是怕有外人觊觎皇权;五弟的事,他是怕年轻力壮的日子夺其皇位;四公主和亲,诚然父皇不肯动兵的理由也还能勉强说得过去,但换个思路,焉知他不是在忌惮将军们功高震主?   所以沈晰早先也想过,眼下纵使兄弟们都在盯着他的储位,他也不要显得在意太多或许才是好的,不会引起父皇的忌惮。   可他也的确拿不准,父皇的变化到底还是太突然了。   楚成道:“不论皇上当下变成了什么样,日子也还不算太长,想来殿下与他的父子情分也还是在的。这个时候殿下生病,皇上必定还是会有所忧心,有这几分忧心在,殿下便已安稳了许多。而此时若您的兄弟们当这是个机会,想在这时取您而代之,难保不反惹起皇上忌惮——殿下您想一想,若您是一位日日担忧权力稳固的君主,是一位虽然地位稳固但并无甚出格举动的储君更令人紧张,还是明显想抢夺储君位的其他儿子更令人紧张?”   沈晰沉然斟酌着,半晌,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依父皇当下的性子,若真有人觊觎储君位,必定更容易让他怀疑此人是不是也觊觎皇位。   而他这个已经成了储君的,倒未必那么值得忌惮,毕竟皇位迟早是他的。   “所以殿下安心躲着便是了。”楚成口吻轻松,“谁要此时窜出来争,就由着他们去争。您担心的事情,自有人比您更加担心。”   沈晰叹了口气。   这是个办法,这办法却令人无奈极了。   再者他总归不能一直称病,父皇若一直是这样,他还得尽快做出下一步打算才是。   他便又与楚成商量了一二,楚成明白他的意思,却只能摇着头叹气:“旁的主意,臣一时也不敢贸然提给殿下了。到底君心难测,臣虽自问能识人心,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眼下这一步到底还算稳妥,下一步如何……再看。”   沈晰复又是一声叹。   他若现在祈祷父皇变回从前的样子,未免太过天真,但他当真是情不自禁地一直在这样想。   “罢了。”最终他哑笑了笑,“姑且先这样。我倒也想看看,若我身体不济,我那几位兄弟能争到什么份儿上。”   .   京中,五皇子府里,兄弟两个相对而坐,都是面色铁青。   三皇子对五弟方才说出的那番话简直不敢信,盯了他良久,发出一声冷笑:“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现下不愿与二哥争。”五皇子淡声又重复了一遍,话音未落,自家三哥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就攥紧了。   又过片刻,三皇子沈晖再度笑了声:“是为那次父皇疑你,我没为你说情的事,你记恨我了是不是?”   沈旭没说话,沈晖后牙微咬:“那事是我这个当亲哥的对不住你,可你若为这个就站到了二哥那边,未免也太可笑。”   当时那样的情形,几位在场的皇子都没敢吭声,不止是他一个。   而太子,他毕竟有储位在身,原也比他们都多几分底气,开这个口卖个人情也不稀奇。   “我不会站到二哥那边。但他病着的时候你要做什么,也不必找我了。”沈旭表明了立场。   沈晖气得脸绿,但想再劝又劝不出什么。他一直知道沈旭因为那件事而对他心存不满,这些日子能说的道理都说尽了,沈旭这明摆着是没听进去。   最后兄弟两个不欢而散,沈旭没有起身送他,冷着脸复又坐了半天,终于将一切情绪化作一声叹息。   三哥以为他记仇,其实他是记仇,但是并不只是记仇。   那一次真是把他吓坏了,又有沁嫔一命呜呼的事在前,他切实感受到了死亡临近的恐怖。   这一点,三哥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   所以他真的对三哥不满、真的感谢二哥,也真的不想再这样头脑发热地去争,最后不明不白地把命搭进去。   再者,他想劝住三哥看来是不可能了,那万一日后三哥哪一步走错了,锒铛入狱甚至命悬一线,能为他说说话的,估计也就是他们的母后和他这个亲弟弟了。   那他现下离这些事越远越好。他也沾上了这些,到时谁还能救谁呢?   再说得悲观一点儿,若他们两个都搭进去,母后怎么办?   沈旭近来都在想这些。他曾经也觉得为了那个皇位搭上命也值,那样万人之上的位子是值得殊死一搏的。   可那件事让他突然清醒了,他突然觉得这样盲目的去争好像有点傻。他毕竟已经是皇子了,日后不论怎样都能衣食无忧潇洒恣意地过一辈子。   诚然那样的一辈子永远是万人之上却在一人之下,可就为了再往前进那一步、不做那一人之下就去冒那样的险,值当么?   父皇现下的脾性,也不能按照当年摸索了。   .   毓仁园玉斓苑中,楚怡在沈晰刚回来时发觉他还是有点闷,但不过多时,他却神清气爽了。   “罢了,总算暂时能安安心,这阵子我就多陪陪你和孩子们。”他这样说。   接着还饶有兴味地问她:“你有没有什么很想做的事?只要能在园子里干的就行。我现下养着病,带你出去不合适。”   那就闷在园子里度个假!反正园子也不小,好些地方她还没去过呢!   楚怡很想得开,立时三刻就提了主意:“划船、种花、放风筝……想骑马是不是也有地方?我们还可以找个空旷的地方支烧烤架吃烧烤,我想吃那种外焦里嫩的烤鱼,刷甜咸口的酱的那种!” 第73章   第二天,沈晰就想到了适合吃烧烤的地方。   他把楚怡带到了毓仁园最北侧,这一处有座小山被圈在了园子的范围中,山脚下还有条小溪。   正值夏日,山上葱郁一片,小溪流水潺潺。沈晰让应泉把烤炉架在了溪边,径自和楚怡一起坐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当中铺了一大张草席,用来一会儿放吃的使,看起来十分惬意。   小月亮则和欢宜欢呼雀跃着玩去了,小溪里有些小蝌蚪,她们两个之前都没见过,充满好奇地伸手去捞。   不过多时,烤鱼的香气飘了开来。   鱼是楚怡点名要的虹鳟鱼。   这鱼在她穿越那会儿的名声已经不太好了,主要是许多不法商家拿它冒充大西洋鲑——也就是坊间俗称的三文鱼。但虹鳟鱼并不是海鱼,生吃可能会有感染寄生虫的风险,一时间在微博引起了轩然大波。   可实际上,人是坏人,但鱼真是好鱼。   把时间线再往前推个十年,北京周边的农家院都爱卖烤虹鳟鱼。一条整鱼从腹部劈开,取净内脏,放在烤架上边刷甜咸口的酱料边烤,烤熟后再洒孜然面和辣椒粉,那叫一个鲜香逼人!   楚怡在上中学的时候曾经达成过独自吃完两条烤虹鳟鱼的战绩,但现在算起来也有很多年没吃过了。   这点简单烧烤对应泉来说是小菜一碟,很快,第一条鱼就盛在白瓷盘子中端了上来。   楚怡搓搓手,执起筷子就夹。沈晰好奇地端详了两眼,也夹了一口来吃。   两个孩子闻到鱼的香味也跑了过来,乳母赶忙要上前侍奉。但楚怡摆手让乳母退下了,自己把两个都搂了过来,挨个喂。   “来,欢宜。”坐在草席对面的沈晰朝欢宜招手,“父王喂你吃。”   欢宜便立刻乖乖地过去了,沈晰耐心地检查过筷子上夹着的鱼肉,确定这一口没有刺也没有辣椒面才喂给她。   欢宜吃得小嘴巴里鼓鼓囊囊的,含糊地抬头跟他说:“母妃爱吃鱼!”   “啊,云诗是爱吃鱼。”楚怡点头,而后扭头告诉青玉,让应泉再烤一条,着人给云诗趁热送去,“少放辣的,她吃不了。”她嘱咐说。   欢宜这回踏实了,又吃了两口鱼,还很讲究地要搭着凉菜吃。凉菜是提前让小厨房备好带过来的,两个孩子都爱吃那道拍黄瓜,跟烤鱼搭着格外爽口。   等到这条鱼吃了一半的时候,沈晰早先差出去的宦官折了回来,躬身禀道:“太子妃殿下说大公子和公主近来有点中暑,要好好歇一歇,就不过来了。”   沈晰眉心一跳:“好好的,怎么中暑了?”   “……大约就是近来暑气重。”那宦官道。   沈晰蹙着眉点了点头:“那就让他们好好歇着。你再去跟太子妃回个话,说我迟些去看看他们。”   那宦官领命,再度折回倾文殿。太子妃听罢也没说什么,就让他退了下去。   太子要来看孩子,让他看便是。他总归不至于跟两个孩子核实有没有中暑这回事,两个孩子也未必说得清楚。   她是不会让她的孩子和楚氏亲近的。   她近来回想多少有些怨恨。她知道自己不合太子的意,她也不想太子一直在她这里,让外人觉得她不贤惠。可在楚氏出现之前,太子每过三五日总还会来看看她。   如今,她都快数不出上一回和太子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楚氏也是胆子大,真就敢傍着太子不撒手。若不是她这个正妃和云氏也都先后生下了孩子,妖妃的名声楚氏怕是早就坐实了。   真累。   赵瑾月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始终在一个困局里,怎么做也不对。   太子对她不满意,她努力地去看他看过的那些书了,可不知是不是看得太晚的缘故,她也读不明白多少,只能读个皮毛。   而且她还要偷偷摸摸的,既不敢让太子知道,也不敢让娘家人知道。   这种日子真是令她疲惫极了。先前她还总能想自己有盼头,等到沈济长大,她的日子自然会好过。   可随着时间推移,她熬得越来越久,这一点能给她带来的欣喜感也被消磨得越来越少了。   但同时,她又不想去折腾楚氏。楚氏没惹过她,也不算个多恃宠生娇的人,在东宫里没惹出过什么事,反是旁人找她茬的时候多些。   她若去挑楚氏的错处,名不正言不顺。   赵瑾月便只好每日都这样闷着熬着。   每一刻都是在熬。   .   山下溪边,楚怡在吃饱之后让人把二十一牵了过来。沈晰把二十一给她的时候,二十一还是匹小马驹,现在已经是一头威风凛凛的大马了。   月恒先前没见过它,因为马厩里总难免有一股味儿,楚怡去跟二十一玩的时候不会带她去。眼下,楚怡也不太敢让月恒靠近,怕它踢了月恒。   但沈晰说:“没事。”说罢就抱起月恒,抱着她去抚二十一的光滑的马鬃、结实的马背,二十一好像知道这是个小孩子似的,显得温柔无比,连从鼻子里呼气都放轻了。   而后沈晰还把欢宜和月恒都抱到马背上,让她们骑了一会儿。楚怡看得提心吊胆,也就是他自己在旁边守着她才觉得可以,若只是宫人看着,她一定不同意!   骑了小一刻,他才把两个孩子从马背上抱下来,问她们:“喜不喜欢骑马?”   两个人立刻点头:“喜欢!”   “喜欢可以常骑一骑,也跟你们的哥哥姐姐说说骑马有多好玩,喊他们一起。”他道。   这话可以说是别有用心,主要是对沈济。沈济是男孩子,学骑马是必须的,现在早早地接触了到时候才不容易害怕,不害怕不拘谨了反倒能少摔跟头。   至于柔凌……   唉。   沈晰一想到柔凌就在心里叹气。四个孩子里属她性子最闷,她若肯多玩一玩这些,他会觉得很好。然而许多时候,欢宜和月恒叫她一道去玩她都不肯,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只怕逼着她出来她会更不高兴。   四个人一道在小山一带玩了一下午,后来孩子们困了,楚怡就着人把欢宜送回了云诗那里,月恒也送回去歇着。宫人们都在远处候命,潺潺流水边只剩了她和沈晰两个人,楚怡一下子感觉心情更好了。   “嘿,还是两个人待着好啊!”她在和他牵着手散步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沈晰嗤声而笑:“那下回不带她们便是,反正留在屋里也不是没人照看,都有乳母呢。”   楚怡认真沉吟了一下却又说:“不行……看着她们玩也怪可爱的!别有一番意趣!”   接着她很霸道地表示:“两种幸福我都要!下回还这样,先带着她们一道出来玩,然后再把她们送回去,咱俩自己待着!”   沈晰被她这个计划弄得莫名想笑,刮着她的脸说你怎么这么贪心?楚怡讪笑着,脑海里划过一句话: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们成年人表示都要!   可爱的孩子她要,温柔体贴的丈夫她也要!阖家欢乐她要,二人世界她还要!   ——这句话在当天晚上就出现在了她的小本本里。   而且上一本刚写完,手头刚换了一本。她直接把这句写在了纸质稍厚的扉页上,并且把“孩子”“丈夫”“阖家欢乐”“二人世界”几个词用了朱砂来写,黑红搭配看起来迷之文艺,颇有二十一世纪网络营销文案的画风。   沈晰当然不会往文案那边想,但看到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还是笑坏了。   如果不是偷看本子的事不能让她知道,他真想在底下给她回一句:好好好,都给你。   当天晚上,楚怡便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沈晰格外温柔,温柔得她都有点肉麻了。   他平常不是个爱说甜言蜜语的人,今天罕见地跟她说了一堆好听的,连在她身上挥汗如雨的时候都没忘了说。   “弱水三千,就你这一瓢最好。”   “我上辈子干了什么好事,这辈子才让你进了东宫?”   “……”   于是楚怡在“挥汗如雨”结束后,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问他:“你今儿是……怎么了?”   “没事。”沈晰仰面躺在那儿,望着床帐笑,“喜欢你啊。”   楚怡:“……”   谁刺激他了啊……   她呆滞地盯着他,盯了会儿,又被他热情地圈进了怀里。   他一下下啜着她的额头,激得她一阵阵的骨酥。这令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感觉他好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宠她好了一样!所以玩命地跟她献殷勤!   那是她怎么刺激着他了?   楚怡认真反思了好半晌,觉得没有啊。她昨天玩累了,今天睡了大半天,他在这大半天里好像在陪孩子,把四个孩子都叫来问了问功课。   晚上他怎么就疯了呢……   楚怡觉得实在奇怪,可无论她怎么问,他都说没事,说挺好的,说他觉得这样挺正常。   正常个屁!!!   楚怡没得到答案,最后气哼哼地翻身睡了。沈晰睃着她的背影笑,而后也翻过身,又把她兜进了怀里。   他就爱抱着她睡,就爱她这样实实在在地待在他的怀里。   常言道人生四大幸事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另外三样的意趣他身在宫中都不太能体会,但洞房花烛夜的幸福他可太清楚了。   ——她这样在他怀里安睡的时候,他觉得每天都是洞房花烛夜。   .   燕云园里,皇帝又一日的夜不能寐,安神药也没起作用。   到了后半夜,他索性起了身,烦乱地在殿中踱了一圈,叫了宫人进来。   “太子如何了?”他问。 第74章   宦官躬身回话:“太子殿下这两天就在养病,没太差人过来过。”   皇帝点点头,锁眉说:“去毓仁园传个话,就说朕明天过去看看。”   “是。”那宦官将身子又躬低了几分,便要向外退去,退了几步,却又被皇帝叫住了:“……罢了。”   皇帝叹息着摇头:“不必了,朕再想想。”   那宦官便径自无声地退了出去,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坐回了床边。   老三说太子任用了楚家的儿子为东宫官,他想问问太子,问太子要个解释。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觉得更加不安起来。   他在疑心太子不忠了。   他到底还是开始疑心太子不忠了。   这种感觉令他寝食难安,理智告诉他说他不该这样,可这种怀疑,又并非仅用理智就可以驱散的。   皇帝坐在床边沉默着,一声沉叹牵动得他的腰背弯下去了些许,让他显得比实际的年龄要苍老了不少。   他想,他已经犯了不少错了。诚然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这两年里,他犯的错未免也太多了些。   沁贵人没了性命、四公主嫁了出去,儿子们现在个个怕他,文武百官人人自危。   他不想这样的,他从来不想这样。   他多想到死为止,都还是一个明君。他希望在千百年后众人说起他的时候,纵使知道他几处错处,也依旧能说他总的来讲还是个明君。   他也不想像汉武帝那样,让自己的晚年尽是愧悔。那样走到临死之际,心里一定煎熬至极。   可他现在不知该怎么办了,时间越长,他越觉不知该怎么办。   在刚刚变成这样的时候,他还有些自信,或者可称为侥幸。他觉得自己可以拗得过心里那股怪异的劲儿,他可以赢过那种不正常的疑心。   可他一次又一次地输了。那股怪劲儿像是一个强大的妖怪,比他的力量大得多。无论他怎样努力,还是只能得到一个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结局,他连弥补都不太有余地。   他还能怎么办?   皇帝坐在床边,支着额头,心里翻涌着一阵阵浓重的苦味。   他近来偶尔会想,要不禅位好了。   沈晰是他一手教大的孩子,他知道他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即便是现在还没准备好,慢慢地也总会适应。   但在几次三番的细思之后,他又次次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皇帝,原该是万人之上的那一个。当宫中还有一个太上皇压制着他的时候,他总归会觉得有个人在压着他。   时间久了,他难免厌烦。可他又已手握执领江山的权力,到时他这个太上皇会迎来怎样的结果呢?   猴群里有了年轻的猴王,老猴王常常是会被逼进河里不许上岸,直至体力耗尽被淹死的。   他似乎不该这样想他的儿子,但这一步只要迈出去了,他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不得不设想一切的可能。   .   是夜,宫外。   楚成虽然从前也不常在京里,但这回在外做了两年官回来,突然有了种浪子回家的感觉。   所以这两天他都在四处转悠,先是去了集市,后来又去了酒楼,今天去了京里有名一个小面馆。   他饶有兴味地点了三四种面,当然吃不完,主要是都尝尝。点完之后他又挑了味道最好的一种,让掌柜的多放了些辣椒油,打算拎回去给沈映试试看。   离沈府还有两条街的时候,楚成依稀感觉有一道黑影蛰伏在左侧的院墙上。   对他这种没习过武的人来说,这黑影其实不该被发现,但也是巧了,他早年四处游历的时候,曾跟一波江湖游侠走得很近。游侠里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总怕他这个文人自己出门会出事,爱悄悄跟着他,好像凭他们就能保护他一样。   日子久了,他就慢慢能察觉到轻功的细微动静了。   是以他一时间真有点紧张,怕这是遇到亡命徒谋财害命。但走了一段,这人竟只是一直跟着他,而且极为小心地并不想让他发现,若他不是有和游侠相处的那段经历也确实察觉不了。   什么人会这么盯着他?   楚成脑中迅速转了一遍,不外乎也就那么几方。   太子、和太子争储位的其他皇子,还有皇帝。   若是太子,或许是对他的忠心存疑,但这其实不太可能,他妹妹就在太子身边,太子若对他不放心,他妹妹就是最好的质子,派人跟着他犹如画蛇添足。   而后两者,都是有可能的。前者多半是想通过他抓太子的把柄,后者大约是想看看他混到太子身边究竟想做什么。   他一时不好判断房顶上那一位究竟是哪一方的人,但总归有法子能两边都不招惹。   到了沈府,楚成叩了叩门,管家开门一看是他,忙躬身请他进去。   他径直去找了沈映,把带回来的面交给他:“喏,麻酱面,你尝尝看。”   “嘿,你可真有闲心。”沈映从罗汉床里侧蹭到床边,正要吃面,楚成蘸着茶水往榻桌上写了四个字:“隔墙有耳。”   “?!”沈映骇然,下意识地要从半开的窗户往外张望,被楚成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倒也很快就静下了神,缓了口气,佯作无事地续上了方才的话题:“……这是哪儿买的?芝麻酱倒闻着香。”   “陈记面馆。”楚成笑了声,“你吃着,我跟你说说之后的打算。”   “嗯。”沈映点头,这就吃了起来。楚成想了想,悠悠道:“我估计还是得回湖南。”   “啊?”沈映一愕,锁着眉抬起了头。   楚成嗤笑:“我也想留在京里,不说别的,若我一直在东宫,日后把我弟弟和母亲救出来总归容易些,太子殿下一句话的事。可是……”他喟叹摇头,“太子殿下孝顺,生怕我此时留在京中让皇上知道了,会引得皇上动怒,病得更厉害。这我能怎么办?急也没处着急,只好听太子的话。”   他是那副惯有的玩世不恭的口气,若不是沈映知道他是说给外头的人听的,当真一点破绽也寻不出来。   但沈映也聪明,一听他这话里外里在向九五之尊表忠心,就知道这人是皇上的人,起码有可能是。他便也不愿放过这机会,想了想,又道:“可你这般忍着,也不知皇上和殿下日后念不念你的好。”   楚成心领神会,当即接过话茬:“念不念的,都得忠君。我爹落罪丢了性命,我不是不难过,可说到底还是他恶事做得太多——买官卖官、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这都是动摇朝廷根基的大事。如今我还能到东宫做官,那是皇上和太子大度,可我自己心里是有愧的。”   ——话说到这儿忠心够了,再继续表忠心就显得假。楚成便收住了声,沈映会意地往回兜了兜:“但我还是觉得你可以再同殿下说一说!”他语气懊丧,“皇上病着是令人忧心,可大牢里的苦日子也不是好过的。你若现在留下时时提醒着太子,太子指不准哪天就能找个机会把他们放出来;你若离开了,太子又要忙朝政又要侍疾,忘了怎么办?人命没了可就是没了,到时你抱憾终身啊!”   “唉,算了。”楚成只是沉叹,苦闷得像是不愿再多说这事一般,咂了口桌上已冷的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再怎么说,也是我们楚家愧对朝廷在先。你不知道,我爹从前颇得皇上器重的,却做出了那样的事,如今若再因为我让皇上气出个好歹来,只怕列祖列宗都不能安心。”   “……”沈映接不上话了。   他心说你可真能演。   前丞相罪无可赦是真的,纵使是楚家的子女都说不出求情的话他也理解。可楚成如此深沉地表忠心……天啊!   他先前怎么没意识到这人这么会装蒜?   不多时,窗外起了一阵微风。沈映觉得这是一个窗外人离开的好时机,就动着口型问楚成:“走了吗?”   楚成耸了下肩头,用手指蘸水,又写下一行字:这我听不出来。   沈映:“……”   .   毓仁园,太子养病不出,朝臣们也不出入了,园子里显得大是有些清冷。   但在六月底的时候,园子里却又炸出了个喜讯:   良娣楚氏有孕。   楚怡在听说这个消息时是懵逼的,和满脸喜色的太医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您认真的?”   “千真万确,这种事臣岂敢说谎!”太医深深揖道。   然后,楚怡呆滞地扭头,下意识地寻找沈晰的身影。   可沈晰这会儿不在,为了防止装病的事暴露,他最近只跟自己最信得过的太医单线联系,别的太医一来他就躲了。   于是,楚怡最后看向了坐在桌边正乖乖吃点心的小月亮。   天了噜,小月亮才一岁半……   她好一阵心跳加速,觉得被俩孩子一起折腾的地狱生活要来了。但很快,她冷静了下来。   ——瞎紧张毛线,她这个身份,并不太需要自己亲自带孩子。   什么夜里被孩子折腾起来喂奶、被孩子折腾起来换尿布、被孩子哭得睡不着之类的苦差事,她基本可以说是没经历过。   这样带孩子的生活还是挺有趣味的,尤其在宫廷的优质教育之下,孩子基本不熊。   楚怡便深呼吸着点了点头,咂嘴说:“行……”   而后又问:“现在您能把出是男是女吗?”   她其实想求个儿女双全,不过理智考虑,还是再要个女儿为好!   无数宫斗告诉她,宠妾生子那就是血雨腥风的开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自己搞成戚夫人! 第75章   “……这现在瞧不出。”太医哑笑,“再者,这搭脉瞧男女,原也做不到完全准确。”   言外之意:您还是等生下来再说!   楚怡想想也罢,这有什么可着急的?别说古代了,就是现代做了B超,医生也不告诉你啊!   而后随着太医告退,喜讯迅速向四面八方炸了开来,沈晰冲进玉斓苑的时候都恨不得快得脚不沾地了,一把紧抱住楚怡:“有了?又有了?!”   楚怡被他按在怀里声音闷闷:“嗯……”   接着他又一连串地问他:“怎么样?有什么不适没有?你想在哪儿安胎?是留在园子里还是回宫去?”   “……”楚怡艰难地抬了下被他按着后脑勺的头,深吸气,“憋死我了……”   沈晰干笑,赶忙把她放开,楚怡又说:“就在园子里挺好,地方大,风景也比宫里强。”   “那行。”他应下来,说着转身就要往外去,“我去给父皇报个喜!”   “?”楚怡一愣,走了两步,他自己倒刹住了。   ——他装着病呢。   沈晰滞了一滞,转身坐到了罗汉床边。   楚怡心里一阵唏嘘,过去挤到他身边坐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时至今日,出了这样的喜事,他的头一个反应依旧是要去告诉皇帝。可他们甚至摸不清楚,这个孩子——她这个楚家女儿怀上的孩子,在如今的皇帝眼里究竟能不能算个“喜事”。   楚怡抱住他的胳膊,侧颊在他肩头上歪了一会儿,只能说:“差人去报喜就是了。”   沈晰点点头,叫了两个宦官进来。一个差去旁边的燕云园跟父皇报喜,另一个让即刻赶回宫,跟母妃也说一声。   最后是张济才亲自去的燕云园。皇帝的情形他清楚,太子的顾虑他也明白。所以他禀话时格外小心,说完就紧盯着地面满面恭顺,同时竖着耳朵静听皇帝的每一分反应。   皇帝还是高兴的:“当真?”   “是。”张济才毕恭毕敬。   皇帝点点头:“好事。回去告诉太子,关照好人家。他自己有着病也要当心,别把病气传过去。”   “是,下奴记住了。”张济才又躬躬身,接着便听皇帝安排了一连串的赏赐。   他照例不便赏楚怡,就赏了沈晰还有月恒——虽然月恒和楚怡一样都是“小辈女眷”,但说起来到底是皇帝的亲孙女,又还是小孩子,就没那么多规矩计较了。   张济才一边待太子和小翁主领赏谢恩一边心里头盘算,仔细回忆了一番,这回的赏好像不比上回轻,就放了心。   等到他领着一干抬贺礼的宫人告了退,皇帝清淡的目光却盯着一干人远去的身影望了好一会儿。   他适才其实很想问问张济才,太子到底病没病?   这是楚成带给他的疑惑。他先前让暗卫去盯着楚成,听楚成说了不少话,让他解了一些对楚成、对太子的疑虑。   但同时,他也注意到楚成话中全未提及太子的病,一直在说的都只是他这个皇帝久病不愈,太子为他操心云云。   诚然也有可能只是当时的话题不必提起这一点,但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直觉,也或许是因为他近来疑心过重,他就是从中觉得太子或许没病。   他想过去看一看,太子的毓仁园与他的燕云园不过只有一墙之隔,可他又没有勇气去。   ——如果太子真的没病,那就是在躲他。   除却皇帝过于昏庸,让太子觉得朝不保夕,还有什么理由让太子躲着?   他心里一阵深深的无力。   同时,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另外几个儿子。在太子“养病”的这些时日,他们个个都很努力,能领的差事全领了,这个进工部那个进兵部。老三的本事尤其大,写了一本关于农田赋税的折子,引得满朝啧啧称道,让他不得不暂时让他接管户部的差事。   户部掌管举国税收、钱粮,与百姓息息相关。若在户部混出名堂,势必名声大振。   他不知道这几个儿子想要什么么?他自然知道,无非就是盯着那个储位,盯着日后的皇位。   可太子病着、群臣又都对这几个儿子各有夸赞,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打从四公主嫁出去之后,他变得愈加畏首畏尾了。   他依旧疑心颇重,对太子也说不上是十分信任,同时也有了更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他不想让自己再一步步地错下去,所以拼命地压制时常窜起来的火气。可有时他又觉得,或许这样也是错的。   他不想让朝臣们更加紧张,不想让儿子们更加畏惧。可这样纵容他们……唉。   他又何尝不知几个儿子都在暗中结党?   皇帝盘算了好半天,最后叫了杨福进来:“去,让礼部拟道旨,晋舒贵妃为皇贵妃,择个大吉的日子行册封礼。”   杨福一欠身,同时皇帝一顿,又道:“去告诉沈晖,户部的事先不必他忙了。他二哥已病了些时日,让他多关照着些;也跟太子说,若东宫有什么急事要办,可以交代给老三去办。”   杨福听得一愣,但不敢过问,立刻告退了。   皇帝的口谕首先传到了三皇子沈晖耳朵里。皇帝在园子养病,朝中紧要的大臣们也都迁来了这边,各有各的别苑可住。是以沈晖即便有户部的差事,也可以在这边住着,不必时常往京里跑。   他进来可谓是春风得意——太子病了三两个月了,朝中都听不到他的风声;大哥呢,大概是先前太早让父皇觉出了他想争储位,父皇对他多有几分不待见,好的差事也不乐意给他。   唯独他,近来需要皇子办的好差事都让他给抢过来了。当然,父皇也未必有那么情愿,但架不住朝臣都夸他啊,父皇还没昏聩到连群臣的话都听不进去的份上。   皇帝的口谕传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用膳。御前的人摸着皇帝当时的语气,也没把这事当个正经的旨意来传,就直接说给了他听。听完,沈晖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上。   “父皇这是……”他哑了半晌,“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他摸不清楚。   往坏的一面看,父皇撤了他最近在户部的好差事;可往好的那面瞧,他这是可以办东宫的事了?   御前宫人的笑容如常完美无缺:“下奴只是来传话。”   沈晖只得锁着眉头摆摆手:“知道了,退下。”   .   宫中,舒贵妃听说东宫喜讯的时候,礼部晋封的旨意还没下来,但她自然还是高兴,点了点头让太子差来的人退了下去,接着就让身边的宫人去备赏。   她这个当婆婆的可以赏儿媳,舒贵妃便琢磨了一遍近来库里新得的好东西,亲自点了好几样赏过去。   安排完了赏赐她又沉吟了半天,告诉身边的掌事嬷嬷:“你亲自去毓仁园一趟,把太子妃给本宫请回来。”   嬷嬷一愣:“这酷暑天,娘娘找太子妃殿下是有要事?”   舒贵妃静了片刻:“本宫怕她打错了算盘。”   外人只看到东宫在那两年里添了四个孩子,其中有三个都不是楚氏的,但她这个做母亲的可知道沈晰独宠来着。   赵氏的性子又那样别扭,若不是皇后当时来势汹汹,她都不会让赵氏当太子妃。   眼下,她可真怕这太子妃心里头气不过。   她气、她恨、她怨,那都随她,说到底也就是后宅女眷的怨气,没什么可多加指摘的。但舒贵妃怕她这份怨气撒到未出世的孩子头上。   “你就说太子病着,本宫不放心但也不便过去,让她回来陪一陪本宫。”舒贵妃道。   嬷嬷躬身应下,舒贵妃又点了一个同样是自己身边老资历的嬷嬷给楚怡指过去。沈晰说这孩子没心眼,那万一有什么人来点阴谋算计,就得靠身边的宫人们替她提防了。   .   毓仁园中,楚怡在得知有孕的几日后,就感受到了害喜的折磨。   生小月亮的时候她是没太害喜的,最多只是有那么一阵子食欲不太好,每一顿都吃得少些,眼中的反酸犯恶心她没感受过。   可这回,她真是动不动就反酸,如果让她看到一道油腻些的菜,她能干呕到扶墙。   而且,她还总想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前天,她想吃烤牛排。   这个简单,她跟应泉说你给我挑块细嫩少筋的牛肉,切到一个指节那么厚,用你自己调的酱料腌腌,然后整块下油锅煎。不用煎到全熟,七八成就行了,煎好给我端过来。   这对应泉这种宫廷御厨来说没啥大难度,楚怡当天下午就吃着了。   再比如昨儿个,她突然爆想吃薯格。   这玩意儿在这时代是真不好搞,不过楚怡以前自己跟着菜谱做过,就和牛排一样给应泉大致描述了一下怎么做。应泉听得一脸费解,不懂她这都是打哪儿想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还是给做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今天,要了命了。   ——她想吃烤鱼。   不是先前烤过的虹鳟鱼,也不是任何一种河鱼,她想吃烤三文鱼。   现代是有很多人拿虹鳟鱼冒充三文鱼,而且如果烤熟了吃的话没啥问题,可问题是那种用来冒充三文鱼的虹鳟给北京农家院的也不完全是同一种,农家院那个就是正常河鱼的大小,没有办法想三文鱼一样切下一大块完整的肉,烤出来也不可能是三文鱼那个感觉,他们前阵子吃的就是这种小的。   楚怡于是躺在罗汉床上陷入了痛苦。   她满脑子都是整块的三文鱼中段鱼肉垫着铝箔纸被送进烤箱的画面,鱼肉鲜嫩、鱼腩部分的口感更油滑一点。烤好后拿叉子一戳,鱼肉顺着天然纹理一片片散开,蘸一点酱或者挤一点柠檬汁都是很好的,洒一点细盐和黑胡椒也不错。   再往后,她甚至想到了北京那个评价很好馆子“牛排家”,那家店的烤三文鱼就不错,甜点啊、汤啊也很好吃。   然后,她又联想到了那家的惠灵顿牛排。   好想吃……   完犊子,惠灵顿牛排也是这会儿做不出来的,这个年代铁定做不出那种西餐里的酥皮。   大概是因为怀孕时期比较敏感,这种想到吃不到的感觉弄得楚怡直抹眼泪。沈晰原在隔壁陪着小月亮,进屋乍然看见她抹眼泪吓坏了。   “怎么了?”他一边问,一边一记眼风扫向了旁边的青玉。   青玉一下子心跳都快了,赶紧说自己不知道,说她劝了,良娣也不理她。   沈晰赶忙坐到罗汉床边去把她揽过来,楚怡正忙着擦眼泪呢,心说咋还哭了呢丢不丢人,听到他温柔小心地问她:“来,跟我说说哭什么?受什么委屈了?”   楚怡不知道怎么说这个问题,抽噎了半天,问他:“咱大应附近……有什么岛不?大概是在东北边。”   “?”沈晰一想,“大湾?”   楚怡从名字猜测这可能是在说台湾,踟蹰了一下,又说:“那种……不属于大应的岛,有自己的君主自己的语言的那种?”   “有,倭国。”沈晰答说。   “……!”原来你们这儿也管古代日本叫倭国!   楚怡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愉快地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复又问道:“那你有什么倭国朋友没有?商人啊渔夫啊都行……没有就算了!你是太子,不要为了我特意去找,万一捅了篓子那不值当!我就是有点小事,想着你若有现成的熟人可以请来问问。”   还记着强调利弊。沈晰被她说得笑了声,接着不由更加好奇:“你到底要干什么?” 第76章   “就……”楚怡坐直身子,连说带比划的给他们描述,“他们有一种鱼,生着吃的。”   沈晰:“……鱼脍?”   楚怡愣了一下,生鱼片搁古代叫鱼脍?   她一时闹不明白,但也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就又继续说:“是一种特定的鱼,海鱼,肉是橙色的,里面有一道道白色纹理。烤或者煎都好吃,稍微散点盐就很不错!”   沈晰听完就笑:“反正就是你想吃这鱼了,是?”   楚怡连连点头。   沈晰又道:“你要是想吃鱼脍可以让应泉给你做,这是从中原传到倭国的吃法。至于这特定的鱼,我不太清楚。”   说罢就叫了张济才近前:“适才的话听见了?”   张济才躬身:“听见了。”   沈晰吩咐说:“去寻个倭国的商人问一问是什么,若能问出来,给她买一些进来。”   张济才一欠身就要走,楚怡一把扑住了沈晰,同时朝张济才嚷道:“不用了!”   张济才立住脚,沈晰锁着眉头笑看她:“不是想吃吗?”   “……我怕给你惹麻烦。”她说,“也没那么馋,就是今儿突然想起来了,兴许明儿就给忘了。”   沈晰神情复杂,暂且没理她,只摆手让张济才去照办,接着才扭过头又跟她说:“你这是不是孕中多思啊?”   楚怡:“?”   沈晰好笑地倚到罗汉床上,把她圈在怀里跟她解释:“我一个太子,就想吃条鱼有什么可惹麻烦的?再说,咱又不天天吃,这不是你有着身孕么?就是民间稍有些财力的人家,妻子有孕想吃口特别的,不也得去弄吗?这有什么的。”   “……”楚怡隐约又感觉到了点土豪和平民之间的价值观差别。   而后她道:“这不是……皇上最近多疑吗!万一这事传出去了,大臣们参你一本怎么办?拿我跟杨贵妃吃荔枝比怎么办?”   沈晰拧着眉头看了她半天,憋出了一句:“你可真逗。”   他轻拍着她说:“你安心吃你的,跟杨贵妃比……你这张脸可能不输她,但论奢靡可差远了。”   他竟然还见缝插针地夸了她一下!   楚怡不好意思地在她怀里拱了拱:“真没事?”   “真没事。”沈晰一脸轻松,“谁没有个偶尔想吃口难得的东西的时候?不是大事。我也不是那种会被红颜祸水迷得不管不顾的浑人,真是过分的要求我就告诉你了。”   .   没过两天,三文鱼还真找到了。张济才回话说京里还真有富商好这一口,所以有倭国的商人往京里运。   鱼弄来后,宫人端进来给楚怡瞧了一眼,也就是巴掌大的两块鱼腹肉,但竟然还挺新鲜,楚怡一时很有点震惊。   “既是想赚这个钱,自得想办法让它好好地进来,臭了不就没人要了?”沈晰说得泰然自若。   楚怡又好奇了一下:“这花了多少钱?”   沈晰没过问这事,便看向张济才,张济才回说:“这是一两黄金一块,别的部分便宜些。”   楚怡倒吸凉气——一两黄金!可能够寻常人家过个几十年了?   这绝对是她吃过的最贵的三文鱼了!   然后她就让应泉把两块鱼都做了出来,一煎一烤,和沈晰一起吃,小月亮也吃了不少。   沈晰头一回吃这东西,尝了两口觉得滋味不错,不似寻常鱼类,又随口问她:“你怎么知道的这东西?”   楚怡嚼着鱼肉想了一想,只能含糊地告诉他说从前吃过。沈晰一时间颇有深意地看了看她,她看懂了他眼底的意思——你们楚家可真不愧是数一数二的大奸臣啊!   .   也恰是在当天下午,舒贵妃给楚怡指来的嬷嬷到了。这嬷嬷姓岳,长了张虽然很饱满有福气但也有点凶巴巴的脸。   ——楚怡没由来地想到了童年阴影容嬷嬷。   岳嬷嬷向楚怡见礼后就告了退,嬷嬷与普通宫人果然不同,人家就大大方方地跟楚怡说自己这一路过来颠簸了两三天,累了,得先歇歇。   楚怡也知道宫中能称得上嬷嬷的都很有名望,赶紧客客气气地让身边的宫女带她去住处。但去住处安顿下来后,岳嬷嬷其实没急着休息。   她在玉斓苑四处转了一圈,然后找了个洒扫的小宦官,打听东宫里头的事。   洒扫的小宦官不在近前侍奉,但也是因为这个,规矩不那么严,平日里有许多跟同伴嚼舌根的时间,知道的消息最多了,套话也容易。   岳嬷嬷就问了问他,楚良娣平日跟谁交好啊?有仇人没有?性子怎么样?好相处不好相处?   小宦官一一答了,说楚良娣素日不爱跟旁的妃妾走动,就和安佳翁主的生母云良娣关系好;仇人大概也没几个说得上的,东宫里传得广的就是徐良娣,也就是从前的徐侧妃,她先前找茬磋磨过楚良娣。   至于性子怎么样、好不好相处……   小宦官沉吟了一下,苦笑道:“下奴觉得,还是好相处的。良娣娘子平日里待下不刻薄,逢年过节都有赏,有点小错抬抬手也就过去了。不过性子……”   他顿住了声,岳嬷嬷那张有点凶相的脸上堆着笑:“你跟嬷嬷直说。”   小宦官挠了挠头:“东宫里旁的主子私下里都说……别惹楚良娣,得罪不起,单是那张嘴都能说死人。”   岳嬷嬷:“……”   宫里的女人想得到这样的评价可不太容易,不过她也大抵知道楚良娣是个什么脾性了。   这样的脾性其实好,虽然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但许多时候反倒不容易受欺负,想玩阴谋暗害的人也得琢磨琢磨。而且她待下不刻薄,平日里多半也不爱自己惹事,这样的主子伺候起来舒坦!   .   宫中,赵瑾月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到了翊坤宫,舒贵妃已经接了受封皇贵妃的旨了,她便先去向舒皇贵妃问了安,顺便道贺。   舒皇贵妃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坐,跟她说:“辛苦你了。大夏天的,本宫原不想叫你过来,但太子病着,本宫心里总是不安生。有你在身边陪着,本宫大概能好过一些。”   赵瑾月笑笑,恭顺地颔首:“娘娘这是什么话,侍奉娘娘原也是臣妾的本分。”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心其实根本就没在这儿。   这几天,她满脑子都在想楚良娣有孕的事,楚良娣怎么就又有孕了呢?   她发现自己已然没了上一次听说楚良娣有孕时的那种从容冷静了。那时她心里笃信即便她生下的是儿子,也敌不过阿济这个嫡长子去。但现在,在楚良娣又维持了一年半的盛宠之后,她没有那样的底气了。   如果她这一胎生下的是儿子会怎样?自己和阿济又会怎样?   月恒都那样得太子的欢心,如果是个儿子,太子会更喜欢。   太子妃满心愁绪,好半晌才发觉舒皇贵妃在叫她。   她赶忙抬头看去,舒皇贵妃仍旧是满脸笑容:“累了。”舒皇贵妃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很关切,“先去休息,咱们明天再好好说说话。”   “……好,那臣妾先告退了。”赵瑾月欠了欠身,又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福了福,便由小宫女引着从寝殿中退了出去。   舒皇贵妃望着她的背影一再的叹气,不知该心疼她还是该心疼儿子。他们原该是能好好地做一双夫妻的,如今却闹成了这个样子。   好像……也不能说是谁的错。赵瑾月的这个脾气她也不喜欢,可到底是没做过什么恶事。   只能说是脾性不合,缘分不到。   .   毓仁园,又过了两天,沈晰见到了三弟沈晖。   父皇先前的口谕他听说了,一时也没摸清父皇究竟什么意思。不过他本就在“养病”,楚怡又有了身孕,便没有急于去把这事弄个明白,反正就算弄明白了,他当下养着病也管不了太多。   沈晖走进沈晰的寝殿时,一眼看到这位二哥躺在床上。床帐都遮着,只能透过光线隐约看到一个侧躺在床的人影。   沈晖笑着揖了一揖:“多日不见二哥。”   “嗯。”沈晰盯着内侧的帐纱,酝酿着生病时那股有气无力的感觉,懒懒地应了一声。   沈晖又说:“父皇的口谕,想必二哥已听说了。日后二哥有什么差事,交待为弟一句便是,为弟鞍前马后地为您办去。”   沈晰心里头冷笑,若父皇肯给机会,办着办着你就得把这位子办走?   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怕的。即便现在还摸不清父皇的意思,他也可以先应付着。   沈晖想要差事,他给他就是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总归是有的,而且还有一些看起来很给面子。   沈晖便见一只手从床帐的缝隙中伸了出来,指尖夹着一封大红的帖子:“还真有个事。”太子说。   沈晖目光一亮,忙将帖子接过去,翻开一看,是张婚礼的请帖。   “我这病着,不便去,你替我去参个席。”沈晰说着还咳嗽了两声,“礼已经让张济才备好了。”   沈晖疑惑地接过请帖,左看右看也没想起请贴上写的这位裕平公是谁,迟疑着看向太子:“这位是……”   “你不认识?”床帐里传出的声音似乎很有点意外,依稀还可寻出几许不满。   沈晖赶紧着补:“认识,自然认识……”说着含笑顿了顿,“我瞧着这名字就觉得眼熟,从前准定见过。只是乍然这么一看,又着实想不起来是谁。”   “哦——”沈晰拖着长声一应,听声好似很理解。   沈晖隔着床帐看到他翻了个身,像是要很郑重地说这件事的样子,赶忙洗耳恭听。 第77章   太子却只跟他说,这是个长辈。沈晖一时觉得太子没安好心,但看太子又是连声咳嗽又是打哈欠的精神不济得紧,就只能告退。   反正不论这人是谁,太子交待的差事他都得办,必须上这位裕平公的婚礼上贺喜去。   回到府中一打听,沈晖差点气死!   这位裕平公是他们的长辈——年纪比他们小但论辈分比他们大的那种。但年纪和辈分在这里都不重要,沈晖生气是因为这是位特别不起眼的宗亲。   如果换做旁人,爵位传一代降一等,这位的爵位早就不知道低到哪里去了。可这裕平公偏生祖上又挺有本事,早年的头一位裕平公救驾有功,让太宗皇帝给了他家世袭罔替的恩典,所以这公位一直传到了现在。   裕平公大婚往东宫里递个帖子没什么问题。他毕竟爵位放在那里,给太子递个帖叫礼数。   但这帖子递进去,照理来说太子是决计不必去的,裕平公也不会指望太子去。   太子却就这样把这差事派给了他,这不是成心给他找不痛快嘛!   沈晖气得压根疼,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好好办这差事。   他要是不办是他的不是,可他事事好好办,外人就只会觉得太子拿这种事挤兑他是太子的不对了。   父皇让他到东宫帮忙可不是让他帮这种忙,单为这种小事何至于把他从户部撤出来?   三皇子沈晖便在几日后如约走进了裕平公府的大门,说自己是代太子来道喜的。裕平公听说后简直惊了,亲自迎到门口,一时间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事情也在当天晚上就慢慢传了开来,宗亲们好一通议论,总觉得三皇子过来道这个贺不是那么简单。接着又是不知哪里散出了风声,说是皇上亲口下旨要三皇子去东宫帮忙,太子便给了三皇子这差事,议论便掀得更厉害了些。   燕云园中,皇帝也很快就听说了这些。他摸索着两个儿子的心思,也尽量平和地看待自己的疑心,最终觉得,大抵还是太子仁善一些。   太子知道老三是他派去的却仍不肯重用,让他有那么一些懊恼——许是这两年他总觉得力不从心的缘故,这样的事时常令他懊恼,令他觉得儿子们不听他的了。   但平和些地想,太子也没什么错。老三做过些什么、在想些什么太子必然知道,怎么可能不加以提防?就是来日承继大统,他也会有自己需要提防的大臣。   皇帝心里这般想着、强调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来平复情绪。   他不能再做更多错事了,不能让自己弥留之际床边站满冤魂。不论最后他能否说服自己禅位,皇位都必须安稳地传到太子手里。   同时,他也不想看到他们兄弟相残。   “杨福。”皇帝叫了杨福进来,“去毓仁园,告诉太子,朕明日去看他。”   他先前也有过这样的吩咐,但传话的宦官还没离开寝殿就又被他叫了回来。这一回,他的口吻却很坚定,杨福躬了躬身,当即疾步去了。   .   毓仁园中为此小小地乱了一阵,彼时沈晰在楚怡房里,片刻之间已吩咐了宫人不少事情。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楚怡慌里慌张地问他:“万一皇上瞧出你是装病怎么办?”   “……不会,宫里有规矩,父皇若来看我,总要隔着床帐的,免得把病气过给他。再说,也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显在脸上,单是气色无恙也说明不了什么,还有太医的脉案放在那儿呢。”沈晰道。   话虽这么说,但楚怡看得出来,他也有点紧张。   她又拽拽他的衣袖:“万一被发现了……你这算欺君之罪不?”   “……”沈晰面色深沉地转向她,“你可真会说话。”   欺君之罪是不至于的——虽然他确实是骗了父皇,但欺君之罪其实是个很主观的罪名,皇帝说是才是。   这事他能解释清楚,说朝中近来动荡太多,他想避一避风头便是。父皇或许会对他有些失望,但不至于因此治他的罪。   第二天天不亮,沈晰心如止水地躺去了自己寝殿的床上,幔帐都遮着,从外面完全看不见他。   皇帝来得还真挺早,天色才刚亮起那么一点儿,沈晰就听见外头响起了叩拜圣安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清晰。   寝殿中的烛火也很快都点亮了,他隔着幔帐,遥遥看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屋,但耐着性子暂且没动——病着嘛,反应哪儿有那么快的?   张济才于是站到幔帐边唤了他两声,沈晰轻应了一声“嗯?”,张济才压音道:“皇上来了。”   几是同时,皇帝开了口:“都退下。”   一众宫人立刻训练有素地向外退去,张济才也没再在床边多留。沈晰咳嗽了两声,做挣扎状要起来见礼,皇帝站在几步外淡看着他:“真病了?”   ——沈晰一滞。   他和父皇好些日子没见了,各养各的病。昨儿个父皇说要过来,他想过见了面会说什么,但没想到开口会是这么一句。   沈晰定住心,又咳了一声,道:“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太医大惊小怪的。”   说罢他继续要起来,皇帝信步走向床榻:“那朕姑且当你没病了。”   幔帐转瞬间被揭开,慢吞吞刚起身起到一半的沈晰心虚不已地看向父亲,皇帝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皇帝接着便在床边坐了下来,背对着他沉了一沉:“朕与你说些事。”   “……父皇。”沈晰定住七上八下的心,“父皇还是坐远些好,免得儿臣过病气给父皇。”   皇帝置若罔闻:“你可以给你三弟一些更重要的差事。”   沈晰愣住,他锁起眉头观察皇帝的神色,但皇帝仍只是背对着他坐在那里,侧颊反映出的神情极其平淡。   “朕知道你有顾虑,但朕有朕的想法。”皇帝又道。   “近两年,朕也知道朕不同于往日了,朕整日疑神疑鬼,犯了许多错。冤杀过后宫,还把女儿平白嫁了出去。这些,朕都知道。”   “朕无一日不在想这些事。”皇帝怅然叹息。   沈晰一时听着懵了,他不知该怎么接口,甚至有点摸不清父皇是不是在同他说话。因为父皇始终没有看他,一字一句里透着深沉的无奈和无力,听起来很像是在自言自语。   “朕近来就在想啊……”又是一声过于沉重的叹息,“自己晚景凄凉一些,和守住皇位却眼看着骨肉反目,哪个来得更为凄惨。”   “……您这是什么话。”沈晰紧锁起眉,“您儿孙满堂,大家自都会侍奉在侧,父皇不必担忧什么晚景凄凉。至于骨肉反目……”沈晰其实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以他的身份却也只能说,“儿臣虽与几位兄弟多有不合,但绝不会做出骨肉相残的事。”   皇帝嗤地笑了声,摇了摇头,接着又道:“朕这几天,似乎冷静下来一些了,朕也从楚成那里听说了一些话。”   “楚成?!”沈晰一惊,顿觉一股气堵在了嗓子眼儿,皇帝却只又笑了笑:“朕觉得,许还是该信你的。”   “……”沈晰的心情被他的话弄得大起大落,愈发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洗耳恭听。   皇帝缓了两息:“朕在努力不昏聩下去,老三的野心朕也知道。你听朕的,给他些紧要的差事,接连不断的给他,你信得过的其他兄弟你也可以用起来,朕也会把更多的事情交给你的东宫。”   这是在逐渐往他手里过渡权力?   乍一听像,但细想又不仅是。   沈晰点点头,先应了下来:“儿臣听父皇的。”   “你放心,老三做得再好,你也不必担心太子之位会换他来做。许多事,朕心里有数。”皇帝宽和道。   他是喜怒无常,喜怒无常了很久,但现下,他在试着与这样的情绪和解了。   情绪可以利用人,也可以被利用。他想他还能凭着这些做一些事,尽力把一切都安排好。   至于这几日逐渐冷静下来的情形能维持多久……   皇帝自己也说不清,所以才来说给太子听。话从嘴里实实在在地说出过一遍和只在心里想过是不一样的,如果有朝一日他对太子又生了什么不放心,今日的回忆或许能让他再谨慎些。   皇帝说完这些就离开了毓仁园,临了还留了一句话,说让沈晰别装病了。   “……”正行礼恭送的沈晰单膝跪在那儿僵了半晌,只好低头,“儿臣遵旨。”   .   回到玉斓苑,沈晰把这些说给楚怡听,楚怡听得心绪难言。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皇帝——当然了,即便是在古代,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经历一两个皇帝。但这种真实感仍旧让她……反倒感觉不太真实。   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她历史学得不太好,不过也对各位有名的皇帝有些印象。史书上对他们的评价大多是标签化的:这个是昏君、这个是明君;这个早年圣明晚年昏聩、这个早年顽劣晚年英明……   这样的记载倒也说不上假——所谓“记载”嘛,大多都是记一记主要事迹然后来些评价,这个写法没什么问题,去写各种鸡毛蒜皮的细节反倒不正常了。   只是,这种记载无疑会带给人一种距离感,觉得这些古代皇帝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名臣名将也是和普通人不一样的。   可现在,她看到了这些“鸡毛蒜皮”,她有点三观崩塌地发现皇帝原来也就是个普通人,不仅会疑神疑鬼,也会自我怀疑,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会努力地想要弥补。   所有普通人会有的挣扎,皇帝都会有。   他甚至会和普通的老人一样,在感觉到自己的虚弱后有意无意地向年轻的强者求助——他今天来同沈晰说这些,在楚怡看来便是一种求助了。即便他的地位更高,可他需要一个人来帮他,或者至少是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说话。   憋了半天,楚怡唏嘘道:“我觉得皇上也蛮可怜的。”   “咝——”沈晰吸着凉气在她额头上轻拍了一下,同时赶紧摆手让宫人们都退出去,又轻喝道,“你可真敢说!”   “……实话嘛。”楚怡揉揉额头。   虽然在这两年里皇帝经常把他们吓得够呛,连楚成都建议沈晰躲着了,但现在看来,皇帝本尊也是有点惨。   生老病死是人类逃不过的轨迹,可明君因病昏聩并且还清楚地知道自己昏聩,也太痛苦了。   “你回头多待孩子们去陪陪他呗……”她诚恳地给沈晰出主意,“年纪大了都喜欢小孩子,而且小孩子闹一闹,心情也就好了。” 第78章   太子病愈,毓仁园中焕然一新——要么说生病磨人呢,沈晰其实只是装病,但或许是因为大多宫人都不知实情于是心态有些微妙变化的缘故,楚怡前后一比,总觉得装病的那阵子院子里活力不足。   现下一切都显得更加井井有条了一些。只不过,虽然太子病好了,但舒皇贵妃似乎还是没有让太子妃回来的意思。   病愈之后,沈晰按照皇帝的吩咐给了三弟一桩要紧的差事。沈晖从前管过修筑大坝的事宜,差事办得还不错,对江南一代的水路与各州郡情形都还算熟悉,沈晰就把漕运之事交给了他。   江南这一块的漕运打从三四年前就交给东宫管了。虽然看似只是收收税粮,但说实在的,这差事从来都不好办。   一到收税的时候,处处都哭穷说没钱,上疏求太子减免税额。可江南一地是鱼米之乡,明明进项不少却喊穷,钱总得有个去处?傻子都知道那边的几个官大抵都不干净,只不过这贪官贪得多了,往往在当地积威也重,一方势力闹起来不容小觑,所以想查办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沈晰先前也跟皇帝议过这件事,皇帝说:“在那边为官的孙家,是先帝亲自挑的。按律官员不该在家乡为官,先帝是念着他们的功才给的这道恩旨。如今他们虽有负先帝,但朕也算先帝遗旨,朕不好办。”   皇帝当时的意思是,他不好办,可等到沈晰继位,就可以该怎么办怎么办了。沈晰和先帝之间隔了一代,风言风语不会来得那么重。   “到时你就新帝上任三把火。”皇帝笑着说。   至于当下,皇帝的意思则是:“姑且把税收着。他们虽一个个贪红了眼,又仰仗着旧时功勋,但也终不敢闹得太过。你多费些心,纵不能十成十地收上来,收个八九成也就是了。”   在不能直接办了孙家的前提下,这也就是个最好的出路了。虽则江南富庶,税收少个一两成也令人痛心,但反过来讲,到底原本的基数也大,能收回八九成也是有大用处的。   打那之后,每逢要收税时,一众东宫官都忙得焦头烂额。忙着往江南跑的、忙着写信催粮的、忙着在奏章间撕来撕去谈判的,一数一大摞。   如今,这事就交给沈晖了。   楚怡听说这事后有点咋舌,提心吊胆地问沈晰:“哎,这么重的差事交给他,他若办得好不是特别挣贤名么?会不会有后患?”   “不太会,毕竟只是东宫……”沈晰说到这儿声音猛地一刹,突然明白了父皇是什么意思。   父皇说信得过他,又说不想让他们兄弟相残,他一度疑惑既然如此,父皇又为何还要他给三弟紧要的差事。   现在他突然惊悟,三弟争得正凶,父皇把他直接压下去他必是不服气的,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什么糊涂事。而且,他在朝中也颇有些人脉,看似是兄弟两个之间的争端,实际上一直是两拨人马之间的争端,想没理由地把那个弄下去,牵涉的都是一拨人的利益。   让他为东宫办差就不一样了。对沈晖来说,会觉得父皇还器重他——器重到让他沾手东宫事宜,焉知不是动了让他取太子而代之的念头?   同时,这又让他远离了朝堂——即便太子也属于“朝堂”,可东宫官与朝廷到底是两批人,他办着东宫的差,不知不觉就离那边远了。   如此,可以就让沈晖先安安稳稳地忙着,看似有权,实际上离大权越来越远。等到沈晰继位,一切尘埃落定,他就是急也没辙,沈晰这边再稍微忍上两分,便也犯不着骨肉相残。   ——姜,还是老的辣。   沈晰心里深深感慨了一遍这句话,接着抬手在楚怡额上弹了一记响指:“你可真是我的福气。”   楚怡被夸得一头雾水,他揽着她坐下,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了一遍怎么回事。   楚怡听完恍悟着感叹:“天啊,你们这父子感情真复杂……”   说皇帝不疼三皇子那是假的。若是不疼,他也就不会在意什么手足相残了。但同时,他又在平衡权力,把三皇子蒙在鼓里。   “总之三弟得忙起来了。”沈晰笑笑,“我把六弟也用了起来,但他年纪还轻,你回头把他府里的侧妃请进来说说话,免得他心里头不安。”   楚怡点点头应了下来。这种交际有过几次之后她也轻车熟路了,和四皇子侧妃甚至真的交好了起来,现在她还挺喜欢这种事的。   .   过了三日,六皇子府的人就进了毓仁园,来的却是正妃,赶去楚怡屋里禀话的宫人说是因为侧妃病了。   这弄得楚怡稍稍慌了一下,因为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正室见正室、侧室见侧室。据说放在皇子府间,侧妃跟别府更低的妾都不太走动,但东宫本身地位更高而且又没有侧妃,所以她这个良娣先前才总能请侧妃来坐。   如今来了个正妃,好像有点越界。   但到底是人都到了,而且太子妃也不在园子里,楚怡想想,便还是只能见。但她这回专门迎去了院外,以示尊敬。   不过多时,便见一身量不高的女子由宫女引着朝这边行来,到了近处楚怡一瞧,大概也就十五六,这才想起来六皇子是年初刚开府成婚的。   “皇子妃。”她颔首要福身,六皇子妃朱氏有意无意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二嫂别笑话我,我这一路颠簸得厉害了,心里头恶心得很。有清茶没有?我压一压。”   ……小姑娘很灵巧嘛!   楚怡顿时对她挺有好感,拉着她进了屋,也没要茶,让青玉上了盏酸梅汤,跟朱氏笑说:“我这儿的厨子酸梅汤熬得不错,你尝尝看。”   与此同时,太子正带着孩子们在隔壁的燕云园陪皇帝。   皇帝上次见他们时,四个孩子还都只能躺在床上。如今都大了,在寝殿里跑跑跳跳的,气氛十分热闹。   皇帝坐在罗汉床上看着他们玩,偶尔拽过一个喂一口点心再放走。过了半晌,皇帝跟沈晰笑说:“小月亮还是格外活泼些。”   “是。”沈晰颔首,“这丫头胆子也大,儿臣和楚氏也没太拘她的性子。”   皇帝点点头:“拘她干什么,但凡能分清是非,就由着她去。”说着他便朝小月亮招了招手,“来,到皇爷爷这儿来。”   小月亮穿着一身粉嫩的衣裙,朝皇帝扑过去的样子可爱极了。皇帝把她抱到膝头,笑吟吟地问她:“月亮啊,你以后常来皇爷爷这里玩好不好?皇爷爷给你准备点心吃。”   乾清宫小厨房做出来的点心那真不是普通厨子能比的,就是东宫的厨子也差着一截。小月亮刚才就吃得很开心,一听这话立刻干脆点头:“好!要豆沙酥和酸奶!”   沈晰:“……”   怎么还点上菜了呢。   小丫头你这实在是学了谁……   罢了,明摆着是学了谁。   .   毓仁园里,楚怡和朱氏说了些有的没的,不知不觉就聊起了八卦。女孩子之间太容易聊八卦了,朱氏很快就跟她把京城命妇间的奇闻轶事全扒了个遍,什么皇长子府的侧妃仗着得宠去正妃那儿闹结果被正妃奚落到差点上吊啊;什么皇五子府最近没了个孩子,正妃伤心欲绝想遁入空门,皇五子苦苦拦着啊;她还委婉地吐槽了一下自己府里,说六皇子待她挺好的,可涂贵人好像不太喜欢她,可能是觉得她出身不够高。   “哎,有什么的,反正你们平日住在外头,十天半个月也和这婆婆见不上一面。”楚怡这样安慰她。平心而论,她真觉得朱氏这点婆媳关系的小烦恼比前几位的鸡飞狗跳要好多了。   “我也这么觉得。”朱氏点点头,接着又笑,“不过我还是羡慕嫂嫂这儿,一看就松快无忧。嫂嫂待人也好……比三嫂强多了!三嫂那天气得我睡不着觉!”   楚怡一听就知道她这话是故意说的,抛砖引玉,肯定有什么正事要跟她讲。所以虽然这应该是她们正妃之间的话题,但她还是直接问了:“怎么了?”   朱氏黛眉蹙起,跟她疯狂吐槽,说:“小人得志……嫂嫂别往外说,我就是真觉得她就是这么个劲儿!”   细说下去,原是这样:三皇子和六皇子都要到东宫一起办差了,六皇子又对这些差事基本没经验,就去拜访了一下三哥,意思是让三哥多提点,他若做错了什么也让三哥多担待。   同时,两个府的女眷也一起坐了坐,朱氏见到了三皇子妃姜氏,也是一个劲儿地客气,完全是顺着六皇子的意思说的。   可姜氏不咸不淡跟她表达的是,我们家三殿下是皇后娘娘所出,早就在经手这些政事了。六皇子不用这样担心做不好,都交给三殿下便是。   朱氏听得不高兴,因为姜氏不仅踩了六皇子的出身一脚,还打算把他晾在那儿。而这显然也是三皇子的意思,六皇子在三皇子府也同样碰了一鼻子灰。   夫妻两个后来一碰都挺生气,可想想干生气也不顶用。六皇子确实没什么经验,三皇子若想架空他,他估计也没辙。   朱氏委委屈屈地跟楚怡说:“您说三嫂何必呢?我们家殿下……就想历练历练,又不想争什么功。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不想安于享乐,想为国尽忠,这三嫂应该懂的呀!”   楚怡皱着眉点点头:“是,你三嫂是应该懂。”   三皇子应该懂弟弟的这份心,就是自己再急着建功立业争储,也不该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   而同时,朱氏的意思,楚怡也懂。   “我回头跟太子殿下说一说。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回头等六殿下真进来办差了,殿下会有分寸。”   和从前一样,她只答应了“说一说”。不过和先前的很多事相比,这回她的后半句显得有点明显的偏颇,偏着六皇子这边,因为她觉得沈晰不待见三皇子是明摆着的,肯定会护一护六皇子。   沈晰会护,这话她说了就不要紧。   朱氏点点头:“那就多谢嫂嫂了。”   晚上,等到沈晰回来,楚怡就跟他说起了这事儿。她说着说着就有点义愤填膺起来,吐槽说:“那一家子什么人啊!”   沈晰睃着她嗤笑:“看来你还挺喜欢六弟妹?也就见了半日,就向着她说话了?”   “……那也没有。”楚怡撇撇嘴,坦诚道,“先前对三皇子的不满那也是占了一定原因的!怨气就一起撒了!我就是对他们有偏见,我就是看他们不顺眼!”   真直。   沈晰边听边笑,搂住她拍拍背:“是是是,我也看他们不顺眼,咱夫妻一心嘛。”   夫“妻”?   他说完,自己就噎了下,楚怡也稍滞了滞。   气氛变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小尴尬。 第79章   下一瞬,两个人就下意识地各自转身分了开来。沈晰不自觉地一声干咳,楚怡无言以对地低头站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妻妾之别到底还是感情上的一条鸿沟,平常他们可以都不提也不想,但不提不想并不等同于这道鸿沟不在。   楚怡在夜半无人时,偶尔会为这个小小的惆怅一下,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现代人走到这一步真是命运的捉弄。   现在看来,沈晰心里多少也在意这件事。   想想也是,当两个人的感情走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其他人就都成了阻碍,何况正妻还压她一头?   过了半晌,楚怡先笑了笑:“先吃饭。”   “……嗯。”沈晰点头,接着先一步向外屋走去。楚怡独自在卧房中坐了会儿才往外走,但好在两个人默契地不提这件事,尴尬的氛围也就过去了。   几日后,三皇子沈晖与六皇子沈时就都进了东宫。沈晰对沈晖急于立功的事心里有数,为避免沈时被晾下,便将交给两个人的事情全都分了开来。   “三弟直接往杭州跑一趟,帮孤督办。”他说着抿了口茶,“六弟去一道梳理账目。没经验不怕,自有东宫官会教你。”   沈时当然是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沈晖一听,发觉自己一走就完全办不了六弟的事了,一时有点失望。但想了想,能亲自到江南督办是个好差事,也就答应了。   沈晰就先让沈晖告退了,叫他回去收拾收拾,早日启程。在沈晖离开后,他又把沈映叫了进来。   他跟沈时说:“这是咱们的一个族弟……我也不知你们谁大谁小。”说着一哂,“你若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同他说也行,他背后有个能人,我忙不开的时候他可以帮你。”   言外之意就是允许楚成为沈时支招了。沈映有点意外,但细想想,也理解太子要培养亲兄弟当亲信,就也没说什么。   接着沈晰又吩咐沈映:“把楚成调回来。”   沈映自然迟疑:“殿下,楚成觉得……”   “我知道。”沈晰颔首,“但父皇知道他的事了。没关系,让他回来。”   沈映又犹豫了一下,就也告了退。等到沈映离开,沈时一脸的讶异简直压不住了:“二哥,那楚成可是楚家……”   “有什么稀奇。”沈晰轻笑,“楚家千金还是你小嫂子呢。”   沈时一时说不出话,待得从他的书房退出来,外头的阳光一照,反照得他一身的冷汗。   斗来斗去,看来还是二哥最气定神闲啊!   他这样有底气一定有他的道理,这个“道理”又十有八九来自于父皇。   那不论到底是为什么,若站错了队,都太可怕了。   .   湖南永州,楚成回来之后其实没什么差事。从前的官位让太子妃的兄长赵源给顶了,他就只有个空领俸禄的闲职。   收到沈映的来信的时候,楚成自然松了口气。当然,他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他那番话原也不确实为太子说的,他比太子更需要在皇帝心里洗清嫌疑。   楚成于是潇潇洒洒地去向赵源道了别:“赵兄,您慢慢忙,在下先回东宫了!”   赵源被他气得牙疼。他和楚成其实说不上熟,但在来湖南之前就已神交很久了。他们两个的妹妹一个是太子正妃、一个是太子良娣,他们的年纪也差不多,东宫里头总拿他们两个比。   但那个时候楚成被派来了永州,楚成回京时他又来了永州,他便也没觉得有什么。直至两个人在永州碰了面,赵源才忽地意识到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   ——楚成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正经官衔给他了,就连官邸都归了赵源,楚成只是借住。可饶是这样,还是楚成在此处的威望高,底下的官员是真指望着楚成办差呢。   有好几次,有官员到府门口拜访,正碰上赵源有事要出去。两方都在府门口遇上了,但对方还是会委婉地表示自己有事请教楚成,并不会因为他在就请教他了事。   赵源一想起这个心里就气,但最后,他还是把已经转身离开的楚成拉回来喝了杯酒:“保重,前程似锦。”   楚成笑了一声,没说什么,与他对饮之后将酒盅一放,就出了门。   .   京里,年关转眼就又近了。在腊月中旬的时候,已在园子里住了许久的皇帝终于起驾回了京,众人自也都浩浩荡荡跟了回去,园子里转瞬就安静下来。   楚怡的胎此时已有八个月了,虽然已经不太可能出什么大问题,但路上颠簸难免,弄得沈晰还是瞎担心了一通。   楚怡也确实被颠簸得不太舒服,腰酸背痛得厉害。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高兴回京的,主要是园子里空旷宽敞,好景致虽多,但到了冬天就比宫里显得冷多了。   在马车上,楚怡揽着月恒问:“你还记得东宫什么样吗?”   刚满两周岁不久的月恒锁着小眉头琢磨了半天,还是茫然地摇头。   “哈哈,不记得也没事,回去你就知道啦!”楚怡哄她道。月恒不由被挑起了好奇心,开始问东问西,问好些有的没的。   母女两个答得正欢时,马车停了一停。周明的声音在外响起来,跟楚怡说:“前头来传话,说皇上想叫小翁主去一趟。”   楚怡稍微愣了一下,接着就给月恒拢好了棉衣,让乳母抱她过去。   这半年里,皇帝虽然依旧挺喜怒无常,时常跟朝臣们发个火什么的,但对东宫一直挺好的。   而且,他对小月亮尤其好,时不常地着人送点赏赐,虽然有时只是一两道小月亮爱吃的点心,但可见他喜欢小月亮。   九五之尊,见过的人、历过的事太多,能格外对谁表达一份关照是很不容易的。   小月亮这一趟去了三两刻,回来的时候开心得不行。   楚怡问她干什么了,小月亮干脆地回了两个字:“溜冰!”   “溜冰?”楚怡一怔,乳母已识趣地先回了话:“旁边正有一条小溪,皇上叫人去试过了,冰面冻得结实,便带着翁主去溜了一会儿。”   妈呀,皇帝亲自带着她出溜吗?   楚怡咧着嘴稍吸了口凉气:“你们也不知劝着。小孩子摔一下还罢了,皇上摔了可怎么好。”   乳母小心地躬了躬身:“娘子放心,皇上身边自有一干御前宫人守着,谁也不管怠慢的,奴婢都凑不到跟前去。”   她这么说楚怡倒是放心了,可接下来的问题是小月亮自此对这项运动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回了东宫也想跑到小池塘上去溜冰。   那片小池塘在后宅的花园里,离楚怡所住的绿意阁倒不算远。冬天了,池塘里种的荷花也枯了,冰面平滑结实,确实很适合溜冰。   但再适合楚怡也去不了,她大着肚子呢。只让宫人陪小月亮去,小月亮又不高兴,这小丫头格外地黏爹娘。   最后这“重担”就落在了沈晰头上,沈晰每天晚上带小月亮去玩一刻。并且,他还很机智地拿这件事将住了刚刚开始跟哥哥姐姐们一起认字写字很不适应的小月亮,提出要求说:“你好好学,功课考过了,就可以多玩一刻。太差劲的话,就一刻也不许玩了。”   楚怡听完之后的感受是——千百年来,激励小孩子的方法果然还是大同小异啊!   然后小月亮对于学习的热情就飞一般地高涨了起来。   她甚至愿意比哥哥姐姐们再多写五页字——虽则他们现在练字也不讲究多好看,主要就是逐渐把握个手感,但还是连沈晰都说:“这孩子可以啊,那三个大的初学的时候,都可坐不住了。”   楚怡心说废话,还不是让你的糖衣大炮弹诱惑的!   再后来,兴许是因为沈晰把这件事当做趣闻说给了皇帝听的缘故,楚怡在翻看小月亮识字用的《千字文》时,发现这书变成了崭新且字迹陌生的一本。   她随口问了乳母一句,问为什么换了,以前那本呢?结果乳母告诉她说,这本是皇上亲自写的。   楚怡好悬没被吓一跟头——别说古代皇帝了,就是搁二十一世纪,你突然听说自家孩子的识字课本是国家领导人亲自手抄的你慌不慌?到了晚上沈晰过来用膳时,她便战战兢兢地问沈晰要不要把那本书好好收着,万一小月亮给用坏了用丢了,是不是不合适。   沈晰笑笑:“没事,父皇是真喜欢她。而且父皇说了,若用丢了他就再写一本,权当换换心情。”   用完晚膳,沈晰就又带小月亮去了小池塘,而且这回他还多带了个人,是专门挑出来的善冰嬉的宦官。适合小月亮穿的小鞋子也多拿了一双,是冰嬉所用的带着冰刀的鞋。   虽然小月亮现在还小,但她喜欢这个,就让她好好学学嘛,也练练胆子。至于磕磕碰碰,小孩子总归是难免的,他护在旁边别让她摔得太厉害就是了。   小月亮刚穿上冰鞋时十分紧张,缩在沈晰怀里连地都不敢看。那宦官很会看分寸,见小翁主害怕,立刻翩若惊鸿地给她在冰面上滑了一个,看得小月亮两眼放光!   小月亮于是又恢复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本性,在父亲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跟着那宦官学。大概是恐惧心弱的缘故,小半刻的工夫竟已想挣开沈晰的手自己站着了,沈晰非要继续扶着她她还不高兴!   “我治己试试!”她还是有点大舌头。   沈晰蹲身耐心地跟她说:“不行,你还太小了。自己跑步有时都会摔,对不对?咱们慢慢来,不着急。”   “呜……”小月亮不高兴,低头想想,伸出一个手指头跟父亲讨价还价,“数五下!”   “数几下”是小孩子特有的计时方式,在他们学会正经的时刻单位之前,这个比较好懂。   沈晰便绷着脸说:“五。”   “……讨厌!!!”小月亮气呼呼地踩着冰刀都要跳,沈晰乐不可支,忙扶稳她,砍价说:“三下!”   小月亮并不太满足,不过还是点了头。   结果,在三下之内,她自己稳稳当当地滑出去好几步。   “三”字数完,沈晰赶紧追过去扶住她:“可以啊……”他真是有点诧异,小月亮笑吟吟地歪头忘他:“就说数到五!”   数步之外,挺着大肚子在宫人的搀扶下出来消食的楚怡看呆了,接着便是痛心疾首——亏了亏了!她家小月亮要是生在现代,指不准就是日后的花滑冠军啊!   另一侧的数步之外,太子妃也看呆了。   她哑了好半晌紧锁着眉头转向身边的白蕊,语气间大是不满与不可思议:“殿下也太纵着小翁主了。” 第80章   白蕊不敢说什么。赵瑾月再度望向小池塘,默然半晌,把这口气沉了下去。   那不是她的孩子,太子和楚氏这样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太子这样惯着这个女儿,待得楚氏生下了儿子,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两个都骄纵成性了,她心里反倒能踏实不少。   只是……   赵瑾月目光盯在在冰面上的月恒身上。   月恒穿着一件厚实的棉衣,领缘袖缘处镶着的白毛衬得她特别可爱。   她还挺喜欢月恒的,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想到月恒日后会被惯得不像样子,她还真有点唏嘘。   “走,我们绕道。”赵瑾月淡淡地转身向另一边走了,走了两步,又被月恒一声清脆的“母妃!”拉住了脚步。   她再度看过去,池塘上小小孩童已经扒住了足有她一半高的池塘沿,脚下还踩着冰刀呢,就要往上爬。   太子赶紧把她抱起来坐在那石沿上,给她脱了冰鞋又穿好棉鞋才放她走,她立刻欢呼雀跃地朝数步之外的楚氏奔了过去。   开心的样子惹人怜爱,只是,太不像个大家闺秀了。   “母妃!”月恒在离楚怡还有一步远的时候有意识地刹住了脚。她知道母妃肚子里还有个小宝宝,已经快生下来了,很怕自己撞到他。   然后她拉住了楚怡的手,指指冰面,邀功似的问:“母妃看到了吗!”   “看到了!”楚怡噙着笑摸摸她的额头,“小月亮真厉害,再慢慢学一阵,肯定能滑得更好!”   说罢她抬头看向太子,若有似无的,她好像遥遥看到花园的另一边有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似是太子妃。但也就是那么一错眼的工夫就又看不见了,也不知是因为假山遮挡还是她适才根本就看岔了。   “楚怡?”沈晰走向她,见她突然走神,叫了她一声。   楚怡回过劲儿,看看他,又探头继续往他背后看:“我好像……看到太子妃了。”   “?”沈晰循着她张望的方向也转身瞧了瞧,没看到任何人影,就又转回来。   她也同时说:“也可能看岔了。”   沈晰笑了声,攥了攥她的手:“今晚不算太冷,一起看她玩一会儿?”   “行!”楚怡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不太踏实,便把周明差了出去,让他瞧瞧那边有人没有。   她近来好像有点孕中多思,心下琢磨着,总觉得自己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挺招人恨的。别人倒还罢了,太子妃那边,她想有机会多恭敬一点就躲恭敬一点,咋说呢,按后宅的等级算,太子妃毕竟算她的顶头上司。   在一家三口重新回到小池塘边的时候,周明折了回来,回说并没有人,楚怡才安了心。   小月亮重新穿上冰鞋回到冰上,在那宦官的指导下学得兴奋又努力。楚怡看着她,刚开始还有点惋惜她没生在二十一世纪,白瞎了这能当奥运冠军的好天赋,但后来被小月亮的开心所感染,又觉得罢了罢了,这样也挺好的!   一样技术性的东西能当工作或者刷出个世界之巅的成绩固然好,但能纯当爱好来学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小月亮这种天资要是搁在现代,或许真能在花滑上搞出不俗的成绩,但竞技体育毕竟很苦很累还难免受伤。她现在在古代当个小翁主、日后还会变成小公主,把这个当做爱好轻轻松松地玩一玩,也是很享受的。   楚怡在心里默默跟自己说:当家长的就是得知足!自己都没达成的成就别TM总琢磨着让孩子去干!   再说,要搁在现代,她估计也找不到沈晰这么高质量的老公,那也就没有小月亮这么萌的孩子了……   过了小两刻,一家三口回了房。宫人端来了姜茶给沈晰和月恒暖身,楚怡惨兮兮地自己喝安胎药。   喝完安胎药,却见岳嬷嬷进了屋来。岳嬷嬷到楚怡身边也有半年了,楚怡总感觉她存在感不高,好像对这份差事并不太在意。可青玉却说岳嬷嬷早就把里里外外的事都拿住了。   所以楚怡对她还是比较尊敬的,一是觉得这人肯定有她的手腕,二是年纪也确实搁在了那里。   于是岳嬷嬷一进来,原本松松垮垮歪在罗汉床上的楚怡就坐直了身子。   岳嬷嬷躬了躬身:“娘子,琳贵人想见您。”   琳贵人?   楚怡下意识地看向沈晰,正站在炭炉边烘手的沈晰也正看向她,俩人眼里端然都写着:这谁?   他们不知道其实也不稀奇,这位琳贵人说是长辈,但其实进宫也就六年,论岁数比沈晰大不了两岁。宫中嫔妃众多,位份不高资历又浅的小嫔妃皇子们本就不太认得全,这种年轻的,皇子们又还得避嫌,根本不太可能见过。   岳嬷嬷也不用他们吩咐,有条不紊地报起了琳贵人的履历:“琳贵人今年二十五六,初进宫时封的常在,和涂贵人一直同居一宫。今年四公主和亲远嫁,涂贵人封了康妃,琳常在也连带着晋了贵人。”   岳嬷嬷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楚怡心里正琢磨着那她来见自己是因为康妃?康妃的六皇子与沈晰近来关系不错倒是真的。   岳嬷嬷却又继续说:“她想见娘子……许是因为陶氏是她的表侄女。”   陶氏?   楚怡和沈晰又对望了一眼,沈晰眼底一片茫然,显然想问:陶氏又是谁?宫里怎么这么多我不认识的人?   楚怡扑哧一声笑:“去年进东宫的那个……让我泼了一盆水的那个!记得吗?”   “哦——”沈晰恍然大悟,接着就跟岳嬷嬷说,“挡了不见。”   岳嬷嬷干脆利落地应了声是!   她专挑这个时候进来禀这事,为的就是沈晰这句话。若是其他人,她直接就挡了不见了,但这位好歹名义上还是长辈,太子不开口她和楚良娣都不好挡人。   岳嬷嬷就此告退,楚怡踌躇了一下,还是多问了沈晰一句:“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沈晰坐到她身边,“你这有着孕呢,闲杂人等少来烦你。”   “可她明摆着是来给陶氏撑腰的。”楚怡锁着眉头,“咱直接挡了不见,她肯定心里不服不忿,不一定私底下要说什么,传得大了名声不好听!还不如见见,左不过我把她怼回去呗,吓上一吓她可能反倒不敢多事了。”   沈晰:“……”   他摸摸楚怡的额头,语重心长:“别这么好斗,脾气冲得跟头小牛似的。”   楚怡:“……”   不过沈晰还是做了些相应的安排,免去了她的担忧。他在翌日一早就去见了康妃,先夸了一通六弟,接着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康妃,您能管好您宫里的随居宫嫔不能?   区区一个贵人敢去东宫找茬撑腰,多少是知道他与康妃所出的六皇子亲近,觉得他不能不给这面子。这想法固然可笑,但和康妃这个主位的宽纵也不无关系。   沈晰便里外里跟康妃表达了一番除了六弟他也还有别人可用的意思,他知道康妃自打女儿和亲远嫁后一直心里不好受,不想多逼她,可总没道理任由她这边的麻烦到他东宫去。   康妃现在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指望了,哪敢让儿子为了旁人丢差事,立马连声担保绝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饶是如此,沈晰也还是暂且晾下了六弟,把瑞嫔所出的四弟用了起来。四弟虽然身体不好,对权力也并无兴趣,但对沈晰忠心,有了差事也好好办。   果然,在腊月廿八,康妃就扛不住了。去请旨说自己宫里头的琳贵人行事不端,请皇上做主。   皇帝哪会为这种事多费心,直接就顺着康妃的意下旨把琳贵人降回了常在,封号也没了,以后只能按姓氏称田常在。   这回,这事彻底踏实了。再给田常在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在外指摘东宫,更不敢再来闹什么。   东宫里,陶奉仪听说此事后,气得咬碎一口银牙:“楚良娣未免欺人太甚!”   身边的宫女低眉顺眼:“娘子您息怒……您现在可不能做什么,楚良娣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万一出点儿什么闪失,莫说是您了,怕是换做谁也担待不起。”   “什么东西!”陶氏怒意盈面,“家里头大奸大恶,自己又是当过宫奴的人,如今倒在东宫作威作福了!”   宫女不敢再吭声,陶氏竭力地沉了一息,又问她:“史氏就没什么动静?她那样的家世,真能甘心这样独守空房?”   “这……这奴婢就不太清楚了。”宫女一脸的为难,心说您早早让太子以生病为由送了回来,人家史氏可一直不声不响地在园子里伴驾来着,我上哪儿给您打听去呀!   陶奉仪忿然又说:“总有她倒霉的时候!”   她还不信了,宫里竟有人能这样无法无天。她表姑母是想为她说话,兴许也想明里暗里地给楚良娣点儿脸色看,可目下连东宫的门都没进过,怎么就降了位份呢?楚良娣不一定是怎么跟太子扇得枕边风!   .   腊月三十,沈晰照例一早就离了东宫,与太子妃一道去参宫中的宴席。   两个人同坐步辇先去向皇后问安,可一路上都没说两句话。就跟完全不认识了似的,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东宫里,楚怡原已给月恒穿得厚厚实实,云诗带着欢宜过来时却缩手缩脚地说今天真冷,她就又给两个孩子各添了一件衣服。   然后她们一起嘱咐孩子们:“去奶奶那里要乖乖的哦!不许闹哦!”   两个孩子都乖巧地应下,接着便由宫人带了出去,送去舒皇贵妃那里过年。   云诗则在楚怡这里赖了下来,反正今天她们都没什么事,太子也白天也不可能回来,不如一起待着,傍晚时再一道赴后宅的宴席。   “我可真懒得吃这席。”云诗懒洋洋地打哈欠,“谁跟谁也不熟,谁跟谁也不待见,有什么可聚的!还不如各自在房里待着,谁爱和谁聚自己走动就得了。”   “可不是嘛。”楚怡咂咂嘴。   东宫里一直没用起晨省昏定的规矩,大家每年“齐聚一堂”的时候,基本就是除夕、上元、中秋的宫宴。机会不多,却每次要么是艰难地粉饰太平,要么就是直接开掐。单从这点来看,楚怡还挺怀念前两年在园子里待着的日子的——因为一半人在东宫一半人在园子的缘故,人横竖都聚不齐,这类小宴也就全都免了!   如今又要重新应付这个,她还真是有点心累。这感觉就跟下班之后还要参加公司聚餐似的,其实说哪里不好也说不上,但就是疲于应付。 第81章   翊坤宫。   四个孙子孙女都在,舒皇贵妃单是看着都觉得高兴。他们其实原也该与太子和太子妃一道去向皇后问安,但今年实在是冷,皇后就早几日下了旨,让各府七岁以下的孩子都不必去了,大家都轻松一些。   于是满翊坤宫的人都在盯着四个孩子看,他们在屋子里玩玩闹闹也没什么感觉,全然不知这一屋子的大人都快被他们可爱死了。   随居的宫嫔少不了奉承舒皇贵妃:“娘娘真是好福气,这么多孩子承欢膝下。”   舒皇贵妃听言只是笑笑,不好回过来跟她们说你们日后也会有。   皇上到底是年纪大了,近来见后宫见得都不多。先前都没能有孩子的宫嫔,日后也悬。   再者,就算皇上还需要人侍奉,也总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由着他挑,这些个进宫几年都还没得宠的,又哪还有人能想得起来呢?   宫里就是这样,人谢得比花还快。说被遗忘,就能立刻被忘个干净。   一往情深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舒皇贵妃自顾自地这样想着,思绪忽而滞了一下。   下一瞬,她不由自主地遥望向月恒。   ……一往情深或许也是存在的,至少到目前为止,这孩子的母妃都还在东宫里头如日中天。   舒皇贵妃想着这个,心情有点复杂。   她也不喜欢赵氏,单从性子来说赵氏就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但作为太子的养母,她又希望太子能与太子妃好好过下去,虽然只要政治清明朝臣也不会太盯着女眷的事情不放,但比起来,到底还是夫妻和睦来得最为稳妥。   但在细想想,舒皇贵妃又觉得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总没办法逼沈晰喜欢赵氏。   到了晌午,众人一并用膳。几个孩子虽然没玩够,但听说要吃饭了也都乖乖地坐去了桌边。   