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商纣王恋爱的正确姿势》 作者:柯染   文案:   本文又名《暴君又撩又甜》、《王后的地盘总是比朕大》,凡我殷商生民之地,皆我殷商之国。   不正经文案:   假如王上终于娶了王后,婚后——   心怀天下的王后:读书,编史,立山门,   独守空房的王上:上朝,下朝,等王后。   假如婚后有了孩纸——   心怀天下的王后:游学,赚钱,养全家   独守空房的王上:上朝,下朝,带孩子   最后,黑化的王上出去找浪得飞起的王后。   背景——哭的昏倒的大臣。   阅读提醒:   1,文风轻松向,男主帝辛殷受。   2,1v1,bg向,甜文,HE,日更6000+。   4,时代背景在商朝,女主穿越,轻松欢乐文。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甘棠 ┃ 配角:帝辛 第1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五月是风景极美的时月,绵绵阴雨洗刷过的天空,蕴蓝通透,碧玺晴空之下,一眼望去山川巍峨夏木繁盛,晨间露水慢慢汇聚成滴,落在宽大的灌木叶上,时不时发出啪的轻响声,清脆悦耳,越发显得山林里宁静清幽。   若有心赏玩,这苍翠的密林山野,也算是一副人间盛境了。   甘棠无心去看,连带她身后跟着的四人,十日来都太知晓荒野密林间暗藏着多少危险杀机了。   微风轻轻滑过树枝草丛,甘棠没漏过夹杂在沙沙声中那丝若隐若现低微的响动。   甘棠心神一紧,抬手快速又无声的划过一个手势:四方戒备!   浑身脏污的四人都紧绷起来,前进的脚步一转,迅速背靠背环成一圈,秉着呼吸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警觉戒备。   “是山虎!”   平七稚嫩的声音发抖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苇草从,脸色发白,“是山虎!”   低低的虎啸声陡然清晰起来,成人高的桅草两边拨开,迎面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山虎壮硕的身体青黄相间,头上白额吊睛,利爪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过来,百米不过一瞬。   平七虽双手握剑,但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喊逃跑都忘了,只站在原地抖如筛糠,当真是等死了!   “让开!”甘棠侧身将平七撞跌到了一旁,握着长剑不避不让直直迎击了上去,力道又准又狠,噗地一声扎进青黄虎的厚舌利齿,一时间虎声嘶鸣凄厉尖锐,响彻了整个山林。   青黄虎受了疼,腰腹狂掀,挣扎咆哮间爆出无穷大力,将甘棠甩出了两丈有余,撞得百年古木都跟着颤了一颤,若非她里头穿了硬甲,这一击非得要掉命不可。   五脏六腑移位了一般,疼得她头晕目眩,连喘气都不会了。   “圣巫女!”   耳侧尽是平七等人的惊呼声。   这时候失去意识,可真是要交代在这了。   甘棠勉力抬手在肩头的血口子上狠命抓了一把,呼吸起伏之余,混黑的眼前倒当真清明了许多。   甘棠喘息道,“无碍,莫慌了手脚。”   平七等人正狼狈地躲避攻击,甘棠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味,沉声道,“结阵!上弓,放箭!”   接连十日在密林里应对生死,五人之间有了些默契,甘棠无事,几人顿时心神大定,立刻各司其职起来。   “攻其目!”   四人分两队,平七与水丁罩盾,一面快速移动身形抵御猛虎的冲击,一面护着武三往后撤,小六驾弓上箭,十箭倒也有两箭射入了虎眼。   淬在剑上的毒[药渐渐起了效用,青黄虎神志不清,攻击也没了章法准头,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甘棠吩咐道,“武三!左侧,攻腹部!”   山虎腹部柔软,最易致命,武三长矛找准机会刺入猛虎肚皮,又猛力拔出后撤,倒刺带出山虎的皮肉肠肚,血溅了三尺高。   青黄虎连续受了重击,身下血流如注,摇摇晃晃‘嘭’地一声摔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几人都受了伤,却不致命,没却胳膊少腿,动作迅速熟练地剥了虎皮,装到竹篓里,迅速集结在甘棠面前。   鲜血会引来其他野兽,此地不能久留,甘棠当即分发了伤药,几人无声又快速地处理完毕,打起精神重新上路了。   这是一场斗猎,由五个方国的使臣带队,任务是入山寻宝,比谁夺到的宝物猎物谁最多,今日是进入林子的第十日,离最后时限还有三天,但甘棠这一队已经完成了目标任务,今日便可以出林了。   参与斗猎的都是些半大孩子,连带甘棠在内,平均不超过十岁。   接连十日都紧绷着心神,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眼下个个都疲惫不堪,站着都能睡着。   甘棠见他们精神疲乏,便温声道,“都打起精神来,再有半日便可出林了,最后关头丢了性命划不来。”   几人都是精神一振,平七年级最小,性子最为跳脱,当即便抱着装满战利品的竹篓抖了抖,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要出林了!真好!阿父定是猜不到圣巫女会这么厉害,不但拿到了所有的宝物,猎得这么多猛兽,还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带出来!”   甘棠莞尔,温声道,“回去以后多练习骑射武艺,能防身也是好的。”   都是些孩子,在族里没什么地位,自小就这么被放养着长大,不识字,不懂骑射武艺,也看不懂舆图,进来后完全都是听她指挥,能全须全尾的出林,甘棠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嗯!我听圣巫女的!”平七重重点头,十日的时间不算长,却都是在刀尖荆棘上走路,光是能活着出来这一件事,就足够他们信服,信服甘棠是大殷的圣巫女,是大殷的守护神了。   一行人正往北走,百丈开外的山坳里陡然飞窜出一群鸟,扑棱棱盘旋惊叫,紧接着是清晰的虎啸声,吼声交叠,听起来还不止一只。   甘棠心下微沉,压低声音吩咐道,“后撤,绕行走另外一边。”   平七点头,只还未等几人迈开步子,那头便传来了尖历渗人的惨叫声。   平七听得当即变了脸,又急又慌,“是大王子那一队的孔七!”   斗猎只是夷族使臣提出来的一场小游戏,过程却依然血腥残酷,非生即死。   平七几人还是小孩,心性善良,见甘棠未立刻言语,都急急拜倒,求圣巫女出手相救。   先去看看再说,能救自然最好。   甘棠领着人往下走了一段路,在一处高地停了下来,山下怪石嶙峋,枝叶稀疏,山坳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三只半大青黄虎将微子启几人围在中间,旁边不远处有一人已经被老虎撕成了碎片,五脏六腑撒了一地,死状十分凄惨。   五人只剩了三人,皆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估计先前便遭了不少罪,整体看来已经没有战斗力了。   可救,眼下他们在外围,又占据了有利地势,总体来说有八分成算罢。   甘棠沉声吩咐道,“散开,上弓,四对一,尽量避免近身搏斗,能救方救,看我旗令行事,得手后于此地集结。”   平七等人大声应是,解了身上的行囊背篓,飞快地往下头的山坳里奔去了。   甘棠站在最高处,手里长弓缓缓拉至最满,待平七几人基本就位,弓箭瞄准相对壮实的那一只,箭矢破空而去,立时没入了虎眼。   “放箭!”   山坳里登时箭如密雨,他们这一队用光所有的箭矢射倒两只,这么多人在,解决余下那只不成问题。   下面微子启三人一听来了救兵,顿时欢呼激动起来,“求圣巫女救命!”   七人合围,很快就解决了剩下那只青黄虎,成功脱险了。   微子启领着人来见甘棠,目光自地上的竹篓滑过,朝甘棠笑了笑,温声行礼道,“微子启见过圣巫女,多谢圣巫女出手相救。”   甘棠抬手,亦温声道,“不必多礼,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罢。”   队伍与队伍之间都是分头行动各管各的,甘棠后一句话是对这平七几人说的。   小六正要去收拾搁在青石板上的竹篓,岂料微子启一队的唐亦突然发难,二话不说劈手便来抢夺,抢到手便兴奋地翻看里面的宝物和战利品,口里还喊道,“小六把东西留下,你敢不听话,回去让你阿父揍扁你!”   一来小六在四人中身手最差,二来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当朝令尹之子动手,装着战利品的竹篓就这么被夺了过去,小六连反抗都不能,气得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若非微子启授意,唐亦不敢放肆,甘棠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声音平静地道,“年轻人,东西还回来。” 第2章 没一刻曾消停过   微子启温声道,“圣巫女切莫怪子启恩将仇报,实在这一局,子启也盼赢。”   微子启说话时,手掌不经意放在剑柄上,是打算索要不成明抢了。   这个时代野蛮血腥的时代不比甘棠生活的后世,也不比后来的礼仪之邦,比赛不讲究点到为止,活着算本事算神明庇佑,死了叫无能叫神明降祸,说来说去都归在一个命字上头。   微子启冒险来她这里抢东西,倘若抢到了,一,赢了这场比赛,年少扬名,为他的夺储之争添砖加瓦,二,让她这个大殷圣巫女落败后名声扫地,全了商王的心中所想,讨得商王的欢欣。   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甘棠平声重复了一遍,“把东西还回来。”   微子启看着甘棠,目光自平七武三几人身上划过,温声一笑道,“这几人并不敢与子启动手,圣巫女您看样子受伤不轻,将东西留下,领着人回营地养伤罢。”   平七面色涨红,终是握紧拳头,猛地抬头看着微子启大声道,“还请大王子把东西还回来,圣巫女是我们大殷的守护神!不许对她不敬!”   微子启有些讶然,再看向甘棠,就带了些探究之色,“若圣巫女想嬴斗猎,方才何必费劲相救子启,圣女万人崇敬,既不是追名逐利之人,这一战,让于子启又有何妨?”   甘棠听他问起,便静声道,“救你是因为此次为邦交田猎,我大殷王子若死在这里,必定让周边小国轻看,失了国威总归有些不好。”   田猎的意义本就在于兵事微服,商王请甘棠下场,一来是想试试圣巫女的水平,二来本就是担心微子启不能赢,夷族常年以狩猎为生,能在林子间来去自如,若没有甘棠,这一场斗猎,大殷多半是要输的。   再者圣女万人敬仰,这点小比赛,是决计不能输的。   不过这些话,就没有摊开来说的必要了,大家心知肚明。   微子启没有归还的打算,甘棠不再废话,抬袖挥出一掌,三两下就将微子启制服了。   她年纪是小,也确实受了重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十年来,几乎是刚能走,便被甘家暗地里填鸭式培养训练,眼下虽是重伤在身,十招拿不下微子启,二十招也是可以的。   耳畔尽是莫打了莫伤和气的劝和声,却无人敢上前掺和。   甘棠将微子启踩在脚下,朝唐亦抬了抬眼,温声道,“把东西还回来,十个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莫要浪费时间。”   唐亦看了看不得动弹的微子启,额头上冷汗淋淋,忙不迭地把东西如数还给了小六,复又在甘棠面前跪拜磕头道,“小人冒犯了圣巫女,求圣巫女饶命,放过王子罢……”   甘棠示意平七收拾好东西,松脚放了微子启。   微子启自地上坐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捂着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朝甘棠拜道,“不曾想圣巫女这般深藏不漏,子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甘棠点点头,领着平七几人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间。   唐亦顾不上脏污,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感慨道,“她怎么能这么厉害,个头看起来不高,没想到身手这般了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都说她栖玄鸟而生,定是神明降世了,外头的百姓子民们,不知多崇敬她呢……”随在身旁的孔三不住咂舌,说的滔滔不绝。   旁边唐亦见微子启脸色不好,忙接过话头道,“道听途说不可信,三儿你别叨叨了,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既然圣巫女拿了第一,我们再往里走也没意思,不如一道回去罢。”   深林里危险重重,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再往里走不但难有收获,还会有性命之忧,和命比起来,其余自然不算什么,微子启未再言语,几人追着甘棠的方向,一道出林了。 第3章 人生如戏靠演技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时代,在这里求神问卜解梦祭祀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祭祀祖先神明能保天下太平五谷丰收,能除灾免祸降妖驱魔,在子民甚至王公贵族们心里,根深蒂固。   殷商王室掌握祭祀权,负责祭祀占卜的贞人们,则通过占卜来影响商王的一言一行,贞人的地位可想而知。   相对的,掌握着占卜兆数解释权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贞人们,在商王眼里就显得十分可恨了。   除掉贞人势力,就成了商王统一集[权,拜托桎梏的必经之路。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甘棠栖息玄鸟而生,从一睁眼就被大殷的一干神职人员拱成了圣巫女,身为神权的代表人物,商王对她的态度可想而知。   好在此次田猎两方人马是一致对外,是以她赢得这一场比赛,商王还是高兴多一些。   接风宴设在斗猎结束的这一日,大帐搭建在高台之上,空旷宽敞,足够容纳百人。   商王一身王服大刀金马地坐在上首,威仪逼人,身着铠甲的士兵腰悬长剑地分列两侧,好些小国使臣看过军士演练后,言行举止都规矩了不少。   甘棠坐在商王这左方下首,对面是攸国国主攸阳。   接着是微子启,再下则是一些小国使臣,按顺序席地而坐。   参与斗猎的孩子们一一上前献上战利品。   夷族那一队无人员伤亡,手里也有好几样能拿出手的宝物,倘若没有甘棠这个异类在,这一局他们定是要嬴了。   商王心情不错,这时候只说小儿玩闹不必在意,厚赏了活着归来的勇士们,言谈间并不提输赢。   夷方脸上的笑发僵,好在仆人一一将美酒佳肴摆了上来,舞乐也虚虚而入,绵绵丝竹之声缓和了营帐里的气氛,加之有大殷的臣子刻意活络周旋,不一会儿整个大帐里都飘满了酒香,耳侧尽是恭颂大殷的赞词,一派歌舞升平。   国宴只是外交过程中的一部分,这营帐里坐着的,没有一个是专心喝酒看表演的。   甘棠正心不在焉的想着宴会何时结束,那边夷方起身朝上首的商王行礼道,“听闻圣巫女擅卜,不知夷方可有幸得神明恩泽,圣巫女若能为夷方解惑,夷方不胜感激。”   堂下群臣都朝甘棠看了过来,商王目光里带着实质性的压力,等甘棠点了头,那秤砣一样的压感和情绪才消散了一些。   立在甘棠身后的女奚得了指示,回去拿工具了。   甘棠心里估摸着夷方的目的,温声道,“使臣但说无妨。”   夷方一笑,“小臣昨夜得一怪梦,牙间粘有山韭,拔除不尽,何解?”   甘棠自会说话时便跟着养父甘源学占卜学解梦,十年来学得甘源叫苦不迭捶胸顿足,她的玄学技术可想而知,甘源想将烂泥硬抹上强,在占卜这件事上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只每每越教越跳脚,连连问她是不是故意不学好的。   对此甘棠是真冤枉。   她在后世接受了近二十年的正统教育,实在难以将这些简单的物理化学变化上升到玄学范畴,在她烧出好几副花纹兆数基本雷同的龟甲之后,甘源直接拿她当怪物看了。   总之,一个不会卜卦的圣巫女,被普通人知道要笑掉大牙,被商王知道要做梦笑醒,所以甘棠轻易不给人占卜,一旦占卜,必定要绞尽脑汁。   甘棠手里烧着龟壳,飞快地将夷族以及夷方此人的事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等时候差不多,看了眼上头的纹路,朝夷方温声问,“使臣近日来可是有些烦心事?”   甘棠懂医,夷方眼里布满血丝,眼下带了青痕,再加上夷族输了场必嬴的比赛,夷方堵心是正常的,甘棠说他有烦心事,中规中矩。   夷方只看着甘棠不说话,目带探究,甘棠笑了笑,接着道,“雾里看山难看清,使臣若是心有犹豫猜度,摇摆不定难于论断,不妨先静一静,继续观望试探便可。”   夷族此次田猎有备而来,未尝没有刺探殷商实力的意思在里头,再加上夷族今年的纳贡还没有上,甘棠猜测此次托病不来的南夷王,大概正在反水与不反水,纳贡与不纳贡之间摇摆不定着。   另外作为一名考古学学者,甘棠确实知道些这个方国的事迹。   一个不太有节操的南方小国,三日称臣两日称雄,这时候见殷商势微,想脱离殷商的控制,不是没有可能。   多方佐证之下,甘棠觉得这大概是她作为神棍解梦最准的一次了。   夷方果然变了脸,勉强压下去又是一笑,朝商王行礼道,“圣巫女学识过人,身手了得,小臣实在敬慕,吾国愿以万金之物,万人之众,千人美女敬献商王,恳请圣巫女为吾国王子师,若能得圣巫女指点,我夷族感激不尽,还请商王恩泽…………”   甘棠正刻录龟甲的手一顿,圣巫女三个字代表着所有神明的祭祀权,在哪里都会有子民投奔拥护,像她的封地竹方一样,因为挂在了她名下,没几年的工夫,便富庶繁华起来,想把她留在夷方,夷族确实是在求存图强了。   夷方说着看向甘棠这边,语气诚挚地接着道,“圣巫女有慈悲之心,亦有教化民众之德,夷方诚心求教,真心相请,这点要求不算过分罢。”   这是非得要将她留在这里了。   甘棠与商王对视了一眼,见他神色恼怒又发作不得,知晓他心里不好受,毕竟殷商原本泱泱大国,若非这些年日渐衰弱,连连天灾四方不平,岂会任由夷方这样的小国之人要三要四。   甘棠朝商王点点头,示意他放心,搁下手里的笔刀,起身朗笑道,“使臣严重了,这有何难,吾王体恤民众,大商邑早已开有学舍,本圣女为师,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使臣若诚心求学,将王子们送于商邑,本圣女悉心教导……”   “如此不但有利你我两国随时走动相交,还可成就一段师生佳话,岂非妙哉!”   甘棠声音清亮从容,话音一落,商王便抚掌大笑道,“正该如此!夷方你当真与朕想到了一处,朕亦有两子,一子微子衍,一子殷受,原本便打算让他二人拜于圣巫女门下,夷方你不日便把王子送来阳地,往后让他们在一处受学,你此次东来,也不算是白走一遭。”   来了便是夷族留在殷商的质子,对殷商来说此举有利无害,甘源等人纷纷称是,营帐里气氛热烈,包括其余小国的使臣在内,似乎都在为两国交好庆贺高兴着。   夷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骑虎难下,讪讪笑道,“此事事干重大,待小臣回去与吾王商议一番,再做决断。”   商王骤然冷肃了神色,冷笑道,“怎么,与朕的两位王子一道上学,辱没南夷王了不成,此处离夷邑甚近,夷方你快马加鞭去将南夷王的儿子接过来,后日现一现身手,让朕看看小儿何等风姿,比之我儿又如何。”   商王性子平和,寻常不爱生气,国宴之上说出这等重话,是当真动怒了。   除非夷族想开战,否则送好送歹,这次夷方非得要送两个王子过来不可。   商王铁了心要削南夷王的脸,叫夷方回去接人,也好后日一同比斗骑射武功。   甘棠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对外不能一味忍让,就算不想兵戈相向,这时候也非得要挺起脊梁骨不可。   殷商眼下是不比从前,却还没到人人都能上前踩一脚的地步。 第4章 就不是个正常人   宴席散后甘源与甘棠一齐回了营帐,商议后日武斗之事。   甘源视线自她肩头上划过,目带担忧,“棠梨你可还好,后日这一场必须要胜,那南夷王儿子众多,估计只会送两个废人过来,不足为惧,关键是王子仲和殷受也会上场比斗,殷受自来张扬,身手不错难对付,你一出来就被架上王子师的名头上,不赢不行。”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不管她是真王子师,还是假王子师,光是顶着圣巫女这一个名头,也非得要胜这一筹不可。   甘源看着甘棠,给她递了瓶药,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这次我们要是输了,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势必要把你拉下马,我们必须要稳赢,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第5章 谢谢王子的关心   武斗的场地是临时开辟出来的,比拼的是骑射箭术,最远端四柱上头栓着三只鸟,柱身上有活扣,准头不够会触碰活扣机关,三鸟得了自由便会立即惊飞,倘若能将三只鸟都射下来,便是神箭手无疑了。   场中还设有一些障碍,三丈一倒刺,五丈一深沟,隔一段距离专门搁置了木桩栏杆,倘若骑术不精,参赛的人不但到不了射程范围以内,连自保都成问题。   清晨的阳光甚好,清新宜人,甘棠到了没多一会儿,陆陆续续也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群,百人之敌也。   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   甘棠见到殷受的时候,脑子里就浮出了这么两句话。   前一句出自《荀子·非相篇》。   后一句出自《史记·殷本纪》。   殷受策马奔近,御马在甘棠面前停了下来,黑马慢慢踱步,少年人的面容身形落在晨光里,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近看越发精致了,她在后世见过的俊男美女也多,但还没有一个有殷受这般出众的。   