舒皇贵妃让他们分坐在了自己两侧,挨个给他们夹菜,结果沈济和柔凌倒还好,欢宜和月恒都反过来也给她夹。   “?”舒皇贵妃愣了一下,看了她们一会儿,问说:“你们的母妃教你们的?”   两个小姑娘面对面地想了一想,然后年长一些的欢宜说:“我跟父王、母妃还有楚母妃一起用膳的时候,都相互夹菜呀!”   “哦,这样啊。”舒皇贵妃笑了起来,又给四个孩子各添了一个鸡翅。沈济和柔凌听得好奇了半天,才闷头继续吃饭。   舒皇贵妃又跟柔凌说:“晚上阿济要去参前面的宴席,你和妹妹们留在奶奶这儿,带她们放烟花!”   “好。”柔凌点点头应下来,但话不多。   舒皇贵妃心里轻叹,孩子到底还是随母亲的。   赵氏当时没给柔凌起闺名,是她为柔凌起的这个名字。她是想希望孩子该温柔的时候温柔,该凌厉的时候也要凌厉些,不要总是柔柔弱弱。   现下看来,柔凌却还是三个女孩子里脾气最柔的一个。   唉,只是柔倒也没什么,她就怕孩子从柔变闷,然后和太子妃一样既自己过得不高兴,也让旁人不自在。   .   东宫之中,众人在陆续聚到晚上设宴的小厅时,离开席还有一会儿。   她们就先去了侧边的厅里小坐,喝喝茶说说话,消磨这段时光。   太子在园子里待了两年,随去的只有三个有孩子的人,其中太子妃又不在,众人的目光就全都在楚怡和云诗身上扫个不停。   云诗低眼喝着茶当没看见,楚怡有着身孕也不太想惹事,便同样乖乖坐着。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宦官端着托盘进了屋来,一直行到楚怡跟前,麻利地跪地:“娘子,太子殿下吩咐,您喝碗姜茶暖暖身。”   “……”楚怡哑了一下,接着看出这宦官好似是刚调到沈晰跟前的,现下挺紧张。   她于是赶紧把那个白玉小碗端起,又跟他说:“快起来。”   然后她便爽快地把姜茶给喝了,碗搁回托盘里,小宦官就干脆地告了退。   黄宝林扬音而笑:“两年未见,良娣娘子还是风光如旧啊。从绿意阁到这儿才几步路,殿下都怕娘子冻着,不像我们,没人疼没人爱的。”   楚怡回了一声冷笑:“两年未见,黄宝林这张嘴也如旧啊,这是忘了从前被我怼到脸绿的时候了?”   ——转瞬间,黄宝林就又变成绿宝林了!   周遭众人别头摒笑,楚怡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很想诚恳地问问:您咋又惹我呢?您是头一天认识我吗?   黄宝林正鼓足了勇气要顶一句,适才那小宦官又端着托盘进来了:“娘子,您到服安胎药的时辰了。”   楚怡:“……”   你没看我这儿正忙着用嘴皮子吗?   而且她有点喝不下了,方才那碗姜茶虽然没多少,但是液体到肚子里本身就很容易饱啊。现在再一看到安胎药,她就觉得胀得不行。   她于是深吸着气踟蹰了一下,还是勉为其难地把药给喝了。   黄宝林趁着她喝药的空挡可算理清了思绪,在她放下药碗时,轻轻松松地一笑:“良娣娘子倒是脾气愈发冲了些,臣妾方才也没说什么,是不是?”   “哦,那是的。”楚怡坦然点点头,“可我脾气就是这么冲,你想怎么的?”   黄宝林:“……”   自此之后小两刻,都没人敢在楚怡跟前乱说话。   临到了开席前,那小宦官第三次进了屋,仍旧是端着一只碗:“娘子,您的燕窝。”   “……”楚怡登时后槽牙紧咬,脸上强行微笑,“你去回殿下一声,告诉他不必这样紧张,我少喝一顿没关系的。”   小宦官却恪尽职守地禀说:“殿下是早上离开前吩咐的,下奴没法现在去回话,娘子您……”   “我喝不下了!!!还没吃饭呢!!!”楚怡炸毛了一下,引得众人都往她这边看。   她又努力平了平息:“你端下去,晚上我跟殿下解释,不怪你。”   小宦官这才敢告退,满屋子的女眷都瞧着楚怡,一个个脸上都写着:果然脾气比以前更冲了。   都敢明着跟殿下留下伺候的人发火了!   .   之后一顿饭用得还算融洽,或者说,是因为众人各有心事,所以用得很有些沉默。   去年进宫的史氏和陶氏都是头一回参这样的宴,史氏低眉顺眼地吃着眼前的几道菜,心里却在慨叹楚良娣命可真好。   ——她这才真叫宠妃。事无巨细,太子都是真真切切地念着她想着她,这和普通的宠是不一样的,大多数进了宫的女人就算得了宠也做不到这个份儿上。   史氏身边,陶氏抬眼瞧了楚怡好几回。每一次都在想,什么东西!   就这么个脾性,不一定是用怎样的狐媚手段博得的太子的欢心呢,否则太子能喜欢她?   陶氏心里怨着,不知不觉就又想到了一年前的事。那回她可真是好长时间都觉得脸没处搁,刚得了册封不久的人就叫太子以生病为由从园子送回了东宫,东宫这一双双眼睛可都不是瞎子,笑话了她好长一段时间。   这一切,都拜楚氏所赐。   用完膳不久,外面喧闹起来,宫里头开始放烟花了。   烟花是在太和殿前放,在天上窜起数丈,各宫都能瞧见,所以各处的宫宴散后众人都要一同看烟花。   今年东宫的宫宴也没不欢而散(……),一众女眷便默契地起身走出了小厅,立在门前张望。   众人按照身份尊卑自行分出了先后,太子妃不在,有孩子的楚怡和云诗就站在了视角最好的地方,旁边一点是徐良娣。后面是黄氏、罗氏、史氏三个宝林,再往后是廖氏和陶氏两位奉仪。   一捧眼花窜上去,楚怡抬眸瞧了瞧——红墙绿瓦,残雪烟花,看起来真挺雅致的,她认真地享受了一下。   要是沈晰能陪她一起看就更好了,情侣同看烟花满天,就算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个浪漫项目啊!   与此同时,在最后排,一双手趁着众人都盯着眼花的机会,缓缓地向前伸去。   楚怡咂了咂嘴,接着又想,希望小月亮能好好学滑冰!   这样等再过几年,她就让宫人用水给她浇出一大片冰场,让她在烟花下溜冰,肯定美死了!   不能用视频记录有点可惜,但能记在脑海里,也不失为一种珍贵美好!   后面,那双手在凑到前面的人的腰际时,稍稍地顿了一顿。   没关系的,她跟自己说。   天冷,大家都穿得厚,外面还有斗篷罩着,没人能看见这样细微的动作。   啊……每年除夕沈晰都要去参宴,她什么时候才能跟丈夫孩子一起过节啊!   楚怡继续想着,背后突然惊叫掀起!   “啊——”她尚未辨清是谁的声音,一股巨力猛然撞到了她腰上。这力道来得太突然,楚怡毫无反应余地,整个人惊吸着凉气向前栽去。周明青玉还有岳嬷嬷都离她不远,但一时之间,也是谁都不及搀扶。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本能令楚怡迅速倾身,她将一切可以控制的力量都紧绷到身上,总算是侧摔了下去,没直接把肚子撞到地上。   然不及松一口气,剧痛还是骤然袭了上来,楚怡不受控制地蜷缩,连起身都顾不上,在疼得发花的视线中看到身边还摔倒了一个人。   这应该就是撞倒她的人。   “……良娣娘子!”史氏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她这一下摔得其实比楚怡还狠一些,从掌心到手腕都蹭破了皮,但这会儿她哪里顾得上这些。   “良娣娘子!”史氏脑中嗡鸣着想查看楚怡的情形,焦急的宫人们有些粗暴地将她脱开,尖叫着传太医。   ——妈的。   楚怡头晕目眩的,脑子里过了这么两个字。   可算是让她遇到一波正经宫斗剧情了是吗?   在沈晰不在的时候。 第82章   东宫一片混乱,楚怡被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扶回绿意阁时,太医和产婆都已经擦着冷汗赶到了。   青玉周明等一干人强定着心神准备东西,另有宦官兵分三路,分别去向舒皇贵妃、太子和太子妃报信。   “出了些事,楚良娣怕是要早产”这话传到太和殿的时候,太子恰在向皇帝敬酒。他的脸色顿时煞白,皇帝顷刻间察觉到了异样。   “怎么了?”皇帝锁眉,招手示意他上前回话。   沈晰上前了两步,压音说:“楚氏出了些事……”   “那快回去。”皇帝说。   “多谢父皇。”太子匆忙一揖,当即转身离开。   殿中众人顿时都注意到了这变故,六皇子沈时忙想上前问问,但碍于与母妃随居的田常在近来惹出的事又没敢去触霉头。于是刚被太子用起来的四皇子沈易上前拦了一把:“二哥,这宫宴……”   “你嫂子出事了,我得回东宫。”沈晰不及多想,说得言简意赅,沈易反应了一瞬才猜到他说的大约是楚氏,赶忙道:“那臣弟帮您盯着这边。”   “多谢。”沈晰一颔首,便又疾步向外行去。沈易折回席上,也没把六弟扔下,反给了他个机会:“东宫那边有些事,咱们帮二哥应承着些这边的礼。”   他们都已明摆着是二哥的人了,要的是日后能有个风光的爵位,而不是争储,那就没什么可一争高下的。   沈时点点头,向四哥道了声谢,瞧了一瞧,就自觉地去向几位茫然的东宫官解释去了。   东宫里,因着翊坤宫离得近些,太子妃先一步赶了回来。   绿意阁彼时正一片嘈杂与忙碌,但岳嬷嬷还是细心地安排了两个宦官在门口守着,免得闲杂人等进来再节外生枝。   太子妃一瞧见他们,正好一问始末,于是人未到声已至:“怎么回事!”   两个宦官一抬眼,连忙跪地见礼,守在产房门口的岳嬷嬷也迎了出来,深福下去:“适才小宴结束,主子们一道在门口看烟花。不知怎的史宝林忽地摔了,撞了良娣娘子,娘子也摔下去,便动了胎气。”   从气息上能听得出,岳嬷嬷心里头其实也慌,但这一番话仍旧禀得十分清楚。   赵瑾月锁起眉头,不及多想,即道:“叫侍卫来,凡有嫌隙的都先押起来。”说罢就要提步进产房。   岳嬷嬷依旧四平八稳地维持着见礼的姿势,伸手一挡:“殿下留步,良娣娘子已经发动了。”   “本宫去看看她!”赵瑾月脱口而出,同时蓦地反应过来。   她一时间觉得很是意外,打量着岳嬷嬷深吸了口气:“你连本宫也提防?”   “奴婢不敢,您是东宫后宅的主人。”岳嬷嬷恭敬无比,转而却又说,“只是奴婢奉舒皇贵妃娘娘的旨办差,不敢有丝毫差池。”   说来说去,还就是在提防她了。赵瑾月一时气结却又说不出什么,自知再争下去必定闹得脸上难看,便只好铁青着脸立在了一旁。   不过片刻,太子便也到了,赵瑾月转身去迎,太子朝她微一颔首:“辛苦你了。”接着就如一阵风般从她身侧掠了过去。   “……殿下。”赵瑾月想说产房血气重,殿下留步,可完全没说出来,太子就已推门进了产房。   产房之中,楚怡疼得偷眼昏花。   这种疼来得和上次不太一样,更猛烈一些,疼得不太正常。   也是,孩子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就要出来,自然比到了日子再生来得更痛苦。她心里慌极了,这种不正常的生产危险性更大,在现代好歹还能在危急时刻寻求剖腹产保命,现在却只能自己硬生。   万一生不下来怎么办?   楚怡想都不敢想。   产婆在旁也是焦急万分,一边让她调整呼吸一边宽慰她:“娘子莫紧张、莫紧张,孩子八个月了,能平安生下来的,娘子别怕!”   楚怡疼到浑身痉挛,听到这话莫名地情绪更不稳定,撕心裂肺地喊道:“我怕,我真的怕!死了怎么办……”她清楚地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然变得哽咽,恐惧又使得这种哽咽颤抖得厉害。   一只手在此时攥住了她满是冷汗的手:“别怕。”   楚怡猛然深吸气。   她艰难地摒开眼前的花白,侧首看去,视线缓缓聚焦,让她看清了床边的人。   但她的呼吸还是急促的:“沈晰……”她慌张地抽着气,“沈晰,沈晰我害怕,你快……快说点好听的哄我!”   这话如果放在平常说,沈晰就算知道她是真怕也必然会被她这反应弄得笑上一笑,然后再好好地连哄带讲道理地把她劝好。   但现在,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握着她的手一颤,眉头紧紧锁着:“没有好听的,你得给我好好活下去。孩子也尽力生下来,但若实在扛不住了你就说,咱们保命要紧,知道吗?”   楚怡连连点头,接着,腹部袭来的剧痛再次令她偷眼昏花。   她很快就疼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切的关注点都转移到了腹部。至于周围是谁、沈晰急成了什么样子,她现在都抽不开神去管。   她只在潜意识里还知道周围一切都很乱,然后,有那么一种思绪始终牵动着她听产婆的话。有时候她主观上似乎都没意识到产婆在说什么,脑子就已经跟着产婆的话走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求生欲。   除夕夜最后的时间就在这样的混乱中悄然划过,一盆又一盆的清水被端进绿意阁的产房,片刻后又化作血水被端出来。   楚怡在天明时分累到了筋疲力竭,太医熬了参汤端来,她却紧咬着牙关松不开来、喝不进去。   “楚怡。”沈晰当机立断,起身硬捏开她的嘴把这碗汤往里灌,楚怡被灌得连声咳嗽,但到底有了力气。   ……真遭罪啊!   她一时甚至有了多余的情绪感叹了一下这个,接着就又是漫长的努力。   临近晌午的时候,最后一阵疼痛在她使力间涌起,又微妙地倾泻而下。   楚怡终于感觉到身体一阵松快,紧绷了一天的肌肉、骨骼全都一下子松到了散架一般。她什么都顾不上、什么也说不出,就已在直觉的召唤下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又是晚上了。外面天色全黑,屋里被暖黄的灯火映照得通明。楚怡的疲惫尚未散尽,头疼得怔了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动胎气了?   她于是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小腹,察觉到小腹平坦的一刹整个人都一阵悚然,连带着猛抽一阵凉气。   “楚怡?”倚在几步外的桌边正歇神的沈晰听到她抽凉气的响动,立时起身,一把揭开了幔帐。   二人四目相对了半秒,他缓出一笑,坐到床边双手一并握住了她的手:“睡醒了?”   楚怡声音沙哑:“孩子……”   “孩子挺好的,你放心。”沈晰在她手背上吻了吻,感觉到她紧绷的指节慢慢松了下来,“但他早产,身子虚一些,你也虚着,迟些再看,先让乳母照顾。”   楚怡点点头,闭上眼睛,发僵的大脑也没想起问是男是女,休息了一会儿,又想起来:“有人撞我!”   她疲惫的美目一下子睁开,满是怒色:“我不是自己摔到的,有人撞我!”   这倒让沈晰松了口气。太医说她这次生产费了太多力气,可能要好生虚上一阵,目下听来说话的气力尚可就是好事。   沈晰拍着她的手点点头:“我听说了。”说罢便问张济才,“史氏人呢?带她进来。”   张济才躬身回了句:“在外头脱簪谢罪。”就退出了门外,着人去押史氏。   史氏其实原也不是主动来谢罪,是被人押在外头见太子的。然而太子一时顾不上她,就先叫在外头候着,出了这样的事她哪里敢站着等,在冰天雪地里一跪就是一天一夜。   被侍卫押进屋的时候,史氏已然站不起来了,整个人瞧着比楚怡都还要虚些。但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她磕头磕得劲力十足:“殿下、良娣娘子!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的不敢害楚良娣,是有人推臣妾!”   沈晰冷笑:“她说有人撞她,你倒说有人推你。”   史氏听出了这话里的不信任,浑身都一僵,楚怡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指痕。   “……你打她了?”她知道自己的关注点不对,但她确实稍稍有那么一点儿诧异。   在她眼里,沈晰是不会亲手打人的。   沈晰沉沉地缓了口气:“云氏打的,她气急了。”   他看到史氏的时候的确也气血冲脑地想打她,手都扬起来了,又狠狠地忍了下去。   听到孩子已平安降生的消息后恰好赶来看楚怡的云诗却没忍,一巴掌就抽了下去,骂到嗓子破音:“贱人!姐姐肚子里有孩子你不知道吗!”   要不是宫人赶紧把云诗拉开,云诗估计还得打。   沈晰抬眼问张济才:“还有谁有干系?”   张济才躬身:“下奴查了,台阶上有些薄冰,因为这些薄冰良娣娘子才足下不稳摔得厉害,这是洒扫的宦官不仔细,已都押起来了;另几位宝林、奉仪暂还不知有无干系,也都各自拘着。云良娣与徐良娣当时与楚良娣并肩而立,倒都不太相干。”   沈晰点点头:“另几人且先查着。史氏与那几个洒扫的……”他扫了眼史氏,“留个全尸。”   “殿下!”史氏脸上残存的血色也皆尽失去,侍卫进来拖她,她拼命地向前挣扎,“殿下,不是臣妾干的!臣妾冤枉!殿下!”   “……殿下。”楚怡碍于史氏在场没好直接叫沈晰的名字,迟疑地劝说,“查清再说。”   饶是她现在累得再厉害,也看得出他这是气坏了。   他心里未尝不知道这事跟史氏关系不大,只是在他看来……或许是觉得这次伤到她的人个个有罪,也或许只是想杀一儆百。他又手握重权,怒急之下生出这样的阴狠半点都不奇怪,让迟早承继天下的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信奉“众生平等”本来也是不现实的,掌权者的仁慈永远只是相对而言。   但楚怡觉得不能这样,不是说杀伐果决一定不好,而是这种热血上头的杀伐果决实在造成的冤案有那么一点多。   “夜深水露重,台阶上结点薄冰太容易了。那几个宦官纵有失职,罚点钱也就是了……要不打顿板子也成。”楚怡斟字酌句,说着又瞧了瞧史氏,“史宝林说有人推她也未必就是假的——殿下这不也对另几位存疑呢么?那又何必这样急着杀她一个,都查清楚再说也不迟。”   总体来说她还是信得过史氏的,不然史氏这样冲上来撞她未免也太有胆识,再说史氏自己的手都蹭破了,估计流了好些血,用这种方法伤人那她可真是个猛士!   沈晰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楚怡……”   她嗯了声,他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东宫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再让你遭第二次罪。”   “……还是查清再说。”她一时想不到更多的道理可讲,怕劝不住他,又前思后想了一番。   最后,她一口气祭出了中国人的四大神器:“大过年的”、“为了你好”、“为了孩子”、“给个面子”。   ——她说:“大过年的,闹出这样多的血光之灾对你也不好。再说咱得为小月亮和新生下来的孩子积福啊,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呗?”   一席话说完,她很想把那句“来都来了”也凑上,可是实在没有合适的词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怡:等等?这就完了?你都没让我在这章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荔枝:没事儿,读者已经通过你夫君用的第三人称知道了,你知不知道不重要。 第83章   沈晰到底听了楚怡的,没开杀戒,但事情当然也不会就这么完了。   一边是凶手到底是谁必要一查到底,另一边,相关的宫人也都得罚。   洒扫庭院的宦官首先跑不了,让押去安静的地方一人打五十板子。楚怡跟前侍候的人也都难逃罪责,沈晰说一人杖三十,罚半年的俸禄。   在楚怡看来,这些人其实都挨罚挨得有点冤——对洒扫庭院的来说,冬夜里头结出薄冰实在太容易了,让个人一直跟那儿盯着也不现实;对她身边的人而言呢,她当时摔倒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又站在云诗和徐良娣之间,宫人们皆在三步开外,要冲过来是有难度的。   但她最终也没再多劝沈晰,一来是觉得让大家都警醒一下或许也好,二来——她瞧出来了,他现在一肚子的火气,不让他适当撒一下,下一步没准儿会搞得更糟糕。   她就只适当地为岳嬷嬷求了个情,说岳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事情又发生得突然,指望岳嬷嬷过来扶住她实在不现实。   沈晰绷着脸点头赞同了她的说法,没追究岳嬷嬷的责任,而后勉强缓了缓,反过来温言哄她:“先不说这个了,你现在不宜费神,这事容后慢慢料理。”   楚怡点点头,被他一口口喂着吃了点东西又喝了小半碗鸡汤就接着睡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他已去了元日大朝会,一睁眼睛,她倒看到了云诗。   “……你怎么来了?”楚怡撑身要起来,云诗一哂:“随便来看看。姐姐躺着,跟我还客气什么?”   楚怡说:“躺僵了,起来坐会儿。”白玉就忙上前来扶了一把。云诗坐到她床边,打量了她一会儿,跟她说:“月恒好像不太高兴。”   “怎么了?”楚怡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晚醒来后都没见到月恒。那会儿她实在是累蒙了,别说月恒,她连新生下来的孩子都没看一眼。   ……她连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还没问呢!   她便稍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那个……”   云诗:“嗯?”   “我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云诗一下就懵了,黛眉拧得像要打结,上上下下地看了她半天:“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我真不知道,昨儿太累了。”楚怡咂嘴,云诗心说您可真心大,复又嗤笑:“男孩,我去瞧过了,身子是有些虚,但也没什么大碍,能吃能睡。”   楚怡脑子还是有点迟钝,一下下地点了会儿头,才把思绪绕回去:“月恒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云诗边思量边说,“我就看她坐在弟弟的摇篮边闷着,也不说话,乳母逗她她也没什么兴致,所以才来问你的。”   楚怡稍微有了那么点儿猜测。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其实小孩子是最敏感的。昨天她弟弟降生,而且又是早产,满屋子的大人难免都围着他转了一下午,小月亮是不是心里不平衡了?   楚怡就赶忙让白玉去把小月亮带了过来,见了面儿一瞧,小月亮还真是闷闷不乐的。   “怎么啦?”她把小月亮揽过来,“你云母妃说你不高兴,出什么事了?跟母妃说说。”   月恒低着头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没事。”   这孩子可鲜少在她面前这样欲言又止。   楚怡便觉得自己方才必是才多了:“是不是觉得大家都围着弟弟,所以不太高兴?你听母妃说啊,小孩子刚生下来这会儿是最弱的,你刚生下来那时也一样。”   月恒却又摇头:“不是……”   “那怎么啦?”楚怡继续追问,月恒小眉头锁着,抬眼皮看看她,又看看云诗,最后却蹭到了云诗那边,选择趴到云诗耳边先跟云诗说。   楚怡看得一头雾水,但小月亮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她一个字也听不见。   云诗听了几句后,扑哧一声。   楚怡:“……?”   “就这事儿啊?”云诗摸摸月恒的额头,揽着她说,“你跟你母妃说啊,你母妃总要看到你弟弟的,对不对?”   云诗这句话,显然很有说服力。   月恒又仔细琢磨了一下就凑回了楚怡身边,抱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告诉她:“母妃,我告诉您哦……弟弟长得可丑了!跟我想得一点也不一样!”她哭丧着脸,说完又赶紧道,“母妃别嫌弃他,其实看久了,也还好!”   “……”楚怡努力绷着脸忍了一会儿,还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倒在了床上。   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么一笑笑得哪儿哪儿都疼,却还是笑了半天才抹着眼泪憋回去,一把将小月亮搂进怀里:“就这事啊?你听母妃说啊……”   她又笑了一通。   “小孩子生下来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刚出生那会儿也是,后来慢慢就好看了。”   这么一想,小月亮还真是随爹!   沈晰在小月亮刚出生的时候也是一脸嫌弃,很迟疑地告诉楚怡,这孩子长得真难看。   当天晚上楚怡就把这事说给了沈晰听,原本想说正事让她安安心的沈晰这么一被打岔笑得把正事都忘了,又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说的还没说:“……对了。”他在她额头上一拍,“别瞎打岔,跟你说啊,史氏那几个都查上了,应该这一两日就会有结果。你放心,不会再迁怒旁人了。”   “怎么查呢?”楚怡不禁好奇。   仔细想想,这个所谓宫斗虽然简单粗暴得很,但想找线索还真不容易。宫斗剧里头下什么麝香毒药都到底是有蛛丝马迹可循的,她遇上的这个,一推了事,当时没人瞧清楚后续也就难查了。   这年头又没监控录像。   沈晰轻声而笑:“攻心。你哥哥亲自在办。”   哦哟嗬——   楚怡一下子甚至有点兴奋了。   楚成办这事,肯定不走寻常路!不过处理后宅的事用个东宫官,算不算杀鸡用牛刀……?   .   东宫最北侧的一方空院子里,宝林史氏、黄氏、罗氏,奉仪廖氏、陶氏都已经被关了许久。不过之前一直是一人一间屋子,各有宫人盯着,到了傍晚,宫人们却突然把她们都押进了同一间屋,而后便一语不发地退出了屋外。   这屋子已不知空置了多少年,一样家具都没有。墙灰脱落,房梁上的朱漆也变得很是斑驳,看起来颇有些瘆人。   五人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素日和楚怡不对付的黄氏头一个心虚起来,瑟缩地环顾着四周围,又看看眼前几人,“你们谁干的?谁干的赶紧招了!”   “说什么呢!”罗氏皱起眉来,“现下上头一个字也没有,你慌什么!”   黄氏却仿若未闻:“你们不觉得带咱们来这儿奇怪得很吗?”她的声音变得愈发尖锐,“殿下那么宠着楚良娣,万一问不出是谁就把咱几个都赐死了怎么办!是谁干的赶紧招了,别拖累不相干的陪葬!”   另几人都嫌恶地看着她,但同时,一种明显的恐惧也在屋子里蔓延起来。   一墙之隔的小间中,楚成从一方小孔里静静瞧着,守在旁边的张济才躬了躬身,压音道:“看来这位黄宝林是清白的了。”   “说不好。”楚成淡然,又敲了会儿,关上小孔后的挡板,问张济才,“殿下身边有没有算得上得脸却又比较滑头的宫人?若有的话,一会儿你让这人进去送饭,要挨个儿端到她们手里头。她们若说什么就让他听着,若塞什么东西给他,也让他接着。”   张济才点着头认真思量,却没能想到这号人。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摆着滑头的在殿下跟前留不下来。   楚成锁眉,斟酌了须臾,又道:“那这几人里,公公最信得过哪一个?”   “这个……”张济才有点为难,忖度半晌,道,“那我反倒信得过那位史宝林。若真是她干的,这事也太蠢了些,再者也未免将自己摔得太狠。”   “那我们想得一样。”楚成嗤笑着点头,“那就劳公公差个小徒弟进去,小声告诉史氏,她托付的事必能办妥,让她且先放下心熬着。”   张济才一琢磨,就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即刻叫了个小宦官进来安排。   楚成揭开挡板继续往里张望,里头的几人已都不说话了,各想各的心事。   攻心嘛,就那么点道理。要么威逼,要么利诱。   威逼是很简单的,比如他可以放话出去,说若不主动招供,待得殿下查明后便杀其全家,但这样的结果可能是两个极端。   ——若凶手胆子够大,可能存有侥幸心理死扛着不认;若不相干的人胆子太小呢,可能又怕全家死得不明不白,索性自己冲出去挡罪,倒便宜了真凶。   所以还是利诱更保险。人的欲望是最容易被利用的,而求生的欲望,又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   这几个人已身处绝境,给她们一个能保住她们的人,她们势必往上扑。   但往上扑和往上扑也不一样,清白者不想枉死与真凶想要脱罪的措辞,一定有所差别。   至于如何区分这个差别,就是他的本事了。   过了片刻,楚成便从小孔之中看到张济才安排的那小宦官进了屋。他在史氏耳边低语,史氏显然被他说得一愣:“什么……?”   “下奴先告退了。”那小宦官神情恭谨,一语不发地往外退。   屋中另几人不由得都看向史宝林,黄宝林皱着眉头打量她:“怎么了?他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史氏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也不敢贸然同别人讲。   又过了会儿,那宦官再度进了屋,这回是给送饭的。   每个人都是一饭两菜,加在一起,放了足足三只大食盒。随着他一道进来的宦官帮忙把食盒放在一旁便退下了,他将饭菜挨个端出来,尽职尽责地送到每个人面前,先送菜,再送饭。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史氏的菜是不一样的。大家的菜都已经冷了,只有她的冒着热气儿!   她们不禁再度琢磨起刚才那番奇怪的耳语。   于是在他送完了菜开始挨个给盛饭时,黄宝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位公公。”   小宦官一怔,旋即又恢复了低眉顺眼。   黄宝林堆着笑:“公公您……能跟殿下说得上话吗?哪怕能跟张公公美言两句也好!劳您跟张公公说,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啊,我知道我争不过楚良娣,何苦这样害她!再说稚子无辜,我要是连孩子都能下得了手,我还是个人吗!”   说着她的手就势在腕上一滑,直接将一只玉镯滑到了这宦官手上。她打从宫宴出事后就被押过来了,身上的东西都还是为了过年准备的,是上等的好东西。   那小宦官也没推辞,将镯子一摘,就收进了怀中,然后将下一碗饭端给了离黄宝林最近的廖奉仪。   廖氏嘴笨,看这人能收礼办事虽也想为自己打算打算,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只得拔了只钗子胡乱塞过去:“那我也劳烦公公……我不知道该怎么分辩,我只能说,这三两年里我虽从不得殿下喜欢,日子却也过得还行,这是仰仗谁的荫泽我心里清楚着呢!就算我不知感恩,为了日后能把好日子继续过下去,我也不能害她啊!”   小宦官也没吭气儿,只把钗子也收了。   下一个是与史氏一并进宫的陶奉仪,他将饭端给她,陶奉仪的眼睛转了一圈:“那个……这位公公。”   她没直接求他,努力地堆起笑来:“我先请问您一声,这事……殿下和楚良娣娘子现下怎么说您可知道么?楚良娣自己可有疑哪个?我觉着……东宫里也就这么几个人,楚良娣若自己怀疑哪个必是有道理的,也没必要把大家都拘在这里,是不是?”   ——欲盖弥彰!   墙后,楚成啪地盖上了挡板,抓住张济才的衣领就问:“这个说话的是谁?把她带出来!”   若她不是胆子太小瞎心虚,那十之八九就是她了。   张济才当即出门,亲自进了隔壁的那间屋,陶氏此时刚将一块水头上乘的翡翠玉佩塞给那小宦官,见张济才进来,一屋子人都滞住了。   张济才轻笑,上前拍了拍这徒弟的肩头:“东西你收着,就当是过年多得了份儿赏。”   说罢他又朝陶氏走了半步:“奉仪娘子,您请,咱们借一步说话。”   陶氏的额上顿时沁出了汗珠:“……干什么!”   张济才的手下哪由得她多磨蹭,进来将她一架就拖了出去。   张济才又和善地朝另几位躬了躬身:“几位稍安勿躁,再委屈些时候,待得真相大白就好了。”   .   绿意阁中,周明进来禀话的时候楚怡正喝着乌鸡汤呢。   听说有所进展了她差点呛着,诧异地抬起头:“哈?这么快吗?”   沈晰也有点意外,这才多长时间?要是按常规的路数审,动刑都动不了多少。   楚成果然有他的法子。   他就点了点头:“让楚成进来。”   楚成很快就进了屋,陶氏也一并被押了进来。楚成老远一看见楚怡憔悴的模样心里就来气,在宦官松开陶氏后,一把将她推向沈晰。   陶氏趔趄着跪倒,知道太子和楚良娣都在跟前,一时连呼吸都不敢。   楚成冷然喝道:“该查的都已查出了,是你自己招供还是我来说?”   这当然是在诈陶氏。   可是陶氏自己不知道。   从张济才把她单独请出来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成:狼人自爆了!投她! 第84章   见是陶氏,楚怡倒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就是了。她和陶奉仪有多大的过节她心里门儿清,先前她自己也觉得这个人最有作案动机,只是怕自己的主观想法影响沈晰他们的判断,所以没提。   同样的,陶氏死到临头却仍死鸭子嘴硬,也同样不值得意外。   “不是臣妾做的……”陶氏切齿,战栗如筛的神情和心虚的神色却令这话毫无可信可言。   沈晰心里有数,无心跟她多加废话,抬眸告诉楚成:“交到慎刑司去,告诉他们,该动刑就动,不必有顾虑。”   楚成一点头,转头就要叫刚退出去的侍卫进屋,陶氏的最后一点儿支撑终于全盘崩溃:“殿下!”   她扑到沈晰脚面上的动作堪称张牙舞爪:“殿下、殿下臣妾错了,臣妾一时糊涂……因为楚良娣的缘故臣妾到现在都不能侍奉殿下,臣妾心里有怨所以……”   “你该怨她还是怨你自己,你不清楚么?”沈晰锁起眉头,“就算你觉得上回的事你自己无过,孤不肯见你,你不是应该怨孤才对?”   “臣妾……”陶氏僵住,怔怔地不知该如何争辩。   沈晰瞧了眼楚怡,想着她刚生完孩子,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她多知道的好,便睇了眼张济才:“押她出来。”说罢先一步起身向外行去。   张济才躬身一挥手,两个宦官进了屋,架起陶氏便也向外去,陶氏自知这一去定没有什么好结果,顿时拼尽了力气挣扎:“殿下!”这嘶吼的声音难听得让人不适,“殿下您饶臣妾一次!殿下!”   沈晰没做理睬,陶氏情绪愈发激动,复喊了几声,挣扎着转向楚怡:“楚良娣!你救我一命,楚良娣!”   楚怡:“……”   她觉得无语,也觉得可笑。   如果这件事只是个意外,又或是事发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那她一定会救陶氏,无论如何陶氏罪不至死。可以眼下却是陶氏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有孕八个月,下这样的狠手,就是奔着弄死她的目的来的,想让她一尸两命。   而且,还想拉史氏陪葬。   她疯了才会救陶氏。   “沈晰。”楚怡唤了一声,对一个将死之人,也无所谓她会不会听到她对太子的称呼了。   沈晰皱着眉头转过身来:“你不要管。”   楚怡淡看向陶氏,迎上了陶氏那一脸乞求。   而后她颔了颔首:“过年闹得身首异处实在不吉利,留个全尸。”   “楚良娣……”陶氏脸色煞白如纸,好像全没想到她会这样“狠心”一般。   楚怡没再看她,沈晰也没再看她,稍微嗯了声,就转身继续向外走去。   这应该是东宫妃妾里的“第一滴血”!   楚怡在接下来的数日里都忍不住地琢磨这个事儿,不过说到底只是有些唏嘘,愧疚是犯不上的。   这件事里她离死只有一步,命好活下来了,总没道理再给凶手一次机会。   这种想法摆明了不善良,摆明了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但是讲道理,在封建帝制治下就不要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   ——楚怡一度想把这句话写到她的小本本上,但最终还是没有写。虽然这回的事她一点也不后悔,可她也不想让这句话成为理由,纵容得她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   特权带来的优势拿来自保就行了,若真给自己洗脑到完全接受,她觉得那样的自己也挺讨厌的。   至于陶氏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楚怡有点好奇,但周围的宫人都三缄其口,可见沈晰不想让她知道。   又过了三五天,后宅饱受惊吓的其余几人可算来了她这里,为她平安生子的事道了贺。   陶氏的死显然搞得几人都战战兢兢,楚怡又没出月子,尚在产房里住着,相较卧房而言狭小了不少的空间衬得几人格外拘谨。   如此过了片刻,连本来还算自在的云诗都不太自在了,以要带欢宜找月恒玩为由溜了出去,弄得楚怡好想骂她!   云诗一走,床边就空了下来,史氏即刻起了身,立在床边给楚怡端茶倒水。   “……干什么啊。”楚怡嗤笑着赶紧把茶盏接过来,“你快坐,我这儿怎么能让你干活。”   史氏局促不安,低着头、手里绞着帕子,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回……这回多亏良娣娘子为臣妾开口说情,臣妾才保住了这一命,日后臣妾鞍前马后伺候娘子!”   ——这是真被吓坏了,劫后余生,觉得除了保命以外什么都不重要。   楚怡苦笑叹息:“你别这样,那天殿下不过是气急了。我呢,也不过是怕他背上恶名才开的口,这是我二人之间的事,你不欠我的。往后的日子你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必这样战战兢兢。”   她说完,史氏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好像在判断她这话是客套还是当真。   楚怡于是坦坦荡荡地回看过去,史氏终于安了心,嗫嚅着福了福:“是,那多谢娘子。”   这番话落在门边的岳嬷嬷耳朵里,岳嬷嬷挺满意。   先前东宫没出过什么大事,是以在之前的这几个月里,她也不过觉得楚良娣是个皮相不错的宠妃。眼下经了这么件大事,她突然发现楚良娣不仅心善,还挺大气。   ——从史氏到一干宫人,楚良娣都给求了情了,保住了一干人的命,但其实她不开这个口对她也无甚影响。   ——到了陶氏,她又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只说留个全尸,全然不瞎发善心。   目下听着就更好了,史氏忐忑不安地想要谢她,她却不受史氏的谢,也不以此彰显自己的地位不同,只大大方方地说是为了殿下。   宫里头,能这样豁达的人不多。再说,敢在这样的事上张口说自己是为了陛下殿下的人也不多。宫中妃妾平日里一口一个自己是为了夫君,其实大多不过是客套,是台面上的话,是为了显得贤惠。她在此时说出来,却显得真心得很,也有底气得很。   怨不得她是宠妃呢。   岳嬷嬷这么想着,竟有点惋惜起楚家落罪的事来。楚家要是没落罪,亦或是晚一点落罪,太子正妃会是谁就不好说了。假若能是这一位,瞧着多大气啊。   屋中几位又坐了小半刻便走了,一屋子女眷坐在一起真是鲜少能这样和睦地从头坐到尾,只是无奈那份拘谨真让人难受。   于是她们一走,楚怡就下意识地舒起气来,还没舒完,云诗也同样舒着气折了回来:“……可算走啦!”   云诗边坐回她床边边苦笑:“可憋死个人了,要是日日这样,还不如斗嘴来得痛快呢。尤其是黄宝林,姐姐跟她斗嘴我好歹还能听个乐儿,这么闷着可真叫人难受。”   楚怡笑着打她,说你这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云诗一避,敛去笑容,就跟她说起了正事:“姐姐,我想了几天了,你跟殿下讨个侧妃的位子!”   楚怡不由蹙眉:“怎么突然说这个?”   “姐姐你看啊——”云诗掰着指头给她数,“我认真数过了,除却咱现在估量不到的意外——比如殿下突然有正事要去别处忙不算,你每年必须跟殿下分开的时候也就是逢年过节礼数多的时候。偏偏在这些日子,你不仅见不着殿下,还得跟后宅的诸位在一块儿。这陶氏是前年进来的,明年就又是采选的年份,没准儿再进来个李氏王氏跟你过不去呢?你说这样的事再来一回吓不吓人?”   楚怡指甲抠着被面点点头:“是挺吓人的。”   “所以啊!”云诗语重心长,“封了侧妃,你到时就有事要忙了。要么是自己设宴款待别的府的女眷,要么就是和太子妃一道去皇后娘娘或者舒皇贵妃娘娘那边参席——这不论哪一样,不比应付那几位强啊?”   楚怡:“……”   她又想起自己很久以前规劝云诗的事了。那时她跟太子还不认识,诚恳地拿考公务员的思路劝了云诗一番,觉得自己超有道理。   现在云诗拿来劝她的话,其实也和混公务员的思路不谋而合——你既然背后有靠山手里有资源,跟办公室的人混不到一起去你就求个升职嘛!升职了有独立办公室了,工作项目也不一样了,之前谁不待见你,那就随她们不待见呗?   楚怡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若有所思地点头答应了下来。可之后想想她又听范畴,这个口要怎么跟沈晰开?   她从前好像都没太跟沈晰要过东西,主要是确实衣食无缺没啥可要的,而且他还时常主动送她礼物。   如今突然扔给她这么个“目标”,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偏偏这个目标它还真有点大——晋位当侧妃耶,跟太子提这个要求估计跟霸总文里小娇妻要求总裁买一套市中心大平层落自己名下的程度也差不多了?楚怡觉得怎么提都别扭。   如此直到她临出月子时,她都没想好怎么跟沈晰提。而她出月子时也就是孩子满月,通常这个时候就要给生母定下封赏了,Deadline近在眼前。   楚怡心里苦,早知道在生月恒的时候她就乖乖当侧妃好了!若她已经当了侧妃,此番便也不用再遭这个罪!   元月廿八,离楚怡出月子还有三天。沈晰在晚上照例进了她坐月子的产房,却是开口就说:“我给你请封侧妃了。”   楚怡一愣,心里刚想正合适啊,就发觉他这口气和上次询问她的意思时不一样,只是知会她一声而已。   她便问了句:“怎么突然说这个?”   “孩子要满月了,正好晋封。”他边说边坐到她床边,“这样日后到了过年的时候,你就到母妃那边去,凡事有母妃照应着,省得落单。”   “落单”……   这用词搞得楚怡一阵悻悻,觉得怎么好像他不在她就掉进了盘丝洞似的,时时刻刻要被妖精们分尸?   然后她坦然地点头承认了:“这样好!那天云诗跟我提了一嘴,我这些天也一直在想要是能当侧妃就好了,但就……一直没想好怎么说!”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她跟他对视着,他锁着眉头看了她好一会儿,在她额上弹了一记:“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跟我还藏着掖着?”   “……不是。”楚怡闷头揉额头,“我就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就……没别的意思,就是不好意思而已!”   还是拿那个市中心大平层来类比——她觉得就算不是跟霸道总裁,是跟别人要她也开不了口啊?跟亲爹她都开不了口!   但沈晰心里显然是没把这个当回事,反倒被她这个纠结的模样戳了心窝。   他于是抬起她的下巴,迎面就唧亲了下去:“瞎不好意思,是不是有孕这些时日生分了?再过一个月你等着。”   “……”楚怡一下子双颊通红。   出了月子再过一个月,通常身体便没什么大碍了,就可以行房了。 第85章   册立楚怡为侧妃的旨意在孩子满月礼当日就下来了,不过正式的册封礼还要在等几日,到了吉日再说。   满月这天,东宫上下都很热闹,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平安生子又得了侧妃封位的楚怡无疑是阖宫的焦点,就算是正妃级别的命妇们也都会先来她这里道一声贺,再去太子妃那边参宴。   歇了一个月的楚怡当然也高兴,不过她这回早产本就有点伤着了,歇息的这一个月又完全松着劲儿,这一整日的庆贺真是把她累得够呛。   傍晚时送走宾客后,她基本是进屋就趴在了床上。青玉和白玉嗤笑着过来给她揉腰按腿,她口中含糊地摆手:“别……别动我,我就躺会儿,你们别管。”   青玉开口正要劝,沈晰刚好打帘进来,二人忙退到一旁,沈晰坐到床边在她腰上拍了拍:“累了?”   “嗯……”楚怡边应边扯哈欠,“累疯了,明天早上我就要恢复跑圈,不然也太废物了。”   恢复跑圈——沈晰一听这四个字就笑。她那个每天早上都要绕着院子跑几圈的习惯也不知是打哪来的,瞧着一点都不像楚家出来的大家闺秀会干的事,这几年她却一直都坚持得认认真真。   当下他其实挺想说,都当了侧妃了,别干这么不文雅的事了,但想了想又还是没管她——反正她只是在自己院子里跑而已,当不当侧妃也都没到别人面前丢人去。   他也不嫌弃她这点小习惯,私底下就让她松快点也没什么不好。   沈晰便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按腰一边道:“哎,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啊。”   “哎?”楚怡陡然翻身坐起来,“你起吗?”   男孩子的名字,通常都是过百日时礼部选几个呈给皇上,皇上挑一个来下旨的。   沈晰却点点头:“我跟父皇提过了,父皇同意让我取。不过正式下旨还是要等到百日,但咱们可以先叫着。”   楚怡哦了声:“叫什么?”   沈晰问她:“沂字好不好?”   楚怡想想:“沂水的沂是吗?水部加个斤?什么寓意?”   沈晰笑了声,起身走到案边去提笔蘸墨,把这个字写下来,又折回来拿给她看:“你看啊……”   他指着那个“斤”说:“我晰字里也有个斤,读音上,沂又和你的怡一样。”   楚怡恍悟间双颊泛红。这寓意不必再问了,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大概就是“爱情的见证”?   她对这名字自然满意,旋即点头:“我喜欢!就这个了!”   沈晰一时颇有点得意,却故作风轻云淡地颔首:“那我明天呈给父皇。”   东宫二公子的名字便这样定下来了,沈沂。   按着太子妃所出的大公子小名叫阿济来说,沈沂应该叫阿沂。不过楚怡又给他起了个别的小名,叫小太阳!   沈晰听完之后琢磨了一下,跟她说当弟弟的得知道护着姐姐,不如改叫小星星,所谓众星捧月。   但楚怡不干:“你说谁是小猩猩!”   两个词的音完全一样,沈晰被她凶巴巴地质问之后好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转而笑倒在她身上:“你在想些什么啊!”   楚怡冷哼扭头:“反正不许叫小猩猩,以后肯定会被同龄的孩子开玩笑的,当着面不说私底下也会说!”   小孩子之间互相起外号,大多时候并没有恶意,但被叫外号的人可未必高兴。作为孩子的母亲,她觉得还是要避免一下这种明显会被起外号的名字。   沈晰最后边是一个劲儿地笑边是答应了她,接着又兴致勃勃地叫了张济才进来,让张济才去找两块好玉打成玉佩,两块上要刻一样的字:明。   日月为明,让他们姐弟俩一人一块,一起好好的长大!   .   宜春殿中,赵瑾月在送走宾客后也累得够呛。但是有点奇怪,这种应酬带来的疲惫她已经历了很多次,早就该适应了,今日却觉累得喘不上气来。   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闷,闷得让她觉得压抑。她五脏六腑都被搅动得不舒服,让她想哭又哭不出来。   楚氏是侧妃了。楚氏,到底还是当了侧妃了。   侧妃与旁的妾室多有不同,反倒与正妃更加接近。东宫中的事务、外面的交际应酬,侧妃都要跟着一起应对。   赵瑾月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   其实楚氏也不是东宫的头一位侧妃,早在楚氏得宠之前,徐氏就已当过侧妃了。   当时徐氏也跟着她料理各种事务,她不喜欢徐氏,却并不曾有过目下的这种焦虑紧张。   赵瑾月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因为徐氏当时并不会动摇她的地位么?好像也不是,因为就算是楚氏,其实也并不会动摇她的地位。   太子正妃从来不是凭着太子的喜好就能废黜的,她膝下又还有阿济这个嫡长子。沈晰对阿济又一直看重,她虽偶尔也会为楚氏生子而感到不安,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笃信自己的地位不会动摇。   可她还是莫名的焦虑、莫名的愤怒,莫名地觉得喘不上起来。   这到底是种怎样的感觉呢?   赵瑾月茫然地前思后想,最后竟隐隐觉得,这类似于儿时自己喜欢的玩具被家里的庶妹抢走时的情绪。   那时,她便是怅然若失又愤怒无比。   她一度在想,一定要把东西抢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把这样的愤然忍回去。   .   转眼间又过了小半个月,二月十四,便是楚怡册封的吉日了。   楚怡最初听说这日子时觉得真是巧,搁在现代它就是情人节嘛!接着才反应过来这个二月十四其实是阴历,而情人节是阳历。   但饶是如此,她依旧觉得这个日子选得甜甜的,让她很喜欢。   行册封礼的地方就在她所住的绿意阁里,不过是尚仪局差了人过来为她行,整个仪程还是显得非常肃穆。   楚怡穿上了侧妃的吉服受礼。这也是她第一次穿吉服,侧妃以下的普通妃妾并不需要出席什么重要场合,便也并没有吉服要穿。   仪程前前后后用了近一个时辰,礼罢,楚怡率一众宫人一起叩谢圣恩,然后亲自送几位宦官和女官出去。   刚走到门口,几位宦官女官却齐齐地矮下去了一截。楚怡定睛一瞧,原是沈晰在院门外站着呢。   “殿下。”她也福了福,沈晰挥手屏退了众人,上前执起她的手,端详了她一会儿。   然后他十分认真地说:“你穿吉服也很好看。”   “……那是。”楚怡没脸没皮了一下,“我穿什么不好看?”   沈晰嗤声而笑,攥在她手上的手轻捏了捏:“走,我陪你一道去向母后母妃问安。”   楚怡点点头,觉得有他一起她就可以不那么紧张了。然而走到通往后宫的宫道上时,她心里突然有了那么一点点感慨。   ——长长的宫道上没什么人,宫人都远远跟着,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旁边的她。她突然很文艺地觉得这宫道就像一辈子的缩影,她希望她能与他走到最后!   于是她的手不自觉地探进了他手心里。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携手而行其实不太好,沈晰便下意识地一避,左右一瞧见别无外人,还是低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他衔着笑问她。   楚怡深吸气仰望天边:“感慨人生……!”   他不禁又笑了声:“说来听听,一起感慨。”   “哎……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咂咂嘴,“就……想这么跟你一起走着,赏春去秋来,看花谢花开。”   她觉得她这个说法挺浪漫的,说完侧眸一瞧,却见他脸上的笑容反倒淡了。   她微微一愣,问他怎么了,他又重新笑起来,但摇头不肯说。   “……说嘛!别吊人胃口!”楚怡被广袖覆着的手悄悄掐他,沈晰一下子把手抽走了。   而后他边看着被掐红的手背边睃着她苦笑:“你个悍妇!”接着又说,“我就突然想起来你生阿沂那天的事,那天太医一个劲儿地跟我旁敲侧击说你可能活不下来。你方才一说那话,我便在想你若那天真没了,我今天会是什么样。”   “……”悍妇·楚怡被他说得鼻子里泛酸,紧抿着薄唇缓了好久才又开口说,“别听太医瞎说,我那天可一点儿没觉得自己要完!”   也就说了这么一句,那股刚按下去的酸涩就又反了回来。她一下子眼睛泛红,可碍于一会儿还要向皇后和舒皇贵妃行礼又不能哭,赶忙瞪圆了眼睛使劲看旁边的红墙。   沈晰察觉到她的情绪赶紧哄她:“不说了不说了,我错了!”他边说边又环顾了四周一圈,见还是没有外人,就把她揽到怀里继续哄,“乖啊,今天可不能哭……”   他垂眸看看,避开了她描绘精致的妆容,在她耳后轻轻地啜了一下。   ——但吻这个地方真让人骨酥!楚怡肩头无法控制地一颤,蓦地就笑了:“走开,让人看见了多丢人!”   最后两人到底是笑吟吟地到了坤宁宫前。   皇后没多见他们,楚怡按规矩在殿门口磕了个头就告退了。沈晰又带她去了翊坤宫,舒皇贵妃早就等在了那里,听闻他们来了,立即叫宫人请他们进屋。   楚怡犹是一丝不苟地先行了大礼,礼罢,舒皇贵妃即刻叫人扶她。   “刚出月子不久又要为册封礼忙碌,也辛苦你了。”舒皇贵妃招手让她坐到身边,满目都是笑意,“中午留下一道用膳,本宫想跟你多说说话。”   楚怡闻言便要点头,旁边的沈晰却先她一步脱口而出:“那儿臣也多待一会儿。”   “……”舒皇贵妃无奈地淡眼睃过去,心说怎么的,你还怕我突然变成恶婆婆啊?   他可真是护楚氏护到骨子里去了! 第86章   沈晰当然不担心自己的母亲会突然变成恶婆婆,但他也确实有点不放心楚怡。   主要是平日里他跟楚怡一起用膳的时候,气氛太随意了。   他们随口聊天、互相夹菜,也不用宫人侍奉。相较之下翊坤宫里的规矩到底多一些,他怕楚怡不自在,有他在好歹能缓和一点儿。   结果一顿饭吃下来,婆媳两个相谈甚欢,没他什么事。   舒皇贵妃时不常地跟楚怡说哪道菜好吃,楚怡就尝尝,觉得好吃就夸,觉得甜了咸了淡了也直接品评两句。桌上还有道烧鸭特别楚怡特别喜欢,陆续夸了两遍,舒皇贵妃一高兴就说让楚怡把厨子带走。   楚怡赶紧摆手:“不了不了!”   ——来问个安还带个厨子走算怎么回事?再说,舒皇贵妃身边的人身份都不低,到了她那儿,小厨房是归应泉管还是归这个新来的管?如果归新来的管,应泉心里不痛快太正常了;如果归应泉管,那对这个新来的而言又算降职!   不过她也没完全驳了舒皇贵妃的好意,笑着又说:“哪天若犯了馋,臣妾就到娘娘这儿蹭饭来。”   “好好好。”舒皇贵妃果然眉开眼笑,“带着孩子们一道过来。本宫啊,最喜欢和欢宜月恒两个小丫头用膳。”   沈晰在旁边闷头吃着菜:“……”   他怎么突然觉得东宫的人到处蹭饭呢?   打从楚怡出主意说让孩子们多去陪陪父皇开始,孩子们就每隔六七日便要被父皇叫去一道用膳,小月亮去得还要更多一些,而且每次回来都能如数家珍地给他们报一遍今天又吃了什么好吃的,显然很享受御膳房的手艺。   这回更好了,当娘的要开始来翊坤宫用膳了,当奶奶的又点名还要孙女一起来。   身为孩子的亲爹……沈晰有点担心月恒会被养成个小胖丫头啊!   不过他想了想月恒当下的身材,又觉得一时还不用太担心这一点。   可能是因为他和楚怡都不太容易的缘故,月恒虽然挺能吃,但也还是偏瘦。   楚怡在这时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同时在桌下用脚尖碰了碰他:“怎么啦?怎么不说话?”   “……”沈晰抬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舒皇贵妃,舒皇贵妃却也跟着问:“就是的,今儿是楚怡的好日子,你怎么倒闷闷不乐的?”   沈晰:“……”   他就多余待在这儿陪她们吃饭。   哼。   用完膳又小坐了一会儿,沈晰和楚怡就从翊坤宫里告退了。舒皇贵妃脸上还挂着笑,身边的掌事嬷嬷打了帘进来,在她身侧一福。   舒皇贵妃抿着茶抬了抬笑眼:“你跟岳嬷嬷聊过了?”   “聊过了。”掌事嬷嬷低眉顺眼,“她说楚侧妃是个大气的,虽然得宠,但大事小情应该也担得好,请您不必担心。”   舒皇贵妃轻吁了口气:“本宫瞧着也是这样。”   她总共也没见过楚侧妃几面,上次见也就说了那么几句话,这回是头一次正经有所相处。   但即便只有一次,她也觉得这个楚氏是个教人舒心的人——起码比赵氏让人舒心多了。   在东宫里担着事儿的人,相处起来让人舒心是很要紧的,因为她要料理的不止是后宅事务,还有和其他女眷的应酬。   赵氏的性子,后宅里兴许出不了大事,但交际上太容易让人不满。   这一点沈晰一定也清楚。现下楚氏当了侧妃,就有人能提赵氏办这些事了。   .   册封礼次日的一早,下头的妃妾依礼要去向侧妃问安。   楚怡便只好早早起了,也不好和平日一样先去跑圈(……),规规矩矩地按品大妆,然后就坐在屋里等。   等到青玉进来禀说大家都到齐了,她就向外走去。   眼下东宫里除了她和太子妃正好是剩六个人,六人分坐在堂屋两侧,见她来了,一并离座见礼。   这种仪式感搞得楚怡很有点紧张,她按捺着情绪,自己先去主位上落了座,而后才颔首:“都坐。”   众人落座回去——其实直到这会儿楚怡才算真正地调整好心情,抬眼看了看四处。   她于是这才发现,实际上六个就来了五个。最靠近她的两个位子上应该分别是云诗和徐氏两个良娣,但徐氏那边是空着的,只有云诗在。   她便问了一句:“徐良娣呢?”   “徐良娣说身子不爽,就先不过来了。”罗宝林回说。   话说完,罗宝林就满心都等着看热闹了。   ——什么身子不爽?左不过是因为自己从前也是侧妃,目下不愿意来向新侧妃低这个头罢了。   这不是成心给自己找不痛快么?罗宝林估摸着,楚侧妃新官上任,现在正愁找不着机会发三把火呢!   然而上座的楚侧妃却只点了点头:“那让她好好歇着。”   说罢就又看向右侧末尾的史氏:“陶氏的事,史宝林也伤着了,养好了么?”   史氏匆匆离座深福:“原也只是些擦伤,太医用了药,早已无碍了。就是……”   史氏说到这儿明摆着有点犹豫,楚怡刚要问,近处的云诗先说了话:“我知道史宝林想说什么,迟些时候我跟姐姐说。”   楚怡点了头,史氏又福了福,就坐了回去。   话说成了这样,楚怡自然急着把没听完的事情说完,而且也懒得多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就索性让大家都先告了退,免得时间久了都觉得尴尬。   其余四人便都行了一礼走了,云诗坐在那儿,等到她们都离开后让青玉阖上了门,颇有点不安地小声跟楚怡说:“刚才你出来前她们一直在聊,说东宫里近来……闹鬼呢!”   “啊?”楚怡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题材搞得一讶,“怎么就闹鬼了?”   云诗锁眉:“姐姐说呢?”   “哦……”楚怡恍悟,“陶氏?你们觉着是她?”   “我也是刚听说啊。”云诗摊手,“至于是谁、是真的假的,我没见过。”   当然是假的——楚怡差点脱口而出,又及时的忍住了。   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她是真的不信,但那是因为她是在五星红旗下长大的唯物主义少女。而云诗她们,包括沈晰在内,却应该都是或多或少真的信的。   这是成长环境带来的文化差异,谁也别笑话谁,同时谁也别想改变谁。   楚怡就接着让云诗给她八:“什么时候回来的啊?长什么样啊?”   “……这就不太清楚了,反正她们说得挺玄乎。”云诗啧啧嘴,“就是……你记得咱们是四个人一起被赐进的东宫,除了你我和廖姐姐还有个白氏。宫人说白姐姐被吓病了,另外还有北边的三五个宫女宦官也见过鬼,事情就这么传了开来。史氏呢,和这事又多少有点关系,就吓得不行,刚才她说她都好几晚没睡好觉了,一闭眼就觉得要见鬼。”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楚怡无奈,跟云诗说:“一会儿让太医给史宝林开副安神茶。这事我跟殿下说说,你可别跟着乱传啊!”   “我才不传。”云诗撇嘴,“不然万一找上我了怎么办,我也怕啊!”   楚怡:“……”封建迷信!这是封建迷信啊少女!   当天晚上,楚怡便把这事告诉了沈晰,沈晰听后跟她一样付之一笑,接着又有点不快:“闲的没事乱嚼舌根,宫人们嘴碎,史氏跟着闹什么?你要是不高兴,罚她就是了。”   “那倒也犯不着。”楚怡耸肩,“我看她也不是爱兴风作浪的人,估计是真害怕罢了。”   说完她就跟沈晰打商量,跟他说这事儿她虽然不信,但是得“稳定军心”啊!要不咱找法师来做做法,超度一下陶氏,让大家都安安心?   沈晰点了头,说明天就叫人到陶氏先前的住处念经去,念上七七四十九天。   楚怡一想,让周明去库里寻了些檀木、桃木的手串,让他在法师们念经的时候顺便拜托他们开个光,然后拿去给后宅妃妾们分了,辟邪。   忙完了这些,楚怡就拉着沈晰一道去看两个孩子了。刚出生的孩子一天一个样,沈沂从满月开始,终于勉强得到了姐姐的认可:“弟弟变好看了!”   楚怡心里暗搓搓地打算等沈沂长大后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让他知道自己曾经多受姐姐嫌弃。而且她十分确信,这个小笑话一定不会影响姐弟感情!   因为小月亮真的是个好姐姐。   她近来除了读书的时间以外,基本都守在弟弟身边,连吃饭都要坐在弟弟身边吃,还一度想让弟弟也尝尝(被乳母拦住了);睡觉更时常想躺在弟弟身边睡,睡着睡着就下意识地要抱住弟弟(被乳母挪开了)。   沈晰和楚怡走进沈沂的屋子的时候,月恒也正趴在沈沂的小摇篮边,很纠结地碎碎念着:“你怎么还不长大啊!”   “……你还嫌他长得不够快啊!”一直在感叹新生儿长得很快的楚怡张口就吐槽了女儿一句。   月恒转过头,眉头皱得紧紧的:“哥哥就能跟姐姐一起玩,我想让弟弟也陪我玩嘛!”   沈晰喷笑:“那你是得再等等了。”而后他走过去抱起月恒,“等他长大了,你得跟父王母妃一起教他啊,要让他知道,姐弟之间要相互帮衬保护。”   小月亮点点头,接着又不解地歪头:“不是应该我护着他吗?”   “你们要互相保护。”楚怡强调了一下沈晰的意思,“你们是亲姐弟,凡事商量着来。不要争抢,也不要总是哪一方一味的忍让。”   人和人之间也就这么点道理,一方总是忍让的关系总是不痛快的,她和沈晰是这样,姐弟间也是同样的道理。   小月亮若有所思,复又点点头,心里却觉得——咦,好新奇?   她都准备好以后要让着弟弟了,因为大姐姐就是这样让着哥哥的。   在大姐姐心里,哥哥好像特别重要。不论她有多想和她跟二姐姐玩,只要哥哥有事找她,她立刻就走了。   二姐姐为此还不高兴过,跟云母妃抱怨说大姐姐对她们不好,云母妃还哄了她们两个半天,给她们解释大姐姐和哥哥是亲姐弟,更亲一些也是应该的。   现在听父王母妃这么说……   小月亮趴在沈晰肩上想了想,朝楚怡伸手:“母妃母妃!”   “嗯?”楚怡走近两步,小月亮认认真真地问她,“那我还是觉得二姐姐比弟弟好,可以吗?”   楚怡愣了一下,虽然觉得她这个问法有点怪,但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   她和欢宜毕竟都是女孩子,女孩子在一起能玩的东西比姐弟间多多了——即便在现代,闺蜜感情也经常不亚于姐弟感情呀!   再者,小月亮都跟欢宜一起玩了这么久了,她弟弟可才出生一个多月。   楚怡便道:“这个随你啊,你和你二姐姐也是一家人,不碍事的。你日后或许也还会有别的朋友和玩伴,和弟弟不互相欺负就行,不要顾虑这么多!”   小丫头哪儿来的这么多顾虑?她还真有点好奇,打算回头好好问问小月亮。   平心而论,她觉得自己和沈晰给她的成长空间真的挺自由的,除了书必须好好读以及礼仪素质不能差以外,他们基本不跟她施压。   在沈沂出生之前,她也专门跟沈晰聊过,提醒沈晰绝对不能有了小的就忽略了大的,小孩子可敏感着呢!   所以,她觉得小月亮在这方面应该完全没有特殊的想法才对,现下琢磨的这些是谁告诉她的?   楚怡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很严肃。 第87章   “我就知道!”   大晚上的,太子在卧房里踱来踱去地发着火,好像连脚步间掠起的风都带着火气,弄得一众宫人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   楚怡坐在罗汉床边傻看着他,脑袋跟着他的路线晃来晃去,不知道怎么劝他。   她是因为担心小月亮的成长健康问题才追问了一下她为什么会多想,没想到会问出这么个结果啊!   “我就知道她们赵家教不出什么像样的女儿!”沈晰怒骂。   这话说得很重了,基本就是在明斥太子妃的不是。楚怡赶忙挥手让宫人们都退了下去,着意给岳嬷嬷递了个眼色,劳她提点好上上下下,可别让宫人们拿这话出去嚼舌根。   等到房门阖上,她起身走过去呼噜沈晰胸口:“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沈晰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得过头了,强沉口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楚怡站在一侧瞧瞧他,又说:“想想怎么解决便是了,柔凌也还小呢,现在掰她的性子也未必就转不过来。”   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其实没底。常言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柔凌现下也三岁半了,性子定没定型那真说不准。   不过话说回来,再没底他们当大人的也得努努力啊,柔凌一个小孩子,总不能一直这么委屈下去。   楚怡于是纠结再三,虽然觉得这话自己来说不合适,又还是直说了:“换个人照顾柔凌。”   沈晰紧锁着眉头:“我也不是没想过。”   以赵家一直以来的形式风格,他并不太担心沈济,但早就再担心柔凌了。可同时,他也不得不顾虑太子妃。   ——太子妃那样的性子,没事都能想出好些事来。真把柔凌从她身边带走,不知她会闹出多少有的没的。   但是……   罢了。   沈晰兀自摇了摇头。   两害相权取其轻,现下孩子是首要的,太子妃的事归根结底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没道理一直让一个小孩子夹在中间受委屈。   沈晰便问楚怡:“那你觉得把柔凌交给谁合适?”   楚怡一怔,认真地思量着:“我觉得……”   ——她在脑海里从上往下数,很快就发现这事挺难办。   太子妃以下首先是她这个侧妃,可她膝下也有两个孩子了,其中还有一个刚出生,再扔给她一个她是真怕照顾不好。   往下是云诗和徐氏两个良娣,云诗也有孩子了;徐氏那个性子……还是不了。   再往后是三个宝林,黄氏、罗氏和史氏,黄氏和罗氏的性子她也实在不敢恭维,东宫嫡长女若被教得嘴巴刻薄可不太好;史氏又资历太浅了,她的了解也有限,不知道她能不能带好孩子。   最后就是和她一起进东宫的奉仪廖氏。   单论品性,楚怡其实觉得廖氏挺好的,她虽然避世但也不太怕事,对欢宜和月恒也一向很喜欢。把柔凌交给她,或许不能变得像欢宜月恒这样活泼,可相信也不会像太子妃那样畏首畏尾。   但问题是廖氏的身份实在太低了,嫡长女交给她不太合适。沈晰倒是可以抬廖氏的身份,但其实就算抬到宝林也还是低,一口气抬到良娣又不合规矩。   可前前后后又思量了一遍,楚怡还是觉得就她行,便直接说了:“相比之下,我觉得廖姐姐好些。你要是能抬抬她的身份,她应该是合适的。”   沈晰也已在心底把人都点过一遍了,想法跟她差不多,为难之处也和她想的差不多。   他便仍是锁着眉头,迟疑着点了点头:“廖氏确实还可以,我再想想。”   他主要是还得跟太子妃好好说说。   太子妃那个性子太要命了,不仅爱多想,还爱把事情都憋在心里自己想。   眼下他倒也不怕她多想别的,只是他近两年多都只宠楚怡一个,如果太子妃觉得这事是楚怡挑唆的就不好了。   他一点也不想后宅平白起火,更不想这火烧到楚怡身上。   沈晰便暂且离开了绿意阁,去宜春殿看了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正在厢房里写着功课,背对着门没察觉他进屋。   沈晰也没出声,立在背后看了一会儿,伸手就抽沈济手里的笔。   毛笔登时脱手,从指间划过的毛把沈济三指都染出一道黑,沈济啊地一声叫,扭头看他的时候脸都憋红了。   这是练字之初都要经历的事情,笔能被人抽出来,说明力道还不够。   不过三岁小孩的笔被抽出来也正常,毕竟力量悬殊。沈晰就没说什么,把笔撂到砚台边,笑了笑:“洗手去。”   沈济吐吐舌头,立刻跑了。   沈济又走到柔凌身后,柔凌一时紧张得连笔都不敢落,沈晰一哂:“你写你的。”   柔凌这才强定住心又写了两个字,他伸手一抽,柔凌下意识地握紧,又下意识地往回抢。   可其实柔凌只是一直没撒手而已,手都悬了起来,笔尖更是已经离开纸一大截了。   沈晰笑出声:“这可不作数!”   柔凌猛地撒手,抬眼看看父亲,又闷闷地低头没说话。   她这个样子,倒也不是怕他。不过沈晰一下子就在想,如果是月恒或者欢宜会怎样?   这个“游戏”他跟欢宜玩过了,恰好欢宜也和柔凌一样事先知道他来了,就死攥着不撒手。后来他说这样不作数,欢宜不忿地跟他争辩起来:“作数!我没撒手就作数!父王的力气比我大那么多!”   月恒还小些,他暂时还没这样试过她的力道。不过想来,以月恒的脾气,可能当场就会大呼“父王讨厌!父王欺负人!”。   只有柔凌,多少在当真地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沈晰把笔搁到砚台边,然后把柔凌抱起来放到腿上一并坐,搂着她夸了夸:“我们柔凌练得不错了,劲力不小,以后一定能写出一手好字!”   柔凌好似微微地愣了一下,仰起头望了他半天又笑起来:“嗯!”   “柔凌比弟弟妹妹们写得都好看。”沈晰笑着继续夸,“明天许你歇一天不读书,父王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柔凌喜出望外,转而却又皱眉,“我要问问母妃……”   “父王去跟你母妃说。”沈晰边说边把她放下,又摸摸她的头,“你接着乖乖练字,父王这就去。”   柔凌复又应了声好,两息工夫,父王就出去了。她这才想起来好像该问问能不能带阿济一起去……不然母妃知道她扔下阿济自己去玩,肯定不太高兴。   .   寝殿中,太子说来就来,让赵瑾月稍稍慌了那么一下。   他实在已有些日子不进她的寝殿了,平常来都是看看孩子,就是二人在孩子们那里碰了面,和当下的气氛也不一样。   是以赵瑾月请他落座时都有些局促,二人分别在罗汉床两边坐下,又是久久都没说话。   沈晰其实很想速战速决,说完正事就走。可因为太子妃太容易多想,他不得不多斟酌一番那话怎么说合适。   赵瑾月被这种沉默搞得心慌,片刻间已忐忑地看了他好几眼。   同时,先前那种犹如儿时被抢了玩具般的不忿也又涌动起来。她被这种涌动惹得想与他亲近,不想让楚氏独占鳌头。   沈晰思虑再三,觉着摸索着她的思路说为宜。   他清了清嗓子:“那个……”他边说边看向她,“阿济近来功课不错,又是嫡长子,他的分量想来你也清楚。”   赵瑾月摸不准他的意思,犹豫不决地颔首:“是。”   “所以孤想着,该好生教他。诚然功课上有翰林院来的先生,孤也会盯着他,可回到宜春殿,你这个做母亲的还是与他相处最多的人。”   “……是。”赵瑾月又应了一声。   阿济素来是她心里的重中之重,他这样郑重地来同她议阿济的事,她不知不觉就紧张起来,因楚氏而生的不忿一时也顾不上了。   沈晰不动声色地缓了一息,尽力做得如常:“这事孤也思量了些日子了,当下想问问你的意思——孤想让你更全心全意地照顾阿济,另寻个养母照顾柔凌,你看如何?”   “啊?”赵瑾月显然一愣,这到底还是她始料未及的。   “你不必多操心,养母的事,孤会为她寻好。都是孤的孩子,孤不会委屈任何一个。”   这话沈晰说得心平气和,实则怒火中烧!   柔凌的事,他当真很想同太子妃大发一通火,让她知道她这样对不起孩子。但为了后宅安宁,也为了不把孩子伤得更厉害,他不得不反过来哄着赵瑾月,做得好像一切都是为了阿济思量。   然而饶是如此,他也没料到赵瑾月只是短暂迟疑了片刻,便点了头:“这样也好。”   那一瞬里,沈晰前所未有地心疼柔凌。   “……那便这样定了。”他深呼吸,想了一想,又告诉太子妃,“你不要急着跟柔凌说,等养母定下来,孤跟她说。”   他实在怕她说的话再伤了柔凌。   说罢,他起身向外走去。走出几步却还是不放心,便又转了回来,索性道:“孤答应了柔凌明日带她出去玩,今晚让她住去孤那里。”接着就又再度转身走了。   正行礼恭送的赵瑾月立在原地愣了愣,心里莫名觉得这事有点怪,可左思右想,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他重视嫡长子,这是好事。而且这安排好像也没什么错,阿济肩上有重担,确实该格外费心地教导。   .   宜春殿外,沈晰牵着柔凌的小手一起走在宫道上,心里越想越火大。   这算哪门子母亲?   亏得楚怡心细追问了小月亮,不然不知柔凌还要委屈多少时日。 第88章   沈晰将柔凌安置去了月恒房里,让她们姐妹两个暂且同睡一晚,便径自回了楚怡的卧房。   楚怡一看他的面色,就知道肯定在宜春殿又出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了。   果然,沈晰带着火气往床上一靠,张口就是:“柔凌一天都不能再在宜春殿多待了!”   在去宜春殿之前,他还觉得此事可以暂缓来着。因为廖氏虽然性子还行,但论身份实在不是佳选,往上提也没法一口气提到多高。   但太子妃的反应,让他震惊又愤怒。   楚怡怔了怔,犹豫道:“那就……真给廖氏吗?”   和方才一样,她还是觉得这法子不够周全。   诚然她知道现下执拗与妻妾嫡庶之别迂腐得可笑——孩子都要长歪了,这么养下去搞出抑郁症都不稀奇,一比之下身份上的事就是小事。   再者,按沈晰的意思,柔凌只是交给廖氏照顾而已,宗室玉牒上还是太子妃的,永远不会出现廖氏的名字。   对内对外,柔凌自也都只有太子妃这一个母亲。廖氏将来纵有养育柔凌的功劳苦劳值得犒赏也都会另寻理由,不会和柔凌沾上半点。沈晰作为生父,更可以有无数的办法去彰显自己对嫡长女的重视,不会因为养母而让旁人看轻了她。   但她还是有顾虑,主要是担心宫人们会乱嚼舌根,传到柔凌耳朵里去。   ——他去宜春殿之前她举荐廖氏有所迟疑,也是因为这一点。   东宫里的人这么多,纵使再立规矩,想管住每一个人的嘴也几乎不可能。宫人们的素质又参差不齐,她都能想到他们可能会说什么。   “好好的嫡女给侧室养,殿下是不是不喜欢这孩子?”   “左不过是为了大公子,也是,嫡长女再金贵,如何敌得过嫡长子重要?”   ——这些话出现都不奇怪。只要落到柔凌耳朵里一句,杀伤力就足够了。   当然,这种话最多也不过在宫人之间传一传。等到沈晰继位,柔凌总归是尊贵的嫡公主,朝臣也好女眷也罢,失心疯了才会因为连皇帝都不承认的养母的事看轻她。   更何况这个时代那是彻头彻尾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个小答应生下的女儿也是正经的皇公主,外人敢有不敬那叫犯上。   二十一世纪社交平台上的嫡庶神教可以嘴皮子一碰对嫡庶之别进行抽象的妖魔化,但活在封建社会的人可不敢越过至高无上的君权去嫌弃公主。   但再怎么说,这一切客观条件与柔凌自己的心思都还是要分开算。   她还那么小,假若现在让她听到那些非议,她毫无分辨能力。那些非议便会像一颗种子一般埋进她心里,跟着她一同长大,等到她有分辨能力的时候,怕是拔也拔不出了。   楚怡觉着,绝不能让小孩子在自卑中长大!   若是那样,或许还不如让太子妃把她养成个扶弟魔。   她把这些顾虑一句句地说给了沈晰听,沈晰听着她的声音,适才带进来的火气逐渐地消了些,无力喟叹后,说出的还是去宜春殿前就说过的那句:“我再想想。”   他必须好好想想。柔凌现下实在太让人心疼了,明明身份比两个妹妹都还要高些,却小小年纪就被塞了这么多心事,这不是他的嫡长女该有的样子。   身份的问题他并不担心,他将来是一国之君,现下也是储君,要让外人知道嫡女的贵重对他来说太容易,朝臣宗亲也都不是傻子。   但他得承认,楚怡的话不无道理。有些事对他们这些大人而言信手拈来,但对柔凌这个小孩子来说不是那样的。她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能要求她在这个年纪便有纵览全局后再做判断的能力。   沈晰闭着眼睛沉吟了良久,终于在困意袭来时隐约有了那么点想法。不过这也就是暂时想想,他便先睡了,打算一切都等明日陪柔凌玩完再说。   翌日一早,沈晰便推了一切正事,带着柔凌出了东宫。   欢宜和月恒听说姐姐要出去玩,自然也想跟出去,沈晰也不是不想带她们,可今天这趟游玩毕竟是给柔凌的奖励,他便“刚正不阿”地谁也没带。   他和柔凌先去驯兽司看了看猫狗鸟兽,之后又去了皇宫北边的景山上放风筝。柔凌玩得开心,放完风筝还拽着乳母一道去扑蝴蝶,沈晰在旁边看得心情无比复杂。   ——这傻丫头,四岁不到就这么心事重重。其实他带她到哪儿玩,哪儿都得封山封路,等她长大了独自出行也是这样的,这天底下能让她受委屈的人一只手都数得出来,连将来的驸马和婆家都不在此列。驸马敢欺负公主,那是活腻歪了上赶着找赐死呢。   父女两个一直玩到了傍晚时分,柔凌这会儿也累了,沈晰抱着她乘马车回宫,柔声问她:“柔凌啊,以后父王照顾你,好不好?”   “?”柔凌一下子抬头看向他,脸上很是疑惑,“父王现在就在照顾我呀!”   “对。”沈晰噙笑点点头,又说,“但父王的意思是以后在前宅给你单设一处院子,挨着父王的寝殿。等你长大一些再让你迁回后宅,你看好不好?”   柔凌一下子有些懵,她明白这是不让她和母妃还有弟弟一起住了。   “为什么?”她望着沈晰,沈晰摸了摸她的额头:“因为你是长女啊,父王想亲自教你。把你教好了,好让弟弟妹妹们跟你学。”   “哦……”柔凌点点头,答应得还算爽快,“那好!”   和太子妃昨晚的反应几乎一样爽快。   沈晰昨晚是愤怒,现下就更觉得心酸了。   太子妃是真不疼柔凌,至少不像疼阿济那样疼柔凌;但从往日的相处来看,柔凌还是依恋母亲的,眼下答应得这样爽快,多半是因为她太懂事,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点了头。   “你母妃也会常来看你的,不会有太多分别。”他使劲抱了抱她,“你也可以常跟父王去绿意阁找你妹妹玩。”   他一说这个,柔凌却不安起来:“可是没有人陪弟弟了……”   沈晰哑然。   “怎么会没有人陪弟弟?”他温声给她讲道理,“照顾弟弟的人多着呢,你们也依旧会时常见面,你不必太过担心。再者你想一想,你和你弟弟是同日出生,但是你三妹和二弟可不是一起出生的,你看你三妹之前没人陪了吗?不是也好好的?”   柔凌听得有些新奇,仔细想想,又觉得父王的话也很有道理。   .   绿意阁,张济才在临近晚膳时赶来传了话,说殿下今晚迟些过来,让楚怡自己先用膳。   “殿下正亲自盯着人在前头给安和公主收拾住处呢。”他说。   “前头?”楚怡一愣,大惑不解,“让公主住前宅了?让谁去照顾?”   “殿下亲自照顾。”张济才蕴着笑,一顿,又说,“其实也不比殿下亲自操劳什么,宫人都备齐了。按照公主年满十岁可独居后的规制备的,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侧妃您放心。”   “哦……”楚怡拖着长音缓缓点点,“那行……”   张济才说得对,其实别说太子了,就是她生了孩子之后,都没亲自“操劳”什么。   大多数时间都有乳母,每个孩子都有俩乳母在轮班,乳母忙不过来还有还几个宫女宦官可以搭把手。   但她还是有点意外,意外于沈晰竟然能想到亲自把这个担子担下来。   她原本今天还想着或许可以建议他让舒皇贵妃这个奶奶出面呢,仔细想想又担心这种做法同样会让柔凌听到些有的没的的议论——譬如太子不疼她才把她推出东宫之类,这对柔凌而言估计和交给廖氏听到的风言风语的杀伤力也差不多。   现下他亲自面对这个问题,倒不失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可真是很有自己是个父亲的意识啊!   楚怡直到用完晚膳都还在感叹这个,沈晰进门时她下意识地抬起头,他便刚好看到了她一脸没收住的感慨。   “……怎么了?”他睃视着她的双眼放光,楚怡笑吁气:“忙完了?”   沈晰点点头:“住处是现成的,只是让人添置了些小孩子要用的东西。”他边说边坐到罗汉床边,楚怡端茶给他,他喝了口,又道,“太子妃……我觉得柔凌那边是指望不上她。你有空多带月恒去看看柔凌,也跟云氏说一声,让她们姐妹多亲近。”   “行。”楚怡应下,当即让人开库,寻了些小姑娘应该会喜欢的玩具和首饰给柔凌送去。   而后就不由分说地推沈晰去洗澡:“一身汗味,今天带柔凌玩得挺痛快是!小月亮可嫉妒了一天,你回头自己跟她讲道理!”   “哈哈哈哈哈。”沈晰笑着走进侧边的小间,迅速洗干净又换了干净的寝衣。回到卧房时,看到小月亮正趴在床上跟楚怡耍赖。   她听说大姐姐去前面住了,觉得新鲜,也想在前头要个院子!   楚怡抬眼看到沈晰进来,便成心逗小月亮给他听:“想去前面住?你这么喜欢父王啊?”   小月亮趴在她腿上点点头:“喜欢父王!”   沈晰心里美滋滋。   楚怡跟着又说:“可是住到前头,你就不能每天都见到母妃了呢。你要父王还是母妃?”   小月亮立刻撑起身:“要母妃!”   楚怡顿时一副摒笑的神色,唇间还溢出了一声扑哧。   下一霎,小月亮猛地被一股外力向侧边揽去,她吓得啊地尖叫,视线再度定住的时候,看到父亲凶神恶煞的脸近在咫尺:“不要父王是?你再说一遍?” 第89章   笑闹了一通,小月亮就赖在床上不肯走了,说要跟父王母妃睡。   沈晰不让,说姐姐在你屋里呢,你去跟姐姐睡啊。   小月亮噘着嘴摇头,说姐姐已经睡着了,又不跟她玩,她闲得没事干。   看来今天柔凌是玩累了。   楚怡手指敲敲小月亮的额头:“父王母妃也不跟你玩,你快去乖乖睡觉好吗!”   小月亮不走,小月亮趴到了她父王身上表示自己绝对不走。   最后两个人只好“屈服”,让这小人精睡在了中间。然后沈晰跟楚怡打商量:“日后我就不来你这里用午膳了啊,带着柔凌在前面一起吃。”   小月亮突然兴奋地将四肢张成了一个“大”字形:“我也去陪父王和姐姐吃!”   沈晰冷脸低眼:“你不是不要父王吗?你乖乖跟你母妃吃。”   “……”小月亮鼓着嘴瞪他,沈晰边笑边接着跟楚怡说:“旁的时候我也会多抽时间多陪陪柔凌,她的功课我同样会多花些工夫盯着。宜春殿那边,太子妃是可以随时出入前宅的,她爱什么时候去看柔凌可以自己去;其他的人,从你这边传个话下去,就说若她们愿意去陪柔凌玩一玩也可直接过去,不必再专程回话了,但不要随意在前宅多走动,撞上外臣不像样子。”   楚怡点点头:“成。”同时有点微妙地感觉到,他好像有意无意地和太子妃较上劲了。   ——你不宠我女儿?那我宠给你看!   ——我不止自己宠着,我还要后宅妃妾们一起宠着!   她觉得他现在很有这个劲头。   这也没什么不好,小孩子多几个人喜欢只会更高兴,只要不宠坏了就行。   至于宫斗神马的,也不用担心发生在柔凌身上。柔凌是个女孩,而且是嫡出的女孩,对于后宅众人来说既没必要动也动不起。那么常日无聊,突然有了这么个可爱漂亮的小姑娘能让大家宠着玩,大家当然是一起待她好啊!   就算有那么一个两个犯糊涂的,柔凌身边的宫人们估计也都不是吃素的。   如此这般,柔凌的事算是安排妥当了。楚怡松了口气,感慨稚子无辜,柔凌日后的成长环境能好一些真是太好了!   而后她又哑了哑。   嗯……   这放在现代大概类似于……她在实实在在地操心丈夫和前妻的孩子?   罢了罢了,重组家庭多了去了,不要心里瞎复杂。   还是心大点儿活得自在。   .   太子对安和公主的一切安排,皆在翌日一早就由张济才亲自禀进了宜春殿。   赵瑾月一语不发地听完,又客客气气地送了人走。折回寝殿,心里却忽而迷茫了。   ——太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原本说的是要给柔凌找个养母,如今却成了由他来带柔凌。诚然他所谓的柔凌是当大姐的也是事实,但说什么把她教好了好让她教弟弟妹妹,未免也太冠冕堂皇了。   再者,若东宫里有一个孩子要太子来手把手来教,不应该是阿济这个嫡长子么?   儿子一切如常,却把女儿带到前宅去教导,太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而且,前宅……   那就不是女眷该去的地方。   柔凌日日待在那里,让外人知道了成何体统?以后可还嫁的出去么?   赵瑾月心惊肉跳,一时很想去跟太子说这样不行,但最终又忍了下来。   她实在不想让太子更讨厌她了。   这一年多来,她每天都在坚持着看太子会看的那些书,虽然能看懂的不多,但她总盼着这能让她的想法跟他接近一点儿。   纵使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作用,她也并不想再去让他不满一回。   他想怎么,就随他好了。   .   三月底,已被太子差出去办了半年差的三皇子沈晖回了京。他这趟差事办得虽然艰难但结果不错,顺利收回的税比前几年都要多些,估计让雄踞一方的孙家肉疼了好一阵。   太子自然大大方方地犒赏了他,皇帝在朝堂之上也多有夸赞。到了五月,皇帝又下旨封沈晖做了睦亲王,一时之间满朝哗然。   虽然宗亲们的爵位都是皇帝说了算,但一直以来,大应一朝都没有过什么封皇子为亲王的先例。皇子们基本都是等到自己的兄弟继位才会各自封王,父亲在位时就一直都是皇子,在外开府也都称几皇子府。   是以皇帝的这个举动犹如一石落水,乍然激起千层巨浪。   就连宫里的宦官都多少在议论:“三皇子怎么就突然封了王了呢?”   “差事办得好,又是皇后娘娘所出,皇上自然器重。但又早已有太子了,便只好封个王了呗。”   “那若没有太子呢?”   大概不少人都在想,若没有太子呢?   这些风言风语也有不少传到了楚怡耳朵里,楚怡有了侧妃的身份不好对这种事充耳不闻,就着人禀给了太子妃。   太子妃查了查,罚了几个乱嚼舌根的宫人,这才让东宫里安静了些。   楚怡又将这事说给了沈晰听,沈晰听罢却只是笑:“我料到了。”   “太气人了,这不是咒你吗!”楚怡怒冲冲的,“再说……储位的事哎!这不是特别大的事吗?他们怎么什么都敢说?不怕惹大麻烦。”   “哎,宫人嘴碎嘛。”他却还是一派轻松,“管不住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街头坊间流传的野史,不知有多少都是这些宫女宦官乱嚼舌头嚼出来的。”   “……?”楚怡可算被他这不正常的轻松搞得瞧出了点端倪,“怎么的,这事有什么隐情吗?”   “……倒也没什么。”他笑笑,搂住她,“只是我更清楚父皇的意思,三弟爱上蹿下跳就由着他跳去。天又热了,咱们到园子里住一阵,柔凌说想看书上说的锦鲤抢食什么样。”   他更清楚父皇的意思。虽然父皇突然封三弟做亲王让他也有些意外,但他知道,对三弟的事,父皇其实是不满更多。   三弟的性子还是太张扬了些,三月底风光回京时便四处耀武扬威,文武百官的夸赞道贺他一概照单全收,分毫不加谦虚。   他真当这些事父皇不知道?   父皇当时同沈晰下着棋,提起沈晖便摇头叹息:“老三,唉……”   所以即便有那些风言风语,沈晰也并未因为这位三弟而生出太多忧心。相反,在三弟这样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宁可更加低调一些,由得三弟先将风头出尽。   是以六月中,沈晰就潇潇洒洒地带着一家子出京了。孩子们照例都带着,于是太子妃和云诗也和上次一样同去,但楚怡清楚地感觉到,柔凌这回明显不太一样了。   她依旧很照顾阿济,也时常陪阿济一起玩。但更多的时候,她喜欢跟欢宜月恒两个妹妹待在一起。   沈晰也确实很负责,到了园子中就先带柔凌去看了锦鲤抢食是什么样,然后又把四个孩子叫到一块,说可以让他们歇上几日,大致安排了一番这几日怎么玩。   “明天咱们四处走走,后天父王带你们去骑马。”说这话的时候,他蹲在四个孩子中间,“马都给你们挑好了,都很温顺,你们不用害怕。”   可月恒说:“我要骑二十一!”   沈晰揽过她:“二十一是你母妃的,而且太大了。”   月恒却说:“我不怕,我就要二十一!”   “真的?”沈晰眯眼,“那就不给你新的马了哦?”   他这么一说,月恒就不吭声了。二十一虽然好,可她还是想要自己的马!   后来沈晰就听说,月恒给自己新得的小马起名叫三七。   三七二十一。   “三岁不到,九九乘法表背得倒利索。”沈晰进了屋就嗤笑着跟楚怡说这事,转脸一看,看到沈沂正坐在床上,睁着双大眼睛笑吟吟地看他。   “嘿,小太阳。”他走过去蹲到床边,“这两天净带哥哥姐姐们玩了,都没顾上你。怎么样,想不想爹?”   他边说边坐到旁边揽他,沈沂也就是几天前刚学会坐,被他一揽就重心不稳,侧歪着倒到他怀里,咯咯咯地一个劲儿地笑。   “就知道笑,你个小傻子。”沈晰把他放到膝头,“来,叫爹。”   沈沂唧着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沈晰。   “叫——爹——爹——”沈晰放缓了语速,听起来一片慈爱。   沈沂认认真真地张了张嘴。   沈晰:“爹——爹——”   沈沂郑重其事地发音:“娘——!”   “……”沈晰顿时皱眉,坐在罗汉床上的楚怡后仰着笑倒,他绷着张脸无视她这个不厚道的反应。   “叫爹!”他轻戳沈沂的额头,“你姐姐六个月的时候已经会叫爹了!就你天天盯着娘!”   沈晰教育着儿子,骑马回来便跑去洗了澡的月恒一进屋就听到了父王的忿忿不平,边笑边跑到床边,爬上去往他身旁一坐,摸摸弟弟的额头:“叫姐姐!”   沈晰笑叹着,语重心长:“他还不会呢,姐姐叫起来比爹要……”   “拗口多了”四个字还没说出来,沈沂点着头字正腔圆:“姐姐!”   沈晰:“……”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楚怡躺在罗汉床上笑到腹间抽搐,坐在床上的月恒也笑歪过去,没心没肺的沈沂跟着母亲和姐姐一起笑。   沈晰瞪着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间憋不住噗嗤了短暂一下,转瞬就又憋住了。   “你是不是成心气我?”他紧锁着眉头跟六个月大的小屁孩较劲,做得一派语重心长,“我告诉你,你不要仗着自己长得可爱就无法无天。你再可爱能可爱得过你娘吗?真是的!”   “……”楚怡不笑了,被他撩得相当不好意思。   更让她不好意思的是她发现月恒闷在枕头里在偷偷笑他们。   坏了坏了,这小丫头,学会看父母的热闹了! 第90章   沈沂虽说总共就会两个正经的词,一个是“娘”一个是“姐姐”,但其实话唠得很。有事没事不是咿呀咿呀就是啊啊啊啊,连吃饭的时候嘴都不停。   沈晰打从亲自带柔凌之后,虽然每天早膳晚膳依旧和楚怡一起用,但午膳时是不在的。这本来没什么,但沈沂会叫娘和姐姐不会叫爹,就让沈晰磨牙了。   “是不是因为我中午不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沈晰头枕着双手,不服不忿地问。   楚怡伏在枕头上笑,沈晰自顾自地继续琢磨这个事儿的“严重性”,接着扭过头就跟她说:“不然明天开始我带柔凌一起过来用膳?”   “哈哈哈哈哈哈你可拉倒!”楚怡抬起头,“你好好陪柔凌,别拽着我。不然太子妃知道了要多心的。”   她一点都不想在太子妃面前多刷存在感。   就太子妃那么个别扭的人,把女儿从她面前带开她没多心是因为沈晰给她编的说法合适。但楚怡相信,太子妃一定不高兴她去柔凌跟前多晃,哪怕沈晰原本说的是要给柔凌换个养母也不顶用。   沈晰想想,也是。太子妃虽然不算是个爱找事的人,但唯一一次找事就是冲着楚怡去的,他相信太子妃对楚怡有敌意。   最后,沈晰悠长地叹了口气,委委屈屈地翻身把楚怡抱进了怀里:“还是你跟小月亮好,沈沂这臭小子没心没肺,跟我都不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楚怡伏在他胸口又是一通笑,“他明明跟你很亲好吗!只是不会叫爹而已,再过一阵子就会了!”   翌日,沈晰又带四个孩子一起疯了一上午。中午用膳的时候孩子们各回各处,太子妃那边来了人禀话,说想让柔凌回去一起用个膳。   彼时柔凌正在里屋歇着,话是禀给正在外屋坐着的沈晰的。沈晰想着偶尔回去用个膳也没大碍,但虑及柔凌这一上午也玩累了,便没直接答应,道先进屋问问柔凌有没有精神过去。   结果他刚迈过门槛,柔凌就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然后柔凌探头向外瞧了瞧,神秘兮兮地拉着他又往屋里走了几步,压声问他:“父王,我不去行吗?”   “……”沈晰心情复杂地蹲下身,摸摸她的额头,“你不想你母妃?”   柔凌迟疑了一下,点头说想,但接着就又说:“可我不想跟母妃一起吃饭,我不舒服!”   她这么说,沈晰便点头答应了。至于为什么“不舒服”他没有多问,怕问起来柔凌更伤心。   柔凌也确实不想多提,而且,如果父王追问的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就是觉得一起用膳的时候母妃总不太在意她!   她喜欢母妃,也喜欢弟弟,但她不喜欢用膳时母妃的目光只落在弟弟一个人身上,她一直都只有乳母照顾。   父王就不会这样。当然,若是他们姐弟几个都在餐桌上,父王也并不会额外照顾她,可他会把每一个人都照顾到,这对她来说就很开心!   她还想告诉月恒,以后等二弟长大了,她可以过来跟她一起用膳,这样就算楚母妃顾不到月恒,月恒也不必难过了。   .   玉斓苑中,楚怡扭头吩咐青玉几句话的工夫,月恒舀起一口自己最爱吃的蟹黄豆腐就要喂沈沂。   “啊——”她张嘴不出声,沈沂乖乖地也张嘴,但控制不住地就出了声:“啊——”   楚怡猝然回头,一把将月恒手里的瓷匙抢了下来:“你怎么总想喂他吃东西!”她笑斥月恒,“母妃是不是跟你说过,弟弟还小,不能吃这些东西?”   “可是弟弟昨晚也吃了豆腐嘛!”月恒撇嘴,觉得母妃瞎管她!   “那是小厨房专门给他做的豆腐泥!”楚怡说着,把从她手里抢过来的那一勺倒在了旁边的空碟子里,“你看这里面,有火腿,还有葱花,这个他现在都是吃不了的,划过嗓子会把他卡住。”   “哦……”月恒后知后觉地懂了,看看那一勺诱人的豆腐,又瞅瞅弟弟眼前那一碗翠绿翠绿的菜泥,感觉弟弟好可怜!   更可怜的是,对于沈沂来说,到了嘴边的一勺蟹黄豆腐,飞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勺自己从来没吃过的东西,朝楚怡伸出了手:“啊——”   楚怡只好摸摸他的头,跟他说乖啊你不能吃,沈沂哇地就哭了。   好好一顿饭一下子陷入兵荒马乱,沈沂这么大点又没法说道理,他只知道姐姐要为他吃好吃的,娘不让吃,所以只能楚怡这个“始作俑者”哄他才管用。   沈晰陪柔凌吃完饭回来时,这边的战斗都还没结束呢。沈沂哭得震天响,楚怡把他放在罗汉床上,自己趴在旁边苦哈哈地哄,月恒坐在里侧些的位置,也帮着哄沈沂,脸上隐约可以看出那么点犯了错的内疚。   至于外面那一桌子菜则已经凉了,但显然是还没吃完就被扔在了那里。   沈晰边笑边走过去:“我看他近来不常哭了,谁惹到他了?”   楚怡淡淡瞥月恒,月恒嬉笑着抱住她的胳膊,望着沈晰说:“我不是故意的……”   “小坏丫头。”楚怡点她的额头,“你再这么瞎逗他,等他能跟咱们一样吃饭了,就全都交给你喂!”   “不嘛。”月恒耍起了赖,靠着她的肩头,眼睛一眨一眨的,声音很甜,“以后我喂前先问母妃!”   楚怡又点她额头:“你就不能索性不喂?他有小厨房专门做的吃的!”   “行了。”沈晰嗤笑着朝月恒招手,“喂之前问一问也行。来,你跟乳母去,再去吃些东西。”   月恒到底还算乖,点点头就下了床。沈沂这会儿也哭累了,虽然气还没消,但很没骨气地哭着哭着就打了哈欠。   沈晰把他抱起来也交给乳母带走,径自坐到楚怡身边靠着枕头,悠长地吁了口气。   “怎么啦?”楚怡问他,他揽过她笑笑:“我就……突然觉得你生孩子之前想东想西都是对的。虽然很多人都孕中多思,但你是想孩子降生后的事想得最多的,我还笑话过你,现在想想你可真聪明。”   尤其是在沈沂出生之前,她一度十分焦虑过,拉着他问万一月恒不高兴怎么办?万一月恒觉得他们不爱她了怎么办?然后要求他到时候加倍疼月恒。   他起先对此不太严肃来着,搂着她笑,她还生气了,弄得他赶紧边哄她边保证。   现下看来,她真是尽职尽责。沈沂还是个六个月大的傻小子就不多说了,月恒真是跟她比跟谁都亲。   楚怡不懂他突然在慨叹什么,追问之下,她跟他说了柔凌刚才的事。   ——简而言之,柔凌现下跟太子妃真是不太亲了。   沈晰叹息不已,楚怡下意识里有点想白莲花地为太子妃辩解那么两句,但细想想,又实在白莲不起来。   小孩子是不好带,但道理其实也就是那么点儿道理——他们的世界观是最直接的,你对她好她就跟你亲,你让她不开心了她就不喜欢你呗。   讨好一个小孩子也是很容易的。不算那些会把孩子惯坏的物质讨好,但凡你对她够关心,她也不会冷着脸不理你。   所以不管太子妃到底有什么考虑,柔凌跟她不亲,一定是她自己的问题。   “我肯定不会让小月亮小太阳那样的。”楚怡神情郑重,“就是咱俩以后不亲近了,都不能让他们跟咱俩不亲近!”   “?”沈晰一下皱起眉头,“咱俩为什么会不亲近?”   楚怡:“?”   “我就是打个比方……”她哑哑道。   但沈晰又端详了她一会儿,摆手让屋里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楚怡被他搞得有点紧张:“干什么啊……”   他往里挪了挪,把她怼到了罗汉床最里侧:“最近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让你心里不踏实了?”   “……”楚怡望着他呆滞地眨眼,“没有啊!”   “不对。”他轻然嗤笑,同时把鞋给蹬了,“也罢,前几天都陪着几个孩子玩来着,这两天陪陪你。来,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谁在你耳边瞎说什么了吗?”   ……真的没有啊!   楚怡心里叫苦,暗说这位大哥您会不会太敏感了,我真就是打个比方,一个单纯的童叟无欺的比方!   可是仔细想想,好像也确实不是完全没事。   她在有些时候,还是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脆弱不堪——当然了,如果和最初那会儿比,肯定还是现在让她踏实。毕竟现下二人间有了两个孩子,以他对孩子负责的这个劲头,就算他们之间真出了变数,孩子对她来说也是一道保障。   但同时,也因为近来孩子的事,她偶尔会觉得他们之间夹杂的东西太多了——这个孩子指的自不是她自己的孩子。   她委婉地跟沈晰说了一下,沈晰了然地点了点头:“柔凌嘛,我懂。”说着他便笑,“那天我说不过来用午膳了,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还诧异了一下——明明就是个小醋坛子,怎么突然就那么大方了?”   “……我这不是吃醋好吗!我才不会跟三岁小孩吃醋!”楚怡皱着眉头,“我就是……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别扭,觉得你心里还要装好多人和事,但我心里基本就全是你的事!”   “我懂我懂,你这么说我完全懂。”他拍着她的肩头笑笑,略作沉吟,又说,“该我料理的事我必须亲手料理。但我能保证的是,这种让你‘有一点点别扭’的人和事,不会比现在更多了。” 第91章   沈晰这样说,楚怡心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你知道你在说啥吗?!   然后她嗓子里自己哽了一下,心里跟自己说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凄凉!   世上或许有许多爱情的结果都不美好,但其中大部分大概都是因为事情在变化而已。人在变、世界在变,还有种种客观因素也在变,这些变化造成的结果令人唏嘘,却并不能证明曾经的美好是假的。   此时此刻,她也相信沈晰是认真的。   如果以后变了,那再说。   楚怡于是眉眼一弯,抬头在沈晰唇上啜了一下:“这是你说的哦!我可记住了!”   沈晰也笑了下,他就喜欢她这样。   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鲜少跟他客气,他给她什么她都能大大方方接着,不像旁人总要“贤惠”地推辞半天,直让他觉得累。   然后他问她:“明天先去哪儿玩?园子里上回基本都带你逛过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了。”楚怡啧嘴,“太热了,懒得走那么远。我昨儿个看见湖上有只花船?咱们乘船游湖去!”   “行。”沈晰笑着一点头。   那花船还有点来头,是老三去杭州办差时瞧见的。老三觉着好,就找船匠专门造了条一样的,一进京就献给了父皇。   父皇夸了老三两句,接着随口就说让人送到太子的毓仁园来。   ——这事发生的时候沈晰不在,但跟着他办差的四弟六弟都在。两个人都说当时“三哥脸都绿了”,还说“可见仍是二哥您更得父皇的心”。   这也确实是这样,天子喜怒不形于色,这样明显地“形于色”的时候,往往都是成心做给旁人看的。   若不是后来过了不多时三弟就得封了亲王,父皇的这个小举动多半要让三弟紧张上好些时日。   不过这事对沈晰而言也就是一笑而过的事,他犯不着为此去挤兑三弟去。至于父皇着人送过来的船,该怎么用就怎么用。   是以翌日一早,在月恒被从床上拖起来拽去前宅的书房和哥哥姐姐们一起读书的时候,沈晰与楚怡已经精神抖擞地收拾妥当准备游湖去了。   月恒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在哈欠连天中委屈兮兮地抱住楚怡的胳膊:“带我一起去嘛……”   “不带。”楚怡口气生硬,但眼睛里实在绷不住笑,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说,“你们已经歇了好几日没读书啦,今天都好好读书,过些日子父王母妃再带你去湖上玩一趟。”   “可我今天就想跟父王母妃去湖上玩!”月恒声音高了点,眼睛也红了。   楚怡心里不厚道地窃笑着,想跟她说不行哦,今天是我们的二人世界,但沈晰先一步把月恒抱了起来。   他随手把月恒放到了旁边的桌上坐着,手撑着桌面给她讲道理:“前几天父王带你们几个出去玩的时候,带你母妃了吗?”   月恒摇头:“没有……”   “所以这回带你母妃去玩,为什么要带你呢?”   月恒:“……”   然后月恒敏锐地绕过了沈晰的思路:“可是父王前几天是带我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玩,今天却只有母妃,可见父王偏心!”   沈晰:“……”   楚怡在旁边一听,得,这回看来是必须带月恒同去了。他们两个都很在意孩子觉得他们偏心的问题,这个问题也确实很严重。   但是沈晰紧接着就没脸没脾起来:“对,父王就是偏心,怎么的?”   “?!”楚怡被他这句话惊呆了,坐在桌子上的月恒也惊呆了。   他一刮月恒的鼻尖儿:“你们几个孩子,父王都喜欢,谁都不偏。但你母妃是长辈,你能跟她比?你们五个加起来都比不过她!”   楚怡:“……”   月恒:“……”   连带乳母都被他这气吞山河又没脸没皮的话给惊呆了。   然后沈晰拉着楚怡就走,只潇洒地丢了一句吩咐给月恒的乳母:“带月恒去读书,中午让她跟柔凌一道用膳。”   月恒哭唧唧,觉得父王在成心欺负人。   .   好在她总的来讲还是个乖孩子,虽然楚怡和沈晰对她都宠得很,哭闹不讲理的事却是从来都不让她干的。   月恒便还是去书房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好好地读起了书,一起玩了几天,四个孩子其实都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先生新教了几个字,几个明明很聪明的孩子愣是都认了一上午也没认全。   于是到了歇息的时候,先生把沈济身边的陪读拎过来打了手心。   ——书房里的规矩到目前为止都是这样的,几个小主子年纪都太小,一不小心打坏了先生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只能罚身边比他们大个几岁的陪读,罚他们本尊得等过几年再说。   ——但宫人里,三个公主翁主身边又都是小宫女陪着,只有沈济这个男孩子身边是从侍卫家里召进来的男孩。翰林院里挑出来的先生顾虑多,能不动女孩的时候都不动,所以但凡几个人一起不好好听课,倒霉的准定是跟着沈济的这个。   这个陪读叫张栖,今年才六岁。说起来小小年纪能担这样的差事是给家里长脸,但实际上这种伺候人的差事对小孩子来说真苦。   四个孩子都知道他这是为自己挨的打,一下子就全乖了。   等到下了课该各自回去用膳的时候,沈济朝柔凌递了个眼色,拽着张栖就走。   柔凌跟着他们跑出去,被父母无情抛弃的月恒因为要跟柔凌一道用膳便也跟着,沈济拐到了没人的院角,拉着柔凌就说:“姐姐,你带张栖去你那儿,不然母妃又要罚他!”   柔凌一愣:“母妃罚他干什么?”   “你忘啦!”沈济皱起眉头,“上回不就是,他在先生这里挨顿打,回宜春殿又挨一顿打,母妃非觉得是他没劝我好好读书,其实关他什么事嘛!”   柔凌一想,确实有这事,就点头答应了:“那行,你放心回去,我们下午见!”   “谢谢谢谢!”沈济摆摆手,就跑向了正从屋里寻出来的乳母那边。乳母遥遥看见张栖在公主这儿,问他怎么回事,他用姐姐有事找他给搪塞了过去。   月恒便和柔凌一道回去用膳了,柔凌在毓仁园里也没跟着太子妃住,住处离书房不算太远,叫存贤斋。   离存贤斋不远有一大片假山,羊肠小路在假山中间。柔凌走在小路上的时候从侧旁的石洞里隐约瞧见好像有人正往这边来但没当回事,结果一出来就跟来人碰上了。   “公主。”来的是母妃身边的大宦官,对她一贯客气得很,“太子妃殿下想让您回去一道用个膳,昨天听说公主玩累了便罢了,今儿公主去一趟。”   “……”柔凌顿时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当然还是不想去,但昨天还只是不想去,今天多了个张栖的事,她更不能去。   她迅速想到了说辞:“父王让我带三妹一同用膳……”   那宦官自不知她这是打从心里不想跟生母一道用膳,张口就说:“那请翁主一道过去便是了。”接着一抬眼注意到张栖,奇怪地皱起眉头,“张栖,你不跟着大公子,在公主这里干什么?”   月恒骤然提起心,刚想替张栖扯个谎,柔凌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她从这一攥里感受到了点求助的意味。   小孩子间总有一种独特的默契,在一起背着大人做“坏事”的时候,这种默契来得尤其浓烈。   于是从来不跟大人说谎的月恒一下子意识到了大姐姐不想去嫡母妃那里,谎话说来就来:“啊……那个!”她眼睛一转,“父王让我和姐姐一同去找他一下,是让张栖来传的话!”   “?”那宦官更费解了,“殿下怎会找他传话?”   “……那你去问父王啊!”月恒心虚得不行,气势却还很足,“父王就在湖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问?”   大宦官:“……”   他心说我不要命了才会为这种事搅扰太子,而后只好点头哈腰地送公主和翁主离开。   至于张栖,他倒是想叫他一道回去来着——不就是传个话吗?传完了就可以了啊!   奈何翁主是拽着他一道走的。   两个小女孩“逃”开之后就犯了愁,身后还有那么多宫人跟着呢,这个谎要说就得说到底。   她们便没去存贤斋,苦恼地到湖边转悠了起来,遥望着花船,不知道一会儿怎么跟父王解释。   花船上,楚怡和沈晰这一上午过得十分充实。   他们先在花船一层喂了会儿鱼、看了会儿歌舞,然后又到二层的卧房里“白日宣淫”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游湖比较有仪式感的缘故,两个人的兴致都很高,直弄得大汗淋漓。   沈晰躲去屏风后头把身上的汗擦干净折回来时,楚怡还懒洋洋地在床上歪着,他就很自觉地直接把她给擦了一遍。   然后楚怡还得寸进尺地抓着他喊:“好热!我想喝点凉的!”   沈晰嗤笑着让人端了两碗石榴汁上来,里面还加着碎冰。白玉碗红汤汁和晶莹剔透的冰粒一起映入眼帘,看着都凉快得很。   楚怡喜滋滋地坐起来喝,喝了没两口,余光猝不及防地扫见了岸上的人影。   他们离岸不近,这一扫其实没能看得太清楚,但她下意识地定睛细看了过去,很快就看出好像是月恒带着宫人站在那边。   “……”她拽拽沈晰的衣袖,朝窗外努嘴,“你看!”   沈晰抬眸一瞧就笑了:“这小丫头,还敢找过来?我们不理她!”说着又俯身吻她。   “兴许是有什么事呢……”楚怡思量着又仔细瞧了瞧,“好像柔凌也在哎!”   沈晰蹙了下眉头。   小月亮早上闹着要跟过来玩来着,这会儿寻来也正常,但柔凌跟过来就不正常了。   他只好走去楼梯口吩咐宫人撑小船过去瞧瞧,然后坐回床边,叹着气跟楚怡一道穿衣服:“唉……有孩子也有不好的地方啊,想单独跟你待待都不行。”   楚怡嗤笑着翻了一记白眼给他:“咱俩单独待着的时间少吗?”   ——平心而论,真的不少了,比大多数有孩子的二十一世纪夫妻都多!   他们身边到底有很多宫人,孩子的事情便由宫人们分担了不少。当然了,他们自己也要尽心,他又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可饶是如此,他们时不常地想抽时间自己享受一下,也是完全做得到的。   不一刻工夫,两个孩子就都被接了过来。她们上楼时一切已收拾停当,月恒看到的只有父母一本正经的样子。   沈晰便问她们:“怎么了?找我们干什么?”   两个小姑娘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跟说相声似的。   她们明显有点紧张,说得颇有些乱,偶尔还要绕回去给前面的话做一番补充,但这种你一句我一句的画面实在太可爱了!   楚怡差不多听懂时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朝她们招招手:“来。”   两个孩子没做多想就一起到了她面前,她一左一右一并揽住,跟她们说:“咱们一起用膳可以,但是你们要知道,今天这样说谎是不对的哦!”   “我知道。”月恒点点头,又歪头认真解释,“可是没办法呀,大哥哥怕张栖挨罚!”   她随手往楼梯那边一指,楚怡这才注意到张栖已经在那边杵了好久了,一脸的惴惴不安。   “你也过来。”她朝张栖招手,张栖闷着头走到她面前,连声音都发虚:“侧妃……”   “先生打你啦?别怕!”楚怡很实在地哄他,“等再过几年他们长大了,再不好好读书就等着自己挨打去!”   “?!”张栖被她这宽慰方式惊得懵逼了,满脑子都是侧妃您说啥?   楚怡接着又俯首跟月恒一碰额头:“听见没?现在不罚你只是因为你年纪太小,日后你若不好好读书,先生要怎么罚你都得自己担着!”   月恒吐吐舌头:“知道啦……”   张栖:“……”   旁边的沈晰实在没绷住扑哧笑出声,几道目光同时看过去,他又赶忙憋住。   而后他佯作正经地叫来张济才:“传膳。去跟太子妃回个话,就说柔凌跟着我,让她放心。”   跟着他,让她放心。而不是让她改天再叫柔凌去吃饭。   张济才品着这里面的意味,心里直为太子妃叹气。   原本多好的一对夫妻,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了呢?   他一步步看着楚侧妃得宠,但今时今日的情境,他却没法说是因为楚侧妃而起。楚侧妃就算有本事拴住太子,也没本事挑唆安和公主与太子妃的关系,四岁大的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几乎是本能的,反倒不像大人间的感情那么容易被挑拨离间。   但愿太子妃也能想得明白。   不然往后的日子心里只会更苦。 第92章   残存的现代人三观让楚怡觉得张栖怪可怜的,但因为事关太子妃,她没好多对张栖表达什么“亲切慰问”。   结果沈晰倒“慰问”上了,让人去取了药来,还亲手给张栖上药。   楚怡对此有点意外,等到午膳在花船一楼布齐,姐妹两个都跑下去,张栖也下了楼,她便悄声问了问沈晰:“你这么关照张栖,太子妃会不会不高兴?”   沈晰一声轻笑:“我实在是没办法再顾着她的心思了。”   楚怡听出他这话里有火,微微一怔,他续道:“我顾着她,她却还是四处惹事。”   他愈发觉得太子妃活得真是稀里糊涂。他叫进来给沈济当陪读的孩子确实算是下人,但这孩子实际是什么身份太子妃不是不清楚。张栖的父亲在他东宫侍卫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太子妃就是拿张栖给沈济紧弦也该留几分面子。   沈晰越想面色越冷,最终叫了宫人过来,吩咐说:“去太子妃那里,将张栖的身份同她说清楚。告诉她,若再没轻没重,孩子读书的事她就不要管了。”   ——这话说得在跟前听命的宦官一哑,连楚怡都傻了。   他从来没这么跟太子妃说过话。   整个花船的二层都在死寂里僵了半天,然后张济才上了前:“殿下,您……”   “去!”太子却只扔了这么一个字。   沈晰心里觉得窝火,而且这种窝火从柔凌的事就已经开始了。   柔凌的事上,他为不让太子妃战战兢兢,从头到尾忍着火气,但其实若让他随着性子来,他真想把太子妃按在墙上质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现在,她又一次给他添这种乱子。   屋里又静了片刻,张济才闷着头去了。沈晰铁青着脸坐了会儿,终于勉强缓和下来,攥了攥楚怡的手:“用膳。”   楚怡点点头,二人一道去了一楼。柔凌和月恒都乖乖坐在桌边等着,看他们终于下来了,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吃了!   等到沈晰坐下来,月恒一边看着乳母夹菜一边往他身边凑了凑:“父王,我下午能留下来玩吗?”   沈晰心不在焉,随口就说:“行。”   “……”刚从青玉手里接过一碗鸡汤的楚怡暗自从桌下踢了他一脚。   沈晰蹙着眉抬眼看她,她把目光往月恒那边一划,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你好好读书!”楚怡瞪月恒,月恒吃着饭小声嘟囔:“父王都答应了!”   楚怡:“……”   沈晰尴尬地闷头喝了口汤,摸摸月恒的额头:“乖啊,父王今天要带你母妃玩,明天再带你玩好不好?”   小月亮稍一琢磨,立刻点头答应:“好!”   楚怡:“……”   这下从玩半天变成玩一天了,还不如让她今天下午跟着一起玩呢。   .   倾文殿里,张济才一路都在斟酌怎么跟太子妃传这个话,临到殿门前时终于拿定了主意,觉得太子殿下怎么说的他就得怎么传,至于太子妃的颜面,他表示个想维护的意思也就行了。   于是进了殿,张济才就屏退了左右。他在东宫宫人里的地位是头一号的,太子妃跟前几个近前侍奉的宫女宦官一时就算有所迟疑也不敢多问,整个倾文殿顿时空了下来。   太子妃奇怪地看看他:“公公有事?”   “殿下。”张济才欠身,“太子殿下吩咐下奴告诉您一声,张栖是他身边侍卫副统领的儿子,副统领大人素日办差尽心,立功无数,所以殿下才传张栖进来给大公子伴读,这是给他们一家子的荣耀。”   太子妃不解地点了点头:“这本宫知道。”   张济才笑了声:“所以太子殿下希望您行事能有分寸。殿下说若您不知轻重,那日后大公子读书的事,便也不用您管了。”   张济才的语调温吞到几乎寻不出什么起伏,这句话却宛如晴天霹雳,让赵瑾月死死地愣在了那儿。   张济才没多看她,低眉顺眼地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   先前被屏退的宫人们很快折回殿来,白蕊见太子妃僵坐在罗汉床上,犹豫了一下,上前唤了声:“殿下?”   赵瑾月又猝然回神。   下一瞬,她发觉自己搭在榻桌上的手都凉透了,手心里又全是汗。   她的胸口像突然被掖进了一块巨石,她喘不过气,又被石块的棱角划得处处都疼,疼到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   是的,她被太子的那句话惊住了。   太子好像也没说什么,但足以令她惊惧不安。   成婚多年,她知道自己从来不合太子的意,可太子到底也从未这样同她说过话。   仔细想来,太子在她面前,一直都还是温和的。   今天是怎么了……   赵瑾月魂不守舍,先是担心阿济被从身边带离,接着又想到了柔凌。   柔凌被带到太子身边抚养,当真只是因为她是孩子里最年长的一个么?   ——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怀疑。   当真是太子为了柔凌好,还是有人在太子面前说了什么,为了把柔凌从她面前带开?   赵瑾月周身一股恶寒。   今天的事也是这样,太突然了。   不仅突然,而且莫名其妙。   是,张栖家里确实有些地位,可再怎么有地位,进了宫来,不都还是伺候主子的下人么?   她按规矩办事有什么错?   张栖身为伴读,她要他劝着大公子好好读书,又有什么错?   太子怎么就突然找了她的茬呢?   这一切都很不对劲。   赵瑾月又在那儿僵了半晌,总算回了几分魂:“白蕊。”   白蕊小心地上前听命。   赵瑾月侧首看了看她,问说:“殿下方才跟谁在一块儿呢?”   白蕊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宦官。   掌事宦官也摸不准太子妃为什么这样问,迟疑地回道:“还能有谁……东宫里能伴驾的,这三两年里不也就楚侧妃一位?下奴适才去请公主时,碰上安敏翁主也在,翁主说太子殿下正在湖上,大抵是带着侧妃游湖去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一阵愤慨在赵瑾月心底呼啸而起,和先前那种类似于被抢玩具的不忿糅杂在一起,激得她遍体轻颤。   有了儿子,到底还是不安分了。   赵瑾月紧咬着牙关,最后终于还是把这股恨劲儿变成一声冷笑释了出来:“倒怪我看轻了她了。”   .   翌日清晨,沈晰如约要带小月亮玩去。他想把楚怡从床上扒拉起来同去,但昨天玩累了的楚怡就跟长在了床上似的,蹬着腿向他摆手:“不去不去,你们好好玩!”   沈晰抱臂站在床边:“真不去?”   “不去!”楚怡把头埋到了枕头底下。   “好。”沈晰笑着一叹,跟她说,“那我把小太阳也带走,你好好睡?”   她立刻点头,点得压在头上的枕头一颤一颤的。沈晰看她这困得七荤八素的模样便没再扰她,着人去抱上了小太阳,带着两个孩子一道出了玉斓苑。   楚怡昏天黑地地又睡了半个时辰,却被周明火烧火燎地给叫了起来。   “……怎么了啊?”她眼皮打架,周明也一脑门子浆糊:“太子妃殿下那边突然着人来传话,说是……太子妃想过来跟您一道用个午膳,这也离午膳没多少时候了,您快起。”   楚怡:“哈?”   太子妃找她用膳,开天辟地头一回啊!非年非节的,太子妃这是哪出?   她努力地思索了一下,没睡醒地大脑终于迟钝地给了她一个反应——可能不是啥好事。   楚怡在内心响个不停的警报声中坐起了身,招呼宫女服侍她盥洗更衣。梳妆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朴素一点儿,因为宫斗故事里大家装小白兔的时候都朴素,这样不容易招人恨,但转念想想又还是算了——她都独宠这么多年了,沈晰那儿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优先往她库里塞,她装哪门子小白兔啊!   她便还是该怎么着怎么着了,梳妆妥当后过了小半刻,宫人来禀,说太子妃已至玉斓苑外。   楚怡怀揣着满心“您到底啥事儿?”的疑惑迎出去,规规矩矩地深福见礼,太子妃却没在她面前停,从容又严肃地直接迈过了门槛:“侧妃进来坐。”   ——瞧瞧,果然是没好事。   楚怡大脑飞转起来,迅速反思自己最近有没有什么地方招惹太子妃了。可她却什么都想不到,别说招惹了,她最近连太子妃的面都没见过。   但是在太子妃在主位落座的时候,楚怡还是“自作主张”地直接在一旁也落了座。   她自问没得罪太子妃,那太子妃这么气势汹汹的过来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有误会,要么是成心找茬。   不论哪一种,她现在都不能为了表示谦恭输在气势上——若是找茬那就不必多提了,若是误会,她现在气势上一输,没准儿太子妃要觉得她心虚呢?   楚怡于是泰然自若地坐着,太子妃似乎对她这样的反应很意外,目光淡淡地凝视了她半晌。   楚怡的气势到底还是被看得弱下去了那么一点点,主动问了一句:“殿下今儿是……有事?”   太子妃的目光旋即从她面上挪开,轻然而笑:“没什么事,想侧妃了,来找侧妃用个膳。”   “……”   毫不夸张的说,楚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要是云诗来跟她说这话,她觉得一点毛病都没有,好姐妹说句“我想你了”那叫情真意切。   但是这位太子妃……   咱俩不熟,并且咱俩又都是常规性取向,就别搞得这么肉麻了好?   您这么来找我吃饭,我怕您毒死我啊……   楚怡面上的微笑不知不觉就化成了干笑,太子妃看起来倒比她轻松多了,目光梭巡了一圈,看向自己身边的白蕊:“去小厨房瞧瞧膳备好了没有,备好了就传。”   嘿,得。   楚怡暗自咂嘴,看来这尊大佛是铁了心地要在她这儿吃一顿,想直接请走是不可能了。   那怎么办?那就应付着呗!   老实说她也不用太慌,虽然这事来得突然,虽然对方来者不善,但仔细想来,太子妃明着欺负她的可能几乎为零。她到底是个实打实的宠妃,太子妃真想折腾她最好段位高点,不然等于上赶着在沈晰那儿找不痛快嘛!   楚怡就悠悠地点了点头:“听殿下的。”说着看向周明,“去太子殿下那儿回个话,就说太子妃殿下今日在这儿用膳,殿下若还要过来怕是不太方便。”   “不必了。”太子妃在周明要溜出去报信前开了口,“本宫听说殿下今日带侧妃的两个孩子出去玩,想来是不会过来用膳了。夏日炎炎,侧妃也不必让下人白跑一趟。”   嘿……   楚怡竟莫名有点激动了起来。   ——她想若这是一部漫画的话,她和太子妃眼中现在一定都有电光喷出,再在接触时噼里啪啦地撞出一个火球。   她便又点了点头:“也对。”   说罢向周明略耸了一下肩头:“那去传膳。”   有本事你丫玩儿个大的,真毒死我吖!   ——楚怡想把这句弹幕敲在太子妃脑门儿上。 第93章   午膳很快布齐,两个人一并落座,楚怡整个人都处于备战状态。   太子妃身边的白蕊按规矩上前侍膳,楚怡身边的青玉也上了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楚怡觉得这两个宫女眼里都有较劲的火花。   而后太子妃的目光扫过膳桌,白蕊侍奉多年,一眼就能瞧出太子妃想吃哪道菜,当即为她夹了一片烧鹅放到碟子里。   楚怡原本也想吃那个烧鹅来着,但为了避免太子妃觉得她叫板,她示意青玉夹了个三丝蛋卷给她。   两个人安静无声地吃着,吃得楚怡浑身别扭。   她和沈晰一起用膳早就不用旁人侍奉了——这是被她带歪的。吃饭嘛,自己夹菜自己吃多有幸福感啊,旁边戳着个人给夹不是那么回事。   太子妃吃了小半片烧鹅,放下了筷子。   楚怡立刻将嘴里的菜囫囵吞了,重新进入备战状态。   太子妃笑了笑:“本宫不常见侧妃,不过也知道侧妃是最合殿下的意的。就连侧妃的孩子,殿下也更偏爱一些。”   楚怡无声地深呼吸,哪敢接受这“夸奖”,头皮发麻地维持着微笑:“您说笑了,殿下看重嫡子嫡女,安和公主目下由殿下亲自带着,您是知道的。”   “是,殿下有心了。”太子妃颔了颔首,“但即便如此,怕是也比不过月恒与阿沂每日晚上都能与殿下一同用早膳午膳,更能日日都见到父母相处和睦。”   “……”楚怡不敢乱接茬了,她迅速梳理着太子妃的中心思想,脸上继续保持微笑。   太子妃也又笑了笑:“侧妃别紧张,本宫没别的意思。”   楚怡脸上:“呵呵……臣妾明白。”   内心OS:这您还没别的意思?那您有别的意思的时候怕不是要吓死我!   太子妃悠悠地抿了口汤:“本宫只是觉得,像侧妃这样合太子心意的妃妾得宠是最好的,殿下自在一些,孩子们也不会受冷落。本宫便想着……”   她语中一顿,楚怡心弦紧绷。   太子妃的笑容更浓郁了些:“来年又是采选的时候了。上回采选殿下没操心,本宫摸不清殿下的意思也没好多管,结果侧妃瞧见了……史氏不合殿下的意,陶氏更是做了无可饶恕的糊涂事。”   她说着又顿了顿,审视着楚怡,续道:“这回再选,就由侧妃一道把一把关,多为殿下选几个合她心意的女子,也好多延绵子嗣。皇家嘛,子孙兴旺来得比民间更重要一些,现下东宫里其他人是指望不上了,侧妃你……”   楚怡明显地感觉到太子妃眼底渗出了轻蔑与快意:“总也不可能指望侧妃你一个人为太子殿下生下十个八个孩子。”   楚怡手里的筷子拨弄着盘子里没吃完的半个三丝蛋卷,眼睛也落在那一根根菜丝上,没说话。   帮太子选新妃妾,的确算是她这个侧妃的职责所在,但她不相信太子妃突然来找她说这件事只是因为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太子妃决计是成心来给她添堵的。   而且太子妃成功了。   她和沈晰相处到现在,三观基本是合的,偶尔自也会有观点不和,但鲜少会吵嘴。   唯一横亘在她心里始终都过不去的坎儿,就是沈晰身边还有别的女人,而且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   诚然沈晰向她保证过不会再宠其他人了,但在两个人的身份根本就不对等的情况下,这种保证并不能为她增添多少安全感。她可以因为她的担保而高兴而感激,可同时,她也每时每刻都清楚,如若他有朝一日就是打算去临幸别人了,她是完全牵制不住他的。   在制度造成的现实问题面前,爱情显得脆弱不堪。   太子妃拿这个来刺她,真是刺得稳准狠。   但楚怡觉得,这事既然让她不痛快了,那她至少可以不接茬。   ——凭什么对让自己不开心的事儿逆来顺受啊?贱得慌吗?   她便笑了笑:“这种大事,依臣妾看还是太子妃殿下亲自料理为好。”   太子妃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楚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臣妾或许明白殿下的喜好,但臣妾既然自己就符合这个‘喜好’,又为什么要费心再选别人呢?”   太子妃被她的直白说得又愣了一下。   其实这没什么可意外的,楚氏的直白她早在初见她时就见识过了。但这件事,她还是不敢相信楚氏竟敢用这样直白的言辞来拒绝。   “侧妃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她打量着她,“这话若是传出去,旁人怕是要觉得侧妃这是不肯旁人来侍奉殿下了。”   “臣妾也确实就是这个意思啊!”楚怡一派轻松。   “侧妃。”太子妃的美眸不快地微眯起来,上上下下地睃着她,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侧妃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楚怡回看过去,倒没心思再重复自己适才说过的任何一句话,脑子里只有一句愤愤然的:你聋么?   太子妃皱起眉头,跟自己说我可没想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是楚氏给脸不要脸!   她便悠然又开了口:“善妒可是七出之条。”   “那您让太子殿下休了臣妾!”楚怡十分恳切,眼见太子妃再度被她说得发愣,她也顿了顿,继而又坦诚道,“反正要臣妾亲手往殿下床上送人的事儿,臣妾打死都干不来。您直接让殿下休了臣妾或者赐死臣妾,臣妾好歹心里痛快,怎么着都对得起自己;干这种违心的事,或许活是能好好活着,但那个活法非把自己憋屈死不可,还不如彻底死了。”   “……”太子妃彻底地僵住了。   她觉得懊恼又可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她的眉头锁得愈发紧了,却又反倒有了声轻笑:“侧妃这是独宠惯了,当真觉得自己地位稳固,殿下永远不会介意侧妃使性子?”   “没有,那绝对没有!”楚怡诚恳地摆手,“这几年来,臣妾可以说是时刻准备着变成下一个徐侧妃的。恃宠而骄什么的您放心,那绝对不存在,我只不过是舍得一身剐所以天不怕地不怕而已!”   她怎么跟市井无赖一样!   ——太子妃下意识里这样想。   可偏生是面对“市井无赖”的时候,人们往往没辙,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因为这类人根本不讲道理。   太子妃只好硬撑着,不想在她面前落下风。但过了良久还是不知还有什么可说,最终泄了气:“那侧妃好自为之。”   “要找殿下告状,您就去。”楚怡反倒霸气起来,还大大咧咧地夹了一筷子凉菜丢到嘴里,“这种事,如果会来,那早晚都会来;如果不会来,您说不说都不会来。我没在怕的。”   话音未落,楚怡就从余光中看见太子妃站起身向外行去。   “不再吃点儿吗?”她问。   太子妃脚下没停,她又说:“那臣妾不送了啊!”   太子妃没做理会。   太子妃离开后,楚怡痞了唧的状态又持续了不到五秒,就如同轮胎被扎了个眼儿一样,瞬间泄气泄扁了。   好累,烦。   她伏到了桌上。   “……侧妃。”青玉在旁边不知该怎么劝,过了好半晌,勉强憋出一句,“您再……再吃点?”   楚怡脸闷在臂弯里,摇摇头:“撤了,吃不下。”   .   傍晚,沈晰带着月恒和沈沂回到玉斓苑,一进院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   他于是把沈沂交给乳母,又让月恒好好去歇着,自己径直进了楚怡的卧房。   卧房里死气沉沉的,楚怡仰面躺在罗汉床上,他放轻脚步走到了很近的地方,才发现她睁着眼睛。   “怎么了?”他问了句,楚怡的视线划过来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沈晰锁眉,睇了个眼色给候在一旁的周明,然后转身向外走。   楚怡却忽地坐了起来:“没事。”   沈晰转过脸看了她一眼,还是出了屋,仔仔细细地问了问周明怎么回事。   周明不敢瞒他,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关于侧妃对太子妃说的那些话,他倒想说得委婉点帮侧妃遮掩一二,可那些话他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变得委婉。   沈晰这几年下来对楚怡的脾气早已熟悉,常是一听说她怼人的事就想笑,但今天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太子妃竟然找她的麻烦来了。   她呢?单是从她给太子妃的反应来看,他是欣慰的。可结合她方才给他的反应,他就欣慰不起来了。   她方才欲盖弥彰,不想让他把周明叫出来问话,说到底还是怕他不高兴,怕太子妃拿来刺她的话变为现实。   沈晰一喟,提步回到了屋里。周明大气都不敢出地跟回去,沈晰回到罗汉床边,瞧了瞧僵坐在那儿的楚怡:“别理太子妃那茬,好好歇着。我晚点再过来,用膳别等我了。”   说完他再度向外折去,楚怡的脑子木了三秒,在脑内的闪电中反应过来:他怕不是要找太子妃算账!   下一刹,她几乎是从罗汉床上弹起来的,连鞋都没顾上穿,扑上去就拽住了沈晰:“算了算了算了……!”   毫无防备的沈晰好悬没被她撞一跟头,正想说话,又觉她抱住他的腰就把他往回拖:“我没事,我自己怼回去了,我不需要你帮我撑腰!”   “……”沈晰愣让她给逗笑了,噗嗤一声把她按住,“乖,你别管。”   “你别管!”楚怡急得踮起脚尖跟他顶,“我如果扛不住会跟你说的,到时候你再帮我撑腰!现在没什么事,我自己缓缓就得了,咱别把矛盾闹得更大!”   她倒不是脾气好了,而是她实在不想跟招人恨了。   如果沈晰能因此废了正妃,她一定会招手说你去,我给你鼓掌,我的安危就靠你了。但现实却是沈晰不可能为这点事把太子妃废了——换做是她当太子,她也不可能为这点口角废正妃。   那让沈晰走这一趟有什么意义?太子妃或许一时半会儿不敢再怎么样了,但心里肯定会因此更恨她,她这简直就是在帮太子妃积攒仇恨值,让太子妃最后给她放大招呢。   “反正我知道她又多不待见我了,我防着。”楚怡咂着嘴,“你有这闲工夫去跟她掰扯是非……不如哄哄我。”   沈晰无奈喟叹:“话不是这么说的。”说着他感觉到她抱在他腰上的手明显一紧,知道她紧张,就揽着她先坐回了罗汉床边。   然后她跟她解释说:“我知道你怼回去了,而且你觉得你自己能应付这事,但这事就不该你应付。”   “不该我应付该谁应付?”楚怡瞪着他,“难道把云诗拽过来?”   “……关云诗什么事!你别打岔!”他被她气笑,“就得我给你挡回去才行,她找你的茬是因为我,我袖手旁观看着你们两个较劲像话吗?”   楚怡:“……”   她理解他的思路了。他的看法就跟她曾经看到很多人议论婆媳矛盾时的看法一样——许多人都觉得,婆媳关系看似是千载难解的天然矛盾,但其实中间这个当儿子、当丈夫的人的作用非常重要。在婆媳矛盾中这个人往往都如透明人一样不存在,可如果他站出来掰扯个是非曲直,可能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这个思路固然有道理,但她又觉得她和太子妃的问题跟这事不一样。   “我真不想把矛盾变得更尖锐。”她说。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都不敢信啊……”沈晰眯着眼瞅她。   “……我……我是爱怼人,但得想清楚利害关系再怼不是?”楚怡摊手,说得一板一眼,“先前什么徐良娣黄宝林陶奉仪,我怼了就怼了,谁也不能拿谁怎么样,徐良娣最多不过打了我一顿。太子妃可不一样,我觉得我惹不起她,还是躲着点好,躲着点我起码占理,被欺负狠了再反击更合适一点!”   她这“兵法”还挺全啊?   沈晰复又嗤笑,楚怡见他不听就有点急了,紧攥住他的手:“反正你先别管,大夏天的,太子妃再找个机会让我跪上半个时辰怎么办?不得中暑嘛!”   “行,我知道了。”沈晰摇摇头,扬音叫来了张济才,“去拿毓仁园和东宫的堪舆图来。”   “你干嘛啊?!”楚怡被他弄得一惊一乍。   沈晰利索地蹬了鞋,盘坐到罗汉床上:“我不跟她计较,护住你还不行?知道她有敌意了,总没道理还这么把你晾着让人找茬。”   楚怡懵逼。   他要护她不打紧,可是配合上两个地方的堪舆图,她嗅到了一股他要为她大兴土木的味道。   不了……   这个剧情太妖妃标配了,她觉得若由着他干了这事儿,她早晚得不得好死。   是以张济才刚把堪舆图取来,她就抱住了他的胳膊:“不行啊!你不能为了这点事大兴土木,该成昏君了!”   “……美的你。”沈晰接过堪舆图,在她额头上一敲,“你知不知道修缮东宫要多少钱?为了你修,户部也得给我钱啊。”   楚怡默默揉了揉额头:“那你要堪舆图干啥?”   沈晰边把图在榻桌上铺开边跟她说,说东宫打从他住进去之后就没修过,最多每年上上新漆。修缮的钱其实去年就拨下来了,父皇亲自开的口,但他当时有差事在身顾不上,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正好咱还要在园子里再住些时日,就让他们先修着。”他说着端详了一边东宫的堪舆图,又展开毓仁园的瞅了瞅,“毓仁园这边,可以先给你搬个住处——你看这儿怎么样?属于后宅的范围,但跟我的书房就隔了一小片桃林,你要是住过去,周围就都让我身边的人守着,你不想见的人全让他们挡了便是。”   他口中这个“你不想见的人”,显然包括太子妃了。   楚怡啧了啧嘴,觉得这样虽然没明怼但也够打脸的,心里又舒爽地觉得这样很好——她不想激化矛盾,可也不想一个劲儿地吃亏。   她就搓了搓手:“行,那我搬过去!”   “那便让工匠在桃林里铺条石子路出来,从书房通到你那边的侧门。”他边说边蘸墨,提笔就要往堪舆图上画,但落笔之前又停住了。   他想了想,跟她说:“不然咱把桃树都砍了,石子路照铺,两边弄成两片水池。”   楚怡:“干嘛这么折腾……”   “冬天方便小月亮滑冰嘛。”沈晰一哂,“我看她憋得够呛,今天带她去喂鱼,她就盯着湖面念叨怎么还不结冰。”   楚怡:“……”   本来不就是为了起到“防御作用”换个住处吗?他怎么还兴致勃勃地规划上家装问题了!   最后,她的新住处被他规划得相当好。那边的地方小一些,于是他在桃林的西墙外添了一片小房子,供她身边的宫人居住。   桃林按照计划变成小月亮的溜冰场了,冬天过去后还可以种上莲花,方便楚怡秋天时摘莲子炖莲子羹(……)。   他的书房也要小修一下,主要是和桃林相隔的院墙上要开一道门,省得过去找她还得绕个远。   另外,他还打算让人把书房旁的两间厢房收拾出来,她闲的没事可以住住。   规划完了之后,沈晰神清气爽:“这回就不至于一忙起来就总要半夜才能见到你了!”   楚怡:“……”   她很想问问他,画得爽不?你还记得最初是为啥让我搬家不?   但下一瞬,他就向她证明了他还记得。   “张济才。”   他一唤,张济才应声上前听命。他把堪舆图递过去,又吩咐说:“交代下去,日后让侍卫连同后面的这个湘仪阁一起把手,对外就说奉我的命,私下里听侧妃的就好。”   “是。”张济才恭谨地接过堪舆图向外退,退出门一转身,脸上的谦恭就成了一脸的精彩。   太逗了!   太子殿下虽然一直宠侧妃,但先前也从未为了侧妃如此大动干戈过。如今太子妃气不过,上门来找了一趟麻烦,反倒激得太子更护侧妃,不知太子妃听说后会是怎样的感受。   屋中,沈晰又继续对着东宫的堪舆图琢磨了起来。   毓仁园这边只是动些小地方,花不了什么钱;东宫则是原就要大修,户部给的银子都不一定够。   现下他想为了楚怡再做些变动,怎么做好呢?   楚怡怔怔地望着他,木讷地拽他的衣袖:“我觉得……你不用这么气势汹汹……兴师动众……”   “你别管。”他把她往怀里一按,目光压根没从图上移开。   他其实也不止是为了这一件事才兴师动众。先前他忙得厉害的时候总要深夜才能去她的绿意阁,又往往在她睡醒前就要离开,便已常觉得两个地方离得太远。让他自己在前头睡不去见他,他又心里头总想。   现在这样动一动,算一举两得嘛。   再者,他也实在想给太子妃紧紧弦。   太子妃近来干得都叫什么事?轻视柔凌,瞎磋磨沈济的伴读,如今还敢来楚怡这里找麻烦?   她还敢说,楚怡是仗着自己地位稳固,觉得他永远不会介意她的性子?   依他看,倒是她这个当正妃的仗着他不敢废了她,才敢这样四处惹事!   沈晰轻笑着,提笔蘸了朱砂,在堪舆图上圈了两个地方。   户部给的钱有限,那就只大动这两个地方就好。   东宫坐北朝南,南边是前宅,北边是后宅。楚怡的住处便往南挪一挪,弄得跟毓仁园这边一样,依旧归属后宅但只与前宅一墙之隔就好。   另一处要动的,是宜春殿。   宜春殿往北挪一些,不用多,挪个七八丈就可以。   太子妃最好明白他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楚怡:你别去!   太子:哈?你竟然会怂?   楚怡:我不是怂!我是想占理!占理之后我好放个大招,不然她就该放大招了!   太子: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放一大招。 第94章   沈晰做完这一系列安排之后太子妃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楚怡不得而知,但是众人都从明面上看到了个反应——太子妃抱病不出了。   楚怡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湘仪阁的窗户往外看,目光穿过月门,刚好能看见前面的桃林在移栽桃树,以便日后修成池塘供小月亮滑冰用。   周明跟青玉两个在旁边说得一唱一和,讲得相当精彩,楚怡就算犯不上为此幸灾乐祸也确实听得神清气爽。   而后这种神清气爽维持了小半年。   十一月,安佳翁主欢宜过了四岁生辰,十二月份安敏翁主月恒也满了三岁。紧跟着就是年关,这次年关跟先前不一样,先前皇帝也在园子里待着,众人过年时自可以不回去,但这一回是太子自己带着人到园子里来躲清闲,过年时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去贺年的。   “东宫里还没修好……”听说要回去过年,楚怡的头一个反应当然是这个。   彼时沈晰正坐在小炉边,颇有意趣地亲自暖着一壶酒,听言点了点头:“是没修好,所以只好辛苦一些。腊月二十八我们启程往回赶,参除夕的宫宴,然后在宫中凑合过一天,年初一我参完元日大朝会咱们再一道回来。”   ……真的好辛苦啊!   楚怡脑补着这个行程都头疼,感觉快赶上那种景点密度很大的随团游了。不过也罢,他们到底还都年轻,而且她日日起来跑圈,身体素质比其他女眷强多了。   就这样,到了除夕那天,一行人紧赶慢赶的,好歹在天明之前赶回了东宫。   进了东宫的大门,宫人迎了上来,恭请太子妃到离宜春殿不远的淑兰馆稍作休整。赵瑾月不禁一愣,她早已听说了东宫修缮的事,却刚知道自己的宜春殿也在修。   在路过宜春殿的时候,她更是愕住了。   先前宜春殿所在的地方成了一片废墟,宜春殿后的几处宫室也没了踪迹。仔细看去,依稀可见那几处宫室间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正筑起新的建筑,从大致的轮廓来看和宜春殿差不多。   好端端的,怎的把她的宜春殿都拆了呢?   她觉得费解,转头问白蕊,但白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告诉她:“奴婢也不清楚……许是殿下想在前面建些什么,等到修好了,自就知道了。”   赵瑾月点点头,没什么可再追问。可不知怎的,一股心慌意乱的感受犹如墨汁如水般在她心底缓缓绽开。   .   前宅的书房中,瑟瑟发抖的楚怡和沈晰一起坐在炉边烤了会儿火。   小月亮年纪小火气重经历也旺盛,根本没觉得累,回来就围观后宅大修去了。小太阳最近开始会走路了,颤颤巍巍地也跟着姐姐去,独留下父母二人在这里感受冬日寒凉。   等逐渐暖和起来,沈晰就把楚怡轰到屏风后换了衣服,免得一会儿向皇后和舒皇贵妃见礼时不得体。   说来也是不巧,去年晋她做侧妃是因为出了陶氏那档子事儿,他想着过年这会儿她能去外头见人就免得接触后宅了,可以免去许多危险。然而过年的这些礼数侧妃都是要和正妃一道去的,他们那时谁都没料到,过了半年不到,正妃就跟她掐了起来。   “唉。”沈晰暗自叹了口气,叫来了岳嬷嬷,“原不想让嬷嬷过年辛苦奔波,但有的事旁人镇不住,只好劳嬷嬷盯着。”   岳嬷嬷垂首福身:“殿下放心,奴婢心里有数。”   等到楚怡更衣梳妆完,沈晰也去拾掇了一番,二人又一并喝了一盏暖身的姜茶,就该各去应付各自的事了。   沈晰与楚怡一道往外走,到了东宫门口,正碰上太子妃。这个相遇不是巧合,楚怡原也是要和太子妃一道去的,只是一时之间二人还是都木了那么一下。   沈晰对这些微妙的情绪视若无睹,攥了攥楚怡的手:“好好过年,有事随时让岳嬷嬷来知会我。”   这话当然是说给别人听的。   楚怡抿着笑点了点头:“放心,有太子妃殿下关照着,自是什么事也出不了。”   之后一家子照例兵分三路,沈晰去乾清宫,太子妃和楚怡先去坤宁宫再去翊坤宫。几个孩子如去年一样得了皇后的恩旨,不必去问安了,直接去翊坤宫就行。   几人各自上了步辇,楚怡无所事事地环顾着宫道的景色,走了好一段才发现前头的太子妃好像……好像梗着脖子呢。   她可能是想转过头来看她,但又克制着。   所谓粉饰太平,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感觉。   时隔半年,楚怡后知后觉地突然意识到,太子妃现下大概是真挺恨她的,比先前的陶氏啥的都恨她。   于是在到坤宁宫的时候,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皇后也照旧没有时间见她们这些小辈女眷,她们在殿外磕个头就可以往翊坤宫去了。   到翊坤宫下了步辇,太子妃却突然向她转了过来。   楚怡心弦一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又刹住了。太子妃低垂着眼帘,对此好像没看见,含着和善地微笑给她理了理发髻:“楚妹妹是头一回在新年来问安。不必紧张,大过年没人会挑礼的。”   楚怡:“……”   她在注意到周围林立的宫人和正进殿去问安的低位宫嫔时就明白了。   我擦!想不到太子妃还会玩这一手!   她这是要在大家面前充大度啊!如果只是为给她添恶心而充大度还罢了,若是为日后给她使跘子而做铺垫呢?她现下对她这么“好”,以后出了事就全是她这奸妃的错了呗!   楚怡有点心累,又要转入宫斗模式了,好特么烦人啊!   然后她状似和善地颔了颔首:“殿下先请。”   太子妃抿笑,转身先一步往殿里走去。楚怡押后了几步,趁着这个空档小声吩咐周明:“传话下去,今儿个都离太子妃身边的人远些,对大公子和安和公主也加小心。”   周明躬身,楚怡深呼吸,搭着青玉的手大大方方地进殿。   满殿的嫔妃——无论是舒皇贵妃本人还是随居的小嫔妃们都在等她们。尤其那些随居的小嫔妃,都想瞧瞧这位太子殿下千娇万宠的侧妃究竟是什么样,眼下终于瞧见了,其中好几位都轻轻地吸了口凉气。   果然是美人儿,相貌端庄的太子妃在她面前显得毫无光彩。   这点子动静楚怡和太子妃都注意到了,两个人又都默契地假装不知情,稳稳地向舒皇贵妃叩首拜年。   “快起来。”舒皇贵妃立刻示意宫人扶她们,二人站起身,舒皇贵妃又着人赐座。   罗汉床榻桌另一侧的位子在这个时候历来都是给太子妃的,连旁的嫔妃都轮不上,楚怡的位子便添在了舒皇贵妃两步外,隔着一点不近不远的距离,既显出婆媳亲近,又能和太子妃分出高低。   舒皇贵妃先同太子妃寒暄了几句,便转向楚怡:“本宫见到阿沂了,活泼得很,同样是一岁,他可比太子那会儿还淘气些。”   “是,阿沂素来活泼,臣妾也很喜欢他。”太子妃先楚怡一步接过了话茬。   舒皇贵妃自然而然地看过去,她又笑道:“臣妾来时还正跟侧妃商量呢,说东宫里目下就两个男孩,该让他们常在一起玩,不然两个孩子都闷得慌。”   呦呵,你想抢我儿子?   楚怡精准地在脑内捕捉了太子妃的中心思想,但看看殿中众人,这会儿实在不好跟太子妃撕。   ——在东宫里怎么撕,那都是她们两个之间的事,最多也就是她们俩和沈晰三方之间的事。但现在如果撕起来,相当于在外人面前丢东宫的脸。   是以楚怡无声地深呼吸,抑制住了嘲讽,款款得颔首微笑:“殿下说的是,臣妾有时也觉若身边能再添一个男孩子陪阿沂玩闹就好了。不过好在阿沂和月恒还够亲近,待得满了两岁要开始识字了,殿下也会找伴读给她,才让臣妾安了心。”   ——事实证明,舒皇贵妃那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   她目光颇有深意地在二人间一荡,楚怡就知道她肯定品出了点啥。   接着,舒皇贵妃笑了笑:“姐弟亲近真是好事。本宫先前还一直担心先前你们宠着月恒,有了弟弟之后她要不高兴呢。”   就这样把太子妃适才提起的话题揭了过去。   谈笑间,几个玩累了的孩子进来吃点心了,柔凌走在最前头,扑到舒皇贵妃身边就喊:“奶奶,有酸奶没有?我想吃酸奶了!”   “……你这孩子。”太子妃大显不满,“规矩都忘干净了,母妃从前是怎么教你的?”   柔凌不禁面色微白,舒皇贵妃笑揽过她:“没事没事。我们柔凌长大了,性子也比从前活泼了,好事。”   舒皇贵妃觉得,真是亏得太子把柔凌带走了。其实目下比起来柔凌依旧是几个孩子里规矩最好的一个,她时常会觉得这么大点的小孩并不需要时刻谨记这些才对。   再说,她是柔凌的奶奶啊,自家人哪有这么多讲究?月恒就是在皇上面前不也都欢欢喜喜的么,这才像小孩子的样子。   .   乾清宫,沈晰到的时候皇帝正见几位重臣,杨福亲自出来回了话,请他到侧殿稍候。   侧殿中还有几位兄弟在等,见他进来都离席见礼。众人之中,封了睦亲王的三弟瞧着最为显眼,倒不是那一袭亲王朝服比皇子的朝服华贵多少,而是那神清气爽的样子一瞧就与旁人有所不同。   他见礼也比旁人迟了两步,悠悠哉哉地朝沈晰一揖:“太子殿下。”   “三弟。”沈晰颔首,没做多言,睦亲王同样没多说什么,各自到两旁落座。   两个人一个坐右首、一个坐左首,无形中就有了点叫阵的感觉。四皇子沈易坐到了太子身侧,扫了眼对面的睦亲王,轻笑着压音跟太子说:“二哥这半年不在,没瞧见三哥有多风光。”   沈晰抿笑:“说说看?”   “父皇上个月把先帝那柄佩剑赏了他了。”沈易眉头微挑,颇有几许不快,“朝臣们好一番议论,他自己么……”他自己啧了声嘴,“臣弟不说二哥大概也能想到。”   他自己,自是更拿这赏赐当做父皇器重他的象征了。   沈晰毫不怀疑此时此刻三弟已很有底气与他一较高下,只不过他暂时没给三弟什么推他下去的机会罢了。   他一时间甚至很好奇,如若他迟迟不露半点机会给他,他会怎么办?   “我看二哥还是别躲清闲了。”沈易小声说,“现下真不是时候。”   沈晰淡淡的:“你别操心,孤有分寸。”   .   当晚的宫宴如往年一样歌舞升平,太和殿中全坐满了,殿外也设了许多席面,席上觥筹交错,一派盛世之象。   但这回的宫宴也与往年有些许不同,朝臣们都注意到了。往年的宫宴上,能让皇帝着意表达器重的只有太子,但这一回,皇帝似乎与睦亲王谈笑的时间更多一些。   一场宴席下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子似乎显得有点落寞,外头的烟花还没开始放,太子就以喝多了为由先告退了。   一时之间,谈笑宴饮的众人都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皇帝的反应。   而皇帝,并没有多说什么:“去,好生休息。”   太子又一揖,便向殿外行去。睦亲王倒大方得很,当即离席跟上,去送太子。   “二哥慢走。”兄弟二人一并行到殿门口时,睦亲王笑容满面地伸手一引。   太子停下脚,睇着他笑了笑:“这半年孤不在,辛苦你了。”   “二哥客气了。”睦亲王朝殿里拱了拱手,“为父皇分忧,应该的。”   太子点点头:“新年大吉。”   “新年大吉。”睦亲王微笑着朝他一揖。   沈晰便提步走了,正要叫张济才去后宫请太子妃和侧妃也回东宫,却见又一人影出了殿来。   他转头一看:“五弟?”   “二哥。”沈旭低着头。   他方才看见自家亲三哥出来送太子心里就怵得慌,踌躇再三,还是在三哥离开后上了前。   可上了前,他又不知道能说点什么。三哥若是让二哥不高兴了,他代三哥赔不是也不顶用。   沈晰瞧出他神情尴尬,拍了拍他的肩头:“别送了,回去。”   “二哥,我三哥……”沈旭想说我觉得三哥争不过您,您别跟他计较,又觉这话说出来也滑稽。而且,他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他并不算是二哥这一派的人,先前更是也同二哥争过,只是后来被吓退了而已。   最后,沈旭无奈地摇了摇头:“您慢走,臣弟先回了。”   沈晰无声地点了下头,目送着垂头丧气的沈旭回去。这情景让他忽地回想了一下几年之前,觉得这变化真是翻天覆地。   ——几年之前,是他和大哥、三弟、五弟都在争。但在争的同时,又谁都还顾念着点兄弟情分,顾念着脸面,那大概是年少轻狂时才会有的青涩的内心矛盾,。   而眼下,虽然大哥早已出局,五弟也已置身事外,他和三弟却离撕破脸只有一步之遥。这中间更夹杂着父皇的喜怒无常、朝中的一次又一次站队,他和三弟已真正都有了自己的党羽,虽然看上去还没闹出过什么大事,但他们谁都清楚,想针锋相对也只差个契机——几年前他们大概都还有点惧于看到这个契机出现,而现在,他们都盼着这个契机。   契机是个奇妙的东西,能改变很多事情,同时还能让人觉得畅快。   沈晰从京中避出去的时候在想,他避出去,便能让三弟迈这一步。现在,他想再推三弟一下。   ——有的事啊,真是早晚都要面对,那不如推助它早点到来。   ——太子妃的事情让他近来都在这么想。   .   翊坤宫,太子妃和楚怡突然被张济才从殿中请出来,都愣了一愣:“回毓仁园?”   “是。”张济才躬着身,太子妃满目疑惑:“明日还有元日大朝会,殿下不列席了么?”   张济才回说:“殿下有些不适,所以想早点回去。”   正侧两妃相视一望,并不对付的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生出了同样的不解。   小两刻后,一家子就各自上了马车,连原本在东宫吃着家宴的云诗都被拎了出来,带着孩子一道回毓仁园。   楚怡的车里,小月亮哈欠连天,小太阳已经睡实在了。之后的这一路上楚怡也没见着沈晰,两天一夜之后到了毓仁园一下车,倒一眼看见了前头刚下了马的沈晰正扯哈欠。   “沈……”她刚叫住一个字,又因为注意到太子妃的存在而即时改口,“殿下。”   沈晰转过头,楚怡走上前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不烫啊,看起来气色也很好,红光满面的,完全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那你咋还撂挑子不去大朝会了呢?   楚怡想问但又憋住了。他平日在她面前说这些没什么忌讳,但他未必想在太子妃面前说。   他果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目光飘过她又越过太子妃,直接从乳母手里抱过了沈沂,笑着咂嘴:“小可怜儿,年初一出生,这么一赶路正好把周岁生辰给绕过去了。别生气啊,爹今晚给你设宴。”   小可怜儿·沈沂往他肩上一靠:ZZZzzzZzZz……   太子妃遥遥望着,觉得自己仿佛被刻意孤立一般,这种感觉令她羞愤。   她踟蹰了一下,试着上前与太子搭话:“殿下。”   沈晰还抱着沈沂,一时未及避开,她的手已搭到了他的肩上:“臣妾听张公公说殿下身体不适。”她温婉地颔了颔首,“不如去臣妾那里歇歇?”   “……?”   一瞬间,从沈晰到楚怡再到周围的一众宫人,脸上都写满了问号。   沈晰心里最清楚她与他并不亲近,乍然听到这种话,一时间无言以对;宫人们也都觉得看了个新鲜,在过去的几年里,是从来没听说过太子妃主动邀请太子过去的。   她贤惠端庄,从不争宠。开口相邀于她而言丢人。   连楚怡都在内心OS:你怎么抢我这个妖妃的台词呢?   然后所有人都盯着沈晰的反应,楚怡看到沈晰明显地尬了一下,接着轻咳:“是,孤身体不太舒服……”声音听着都气虚了,“所以想赶紧回去歇着,书房离得近些。”   话音落处,一阵小寒风凉飕飕地刮过。   而后太子平淡地颔了颔首:“你也早些歇着。”便往里去了。   楚怡风中凌乱,有意等到太子妃也走进去一段后才跟进去,又绕远先回了自己住的湘仪阁,再穿过当中的水池间的小路去书房见沈晰。   一进门,她就看见沈晰一脸的无语。   “真是没法子。”他苦笑着摇头,简直生不出气来。   太子妃到底在想什么呢?在他一心一意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把他往外推。如今已经闹了这般地步,她又来主动相邀了?   诚然他并不想做得冷酷无情,但说实在的,回不去了。   他已然完全习惯了与楚怡相处,与太子妃说话直让他觉得别扭。除此之外,太子妃在种种大事小情上惹出的不快,也实在不是能随便就忘了的啊!   他委实不懂她为何能突然而然地凑上来,她真能当先前的那些不快都不存在么?   楚怡也是同样的无言以对。   此前她和太子妃井水不犯河水,从半年前开始她们基本算是掐起来了,而沈晰明确地站在了她这一边。   这样的情形下,太子妃怎么还反倒争上宠了呢?   先前的所有时候,大概都比这半年适合争宠呀!   她真是不懂太子妃的想法。   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活成太子妃这样。   眼前的幸福就要及时抓住,抓不住就放手好了,事后后悔真的很苦,自己和大家都苦!   .   上元节转眼过去,上元节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有的步调——孩子们重新开始读书,朝臣们的早朝也要继续,一年一度的长假就此结束了。   元月十六,沈晰“缺席”元日大朝会的事就有了下文,礼部尚书在早朝上参了他一本,说他身为太子却疏于朝政,连元日大朝会也未列席,有愧于圣恩。   皇帝将此事按下未提,元月十七,又有几位朝臣联名上疏,对于太子的不满之声就此沸沸扬扬地闹起来了。   四皇子和六皇子赶到毓仁园时全都上气不接下气,尤其是一贯身体不济的四皇子,咳得肺都快出来了。   沈晰前后递了杯热姜茶给他暖身,声色平淡地问他:“东宫官们近来有什么事要禀吗?”   东宫事务这大半年来都是交给这两位弟弟管的,他们每过几日差人往毓仁园送一趟折子,有要紧的事也亲自跑一趟。   可眼下,六皇子一听他还说这个就急了:“我们不是来说这个的!二哥,朝臣参您的折子都在父皇案头摞成山了,背后是谁您心里有数!其他的事,当下都是小事!”   沈晰衔笑瞧了瞧他,又说:“哦对……今年给你四姐送去的年礼礼部可好好办妥了?她远嫁番邦不容易,不能让她觉得朝廷忘了她。”   “……二哥!”六皇子急了,差点没跟眼前的太子殿下拍桌子,“您打什么岔?三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半年来事事往上凑,父皇也对他青眼有加。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来,您……”   “所以我问你们东宫的差事都有没有办妥。”沈晰从容不迫。 第95章   两个当弟弟的相视一望,稍微定了几分心。   沈晰示意他们坐,二人落座后想了想,四皇子回道:“东宫一切都好,二哥放心。”   六皇子续说:“给四姐的年礼也送出去了,母妃还添了几件,礼部说绝不敢怠慢,一定稳稳当当地给我四姐送去。”   沈晰颔首:“康母妃有心。告诉她不必太过担忧,戎迟在书信中对四妹礼敬有佳,想来也未敢让四妹受委屈。”   六皇子点点头,脸上虽然有了几分欣慰,但说起姐姐远嫁的事,心里到底还是不是滋味。   沈晰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了些近来交由东宫料理的其他事宜,着意问了问江南漕运的事。   这差事去年是交给三弟办的,虽然他并不认为三弟真能动摇储位,但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总让朝臣们在他们之间比出高下为好。   四皇子说:“这事确实让人头疼,其实入秋时人就差出去了,但孙家推三阻四,到现在也还没办妥。不过既然三哥去年能办得好,咱们想来也能办成,二哥差臣弟或六弟往那边走一趟便是。”   去年睦亲王能把这事办漂亮,无非就是有皇子的身份撑着,饶是孙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不给这些龙子凤孙面子,那么他们两个里去一个也一样。   沈晰却旋即摇头:“你身体向来不好,不要这样颠簸。六弟又年轻些,怕是镇不住他们。”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让楚成去,人马给他备齐,让他三天回一封信。”   “……二哥。”四皇子哑笑,打量了他两眼,劝说,“臣弟知道这位楚家公子有本事,也知道楚侧妃合您的意。但这事……您还是换个人,到底是要父皇亲自过目的,何苦让他在父皇跟前晃悠呢?”   惹父皇不快还是轻的。这两年父皇的多疑易怒其实并未比先前好,只是没找东宫的茬而已,朝臣们都依旧如履薄冰。   沈易觉得在这个时候冒险用楚成犯不上,就算父皇早已知道这个人在东宫官中也是一样的——万一他突然动了哪根筋开始怀疑太子的忠心呢?   沈晰又摇头:“就让楚成去,不碍事。”   两个弟弟见他坚决,知他有自己的考虑,便不再劝。片刻后二人就从毓仁园告了退,六皇子心里有点打鼓:“二哥这样能行吗?”   “放心。”四皇子笑了声,“连大哥入朝听政的时间都比他晚三四年,其实远轮不着咱们为他担心。”   .   宫中,皇帝在寝殿里布了一盘棋,没找人来对弈,一语不发地同自己下了半晌。   在那场大病之后,他就没了以前的干脆果敢,自己同自己下棋时总显得格外瞻前顾后,黑白两边都拖泥带水。   最初时他为这种感觉懊恼却又无法克制,眼下日子长了,倒也习惯了。   朝堂上也是一样。   他渐渐习惯了自己喜怒无常的情绪,并且与这种情绪达成了一种和解——他依旧多疑易怒,但他反复警醒着自己不可把这疑心和怒火落到不可怀疑的人和会动摇朝廷根基的人身上,哪怕只动了一点念头他都会即刻把它摒开,这两年来朝堂便到底还算平静。   太子也不那么紧张了,同时他也愈加清楚,那阵子对太子的不信任当真没有道理。   ——他现下大不如前,从身体到威望都是。太子年轻又贤名在外,若有那么三两分野心,在朝中煽动些什么容易得很。   但太子没有,太子只是在一心一意地办他交给东宫的差事,逾矩的事一件都没有做。   倒是老三……   皇帝凝视在棋盘上的目光微微凛然,手里搓着一颗黑子,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现在的一切也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预料归预料,当真走到了此处,他还是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儿动摇,不知道自己的打算究竟对不对。   是,他不想看他们兄弟相残,当下的每一步都是奔着这个目的去的。   可老三……   他有时会觉得老三性子太急,野心又已来得很烈,他想要的结果或许并不现实。   亦或许老三的野心再膨胀一些,会为了夺得皇位在他离世之前就做出什么……   皇帝手里搓着那枚棋子,想打消这个念头,这念头却越涌越烈。   他于是一不小心就在棋局前坐了一下午,直至夕阳西斜时,终于平复了一些情绪。   “杨福。”皇帝唤了一声,杨福躬着身子上前,一语不发的候命。   皇帝直了直身子,长舒了一口积压了一下午的郁气,吩咐说:“所有参太子的折子,都立刻给朕呈进来,朕要先看。”   .   毓仁园中,楚怡要么陪孩子要么被沈晰陪(……),偶尔听几句外面的风风雨雨,不知不觉就到了四月份。   这四个月里,太子妃偶尔差人来找过她,不过每次都让沈晰留给她的侍卫挡了。她这边管事的侍卫是沈映,她一度觉得不太好意思,因为沈映毕竟是个宗亲。   但沈映自己不在意,被她召见时大方地摆手说:“侧妃别客气,是您的兄长外出办差前嘱咐臣照应侧妃,臣特意跟原来的管事换了差事才过来的。侧妃要是不用臣,臣就白费工夫了。”   楚怡听罢想了想,心里明白这对他们这些侍卫来说大概算是“降职”——东宫的侍卫嘛,当然是在太子身边的更得脸。到了她这边的,虽然对外也说是太子的人,但到底远离了太子那边的差事,日子久了就要比不上人家了。这跟职场的道理差不多,天天在总裁面前做策划搞业务的,跟在其他部门搞后勤的能一样吗?就算都统归一个系统管那也不是一回事啊!   但沈映搬出了楚成又一口一个受人之托就得把事办妥,弄得楚怡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她便跟沈晰提了两句,问他能不能把沈映从她这边调开,她觉得怪不合适的。   沈晰听得一哂:“没事,你先用着。沈映跟你兄长关系不错,办事也踏实,我不会亏了他的。”   有他这句“我不会亏了他的”,楚怡便踏实了些,到底没因为自己影响人家的仕途嘛!   之后的这些时日她也时常叫沈映过来喝喝茶、给点赏,虽然出于礼数都隔着道帘子或屏风,也并不妨碍沈映给她讲八卦。   不得不说,他们这些侍卫的消息来源还是挺牛逼的。她身边的人也就是对后宅的事门儿清,侍卫们却从宫中到朝中再到东宫的事都了如指掌。楚怡听了一阵子后,有一回忍不住问他:“我哥那边,是不是也总让你打听事情?”   “可不是嘛,他没我不行!”沈映眉飞色舞地这样道。   楚怡:“……”   她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五月初,宫中开始采选的事,她也是从沈映口中听说的。从先前的种种来看,她猜太子妃会在这次采选上使使劲儿,努力让太子多几个枕边人,但这事到底不是她能管的。   五月十六,沈晰到湘仪阁来找她的时候,脸绿得都快赶上无敌浩克了。   “怎么了?”她赶紧起身,端了碗冰镇酸梅汤给他。他接过去但没喝,坐到罗汉床上时就把碗撂在了旁边的榻桌上。   脸又绿了一会儿,他可算勉强从无敌浩克的状态变回了班纳博士的状态(……)。   而后他绷着脸沉气:“明天你跟我回宫一趟。”   “回宫?”楚怡一讶,“大热天的,怎么突然回宫?”   沈晰的脸又绿回去了一点儿:“太子妃前几日回宫了,你知道?”   楚怡点点头:“知道啊,不是说回去陪母妃?”   “她顺道管上选妃的事了。”沈晰叹气,“母妃让我回去一趟,自己挑一挑。”   这回,换楚怡脸绿了。   “我不去!”她往后退了半步,跟去年拒绝太子妃一样拒绝他道,“让我亲自给你挑人,我可做不来。你看上谁你自己做主就是了,别让我瞧见!”   她说得鼻子都酸了。这样的要求太子妃拿来为难她就得了,他怎么也跟她提?她对这种事有多抵触,他是知道的啊!   “……楚怡。”沈晰失笑,起身把她搂住,按到身边一并坐下,“你别生气,听我说完。现下是她们已经挑出了个大概,让我去后同贵女们喝喝茶拿个主意。我想着有你在,贵女们便不敢太往我跟前凑,不是让你帮着我挑。”   这样啊……   楚怡心下骤松,抽了抽鼻子,抬眸看看他,忽地变得有点促狭:“还要我挡,你这是自己信不过自己嘛!”   她的声音这样一软,听得他心底都酥了,搭在她肩上的手一紧:“你先前怎么说的来着?”   楚怡:“?”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突然提起这句话,说得楚怡登时双颊红透,连带着呼吸也滞了滞。他反被她这神情弄得轻松的笑了,露着一排白牙的模样看起来人畜无害,“我话我是真不爱听,放在现在我也依旧不爱听。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道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没个鬼迷心窍的时候。”   “所以,我还真对自己不太放心。”   他竟然大方地承认了。楚怡目瞪口呆,他跟着又说:“我不能担保自己不会在某一刹里觉得别的姑娘真好,但我会让自己记得对你的承诺。这样一来你在身边当然更保险一些,不仅能让她们有顾虑,也让我多冷静冷静。”   “……”楚怡听得心里酸酸甜甜的。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甜言蜜语他是不太说的,说的都是这种实实在在的话。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没有那么好骗,他真给拍胸脯给她担保自己不会看上新来参选的贵女她未必能安心,但他把这件事郑重其事地当做一个责任来承担,她一下子就松了气。   爱情是无忧无虑的,但在步入婚姻后,热情澎湃的感情逐渐淡去,责任感本来就会变得更加重要。   眼下她倒没觉得他们的感情淡了,但这段“婚姻”的构成本来也更加复杂,有许多客观因素的影响不容忽视,责任感在其中一直不可或缺。   他有这个心来注意这一点,让她自己是被用心呵护的,觉得惊喜又感动。   ——本来嘛,大家都是普通人,谁见了美男美女不得动心都正常,现下往她眼前扔个小鲜肉的她也想睡啊!他又完全有睡个美人儿的条件,却能为了她事先琢磨如何让自己克制,真的让她很意外。   于是又过几天,二人便一道回了宫。这一趟他们没带月恒也没带沈沂,打算速战速决。   .   宫里,已待选的贵女们已经筛了两遍了,目下还留着的都是资质不错的。毓秀宫里住的很满,其中有十个单独住了三进的院子,是专门给太子留的人,让旁的贵女羡慕得很。   但这十个人其实都很紧张,因为按照上面透下的意思,很可能最后就留两个,若能选四个、六个那都是难得的大喜事,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最后。   这其中有个祝氏,目前为止最合上头的意。皇后、舒皇贵妃、太子妃都已见过她,都对她赞不绝口。   她的家世也着实不错,虽然无人做官,但世代都是读书人,是正经的书香门第。   她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十人里最平静的一个,另外九个都比她要紧张得多。午后闲时,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话,一个个的心跳都在加快。   “听说,太子殿下已经回来了……”其中一个红着脸道。   旁边的当即续说:“好像是带着侧妃一道回来的……哦,也未必是太子殿下主动带着,十有八九是侧妃自己闹着要一道来。到底是侧妃,提这点要求也不会被怪罪,只不知到时咱们觐见的时候她会不会也跟来。”   “那肯定会啊!”先前说话的那个道,“里里外外不都说这位侧妃最是得宠?明明跋扈得很,太子殿下偏就喜欢她那个性子。”   说着,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我还听说三年前选进东宫去的一位……已经不明不白的没了,就跟这位侧妃有关系!可见这位侧妃颇有些手腕,沾上条人命都能让太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说是因为那人在侧妃有孕时推了侧妃?”坐在妆台前的姑娘回过头来插了句话。   方才说话那个嗤之以鼻:“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武曌为除王皇后连亲生女儿都能掐死,这位侧妃是什么样谁知道呢?再说,满宫里都说,出那事的时候侧妃都有孕八个月了——你不觉得奇怪吗?若要害人的孩子,总是趁孩子小时动手更方便些,岂有非等到孩子已能生下时再动手的?”   她这么一说,屋子里一下静了,几个贵女面面相觑,都不得不承认这话也是有道理的。   不错,宫里是都说陶氏推了侧妃,可如果是侧妃自己故意摔了一跤嫁祸陶氏呢?   总之现下陶氏的命已经没了,侧妃倒是母子平安,还晋了位份。这么稳稳当当十全十美的,可真不像是受害的那一个。   几人不由得更加如临大敌起来,先前个个都觉得能选中便好,现下看来入了东宫后才真要迎来一场恶战呢。   她们这样想着,却又有人嘀咕道:“反正……到时不管怎么着,我看都是祝氏顶在前头,要倒霉也是她先倒霉。”   是,祝氏那么出挑,就该她先倒霉。   若是太子也正好看上了她,那就更活该她倒霉了。 第96章   翊坤宫,楚怡到了之后觉得很新鲜,因为她从前都只是来见个礼,最多也不过新年时参个宴,从来没在这儿住过。   沈晰却比她更觉得新鲜,他打从十六岁以后就没再在后宫住过,十六岁以前舒皇贵妃住的地方还不是翊坤宫。   然而即便两个人都觉得新鲜,也只有楚怡一个人可以到处晃悠——沈晰身为成年男子在后宫里晃来晃去不合适,见了小嫔妃容易被传出些有的没的,所以即便是太子,他的活动范围也只能限制在翊坤宫主殿、厢房外加主殿和厢房间的一方广场上。   楚怡被沈晰可怜兮兮的怨念模样笑坏了,跟他说要不我们还是住回东宫去呗?反正东宫也在宫里,不妨碍你见贵女。   沈晰悲戚地深吸气:“还没修完。”   楚怡:“……”   行。   掐指一算,这东宫修了也蛮久的了,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过了近一年。楚怡挺纳闷,因为就算最初有绘制图纸啦做规划啦之类的问题占用时间,这速度好像也还是有点慢。当然了,这种工程肯定不能拿现代的标准来比,在主要都靠人力的年代,慢一些也是有道理的。   但她还是好奇,便问了问沈晰。沈晰当时正歪在床上看折子,听她问这个就坐了起来:“走,我带你回东宫看看。”说罢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外面拉。   楚怡连声说不用,太热了,不用那么麻烦,他还是把她拉了出去。   这么一来她就瞧出了点端倪,斜眼瞅瞅他:“你这是借故躲人啊?”   沈晰局促了一下,干笑:“母妃说中午设个宴一道用膳,几位贵女都在……我琢磨着你也不想参这宴,对?”   “嘁。”楚怡摒着笑给了他一记白眼,没再说别的,二人慢慢悠悠一道往东宫走,虽然是直来直去的宫道,也走了足有近两刻才到。   沈晰带楚怡四处一转,楚怡就理解为什么还没修完了——古代宫廷建筑讲究“雕梁画栋”,现在虽然该修该重建的地方都已修完重建完,但殿顶的花纹还要由画匠一笔笔地慢慢描绘,这很费工夫。   她也看到了新修的宜春殿。宜春殿大概就是按照之前的图纸建的,与先前的样子一模一样,但因为整个往后推了几丈,殿前的空地看起来一下子空旷起来,乍一看还真让人有点不适应。   楚怡其实不太懂沈晰这么做的寓意——对她来说,如果住的地方一模一样,只是稍微挪个位置,她是不care的。   不过估计太子妃能理解他的意思。太子妃的脑回路虽然和他不合,但也还算合这个时代,而且特别弯弯绕绕。他也弯弯绕绕一下,没准太子妃就懂了?   .   翊坤宫中,太子妃陪舒皇贵妃坐了一上午,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午膳的到来。   这样的见面是她提的,她希望能有用。她希望太子真能有中意的人,哪怕就一个也好。   她是正妻,总要适应妾室得宠的。太子去宠后宅的妾室她其实毫不在意,他能对后宅雨露均沾正说明她贤惠。   但眼下楚氏独占了鳌头,她愈发妒火中烧。   ——是的,她虽不敢同旁人提起,但她心里清楚,她就是嫉妒了。   她嫉妒楚氏与太子如胶似漆,恨楚氏让原本对她温柔体贴的太子离她越来越远。   而且,她其实也并没有容让楚氏的理由,楚氏这样独占鳌头是不会让外人赞她贤惠的,外人只会说她无能,既劝不住夫君也压不住妾室。   宠妾灭妻,这个词让后世来品评,或许会是妾室的滔天大罪。   但在她们尚且活着的时候,首先于她这个正妻而言是奇耻大辱。   她不能真的等到那一天。   这一次不论是谁得了宠,她都会好好待她的,也不会亏待楚氏。   等到太子继位,若楚氏依旧有宠,太子愿意封楚氏当个贵妃皇贵妃她不会有任何异议;若到时楚氏已然失宠,她也会主动给楚氏留个妃位嫔位,保留她身为昔日宠妃的颜面。   她觉得做到这个份上,仁至义尽了。   大约就算是楚氏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能永远得宠。换做一个锱铢必较的正妃,现在早不知怎么算计着日后磋磨她了。   太子妃这般想着,舒皇贵妃身边的宦官进殿时,她怔了一怔才回过神。   “娘娘。”那宦官在离两人几步外的地方躬了躬身子,“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来禀话,说今儿个午膳殿下来不了了。”   “什么?!”舒皇贵妃还未作反应,太子妃已一惊之下问了出来。   话一出口,她又即刻察觉到自己的反应似乎激烈了些,赶忙平了平息,复问:“怎么回事?明明昨日就已回了宫来,今儿怎么来不了了呢?”   “这个……说是殿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带着楚侧妃回东宫去了,一时半刻赶不回来。”那宦官回道。   太子妃怔在了那儿,总觉得太子这是在成心给她脸色看。舒皇贵妃淡淡地睃了她一眼,从容不迫地摆手:“知道了,你退下。”   沈晰会突然说来不了,舒皇贵妃一点也不意外。   从他最初成婚时能想着与太子妃一心一意过日子,她便知道他不是个重美色的人。后来太子妃跟他过不到一起去,这几年下来他身边不也就一个楚侧妃么?   现下要他多往身边挑人,原本就是拧了他的性子。在宽敞的地方让大家随意地一起赏赏花喝喝茶也还罢了,都搁到一个屋子里吃饭,可想而知他不会乐意。   是以太子妃提这个主意的时候她就想驳回去来着,但想想太子妃那个性子——她若驳回去,她不知又要想象出什么自己对她的不满来。   现下太子自己找了个辙倒是好了很多。   舒皇贵妃暗自喟叹,又吩咐身旁的宫女说:“还是让贵女们照常过来用膳。不必提太子为何不来,只说下午时太子必定会到便是。”   宫女福身应下便告了退,赵瑾月听了舒皇贵妃的话,面上缓和了几分。   总归是要见的。就算太子目下再不乐意,他也还是要见的。   见了自就会有他喜欢的人,楚氏早晚有失意的时候。   .   东宫里,二人都没什么多待的心。他们住的地方都还在修整,坐都没处坐,总不能去另几位妾室住的地方坐会儿。   而后在往回走的时候,楚怡就明确感觉到了沈晰在磨蹭。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不少,哪次也没像现在这么慢。   “下午就是游个园,去就去。”她在他旁边说得大大咧咧,“再说你总归是要见的,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你可真会说话。”沈晰气笑,接着又叹气,“你是不知道这种事有多烦,我往那儿一站就跟猎物一样,偏还得应付着。”   楚怡:“……”   她这才知道,他不止是怕自己按捺不住辜负了她,更是真的觉得烦。   这想想也确实是挺烦的。异性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狩猎心态的那一种大概最让人不舒服。偏他要身份地位有身份地位、要学识修养有学识修养、要钱有钱……若作为一个“猎物”来评价,他真的相当优秀。   如果他是“猎物”,那她就是……   羚羊的犄角、大象的鼻子、穿山甲的硬壳儿?   楚怡兀自想着,扑哧笑出来。他只道她在笑他,一把掐在她腰上。   楚怡赶紧一缩:“你欺负我,我可不陪你去了!”   “……”沈晰被威胁住,立刻乖了,阴着张脸和她继续往回走。   二人回到翊坤宫后一道用了膳,用晚膳又歇了一会儿。后来宫人进来催了两次,道舒皇贵妃已到了御花园了,沈晰才不得不往那边去。   楚怡特意换了身衣服,穿了件玉色袄配鹅黄马面裙。这颜色在宫里挺常见,确实能衬得人娇嫩白皙,至于她为什么特意换这个,主要是因为刚做的这一身料子上等,是整个东宫里都没几匹的上好贡缎,一比之下就是跟普通玉色袄的气场不一样!   ——她今天拿的可基本是个反派剧本,她不能输在气场上。   沈晰也大致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夸了她一番:“着实好看。”   他一路上都在忍不住地看她,看到后来,还索性把她揽进了怀里。楚怡随他揽着走了大半程,到了御花园外才把他推开。   二人于是一前一后地进了园子,一众分散在四处赏花的贵女们当即俯身见礼,楚怡单是从那或发虚或轻颤的声音中都能听出她们的激动和紧张,心情很复杂地与沈晰一道走向凉亭,向舒皇贵妃问安。   礼罢,她又朝坐在一旁的太子妃福了福。太子妃和颜悦色地招呼她坐,摆明了是想看住她,免得她和沈晰一起四处晃悠弄得贵女们不好接近沈晰。   楚怡不好拒绝,过去落座。沈晰没拦她,只问太子妃:“午后风光正好,不一道四处赏赏花么?”   可想而知,太子妃温柔贤惠地拒绝了,道:“夏日暑气重,臣妾身子懒得很,殿下请便。”   沈晰点点头,接着就向楚怡伸出了手:“侧妃。”   嘿……套路真深!   刚坐下的楚怡忍着笑站起来,将手递进他手里,与他一同走出凉亭。   赵瑾月完全愣住了,她有点后悔自己没答应,又想叫住楚氏,但最终什么也没好说。   舒皇贵妃在旁边瞧着,从容地笑了笑:“正好,也该让侧妃见一见。”   “……是。”赵瑾月应得干涩,心里堵得厉害,原本因可以有人与楚氏争锋而生的喜悦全都没了。   凉亭外,楚怡纵使在来前给自己酝酿出了一些斗志,此时也还是难免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贵女们想上前跟沈晰搭茬,同时也在斟酌如何绕开她。这两种情绪里,她显然是被嫌弃的那一个,这种感觉真让人如芒在背。   终于!终于有那么一位鼓起勇气忽略了她,走到了太子身边!   ——楚怡内心激动地开启了实况转播。   上前的这一位温婉谦恭地朝太子福了下身:“臣女杭州孙氏,见过太子殿下。”   “杭州孙氏”四个字,令沈晰心里微微一紧。   而后他点了点头:“起来。”   “谢殿下。”孙氏站起身,又规规矩矩地朝楚怡行礼。楚怡酝酿了一番反派宠妃的心境,慵懒地抬抬手:“免了。”   孙氏再度起身,笑吟吟地正想同太子说话,楚侧妃拽了拽太子的衣袖:“那边的月季开得真好,去瞧瞧?”   话音未落,楚侧妃便拉着太子走了。   就这么走了……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御花园内都维持着众人看楚侧妃炫耀宠爱的情况。   太子眼里也确实只有她,虽然一园子的贵女都比她要年轻好几岁,都鲜嫩水灵,太子还是心无旁骛地只跟她说话。   在月季丛边,楚侧妃饶有兴味地掐了一朵颜色雅致的淡粉月季,拿在手里刚看了看就被太子抽走了。   然后,太子柔情无限地将这朵月季簪在了她鬓边。   “……真是个狐媚子!”一直对陶氏被处死是因楚侧妃设计陷害一事深信不疑的夏氏压音嘀咕,站在旁边的周氏听得心惊但未敢吭声。   孙氏看了看她,也没说什么,径自转身走远了些。   走了一段,孙氏瞧见了祝氏。祝氏立在一大株茉莉花旁自得其乐地嗅着茉莉的清香,见孙氏过来,颔了颔首:“孙姐姐。”   “祝妹妹倒真是沉稳。”孙氏抿着笑打量了她两眼,“舒皇贵妃娘娘和太子妃都对妹妹青眼有加,如今太子殿下亲自来了,却不见妹妹上前说话?”   “我上前有什么用。”祝氏淡笑着,薄施粉黛的容颜瞧着比那洁白的茉莉花还素淡。   孙氏摇摇头:“怎么这样说?我瞧太子殿下也会喜欢妹妹。”   “可若太子殿下不喜欢呢?”祝氏反问。孙氏一愣,祝氏轻轻说,“反正也强求不来,不如就随缘好了。”   孙氏没想到她真能这样稳如泰山,张了张口却没法再劝什么,便又再度看向了远处的太子与楚侧妃。   “我觉得今天之后,我就特别招人恨了!”楚怡附在沈晰耳畔小声说。   沈晰嗤笑了声:“说什么呢,你本来就挺招人恨的。”   “……”楚怡给了他一记白眼。   接着她又问:“你最后肯定还是要添几个人的对?”   沈晰无力地点头:“是,跟上回一样,至少两个。”   楚怡一个箭步挡到了他跟前,面对面的不让别人看清她的神情,以便跟他挤眉弄眼:“我观察过了,我后面几丈远在茉莉旁那个姑娘好像特别老实……哎你别使劲看啊!这么一看就是我说的了!”   沈晰赶忙挪回目光,楚怡和他四目相对:“你要不要过去搭个话?”   “咝……”他和她对视着皱眉头,“你怎么主动劝我搭话?”   “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嘛!”楚怡压着音咂嘴,笑得十分戏谑,“我琢磨清楚了,反正都得选,选十个老实的也比来个陶氏那样的强啊!”   好,实在话……   陶氏捅了大篓子,但一同进去的史氏就什么事都没闹过,而且对楚怡很是殷勤。   这样的人确实来十个八个都不必有顾虑,左不过是东宫好好养着她们便是。   ——这些想法让沈晰想通很容易,倒是楚怡先前在心里矛盾了半天。   她的主观思维告诉她说独守空闺是很惨的,琢磨着不让人家得宠就不该让人家进东宫。后来,是在某一个深夜,她突然顿悟了,自己这个想法存在世界观导致的客观问题。   追求爱情的前提是自由恋爱,这个年代自由恋爱基本不可能,爱情根本就是奢侈品。   她能和沈晰情投意合那是她命好,这就是个小概率事件,为别人操这个心根本不现实。   对大多数贵女来说,估计进东宫安享封位、一辈子不闹事就一辈子都没啥顾虑(东宫里也没啥勾心斗角),是挺好的事。   想明白这些之后她就淡定了。   现下,她淡定得像个老辣的大反派。   三两丈外,祝氏踮起脚尖想摘茉莉花的时候,几步开外守着的宫女忽地上前了两步。   祝氏下意识地看过去,宫女低着头拼命地对她使眼色。她迟疑着看过去,忙把要摘花的手收了回来。   她理了理衣裙,走出茉莉花旁的那片阴影,屈膝见礼:“太子殿下万福,侧妃万福。”   ——凉亭里,太子妃搭在衣裙上的手都攥紧了。   她无比期盼祝氏能入太子的眼。毕竟头一个注意到祝氏的人是她,祝氏得了幸,自然而然就是她的人。   接着她却看到,先一步上前同祝氏说话的,竟是楚侧妃!   “快起来。”楚怡很和善地上前去扶她,扶起来一看,嗯,这姑娘长得不错——不止是多么漂亮,而且眉眼温柔,像是学校里那种长得漂亮又用心学习的校花学霸。   然后她迅速地找了个友好的说辞:“我大老远看见你一个人站着,便想过来问问你怎么了。”   祝氏抿唇淡淡笑着,让楚怡有点意外的是,她竟然完全没有主动看沈晰的意思,只恭恭敬敬地回她的话:“夏天暑气重,这花茵下凉爽些,花又开得香,臣女便在这儿避暑气了。”   ——瞧瞧!果然很像校花学霸!那种校草路过窗外全班女生都围到窗边围观,就她还能闷头刷物理题的校花学霸!   楚怡点点头:“宫里是热了些。大约是因为采选的缘故,皇上也不好去园子避暑,只好忍一忍。”   说着她扭头睇了一眼沈晰,抿着笑意有所指:“这位姑娘喜欢茉莉花,倒让我想起来毓仁园的后山上也有一片茉莉栽得很好。欢宜最喜欢,前几天还拉着月恒一道去采呢。”   接下来就看沈晰的态度了。   沈晰心里头揶揄说你对人家的好感会不会来得太快了点?亏的是我选妃,要是给你选妃你一定花心得早就忘了我了!   他边想边绷着脸一咳:“是,毓仁园的茉莉栽得是不错。来日有机会,你们可以一道去瞧瞧。”   祝氏听了这话眼睛稍稍亮了一下,却也没有显出太多的喜悦,不卑不亢地又福了福:“谢殿下。”   瞧瞧,大气!   楚怡当真看她蛮顺眼的!也没什么道理,就是直觉上觉得这是个好姑娘。   人与人之间的直觉是个奇妙的东西,虽然不准的时候也有,但大多时候还都靠谱。第一眼觉得处不来的人后来就算硬混成了朋友,也经常容易出现问题。   所以楚怡一贯还是相信直觉的,尤其是这种第一面就让她挺喜欢的人,她很乐意主动示好。   二人于是相谈甚欢,凉亭之中虽然听不到她们的话,也能看出她们的情绪。   太子妃怔怔地看着,原本就已攥住的手不由得一分分攥得更紧。   贱人,贱人!   她心里一声声地大骂,火气几乎要喷出来。   楚氏一定事先知道了,一定知道她挑中了祝氏,知道祝氏在十人里最为出挑。   所以现下,楚氏来这样跟她抢人了!   她真以为她能在妃妾的挑选上做什么主?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妃妾罢了!   旁边,舒皇贵妃眼瞧着太子妃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递了个眼色给宫女,让宫女给她们添了茶。   而后舒皇贵妃扫了眼远处,抿着茶欣慰笑道:“你瞧,看来侧妃的眼光也和咱们差不多呢,都想到一起去了。” 第97章   虽然这一趟众贵女与太子的会面中太子本尊基本在“摸鱼”,但新的名单还是很快就定了下来。   名单是由舒皇贵妃和皇后圈了个大概再交由太子妃拿主意的。两个当长辈的圈了四个人,太子妃划去了一个,最后交到沈晰手中的一共是三人。   彼时他们都已回到毓仁园,沈晰看到这册子,怔了一下便气笑了,直接拿着去找楚怡。   “早听说母后和母妃挑了四个人,眼下送到我手里的是三个,你猜太子妃划去了谁?”他边进屋边这么问,楚怡正在屋里检查小月亮早上交给她的功课呢,听言愣了一下,心说你突然跟我玩什么脑筋急转弯?   而后她看向他:“这怎么猜啊……”   沈晰嗤笑着把册子递给她:“你看一眼就懂了。”   楚怡一头雾水地接过来,翻开一瞧,还真懂了。   虽然这册子是新写的,并非在皇后和舒皇贵妃写下的名单里做修改,但是答案实在很好猜。   ——上面没有祝氏,没有一直风评最好的祝氏。   “太子妃不是也挺喜欢祝氏吗?”她诧异地望向沈晰,“我听宫人说是太子妃最先对她赞不绝口的,后来皇后娘娘和舒皇贵妃娘娘才注意到了祝氏。”   “是啊。”沈晰抿着茶无奈摇头,“左不过是在跟你较劲。”   楚怡又一懵。   ——哦!   她确实对祝氏印象挺好,所以在宫里的时候她请祝氏到屋里喝过两回茶。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便也没刻意瞒着太子妃,没想到太子妃暗地里不痛快了。   楚怡一叹:“那就罢了,她跟我较劲,我不跟她较劲。让祝氏另择佳偶也好,也免得进来独守空房了。”   沈晰扭头瞧了她一眼:“你是真挺喜欢她?”   “是呗。”楚怡耸肩,“温温柔柔的,又得体大方。”   沈晰忽地叹了口气。   这回便换楚怡扭头看他了:“怎么啦?”她问,“你很不喜欢?还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倒也没有。”他摇摇头,“我对她印象不多。就是得实在告诉你,母后也的确很喜欢她,她如果不进东宫,八成是要赐给睦亲王的。”   楚怡:“……”   emmmm……   她是觉得就算不考虑爱情,不独守空房也比独守空房要强。但是睦亲王……   单从他现在都已不称他为“三弟”了她都能想象睦亲王日后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具体多不好过大概取决于他以后有多作死。   如果作死太过,等到沈晰继位,他能不能保住命可能都要两说,那家眷可想而知也会被连累,不似也得凄苦大半辈子。   楚怡嘴角抽搐着犹豫了一下:“那就……还是要!”   沈晰喷笑,笑着打量了她半天:“你还真是一心一意为她琢磨,当真不怕她进来会争宠?”   “争宠嘛,新人一进来总免不了有人争的,不差她一个。”楚怡耸耸肩头,“至于能不能争到,那取决于她吗?那取决于你。你不动心,她再争也没用;你要是就觉得跟我烦了腻了,有她没她你身边不都得有新人?”   她不乐意亲自往他身边添人是因为她扛不住那种膈应,但同时这个道理她心里也懂。   ——他毕竟是太子嘛,想要达成“后宫佳丽三千人” 的目标其实容易得很!但凡他想要,采选没有合适的还可以让人去民间搜罗美女,想省点事还有宫里的几千宫女可以选。   能管住他的,其实一直都只有他自己。   沈晰点点头:“行……听你的,你若真看她顺眼,给她的位份高一些也可以。”   “那倒也不用。”楚怡轻松地摇头,“为不让她进睦亲王府拉她一把也就行了,我又不欠她的……”说着顿了一顿,又道,“倒是廖奉仪,你若不介意可以给她晋个位分?她跟我是一起进的东宫,可到现在还是最低的身份,见了三年前进来的史氏还得见礼。”   楚怡有时候觉得真是越老实越吃亏。廖氏毕竟资历放在那里,真要是在吃穿用度上争一争,或许沈晰和太子妃也就能想起给她晋一晋位了。可她什么都不说便总让人想不起来,今年入夏时底下人还要克扣她的冰来着,要不是楚怡出面盯着,廖氏怕不是要中暑。   楚怡觉得这样下去真不行——打从当了侧妃之后,她还是多多少少有点这方面的责任心的!   沈晰还真是听她提了才记起还有这么号人,当即点头允了:“行,我这就交待下去,在新人进来之前给她晋封。”   东宫里已许久没有其他妃妾晋封了,过去的两三年里都是整个后宅一起看楚怡往上窜。廖氏突然晋封的消息把大家都惊了一跳,第二天一早,廖氏就亲自登门道谢来了。   她进了屋就要向楚怡行大礼,楚怡赶紧扶她,笑说:“瞎客气什么。你晋了位份自己日子过得好了,我不是就能少匀你东西了吗,对谁都好!”   廖氏一下子哭笑不得起来:“侧妃就这张嘴不饶人,不肯吃亏也还罢了,好话也不让人说。”   “好话有的时候更让我受不了。”楚怡啧嘴,“史宝林你知道,一个月总要来我这里几回,回回都殷勤得很,我现在特别怕她!她要是向黄氏她们一样回回来都来找茬我还知道该怎么办,可偏她态度这么好,我想怼她都下不了嘴啊!”   廖氏笑得绷不住,楚怡自己倒是怔了怔。   ——这话没说她还没发觉,这么一说,她好像不知不觉在东宫里组建了自己的势力?   云诗不用说了,一直站在她这边,铁得很;史氏和廖氏也都明摆着活在她的羽翼下了……东宫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这么一算她的势力很不小嘛!   这个配置,越来越反派宠妃了。   楚怡无语凝噎。   .   倾文殿中,太子妃先是拿到了太子交回来的册子,一眼就看到祝氏被加了回去,接着又听说了廖氏晋封宝林的大喜事,气得银牙紧咬:“楚氏真是总比本宫想象中胆子更大些!”   “……”身旁的宫女不敢说话。其实不管是举荐妃妾晋封还是在采选事宜上说说看法,在侧妃这个位子上都不逾矩,不然要侧妃有什么用呢?再说,最后拿主意的总归是太子殿下。   太子妃阖目缓了半晌,骤然舒气:“罢了。”她眉心紧了一紧,又睁开眼,“新人什么时候进来?”   宫女躬身回说:“大概再过一个多月,在尚仪局学完了宫规,择个吉日就可以进来了。”   太子妃点了点头:“殿下既说都册奉仪,便听殿下的。但那个杭州来的孙氏,你去代我备一份贺礼,人一进来就送过去。”   宫女福身应下,太子妃复又沉默了会儿,摆了摆手:“把阿济带来,本宫瞧瞧他的功课。”   阿济总归还是争气的,他现在已快五岁了,聪明伶俐,楚氏再得宠,小他三岁多的沈沂也难比上他了。   .   朝中,从正月十六第一本指摘太子的折子呈上去至今已有半年。这半年来,参太子德不配位好像都成了一种流行了,地方官吏尤其爱拿这个表忠心。   各种风言风语起得很快,有些学识有限但胆子很大的小官甚至造出了各种子虚乌有的罪名,比如说太子纵容去地方上办差的东宫官吏强抢民女啦、收受贿赂啦之类,说什么的都有。   皇帝一直没说什么,好像看不见这些,又好像并不在意太子的风评。   于是很多朝臣因此而变得谨慎,但也有许多认为这是皇帝在表明自己已对太子不满、想等火候到时就费储君的象征。   两样叠到一起,朝上对于储位的争执愈演愈烈。   天气由热转凉时,不知怎的,皇帝好似突然注意到了这件事,在朝堂上怒斥了几个上折的地方官,说他们沆瀣一气构陷太子,欺君犯上罪无可赦。   紧接着,皇帝便派了御史出去彻查。“指摘太子的折子里但凡有不时之处,着革职抄家”。   ——一道旨意,惊得沸腾了大半年的朝堂一下子冷寂下去。   皇帝喜怒无常很久了,这样突然的态度转变似乎不足为奇,但这回的事历经大半年,牵涉实在有些广,一时间人人自危。   也是在这个时候,新选上的一众贵女进了毓仁园。   次日一早照例是按规矩见礼,于是原本留在东宫的几位也都到了毓仁园,大家少有的又齐聚一堂了一回。   这回的四个封的都是末等的奉仪,楚怡端坐在太子妃身侧右首的位置上,发现自己这回面对她们的见礼时心如止水。   上回面对新人问安是史氏和陶氏进东宫时,那会儿她可慌了,心情低落得很,总觉得自己的爱情即将破灭。这回,她似乎是打从心底信了沈晰根本不会宠她们。   这应该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说明他们之间的信任在增加嘛!   见完礼,四人便也落了座。太子妃含着宽和地笑意看了看这一屋子人,楚怡下意识地也瞧了瞧,才发觉这下子太子后宅里加起来也有十二号人了,坐在一起看起来很有气势。   然后,太子妃噙着笑抿了口茶:“又有新妹妹进宫,日后咱东宫人多了,本宫希望你们不要生出什么是非才好。尤其是陶氏那样的事,断不能再有第二回 。”   在她顿声的工夫,众人齐齐欠身应是。   太子妃跟着又说:“本宫从前总想着让大家都清闲些,自己也能躲个懒。现在想想为免事端,有些规矩还是立起来。”   众人颔首,表示洗耳恭听。   太子妃似乎对她们恭谨的态度很满意,笑意更明艳了几分,续道:“从明儿个开始,晨省昏定的规矩要立住。劳各位妹妹每日往本宫这里跑两趟,咱们一道坐着喝喝茶说说话,免得平白生分了。”   “是……”大约是这规矩立得太突然了,众人一时都有点诧异,这一声应得零零落落。   太子妃恍若未觉,摆了摆手:“今儿就先都退下,今晚暂且不必过来,明早再说。”   众人又面面相觑了两息才各自起身行礼。待得退出倾文殿外,云诗几步追上了楚怡,跟楚怡说她心里头怵得慌。   楚怡心里也怵得慌,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事出反常必有妖!虽然太子妃的说辞没啥问题,乍听之下好像不算反常,可也着实让人觉着怪怪的。   黄氏和罗氏在这会儿经过了楚怡神色,俩人都守礼地屈膝福了福才继续往前走。   却听黄氏有意提高了声音说:“真有意思,几个新来的妹妹何至于让太子妃殿下如此紧张?你说这突然立规矩,是给谁立的啊?”   楚怡恍悟!   ——谁得宠,就是给谁立的呗!   敢情自己又被针对了! 第98章   楚怡自然明白黄宝林的本意是想刻薄她,不过她到底是无意中受到黄宝林的“启发”想明白了事情,于是她这回没有怼回去。   黄宝林好像有点诧异于自己这回没挨怼,神情复杂地扭头看了她一眼。   楚怡:“……?”   您是抖M吗?   然后大家就各自回去了。   廖氏在下午时又来见了楚怡一回,小心翼翼地告诉楚怡说太子妃着人给她们这几个专门赶来见新妃嫔的传了话,说让她们也先暂且住下,等规矩立稳了再说。   呵,仪式感还挺强……   楚怡绷着脸轻笑。   史氏正好也在房里,正在几步外的桌边给楚怡沏茶呢。听见廖氏的话,史氏好生愣了一下,接着便想起了黄氏早些时候的话,神情也变得很小心:“难不成真是像黄宝林说的那样,是冲着侧妃来的……”   “你们瞎紧张什么。反正,我没什么可心虚的。”楚怡慵懒道。   话一说完,她再度觉得自己愈发有反派宠妃范儿了。   接着三人便不再多聊这个话题,楚怡让周明去给四个新进来的备礼。这种礼其他人若是想送当然也可以送,但太子妃和侧妃是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必须送,或者叫必须往下赏,也算让新人看明白上位者的身份。   这会儿她心里知道太子妃再跟她叫板,便有意避其锋芒,备礼前先着意吩咐周明打听了一下太子妃那边是怎么赏的。   片刻后周明回来禀说:“一人三副镯子,金银玉的各一副。六匹绸缎,另外还有三五个香囊荷包什么的。”   楚怡点点头:“那咱们这儿就赏一人两副镯子,免去金的。绸缎四匹,香囊两只,荷包一个。”   唉……这真是跟办公室斗争差不多啊!不能比领导风头盛!   楚怡咂着嘴在心里吐槽,外头侍奉的宫女打了帘进来回话,说祝奉仪求见。   “快请进来。”楚怡说着又赶紧告诉周明,“礼你还是直接送到她的住处去,免得当面还得谢恩,别扭死了。”   .   另一边,太子妃请了孙奉仪过去,当面给了赏,孙氏正叩首谢恩。   太子妃淡淡地看着,礼罢,又笑命人请她坐。   “本宫早想请你来说说话,但你们要在尚仪局学礼数,实在不好叫到毓仁园来。”太子妃温声说。   孙氏恭敬地坐在那儿,听言回道:“臣妾也早就想来觐见殿下,家中父母也早有提点,特地备了些礼来献给殿下。”   说罢身边的宫女就将贺礼端了上来,鲜红艳丽的一株珊瑚,成色好得连宫里都不多见。   赵瑾月虽然出身好,见过的稀罕物件从来不少,一时之间心里头也暗自惊了一惊,直暗道不愧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孙家不仅财力雄厚,而且是仰仗着先帝的恩旨在杭州做官的,一直以来势力也不小。   她想着,楚氏现下不就靠着个有才学的兄长么?可那个楚成就是再比她兄长赵源强,以一己之力也强不过江南的孙家去。   楚氏若觉得沈沂能仰仗楚成,那就让她仰仗去。而她,要把孙家拉拢成沈济的靠山。   赵瑾月于是从容地收下了贺礼,静了一静,又开口道:“你能进来陪着本宫,本宫高兴。不过东宫的一些个事想必你也清楚,太子殿下那边……怕是本宫想帮你也帮不上的。”   “臣妾明白。”孙氏颔了颔首。   太子妃点头:“但你也不要做什么糊涂事。先前的陶氏是怎么没的,你大约也听说了。你年轻气盛不打紧,但就是再着急,也不能搭上自己的命却反便宜了别人。”   她说这话的口气颇有点严厉,孙氏便起了身,郑重地向她福了一福:“臣妾谨记。殿下放心,臣妾不论想做什么,都必先经殿下应允。”   太子妃对她的态度很是满意,点了点头,便闲话起了家常,当真犹如自家姐妹一般。   如此聊了约莫一刻,太子妃作势掩唇,稍打了个哈欠。孙氏旋即会意,当即乖巧地起身告退,整场见面一派和睦。   .   湘仪阁中,祝氏见完礼刚坐下,还没好好说上几句话,就让月恒给搅合了。   月恒拿着皇爷爷给她新写的字帖给楚怡看,皱着眉头说有几个字忘记怎么念了。跟着她一道进来的乳母见有客人在就要上前把她带出去,被楚怡挥手挡了开来。   ——如果真按规矩来,孩子进来本来就该叫人通禀,是她早早地把这规矩免了。她觉得不管她们有什么事都可以等孩子进来之后她这个做母亲的亲口跟她解释,再让她出去便是。直接让宫人挡,平白地显得生硬。   ——现下也是一样的,虽然廖氏史氏祝氏都在坐,可她依旧可以抽神跟月恒好好讲,犯不着让乳母直接把她带出去。   楚怡便先教月恒认了那两个字,然后跟她说你一会儿再有问题先问乳母哦,母妃这里有客人。   月恒很乖,点头说好的,一回头注意到了祝氏,打量了两眼,便指着她奶声奶气地说:“这个姐姐好看!”   屋子里几人都扑哧一声。   让月恒见了不认识但年轻的女子先叫姐姐是楚怡教她的,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现代时一度对小孩子叫她阿姨无语凝噎!   那么面对不认识的人,不论叫姐姐还是叫阿姨都有可能辈分不对,叫姐姐至少显得年轻,能哄人个开心呀!   月恒早就把这一点学会了,楚怡身边不用跟她论辈分的人——比如宫女们,她都天天蹦蹦跳跳地叫姐姐。去后宫时偶尔见到皇帝的小嫔妃,她叫一声姐姐人家也是边高兴边纠正她。   眼下,祝氏跟那些小嫔妃也是同样的反应,边笑边跟月恒说:“翁主可不能叫我姐姐。”   月恒迟疑地看向楚怡,楚怡告诉她:“这个得叫祝母妃。”   “哦,祝母妃!”月恒改口改得干脆利落,祝氏眉眼弯弯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夸赞得真心实意:“小翁主真是可爱,日后必是个美人儿呢。”   这说得月恒突然迷茫,眉头又皱起来:“我不是美人儿。”然后很认真地指着楚怡又道,“母妃才是!”   楚怡:“……”   小丫头你还是出去。   ——她边想边脸红。   月恒其实对“美人儿”这个词的真正内涵还没什么概念,教书先生也不教这个。在小孩子的直观思路里,现在知道“好看”和“不好看”就不错了——比如她刚才说祝氏好看,那就是真心地觉得好看。   “美人儿”这词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因为沈晰过来时偶尔会碰上楚怡无所事事的时候,她一无所事事就爱躺在床上发愣,他看见了就会拿“美人儿,想我呢?”“美人儿,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说啊?”之类的话逗她。   他这样一说,她自然会笑。小月亮见了几次就记住了,觉得“美人儿”肯定是个让母妃特别开心的词。   也正因为这件事,楚怡后来在小月亮面前说话就当心了!   因为按理来讲,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还没有连贯记忆呢,可偏偏对这些有的没的学得特别快。这大概跟接触一门陌生语言时最容易学会脏话的理论差不多,总之,她还真担心小月亮一不小心学会点不该说的话……   .   是以当天晚上沈晰一过来楚怡就把这件事跟他说了,义正辞严的地要求他以后在孩子面前说话也注意一点,夫妻之间的调戏举动也克制一下!   沈晰不服:“怎么就是在我这儿学的呢?兴许是在别处听见的。”   楚怡立刻跟她摆事实讲道理,说小月亮概念里根本没这个词,说祝氏都说是“好看”,偏就认准她这个母妃是“美人儿”了,一听就是因为他。   “这样啊……”沈晰一下子就笑了,笑了半天,坐到床边摸摸她的额头,“我觉得也挺好啊,让她知道父母恩爱有什么不好?”   “我怕她有样学样!”楚怡道。   爱情这个东西很奇妙,似乎是应该到一定年龄才有,但又往往懵懵懂懂的孩童也会知道一点。她怕小月亮在这种懵懵懂懂里进行无意识的摸索,当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玩一场“早恋”也还罢了,万一被坏人利用啥的咋办?举个极端点的例子——万一宫里有哪个宦官是恋童癖,成心引诱她,就算他们以后可以要了这人的命,阴影不也留下了吗?   她把这个担忧说给沈晰听,沈晰听罢拧着眉头看了她半天:“你都是哪来的这些想法……”   微博上刷的——楚怡当然不能这么说。   “防患于未然嘛!”她道,“也的确是有这种事的,是不是?”   “倒是。”沈晰叹气,“那我们当心些也好。回头再教一教她哪些事情要警惕,让她有个数。”   楚怡使劲儿点头,打算回头告诉小月亮,如果哪个宦官敢撩你的衣服裙子,或者让你撩她的衣服,你就使劲嚷嚷!还要记得告诉父王母妃!   而后,她便同沈晰说了晨省昏定的事。   太子妃看她不顺眼她完全理解,但她现在都把反派宠妃的设定走成这样了,她能不告恶状吗?开什么玩笑!   不过她也没故意黑太子妃什么,只说:“今儿太子妃说后宅人多了,要把规矩立起来,明天开始晨省昏定。”   沈晰刚躺下身要盖被子,听到这话手都顿了一下:“晨省昏定?”   楚怡点点头。   沈晰一下皱了眉头:“让她们去便是,你别去。回头我让张济才去传个话,就说你要照顾孩子。”   楚怡哑了哑:“你也觉得太子妃是针对我,是……”   “不然呢?”沈晰冷着脸轻笑。   黄宝林无意中给了她启发的时候,她觉得还好。但现下他这么说,她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   她想了想说:“如果她真的是针对我……”她顿了一下,“那我还是先去。”   她觉得太子妃对她的不爽显然是随着沈晰对她的宠爱一起提高的,沈晰这会儿一挡她,太子妃更要不高兴了。   沈晰凝视着她吁气:“那她如果欺负你呢?”   “她真欺负我,我就翻脸啊!”楚怡撇撇嘴,“你当我是要装贤惠忍着吗?不是,我只是觉得要师出有名。你直接护着我,反显得我恃宠而骄,旁人也要嚼舌根。我规规矩矩的,她要是敢先惹我,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近来在面对和太子妃的矛盾的时候,她都是这么个思路——先礼后兵!   沈晰枕着手斟酌了会儿,终是点了点头:“行,那就让沈映跟你去。虽然侍卫不便进后宅,但就让他守在院门外也不打紧,就说是我的吩咐。”   “行。”楚怡点头,沈晰跟着又轻笑:“且先忍忍也好,再过最多十天,咱们就能回东宫了。”   回了东宫,太子妃就要看到新修的宜春殿是怎么回事了。   楚怡心头一紧,说实在的有那么点暗爽,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最终,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可真不想跟她较劲。”   “我知道。”他在被子里攥住她的手,“我又何尝想给她脸色看?”   在他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非要“大度”;在他有了楚怡后,她却又大度不起来了,这不是找事儿么?   所以现下除了跟她较劲又还能有什么办法。总没可能为了让她高兴,他们连好好的日子都要顺着她的心意不过了。   两个人相顾叹息,叹息之后沉了一会儿,楚怡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睡觉了睡觉了!睡觉之前不想不高兴的!”   “……嗯。”他翻过身搂住她,埋头吻下去,吻得她胸口一酥。 第99章   第二天,楚怡和旁人一样按时去倾文殿晨省。一整个早上其实都没有生出什么不快,太子妃和她纵使不对付,也终究不是个浅薄跋扈的人,并未图什么口舌之快,也没有给她什么下马威。   但饶是如此,也着实还是令人不爽的——傻子都能看出太子妃那种近乎刻意的“本宫才是正妃”的意味。   这种意味带来的压制感十足,楚怡作为被针对的那个,尤其感到浑身不自在。   不过,看在“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至理名言的份上,她姑且忍了!   .   京中,三皇子负着手在厅里踱了不知道多少个圈,最后去了侧妃孙氏房里。   这个孙氏是刚进来的,与入了东宫的那位孙氏是堂姐妹,两人都是他去年去收过税的那个杭州孙家的女儿。   在那次差事上孙家挺给他面子,让他立了个大功。不过这孙氏进了他的睦亲王府就能当侧妃,却不是因为他想向孙家答谢。   而是因为于他而言,这孙家日后还用得上。   他想夺得那个位子,只拆太子的台必是不够的,要紧的还是得让自己硬气。   话说回来,同样是孙家的女儿,进了东宫的那位竟然只混了个末等的太子奉仪,太子也真是心大!   睦亲王一想这个心里头就冷笑,太子果然是安坐储位太多年了,真当谁也动不了他。   他心里明白太子看孙家不痛快,谋划着等到继位之时将其斩草除根。但这样明着踩孙家不是打草惊蛇么?倒让他作收渔翁之利。   ——孙家目下势必因为太子的态度而不安,他此时给孙家一些担保,承诺如若自己事成便保孙家荣华,孙家势必愿意。   算起来,他还得多谢太子了。   睦亲王舒出一笑,推门进了侧妃的房间。孙氏向她福身见礼,他上前一福:“坐。”   .   毓仁园中,晨省昏定进行了两日,太子妃便听说沈映在外守着的事了。   也是,虽然沈映有心避着女眷们,但倾文殿到底是太子妃的地盘,来来往往走动的都是太子妃的人。沈映一身侍卫装束那么显眼,想一直瞒着太子妃根本不可能。   是以楚怡就在临近晌午时听说沈映被太子妃叫去问话了。   她心头一紧:“你快跟去瞧瞧!”   “下奴去了。”周明躬着身,“但倾文殿院门紧闭,什么也打听不着。”   楚怡难免有点紧张,无奈现下沈晰还在前头跟东宫官们议事呢,不好来帮她。   她想到了张栖,五六岁的孩子太子妃都能打,沈映这么个健壮男儿,太子妃要是想拿他出气那绝对下得了手啊!   ——但这也就是一闪念,接着她便又冷静了下来,跟自己说沈映到底是沈晰的人。   不止论身份是沈晰的侍卫,而且论血缘关系是沈晰的同族堂弟。   ——十八线宗亲也是宗亲啊,太子妃应该会有所顾忌。   .   倾文殿中,沈映打从入殿见礼后就没听到任何回应,便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   过了约莫一刻,正前方八仙桌边端坐的人好像终于注意到了她,瓷盏揭盖的声音轻轻响了一下,语气寻不出任何起伏:“起来。”   沈映站起身,一抬眼皮便注意到太子妃正打量他,又忙垂下了眼去。   太子妃的声音里透出了几分薄怒:“这是本宫的住处。这几日一早一晚,你在外头转悠什么呢?”   沈晰早先委婉地跟沈映透过一点妻妾不睦的底,沈映知道不能给楚怡惹麻烦,抱拳回说:“臣奉殿下的旨,在妃妾们来晨省昏定时过来盯着些。免得人多事杂闹出什么意外,太子妃殿下应付不过来。”   太子妃短促一笑,稳稳地将茶盏放回了案上,打量着他的目光半分也没移开:“也就是说,殿下是怕新进来的四位不老实?”   “臣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揣测殿下用意。”沈映回说。   太子妃笑容敛去:“但本宫可听说,你近来都在侧妃跟前听差。”   沈映稍稍一噎。   “殿下说笑了,侧妃岂能用得了臣?臣只听太子殿下吩咐。”   “这样就好。”太子妃悠然点头,“本宫知道你是宗亲,是太子殿下的同族胞弟,不想让你走错了路。”   沈映没有接话。   太子妃又道:“从今晚起你就不要再过来了。本宫这里出不了什么事,你让殿下放心。”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颇有点凉意,沈映听出了太子妃的意有所指。   出不了什么事——不论他究竟是担心新来的四个不安分,还是担心他的楚氏,都出不了什么事。   但沈映还是抱拳道:“殿下,臣只听太子殿下吩咐。”   太子妃眸光微微一凛,沈映直被看得后脊一凉。   然后,太子妃摆了摆手:“退下。”   .   沈映没把这事告诉楚怡,楚怡是在当天晚上从沈晰那里听说的原委。   提起这事的过程还颇有些惊悚——沈晰进她的湘仪阁时面色铁青、足下生风,进屋后目光四下一划,严厉地喝了声:“周明!”   当时别说周明了,满屋的宫人都扑通跪了下去。坐在罗汉床上吃点心的楚怡目瞪口呆,好生哑了一下才问他:“怎么了?周明犯什么事了?”   跪在两步外的周明一哆嗦,心里也说是啊,我犯什么事了?   沈晰好似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吓着了人,硬生生地沉了口气,烦乱摆手:“都起来。”   宫人们又瑟缩着站起身,沈晰指着周明道:“领着你手底下的人收拾东西去,明日一早回宫。”   周明这会儿哪敢多嘴,一躬身就去了,楚怡却忍不住惊奇:“怎么这么急?!”   宫里出行可麻烦了,他们每次来园子里都起码要收拾好几日才会动身。这么紧急的情况是不太有的,起码她没遇到过。   而后便见沈晰负着气坐到了榻桌的另一侧,她怔怔地把几道点心都往他面前推了推。他扫了眼,端起酸奶喝了一大口,喝得嘴边一圈白,又狠狠地抹了把嘴。   接着,他挥退了宫人,太阳穴跳着青筋跟她吐槽:“太子妃立威立到沈映身上了。”   “哈?!”楚怡情真意切地诧异了一下。   等沈晰把来龙去脉都跟她说明白,她更诧异了。   太子妃最近……是不是心态崩得有点厉害啊?   好像已经有点魔障了。   理性讨论,她觉得放在一年前太子妃刚开始找她茬的那会儿,绝不会出现这种拿沈映出气的戏码。   沈映这个“不入流的十八线宗亲”那是相较其他更尊贵的宗亲来说的,搁在外人面前怎么也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楚怡就一直在有心地跟他维持“合作愉快”的状态,但凡找他问话永远是俩人都坐着,好茶沏着,好点心吃着。但凡不涉及原则性问题,楚怡绝不仗着侧妃身份给他半点脸色看。   太子妃不知道这些?那不可能。   所以楚怡觉得太子妃的心态在崩坏。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太子妃开始在沉默中爆发了?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部古装剧,太子妃现在应该已经画上烟熏妆了。   楚怡后脊一个激灵,又努力地回了回神:“沈映怎么样?跪坏了没有?”   “那倒不至于。”沈晰吁着气摇摇头,脸上写了一个硕大的“烦”字。   这事是挺烦的。如果换一个人,或许还能直截了当地跟她把事情说清楚。可太子妃又是那样的性子,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他说出来的话总难免会被她解读成别的意思,让他连说都不知该怎么说。   楚怡也不好劝,心情很复杂地在想太子妃万一真走黑化路线了该怎么整。她对自己很有逼数,宫斗什么的实在不是她的强项。   .   翌日一早,众人浩浩荡荡回宫。太子的旨意下得突然,这个早上便显得颇有些兵荒马乱。   但也还好,主子们急着回去,由近前侍奉的宫人将一些日常用得上的先带回去便是,余下的仍可以慢慢拾掇妥当再往回搬。   如此行了两天一夜,到东宫时是第二天傍晚,一众女眷颠簸了一路都累得够呛,路上还要分神照顾两个孩子的楚怡尤其累,不过新住处带来的新鲜感还是让她兴奋了一阵。   沈晰的书房往后挪了,建在前后宅间的那堵墙南边。她的住处则往前了不少,在那堵墙北面。   墙上开了道门,他书房的院子就和她的院子通了起来,比毓仁园那边离得还近。   楚怡跟着他悠哉哉地转悠了一圈,突然从中品出了一种“这才是个小家”的温馨感,觉得其他的烦扰都属于外面的世界,这里——这两方院子,是属于他们和两个孩子的幸福。   宜春殿,赵瑾月走到殿前时,狠狠地愕在了那里。   她早就知道宜春殿往后挪了,但她以为是太子想在前面添些什么,现在却是什么都没有。   殿前空空荡荡,看起来比先前宽敞了不知多少。   那座崭新的宫殿与之前如出一辙,但鲜亮的红漆突然让她觉得刺眼。   以前,宜春殿虽然归于后宅,但其实是后宅中最靠前的一处。这样的位置很类似于后宫里的坤宁宫,虽在三大殿之后,却又在东西六宫之前,故称“中宫”,以此彰显皇后的地位。   而现在,太子将她的宜春殿往后挪了。   太子刻意地将她的宜春殿往后挪了……   他什么意思,是觉得她不配当这个太子妃了么?   他怎么能这样羞辱她……   赵瑾月一下子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不满、蔑视与压制,她胸口憋闷,憋得一点都喘不上气来。   她忽地腿上一软,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所幸身边的宫人及时将她扶住,她缓了好半晌才摆了摆手:“没事,乏了。扶本宫去寝殿。” 第100章   回到东宫的第二日太子妃就称病不出了,一病就是好长时间。   但是晨省昏定的规矩并未因此免去,众人一早一晚还是要到宜春殿外磕个头。   是以原本互不走动的后宅女眷们也因此多了许多见面的机会,东宫里的社交氛围不知不觉就热烈了起来。   又一日的清晨磕完头后,楚怡和云诗一道往回去,打算让月恒去云诗那里和欢宜一起玩一会儿再去读书。还没到绿意阁呢,后头却传来一唤:“侧妃!”   二人一并回过头,见是祝氏。祝氏又追近了几步,匆匆一福:“侧妃、良娣娘子。”   “鲜少看你这样急躁。”云诗打量着她抬了抬手,“怎么了,什么事?”   祝氏的神情紧张又茫然:“适才侧妃……可有着人传臣妾去西北边的锦梨园么?”   楚怡和云诗相视一望,摇头:“没有。怎么这样问?”   祝氏眼底的茫然顿消,紧张却一下子变得更加明显:“臣妾一刻前去宜春殿前磕头,有个宫女过来跟臣妾说侧妃邀臣妾去锦梨园小坐,臣妾便去了。到后却不见侧妃身影,臣妾还等了一会儿,折回来时恰看见您见完礼往这边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楚怡和云诗不禁又对视了一眼,接着云诗问她:“那你可在那儿见着谁了么?”   祝氏的黛眉皱起,认认真真地回思了一番,却摇头:“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臣妾在园中凉亭里坐了一会儿,连个路过的宫人都没见到。”   楚怡:“……”   这不像是下套——下套不得有下一步吗?哪有把人遛一圈就了事的?   这是搞毛啊,恶作剧吗?   她又定着气追问祝氏:“传话的宫女长什么模样你记得么?”   “臣妾没注意。”祝氏叹气,“臣妾实在没想到这么一句话里也能另有隐情……”   “唉,那就先别想了。”楚怡摇摇头,上前攥了攥祝氏发凉的手,示意她同行,“先去我那儿缓一缓,别害怕。”   祝氏惊魂不定地点点头,就跟着她一道去了。在绿意阁里,祝氏慢慢还了魂,又心有余悸地慨叹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祝氏还是慌的,楚怡完全能理解这种慌!   她不怕有敌人不怕撕逼,但就怕这种敌人在暗处、敌人在打什么算盘你也瞧不见的感觉,这种情况常会让人觉得连寻求帮助都很困难——寻求帮助你总得跟别人把事情说个明白?   云诗在旁边安慰祝氏:“不必太担心,起码现在还好好的不是?再说,你也没太与旁人结过仇,又并不得宠,旁人没道理……”   她忽而自己一卡。   哑了一哑,转向楚怡:“从未承过宠的人怎么会惹上这些是非?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冲她来的?   楚怡毛骨悚然了一下,旋即摇头:“不大可能。如果我冲我来的,找她干什么?”   讲道理,虽然在宫斗中砍去敌方的左膀右臂是个常规套路,但这其中的原因始终都是“左膀右臂”能对主BOSS提供帮助啊!   眼下的东宫里,她得宠完全是靠她自己,完全不需要别人出谋划策。所谓的“左膀右臂”也就是到她这儿来喝喝茶说说话吃吃点心,为这个设局值当吗?幕后大反派馋她的点心了是咋地?   再者说来,她和祝氏也真没亲近到那个份儿上。如果说除掉她的“左膀右臂”是为了给她添堵,那得动云诗才有用。   楚怡也只好先宽慰着祝氏,让她别怕,安下心,如果再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及时来同她说。   祝氏向她道了谢便告退了,之后的两天相安无事,第三天如出一辙的事情却又出现了一回。   但这回并没有发生在祝氏身上,而是惊着了郑氏。   郑氏也是这回刚进东宫的人,楚怡只在她们见礼那天见过她一面,都没太记住她的长相。没想到再次发生交集,就是这么个闹得跟鬼故事一般的事情!   青玉在旁抑扬顿挫地跟她说了个大概,说郑氏在晨省叩完首后回她自己的住处,离得已不远了,让个面生的宫女截住了去路,那宫女说侧妃请她去锦梨园小坐。   和祝氏一样,郑氏起先完全没有起疑,直接就去了。但左等右等,没人。   “这到底哪出啊……”楚怡一脸茫然,“云诗还担心是冲着我来的,这郑氏我可压根不熟……她记得那宫女长什么模样吗?”   青玉摇头:“岳嬷嬷已带人过去问过了,郑奉仪跟祝奉仪一样,起先都没当回事,便也没着意去瞧那宫女长什么模样。”   楚怡:“……”   这怎么跟在网上套个马甲黑人似的??   对方在暗处她在明处,这着实令人瘆得慌,但在明处也有在明处的好处。楚怡就直接让人去各处传了话,说自己如果要邀谁去哪里,一定不会是差低位分的宫人去,准定是大家都认识的周明青玉白玉等几个。   紧跟着,当天晚上,廖氏却又出事了。   楚怡的吩咐已经传了下去,廖氏也不是没记着。可这回来的是个宦官,说太子殿下有事急召,让她不要多问,赶紧去回话。   东宫里头谁敢拿太子的话不当话?也没有谁会随随便便觉得有人在假传太子的旨意,毕竟这是杀头的大罪。   于是廖氏便去了。   然后,廖氏吓疯了。   消息传到绿意阁的时候沈晰正在侧间里沐浴更衣,楚怡心里小纠结了一下,决定暂且扔下他先去瞧瞧,托岳嬷嬷跟他说一声。   她赶到廖氏的住处时,廖氏刚喝了太医开的安神药沉睡过去。太子妃病着没在,但徐氏和云诗两个良娣都已经到了。   “侧妃。”看见楚怡赶来,二人福了一福,楚怡赶紧问:“怎么回事?人怎么样?”   云诗叹气:“还好,太医说受惊受得不轻,但缓上几日也能缓过来,没什么大碍。两个随行的宫女情形也差不多,现下都着人扶回去歇着了。”   楚怡点点头,又问:“她到底叫什么给吓着了?”   云诗开口想说,扫了眼徐氏又忍住了。徐氏从前和楚怡有过过节,不过这两年在经历过低谷之后其实已逐渐变得“佛系”了起来,楚怡便道:“没事,说。”   “说是……”云诗犹自迟疑了一下,“说是撞上冤魂了?陶氏和她身边宫女宦官的冤魂。”   楚怡一惊,徐氏更已然脸色煞白:“当真吗?”   “反正廖姐姐身边的宫女是这样说的……”云诗摇摇头,“我想着,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姐姐您先将这事回殿下一声,宫里素来敬畏神鬼之说,这事总要让殿下知道的。”   楚怡呆滞地点点头,脑子懵得很。   陶氏冤魂不散的传闻近两年前就闹过了,那会儿她完全没信,觉得这都是封建迷信。   但这回……竟然让廖氏面对面地撞上了?!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的唯物主义价值观前所未有地动摇了。   有点怂了的楚怡不得不顺着封建迷信的思路安慰自己一通:   “不不不,没什么可怕的,陶氏或许是个魂,但她可不是冤魂!她想要我的命来着!”   “而且她应该近不了我的身……不然为什么净找不相干的人?直接弄死我不就得了吗?”   “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到了阎王面前,都是我受害在先!”   “……”   楚怡在回房时一直在碎碎念这些,沈晰沐浴出来原也想过去瞧瞧,听到碎碎念转头一看,就看到楚怡脸色明显不好。   “楚怡?”他走过去揽住她,“什么阎王不阎王?究竟怎么回事?”   楚怡的侧颊往他胸口上一靠,隔着中衣感觉到那熟悉的淡淡温度,深吸了口气。   然后她说:“闹鬼了……”   沈晰:“?”   楚怡便给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从祝氏作为开端,到郑氏、再到被吓得够呛的廖氏。其中还采用了一些从宫人们口中打听来的话作为细节补充,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鬼怪传说。   简而言之就是,陶氏和她身边的宫女宦官回来索命了。前几天去请祝氏和郑氏的,是宫女的冤魂;今天胆大包天到廖氏跟前假传太子旨意的,是宦官的冤魂。   “廖宝林身边的宫女说,那宦官一路引着廖宝林去锦梨园……廖宝林走进去就看见陶氏坐在石桌边梳头,头发一直拖到地……”   楚怡边说边脑补了月黑风高下一个长发女鬼在满院枯树枯叶间一下下梳头的场景,给自己吓得一哆嗦。   沈晰一下子把她搂紧,听到她又轻轻说:“我后来才想起来……锦梨园不就在陶氏的住处旁边?就隔着一道墙!”   “嗯。”沈晰抚着她的后背,一时却不知怎么宽慰她。   宫中常有闹鬼之说,没人说的清是真是假,大多时候都只能宁可信其有。   但下一刹,她又自己有力地挣开了他:“但我觉得,我还是别害怕比较好!”   沈晰:“?”   “我想了一路,如果这事是假的,我害怕就让装神弄鬼的人看了笑话;如果是真的,陶氏又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是不是说明她靠近不了我?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了,一脑补女鬼树下梳头的画面……她还是哆嗦。   好好的宫斗剧本为什么又改恐怖片了啊喂!   沈晰对此自是做了些安排,首先就是把陶氏从前的住处和锦梨园一并封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其次开始盘查东宫宫人,尤其是祝氏、廖氏、郑氏身边的宫人,如若是有人和其他人串通一气来装神弄鬼,兴许能查出些线索。   接着沈晰又吩咐张济才去请法师来诵经,话刚说出来,却叫楚怡给拦住了。   “去年说闹鬼的时候就诵过了。”楚怡盘坐在床上道。   沈晰:“这不是又闹起来了吗?”   “所以说诵经没用啊,有用也不给她这个脸!那么多位法师一连跑那么多天容易吗?大冷天的。”   楚怡琢磨着,这如果是人祸,就别这么劳师动众了;如果真是闹鬼……陶氏你丫爱投胎不投胎,老娘才不费心请人超度你!   不仅如此,她在第二天晨省之后,还专门往陶氏的住处走了一遭。   太子下令封了这方院子,院子四周围都有侍卫驻守,楚怡也没想抗旨进去,就立在了院门口。   她淡漠地注视着眼前的院落,深吸了一口秋日的寒凉,气沉丹田:“陶氏!”   方圆几丈之内的侍卫们都扭过了头来,无声地看着她。   楚怡叉起了腰:“咱俩谁先惹得谁你心里没点儿数啊!你是因为我才死的,可你敢说自己先前没打算让我一尸两命吗?”   “你本来就蛇蝎心肠,太子去年还找人给你诵经超度,给你脸了是!”   “现在你找不相干的人干啥?关她们屁事啊!有种来跟我正面刚啊!”   她说着从袖中套出一方地图,向前迈了两步,顺着院门的门缝就给扔了进去:“东宫刚大修完我怕你不认路,给你份儿地图!你瞧清楚,画红圈的那块就是我现下的住处,你来找我啊!”   “?!”立在门边的侍卫小哥忠心不二,当即要一个箭步冲进去把地图抢出来,被楚怡伸手拦住:“没事,给她!我看她敢不敢来!”   侍卫嘴角又僵又抽搐:“侧、侧妃……”   侧妃华丽转身,气势汹汹地离去,没挥衣袖也没留下一片云彩。   与此同时,沈晰在三思之后,还是走进了宜春殿的大门。   现下没有证据指向太子妃,他也并不想胡乱怀疑她,但从先前的事来看,她确实是和楚怡最不对付的。   卧房里,赵瑾月听说太子来了不禁一讶,忙命人扶她坐起来。这些日子,她都因为宜春殿后移的事而心力交瘁,但太子还肯过来,对她来说就是希望。   她往里挪了挪,方便太子坐在床边,但太子在两步外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殿下。”赵瑾月打量着他的神情,心里莫名的不安生。   沈晰沉吟了一会儿,挥手让旁人先退了出去,而后看向她:“我们夫妻一场,坦诚一点。”   赵瑾月因这开场白而愣住。   沈晰打量着她:“我知道你看楚怡不顺眼,但我不想闹出大乱子,楚怡也不想一再激你,所以晨省昏定一类小事……我们便都忍着。”   “我们”。   赵瑾月心里一阵冷,她的夫君在她的面前,跟另一个女人合称“我们”。   “但这回的事……”沈晰向前倾了倾身,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趁还没有闹到太难看,你告诉我,跟你有关无关。”   太子妃怔怔的:“什么事……”   “闹鬼,陶氏。”沈晰疲惫地吁气,“如若是你,你现在告诉我,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但你若不说,我再追查下去,是怎样的结果便不一定了。”   赵瑾月神情恍惚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殿下觉得是臣妾做的?”   沈晰和她对视着,一字字道:“孤希望不是。”   赵瑾月短暂地一懵,旋即理解了他的意思。   如果他希望是她,也就不会来这样问她了,只消按部就班地查下去任由事情闹大即可。   可那样,实在牵涉太广了。   实在是牵涉太广了……   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适才原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是在为她担忧来着。其实怎么可能呢?他早就被楚氏蛊惑住了,心里哪还有她。   他就算想拉她一把也不过是因为废正妃的事闹出来不好看——如果这无关痛痒,楚氏大概早已取她而代之了。   赵瑾月凄然笑了两声,摇头说:“不是臣妾做的,殿下查。”   沈晰稍微沉了一下便起了身,转身向外走去。   “殿下看在阿济的份儿上……别给臣妾强安罪名。”背后又传来这么一句,带着轻轻的颤音,听着有些悲凉。   沈晰不由脚下顿了顿,复又转回身,一喟:“你总爱胡思乱想,时时觉得旁人有言外之意,孤却不是那种人。”   赵瑾月忽地木在了那里,因为她似乎从他这句话中品出了一点儿……悲悯?   “你好好养着,孤走了。”沈晰再度向外走去,心里斟酌了一遍太子妃方才的言辞和神情,觉得应当不是她。   她素来在乎名位,他直言她太子妃的身份肯定会毁在这宫闱斗争中,如若是她,她不会答得那么干脆。   可若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原本最有嫌隙的人被择了出去,事情一下子更复杂了。   接着沈晰便听说了楚怡找陶氏叫阵的事,一时哭笑不得:“真有她的。”   就好像昨天在他怀里哆嗦的不是她似的。 第101章   这天之后两三天都没再出什么新的闹鬼传说,东宫里因此盛传“鬼被楚侧妃吓着了”“楚侧妃比鬼可怕”。   楚怡没有管这些闲言碎语,只心说你们可拉倒!   她心里头觉得,“鬼”绝不是被她吓着了,而是被沈晰吓着了。   平心而论,虽然这回的事闹得很玄乎,而且廖氏被吓疯了很提高可信度,但她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觉得人为装鬼的概率远高于真的闹鬼,所以沈晰一开始严查,那边就缩了。   但这人是谁?楚怡心里真没谱。她觉得应该不是跟她最不对付的太子妃,因为太子妃实在不像会玩这种手段的人,但思来想去,又想不到其他的怀疑对象了。   所以她就跟沈晰表达了一下这个想法,沈晰沉默了半晌说:“其实我问过她了,她说不是,我看着不像在骗我。”   “……那就好。”楚怡真情实感地松了口气。   港真,她也希望不是太子妃。如果说太子妃干了这事儿,可以说就是把妻妾之争推到了顶峰,引发的震荡可能会很大。   然后她又问:“那张济才那边问出什么来没有?”   沈晰摇摇头:“暂还没有。廖氏倒是没事了,却也说不清那天传话的宦官长什么样。”   这样按部就班的盘查又过了两日,不知怎的,消息悄悄从东宫溢到了整个皇宫。   “听说东宫……闹鬼了。”   “说是从前因楚侧妃而枉死的冤魂回来索命。”   “太子怎么说?”   “太子能说什么,那是她最中意的宠妃。只把闹鬼的院子封了,侧妃什么事也没有。”   这样的传言宫里其实常有,次数多到当主子们都懒得计较了。这回也一样,最初的风言风语就连楚怡这个当事人都只是一笑而过,后来闹得越来越厉害,舒皇贵妃才出面罚了几个宫人,以儆效尤。   但在这事逐渐冷淡下去之后,不知怎的情形忽然一转,钦天监上本说他们夜观天象,近来东宫阴气颇盛,似是不祥之兆,或可殃及大应安危……   “殃及大应安危”,这话听起来很是严重。   但到此为止,皇帝也只是听着,吩咐钦天监继续好好观天象,看看如何解决。   又过两日,钦天监却又上奏,说应该是太子身边有名中带草木的人冲撞了太子。   话一出口,整个大殿里都静了一下——当下满朝谁还不知东宫里最得宠的妃妾是个楚氏?楚字上面是个林,单是这字便有两木,若再细解其意,林中又有多少草木?   皇帝纵使对东宫妃妾之事不熟,也同样一下子想到了她,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太子。   沈晰怔了一息,忽然指着那钦天监官员便破口大骂:“一派胡言!谁许你构陷孤的公主!”   ——哎?   众人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被他带歪了两分,都下意识地往东宫长女身上想了一下。   但大多朝臣都并不知安和公主闺名,只想这“和”字能拆出个“禾”,说是草木有点勉强,心下觉得太子护短太过。   却见太子端正一揖:“父皇,柔凌才五岁,眼下不过会被十几首诗,能有什么不祥之兆?”   哦,柔凌……   众人释然,“柔”字拆下来,底下确实有个木。虽不及楚氏的那个“林”要多,但也不是说不通。   皇帝也悠然地点了点头:“柔凌是个好孩子。”   钦天监匆忙解释:“殿下,臣绝无指责公主之意,臣……”   “那你是说谁!”太子一记眼风扫过去,愣把那官员即将出口的一句“楚氏”给噎了回去。   “臣……”他哑了哑,太子没再看他:“若父皇当真不放心,儿臣可把柔凌交给母妃几日再接她回来;但这不祥之说,儿臣不信!”   他字字掷地有声,任谁听了都得觉得他是个好父亲。沈晰也是拿准了事情一旦牵到皇家公主身上,不论钦天监先前是在为谁办事此时都要多几分顾虑,所以才句句只提柔凌。   果然,一时之间钦天监没敢再说话。   皇帝沉了一沉:“还有事要奏吗?”   殿中寂然,无人回话。   皇帝点了点头:“那便先退朝,太子等一等。”   群臣齐施大礼告退,待得众人退远后,皇帝也位在殿中多留,沈晰便跟着他一道向乾清宫走去。   御前的一众宫人都远远地跟着,皇帝犹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朕近来,其实身子又不大好。”   沈晰心头一紧:“太医院怎么……”   皇帝摆了摆手:“朕没让他们说。”   之后又是片刻的沉默。皇帝再开口时,话题总算落在了钦天监提起的事上:“你知道钦天监说的不是柔凌,对?”   “……是。”沈晰颔首。   皇帝偏过头睃了他一眼,脸上挂着笑,但目光寒得让他不敢抬眼:“朕从前跟你说过,如若有朝一日出了意外,你要狠得下心。”   沈晰喉咙里发噎,噎了半晌,反问:“父皇当真信钦天监所言?”   “朕宁可信其有。”皇帝脚下缓缓踱着,“况且,朕也不想让你背上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恶名。你现在中意楚氏,是因为东宫里只有她一个合你的意。但来日承继大统,天下的好姑娘都任你挑选,你不妨把目光放长远些。”   沈晰笑了声:“父皇觉得那一样吗?”   “没有谁和谁一样。”皇帝平淡地摇摇头,“可等你到了真正坐拥天下的位置上你就会明白,也没有谁是非谁不可的。”   “那苏皇后呢?”沈晰脱口而出。   皇帝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回眉头锁着,眼中却不冷了。   “苏皇后一生育有四子,当下父皇您、还有大多皇室宗亲都是她的后辈。仁宗皇帝年幼登基,早早地就坐在了那坐拥天下的位置上,不也非她不可?”   “仁宗皇帝与苏皇后青梅竹马,你和楚氏能比吗?”皇帝不快地摇头,隐有几分失望,“况且她也不是你的正妻。你若对你的太子妃情深义重,那能让后人称道;对一个妾室如此,怕是反要遭人议论。”   “可情义如何又岂是年月与地位说了算的?”沈晰火气上涌,实在禁不住又这样反驳了一句,接着便硬生生地将更多的辩驳忍住了。   再这样辩下去便全都跑偏了,他原已想好了如何劝父皇三思,当下实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他咬了咬牙:“再者,儿臣觉得此事实在荒谬,不像冥冥之中的神佛预兆,倒向有人背后谋划步步为营!”   皇帝锁着眉头又瞧了瞧他:“何出此言?你说说看。”   沈晰便将先前东宫发生的事一件件地同他说了,从祝氏受惊到廖氏被吓得疯了好几日,最后又提及了宫中的风言风语。   “儿臣先前只道是后宅争宠,碰上今天这一遭倒觉得太巧了,好像先前种种都不过是一层铺垫。”他说。   先是“闹鬼”,再是“阴气重”,两件事又都与楚怡有关,再说她名中带草木会冲撞她这个太子,是“不祥之人”。   这实在是太巧了。   皇帝沉了一沉,似乎姑且接受了他的说法,又问:“那你的东宫之中,有谁会这样大动干戈地用朝堂人脉来斗一个侧妃?”   “……”沈晰不禁卡壳。   好像又确实说不通了。   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就算是人为,矛头也都仍指着楚怡,连她的兄长楚成都没有牵扯。   闹出这么多事就为了斗下去一个侧妃?未免太劳师动众,朝臣们也未见得愿意掺和这样的事。   可不知怎的,即便这一环想不通,他还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是对的。   沈晰思忖了片刻,便又道:“儿臣觉得起码还可以再等一等,也许再过几日,那人再有新的动作出来,便知他究竟想干什么了。”   皇帝轻笑:“那若没有呢?若她当真会殃及大应安危呢?”   沈晰眼底轻颤,一个字说不出来。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是朕的儿子,朕知道你会怎么做。”   .   这天晚上,楚怡便发现沈晰特别消沉,消沉到在盘坐在罗汉床榻桌边喝闷酒。   她在旁边坐着,想陪他一起喝他也不让,就只能傻眼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他酒量又好,喝了大约有七八壶都还没醉,反是楚怡闻着屋里浓烈的酒香脑子有点不清楚。   “早点睡……”她哈欠连天的,起身绕过榻桌去拽他,但他没有起身,反倒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楚怡。”他定定地叫了她一声,楚怡缩在他怀里一怔,僵着没敢动。   他静了一会儿,额头贴在她肩上,声音听着闷闷的:“如果有一天你没了……”   楚怡傻眼:“……说什么呢!赶紧呸掉!”   他嗤笑了一声,又沉默了半晌,再度开口:“我问你啊……”他说着打了个哈欠。   楚怡:“?”   他接着问道:“如果你是太子,让你在江山美人之间选,你选谁?”   楚怡:“……”   他绝壁是喝高了!这么个问法再加上前面那句话,傻子都知道他这是遇上了什么难题,傻子都知道这个“美人”是指她。   她不自禁的后脊开始冒凉汗,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几秒后想告诉他“选美人”,但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   太扯淡了,这个答案实在太扯淡了。   她不知道现在在他心里她有多少分量,但说实在的,她曾经真的认真思考过微博上那个“真爱和十亿现金你选哪个?”的问题,认真思考之后的结论是:真爱难求,但我选十亿现金。   那还“只是”十亿现金而已——跟坐拥天下是不能比的。   接着,她又想到了从前的另一个细节。   楚怡于是挑起了他的下巴:“喂,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沈晰看着她没说话。   她捧住他的脸:“我告诉你,选天下——你平常是不是不看?就……就是话本什么的,我以前倒看过不少。我最不喜欢那种为了一个美人连天下都不要的君王了,男帝女帝都不喜欢。为了一个人放弃天下不是有毛病吗?对得起父母师长多年的栽培,对得起黎民苍生吗?”   楚怡觉得,就算在人与人的感情问题上不提黎民苍生,父母师长也不可以忽略?   凭什么爱情就大于亲情友情师生情呢?为了所谓的爱而放弃这一切感情的人,怕不是有人格障碍!   尤其是像沈晰这样父亲仁慈(虽然偶尔昏聩)、养母和蔼、太傅靠谱、兄弟(大多)对他礼敬有加的太子,硬说她一个能敌过他们一群,怕不是在开玩笑?   楚怡心里实实在在地觉得,如果他遇到什么难题最终杀了她,她可能会有点心寒,可也会发自肺腑地觉得可以理解;可如果他真的舍天下而要她,她或许当时会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等冷静下来就会觉得这不是她喜欢的男人了。   她喜欢的是那个虽然不会花言巧语但是理智得让人很有安全感的沈晰。   沈晰原本想听的不是这样的答案——他是故意让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想听她说“选美人”,然后多几分底气去和朝堂拖延时间,等幕后之人的下一步动作。   她这样跟他说让他很诧异,可诧异之后,他又忽地笑了。   他往她脖颈处亲,她还嫌弃地推他:“一身酒味儿,离我远点!”   他轻吁着气停住了,静了静,问她:“你听出我是在说你了?”   楚怡点点头:“不然还有谁啊?”   沈晰睇视着她:“那你就不怕死?”   “怕,我日子过得这么好,怎么可能不怕死啊!”她说着倒主动亲了他一口,“但这事太大了,我不能骗你——要是我,我准定选江山,有了江山我怕没有美人吗?不仅天下年轻男子任我采撷,什么邻国的、番邦的也都可以去要,眼前的一个两个算什么啊!到时候我就屋里睡着一个,外面再让他们排一群,从寝殿门口一直给我排到宫门口去!”   沈晰嗤笑出声——这画面想象起来真是……好生奢靡淫乱!   “所以,我就跟你说实话。”她的笑容转瞬又淡了下去,一双摄魂夺魄的美目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你真遇到这种问题了,你就要江山。但你准会记得我今天的话,你准会记我一辈子!”   她真说了“要美人”又有什么用呢?他没昏庸到那个份上她说这话就白搭,可能让他觉得咦她怎么这样。   相比之下,她刚才那一番话不仅实在,而且准定让他印象深刻!   要是有朝一日他真的屋里睡着一个,外面还排了一群,从寝殿门口一直排到宫门口……   那她九泉之下大概也会含笑!   她笑看他肾虚……!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里说的“仁宗皇帝”和“苏皇后”,是《御前美人》的男女主。 第102章   在楚怡“含笑九泉笑看沈晰肾虚之前”,自己就先被沈晰弄得下不来床了。   第二天一早,酒劲儿过了的沈晰神清气爽地去上班(上朝),苦逼的楚怡却不得不捂着腰去宜春殿门口磕头。   其实宜春殿那边也不是完全不让告假,但她琢磨着这么告假比较容易拉仇恨——情景模拟一下大概就是这样:她着人去宜春殿说侧妃今儿身子不适,不能过来给您磕头了,太子妃兴许想表达一下大度和关切,就会派身边的人过来看看她,亦或是让太医过来瞧瞧,然后回宜春殿回个话。   然后呢?至少前者是不可能帮着她骗太子妃的!太子妃到时候就会知道“侧妃因为房事过猛来不了”——她这不找死吗?   所以楚怡怀着一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去了。   在宜春殿前,她稳稳地拜下去。起身时腰上一吃劲儿……   “咝——”那股酸疼弄得楚怡实在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周围几个也在磕头的妃妾都看向她,她尴尬地僵在那儿,生怕再一动更疼。   亏得云诗反应快,起身迎过来一福她,声音不高不低地锁眉道:“还是陪月恒玩时扭的伤么?这都两天了,怎么反倒更厉害了,太医院都是干什么吃的。”   另几人神色一松,楚怡轻吁了口气,边起身边摆手:“没事,不怪太医院……是我昨儿拿书时不知怎的又抻了一下。”   两句交谈间,周围该起身告退的便也告退了。外人一退远,云诗就绷不住笑话起她来,压着声说:“姐姐也不知劝殿下悠着点,真累坏了可怎么好!”   “……行了行了,你打住。”楚怡面红耳赤,当面聊这个好尴尬!   云诗便掩唇不说话了,两个人一起走了好一段儿才分开。楚怡回到绿意阁后让青玉上了盏热茶,抿了一口觉得清香沁脾,便问道:“这什么茶?味道真好。”   “是孙奉仪从杭州带来的茶。江南到底是鱼米之乡,产得茶向来格外好些。”   是,这个楚怡早有耳闻。在二十一世纪时她就听过西湖龙井的大名,核心产区出的西湖龙井动不动就上万一斤!   孙家真有钱!   这是楚怡最直观的感受。   接着她又想——如果他们能乖乖把当地收上来的税交给朝廷就更好了!   .   前宅,沈晰下了朝,直接传楚成到书房议起了事。   楚成年初时刚去杭州追查过漕运的事,与孙家斗智斗勇的经历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太子这么一提前朝与东宫间的情形,他就又把当时的一些细节想了起来。   他便问沈晰:“殿下,臣听闻东宫与睦亲王府都新进了一位孙氏,可有这回事么?”   太子点头:“不错,都是母后拿的主意。孤想着先允了也好,若拒绝未免太过刻意,反倒惹得孙家忌惮。”   楚成颔了颔首:“可若睦亲王已先殿下一步结交了孙家呢?”   太子锁眉,楚成含着淡笑,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太子摇头:“并未听说三弟与孙家有任何走动。父皇早已差人盯着孙家了,若他们之间有往来,父皇不会不知。”   “是。”楚成点点头,“所以昨日刚听闻此事时,臣也未疑到孙家。回去后想起东宫新添的人,才多了个心眼儿。”   太子听出他还有下文:“接着说。”   楚成道:“臣去杭州时查过账目,睦亲王在去办漕运的差事时给孙家送了不少礼。当时臣想睦亲王想将差事办漂亮,自掏腰包破费一些也没什么,便没有太当回事。回京之后又如殿下所说——睦亲王似乎并不曾与孙家再有往来,臣便将此事搁置了。”   楚成语中一顿:“现下想来,若睦亲王或孙家也知圣上已派人盯住了那边,是以并未轻举妄动,然私下已结为盟友呢?”   沈晰眉心微跳:“你是说……”   楚成轻笑:“若臣是孙家,知道皇上已起杀心,有位嫡出的亲王愿意拉臣一把,臣只怕不答应也得答应;若臣是睦亲王,知道皇上对这样的势力有了杀心,势必愿将此事透出去,逼对方投诚。”   ——而这两方人,有没有可能知道皇上的这些想法?楚成说不准。但仔细想来,老三是有可能知道的,父皇早几年对老三也还算重视。   除此之外,还有可以确凿无疑的一点就是,当下的钦天监主事是杭州人。   诚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但当下他显然不能想当然地认为这就是巧合。   沈晰沉然点头:“既有疑点,便着人暗查。他们但凡能里应外合必有联系,但凡有联系,必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除此之外,他还要想一想该怎么办。   若这事当真如楚成推测是睦亲王所为,下一步便不难猜了。   ——睦亲王是拿准了他不会即刻要楚怡的命。可但凡他拖,睦亲王下一步便能指使自己的人马上本奏他贪慕女色,置家国天下于不顾。   绕了一大圈,看似箭箭都朝楚怡去,其实最后的目标还是他。   他不知钦天监的话父皇信了多少,但他清楚对父皇来说,楚怡的命一定不如他的名声重要,哪怕他知道这事有人推波助澜也一样。   可难道让他现在去要楚怡的命?   就算连楚怡都觉得他不该要美人不要江山,此时此刻,他也狠不下心。   如果她突然没了,他该怎么办?   ——虽然她在他眼里不可能比江山更重,这个问题也依旧令他惶恐焦虑。   遑论让他亲手杀她。   沈晰沉然喟叹:“孤想一想。”   楚成轻轻地又点点头:“殿下还要想一事。”   沈晰看向他,他说:“殿下还要想一想,若皇上清楚睦亲王与孙氏一族的私交,只是并未告诉殿下,殿下该怎么办?”   沈晰一怔,遍体生寒了一阵,又转瞬冷静下来。   “如果是那样。”他顿了顿,“如果父皇已不信任孤,那孤便保楚怡。”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皇想做什么终究都会做到,又何必再搭上楚怡?   可楚成跟着又问:“那若皇上对殿下依旧信任,只是也在等这么个机会除掉我们楚氏兄妹呢?”   沈晰额上青筋一跳:“楚成!”   “殿下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不可能。”楚成的目光落在地上,笑了两声,“皇上倒也未必是知道睦亲王与孙家会走这一步棋。但头一年是睦亲王去办漕运的差,第二年便是臣去。皇上或许是正等着孙家找臣的错漏参臣一本好治臣的罪,这有可能,是不是?”   他说着又笑了一声,笑音听着大有点凄怆:“若真是那样,臣也说不得什么。换做谁来当皇帝,除非昏庸太过,否则大概都会对臣的父亲恨之入骨。所以皇上若有心办臣,就让皇上办,连楚怡都说殿下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臣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让殿下枉顾储位保臣一命。”   话音初落,门板咣地一声,转瞬又止住了。   外面的人似乎即刻扶住了门,但沈晰喝道:“谁?进来!”   稍静了一刹,沈映局促不安地出现在了几步外,匆匆向沈晰一揖,就问楚成:“你当真的吗?”   楚成看了看他,锁起眉头别开视线:“出去。”   沈映反倒腾起了一股无名火:“你当真的吗!”他上前了两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殿下根本就难以去探皇上的心思,真像你说的那般,便是杀你才最稳妥,你哪怕……”   沈映想说你哪怕找个机会先跑了也好,何必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楚成却在他说完前就又再度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出去!”   沈映神色一紧,好似这才回神,看了看楚成,又看向沈晰,一时间很是慌乱。   好在沈晰没说什么:“你怎么来了,什么事?”   “哦,侧妃说……”沈映想了一想才记起侧妃让她来说什么,“说今日想和云良娣一道用晚膳,请您晚上别过去了。”   “知道了。”沈晰点头。他没有再多说话的意思,沈映到底也不敢再多留,匆匆施了一礼就告了退。   晚膳时,沈晰着人去绿意阁走了一圈,差出去的人回来后禀说楚侧妃和云良娣让小厨房做了两条烤鱼,一条辣的一条不辣的,不辣的主要给两位小翁主吃。   她还挺有兴致的。   沈晰无声地笑了笑。   他便也让厨房备了条烤鱼,还要了酒,边吃鱼边自斟自饮的消磨了好半晌。   眼下他怎么办?   在疑点落到父皇身上之前,这一切都是可控的。他可以将这一切向父皇和盘托出,让父皇亲自去查孙家和睦亲王的联系;也可以自己先查,有了证据再一并禀给父皇。   但牵扯上父皇的心思,就都不一样了。   楚成说得对,如果父皇早已知悉一切、知道三弟与孙家的走动,却选择作壁上观,想看着他身边的两个楚家人命丧于此呢?   这太有可能了。   他知道父皇有多恨楚丞相,也知道对父皇而言最要紧的从来都是江山稳固。   那么,就连与他同为父皇亲子的三弟都能为父皇所忌惮,与他一起步步给三弟下套,两个楚家后人又算得了什么?   沈晰神情淡漠地又饮了一盅酒,觉得这酒无比苦涩。   偏是这样的事,他没法去探问父皇的心思。   如果父皇想让他知道,早便跟他说了。   现在对他而言,唯一能尝试的,大约只有赌一把。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很大的一场豪赌了,赌事情不是楚成所想的那样,赌注是他爱的人和他的储位。   .   “哎……你听我说好不好!”   宫外沈府里的罗汉床上,楚成盘坐在榻桌边敲着桌子,敲得案头瓷盘中烧鸡上的结成冻的油脂直颤。   但躺在榻桌那边的男子就是面朝着墙壁不理人,对烧鸡的味道也不做理睬,瞧着何止像睡着了,简直像是死了。   “太子不会杀我的!”楚成紧锁着眉头,一脸烦躁,“起码现在不会!”   那边还是没动静,楚成铁青着脸撕了个鸡腿自己吃:“太子肯定会赌一把,你起来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还是没动静。   嘁。   楚成轻笑着自顾自地啃起了鸡腿。   不仅啃鸡腿,他还喝酒;不仅喝酒,他还吃小菜。   在他吃得腻得慌,正想起来盛碗小米粥的时候,那边的人可算忍不住了,一下腾起了身:“你快说!”   “嘿。”屁股刚离开罗汉床的楚成衔着笑坐回去,“来,我跟你慢慢说。”他说着先把另一个鸡腿也撕了下来,递给沈映。   “首先谢天谢地,我妹妹脑子没问题,没说让殿下要美人不要江山。”他道。   沈映嗯了一声,满脸阴鸷地啃了口鸡腿。   “然后我又把一切都给他挑明了,这比他迟些时候自己想到这一点好。”   正咬下一口鸡腿的沈映滞了一下,旋即点头:“是了,殿下总归自己也能想到,但未必还会找你去议事。”   “他不找我议,我就没了当面剖白的机会。”楚成摊手,“所以你看现在多好,我和我妹妹一个能臣一个宠妃,又都大公无私一心为他考虑,我们不值得他赌一把吗?”   “……那谁知道。”沈映没太给他面子,还翻了一记白眼,“皇上近几年身子不济,储位离皇位也越发近了,谁知此时此刻他肯不肯涉险?”   “你看,你就是不会看人。”楚成咂着酒摇头,“太子或许是活这么大都没经过什么太大的风浪,但终究不是个生性软弱的人,否则从一开始就不会用我了。再者……”   他仰首把盏中剩下的酒饮尽了:“再者我妹妹专宠那么多年,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吗?一个人但凡让另一个人住进他心里,就难再弄出去了,何况还是在我妹妹这样一心一意为他考虑的时候?”   在书房里饮着茶听太子说话的片刻之间,他脑海中斗转星移般地思量了许多问题。   皇上的性子、太子的性子、他妹妹的性子、他妹妹与太子的情分,甚至还有两个孩子。   最后他是因觉得太子既有血性又重情义,才敢把那些话全都说出来。   这样似乎最险,但其实也最有可能保住他们兄妹二人的命。   不然的话,莫说太子一旦自己闷头想到了他所言之事会怎么做,就是他没有去想,真的按部就班地过了这一关,日后也难保皇上不会再杀他们。   他得让太子明白他们都忠心不二,才有可能令太子反过来一次次保他们。   但如果太子这一回真的赌输了,如果他们都赌输了……   楚成又灌下去了满满的一盅酒。   人,总归都要有一死的。 第103章   当晚沈晰没回绿意阁,着人给楚怡带了个话,说他自己在书房睡。   这样的情况这几年其实也有不少,他有时太忙了就会留在书房或者去前宅的寝殿。但这回,楚怡罕见地失眠了。   她满脑子都是沈晰昨天心情不好喝闷酒的样子以及他跟她说的话。她倒也没后悔自己给他那么不怕死的答案,主要是这事儿怕死也没用,就是越想越觉得他今天可能心情也挺糟糕的。   楚怡便因为这个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好多个滚儿,最后头发乱糟糟地坐起来,在黑暗中陷入沉思。   嗯……今天她可能神经过于大条了点。   他昨晚心情不好,她应该多陪一陪他啊,怎么晚上反倒没跟他一起用膳呢?   然后楚怡纠结了一下。   虽然天冷了,大半夜爬起来很虐,不过实际上现在他们的住处就是一墙之隔,从她这里南侧的月门穿过去直接就是他书房的院子。   虐归虐,但虐不了几步路。   为了沈晰还是值得的!   楚怡扬音一唤:“来人。”   外面值夜的宫女立刻掌灯进屋,楚怡下地踩上鞋跟她说:“取衣服来,我去前面看看殿下。”   那宫女愣了一下,而后大概也是想到了两方院子离得很近,便也没劝。   楚怡匆匆穿好了衣服,披了件厚斗篷又揣了个手炉,对镜看了看,觉得自己裹得像只小熊。   楚小熊踏着残雪出了门,最多四五十步路的样子,到书房门口时已是一身的寒气。   书房晚上值夜的宦官是三个,两个位份高些的在外屋,外头只有一个十五六的小宦官在揣着手哆嗦。乍见楚怡过来,他好生愣了一下,迟疑着上前询问:“侧妃您……”   “我不放心殿下,过来瞧瞧。”楚怡说着把手炉掖给了他,“这个你先拿着用,一会儿炭不热了就去我那里添。”   小宦官千恩万谢地接过去拢进袖中,又赶紧帮她推门。外面的寒气往里一涌,盘坐在外屋打瞌睡的两个也醒了,睁眼一瞧,都匆忙过来见礼。   楚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进屋阖上门,做贼似的往里瞧了瞧,见里屋灯已然熄了。   她便解了斗篷交给随来的宫女,压音给他们说不必跟着,自己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去。   视线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床榻的位置。书房里就一方窄榻,一个人睡算是宽裕,但是两个人睡是有点挤的……   于是她决定今天跟沈晰挤一挤!   沈晰其实也刚睡着,乍然感觉到一股寒气挤到旁边一下子就醒了。   黑暗中,楚怡只觉床上的人猛然缩了一下,然后一个很犹豫的声音响了起来:“……谁?”   他显然没有过有人三更半夜一声不响摸上床的经历。   楚怡一哂,本来不想吭声,转念一想又怕他把她给踹下去,就说:“你往里挪挪!”   “?”沈晰辨出声音,一脸不解地往里挪了挪。等她躺好,他把她拢进被子抱住了她,给她驱寒。   