小小年纪天庭饱满,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唇不厚不薄恰到好处,目光纯粹又深邃,不笑亦有股说不出的神采飞扬,不怒却含渊亭岳峙之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精致纯正,整个人一种夺目到了极致的俊美。   不看年纪,光比气势身形,说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一点都不为过。   五年的时间他这变化也太大了些,完全看不出先前糯米丸子的模样了。   殷受背上背着把长弓,圣水牛角,腭内皮鱼胶,非大力发挥不出此弓的效力。   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甘棠勒马驻足,她是圣巫女,照礼并不需要朝商王行礼,更别说是这些王子了。   殷受远远看见了甘棠,就御马跟过来了。   斗猎的事在外头传得神乎其神,殷受特意让人打听过,此刻见了真人,便勒马走近了,看着甘棠道,“殷受见过圣巫女。”瘦弱,身形矮小,足足低了他一个头,看不出她武力有多好,斗猎时却能手擒猛虎。   殷受比起微子启就显得张扬很多,遇见她连行礼都省了,甘棠并不在意这些,只温声回道,“久仰王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脾性温吞,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圣巫女,和其他贞人人完全不同,殷受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看着甘棠笑道,“那棠梨,以后我们一道习文习武可好,等会儿武斗结束了,我带你去玩,我知阳地有个好去处。”   甘棠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殷受态度太奇怪了,她和商王是政敌,通常来说,像微子启那般心下嫌恶面上毕恭毕敬才是标准姿势。   关键是她没在殷受心里感受出一丝恶意,他的情绪表里如一,十分的平常,带着淡淡的善意,虽然不多,但已经够稀奇的了。   “武斗快开始了,我们进去罢。”大概天才的脑子都和别人长得不一样,甘棠理会不了,勒了勒缰绳,骑着她自小养到大的坐骑闪电,打算先进去了。   殷受来是有正事要与甘棠说,见甘棠独自走了,便策马追了上去,与她并驾齐驱,边走边道,“棠梨,你今日便是输了,我也能保得你性命,你重伤未愈,武斗上莫要逞强。”   真是奇怪的人,知道的还不少,他的话就更有意思了,显然他很清楚圣巫女和商王之间的嫌隙,并且也知道她落败的后果,以他八九岁的年纪,无人指点,那真是聪慧得天怒人怨了。   甘棠不知怎么回他的话,便只道,“谢谢王子关心,我还好,没什么大碍。”   谢谢王子的关心。   这就是不听劝了。   殷受没再往前追,劝不动,便也只好作罢。   后头微子启追上来,不解道,“小弟何必劝她,父王要她带伤参加,又叫了你来,目的就是要她输,你提醒她,岂不是要坏事了。”   殷受不以为意,回道,“大兄莫要与棠梨为难,棠梨只是甘源他们手里的一把剑,没了她也会有别的人,大兄你和父王有工夫对付她,还不如多在国策上想办法……”   殷受说着往商王的营帐看了看,接着道,“我去同父王说,甘棠她确有其才,亦明事理晓大义,诚心结交招揽才是上策。”   微子启听得哑然,看着与他同高的殷受,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却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我们走罢!我也去斗场看着点,免得她使小计。”   “她不会!”殷受爽朗一笑,打马往那边追过去了。 第6章 小弟,你可还好   商王此次田猎收获颇丰,除了日前带领士兵猎得许多肉禽外,许多摇摆不定态度暧昧的小方国纷纷送上好物,虽还未明了臣属关系,但对如今四方属国不断叛出的殷商来说,算是顶好的现象了。   商王心情不错,与臣同乐共饮,赐民美酒佳肴。   武场最外圈被前来给商王献食的村民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总角小孩熙熙攘攘地兴奋欢乐,整个斗场很是热闹。   官员贵族子弟,以及各国的王子王女里头那些胆子大性子跳脱爱凑热闹的,这时候全都跑到了最前头,占据了斗场视野最好的位置,兴奋激动,且招揽同伙,为各自的阵营呐喊助威。   从外围传进来的喊声震彻天际。   圣巫女是天下人崇敬的神明,再加上甘棠斗猎上的出色表现被传得人尽皆知,眼下能亲眼目睹圣巫女的骑射武艺,百姓们就更激动了。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一甲!”   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人人崇武尚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武力甚至比智慧更重要。   总共八骑并驾齐驱,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皆是跃跃欲试,只待商王一声令下,各骑便要各显神威,这是个年少扬名的好机会,是以参赛的少年们斗志都很高。   占卜的吉时已到,鼓声雷动,商王立在高台之上,张箭拉弓,立时将空中一只飞鹰射落在地,场下欢呼声一片。   商王扬声,洪亮浑厚,“武斗开始!”   “开始!”   “驾!驾!”   商王话音一落,八匹马立时便冲了出去,后头烟尘滚滚,场外欢呼声一波盖过一波,甘棠只认真往前冲,她服下的药起了作用,虽比不得受伤前,但使出七成的精力没什么问题。   南夷王此次送来的王子骑术出乎意料的精湛,一路紧随其后,慢慢追上来了。   武斗用的箭矢零零散散的分在场地上,甘棠跃马扬鞭,一边快马疾驰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箭矢,或如飞燕凌空,或是翻身倒挂,次次精准地避开了头顶蹄下的障碍,她一手漂亮的骑术,灵活的武功身形,惹得外围惊叹声频频,满场都是圣巫女圣巫女三个字。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年代,子民们兴许不知道殷商的王子谁是谁,却没有一个不知道圣巫女的,她若能赢这一场比赛,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长马嘶鸣,偶尔能听见坠马受伤的惨叫声,是有人没避开障碍,落马受伤了。   甘棠没有回头看,鲜血染红场地,有人伤有人残,刺激的欢呼吼叫声反倒越发激烈了。   高台,倒刺,将军坡,木横梁,沟壑,木围栏一样跟着一样。   这些虽有难度,但对甘棠来说还算好,美中不足的是殷受一直跟在她旁边,不相上下。   再后面是南夷王的两位王子夷风夷武,与微子衍并驾齐驱,精湛的骑术让人意外之极。   “圣巫女!圣巫女厉害!一甲!圣巫女一甲!”   场外喊声更盛,气氛热烈高昂,颇有将天掀翻的架势。   甘棠心神专注,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   不远处十丈开外便是深沟水河,甘棠余光瞥见旁边的殷受几乎与她并驾齐驱,身体前倾速度再加快了些,能不能一鼓作气冲过这条深沟,是这一场武斗成败的关键。   “驾!”甘棠大喝了一声,眼看不过五丈余便要奔至沟壑前,背后却有东西撒了过来,数量还不少。   甘棠反手揽到了一把熟豆子,立马扯了彩绸飞快地将闪电的嘴巴系紧了。   是一种特质的马食,由香豆和青草混制而成,里头加了些烧骨料,人闻着难闻,却绝对能吸引住马匹的注意力,若非她与闪电颇有默契,又及时罩住了它的嘴,这时候真是要看着河对岸干瞪眼了。   微子衍愤怒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使诈!卑鄙无耻!”   马蹄声渐近,年纪稍小的夷风跟上前来,冷哼道,“武斗斗生死,没谁规定不能使计罢。”   甘棠充耳不闻,跃马扬鞭,提缰绳与闪电一道越过面前的沟壑,立住脚这才回头看向沟那边,果然见殷受正蹙眉拉扯着缰绳,只那马被地上密密麻麻的马食吸引住了目光,吃得浑然忘我,哪里还听主人的调令。   殷受辨不出马食,耽搁了时机,想学甘棠也来不及了。   夷武夷风是有备而来,马嘴上套着马辔头,挣扎两下就乖乖随着主人跑上前了。   殷受见甘棠看过来,索性撒了手任由黑马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拿下背上的长弓,拉至最满,显然是想在河对岸便拉弓放箭了。   “别白费力气了,过了河才到射程之内,你拿着长弓又如何,可有那等臂力!”   殷受未理会夷风嘲弄的言语,立于马上,神色渐肃,弓开如秋月行天,发矢如流星飞电,箭矢破空而去,‘喯’地一声稳稳射中立柱上最为肥美的那只,他力道大极,撼得立柱发出嗡的铮鸣声,余下两只鸟得了自由,齐齐惊飞了。   夷风微微变了脸,甘棠心里赞叹,史书记载殷受有力挽九牛,托梁换柱的神力,至少也有五分真了。   “告!受王子射中一鸟!”   殷受这一箭惊艳之极,高台之上欢呼声一片,殷受看向甘棠,目光灼灼,“棠梨,该你了!”   他这一手着实漂亮,有天分,又肯勤学苦练,不出众就没天理了。   可惜她也不差,在这上头只会更出彩。   甘棠自箭篓里抽出四支箭,目光紧紧盯着为她排布的那根立柱,弓拉至最满,箭矢方出,随后立刻搭上三箭,此次弓弦更满,三箭并发,第一支箭射入柱身,入木三分,三鸟方及惊飞,立刻便被后三箭射中,齐齐哀鸣落地了。   有仆官跑上前查看,兴奋地大喊道,“告!圣巫女三箭齐发,三鸟齐齐毙命!此乃神箭!”   “圣巫女一甲!”   甘棠立于马上,看着那三鸟从树上掉落下来,听着周围越发欢腾的惊叫赞服,缓缓自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   一箭三雕确实有炫技的嫌疑,不过甘棠是故意的。   万民之目下,她做得越好,威名越盛,以后像今日这样的麻烦事才会越来越少。   甘棠想造势,不单单是要避开商王的迫害,还因为她必须得快速成长起来,才能在其余贞人势力面前有话语权,好让日子过得舒坦自如些。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时候能自由自在过活,背后就起了变故的嘈杂声。   “小弟小心!”   河对面殷受的黑马不知为何发起狂来,在沟壑边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十分凶险。   殷受极力控马,朝呆滞尖叫的夷风沉声道,“闪开!”   殷受扯着缰绳想将马匹扳倒在地,岂料旁边夷风的马受了惊,也跟着乱冲乱撞了起来,二马顿时乱做一团,相互踩踏,推攘间两人竟是齐齐往沟壑边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在坑里去了!   这沟壑原本便是攸国护城河,河水下头还设有尖刺,殷受当真掉下去,十之八九要被穿成血窟窿了。   “闪电!救人!”甘棠双腿用力,闪电立刻便扬蹄往河岸跨了过去,甘棠一手挥出马鞭将夷风卷到了马背上,一手臂拎住正极力控制住不下坠的殷受,见他还拉着缰绳企图力挽狂澜,便蹙眉喝斥道,“快放手!”   殷受撒了手,算是解了几人的困局。   掉下来的夷风年仅八岁,身体比较轻,落在马背上跟没有一样,倒是她左边手臂擒起来的殷受,沉得她肩膀快断脱了一般,闪电亦被坠得身形不稳,若非踩踏在黑马上垫了垫脚,要上岸只怕还需费些力气。   闪电堪堪停在了沟壑边上,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黑马坠落沟壑,‘砰’地落水声过后,鲜血立时染红了河流。   微子衍急忙上前来探查,围住殷受上上下下打量,差点没急得哭出来,“小弟,你可还好?”   方才这变故来得太快,殷受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导致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还被甘棠像拎犬崽子一样的拎在手里,顿时浑身的血液都涌来了头上,满面胀红,七窍生烟。   殷受挣扎道:“放我下来!”被她这样拎过,他殷商三王子,未来商王的脸面何存? 第7章 二兄你莫要担心   外头的喊声嘹亮整齐,欢腾热烈,入耳皆是圣巫女三个字。   甘棠从善如流,把殷受放在地上了。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万岁!”   “神明保佑!”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烈。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陆陆续续跳起舞来,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显得即嘹亮又高远,回音缭绕,走兽四散,鸟禽盘旋腾飞,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神色复杂,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是在感谢先祖神明,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保佑福到安康,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第8章 哈哈哈乐了起来   甘棠用的药有后遗症,再来几场这样费心又费力的斗猎,她肯定吃不消。   好在商王这次田猎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贞人占卜确认好归期,商王设宴送行来朝的方国使臣,举行完惯常的田猎祭祀,便告令臣子和士兵们收拾东西,整军拔营,启程回大商邑了。   马车颠簸什么也做不成,甘棠偶尔得了空,便将一些没见过的动植物先画下来,打算回去刻在金器上,算是她枯燥生活里的一点调剂。   甘棠这些年习惯了独处,拒了微子启殷受等人的拜见,一个人坐马车也不无聊,只她本身有伤,再加上颠簸劳累,到了大商邑时脸色和精神都不大好,来郊野接她的两位兄长当即变了脸,拉着她上上下下就是一通打量。   甘玉知道甘棠受了重伤,懊恼不已,“让你跟我跑你不跑,这下吃苦头了罢!”   甘玉说带她跑出去这话都说了十年了,甘棠莞尔,摆手道,“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够看的。”   甘玉虚岁十七,还没成年。   甘棠入府的时候甘府里没有女眷,两个半大的男孩眼馋别人家有小妹妹,她一来府里,立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级待遇,连甘源都排在那后头去了。   甘源对她感情复杂,甘阳甘玉就单纯得多,全当她是亲妹妹看,珍惜珍贵得不行。   小时候甘玉看她辛苦,时时念叨着要带着她私逃去别的地方,说那样她就不用成天训练学习了,坐骑闪电也是他送的,说是从小养到大,听话好使,跑路的时候顺利些,这些年可把甘棠给乐坏了。   甘阳年二十,刚刚成年,在内服领着职,这时候还一身官服,盯着她脸色发沉,“先回府养伤。”   甘阳说着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时候伤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府。”   长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阳的话就是家长的话,甘玉性子跳脱,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听甘阳这么说,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压根没犯事……不关我事!”   甘玉撒泼不应,没脸没皮,甘棠看得乐和,没受伤的右手推着甘玉往前走,边走边忍俊不禁地恐吓道,“二兄你认命罢,你不听话,这个月的酒也没有了。”   甘玉顿时焉了,垂头丧气道,“棠梨你哪里来的怪论,许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几日后照样活蹦乱跳的,八岁小孩都能饮酒为乐,二兄我十八了,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过得太苦了!”   殷商的风俗是这样,积习难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这里已经是异类了,小时候一哭二闹不许甘阳甘玉随意饮酒,两个人出于无奈才应了她。   甘棠也不与他分辨,只从他身后伸出个脑袋来,笑眯眯问,“那二兄,你听不听我的话?”   甘玉扭头看她笑得眼睛眯成缝,顿时噎住,半响气闷道,“圣巫女的诅咒多可怕,我不想倒霉,这个月就没喝酒了。”   甘棠听得可乐,甘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杵着膝盖在前头弯下腰来,扭头道,“上来,别逞强,你脸色很不好,我背你回去。”   甘棠连连摆手,“说了多少遍了,我灵魂是大人了,比你大,不用你背。”   甘玉就纳闷道,“这话为兄自小听到大,不用你重复,不过你再是神明,现在就是十岁大,上来,别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呢。   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甘棠无奈,神权迷信的社会即简单又粗暴,真是不必想太多,她不足两月开口说话这件事,不但没被当妖怪烧死,反倒佐证了她非凡人,这是一个生产力极其低下,人们愚昧,野蛮,血腥,迷信到了极点的时代。   甘阳单手拎着甘棠的后脖颈一提,就把她提起来放在甘玉背上了,“走罢,叫了小疾臣,回府先看看伤。”   甘棠嗯了一声,四处看了看见没人,便没脸没皮的趴在了甘玉背上,她自小被背了无数次,这时候还当真没觉得有啥好害羞的。 第9章 棠梨你尝尝看看   圣女府的水池占地不小,放眼望去大概有近十亩,虽说比商王室里的金湖小了一圈,可在整个大商邑,规模景致也是头一份了。   六七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湖边两层的阁楼小筑,就成了个消暑养伤的好地方。   窗边搁置了一张小榻,上头放了张小矮几,笔墨丝帛龟甲笔刀应有尽有,方便甘棠随时取用。   甘棠半靠在窗边刻了一会儿龟甲,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感知到有陌生的气息靠近,眼睛还未睁开,本能便抬手捉住了自窗外探过来的手臂。   午后的阳光正好,甘棠看清楚是殷受,停了手问,“怎么是王子。”   殷受本是想将她身上的骨刀拿下来,不曾想她睡梦中都敏锐成这样,招式也稀奇,使得一手巧劲,整个殷商不兴这样的打法。   殷受手臂一撑坐上了窗檐,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温声问,“你脸色很不好,好像也瘦了,圣巫女都这样么?”   甘棠不知殷受想做什么,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受了伤,在养伤。”   这真是怪异,甘源和商王为了争夺占卜结果的解释权,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她和殷受却坐在这袒心露肺的聊天了。   微风自湖面上吹过来,带起一室清凉,甘棠精神不济,坐了一会儿又靠了回去,也不管殷受,径自拿过笔,开始在丝帛上作画,今日恰好画到了大熊猫。   甘棠自幼练得一手好画技,将国宝画得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很是可爱。   殷受在旁边看她画得认真专注,配着外头碧叶清波的美景,便觉得整个人都沉浸了下来,待她笔下行云流水的画完了一副,便问道,“棠梨你喜欢白貔么,喜欢的话我现在去抓一只来给你养着玩。”   甘棠抬头差点没撞到殷受的下颌,看着少年诚挚的目光,心里有些无奈,隐隐也猜到了些殷受的脾性和想法。   太过聪慧的人幼时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玩伴的。   殷受天之骄子,且自身本事过硬,这世上自然难有能入他眼的人。   圣巫女名声在外,殷受慕名而来,像其它找到新奇玩具的天才一般,非得要靠近了里里外外研究透彻了不可,为此兴致勃勃且乐此不疲。   可惜扒开内里她就是个普通人,智商和情商都不高,时间会缩小她和旁人的差距,到时候她也就没什么值得殷受关注的地方了。   用不了多久,圣巫女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破裂,殷受自然会失去兴致。   甘棠这么想着,全当他小孩心性,听他说要送东西,便摇摇头道,“谈不上喜欢,我只是把它们画下来。”   甘棠精神不济,殷受想了想便把腰间挂着的金壶拿下来,递给她道,“棠梨你喝点酒罢,这清酿可消疾,试试罢。”   甘棠看他献宝一样拿给她,心里微微一动,搁下手里的笔,开口道,“酒在某些情况下确实可以治病,对身体有一些好处,但不是包治百病,有时候还是疾病的祸端,尽量少喝酒罢。”嗜酒成性是殷商的风俗习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酒都拿酒当水喝,殷受更是个中翘楚,甘棠圣巫女的身份放在这,商亡了她下场难说,提起这件事,就想劝一劝他,劝得动自然是好。   殷受看了看手里雕工精细的金壶,眉目纠结,往前递了递道,“味道不错,棠梨你尝尝看。”   甘棠摇摇头拒绝了,她就更不喜欢酒了,她对酒犯怵,前世同学聚会,喝了酒,被人设计后朝喜欢的男生表了白,被拒绝后精神上就留下了些后遗症。   医生说是一种名为钟情型妄想症的精神疾病,能接收他人针对她的情绪也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困扰了她许多年。   甘棠一睁眼发现这鸡肋的功能还在,就知道她的病大概也一并带过来了,她花时间费精力拿出神农尝百草的精神摸索着学医,大部分还是想给自己治病,虽说不一定能成功,但也是要尽力试一试的。   不喝酒当真是奇怪无趣极了,殷受没应反而问道,“棠梨你是不是因酒生过什么事端,所以才不敢喝酒了的。”   甘棠听他问,顿了顿,便回道,“先前喝了酒,得了种怪病,犯起病来会爱慕旁人,又或者以为对方爱慕自己,很奇怪就是了。”