床太窄,两个人面对面睡不下,所以楚怡是背对着他的。她觉得脖颈后被他的呼气弄得温温热热,正缩脖子,听到他低低笑问:“怎么过来了?”   “我睡不着。”楚怡顿了顿,又说,“越想越觉得你是不是不太高兴,早知道就和你一起用晚膳了。”   沈晰不禁嗤笑:“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   “……不是说你为这个不高兴。”楚怡也笑出来,解释道,“我是觉得你可能正为朝堂上的事烦心着,我应该多陪陪你。”   “哦……”他恍悟一应,遂又说,“也没事,今天叫你兄长来议了一议,我心里有数了。”   楚怡心头一紧,想翻身面对面地问他,手往旁边一摸发觉确实没有空间供她翻身便又停住了,只努力扭了扭头:“怎么说?”   “我打算赌一把,赌父皇没打你和楚成的主意,先把睦亲王和孙家的事捅出去再说。”他道。   楚怡听得云里雾里,仔细想想还是云里雾里,哑哑道:“具体点……?”   “明天再说,我还要早起上朝,先睡觉。”他道。   她想想也对,就没有再接着问,乖乖地闭眼睡了。   可过了约莫一刻,他不想好好睡了——床窄,两个人离得这么近,根本忍不住。   他也没让楚怡翻身,从后面搂着她就解决了。   临近清晨时他又凑过来,楚怡这回反应敏捷,一把推住他:“别闹!!!”   ——然后咣当掉到了地上。   “……”她在地上捂着后脑勺感受着晕眩,罪魁祸首迅速往外挪了挪,扒在床边怜悯地看着她。   “没事……”他问。   楚怡边揉后脑勺边朝他摆手:“没事啊,没事!你赶紧再睡一会儿,别招惹我!我一会儿还得去宜春殿问安好吗!”   真是的,昨天的腰酸还没缓过来呢!   “哦……”沈晰乖了,伸出一只手拉她上床,两个人又一起纯洁地睡了半个时辰。   .   当天上午下朝后,沈晰便如约到了绿意阁,把昨天跟楚成议出的结果说给了她听。   楚怡听完锁着眉头思索了半晌,诚恳地问他:“你赌这个会不会太拼了?”   赌君心啊我擦!赌错了不要钱直接要命!   沈晰衔笑弹她脑门儿:“那不赌怎么办,难道直接推你送死?美人儿你就算不让我放弃江山,也不至于这么急着见阎王?”   楚怡:“……有道理。”   自此之后,沈晰究竟是怎样做的楚怡不太清楚,她所看到的是他好像暂时把这事搁置了。正好年关已近,在年关前太子妃终于病愈,除夕当日楚怡照例跟着她去参了各种宴席。   她也是到除夕那天跟太子妃见了面才发现她是真的病了,此前她一直以为她是气不过宜春殿后移的事在“称病”而已。两个人于是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楚怡说殿下您保重身子啊,太子妃说自然自然,侧妃你也是。   年初一傍晚,东宫给沈沂大贺了两岁生辰。宴席上很热闹,该来的宗亲都来了,但楚怡敏锐地注意到了她这里没有睦亲王府的侧妃。   她又问了问岳嬷嬷正妃来没来,岳嬷嬷说也没有。不仅正妃侧妃都没到,睦亲王本人也没去前宅参席。   ——看来朝上是掐厉害了,连粉饰太平都省了。   年初九,过年的喜气戛然而止。   ——皇帝突然大病,一觉起来高烧不退,宫里宫外都很紧张。   楚怡心里也绷紧了,因为从沈晰的反应来看,皇帝并不是别有用意的装病,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况不太好。   接下来,便又是皇子们轮流入殿侍疾。   沈晰这个太子是头一个去的,年初九在乾清宫待了一天一夜,接着是皇长子。   皇长子又待了一天一夜,而后该换皇三子,也就是睦亲王。   睦亲王进殿后,一留就是五六天。   其间御前有些零零散散的消息传出来,说皇上让睦亲王替他看折子了。   这些天里,沈晰显然很是焦灼。   他摸不清父皇的心思,不知父皇是对他不满了还是在对睦亲王欲擒故纵。但就像先前的那件事里他无法直接去问父皇是否想取楚成楚怡的性命一样,此时他也没法去问父皇到底在想什么。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了四月,春暖花开之时。   皇帝在这四个月里都没有上朝,好在三省六部都还可以照常运转。有些要紧的折子仍会呈进乾清宫和东宫,东宫这边,沈晰定着心神按部就班地看,而乾清宫里发出来的,偶尔可见是睦亲王的字迹。   朝中关于储位的议论自然越来越热烈,之前的天象之说在这样的大事中,石沉大海般的销声匿迹。   与其一同销声匿迹的还有沈晰呈进乾清宫的关于睦亲王与孙家私交的奏章。   五月初,楚怡在歪在沈晰怀里听他念书的时候,从他的头发里发现了一根白发!   虽然只有一根,但也足够让她惊奇了,毕竟以前从没见过。这帮皇亲贵胄都很讲究养生之道,他的头发比她都乌黑浓密。   她便把它拔下来拿给他看,他瞧了一眼,苦笑:“最近太不安生了,真愁啊……”   楚怡笑笑,没心没肺地说要拿它玩翻绳,被他按在床上挠痒到哭着求饶。   六月,皇帝的身子似乎好转了些,下旨去园子里避暑。   这回在一众皇子中,他只传了太子与睦亲王随驾。   局势紧张,沈晰本不想带家眷,但最终还是把楚怡与月恒沈沂带走了,因为他实在怕太子妃会在此时做些什么。   如果太子妃此时犯个糊涂,他只怕顾都顾不上。   宜春殿里,赵瑾月倒不在意太子独带了侧妃离宫,反正这几年也都是这样。没了侧妃,晨省昏定时她反倒觉得更称心了。   这半年来她的身体也一直不算太好,似乎总有一口气堵在心里、总有一份沉闷压在脑后,这几日见不到侧妃倒让她轻松了些。她偶尔便会想,如若侧妃一直不在该多好。   别的妃妾当真都对她很恭敬,唯独侧妃,是让她时时无所适从的那一个。   六月末,孙氏罕见地递了一封孙家来的家书给她,信中说想送两个女儿进东宫陪伴安和公主。   这无疑是一种示好,只要她点了头,孙家便算与她绑到一起了。   等孩子大一些,他们或许还能结个亲家。她想沈济若有一个孙家出来的女儿做正妃,日后也会更加平顺。   毓仁园中,楚怡接到了差不多的东西。不过当然不是家书,而是孙家送来的一份很正经的帖子。   “让孙家的女儿进来陪月恒?他们咋想的,疯了吗?”岳嬷嬷把这封帖子递上的时候,楚怡目瞪口呆,于是直言不讳。   然后她就把帖子直接拿给了沈晰,连带着砸了一连串的问题:“怎么的,孙家是不知道你和睦亲王已经掐得水深火热了吗?还是想两头下注横竖都不吃亏?不对啊,这样肯定行不通,倒更有可能把两边都得罪尽,孙家应该没那么傻?所以他们到底几个意思?”   沈晰一时没顾上回话,锁着眉头看了帖子半晌,也觉得古怪得很。   睦亲王那边已经和孙家走得很近了,这他是知道的。睦亲王府已经有了好几个孙家送进来的伴读,男孩女孩都有。   ……按道理说,孙家现在没道理往他这边示好才是。这半年来,不,这一年半来,父皇都在明显地器重睦亲王,不论这种器重是真是假,孙家应该都觉得睦亲王前途大好才是。   那是孙家觉出父皇态度不对了,所以想多一条路保命?   不可能啊,他这个坐在储位上的亲儿子此时都摸不出个所以然,孙家没道理这样觉得。   “会是在给你下套不?”楚怡在旁边眼巴巴地问。   沈晰也正好想到这儿,轻笑着点了下头:“有可能。”而后他便扬音叫来了张济才,“传楚成,再让四弟从东宫给我调二百侍卫过来。” 第104章   东宫里,孙氏从宜春殿回到自己房中,在窗边静静坐了许久,回忆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   ——其实也才过了大半年而已,但她已基本记不得初入东宫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那时候她心气儿很高,觉得自己凭着这样的家世总归是能得宠的。她没把一同入选的最出挑的祝氏放在眼里过,甚至也没把盛宠不衰的楚氏当回事。   就连对太子妃,她也不过是表面恭顺。   可后来呢?现实让她觉得当初的自己就是个傻子。   她设想过无数博得太子喜欢的方法,也设想过无数与太子初见的画面,进了东宫后她却发现那一切都不过是想象而已。但凡太子不想见她,她就连太子的影子都见不着,有再多的“方法”都无用武之地。   那时太子妃告诫她不要走陶氏的老路,她听了,因为她也觉得陶氏的手段蠢得很。   但后来,这种“听话”渐渐的成了一种意难平,她开始不停地设想如若自己当初没听太子妃的,铤而走险地用一用那些蠢笨的争宠手段,情形会不会也比现在更好一点?   不过,这也就是在钻牛角尖时想上一想,她心里到底还是无比清楚,那样的手段当真是行不通的。   她已见识到了楚侧妃的地位有多么稳固。   最初闹鬼的那些事是家里给她出的主意,意在让太子不得不疏远侧妃,让她有一些机会。但没想到,太子不仅完全对侧妃陷害陶氏的传言充耳不闻,就连钦天监出马说侧妃不祥太子都毫不在意。   东宫一切如常,该见不着太子的人还是见不着。   孙氏觉得,家里应该对她挺失望的。   至于后来这些事如何与朝堂愈发地牵扯不清、又为什么会一步步闹到了今天的地步,对孙氏而言也很意外。她想,或许是事情有些超脱了家里的掌控,也或者是家里原就有这样的打算,只不过没有告诉她罢了。   ——头一种猜测令她心惊,而后一种,更令她寝食难安。   直至家中要送人给安和公主作伴的信送到手里时,孙氏才又松了口气。   这样看来,家里大约是想与太子搭一搭关系了,这样至少在将来的许多时日里都还用得上她,她还没有成为一颗弃子。   前些日子,她是真怕家里已放弃了她。若是那样,有朝一日太子查明了闹鬼的原委,即便要赐死她,家里大概都不会管。   她一度有些羡慕进了睦亲王府的堂妹来着。家里与睦亲王府的私交她知道一点,那一步棋虽险,但只要赢了,那位堂妹便有一世荣华。   好在眼下还有转圜的余地,家里想与太子搭关系,她便尽心尽力的办事,争宠什么的姑且顾不上了。   孙氏于是铺纸研墨,一笔笔地给家里写了封回信,道太子妃已允了给安和公主选玩伴之事,让家里尽快挑好适龄的女孩送进来。   .   毓仁园,四皇子沈易听到太子的吩咐,立即从东宫调了侍卫,日夜兼程地赶了过去。同时他也听说六弟也同样得了旨,太子安排了不少人在东宫内外,严查进出东宫的人。   这一看就是有什么事。沈易进了园子后连歇都顾不上歇就去见了太子,太子将孙家送到楚怡那里的帖子递给他,沈易锁着眉头看了一遍,一时不解其意。   “你说孙家会不会是在给我下套?”太子一哂,“这封是递到侧妃那里的,云良娣也收到了。”   沈易恍悟:“您是怕他们里通外合……”   沈晰点头。   就像楚怡说的,前朝都掐成这样了,睦亲王至少在明面上看起来夺位有望,孙家怎么可能挑这个时候向他示好?而且就算他不知睦亲王与孙家的关系,此时与这样的势力结党也很容易触怒天颜,孙家要往他这里塞人他绝不会收,孙家应该心里有数。   可如果这根本就是一出戏呢?   如果就算他不答应,也会有回信以他的名义送出去,再“碰巧”被截住送到父皇跟前呢?   伪造书信的法子总归老旧却好用,只要伪造得够像,便很难解释清楚。   父皇现下又正多疑,当真看到那样的东西不知会怎样想。   而且,沈晰十分确信睦亲王并不会像他一样只在暗中呈递这些证据。   他把许多事压在台面下面,只予父皇一人知道,是因为他知道父皇当下不想表露任何对孙家的不满,铲除孙家是他这个太子继位后才该办的事,他在顾及父皇的心思。   而睦亲王——以睦亲王一贯的行事作风,大概很乐得将这种事在朝堂上公之于众,让群臣指摘他这个太子结党营私。   至于孙家……   呵,与睦亲王联手做这种戏来给他泼脏水,孙家也够豁得出去。但也罢了,对目下的孙家而言险中求胜大概是最好的法子,况且即便被扣上与太子结党的帽子也并不至于累得孙家倒台,他们反用这种办法向睦亲王表明一腔忠心,可说是为日后的前程铺了一条好路。   ——只不过前提是睦亲王能赢才行。   对这一招沈晰十拿九稳,毓仁园中当日就被严密地看了起来,进出都要严查,结果不出两日就有了收获。   ——有个采买的宦官夹带了一方纸笺出去,纸上倒没别的东西,就是右下角有一方太子的小印。   他被逮住时沈晰正好在湘仪阁,沈易不敢耽搁又不便进侧妃的屋子,便直接将人交给了张济才,让他给带进去。   沈晰接过那方纸笺一瞧,开口便道:“书房里管印的、管纸笔的,一概押去审。”   哎嘛,血腥暴力了!   楚怡心里揶揄着,但没劝他。这事儿就是搁二十一世纪也犯法,大概算是借职务之便泄露机密?反正不是个适合当白莲花的时候。   这审问的经过也没有太长,倒是一环套一环的牵出了好几个人。   楚怡看到供状后深刻感叹了一下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不过就这么张纸竟然能报价两千两银子,这大概也真算个暴利行业了!   “什么时候我要是缺钱了,就偷你的印盖章卖钱。”她想入非非地跟沈晰说。   “一张两千两,卖个几万张我是不是就能把京城买下来了?”她边说边傻乐。   “富可敌国啊,人生巅峰!”她笑出了声。   然后她就被沈晰按在了床上,先感受了一下来自于物种本能的奇妙巅峰。   第二天清晨他淡淡地挑着她的下巴问:“还想偷印不?”   楚怡的手在被子里使劲儿地揉着腰,抽着鼻子低头道:“什么印?这个字我听都没听说过!”   .   这场小风波很快也被沈晰写成了一道密奏呈给皇帝。楚怡觉得这种行为有点背后打人小报告的味道,又很理解这其中微妙的意义。   ——皇帝现在对沈晰究竟是什么看法、有几分信任,沈晰其实都摸不清。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密奏便成了一种巩固信任的手段,能让皇帝或多或少地相信沈晰在拿他当“自己人”。   又过了两日,在京中帮沈晰盯着东宫的六皇子亲自到了毓仁园。   “二哥……”他在书房见到沈晰时颇有些窘迫,杵在那儿为难了半天都不知该如何禀话。   沈晰先是耐心等着,后来见他实在不敢开口,便主动问了:“太子妃那边出问题了,是不是?”   “……您知道?!”沈时讶然,沈晰轻笑:“我又不是个傻子。”   孙家给楚怡和云氏都递了帖子,怎么可能绕过有一双嫡出儿女的太子妃?   他差人回东宫查时,得到的答复却是云氏收到了帖子,但未见有孙家的帖子送进宜春殿,这根本不对劲。   再者,此时可能会通过楚怡直接被捅到他这里、从而引起他的怀疑,孙家应该也能料到。   ——那如果他是孙家人,他就会利用这一点。   他会拿给楚怡和云氏的帖子当障眼法引得东宫处处设防,暗地里往被疏忽的太子妃那边使劲儿。   太子妃的身份又不同于一般妃妾,她那边若出来一个答应与孙家结盟的回复,谁都会认为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而且太子妃身边势必不如他这里防备严密,想伪造一封太子妃的回信可比伪造他的要容易多了。   更可怕的是,他的太子妃可能真的会亲自答应、甚至亲自开始从孙家挑选孩子们的玩伴。   沈晰一想这个就心累得很,再细一问沈时,不由慨叹自己真是防患于未然。   “头一封议及此事的信,其实是从孙奉仪那里出来的家书。但臣弟按二哥的吩咐没有理会,让给送出去了。”沈时道。   因为一个小奉仪的信并不能说明什么,而且这是她和娘家的家书,真扣了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后来便见太子妃殿下那边有信递了出去,连带着还有些赏赐……臣弟想着事关重大,只得先着人截了下来,也没敢告诉太子妃。”沈时继续说。   他口吻如常,其实心里已然好奇死了——二嫂为什么这么干啊?这不是拆二哥的台吗?这世道怎么会有太子的人想沾孙家的破事儿啊!   沈晰看出了他眼底的探究,不禁无语凝噎。   他能怎么办,他能跟自家亲六弟吐槽他二嫂吗?这不合适。   他无可奈何地一叹:“你去宜春殿回个话,就说送去杭州的东西让我扣下了,让太子妃暂且不要同那边走动。”   “是。”沈时抱拳一应,接着听到二哥沉然又说:“还有……”   他顿了顿声,续道:“跟她说,她身子不好就安心养着。后宅的事,暂且让侧妃帮她打理一阵。” 第105章   沈晰很清楚楚怡不喜欢管后宅那些事,也不爱和后宅女眷们多打交道,连晋封侧妃都是跟她商量着来的。   所以眼下他如此突然地一把管辖后宅的权力给她,她就知道太子妃那边肯定又出事了。   对于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她真是不知该如何评价。太子妃这人,她不喜欢,但平心而论她也确实不是个坏人。这几年里她都专宠到这个地步了,太子妃真正折腾她也就是罚跪那一回,除此之外基本没太招惹过她,她的孩子也都平平安安地生了下来。   如果换个心狠手辣的当家主母……   楚怡很清楚就自己这点本事大概已经死了二百回了。   所以楚怡既不好说自己不乐意,也不好直接义愤填膺地跟着沈晰吐槽太子妃。她便细问了问:“又出什么事了?”   沈晰负着气坐下,紧锁着眉头,简明扼要地把孙家的事情跟她说了。   “……”楚怡哑了哑,觉得这确实是太子妃不合适。   转念想想,又似乎不能全怪太子妃。   孙家的示好一共有三个人收到,也就是东宫里有孩子的三个人,她和云诗都拒绝了。但这其中,云诗本来就是不爱交际的人,她觉得那些走动让人心累,而且自家女儿又是小翁主,想开开心心长大的法子多得是,不需要去应付这个人。   她自己则是因为根本就知道睦亲王和孙家暗地里的关系,以及沈晰现下跟他们掐得水深火热。   而太子妃呢?   太子妃什么都不知道啊。   沈晰大多的动作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尤其是睦亲王和孙家早已结盟这一点,他写密奏直接呈给了皇上,连朝堂上知道的人都不多。   楚怡就想着,那如果是她在太子妃那个位置上,她会防着孙家吗?   肯定不会。   孙家这样的大家族多了去了,她不可能平白对任何一个产生敌意。这时候若自家孩子又正好需要玩伴,孙家递个帖子进来,她或许也会答应。   她就把这个道理说给了沈晰听,沈晰听罢眉头微微挑起,轻笑了声:“是,不知者不罪,但我本也不是为这一点生的气。”   “那是为什么?”楚怡不解地打量他,他回看过去,沉吟着反问:“如果你是太子妃,你膝下也有嫡子,你会现在就忙着为他构建一方势力么?”   楚怡懵了一下,迟钝地恍然大悟:这样啊……   沈晰一字一顿地又说:“孩子们的玩伴都有员额限制,这你也是知道的。”   她理解沈晰为什么不高兴了。   孩子们的玩伴目下都是一个,因为年纪还小,都既是陪读也是玩伴。三个女孩目下用的都是家世清白的小宫女,两个男孩用的是东宫侍卫家的孩子。等他们再大一些,这个职位才会重新进行规划,女孩身边的小宫女会变成贴身侍婢,另招两个和她们年纪相仿又投缘的贵女来一起读书;男孩身边也会换成两个地位更高的官宦子弟来陪读,先前侍卫家的孩子不出意外日后便是他们身边的侍卫统领。   但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不管是什么身份,伴读的数量都是固定的。要提前让贵女进来,小宫女就要被顶掉,所以大家一般都不这么干。   太子妃这么干,只能是因为她着急了。   着急什么?安和公主是女孩子,在这年代不能做官不能经商,实在没什么可急的。   那就只能是像沈晰说的那样,是在急着为沈济构建势力了。   ——孩子的爹还没继位呢,你就开始操心如何让孩子登上这个位子了?   大概换了哪个当爹的也不会开心。   皇家一争起皇位又尤其容易六亲不认,楚怡估摸着,沈晰现在大概或多或少会想太子妃现下就这样着急,等他继位后她会不会索性盼着他早死,以便沈济早日继位?   楚怡突然感觉家庭关系岌岌可危,亲情的小船儿说翻就翻。   她便迟疑着提议:“要不……把柔凌和阿济接过来待几天?”   沈晰:“?”   楚怡恳切道:“我觉得阿济还是个好孩子,小太阳可爱追着他玩了。”   沈晰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喷笑出声,摇摇头:“别担心,我不会怪到孩子们身上。现下局势太乱,还是别让他们过来了。”   .   东宫,宜春殿。   侍卫们抬着被截下来的贺礼回来时造成了一点混乱,弄得赵瑾月一头雾水:“这是……”   接着便见六皇子沈时进了殿。   沈时朝她抱拳:“嫂嫂,二哥吩咐,让您近来别同孙家走动。若真要走动,也先问一问他的意思。”   赵瑾月更茫然了,眉头锁了起来:“这什么意思?”   “臣弟只是传话。”沈时颔首,顿了一顿,又道,“另外二哥顾及您身子不好,道最近后宅诸事便先交给侧妃……”   他虽然对自家二哥的后宅状况不太了解,心里也能猜出太子妃或许与那位得宠已久的侧妃并不对付,语气不知不觉地就变得小心起来,而且还有点发虚。   但饶是如此,气氛也还是一冷。   赵瑾月从未被夺过权,哪怕是先前当真身体不适的时候,太子也并未因为“照顾她”而下这样的旨。   现下是怎么了?   他不让她和孙家走动,她不走动便是,何至于如此。   她并没有惹出什么麻烦。   ……是侧妃?   太子妃心里轻颤,但在脸上,她完全将这种情绪压制住了。   她温和地微笑着,朝沈时颔了颔首:“知道了,六弟代我向殿下道声谢。”   沈时颔首抱拳:“二嫂保重,臣弟先告退了。”   他带着侍卫一并离去,殿里刹那间就安静下来。   宫人们都不敢说话,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望着太子妃,微妙的气氛令人窒息。   良久,太子妃缓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白蕊。”她唤道。   白蕊立刻上前,太子妃静了一会儿:“我先前养身子喝的汤药,让太医再开几副来。”   她虽然不清楚太子为什么突然不悦,但既然已经不悦了,她最好不要再招惹他。   他说她病了,她就病了。   病到他想让她病好再说。   .   京郊的园子里,令人不安的气氛不知不觉就持续到了入秋。   几个月来,皇帝依旧是喜怒无常的,今天发落了上本参太子不尽职的官员,明天又表达对睦亲王的器重。满朝一时无人清楚他究竟更看重哪一个儿子,就连太子和睦亲王本人也摸不清父亲的心意。   八月,皇帝突然下旨召儿女们一道过中秋,上到比沈晰还年长的皇长子、下到前两年才出生的小公主都得了旨。但除此之外,皇帝没召其他人,也就是旁的家眷都不能去。   沈晰没料到这一出,早早地就答应楚怡说要陪她和两个孩子过节。乍然接了旨,他又不得不去跟他们赔不是。   楚怡倒没觉得有什么,皇命难违嘛,她总没可能让沈晰去抗旨。两个孩子却很不高兴,小月亮绷着张脸不理人,小太阳坐在姐姐旁边跟姐姐一起不理人。   “哎,小太阳……”沈晰苦哈哈地蹲在床边哄他,“你听父王说啊,父王也是没办法。等中秋之后,父王多带你们玩几天,好不好?”   沈晰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很快便发现这臭小子在用目光询问姐姐的意思。   所以月恒绷着张脸,他也就继续绷着张脸。   本来以为小的比较容易拿下的沈晰发现自己策略有误,不得不蹭去小月亮那边:“小月亮啊……”   “哼!”月恒生气生得很认真,从床上蹭下去便向弟弟伸出手,想拉他一起走,“我们不理父王!”   “哎哎哎哎哎……小月亮小月亮!”沈晰死皮赖脸地把她抱住,“是父王不对,父王错了,我们小月亮最听话,不跟父王计较。”   “……”楚怡坐在几步外的罗汉床上,磨着指甲淡看太子殿下点头哈腰,忍笑忍得很是艰难。   好在孩子们都还算懂事,又赌了一会儿气就被哄好了。哄好之后沈晰又跟他们讲道理,说你们要理解大人们有大人必须办的事,而且你们要孝敬皇爷爷云云。   两个孩子好像不太乐意,但到底还是听了。最后,小月亮绷着张小脸伸出一个小指头:“八月十六带我们出去玩,我们拉钩!”   “哎好!”沈晰赶紧撩开衣袖跟她拉钩,看起来受宠若惊。   小月亮又很“宽宏大量”地拍了拍他的肩:“您跟皇爷爷说,让他好好过节!”   沈晰又点头:“哎!”   他可算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楚怡,作势抹了把汗。   小太阳趁着这机会拽了拽姐姐的衣袖,小月亮弯下腰,他小小声地附耳问她:“我能理爹了吗?”   他现下其实口齿还不太清楚,而且也并不会真的“小声”说话。   沈晰于是把每个字都听清了,就连几步外的楚怡都听了个大概。两个人相互望着对方一起憋笑,不想让小太阳尴尬。   小月亮郑重地点了点头:“可以了!”   小太阳这才一把抱住沈晰的胳膊,提出要求:“我要骑马!”   “好,父王带你骑马!”沈晰伸手把他们两个都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正好今天下午没什么事,父王先考考你们的功课。”   小月亮&小太阳:“……”   端坐在罗汉床上的楚怡喷笑,笑声还没落呢,刚被抱出卧房的小太阳就发出了炸雷般的呼救:“娘!!!”   旁边的宫人们也都摒了笑,虽然这不是他们该笑的时候,但小主子实在太好玩了。   .   宫中安和公主沈柔凌在父王不在的这两个多月里,也过得挺高兴的。虽然她想跟父王多亲近,但也知道父王忙起来是没办法的。况且……就算在她眼里,楚母妃也比亲母妃要好相处得多,那父王更喜欢楚母妃、连带着更喜欢她的弟弟妹妹,也没什么不对。   再者即便父王不在,东宫里也并不缺陪她的人。她身边的宫人本就很多,后宅的母妃们也都常来陪她玩,她觉得日子还蛮有趣的。   她尤其喜欢云母妃和廖母妃过来的时候。云母妃会带着二妹一起,廖母妃则是莫名地让她觉得特别喜欢。她也听乳母说过,说父王原本是想等一等,等把廖母妃的身份抬起来就把她送过去的,不知怎的后来事情变得太急便只好作罢。   柔凌当时觉得失落,不过乳母也又跟她说了,说她到底是嫡出公主,父王如果想抬她的身份,自有千种万种办法,绝不会让旁人看轻了她。如若她日后一直很喜欢廖母妃,大概也是可以提一提的。   这一切都让小小的柔凌觉得心情很好。   可眼下临近中秋,她心情又不太好了,因为母妃想叫她一起到宜春殿过节。   她不喜欢母妃么?她前思后想,觉得当然也不是不喜欢——那是她的亲母妃呀,她怎么能不喜欢她呢!   但她就是觉得一进宜春殿她就乐不起来,觉得不自在。   偏偏中秋节又是个阖家团圆的节日,去年父王带她去了翊坤宫见了奶奶、又去了绿意阁让她和弟弟妹妹玩,最后还独自陪了她一会儿,那都还不错。但今年父王不在,她没道理不去宜春殿了。   柔凌为这个趴在桌上闷了半天,最后觉得,那就还是去。   因为父王一直在跟她说,你是当大姐姐的,父王不用你照顾弟弟妹妹,但希望你能给他们做个好榜样,希望你能有皇公主的气度。   柔凌自己也想做个好榜样,也想有皇公主的气度。   于是她跟自己说,那就去好了!   父王说过,她要当个好孩子,但也不必怕什么事。   父王还说过,如果真有谁让你不高兴了,你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如果你说错了,自会有人跟你讲道理,你听了便是,不必闷着自己。 第106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因为皇帝和太子都不在宫中而少了些团圆的喜气。   但这些节日在宫中一贯分量很重,无论如何都还是要贺的,那份喜气众人便是装也要装出来。   宜春殿中,赵瑾月为晚上的家宴梳着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颇觉得有些讽刺。   ——皇帝不在、太子不在、五个孩子里有两个不在,就连当奶奶的舒皇贵妃也随驾去了园子,这中秋节到底有什么可过的。   她们留下的这一干女眷算什么呢?坐在一起,无非是衬得大家个个都不得宠罢了。   楚侧妃当下应该会很得意。往年太子都要去与皇帝一道过节,还要去皇后和舒皇贵妃那里见礼,回到东宫亦难免要到女眷们的宫宴上意思意思。几次去园子里过节时,她这个太子妃和同样有孩子的云良娣还都在。   这一回,饶是太子仍旧要去向长辈们问安,也必是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她和她的孩子了。   一个罪臣之女,如今真是春风得意。   但是……罢了。   赵瑾月疲惫地摇了摇头。   她是愈发地忍不住对侧妃的嫉妒,但若真要认真地嫉妒,那是嫉妒不完的。   她时常会逼着自己往好里想一想,想自己虽然过得不如侧妃,但至少也比东宫余下的人都幸运。   徐氏、廖氏、史氏……她们算是什么都没了,就连云良娣也只有一个女儿。而她,老天好歹还算待她不薄,让她一举儿女双全,让她有了嫡长子。   日后就算楚氏一直能长宠不衰,又能如何呢?   嫡长子放在这里,楚氏便是一直得宠到沈晰离世也只能是妾、是太妃。   楚氏得对她磕一辈子的头。   就是死后,也别想与沈晰一起长眠地下!   ——这个念头忽而使得赵瑾月一颤,她抬起眼,便看到镜中的发髻上流苏摇曳,正为继续为她理着头发的白蕊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口道没事,心中仍是一阵子的慌乱难抑。   她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恨楚氏。   不是简单的嫉妒,是恨。   她不想跟楚氏争宠,但她想看楚氏失意、看楚氏不痛快。   与太子一起长眠地下的事她明明并不在意,她心知自己并无太子与楚氏那样的情分,可想到楚氏得不到,她就觉得无比畅快。   这是为什么?赵瑾月一时也茫然不解。   大概,是想让楚氏尝尝她现在的感觉,那种憋闷的、意难平的感觉。   她是不是慢慢变成一个刻薄恶毒的女人了?   可她又不想那样。   赵瑾月深吸了口气,摒开了这个念头,抬眸问白蕊:“柔凌来了么?”   白蕊欠了欠身:“前头来人说公主功课还未写完,一会儿过来,开席之前准定到。”   总是功课没写完。   赵瑾月笑了笑,心说她倒是刻苦。   这大约是跟太子学的,太子也一贯努力上进。即便宠楚氏宠成了那个样子,也从未为她耽搁半分正事。   如果他亲自带的是沈济就好了。   沈济才需要这样上进。柔凌一个女孩子,如此扎在功课里又有什么用?还是能安于相夫教子更好一些。   .   前宅的院子里,柔凌其实早就写完功课了,中秋后要学的新诗也已经埋头读了好几遍,但就是磨磨蹭蹭地不想出门。   直到乳母过来催她说再不走要赶不及了,她才放下书,对着镜子自己理了理早已换好的礼服袄裙,带着宫人一并往外走。   她到宜春殿的时候,大多女眷都已经到了。门口的宦官扬声通禀了一声“安和公主到——”,柔凌便大大方方地进了殿们。   席上一众女眷都停下了交谈,目光投向门口。众人论起来都是她的长辈,可她到底身份尊贵,于是众人虽不必离席正经见礼,也都朝她颔首欠了欠身。   柔凌径直走上前去,在主位前,朝母亲福了福:“母妃。”   “快来,坐。”太子妃慈爱地向她招手,柔凌走上前,坐在了太子妃左边。   这样的宴席上都是长方的桌子,一人一张,座次按位份来排,在殿中规整有序地围上大半圈。不过小孩子们都还随母亲坐,沈济身为嫡长子坐在了太子妃右首,柔凌便坐去了左首。   两个孩子都乖乖地吃了一会儿,很快就吃饱了。但他们对殿中的歌舞没有兴趣,大人们的交谈他们更听得不明不白,沈济便揪了揪母亲的衣袖:“我吃饱了,能出去玩吗!”   太子妃宽和地笑笑:“去,让你的姐姐妹妹一道去。”   柔凌很开心,她还是喜欢弟弟的,也喜欢欢宜,只有点可惜月恒和小沈沂不在。   三个孩子便聚在一起要一道去殿外,他们的陪读也上了前,柔凌这才注意到张栖也在。   “你怎么没回家?”她打量着张栖问得脆生生的。   张栖跟她和欢宜月恒的伴读不一样,她们的伴读暂且都用的小宫女,张栖却是父王身边侍卫家的孩子,这种节日应该是会回家的。   乳母早些时候劝柔凌赶紧过来时还拿张栖说事呢,说张栖回了家,沈济今天必定闲得无聊,让她赶紧过来跟沈济一道玩。   张栖听言却没答话,下意识地扫了眼旁边几步外这微笑着看歌舞的太子妃,沈济也同样往那边扫了一下,太子妃没注意,但柔凌当然是看懂了。   柔凌皱起眉头,先生和乳母们都说过,中秋节是团圆节。她们身边的宫女宦官不回去是因为宫规,而且大多数人的家也不在京,张栖却是明明能回去也改回去,但母妃不让他回?   柔凌便道:“你想回家就回,待两天再回来也不要紧!你不要把功课落下就是了,不然先生要不高兴的!”   小孩子说话不会小声说,她没说完,太子妃便循声看了过去。   太子妃皱着眉,大有些不满,也有些诧异:“柔凌?”   她朝柔凌招手,待得柔凌走到她面前,她肃然问她:“你怎么自己做这个主呢?”   咦?   柔凌和她对视了一下,心道我不能吗?   类似这样的事有过两三回,头一回是她身边的小宫女病了,来跟她的乳母告假。碰巧父王当时正在屋里陪着她,就跟宫人们说,以后这类事情直接问公主。   她当时懵了一下,父王回过头来便她说:“你不要慌,这种小事你可以自己拿主意,慢慢来。如果想错了,父王日后再教你,没关系。”   看她没底气,父王又跟她说她的两个妹妹都是这样做的。她们身边的人她们说了算,父王母妃顶多帮她们把把关。   柔凌就尝试着来了。过了一阵子,有一天她去找父王时碰上一个宦官跟她前后脚进院,那宦官一瘸一拐的,柔凌身边的乳母就随口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那宦官说是骑马出去办差的时候为了避路上的小孩,从马上摔了下来。当下要去跟张公公告假,养一养再当差。   柔凌听到就回过头,看看他就说:“那你去休息,没关系,我来跟张公公说!”   乳母和那宦官当时都有点紧张,柔凌外头看看他们,说:“没有关系呀……他摔伤了,本来也不能做事情。而且又是怕伤到人才这样的,父王和张公公都不会生气!”   后来父王听说了这件事,还夸了她半天呢。说她懂事,有长姐的样子也有公主的样子,她那天特别开心!   现下母妃一这样问她,她短暂地懵了懵,接着心里便不高兴起来。   ——眼前她就觉得在宜春殿里不开心,现下她做的是父王教她的事,为什么母妃还要说她,还要让她不开心?   柔凌被这种不快弄得一下子没了好脾气,张口就说:“父王让我做主的!”   赵瑾月显然一滞,离得近的几个女眷也看过来,脸上带着好奇和讶异。   太子妃锁起眉头,小声喝她:“别胡说!你父王说你能对你弟弟的人做主了?”   “父王说我懂是非,又是大姐姐,要教好弟弟妹妹们!”柔凌扬着小脸跟她顶,伸手一指张栖,“团圆节他就该回去!二弟的伴读才三岁多,都不懂团圆什么意思都回去了!那天楚母妃让人把他送回东宫交给他爹,我看见了!”   小公主说话奶声奶气,但很有气势。这种气势却弄得大家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连殿里的舞姬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乐曲也安静下来。   女眷们面面相觑,一贯和柔凌最亲近的廖氏忙打圆场:“公主来吃点心,今儿过节呢,别为这种小事惹你母妃不高兴。”   柔凌扭过头,清脆地反问她:“张栖也过节,不是吗?”   她说完没再看母亲,嘴巴因为赌气而鼓了鼓,提步走到张栖面前:“你回家去,没人会怪你的!如果我错了,父王会说我,但我不会怪你的!”   “柔凌!”太子妃拍了桌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妃!”   “我不喜欢你!”柔凌倔强道,太子妃一下子震住了。   “你什么都不让我做,很多事父王都说我可以做!父王还说我不用照顾弟弟!我要找父王去!”她软而细的声音里火气冲极了,说完就拉着乳母的手要往外走。   太子妃面色铁青,示意身边的宦官去挡。宦官上前,却被柔凌拽住了。   柔凌攥着他的胳膊说:“那你去问我父王,我能不能去找他!父王让我有事情随时差人问他的!”   “……”宦官为难的看向太子妃。   他不敢违太子妃的令,可现下,是太子的令压了过来。   赵瑾月惊异极了,若不是有脂粉盖着,众人一定都会看出她的面色惨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亲生女儿这样直言不讳地喊“我不喜欢你”。   她才六岁……上个月才刚满六岁!   为什么会这样?   她百思不得其解。   这件事,她甚至没有办法往楚氏身上想,因为是太子在亲自教导柔凌。   是太子让柔凌不喜欢她的?这也不可能,太子不可能这样做。   她怎么会这样让女儿厌恶……   赵瑾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   燕云园设宴的大殿中,一片死寂。   一众嫔妃、皇子,连带有幸前来参宴的宗亲们都跪在地上,无人敢发出一丁点声响,每个人都一身冷汗。   “不孝子!”皇帝的怒语在殿中回荡。   “朕还没有病入膏肓!”他被火气窜得在殿中来回踱步,指着跪在几步外的儿子又骂,“你结党营私,你当朕不知道吗!”   “朕不曾责你,是念在你几年来也算勤勉,办差亦算尽心尽力!”   “朕体谅你年轻气盛急于建功!”   “可你当你做的那些有失体统的事情,朕当真不知吗!”   “孙家是怎么回事!钦天监观出的天象是怎么回事!”   “东宫的闹鬼之说是谁在推波助澜!”   “年初时朝臣们又为何指摘太子失职,你当朕不清楚吗!”   皇帝气得面色涨红,睦亲王连连叩首,却不敢说话。   皇后身为睦亲王的母亲早已面无血色,跪坐在地,浑身发软。   “如今你还敢说要为朕分忧、要为兄弟们做表率的话。你究竟是何意,你当朕听不出来?朕还没有老糊涂!”   睦亲王战栗如筛,听到此处,终于鼓起勇气为自己辩了一句:“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实在没有那个意思……”   “你没有那个意思。”皇帝生硬冷笑,“你大哥是长子,你二哥是太子,轮得着你来说为兄弟们做表率!”   皇帝重重地缓了口气:“朕给你这亲王之位,是论功行赏。但你既不知足,这亲王你便不要做了!”   “……父皇!”睦亲王瞠目结舌,一众皇子亦大感震惊。   而沈晰,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此前数月,他因越来越摸不清父皇的心思而焦灼不安。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比清楚父皇不过是借机发挥,早已想惩戒三弟了。 第107章   睦亲王的事搅得园子里一阵紧张,专程赶来陪皇帝过中秋的皇子们既不敢擅自离开也不敢瞎到皇帝面前晃悠,自上而下的空气都冷肃得很。   沈晰也不得不多几分谨慎,原本答应两个孩子八月十六带他们出去玩的事,现在怕是要缓缓了。   是以沈晰从当晚回到毓仁园开始就话不多,七成是因局面,三成是因又要爽孩子们的约。   第二天早上一道用早膳的时候,桌上也安静得很。一这样安静,月恒的目光就在父母间扫来扫去满是好奇,沈沂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两个。   楚怡便在桌下用脚尖敲敲碰了碰沈晰。   “?”沈晰一怔,转而回神,连忙佯作无事地给两个孩子各夹了一筷子菜。   可小孩子有时候对情绪最敏感,他这样跟他们一“互动”,月恒更察觉到他好像不对劲了。   月恒便望着他问:“父王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高兴?”   “你父王有政务要烦心。”楚怡夹了一个豆沙包给她,“你别担心。”   沈晰竭力地缓了一下情绪,也把脑子里的事暂且放了放,也跟他们说:“没事,你们别担心。”   月恒点点头,接着便拽了拽沈沂:“我们过几天再让父王陪我们玩!”   “?”沈沂顿时皱眉,“不要!”   “让父王先忙他的事情!”小月亮下颌微扬,神情严肃,看起来很有当姐姐的气势。   沈沂撇嘴没说话,小月亮想想,又道:“再说,父王有心事,带我们玩也玩不好呀!”   “哦……”沈沂被这个理由说服了,闷着头踌躇了会儿,点点头,“那好!”   嘿……   沈晰的心情被这一幕搞得好了几分。孩子懂事嘛,父母都会很欣慰。   于是沈晰拿了双干净的筷子,伸手越过膳桌敲了下月恒的额头:“小人精你还挺贴心。听你的,过些日子带你们好好玩,今天父王跟你们母妃随处走走。”   月恒咧嘴一笑,意有所指的目光又在他们两个之间划了起来:“那我读书,让弟弟也读书!”   言外之意: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们跟着!   “……”楚怡向来一被孩子开这种玩笑就面红耳赤,沈晰也尴尬了一下,轻咳了声,低头用膳。   用完早膳,月恒就凶巴巴地把沈沂带走认字了。沈晰和楚怡去了毓仁园北侧的小山,在山坡上坐着,把宫人们都留在了底下。   楚怡从昨晚起就对政事产生了罕见的好奇——这种大戏谁不好奇!   当下秋高气爽氛围合适,她正好拉着沈晰讲故事。   沈晰很识趣,更个说书先生似的绘声绘色地把昨晚的经过讲给了她,语气抑扬顿挫、起承转合讲究得很是到位,必要的时候还卖个关子,讲得楚怡两眼放光。   天颜震怒真特么恐怖又震撼——楚怡心里有个小人儿在啪啪啪鼓掌。   然后她攥着沈晰的胳膊追问:“所以睦亲王现在是凉了吗?凉透了?”   沈晰:“啊?”   楚怡咳嗽了一下——穿越这么多年了,她其实一直很注意用词,鲜少蹦现代名词。但这回她实在想这样说,好在这个也比较好解释。   她便道:“就是……完蛋了吗?这是个打比方的说法!人死了会慢慢凉嘛,你看是不是很贴切!”   “……”沈晰绷了两秒,扑哧笑出声,手在她腰际一掐:“不许跟别人说啊,多不吉利。”   说罢他点点头:“凉了。父皇已经废了他的亲王位,日后应该很难再起来。”   诚然父皇……喜怒无常,喜怒无常之下似乎什么都会发生。但是这回的事,是因父皇知悉老三野心所致,这在帝王眼里从来都是大忌。   只是,让沈晰不太明白的还有一点。   ——若父皇一直信任他、若父皇早就想办老三,又为何在先前的数月里对他也态度不明,任由他那般不安呢?   .   八月十八日一早,柔凌到了毓仁园。   她来得突然,事先也没让人来禀话,连沈晰都大感意外。   沈晰便让人直接让人把她带到了楚怡的湘仪阁,她身边的宦官禀话说是中秋宫宴上与太子妃闹得不快,还说太子妃当晚就病了。   更多的事情,沈晰没再让宫人说。他让宫人都退了出去,把柔凌带进卧房放到罗汉床上,自己蹲在她面前问:“跟父王说说,怎么了?”   柔凌低着头沉默了好半天,嗫嚅说:“我错了……”   她只是为张栖不平所以赌了气,可她没想把母妃气病。   沈晰摸了摸她的额头:“跟父王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然后他坐到了柔凌身边,揽着她听她说。这个姿态总是让人很有安全感,柔凌抿了抿唇,好像觉得多了点力气,便一句句地说了起来。   楚怡跟他们隔了一张榻桌,也静静听着。最初时,她在内心疯狂吐槽太子妃怎么肥四,怎么不让人家孩子回去过中秋呢?柔凌小天使你真棒!   但听到最后,她懵逼了:卧槽……小天使你说啥???   “我不喜欢你!”   她脑补着柔凌喊出这句话时的样子。   如果月恒对她这样说,她一定要伤心死了。   沈晰也愣了愣:“你真这么说了?”   柔凌眼眶一红,忽地哭出来,边抹眼泪边点头:“但我没想让母妃生病,我只是想让张栖回去过节!”   沈晰长声而叹,轻轻跟她说:“她是你的母亲,你不该跟她这样说话。”   更多的责备,他说不出了。   从孝道上来看,自然是柔凌不对,他可以罚她。可柔凌到底为什么这样,他心里清楚。   她那句话绝不是一时之气,太子妃先前让她激发了太多的不快,张栖的事不过是个引子。没有张栖,柔凌也早晚会因为别的事而爆发。   柔凌抽噎着,点点头:“我知道……”   她说着就要蹭下床:“我回去跟母妃道歉!”   “哎。”沈晰搂住她,沉吟了半晌,终是摇了头,“你母妃现下病着,先让她好好养病。你安心在毓仁园待些时日,回头父王先同你母妃说一说。”   柔凌稍作犹豫,还是点了头。   她觉得自己错了,可她也确实不想多见母妃。母妃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她不开心,她觉得还是待在父王身边好。   .   当天下午,月恒和沈沂便撒了欢儿。小孩子都是这样,多个同龄人便高兴。   月恒尤其欢呼雀跃,拉着柔凌到处疯,柔凌倒很有大姐姐的样子,板着脸问她这些日子好好读书没有,但月恒抱着胳膊跟她耍赖:“明天再说,今天我们去玩!”   然后楚怡就直到躺到床上时才见到月恒回来。   柔凌是跟她一起回来的,都玩得很累。楚怡想着沈晰还在忙,一时半刻大概也过不来,就让她们都上了床,让她们先歇一会儿。   结果两个小丫头一秒入睡。沈晰过来的时候,看到楚怡坐到床边冲她僵笑。   “嘿,你看她们躺在一起多可爱……”她堆着笑拉他到床边看。   两个小姑娘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半,粉雕玉砌的,的确可爱。   楚怡又回过头,依旧堆着笑:“今晚我陪她们睡呗?你到前面睡。”   沈晰:“……”   醉翁之意不在酒,合着是想轰我走?   他挑着眉头冷冷地睃她,她没脸没皮地笑意愈浓。   他只好一叹:“好……”还咂了声嘴,“你陪她们,我带小太阳睡。”   他说完就一脸忧愁地转身向外走去,楚怡看着两个小姑娘美滋滋搓手。   结果夜里差点没被她们俩踹死。   .   之后的几日,沈晰频繁地着人往东宫送东西,从首饰布料到各类温补佳品都送了不少,意在让太子妃好好养病。   太医也频繁地差人来回话,向他禀奏太子妃的病情,送来的脉案他都亲自看,看完之后常久久沉默。   他这样做令人们津津乐道,人们都在说太子对太子妃关怀备至、尽心尽力。反倒是楚怡见了这些,心里有点为太子妃感到悲凉。   什么送东西、看脉案、叮嘱太医好好医治,那都是台面上的表示,是一种“礼貌”的关心。可她和他相处久了,他知道他真正关心起人来是什么样。   她有孕坐月子时也好、偶尔身子不爽生小病也罢,他次次都是要立刻赶来看她的,夜里也要经常摸摸她的额头问问她感觉怎么样,这才是家人之间的关心。   太子妃……唉。   楚怡喟叹摇头,想太子妃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日子过成这样,心里必定不好受。   但,她到底也没劝沈晰回去探视。   唏嘘归唏嘘,怜悯归怜悯,她跟太子妃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她很有逼数。   她真把沈晰劝回去了,太子妃也绝不会感激她,没准儿还要觉得她别有用心,或者觉得她绿茶。   ……她才不要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白莲花!   .   东宫。   又过了月余,九月末,天气就明显地更冷了些。   太子妃的病拖拖拉拉地迟迟不见好,整个人都瘦了下来,气色比上次病时显得还要差了许多。   身边的宫女总想同她说说话,让她心情好些可她提不起劲儿,她们也只好作罢。   于是有许多时间,她都靠在床上发愣,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毓仁园依旧在接连不断地往东宫送东西,隔上一两日必会来一回,从不曾中断过。   她看得出那些东西都名贵得很,许多大概都是太子亲自挑过的,可她仍旧半分都笑不出。   一个多月了,太子从没有亲自来看过她,也没有因为她病着就让柔凌回来陪伴。他的一切关怀皆止步于这些物件,她从中读出了前所未有的生分。   到底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她每日都在想,却还是迟迟想不明白。 第108章   又过了一阵子,太子将廖氏召到了毓仁园,陪伴柔凌。   他原本就曾想过让廖氏代为抚养柔凌来着,只不过时间太紧实在来不及抬廖氏的身份。柔凌到底是嫡出的女儿,即便廖氏只是抚养,柔凌始终叫她“廖母妃”而非“母妃”,身份太低也不合适,所以这事最终作罢。   但眼下柔凌却最喜欢廖氏,倒让人觉得挺有缘分。   廖氏也高兴,每次到楚怡房里小坐的时候都是喜气迎面,直夸柔凌懂事贴心。道时常陪一陪柔凌,觉得日子有趣多了。   何止是有趣?楚怡瞧得出来,在与柔凌亲近之后,廖氏的日子好过多了。   宫里看人下菜碟是没办法的事,无论是皇帝的后宫还是东宫后宅,不得宠的女眷被克扣份例都不稀奇。未免日子更难过,大多数人只要不被欺负得太狠也不会去争。   这些事太子妃管不过来,楚怡这个侧妃也不好管。她只能自掏腰包帮一帮和自己交好的,从前是廖氏,后来多了个祝氏。   但打从廖氏常去探望柔凌之后,尤其是前阵子太子不在东宫、廖氏和柔凌走得格外近的日子里,东宫的宫人们明显因此不敢怠慢廖氏了。   柔凌到底是东宫嫡长女,也是沈晰唯一的嫡女。   楚怡觉得这些变化廖氏大概也感觉得到,好在她向来纯善老实,不至于为此成心算计。   楚怡便说:“廖姐姐能多陪陪她最好了。她年纪还小,和太子妃闹成那样,嘴上不提归不提,心里必定不高兴。”   “唉,谁说不是呢。”廖氏说到这个就叹气,“那天在中秋宴上争起来,真是谁都没想到。柔凌也是让殿下把脾气养起来了,真敢转身就走。当时旁人也不敢惹她,怕触了霉头,我跟过去远远瞧了几眼,她刚出殿门就抹上眼泪了。”   柔凌当时脾气再怎么大,都是建立在委屈的基础上的。这么点小孩子哪忍得了委屈,独自从殿中一踏入秋夜,一切情绪就都被激了出来。   廖氏顿了顿,脸上又有了点笑:“但这趟臣妾过来,倒看她又开心多了,多亏侧妃陪着。”   “那不是因为我,是月恒总拖着她玩。”楚怡笑道,“这俩疯丫头,那天去后山瞧见枫树上有片通红的枫叶,还想亲自爬上去摘来着。亏得身边的宦官反应快,当即攀上去帮她们摘了下来,不然非摔了不可。”   廖氏听得直笑,楚怡又问:“云诗和欢宜怎么样?”   “都挺好的。”廖氏颔首,“云良娣的性子您也知道,殿下不在东宫比在东宫还让她高兴,欢宜每日上午读完书,她便带她到花园里玩,要不就是叫人给欢宜做新衣服,天天自己打扮欢宜玩。”   楚怡扑哧笑出声,云诗的生活状态其实很接近二十一世纪时很多女孩在微博上畅想的未来生活了。   ——有个漂亮的女儿,有钱,但是没有男人!   每天吃吃喝喝宠女儿,把女儿当娃娃,给她换衣服梳头,过得逍遥自在。   但她的笑声还没落,沈晰就打帘进了屋。楚怡余光一扫,起身迎他,走了两步又注意到他沉着张脸。   她福了福,继而摒笑:“你听见了?”   廖氏一脸紧张,头都不敢抬地也福身:“殿下。”   沈晰斜眼睃楚怡,心说对啊我听见了,但我能怎么办,我罚云诗你肯定不干对?   他就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这事揭了过去,只叮嘱廖氏:“别在旁人面前乱说。”   “是,臣妾明白。”廖氏赶忙应下,又福一福,“臣妾告退。”   廖氏就此便溜之大吉,楚怡一脸好笑地拽着沈晰坐:“别生气哈,云诗也不是讨厌你,她就是胆子小嘛,在太子妃面前她也不敢多说话。”   “嘁。”沈晰给了她一脸“我才懒得跟你们计较”的冷漠,接过宫女奉来的茶抿了一口,又说,“太子妃的病久不见好,柔凌……唉!”   柔凌自责的不行,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会好的。”楚怡只能这样说,“现下天冷,等开了春,怎么也能好些。”   沈晰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她说想请她母亲进宫看看她,你觉得呢?”   “那当然是听她的啊!”楚怡脱口而出,满脸不解,不解他有什么顾虑。   沈晰瞧出她脸上的疑惑,苦笑了声:“赵家女眷,似乎都跟她一个性子。”   刻板迂腐。   他是前不久才知道的这件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当年的婚事定下来时,母妃为什么叹气。   真不愧是皇后给他挑的人。   看上去是一等一的家世出身,但就是能让他难受死。   相比之下,三弟的正妃安氏虽然出身低些,性子却比太子妃好多了,起码三弟跟她处得还行。   楚怡恍悟:“你是怕她见过她母亲之后,过得更不高兴?”   沈晰点头反问:“有可能?”   ——那是相当有可能啊!   太子妃都让她女儿柔凌不开心了,谁知道她妈会不会也让她不开心?   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柔凌还是个天性没被压制的小孩,而太子妃已经接受那套思维模式了,同类人相处不一定会觉得那么别扭。   楚怡便也拿不太准,踟蹰了半天说:“主要是她自己提了要求,那就……还是听她的!”   她其实是在为沈晰考虑。   不管怎么说,现下是太子妃自己想要娘家人陪伴。让她见了,这事就跟沈晰没关系了。   可若不让她见,以她的脾气不知道又会如果脑补沈晰打压她挤兑她,何必留下这种不痛快呢?   .   最终,沈晰让赵家夫人进了宫。   宜春殿里为此而忙碌了一阵,赵瑾月特意迎到殿门口去见母亲,母亲要行大礼,被她挡住了。   “母亲快进来坐。”她说罢便连声咳嗽,赵夫人一声沉叹,随她进了屋。   大多宫人都被摒了出去,只有白蕊还在殿里侍候着。母女二人一道在罗汉床边落座,赵夫人对太子妃的身子很是担忧,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太子妃却一直心不在焉,半晌,赵夫人终是看出了端倪:“你这是……有心事?”   太子妃静默片刻,徐徐地说起了柔凌的事,又说了自己养病期间太子虽然赏赐不断,却从不曾来看过。   赵夫人面色微凝:“你是怕太子殿下因为公主的事情对你存怨?”   赵瑾月摇摇头:“殿下从来不喜欢我。我只是……我只是心里闷得慌,想找人说说话。”   她前阵子迫切地想见到母亲,自己却说不清是为什么。今天把这些话说了她才意识到,她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她想把这些郁气都吐出来,想让人哄哄她,可这些事又都不能跟外人说。   她对太子的不睦和不满,如何跟外人讲呢?   赵夫人听后点了点头,又是叹气:“我知道侧妃独宠,这些年你过得不易。”   赵瑾月低着头,轻声呢喃:“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若早知如此,我宁可不入东宫。”   她是早已知道自己要面对妾室的。太子会有许多妾室,得宠的会一茬一茬的换,这些她都有准备。   她想自己只要能好好的当正妃,掌着东宫的权、让人觉得她贤惠大度,这一切她便都无所谓。就像她的母亲一样,纵使父亲有再多妾室,母亲也依旧是府里最为尊贵的那一个。   可是太子独宠楚氏一个,却令她无比难受。   她的一切支撑随着时间而土崩瓦解。她越来越坚持不住那份大度,心里对楚氏的恨意越来越多。   “唉。”赵夫人又是叹息,“女人的日子,不就是这样么?”   赵瑾月鼻中酸涩,心里怨愤地想为何楚氏不是这样,接着又想到了自己的那位堂姐。   “我知道你为什么心里不痛快。”赵夫人曼声道,“早些年你顾姨娘独宠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感受。你爹的妾室不少,可不知为什么,一有人独占鳌头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了。”   赵瑾月旋即点头:“是这样。”   赵夫人无奈地笑笑:“可你瞧,日子不也这样过下来了。你顾姨娘得意了两年,后来也就失了势。再后来你哥哥当了东宫官,家里便也一切如常了。”   这“一切如常”的意思,是没人再在她面前拿大了。   赵瑾月却愁容未改:“可楚氏……已独宠四五年了。”   “总归有她年老色衰的时候。”赵氏心平气和,“咱们当正室的,好日子在后头,不要太计较当下的得失。”   赵瑾月怔然良久,最终也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懂的,这些道理她一直都懂的。她日日都在跟自己说,待得沈济长大,日子就好过了。   可她现下还是愈发地觉得难熬。   但看来,母亲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她还是只能自己熬着。   赵瑾月觉得一切都无比灰暗,她恹恹的,什么劲儿也提不起来。   .   腊月,圣驾回宫,一众从中秋起就战战兢兢地待在京郊的皇子们也都回到了京中。   睦亲王去时春风得意,回来时却已无人问津。府门上的“睦亲王府”牌匾早已撤去,连带着府中也一片凄清。   东宫里,沈晰在回宫的第二日接到了乾清宫的传召,说皇帝召他去下棋。   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召他下棋了。中秋后的这几个月父子两个如同普通君臣一般,只谈政事。   沈晰于是颇有点意外,也难免有点不安,好好地整肃了一番衣冠后才随杨福前往。   他走进乾清宫时,皇帝手里剥着一枚柑橘,随手将橘皮丢进炭炉,顿时腾起一片橘香。   看见他进来,皇帝笑了笑:“来了?坐。” 第109章   绿意阁中,楚怡正接待云诗与祝氏。这回两个人都没随去毓仁园,云诗乐得清闲,祝氏却瞧着有些憔悴。   “你消瘦了。”楚怡端坐在罗汉床上打量着祝氏,祝氏坐在两步外的绣墩上低着头,面色微微地僵了那么一刹。   楚怡不禁疑惑地看向榻桌那边的云诗,云诗叹气:“太子妃这些日子都病着,一个多月前她母亲进宫来陪了陪她。也不知怎的,打从那日之后太子妃的病情尚可,脾气却忽而不对了,隔三差五就要挑规矩上的错漏。”   云诗顿了一顿:“我要带欢宜,太子妃倒不曾说过我什么,她们几个轮流去宜春殿侍疾的日子却不好过。”说着一指祝氏,“她前些日子两句话说得不当心,就叫在廊下跪了半个时辰。这大冷的天,回去就病了,三天前才刚养好,可不就瘦了。”   唉……   楚怡心里叹气。   太子妃这样她一点都不奇怪,赵夫人进宫之前,她和沈晰就都担心过会不会雪上加霜。   不过也未必就是赵夫人的错,人病久了本身心态就容易崩,这也不奇怪。   太子妃的病,断断续续也拖了有四个多月了。   柔凌近来情绪愈发低落。   “你别在意,太子妃病着,心情不好是难免的。”她只能这样宽慰祝氏,祝氏点点头说知道,但可见还是有些委屈。   祝氏临离开前,楚怡着人备了好些阿胶燕窝之类的滋补之物让她带走。云诗没有离开的意思,待得祝氏走了,就扯着嘴角跟楚怡说:“我近来见太子妃的时候少,但听祝奉仪当时的话……太子妃这是隔空跟你较劲呢。”   “……关我屁事啊!”楚怡嘴角抽搐,“我都半年没见着她了。”   “可不是嘛。”云诗咂嘴,“但祝氏当时也就是在陪太子妃说话时聊起了屋里的盆栽,提了句你这里有两盆养得很好,太子妃便不高兴了,说祝氏话里有话,对她不恭。”   “……”楚怡讶然,“这不没事找事吗?这传出去,对她名声也不好啊。”   “是啊!”云诗点头,“反正……我就觉得她近来心里可能颇有不平,许是觉得你得宠又和她一样儿女双全,而且还是侧妃,怕自己在东宫立不住。总之你当心一些,快过年了,别招惹她,免得给自己惹事。”   “我知道……”楚怡应下,心里疯狂吐槽:真是莫名其妙的!   仔细想来,她是真的不理解太子妃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她虽然得宠,但是讲道理,太子妃不是从一开始就很希望太子宠别人吗?廖氏、云诗都是太子妃推给太子的,怎么她得了宠太子妃就不高兴呢?   她觉得太子妃的人设真是拧巴,而且越来越拧巴!   她有点情真意切地不高兴了,很想和太子妃正面刚一下。   但仔细想想,却又只能作罢——谁让太子妃病着呢?她要是把太子妃气出个好歹来,那可真是惹火烧身。   .   乾清宫,皇帝和太子不知不觉已下了半晌的棋,始终都在聊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但沈晰知道今天十有八九是有什么事。就拿睦亲王来说,虽然亲王位没了人也寥落了,可若就此没了下文,似乎总有点虎头蛇尾。   果然,再又落了一子之后,皇帝直了直身子,舒了口气,便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了出去。   御前宫人们悄无声息地转瞬消失,沈晰定了定神,垂首道:“父皇有事?”   皇帝手里捏着颗子,目光盯着棋局,淡声笑了笑:“朕知道,这一年多来,你心里也不安生。”   沈晰微滞,继而颔了颔首:“是。”   “朕不是有意不同你交心。只是中秋之前,朕也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这样对老三。”皇帝怅然一叹,“中秋之后,朕又在不住思量,这些话要如何同你讲。”   沈晰没有贸然接口,只是洗耳恭听的姿态。其实单从这样的开头里,他已觉出父皇心中沉重的情绪了,只是又实在想不到父皇到底要说什么。   皇帝稍作沉吟:“你知道当初你们刚争起来的时候,朕为何告诉你,让你给你三弟派些要紧的差事吗?”   沈晰一愣,遂道:“儿臣有些猜测,只是也拿不准。”   皇帝点点头,并未细问他的想法,只说:“你还记得你四叔吗?”   “四叔?”沈晰怔然,当真是好生想了一想才想起这一位的事情。   这位四叔是他的亲四叔,和父皇同父同母。据说先帝在时,他便颇有雄心壮志,并不服自己这个亲哥哥。   先帝为江山稳固考虑,自不会随意动摇储位,便一点也不让这位四叔沾染朝政,只让他做个清闲的宗亲安享富贵。   后来先帝驾崩,父皇继位。这位四叔的野心逐渐涨了起来,最终闹出了弑君之事。   父皇顾念兄弟情分没有杀他,将他关在了宗人府大牢中,一直关到他七八年前病亡。   皇帝长声叹息:“朕当时不杀你四叔,便是顾及先帝。朕知道先帝不让他沾染政事不仅是为朕的储位稳固,也是为保他的命。”   “但先帝失策了。”皇帝说着,将沈晰方才落下的一子拿了起来,搁去了另外一处,棋局顿时格局一变,沈晰那边倏然显了颓势。   “就是因为那么一步之差而已。”皇帝轻笑了声,“朕这些年时时在想,其实当年四弟论才学本事都是比不过朕的,若父皇让他在朝堂上一展拳脚,最后他也会输给朕。那样他是不是就会心服口服,等到朕继位的时候,是不是也就没有那些覆水难收的事了。”   所以在他的亲生儿子生出如出一辙的野心的时候,他选择了这条路。   他放任他、抬举他,让他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哪怕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心性本事都比不过另一个儿子。   这对沈晖来说虽不公平,但这或许能保沈晖的命。   “这一年多,你没让朕失望。”皇帝面露赞许,“朕知道你心里不安,但你还是把该做的事都做得很好。处乱不惊,这是为帝王者该有的气度。”   沈晰听到了这句赞许,却顾不上为此高兴:“可三弟……”   他眉心微蹙,摇了摇头:“恐怕他只觉得儿臣得胜只是因父皇袒护,而非他本事不够。”   皇帝轻哂:“你知道这三个多月来,朕时常差人责他。”   沈晰道:“儿臣知道。”   “朕并非宣泄怒火,所责之事皆是他办差时的不足之处,还有他的心急气盛。”   沈晰听及此便放了几分心。三弟素来心气颇高,能让他心服口服,才能免去后患。   “而你,朕想让你答应朕一件事。”皇帝又说。   沈晰忙回神:“父皇请说。”   “这件事朕希望你答应,但你也可以不应。朕不想听你贸然作答,你深思之后再给朕答案也不迟。”皇帝道。   沈晰缓缓点头,皇帝敛去笑意,一字一顿道:“不要为你三弟与你争位的事记仇。待你登基之后,仍给他一个亲王的爵位,让他安度一生。”   沈晰微微愕然。   其实他并没有想过与三弟秋后算账的事,但皇帝突然这般提起来,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应。   权位之争素来敏感,历朝历代早年争过位的,都难以在日后和睦相处。   “朕老了……”皇帝长声而叹,“有事看着太医禀话小心的样子,朕便在想自己百年之后会发生什么。这几年,朕年老昏聩,弄得你们的日子都不安生——但晰儿啊,你还年轻,你继位后与朕在位时一样让你的兄弟们担惊受怕。”   沈晰突如其来地感受到了那种衰老的虚弱。前几年昏聩的父皇,都并不曾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   现在,父皇在思量身后事了。   他仍旧喜怒无常、仍旧患得患失,但是他前所未有地在意起了儿女们的事情。   他布了这么一大盘局将三弟捧起来又拉下去,最终却是想保三弟的命。   可怜天下父母心,沈晰希望三弟能明白父皇这份心意。   “儿臣听父皇的。”他沉然颔首,“从前的事便过去了。儿臣是当兄长的人,三弟的不敬与算计,儿臣不与他计较。”   话音落处,皇帝明显地骤然松了口气。   “好,好。”他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这种轻松,沈晰已有至少两年不曾见过了。   .   当日晚上,皇帝大病。   高烧不知怎的突然发了起来,太医们急赶而至,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东宫自也因此被惊动,沈晰匆匆穿上衣服便往乾清宫赶,直到翌日上午才回来。   “皇上如何了?”楚怡一眼看出他神情疲惫,边问边按着他坐。   沈晰这一夜显是没少劳心伤神,木了一会儿才道:“还好,烧姑且退下来了。”   但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松下劲儿。他有一股按捺不住的不安,这种不安在父皇先前生病时都不曾有过。   他怕父皇挺不过这一次。   “这几日,我想去乾清宫侍疾。”他攥着楚怡的手道。   楚怡连连点头:“应该的,你好好守着。”   “你若怕太子妃找你的事,可以先去母妃那里住着。”他说。   “这我自己看着办,你不用为我操心。”她说。   她感觉到了他的魂不守舍,连攥在她手上的手都在不住地颤。这种情绪在他这样沉稳的人身上实在不常有,楚怡的心也跟着颤了起来,一阵阵的惶恐不安。   她其实对皇帝没有任何感情可言。时至今日,她都没亲眼见过皇帝。所以纵使这个人是沈晰的父亲,给她造成的感觉也依旧虚幻遥远。   可她现在的惶恐不安也并非毫无道理。   这到底是古代,如若皇帝驾崩……   指不准就意味着一场动荡。 第110章   之后的数日,皇帝的病情还算稳定。更让人欣喜的是太子妃已拖了许久的病竟天天好了,太医说与柔凌时常陪伴在侧有关。   “柔凌是个孝顺孩子。”廖氏提起这事的时候很有些慨叹,“明明不高兴去,也还是日日都主动去。陪太子妃说话,也陪沈济玩,这么大点的孩子,难为她了。”   对于六岁多的孩子,这确实是很难了。   楚怡下意识地看了眼在外屋玩闹的月恒——月恒虽然刚满五岁,论年龄更小一点,但她很清楚月恒到了六岁多的时候也做不到柔凌这样“懂事”。   但这个时候,她却觉得不那么“懂事”才更好。懂事早的孩子除了极少数是早慧,余下的大多是因童年不幸福。   月恒沈沂都是实实在在的小孩子心性,多大年龄就干多大年龄的事,她觉得这样才好。   .   而后又过了几日便是除夕。皇帝病着,宫中一切从简。太和殿盛大的宫宴取消了,改为各宫各自设家宴为贺。沈晰犹是一整日都在乾清宫中侍疾,过了子时楚怡上床睡了,在睡意朦胧中感到有人上床一下子醒过来。   “……怎么回来了?”她边往里挪边打哈欠,沈晰往床上一栽,也打了个哈欠:“父皇睡了。我想着过年,回来陪陪你和孩子们。”   他说着已撑不住闭上了眼睛,楚怡坐起来满含怜悯地给他脱衣服:“吃饭了吗?要不要让小厨房下碗面?”   “不用了,吃了一些。”沈晰又扯了个哈欠,问她,“怎么样,家宴上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大家情绪都不高,各吃各的。”楚怡一叹,“白日里我和太子妃去翊坤宫问安的时候,看皇贵妃娘娘也是忧心忡忡的……皇上这病,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   沈晰睁开双眼,沉了半晌,给了她一声叹息。   楚怡哑了一哑,伏到他胸口上:“你别绷得太紧。若真有什么事,大家还都指望着你呢。”   东宫、翊坤宫、朝堂,乃至整个天下,都指望着他呢。   沈晰搂着她点点头:“我知道。”   然后她感觉到他在她耳根处吻了吻:“你好好的。这些日子我虽然忙,但你若有什么事还是要赶紧着人到乾清宫告诉我,别自己扛着。”   近来他连政事都可以放一放,反正有东宫官们盯着,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可对她,他是真放不下心。   尤其是太子妃这几日病好了,他总在担心楚怡被她找麻烦。若不是乾清宫那边不方便让楚怡和孩子们去,他真想让他们都到那边待着。   楚怡倒无所谓,轻松地耸了下肩头:“放心,我不是会挨人欺负的人。”   沈晰轻轻一哂:“这倒是。”   两个人这天都很困,聊着聊着就都先后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还是沈晰醒得早一些,看楚怡睡得还熟,就蹑手蹑脚地摸去书案边,熟练地拉开抽屉翻她的本子。   她的本子他看了几年了,已然成了一个固定的事项,可她还是没有发现。   沈晰一想到这个便笑,边笑边翻开看了最近几页,最后看到了除夕夜刚写上的一句话:“什么时候才能跟沈晰一起过新年啊……唉。”   唉。   沈晰也兀自一叹。   确实,他好像从没跟她一起好好过过年。这实在是没办法,每逢过年宫里的礼数都格外多,他要去乾清宫、去太和殿、去元日大朝会,她却是在封侧妃之前只能留在东宫,封侧妃后又要跑坤宁宫和翊坤宫。   如果是民间,这原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宫里有些时候,确是少了许多平淡的享乐。   就连今天,他也不得不再赶去乾清宫。既不能陪她过年,也不能给沈沂庆生。   虽然尽孝也是应该的,但也的确是委屈她了。   沈晰安静地将本子收回抽屉中,示意张济才研墨,提笔在桌上给她留了张字条:“今晚我还会回来,喂小太阳吃长寿面。”   .   宫外,楚成睡了一年里最长的一个懒觉。   临近晌午时沈映看不下去了,推门带着下人进了屋,左看右看,让下人捏开他的嘴便灌热茶。   “咳——”楚成呛水醒来,坐起身便把枕头砸了过去,“干什么啊你!”   “都什么时辰了!”沈映立在床边抱着臂,“有年初一就睡懒觉的吗?”   “怎么没有。”楚成躺回去打哈欠,“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初一早起死大姨,初二剃头死舅舅。”   沈映:“?”   后半句是没问题的,但前半句……?   他认真思索了一下:“前半句你从哪儿听的?”   楚成绷了一下没绷住,闭着眼笑起来:“我说的。”   “咝你……”沈映把他扔到床边的枕头砸到了他脸上,“快起来,好多东宫官上门拜年,全在正厅里等着,我都没好意思说你没起床!”   楚成扑哧又一声笑,终于不得不起来。   他知道东宫官们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皇帝这一次的情形看起来不太好,众人心里都不踏实。   可现在,作为东宫的臣子,他们其实没什么可不踏实的,此时此刻应该是他们数年以来最为踏实的时候。   从前与太子针锋相对的睦亲王已无夺位之力,皇帝若此番真熬不过去,太子便可毫无阻碍地登上皇位。   再加上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中许多人的前程,恐怕比当下的很多朝中官员都更明朗一些。   但话说回来,虽则在他看来此时无可慌神,他们慌神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天子病危这件事来得太大,大多数人一辈子也就经历这样一次,难免觉得心慌意乱,难免觉得没有主心骨。   .   宜春殿里,太子妃仍旧恹恹的。   太医说她已无大碍,好生将养着便可,她却觉得自己并无什么变化,仍和先前一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没觉得有所好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她如常料理后宅琐事,翻翻账册、处理处理鸡毛蒜皮的纠葛。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原已十分熟悉,但不知怎的,似乎一切都变得格外灰暗起来,她觉得什么都没趣,什么都没滋没味。   唯一能让她提起几分气力的,是宫人每隔一两日回来同她说一说皇帝的病情。   不会说得太细,但她依旧能因此而知道,皇帝的病并无好转。   皇帝若熬不过去,太子便能登基。   太子变成了皇帝,她离那熬出头的时日就近了一步。   她知道自己不该盼着皇帝死,不论是出于孝道还是君臣之道都不应该。   但她心里……真苦啊!   她觉得自己就快熬不住了,常觉得自己或许根本没命看到沈济登基的那一天。   日子这样难过,这不该盼着的事不知不觉就成了盼头。   她盼着太子登基、盼着自己当皇后、盼着沈济被立为储君。   她要拼命去想这些,才能觉得日子好过一点。   .   二月初三,皇帝陷入昏迷。   太医试了各样方法为皇帝吊住了气,道只要还能醒来,便还能医治一二。   但是,却无一人敢担保他能醒来。   二月初四,太子下旨传了一众叔伯兄弟进宫,亲王与皇子们在外殿跪了一片。   内殿之中,更有几位高位嫔妃在守着。自皇三子被废亲王位后已消沉许久的皇后也来了,默不作声地立在床边。   但这一回,舒皇贵妃所站的位置比她更靠前一点。   皇后最初有所不快,但看了看舒皇贵妃,最终什么也没说。   一切都要有定数了。   纵使二人都会是太后,纵使他这个嫡母论起来身份还是更高一点,太子也到底是舒皇贵妃养大的。而她膝下的皇三子,却曾与太子为敌。   日后宫中上下大概都会更敬舒皇贵妃一些,身份上的高低都是虚的,她又何必逞这一时之能。   皇后认命了。   众人一语不发地等着,等着皇帝醒来。死寂里蔓延着的悲凉和哀伤,令人喘不过气儿。   入了夜,外面隐隐传来了女子的哭声。   那是后宫里的小嫔妃们,大多其实都在哭自己的将来。   她们中有很多都还年轻,但皇帝一旦驾崩,她们便要守寡。   膝下有子女或者位份高些的还好,余下的,可未必都配让新帝尊一生母妃。   许多人注定要在寿康宫不起眼的角落中孤独终老,数过几十度花开花落,最终迎来自己的凋零。   又到天明时,皇帝终于微睁了眼。   “父皇!”沈晰一把握住他的手,却是一点喜悦也生不出来。   太医说若苏醒便还能治,他直觉告诉他,眼下的苏醒也没有其他意义了。   已如枯木般毫无神采的皇帝望着明黄的床帐,费尽力气才深吸了口气。   他并没有看沈晰,但知道握着自己的手是谁,竭力地张开了口:“晰……晰儿。”   “儿臣在。”沈晰忙往他面前凑了一凑,听到他说:“做个明君。”   沈晰喉中哽住,应得艰难:“儿臣明白。”   皇帝又说:“当个好兄长。”   沈晰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连连点头:“儿臣记得。”   皇帝再度竭力缓气,比刚才看起来又艰难了许多:“接你……”   他的气息不稳,说了两个字就断了,又是喘息连连。   “父皇?”沈晰尽量凑到他唇边,“您说,儿臣在,儿臣在听。”   “接你四妹……”皇帝气若游丝,“接你四妹回来。”   沈晰微愕,一股强烈的酸楚顶得他眼眶泛红,用力点头:“儿臣知道了,父皇您放心。”   皇帝的劲力便彻底松了下去。   眼睛缓缓合上,转瞬悄无声息。 第111章   东宫之中,楚怡一听到丧钟敲响便立刻让绿意阁上下都去更了衣,人人都从头到脚不许见一丁点红色,还要把粗麻制的孝服套上。   百日国丧自此就要开始了,但对楚怡而言礼数还是其次,她更担心沈晰。   皇帝这几年再如何昏聩也还是沈晰的亲生父亲。再者,即便是在这几年的昏聩中,他对东宫也还是宽容的。   沈晰现下必定十分悲痛。   楚怡便把两个孩子叫到了跟前,柔声跟他们说你们的皇爷爷去世了,父王很难过,你们要哄哄他。   沈沂懵懵懂懂,听完只点点头。月恒却一下子眼眶就红了,自己也难过起来。   月恒和皇爷爷的感情真的不浅。不论朝中的事如何,皇帝都仍时常召她去玩。她这两三年所用的字帖更都是皇帝亲手写的,一笔一划,全是爷爷对孙女的疼爱。   “月恒乖。”楚怡把她揽到怀里哄着,“你皇爷爷年纪大了,又一直病着,更有许多国事令他烦心。如今去了天上,有仙鹤和各路神仙陪着他游山玩水,或许他反倒轻松一些。”   五六岁的孩子正容易相信神鬼之说,这话有效地令月恒的情绪缓和了些,抹着眼泪点头呢喃:“希望皇爷爷开心……”   “嗯。”楚怡点点头,“你难过也是对的,因为我们确是都不能再见到他了。但你要知道哦,你是没了爷爷,你父王是没了他父皇,他会更难过,所以我们要一起安慰他,懂吗?”   月恒绷着小脸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这个她可以理解。她设想了一下,虽然她现下很难过,但如果她失去的是父王,她一定比现下还难过,那么可想而知父王现在的心情。   她便从楚怡怀里挣了出去:“那我去读书了,母妃要告诉父王我很乖。”   “嗯,我们小月亮特别乖!”楚怡摸摸她的头,又捏捏沈沂的脸,“跟姐姐一起去,不要调皮,让你们父王省心一些。”   两个孩子因此而变得格外地乖,不过这一整天里他们都没见到父王的身影。   第二天一早,楚怡正和他们一道用膳呢,周明风风火火地小跑了进来:“侧妃!殿……”他忽地噎了一下,“皇上回来了。”   月恒眼睛一亮,无比惊喜地望向楚怡:“皇爷爷?!”   “……不是,是你们父王。”楚怡一边答她一边回神,见她失落又忙搂一搂她,跟他们说,“你们好好吃饭,母妃出去瞧瞧。”   说罢她便叮嘱乳母好生照料他们,径自披了件衣服出屋,走出后宅又穿过整个前宅,最终在东宫门口见到了其他女眷。   她一时很有点恍惚,接着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次“半正规”的见礼?在这种迟钝的感觉中她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两天过得原来这么紧张。   紧张什么呢?她又说不清楚,大概是生活突然出现变化让人不安,也可能是担心沈晰有危险。   皇位之争总是暗潮汹涌,她在潜意识里始终担心他出事。当下皇帝又已驾崩,她一天一夜没有见到他,没由来地害怕自己会再也见不着他。   云诗看她发愣,上前攥了一攥她的手:“姐姐。”   “……没事。”楚怡摇摇头,随她一并去侧门边等着,立在正门内的只能有太子妃一个。   不过多时,沈晰回来了,众人一并福下身去。   他去乾清宫时带的宫人不多,回来的阵仗并没有很大,但在空气中仍有一种紧张立刻腾了起来,就好像大家都是头一次见他。   他当下的反应其实也有点迟钝,这一天一夜里他太累了,很是木了一下才伸手去扶太子妃:“免了。”   太子妃抿着恭顺守礼的淡笑,正要说几句诸如“节哀顺变”之类的话,眼帘一抬,却见他疲倦的目光在梭巡着什么。   这种梭巡似乎是下意识的,但正因是下意识的,才更让太子妃心里噎得慌。   她深吸气,僵硬地转过头:“侧妃。”   楚怡闻言上前了两步,太子妃清清楚楚地看到沈晰神情一松。   她感觉心情又一度灰暗了下去,一语不发地眼看着侧妃走到他面前。   “……还好吗?”楚怡望着他,原本思量了一夜各种宽慰的话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就变成了这样三个字。   沈晰点点头,郁气重舒:“回去再说。”   楚怡颔首,沈晰攥住她的手复又缓了口气,脸上的疲惫似乎因此而得以缓和了不少。   然后他看了看众人:“都回。”   .   楚怡知道他的举动弄得她此刻极为惹眼,可能还有点招人(比如太子妃)恨,但现下她可管不了那么多,什么都没有刚没了爸爸的沈晰重要!   她就大大方方地拉着他的手一道回了绿意阁,两个孩子早有准备,立刻全跑到了她的屋里,十分殷勤地哄他。   “……”原本心情悲痛的沈晰愣是被他们给逗笑了,接过月恒在乳母的帮助下给他泡的花茶,把他们都抱起来搁到罗汉床上,“你们不用担心,该干什么便干什么。”   月恒扬着小脸给他讲道理:“父王别难过!皇爷爷病得久了,又有很多事情要忙。现下到了天上去,有神仙们陪他玩,他会高兴的!”   “……?”沈晰想了下便猜到了她这话是从哪儿听的,扭头看楚怡,楚怡僵笑:“我就是……”   “说的对。”沈晰没让她把可能会打破孩子幻想的话说出来,笑着一喟,又跟两个孩子说:“父王想睡一会儿,你们先回屋去,好不好?”   “好!”月恒脆生生一应,半点都不想多打扰他,立刻拉着弟弟往外跑。   沈沂小短腿跟得十分辛苦,过门槛的时候好悬没绊一跟头,倒又被月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而后楚怡让人进来简单地服侍他盥洗了一下,沈晰便睡了,这一觉直接从清晨睡到了天色全黑。   睡醒之后,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好了一些,吃了碗素面,跟坐在妆台前的楚怡说:“你来,咱们说说话。”   楚怡刚沐浴更衣完,正在妆台前由宫女服侍着梳头,头发还半湿着,闻言就说:“擦头发呢,等会儿!”   刚说完,她就被青玉的哆嗦弄得头皮一痛。   她旋即回过了神——啊!现在虽然还没办登基大典,但沈晰基本就等于已登基了是?   也就是说,她刚才是在九五之尊叫她的时候跟他说“你等会儿”。   楚怡僵了僵,偷眼从镜子里瞅他,他正踩着鞋往她这边踱。   到了她身后,他示意青玉退下,自己接过梳子给她梳。   楚怡重新放松下来,仰头看看他:“哎……我现在怎么称呼你合适?”   “?”他挑眉和她对视着一眼,扑哧轻笑,“你以前怎么称呼我?”   楚怡怔怔:“叫名字啊……”   “对啊。”沈晰弯腰一亲她额头,“现在我也没改名不是?”   “哦。”楚怡点点头,“好有道理。”   她转而又重新仰起头:“还有……”   “你让不让我梳了?”沈晰锁眉,她赶紧再度低下,端正地面朝着镜子:“我是不是马上就得搬到后宫去?”   他的手顿了一下:“是。”   楚怡瞬间叹气:“以后要见你都要麻烦多了。”   “那也没有。”沈晰一哂,“我打算空着乾清宫以对父皇表哀思,自己搬到养心殿去。养心殿后的永寿宫前两年刚大修过,你住过去,比现在从绿意阁到书房也麻烦不了多少。”   “!”楚怡望着他稍稍地懵了一下,心里同时闪过两组弹幕。   一是感慨“是不是不管哪个次元的紫禁城里都有皇帝爱住养心殿”,二是因为他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仍先思量好了让她住哪儿,她有那么一点点感动!   他接着又闲话家常般的继续说:“位份的事我们也商量一下啊……”   她看着镜中的他:“嗯?”   “皇后只能是太子妃……皇贵妃一般不轻易册封,本朝也不太有刚一继位就册封皇贵妃的例。先封你个贵妃你看行不行?过了孝期再寻个由头晋封。”   “这个无所谓啊,你怎么方便怎么来。”楚怡轻耸肩头。   她在这方面的思维还是比较偏现代——旁人大约都会觉得位份越高越荣耀,她却无所谓。她从前工作时拼命想升职主要是为了多赚钱,眼下嘛,如果说谋求更高的位份,大概主要是因为皇贵妃每个月比贵妃多几斤肉几斤米、夏天多几个西瓜,过年多几道点心!   沈晰被她这大大咧咧的答案弄得又一笑:“那就先贵妃,封号嘛……”   “封号你给我想个好听别致的,显老的不要!”楚怡要求明确,“那种听起来像年过半百的人的,我过个二三十年也能用,你可以到时候再给我换上。”   “……行。”沈晰摒着笑认真点头,“贵妃娘娘您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嗯……”楚怡肃然沉思,“好像没啥了,就……你最近是不是还都得去乾清宫忙?得空的话,时常回来几趟行不行?”   “我得守灵,为了方便大约会先住去养心殿,时常回来是有点难……”他说着给她梳头的手又顿了顿,忖度了一下,又说,“不过你也可以先住去永寿宫。那边的主殿修整之后无人居住,搬去方便,该有的东西也基本都有。偶尔缺些什么,随时让宫人回东宫来取就行。”   “……那行啊!”楚怡当即点头,“这样好,我住过去,每日还能盯着你用膳休息,免得你本就伤心难过再顾不上这些更伤身!”   她最近都为这个担心死了,而且他还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   沈晰被她说得又锁眉又笑:“我可不是为了找人管着我才让你过去的。”   “那我不管。”楚怡一副耍赖的口吻,“反正你君无戏言,开口说让我过去了就不能反悔,我管着你你也不能轰我走。”   “啧……”他啧着嘴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数步之外,张济才悄悄拽了拽周明的衣袖,二人一齐退到了外屋。   “恭喜。”张济才压音朝周明拱手道贺,“日后就是贵妃娘娘的人了。依这架势,您日后前途无量。”   “不敢当不敢当。”周明堆着笑也拱手,“您日后是紫禁城上下的首领太监,小的还得多仰仗您。”   一朝天子一朝臣,各处都像他们一样,在逐步进行更迭。   沈晰给楚怡梳好头发便去乾清宫守起了灵,翌日一早宫人们就忙碌了起来,往养心殿和永寿宫搬东西。   整个皇宫在国丧的悲哀中,蔓延出一种新君继位时特有的重获新生之感。 第112章   “永寿宫,养心殿……”   搬到永寿宫的第二天,楚怡站在殿门前望着殿前宽阔的广场咂着嘴,觉得这两个地名放在一起让她觉得很微妙,但又没想明白为什么微妙。   想不明白她便做了罢,回到屋中,为刚殡天的先帝抄起了经。   楚怡对先帝是没什么感情的,但她对沈晰有,现下她就总在想如何能让沈晰心情好一点。对先帝表达表达哀思,沈晰应该会觉得欣慰。   ——结果沈晰是很欣慰,但过了两天她就发现这活儿不适合她。   这么多年来,她写字的时候也就仅限于写写私密日记、回回请帖,当侧妃之后偶尔划拉划拉账册,正经写长篇大文章的经验从来没有过。但抄经这事通常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一天抄个一两卷,没有抄一两刻就停下的,这就成了个硬功夫。   两天下来,楚怡手腕酸得不像样,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高中那会儿天天不停做题的时候手有多难受。毛笔写起来又更考验劲力,当真虐得她不轻!   是以沈晰晚上来和她一起用膳的时候,一进屋就看到她歪在罗汉床上,医女在旁用药膏给她揉着手腕。   