事无不可对人言,自她入了考古这个行业以后,心态平和了许多,至少能正视精神疾病也是一种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殷受听得吃惊又想笑,“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阿母经常说整个大商邑的女孩都想嫁给我,没想到棠梨你更厉害,全天下……棠梨你以为你是朋贝和黍米么?”   朋贝是海贝之类的,相当于现在的货币,黍米是一种粘性的粮食作物,很珍贵的贵族食品。   真要比起来,性质差不多罢。   殷受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俊美的脸奕奕生辉,甘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见他半点没放在心上,想了想便换了个方向劝道,“我是说认真的,你既然想恢复殷商盛世,那就得让你自己,还有殷商上下的贵族世家,乃至于士兵百姓们,都精神起来,沉迷嗜酒带来的恶果,你随便去军营、去庭市看看便可。”   殷受看着甘棠半响不语,旁的不说,她真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更何况,大家都喜欢喝酒,有点余粮都拿来酿酒了,当真出了事,拿什么来填饱肚子……你是殷商的储君,未来的商王,目光便应该更长远,给臣民们好好做个表率才是……”   甘棠说得认真郑重,殷受看着手里的金壶沉默半响,爽快应了一声,扬手将金壶扔进了湖水里,朝甘棠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除非必要,我也不喝酒了。”   殷受凑到甘棠面前,笑得舒心爽朗,“棠梨你对我真好,甘源想让你把我教成废物,棠梨你却事事替我着想。”   连这也知道,甘棠在心里摇摇头,果然江山基业才是他的心头好,拿这个说事能劝得动他。   那边有人急匆匆跑过来,殷受看见了,摇头道,“是甘玉,他防着我和大兄,跟防狼一样,生怕一个不注意,我和大兄就能把你叼走了。” 第10章 未来的,大暴君   甘玉急匆匆奔上前来,却不是来捉殷受的。   甘府里来了商王的传令,说北边已方近来常常侵袭竹方,竹侯来了使臣,请商王做定夺。   竹方是殷商的臣属国,也是甘棠的封地,叫她去,合情合理。   甘玉急得团团转,“棠梨你正养伤呢,阿父怎么会答应让你去的,推掉不就好了么?”   甘棠忙拉过他,温声安抚道,“兄长不必担心,王上便是要启程,也不在这几日,十天半月后,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出兵征伐是一件国之大事,去之前对祖先的一圈祭祀下来,再加上各式各样的问卜,半月后能出发还算好的。   甘玉嘟囔道,“那也不成啊,你看看别家的妹妹,每日都是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穿衣打扮,吃喝玩乐,哪里像你,打什么仗,多危险啊!我叫上大兄,咱们一道去罢!”   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抢糖,甘棠乐道,“我情况特殊,别人家的妹妹也没领着封地受着进贡的,不能一起比的。”   甘玉一脸不屑,“要那俗物做什么,为兄能养你。”   甘玉大言不惭,甘棠却听得心中莞尔,也懒得点破朝政上那些弯弯道道,她上辈子原就是个孤儿,十几岁被领养后也没有兄弟姐妹,养母是个称职的监护人,却不大喜欢她,到死两人也没能亲近起来。   甘玉甘阳对她真心诚挚,就很特别,甘棠乐得听他絮絮叨叨。   殷受看着甘棠温温软软的笑颜,开口道,“发兵启程的日子定了,十月,己方以游牧为生,十月草地枯黄,粮食物资短缺,正是征伐的好时机,父王点兵八千,此一战必胜,棠梨你跟着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说,封邑的民众还会感激你,得胜归来必然名声大噪,此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是好脑子,甘棠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甘玉看商王室的人都不顺眼,想让殷受一道走,殷受说不走。   他是商王嫡子,未来的商王,甘玉也拿他没奈何,只不要肖想他妹妹之类的叮嘱一番,去给甘棠准备路上的衣食住行了。   甘棠开始削制龟甲,殷受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看她削完一整副,便轻声问,“我听甘玉说你吃不下饭食,当真么?”看她一脸干瘦,殷受有些技痒,想给她做饭吃。   甘棠摇摇头道,“无碍,重伤后遗症,过段时间就好了。”   殷受点头,“那我做饭给你吃,你等着。”   殷受说完也不等甘棠回话,自己往后头的小厨去了。   “…………”甘棠脑子有点懵,觉得殷受若当真只是想拉拢她,也太下得去本钱了。   甘棠不得不从床榻上下来,跟着进了厨房。   火是现成闷好的,火星子还在,加点柴就能烧起来,甘棠站在门口,心说这么个尊师重道热忱的好少年,真是崩人设……不忍直视。   甘棠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砍刀,无奈道,“你究竟想干嘛。”   倘若真应了甘源的话,殷受想把她娶进门当雕塑,那可是比微子启高明多了,回程的途中微子启便常常上前搭讪,十三四岁的少年温文儒雅,长身玉立,已经有了让女孩芳心大动的资本在,至少大她三岁的绿丫就很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女孩绝对会喜欢的贵重精巧的礼物,长相可爱的萌宠,适量却不过量的关心,微子启什么目的不要太明显。   可她能感知到对方真实的情绪,看着他表里严重不符的表演,胃里面没翻江倒海那是她意志力强大。   假如殷受也抱着同样的目的,那段位是真很高了,冲着他心底传过来的善意。   殷受瞧着甘棠蜡黄的脸,朝她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瓜道,“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好,我手艺不错,你尝了要是喜欢,养好伤之前,我变着花样给你做饭食吃罢。”   甘棠一怔,倒不是惊讶殷受会做饭这件事,殷商厨子虽然已经有了单独的分工和行业,但还没有男子不下厨的讲究,反之因为开国时出了伊尹这么一位精通厨艺的先圣,会做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民与食为天,每一位商王祭祀时都会亲自下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烹饪在左学里也是一门课程,学子们不一定多精通,但了解是必须的,是以殷受会厨艺,甘棠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她真是有点受不住有人给她做饭这件事。   甘棠看进殷受真诚明亮的俊目里,忍不住开口道,“阿受你不要忙活了,我兄长手艺好,我大兄二兄会给我做好吃的送过来,现在还不到我吃饭的点。”   好哇,眼里除了她兄长就没别人了。   殷受挑挑眉,刀下有神,将一把芸蒿切成半寸长,根根等长,剖了条鲟鱼片,厚薄均匀,做完才道,“他们总不能跟着你一道去竹国罢,不过你对甘玉真是好,他那么蠢,你也愿意纵着他,在我看来,甘玉只知吃喝玩乐宠妹妹,真是白长了十六年。”   做起饭来也有模有样的,甘棠回道,“宠妹妹怎么了,我很喜欢。”   殷受听得一乐,笑道,“要不是当初我父王没抢过甘源,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待你肯定能比甘阳甘玉待你好!”   陶沙锅烧热了,肥瘦相间的肉片搁上去,立刻发出滋滋的炼油声,这时候没有炒菜,殷受这一手可以说很惊艳了,他做得专注认真,像手底下勾画的是江山舆图,行云流水,好看又熟稔。   只是这情形实在太诡异了,毕竟他是未来的帝辛,甘棠索性道,“殷受,如果你是和微子启一样,那你打错主意了,做再多也是没用的。”   陶罐里的水沸滚起来,殷受将鱼片放进去,再加入翠绿的水芹和特质的酱料,等着酱料一点点晕染开,整个菜光是看着就十分清爽可口了,殷受正想着再做点什么给她吃,便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一样什么?”   甘棠把盖子递给他,回道,“就是想娶我。”   娶她?   殷受扭头看了看干瘪蜡黄惨不忍睹的甘棠,觉得眼睛疼,扭回头道,“我虽然不大懂父王母后之间的事,但还是有眼睛分辨美丑的。”   这就是说她长得丑了,甘棠眼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心说正好,免得麻烦。 第11章 如此过了十几日   蒸肉、青菜、还有鲜香可口的鱼肉。   装在陶碗里,在这个茹毛饮血的年代,显得格外精致,纵是还不到甘棠的饭点,她的肚子也被香气诱得咕咕叫了一下。   殷受听见了,给甘棠递了一双铜箸,嗯了一声道,“放心吃罢,权当感谢棠梨你先前的救命之恩。”   以他的身手,没有她也定然能脱身,谈不上什么恩,但没人会讨厌他这样记恩的性格脾性。   甘棠接了筷子,尝了鱼肉后,点头道,“很好吃,谢谢。”   殷受颔首,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我身为未来的商王,亲自给你做饭吃,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   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提醒你一句,我与你,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些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   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殷受在甘棠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他与她才见过几面,就发现了她这么多破绽,实在是她掉以轻心了,此人不得不防。 第12章 他都不需费心猜   启程这一日甘棠只在祭祀礼上匆匆露了一面,并没有多待。   回府后甘源看着她唉声叹气,嘱咐道,“占卜之术要好好练习,阿父让甘阳陪你一道去,照这么看来,殷受并不是空有武力的傻大个愣头青,不好对付,你和他相处时得更加小心了……”   甘棠点头应了,甘源接着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身手再了得也横不过千军万马,当真打起来,你别往跟前凑。”   “还有两个侍从跟着你,他们身手好脚程快,出了什么事立刻送信回来给为父,知道了么?”   甘棠点头,甘源又愁道,“阿父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身上的毛病不少,样样致命,这一路你都得听你兄长的,你得尽快适应过来才是。”   甘棠点点头,知道甘源可能给她准备了些‘礼物’,心里虽是排斥得发慌发闷,却也没拒绝,她知道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越早适应越好。   甘源嘱咐了一句又一句,愁得头发胡子一把抓,看着甘棠听话地一一应了,面露不忍,终是神色复杂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好罢,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倘若实在不行,你深居简出便可,圣巫女高傲些也想得通,你身上伤也还没好全,别逞强。”   甘源说了小半个时辰,零零碎碎衣食住行,什么都要提一提,甘棠听得有些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老父亲送女儿远行上学时的情形了,送了一程接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万般牵挂。   “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甘棠就笑道,“阿父胡说,上次不还去了次阳地么,来回一两个月的,也算出远门了。”   甘源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不是为父也一道去的么?”   甘源揉了揉眉头,唉声叹气,甘棠也有些眉眼发酸,虽说养她的时候目的不纯,但毕竟养了十年,又花了诸多心血,哪里还有那么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   她与甘源,不管是朋友,是师生,还是父女,总归是一份十年的感情在这,否则甘源也不会纵得她十岁不得不出山时才出山,纵得甘阳甘玉对她如珠如玉。   甘棠开口问,“阿父,我二兄呢。”   甘源没好气道,“吵着要跟着一起去,被为父关起来了,他那狗脾气,正挠门呢。”   甘棠莞尔,拿了一张绢布,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她想要张船,可以放湖里泛舟赏景,捞莲藕吃,希望她回来能见到一艘漂亮的小船。   这时候船比马车还稀有珍贵,要弄出来,可得废他不少力。   甘棠写好将绢布给了甘源,甘玉胆子大,平日就天马行空的,保不齐真会偷偷跟着去竹方,甘源看了也觉这办法好,父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甘阳来请,说是要启程了。   甘阳年纪大了,与甘源越发没什么家常话可说,甘源交代两句政务上的事,便摆手让甘棠和甘阳走了。   出了府甘阳便问道,“棠梨你和三王子是怎么回事,大兄去了郑地一趟,回来听甘玉说他常常来府里,成日待着不走人,是看上你了么?你呢,待他如何?”   甘棠无奈,“没有的事,他年不过九岁,哪里来这么多心思,估计小孩心性,过段时间就好了。”   甘阳点点头,边走边道,“外头都在传三王子心悦于你,成日往你跟前凑,日日洗手做羹汤,你看不上他最好,商王多妻,我和阿父管不了他,怕你吃苦。”   都想这么远了,甘棠啼笑皆非,心里又有些发暖,握了握甘阳的手道,“都是以讹传讹,咱们不管它,过一久,流言自然就散了,大兄莫要担心。”   仆人牵了马来,甘棠上了马,带着几个仆从,打算去郊野与商王汇合,只刚出了闹市区,就被人叫住了。   “圣巫女!”   她脸上带了面具,遮住了半边脸,若非熟人,断然不会认出她来。   甘棠勒马驻足,回头见是武三平七几人,心里诧异,摆手让他们都起来,朝旁边亦勒马停下来的甘阳解释道,“是武三他们,在阳地随我一道斗猎认识的。”   平七没起来,只抬头看向甘棠,目光明亮又忐忑,“我们想跟着圣巫女一道征伐己方,这几个月我们勤练骑射武功,不比大兄他们差,圣巫女让我们跟着一道去罢,我们绝不拖后腿,遇到危险还可以保护圣巫女。”   武三小六也满是期盼地看着她,甘棠有些头疼,问道,“家里父母同意么,回去罢。”   平七摇头道,“那时候被送进山林,我们什么都不懂,连鸡都杀不死,家里人就是让我们去送命的,活着回去还遭人嫌弃,我们也想通了,斗猎的时候圣巫女救了我们好几次,我们的命就是圣巫女给的,以后圣巫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往后和家里人没有关系了。”   启程的时间快到了,甘棠看了看平七几人,陡然出手朝平七挥了一掌,平七有些错愣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没反应,倒是旁边武三年纪稍大些,看出甘棠的意图,上前接了几招,虽说应付起来还十分狼狈,但确实比三月前好了不少。   甘棠收了手,点点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亦难护你们周全,可想好了?”虽说她不会亲自上,但难保没有意外发生,她原来生活在和平的红旗下,能不能面对战场还是未知数,介时没工夫顾及他们,动辄是丢性命的事,不可玩笑。   平七重重点头,“与其在家蹲着,不如去外头闯一闯,我们都想好了,以后但凭圣巫女吩咐。”   甘棠看他们决心坚定,心说也罢,斟酌道,“你们三人十日后启程,若能追来竹方,便来罢。”十日不长不短,足以让他们想清楚是不是当真要这么做。   三人皆是大喜,纷纷拜谢,“多谢圣巫女成全!”   甘棠点点头,与甘阳一道策马往郊野去,边走边朝他解释道,“他们要是真来了,我请教我的师长给他们指点武功,以后当真以我为首,为我所用,倒也是一桩好事。”   甘阳赞许地点点头,“做得不错,棠梨你其它方面都很好,就是胆子还得再练练,今晚商王在许地留宿,那里有我们的牢圉,今日便开始练习罢。”   牢圉是养马养牛的地方,是甘家的买卖生意,甘棠点点头应了,她明白甘源的意思,毕竟一个拿不起刀杀祭品的圣巫女,实在不合格,此次征伐己方,无论胜与败,她都得应付这样的场面,倘若当众出了丑,就要贻笑大方了。   他们去的时候刚刚好,甘棠与商王见过礼,殷受和微子启也在,众人奇怪的目光让甘棠很快想起甘阳说的流言来。   甘棠只做没看见,微微落后商王,上了自己的马车。   微子启驱马上前,目带关切,“圣巫女近来可还好,送去的白犬可还喜欢?”   商人尚白,白色的动物在他们看来都带有祥瑞之气,经常拿来当宠物,微子启给她送了一只,不过给甘玉扔出去了,微子启未必不知,只这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非得要上前来凑热闹。   甘棠还未说话,甘阳上前来挡了,冷着脸没给半分面子,直接说她正休息,不便相扰。   微子启也不生气,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好脾气的驱马走远了。   接着殷受要与她一道乘马车,也给甘阳挡在了外头,殷受便说她先好好休息,晚上他再来寻她玩,又往商王的车架去了。   甘棠总算清净了,在脑子里翻过无数的血腥画面,连斗猎那日被老虎掏烂肠子的尸体也强迫自己回想了好几遍,用来练自己的胆子。   甘棠给自己下心里暗示,两三个时辰过后,觉得精神力足够强大,竟也慢慢平静下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行人到了许地,商王住进驿馆,士兵们安营扎寨地安顿下来,甘棠没有睡,一直等着周围都安静下来,这才换了一身黑衣常服,和甘阳一道去甘家的庄园了。   只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精神力,事到临头一样犯怂,跟着甘阳越是走得越远,心跳便越来越快,脚步也不若先前那般爽快利落了。   发软的腿告诉甘棠她做再多心里暗示都没用,害怕就是害怕,她真的不想干这样的事,排斥得她真的想跟甘阳说回去罢,下次再练习好了。   甘阳知道妹妹的脾性,见她脚步渐渐慢下来,心里即无奈又疼惜,拉下脸上的面巾,握了握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的,就快到了。”   甘阳即困惑又心疼,这是他全家人都想不通的事,羌人、戎人、俘虏,人众,奴隶这些品类甚至不如牛羊珍贵,不过是让甘棠杀羊宰牛,她为何就怕成这样了,她若是寻常人,不想见这些场景,不见也罢,可她是圣巫女,承接天下人祭祀的圣巫女,适应这些事、甚至亲自做这些事,都是必须的。   甘阳看着目光慌乱的妹妹,心里叹了口气,开始想着实在不行的话有什么其它办法,能解这个死结,轻声安抚道,“没关系的,小棠梨,放轻松。”   甘棠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跟在他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都是事先安排过的,牢圉很大,看门人出来给甘阳行礼,甘阳交代两句,很快也离开了。   夜里很静,凉风吹过,甘棠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越是走到里面她越是脚软,脑子也跟着浑浑噩噩的东想西想,越是给自己加油打气,越是浑身发冷,等耳边听见哼哼的声音,这才发现两人停在了一个宽大的栅栏前,里头躺着几十只白白胖胖的活物,白的在夜里清晰可见,不是猪是什么。   甘棠脑子一清,偏头看了看身旁的甘阳,结巴问,“猪?”   “嗯?”   甘棠忙换了个词,“豕,大兄让我来,是让我杀豕么?”   甘阳伸手在甘棠头顶大力揉了一把,给她递了把刀,低低应了一声,“慢慢来罢,先把这些全杀了再说,那些羌人、俘虏,祭品,和牛羊是一样的,棠梨你慢慢来,总会习惯的。”   杀这些对现在的甘棠来说没什么难的,虽说可能没用,但总要努力试一试才成。   甘棠几不可觉地松了口气,接了剑,进去提刀就砍,凄厉的叫声惊动了四周的飞禽走兽,甘棠杀得浑身是血,手臂麻木,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将栅栏里三十几头猪全放倒在地上了。   浓郁的血腥味在夜空里蔓延开来,甘棠浑身是血的走出来,朝甘阳喘气道,“大兄,我全杀完了。”   甘阳看她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拉过她道,“走罢。”   不远处靠在树干边的殷受听着耳边畜生的惨叫声,再看着在牢圈里屠宰的甘棠,嘴里叼着的甜草掉在地上好半天,他的嘴巴都没能合上,等甘棠从圈牢里出来,这才下意思矮身藏在了树林里,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心说难怪压根不喜欢神明,也甚少在大祭祀礼上露面,一个对人的品类有认知错误的圣巫女,不得不说是匪夷所思了。   选择甘棠做圣巫女,大概是甘源等人一生中最大的败笔,殷受想。 第13章 两朋贝是大价钱   这时候的人被分很多种类,卜辞中的人,或者人众,通常来说指的是最底层的非自由人,地位只比羌人好一些,但都是比牛、羊、犬、豕等上乘的祭品。   祭祀越重要,祭祀的规模越大,祭品的数量也就越多。   有时候没有那么多奴隶,一些还算自由的民众,也会用来充当祭品,献给各类各样的自然神和祖先神,名目繁多。   云,雨,雷,河水山川,甚至是一些特别的树木、石头和土地,都会收到凡人们献上的孝敬。   献祭的方法也很多,活埋,对半砍,割头断肢,沉河等等各式各样。   最多的时候是用火烧,因为这里的人相信浓烟会将祭品带给先祖神明。   殷墟发掘时坑底密密麻麻的人头白骨按规律摆放得整整齐齐,少的数俱,多的数百俱上千俱,光是看着便让人毛骨悚然,甘棠明白这是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一,但当真身临其境,就完全不是在旁边看着追忆感慨历史那么一回事了。   征伐它国战前战后的祭祀规模都很大,使用的人畜祭品最多,多到让人头皮发麻,多到哪怕以殷商如今的实力,并没有那么多‘人祭’来源,也要硬给它凑上了。   这一任商王此前甚少对外征战,寻常祭祀用不着甘棠出马,她乐得窝在府里修习文武艺,这次却是不同了,她的封地在竹方,再加上此行占卜祭祀商王点她负责,是非得要面对这些事不可了。   甘棠被甘阳拉着往里面走,越走越是心慌意乱,手心里都是湿汗,她宁愿当个屠夫,再杀上几百头猪几千头羊……   甘阳紧了紧握着甘棠的手,无奈道,“甘棠你胆子怎生这样小,这些年祭祀的名目少了很多,七八年前那会儿祭祀社神,羌人还是十人十人的杀,现在是没这么多人可杀了……”   “听阿父说,当年先祖们出战,少则上百,多则上千,都是献给先祖们,以求战事顺遂的……”   社神是各处的土地神,只是一介小神,重要但不拔尖,甘棠知道到了帝乙帝辛这两代,人祭的数量已经少了很多,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烧死一个活人,和烧死一百个,一样是不能接受的事,这不合法,也不合情理……也与她的思想想违背。   甘棠没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想说放弃,沉默地跟着甘阳到了一个栅栏前。   里头歪歪斜斜的躺着许多人,衣衫褴褛,火把光线微弱,看不出样貌,但男男女女皆有,还有两个身量瘦小的,看样子还没有她高。   甘棠连呼吸都不会了,屏声问,“死了么?”   “没有,只下了昏睡药,先试试这个罢。”   甘阳摇头,见甘棠不动,侧身握住甘棠的肩膀,俊目里是不常见的厉色,“甘棠,打起精神来,他们是奴隶,和我们不一样,比牛羊还不如,你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习惯了就好了。”   甘棠握着剑的手发颤,连脚步都迈不动,僵持了半响,甘阳递了个火把给她,泄气道,“好罢,棠梨你把这个丢进去就行了,一了百了。”栅栏里铺满了干草,一扔进去立马能烧起来。   竹方是圣巫女的封地,火燎祭祀时她势必要放这么一把火,将祭品烧成骨灰,以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   甘棠看着火把身体晃了晃,手里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也觉得那火光会吃人一般,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往后踉跄了一下,彻底失去了理智,不住摇头,她做不来,做不来。   甘阳见甘棠满脸泪痕,心里又好笑又无奈,给她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好罢,一步步来,为兄放火,你在旁边看着,先练练胆子。”   甘阳说着就要将手里的火把扔进去,甘棠一把接住了,见甘阳微怒地看着她,寡白着脸不说话了。   甘阳头疼,知道今日是不成了,僵站了半天,探口气拉过甘棠往外走,走出老大一节,离那圈牢远了,见甘棠越走越快,好笑道,“白费了那三十几只豕,为兄总算知道阿父为何不让甘玉跟着一道来了,他来见你这样,还练习什么……”   甘棠听着甘阳数落,紧紧拽着他的手,没回答,另外一只手飞快地摸了两把眼睛,心里丧气得不行。   甘阳看妹妹这样,灭了火把,将只到他半截高的妹妹一把抱了起来,拍着她的背不住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杀便不杀罢,咱们下次再杀,离竹方还有些路程,慢慢来,实在不行,大兄想办法先支应过去,以后便以后再说了。”   能有什么办法,不能献祭神明,是对神明不敬,在殷商是重罪。   甘棠眼泪流得更凶,很快就将甘阳的前胸润湿了一大块。   甘阳哭笑不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边走边笑道,“棠梨你真是顶奇怪的,十年都没怎么哭过,杀羊宰牛都没眨过眼睛,怎么就过不去这个砍呢,甘玉六岁就提着刀砍人祭祀了。”   因为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先被灌输了一套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并且她明明白白知道杀人祭祀是没用的,这是一种由于社会发展不充分和生产力不足导致的错误认知,终有一日会被时间淘汰,虽然这个时间很漫长,漫长到千百年后还有人祭和殉葬。   离那圈牢远了,甘棠听甘阳说着些甘玉的趣事想让她转移注意力,听了好一会儿,便忍不住轻声道,“大兄,其实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明,不管杀什么祭祀哪一位先祖都是没用的,像这几代商王越来越少祭祀自然神一样,这样血腥的祭祖也会有消失殆尽的一天。”   甘棠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山林里清晰无比,甘阳重重拍了下她的额头,肃声道,“这话为兄听听便过,以后不要再对人说起了,商王是不怎么祭祀那些神明,但民众们不一样,来时路过的禾村,说抓了个泳女,燎于云,问能不能下雨的。”   对着一片云,烧一个泳族的女子祭祀,乞求云神降雨,这实在是荒唐透顶了。   甘棠听得默然,知道说这些都是没用的,便不在纠缠这个世纪难题,只朝甘阳轻声道,“害大兄白跑了一趟,下次……”   甘阳就笑出了声,“棠梨你别说下次,大兄看你下次下下下次也难,许是你年纪太小了,再长大些看看罢,不过练习也不能放,明晚上还是再出来试试罢。”   甘棠闷闷地点点头,甘阳拍了拍她,安抚道,“好在你自小沉得住气,外人看不出异样,就是以后当心殷受那小子,别给他捏到把柄,否则他当真设了局,当真是能要命了。”   夜里寂静,殷受有心藏,不远不近的坐在树上,恰好将甘棠和甘阳的话听在了耳朵里。   甘阳说的没错,甘棠是一个不信神明不喜祭祀,不敬畏先祖,无法献祭的圣巫女,一个完全站在殷商对面的圣巫女,他光明正大要她的命,实在是太简单了。   今夜发生的事当真是匪夷所思,与这些毛病比起来,不喜欢占卜,不喜欢饮酒之流,倒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了。   殷受静静坐在树干上没动,等甘棠与甘阳走远了,又将手里一把甜草全吃干净,这才从树上跃下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往驿馆去了。   殷受回去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甘棠掉泪,还有她在奴人面前提不起刀剑的怂样,简直大失所望。   这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厉害坚韧的甘棠,她分明连寻常人都不如,他有个妹妹,四岁大,不如何聪慧,提刀砍了羌人给阿母治疾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眨,甘棠与之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殷受即失落又挫败,失落没有可相处的玩伴,挫败他看走了眼,过后便打定主意以后再不去寻甘棠,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   殷受心情不好,脸上不见了寻常张扬爽朗的笑,连商王都察觉出他心情不好,召他去问怎么了。   殷受没理会,自埋头赶路,只晚间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不甘心,留心发现甘棠与甘阳一道出去了,想了想又偷摸跟了上去,心说再等等罢,今晚她若能干脆利落些,他还待她像以前一样好,他都想好路上给她做什么好吃的了。   结果还是一样铩羽而归,她杀猪的手法倒是越来越干脆利落了。   殷受上当受骗的感觉更深刻,接连几日没个笑脸,白日板着脸往甘棠面前晃,怎奈甘棠这个弱夫压根就没多理会他,看她青黑的眼圈憔悴的脸就能看出她平静沉着的神色下是如何的方寸大乱了。   这样屠宰牛羊的事持续了一旬,直至甘棠彻底放弃,连牛羊也不杀了。   殷受实在忍无可忍,觉得甘阳太宠她也太没用,到了竹方这一日,乘着商王与竹侯商量政事,便将甘棠拉走了,“走,带你去个地方。”   甘棠接连十几日没得好眠,又饱受精神折磨,她克服不了心理障碍,情绪正低落着,被殷受扯上马,心里就很烦躁,可殷受对她确实不错,两人早晚一处待了一月多,他天天变着花样做饭给她吃,她伤能好得这么快,他有一半功劳,她又怎么能将负面情绪带到她身上。   甘棠勉强提了提精神,温声问,“我们去哪儿?晚上还得参加宴会,要提前准备。”   殷受坐在后头,手臂扯着缰绳,见她一小个又干又廋的,坐在马上头顶还不到他下颌,忍不住单手提着她的后衣领拎了拎,掂量了两下,蹙眉道,“你平日那么多黍米都吃去哪里了,分明比我长两岁,怎么才这点身量,太弱了!”殷受想她估计就是身形太小太单薄,才镇不住血气,这么怕杀人的。   甘棠无力道,“我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宗师,殷受你对我能不能恭敬些。”   殷受心里不屑,直接道,“你哪里配当我殷商王子的宗师。”她身上毛病太多,样样都和殷商作对,怪物一般,质疑先祖和拒绝献祭这两样,足够他讨厌她了。   殷受这几日来是很怪,只甘棠因着自己的事,自顾不暇,便没怎么上心,这时候听他说不配,以为他是指她不爱占卜心里无神明那些事,知他说得是事实,无处辩驳,便沉默下来,算是默认他的话了。   殷受没听见反驳,见她受气包一样低着头精神萎靡,心里越发气闷,缰绳一抖快马扬鞭,直接往郊外奔去了。   甘棠也不再问他,马出了竹邑,下了宽道直接往小路去了,如此又跑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看得见炊烟,马这才慢慢停下来。   殷受拉着甘棠下了马,拿出面巾给甘棠带上,拉着她往村子里头走。   远远就能听见孩子的啼哭声,殷受拉着甘棠往里走,边走边道,“眼下是十月,村落里没有粮食吃,再加上被已方抢掠过,众人难以渡日,我带你来瞧瞧。”   殷受心里憋了劲要让甘棠改了她身上的怪毛病,地方也是留心挑好的,干干脆脆杀个人她下不了手,那是在甘府里窝久了,被甘源甘阳甘玉宠坏了,没见过阵仗。   甘棠因着这几日对‘人’犯怵,这时候听殷受这么说,虽不知他想做什么,心里却有些不安,被拉进去看见村头的情形,就如遭雷击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房屋破败,门前的木盆里放着半截身子,没有头,手臂和大腿都不在了,鲜血淋染得到处都是,旁边放着口石锅,下头烧着柴,锅边围了不少人,皆是难民模样,死死盯着锅,目光贪婪垂涎,那断臂残肢拿出来,不管烫不烫,提出来五六个人就围在一边啃食起来。   甘棠浑身僵直,三魂七魄散了个干净,胃里面翻江倒海,鼻尖似是有焦肉的味道,耳侧婴儿孩童的哭声更甚,催命符一样又尖又细,抢食不均的争吵咒骂声越来越大,打起来的也有,夺食而逃的也有,连血也有人够着要喝了去。   又恶心,又渗人,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她不要在这里待着,快离开这里!   甘棠吐得浑身冷汗气若游丝,精神恍惚慌乱,目光游离四处找来时的路,却如何不肯再多看一眼了。   殷受冷眼看着甘棠快哭出来的模样,一把将浑浑噩噩要走的人逮了回来,厉声道,“去哪里!往里面走!”她这毛病很糟糕,害人害己,得早日掰正了才行!   甘棠拼命挣扎,却因为精神恍惚混乱,连身手武功都忘了,被拉着往里面走,不小心瞧见锅里还睁着眼睛的孩童时,顿时崩溃的大哭起来,“我不去,我不去!你自己去,你这个吃人的恶魔!”   初见那会儿她高高在上沉静如神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殷受看着跟野兽一样没理智拼命挣扎踢打他的甘棠,心里即失望又生气,捉了她的手制住她,半携半抱扯着她往里走,“你到底是什么毛病,这就受不了了!”殷受有和甘阳一样的困惑,岁末草木枯萎,猎物少,没吃的再正常不过,从别处抢不来吃的,自然只有吃人这一条路了,偏生她当真受不得,看看现在这副样子,简直要把他气乐了!   殷受吓退了一些想上前打劫的人众,越往里走越是破败的房屋,黄土地上横横竖竖躺着人,路边一个稍稍年壮一些的男子手里拿着石刀,正戒备地看着家里的锅,旁边妇人正要把个裹着焦叶的孩子扔进沸水里。   殷受拖着甘棠往里走,却不想一个不注意,甘棠疯了一样大叫一声咬了他的手臂,他不防备吃痛松了手,甘棠就立马冲了出去,往那锅跃去了!   甘棠的痛叫声和婴孩的哭声胶着在一处,在这村落里却没激起半点水花。   甘棠抱着孩子塞到凉水里,一边哭一边给孩子检查,好在那焦叶厚实嫩绿,挡了些沸水,她又抄起来的及时,没烫到多少,只孩子受不得痛,被水烫到便哇哇大哭起来,甘棠看它的模样,崩溃不已泪流不止。   这不是人待的年代,她受够了,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甘棠一双手红肿起泡,却不知疼一样只哄孩子,偏生她自己还精神恍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殷受看得无话可说,她真的像怪物一样,处处都格格不入!   殷受在旁边看着,那家主和女人以为他们是来抢食的,又见他们穿着富贵,迟疑着没敢动手,只到底不被饿死的渴望更深,还是道,“把粮食还回来。”   殷受朝甘棠道,“快把孩子还给他们,他活着也养不活长不大,还不若当粮食早死的好。”   这是人说的话么?   甘棠看向殷受,嘴唇蠕动,这是人说的话么?   殷受目光落在甘棠红肿蜕皮的手上,心里一滞,半响有些泄气无力,朝那男子扔了两个朋贝,道,“这孩子我们带走了!”   两个朋贝是大价钱了,那男子和女子高兴得不行,连连朝殷受行礼,殷受上前,避开甘棠的手,拦腰将人扛起来,出了村落便将甘棠放在了地上,负手道,“你救得了一个,还能救得了全天下的婴孩么,荒年易子而食的事再正常不过,你管得过来么?”   甘棠愤怒恐惧难过恶心各式各样的情绪全部混在一起,四处冲撞,无处发泄,听了殷受的话,彻底失去了理智,赤红着眼睛盯着殷受,又哭又笑地痛骂道,“你还好意思说!这都是你们造的孽,你是商王子,你还有脸说,百姓们过不好,都要吃人了!你还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厚脸皮!厚脸皮!又无能又懦弱,百姓们都吃孩子了,竟不以为耻,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活该!活该要亡国了!” 第14章 恭喜,王上大胜   脸皮厚,厚颜无耻,懦弱无能,甚至诅咒殷商亡国。   哪一句听起来能让殷受直接提剑要了面前这个疯女人的命,只不知是她骂得又怒又恨跟当真如此一般,殷受一时间被噎在了原地,九年来不知脸热为何物,这时候莫名其妙就没说出反驳的话来了,也当真觉得这些事和他有些什么关系了。   原因大概是她说了几个字,说他是商王王子,未来的殷商王。   只是吃人怎么了。   人和牲合起来称为人牲,和猎物没什么区别,既然猎物可为食,人牲为何不可。   为这样的事急红了眼,她还是太弱了,本来就丑,哭起来就更丑了。   殷受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待说话,察觉背后来了人,转头去看见是三两个妇人急忙忙从村落里出来了。   一人捆着个三五岁大的小童,另两个手里各自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急匆匆气喘吁吁。   殷受猜到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看了眼形容狼狈的甘棠,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当前的妇人面色蜡黄,枯瘦如柴,上前对着甘棠砰砰跪拜,举着手里的孩子,一脸谄笑讨好,“贵人看看这娃,刚生没多久,嫩得很,可要买了去。”   那谄媚贪婪小心推销的模样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难,为这身为人母却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腾出一只手,四处摸了摸,这才发现她出来的急,压根没带朋贝,抽了头上的骨簪递给那妇人,将哭泣不止的孩子接过来了。   妇人大喜过望,拿个破布把骨簪包了个严严实实,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两下就快步跑了,不一会儿就没踪没影了。   另两个有样学样,把孩子往鲜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剥了外袍,脱了一双鞋,将另外两个孩子换下来了。   殷受在旁边看得张大了嘴巴,看她抱着孩子神色灰败双眼红肿,只觉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了,他便是发梦也梦不到这样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两个小孩初生的小猫一样,又瘦又小,哭起来也气若游丝,大一些那个缩着肩膀怯怯看着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   甘棠将手里的婴儿塞了一个给殷受,声音嘶哑,“抱着,得快些回去。”两个小的身上连块破布都没有,蕉叶冰凉凉的,如何能御寒,现在还活着就是个奇迹。   殷受被塞了个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了,心里一千头牛哗啦啦跑来跑去,弄出的响动让他面色扭曲,这冲击也大,导致他将先前受到的无妄之灾完全抛到了脑后,见甘棠自顾自将那不住发抖的小童抱上了马,忍无可忍问,“你干什么?”   甘棠浑浑噩噩,解了中衣将个婴孩裹了起来,小孩许是感觉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声,小手揪着甘棠的发丝,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来。   甘棠一笑,眼泪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净了,心说这真他妈是个操蛋的世界……   殷受觉得甘棠大概已经疯了。   没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这么个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伪装得多像,一个能力出众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疯子是没法说话的,他再说什么话,指不定又要惹来她一通疯骂,殷受决定先忍耐忍耐,见她衣衫单薄又赤着脚,单手解了风袍给她披上,把人连带孩子抱上了马。   甘棠用殷受的风袍包好小孩背起来,再让小萝卜头坐好,她现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挂着一个,再前头还坐了个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比最前头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这情形看起来就蠢透了,殷受看着手里的人牲,不知道为何他要陪她做这样的蠢事,他早先便说过要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不曾想多此一举还惹出这么多蠢事来。   殷受上了马,单手扯着缰绳御马前行。   跑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异的目光,偏生前头甘棠跟瞧不见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烦乱,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话说,只伴着一路婴孩的啼哭声,一摇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驿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两人回来也没遇上什么人,仆从说甘阳刚出去寻她还没回来。   甘棠使唤人去给甘阳报信,倒是很庆幸没有直接对上甘阳,她双手红肿,水泡破了看起来有些吓人,甘阳看见她这样子,定要挂心,待她先处理下伤口,看起来不那么渗人再见不迟。   甘棠将小婴儿交给她的仆女女奚和妇青,先配了药,给烫伤的小宝宝抹过,给他们检查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后交代了女奚几句,精疲力尽地回了卧房。   甘棠一进去便瘫软在了床榻上,她也没点火盆,就这么失神的看着茅屋顶,不敢闭眼,也睡不着。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来给自己的手上药,上完药就又趴了回去,外头甘阳来叩门,甘棠没应,院门口女奚禀告说圣巫女累了,一回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甘阳吩咐了句小心照看着,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后,整个院子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了。   今日看见的画面跟刻在眼睛里一样,清晰无比,甘棠脑袋空空的,任由那画面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播,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甘棠的事当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回来后用饭沐浴都不省心,脑子里都是她疯疯癫癫的模样,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几个来回,猛地坐了起来,拿着刀匕去外头偏僻点的街边逛了两圈,捡到具新鲜的尸体,削了个头盖骨来剃干净,带着去寻甘棠了。   