沈晰暗自笑出来,当着医女的面没好说什么,等医女走了,便道:“别抄了,好好歇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要是这时候累出个好歹来,我可真要分身乏术了。”   “不至于!”楚怡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拍床坐起身,“我才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每天早上还坚持跑圈呢,身体素质比别的宫妃强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晰又笑,拉过她箍到怀里,“你可有劲儿了。但这事光有劲儿没用,你平常不练字写不来的,别较劲。”   “……”楚怡叹气,“那好。”她说着抬眼看看他,“你也悠着点啊,我知道现下事多,但你千万别把自己累坏了。”   “嗯。”沈晰点头,说自己心里有数。而后楚怡便着人传了膳。   孝期不能行房,两个人用完膳早早地单纯睡起了觉。沈晰睡了约莫两个时辰就又起了身,继续到乾清宫去守灵。   .   东宫宜春殿里,宫人们在此时才听说侧妃已去了永寿宫的消息,人都已经过去两天一夜了。   白蕊于是禀话禀得小心翼翼,说完之后连口气都没敢喘就又道:“坤宁宫那边……您现下住过去是不大方便,太后还住着呢。先帝刚去,皇上大概也不好催着太后搬,您别着急。”   “嗯。”太子妃应了声,应得白蕊一哆嗦。   她屏着呼吸偷眼打量,太子妃却好似在出神,好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然后太子妃看向了她,恍悟:“你是怕我不高兴?”   “……”白蕊带着十二分的迟疑,点了下头。   赵瑾月深吸了口气。   她方才其实没在走神,白蕊说的每句话她都听进去了。白蕊觉得她会生气,她想了想自己似乎也该生气……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气劲儿也提不起来。   她心里的反应无比麻木:楚氏已经住进永寿宫去陪皇上了?哦,那就去。   迟钝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赵瑾月心里有点慌,她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至少从前并不是这样。   可这种麻木就是依旧压在心头,让她既不高兴,也不生气。但同时这又并不是什么“看开了”的感觉,她仍旧觉得心里难受得紧,沉闷得喘不上气儿。   她觉得这没什么,又觉得活着好像也没多大意思。   她觉得浑身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她难受压抑,从心底压抑到头皮。   .   又过几日,先帝头七过后入了葬,宫里的气氛若有似无地那么活跃了一点儿。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受影响的绝不仅是“朝臣”,许多身在宫中的人也会为了前程走动一二。头七之前忌讳多,头七之后该打算的便要打算起来了。   楚怡的永寿宫就被女眷们走动了个遍。   最先来的是先帝的一些宫妃,高位的不在列,来的基本都是贵人以下的小嫔妃。   因为按照本朝的例,太后自不必提,皇贵太妃、贵太妃、太妃、太嫔也都有新皇敬奉赡养。嫔以下的贵人、常在、答应却就没谱了。   有子女的通常会尊为太嫔一并好好养着,无子的……呵呵,看本事和门路。   有门路的能给自己也挣个太嫔位,就好好住到寿康宫安度余生。没这个命的,很有可能混到几人混居一屋的地步,毕竟寿康宫地方有限。   楚怡这才发现,先帝的嫔妃可真特么多。有许多都比她大不了几岁,在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让她于心不忍。   但是,她也没法贸然答应人家什么,一碗水端不平最有可能给沈晰惹麻烦,还不如就按规矩办事。   只有一位莹常在让她破了例,承诺说会跟沈晰提一提。这位莹常在是已故去的妍嫔的本家堂妹,楚怡听说过一点妍嫔冤死的传闻,觉得单为这个也不能让莹常在晚景凄凉。   沈晰听罢叹息着点了头:“是,那件事……父皇也一直心存愧疚。就尊莹常在为莹太妃,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太妃?   楚怡诧异了一下,她以为最多也就封个太嫔。   接着她就懂了,看来新君在这样的事上主动权真的是很大的,大概只要别玩得太过分,外人也不会太管这些家务事。   先帝嫔妃这一波走动完之后,东宫女眷们又轮流来她这儿刷了一波副本。   首先来的是云诗,云诗倒不算有特殊目的,主要是来看她的。不过茶余饭后云诗也提了一句,问她皇上对后宫封位的事有打算没有,她怕自己不得宠会委屈了欢宜。   “不会的,你放心。”楚怡出于对沈晰的了解,这话说得很有底气,“皇上不会委屈孩子。再说你怕什么,你有我呢!”   云诗讶异了一下,继而扑哧一笑。   楚怡也笑笑。到底是得宠的年头长了,太装谦卑也犯不上。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想为云诗这个好闺蜜谋点福利,沈晰会给她面子。   但接下来过来的人,就让她没这么轻松了。   白氏。   这人光是来见她都不知道塞了多少钱托了不少关系,周明把话禀给她的时候,她还好生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位是谁。   ——是和她一起进东宫的一位。   她们当时一起住到东宫北边的共有四人,后来她、云诗、廖氏陆续承宠得封,白氏是唯一一个被撂下的。   这么多年白氏都是安安心心地自己在北边熬着,没闹过什么事,也没什么机会闹事。   眼下乍然一见,楚怡立刻看出她确实比她们都显得沧桑一点儿,而且在她面前坐都不敢坐。   “奴婢不敢惊扰娘娘,但奴婢……奴婢想着日后的日子,实在是寝食难安。”白氏这么说。   楚怡也理解她的处境。这么多年,她在东宫里都是妾侍的身份,但天子后宫可没有“妾侍”这么个职位。在宫中正经的名册里,没位份的妾侍也都是按宫女来记,也就是说若沈晰不给她的封位,日后她会被调到哪里、会过怎样的日子,也都不好说了。   楚怡从来都不是爱乱发善心的人,但白氏这样……确实让她觉得不落忍。   “你别着急,我想想看。”她跟白氏这么说,又让青玉去取了些银两来,好歹补上白氏这回到处走门路的开支,白氏这个身份攒钱不是容易的事。   沈晰足足又忙了两日才顾上再来永寿宫跟楚怡一道用膳,楚怡就赶紧把这两件事都告诉了他。   沈晰听到一半首先跟她一起嘲笑了云诗:“她瞎紧张什么,妃位总归是有的,已经在让礼部拟封好了。再者她跟你关系好,就让她住旁边的翊坤宫,你们日后走动也方便。”   楚怡给他鼓了一通掌,由于这反应太过浮夸被他在腰上拧了一把,又赶忙板住脸说白氏的问题。   “……”沈晰听完之后神色淡淡,楚怡只道他是不高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最后他笑了声,“可是越来越有气势了,这样的事都能托到你身上。”   “嗯……”楚怡咂咂嘴,这才发觉对哦,这事儿她咋没去找太子妃。   然后她神情复杂地问沈晰:“那你觉得怎么着合适?”   “我觉得你还可以再有气势一点。”沈晰轻哂,“封个常在,给你结个善缘,让人知道我们曦贵妃在后宫里说话那是很有用的!”   “……曦贵妃?”楚怡一愣,“是封号吗?”   沈晰点头:“晨曦的曦,你看好不好?取光明安乐之意,也跟我的名字谐音——我沈晰的贵妃!”   “嗯……”楚怡喉中梗住。   这寓意确实不错,而且大气,也符合她“不许显老”的要求。   但是,她突然明白自己前几天为什么觉得“永寿宫”和“养心殿”同时出现很微妙了!   永寿宫,养心殿,曦贵妃……   她在现代时看过一部关于雍正朝宫斗电视剧,这三个词就是那部剧中的关键词。   雍正住养心殿,女主是熹贵妃,住永寿宫。   女主在后期对皇帝恨意凛然,画上烟熏妆(……)走上黑化路。与皇帝之间的最后一次交集,是女主走出养心殿,对着外面高呼:“皇上——驾崩!”   喊了三遍。   这,他妈,很不吉利!   “我不要!”楚怡倒抽着冷气拒绝了这个封号。   沈晰:“?”   “我……不喜欢这个字!”楚怡神情纠结得很,主要是拒绝的原因她没法说。   好在沈晰答应得爽快:“行,不喜欢我就再想想,咱换一个。”说着他夹了一片素鹅喂她,脑子里已经在千回百转地思索还有什么寓意美好又好看好听的字了。   这真的好难想啊。   她如果是皇后就好了,不用想封号!   作者有话要说:   沈晰:我想立你为后。   楚怡:为啥?   沈晰:不用封号……   楚怡:(╯‵□′)╯︵┻━┻滚! 第113章   事后想想,沈晰稍稍有那么一点点挫败——因为他想到那个封号的时候真的很满意,沾沾自喜地觉得她肯定也会喜欢,都告诉礼部了!   从前的礼部尚书是三弟的党羽,已经被他换了下去,如今的尚书是从东宫官中调任过来的。乍闻这个封号时尚书还愣了一下,然后迟疑着跟他说晰曦同音,恐怕不太好,得避讳一下。   他跟礼部尚书说:“贵妃与朕之间没什么可避讳的。”   结果没想到楚怡不喜欢QAQ……   于是第二天,沈晰不得不再把礼部的人叫来,跟他们说:“贵妃不喜欢那个封号,再议。”   礼部:“……”   皇上这是让贵妃给……驳了?没听说过嫔妃敢驳封号的!这个封号还“恰好”和皇上的名字同音,个中深意耐人寻味,贵妃这都敢说不要,胆子很大啊!   但总之,贵妃说了不要,那就不要。   又过几日,新君办了登基大典,给已故的母亲、先帝的元后追尊了谥号。又尊还在世的先帝继后为母后皇太后,养母舒皇贵妃为圣母皇太后,其余一众庶母也各有尊位,搬去宁寿宫,腾出后宫。   紧跟着便是大封六宫的事,封号的问题再拖是不行了。是以沈晰在登基大典当晚,拉着楚怡加班加点地讨论了起来。   楚怡:“……你先睡觉好!”她悲悯地看着沈晰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登基大典很累人,“这事不急,我没有封号也成!要不就用曦,仔细想想这字也挺好的,你那个‘沈晰的贵妃’的寓意我喜欢!”   但沈晰一边哈欠连天一边搂着她说:“不行,别凑合,这一定下来旁人都要这么叫你,非选个你喜欢的不可。”   楚怡:“……”   沈晰强打精神:“‘丽’好不好?夸你生得美……”刚说完自己又摇头,“算了,俗。”   楚怡:“……”   他又道:“‘华’呢?光彩照人。”   楚怡:“……”   熹、丽、华……他是不是也看过她想的那个宫斗剧?!   好在他自己又摇了头:“也不好,仔细想来跟你气质不符。”说着又陷入沉思。   这次他沉思的时间稍稍长了一点儿,而后眼睛一亮:“‘珍’呢?珍珠的珍,珍而重之。”   楚怡心里打了个哆嗦,心道这是要被扔井里的命啊!   然后她神情复杂地打量了他好几眼,心想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平行宇宙让一切都有了定数,无形中固化了大家的思维模式,各种封号都必须在各个宇宙中出现一遍才行?!   不然他咋想来想去,都是这些在另一个世界颇有“典故”的呢。   她便沉吟了一下:“那用‘婉’怎么样?温婉的那个婉。”   沈晰:“?”   楚怡神情很严肃,她历史学得不行,但她出于好奇查过一下乾隆皇帝禅位后都有哪些嫔妃还活着。   其中这位婉贵妃寿数最长,活了九十二岁!别说在古代,就是在二十一世纪这都算高寿!   寿数长、位份高,再加上有孩子,那在宫里基本就是手握“颐养天年SVIP卡”了。   再说蹭一下隔壁宇宙乾隆皇帝的热度寓意也好——乾隆皇帝自己也命很长啊!她希望沈晰也命长!   楚怡一边觉得自己封建迷信得没边儿了,一边觉得这一套逻辑十分严密,自己机智过人。   然而沈晰咂着嘴打量了她几眼:“爱妃啊……”   “嗯?”   “不是朕不给你面子,但你觉得自己温婉,可实在有点不要脸了啊……”   “……哼!”楚怡美目一瞪,裹住被子一翻身不理他了!   背后传来笑声,她只当没听见。过了会儿,他开始扒她的被子:“别生气别生气,给我盖一点。”   “脚边不是还有一床!”她气鼓鼓。   他置若罔闻,继续扒她裹在身上的。   在他的锲而不舍之下,她终于被逗笑了,翻回去把被子展开匀给他一半,两个人一起暖暖和和地睡觉。   .   两日后,新帝大封六宫的圣旨颁布。封太子妃赵氏为皇后、侧妃楚氏为婉贵妃;良娣云氏为和妃、良娣徐氏为静嫔;宝林廖氏为恪嫔、宝林史氏为欣嫔。   往下,原本和廖氏史氏一样同为太子宝林且资历更老的黄氏和罗氏只封了贵人。最晚进东宫的一批中,祝氏也封了贵人,朱氏、郑氏封的常在。   另外还有先前托关系求到楚怡面前的妾侍白氏,也封了常在。   旨意一下,宫中众人津津乐道:“拔高了封的,好像都是和贵妃娘娘走得近的。”   “可不,就连只去永寿宫求了几句的白氏都封了常在了。”   但除此之外,还有件事更耐人寻味。   ——与祝贵人、朱常在、郑常在一并进宫的孙氏,就是杭州孙家出来的那一位,只封了答应。   从东宫跟出来的“老人儿”只封个答应,从开国算到今天都是少见的,她又是那样的门楣,新帝的这个举动引得满朝哗然。   人人都说,皇上这是要动孙家了。   .   东宫之中,从上到下都在风风火火地忙着搬家。这次册封,大家失意也好、得意也罢,封的位份总算都还说得过去。像黄氏罗氏这样的虽然觉得在从前位份相同的史氏廖氏面前有点抬不起头,但毕竟失宠这么多年,能封个贵人也算还可以。   在众人的衬托之下,孙氏那边显得格外寂寥。   答应的位份实在是太低了,连先前正经名分都没有的白氏都比不过。宫中的传言更令孙氏忐忑不安,她甚至在想,自己先前散出的那些对贵妃不利的传言,皇上是不是知道了?   偏偏她还一出院门就碰上一张正经过旁边小道的生面孔,也是宫妃装束,只能是白常在。   孙氏一时从头尴尬到脚,屈膝福了福:“白常在万福。”   “哎……”白氏也有点尴尬,她是真的不认识这位是谁。   身边刚差来的宫女倒很灵巧,上前一屈膝,口道“孙答应安”,白氏释然一笑,便也颔了颔首:“孙答应。”   双方见完礼,白氏便行色匆匆地走了。这三两日大家都会很忙,尤其是她这样沉寂已久突然晋位的,除却搬家还要面对大家的道贺。   而孙氏,注定会清闲很多。   .   后宫安顿下来后不几日,楚怡见到了楚成。楚成奉旨进了户部,沈映进了兵部历练。   当然,虽然都是进六部,但沈映当下的官职和楚成是没法比的。不过说起此事时,楚成还是一脸欣然:“他啊,书读得不少,又是宗亲,日后官位还有得升。混出点名堂,封侯封王也都可能。”   楚怡感觉有点微妙,因为楚成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比自己得了高官厚禄还高兴。   楚成跟着又说:“我和沈映马上要一道去杭州办个差,皇上赦了娘和弟弟,只好劳你帮着安顿。”   “他们要出来了?!”楚怡心头一阵喜悦。   虽然她和这个“娘”跟“弟弟”都不算太熟,但现下,她已经对这个世界很有归属感了。有了归属感,家人团聚就成了一桩好事,感情也平添了几分。   楚怡便立刻叫了周明进来,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吩咐了一通。等相关事宜安排妥当,楚怡又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楚成提到的“杭州”。   去杭州办差,而且是楚成和沈映一道去,也就是户部和兵部都去了人……   “皇上要办孙家了?”她问。   楚成点头:“是,其实先帝就已对孙家大有不满,只是碍于一些缘故不便动手。”   而沈晰,一登基走了这一步,户部去只是查税还没什么,兵部跟着一道过去,大约是以备不时之需,要斩草除根了。   “听说宫里有位孙氏,你少跟她走动。”楚成温声叮嘱她,“她背后捅过你刀子。”   “我知道我知道!”楚怡连连点头,“皇上也跟我说过了,你放心,我准定没事!”   .   楚成离京后不久,他们的母亲楚顾氏与弟弟楚齐便出了大牢。楚怡拿这几年的积蓄在京中给他们置了宅子和仆婢,沈晰知道后添了一笔,只叮嘱她不能跟外人说,账面上也得走她永寿宫的账。   另外他还差了太医过去伺候,二人在大牢中关了多年,身子自都不大好,他嘱咐太医说:“养好了再让他们来见贵妃,省得贵妃难过。”   楚怡还真有点急着想见他们,但听说这些事后就做了罢,不想辜负他的好心。   如此过了月余,三月中旬时,宫中春暖花开。在太医进宫回过话后,楚怡便开始筹备见家人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她安排了一堆,连家宴的菜单都亲自修改了好几遍才定下,好不容易忙完了,外面却传来了哭声。   “怎么了?”楚怡头疼地往外张望,但隔着窗纸看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瞧见殿门外跪着个人。   青玉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挑帘出去叫了个外头的宦官进来回话,那宦官禀说:“是孙答应在外头。皇上刚办了孙家,她去养心殿求情未成,就闯到了咱们这边来。”   “糊涂东西!”青玉锁眉斥他,“养心殿容不得她闹,咱们永寿宫就随她折腾了吗?还不赶紧挡出去,这样哭哭啼啼扰得娘娘都没法休息。”   那宦官赶忙磕头:“娘娘容禀,下奴们早就要挡,可孙答应一副若被轰出去便要撞死在永寿宫外的架势,下奴们也……担待不起啊!”   “竟然来这套……”楚怡翻了一记白眼。   她对这种道德绑架的行为真的生不出同情心。   然后她扯了个懒腰,跟面前的宦官说:“走,你们帮我把她挡住。”   说罢自己就起了身,提步往外走。   青玉一愣:“娘娘去哪儿?”   “她不是在养心殿闹不起来吗?”楚怡打量了青玉两眼,“那我去养心殿午睡啊!”   青玉:“……”   楚怡想的其实是去养心殿午睡一下,顺便陪沈晰说说话,让他放松放松。这月余来他都太累了,从先帝丧仪到孙家的事都是大事,另外还有先帝嫔妃的安置问题等一系列家事要他操心,她便总想见缝插针地劝他歇歇。   但她实在说得太言简意赅了,宫人们当然想不到她的这些“深意”。一时之间,殿中的宫人都神情复杂地低下了头,心说您可真是愈发有宠妃的胆识!   楚怡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走出殿门,孙氏看见她的瞬间面色一震,便要扑上来。两旁的宦官赶紧将她拉住,楚怡避了一避,径直向宫门走。   “贵妃娘娘!”孙氏嘶声大喊,“贵妃娘娘,求您发发善心,救救臣妾的娘家!”   楚怡停下了脚。 第114章   婉贵妃真的停住了,令孙氏喜出望外。   然后她抬起头,看见婉贵妃转过身,不由紧张道:“娘娘,臣妾……”   “我告诉你。”楚怡铿锵有力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可不会搭理你这茬,有本事你就跟这儿一直跪着,我可上养心殿睡觉去了!”   她说罢华丽转身,裙角在脚边打了个旋。   孙氏:“……”   永寿宫是东西六宫之中离养心殿最近的一处,楚怡到时沈晰正看折子,一看她来了,抬头就说:“不必劝我休息。”   楚怡瞪他:“不行。你昨儿什么时候到的永寿宫我都不知道,今天多早走的我也不知道。你先别看了,咱们一起午睡一会儿,不然你跟我说会儿话也行。”   她说着就从她手中将折子抽走了,沈晰无奈失笑,道了句“好好”,任由着她拽着他进了寝殿去。   到了寝殿,楚怡往床上一躺就开始打哈欠,沈晰脸上的神色更无奈了些:“困成这样你还非得过来,睡好了再来劝我也就是了。”   楚怡没吭气,拉他躺到身边,青玉却机灵,当即言简意赅地告了孙氏一状。   “胡闹,竟还闹到你那儿去。”沈晰眉头紧锁,“传话下去,先将孙氏禁足,不许她四处折腾了。”   “哎……算了算了。”楚怡坐起身咂咂嘴,“不用这么大动干戈,传出去又要有人说我坏话。先随她,若是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她还在那儿,我自会怼她。”   沈晰喷笑,知道她这爱怼人便由着她了。   接着他便屏退了宫人,躺到床上跟她说了说公主册封之事,还没说完,身边的人就已坠入了梦乡。   沈晰:“……”   这么困吗?   他皱皱眉头,叫了青玉来问话,问她楚怡最近有什么不适没有。青玉回说:“没有,大约只是这两日在忙与家人见面的事,有些累着了,皇上放心。”   沈晰点点头,还是说:“一会儿让太医来看看,贵妃从前偏爱荤食,守孝突然吃不得,怕是身子不太适应。”   青玉恭谨应下便又退了出去,沈晰躺回床上搂住楚怡,端详了她的睡容好一会儿。   啧,年龄渐长,倒是更好看了。   十七八岁那会儿他们都还有些青涩,现下,她是真的到了美艳不可方物的地步。   虽然美艳,却又不俗,所以他看她总也看不腻,看别人也愈发看不进去了。   真是个小妖妃。   沈晰脑海中划过这么一句,心里头暗自一声笑。   接着,他又怅然得笑不出了。   唉……他是真懊恼于她不能做皇后。这大约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老天让这个与他情投意合的人到了他身边,却又给了他们一点点遗憾。   .   坤宁宫里,皇后着人将两个孩子叫来问功课,沈济很快就来了,柔凌却迟迟不见人影。   宫人回话说:“公主去恪嫔那里玩去了,恪嫔娘娘带着她去向太后问安,大概一时半刻过不来。”   赵瑾月淡淡地哦了一声。   多么讽刺,她的女儿对一个庶母比对她都亲。   这种感觉激得她心慌难受,却又着魔似的反反复复地想这件事,自虐一般地想个没完没了。   然后,她好像逐步钻进了一个怪石嶙峋的深渊,石片划破她的皮肤,另她每一寸有感觉的地方都疼,可她又还是在继续往下钻着。   她的世界越来越黑、越来越暗,她在里面兜兜转转的,突然气力尽失。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忽地生出了这么个念头。   ……久违了。   她这么想。   很久以前有那么一阵子,她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后来又慢慢淡去了,已经许久未见。   但现下,这种念头又这样平白冒了出来,似乎变得更强壮了一些,如同一个巨大的妖怪般将她整个人都紧紧缚住。   这个妖怪也对她说:“久违了。”   “你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也没人在意你死不死。”   也没人在意你死不死。   赵瑾月坠入了又一重深渊,每一根神经都被这句话充斥。   “……母后?”沈济被她发白的神情搞得发蒙,迟疑着唤了她一声。   赵瑾月猛然回神,深吸着冷气,视线定在儿子身上。   她在想什么,她怎么能想死呢?   她怎么能突然生出这种念头?   她浑身在失措中发麻,只好用力地抱了一抱沈济,让自己回神。   “……没事。”她说,“你回去歇息,好好读书。”   沈济点头,又望望她:“母妃身体不适吗?”   “没有。”太子妃笑笑,“只是在想些事,你不必担心,去。”   沈济便告了退。太子妃在他离开后,久久惊魂不定。   她为什么会有那些想法?   莫名其妙,却又无比强烈。   .   寿康宫中,沈旭从母后皇太后房中告退出来,走在晌午的阳光之下,心情却越来越沉。   母后的身子,愈发令人担忧。   其实打从三哥丢了亲王位开始,母后的情形就不太好了。之后又是父皇驾崩、二哥继位,母后日日都在提心吊胆。   他知道母后在担忧什么,因为他这个当亲弟弟的也在担忧同样的事情——三哥与二哥争位,父皇留了三哥一命是因为父子之情。但眼下二哥是否会顾念兄弟之情,可真是不好说。   毕竟在二人相争之时,三哥也是想要二哥的命的。   沈旭庆幸自己看清得早、放弃得早,若不然他与三哥一道落了罪,母后一定会支撑不住。   可现下,日日看着母后为三哥忧心,他也焦灼不已。   沈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乾清宫前,望着这座父皇住了几十年的大殿愣了很久的神。他记得在他和几位兄长都还年幼时一并来这里玩闹的事,也记得在父皇晚年昏聩之时此处令人紧张的气氛。   但现下想来,父皇总归是对他们这些做儿子的留有余地的。而且父子情分放着,就是出了事,他们也总归还能壮着胆子为自己申辩几句。   现下二哥继了位,他想为三哥说说情,却在翻来覆去的思量之后依旧不敢去养心殿。   沈旭长声叹息,转身走出通往侧旁宫道的宫门,余光一扫,猛见人群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   沈旭暗自叫苦,他这才想起来,目下百日热孝未过,父皇虽已下葬,皇兄仍是每天都要来这边凭吊一番,通常都是午后小歇的这段时间。   但眼下躲也躲不及了,沈旭只好迎上去见礼:“皇兄。”   “五弟?”沈晰稍有点意外,伸手扶了他一把,又打量了他两眼,“来见父皇?”   “……是。”沈旭颔首,沈晰点点头:“那正好,一道去,也有日子没见你了。”   沈旭没敢说自己这是刚从乾清宫里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回乾清宫。   他方才只是在乾清宫前的空地上站了站,沈晰却带着他直接进了殿门。殿中肃穆,兄弟两个一并落了座,沈晰环视了四周一番,道:“你近来似乎进宫的次数并不少?”   “是……”沈旭没有否认,“母后病着,臣弟时常进来看看她。”   沈晰了然,道:“应该的。”   沈旭心里战战兢兢,偷眼打量了他好几眼,看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又小心道:“母后是为三哥的事……”   沈晰眸光微微一凛,沈旭即刻噤声,嗓中哽了一哽:“臣弟失言了。”   沈晰沉默了一会儿:“你不必这样紧张。”   自家兄弟在他面前生出这样的情绪,让他十分无力。   父皇对他的要求之一,便是不要让兄弟们继续忐忑不安。父皇认为那是他在位时造成的错处,希望他这个新君继位后能将这一点扭转过来。   但这着实不容易。这几年,整个朝堂的神经都紧绷着。他新君继位罢免几个老官员又在所难免,一时半刻的,他还真不知如何让大家松下劲儿来。   沈晰便沉思了良久,最终佯作轻松道:“给你个立功的机会,让你母后宽宽心。”   沈旭一愕,怔怔道:“立什么功……?”   “去一趟戎迟。”沈晰道,“以使节的身份见见四妹。”   .   养心殿中,楚怡一觉醒来就听说皇上去乾清宫凭吊先帝了,气得一声冷笑:“嘿……”   嘿,闹了半天她开始没看住他!她自己睡了一大觉,他还是在忙他的!   她便带着一股懊恼的情绪径自回了永寿宫,踏进宫门一瞧,孙氏还跪在那儿。   ……真他妈有毅力。   楚怡默默翻白眼,脚下加快了步子,气势汹汹道:“你没完了是?”   “……娘娘。”孙氏匆匆转过身,看起来楚楚可怜,“臣妾乞求娘娘,为臣妾的娘家说句话。臣妾的父亲和祖父在朝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妾……”   “打住,您可赶紧给本宫打住!”楚怡神情严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前朝的事,你我都管不了好?”   孙氏:“……”   “再说了。”楚怡笑了一声,“你现在知道来求我了吼?当初害我的时候呢?你可也没对我发善心啊。”   孙氏震住,她从不知道贵妃娘娘对这些事心里有数。   宫里都说贵妃脾气冲不容人,她以为贵妃知道了早就会跟她算账。   “造谣我害死陶氏,还在东宫里搞什么闹鬼传说,你戏闹得挺大啊!”楚怡在她面前抱臂,看着一脸痞相,“当时你是一门心思想让皇上相信这些话厌恶我的?根本没顾我的死活?现在自己遭受灭顶之灾你想着来求我了?你咋想的?”   ? ? 她诚心诚意地想知道孙氏是脸皮太厚还是脑子有病。   孙氏好似被她说懵逼了,哑哑地看着她,半晌没有吭声。   然后,孙氏那张发白的脸显得愈发可怜,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道:“贵妃娘娘不帮臣妾也罢了,何苦……何苦落井下石……”   “?”楚怡面露惊悚,扯着嘴角猛力吸气,“咝——”   “咋啥好听的都让你说了呢?!”她费解而恳切地问道,“您是千年的白莲花修成正果了吗?” 第115章   孙氏神情受伤地望着楚怡,楚怡坦坦荡荡地回看。   对视几秒后,楚怡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孙氏大概听懂了她在嘲讽,但并不能完全听明白“白莲花”是什么意思。所以在那股受伤之下,依稀有一些不解的意味。   可这个时候如果给她解释就很折损气势。   楚怡于是一声高冷的轻哼,转身就往殿中走。   然而,这个举动似乎刺激了孙氏。   “贵妃娘娘!”孙氏一把向她扑去,二人离得太近,身边的宫人也未及拦着。   楚怡便尴尬地被她扑住了小腿。   “娘娘,求您……求您救救臣妾!”孙氏服了软,声音哽咽着,“从前的事是臣妾的不对,您救救臣妾,臣妾日后当牛做马伺候您!”   “……你可拉倒!”楚怡一边扒拉她一边瞪眼,“你当牛做马?你牛头马面还差不多!”   两旁正拼力将孙氏拉开的宦官扑哧笑场,又赶忙绷住,继续去拽孙氏。   很快,孙氏便被拖了开来。然而最后一刹,孙氏竭力地抬手想再拽住楚怡,手指好巧不巧地划过楚怡的手背。   宫妃们指甲都留得不错,楚怡只觉手背一凉,定睛就见被挠出了一道白痕。然后白痕又渗了血,成了一条细细的红色。   是以片刻之后,奉旨来给贵妃娘娘请脉的太医懵了。   ——皇上不是说请平安脉吗?怎么到了永寿宫就变成看外伤了?   而且这伤像打架时挠的,贵妃娘娘怎么会受这种伤?   太医心里犯着嘀咕给她上药,没过多久,气不过的婉贵妃毫不温婉地瞪着窗外数步远处跪着的孙答应骂了起来:“指甲还挺尖,数猫的!”   “……”太医释然,原来是和外面那位起争执挠出来的。   接着贵妃冷哼着自言自语:“得了,猫比她可爱多了!”   “……”太医努力忍着才没笑。   上完药,太医便给贵妃搭起了脉。   贵妃的目光再度冷冷地横向窗外:“‘当牛做马’?呵,她可真敢说!廖姐姐当初都让她吓疯了,能治好那是廖姐姐命大。跟我这儿当牛做马那绝对是牛头马面!阴曹地府里出来索命的!”   太医在此时心里一紧:“娘娘……”   “什么东西!自己恶事做尽,如今倒显得像别人欺负她!”   “……娘娘。”太医战战兢兢地又唤了一声。   婉贵妃娘娘转过头,神情瞬间柔和:“什么事,您说?”   “娘娘您消消气。”太医因为她的火气而心中好生踌躇了一下,才敢道喜,“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楚怡倒吸冷气,满脸震惊。   “……你再说一遍?”她紧盯着太医。   太医陪着笑,欠欠身:“娘娘您有喜了,气大伤身,您消消气。”   “咝……”楚怡又吸了口冷气,一时间思维卡了壳。   好在她身边的人反应快,青玉立即给太医塞了银子道谢,周明当即从殿中窜了出去,到前头的养心殿禀话。   周明到的时候沈晰刚从乾清宫回来,一听见这喜讯便连殿门都没进,直接拐去了永寿宫。   “楚怡——!”   他人未到声先至,楚怡搐搐嘴角,淡看着殿门,静等着他走进来。   沈晰走进殿中,三步并作两步地杀到罗汉床前,一把揽住她:“又有了?!”   “……嗯。”楚怡点点头,“太医说有了,我自己还没什么感觉。”   沈晰笑了声,自然不能让她由着性子自己怼孙氏了,吩咐宫人将孙氏押回去禁了足,而后坐到她身边:“两个多月?”   “那肯定呗……”楚怡道。   先帝差不多是两个月前驾崩的,然后沈晰就开始守孝。这期间他们都不能行房,这孩子只能是先帝驾崩前就已经怀上的。   这么一算,这孩子可以说是来得争分夺秒了!   然而楚怡叹了口气:“唉……”   “怎么了?”沈晰揽住她,她愁眉苦脸的:“我有点害怕。就……上次生小太阳的时候,怪吓人的。我就特别担心这回……”   “不会不会!”沈晰连声安慰,“这回什么事也不会出,这孩子必定能顺利生下来。”   话音落下,殿中安静了几秒。   之后他却也怂了:“咝……”他懊恼地摇摇头,顺着她的思路一想也害怕起来,便又说,“不生了也行。咱有小月亮小太阳了,再搭上命去生一个不值当。”   楚怡:“……”   她认认真真和他对视了片刻,泄气:“那还是生。”   关于古代堕胎的问题,她在很久以前看过一个科普贴。   首先可想而知,这年代主要都是“药流”,喝中药。宫斗里最常见的麝香其实不算实用的,更实用的是附子一类的东西,还有其他各种性寒的、活血的药材。   楚怡当时看完帖子的感受是:嗯……感觉哪种喝下去都得搭上半条命。   ——这说法可能夸张了点,但至少伤身是肯定的了。   不说这个,就是二十一世纪医学进步后的流产方式也大多伤身啊!   所以害怕归害怕,她觉得她还是生。她不是那种拥有无私母爱的人,对她来说为个孩子搭上性命不值当,但如果流了孩子还搭上命,那特么不是更不值当吗!   楚怡僵硬地吞了口口水:“我……上回生产伤了身子,这回我好好补补!”   “嗯。”沈晰也有些僵硬,点点头,“回头让太医院好好给你开些药膳,该吃什么吃什么,鸡汤一类的东西让小厨房一直炖着……”   “……”楚怡的手拍在他腿上,提醒他,“守孝呢!”   “没事,有孕是特例,父皇也会希望我多子多福。”沈晰边说边长缓了口气,又想想,道,“回头我安排一下,会把这事办妥,你放心。”   ——怎么办妥?楚怡心中脑补的是沈晰可能要让人偷偷摸摸地给她做荤食,偷偷摸摸送进来,她偷偷摸摸吃。   而沈晰实际上做的是,先大大方方地昭告天下婉贵妃有孕了(还强调了一下是先帝驾崩前怀上的),接着便授意他的弟弟们上奏,不卑不亢地“要求”他这个皇帝给贵妃开荤,理由是让孩子顺顺利利地生下来,才能真的让父皇在天之灵心安。   如此,沈晰作为一个大、孝、子,自然就顺水推舟地答应啦!   于是几日之后,楚怡便喝上了熬出一层金黄油脂的鸡汤。   吃素吃了两个多月了,这口鸡汤带来的享受无与伦比,楚怡美滋滋地品了半天。   晚上,小厨房又给她上了一道鱼汤,她继续美滋滋地细品,沈晰连带两个孩子强忍馋虫闷头吃素菜。   .   坤宁宫中,宫人们对皇后娘娘近来的情状有些担忧。   ——用白蕊的话说,她就跟丢了魂似的。   皇后与婉贵妃的不对付,从东宫便早已开始。但这回婉贵妃再度有孕,皇后却并无任何反应。   并不只是没有动作,而是到了不悲不喜的地步。   她在听闻婉贵妃有孕后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又兀自发起了呆。她近来总是在发呆,坐在窗前、案前,或者是在殿里踱来踱去地发呆。   只有皇长子来时能让她多说说话,除此之外,她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神采。   宫人们想陪她说话,她也不怎么理会。可宫人们觉得这情形不对请太医来看……太医又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她积郁过度。   “积郁过度”算是个病么?太医说得也有点含糊。   但太医倒也开了方子,可这方子喝了好一阵,又没见有什么起色。   .   五月中旬,差去杭州的户部与兵部官员陆续回了京,孙家被抄家问罪。   罪人押回来,案子便归刑部管了。皇后的兄长赵源现下在刑部当差,正好将这案子接过去。   这事至此就算跟楚成没有关系了。然而过了几日,楚顾氏进宫与楚怡相见时,却替楚成带了个话,打听皇后娘娘近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皇后娘娘?”楚怡被母亲问得一愣,茫然摇头,“我不太同皇后娘娘走动。妻妾之间……您估计也清楚,我们互不招惹就是最好的了。”   楚顾氏点点头,道了两遍“应该的”,却仍是眉心深皱。   “怎么了?”楚怡追问她,“是出了什么事吗?”   楚顾氏就将来龙去脉跟她说了。   她说楚成与赵源这几年同朝为官,关系似乎一直还可以。近来赵源接下的查办孙家的案子是个大事,满朝都盯着,楚成却发现赵源有点心不在焉。   “你哥哥素来懂人心,这你知道。”楚顾氏顿了顿,“他觉得不对劲,就暗中查了查赵家近来有什么事,倒没查出什么。后来查出一些瓜葛的,只是赵源的夫人近来进宫拜见过皇后娘娘,赵源也差不多就是那时开始心不在焉的,日子对的上。”   “哦……”楚怡思量着点点头,“所以哥哥担心是皇后娘娘出事了?”   “是。”楚顾氏颔首,“不过他也说了,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不必你管,我也是这样觉得。他们之间惺惺相惜与你们之间的不睦是两回事。你哥哥欣赏赵源的本事,但也不能逼着你去帮你不喜欢的人。”   “这我知道,他就是逼我我也不干啊。”楚怡嗤笑了声,又锁起眉,“不过我确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后……能有什么事呢?   她只觉得好些日子没听过皇后的动静了。   她们平日去晨省昏定,皇后也不太见她们,偶尔见了也不怎么说话,整个人佛系得很。   但按照这个思路仔细想想……又似乎是不太对劲。   ——皇后也太佛了,而且佛得毫无征兆。她好像几个月前还在吐槽皇后怎么突然跟她争起了宠,变得斗志昂扬,一眨眼的工夫,皇后就又什么都不爱搀和了。   这是很奇怪啊!   按照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逻辑,皇后现下初登后位,母仪天下,不正是应该向大家立威的时候么?   “……我回头问问皇上。”楚怡怔怔道。   楚顾氏吓了一跳:“你可别!”   楚怡看过去,见楚顾氏面色煞白,显然对她说出的话十分意外:“怎么好与皇上议论皇后的事?你哥哥是朝臣、你是贵妃,这样的事不好说的。”   “嗯……”楚怡敷衍着点了点头,没吭声。   她其实想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事不好说的。全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才不容易留下问题啊。   不过她也不会拿这个跟楚顾氏争。这样的相处模式放在两口子之间没啥问题,但放在皇帝和贵妃之间……讲道理,那是真的有点魔幻! 第116章   当天晚上,楚怡便将这事跟沈晰说了,沈晰听得一脸迷茫:“皇后?”   楚怡点头,他努力思索了半天:“没听说坤宁宫出什么事啊……”   “我也没听说。”楚怡嘴里嚼着块烤得香喷喷的五花肉,发自肺腑地很想喂沈晰吃一块,但是不能。   她又道:“可是听说归听说,许是有什么没引起议论的事呢,你得空的时候去看看呗?”   “……”沈晰沉默地吃了片素鱼。   “哎……”楚怡撇嘴,“我知道你跟皇后处不来,但这不是正事嘛。你就去看看,也免得耽误赵大人他们办差。”   “行。”沈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余光扫见月恒在门口的屏风处探头探脑,就招手把她叫到了跟前,“看什么呢,来。”   小月亮就进了屋,沈晰这才看见沈沂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便把他揽过来一敲脑门:“多大了还天天跟着姐姐?”   “……没有!”沈沂揉额头,“我刚读完书,读完才去找姐姐的!”   小月亮点点头,坐到楚怡身边,跟沈晰说:“他说大哥哥不开心,在书房写功课的时候一直趴在他旁边叹气,又不跟他说怎么了。”   现在男孩女孩已经分开读书了,三个女孩子一间书房、两个男孩子一间书房。   这事令沈晰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楚怡方才说的话——赵源心不在焉、沈济也唉声叹气,那可能真的是坤宁宫出了什么事?   沈晰便追问沈沂:“你哥哥什么都没说?”   沈沂点点头,道:“什么都没说,但最近他都不高兴,越来越不高兴!”   沈晰心里发沉。   是他疏忽了,登基后的这两个多月他实在太忙,忙得脚不沾地,陪几个孩子的时间不多,而且大多时候都只是问问功课。   沈济的情绪他毫无察觉。但听沈沂这么说,应该已是持续了好些天了。   沈晰缓了口气,道:“一会儿父皇去坤宁宫看看你哥哥,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沈沂立刻答应,月恒则道:“那我去奶奶那里找大姐姐玩!”   “行。”沈晰点了头。   他继位之后,原也给柔凌单备了一处住处,没想到柔凌一来二去跟圣母皇太后走动得多了就索性赖在了寿康宫。嫡出长女侍奉在太后身侧也没什么不对,沈晰便由着她在那儿住下了。   然后就惹得欢宜和月恒也总往寿康宫跑。   圣母皇太后还挺高兴,跟沈晰说这事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说寿康宫的一众太妃们都喜欢这三个小姑娘,就连母后皇太后都盼着她们来。   不过沈晰还是要时常叮嘱月恒一下:“小疯丫头,别太搅扰奶奶休息啊。”   月恒每次都不高兴:“我都当公主了,不许叫我小疯丫头了!”   沈晰最近都改口叫她:“小疯公主。”   .   用完膳后,沈晰便带着沈沂一道去了坤宁宫。父子两个一并走进宫门时,沈济正坐在廊下发呆,见到沈晰来了便上前见礼:“父皇。”   “阿济。”沈晰蹲下身,“你弟弟说你近来都不高兴,怎么了?跟父皇说说。”   没想到沈济一下子急了,伸手就推沈沂:“你怎么告诉别人!”   “哎……”沈晰赶紧拦他,“我是你父皇,谁是别人?”   “……”沈济不吭声了,凶巴巴地又瞪一眼沈沂,撇一撇嘴,“我没事。”   沈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先跟你弟弟待一会儿,父皇有事找你母后,一会儿再来陪你。”   沈济点点头,沈晰便站起身向殿里走去。刚走两步,背后响起沈济怨恼的声音:“不理你,哼!”   “不许跟弟弟记仇。”沈晰扭头,沈济气得面色一阵白,一咬嘴唇不说话了。   待得沈晰进了殿们,沈济又压音骂沈沂:“你个叛徒!我不理你了!”   他说着就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沈沂立刻跑着追他:“哥!”   沈济不理人。   沈沂拽住了他的衣袖:“哥我错啦,我担心你嘛!”   沈济:“……”   沈沂今年四岁,声音甜甜软软的,哥哥姐姐们都最怕他耍赖。   于是沈济刚推到门上的手顿了顿,努力地绷了一下,还是没绷住。   “唉我不跟你计较!”沈济紧皱着眉头摆摆手进了屋,沈沂追着一道进去他也没管。   沈沂进了屋就蹬掉鞋子爬上了床。   并且很是得寸进尺:“哥我要吃点心!”   “……”沈济铁青着脸开柜子给他拿点心,“就知道吃点心,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我好好吃了!”沈沂一把抓过一块酥皮的,边吃边说,“可是都没有肉,一下就又饿了!”   沈济对他开启了人身攻击:“真能吃!你属猪的吗!”   沈沂低着头嗫嚅:“我可不就是属猪嘛。”   沈济:“……”   .   寝殿中,皇后原正坐在罗汉床边愣着神,沈晰来时也没叫人通禀,她好生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   她忙起来见礼,沈晰虚扶了一把,示意她坐。   夫妻两个在罗汉床榻桌两侧分别落座,仅是落座而已,气氛不知怎么就让人别扭起来。   二人好生相顾无言了会儿,皇后才迟疑着开口:“皇上是……有事?”   “……嗯。”沈晰略作斟酌,绕过了楚怡,只说,“朕听说在你嫂嫂进宫看你之后,你哥哥办差就心不在焉,阿济近来也时常闷闷不乐,想问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皇后一下子局促不安起来,“臣妾岂敢搅扰哥哥办差,嫂嫂来的时候臣妾也没……”   “朕不是来怪你的。”沈晰锁起眉头,“只是想问问你怎么了,是身体不适,还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皇后愣了一愣,垂首摇摇头:“没有,臣妾挺好的。”   “可你气色很不好。”沈晰打量着她。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们虽然相见的时候不多,但她着实没有气色像现在这样差过。就是去年因为柔凌而生病那会儿,好似都没有消瘦得这么厉害。   “太医来看过了吗,怎么说?”他问她。   皇后没有开口,他便叫来了白蕊。白蕊如实禀了,道太医说皇后积郁过重,给开了方子却也未见有什么起色。   白蕊还说:“娘娘最近总是没精打采……奴婢们想陪娘娘说一说话,娘娘也没什么兴致。”   白蕊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偷瞧皇后的神色,沈晰便也瞧了过去,而后明显地觉出了不对劲。   皇后是真的“没什么兴致”。   ——她既没有默认这个说法,也没有喝止白蕊。整张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就像是丢了魂儿。   沈晰莫名地有些不安,沉了一沉:“皇后。”   那张毫无情绪的脸抬起来,看向他。   他尽量柔和道:“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朕就好,朕会帮你。”   可皇后仍是那副神情,只跟他说:“真的没什么。”   如此这般,沈晰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什么结果。一回永寿宫,楚怡就发现他愁眉苦脸的。   “怎么样了?”她问。   沈晰没问出什么,便也说不个所以然,只按照白蕊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说:“不过皇后的气色着实不好。”   “气色不好?”楚怡皱眉。   沈晰点头:“就是……”   他略作忖度,描述说:“眼里的一切光彩都熄灭了。”   楚怡懵了一下。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网上见过的一些事儿,接着又联想到皇后近来的“佛系”,联想到皇后都不跟她叫板了的问题。   皇后这是对一切事情都没了欲望……   抑郁症。   楚怡猛一阵心悸。   抑郁症是不好治的,即便在二十一世纪也不好治。   太多的人对这个病没有正确的认知,觉得抑郁症等同于“心情不好”,甚至说是“矫情”。   可它其实真的是病。越来越多的医学论文甚至在论证它并不仅是心理疾病,也有生理上激素的影响。   抑郁症严重起来,不遵医嘱坚持吃药是绝对治不好的,即便治好了也有不低的复发概率。   在古代得了抑郁症……   楚怡被自己的脑补弄得胸闷气短。   她素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咬死人的脾气,从皇后第一次跟她叫板开始,她就已经进入了掐架不嫌事儿大的战斗状态。但此时此刻,她只发自内心地觉得皇后可怜得很。   任何人得了以当时的医疗水平不能救治的病都很可怜。医疗技术的进步使得人类可以“逆天改命”,在医疗技术不够的时候,很多病的到来都等同于宣判死刑。   楚怡被心底的战栗扯得头皮跟着发麻,深吸了口气:“那个……你得保护好皇后。”   “?”沈晰一头雾水。   “别让她自己待着……”楚怡道,“她可能会寻死。”   沈晰面色一白,显有点被她惊着了:“你说什么?”   “她可能会寻死……”楚怡重复了一遍,又说,“但不要拿什么要求她坚强之类的话劝她……”   抑郁症患者的想法跟普通人很不一样。   普通人会被“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世间的痛苦有很多,你经历的只是一部分”之类的话鼓励,但抑郁症患者并不会。   病症导致他们在听到这些话时只会想“死比活容易多了”“看来活着还会经历更过痛苦,那不如死了痛快”。   这些,楚怡是听一位心理学教授说的。   这个年代没有心理学教授,也没有人懂这些。   她感觉到一种惶恐,一种因为可能会眼看着一个人被无意识的言语刺激致死,而她是唯一了解这些的人而生的惶恐。   这种惶恐让她觉得她要是不做点什么,皇后一旦自杀,她就会有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哪怕她并不喜欢皇后。   可她又很难去做什么,总没可能穿越回去给她搞些强效的药片回来吃。   楚怡纠结了半晌,迟疑着问沈晰:“我明天去陪陪她,你看行吗?”   “?”沈晰一脸费解地盯了她半天,“你当真的?”   楚怡:“……”   她知道这个要求由她说出来显得特别奇怪。   但她就是觉得在这个时代得抑郁症太惨了,如果她能让皇后的状态好转一点儿她都想试试。   毕竟如果皇后自杀,对他这个当皇帝的人来说也会是一个百口莫辩的人生污点。   她不喜欢皇后,可她很喜欢他啊!   “嗯,我明天去坤宁宫看看!”她自言自语地拿了主意。   沈晰脱口而出:“那我陪你去。”   “……不用。”楚怡即刻否掉了这个提议。   假使皇后当下真是抑郁症,是不会有兴趣伤害她的。   ——不自残就不错了。 第117章   楚怡便在翌日一早照例去了坤宁宫。皇后这天又说精神不济,差了白蕊出来请嫔妃们在外殿喝茶。   打从新皇登基以来,大家来向皇后问安时,十日里有八日都是这样喝茶。另有一日能见到皇后的面、还有一日可能连殿门都进不了,在外头磕个头就叫走了。   每每这么一道喝茶的时候,大家总得找点话题来聊。楚怡就听到斜对面坐着的黄贵人饶有兴味地说:“孙答应今儿个又没来。皇后娘娘病着不见人是身子总不见好,她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罗贵人抿笑:“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呢?家都被抄了,哪还有心情顾这些礼数。”   这两位十年如一日的说话不好听。不过大家从东宫进了后宫之后身份拉开了,她们再也没敢像从前一样对楚怡夹枪带炮,楚怡自也不再多理她们多说什么。然后她慢慢就发现……偶尔听听这俩嚼舌根也挺喜感的。   ——黄氏总是先开口的那个,罗氏跟着捧两句,像在听相声。   不过这回云诗却不得不接个话,因为她封了和妃,罗氏是她宫里头随居的人。她便道:“孙答应是冲撞了贵妃姐姐被皇上禁了足,你知道这个便是了。至于什么抄不抄家——朝上的事不是你该议论的,少说两句。”   罗氏只好哑哑地闭了口,看看和妃,又心虚地看看楚怡。   楚怡察觉到她的目光却无暇理会,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一会儿要求见皇后的事。   如此坐了一刻工夫,大家就从坤宁宫中告了退。楚怡也先和她们一起退了出去,云诗瞧她今天总在走神,就小声问她:“姐姐怎么啦?”   “没事。”楚怡笑了笑,“昨天没睡好。我还有点事要去跟皇后娘娘议一议,你先回。”   云诗点点头,楚怡刚走出两步,却又折了回来:“那什么……你帮我个忙呗!”   云诗愣了愣:“你说。”   楚怡道:“中午我要是还没从坤宁宫出来,你就差个人去孩子们的书房,把月恒和沈沂接到你那儿一起用膳!”   说完这个,她转身冷静地走了。   云诗听得一头雾水,一头雾水之后又遍体生寒——她这话怎么听着跟交代后事似的?   .   坤宁宫中,白蕊听婉贵妃说有事求见皇后娘娘,便进寝殿去传了话,不过多时又折出来请她进去。   楚怡就进了寝殿,见了礼后,皇后客客气气地邀她落座。   楚怡便坐到了罗汉床的另一侧,她打量着皇后,见皇后确实像沈晰说的那样——眼里的一切光彩都熄灭了。   楚怡心头发着紧,颔了颔首:“皇后娘娘可否屏退宫人?”   这话一说,侍奉在皇后身侧的宫人都一滞,连跟着楚怡的宫人都稍稍一怔,皇后却只面无表情地点头:“都退下。”   宫人们鱼贯而出,皇后仍只是淡淡的,一点也不好奇楚怡要说什么。   楚怡心下斟酌了片刻,轻声道:“臣妾听闻皇后娘娘近来身体不适……想问一问,娘娘是不是觉得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觉得一切都没滋没味儿。容易大喜大悲,也容易不知喜悲,甚至有些时候……会寻不出活下去的理由?”   话刚说完,楚怡清晰地感受到皇后的气息一停。   她顿时也闭了口,心里气势汹汹地想皇后如果发火了……   那她立刻给她跪下!!!   她不敢看皇后,而皇后错愕地看着她。   过了良久,楚怡听到了皇后轻颤的声音:“贵妃如何知道……”   她那些想要寻死的念头,她从来没和旁人提过。   楚怡微微松气,道:“在楚家刚落罪的时候,臣妾也是这样。”   这自是假的,不过她需要编出一段病史让皇后相信她理解这种感受,想来想去也就那段时间适合拿来编了。   她有点凄苦地笑了笑,继续说:“现在想来,当时的许多情绪,自己如今都不能理解。有时候遇上一丁点让人不高兴的小事都想去死,一边觉得不至于,一边又克制不住那种感觉。”   皇后怔怔地望着她。   “当时有略懂医术的宦官说臣妾病了,说积郁成疾也是病,臣妾不懂。可现下臣妾没事了便懂了,那时候大约是真的在生病。”   她终于鼓起勇气望向皇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所以臣妾想说,娘娘您不要自责,您的那些想法都是病带来的,不是您的错。您也不需要自己扛着这些事情,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其实很多人都是盼着娘娘好好过日子的。”   她看心理学家在微博上科普过,跟抑郁症患者永远不要说“你挺住”,而要说“我来帮你”;不要说“你有空出去散散心”,而要说“我陪你出去玩”。   ——不过后一句话,以她和皇后先前的交情,说出来真的很诡异。所以楚怡就先把意思表达到了“大家都想帮你”为止。   饶是如此,也足以让皇后觉得费解了。   她浅锁着眉,打量了楚怡好一会儿:“你为何同本宫说这些?”   楚怡咂了咂嘴。好,如果把境遇换上一换,皇后突然来对她表达关心,她肯定也满是不信任。   而后她道:“可能是为了对得起良心。”   皇后挑眉,那股不信任反倒更深了一点儿。   “娘娘没必要这副表情。”楚怡笑出来,“臣妾和娘娘纵使不睦,也并没有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依臣妾看娘娘稳坐后位挺好,后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臣妾可不想管。”   “呵。”皇后笑了声,“贵妃倒想得开。”   “希望娘娘也想开一些。”楚怡轻松道,“得了病,咱们治就是了。不止是臣妾,皇上、娘娘的兄长,还有皇长子,都希望娘娘好好的。”   她说着顿了顿声,又不太客气地续说:“娘娘有什么痛苦现下就可以和臣妾说说。反正……娘娘别嫌臣妾说话难听——臣妾是犯不着出去乱说话坑害娘娘的,这后宫里,原也没人能与臣妾为敌了。”   ——这话说完她就差点咬了舌头。   脑补的时候没感觉,说出来可真是十足的反派宠妃挑衅的调调啊!   不过皇后对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她神情麻木地盯了地面一会儿,轻笑了声,又疲惫一叹:“也好。”   她有点自嘲:“本宫活都不想活了,也不怕你出去说什么。”   皇后便这样慢条斯理地同她说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一说就说了好久。   .   楚怡于是真没能在晌午之前离开坤宁宫,云诗本就为她早上的话慌了一上午,目下更是阵脚全乱。她强定着心神着人按楚怡交待的先去接了月恒与沈沂过来,而后实在放心不下,壮着胆子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中,沈晰刚见完一波朝臣准备用膳,乍闻和妃求见,一下子愣没反应过来:“……谁?”   “和妃娘娘。”张济才在旁躬着身赔笑,“和妃娘娘云氏。”   “哦……”沈晰这才回过神。   不怪他反应不过来。这么多年了,云氏都没主动求见过。不仅不主动求见,他去她那里看欢宜时她都巴不得躲起来,用楚怡的话说,云氏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沈晰挺好奇,着人将她请进了殿。云诗一进来,脚都没站稳就跪下了:“皇上……”   “……起来起来。”沈晰无可奈何,“有话起来说。”   云诗却因紧张而跪着没起,半是因为在面圣半是因为担心楚怡。沈晰就听她磕磕巴巴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听完之后禁不住地笑:“你跟贵妃倒真是姐妹情深。”   云诗急坏了,哪有心情听这调侃。但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便见皇帝从御案前站起身,经过她身侧时随手扶了一把:“放心,朕差人盯着了。你回去安心等着,朕到永寿宫等她。”   他说罢转身就走了,云诗猛地定住气,静神想了想……也对!   皇上跟楚姐姐那是什么情分?她担心的事,皇上准比她更担心。皇上担心了,肯定会提前做好安排!   其实云诗也就是跟楚怡错了个前后脚,她前脚到了乾清宫,皇后后脚就让楚怡回去用膳了。   是以沈晰走进永寿宫时楚怡已在用膳,看见他来她还愣了一下:“今儿不忙吗?”   “忙得很。”沈晰轻笑,“云氏说你迟迟没出来,担心得不行,到乾清宫替你呼救去了。”   “……”楚怡哑然,暗自吐了下舌头。   沈晰好笑地打量着她:“怎么回事?昨天我说陪你一道去,你不让我去。今日又让云氏替你顾着孩子,你这还是害怕啊?”   “……那我肯定害怕啊。”楚怡盯着地面撇嘴,“万一皇后娘娘不高兴了把我扣在坤宁宫里收拾一顿……不也有可能嘛!”   沈晰觉得更好笑了,调侃说你现在怎么这么怂了?当年在书房里跟我叫板的时候都没见你害怕,如今跟皇后说个话,连遗言都交代上了?   楚怡斜斜地瞪他,冷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第二天早上,沈晰在又一次偷看她的小本本的时候,看到她对他破口大骂。   她说:   讨厌!!!他竟然笑话我!!!   我变怂了还不是因为他!!!   有他有孩子我才豁不出去的!他还笑话我!!!   字写得超大,三句话足足占据了几页纸,看起来超生气。   这么回事啊……   沈晰捧着本子失笑,有点感动还有点心疼,把本子放回抽屉中后便踱回了床边,俯身亲了她一口。   她的手一把糊到他脸上,很不耐烦地把他推开:“我再睡会儿……”语气混沌得像含了一口面糊。   “……”一脸深情的皇帝滞在床边,挑眉看了她一会儿,只得笑一声,“睡。” 第118章   之后很长一段时日,楚怡日复一日地往坤宁宫跑,竭尽所能地开解皇后。   这种开解有时候会有点成效——楚怡偶尔会发现皇后突然心情很好,会悠哉哉地喂坤宁宫中养的鹦鹉。但往往最多过个六七日,这成效便又会在某一日突然消失不见,皇后转瞬间丧回原点。   楚怡为此很有些气馁,却也没办法去怪皇后。抑郁症的厉害她知道,在这没法配合药物治疗的年月里,还能指望皇后好到哪里去呢?   夏末,孙家的案子结了案。举家上下赐死了二十余口,余下的流放的流放、入狱的入狱。盘踞杭州一地风光数十年之久的大世家就这样倒了,一时间人人都说,可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而对沈晰这个“天子本子”而言,这无疑是个很重要的政绩。新君继位,有多大的本事可以一步步慢慢瞧,但有多大的魄力最好还是赶紧显出来,这样才好在一干朝臣面前立稳脚。   初秋乍凉的天气里,楚怡在殿里慢条斯理地品着碗老鸭汤,沈晰仍是只能吃素,边喝豆腐白菜汤边打量她的碗。楚怡对此深表同情但又真的不能给他喝,他兀自调理了半晌情绪后终于将目光挪了开来,落在了她小腹上:“这一胎好像长得格外快。”   “也没有。”楚怡嘴里嚼着鸭肉,低头瞧瞧,“十月末十一月初也就该生了。嘿……最好跟欢宜同天生,日后就让他们一起过生辰,既热闹又省钱。”   她打从在东宫当侧妃开始就知道宫里大办宴席有多费钱了,两桌席面估计就能够普通百姓人家过一年。   沈晰却听得失笑:“哪有这么省钱的!”   “我就随口说说。”楚怡咂着嘴也笑,又喝了口汤,问他,“孙答应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沈晰皱眉:“怎么想起问这个,她又烦你了?”   “那不能,她禁着足呢,而且现下我有着孕她也不敢惹我。”楚怡说着一喟,“可她托关系托到皇后娘娘那儿去了。那天我正陪皇后娘娘说着话,便有个宦官进屋禀了这事。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皇后娘娘当时便情绪不好了,叹气说再好的家世也都一样是身若浮萍什么的……”   楚怡当时为了这个苦逼地劝了她半天,但直至她告退,皇后也还是没提起什么兴致。   沈晰轻声一喟:“容我想想。”   “我是觉得……”楚怡踟蹰了一下,“若能留她一命,就留着。现下是皇后娘娘要紧,再说我还有着孩子,这时候你在宫里头杀个人,我还怪害怕的。”   真是年纪越大越迷信——楚怡在心里腹诽道。   沈晰沉了沉:“但她害过你。”   “这不也没害成么?”楚怡无所谓地耸耸肩,“陶氏是差点得手了,所以死了。她没害成也搞死,多不公平。就留她一命,反正我没闲心跟她计较,就高抬贵手放过她了!”   她边说边一脸傲气地比划着抬了抬手,沈晰努力绷了一下,但还是:“扑哧……”   孙氏最终留住了一命,打入冷宫关了起来。楚怡为此松了口气,不用因为宫里出了人命而害怕对孩子不好了,但皇后的情形却并未因此好转。   八月初,皇后大病。   这“大病”倒不是抑郁,她也没有因为抑郁而做出什么自杀自残的事来,而是实实在在地病倒了。   消息传开时沈晰正在乾清宫忙着,几个月前被他派去戎迟见四公主的五弟回来了。兄弟两个正忙着议事,坤宁宫的人不敢进去搅扰,在殿外等了半天,最后转去了后头的永寿宫。   楚怡一听,即刻喝道:“怕什么怕,进殿禀话去!扰了皇上议事你怕吃罪不起,皇后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吃罪得起了?”   那宦官匆匆叩首,就又去了养心殿。不过多时,一阵嘈杂经过了永寿宫的宫门却没停,楚怡知道这是沈晰往那边去了,便也披了件披风跟出去。   沈晰没坐步辇,听身边的宫人禀话说贵妃跟上来了,脚下猛地一刹,转身果见她离他只有几步远。   “你别过去了。”他迎过去攥了攥她的手,“孩子月份已不小了,别再受惊。我去看看便是,没事的。”   楚怡点点头,想了一想,又说:“那一会儿能让太医过来回个话吗?别催,让太医在坤宁宫忙完再过来,我就想听听皇后娘娘到底怎么样了。”   “好。”沈晰颔首,一睇旁边的青玉,“扶贵妃回去歇着,让和妃过来陪陪她。”   说罢他便走了,楚怡回到永寿宫坐下来,发愣发了好久。   皇后的事,大概是她穿越以来遇到的最令自己纠结的事了。   其实直到现在,她和皇后也说不上有多和睦。这些日子,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皇后会同她说说自己的烦心事,但心里到底还存着怨气。   皇后近来又有过不少情绪低落到无法顾及旁人感受的时候,她便听皇后冷淡地直言说过:“本宫有时在想,若没有你,本宫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   所以,要说她和皇后感情有多好,那是不可能的,别开玩笑了。   但她还是发自肺腑地不想皇后出事。   这不仅是因为她不想管后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仅是她怕沈晰平白多个“黑历史”,更多是因为……仔细想想,皇后确实蛮惨的。   古代女人大多没什么事业可奋斗,婚后的生活不如意基本便等同于一辈子都不如意了。   诚然在这一点上不能全怪沈晰,因为沈晰最初真想跟皇后好好过日子来着,那会儿是皇后不给面子。可若真追根溯源……楚怡觉得,也怪不得皇后。   同样是这个时代的“土著女”,云诗不就挺自得其乐的?廖氏不也开开心心的?   若说这两位是宫奴出身,那家世不错又同样不得宠的人里,祝氏和史氏不也都能好好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唯独皇后,过得拧巴又难受。楚怡越想越觉得这是难以归罪于她自己的,她的成长环境一定给她造成了很多束缚。   这种束缚,有些人可以在长大之后有意识地跳开,但是谁也没资格指责那些没能跳开的人们,那种站在上帝视角的指责跟“何不食肉糜”是一个道理。   沈晰回来时已临近傍晚,太医与他一并到了永寿宫,将皇后的病情向楚怡又禀了一遍。   医学离楚怡太遥远了,她能听懂的部分十分有限,大致只知道这场病和去年中秋那次差不多,但要更严重一些,其他的她就听得晕晕乎乎了。   最后她便只能问太医:“好治吗?”   “这个……”太医被她问得哑了哑,沉默地摇头,露出了类似于现代医疗剧里常见的那种“我们已经尽力了”的神色。   楚怡惊吸了口凉气,她问“好治吗”的时候,心里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不好治”,但看太医的反应,似乎是“治不好”?   但到底是什么病?癌症?还是白血病之类其他的不治之症?她听不出个所以然。   她懵然看向沈晰,沈晰沉默地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太医告退之后,两个人分坐在罗汉床两侧,殿里安静了不知多长时间。   最后楚怡说:“你多去陪陪她。”   这无关爱情,她也不是在充大度,而是一个责任和人性的问题。   他还在扮演“皇后的丈夫”这个角色,在必要的时候他就必须把责任担起来。   ——皇后重病的时候,无疑就是这个“必要的时候”之一。   沈晰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也记得多哄哄阿济和柔凌。”她又道,“如果忙不过来,就让他们到我这里也行。”   但这回他摇了头:“我会处理好的,你好好安胎,别操心这些事。”   她没有作答。安静又持续了一会儿,他缓过了一些劲儿,恳切地看向她:“我认真的。”   “?”楚怡一愣。   他说:“你不要管这些事。如果生阿沂时的凶险再出现一回,你到时候……让我怎么办?”   同样的难产她如果再经历一次,真未必还能有命活下来。如果她没了,他怎么办?   “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平平安安地……”沈晰想说“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但说到一半又噎住了,想了想,换了个更准确的表述,“就是你得平平安安的。”   楚怡哑哑地看着他,他又续道:“别的事自有我来办,你在没过去那一关之前,不要揽更多的事情了。”   其实她先前总往坤宁宫跑,他就存有疑虑,不过她每每回来都有一种类似于积德行善后的轻松,他便由着她了。   但这回皇后重病,事情过于沉重。   “听话,想点别的。”他说着,搜肠刮肚地给她找了点不那么沉重的事来想,“哦……过阵子我要给一众兄弟封爵了,你先想想怎么备礼。你永寿宫出去的礼,大家肯定都会盯着。”   “……好。”楚怡对自己即将临盆的事实心里也很有数,便配合地也想了想别的,“四公主的事怎么样了?”   然而沈晰苦笑:“这个……”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你也别想了。没什么大事,我和五弟议一议再告诉你,你当故事听便是。”   “行……”楚怡点点头,手忽地在榻桌上一撑,站了起来。   沈晰下意识地伸手要扶她,但她挺个大肚子倒还听敏捷,三两步绕到他那一侧,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一歪。   而且歪了个很妩媚地姿势。   “?”沈晰瞧出她有话说,打量着她笑,“怎么了?”   “我告诉你哦!”楚怡悠悠反手,修长的护甲挑起他的下颌,“我劝你去看皇后娘娘,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去。但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我还是不高兴的!”   “我知道。”沈晰搂住她,神情很有些愧疚。   楚怡轻哼了一声,手指上添了两分力,凶巴巴地逼视向他:“光说知道有什么用,快哄哄我!”   “……”沈晰想笑,又在她的凶光注视下憋住了。   然后他认真地想了想怎么哄,最后想了个很有诚意地法子,神情严肃道:“朕每天睡前醒后各认真地夸你一刻,怎么样?”   楚怡喷笑出声,伏在他肩上笑了好几声,在诡异的安静中反应过来:“……你当真的?”她诧异地打量他。   “可不是认真的吗?”他被她笑得同样很诧异,“你这么大方明理又喜欢我,我不该夸夸你?”   “……”楚怡扯着嘴角吸凉气,啪地在他肩上狠拍了一记,“讨厌,谁喜欢你了!”   多大人了!怎么突然这么恶薰!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算不算注释】   *恶薰:“恶心”。我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方言hhhhhh。 第119章   坤宁宫中,皇帝近来的频繁驾临似的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热闹起来。   这种感觉就好像阴暗潮湿久了的地方突然见到了阳光,霉斑在烈日照耀下迅速褪去,深埋在土壤下沉睡的种子重新有了生机,一颗颗地在土层上抽出绿芽。   近前侍奉的宫人们因此而变得更加殷勤,年轻些的小宫女则不免做一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于是每个人都在对皇后表露担忧的同时含着一些并不过分的笑容。   但此时此刻的皇帝显然无心顾及这么多。   他每日到了坤宁宫就是匆匆进殿看望皇后,皇后病着,他哪有心情注意宫女们是不是在为他打扮?   再说,就是真要注意谁,宫里也还有个永寿宫呢。   这日沈晰步入寝殿时皇后刚喝完药,精神看起来尚可。他坐到床边,问了几句衣食上的事宜,白蕊一一答过后便告了退。   夫妻两个一如既往地容易陷入安静,沈晰沉了沉,问皇后:“今日觉得……还好?”   “还好。”皇后靠在软枕上点点头,也努力寻了话来说,“贵妃快生了。”   “是,至多还有两个月。”沈晰说。   “臣妾这身子……”皇后缓了口气,“到时大约也难去贺她了,皇上代臣妾道一声恭喜。”   沈晰点了头,空气稍稍地又静了那么一瞬,他道:“这些事都可以放一放。你病着,太医说你不宜思虑过重,做些随性的事为好,这些礼都是虚的。”   皇后含着笑应了,但心里自只是一听。   “做些随性的事”,这话她从前也不是没听过。在家的时候,长辈们偶尔也会说让她们松快一些,做些随性的事。   但其实她们哪有什么随性的余地?真由着性子干了出格的事,不一定要怎么挨教训。   她那位堂姐就曾去草地里抓蚂蚱、爬树上掏鸟窝,不该读的书也不知读了多少,哪次被发现了没挨罚?   所以赵瑾月早就习惯了应付这样的客气话,对方这么一说,她这么一听也就过去了。   但有点让她出乎意料的,皇帝认真地提起了建议:“想不想去后头的景山走走?放放风筝也行。太医说你身子虽弱,但只要别累得太狠,走动走动是有好处的,朕可以陪你去。”   皇后不由一愣,皇帝继续说:“贵妃还给了些有趣的提议——你要是想看比武看赛马,都可以传侍卫过来。坤宁宫地方不够,但太和殿前很宽敞,你坐在殿檐下看也不会吹着风。”   楚怡提这主意的时候有点犹豫,沈晰初时也觉得不太合规矩。后来两个人一深聊,倒互相说服了对方也说服了自己,觉得规矩有什么的!   ——皇后是一国之母,而且又病重了,违点规矩让她顺心一点是什么大事?再说只是看比武看赛马而已,又没给她搞个酒池肉林。   但皇后脸色都白了两分,哑了半晌,开口道:“这不合适……”   “不逼你,看你自己的意思。”沈晰温声说。   皇后又木了会儿,似乎明显地松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跟他说:“臣妾不去。”   .   这事儿于是就姑且做了罢,结果晚上沈晰和楚怡躺在床上闲聊时提起来,楚怡一脚踹了过去:“你是不是傻!”   “咝……”他不满地轻一拍她,“大着肚子还这么凶!”   楚怡扶着肚子翻成侧躺,认认真真地给他上课:“皇后说不去你就真不管了?她从头到尾说她不喜欢、说她不感兴趣了吗?”   沈晰陷入沉思:“……?”   “她说‘这不合适’‘不去’,这和她不喜欢不一样!”楚怡斩钉截铁道。   她一时觉得他当时一定是突然情商下线,因为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问题。后来想想,可能也不怪他……因为她想要什么都跟他直说!   沈晰又沉思了会儿:“你说得有道理。”   “那当然有道理!”楚怡边说边给他出主意,“你就先把这事儿办起来,邀请皇后去。皇后要是怕不合规矩,你就再多叫几个嫔妃一起——这时候如果皇后还说不去,那就是真的不想去,这事就了了也行!”   沈晰继续沉思着。   楚怡凶巴巴:“听懂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他连连点头,她冷哼了一声,再度扶着肚子翻身,翻成背对着他的姿势睡了。   ……小悍妇,好意思给自己讨个婉字当封号!   沈晰瞥着她腹诽,过了会儿,又没脸没皮地凑到了小悍妇背后:“哎,睡着了吗?”   楚怡:“干嘛?”   “那个,我按你说的办。”他的手在她胳膊上攥了攥,“你一起去?”   楚怡扭头乜了他一眼:“我去干什么。”   “你看,不是还要多叫几个嫔妃一起吗?”他诚恳道,“我怕你不放心我啊!”   “……”楚怡憋了两秒,扑哧笑了,又抬手嫌弃地推他的脸,“行行行,去去去!但是我去就得赌钱玩,干看着没劲!”   沈晰这回轻松了,边笑边答应她说没问题,咱赌个大的,让各宫都下注,一两银子起,最高可以预支三个月的俸禄押上去。   楚怡挺乐,发出了大魔王一般的哈哈大笑,说自己要把各宫的钱都赢回来,然后好好的骄奢淫逸一把。   于是五天之后,各宫嫔妃就一起饶有兴味地聚到了太和殿前看比武。   然后大家一起眼看着贵妃娘娘输了整整三个月的俸禄。   与贵妃交好和妃云氏不厚道地趴在贵妃肩上笑了,素来看贵妃不顺眼的嫔妃们发自肺腑地也笑了。皇后忍着笑,打圆场说:“贵妃有着孕,本宫给她把这钱补上。”   但皇帝拦了她:“愿赌服输。再说这主意还是贵妃出的呢,她就没安好心,打算让你们都穷一把来着。”   楚怡悲愤得顾不上仪态,哭唧唧地抱着身边的漆柱:“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还是北京KTV里开头必须放一遍的普法歌曲唱得好啊——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   不过有人惨输就得有人赢钱,谁赢了?一群皇子公主赢了。   五个小屁孩下注下的是同一个侍卫,看起来最瘦的那一个,一干嫔妃都没押他。   押这个人是沈济出的主意,他说:“你们看,他虽然瘦,但是最年轻,却和别的侍卫官位一样,这说明他厉害啊!没准能赢!”   结果他们就真赢了,好几百两银子。在婉贵妃哭唧唧的同时,他们正在欢呼雀跃地分钱。   皇后虽然也输了,但心情看起来着实不错,大方地着人赏了侍卫,还打趣楚怡:“贵妃不看个赏?”   楚怡神情虚弱:“那臣妾可得跟您借钱了。”   皇后宽和地颔了颔首:“好说,一个月三分利。”   “……您这是抢钱啊!”楚怡嗓音嘶哑,心说我可是来陪您玩儿的!为什么陪玩儿还要遭受经济损失!我也太惨了!   最后,众人乐融融地散了。赢了钱的月恒和沈沂跑在楚怡跟前蹦蹦跳跳,气得楚怡扶着腰骂他们:“加功课!告诉先生,都给我加功课!”   沈晰笑喷,快走了两步跟上去扶住楚怡,怕她骂来劲了闪到腰动胎气。   楚怡还真一路都气哼哼,步辇也不坐,就气势汹汹地自己走。回到永寿宫,到底是有点把自己累着了。   怀着孕,累着就睡呗,她便哈欠连天地躺到了床上。   沈晰在旁边推推她:“进去点,我也睡会儿。”   楚怡把手脚一伸:“我不!我输钱了!我要摊平了睡!”   “行行行,你输钱了你最大。”沈晰嗤笑着离开,打算去罗汉床上躺会儿。走到跟前还没坐下,看到张济才进了殿。   张济才在他的目光中躬了躬身,又继续往前走,到他面前禀话:“皇上,出了点事。”   沈晰边落座边问:“什么事?”   “适才下奴按您的吩咐送皇后娘娘回坤宁宫,碰巧了看见个宦官鬼鬼祟祟地正要往坤宁宫里头去。下奴怕他冲撞了皇后娘娘,赶紧叫人按了下来。结果……”张济才顿了一下,“从他身上搜出来两本书,不是翰林院出来的,宫门处也没有记档。”   “书?”沈晰皱了皱眉头。   宫里头看书的人不少,时常会有书进出,其中大部分是从翰林院送进来的。其余的,若嫔妃有兴趣差人从集市上寻几本、或者让娘家送进来几本也不是不行,在宫门处让人细细查过几个档便是。   这也不为别的,主要是为安全,不然万一有人弄些什么反书进来怎么办?像楚怡这样的看个热闹也就罢了,但万一有不和上头一心的人看了被挑拨了,闹出点弑君的事可就不好了。   沈晰便问了句:“什么书?”   “《贞观政要》。”张济才说着心下一琢磨,又着补得更严谨了些,“哦……下奴从封皮上瞧着是《贞观政要》,至于里头的内容有无问题,还得让宫正司过目了再说。”   沈晰点了点头,又问:“那宦官怎么说?谁让他寻的书?”   “……他是坤宁宫的人。”张济才躬着身,“现下人还在审,不过方才问话的时候,他指天发誓说是皇后娘娘让他寻的。”   皇后?   沈晰大感意外:“那皇后自己怎么说?”   “皇后娘娘没说什么。”张济才道,“皇后娘娘说乏了,想回去休息,下奴便只好先送皇后娘娘回寝殿。不过下奴瞧着……”   他谨慎地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情:“皇后娘娘不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是有些心事。” 第120章   张济才说皇后疲乏,但沈晰走进坤宁宫的时候,皇后并没有在休息。   她怔怔地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什么,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攥得紧紧的。   果然是有心事。   沈晰立在门前的屏风边上看了她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察觉,守在旁边的白蕊早已面色惨白却又不敢出声提醒,沈晰一喟:“都退下。”   一句话,令皇后猛打了个哆嗦。   宫人们死死低着头,行礼告退。皇后身子僵着,木讷地起来行礼,又强定住心问:“皇上怎么来了。”   沈晰上前搀了她一把,然后便转去罗汉床边坐了下来:“朕听张济才说你这边出了些事,过来看看。”   说着他一睇旁边:“坐。”   皇后满目不安,坐到罗汉床另一侧便低头盯住了地面。沈晰也没急着问,等了一会儿,张济才将方才查到的那两本书呈了进来。   他接过来随意地翻了几页,没见内容有什么不妥,只是本如假包换的《贞观政要》,便将书撂在了手边的榻桌上。   书落在桌面上啪地一声轻响,皇后好似被什么一激,后脊一颤。   沈晰看了看她:“怎么回事?”   “……臣妾不知道。”皇后强作平静。   沈晰轻笑:“可你看上去心事重重。”   皇后的肩头明显地一紧,然后就这么绷住了,半晌都没有松下来。   沈晰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果然过不多时,她被他盯得乱了阵脚。   “皇上……”她如鲠在喉,抬眼想看他又心虚得不敢,目光便在触到他的刹那就又挪开了。   她撑身起座,虚弱得像是一株秋日里的枯树苗。沈晰见她要跪,忙伸手一扶:“怎么了……究竟怎么回事,你说就是了。”   但她还是执意跪了下去,体力不支地伏在那里,看上去孤单无依。   沈晰愣在她面前,她缓了缓气,一字字都发着虚:“臣妾不会再看了……”   沈晰微懵:“是你让人找的书?”   皇后点了点头,又说:“臣妾……臣妾没别的心思。臣妾就是在想,若皇上读过的书臣妾也读了,是不是就能合皇上的心意一些……”   她还没说完就哭了,眼泪落在地砖上,噼里啪啦的洇开一片。   她刚开始以为自己在后悔,但很快就意识到了,她是在害怕。   她真的害怕,她完全不敢想他的下一句话会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么样。   如果她被废了……   赵瑾月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住。   于是,面前的人稍稍一动,她就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抓住了他的衣摆:“皇上!”   “……”沈晰僵了一僵,感觉到她的紧张,无可奈何地继续伸手扶她,“没事,你别害怕,先起来。”   皇后又因为他这句话而重新懵住,他扶着她起来,又扶她坐回去。   而后他站在她面前问:“你这么偷偷摸摸地寻书,有多久了?”   赵瑾月躲避着他的目光,声音低到难以听见:“不记得了……”   看来有很久了,至少该是从他登基之前就已开始。   沈晰叹了口气,自己也坐了回去,把桌上的那本书往她面前推了一推:“这书翰林院又不是没有,你大大方方地让他们送进来就是了。你从前是太子妃,现在是皇后,怎么看本书还要偷着看?”   赵瑾月泪眼望了他好一会儿:“可这是政书……”   “又不是反书。”沈晰嗤笑,“再说,你就是想看反书,好奇究竟写了什么,跟朕说一声也不是不能看。”   那些书他自己都看,从当太子的时候就看。有些反得很正经,有理有据痛斥朝廷,有些则不太入流,都是拿来煽动百姓的打油诗什么的,也挺有趣的。   赵瑾月又木了会儿,忽地笑出了声。   那声音发着虚,听起来很空洞,带着些许自嘲,大有些凄凉的意味。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活得很可笑。   他是她的夫君,但她从来不知道他的想法。虽然这一点她早已意识到了,但今日,她突然有了种恍悟之感。   她一直以来,究竟在过什么糊涂日子?她所信奉的、所坚持的、所紧张的、所担忧的……没有一种和他一样。   她突然不怪他了,或者说,她不怪婉贵妃了。   她近来总是在想,如果没有婉贵妃她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现在看来,没有婉贵妃也一定还会有别人。   因为她这个正妻,跟他真的不是一路人。   “臣妾担惊受怕了很久……”她哑笑着摇头,“臣妾看不懂多少,想找人请教,却又不敢让人知道。”   “唉。”沈晰重重地叹息,“你早该告诉朕的。”   皇后脸上仍浮着那种自嘲的笑意,静了一会儿说:“太晚了。”   太晚了,来不及了。   她不知道若自己早一些看明白这些他们的关系会不会不一样,但此时此刻,太晚了。   她长长地缓了一口气,好像呼出了一口积攒数年的郁气。   然后她说:“婉贵妃……”   沈晰听到她提楚怡,一瞬间不由自主地紧张。她好似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笑了一笑:“婉贵妃人不错。”   她低着头抿了抿唇:“脾气是难讲了些,但比臣妾大气。最重要的,是皇上也喜欢。”   沈晰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个话,皇后说到此处也没再接着说,复又笑了一声,浅打了个哈欠:“臣妾困了。”   沈晰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轻松了下来。   这种轻松不是比方才轻松,而是比他印象中每一次见她时都轻松。   .   回到永寿宫,沈晰将这些讲给楚怡听后,两个人一起沉重叹气:“唉……”   楚怡神色悲戚:“皇后娘娘也太惨了……”她抽抽鼻子,“我要是皇后,别说政书了!我连春宫图都要看!什么过分我看什么!书都不能看这皇后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旁边原本正也悲痛的沈晰:“……”   “我还要找个人专门给我画!”楚怡掰着指头数,“男女的、男男的、女女的,我都要看!都当皇后了还不能见识见识没见识过得的事吗!”   “……”沈晰轻吸气,认真打量了她两眼,“你想看这种东西?”   说罢就扬音叫来了张济才,跟他说:“去传画师。”   “……不用了不用了!”楚怡赶紧摆手,然后一叠声地让张济才又退了出去,扭头看沈晰时憋得脸色通红,“我开玩笑的!我就打个比方!”   “哦。”沈晰淡泊地抿了口茶,“其实看看也没什么不行,你有没有觉得……”   他卖着关子拖了个长音,楚怡:“什么?”   他勾唇一笑:“咱们花样少了些,可以先看书学学。等出了孝期,尝尝鲜。”   ……我呸!!!   楚怡心里疯狂吐槽。   什么“花样少了些”!我看你就是守着孝憋不住了想看小黄书解闷儿!!!   .   打从这日之后,皇后真的轻松了不少。   她倒也没有真的一举放松到随心所欲地体验生活,但在许多拿不准主意的时候,她会问沈晰了。   沈晰给她的答案她也会相信,不再向以前一样总前思后想地揣摩别的意思。   然后,她心情复杂地发现他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从前的忐忑不安都是她在庸人自扰。   这样的转变让沈晰和楚怡都想了许多,沈晰还把五弟沈旭叫了过来,跟他重新议了议四妹的事。   