院子里没人,殷受偷摸了进去,听呼吸便知甘棠压根没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和以往睡梦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两个样了。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死白死白的。   殷受脱鞋上了床榻,推了推甘棠,轻声问,“还活着么?”   甘棠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看那些……”   甘棠声音嘶哑,殷受开口道,“我知道你没法献祭,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猎场上威武英勇的模样,你的聪明才智都用去什么地方了,偏偏在这些事上想不开。”   甘棠摇摇头,这件事是说不通的,正如他们理解不了她一样,她也理解不来他们。   殷受头疼,这样的事就需一做做到底,她一直不长进,便是因为甘阳太过心软了,不逼一逼,她永远迈不出这一步。   殷受把头盖骨塞到甘棠怀里,压住她不给她动,强硬道,“抱着睡,睡一觉起来也就没什么了!”   头盖骨哪里能吓到甘棠,她只是被血腥味恶心得趴在床榻边吐了好半天,手臂僵硬得动弹不得,甘棠也不与殷受解释说话,翻了个身缩起来,闭上了眼睛。   甘棠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如此往复,直到天亮也没睡着,殷受跟着一夜没合眼,清晨起来眼下青黑了两团。   殷受阴沉着脸走了,留下个新鲜出炉的头盖骨,权当没来过。   殷受满脸都是她朽木不可雕也的怒意,甘棠没半点反应,外头女奚过来说竹侯单独给她办了接风宴,她也摆摆手给推了。   女奚就笑了起来,圆溜的眼睛里满是兴奋,脆生生道“午间圣巫女在竹邑的消息传开后,驿馆外头就被围起来了,一圈又一圈,上万人都是来朝见您的,圣巫女不去看看么,婢子看他们高兴激动得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周围还摆满了瓜果食物,都是献上来给你的,还有其它邑的民众陆陆续续赶过来,封地的子民真是很喜欢您。”   天下的子民都喜欢圣巫女,就像武斗那日她小露一手,他们便欢欣鼓舞给她唱颂歌一样,她亲自跟来竹方,随军攻打己方,和她亲自来保护自己的子民是一个道理。   她来,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他们便会觉得他们受神明保佑,神明没有抛弃他们。   女奚说得兴高采烈,甘棠却觉得越发喘不过气来,商王来请她,甘棠去的时候商王心情不错,说因为她来的缘故,士气大增,今日便派王师攻打己邑,动身的时辰昨日贞人都已经占卜好了。   甘棠没发表意见,只出来去寻了甘阳。   她这十年靠观察和记录分开了二十四节气,加上她上辈子所学各类格式庞杂艰涩的知识,现在能理解一些先辈们预测降雨的征兆,近来三五天的天气,她预测十次大概有七次能准,但因为不是全准,所以甘棠基本不占卜天气,外人也不知她有这个能力了。   只这次是要打仗,干系重大,甘阳身为多射卫,手底下有一小队人马,也是要上场的,甘棠私底下与他说了,第三日会下雨,让他视情况而定,提前有个预警。   甘阳明白她的意思,安抚道,“我师兵多,己方内里饿殍满地,自顾不暇,竹侯派人去探查,来报说己方已自己先乱了阵脚,此一战,殷商必赢。”   商王行事素来谨慎小心,不赢便不会轻易出兵,甘棠心里的担心去了不少,将甘阳送出郊野,说等着他得胜归来。   殷受身着铠甲头盔,骑着高头大马自后头赶上来,认出甘棠,起先没理会她,出去两步又勒马折回来,低声道,“你还是想办法快些让自己正常起来,那日那点阵仗你受不住,后头还有得你受的,你大兄能找人替你祭祀,但也替不了你的眼睛,你光是看一看就受不了了,到时候要如何?”   殷受看着脸色苍白的甘棠,明白她压根改不了,心说她实在太弱,是真的弱,从里到外都弱透了!   殷受原先心里头那点不甘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定定看了甘棠一会儿,怅然若失道,“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小棠梨,珍重。”   这听起来像是要割袍断义似的,果然是小孩子脾气,甘棠想笑又笑不出来,便点点头道,“我算不太准,后日下午有七成会下雨,当心些。”   她真是即可怜又可笑。   殷受摇摇头,将这些无谓的事情赶出脑海,跃马扬鞭,追着王师去了。   甘棠一个人回了竹邑,在府里呆坐了半响,自己牵了闪电,背着弓箭出了郊野四处乱逛,遇到村落前她总是望而怯步,想转身就跑,但她也一步步走进去了。   三两天的工夫,总共二十一个村落,无一例外都有人吃人的情形,吃得多和吃得少罢了。   离繁华的竹邑越远的村落,就越是贫穷。   土地贫瘠,耕地荒芜,干旱水涝,外族入侵劫掠,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太平年。   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许多连房屋洞穴都住不起,风餐露宿,和野人相比都没什么分别。   甘棠一个个看下来,待回到竹邑,整个人虚脱了一般三两日的工夫便消瘦得没了人样,行动迟缓形如老媪,自大商邑追过来的武三几人吓了一跳,甘棠让他们自去忙他们的,不必管她。   微子启上前来寻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甘棠却连猜测他心思目的的兴头都没有,只想一个人待着,脑袋空空的,像是在想什么,又什么都没想。   第三日果然下了雨,一场雨整整下到第四日下午才停歇,甘棠邪风入体,恍恍惚惚发起了高热,只意识还很清醒,看着火炉给自己熬药时,听外头女奚来报说甘阳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倒是彻底放心了。   殷商王师大捷,王师执己方国王而归,连带着八百己方俘虏,大获全胜。   捷报传回来没多久,整个竹方都沸腾了!   武三几人没赶上上阵杀敌,艳羡不已,四处打听攻伐己方的事情,回来还叽里呱啦地讨论着,平七说得兴高采烈,往甘棠这边看了看,即敬畏又兴奋,“听说圣巫女占卜天象,卜辞说昨日会下雨,结果当真下雨了,王师里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都说圣巫女是大殷的保护神!”   甘棠听得摇了摇头,预测这些在战争中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但未知的自然对人们来说是神秘不可莫测的,倘若能窥得天机一二,便也成各种翘楚,受人尊敬被人惧怕了。   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彷如她真的是天降神明一般,可惜她不是。   午宴的时候商王派人来请她赴宴。   甘棠知道会发生什么,神情麻木,穿了一身圣巫女服,她大概是来的最晚的。   甘棠进去的时候领兵攻伐的将领们,竹侯与其家眷王子王女都纷纷起来与她行礼,甘棠示意他们都起来,朝商王行过礼,便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来了。   殷受看见甘棠时吃惊不小,不明白缘何三日不见她又瘦了这么多,黑色的圣巫女穿在身上显得越发宽大,瘦骨如柴,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股死气沉沉。   宴会设在宗庙前的庭堂里,宽阔广袤,中间的祭坑十丈宽十丈长,两丈深,周围黑红的黏土翻出来堆到两边,里头男女披头散发,皆被捆缚成跪坐的姿势,口里塞着灰布,目光里皆是惊恐绝望,如同待宰的羔羊。   商王心情不错,挽弓射出一箭之后,士兵臣子们爆出了欢呼声,在商王的示意下又候地停止,全都静默屏息地看着这一场对祖先的献祭,以示尊敬。   一旁候着的贞臣得了令,熟练地将这一百人全部削首砍死,拿走头埋到旁边的小坑,肢解四肢,再将掳掠来的战利品放进去,连同十头白牛,十头豕对半剖开,一齐推入坑里,埋好,合祭给了大示六位先祖先王。   甘棠喉间泛起血腥味,又硬咽了下去,她觉得她大概是灵魂出窍了,耳边的声音远远近近的听不清楚旁人在说什么,眼前忽而混黑忽而清晰。   甘棠直直站在上首看着,看着土慢慢往上填平,最后将一池血腥埋在了地底下。   欢呼声又起,对先祖的献祭完成以后,剩余的时间是战胜者的狂欢。   殷受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甘棠,见她直直站着,目光一直未曾从祭坑里挪开,心里发紧,别开眼不去看她,瞧见下首甘阳忧急的目光,又去看甘棠,知道这弱夫是被吓傻了,心里烦闷不已,闷头灌了一壶水,朝旁边微子启低声道,“大兄,我不耐闻酒味,去那边和圣巫女一道坐。”   殷受走过去挡了甘棠的视线,发现她两眼发直空洞,神志不清,心里真是觉得她病得不轻,拉住她的手死命一握,直至将她未长好的伤口都撮破了皮,才见她眼睛动了动。   她这样还不如哭出来呢,哭出来还有个人样,只她大概也清楚,眼下是决不能哭出来的。   殷受拉着甘棠坐下来,低声道,“你好歹醒醒神,你大兄快担心疯了,今日这祭祀很不合常理,人数和规格都减了一半,用的不是火烧和活埋,你大兄定是废了不少劲,你这样,岂不是要辜负他一番好意了。”   甘棠脑子反应迟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掀翻这个操蛋的世界,这些让人作呕的画面。   甘棠的手冷得跟冰一样,僵直得弯在一起,殷受包着她的手给她暖和揉搓,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放轻松些,棠梨,你做得很好,坚持下来了,放松些。”她没跳起来说明她还有理智在,倘若她在这样的宴会上阻止父王给先祖献祭,那她和甘府五十几口人的脑袋,即刻便可落地了。   是啊。她做得很好。   甘棠喉间腥甜四溢,脑袋嗡嗡嗡的发胀发疼,喉咙实在太痒了,抬袖一挡便吐出半口血来,好在她衣衫是黑的,宽袍广袖,再加上这宴席上血腥味挥之不去,倒也不怎么明显。   甘棠喘了口气,心说她得好好想想,她从哪一步开始做起,这定然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但她得试一试。   她上辈子听过这么一句话,人一旦有了嗜好,并且执着于嗜好,变会成为这一件嗜好上的暴君。   以后灭除这些野蛮就是她的嗜好,她花上她毕生的精力,若成则成,若不成,也总好过孬种过完一生,看着这些画面恶心痛恨又无能为力。   不想死,不想疯,她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毋庸置疑。   甘棠胸膛起伏,呼吸急促,这几日过得有几辈子那么长,她已经受够了,她必须得做些什么,才不会让日子这么压抑难捱。   三个卫兵抬上来一方铜鼎,肉香四溢,有多臣捧着一方头首上来献给商王。   那头盖骨被削制过,色为灰白,骨质润滑。   灌顶刻有纪年月日,伐己方,得己王的字样。   里头装有殷商烈酒,是个精美的酒器,用己方国王的脑袋制成的,战争胜利的纪念品。   “恭喜王上大胜!”   “恭喜大王获胜!”   臣子们纷纷起身称颂,歌功颂德。   商王王心大悦,当即道,“己方来犯,我等当食其肉,饮其血,铭记他的罪过,警示他的臣民!来!请罢!”   臣子们皆是谢王上恩,似是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一般。   下人将肉分到各个臣子们面前,宴会上言笑晏晏,酒香四溢,像是这盘中物,不是人肉一般。   殷受从不知自己有多管闲事的爱好,还未待那国王肉端来甘棠面前,便哎呀了一声,将甘棠自地上拉了起来,从仆人手里抢了两盘托在掌中,大笑道,“走!棠梨你那枣红大马还未吃过这上等珍品,咱们喂给它吃,也算报答它对本王子的救命之恩!走!”殷受拽着甘棠往外走,心说懦夫棠连看别人吃都不行,真让她吃,估计得要她的命了。   殷受素来张扬惯了,再加上他此次随军参战,在擒拿己方国王这件事立有头等功,这般恣意妄为,商王不但没怪罪,反倒大笑道,“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吾儿是好男儿,自去罢!”   殷受一笑,三两步就甘棠拉出了宗庙,出了宗庙门这才懊恼地叹了口气,心说孽障,不是说好再不找她了么!   殷受拉着甘棠去了趟马厩,当真把肉扔到了圈牢里,只里头的闪电刚被喂过食,对这样天生自带咸味的肉食不怎么感兴趣,眼皮都没抬一下,走到一边散步去了。   “你的马也跟你一样。”   殷受乐了一声,拉着甘棠晃晃悠悠回了寝房,进去关上了门,让甘棠坐下来,叹气道,“现在没外人了,想哭便哭罢。”她是被吓坏了,在外晃了这么几圈,僵直的手脚才自如起来,手上也有了些温度。   甘棠看着殷受,心里有些暖意,不管怎么样,殷受把她拉出来,都是一片好意,那宗庙里面连空气都泛着让人作呕的味道,让她吃人肉,她当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控制住不发疯。   甘棠道谢道,“阿受,谢谢你,我还好。”她确实还好,那些血腥的事情越是野蛮恶心,她的决心越坚定。   她现在就像一个想过河的人,就算这条河太深太宽,她可能永远过不去,但她在努力造船,坚持不懈的造,造着船的时候,便觉得早晚有一日能过去,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了。   殷受微微一怔,觉得面前瘦弱的玩伴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脸色依然青白无血色,但平日一双温吞的眼睛里像有火燃烧着一样,明亮得驱散了她身周身的颓然和死气,她甚至连坐姿都没变,但殷受就是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似乎有什么正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欲长成参天大树。   殷受在甘棠对面坐了下来,凝视着她的脸,低声问,“不怕了么?”   甘棠摇摇头,“怕,但应该不会受不住了。”   总算没有白费力气,她虽说是怪异了些,但能一步步改正也好。   殷受松了口气,替她也替自己高兴,好兄弟地揽了揽她的肩膀,余光看见她手上的伤,便自她袖子里把她随身带着的药包拿出来了。   先前两人一处待了好几旬,殷受便知道了她许多脾性和爱好,比如旁人总是随身装着能随时拿出来占卜的小石块,她装的却是各种各样的药瓶药包。   殷受打开布袋子把药瓶全倒出来,就着架子上的木盆洗了手,问道,“要用哪个?”   甘棠愣了愣,想要自己擦,殷受摇头,“你手不能沾水,我来罢。”   甘棠只好作罢,指了指绿色的小瓶,让他给擦了。   甘棠不同寻常的平静和镇定,无疑给自己渡上了一层金光,殷受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即困惑又有些欣悦,见她分明疼得手指发颤,却面色平静一声不吭,想着她在宴会上气血攻心都没让外人看出一丝异样,心里生了佩服,不自觉又开始盘点起她身上的优点来。   首先能吃苦这一条,便比寻常人好太多,其次脾气好,从未见她对谁生过气,便是对着曾经设计过她的大兄,她说放一放,便当真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殷受给她抹药,发现她手掌实在太小了,又软又小,只有他一半大,想捏一捏见她有伤只好作罢,闲聊问,“棠梨你都没生气过么?”   她当然生过气了,像那日莫名其妙被他拉着去看吃人,她就很生气,没跳起来实在是因为连生气的精神力气都没有了,但她寻常确实很少生气,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考古的职业和她的疾病,两样都要求心平气和,静心养气,时间日久,什么都看淡了,自然少能让她生气的事了。   眼下她满脑子都在想如何祛除历史糟粕,其它的事便越发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圣巫女的名头很好用,在民众们心里有一定的地位,但绝对不够她用来推翻这些野蛮血腥的恶习,她倘若贸贸然站出来搞这些,就站在了子民的对立面,适得其反。   她得从根本上入手。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放在哪里都适用,这里的百姓温饱不齐,便没法提教化的事,饿极了一样还会吃人,所以想办法让他们先填饱肚子,才是最紧要的事。   改造的范围也不能太大,先放在自己能控制的封地上比较好,竹方还属于殷商的四土之地,快马加鞭连夜赶路,一个来回也不过四五日的工夫,京都里什么情况她随时能收到消息。   如果可以,她还得把学舍开到竹方来,毕竟她要做的事困难得仿佛搬动一座泰山,靠她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也要开始招兵买马,蓄养军队。   当然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回大商邑说服甘源,倘若不能说服甘源,那么她必须先解除和甘府的关系,改革和走钢丝没什么分别,一个不好便要粉身碎骨,倘若甘源不同意这么做,她不能牵连他们。   眼下虽然还没有个系统的章程,但心里想着这些事,让她觉得生活有了新的盼头。   农、商、政这些方面她不是行家,但上辈子学的是考古学,这专业需要很强很广的历史知识,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厉害一点的考古学家脑子都是一个巨型书库,这些知识能帮助考古专家们正确辨别文物的年代、出处,形成来由、发展进化过程、价值和背后代表的社会文明。   甘棠虽不是专家,但学校系统教授的知识足够广,加上她沉浸其中,也热爱这个行业,比起其他人,多多少少就了解得全面一些。   有关社会生产的方方面面,她不一定精通,但知道通向哪里才是正确的路,只要有心,总会做出一点业绩来,像她这十年来钻研的医术,不也初见成效了么。   尽力去做罢,成与不成,总比孬种一样浑噩渡日强。   药抹上来清凉凉的,甘棠朝殷受道,“阿受,回去后我打算正式在学舍里讲学,你是我的学子,也过来一道听讲罢。”   殷受讶然,“你先前对这件事不是一点不上心么,怎么好为人师起来了。”   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殷受拿她当挚友,虽说思想和办法让人难以接受,但近来确实为她费心不少,甘棠有种想将自己的念想和盘托出,与他分享的冲动,但这对殷受来说不但是天方夜谭,还是对他祖先神明的冒犯,他绝不可能支持她,甘棠亦不想和他嘴上说说这件事,行动和成果才是最好的证明。   甘棠便将那股会害事的冲动压回去了,朝殷受笑了笑道,“阿受,你现在年纪还小,是该在学舍里多学东西的年纪,多读点书,多学点东西总没错,你还是来听一听罢,我说真的。”   殷受看着甘棠脸上明亮的笑,猜她似乎在谋划什么,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也郑重下来,认真问,“棠梨,你想做什么,别做傻事。”她这模样和那些要去刺杀商王的罪人极其相似,他也知道她眼里明亮的火光是什么了,狂热,死不畏惧。   甘棠挑选了一部分可说的,看着殷受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想看见人吃人这样的事,我要改变这个操蛋的世界,变成实至名归的圣巫女!你等着罢,阿受。”   “啥?哈哈哈……”殷受看着面前信誓旦旦的甘棠,觉得她像一根燃烧着的小火炬,看着实在是可乐[透了,兀自笑了半响,忍不住就把人提起来放到了矮几上,揉了揉她的脸,乐出了声,“棠梨你可真神奇,你大概是本王子这辈子见过最神奇的物种了!唉,可爱又可怜……”可爱她天真不谙世事,可怜她脑子被吓坏了。   被嘲笑了甘棠也不气,只自己从案几上跳下来,走了两步又转身朝殷受道,“等着罢,阿受,得天下靠武力是不错,但单靠武力征伐显然是很愚蠢的行为,我们拭目以待。”   甘棠说完便推门出去了,脚步坚定,再没了先前萎靡不振的模样。   单靠武力征伐天下自然是很蠢,殷受看着甘棠离开的背影,渐渐笑不出来,因为小疯子可能真疯了,她哪里是在和他说笑,分明是认真了。 第15章 你现在年纪还小   甘棠出了房门没多久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善的情绪,走了几步拐过弯,见到是微子启,也不甚意外了。   甘棠原本便不耐与他周旋,眼下就更没兴致了。   微子启脚步稍稍快了些,迎上前眼里的惊喜之色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深不浅让人觉得亲近熨帖又不至于腻歪浮夸。   单论演技,微子启无疑是上上乘了。   “棠梨你近来瘦了很多,可是因为占卜劳力伤神了。”   甘棠想着以后与微子启遇见的情况很多,倘若时常要与他这般周旋寒暄,纯属浪费时间。   她何必把心思浪费在这上头,甘棠想清楚,便直接开口道,“大王子即是知晓我是圣巫女,便应该知礼些,何故直呼其名。”   微子启一愣,旋即道,“子启知晓了,只子启不明白,子启诚心相交,亦不比小弟差,圣巫女何故厚此薄彼,与小弟能结成至交,却弃子启于不顾,圣巫女可是还记着斗猎那时子启的冒犯之处?子启那日后诚心悔过,圣巫女何不给子启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年人面色温文,带着些不解失落和黯然,情绪层层递进,若非他心底的情绪太过浓烈真实,甘棠只怕都要信了他鬼话连篇了。   甘棠有些啼笑皆非,为这少年影帝级的演技,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武斗的时候你设计殷受落马,欲嫁祸到我头上,我看不出你有何悔过之意,大家都是明眼人,你不算十分聪明,这些手段未免太拙劣些。”到底年少,比不得商王有城府,像他那样在祭祀礼制上动心思,三两下削了贞人的权,压得甘源几人气都喘不上来,兵不刃血才是高招。   微子启连脸都没变,只甘棠没有错过他开始发僵的身形动作,清楚自己没有冤枉他,笑了笑道,“再者你若当真是诚心相交,便先把你心里那股恨不能啖其肉的恶意收一收,骗不过自己,如何骗得过别人。”   