四妹在几年前和亲戎迟,他从那时起就是不肯的,父皇也在临终时十分后悔,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便是让他接四妹回来。   他在几个月前将五弟派去戎迟见了四妹,意思是即便戎迟不肯,大应也会施压,逼他们放四妹回来。   但沈旭返京后却有些为难地禀道:“四姐心系大应,但是……并不太想回来。”   沈旭说,在她出嫁的途中,戎迟发生了兵变,她到的时候草原已经改换了主人。新的戎迟王是个勇武又温文尔雅的人,她当了王妃后虽然多少有些水土不服,但和这位夫君相处得倒很和睦。   沈旭去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刚满一岁,咿咿呀呀地在大帐里转悠着。四公主坐在铺着兽皮的床上坐着一双靴子,是给戎迟王做的。   沈晰听说此事的那日颇感头疼,告诉沈旭:“这不行,父皇留有遗命,她必须回来。”   后来皇后大病的消息便传了过来,之后的数日沈晰都焦头烂额,朝中又还有更紧要的事要他处理,这件事便先搁置了一阵。   但现在,因为皇后的事情,沈晰的想法不太一样了。   他还有点拿不准主意,在召沈旭前先跟楚怡又聊了聊,楚怡道:“是,我觉得你现在想得没错。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搁在眼前的幸福若错过了,可能也就永远错过了。”   就像皇后一样。她现在终于松快了下来,但许多事情终究已经晚了。   “再说,先帝想接公主回来……说到底是不愿她在塞外吃苦。”她思忖着道,“可现在她过得很好,强行接她回来她只会更不高兴。这瞧着是尽了孝,但若先帝泉下有知,不一定又要怎么后悔。”   这样的事,谁错得起呢?楚怡并不了解先帝,但她也是有了孩子的人,她想若是她遇到这种事,一定不希望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来完成她的所谓“遗愿”。   况且这事追根溯源,还是先帝先对不住的四公主。   “由着她。”楚怡说,“朝臣要是因为这个骂你……”她说着一咬牙,“你就骂回去!骂他们迂腐!不知变通!愚忠愚孝!” 第121章   如此过了几天,鸿胪寺卿慷慨陈词道皇帝应该接四公主回京的疏奏里,就被皇帝御笔亲批了个:迂腐,愚忠愚孝!   朝中一时间津津乐道,楚怡听完懵逼了一下:“你真这样骂回去了啊!”   “那不然呢?”沈晰轻笑了声。   十月末,楚怡产期临近,又加上天气已挺冷了,她便一天比一天更爱赖在屋里不出门。   另一边,皇后的身子愈渐虚弱,纵使看开了心情好了也照样让人担忧。沈晰说沈济日日沉闷忧愁,柔凌也忧心忡忡地不再往太后那边去,楚怡便出主意,让他带几个孩子一道出门玩一趟。   “也不用往远了去,到京郊跑跑马我看就挺好。早上早点出门,晚上晚点回来,让他们都疯一疯。就算第二天还是要继续为皇后的事发愁,也算是缓了口气。”她道。   沈晰想想可以,正好这阵子朝中稍微清闲了点,偷懒一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让人分别去向几个孩子传话。   月恒和沈沂很快就跑进了寝殿来,沈沂欢呼雀跃的,一进来就往父亲腿上爬,追问他具体去哪儿玩,能不能自己骑马?月恒则乖乖地去了楚怡那边,坐在床边矛盾了会儿,躺下去抱住楚怡的胳膊:“我不去。”   “咦?”正在父亲腿上兴奋的沈沂转过脸,“为什么!”   “万一母妃生了怎么办?”月恒苦着小脸转过去看他,“我要留下陪母妃!”   “嘿,看看!”楚怡一揽她,“还是我们小月亮贴心!”   “……”这弄得沈沂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踟蹰了一下,将脸往沈晰怀里一埋,“那我也不去了。”   沈晰嗤笑,楚怡哈哈哈哈笑出了声:“没事,去玩,你们都去,母妃这儿没事。再说就是真的刚巧那会儿要生,也不能指望你们帮忙啊!”   除了太医产婆还有帮着打下手的宫人们,谁都帮不上忙。   平心而论,沈晰留在旁边都是添乱。   ……只不过她从心理上需要他在这里添乱。   是以两日之后,沈晰就带着一群孩子一道出了宫。其实他心里也不太踏实,常言道无巧不成书嘛,谁知道楚怡会不会刚巧就发动了?   可话说回来,这些天她都可能随时发动,让他把一切事情扔下都守着她本身也不现实,该做的事情都还得做。   但他这些天都在尽量把能搁在一起料理的事情放在一起解决,这样事半功倍,等她生孩子时、还有坐月子的时候,他就可以空出更多时间来陪她。   譬如这天带自家孩子们去玩,他就还下旨传了几个兄弟家的孩子。孩子来了当爹的自是要同来,他们一干兄弟也早该这样一道走走了。   皇帝带皇子公主们到了京郊山下的时候,四周围都早已戒了严,该来的兄弟大多都已到了。但不出所料,老三沈晖没来。   沈晰暗自笑了声,走上前去,众人都上前见礼。他随口问五弟沈旭:“你三哥呢?”   “……三哥一早去向母后问安了,大概迟些过来。”沈旭道。   沈晰点点头,没做置评,心里却揶揄说怎么的,还要给母亲留个遗言不成?你可别给母后皇太后添堵了。   如此过了约有一个多时辰,沈晖才姗姗来迟。此时一群孩子已经玩成了一团,大些的无论男孩女孩都骑马去了,年纪小的在附近捉迷藏。   一众当父亲的着人支开了桌子,饮着酒等烧烤。沈晖下了马上前向沈晰见礼,沈晰侧首看了他一眼:“你儿子呢?”   他的旨意里是召孩子们来玩,沈晖却是孤身一人过来的。   沈晖整个人瞧着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去年中秋之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睦亲王,此时却已消瘦得不像样,神情萎靡而不安。   听到皇帝张口就问孩子,沈晖头皮发麻,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皇上。”他的声音里有点克制不住的轻颤,“孩子们都还小,臣……”   皇帝淡笑了声,沈晖立刻止音。   沈晰仰首将盏中的两口余酒饮尽,睇了眼同坐的几位兄弟:“你们先喝着。”又交待惯来最是交好的老四,“你照应着些。”   说罢一扶沈晖,自己也起了身:“一道走走。”   宫人们都识趣地没有跟着,两个人沉默的走了好半天,直至孩子们的笑闹声听不见了、饮酒的兄弟们也看不着了,沈晰才开了口:“这一年,你日子不好过。”   沈晖没有开口,漠然点了点头。   “父皇突然问罪,必让你忐忑不安,之后朕又登了基。”他短促一笑,“若朕是你,也会日日提心吊胆,担心什么时候会被新君捉去算账。”   他的语气听起来略有点嘲讽的意味,沈晖又默了默,开口道:“一直都是臣在与皇上争。跟臣的孩子们没关系,跟臣的母后和弟弟也没关系。”   “自然。五弟近来为朕办差,勤勉得很,与你不一样。”沈晰口吻淡淡的,停住脚,侧首打量着他,“朕登基至今,你一直在府里闷着。你是害怕,还是眼里根本没有朕这个皇帝?”   一句话,问得沈晖冷汗都下来了。   “……皇上。”他张惶跪地,“臣绝不敢有那个意思!”   “这朕还真不知该不该信你。”沈晰冷眼看着他,复又笑了声,“但看在父皇遗命的份上,朕不跟你计较。”   “……父皇?”沈晖微愣,迟疑着抬头看他,神色茫然无比,“什么遗命?”   沈晰淡声一喟:“父皇临终提了两个人。一个是四妹,一个是你。”   .   数丈之外,一众宗亲开始东张西望了起来,都觉得皇帝似乎离开得太久了。   行六的沈时有点不放心,想带人过去找找,但被四哥沈易拦了下来:“放心,这地方从昨晚就戒严了,没外人能进得来。”   “可万一三哥犯个糊涂……”沈时锁着眉头,余光里人影一动,定睛看去,却见皇帝和沈晖一并折了回来。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反正沈晖眼眶红着。   走到近处时,沈晰压音说了他一句:“行了别哭了,今天小辈多,你这像什么样。”   几日之后,皇帝下旨册封了一干兄弟。   年长的几个都直接封了亲王,老十往后暂且封的郡王,日后再行加封。   沈晖重新得了睦亲王的爵位,满朝都觉得意外得很,睦亲王府却没太多动静,只听说睦亲王在得封之后往先帝陵前走了一趟,待了好几日才回来。   十一月初四一早,楚怡终于发动了。她的头一个反应是:得,果然没赶上和欢宜同天生辰!   然后,她就不紧不慢(……)地生了回来。   她先前已生过两回,虽然沈沂出生时凶险得很,此时她凭经验也不太慌了。   就连火烧火燎要去前头禀话的周明都让她给拦了下来,她一边调整呼吸一边道:“不急不急,等皇上下了朝再说。”   反正下朝之前肯定生不完,这她心里有数。   结果就是沈晰一杀进永寿宫就发了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床边质问她:“你怎么不让人去传话呢?”   楚怡苦哈哈地边配合产婆边回他:“别生气别生气,我算过时间了,你下朝前我生不完!”   给沈晰气得脸绿。   临近晌午时,这孩子平安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沈沂对此欢呼雀跃,因为有个弟弟陪他玩了;月恒也欢呼雀跃,因为她希望永寿宫就她一个女孩,底下多几个弟弟让她欺负着玩。   但沈晰和楚怡欢呼不起来。   因为产婆神情紧张地说:“娘娘肚子里……还有一个。”   沈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揪着太医问为什么早先没看出来,楚怡却连这个都顾不得,翻着白眼深呼吸,内心直呼日了狗了。   早知道她刚才就省省力气了……   现在还得再生一个,好累哦QAQ。   于是从早上忙到了晌午的永寿宫,不得不从晌午又混乱到了下午。又一声响亮的嚎哭传来的时候,楚怡在松气间下意识地轻呼出了一声“艹”。   艹,祖宗,您可出来了!   您再不出来我就要见祖宗了!   沈晰接过帕子给她擦额上的汗的时候她都一直在缓气,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才觉得周身的骨节儿放松下来了一些。   她疲惫地看向沈晰,沈晰知道她要问什么,即可道:“男孩。”   楚怡点点头,又轻轻问:“第二个呢……”   “……也是男孩。”   楚怡气若游丝地又轻吐了一个“艹”字。   三个男孩,这永寿宫的房顶怕是不用要了。   她要带着小月亮离家出走,逃离这熊孩子地狱!   腊月初四,两个孩子满月,沈晰等不及百日,在这天就给他们定了名字。大的叫沈洵,小的叫沈汀。   满月这天俩孩子还处于昏天黑地就知道睡觉的状态,但他们的哥哥替他们兴奋了好一通——不止沈沂,沈济也这样。   沈济还拉着沈沂小声说:“以后咱们就是四个男孩、三个女孩了,咱们不怕月恒他们了!”   小孩子之间处理问题常会不知不觉地走“少数服从多数”的套路,他们两个以前总吃亏,这回不怕了!   而他们这些小算盘,但父母的都没听见。   此时此刻,楚怡正听晋她做皇贵妃的旨呢。   这旨没差人来传,她也没跪着听。外头来给孩子贺满月的宾客们觥筹交错,寝殿里一片宁静。   沈晰和她一并躺在床上,半圈着她的肩头,抿着笑展开圣旨,清了清嗓子:“来啊听旨了——”   楚怡眼尖,一眼看到了个关键词,就打断了他的声音:“你怎么还给我换封号了呢!”   旨意里写的是“曦皇贵妃”。   “哎,我觉得还是曦好听!”他诚恳道,“你用婉真的……”   楚怡斜眼看过去,他含着笑把没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准定是“你用婉真的有点不要脸”。   她不跟他计较。   哼! 第122章   翻过腊月又是一年。新年之后,皇后的病情急转直下。   除夕宫宴上,她还与一众嫔妃饮了两盅果酒贺年,正月初八发了一场高烧后却一下子起不来床了,整个人昏昏沉沉,每日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   柔凌和沈济日日守在病榻前,另几个孩子也常去探望。除此之外,寿康宫的太后太妃们也时常过去一表关切。至于六宫嫔妃们,除却楚怡和云诗两个有孩子之外,其余的都早已按规矩轮流侍疾。   楚怡虽不用亲自侍奉她,但也每日都会过去看上一次。正月十七傍晚她去的时候,正碰上恪嫔廖氏哭着避出来。   楚怡心里一慌,忙问她:“怎么了?”   恪嫔捂着嘴说不出话,身边的宫女眼眶也红红的,福身回说:“皇后娘娘将大公主托付给了我们娘娘。”   这是在交代后事了。   楚怡眼眶也一红,攥了攥恪嫔的手:“姐姐别哭。现下皇后娘娘这样,也就姐姐还能宽慰宽慰柔凌,姐姐自己也一副撑不住的样子,柔凌看了更要难过了。”   恪嫔连连点头,但一时还是难以控制情绪。楚怡只得让宫女好好送她回去,让她好好歇一歇。   接着她又问了问守在门口的宦官:“恪嫔回去了,一会儿是谁过来?”   那宦官回说:“今晚是白常在守着,已在殿里了。”说罢就躬身恭请她进屋。   楚怡便进了殿,白氏刚亲手侍奉皇后喝完药,见她进来,赶忙起身见礼:“皇贵妃。”   病榻上的皇后睁开了眼睛,朝楚怡笑了笑:“皇贵妃来了,坐。”   楚怡福了福,到床边的绣墩上落了座。皇后撑了撑身,白氏和身边的宫女都很机灵,一并上前来扶她。   皇后坐起身,靠在软枕上缓了两口气,缓缓道:“本宫有些话,劳皇贵妃带给皇上。”   楚怡一怔:“皇上今儿个没过来?”   “过来了。”皇后抿着笑说,“本宫当时没想起这事,方才才琢磨起来,想跟皇上说说。”   沈晰其实每天中午都过来,皇后这是担心自己过不了今晚了。   楚怡心下一喟,叫了周明进来:“去养心殿,请皇上速来坤宁宫一趟,就说皇后娘娘有事同他说。”   周明领命,一刻不敢耽搁地跑着去了。楚怡又吩咐白氏和宫人们:“你们就先退下,有事本宫自会叫人。”   殿里便安静下来,楚怡跟皇后说了说近来的趣事,说了说两个新降生的孩子有多闹。皇后含着笑静静地听,听完虚弱地笑道:“闹些好,本宫听太医说那两个孩子生下时分量都轻得很,现在看来倒康健起来了。”   “长得可快了。”楚怡一哂,“出生时是两个都轻,现下跟月恒当时比也差不了多少。”   沈晰很快就赶了过来,他来得显然很急,进殿就问:“怎么了?”   两个人一并看过去,楚怡起身将绣墩让给了他,自己坐到了床尾的位置,方便他们说话。   沈晰看看她又看向皇后,有点不由自主的不安:“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皇后笑着,“原想同皇贵妃说说便是,皇贵妃非要让皇上过来。”   沈晰点点头:“你说。”   皇后方才已说了一会儿话,显得很有些疲累,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接着才一字一顿道:“皇上可以把臣妾葬得离京城远一点么?”   “什么?”沈晰微愕,不解地打量了她一会儿,问她,“你想葬去哪儿?”   “臣妾也不知道。”皇后低垂着眼帘,苍白的手指划拉着背面,“就是不想守着这块地方了……在这里,臣妾总觉得规矩太多,做什么都不能自在。真怕下辈子还要投生在这儿,又是战战兢兢地过一生。”   是的,这几个月她轻松下来了,可回望过去,她依旧胆战心惊。   而且即便是在这几个月里,她偶尔也仍会被那种无可遏制的低落纠缠,那妖魔般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就会拽她自尽,让她懊恼无比。   她想,她这辈子已经没什么机会逃开了。那如果有下辈子,她要逃得彻彻底底。   “臣妾曾经有位堂姐……后来离家出走了。她说过她想去看草原,去看戈壁,去看大漠,去看江南水乡。”皇后笑了一声,“臣妾其实也想去看看。”   “皇上从这几处地方里,随便挑一个把臣妾葬了。臣妾知道这不合规矩,便也不求什么厚葬,一口薄棺深埋于地下便是。”   楚怡听得心里一阵心疼。这么多年来,皇后的思维模式到底是不可能改了,心里永远存着规矩。   即便是现在——这临近死亡的时刻,她提起违背规矩的要求,还是会惶恐不安。   楚怡于是打了个岔:“那怎么行。”   沈晰和皇后都看了过来,她佯作说笑道:“要让臣妾说啊,地方可以挑,但钱不能不要!咱就是来世想投个自由自在的胎,也得衣食无忧才好是不是?再者说了,娘娘您怎么知道阴曹地府里不用塞钱让人办事儿,您看,宫里让人传个话还得给点赏钱呢,鬼差们说不准也贪心得很。”   皇后虚弱得不行,还是被她给逗笑了。沈晰却点头说:“楚怡说得是。你想葬去别处,朕好好给你挑个地方,规矩上的事你不必担心。”   “好……”皇后长吁着气,点头应了。缓了一会儿,复又开口,“还有柔凌和阿济的事。”   沈晰轻道:“你都放心,朕会安排好。”   可皇后置若罔闻,自顾自续道:“臣妾把柔凌托付给恪嫔了。”   沈晰稍怔了一下,旋即点头:“也好,柔凌一贯和她亲近。”   “嗯。”皇后微笑着,又说,“皇上回头给恪嫔晋一晋位份,就当代臣妾谢她。”   “好。”沈晰答应下来。   “至于阿济……”皇后好似又斟酌了一下,看向了楚怡,“不知皇贵妃还有没有心力多照顾一个孩子?”   楚怡对此毫无准备,难免一愣:“……娘娘?”   “皇上喜欢你,也疼惜你的几个孩子。”皇后说着笑了声,有点自嘲的意味,“本宫近来闲来无事便爱胡思乱想,想来想去倒把自己吓住了,怕他们日后兄弟不睦。都由你照料着,想来他们会更亲近一些。本宫也跟阿济说了,这几个月本宫心里舒坦,多亏了他曦母妃,让他今后好好孝敬你。”   楚怡当真有点懵了。   她偶尔胡思,确实也想到过万一沈济登基以后对弟弟们不好怎么办的问题,没太受这个问题困扰一是因为她心大,二是因为孩子们都还小。   但她真没想到,解决办法竟然是皇后将沈济托付给了她?   她心里情绪难言,木了半晌才在皇后的注视下怔怔点头:“您放心,阿济日后就是臣妾亲生的。”   “本宫知道你不会苛待孩子。”皇后抿着淡笑。   是啊,她心里无比清楚,曦皇贵妃是绝不会苛待孩子的,宫里的每个孩子都愿意跟她亲近。   相比之下,反倒是她这个做嫡母的无比失败。沈济还好,但在柔凌心里,恪嫔、曦皇贵妃、和妃,大概都比她这个生母要好。   这辈子她真是错过太多了,眼下想去弥补也已经来不及了。   她只能庆幸,她所嫁的人到底还是个好丈夫、好夫君。   即便她和他早已相互错过,近几个月的相伴也说不上有哪怕一丁点爱情在里面,她还是可以信任他。   她相信他会在她走后处理好一切事宜,包括她的后事,还有孩子们的将来。   正月廿一,皇后赵氏薨逝于坤宁宫。   那时沈晰与柔凌沈济都陪在旁边,皇后想叫楚怡也进去来着,但楚怡留在了外头。   皇后这会儿叫她进去是体谅她的情绪,但此时此刻,原就该是她体谅皇后的情绪。   丧钟敲响后又过了一会儿,沈晰带着两个孩子走出了寝殿。   一众嫔妃都已跪在了外殿里,或真或假地抽噎着。   沈晰挥手让她们退下,楚怡站起身上前一攥他的手,见他手心冰凉。   “……节哀。”她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他忽地伸手,紧紧地将她一搂:“陪我待一会儿。”   楚怡点一点头,又姑且先挣开了他,抱了抱柔凌和沈济:“别难过,你们的母后马上要去她想去的地方了,也会一直看着你们,你们别让她担心。”   柔凌哽咽着点点头,沈济则问她:“母后说她要葬得远一些……那等我长大,我能去看她吗?”   “当然,你们可以一起去看她。”楚怡摸着他的额头道。   沈济的情绪缓和了些,又拽了拽沈晰的衣袖:“对了,父皇。”   沈晰看向他:“嗯?”   “母后昨天跟我说……”沈济皱了皱眉,“她走后不让我们为她斋戒,弟弟妹妹们也不要。”   沈晰稍稍一讶,旋即明白了这话是怎么来的。   近几日,人人都意识到了皇后命不久矣,皇后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人人都已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下葬地问题他们又已开诚布公地聊过,后来便又说了一说其他的安排。   当时是楚怡笑叹了一句:“娘娘您可以说是吃独食了!先皇孝期未过,皇上和孩子们都还斋戒着,臣妾出了月子也又戒了起来。您这一走可倒好,供桌上整只的羊啊猪啊都要有的。孩子们一个头磕下去,口水都得流出三尺远。”   皇后把这话记住了。   孩子们作为先皇的孙辈,孝期只有一年,下个月就不用再吃斋了。但如果要再为她这个做母亲的守孝,就得再加三年。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随心所欲地为孩子们做点事。   又或许,是想彻底地扔下规矩礼数,随性地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第123章   皇后的离去弄得楚怡惆怅了很久,不过她也在努力调整心态,毕竟沈济还需要她的开解。   于是在之后的数日里楚怡都对沈济格外照顾,但她也不愿让月恒跟沈沂心里不高兴,常是有意识地陪完沈济便去陪陪他们。月恒和沈沂倒都懂事,一个个都跟她说:“母妃多陪陪大哥哥嘛。”   如此这般,永寿宫里时而悲伤时而乐,日子过得倒是也快。一眨眼的工夫,皇后的百日国丧就过去了;又一眨眼,先皇的三年丧期也翻了篇,在蓝白灰几色中素了三年的皇宫一夜之间添了许多鲜亮。   沈洵和沈汀健健康康地满了两岁,一日比一日更加淘气。月恒这个当姐姐的自己也皮,天天读完了书就带着三个弟弟四处疯,尤其在冬天的时候,她踩上冰刀一转眼就能溜得没影,一群弟弟就跟着她闹。   楚怡管着后宫乱七八糟的事,许多时候都束不住他们,沈晰更是政务繁忙。这个时候,楚怡总在心里感慨还好有沈济这个当大哥哥的在永寿宫镇着。   七月初七女儿节,楚怡傍晚时去看几个孩子睡没睡,到了沈济屋外便听见他又在教训弟弟们。   “月恒今天过女儿节不读书,你们也不读书?!”沈济在屋里抱着臂瞪三个弟弟,沈洵沈汀才两岁半太小了,站在那儿东张西望也很正常,但沈沂也东张西望他就不高兴了。   “尤其是你!”沈济手里的书拍在沈沂头上,“他们两个不懂事,你多大了?”   “……”沈沂拧着眉揉额头,沈济继续道:“不好好读书你日后想当个纨绔子弟吗?”   沈沂小声嘟囔了一句,楚怡在外没听清,沈济也没听清,眼睛一瞪:“说什么?大点声!”   “我说我又没有那么坏!”沈沂不服不忿。   他看书里讲了,纨绔子弟那通常是指游手好闲、骄奢淫逸的人,大多还会有强抢民女啦、欺行霸市啦之类的爱好,他才不会变成那种人!   但这会儿他这么一说,沈济更来气了:“没那么坏就够了吗?!”他咄咄逼人,“你底下有两个弟弟,又是皇子,你就不想想怎么给弟弟们做榜样,日后怎么替父皇分忧?”   “这不是有大哥嘛……”沈沂又不服不忿地嘟囔。   这回外头楚怡虽然也没听清,但沈济听清了,登时火冒三丈撸袖子:“你再说一遍!”   沈沂反应相当快,立刻转身闪开,躲到了几步外的书桌后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想说什么?”沈济在后面追着他要揍,“还学会顶嘴了!哥是不是为你好?”   “可我就是没说什么!”沈沂一圈圈地跟他躲,跑了四五后,到底被他一把按在了桌上。   沈济按着他后颈:“你再给我顶一个?”   “我错了我错了!”沈沂当即认怂,“我好好读书!一会儿就把功课写了!”   “你就给我在这儿写!”沈济拎着他的脖子押他坐到椅子上,袖子一挽,“我给你研墨!”   楚怡扒在门缝外看热闹看得挺乐,到了此处,却听背后响起扑哧一声。   她这才发现后头还有个人在一起看热闹。   她要说话,沈晰笑了声没让她说,直接信手推门进了眼前的屋子。   四个男孩子同时看过来,两个大的立马规规矩矩地行礼,两个小的伸手跑过来要抱抱:“父皇!”   沈晰没抱,弯腰搂了搂他们,就绷着脸也斥沈沂:“又让你哥哥生气!”   “……”沈沂最近的功课是不太好,自知理亏便不敢吭声,只斜斜地瞪沈济。   沈济一低头正好瞧见了,又拿书拍他的头:“还敢瞪我!”   沈沂不吭声了,看起来气鼓鼓的。   沈晰一哂,不再接着说他。   话说回来,沈沂这会儿七岁多,心思不再读书上也正常,倒是沈济这个不到十岁的大哥因为先前的变故而过于懂事了些。   沈晰就让乳母把两个小的先各自抱回了房,又朝沈济招了招手:“阿济来,把你弟弟关在这儿让他自己写,咱们一道去你曦母妃殿里吃宵夜去。”   沈沂顿时痛苦惨叫:“我也要吃宵夜!!!”   沈济笑了声:“嘿,你可好好写你的功课!”   沈济说罢便出了门,这才瞧见楚怡也在,忙道:“曦母妃。”   “你教训起弟弟来越来越像样了嘛!”楚怡搂搂他的肩头,沈济有点不好意思,绷着肩头往外挣,“母妃别这样,我都大了。”   楚怡嗤笑着将他松开,三人一道回到寝殿,月恒正好也刚跟贵女们玩完回来。   她正在屋里喝着绿豆汤,看到父皇母妃便问:“我一进来就看屋里没人,都去哪儿啦?”   “我看你大哥教训弟弟了。”沈晰道,月恒两眼一亮:“咦?”   楚怡趁机跟她说:“你少带着他们一起疯。你懂事,知道玩够了还好好读书,沈沂前阵子跟着去了趟夏狩,到现在都没把心收回来。”   “我才没带着他们一起疯。”月恒撇嘴,“他们非得跟着我,我有什么办法!”   她理直气壮地跟母亲顶,方才训弟弟们训得颇有气势的沈济却只抿着笑吃起了点心,并不帮着楚怡一起说她。   楚怡也习惯了,在沈济眼里,三个弟弟都属于“熊孩子欠揍”的范畴,但月恒不一样。   月恒作为永寿宫里唯一的女孩子,不论在哥哥还是弟弟眼里,都是天使!   转眼间又过了年关,元月初一是沈沂的生辰,再往后二十多天则是先皇后祭日。   这两年里大家都把情绪调节得很好,给沈沂庆生的时候就高高兴兴庆生,为皇后哀悼的时候也好好哀悼。   至于皇后的墓,沈晰在江南水乡给她挑了个风水宝地,除此之外还在大漠与草原各设了一处衣冠冢。这样安排的时候其实为的只是让皇后满意,但后来,这倒成了沈济努力上进的动力。   ——沈晰跟他说,这三个地方等他长大之后都可以去,但是如果国力不行,皇亲国戚频繁出行是要挨骂的,可能还会拖累得皇后一起挨骂。   也正因为这个,他不仅自己上进还希望弟弟们都上进。这样就算出了什么事导致继位的不是他,弟弟们继位之后也可以好好治国,他便还可以去陵前见一见母亲。   这点小心思,沈晰和楚怡从他身边的宫人口中探知了一点。事情毕竟关乎皇位,沈晰便有点敏感,楚怡倒觉得挺好:“他这么想也没错啊,再说,我瞧这想法挺大气的。”   他琢磨的又不是“为了保证自己顺利继位要把弟弟们都弄死”,而是“希望不论谁继位都能好好治国”,这想法不是挺纯善的吗?   沈晰沉默着琢磨了半天,最后点头:“也是。”   过了会儿他又说:“不过……你就没担心过他们日后生出猜忌?阿济毕竟不是你亲生的,另三个却都是。我有时候想想,真怕我不在了之后他们之间也变了味。到时候你如果也不在了还好说,你如果还在世,夹在中间多难过啊。”   “唉……当然也担心过。”楚怡耸了耸肩,“不过想想,血脉也不代表一切。亲兄弟就不同室操戈了么?为了皇位掐得连亲爹娘都弄死的也不少见啊!”   不止是为了皇位,就说搁在二十一世纪,从上海的《老娘舅》到北京的《第三调解室》,带给人们的例子还不够多么?   若利字当头,亲兄弟姐妹照样掐得你死我活;若家庭和睦,养子养女同样礼让有加。   所以楚怡觉得与其“迷信”先天血脉,倒不如寄希望于后天教育。他们这当父母的好好教他们,比瞎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强多了。   楚怡把这些想法跟沈晰说了说,当然绕过了二十一世纪的节目没提。沈晰听罢又想了想,再度点头:“有道理。”   “那是,本宫说啥都有道理,哈哈哈哈!”楚怡自恋傻笑,沈晰一脸嫌弃地瞅过来,一把掐在了她的腰间。   .   三月初,春暖花开,一件大事落在了曦皇贵妃案头。   ——采选。   这事在宫里其实稀松平常,但是先前因为大家都在守孝一直也没选过。也就是说,这是沈晰继位以来的头一次。   老实说,楚怡心里头有点拧巴。   诚然从先前的经验来看沈晰即便添了新人也不会变心,但就像她还在东宫时跟太子妃说的,让她自己选她做不来。   再者,即便有先前的“经验”,她在这样的事上也说不上对沈晰完全信任。   ——她再怎么说,也是二十七八岁的人了。   这个年龄虽然远称不上老,她的颜值又放在这里,但是跟十五六、十七八的小姑娘搁在一起还是不一样的。   楚怡近来看着年轻的小宫女们时常有种沧桑感,这种沧桑感有些类似于二十一世纪工作了几年的人看刚从校门里走出来的应届毕业生的感觉,一边知道自己也不老,一边又有一点点羡慕对方的青春洋溢朝气蓬勃。   那连她这个女人都羡慕的人,沈晰能完全看不上、一直看不上?   其实说不准。   楚怡便心情很微妙,而且还不知道怎么跟沈晰说——试想一下,她如果跑去问他这回采选要不要给后宫添人,他说不要则还怕了,他如果说要,她能说点啥?   梨花带雨一下?那不是她的风格。   破口大骂?那不更相当于把他往别人床上推么。   楚怡心里头挺忧愁,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先甭提了,她先把前期的步骤办好了再说。   反正不管他留不留人,她都得过过目先圈个名单下来。如果他不打算往后宫封,这些人会被赐到各宗亲府上;如果他看上了哪个打算自己留用……   到时候再说。 第124章   楚怡于是便很佛地料理起了采选的事儿,还尽职尽责地拿去请示太后。   但圣母皇太后不想管,母后皇太后最近索性跑去园子避暑去了,更没这个闲心。楚怡对着一大串家世颇好的名单犯了选择恐惧症,纠结了好几天之后,让人把恪贵妃跟和贵妃请了过来。   廖氏是从皇后百日丧期过去不久后从恪嫔晋了妃位,缓了几个月又晋到了贵妃。这是皇后的遗愿,方便她照料柔凌。   云诗晋位则是上个月的事,楚怡觉着宫里总共三个女孩,柔凌是嫡出,现下又在贵妃膝下;月恒这边,她是皇贵妃且又得宠。人比人比死人,云诗的妃位虽然拎出来瞧着也不低,可这么比就感觉差了好大一截了。   楚怡知道云诗并不计较这些,但是想来想去觉得欢宜现下也慢慢大了。她怕宫里有什么风言风语给孩子添堵,便跟沈晰商量了一番,沈晰想想也对,便说:“贵妃本来也该有两个,咱宫里人也不多,给她就给她。”   自此之后,宫里就成了有孩子的三个嫔妃占据皇贵妃和贵妃三个高位、妃位空着,底下才是一干小嫔妃的格局。   所以不知不觉的,余下的人就不太敢总往她们三个面前晃悠了,位份差得太多总会有些心虚。   然而这回听说楚怡要议采选的事,就连廖氏和云诗都有点心虚。   楚怡让宫人把誊抄好的几本名册拿给她们看,两个人边看边互相递眼色,递了好几个回合,云诗终于陪着笑开了口:“那个……姐姐……”   楚怡自己也正读着册子:“嗯?”   “你真要……”云诗薄唇微有点打颤,“你真要……给皇上选妃啊?”   楚怡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看她们,无力一叹:“那不然呢?”   皇后没了,后宫的事现在都归她管,她能撂挑子说自己不干吗?   云诗抿了抿唇,脸上瞧着也不乐:“我这心里怪慌的。现在可和从前不一样……从前都是两位太后挑好了人赐进东宫,皇上不喜欢也就不喜欢了。如今是皇上得亲自殿选,这么选下来万一有那么一个两个合了皇上的意,那姐姐你……”   云诗是真替楚怡担心。她自己和皇上没多少感情可言,欢宜好好的她就知足,但她知道楚怡跟皇上的感情有多深。   这都多少年了,皇上心里就楚怡一个。如果这时候添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进来,而且还是皇上殿选时亲自点的,那换作是谁都不一定受得了。   “就是的,我心里也乱得慌。”恪贵妃一叹,打量着楚怡问,“皇上到底什么心思,你就没问问?”   “我不知道怎么问……”楚怡低头呢喃,又喟叹着摇摇头,“算了,先选着。就算后宫不添人也总要为宗亲们选一选的。”   .   与此同时,沈晰也正忙着。他最近都很忙,忙到每天都要比从前多回一二十本折子,到永寿宫时时常已是深夜,早上顾不上等楚怡醒来说几句话就又得去上朝。   不过,他是为她忙的。   去年先帝丧期满了三年,今年皇后的丧期也满了,他可以立新皇后了。   皇后的人选在他眼里就一个——必须是楚怡,只能是楚怡。可是朝臣们不答应,专宠什么的都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楚怡的出身。   她是罪臣之女,而且还入过奴籍。   朝堂上有些话说得可难听了,弄得沈晰根本不敢让她知道,只能自己先忙着,等到差不多定下来再跟她说。   今天早朝上,户部的楚成跟兵部的沈映又跟朝臣们舌战了一场。   楚成的脑子厉害,但吵架功夫真是比不上楚怡。   沈晰有时候被朝臣气着了,总是恨不能把楚怡带到早朝上去让她开骂。   不过还好,虽然楚成的嘴巴没有楚怡厉害,这一场争辩还是有理有据地说服了不少人,不少先前跟风反对的朝臣都闭了嘴或者改为觉得让曦皇贵妃当皇后也不是不可以,这是个不错的进展。   有了这个进展,沈晰觉得晚上可以稍稍偷个懒早些去永寿宫,把这事跟楚怡说一说了。   .   永寿宫中,三个人聚在一起挑选了大半日,可算把原本十二本的名单筛到了只剩五本。这五本就可以先给沈晰过过目了,他可以挑出一些赐进王府或者给官员赐婚以示信重,余下的再筛两遍,留个二三百人住到宫里,放到殿选上过目。   三人这大半日忙下来都看得腰酸背疼,楚怡把云诗和廖氏送走后就让人备了热水去沐浴更衣,打算好好泡一泡,放松一下筋骨。   于是沈晰到的时候她还没出来,他无所事事地等了会儿,觉得先看看她的手记好了。   她的手记他隔三差五总要(偷来)看一看的,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不忙的时候就每隔一两天看看新写的,忙起来就过个十天半个月翻出来把这阵子的全看了。   楚怡身边的人对这一点也都清楚。他们倒都忠心,但对沈晰严令禁止告诉楚怡的事也不敢多嘴。   沈晰便照例让青釉退去了门外,一会儿如果楚怡回来,青釉就会在外面扬音跟她说句话,沈晰立马将本子锁好收回抽屉里便可。   沈晰便这样悠哉哉地翻了起来,几下翻到了上回看过的地方,又往后一翻,就是新的一页。   这页大概是七八天前的,上头就一行字:要采选了,好烦啊。   沈晰没多想,接着往后翻,下一页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真的朝气蓬勃啊!他要是看上几个可怎么办!感觉夫妻感情岌岌可危!   沈晰挑挑眉头,接着往后看。   下一页竟然写得密密麻麻的,是好长一篇。   沈晰偷看了楚怡的本子这么多年(……),对她写东西的风格也熟了。大多时候她都是一两句话,真有长篇大论的时候必定有严肃的心事。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篇幅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还是皇后去世的时候。   她先是为皇后唏嘘了一番,又感叹自己还是幸运的,最后立誓要照顾好沈济,加起来满满当当写了三四页。   而这回的——沈晰草草地翻了翻,竟有五六页之多。   他看到她说:“其实有时候想想,他有个新欢也挺正常的。当皇帝的嘛,还真能指望他一辈子专情?开什么玩笑。可是事情到了眼前就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还看到她说:“唉,真要是选了,怪都不知道怎么怪他,夫妻双方能在事业上互相帮助真的很重要啊!这么多年都是他护着我,我却帮不上他什么忙,他可能也感觉不到我有多喜欢他……”   她怎么会这么想?   沈晰皱了皱眉,继而感受到了她近来有多受困扰。   ——她其实帮过他很多忙,她自己心里应该也有数。如今却生出了这样不讲道理的自卑,看来是被搅得过于不安了。   沈晰盯着本子上的字沉吟了一会儿,虽然对她这样暗藏心事不太高兴,但也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来问他。   她都已经紧张成这样了,如果他给她的答案是“要选”,她可能真的会受不了。   而且就像她在后文里说的,他若决定要选谁也拦不住他。   沈晰兀自想了想,觉得回头随口跟她提一句不用给他选人好了,这样她自然能安心。   但转念想想,他又虑及了更多的事情。   楚怡的这种不安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可以说是对他从来没有彻底放心过。他并不觉得这是她的错,因为让她不安的理由确实都存在。   可他想解决这个问题。   他想让她知道,她对他而言当真已经是最为要紧的人。而且他也已足够了解她(虽然有一部分是偷看的),并且他在意她的每一分想法。   让她不高兴的事情,他不会去做。诚然他也有些是人都有的“欲望”,但他可以为她克制。   但这些话要怎么跟她说?   似乎不论怎么说,他偷看她本子的事都会被暴露无遗。   沈晰有点头疼,干亏心事带来的心虚令他在寝殿里坐立难安。   偷看她的东西,而且一看就看了近十年,真的有点丢人啊……   可是现在让她安心比较重要。   那让她知道也没什么,无非就是留个笑柄给他,最多就是她再发一通火。   嗯……   沈晰在屋里踱着步子琢磨,兀自点点头拿住了主意,便开始自言自语地斟酌措辞。   “楚怡,我跟你说个事。”   “我偷看你的本子来着,就上了锁的那个。”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摇着头一叠声地否掉了这个说法。   深呼吸,又重新措辞了一下。   “楚怡啊,那个采选的事你不用烦心。”   “什么?我怎么知道的?那个……我看你的本子了呀!”   “不行不行,也不行!”沈晰崩溃地扶住了额头。   太难了,实在太难了。   他算是明白她为什么会把心事写在本子里了,许多时候自己闷头去写真的比说给旁人听要轻松。   嗯?   沈晰心念一动,重新走向了书案。   他再度将那个本子拿了出来,翻到刚才看过的那一篇定了定神,觉得这个办法可以。   他要跟她把话说开,但是他开不了口。   开不了口就需要别的方法,可这本子还是绕不过去,他无论怎样都得让她知道他看过了这个。   那这本子就是个现成的引子嘛!   沈晰长声吁了口气,提起笔来又斟酌了片刻,将心一横落下笔去,一行殷红的小字一气呵成。   嗯,他在她纠结无比的情绪旁边——给她留了个朱批。 第125章   翌日中午,   永寿宫。   “啊——!!!”   曦皇贵妃撕心裂肺的叫声穿透一道道宫墙,刚被屏退的宫人们都吓了一跳,刚读完书回来用膳的孩子们都被惊着了,相视一望,一齐向寝殿奔去。   “曦母妃?!”沈济一马当先,冲进屋里一看,曦皇贵妃已被先一步赶入的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扶着往床上去,人竟是晕了。   沈济吓得脚下一定,随在后面的弟弟妹妹们却不急刹住,接二连三地撞在一起。   沈济顾不上看背后是哪个,反手就推:“快,快去告诉父皇!”   沈沂反应迅速转身就跑,半步都不敢停地直奔养心殿。   养心殿中,永寿宫赶来的宦官已先一步禀明了事情,沈晰听得刚一愣,就听沈沂嚎哭的声音传了进来:“父皇——!!!”   沈晰赶紧起身迎向殿门口,一把将他抱住:“知道了知道了,父皇去看看。”   沈沂扎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沈晰边拍他的后背边往外赶,心里却想不清为何会这样。   是病了?楚怡的身体一直挺好的啊。   是让什么吓着了?宫里戒备森严,能有什么把她吓着。   难不成……   沈晰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令他打了个寒噤。   ——不至于不至于,他觉得那点事不至于!   父子两个很快便一道回到了永寿宫,前后脚的工夫太医也到了。在太医给楚怡诊脉的同时,沈晰先将青玉叫到跟前问了话:“怎么回事?”   青玉束着手,低眉顺眼地回说皇贵妃娘娘方才要写东西,就照例把宫人们都摒了出去,他们刚退到殿外就听到了屋里的尖叫。   但具体怎么回事青玉也没敢细看,因为皇贵妃素来是不让人看那个本子的。   青玉只满脸惑色地又说:“可真是奇怪得很,那本子上都是娘娘自己写的东西,岂会把她吓成这样?”   沈晰:“……”   得。   而后太医也上前回了话。   太医说曦皇贵妃娘娘身体康健没大碍,就是一时间气血冲脑导致的晕厥,施个针就能醒了。   沈晰勉强定了定心,轻咳:“那施。”   太医躬了躬身,转回去上前施针。   针到晕除,楚怡迷迷瞪瞪地醒了。   在苏醒的前十几秒里她完全晕乎,想不起来适才发生了什么,便下意识地开始环顾周围。   她一度怀疑自己又穿越了。   然后,周围的重影慢慢合拢,她先看清了围在床边的几个孩子,又看清了太医和宫女,最后……   她看清了抱着沈沂坐在两步外的沈晰。   “……”楚怡条件反射地深吸气,吸得脑壳儿都疼。   “……楚怡。”沈晰在那儿干笑,局促地将沈沂放下,又佯作冷静地让旁人都退出去。   几个孩子很担心,都扒在床边不肯走,此起彼伏地问楚怡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但沈晰把他们也轰走了。   沈济紧锁着眉头,走到门边又折回两步跟楚怡说:“曦母妃有事叫我!”   他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能帮忙。然而沈晰一脸不耐:“出去出去,这儿有朕呢。”   “……”一群孩子只好走了。   等孩子们都走远了,沈晰没了那种不耐带来的威严感。   他陪着笑坐到床边,伸手摸摸楚怡的额头:“还好……”   楚怡往旁边一避,冷着脸瞪她:“怎么回事?”   “……我看你忧心嘛。”沈晰避重就轻。   楚怡没让他避重就轻:“我说本子上的字怎么回事!”她铁青着脸睃视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记日记的?”   “我自己发现的……”沈晰咕哝道。   “?”楚怡又吸了口凉气。   她原本以为是青玉她们看她忧心太重告诉了他,结果竟然是他自己发现的?   她于是紧跟着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发现多久了?   她神情复杂地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你你你……你偷看我日记多久了?”   沈晰:“嗯……”   楚怡心跳加速。   “大概……就……”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十……十……”   “十天?!”楚怡道。   他没说话,她不由心惊:“十个月?!”   沈晰将脸埋在了床边:“十……十年……”   “?!?!”退至殿外一丈远的地方排成一排的宫人听到窗缝里炸出一声皇贵妃娘娘的,“你说啥?!?!”   殿里,沈晰一把将炸毛的楚怡拢进了怀里:“不生气不生气,你听我慢慢说!”   “你给我说清楚!!!”楚怡的手胡乱捶着他的后背,“十年是怎么回事!你认真的吗!!!”   “听我说听我说。”沈晰努力地维持着笑容……   缓缓讲起了久远的故事。   他说:“就……差不多是你刚住到绿意阁那会儿,我偶然发现你在写这些。”   “那会儿咱们都还不太熟!!!”楚怡满脸惊悚。   “对对对……是不太熟,所以我……我想这么了解你一下也挺好嘛,就没告诉你。”   “然后你就一连看了十年吗!!!”楚怡崩溃地按住自己的脸,对这个真相简直无法置信。   十年,连贯的十年?他们朝夕相处的十年?   他天天偷看她的东西,她都没发现?!   沈晰:“嗯……”   楚怡又嚎:“那你岂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沈晰:“嗯……”   “包括我埋怨先帝喜怒无常、不满宫里总给你塞人,还有爆粗大骂陶氏?!”   “嗯。”沈晰坦诚点头,“都看见了。”   “啊啊啊啊!!!”楚怡哭着把他推开栽回床上,还蒙住了被子。   日子没法过了。她写这个主要是为了瞒着谁?不就是为了瞒他吗!   在她心里,99.99%的事情都可以直接跟他说,就那么一丁点会留下记进小本本里自己吐槽。   结果还被他看了。   楚怡顾不上生气,只觉得丢人,相当丢人!   她日记写得太随性了,比如爆粗骂人的时候那就真是满篇的粗口。眼下让他看了,她觉得自己在过去的十年里……都仿佛在他面前裸奔!   “还有你对我并不信任的事,我也看见了。”沈晰平静的声音穿过被子灌进楚怡耳中,“从十年前看到现在。”   “……”楚怡一瞬间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暴躁倏然散去,陷入呆滞。   然后她从被子里探出头眼巴巴地望着他:“没有啊……说不上,现在说不上了!”   沈晰嗤地笑了声,趁机再度把她揽到怀里:“你别急着否认,我又没怪你,就想跟你聊聊,不然我留那句朱批暴露自己干什么?”   “……”楚怡想着那句朱批哑哑地说不出话。   那句朱批是“朕没打算选,皇后放心”——信息量大到她一下子不知道该先惊讶那个,于是咔嚓就晕厥了。   而后一整个下午,永寿宫寝殿里没叫人进去,皇帝也没急着回养心殿料理政务。   临近傍晚的时候,窗缝里传出了曦皇贵妃的笑声:“哈哈哈哈!”   “你过分!!!”楚怡又惊又笑,拽着沈晰就打。   ——因为他竟然从她多宝架上一个不起眼的花瓶里拿出了一大串钥匙。   这串钥匙就是能开她十年来各个日记本的钥匙,她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配的,串在一起像一串原始部落的大项链。   “以后你不许看了!”楚怡义正辞严地要求他,“我把本子贴身带着!”   “行行行,不看了不看了。”沈晰在她脸上按了一吻,“别记仇啊,这事是我不好,但我这不是当时……急着讨你欢心嘛!”   这个小本子让他知道了很多她的想法,不然两个人能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真的说不好。   “我才不跟你记仇。”楚怡美眸一翻,接着就拽住了他的衣领,“那你说好了啊,不选妃!”   “不选不选,我这儿忙着把你推上后位都没忙完,哪有工夫选妃。”   楚怡悠悠地点点头表示满意,沈晰又道:“但你还是费费心,给大哥和三弟添两个人。还有十五弟十六弟这两年也该大婚了,两位太妃总一副想跟我开口又顾虑颇多的样子,早点给他们定下来让太妃们放心。”   “成,没问题。”楚怡爽快点头,自己还掰着指头添了两个人,“两位太后那边都要添女官,也可以挑家世才学好的进来,这样以后嫁人也更风光。另外瑜华长公主秋天要回来省亲,我琢磨着可以留几个姑娘以女官的身份在宫里陪陪她,过后各自赐婚或者给笔厚赏都行。”   瑜华长公主就是先帝和康太妃的女儿,嫁去戎迟的那一位。沈晰原本想遵先帝遗旨接她回来,没想到她自己不愿意,最后就赐了个长公主尊位给她。   这回长公主要回朝省亲,对整个朝廷都是个大事。康太妃更是心情大悦,据宫人说近来连胃口都好了。   楚怡这安排也同样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他们对长公主的重视,沈晰挺满意:“不错,怎么赏你看着办,若在宫里这些时日跟哪位宗亲投缘了直接赐婚也不错。”   沈晰接着又提起了楚成,他说楚成到现在都没成亲,不如就趁这回挑个贵女赐给他,也是个殊荣。   楚怡却把这个提议给否了,她想到了之前一些让她觉得微妙的事情,摇头说:“算了,我哥这个人……我觉得还是让他自己看着办,咱不替他操心。”   沈晰没多想,点头就说“也好,听你的”。而后便吁着气躺到了她身边,顺手摸了本早年的日记来翻着看。   “你又看!”楚怡打他,他不做理会,看了两眼哈哈哈哈地笑出声:“你看你看。”他还拉她一起看,“这个——‘有小从厨房了,好开心啊’,你怎么这么馋?”   “你烦不烦!!!”楚怡气恼地推他。   沈晰把这本丢下又换了一本,这回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啊!”楚怡凶神恶煞地把本子抢了过来,定睛一瞧,上面没羞没臊地写了一句话:啊,之前大家传的“一方窄榻”,我竟然给实现了啊!   这应该是几年前重修东宫的时候,她的绿意阁被挪到了紧邻书房的位置。有一天晚上她因为什么事担心他就去找他,然后他们就……   体验了一下生命的大和谐。   眼下,楚怡已经忘了那日为什么会去找他了,但是还记得那生命的大和谐。   她登时双颊发烫,额头咣当往他胸口一砸,砸得在狂笑的沈晰直咳嗽。   “不许看了不许看了!”楚怡在他怀里拱着,“我明儿个就把它们烧了……不!我这就给烧了!”   她说完就要下床,沈晰手忙脚乱地把她抱住:“哎别别别别,我不看了,你别烧!”   这话一听就有问题啊,楚怡怒目一横:“你不看你管我烧不烧呢!”   “我现在不看了,我这些年一定不看了。”他的神情突然一分分严肃下去,又仍旧含着点温存的笑,看得楚怡一时出神,“但等老了之后呢?我们一起看看,是不是也挺有趣的。”   时常记下这样一两句话,喜怒哀乐,嬉笑嗔痴,本子一页一页地翻过、一本一本地写完,一不小心就是一辈子。   那一定挺有趣的。   楚怡想得心里有点暖,他偏过头来,又在她额角吻了一吻:“我保证我只出现在你一个人的本子里。”   她一怔,旋即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她红着脸抿了抿唇,沈晰看着她的样子笑,手指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我家小皇后最好看!。”   “咿——”窗下,几个听到母亲笑了终于忍不住凑过来听究竟的孩子们乍然听见这句话全都肉麻地打起了哆嗦。   真受不了。   父皇您恶熏!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明天要去治牙断更一天,后天开始写皇后重生到女尊世界的番外哈哈哈哈   不想看的注意不要订阅~   -   在下一更发出来之前,本章的所有评论都送红包 第126章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一)   赵瑾月醒来七天了,但还是没想好如何应付当下的情境。   因为除了名字没改以外,她已彻底不是从前的她了。   这七天来,她夜夜做梦,梦境给她带来了一种奇妙的感触——通过这些梦境,她拥有了另一个“赵瑾月”的记忆与学识,可同时她又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对这些记忆中发生的事有着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就像在读话本一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这个“旁观者”至今都没能接受自己当下的处境。   ——主要是闭眼之前还在被人叫“皇后娘娘”,醒来之后就成了“陛下”,实在是吓人。   若不是知道赵家毫无反心,大应的太平盛世也不会轻易易主,她准定要以为是自己的娘家谋反推她出去当女皇了。   后来她可算慢慢弄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当下所在的那个地方国号为盛,是个女人当权的地方,从她这个皇帝到一干朝臣、再到沙场上拼杀的将士们,全都是姑娘家。   女人们在这里就像她曾生活过的地方的男人们一样拥有“三妻四妾”,她这个皇帝更别提了,后宫里全是美男。   坦白说,赵瑾月觉得这很离经叛道,可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没什么道理可讲。   更让她倍感压力的是,她的夫君——曾经是正夫(……)的那一位,现在在牢里。   而且是被她给扔进去的。   他被关进大牢的原因,赵瑾月循着那原不属于她的记忆想过去也云里雾里。   ——在记忆里她能寻到对这个人有无可抑制的愤怒与厌恶,但她翻来覆去地想也还是没想明白这些情绪因何而生。   她只清晰地记起了这个人的身份。这人是她还在东宫做皇太女的时候被旁边的虞国送来和亲的,就像大应将四公主送出去和亲那样。   虞国的存在很有趣,那原本是盛国的领土,二百余年前一位安姓将军谋反。彼时盛国国力不强,只得这样割让几处郡县,任由她自立为帝。   后来,到了几十年前。盛国的国力强了不少,便兵指虞国意欲收复失地。然两国兵戈相交多年也未分出胜负,反致国力大伤。   再后来两国都有新君继位,虞国便将皇子安珏送至盛国的“嫁”与皇太女。从此烽烟不再,双方握手言和。   安珏便是这个“赵瑾月”的那位正夫了。在她继位后也封他做过元君——相当于大应的皇后,但一年前虞国再度起兵,她就废了他的元君,降为了身份很低的常侍。   两个月前,她又以里通外敌的罪名让他入了狱。   赵瑾月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中寻到一句充满嘲蔑的话,她对宫人说:“一个叛军的后人在我盛国当元君,他也配!”   她同时也从记忆中发现,这两个月来虽然审讯不断,安珏也并未承认过自己通敌。   直到昨日,刑部官员入宫禀话,说安常侍道有要事禀奏,但非要面圣才肯说。她们费劲了力气也没能再问出一个字,只好入宫禀话。   赵瑾月原本就对当下的情形十分不安,这事更是搅得她一整夜都没睡着。直至晨曦破晓她才叹着气拿定了主意,觉着见见就见见。   ——她确实弄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她记得自己原本已是死了。   ——现下是老天让她再活一次,她总不能因为弄不清状况就自尽?   不能自尽,就得尽量正常地将日子过下去。   是以又过一日,赵瑾月便去了刑部大牢。她曾经当过太子妃又当过皇后,众人跪地问安的场面她见过,可这些人明明都是女子,身份却是官员而非命妇,还是弄得她不得不好生定一定神。   刑部尚书是位四十出头的妇人,毕恭毕敬地引着她往牢中走。赵瑾月边走边心里打鼓,一想到这人曾经跟她是……夫妻,她就有点手足无措。   终于,又拐过一道弯,刑房映入眼帘。   一股弥漫的血气顿时冲入鼻中,乍闻有点像铁锈味,仔细分辨又有些许咸腥。   接下来的场景赵瑾月抬头一瞧差点吓得跌坐下去,赶紧在袖中一掐手背才勉强定住神。   她佯作冷静地看着几步外的人,心惊得连呼吸都停了半晌。   那个人被从房梁上悬下来的锁链拷着双手,两条锁链倒都不算太高,但他早已无力站立,在身子下坠带来的扯拽下,两只手腕都在铁环中被磨得血肉模糊。   原该是白色的囚服已被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血痕印满。   他的头发披散着,从缝隙间,赵瑾月勉强看到了一张低垂着的毫无血色的脸。   这副样子说是形如鬼魅也毫不为过。   太子妃也好,皇后也罢,赵瑾月从前哪儿见过这个?她一时间当真是毛骨悚然,背后一层凉汗寒涔涔地浸出来,心跳起来好像就再放不下去。   旁边的狱卒倒很从容,一盆冷水泼过去,那被吊在那儿毫无知觉的“鬼魅”顿时猛烈一震,在几分轻咳中一分分抬起了头。   很快,那双空洞的眼睛定在了赵瑾月面上。   视线相触的那一刹赵瑾月很想转身逃走,脚下却定定地使不上力气。   接着赵瑾月发现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透出了一种情绪难辨的笑:“陛下来了。”   他身子太虚,以致于声音也很低,赵瑾月刚将自己从恐惧中拔出就生出了一种不太理智的怜悯,这种怜悯令她下意识地走近了两步:“有什么事,你说。”   他无力地再度垂下头去,嗤笑了声:“臣欺君了。”他说。   赵瑾月一怔。   “臣只是有话想当面问一问陛下……臣想死个明白。”他委顿在地上没再看她,“臣十二岁被送到盛国,十七岁与陛下完婚。相识十年,成婚五年,臣从未有过半分异心。”   赵瑾月心里轻搐,又思量起了他不肯认罪的事。他疲惫地缓了口气,继续说:“陛下与虞国开战所以不能容臣这个虞国皇子在此当元君,臣也明白。但是……”   “臣做错了什么,让陛下这么恨。”他艰难地又抬了抬头,“恨到非让臣亲口认下这么不堪的罪名?”   赵瑾月被问得懵住,不是因为她对这些一无所知,而是因为即便已然知悉一切,她也仍旧答不了这个问题。   记忆够多,但仍是没能给她理由。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   “陛下就直接杀了臣。”他复又轻轻地笑了一声,“臣死之后,罪名任由陛下去安。”   “但您要臣自己认罪,臣没做过的事,臣不认。”   此句之后,赵瑾月面前一下安静了下去,原已虚得很轻的呼吸声都变得更轻。旁边的狱卒反应机敏,一见情形不好,忙端起参汤给他灌了下去。   赵瑾月呆立在那儿看着这一切,打了结的思绪半晌都缓不过来。   他大概真的是无罪的——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回荡不停。   原本生活在这里的那个“赵瑾月”,或许就是在按自己的喜怒来决断事情而已。   否则她为什么无法从记忆中找到一个真正站得住脚的原因呢?   赵瑾月心乱如麻。   她曾经的皇后的位子大概和这个“元君”差不多,她也并不算是一个好皇后,起码不得圣心。   但即便是那样,沈晰也依旧对她礼待有加,她再不得宠旁人也不能踩她。后宫嫔妃也好外命妇们也罢,在她面前都毕恭毕敬的,她更不曾落入过这样毫无尊严的境地。   现下,她却在面对这样一个人。   和沈晰比起来,这里同样在当皇帝的“她”真是糟透了。   她甚至觉得,就算是和从前的自己比,现下也同样是糟透了——从前的她再怎么糊涂也心存怜悯,不会只因个人喜恶就对旁人横加折磨,但现在……   眼前的这个人她都不敢多看。   .   一天一夜之后,安珏在浑身的酸疼中缓缓转醒。   在牢里待了两个月,他已习惯了睁眼便是昏暗,乍然刺入眼中的白光令他蓦然一怔,又茫然地继续睁开眼睛。   侍立在门边的两位年轻宫侍立刻相视一望,一个提步出了门,另一个走到了他床边:“常侍,您醒了。”   安珏又看了看四周,遂淡漠地看向了他:“鸾政殿?”   “是。”宫侍低眉顺眼地躬身,禀说,“昨天陛下将您从刑部带了回来,让您好生养着,太医已来看过了。”   安珏抬起手腕看了看,太医是看过了。手腕上磨出的伤口已被白练细细的包扎好,其余不太深的伤处也都上了药。   那宫侍躬了躬身:“正好您也差不多到换药的时辰了,下奴先为您换药,再让膳房送些吃的来。”   他说着伸手,安珏稍稍一避:“不用了。”   他乏力地阖上了眼:“别跟我走得太近,免得拖累你。下去。”   宫侍一愣,刚要开口,一个带着些惊喜的声音忽地从背后传来:“你醒了?”   宫侍转身一瞧,赶忙躬身问安,赵瑾月摆了摆手他便退到了一旁。   安珏躺在床上未动,她走到床边,看到他毫无情绪地望着她。   “陛下想如何?”他问。   赵瑾月勉力定着神,心情复杂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说这人是她“夫君”她一时还难以接受,但她想着,现下既然要在这儿继续活下去了,有些尚有转圜余地的事总还要尽一尽力。   比如,总不能真让眼前的人平白冤死。   她便打量着已然瘦脱了形的安珏,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可感觉好些?”   “好多了。”安珏仍是那样望着她,目不转睛但毫无情绪,“现在就可以回刑部。”   “……这什么话。”赵瑾月哑然,语结了片刻,摇头道,“那些事过去了,我不逼你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这话在安珏听来一定匪夷所思。   安珏果然觉得匪夷所思,不信任地盯了她少顷,再度问道:“陛下想如何?”   “没有……”她没由来地觉得底气不足。   安珏笑了声:“如果您想拿臣要挟虞国,大抵是不行的。”他眼中稍有了点落寞,“会再度向大盛动兵,他们便已是将臣弃于不顾了。”   赵瑾月的心弦突然一绷。   她明白这种感受,这种找不到人依靠的感受。   诚然她的境地并不曾这样惨过,但她也曾茫然无助看不到将来。   那时沈晰不喜欢她,楚怡气势很盛,她觉得日子看不到希望便让母亲进了宫。   她想让母亲开解开解她,也有那么一点希望家里能帮帮她,帮她多些底气活在后宫里。   可母亲对她说的也只是让她熬着,说她的好日子在后头。   那一瞬间,她真是觉得暗无天日。   而相比之下,安珏的处境又比她差多了。他远在异乡,虞国大约本来也帮不了他多少。战事一起他又被夹在了中间,里外不是人。   皇帝若要给他安罪名,他无处可逃。皇帝若要拿他要挟虞国……   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并无那个分量。   这是种多么令人难过的情形。   赵瑾月心里仿佛被什么绞得难受,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复又开口说:“跟那些都不相干。”   安珏轻笑着未作置评。   “你不信也没关系,日久见人心。”她说。   日久见人心。她后来都发自内心地觉得让她不痛快了大半辈子的楚怡是个好人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心是道不明白的?   但眼下安珏当然是不明白,他一脸费解地打量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赵瑾月为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他现在见她肯定紧张得很,便又道:“你好好养着便是,等你养好了我们再说别的。”   说完她便要起身离开,转念一想,又驻足添了一句:“若你有什么话想说,也可以随时告诉我。”   话总还是说开了好,这是楚怡教给她的。   上一世她知道得太晚了,这一次要好好地记得。 第127章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二)   之后的数日,赵瑾月如约没去搅扰安珏。安珏在狱里的两个月里自尽了十四次,她现下可不敢招惹他。   但她也没闲着,当皇帝的日子比皇后要忙得多了。   朝中,有一堆政务要她料理。让赵瑾月觉得很新奇的是她竟然真的知道如何料理。   曾经那些让她绞尽脑汁都看不懂的政书此时她都已凭借“记忆”无师自通,各种大事小情信手拈来。偶尔有那么一件两件不好定夺的大事,召集官员来议一议便是,一切做起来轻车熟路。   后宫,赵瑾月怀着一种探索式的心态,体验了一把帝王坐拥三宫六院的快感。   她一连翻了几天的牌子,每天都翻不同的人。每每这么做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疯了,又或有些怀疑现下在拿主意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赵瑾月”在左右她的想法,总之在冷静下来的时候她总是不太理解自己为何会这样。   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不正常的。   但事实上,假若楚怡或者某个其他来自于未来世界在这里,可能都很能理解她的想法。   ——人在憋闷太久之后突然被放开,总难免会疯上一阵。   其中大概有一半原因是真的让自己放松,另一半是因为叛逆。   所以很多从小学到高中都很听话的学生到了大学开始疯狂打游戏逃课——当了那么多年的好学生,谁不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这样爽啊!是从前从未体验过的爽啊!   而且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也或多或少地羡慕沈晰和楚怡的感情。   以前她只有沈晰一个夫君,沈晰不喜欢她她就没办法了。但现在她在面对那么多人,她有了无数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的机会,换做是谁都会想试试看,也理所当然地可以试试看。   她也想过自己的鸾政殿侧殿里还有位被废黜的元君,或许可以重修旧好一下。可想想他先前经历过的事情又觉得这事太难,远不如找一个没伤过心的人来得容易,后宫便自然还是首选。   两种情绪结合在一起,赵瑾月头几日觉得无比痛快。就像一匹自幼被圈在马厩里的小马驹突然见到了草原一样,她新奇地探索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但几日之后,她就觉得乏味得狠了。   那些男人对她过于小心恭敬,弄得她在和他们相处时也放松不下来。   她也因此而明白沈晰为什么喜欢楚怡了,楚怡这个人表面上的规矩过得去,但心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对沈晰也没那么毕恭毕敬。   坐在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不缺对他恭敬的人,但缺能好好说话的。   赵瑾月心情复杂,觉得这大约就是高处不胜寒。   是以她很快就对后宫没了兴趣,宁可将大把的事情花在政事上。当然,牌子还是隔三差五地会翻一翻,正所谓由奢入俭难(……)。   如此过了一个月,赵瑾月差去安珏身边的宫侍来回了话,说安常侍能下地走动了。赵瑾月松了口气,打算去侧殿看看他,又谨慎地先问了问具体的情况,比如他有没有提及什么在意的事,又或有没有什么要当心的地方?   她这么个问法弄得那宫侍好生苦思了一番,最后回道:“常侍平时一日里也不说几句话,下奴也没看出什么。就是……常侍睡觉总不太安稳,有点动静便会惊醒,安神的汤药也不太顶用。”   赵瑾月点点头,心里不由一声长叹。   她能想到他为什么会这样。在牢里的那两个月大约都没有安稳觉可睡,旁边一有动静多半就是又要去受审,换做是谁出来后大概都难以缓过来。   “朕去看看。”她说着便起身向侧殿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直灌而来的寒风令赵瑾月一愣。   她不由在门口滞了一下,转而注意到是正对着门的窗户开着。   站在窗前的人也滞了一下,而后一弹指的工夫,他便跪了下去:“陛下。”   “怎么在这儿站着。”赵瑾月锁起眉头,几步走过去便关窗,关好窗户又转回身来扶他。   四目相对的一刹,赵瑾月扶在他腕上的手一紧。   他怎么……   她有点惊异地多看了两眼,一时很有些不敢认这是一个月前见过的那个人。   那时他瘦脱了形,感觉就是一张布满伤口的皮囊包着一把枯骨。眼下也不算完全养回来了,却也已十分好看。   平心而论,她不能说他比沈晰更好看,因为他们截然不同。沈晰身上有那种命中注定的帝王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仪他是没有的,但他比沈晰多了一份超脱的仙逸。   尤其是当下,他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衣,风姿卓绝得不像尘世间该有的人。   赵瑾月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就算是这些日子“熟悉”了这里的后宫,也依旧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竭力地回过神,但心跳仍是乱的,便下意识地用偏于淡漠的声音来掩盖这份心慌:“听说你好些了。”   “……是。”安珏打量了她两眼,颔了颔首。   赵瑾月此刻才算完全续上思绪,咳了声,又说:“才刚好些……别这样站在窗前吹风。”   安珏没有接话,赵瑾月在心神混乱中也不敢和他对视,她避着他的目光,视线在刚关上的窗子上停了停,意识到了外头有什么。   ——这里是鸾政殿的侧殿,从此处看出去,外面是一方铺着青砖的空地,两丈外就是宫墙,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便有些局促地又说:“再说,这儿也没什么可看的……你若是觉得屋子里闷得慌,不如索性多穿些衣服,出去走走。”   他明显地诧异了一下,却摇头:“不了。”   赵瑾月想起了自己病重时沈晰和楚怡变着法地邀她看比武的事,便换了个说法:“陪朕出去走走?”   他眉心微微一跳,又摇头:“臣不想去。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赵瑾月哑了哑,也摇摇头:“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   安珏一声嗤笑。   赵瑾月瞧出了那股讥讽,也知道他在破罐破摔。   也是,她没什么理由让他信任,也没法在那些事后让他相信他真的还能好好活着。   赵瑾月觉得懊恼无比,原来无法交流能让人如此痛苦!她理解了沈晰,但她没法像沈晰一样转身去见别人。   在她和沈晰之间是她自己的问题,沈晰不欠她的,也尽力过了。   但在她和安珏之间,她是那个“系铃人”。   赵瑾月不得不思索着做一下变通:“好,那朕跟你说实话。”   安珏长睫微颤,继而抬起了眼帘。   “两国交兵,你的命是肯定留不住了。这些日子朕想了很多事,觉得相识一场,总该让你走得舒坦一些。”她道。   安珏情绪没什么波动,点了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所以你……”赵瑾月抿了抿唇,“若让你说个遗愿,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安珏沉吟了会儿:“什么都可以么?”   赵瑾月颔首:“只要朕凭一己之力能做到就可以。”   换言之,他想让她撤兵是不行的。倒不是她对这盛国有了多少责任感,而是因为这回实在是他虞国先起的兵,她若此时要盛国撤兵恐怕是要被朝臣骂死。   安珏端然听懂了她的意思,抿着笑又沉吟了下,跟她说:“臣想跟陛下一起用个膳。”   赵瑾月一讶。   “可以么?”他追问,她赶忙点头:“今晚便可以,就在你这儿用。”   安珏应了声“好”,从容得好像只是简单用个膳。   赵瑾月被他弄得心里难受得紧,鼻中也一阵阵酸涩,一时间实在没办法继续面对他,便推门离开了寝殿。   .   晚膳自是照着安珏的喜好备的,来自于另一个“赵瑾月”的记忆并没能告诉她安珏爱吃什么,但好在膳房有些记载。   赵瑾月觉得这种类似于“断头饭”的用膳原由他大概会有些话想说,便没留宫人在屋里,但在两个人一并坐下来后,屋里却安静得犹如无人之境。   最后还是她撑不住说:“用膳。”   两人先后拿起筷子,她夹了个醋溜丸子搁到碗里,与此同时,安珏送了一筷子油菜过来。   赵瑾月看向他,他却没说话,自顾自地也吃起了面前的菜。她就一次将两样东西都吃了,又舀了一勺蛋羹来吃。   他又夹了两根芹菜送到她碗里。   赵瑾月不爱吃芹菜就搁下了筷子,笑说:“你吃你的好了,给我夹菜还净夹素的,怕我抢你的肉吃么?”   安珏轻轻笑着:“陛下素喜荤食,吃肉还用臣来夹么?”说着他跟成心叫板一样,又送了几根芹菜到她碟子里。   赵瑾月挑眉看着他,他静了会儿说:“陛下不爱吃这些东西,日后也多少吃些。不然宫人不敢劝不打紧,嘴里起泡疼起来还是陛下自己难受。”   赵瑾月被这说遗言般的口吻说得窒息:“你……”   “臣不说了。”他吃了口鸡丁,她瞅了瞅眼前的碟子,到底还是把那几根芹菜夹起来吃了。   之后一整顿饭都用得很平静。她本以为他怎么也会说点要紧的事情,结果断断续续说得都不过是些零散小事。   比如劝她多吃菜,比如让她少吃辣。再比如睡前少吃甜的,免得反酸不舒服。   他说这些的时候并不在意她给不给他反应,只是目光淡看着桌上的菜自顾自地说。   他也提了提宫里的事情:“后宫要争,陛下决断一二也就是了,不必真费心为谁难过或者生气。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说出来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的也说不清。”   赵瑾月无声地给他夹了一筷子鱼,他道了声谢,又接着自言自语般地跟她说:“至于若凌……她还小,陛下给她换个父亲,过些时日她就不记得臣了。臣只求陛下别为臣的事迁怒她,好歹也是陛下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他不这么说,她都忘了现下了皇长女是他和她生下的了,同时拥有两个人的记忆常让她的脑子有点乱。   “我有什么可迁怒她的。”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过她若是一直记得你呢?”   安珏沉吟了会儿:“那就跟她说,臣罪有应得。”   赵瑾月没说什么,轻松点头:“行,也是个办法,这样她便不会恨朕了。”   安珏嗯了一声。   “那你呢,你恨朕么?”她问。   “一直是陛下在恨臣。”他复又笑起来,“臣只顾着翻来覆去地想弄明原因,倒未深想过自己恨不恨陛下。”   “……那你还是别想了。”赵瑾月道。   他稍稍地怔了下,接着被她这样的反应弄得想笑:“陛下怕什么?”   赵瑾月道:“当然怕,你若这样深想下去发现自己恨我,日后找我寻仇,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安珏愈发哭笑不得:“臣以为陛下是不信神鬼之说的。”   “是不信。”她点头,“可活人真刀真枪地寻仇总归还是要怕的。”   “?”安珏打量起她来,眼中满含探究,显是想看懂她到底什么意思。   “我没打算要你的命……”赵瑾月避开他的视线,局促地自己夹了口难吃的芹菜来吃,“白日里那话是骗你的。”   安珏深吸了口气,皱起眉头:“那陛下怎么……”   “我就是想让你放松点,把想说的话说了。”赵瑾月低着头,看着颇有些垂头丧气,“不然你总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说什么你也都不信。”   “……”安珏一时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   赵瑾月从鱼腹上撕了块肉夹给他:“你方才说的我记住了,你还有别的要叮嘱我么?”   “……没有了。”安珏嗓音发哑,好似阵脚有点乱。   “那用膳。”她说,“明天一道去看看若凌。”   作者有话要说:   赵瑾月:我以为上苍让我重生是让我过逍遥日子的,没想到给我开了个地狱模式   盛国不好混,我要回大应 第128章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三)   若凌是盛国的长女,准确些说,也是宫里唯一一个能实实在在确定父亲是谁的孩子。   ——赵瑾月对此的心情很复杂。   她从那段原不属于她的记忆中发现这里对于孩子“归属”的处理很不同于大应。在大应后宫这个问题很简单,孩子们只有一个父亲,至于母亲,那显然谁生的谁就是母亲,偶有母亲早亡或者被废的才会另作安排。   但在这里,孩子还是母亲生的,当做母亲的拥有“三宫六院”时,父亲是谁可真不好说。   “她”和安珏的孩子能确认父亲是谁,是因为那时她的东宫后宅里还没有其他男人。至于其他皇女皇子——按照此处的惯例,通常是根据怀孕的时间看一看都有哪几位可能是她父亲,等生下来后再由皇帝做主选一个出来算作生父。至于若孩子长大后如果格外像另一个该如何安排,也全都看皇帝的心情。   这套规矩对赵瑾月来说很一言难尽,但仔细想想好处也是明摆着的。   ——在大应,后宫妃妾一争起来就爱互相害孩子,楚怡怀沈沂时就差点让陶氏闹个一尸两命;但在盛国,不管得宠的是谁,怀孕的都是女皇,想害孩子自是会多许多顾虑,毕竟“戕害宫嫔”甚至“戕害皇嗣”与“弑君”的罪名都是不能比的。   ——还有就是,当有孕的是皇帝本人的时候……皇帝们完全不必担心宫妃红杏出墙孩子不是自己的!   嗯……   赵瑾月躺在床上琢磨着这些,把自己给琢磨得扑哧一声。   而后她又忙敛住笑,认真回忆了一番关于若凌的事情,算是为见她做做准备。   结果她却发现,在另一个她的记忆里,这个长女出现的画面竟然少之又少。就是早早被沈晰带去亲自抚养的柔凌,留给她的记忆都比若凌多。   赵瑾月皱了皱眉,闭着眼睛细细思量下去,进一步发现在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也鲜少有哪一段是称得上开心的。   最后的一个片段是三个月前,也就是她下旨让刑部押安珏走的时候,当时若凌在场。   若凌被刑部的人吓坏了,抓着安珏的衣袖嚎啕大哭,乳母拽开了她,她又无助地跑向赵瑾月:“母皇不要……”她因为恐惧而紧抱住了她的胳膊,哭得嗓音发哑,“母皇别生爹的气,爹不是故意的!”   四岁的孩子,说话奶声奶气的。赵瑾月即便自问从前并不算个多好的母亲,也无法理解在这里的这个“她”当时怎么能那样冷淡地看着若凌说:“你再叫他一声爹,朕即刻要了他的命。”   若凌被吓得一下子不敢再哭,正被押往外头的安珏足下顿住,怒火有些克制不住:“她也是陛下的孩子!”   她回看过去,漠然回说:“朕宁可从来没有过这个孩子。”   这句话,是当着若凌的面说的。   所以,怨不得安珏以为自己将被赐死时会求她别迁怒若凌。   她对若凌实在是过于无情了。   赵瑾月被这过往弄得怔怔回不过神,心下很有些惧于和若凌见面,同时又矛盾地想赶紧见面、好好哄一哄她,弥补从前的亏欠。   她觉得上苍让她重活一次是有原因的,她拥有同样的名字、女儿的名字又和柔凌差不多也是有原因的。   她得好好地把这辈子过好,总不能从前对不住柔凌了,在这里还继续让若凌难过。   然而翌日上午,她又不得不把这一切矛盾的心情都暂且放一放。   ——朝政太忙了,她卯时开始上朝,下朝回到鸾政殿又继续与朝臣议事。事情还真不少,她一时拿不准何时才能结束便让人先去接了若凌过来,让若凌去侧殿见安珏。   让他们先见见面也是好的,若凌肯定很想他,他的心情大概也会因为见到若凌而好不少,就不要再拖了。   侧殿于是很快传来了小女孩的欢笑声,赵瑾月即便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都能感觉到那种愉快。   过了约莫一刻的工夫,侧殿的殿门咣地一声撞开,在议事的众人齐齐看去,便见一小女孩边不住地扭头边往这边跑,嘴里还在笑着喊:“不给你不给你!”   “……若凌!”赵瑾月隐约听到一声焦灼的低喝,但若凌没当回事,还在继续往这边跑。   直至到了内殿与外殿间的门槛,宫侍上前挡了她一把,她才猛地止步转身,顷刻之间,她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母皇……”她在门槛外拜下去,隔得这么远,赵瑾月都从她小小的身子上感受到了那股恐惧。   真是比柔凌带给她的感觉还要更糟糕些。   她愧对柔凌,所以柔凌不喜欢她,但也并不怕她。   赵瑾月无声地缓了口气,向眼前的几位朝臣颔首示意她们稍候,便起身向外殿走去。   在她走到跟前的时候,若凌明显地往后缩了缩,她弯腰把扶她:“起来。”   若凌站起身,她定睛瞧了瞧,若凌跟柔凌确是有几分像的。   赵瑾月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往侧殿去。若凌顿时不安起来,紧紧地拽住她:“母皇别生……他的气。”   “没事,母皇不生气。”她勉强地笑笑,半揽过若凌,继续前行。   到了侧殿门口,若凌一下子跑了进去,躲去安珏身后又探出头,怯生生地望着赵瑾月。   安珏就在离门两步远的地方,显是方才想拦若凌来着,可只穿着中衣又实在不便出门。   看见赵瑾月,他低了低头:“是臣忘了告诉她陛下在议事。”   “没事。”赵瑾月迈入门中,回身关上了门。   再回过头的时候,她看到若凌已经紧张得完全缩到了安珏背后,连头也不往外探了。   “若凌?”她叫她,她也不出来,安珏扭头轻道:“你母皇在叫你。”   又静了片刻,若凌才犹犹豫豫地从父亲背后走了出来,到赵瑾月跟前福了福,低着头轻语呢喃:“我错了。”   赵瑾月蹲下身:“母皇有事在忙,你先不要往殿里跑,好好在屋里跟你爹待着。等一会儿你听着外头的人走了,再过来找母皇,好不好?”   “……”若凌很不适应地僵在了那儿,眼睛左看右看,最后迟疑着转向了安珏。   赵瑾月便也看过去,原正端详着她的安珏忙别开目光,一哂:“陛下放心。”   赵瑾月点点头,又跟若凌说:“你爹前阵子受了伤,身子还没大好,你别太闹。”   这回若凌立刻连连点头,赵瑾月摸摸她的额头便转身走了,刚伸手阖门,听到若凌小声问安珏:“爹,母皇怎么啦?”   安珏:“嘘——”   赵瑾月:“……”   罢了,不怪若凌,她爹最近也在奇怪。   晌午时朝臣告退,三人便一道用了膳。赵瑾月给若凌夹了几回菜之后发现安珏夹过去的她可能会剩在碟子里,但她夹过去的若凌一定会吃,哪怕是同一道菜。   她发现这回事是因为青椒。   桌上有道素三丝里有青椒丝,她和安珏都给若凌夹过这道菜,结果若凌一言不发地把她送过来的全吃完了,安珏夹过去的她却挑挑拣拣地留下了好几根绿在碟子里。   晚膳时又是这样,青椒肉丝里的青椒若凌看是谁夹的以决定吃不吃。   赵瑾月看了看她:“不爱吃青椒?”   若凌陡然打了个哆嗦,即刻拿起筷子要夹碟子里剩下的青椒,就连安珏的神情都一紧。   赵瑾月赶紧抚一抚她的后背:“没事没事,不爱吃就不吃了。别太挑食就行,有一样两样不爱吃的也不打紧。”   “……”若凌战战兢兢地看向安珏,安珏也又愣了愣:“陛下……?”   “都有不爱吃的东西的。”赵瑾月回看过去,笑说,“她又没挑事挑成朕这样。”   其实她本人也尚算还好,芹菜茼蒿青椒不爱吃别的都还可以。但这个原本的“赵瑾月”似乎一切素菜都不爱吃,可想而知对身体无益。   安珏好像是从成婚前便开始劝她了,可她不爱听。   但同时,她又对若凌严格得很。   赵瑾月简直觉得她只是在找着茬地不让这父女俩好过。   用完晚膳,赵瑾月还有折子要看,但她把安珏和若凌“扣”在了殿里,让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安珏便让宫人取了棋来,和若凌一起下棋。   这一点上这盛国倒是和大应差不多,小孩子都是早早地便要接触黑白子,不懂什么棋路也不要紧,慢慢熟悉着。   他们都不敢吵到她,起初下得安静得很。   但过不多时,赵瑾月便听见若凌很小声地喊了起来:“我悔一步!就一步!”   她抬起视线从奏章上方偷偷看去,正碰上安珏局促地看过来,她便又忙垂下目光不再看了。   但安珏显然发觉了她的视线变化,微微一怔,转而在若凌头上一拍:“不许悔棋,不许说话,你母皇忙着。”   “我就悔一步嘛,我刚才放错了!!!”若凌锲而不舍地同他讨价还价,但也尽量压着音不惊扰赵瑾月。   赵瑾月藏在奏折后头禁不住地笑,又不好出声,笑得累得很。   笑着笑着,三名宫侍疾步进了殿,手里各托着一方托盘,到赵瑾月案前一跪:“陛下。”   该翻牌子了。   赵瑾月敛去笑容,轻吁着气起身走过去,可在她刚要细细地看那些牌子的时候,安珏的神色映入了余光。   她一抬眼,他很快别开了眼,面上强撑的笑意难过又怅然。   赵瑾月的心跳一瞬间快了,她窒住呼吸:“你不高兴?”   话说出口,她才觉得这个问法奇怪得很。   安珏匆忙摇头,却又始终没有看她,目光在棋盘上定了定,道:“没有,臣只是……”   “都退下。”赵瑾月声音微提,一众宫人即刻叩首告退,来请她翻牌子的三人也一并退了出去。   殿里没有外人了,她却愈发不知该说什么。   “爹……”若凌重新紧张起来,绕过棋桌躲到安珏身后。   安珏一壁睇着赵瑾月,一壁安抚地拍了拍若凌,而后离席下拜:“是臣的错,陛下恕罪。”   赵瑾月觉出了那股明显的疲惫。   “她”以前真是喜怒无常,所以他已习惯了她对他的厌恶,也习惯了短暂的和睦之后突然而至的怒火。   就连若凌也已经对此十分敏感。   赵瑾月一时很难过,说不上是为他还是为自己现下的处境。她在那儿僵了会儿,提步走向他,若凌犹如一只想保护家人的小兽一般恐惧又勇敢地扑住她:“母皇别……”   哪怕她先前的哭闹求情都没有用。   赵瑾月蹲身将她揽住,又看向安珏:“起来。你不高兴,我不翻牌子就是了。”   “……臣没那个意思。”安珏不免有些失措。   “你没那个意思,我也当你是这个意思。”赵瑾月短促一叹,“今晚我带若凌睡,你……”   她咬了咬牙:“你来不来随你!”   话音落下,她竟然很有些慌。   这说来奇怪得很,前些日子她尝试着翻过好几人的牌子了,这事对她来说已不足为奇,但眼下她却没底气直接说一句要他睡到寝殿去,只说一句“来不来随你”都让她紧张得连头皮都发了麻。   她于是连等他的答案的勇气都没有,站起身拉着若凌就进寝殿:“来,母皇带你看看寝殿什么样。”   她从未带若凌一起睡过,若凌也从未曾进过她的寝殿。所以只消片刻之间,若凌就被新鲜感驱散了恐惧:“好大的床!”   赵瑾月笑了声:“是啊。”   特别宽敞的一张床,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她对床笫之欢并无多少冲动,却很想跟安珏一起躺在这里,好好地说说话。 第129章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四)   赵瑾月跟安珏说“来不来随你”,沐浴之后躺到了床上,便心里七上八下地等了起来。   结果安珏没来。   ……罢了。   仔细想想,她对此倒也并不甚意外。安珏一看就不是那种会主动“投怀送抱”的人,她翻旁人的牌子他不高兴,但她扔给他一句意味不明的“来不来随你”,可想而知他并不会来。   翌日一早她起床时难免有些动静,若凌便也迷迷糊糊地醒了。她过去哄了哄若凌,让她接着睡,而后自己匆匆梳妆更衣,又简单吃了两口东西,便准备去上朝。   寝殿的门一看,却见安珏在外头等着。   赵瑾月一愣,见安珏要跪地行礼又忙回神扶他,他颔了颔首,打量着她的神情问:“陛下睡得……可还好?”   “挺好。”赵瑾月点点头,“怎的这样问?”   “若凌睡觉不老实。”他道。   赵瑾月不禁心情复杂。   若凌睡觉是不老实,一夜里踹了她好几脚,但小孩子不就是这样的?他为此担心到要专程来问她,可见她从前待孩子真是……不好得很。   “她还睡着,你去陪陪她?”她说着笑了笑,“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下朝,你们用早膳不必等我。”   安珏点点头:“那用完膳后,臣先送她回去。”   她点头应了声好,他思忖了会儿,又说:“臣的伤也无碍了,可否回信安宫去住?”   赵瑾月心里一空,转而又轻松笑道:“再养一养。信安宫许久没人居住,总也得让宫人收拾收拾再说。”   安珏没再说什么,安静地颔首应下。赵瑾月也没再说话,提步向外走去。安珏行礼恭送,待得圣驾不见身影了才起身,却在寝殿外怔了良久。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对他这般,迷茫之下的每一刻相处都令他心惊,他却又愈发沉溺于这样的相处。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和睦。在她眼里,他来盛国只是为了给虞国谋福。   而她的想法其实也是对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她的厌恶之下忍辱负重地活着,不过是怕她因为他的死而迁怒虞国。   所以在虞国向盛国宣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的一切支撑都崩了盘。   他始终记得虞国,但虞国放弃了他。   如果不是还有若凌,若凌又并不得她这个做母亲的疼爱,他大概一年前就死了。   入狱之后他先后自尽了十四次也是因此。虞国已弃他于不顾了,他又自觉不可能活着走出去再见到若凌,便没了活下去的理由。   可那个时候,她已对他厌恶到了不肯让他轻易死去。   现在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安珏百思不得其解。   .   若凌醒后,父女二人一道用了早膳,安珏就送她回了她的宜明苑。   皇帝虽没有多喜欢这个女儿,但也犯不上在吃穿用度上克扣她的,宜明苑总归还是个住着舒适的地方,宫人们也都细心妥帖。   安珏陪她待了一会儿便要走,若凌也没有哭闹,只是跟他说:“爹要常来看我!”   安珏想了想,在她面前蹲下身:“但凡能来,爹必会常来。但若爹长久未来,你也不要多问,更不要问你的母皇爹去了哪里。”   有些事不是若凌这个年纪该懂的,她却听懂了,眼眶顿时一红:“爹还会被抓走吗!”   “爹不知道。”安珏平淡道,温和地揉了揉她的脸颊,“但你要听爹的,别去问,别惹你母皇生气。”   “可她又不喜欢我……”若凌低下头呢喃着,“我要爹留下,我要保护爹!”   安珏笑了声,但也就那么一声,便不再笑得出来了。   他心里一阵阵地泛着酸,边思量边续道:“她不喜欢你,是因为爹的缘故。你若来日一定要恨一个人才能让心里舒服,就恨爹好了。”   若凌被他说得发蒙:“为什么?”   “等你长大一些就懂了。”他说着吁了口气,神色轻松了几分,又揽了揽她,“也不必太担心,你爹命大。你看,咱们先前三个月没见,这不是也又见到了?”   若凌红着眼睛点点头,可就算是正出言哄她的安珏也明白,她点头只是因为她懂事,不是因为她真的被这话哄住了。   这些心思搅得安珏在回鸾政殿时心里沉得很。来时为了方便和若凌说话他特意没从鸾政殿带宫人,生怕若凌童言无忌说些不该说的被传到陛下耳中。   可眼下独自走在宫道上,他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孤寂。   不过多时,他偏又遥遥看到了一片热闹。十数位宫人随行的步辇正从宫道那端缓缓行来,安珏仔细分辨了良久,方认出步辇上端坐的人是白越。   白越现下已是贵君了,是在安珏被废元君位后不久晋的位,陛下让他掌六宫事宜。   他在皇帝面前百依百顺,皇帝不爱听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说,是很招人喜欢的性子。   安珏忽而自嘲地轻笑了声,在步辇即将经过身前时退到了道旁让他先过,但很快,步辇上响起一声不轻不重的:“停。”   华贵气派的步辇停下、落稳,安珏看过去,白越也正看过来。   接着,白越笑起来:“竟能在此见到安常侍,真是稀罕事。”   说着他便向他走来,安珏颔了颔首:“贵君。”   白越在他面前定住脚,打量着他,口吻悠悠:“我封贵君时常侍称病未能来贺,后来又闻常侍入狱受审,我还道再见不到常侍了,没想到常侍命倒好,这样大难不死。”   这话说得并不算好听,安珏便没有应话。白越似乎没有在意,只轻轻一叹,自顾自又续道:“论起命数,我也确是比不过常侍,估计这辈子也没机会当一把元君,和陛下举案齐眉。”   安珏低着眼眸仍未应声,感受到他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划着:“所以,我只求这贵君位的晋封完满无缺。”   可他早在近一年前就晋封了贵君,这话说得安珏十分莫名。安珏蹙起眉头看他,他轻松地又一哂:“当时阖宫来贺,唯独常侍没来。如今既再度得见,只好劳常侍在此补上一礼以弥补这缺憾了。”   安珏眼底一颤,带着三分惊意看向他。   在盛国后宫里,贵君之上只有元君,常侍却是连员额都无限制的末等位子,白越这是要他当众行叩拜大礼。什么弥补缺憾自都是虚的,无非是乐得看他受辱。   安珏沉了沉息:“贵君,得饶人处且饶人。”   白越的笑容敛去了大半:“你若这样说,便是为难我了。”他语中一顿,“陛下要我掌六宫事宜,常侍你说,这礼数上的事,我管是不管。”   安珏沉默以对,白越复又轻笑:“倒很有风骨。”   说罢他一招手,几名宫侍当即上前,伸手便将安珏往下按。安珏刚一挣扎,猝不及防地被踹在膝窝上,难免腿上一软跪了下去。   他旋即要起来,但被按得死死的,白越淡看着他的挣扎,不耐地道了声:“行了,我不逼你拜我。”   安珏切齿看过去,他嗤声而笑:“可你既仗着陛下肯给你留几分薄面便这样目中无人,这事还是得让陛下知道才好。免得你日渐忘了自己是谁,在宫里拿起昔日做元君的架子,倒打了陛下的脸。”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安珏的反应,吩咐那几名宫侍:“看住他,让他跪两刻。”   几名宫侍躬身应是,白越便转身离开了。待得他坐上步辇,步辇却转了弯,显是要往鸾政殿去。   .   鸾政殿里,赵瑾月下朝回来见安珏没在,知他是送若凌去了,便也没催。不过她今天难得清闲一点,就想他如果能午膳前回来最好了,她可以拉他一起用午膳,再一道出去走走。   然后她就开始琢磨可以拉他去哪里走走,琢磨着琢磨着,就满脑子全是他了。   结果她没等来安珏倒等来了白越。   白越进殿是不用通禀的。乍然见他进殿,赵瑾月好生一愣,转而笑道:“你怎么来了?”   这个白越她先前也翻过牌子了,最深的印象是他脾气特别好。在原女皇的记忆力也有许多关于他的事情,大多都是轻松愉快的相处过程。   白越笑吟吟地在侧旁落了座,从宫侍手中接过茶抿了一口,接着便笑叹:“臣知道陛下近来忙着,也不想扰陛下。不过适才在路上碰见了安常侍,不得不来跟陛下说一声。”   赵瑾月一愣:“怎么了?你说。”   “他那个清高的脾气,见了臣连礼也不肯见一个……”白越无奈地摇着头,“臣倒没什么,但当着那许多宫人的面,陛下又让臣执掌六宫,臣总不能不管。”   赵瑾月心头一紧,好在脸上没显出什么,仍是笑着:“怎么管的?”   “小惩大诫,让他跪一会儿也就罢了。”白越摇摇头,满脸的无可奈何,“论资历臣不如他,他不服臣,臣也没有办法。只好来求陛下好好同他说说,日后别这样让臣下不来台。”   他说罢低眸微笑,温和守礼得紧。   当然,若皇帝能只是同安珏“好好说说”,他便也不会过来了。   他这贵君坐在掌权的位子上坐得好好的,可真没想到昔日的元君还能从狱里走出来。   宫道上,押着安珏的宫人在两刻之后还算恭敬地请他起了身,但可没打算跑一趟鸾政殿送他回来。   安珏原也没指望他们送。冬天穿得厚实,跪这一会儿倒没有多累,只不过是刚开始跌下去的那一下有点磕了膝盖。   他便自己趔趄着往回走,边走边思量一会儿该如何是好。   白越势必已经见过陛下了。   陛下有多喜欢白越他心里清楚,在过去的两年里,六宫基本都只瞧着他一个人升迁了。   他先前对白越有过不满,只刚跟陛下提了两句便迎来一场怒火。   白越晋封贵君那时他刚被废为常侍,心情实在不好便称病没有去贺,这样的事在宫里其实也不稀奇,陛下却是当晚就差人过来斥了他一顿。   这回……   唉。   安珏默然暗叹,一步步地踱回鸾政殿,在门外兀自揉了会儿膝盖,到底还算正常地走了进去。   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跪着已够屈辱,不论一会儿她还要做什么,他都不想显得更加狼狈了。   赵瑾月读着折子,余光察觉有人进殿,一抬头:“回来了?”   “嗯。”安珏点头,顿了顿,问她,“贵君来过了?”   “来过了。”赵瑾月边说边打量他,很快看出他面色青白得不正常,便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怎么回事?”   安珏低头淡笑了声:“贵君不是来过了。”   “现在我想听你说,兼听则明么。”她说着要拉他去侧旁坐,才刚一拽,却反被拽得向后一倾。   安珏膝头发酸,实在没能来得及这么快提起来。   她转回头看看他:“怎么了?”   “没事。”他避开她的打量,趔趄了两步扶住桌子,在旁边坐了下来。   赵瑾月皱眉,二话不说蹲身便要揭他的衣摆,他下意识地伸手挡她,又被她挥手反挡开来。   她撩开衣摆又撩中裤,定睛一看,见只是膝头有块青紫略松了口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不就是跪了两刻,怎么弄成这样?”   跪两刻她也是跪过的,哪次祭祀不得有这个时间?虽然祭祀时膝下都要垫着蒲团,但冬日衣服厚,应该也能和蒲团一样垫一垫才是。   安珏斟酌着言辞一时没有开口,她便有些急了:“你跟我说啊!”   安珏哑然笑笑:“臣若说是他成心找茬,陛下信么?” 第130章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五)   他语气中有股嘲讽,也有股自嘲,赵瑾月听出来了却跟他生不起气来,沉吟了一下只说:“那你得告诉我经过。”   安珏复笑一声,便口吻懒懒地说了起来。他说得平淡,说完也没多讲什么求她信他的话,言语说停便停了。   赵瑾月把两个人的话搁在一起思量了会儿,点头说:“那我信你的。”   她信他是有原因的,因为对比来看,安珏说得原委详细,白越的说法却是温和好听但过程含糊,听上去更像春秋笔法。   安珏却很意外,怔然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当真?”   “何必骗你呢?”她反问,说罢站起身,又伸手要搀他,“回房歇着,我叫太医过来。”   她这样,自有机敏的宫人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她抬手摒了开来。安珏觉得不妥却不太敢跟她争,胳膊稍微紧了紧,便一语不发地撑身站了起来。   他腿上其实也没严重到要人扶着才能走的份儿上,但总之赵瑾月是趁机扶着了。   然后她在紧张的心跳声中,不吭声地抚着他往寝殿那边去。   寝殿的门在内殿侧后,侧殿则在外殿旁边,两处根本不是一个方向,安珏没走几步便觉了出来,脚下一顿。   赵瑾月抬眸瞅瞅他,神色平静道:“来嘛,你在寝殿歇着,我边陪你边看折子也方便。去侧殿还要另挪笔墨纸砚过去,麻烦得很。”   安珏情绪难言地盯着她看了好半晌:“……臣可以自己待着。”   赵瑾月立刻说:“可我不想自己待着。”   他哑了哑,转而笑了声。那笑声倒没有多喜悦,更多的是茫然和无奈。   但他到底还是由着她了,赵瑾月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好几回,莫名有种是他在惯着她的错觉。   ——其实明明是她在努力接近他啊!他都冷淡成什么样子了?除却那天吃“断头饭”的时候他说了些关心的话给她,其余的时候他都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   可她就是有这种感觉,而且挥之不去。等到太医来给安珏看过了腿,她又坐在他身边看了好半晌折子后,她才在一个侧首的瞬间突然明白了这感觉是打哪儿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她的时候眼底温暖了起来,像一束穿破冬日寒凉气息的阳光。   前几天还不是这样的。她细作回想,前天一道用晚膳时都还不是这样。那时他眼里都还黯淡疏离得很,让她跟他对视时身上总一阵阵发寒。   那是因为昨天若凌来了让他心情好了,还是她这几天的努力让他有了转变?   总之赵瑾月心里喜滋滋的。   她悠然地笑了声:“你在看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因为我回看就把目光躲开?”   她方才只是无意识地侧首了那么一刹他就躲开了。   但此时,他略带局促地嘴硬:“臣没有。”   赵瑾月低笑,未作置评,低头接着看手里的折子。   过了会儿,他的手迟疑着伸到了她面前。   她下意识地一看,看到他递了个剥好的橘子过来。   赵瑾月接过来,掰了一半,又将另一半递还给他。   安珏会意,抿笑吃了一片,转而眉心一搐,伸手就把她手里的那一半夺了回去。   赵瑾月一脸诧异:“怎么了?”   他把橘子放到榻桌的果碟里,又勉强把嘴里那片吞了,苦笑说:“又酸又苦。”   赵瑾月失笑,也不知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想尝有多酸多苦。   安珏都没反应过来,她便摸过一片吃了进去。下一瞬,她被酸得仿佛嘴里抽筋,旋即捂住脸,不想让他看见她面目狰狞的样子。   “陛下?!”安珏一时以为她被酸哭了,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一会儿,她深吸着气抬起头,眼眶真是红的,却是笑着:“咽下去了。”   “……”安珏哑然,把那个盛着橘子的果碟端起来递给宫人撤走,“别再吃了。”   说完他又递了茶给她,赵瑾月喝了一口缓过了劲儿,跟他说:“我方才看折子走神,想了想贵君的事,想跟你说说。”   安珏的笑容微微一凝:“陛下请说。”   “我觉得……”赵瑾月又想了想,“你既觉得他是成心找茬,下回便不要这样同他争了。”   安珏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轻声说:“是臣的错。”   “……你别急着认错,我不是那个意思。”赵瑾月往他那边挪了两寸,攥住了他的手,“我是觉得你这样同他争又占不到便宜,事后便是闹到我这儿,明面上也是他占理,我也说不得什么,对?那你何必逞一时只能吃这个亏呢……”   她说到这儿又忽地意识到了安珏当时的处境。当时让他给白越叩首行大礼,他是决计不肯的。   她便又不禁一喟,面露难色:“不过你有你的傲骨,这我也懂……”   安珏复又笑笑:“陛下不必左右为难,当是臣错了便是了。”   “你当我是在你们两个之间难以取舍么?”赵瑾月禁不住地瞪了他一眼,从他眼中看到的回应分明是:难道不是?   她一瞬间气得语塞,银牙一咬:“才不是。”   她挺想直接告诉他,我正琢磨怎么让你当回元君呢。但这话实在不好说,说出来太过吓人,尤其对安珏来说,可能会觉得她疯了。   但她又气他那样想,憋了须臾,最后抱住了他。   ——她就往他那边那么一倒,双手环住他的腰,脸负气地歪在他肩上。   安珏明显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不畅,嘴巴几张几合,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知道白越没安好心,我知道的。”赵瑾月说。   不论白越的话说得有多好听,不论依照位份算安珏是否原本就该向他见礼,他的做法都已恶意分明。   赵瑾月认为自己所想无错,因为很巧,她做过类似的事情。   上一世时,她并不是个多么恶毒的正室,但有那么一次,她让楚怡只穿着中衣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她跟自己说这是在立该立的规矩,但事实上在心底深处,她盼着楚怡受此大辱后自尽了事。   她心里有分寸,如果楚怡当时那样死了,沈晰纵使恼火也并不能废了她这个太子妃。   万幸楚怡心大并未在意,至于沈晰……赵瑾月不太清楚他有没有往那些方面去想。但这么多年来,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曾经恶向胆边生。   白越也是一样的。   立规矩是立规矩,但他心里图的究竟是什么,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瑾月越想越气,可又不能把白越怎么样,一如沈晰当初不能把她怎么样。又在安珏肩头倚了一会儿,她松开了他,难免羞赧地抿了抿唇:“我看折子了,你歇着。”   “……嗯。”   之后他们好半晌没有说话,赵瑾月读着折子心里乱着、脸也红着,安珏则在旁边不住地看她,又一次次欲言又止。   这样的安寂好似很熟悉,却又并不是她与沈晰相处时常有的那种感觉。在与沈晰间出现这样的安寂时她总是很慌,因为静得越久便越意味着他们之间不亲近,他们无话可说;可现下在这种安寂里她反倒觉得和安珏离得慢慢地近了,满心都是欢喜。   过了很有一会儿,赵瑾月终于得以静下心来好好看折子了。看了三两本后她再侧首看去,却见安珏已靠在软枕上睡了过去。   他重伤初愈,身子还虚着,赵瑾月想让他好好睡,又觉得该先吃了午膳再睡,坐在旁边矛盾了许久要不要叫他。   最后这矛盾却是让宫人给了了。一个被她差去安珏身边的宫侍进了殿,到床边躬身:“陛下,安常侍……”   安珏便醒了过来。   他察觉到自己睡着了时很有点窘迫,揉着额头一哂:“竟睡着了。”   赵瑾月问那宫侍:“怎么了?”   “宜明苑那边差了人来禀话。”宫侍轻声道,“说皇长女殿下午睡做了噩梦,大哭不止,闹着要见常侍,乳母哄不住。”   安珏的神思顿时清明了许多,撑身起床:“我去看看。”   “一道去。”赵瑾月也下了床,理了理衣衫发髻,二人就一道出了门。   皇帝不喜欢这个女儿,给她的宜明苑便离鸾政殿并不算近,一路上紧赶慢赶的也很花了些时间。但当他们走进宜明苑的时候哭声还在继续,声音已然嘶哑了。   “若凌!”安珏冲过去抱她,哭得喘不上气的若凌看见他时怔了一怔,抽噎着伸出双手。   安珏坐到床边把她抱进怀里,若凌搂住他的脖子,整个身子都在抖。赵瑾月坐到他们旁边,轻抚若凌的后背给她顺气,但若凌只看了她一眼便满目恐惧地挣开了安珏,缩到了床角去。   “若凌?”安珏愣了愣,靠过去揽她,“别怕,爹在这儿。跟爹说说,你梦见什么了?”   许是这句话引得若凌脑海里又涌起了梦里的画面,她的哭声一下子尖锐起来:“她杀了爹!”   她望着赵瑾月哭得疲惫又绝望:“我梦见她杀了爹,我不喜欢她!”   安珏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但周围还是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满屋的宫人齐齐跪地,却连一声“陛下息怒”都不敢说;安珏捂在若凌嘴上的手微微战栗起来,僵硬地看向赵瑾月:“陛下……”   若凌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哭声蓦然低了许多,抽噎着死死盯着赵瑾月。   这是赵瑾月第二次被小女孩说不喜欢,偏偏两个都是她的女儿。   她一阵心累,但此时此刻却没有闲暇让她沉溺在心累里。   ——若凌说出这句话,和柔凌是不一样的。柔凌当时这样喊虽也引得满殿安寂,却不至于让旁人多么惶恐,但试想一下,如若是柔凌冲沈晰这样喊呢?   ——如若是冲已承继大统的沈晰这样喊呢?   近处的人会怕天子一怒,往远了说,这样不忠不孝的话传出去更会引起轩然大波。   赵瑾月长缓了口气,提高了几分声音:“都听着,这话若再有其他人知道,你们的命就都不用要了。”   满屋的宫人只敢叩首不敢应话,她顿了顿,让他们退了下去。   屋里清净下来,她也向床榻里侧挪了挪,若凌不自禁地缩得更厉害,安珏攥住了赵瑾月的手腕:“陛下……”   她扫了他一眼,他的手一时颤得厉害,但并没有松开。   “是臣没教好她。”他说。   赵瑾月未予置评,复又看向若凌:“若凌,来,母皇不生你的气。”   话音刚落,便闻安珏骤然松气,继而迟疑着松开了她。   若凌似乎也平静了点,看看安珏又看看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寸:“母皇……”   “来,别害怕,母皇知道你做噩梦了。”她边说边揽她,若凌的肩头陡然缩紧,但她还是将她抱了过来。   她把若凌放在膝上,若凌紧张不安地缩着,缩成了小小一团。   “你听母皇说啊。”她说着看了看安珏,“从前母皇与你爹……确有许多不快,惹得你也不安。但那些都过去了,日后母皇会跟你爹好好的,你不要担心。”   “……真的?”若凌抽噎着抬头看她,赵瑾月笑意温和,点一点头:“不骗你。”   若凌想了一想,复又问她:“那您不会杀了爹?”   “不会。”赵瑾月把她搂得更紧了些,“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从前的事是母皇不对。”   安珏愕然看向她,可她仍只是抱着若凌,闻言细语地继续说:“母皇不会再为那些不相干的事迁怒他了,你别生母皇的气好不好?母皇日后好好照顾你。”   若凌乖巧地点点头:“谢谢母皇。”   赵瑾月一哂,趁热打铁:“那你住到鸾政殿去好不好?这样有什么事我们都好照顾你。”   若凌想到父亲近来都住在鸾政殿,当即点头答应了:“好!”   “……陛下?!”安珏目瞪口呆,觉得这不太对,滞了滞说,“臣过些日子便要回信安宫……”   “那也可以不回。”皇帝风轻云淡地看向他,神色诚恳,“我觉得你住在鸾政殿也挺好的,你说呢?”   “臣……”安珏神情复杂,思绪比神情还复杂,全然不知该如何回话。   赵瑾月笑了声,又低头问若凌:“若凌觉得呢?”   若凌望一望父亲,点点头:“好呀!”   安珏:“……”   他又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陛下仿佛是有心下了个套,故意先把若凌哄骗过去再来问他。   但这想法太不切实际。   安珏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赵瑾月神情一紧:“不好吗?”   “嗯?”他干咳一声,下意识地就说,“好……” 第131章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六)   安珏下意识地应下了住进鸾政殿的事之后几乎一下午都没再说话。傍晚时三人一道用完了膳,若凌乖乖地由乳母带着读书去了,安珏才小心翼翼地跟赵瑾月提起来:“陛下,臣觉得……臣住在鸾政殿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赵瑾月反问,顿了顿又说,“这些日子不也都挺好?你安心住着。”   “……”安珏又想了想,说,“侧殿榻窄,臣与若凌一起怕是睡不下。”   赵瑾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便道:“那寝殿里床榻宽敞得很,你住进来便是。”   “……臣怎么好住进陛下的寝殿!”安珏的声音被错愕充满,碰巧几名宫侍盛着绿头牌进殿,听言都下意识地抬眼往里打量。安珏察觉有人,回头一扫姑且禁住了声,目光别到了一旁。   三碟牌子被呈到赵瑾月跟前,她瞧了瞧安珏,又扫了眼面前的牌子,很快就找到了新制的那块。   上面就六个字:信安宫,安常侍。   赵瑾月把它拣出来捏在手里,缓步踱到安珏跟前:“这不就理所当然了?”   安珏的视线往她手里一落,当即面色通红:“陛下……”   “沐浴更衣去。”赵瑾月的口吻轻飘飘的,顺手把牌子又撂回了托盘中,“牌子再重制一块,宫室位份都不用写了,写名字就行。”   正自满目窘迫的安珏神色一震,一言不发地又看向她。赵瑾月淡淡垂眸:“你又不喜欢旁人这样叫你,那我不提就是了。”   她其实早已想过给他晋晋位分,起码不要留在末等,今日出了白越那档子事后认认真真地又思量了一遍,但最终还是做了罢。   她自己也是当过太子妃、当过皇后的人,于她而言,设身处地的去想安珏的处境并不困难。   她便想着,如若她曾被废了后位又意外得宠,沈晰想给她晋位份她一定是不肯的——对她而言,贬妻为妾已是奇耻大辱,而又只有妾室才有位份高低之分,每一次晋位便无疑都是在强调她已不是正妻,是在她原本的伤口上再割一刀。   安珏本身又生来便是皇子的身份,骨子里大约比她还要更傲气一些。她真下旨给他晋封了,他或许会一言不发地接受,但心里势必不会高兴。   所以还不如不提。在她能恢复他的元君之位前,不要一次次往他伤口上撒盐,也不要一次次让宫里议论他。   她想让他住到鸾政殿来也是因为这个,她比大多数皇帝都更清楚位份在宫里意味着什么——在大应的时候,同样是不得宠,她这个皇后的日子可比什么黄氏罗氏强多了,在妃位嫔位上的云氏廖氏也都过得还不错,位份低的却各有各的难处。   所以以安珏现在的身份,白贵君那样的事有了一次便会有两次三次。她又不好给他晋位,便只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而且信安宫他应该也不喜欢。那是后宫之中离鸾政殿最远的一处宫室,离他当元君时本来居住的德仪殿也很远,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如此这般,安珏便迫于她的“淫威”住进了鸾政殿。此事自然而然地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不过后宫也都不是傻子,没有人会来鸾政殿议论,鸾政殿的一方天地便还是清净的。   .   又小两个月过去,翻过一道年关。   这两个月里,赵瑾月没再翻旁人的牌子,后宫的议论起起落落了好几番。若凌终于慢慢地跟赵瑾月熟悉了起来,虽然不比同安珏那样亲近,但到底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怕她了。   过年的这几日总是累得很,祭礼、宴席不断,正月初五忙完之后赵瑾月便病了一场,高烧烧得头脑昏沉。若凌坐在床边看着她喝药,她每喝一口都要皱着眉缓缓气,若凌便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母皇一口气喝完,便没有那么苦啦!”   赵瑾月笑了声:“母皇鼻塞,一口气喝喘不上气。”   “哦……”若凌点点头,小手一指放在旁边小桌上的酥糖,“那母皇喝一口药吃一块糖!”   赵瑾月叹着气又说:“太医不让多吃糖。”   “……”若凌的目光变得怜悯了起来,“母皇好可怜哦……”   安珏进殿正好听见这么一句,扑哧笑了声,继续走进去:“陛下,贵君……来侍疾了。”   皇帝生病,后宫侍疾理所应当。不过白贵君……   她懒得见。   而且她也懒得让安珏出去回话。   “不理他就是了。”她说着又继续喝了两口药,眉头紧锁起来。安珏看得一哂:“太医也没说陛下一口糖都不能吃。”   他边说边拿了块酥糖递给她,赵瑾月抬眸瞅瞅,没伸手接,笑吟吟地直接就着他的手吃了。   若凌在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安珏一声轻咳,若凌嬉笑着栽到了赵瑾月的被子上。   皇帝没见贵君,贵君也就姑且先回了宫。然而接下来的三两日里皇帝也都没见他。   旁人过来即便不能侍疾也总还能进殿见个礼,白贵君却连寝殿的门都进不去。宫中上下自然对此议论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第四日,再一次被拒之门外的白越跪在了殿里。   宫人们赶忙入殿禀了话,彼时安珏正坐在床边给赵瑾月念书听,听言声音顿住。   赵瑾月黛眉微蹙,略作沉吟,吩咐道:“去告诉他,跪两刻便可以回去了。”   他当时让安珏跪,也是跪了两刻。   安珏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陛下不必……”   赵瑾月又补充说:“去殿外跪着。”   宫人领命躬身告退,赵瑾月一声轻笑:“有什么必不必,人生在世就这么点时间,有仇便报就是了。”   安珏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赵瑾月撑坐起来几分,沉吟了会儿:“我觉得后宫还是交给你好。”   .   能长宠不衰的白越到底不是傻子,皇帝对他不满分明,他当日回去便写了道折子,自请降为御子。   赵瑾月一时摸不清他写这折子的时候是否谋划着让她宽慰一二,只提笔在上面批了个“准”字。   此事和她白日里同安珏说的话一前一后,安珏自然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当天晚上,两个人一道躺在床上半天都没吭声。   终于,赵瑾月的手从被子中摸过去,攥了一攥安珏的手腕:“怎么了?”   她这样一攥常会碰到他手腕上的疤,那是从狱里带出来的。三个月过去,他身上多半的伤都已大好,唯独这日复一日在审讯中被镣铐磨出来的伤口太深,至今都很明显。   他便把手腕抬起来,看了看那块疤,轻声道:“许多时候,臣还是觉得当下的一切匪夷所思。”   毕竟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她每天都想让他死,也一度真的让他入了狱,令他生不如死。   她怎么就能突然变了心思呢?   这个疑惑在他心里始终难以释开,时间过得久了,反倒越来越深。   目下她甚至又想让他当元君了?还冷落了整个后宫。   许多时候安珏都觉得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赵瑾月也知道这个问题绕不开,他们朝夕相处着,安珏时而显露的惑色她总归是察觉得到的。   她沉吟了一会儿:“命运弄人。”   安珏看向她,她又握住了他的手腕,食指轻轻地在疤痕上摩挲着:“你入狱之后,我突然发现我离不开你。即便旁人都比你和顺听话,我也总是想着你。”   安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半晌摇着头笑了声,好似有点感慨,但总归是信了她这话。   她说谎了,她骗了他。   赵瑾月盯着床上的雕镂深深地缓了一息,心里暗自说如若可以的话,这就是她这辈子对他说的唯一一个谎。   日后她会好好待他的。   她真的喜欢他。   .   六月末,天气渐热的时候,边关捷报频传,大盛将士夺下了关键一城。   这一城易守难攻,此前的七八个月双方都耗在了这里。虞国有时会凭借此处的优势打下几处盛国城池,过些时日又被盛国抢回去,循环往复不眠不休。   周边的数地因此而变得满目疮痍,百姓叫苦连天。此城一破,局势骤然大变,盛国将士一连攻下十七城,更一举取了虞国主将的首级。   这主将,是安珏的亲姨母。   赵瑾月便未将此事告诉安珏,然则十余日后虞国递上了降书,满朝振奋之下,战时的许多细节也铺天盖地地传了开来,安珏到底还是听说了。   这一回他变得更加坦诚了一些,径直走到赵瑾月案前,问她是不是真的。   赵瑾月僵了半晌,声音发哑:“安珏,你节哀。沙场无情,我没法要求将士们留她的命。”   若盛国将士们手下留情,平白搭上性命的人大约只会更多。   安珏点一点头,静默了会儿,说:“臣小时候姨母待臣不错,臣想将她的首级好好葬了。”   “我已经替你好生安葬她了,就在郊外的山脚下。”赵瑾月说。   安珏浅浅一怔,接着,他带着满心的痛苦却又十分恳切地向她道了声:“多谢。”   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他终于彻底信了,她突然对他好与政局半分关系也无。   他安然在她身边坐下,略作沉吟,道:“这一战,盛国将士死伤无数。如今战事初平,朝中对臣大概也会有颇多非议。”   赵瑾月摇摇头:“这你不必管,我自会……”   “陛下别为臣与朝中为敌。”他打断了她的话,赵瑾月睃了他一眼,从他眼中察觉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她微觉心惊:“……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安珏心平气和地笑了笑:“虞国想再送位身份更为高贵的皇子过来,是在向陛下示好。陛下不必为了臣在朝上与他们那边激烈地争执。”   他听说她都气得摔东西了,何必呢。   他从不想让她这样为难。 第132章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七)   赵瑾月默然不语。   她不愿意让虞国再送一位皇子过来,确有一部分原因是为安珏——安珏目下的处境已然够尴尬了,“赵瑾月”先前废了他容易,目下她想将他推回元君位上却是困难重重。   此时此刻,若再来一个与他同样出身虞国皇室却又未曾有过废位这样难看经历的皇子放在旁边,简直就是在明明白白地与他对比,平白多给朝臣们一个阻拦她为他复位的理由。   再者,这位皇子一旦送来,不论封个什么都不可能是末等的常侍。那他若与安珏一样品性纯善则还罢了,若是白越那样的,这个先前遭过废黜的兄长不正好被拿来立威么?   但她在早朝上反应那样大,却也并不只是因为这些。   她发现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当权,似乎都爱拿处于弱者的那一方来联姻。这于大多天生的上位者来说似乎理所当然,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她是从后宫里走出来的。   她知道后宫之中的人是怎样的,绝大多数都没什么自己做主的余地,过得顺心与否全凭九五之尊的喜怒。   昔日的她是这样,如今的安珏也是这样。   安珏的例子还要更明显一些。他为了所谓的两国和平来盛国与皇帝成婚,数年来忍辱负重,但虞国一朝间说与盛国翻脸便还是翻了脸。   虞国的一干达官显贵打这一场倒是图得个快意恩仇了,唯他一个人被留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独自承担帝王的盛怒。   在虞国抛弃他的同时,皇帝又因为虞国而恨上了他。这一切都不是他能左右的,他甚至连逃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赵瑾月不愿意宫里再添一位虞国皇子,她觉得靠联姻维持的和平脆弱不堪,又颇有可能再平添一桩悲剧。   她将这些一股脑说给了安珏听,最后轻叹:“我听说你那个弟弟才十四岁,寻个什么样的人家不好,何苦来盛国联姻。”   安珏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赵瑾月又一声喟叹:“就是你,我都希望你从未来过盛国。”   安珏不由怔忪,她烦乱地摇摇头:“不说这个了。”   说罢她又继续看起了手里的折子,过了会儿她隐隐察觉他好像想什么,但又并没有说出来。   而后他起身走向侧旁的矮柜,赵瑾月也没在意,又过片刻却见他沏了一盏新茶过来。   温热的新茶落在案头,半凉的旧茶交由宫人撤走。赵瑾月抬眸瞧了瞧,端起茶盏来边打量他边抿茶:“怎么了?”   安珏也正打量着她,见她喝了茶稍稍松了口气,接着便问:“陛下生气了?”   “……没有。”赵瑾月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若能不来盛国总归对你更好。你不来,便不会遇到这样一个皇帝,不会担惊受怕地活这么多年,更不会险些死在牢里……”   她越说越觉颓丧,神色黯淡地伏到了案上:“你也会遇到一个你喜欢的人,不论是谁,总归好过在这里吃这么多苦。”   她有时会想,如果这里和大应一样是男人掌权的世界,他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会过得很好?单凭这张脸都足以让天下女子爱慕。   可他所有的又并不仅是这张脸。她有着另一个她的儿时记忆,知道他读过许多书,会作画会舞剑,蹴鞠也曾玩得很好。在他与她成婚之前,他偶尔还能碰一碰这些,但成婚后便只能被困在宫里了。   赵瑾月愈想愈替他难过,四周围静了须臾,却听他说:“是,臣如果不来盛国,便不会吃那么多苦。”   她心里正自一沉,他又转而一笑:“但如今,臣总归还是遇到喜欢的人了。”   赵瑾月猛地抬头,安珏定睛看到她眼眶泛红颇有些意外,继而又笑:“怎的还真难过上了,臣现下不是挺好?”说着他深缓一息,“陛下可想出去走走?”   只因他那一句话,赵瑾月心里全乱了,点头答应了出去走走的提议,脑子却根本没反应过来。   和他一道走在外面时她又已满心都是喜悦,但脑子仍是乱糟糟的,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她边走边自顾自地笑,安珏在旁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走了会儿,她忽地转过头:“你喜欢我,这是你说的。”   安珏红着脸别开头,嗓子发出一声闷闷的轻咳。   赵瑾月被他弄得玩心大起,故意绕到他正看着的那一侧,口吻悠哉地逗他:“孩子都那么大了,你怎么还不好意思?”   “咳……”安珏复一声咳,目光改为盯着地面,盯了会儿又开始打岔,“陛下想不想去湖边走走?”   “好,近来暑气重了,湖边倒凉快不少。”赵瑾月欣然点头,安珏刚应了声嗯,听她又道,“我们找个僻静凉爽的地方,我想看你舞剑。”   安珏嚯地看向她。   “行不行?”她望着他问。   “……行。”他怔怔应下,她喜滋滋地抱住他的胳膊:“那回头挑把上好的宝剑给你,你常舞给我看!”   是以那天安珏在湖边舞剑舞出了一身的汗,赵瑾月一度怕他累坏,结果却发现他反倒更加精神抖擞起来。   看来在宫里闷久了日子又不顺心确是会让整个人都变得沉闷。   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她以前也是日复一日地熬日子,病重之后楚怡和沈晰变着法地让她看比武让她放风筝,她虽在病中,也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之后的数日里,赵瑾月便总在闲暇时拽着安珏四处玩乐。   京郊群山延绵,她小半个月里拉他出去了四次。安珏骑马骑得好,这个“赵瑾月”身为皇帝也会骑马,然而她刚开口说了句“我们看看谁先到那棵杨树下”,安珏笑了声,眨眼工夫就奔了出去,害她在他掀起的尘土里被呛了半天。   他疾奔到终点时转身不见她的身影,定睛细看了半晌才发现她还在起点处掸土,他赶忙驭着马跑回去,边下马边含歉笑道:“陛下恕罪……臣久不骑马,一时忘了会扬土的事。”   谢罪还是一样的谢罪,他的手却伸了过来,帮她一道掸起了衣裙,又替她拭了发髻上的细灰。   赵瑾月佯怒着瞪他:“我这狼狈样子你若敢让旁人知道……我撤了你的绿头牌!”   安珏忙是一揖:“不敢不敢,陛下息怒。”   .   如此一天天的,不知不觉也到了入秋的时候。   秋风一过,京城里凉爽下来,虞国皇子和亲的事情也在此时有了定数——赵瑾月最终还是没能拒绝此事,主要是实在难却虞国的盛情,便不得不将这位皇子纳入后宫。   和亲皇子入京的那日,正值落叶遍地,满城都被秋叶铺得金黄。赵瑾月登上宫墙去迎了一迎,看到大红的车队踏着金黄而来,正慨叹于这样的华贵之景,脑海里又突然涌现了十年前的画面。   安珏也是在这样的时候入的京。   她的心神一下子变得更加复杂,回到鸾政殿等和亲皇子来觐见时也心不在焉。直至宫人来禀说皇子已到殿中等候她才定了定神,跟安珏说:“你先去见见。”   “?”安珏不解其意,她道:“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再看如何安排他。”   如果他和安珏一样品性不错,就封个高些的位子,许他随意出入鸾政殿,让安珏多个可以品茶论剑的人;如果阴险刻薄便只好封得低些,安排进偏僻些的宫室,兄弟两个能别碰面就别碰面。   安珏便依言去了,走出寝殿,便见十四岁的少年穿着一身大红婚服跪在地上。目光虽然静静低垂着,却还是能寻见分明的忐忑。   和亲的诏书上只有他的封号,安珏一时也不知这是自己的哪位弟弟,正自思量着,少年先抬起了头:“请问您是……”   安珏便道:“我是安珏。”   “……六哥?”少年一愕,又有些惊喜,“我叫安珞,我知道您。”   安珏颔了颔首。   虽然他离开虞国时安珞才两岁,但他对这个弟弟也还有点印象,知道抚养他长大的父亲是虞国的皇贵君。   接着他便见安珞手忙脚乱地站起了身,拽住他的衣袖就说:“哥,我……我害怕。人人都说盛国皇帝废了您元君的位子,您如今……”   说到这儿他突然回过了神,疑惑地打量了安珏两眼:“您怎么会在鸾政殿?”   不仅在鸾政殿,而且衣着华贵,全然不似被厌弃的样子。   安珏下意识地侧首扫了眼寝殿的方向,又转回来跟安珞说:“说来话长。你先坐,喝口茶。”   他的意思是不想让安珞再多说这些探问陛下心思和旧事的话了,无奈这个安珞太没心眼,看他自顾自地落了座,便戳到他跟前又问:“陛下到底怎么样?哥,我现在心里可真慌得很,要不你告诉我她不喜欢什么样的人好了,我变成她不喜欢的那种。”   赵瑾月在殿门后听得扑哧一笑,便推门走了出来:“不必变了,朕不喜欢你这种便是。”   霎时间,安珞脸上血色全无,惶然跪地。   安珏无奈地睇着他,知道赵瑾月没生气,便也只斥得不痛不痒:“这是鸾政殿,你倒什么都敢说。”   “……”安珞心下叫苦。他看着安珏独自出现在面前便想当然地以为皇帝不在了,谁知她竟在寝殿偷听?   赵瑾月虚扶了他一把,他却没搭她的手,低着头径自站起了身,显然在心虚地躲她。   她端详着这张稚气尚存的脸,淡声问他:“你不愿意进朕的后宫?”   安珞心惊肉跳,面上又撑住了,暗咬了咬牙关:“臣……不是那个意思,陛下恕罪。”   “好说。”赵瑾月轻然道,看了看安珞,又看向安珏。   安珏的神情似乎还算平静,但目光已低了下去,没有多看她与安珞。   赵瑾月心里生出一股邪劲儿,黛眉微挑,伸手挑了安珞的下巴:“你长得倒好看,便是跟你哥哥比也不差。”   安珞眼中顿显慌乱,视线颤抖着,连该往哪儿看都不知道。   赵瑾月到底是活过两辈子的人。当下的她二十岁,上一世死时还要更年长有些,安珞在他眼里是个彻彻底底的小孩子。   所以安洛一慌她便有些逗不下去了,即便她很想再继续欺负欺负安珏,最终也还是嗤笑着松下了劲儿。   “行了,莫慌,你才没你哥哥好看。”她信手一拍安珞的额头,安珞一愣,安珏也一愣。   赵瑾月又道:“朕有你哥哥了,看不上你。你叫朕一声嫂嫂,方才的话朕就不计较了,来日给你另寻门亲事。”   “……”安珞紧绷着后颈,满目不安地看安珏的反应。   赵瑾月又拍他额头:“看他做什么?快叫嫂嫂。” 第133章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八)   当日傍晚,宫中设宴为和亲皇子接风,这场宫宴阖宫都在等着。   因为这是废元君安珏从牢里出来后头一回参宴。   先前大大小小宴席他都称病避着,宫中对他得宠的事议论得久了却久久见不到人,难免有些不尽兴。   这一回约是因为宴席上的“主角”也来自于虞国的缘故,他没再避,谁都想看看到底会是怎样的局面,更想看看这已遭废黜的元君面对无论如何封位都会高他一截的弟弟该如何自处。   后宫许多男眷也想在宴席开始前同他搭一搭话,无奈他是临开席时与皇帝一同到的。   宫宴上的席位依身份高低而设,安珏知道自己的席位在最末处,入了殿便要折去,但被赵瑾月拽住了手。   “去朕的席位上添两副碗筷。”她侧首吩咐道,宫侍赶忙躬着身去照办,她又拉一拉安珏,“走。”   安珏没有多做推辞,便与她一并向主座行去,然而一时之间更加引起的却是“两副碗筷”。   都在伏地行大礼的众人悄无声息地往御案上瞧,又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了安珞面上,皆道是给他备的。这新来的小皇子也着实生得俊美,皇帝既能突然对废元君宠爱有加,那宠一宠这安珞也不稀奇。   然而皇帝却是在经过九阶前右首的席位时低身搀了皇长女一把:“若凌来,跟母皇坐。”   若凌拎着裙摆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便注意到了跟在父母身后的安珞。   “咦?”她指着安珞就说,“这个哥哥好看!”   赵瑾月嗤地笑出声:“这个你不能叫哥哥,得叫叔叔。   “哦。”若凌点点头,还乖乖地朝安珞福了福,“叔叔好。”   而后一行人便一道登上了九阶,皇帝的御案两侧添的碗筷是给安珏和若凌准备的,安珞坐在右侧为贵客而设的席上,与之相对的左侧坐的是敏王,皇帝最亲近的一位妹妹,礼罢后又客客气气地朝安珏颔了颔首:“姐夫”   这声“姐夫”直听得众人心情复杂。诚然一众亲王从前也管他叫姐夫,但从前他是元君,除元君外谁也当不起亲王们这样一声尊称。   是以开席时,气氛静谧得有点诡异,直至歌舞起来才缓和了一些。   酒过三巡,安珏着人盛了碗鸭汤缓了缓,一尝味道不错,又自己盛了碗递给赵瑾月。   赵瑾月接过碗来正喝着,侧旁的安珞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他们来。她察觉到他的视线便看过去,安珞笑了声:“臣看陛下与六哥相处和睦,与臣的皇姐和姐夫也无甚差别。”   少年的声音松快清亮,殿中刚缓和下些许的气氛却又沉了回去。   赵瑾月抿着汤笑笑,安珞跟着又道:“不过既然如此,臣反倒愈发不明了——陛下既与哥哥伉俪情深,又何必废了他?好好地做一双神仙眷侣不好么?”   殿中唰然间冷得更甚,半数宾客窒了息,另一半则在窒息地同时等皇帝与安珏的反应,毕竟这情境似曾相识。   ——上一次是差不多一年半前,元君还没被废位的时候,但当时二人的关系已脆弱不堪。虞国在起兵前最后派使节来过一次,但因已动了起兵的心,使节对盛国的态度也没有多么礼貌和善。   在最后饯行的宫宴上,使节客套了一句,说陛下与元君伉俪情深。   这不过是面对夫妻时常会说的一句客套话,皇帝的面色却骤然冷了,下一句便是:“先帝为两国和睦着想,让朕封他做了元君。如今贵国新君继位便欲起兵,你们倒还有脸说出这句伉俪情深?”   那场宫宴最终不欢而散,但最颜面尽失的却不是使节,而是元君。   因为在他离席谢罪、恭请陛下息怒的时候,陛下冷睇着他,当众说了一句:“凭你也配与朕称一声夫妻?”   时隔一年半,光景变了,但如出一辙的情景仍足以令人心惊。   安珏自己也怔了怔,接着又笑了,摇着头吩咐宫人:“把那碟葡萄给他端过去,一桌子好菜还堵不住他的嘴了。”   “……”安珞显然不快,边瞥他边嘟囔,“我就问问,又没说什么……明明就奇怪得很。”   一碟子晶莹剔透的紫葡萄被从御案上端到他桌上,他倒很给面子地立刻拿了一个来吃。赵瑾月抿着笑想了想,却未打算直接将这话题绕过去,长声叹息,跟安珞说:“是奇怪得很。不止奇怪,朕也一直后悔着,总想着什么时候让你哥哥再坐回元君的位子上,不然再怎么情深也总归不够圆满。”   安珞高兴了,抬眼就瞪安珏:“你看,就是奇怪,你堵我的嘴干什么?”   安珏眉头微挑,默不作声地给赵瑾月夹了一筷子菜。   殿中更是一片死寂。   三日之后,安珞的封位定了下来,却不是后宫之中的任何一等,而是封了个瑜和公子。   “公子”一职有些类似于大应给外命妇的“夫人”,大多赐给朝臣的夫家,和后宫无半点瓜葛。   朝臣们一时都有些意外,但转念想想,虞国送皇子来和亲,是为一表谋求和平的诚意。那如今这位皇子被安置在宫外便如质子一般,押一个质子来表诚意……也行。   紧跟着,皇帝又借此事多下了一道诏书,明面上是为没将安珞纳入后宫的事向虞国表达歉意,实则真是“别有用心”。   ——皇帝说,两国交战死伤甚多,百姓更是受尽苦楚,朕这个皇帝都看在眼里。   ——如今虞国愿意讲和,朕原该以诚相待,封瑜和公子以高位,完成这桩联姻。   ——但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朕实在夜不能寐。   看到此处,泰半朝臣想到的都是一年半前虞国对盛国宣战,只道皇帝依旧心存不满,想再打一场,然而后面的话却是:   ——一年半前,虞国兵临城下,朕为大局考虑,不得不先废元君以平民愤。   ——但朕十岁与元君相识,那时元君也才十二,一直相处和睦,无话不谈。   ——十五岁时朕与他完婚,婚后相知相伴,还生下一女,聪明伶俐。   ——废其位后,朕时时愧疚;后又为查明细作之事将其投入大牢,日日思念。   在诏书的最后,皇帝说,如今战事已平,两国重归于好,细作之事也已查明,与安珏无半分干系。朕便只想与他长相厮守,又怎么好将他弟弟也纳入后宫呢?   所以尊敬的虞国皇帝啊,请您见谅。   您若不见谅,朕也还是不能纳他的。   安珏听说诏书的内容后坐在赵瑾月面前神情僵了半天,最后还算委婉地表示:“陛下,您这诏书写得是不是有点……”   赵瑾月:“嗯?”   “有点不讲道理了。”他说。   她伸手就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他也没躲,只笑了一声。   她板着脸争辩道:“这怎么不讲道理了?当初平白废了你才叫不讲道理,把你扔进狱里逼你认罪才叫不讲道理!现在这叫亡羊补牢!”   “好好好好好,亡羊补牢。”安珏连连点着头,一副哄她的口吻。   她又瞪着他加以威胁:“我接下来要说服一众朝臣复你的元君位,已很难办了,你只许给我鼓劲儿不许反过来劝我,不然我心里更难过。”   安珏略有犹豫,到底在她的瞪视下点了头:“行,臣等着再当元君。”   赵瑾月见他答应便松了口气,又道:“我得赶紧把这事办妥,不然安珞成婚时你这兄长身份尴尬都不好去喝喜酒。”   安珏猛地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还不确信。”赵瑾月一哂,“敏王昨天进宫的时候提了一句,说她过两日要和安珞一道去爬山。”   说这话的时候,敏王的脸都红透了。   赵瑾月当时只顾着打趣她,后来私下里想想,倒觉得两个人也还般配。   在出身上,敏王今年十六岁,是盛国的亲王;安珞十四,是虞国皇子。   论性子,两个人也都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都没什么心眼。赵瑾月依稀有些从前的记忆,记得在皇帝刚把安珏扔进牢里的时候人人都对安珏避之不及,敏王却依旧敢出来帮他说几句公道话。皇帝不爱听便出言斥她,她也不惧,冷哼一声就走了。   安珞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脾气,有话就说。在她和安珏眼里固然是傻了点,但小夫妻以这样的脾气相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有点羡慕敏王和安珞的无拘无束,但是转念想想,她和安珏也在往有话就说的方向发展,心下便又欣慰起来。   赵瑾月边思量边轻吁了口气,转而问安珏:“出去走走?看折子看得头晕。”   “迟些再去。”安珏道,“臣适才答应了若凌,等她练完这几页字便带她到湖边玩一会儿,不好扔下她。”   赵瑾月就点了头,却也没再继续头晕眼花地看折子,揉着太阳穴径自想了些有的没的,忽而颇有几分邪意地看向他:“哎,安珏。”   安珏喝着茶抬眼:“嗯?”   她满面笑容:“我今晚翻你的牌子。”   他一时不知她为何突然要先问他,搁下茶盏:“陛下不是时常翻臣的牌……”   说到此处自己却突然回过了味儿,手上一颤,险些把茶盏甩出去。   他局促地咳嗽:“这个……”   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她时常翻他的牌子,但两个人都只是躺着说说话便睡觉罢了。先前的经历太过不愉快,芥蒂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床笫之欢也不是说来就能来的。   可现下,他们早已融洽起来了。   安珏不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但他确是已想了有些时日。当然这“有些时日”也不是日日都想,只是在与她同榻而眠的时候,他心底偶尔会有那么一刹冒出呼之欲出的欲望,   赵瑾月神色悠哉地倚到他肩头,故作轻佻地伸手去勾他的下巴:“复位的事现下已提起来了,元君你再跟朕为若凌生个弟弟妹妹,朕不是更好说服朝臣么?”   “……”他垂眸强作冷静,过了片刻,还是憋得双颊通红。   赵瑾月一双明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说好不好?”   安珏忽而嚯地起身,甩下她提步走到殿门口吹冷风去了。   于是若凌乖乖练完字来找爹带她去湖边玩的时候,就见母亲坐在案前一副摒笑的模样。再扭脸看看,她看到了父亲站在殿门外的颀长背影。   这氛围有点怪。若凌还是跟父亲更亲,放在平常她或许会去问父亲出了什么事,但现下看来似乎母亲心情挺好,倒是父亲不大对劲。   她便跑到了赵瑾月身边,小声问她:“母皇,爹怎么啦?”   赵瑾月嗤笑,站起身拉着她的手往外走:“没事,走,我们一道带你去玩。” 第134章 女尊世界的赵瑾月(完)   当日晚上,鸾政殿中一片旖旎。   皇帝久不正经的翻牌子,一众司寝的宫人便也许久没有这样忙碌过了。这种忙碌却并不仅限于殿中,风声溢出殿门飘到后宫里,不免又引起了一阵震荡。   ——听说今个儿个晚上,侍寝方面的一切安排都是按元君的规矩办的。   元君自然与普通的后宫不同,事无巨细皆尽不同,在许多方面其实反是简单不少。以沐浴更衣为例,后宫众人在侍寝前的沐浴更衣依照各自的品级都有许多细致的规矩,用什么水、几个人服侍、出来之后穿什么寝衣、什么时候入殿等候,全都定得很细。   元君在这这些方面就随意得多,基本是自己喜欢如何便如何。这样的事上,也偏是越随意才越显得身份不一般。   是以安珏收拾停当之后便直接进了寝殿,宫人禀说陛下也在沐浴,还没出来,他就无所事事地从案头摸了本闲书来读。   但眼下想安心读书其实也很难,他看了两页便又将书放下了,径自躺到了床上去,仰面枕着手,盯着上头的床帐发呆。   说来也怪,他近几个月在这张床上已睡了不知多少回了,但今天就因为有那么个事儿在后头等着……他就觉得怎么都别扭。   等了约莫一刻,赵瑾月进了屋。   她的头发还半湿着,见安珏已躺在那儿,随口道:“等我一会儿。”   说罢她就坐去了妆台前,由宫侍拿干净的帕子细细地给她绞干头发。绞得差不多的便顺到身前,她拿把梳子自己一下下地梳。在她梳头的过程里屋里便这么安静着,她一度担心他会不会先一步睡着了。想说点什么让他醒神,却又一开口就脸上烫得厉害。   所幸当她走到床边的时候他还睁着眼,只是在发呆。   赵瑾月躺倒床上,屏退宫人,放下床帐。   幔帐中同时响起两个人不自在的轻咳。   接着他们对视了好几息,她坐着、他躺着,就那么傻着眼互看。   终于,他鼓起勇气伸出了手,伸向她寝衣上的系带:“臣……帮陛下?”   赵瑾月面红耳赤地躺下身,又往他面前凑凑,手也去摸他的系带:“我也帮你。”   宽衣解带,芙蓉帐暖。两个人一赤诚相见,气氛一下就不一样了。   ——虽然这赤诚相见也没“见”到多少,千百年后在网文上不让描写的部分基本都盖在被子里,但肌肤紧紧相贴带来的感触还是令燥热感迅速升腾了起来。   她的手扣在他的背后,细致地感受着他脊背紧实的轮廓;他的手扶在她腰际,觉得那温热的肌肤细细滑滑的,每一寸都令他躁动。   他们的孩子都五岁了,但他们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欢愉。   她从不曾对他这样热情,他倒曾在她的冷漠相待下努力过,但一切最终也都成了例行公事。   可眼下,她热情似火。   这一切对赵瑾月而言也很新奇。在上一世的时候她经历过沈晰,可在沈晰面前她始终循规蹈矩,那时觉得床榻上的欢愉于她而言是件很羞耻的事情,她克制着压抑着,不曾感受过分毫乐趣。   初到盛国那阵她一度有些疯,近乎癫狂地想尝一把截然不同的生活。可她面对的男人们却又对她循规蹈矩了起来,弄得那些体验也都没滋没味。   但今晚是不一样的,今晚与先前的每一晚都是不一样的。她前所未有地投入了进去,听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动作,每一次摩挲都令她轻颤,每一次律动都使她心中怦然。   食髓知味——她突然明白了这个曾让她觉得顶不要脸的词将这种事形容得有多贴切。   在终结的时候,他们都已大汗淋漓。   两个人各自缓了一会儿,安珏撑身要起来:“擦擦汗再睡。”   屏风后其实事先备好了水和帕子,半分也不麻烦。但赵瑾月却立即伸手一拽,将他拽回来躺着:“抱着我,睡觉。”   “……”安珏失笑,想再劝两句,她却已霸道地抱着他的胳膊闭眼了。   事实上她也没有那么累,只是此时此刻她不想同他分开,只觉得紧紧跟他贴在一起才高兴。   .   又过几日,安珏听闻安珞真和敏王去爬了山就把他叫进了宫。安珞大约想着跟敏王爬山的事心也有点虚,见了他便道:“这几日忙着安置府邸正忙得很,什么事非让我这会儿进来?”   安珏好笑地打量了他两眼,张口便说:“忙得很还和敏王殿下去爬山?”   安珞一下子红了脸。   正坐在案前看折子的赵瑾月只觉不远处突然一静,抬起头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一荡,嗤地便笑了。   安珞在她的笑音中更加窘迫:“嫂嫂也帮他笑话我!”   赵瑾月笑得更厉害了:“谁让你欲盖弥彰的。”   “……”安珞绷着脸闷头坐到一旁,也不看他们,嘴里自顾自地嘟囔了半天,说些“爬个山怎么了”“那有什么欲盖弥彰”之类的话。   赵瑾月边笑边促狭地皱眉:“怎么还赌上气了?朕又没说你们两个不能成亲。”   安珞拍案而起:“哪有什么成亲的事!”   赵瑾月置若罔闻:“不过你们还得再等等,等你哥哥重新当了元君再说,到时我们好一道去贺你。”   “陛下!”安珞恼羞成怒,吼完了一声又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憋了半晌,最后情绪很复杂地憋出一句,“哥哥什么时候当元君?”   “噗——”两个人都喷笑出声,赵瑾月伏到了桌上,刚喝了口茶的安珏不幸地呛住了,连声咳了一阵,指着他道,“这么急着住到敏王府去吗?”   “?!”安珞双目圆瞪,“谁急着住到敏王府了,我这不是急着让你当元君吗?”   这话安珏其实是信的。他和安珞虽然也说不上太熟,但安珞与敏王同样也只有几面之缘,此时便急着成婚绝不至于。   但眼下他们当然还是都做了一副不信的样子来嘲笑安珞,把安珞气得够呛。   后来的事,赵瑾月美其名曰“不能让敏王和安珞等太久”,而安珞便是在若干年后提起,仍是会气得瞪眼争辩“关我屁事”。   ——腊月,喜讯传遍朝中宫中,皇帝身怀两个月身孕。毫无疑问,安常侍的。   ——元月,皇帝借过年的喜气提起封元君之事,朝中提起数位可用人选,陛下却一心只想为已被废黜的元君复位。   ——二月,册立元君之事被暂且按下。因为太医说陛下被这事气得动了胎气的缘故,朝臣们一时间也不敢再多言一个字,能不提便不提了。   ——三月,皇帝不顾众臣反对,将皇次女与皇三女交由安常侍抚养。这两个女儿今年都刚两岁,是一对双胞胎,但生父是谁尚不清楚,先前便一并养在了白贵君处。后来白贵君触怒圣颜被降为御子,两个孩子的去处早已引起过几番争执,却是谁也没有想到会交给安珏。   四月,皇帝的身孕六月有余,轮廓已十分明显。   一日早朝,她抚着小腹,神情恹恹道:“这孩子的父亲是安珏。朕与他伉俪情深,你们若执意不让他做元君,这孩子于朕而言不要也罢,免得生下来就差着身份,让朕难过。”   满座朝臣都哑了哑,而后礼部尚书小心劝道:“陛下已有孕六月有余,此刻怎可说这种话……”   “不能么?”皇帝以手支颐,口吻悠悠,“成与不成,这事今儿个便定下来。若成,你们礼部就在此挑个册封元君的吉日,把旨意也给朕写好;若实在不成,朕也不为难各位爱卿,一会儿下了朝朕便回寝殿去喝一碗堕胎药。”   毫不夸张地说,文武百官当场就全吓跪下了,满目愕色地叩首连连:“陛下不可,陛下三思!”   ——有孕六个月去喝堕胎药,不论太医院的方子有多好、不论宫人伺候的有多小心,都是有可能丢了性命的啊!   眼下三位皇女又都还年幼。诚然,若陛下真有个闪失没了,大臣们还有推举一位亲王为帝这条路可走,但谁敢这会儿在朝堂上提?   再者,为了个元君的事闹得皇帝丧命,也真是不至于。   最后可想而知,赵瑾月“挟身孕以令诸侯”的馊主意大获全胜,这大概是她两辈子里干得最混蛋的事了。   ——但偶尔这么混蛋一次,真痛快啊!   下朝时她手里便多了一卷礼部官员被迫拟出的圣旨,趾高气扬地走进鸾政殿,一进门就碰上了脸色铁青的安珏。   安珏事先对她这些打算全然不知情,方才乍然一听,惊得连眼前都黑了一阵,扶着御案缓了半天。   他觉得这事不行,他再怎么想与她举案齐眉也不能让她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昏君之为。他便想着,就是跟她发火、翻脸,甚至再被她扔回牢里去,他都得让她把这事改过来,不能用这样的手段逼朝臣“就范”。   然而和她四目相对的一刹,他的火气突然不配合地熄了下去。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他紧锁着眉头一叹:“陛下别胡闹。如此这般,史家们必定津津乐道,陛下岂不遗臭万年?”   “哎,别急。”赵瑾月悠哉地把那明黄的卷轴递到了他手里,“我日后尽心尽力好好治国,让万邦来朝、令百姓安居,何至于就为这一件事遗臭万年?”   安珏摇头:“史书上总会有这一笔的。”   “那人非圣贤,又有谁能无过呢?”赵瑾月做出了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再圣明的皇帝都仍会办错事、引骂名,我有这么一件,我受着便是了。再说,值得的。”   “……”正想跟她说“不值得”的安珏蓦地噎了声,神情复杂地盯着她,她却只一声嬉笑:“唉,我的有些想法,与元君也说不清楚。”   他仍旧那样盯着她。   “人生在世短得很,有些想做的事唯有尽快做了才不会抱憾终身。这事你就听我的,我并不止是怕对不住你,更是怕对不住我自己。”   上一世,她就错过太多事情了。临终时回顾那一辈子,她感到难过又害怕,却已没有后悔的余地。   这一世她成了帝王。老天给她这个帝王的身份她固然觉得担子很重,但仔细想来,大概老天也希望这个担子能帮她在必要的时候潇洒那么一回两回。   她并不想当个昏君,但她也不想上一世一样,为了一个贤名把自己困死在这九重宫阙之中。   “礼部挑的日子就在下个月,不止册封礼,昏礼也要再办一回。”她佯作轻松地继续说着,心里却已情不自禁地升起了一点羞赧,目光便低了下去,“等这事忙完便看看敏王和安珞的意思。若他们互相觉得好,就给他们把吉日也定下。”   说罢她颔一颔首,就提步继续向殿中行去:“我先去看折子了,咱们迟些再说别的……”   话音未落,一股力道忽地从后面拢住了她。   赵瑾月一声轻叫,还没来得及站稳,一记轻吻就落在了她额上。   “……”她下意识地在他的怀抱里挣扎扭捏,红着脸嗔怪,“发什么疯……”   “夫妻一心,陛下疯着,臣当然要陪陛下一起疯。”他轻轻地含着笑,眼眸明澈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又吻了她一次。   而后他便这样衔着笑说:“臣领旨谢恩。”   赵瑾月扑哧也笑了声,在他的臂弯里转过身面朝着他,端详了他的笑眼一会儿,踮起脚尖,认认真真地也亲了他一口。   重活的这一回,她很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昏礼的昏不是错别字,本来真的叫昏礼。 第135章 传说中的赵堂姐(上)   赵琳月从京城跑到边塞用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   她从未这样长途跋涉过,一路的颠簸让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被边塞的风沙一吹便连最后的一点京城贵女的气息也散尽了。她将长发用个简陋的木簪草草簪在耳后,这支木簪不值什么钱,却是她顺利逃出京城后给自己买的第一件东西,她会一直留着。   走进这边陲小城,赵琳月觉得一切都比京城要美。京城拥有繁华的街景、拥有纸醉金迷的夜晚,她曾也觉得能生在那里是此生大幸。可随着年纪渐长,她却发现那样的繁华大多属于男人们,她们这些女孩子拥有的只是一方精致闺阁,来日或许会变成夫家的一方精巧院落。   就像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样,赵琳月常这样想。   诚然她们赵家的门楣放在那里,一众姐妹都会为人大妇,嫁入宗室乃至母仪天下亦有可能,可换一只大一点的笼子便比那精致的小笼子好很多么?   赵琳月不稀罕,她也看厌了赵家女儿们平日里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模样。   她打小的性子就是拘束不住的,在一众姐妹都开始学规矩礼数的时候她仍爱上树摸鸟蛋、下河抓小鱼,为这个她没少挨罚。当然……这些举动也确实野了一些,就连府里的男孩子们都鲜少这样,所以家中罚她她便忍了。   让她忍不得的是,家里管着她读书。   倒也不是不让她读书,赵家的女孩子都是识字懂诗文的,可也仅限于此。   她不懂为什么兄弟们能读的政书史书她不能读。爹娘说女孩子读多了这些男人不会喜欢,来日与夫家不好处,可赵琳月觉得自己跟府里的堂兄弟们处得挺好的。   她有位堂兄叫赵源,和她比和他亲妹妹赵瑾月都谈得来,原因便是赵源说她书读得多。   她这趟从家里偷偷逃出来的钱也是赵源给她的,赵源说家里那一套教女儿的法子他反正不赞同,她愿意出来搏一把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赵源也说清楚了,只要这样一走,日后是好是坏都只能凭她自己的本事。   赵琳月不怕,她宁可死在外面,也不愿意在牢笼里被关上一辈子。   她已读了足够多的书,曾经女扮男装与京中文人们在茶会上论过政。那次声名在外的楚家大公子楚成正巧也在京中,在茶会散后他还跟她搭过话。   他夸她机敏通透,她哪里当得起他这样的夸赞,连声道不敢当,说自己不过死读书罢了,见识短浅,今天献丑了。   楚成笑道:“能把书读透已不易了,但贤弟若想长见识,倒不妨四处走走。读书人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许多东西书上读不出来。”   楚成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句话于赵琳月而言便如一句魔咒一样,让她朝思暮想不能自已。   ——是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都是长见识的法子。   可“行万里路”于她而言又何止是长见识?她若真有幸能行万里路,也就不必再怕被困在笼子里了。   这念头在心里存得久了,让她着魔似地想要逃。   终于,她这样逃了出来。   她到了这边塞的小城,因为她听说四处游历的读书人都爱来这里走一走。她还盘算着日后可以去江南、去蜀地,去她在书里读过的一切地方。   她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美滋滋地走进了一家酒楼,但或许是因为心里想得过于美好,老天决定给她一记下马威。   走出酒楼,她就让几个地痞给拦了。   此地民风彪悍,但地痞们很会物色猎物,专挑文弱书生下手。她一个女孩子穿着男装,瞧着比寻常的文弱书生还更文弱一些,被盯上倒是也不稀奇。   赵琳月连连往后退,后背很快就触到了墙。几个地痞轻笑着睇着她,手里摆弄着小刀:“我们几个图钱不图命。你把钱留下,这事儿就了了。”   赵琳月不想为了钱把命搭上,但孤身一人在外头,衣食住行也都还没有着落,她实在不敢把身上的钱都交给他们。   可对方哪里由得她犹豫,见她在那里不开口便径自上了前,生得壮实的那个拎住她的衣领,模样精瘦干练的身后便往她衣襟里掏。   赵琳月倒是束着胸,中间又还隔着两层衣服,不至于让他们摸出什么。但这到底是在与男人接触,她顿时红了脸,牙关紧咬着,觉得耻辱不已。   恰在此时,一声“都护府入城了!”从主街那边灌了过来。眼前的几个地痞都一哆嗦,若这是书中的剧情赵琳月便该得救了,可十数匹骏马却只是从旁边的主街上疾驰了过去,无人往这小巷上多看一眼。紧接着,一沓子银票被从赵琳月衣襟中抽出,那是她全部的家当。   “哟呵。”几个地痞看着银票直笑,“倒还挺有钱,哥几个一年都不必再干活了。”   那是好几百两银子。若以一年为期,他们何止是不必再干活?花天酒地地逍遥上一年都够了。   赵琳月很想央他们留几两银子给她,哪怕只有一两也好,却最终没敢开口。几个地痞捏着银票大摇大摆地离去,她独自一人又在原地戳了好久。   荷包里只剩了几钱散碎银两,若是寻常过日子到能撑上一些时候,但她现下初来乍到,按原本的打算要先买个院子,物色到合适的地方前得先住客栈,这都需要钱。   就凭这么几钱碎银,这些打算是都泡了汤了。   赵琳月自小到大头一回尝到为生计发愁的滋味,好在她脑子活,惊慌之后定下心便开始思量如何赚钱了。   跪地乞讨的事她干不出来,做点小生意手头这点余钱又连下本儿都不够,再者她当下也真不敢连这仅有的碎银都花出去。   赵琳月便一壁魂不守舍地在路上走着一壁琢磨出路,忽地一阵中气十足的笑音传过来,她下意识地抬了下头。   几个身着轻甲的男子正从街对面的一家铺子里出来。   她对武职的服制并不熟悉,却记得适才纵马驰过的人正是这样的装束,心下略作踌躇,银牙一咬,就冲去挡了他们。   正说笑的几人止了声,为首的那个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打量了她两眼:“什么事?”   赵琳月问他们:“你们是都护府的人?”   “是啊。”那人点头,赵琳月便又道:“我……适才让几个地痞抢了钱了,目下身无分文,我……”   “哎,小兄弟,打住。”中年人止了她的话,“我们都护府办的是掌统诸蕃、抚慰征讨、叙功罚过的差事。你被地痞抢了钱,上前头的官衙报官去,这事不归我们管。”   赵琳月噎了噎。   她怎么会没想过报官?却怕家中正在找她,万一官衙里头有她的画像可就糟了。   她便仍按照自己适才的想法说了下去:“我……觉得那些地痞敢这样嚣张,想来报官也是没用的。只想跟诸位大人借些钱,过些日子便还……砸锅卖铁我都还……”   话音一落,几人带着讶色相视一望,接着便是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位小兄弟!”那中年人边摇头边拍她的肩膀,“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啊,你四处打听打听,我们一个月才几个钱的俸禄。实不相瞒,我妹妹下个月要生孩子,我想给她买两只鸡补补身都拿不出钱,你们这些书生还偏爱跟我们借。”   ——前几句都还罢了,最后一句赵琳月一听,便知这样的事他们遇得不少。都护府毕竟名气很大,来此处游历的书生遇到麻烦可能都爱找他们,找得他们一是见惯不怪了,二来也肯定不愿再多掏腰包。   赵琳月一时颇感为难,心下矛盾着要不要去官府搏一把,赌官府不知道她的事。   正自犹豫不决,铺子里又走出来一个人。这人显然听见了他们方才的话,出言便问:“他们抢了你多少钱?”   几人一并看去,赵琳月只觉得出来的也是个都护府的官兵,另几人却笑道:“就你爱管这不相干的事。”   那人身姿英挺,面容好似也不像另几人那样粗粝。他没理会他们的调侃,走到赵琳月跟前又问了一遍:“多少钱?”   “……六百多两。”赵琳月道。   “嚯——”那中年男人笑了声,“得,你们有钱人跟有钱人聊,我们不奉陪了。”   说罢他便招呼着兄弟们转身离开,赵琳月抬眸瞧瞧还留在眼前的那一位,对方抱拳道:“在下宁晋,西域都护府司马。小兄弟别怕,我带你去报官。”   说罢他一桌赵琳月的手腕就要走,她触电般地将手抽了回来。   宁晋锁着眉转过头,她心弦紊乱的盯着地面:“我……我不能去报官。”她不知自己对着人哪来的信任,抬眸看了看他,就将实话说了出来,“我是瞒着家里出来的。家里势力大,我怕官府在找我。”   话说完她心虚地又抬抬眸,却见宁晋的目光紧盯在她在身前紧攥着的手上。   她正疑惑,他的脸色一分分红了起来,俄而垂眸咳了声:“你……”   赵琳月满目不解。   宁晋不自在地盯向旁边的商铺:“你是个姑娘?”   她可以扮成男装、可以粗着嗓子说话,但手骗不了人。男人和女人的手是不一样的,并不是粗糙与细嫩的差别,而是骨架一看就不同。   宁晋方才就那样捉了她的手,此时大感冒犯,好半晌都没缓过劲儿来。   赵琳月自比他更加局促不安,猛地将手缩进了袖子里,又慌张地背到了身后:“我……”   她想嘴硬,最终还是只得认了:“大人心细,我确是女儿身。求大人别同旁人提起,也别拉我去报官。”   “……可你一个姑娘家,这样孤身出来危险得很。”   “是死是活、是凶是吉,我都认命便是。”赵琳月叹了一声,“痛痛快快地死了,也比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要强。” 第136章 传说中的赵堂姐(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赵琳月同宁晋说了实情的缘故,宁晋也对她有了份莫名的信任,真把钱借给她了。   她原本所想不过是借个十两八两便可,让自己可以有本钱去赚更多的钱,结果宁晋去钱庄取了三百两的银票给她。   赵琳月等在外头,他出来后将银票递给她,她接过来一看,旋即又塞了回去:“……这太多了,我岂能要大人这么多钱。”   “反正要还,怕什么的。”宁晋噙着笑再度递给她,她摇摇头:“要还也不行,实在太多了。我拿这许多钱在手里也没什么用。便是被地痞抢走的那些,我本也是要寻个钱庄存起来留着日后慢慢花罢了,并不是有什么急用。”   “那你把这些存起来留着日后慢慢花便是。”宁晋硬将银票又塞回了她手里,说着笑意敛去,神色看起来郑重了不少,“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手头还是宽裕些好。心里过不去你就给我打个借据,来日慢慢还给我总好过哪天出了急事手里却没钱。”   他说得很有几分道理,其实赵琳月初来乍到心里也很没底,能多些闲钱在手里确实能让人心安。   她抿着唇矛盾了会儿,低着头伸出手,从那三张叠在一起的银票中捻了一张出来:“多谢大人,这就足够了。再多的我实在不能要,大人的俸禄也不宽裕。”   宁晋知道这是同僚方才跟她说的话,听得又笑起来:“俸禄是不宽裕,但我也不靠俸禄过活。你且拿着,左不过来日连本带息地还给我,我也不亏。”   几番推辞,赵琳月最后到底是拗不过他,只得将钱尽数收了,又转身存去了钱庄。   而后二人去了家茶肆,同小二借了纸笔来打借据。赵琳月提笔一字字地写,宁晋在旁看了看,颇显意外:“姑娘这字写得真是好看。”   赵琳月面上微红,低着头从怀中摸出小印来盖。小印蘸了朱砂按上去她才回神,轻轻地呀了一声:“盖错了……”   她拿的这印是专门备出来的假印,上面并不是她的真名,却与她所带文牒上的名字对得上。她备这样一枚印贴身带着原是为了途中被盘查时显得更为可信,结果一路都没用上,她便将这印的存在抛在了脑后。   赵琳月于是又闷头在包袱中翻了翻,将那枚刻着自己真名的印翻了出来。这印整个赵家大概也只有她有,因为长辈们总说姑娘家的闺名不能随意让旁人叫。她是找人刻这印时心里赌着气,心道凭什么姑娘家的名字就不能示人?生为女儿身便连在名字上都要低男人一头么?   待她把这印也盖好,宁晋将借据接过去瞧了瞧。   他神情认真得像是生怕被她坑了似的,赵琳月等他的话等了半天,末了却听到一声笑:“你这名字……”   他摇了摇头:“你这假名字起得也太难听了。”   岳临沼,这便是她给自己起的假名,其实就是讲赵琳月反过来读,起得确实很不讲究。   赵琳月一时窘迫不言,宁晋仿佛对此颇感有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意愈发分明。   她被他这副神情弄得想骂人,但无奈他是债主,只好生生地将火气忍了下来。   二人在道别时约定好了还钱的法子,宁晋道都护府的官衙远在关外,去一趟太费工夫,便让赵琳月要还钱时就去方才的钱庄,直接以他的名义将钱存下便是。存钱的凭据钱庄会差人送给他,至于她这边,可让钱庄收钱的伙计另写个收据,方便日后对证。   赵琳月郑重地应下二人便分开了。她自翌日一早起便忙了起来,先是专心物色了个院子供自己居住,又是想法子赚钱,每天都起早贪黑。   这样的日子于她这样的京中贵女来说疲惫得很,但也着实畅快。她的才学有了用武之地,便觉日子比闷在闺中时轻松多了,就连每一口呼吸都似乎比从前更为舒畅。   而在这样的边关小城中,赚钱的机会也着实不少。   往来的各国商贾常会寻找本地人来做中间人去代为买卖货物,酬劳很是可观。赵琳月读的书多脑子又活,在这样的生意上总能另辟蹊径。就拿异域的珠宝来说,中原女子大多不喜欢那样的首饰样式,多年来的买卖也就是卖一卖原石,将外头的各色宝石卖进中原再做成中原的样式。   可原石就是不如做好的首饰赚钱。一件做好的首饰单是工艺都能加价不少,其中虽有一部分要付给工匠,余下的利润也仍会多上许多。   赵琳月帮着卖了两回原石之后心里一盘算,想着不做成成品价格低、让异域商人将这些宝石做成中原样式的成品又不值当,工艺也难敌国土生土长的中原工匠,便觉得生意不能这样做,还是得把异域首饰的销路打开才行。   她苦思冥想了一夜,在天明时分突然茅塞顿开:给这些风格迥异的首饰编些故事好了!   凄美的、壮丽的爱情故事,有几个姑娘不喜欢呢?不喜欢也不打紧,能被打动一时便是。能被打动一时就足以在头脑发热之下掏钱,销路不就有了吗?   除了销路之外,还可以编“出身”。   ——比如那种有个长把持在手里、背后镶得宝石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小镜子,可以说是别国王室才用的。家境殷实却又沾不上达官显贵的人家最喜欢买这样的东西来给自己贴金。   这样的生意做了两回,酬劳便让赵琳月还完了从宁晋那里借来的大半银钱,连带着名气也大了起来,当地的县令请她喝了酒,托她帮忙寻一些成色上乘的异域珠宝,说是给自家待嫁的闺女当嫁妆用。   这酒局赵琳月去之前心虚得很,生怕被识破身份。结果一顿酒喝下来倒是相谈甚欢,县令似乎半点也不知赵家寻女之事。   想想也是,多半是她庸人自扰了。家里权势虽大,但女儿也多,未必会花那么多力气来寻她。再者大应疆域辽阔,家中全然不知她会往何处走,着人寻到此处也是很难的。   赵琳月便安下了心,应了县令托付给她的事,心下还打算日后或可在官衙中谋个差看看。   她出来便是要一尝快意人生的,旁人有都说女人不能做官,她偏要试试为官是个什么感觉。   ——实在不成,她还可以退回来接着做生意嘛!反正才学在身,她不怕活不下去。   月底的时候,她寻齐了县令要的东西,托人去衙门传了个话。   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点约的是钱庄。这是赵琳月挑的地方,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身上钱多了再遇到劫道的,每每有大笔银钱要过手便都直接来钱庄,到手就直接存过去或者还债。   县令对她寻来的东西很满意,想多付两成钱给她,却被她回绝了。   她趁机提了想寻个差事的事情,县令虽不知她是女儿身一时也有些为难,最后跟她说先回去想一想,若有合适的差事即刻差人告诉她。   又过几日,县令还真差了人来了,说还是到钱庄一叙。   赵琳月去钱庄时县令人还没到,她便在堂中坐了下来。饮了半晌的茶,外面突然嘈杂声四起,依稀可寻钱庄中伙计的惊叫。   赵琳月当即察觉有异,却也为时已晚。刚推开后窗想溜,一行人就乌央乌央地冲了进来。两个男人上前把她一把从窗前拎回,按着她转身,赵琳月和正走进门来的男子目光一对,呼吸都滞住了。   赵源。   她心惊肉跳,赵源见真是她,却无半分欣喜,反是颓然叹息:“怎么就让我找着了呢……”   他不想找她回去,家里的女儿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他宁可她在外头开开心心的。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亲妹妹赵瑾月也能和她一同出来,免得来日嫁个不想嫁的人。   但当下,他也只能上前对她说:“跟我回去。”   “我不……”赵琳月惊恐不已,连连摇头,“哥,您知道家里的规矩,我若回去便是一死,我不回去……”   赵源沉默不言,只示意随来的家丁捆了她,赵琳月奋力挣扎,可哪里敌得过这么多男人的力气。   她终于哭了出来,来时一路的颠簸困顿她没哭,被匪人劫钱前途未卜时她没哭,做生意忙得每天不过睡两个时辰她也没哭。但眼下,见过阳光后又要回到阴霾底下去过活亦或是死在阴霾之下,令她激愤得忍都忍不住。   赵琳月难以自持地哭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到了客栈反倒忽地冷静了。   她不想为难赵源,因为他是家中唯一一个帮她的人,但她也不想回家。   那么,她就死在到家之前好了。至于这一路上,她要心平气和的,心平气和地再看看这一路的风景,看看这盛世江山。   赵源见她平静下来便松了口气,寻了两个仆婢来陪着她,自己也回了房中歇息。   入夜时分,客栈的大门被突然敲响。   外面敲门的人气力十足,敲得声音颇有些骇人。赵琳月推开窗户往外看,只见四周围都被守卫模样的人团团围住,火把一直延绵到旁边的路上。   客栈里的小二匆忙地打开了门,赵源也带着人前去查看。来者气势汹汹,却并非不讲道理的模样。   他环顾四周,在看到赵源时停住了脚:“岳临沼可在你这里?”   赵源听着这名字蹙眉:“那是我本家堂……弟,敢问阁下是……”   赵琳月听出这声音,诧异地一把推开房门,对方正向赵源报着名号:“在下西域都护府司马宁晋。”说着便看到了冲出来的她,不觉一笑,“没事?”   “……还好。”赵琳月莫名地失措,点点头,赵源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和她一样失措:“定北王府世子?”   宁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两眼,又看看赵琳月:“旁人鲜少知道,你懂得倒多。那她这姓……难不成是京里那一大家?”   听到这儿,赵源才知宁晋八成知道她真名真姓和女儿身份,便抱拳道,“在家奉家中之命前来寻她回去,未曾想惊动了世子殿下,殿下恕罪。”   “哦,这没关系。”宁晋宽和地抿着笑,“你们今日去的那钱庄是我的,你这堂弟还欠着我的钱没还清,下头的伙计自要回我一声。个人恩怨罢了,不足为罪。”   “……”赵源没料到赵琳月身上还有个欠钱的事,神色不由尴尬了一下,接着便掏银票,“不知还欠多少,在下代她还清。”   “哦,这也没关系。”宁晋摇摇头,“我专程寻来也不是为钱。只是前阵子她说起想寻个官府差事,我都护府也正缺个有本事的谋士。她最近名气大得很,过往商人百姓都夸她有本事,我想着叫她来正好,却正好听说你们来寻人。”   这话说得兄妹都是一愕。   半晌,赵源踌躇着开口:“既如此……”他原也巴不得让赵琳月留在这里逍遥,将心一横,便抱拳道,“她既有正经差事,家中想也不会逼她回去。”   到时他就跟家中说这位世子尚不知她是姑娘,他怕戳破后将笑话闹得更大只得水水推舟便是。   宁晋满意地颔了颔首:“倒叫阁下白跑一趟了,对不住。”   赵源又看看赵琳月,给她留了叠银票、又道了声保重,便轰人似的将她直接赶出了客栈,使得想另出主意的家丁都没了开口的机会。   客栈的门在背后关上,宁晋扭头看了眼,嗤地一笑:“我还道这事棘手。你这位堂兄,倒很是一副护你的样子。”   赵琳月点点头:“一直都多亏了他。”说着抬了抬眼,“也多亏殿下搭救。”   “哎,大恩不言谢,是不是?”他衔着笑这样说。   赵琳月听出他在卖关子,一愣:“殿下想让我怎么谢?”   “我在都护府可没少听说你岳大公子的故事。”他边睃她边啧了声嘴,“先前为你担心倒成我小看你了。来我们都护府当谋士,你可有兴趣?”   ……他方才和赵源所言竟是当真的?   赵琳月讶然,接着不知怎的怂了起来,连连摇头:“不好。我毕竟是女儿身,殿下若是用我……”   “你跟县令讨差事的时候怎么没顾忌自己是女儿身?碰上我这知情的反倒顾虑多了?”宁晋好笑地看着她,“不必担心,你来便是。你在寻自己想要的日子我全然明白,不然你觉得我一个王府世子为何要来这边关喝风?”   他来这里,是因为不愿做个纨绔子弟,想做些事报效朝廷。府里原本不同意的,他与他们争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得以来此谋个官职。   她的情形也和他差不多,这令他惊喜;却又是女儿身,有此魄力更令他佩服。   但在他佩服她的魄力的时候,都未料到她真能混出名堂,闹得关内关外的商人一时之间都在说她的事。   在她还在兢兢业业还欠他的债的时候,他早已对她刮目相看,早就在想如何寻个契机再见一见她。   今日的事让这契机突如其来。   他赶来时紧张又欢喜,觉得满心想同她说的话终于可以说个痛快。   但现在,他突然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仔细想想,他好像从来也不知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他跟她连熟悉都算不上。   但怕什么?他把她留下了,还成功地把她请进了都护府当谋士。   有什么想说的话日后总归有机会说。   难得遇到个投缘的人,来日方长嘛。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主角大团圆的番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