这次微子启再难维持脸上的表情,微微弓着的背也慢慢站直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于无,面无表情目光阴郁,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   即是真仇人,便爽爽快快单刀直入的来,何必费心遮掩。   甘棠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她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甘棠说完便走了,背后盯着她的视线如刀,若能实质化,定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功效。   甘棠没理会,先去看她那日带回来的孩子。   女奚和妇青照顾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没几日三个小婴儿就精神了起来,哭声都响亮许多。   女奚一边抱着孩子哄着喝米糊,一边道,“那个幺犬这两日抢着想干活,什么都会干,这么小年纪,真是听话懂事得不行,它几个以后一道跟回大商邑么?”   “嗯。”幼犬说的是那日带回来的小男孩,大概以前缺吃少喝,年纪七岁大,身形个头瞧起来还不如殷受一半高,这时候大概也看出来甘棠不吃人,还给饭吃,看着甘棠感激得不行,努力做事,见武三等人习武练剑,也偷摸着自己强健身体,很是上进。   这些年来甘棠身边实际没什么可用的人,武三平七几人来得倒是巧,都是开蒙长智的年纪,往后一并放去学舍,没几年也就能用了。   她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招揽培养亲信,但带这么几个人回去,还是可以的。   一些人以为她养这些人生是养着玩,一些人以为是养着吃,总之在殷商打了胜仗的兴头上,没人多注意这些多余的事,多数人都还想着要为胜利狂欢。   傍晚还有宴会,商王宴请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地点在竹邑东土的郊野外。   空旷的田野上篝火通明,酒水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乃至于整个竹邑上空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沿途的街面上,挨家挨户大多的都还未歇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着日前的战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俨然一副全民狂欢的架势。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正与一名身着官服的武将孔驱说话,孔驱应了声是,神色却不太认真,与甘棠行过礼,退下了。   殷受见甘棠来了,走上前几步,瞧着外头大片东倒西歪的士兵,知道方才的孔驱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蹙了蹙眉,朝甘棠道,“棠梨,竹侯手里有两千将士,你派人去看看还有多少清醒着。”   甘棠点头,让身后跟着的武三去请竹侯,想来殷受也发现了,士兵醉成这样,倘若遇上偷袭,全城只有待宰的命。   下首商王正与臣子们欢畅痛饮,商王笑声爽朗心情极好,不住与群臣劝酒。   女乐来舞,靡靡之音响彻山野,士兵们少见这样的阵仗,里头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占去一大半,抚着酒坛东倒西歪的有之,拉着女奴动手动脚的亦有之。   便是庆功欢腾,这阵仗也实在太过了。   甘棠极目望去,除却少数巡逻的士兵外,七千多人,基本全沉浸在歌舞酒色里了。   只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西边燃起了狼烟,正是与几方交界的羊邑,甘棠与殷受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骇然,殷受当即道,“走!点兵去看看!”   甘棠点头,吩咐下人取了马来,途中遇到急急赶来的竹侯,后头跟着两队士兵,骑兵五百,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统共也只一千五百人。   甘阳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奔近,面色凝重,飞快地禀报道,“是己方大王子己莫,收拢了五千残兵败将,自羊邑杀过来的,口里喊着要食竹侯商王之肉,为国主报仇,眼下离城墙三里路,攻势很猛,还得速速禀报商王,早作定夺安排。”   竹侯听得脸色大变,“这,这……五千人,王上已经醉倒了……”   竹侯说着瞧见一旁的甘棠,见到救星一样,当即掀袍跪地,朝甘棠叩拜道,“圣巫女,就靠您了!此次倘若能解竹邑之危,我竹青唯圣巫女马首是瞻。”   竹侯如此,他身后的一千士兵亦纷纷跪地,一齐求道,“吾等谨遵圣巫女令!”   “起来。”时间寸土寸金,甘棠翻身上马,许是心态变了,如今听这些带着莫大期许和信任的话语,甘棠已不觉得有多沉重了,五千残兵败将对上大殷八千王师自是不敌,但眼下他们只有两千人可用。   且对方为复仇之师,气势大盛,正面硬杠几乎没有胜算。   甘棠脑子飞快地转着,开口道,“兵分两路——”   “分两路——”   两人几乎是一齐开口,开口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受点头道,“己莫前日大败,元气大伤,五千已然是倾国之力,乘着我王庆功赏宴来偷袭,想必是做了背国一战的准备,王师里分出一路,往北绕向己邑只需半日时间,带小队人马便可打它个措手不及!”   正该如此,甘棠飞快地补充道,“另一队八百人埋伏于城内,八百随我一道出城厮杀,佯装不敌,将敌兵引入城内,瓮中捉鳖,五百弓箭手能解决一半敌军!”   殷受听得眼里光华大盛,满目激赏,“棠梨知我心也!”   竹侯亦镇定不少,抚掌道,“然也,然也……”   事急从权,甘阳立刻点了兵将,上马道,“我带兵出城与己莫厮杀,五百兵士足矣。”   甘棠摇头,直接吩咐道,“甘阳听令,着领八百兵士,往北绕进己邑,破城一举拿下己方!”   甘阳无奈,想与妹妹争辩,怎奈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众人面前他也必须要听甘棠调令,深深看了甘棠一眼,当下拜道,“小臣领命。”   甘棠点头,单论身手,这里她和殷受最好,出城为饵也最易脱身,更何况筹码不大,怕莫己不上勾。   竹侯带领人马城内埋伏,弓箭手掩藏在屋顶城楼,另一小队藏于沿街房屋中,甘棠与殷受领着八百士兵出城厮杀,只待引君入瓮。   灭了己莫手底这五千军士,等于彻底灭了己方,对如今的殷商王室来说,是能振奋人心的一场大战役。   各人各司其职,甘棠与殷受当先,策马并驾齐驱,后头跟着的八百骑兵,是这两千人里最为精良的骑兵队了。   马蹄声震,外头厮杀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大殷的士兵正浴血奋战,是驻守羊邑的守兵,战况惨烈,能撑到现在,大概全靠对援军到来的那点希望了。   殷受快马加鞭,朝甘棠道,“战场上断臂残肢不比祭祀好多少,你不怕么?”   怕,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但不能怕,也不怕了。   甘棠握紧手里的长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不迎战,等着己莫将竹方的子民踩成烂泥剁成肉酱不成,战争也血腥残忍,但意义与祭祀杀人完全不同,和吃人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狼烟滚滚,黑云压城。   甘棠目光看向远处,“怕,所以将己国国主剁成肉酱,剔其骨,啖其肉,有利么?无害么?”   不是说不屠杀俘虏两国之间便没有仇怨,但这般血腥无人道的野蛮行为,只会激化这样的仇恨和矛盾,直至至死方休。   “殷受,你是很优秀,但有些方面思想太弱,回去还是来学舍,跟着我多学点东西罢。”   殷受哑然,只觉无话可说,“…………”天道变了,人也黑白不分,颠倒是非了,弱夫棠还堂而皇之说别人弱了,还要当人师长,可见病得不轻。   “开城门!”竹侯大声下令,厚重的城门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里头歌舞升平,外面血流成河。   甘棠心神紧绷,背后和掌心都沁出了一身的汗,外头一里远的地方胜负已分,羊邑已不足百人,陷在敌军里,誓死抗敌,听见救兵出城,皆是高声大喊道,“兄弟们!援兵到了!冲!杀!”   “是圣巫女!圣巫女亲自来救我们了!兄弟们!冲啊!”   “圣巫女万岁!杀!”   喊声激动兴奋,震彻天际,浓厚的血腥味,逼到眼前的刀矛,甘棠骑马跃过,手起刀落,狠绝干脆。   殷受原本护在她身旁,见她如此心中激起千层浪,只战场上无暇多想,他便暂且将疑惑搁下了,专心御敌,两人一来一回间得了些默契,前后左右相互配合照应,事半功倍。   “左边!小心!”   殷受话音未落,甘棠已避身闪过,长剑如灵蛇,立时将偷袭的士兵挑翻在了地上,顺手帮他解决了一个小兵,蹙眉道,“顾好你自己!莫要三心二意!”   “…………”殷受好心全喂给了白眼狼,见她游刃有余,便专心御敌,不再分心照顾她。   殷受杀敌威猛,杀人如切菜,不一会儿两人脚下堆起了一座小尸山,浑身染血。   己莫亦看出他两个半大孩子才是这八百军士里的杀人翘楚,当下便领着亲兵围堵了过来。   “撤!”   殷受压低了声音,并未再往漩涡里钻,与甘棠且杀且退,八百军士死伤过半,若非他们为诱饵不可恋战,殷受当真想与甘棠一道在战场上杀个痛快,   甘棠亦勒马回身,大声命令道,“撤!撤回城!关城门!”   己莫身形威武,一脸络腮胡看不出年纪,听了甘棠的命令,提缰奔了过来,恨声道,“众将士听令,此二人一人为大殷圣巫女,一人为大殷三王子,杀死二人中一人,赏绢布两百缎,朋贝一百!封官赏爵,荣华富贵!都给我上!”   这对身为农奴的士兵来说,无疑是登天厚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霎时士气大振,许多军士围着甘棠殷受这边冲过来了。   正怕你不来!   殷受冷笑一声,并不言语,交锋间身下马匹被敌军砍伤奔走,手掌一撑便翻来了甘棠后头,扬鞭道,“走!”   殷受乘势伏在甘棠耳边,低声道,“别太快,也别太慢。”   甘棠会意,马速不紧不慢,拉着缰绳驮着殷受往城门处赶,前头竹邑的士兵落荒而逃,纷纷往城门奔去,丢盔弃甲,推攘相争,逃命的速度反倒慢了很多。   行至百丈外,甘棠忽地心神一凝,手下提着缰绳往旁边躲闪,张口便欲让殷受小心,只话还未出口,就听背后的殷受闷哼了一声,后头敌军的欢呼疯叫,惊得身下的闪电立马长嘶,甘棠心生紧张,问道,“你怎样?”   按力道和声响,该是射在了左肩以下。   殷受察觉到了甘棠的紧张,伸手一把将她要回头的脑袋给按了回去,“看什么,看路,等会儿不小心踩到士兵,你又哭唧!”殷受有些懊恼,他反应不比她差,本是察觉到了有箭矢,要闪开时脑子里闪过她方才替他杀人的情形,一时间反应就慢了那么一眨眼,再后头木已成舟,硬生生给她当了回肉盾。   他要死了么?   真是孽障,他还有许多事没做,还未踏平天下,中兴殷商,就要命陨于此了么?   胸前冒出鲜血,殷受听着后头的欢呼声,心里又怅然又不甘,天妒英才,没想到他竟是为这么个干瘪豆苗丢掉了性命。   殷受意识有点模糊,失去意识前顺手在甘棠干瘪的脸上掐了一把道,“棠梨你这个祸害,我这一箭是替你挡的,你得记着一辈子,我死了,你祭祀时多献些贡品给我,以后我罩着你……”   甘棠:“…………” 第16章 终是拔剑自刎了   后头的喊杀声更甚,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野兽们,发疯似的全都往这边扑了过来。   箭矢密密麻麻,甘棠给殷受背了个盾甲,驮着人往城门里夺路而逃,形容狼狈。   己莫大喜,扬鞭紧随其后,“都给我追!得二人首级,本王重重有赏!”   己莫亲自上前砍了两个守城门的士兵,领着余下四千多人冲进了竹邑,正是走进死路也不知。   孔驱待己方的士兵完全入了城,令士兵放了把火,阻了己莫的回头路。   己莫脸色大变,勒马停住,大喝道,“中计了!有埋伏!后撤!都后撤!”   己方士兵顿时乱了手脚,哗然慌张,纷纷想往后撤,只城门口铺满干草畜肉,一点即着,熊熊大火筑出一道墙,将四千士兵瓮在了里面,弓箭手得了令,箭如密雨,敌军一个接一个倒下,死伤过半。   竹侯下令活捉己莫,先前埋伏的士兵倾巢而出,己族士兵的尸体堆积如山,己莫见大势已去,悲愤怒骂,终是拔剑自刎了。   敌军入城后的事都是安排好的,竹侯好歹一国之主,应对这点事绰绰有余,甘棠驮着殷受入了城,快马加鞭飞快地往驿馆赶去,半途听后头厮杀声越来越小逐渐消弭,便吩咐武三平七几人道,“你们去寻竹侯,让他点五百军士,去城外将受了伤但未死的士兵先捡回来,搁到驿馆。”   武三三人武艺比寻常士兵好上一些,这次随甘棠一道出城杀敌,虽是受了不少伤,却并不致命,听了甘棠吩咐,立刻便应声去了。   殷受已经失去了意识,箭上有毒,他现在整个脸都是青的。   甘棠把殷受抱进驿馆,吩咐女奚妇青准备开水和火盆,毒不算难解,关键是取箭和术后感染,好在这是个神奇的年代,有着许多稀奇的动植物,杀菌消毒防感染的药物她也实验出了好几种,虽不尽如人意,但勉强够用了。   纱布、银针、匕首和古刀、高纯度酒精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甘源给她的两个随也被安排了事,让他们去将全城的巫医都请来这里待命。   女奚飞快地把热水和火盆抬进来,甘棠净了手开始给殷受治伤。   箭尖带倒刺,直接拔出、来容易伤及血脉,甘棠示意女奚净了手上前,指点她按压住伤口周围的血脉,“三寸力,我说放你再放。”   这些年甘棠研究医术,女奚耳濡目染,再加上甘棠有心指点,懂了些医理,便常常给甘棠打下手,做起这些事来很是娴熟。   甘棠切开伤口,看准位置快准狠地将箭拔了出来,殷受昏迷中身体紧绷,浑身是汗,许是疼痛太过剧烈的缘故。   未见动脉破裂性出血,甘棠也未敢大意,仔细将合在肉里的细刺渣滓挑干净,这比拔剑还疼,和刮骨疗伤是一个道理。   她拿来当麻醉的草药汁有迷醉致幻作用,各人情况不同,甘棠亦不敢一次下太多,如此甘棠只能尽量准确认真又迅速,做好做快,做好能减少二次手术的概率,做快是让殷受少痛些。   殷受是活生生被疼醒的,睁眼见甘棠就在面前,怔了半响才想起先前的事来,恍恍惚惚问,“我死了么?”   甘棠见他人醒了,手下速度更快,碎渣滓取不出来的,只好连肉一道挖去了,“活得好好的,别说话,节约体力。”   殷受疼得两眼冒星,想大叫又碍于是在弱棠面前,咬着牙硬生生将要出口的叫声压了回去,四处看了看想转移下注意力,瞧见自己身上四开的口子坑,又差点没昏过去,“棠梨你,你这是干什么,把我肉都挖出来了!”   他大惊小怪地一副快昏倒的模样,甘棠仔细检查过,确认没留下残渣,这才有空与他搭话,“放心罢,死不了,这时候开颅手术都有了。”   虽说只是特例,但确确实实出土了那么一枚头盖骨,刮削痕迹和骨组织修复痕迹都十分明显,考证表明患者在进行开颅手术之后存活多年,除却一些历史糟粕不说,大中华真是个神奇的过度,多数时候还是让人惊叹和喜爱的。   殷受疼得咬着后牙槽就放不开,就这么看着甘棠一双手在他胸膛上忙活,等见甘棠手里骨针穿针引线地在他胸口上缝缝补补,惊呼道,“棠梨你,你这又是干什么,把我当布缝起来了!”   他这没见识大惊小怪的模样瞧在甘棠眼里就有点蠢,大概是麻药带有的神经毒导致的。   甘棠心里莞尔,给他缝合好伤口,敷上药,拿过干净的纱布,稍稍抬起些他的身体,给他包扎好了,“这段时间你不好下床,想去哪儿,我抱你去。”   殷受:“……”要抱也是他抱她。   甘棠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见他一脸汗湿,想着他全程一声不吭,倒真挺佩服,“阿受你真厉害,竟是不怕疼。”眼睁睁看着别人给自己做手术是挺奇怪的,有些人可能会直接被吓晕过去,更不用说‘殷受’这样的千年古人了,惊奇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殷受还沉浸在甘棠对自己身体的改造中,甘棠说完净了手,收拾好东西道,“你可以睡会儿,放心罢,死不了。”   首先她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其次殷受可是帝辛,不大可能现在就挂掉,他幼时有没有这一劫她也不清楚,毕竟流传到后世的资料太少了。   这伤大概像他说的那样,是替她挡了一下,甘棠这么想着,心里不由软了两分,朝殷受道,“你帮我当肉盾的事,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这个人平素说话做事便温温吞吞的,活像带着一个没特别情绪的面具,除却在甘阳甘玉面前,少有能看见她轻松真诚的一面,殷受听她这么说,再加上自己性命还在,就觉得那一瞬间的犹豫就值了。   殷受心里高兴,身上的疼也清减了许多,笑了起来,“权当还你上次救命之恩。”   他笑得明亮耀眼,甘棠听得莞尔,问道,“疼不疼?”   疼自然是疼,谁不疼谁来试试。   殷受摇头道,“不疼。”   都浑身湿汗了还不疼,甘棠想笑,给他掖了掖被子道,“疼也忍耐一下,过几天伤口结痂会好些。”   殷受就笑应了。   妇青端了药上来,甘棠喂给殷受喝了,试了试他的体温。   殷受脑袋有点昏,偏头想避开她的手,“棠梨你为什么老爱摸我的脑袋,你别摸了,热,重。”   “是给你量体温,烧起来就不好了。”甘棠耐心解释了一句,看他困顿,外头又还有一大批伤兵等着她,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细细盖好,收拾了东西,嘱咐外头候着的女奚进去守着,一发现有异立马来报。   外头躺了几百伤兵,甘棠挑着几个能治且重伤的先处理了,五六个巫医随在旁边看着,甘棠得了空,捡着一些伤势简单的教授他们快速处理的办法,又让武三等人帮着分发伤药,不够的写了方子现让人去采去做,十几号人就这么一直忙到第二日下午,才慢慢轻松下来。   这时候受了伤,严重到不能自行愈合,很多时候就是丧命的事,尤其是战场上受重伤的士兵,能活下来的当真不多,甘棠这一手医术让人震惊骇然。   别人如何还不得而知,那六个竹方巫医,是彻底将甘棠当神明一样崇拜了。   这里的人把灾病看成是鬼神作祟,生病了时时求神问卜祭祀神明,花在实践医术上的时间就少了,虽也总结出一些治病的经验,但对比起闷头走正道又见多识广的甘棠来说,就差远了。   两个年长些的巫医上前拜求甘棠,问可否将今日所学的巫术用到别的地方,甘棠欣然答应了,“伤口的情况不同,用药也定然不同,这里头门道很多,你们若感兴趣,它日可以来大商邑左学,有开设这一门学科,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学习研究。”   甘棠是圣巫女,言出如山,几个巫医皆是大喜,当即便说收拾了东西,随她一同前往大商邑。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对现在的甘棠来说,走一步,心情便好上一分。   直至甘阳拿下己方,大捷归来,这一场竹邑之战,甘阳与殷受,四海扬名。   这就是年纪小又身居高位的好处,做一点事,也许并没有那么厉害,亦会被传得神乎其神。   殷受此次为殷商立了大功,且重伤卧病,商王体惜儿子,让他不必随军启程,暂且留在竹方养病,微子启也留下照看他,甘棠则是殷受要求留下的。   这伤和她有那么点关系,不彻底养好又容易留有暗伤,甘棠虽是着急回大商邑,但还是答应留下了。   甘棠应得爽快,殷受心情十分美丽,养伤也养得乐和,成日拉着甘棠让她说那日治伤的事,甘棠有心掰正他的迷信思想,便也拿出了十分之百的耐心,从简单的数理化现象开始讲起,偶尔也做一做实验演示,殷受除了在某些事情上有点迷信这一点难以根治外,其余方面尤其是军政上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是个聪慧非常的好学生。   日子这么过着也不算难捱,殷受的伤养得得当,好得很快。   微子启也会来询问巫术的问题,甘棠直接见也未见,让女奚把人打发走了。   马车走得咣当咣当,殷受见甘棠对着外人连眼皮都懒得抬,就乐个得不行,“棠梨你对我可真好,肯不眠不休与我说上几夜话,也不肯搭理一下大兄。”   那是自然的了。   甘棠听得点头,殷受是未来的商王,拿下他,改变这些思想糟粕野蛮恶习会容易很多,她当然有耐心了。 第17章 收拾剩下的烂摊   竹方这一行虽是因为醉酒误事,但殷商上下完全没有怪罪酒水的意思,照饮不误。   这里的人自有一套宗教理念,认为生老病死,外族入侵都是祖先神明降祸为害,在许多人眼里这些祸患都是必然的,神明的意志不为谁转移,只能战战兢兢的占卜揣测着,献上祭品请求先祖息怒。   商王醒来后,活祭一百牛牢,却没打算戒酒或是适当禁酒就是证明。   越是繁华的商邑,越是富贵的人家,酒越是必备的生活品,代替水来解渴都是常有的事。   越是名贵稀有的佳酿,也越是富贵权势的象征。   甘棠本以为竹方的事过后,殷商上下会有所警戒收敛,等回去见商王还如同以往一般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便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几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和观念,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   甘棠管不了,倒是武三平七和小六,因为归在了她门下,知道她的习惯,自觉不再饮酒了,他们几个年纪不大,以往在家地位不高,对酒没什么瘾头,终日忙着练武,自此便滴酒不沾了。   甘棠没料到这么快便惹出了事端,她听甘玉跑来说武三几个和微子衍那一伙起冲突时都有些惊讶,这个时代等级森严,一个宗族里的孩子能分出天上地下来,武三几个遇到世家子弟多半都是躲着走,轻易不肯招惹,更无论是王子了。   甘玉跑得气喘吁吁,“棠梨你快跟我去看看,微子启那群混小子是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咱们去教训他,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被欺负了!”   甘棠搁下笔,起身边走边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要培养人,要做的事就很多,编些简单的教程就是头一件,还得寻一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农和手艺人,每日都忙成陀螺一样。   甘玉就懊恼道,“看我们不顺眼,又不敢得罪我们,拿平七和小六出气了。“   甘棠点头,与甘玉一道往王宫去了。   这时候的王宫建筑,再豪华也就那样了,但毕竟是王族居住的地方,比普通人的好上数倍,里头亦有花园池子,商王赏宴用的庭堂,里头雕纹刻凤,最扎眼的是一汪酒池,十丈长,十丈宽,足足有两丈深,偌大的庭堂里时时酒香弥漫,殷商贵族们最爱看美人微醺,商王便常常令歌姬女乐在旁起舞,美人精饰华服,桃面微红,乐师一身白衣宽袍广袖,端坐亭台,或是笛,或是勋,丝竹之音自酒雾中传来,宛转悠扬,闻者迷醉,这厅堂,便越发如天上瑶池,人间仙境了。   时人皆以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开怀畅饮为荣,圣巫女不饮酒那是身份特殊,他平七小六算什么东西?   远远便能听见你推我攘的吵闹声,不过是单方面的,平七和小六一直低着头,被打便护着脑袋缩在一边,不敢躲也不敢说话。   “你喝是不喝!”   “勺庆,抓着他的脑袋给我灌!看他还敢说浑话,对我先祖不敬!”   “说酒不好!我看你是欠教训!”   甘棠听他们吵嚷,三言两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大概是家里兄长赏脸,要与小六平七喝酒,两个孩子不知变通,直愣愣拒绝了,偏生对方有那么一家是酒酿世家,被顶得失了面子,气不顺,就动起手来了。   那头微子启见甘棠过来了,目光里的恶毒之色一闪而过,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缩着不吭声的平七,温声道,“圣巫女身份高贵特殊,能以水代酒,你算什么东西,敢与圣巫女比肩,本王子便教一教你,免得你不知尊卑礼数,冲撞圣巫女,献祭给酒神,也算为你方才的恶言陪了罪,免得酒神降恶于旁人。”   微子启话说完,便一脚将平七踹了出去,小六惊呼一声想扑上前去拉,也被他踢进池子里了。   微子启毕竟年长,这一脚用了狠劲,平七小六一是先前在竹方杀敌受了伤,二是刚刚被七八人围着打压根不敢还手,这时候想避也避不开,先后两声扑通响,一齐掉进水池了。   “哈哈哈!看他们俩那怂样!”   “让他们再嘚瑟!”   “把他献祭给酒神,好恕罪!”   周围全是起哄声,里头许多臣子家眷也被吸引了出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混惯了的,对各族各家的冤孽一清二楚,凑在旁边看戏不要钱,报着手臂看平七小六在水里挣扎,嘻嘻哈哈没一个有施救的意思。   有人发现甘棠到了,便慌张地躬身行礼,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见过圣巫女。”   微子启亦朝甘棠看过来,目光倒是前所未有的真诚,真诚的挑衅和恶意。   甘玉冲上前推攘了微子启一把,怒道,“微子启你过分了!”   平七和小六在里头挣扎,越沉越深,分明是不会水的,甘棠压住心里的怒气,纵身跳了进去,埋进池子里将沉下去的小六先托了出来,又去拉不住挣扎的平七,亏得她力气大,这么半托半拽的把人替上了岸。   两人没呛多少水,意识还清醒着,没什么大碍,甘棠抬头对上微子启满含恶意挑衅的目光,怒极反笑,心说这是撕了那层面皮,光明正大拉帮结派的恶心人了。   事已至此,她亦无需客气。   甘棠快步走到微子启面前,抬手便甩了他两巴掌,不比她方才救人花的力气小,打得微子启往后踉跄了两步,脸颊立刻高肿起来。   打巴掌这样的是极其失礼,但她要削的就是微子启的脸面。   微子启不敢置信,目光呆滞了一瞬,随后涨红了脸,怒喝着想扬手,“你竟敢!”   甘棠并不与他废话,一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甘棠卯足了劲要打他,微子启撞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发出的哀嚎声让甘棠解气了不少,这样的人就是欠教训,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甘棠周身都是寒意,沉着脸不怒自威,甘玉头一次见甘棠发这么大的火,吃惊得呆愣在了原地,想上前拉她,看看四周又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他猜不透,听妹妹的总没错。   是她以前脾气太好,才给了他她不敢对他怎样的错觉。   甘棠看着脚下躺着的人,平静道,“你在竹方醉死在郊野,若非平七他们拼死出城杀敌,你就是被己莫剁碎的那块肉,不知感恩尚且不为人,恩将仇报实乃禽兽不如,你脸皮这么厚,也不知道脸红脸红么?”   微子启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脸上都是冷汗,想爬起来也困难,“你胆敢对王子动手……”   甘棠伸手揪住微子启的后衣领,就将人拖了起来,众人不敢上前说话,生怕受波及,分在两列垂着头,连看也不敢多看了。   殷受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甘棠一身寒意大刀阔斧地料理了他的兄长,这会儿见她拖死尸一样拖着人往大堂那边去,知道她还不干休,心里一时复杂难言,疾步上前拦住她,给她行了礼,赔罪道,“大兄冲撞了圣巫女是他不对,还望圣巫女宽宥,放他这一次罢。”他倒不是为微子启求情,他关心的是王室的脸面,今日甘棠是将殷商的脸面放在脚下踩了。   自那一日祭祀之后,甘棠确实很多地方不一样了,锋芒毕露。   殷受看着浑身湿透却目光凌厉的甘棠,只觉陌生极了,亦不得不正视这个在他看来弱透了的好友玩伴,也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是站在敌对面的,殷受收敛心神,拜道,“还请圣巫女宽宥。”   甘棠不欲与殷受为难,爽快应了一声好,撒手将微子启扔回了地上,“微子启屡次冲撞于我,今次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让你父王给我个交代,我在府里等着。”   这是甘棠与甘源商议过后得出来的结果。   商王屡次削减贞人权限,落魄是迟早的事,以其坐以待毙在殷商王室的鼻息下喘息,不如冒险和甘棠走另外一条路,其它贞人不干他们的事,但甘源以后也不与商王斗了,目光放在了甘棠的封地竹邑上。   自己莫袭城,商王醉酒酣睡,甘棠救城,并且救治了竹方士兵,给各村落百姓分发些过冬口粮后,甘棠的名声在封地如日中天,百姓们都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知道,也记恩,又加之迷信鬼神,短短两个月不到,竹方这个地方,彻底变成甘棠的真正的地盘了,包括竹侯在内。   竹侯的效忠,是甘源倒向甘棠这边很重要的砝码,能得到家人的支持和认可,甘棠很高兴。   甘棠说完,不再看众人,领着甘玉几人回去了。   殷受看看甘棠离开的背影,又看看丢尽颜面的大兄,见他死死盯着甘棠的背影,目光阴鸷透着股不甘休的狠劲,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说他这大兄真是蠢透了,心胸也忒窄了些,招揽不成恼羞成怒,平日小聪明不断,却又不是能抗事的,这下惹麻烦了,甘棠已经不是先前温吞好说话好脾气的甘棠了,看看她最近做的事就能看出来。   招惹她做什么。   只是甘棠也太凶了些。   殷受将微子启扶了起来,沉着脸朝两侧还站着的人道,“都下去,回去都备好厚礼,与我一道去圣巫女府请罪。”   她连王子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的,几人忙称是,在这的都是微子启微子衍的酒肉朋友,方才的阵仗也见识过了,连王子都要去,他们去就更没话可说了。   “把大王子扶回去,请小疾臣来看看。”   一行人唯唯诺诺应了,退下后回廊边便只剩了殷受一个人。   殷受靠着廊柱,心情也不大好,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池里,脑子里便闪过甘棠方才的模样,又有点想去找她,她不是不能饮酒么,在酒池子里泡了这一久,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殷受察觉自己又在担心她,心情越发不好了,知晓一会儿父王定要大怒,只得往前堂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第18章 她究竟想做什么   殷受指派了两个宫里的小疾臣来给平七小六治伤,又说要领着甘棠去换身衣衫,甘棠拒绝了,让平七小六看好病再回府复命,自己领着甘玉打算先回去。   甘棠走得很快,甘玉跟在旁边,又激动又崇拜,叽叽喳喳地说了方才的事,末了又有些担心发愁,“棠梨我们是不是要跑路了,微子启那小子在王上那里很得宠,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甘棠头有点晕,这些年她为了昭示酒确实不是好东西,人前人后滴酒不沾,今日在酒池子里游了这么一圈,到现在还有意识已经算不错了,只是头晕得厉害,脚下也开始轻飘飘的,想来是酒劲发作了。   甘棠晃晃脑袋醒醒神,回着甘玉的话,“别担心,商王还不算糊涂,不敢拿我怎么样。”退让并没有让她安生,那她又何必小心翼翼,左右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年代,谁的实力强,谁就有说话的权利,她现在有威望,竹方就是她强有力的后盾,商王眼下确实没有能力正面怼她,微子启,打了也就打了。   “嗯!”甘玉自来都是甘棠说什么是什么,当下便也不担心了,解了身上的袍子,把甘玉裹了个严实,牵着她边走边道,“那走罢,前面有家衣衫舍,先去换一身衣衫,你穿着湿衣服,待会儿要生疾了。”   浑身沾满了酒气,呛得人头晕,实在难闻,甘棠应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让甘玉拉着走,进了一家布置清雅的衣舍。   甘玉大概是这衣舍的常客,进去后卖主热情熟稔,甘玉让人准备了热水给甘棠沐浴,甘棠酒劲上来,草草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实在走不动,出了衣舍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便遮了脸,央求甘玉背着她走了。   甘棠脸色酡红,走路东倒西歪,分明一副醉酒的模样,迷迷瞪瞪的完全没了方才揍人时的强悍凌厉,甘玉看她这样觉得好玩,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乐个不停,“棠梨你醉酒的反应也太慢了,刚刚要是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吓得住那帮臭小子。”   “刚刚只顾着生气了。”甘棠头晕,意识却还很清醒,想着处在这个身份上,再怕发病她都得暗地里练一练酒量,天[朝人酒桌上说事的传统估摸是从这时开始的,她既然要出来做事,以后碰到酒水的场合也会很多,她不喝酒,但总不能闻一闻酒气便给熏倒罢,不练不行……   甘府和王宫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寻常走起来也要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眼下人多,走起来就更慢了。   宽阔的街道两边店铺商肆林立,正是午间饭食过后小憩休息的时光,酒肆里很热闹,远远有埙声传来,凄婉哀绝,绵绵不断,甘棠趴在甘玉背上听了好一会儿,听埙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支起头去看,寻找这天籁之音的来源。   酒肆里宽敞空旷,坐了不少闲聊饮酒的客人,中间的筑台上一名男子席地而坐,身形修长,三十岁的模样,着白衣,手执陶埙吹得认真专注,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人有些不一样,自有股清高自在,仿佛他此刻身处竹林山涧,而不是酒楼食肆一般。   甘棠呆呆听了一会儿,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跳得越来越快,等不经意间对上那男子看过来的视线,心脏就狠狠悸动了起来,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甘棠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别过脸紧紧贴在甘玉背上,再不去看了。   一切都是幻觉,隔着这么远,哪里能看到他是什么模样,一切都是脑补,甘棠飞快地摇摇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赶出脑海去。   钟情型妄想症有个别名叫桃花癫,三五月份的时候最容易发病,尤其现在和酒沾了边,又遇上了个文艺青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祸不单行。   甘棠手心里全是汗,紧紧搂着甘玉的脖颈,开口开的异常艰难,“二兄,我们快些回家罢,我想回家了。”   甘玉察觉到妹妹紧紧贴着他,脚下步伐快了一些,偏头问,“棠梨很难受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甘棠点点头,自酒肆旁路过时,终是忍不住扒拉下脸上的面巾又看了一眼,这次看清楚样貌了,五官算不得多俊朗,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风度在,甘棠理智上想别开眼,却挪不开视线,嘴巴已经管不住开口问了,“二兄,你知道里头那个乐师么?穿白衣服的那个。”   甘玉惯常是在街面上混的,对这些吃喝玩乐的事很是在行,只看了一眼就乐道,“知道啊,叫馥虞,是个乐痴,每日只知道吹乐,饭都常常忘了吃,别看长得一般,但他在这一带很吃得开,便是寻常官家子弟见了,也要给两分面子的。”   馥虞,馥虞,乐痴。   甘棠察觉到自己心里涌起来的甜意和喜悦,掐了掐手心,紧紧闭着唇闭着眼睛,再不肯说话了。   甘棠后悔方才为什么没醉死过去,看了这些男色祸害,要惹出这些枝节麻烦来,甘棠凝神静气,脑子里不住念着她的理想和抱负,一遍一遍回想那些血腥的画面,企图转移注意力,让这些重要的事填满脑子,好让她没工夫东想西想。   效果还不错,她好歹是安安静静的走过了那个酒肆,控制住了自己,没下去闹出笑话来。   陶埙的声音悠悠扬扬,越来越远,快进府了甘棠又忍不住问道,“他成亲了么?”男子三十肯定是早成亲了。   甘玉见甘棠感兴趣,说得越发兴致勃勃,“嘿,他是个奇人,原先一直只顾吹乐,是家里的废人,谁肯嫁给他,年前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被羊族的王长女看上了,月底王长女及笄,他就要被送去羊方成亲了,也是个苦的,去羊方那鬼地方,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几句话听得甘棠脑补出了一出恶霸女趁机强占良家男子的戏码……   既然这男子可以入赘,那入赘来圣巫女府,和她待在一起多好啊……   疯了疯了……   甘棠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顿觉毛骨悚然,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伸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药瓶来,倒了两颗药丸喂到嘴巴里,朝甘玉道,“二兄把我带回卧房就行,我太困了,要先睡一觉,微子启他们几个若是来了,先晾一晾也好。”她这回犯病有点厉害,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这一切都是幻觉了,还是先昏睡一晚,等体内的酒精散了再说。   甘玉往上颠了颠让她睡得舒服些,点头道,“难受睡罢,其它事交给我和大兄。”   甘棠连点头都来不及,就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一觉睡下去,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女奚来报说微子启一行人昨日在外头跪了两个时辰,今日又来了。   甘棠洗漱好,让女奚把人都带进来。   殷受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卷白色的绢布,脸上失了往日爽朗耀眼的笑,肃然了不少。   微子启旁边候着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都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见她进来了纷纷行礼,“见过圣巫女。”   除却微子启,其余几人都是脸色发白目带惶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甘棠进来后端坐上首,未发言,殷受看着与半年前截然不同的甘棠,心情复杂,将绢布递上去道,“父王罚了大兄,打了板子,说大兄不知礼数冲撞了圣巫女,犯了大罪,将大兄和这几个子弟一并带来圣巫女这里,随圣巫女处置。”   殷受明白父王的意思,甘棠若是揪着不放处置了几个世家弟子,这几族人仇恨的也是圣巫女,和商王室没有半点干系,倘若是以前,殷受必定要提醒甘棠,但现在已经开不出口了。   以前圣巫女只是甘源等人手里的一把剑,不足为惧,他和她可以做朋友,现在她成了握剑的人,便不是以前能倾心相交的小棠梨了,她这两日踩着商王室的脸面立威,足可见她的野心和立场。   他不该再与她来往过密,像昨晚那般夜探湖心小筑,就为了看看她是不是酒醉生病这样的事,以后是再不能有了。   殷受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目光也不在甘棠无血色的脸上打转了,朝微子启道,“大兄,向圣巫女道歉。”   微子启咬牙,垂着眼上前与甘棠行礼,拜道,“是子启莽撞,冲撞了圣巫女,还请圣巫女降罪。”   恶意满满。   甘棠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抬手让他起来,朝旁边另外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实在不成器,以后随二王子三王子一道来学舍上学,修习文武艺,免得成日斗鸡走狗,为害四方。”   对比起掉性命吃板子,上学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了,几人先是呆愣住,随后皆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大喜之色,拜了又拜,“谢过圣巫女!谢过圣巫女!”   甘棠点头,想着过几日她要去竹方做春耕祭祀,接着道,“近日正值春祭,你们回去准备一下行囊,明日一早随我去竹方。”都是些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公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学,混混度渡日,殷商后继无人,这才慢慢亡国的。   殷受听得心里诧异,看了甘棠一眼,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了。   甘棠亦看了看神色难辨的殷受,吩咐道,“你既是我的学子,明日也是要一道去的,带着他们回去准备行囊罢。”   殷受压住想问甘棠话的念头,转身领着几人一道出去了,算是默认了甘棠的提议,他也很想知道,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又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第19章 便不与你多计较   单靠教育来改变殷商几百年的风俗习惯,是绝不可能成功的,但没有教育也是绝对不行的,必须多管齐下。   甘棠带着人编辑教材,先从文字记录整理开始,接着是她比较熟悉擅长的医术和天象观测。   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心存畏惧,进而附之以鬼神,一旦摸到些认识自然的规律,改造自然的方法,不用她刻意去提,鬼神之说自然不攻而破。   贵族弟子们生活优越,不用担心衣食住行,最具备改造和进步条件,甘棠只要把他们拘在学堂里,一拘三五年,时间日久总能看见些成效。   甘棠自竹方带来的几个巫医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甘棠把医书交给他们,让他们仔细钻研。   这是甘棠研究十年的心血,融汇了许多这个时代没有的医学理念,对这些巫医们来说,内容既新奇又震撼,甘棠愿意倾囊相授,几人没有不尽心的道理。   明日便要启程去竹方,再加上春祭,一来一回需要月余的时间,甘棠交代完,让他们下去后,先去见了甘源。   甘源见甘棠进来就问道,“阿父问了神明,这件事不吉,棠梨你找这么多铸金师,农人做什么。”   甘源还是免不了事事要占卜的脾性,办起事来速度就很慢,找个人也要占卜一番,不占卜就心慌意乱,甘棠解释半天,反要落得个不敬神明的下场,暂时也就随他去了。   甘棠快步进去,收了甘源的龟甲,无奈道,“当然是为了让竹方的百姓吃饱饭,等我春祭的时候具体看一看,可以的话,我想推广牛耕。”她脑子里都是些理论知识,不经实践和实验直接拿出来,不一定合用,得具体看了各方条件才行。   配合牛耕技术的还有一系列耕种工具的制造,眼下青铜器稀有珍贵,青铜农具比较稀少,若是石制,骨制的工具不合用,她就得把铁质农具搞出来,锻造出硬度更大,产量更高,使用更方便的耕种工具。   甘棠觉得这件事可行,是居于这时候青铜冶炼技术成熟,并且已经出现‘铁’的条件上的。   如果说殷墟出土的流星铁铁刃兵器只能说明商人对‘铁’有一定的认知和了解,那么甘肃临潭出土的两块铁条,很能说明殷商这时候已经具备一定的冶铁技术和锻造能力了。   有这样的技术存在,冶铁技术却奇怪的没有推广开,人们还沉浸在青铜器的魅力里,至使冶铁技术停滞了几百年。   像是一条淤积了的河流,可能只差一点就能来个石破天惊,却不知为何拐向了其它地方,直至春秋战国,这才又拐回正路上来。   甘棠要做的是把会这种人工技术的大师找出来,并且将冶铁术发扬光大,或者利用一些她已经知道的知识和技术,反复实验研究,打通人工炼铁这项技术的任督二脉。   只要做成功了这一件事,青铜时代说不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结果如何甘棠不得而知,但为何不试一试呢,比起研究考古文化,眼下利用自己的知识改变这个带着原始气息的社会,让她觉得更有意义。   她有信心,也想这么做,因为她见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看见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未开化的百姓,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不是简简单单一句不能干预历史进程能一笔带过的。   她身处高位,有这样的能力,并且想这么做,便要这么做,而且要做成功,用上她毕生的精力也在所不惜。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只要不断尝试,总有一次会成功。   甘棠直接朝甘源道,“阿父,你速度太慢了,限定你一个月以内,把我需要的五十名农人,五十名铸金师,五十名巫师都准备好,送来竹方,这是圣巫女下达的命令,即刻执行。”   甘源自从头脑一热答应甘棠的游说,一直有上了贼船的受骗感,实在是她不走正道,让他办的事都诡异之极,甘源苦笑道,“时间哪里够,棠梨你到底想干什么。”   “找矿山。”她的封地在竹方,这是让她最惊喜的地方了。   竹方地望在后世的河北一带。   地球人都知道河北矿石资源丰富,号称中国乃至世界钢铁第一大省,省内有许多露天矿石和浅表矿石,容易开采不说,矿石质量也高,她算是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只等着她扛锄头去挖了。   甘棠一边拿着舆图圈地点,一边给甘源出主意,“你把占卜涵盖的时限拉长,不要占卜三两天的,一口气占卜一个月,所有事一起合并占卜,就能省下很多时间。”   甘源无语,占卜这么神圣的事,也只有圣巫女能说得这么随意了。   “第一遍占卜兆数不吉利,你就再占卜一次,这是个概率问题,多试试总会露出吉兆的。”   甘源苦笑,“你这是对祖先神明不敬,糊弄神明,我跟着你,以后要吃苦头的。”   再这么下去才是要吃苦头,甘源绝对做不出叛逃殷商的事,殷商一旦灭亡,和圣巫女挂钩的这些人,能不能活当真是个问题。   就算能保命,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甘棠知道他担心,就道,“要不改天我教你,如何把龟甲都烧成吉兆,行不行。”   “还是算了,你放心去罢,阿父做好你安排的事便可。”甘源连连摆手,抱着自己占卜的工具,急匆匆出去了。   甘棠嗯了一声,埋头在舆图上勾画,仔细将自己知道矿山聚居地大概画出个东西南北来,这样找的时候也好有个目标。   外头平七急匆匆抢进门来,见到甘棠就重重跪了下去,满头大汗地求道,“圣巫女,去救救水丁罢,他要被家里献给卫候当祭品用,要被烧死烧死了。”   当初跟着她一道入山斗猎的有四人,除了武三平七小六外,还有一个就是水丁了。   甘棠听说是烧人献祭,就想起那些恶心的画面来,胃里面都有些翻江倒海,先斟酌了一番,起身道,“在哪里,你起来说。”卫侯身份不一般,和比干一样,是商王的亲兄弟,又是朝中重臣,分量不是微子启能比的,要管这件事,便得想好了。   平七见甘棠肯过问,心神大定,飞快地爬起来道,“在先公宗庙,卫侯生了疾,已经昏睡两天了,宫里的小疾臣看了没用,昨日贞人占卜是先王降祸,献祭了十牢十犬,今日没醒,就说要五人小童,一会儿中日就要开祭了!”   烧死五个孩童,甘棠想诅咒占卜出这样结果的贞人断子绝孙。   甘棠看了看天色,让下人快去牵马来,中日是吉时,也不知她现在过去赶不赶得上。   平七见甘棠脸色不好,跟在她身边,小声道,“圣巫女巫术高超,平七觉得压根不需要杀这么多人,就能把人治好,要是能把卫侯治好,水丁就不用——”   平七说完稚嫩的脸上有了些懊恼惶恐之色,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害怕神明降罪。   这么小就已经受到迷信思想的荼毒了。   甘棠看着脸色发白的平七,只觉任重道远,边往外走边问道,“知道卫侯是什么症状么?”   平七慌忙摇头,“我不清楚,只知道是昏迷不醒,下不来床了。”   只要不是气绝了,她先下点猛药吊着人性命,下针让人清醒过来,过后再慢慢养着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只希望卫侯患的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立刻毙命的绝症了。   甘棠上了马,快马加鞭往王宫赶,到了宗庙前,还未进去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火已经烧起来了。   甘棠脸色发白,拨开人群跃上了高台,见柴火刚刚烧起来还没蔓延到最里面,五个孩子暂且没事,抬脚三两下便把下面的火堆踢散了,好在是赶上了,再来迟一些,当真是要悔恨终身。   烧着的火棍散落在诸人脚边,许多女眷被吓得惊呼着往后退。   殷受自甘棠出现起,心就沉到了谷底,这时候看着站在高台上放肆的人,目光都跟着森寒了起来,甘棠这般行径,和叛出殷商的诸侯方国有何区别,甚至更严重,只她要动殷商的立国根本,也要看看他们商王室同不同意。   下面候着的男男女女回过神来,一片哗然,当先两人勃然变色,气得脸色胀红,指着甘棠厉声道,“圣巫女竟敢扰乱祭祀,害我阿父性命,失恪之罪,你可担当得起!”   宗室的人在圣巫女面前胆子总是要肥一些,甘棠沉声道,“我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甘棠朝平七吩咐道,“灭火。”   平七虽是脸色发白,但他这条命是甘棠给的,当下也不犹豫,立刻去拎了水来,三两下就把火剿灭了。   殷受脸色冰寒,拔剑挡在甘棠面前,一扬手,外头守卫的士兵便疾步围了进来,将宗庙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执意要与王室为敌,他也不能留她。   刀剑齐齐对着甘棠,剑拔弩张,殷受冷声道,“神明转世,也可是煞神转世,何况你只是甘源与妾私生的小女,假冒伪造圣巫女的身份,其心可诛,今次在先祖面前造次,此时若以死谢罪,我可留你全尸!”   左侧放了一张矮榻,上面躺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面色潮红,鼻息急促,看得出来还没死,只要没死,就还有希望。   国之大事,一个是祭祀,一个是战争。   这个时代有它本身的特殊性,来之前甘棠便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只不想殷受就在这里,两人当面杠上,这段不长不短的友谊,也就此终结了。   甘棠朝殷受道,“我念你是因为担心比目,出言不逊,便不与你计较,让开!”   她是当他当真舍不得把她怎么样了,殷受怒极反笑,一挥手,王室亲兵便围了上来,只他们哪里是甘棠的对手,三五下十几人就被甘棠料理在地,没费什么功夫。   殷受脸色铁青,拔剑就要上前,甘棠一挥袖,殷受来不及怒骂,立时便倒在了地上,总算消停了。   甘棠也不管他,让平七把药箱拿过来,下来榻边去给卫侯检查身体,万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绝症,甘棠下了猛针,一个轮回下来,卫侯咳出两口血后,悠悠醒过来了。   方才怒目而视的两个男子大喜过望,连滚带爬的冲过来,不住问,“阿父,阿父你怎样?”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不过眨眼的工夫,小榻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甘棠写了张方子,递给旁边候着的一仆人,叫平七把孩子带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上头中了毒还昏迷不醒的殷受,上去把人抱走了。 第20章 还朝他笑得出来   圣巫女掀翻祭台的消息在大商邑引起了轩然大波,义愤填膺痛骂厉嗤的也有之, 怀疑不信的也有之, 众说纷纭。   消息传得比脚程还快,甘棠刚拎着殷受回了府, 甘源甘阳都急匆匆赶来了。   甘源急得满嘴燎泡,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指着甘棠, 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甘阳亦是面色凝重, “棠梨,你知道你是在干什么么, 你这是与天下人为敌, 与殷商王室为敌, 为了一个水丁,闹出这么大动静, 值得么?”   站出来公开反对这件事,对甘棠来说是一个仪式,她必须要迈出这一步, 在她提不起刀杀人献祭那一刻起, 她就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条路非走不可,便也没什么莽不莽撞的。   外面并没有追兵, 许是没到,但甘棠猜测商王是不会派人来了。   甘棠坐在上首, 平心静气道,“除非商王能暗中处死未侯, 否则这件事就是个死结,商王非得要吃下这个闷亏不可。”   卫侯比目和比干一样,都是朝中重臣,商王想动他,还得掂量三分,祭祀的目的是为了活命,眼下能活,再加上她身份特殊,卫侯和商王都不敢轻举妄动。   她回家的脚程不急不缓,这会儿商王还没有动静,只怕也不会派兵来了。   甘棠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踱步了两圈,吩咐道,“大兄你清点下我们各地庄上的牛都有多少,介时听我令行事,准备好调往竹方。”先祖王亥发明牛驾车之后,商人们驯化牛样的技术也越来越纯熟,完全具备牛耕的条件,她从竹方开始,试用可行后,再往周边推广扩散蔓延。   甘棠镇定如斯,甘源叹着气,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也只得随她去了,“原先你说一步动一步,对外面的事漠不关心为父嫌你没有野心,今岁突然变成这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甘棠就笑了笑,“放心罢,出不了乱子。”他们是她的亲人,跟着她,她必定是要护他们周全的,若无计划,她轻易也不会出手,她是在做事,动辄关乎性命,不是赌博。   甘棠也不急着给殷受解毒,只坐在上首等着,半个时辰后宫里的侍人求见,说有王令到。   甘源急忙忙出去把人引了进来,脸色比方才好了很多。   侍人态度恭敬地给甘棠行了礼,传达了商王的旨意。   赠与圣巫女五十牛五十羊,百缎绢布,十件青铜礼器,说是负责给卫侯占卜的巫人贞人胡言乱语错测神意,兆数上出了差,这才险些酿成大错,涉事三人已伏首认罪,卫侯已无大碍,多谢圣巫女救命之恩。   甘棠道了谢,让甘阳把人送出了府,甘源就道,“这件事推来贞人身上,吃亏的还是我们。”   甘棠并不在意这些,贞人越不靠谱,人们越不会胡乱祭祀。   甘棠提笔写了一卷文书,递给甘源道,“阿父,你拿着我的旨意去囚牢,把那三人提出来,就说我要亲自审问教导。”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识字的人当真不多,她提出来看看,能用便用,不能用放了也无妨。   甘源以为她是护着贞人,没想太多,径直去囚牢了。   甘棠把殷受带回房间,临走前与甘阳交代了,说一会儿倘若有人来找她,无论是什么人,都带进来,治好卫侯是一个契机,她等着更多的病人。   殷受中了毒,现在还在昏迷不醒,甘棠想着殷受先前看着她如看死人的目光,是真有些头疼,正如她没法认同他迷信血腥又暴力的脾性,他也不可能懂她,更看不见她这么做的利益在哪里了。   好在她地位高,身份特殊到连商王都得礼让三分,否则当真要和那些反对神学的殉道者一般,被教会烧死在十字架上了。   可她一点都不想和殷受为敌,商王的这几个儿子里,微子启太过阴险狡诈,微子衍冲动鲁莽情绪化,两人才干和眼界都一般,唯有殷受是未来商王最合适的人选,两人若当真成了敌人,将来她只怕要寸步难行。   甘棠把殷受扶到床榻上,喂他吃了解药,估摸着他还有一会儿才会醒,便在一旁坐了下来,想着一会儿要怎么与他说,他这样的人最不会听旁人的意见,想强迫他做什么比登天都难,所以必须要让他自己看见成果,从内到外震住他,那样还有让他改变观念想法的可能……   殷受睁开眼就见甘棠正杵着下颌看着他发呆,一时间愣了愣,看到她身上的圣巫女服,想起昏睡前甘棠做的事,盯着甘棠目光森寒道,“你好大的胆子!”   外头天色昏黑,甘棠却还好好在这站着,说明卫侯活了下来,并且父王心慈手软,留了卫侯的性命。   父王竟是白白放过这么个清除圣巫女的好时机,她今日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出,名声大噪是其次,往后子民们带着祭品找圣巫女求安康,先祖和王室该置于何地?   养虎为患。   殷受即失望又无力,几乎可以预见将来会出现什么情形。   甘棠感知着殷受心里传过来的情绪,觉得两人之间还没到刀兵相向的地步,殷受脸色虽是冷得像三九寒冬,但心底传过来的情绪和微子启不同,没有波澜没有波动,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   这么想着甘棠便暂且压下了想先暴力制服他的念头,抓住他的手,眨了眨眼睛温声道,“阿受,你先前不还说当我是好兄弟么,怎么今日刀兵相见,想置我于死地呢。”   殷受不为所动,抬手就去擒她的脖颈,“遇到你,算我殷受倒了大霉。”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近他,也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温温软软的模样,但自她毫无顾忌打了殷商大王子,毁坏祭祀礼,救走人牲之后,他们是真正的敌人了。   骂人的时候心里没有恶意这件事实在太古怪了。   甘棠挡开殷受的攻击,两人便在床榻间过起招来,甘棠并不想和殷受打架,说实话殷受进步特别快,有些招式很眼熟,分明是从她这里学去的,百招之后他才慢慢吃力起来,待他再年长些,只怕她制不住他了。   甘棠不想底被掏空,卖个破绽给殷受,想彻底制住他,岂料殷受是真想置她于死地,任由她脑袋在廊柱上撞起了一个老大的包,还毫不手软趁机给了她一掌,力道十足十。   像微子启面善心恶可怕,殷受这样内里粉白出手干脆利落的更可怕。   甘棠心里简直要喷出气来,再不手软,顶着一头包将殷受摔到了地上,压着他道,“有一点你说错了,能遇到我,是你殷受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打不过她。   殷受袖间的手慢慢握紧,听了甘棠的话,回过头看她,牙疼得很,“你不会是先前在酒池里泡了一圈,犯病了罢。”   甘棠脸色一僵,接着撒了手站起来,“我便是犯了病,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想打架,练练再来,你走罢。”   友谊的轮船说翻就翻,甘棠叹了口气,心说等着罢,她会拿事实说话,究竟她会不会害他。   殷受起身,不再看甘棠,寒着脸大步离去了。   “明日与微子衍几人一道去竹方参加春祭,这是我和商王共同的命令。”   殷受脚步未停,心说便是父王不说,他也会跟过去的。   必须得手握兵权。   数量足够多,且足够忠诚的军队,否则这天下,迟早要变成甘家的天下。   甘棠头疼地看着殷受离开的背影,当初一个劲的说她对他有多好,记着她的恩,找她玩,做饭给她吃,要做好兄弟,这会儿一旦当真政治对立,立马不是那么回事了。   头疼。   甘棠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暂且先丢到了一边,让女奚进来收拾屋子,自己去前头厅堂里等着了。   等待的过程很是漫长,直至晚食了,甘阳才说东土伯求见。   终于来了。   甘棠让人进来,一夫一妻衣着华丽,中间牵着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年纪,身体瘦弱脸色发青,正无精打采地捂着肚子。   妇人进来见了甘棠,抢上前就拉着小男孩拜倒在地,哭求道,“请圣巫女救救我儿,救救我儿……”   旁边东土伯亦不住拜求,甘棠示意他们起来,招手让小孩过来。   小孩捂着腹部,甘棠伸手碰了碰,一边轻按一边温声询问他,肚脐周围按压的越厉害,疼痛越剧烈,舌苔厚白。   眼睛、脸部、指甲盖上都有些细小分散的白斑。   甘棠仔细检查完,朝妇人问道,“腹泻,腹痛程度如何,可有恶心呕吐,平日饮食用量、夜里入眠可有异常……”   甘棠声音温和,妇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抹着眼泪回道,“有的,有的,夜里总惊醒,磨牙,流涎不止,有时候吃很多,常常呕吐,捂着肚子心口说疼,有时候又没事人一样,得了这怪病时好时坏,生生将我儿折磨得没了人样,吓坏了婢妾,还请圣巫女救命,婢妾愿意给圣巫女做牛做马……”   旁边东土伯亦虎目通红,上前拜道,“请圣巫女相救小儿,给圣巫女献上五十牛五十牢十羌,五小童,全在外候着了。”   这是以为她喜欢小童,‘献祭’也照着她的喜好来了,甘棠让他们不必多礼,比起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她这个圣巫女,‘祭祀’起来就方便许多。   东土伯是土方的首领,这些年在商王面前领了职,算是殷商的臣属国,地点就在竹方旁边,能拿出这么多祭品不奇怪。   甘棠让两人起来在旁边等着,净了手让小童躺下来,施针探了探,九分确定是蛔虫,便写了张方子,让女奚去煎了药来,让小童喝下。   小男孩一直安静又好奇地看着她,药味难闻也听话乖顺地喝下去了。   甘棠和小男孩闲聊,问他些平时吃食玩乐的习惯,末了叮嘱道,“以后不能吃生食了,瓜果蔬菜用卤水洗过,肉煮透煮烂了才能吃,知道了么?”   小男孩重重点头,随身掏出了个小绢布,染了干墨记下来了,甘棠看得可乐,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笑道,“乖孩子。”   坐了一会儿小朋友通红着脸说想去圊房,甘棠知道是药效起了用,让女奚带着他去,交代她看着点,女奚回禀说确实有虫,甘棠将方子递给那妇人,嘱咐道,“他暂时不会再疼了,拿着这个去学舍里找巫医,按上面的嘱咐用药,明日我要去竹方春祭,回来再给他看一回。”   妇人疾步上前拉住孩子,见孩子果然站直了许多,喜极而泣,不住问,“付名,还疼不疼。”   小男孩在腹部按了按,摇摇头,“好像是不疼了,阿母不要担心,圣巫女很厉害……”   妇人大喜,当即拉着付名不住朝甘棠道谢,小心翼翼装好了方子,连连说圣巫女万岁。   甘棠摆手道,“我不喜欢人,下次看病送些牛即可。”   夫妇两人连连称是是,看出甘棠还有事,也不敢多扰,感恩戴德的拉着付名走了。   东土伯出去后,甘棠叫来女奚和妇青,让她们想办法将今晚东土伯一家的事传出去,传得越快越好。   大商邑多得是富贵人家,总有些人有陈年旧疾头疼脑热,死亡的恐惧和疾病的威胁,会让人们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以前是神明,有了卫侯和东土伯的事以后,就变成她了。   她可比那些神明靠谱得多。   甘源办完事回来,看着庭院里关押着的数百头牛羊,二十几个人牲小童,彻底没话可说了。   “明日一道全部送往竹方。”甘棠忙碌了一夜,总共看了六个人,因着光线不好,全部留到天亮复查过,确定没问题才把人交代给了她手底下那些医师,启程往竹邑去了。   她手底下所有的学生都在,总共十几个,都是半大少年,包括夷族的两位王子夷武和夷风,微子衍一副臭脸,殷受是没表情。   甘棠没理会他们,在前头快马加鞭往竹方赶,到了地方也不歇息,乔装打扮一番便去了村落,带着几个老农买了间房住下来,她隐瞒了身份,大家不当她是圣巫女,行事起来就方便许多。   地是先前就准备好的,一块旱地种栗米,一块水地种稻米。   这时候的北方稻米虽然不多,但也是粮食作物的一种,只是收成比栗米还不好,种的人就更少了。   把牛驯养到能耕种的程度也需要一定的时间,甘棠给甘源提供了阉割公牛和给牛鼻穿绳的办法,让他尽快先训出一批来。   派出去寻矿山的练金师还没回来,卡着她许多事情都不能做,但现有的青铜农具,还有些硬度极大的石具,调整调整也还算合用。   这时候的农业生产水平相对后世来说就实在太落后了,落后得甘棠没眼看,她就算还没造出铁器,种地的方式也引起了民众的围观和讨论。   首先很多人都还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对土地的处理方式就很原始,甘棠播种前先做了深耕细锄,播种的时候将原始的撒播改成了条播,分沟分垄,行间空隙里再种上大豆,水稻也不像他们一样撒种随便种,改成育秧移栽,成行成列。   这些事解释起原理来子民们是听不懂的,但他们富有经验,在发现甘棠的地连幼苗都长得比别家好以后,胆子小的开始试探着来与甘棠身边的老农接触攀谈,胆子大的直接开始效仿了。   育秧移栽能让稻苗在生长初期就分出优胜劣汰来,移栽过后更容易吸收地力肥料,剔除杂草和收割都很方便,最重要的是抗病能力最强,在一片黄斑育苗中,这一片碧绿就显得十分耀眼瞩目,饱满的颗粒,整齐茁壮的稻苗,日日都会吸引很多人去看。   甘棠还没拿出趁手的工具,这么简简单单种了两块地,也让这些世代与饥饿抗争的村民们欣喜若狂了。   连带着她在水井边安置的桔槔和辘轳都迅速扩散开来。   桔槔提浅井水,辘轳提深井水,两种简单的木质工具,很快在这个小村落掀起了一股热潮。   甘棠要走完种粮的一整个过程,包括粮食收割和加工,怎么也要到十一二月份了,她索性就在村子里安心驻扎下来,除了管地里的粮食外,其余时间都闷在作坊里面和老农们研究工具。   考古这个行业要学的东西很多,见识也广,大部分文物出土后都会被专家学者们轮番剖析,外貌,内核,原理,历史演变,所代表的文化意义等等,总之只要条件成熟,立马能复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复杂的那些工具甘棠可能需要反复试验研究,但一些简单的种地工具,她勾勾画画,好好与农人匠人沟通,做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   改造过的石犁更为轻便省力,甩连杆和风扇车提高了去谷壳的速度和效力,栽植一些绿植可以增加土地肥力,用石碾和磨盘能将粒粮磨成粉末……   简单易造的工具一件接着一件,生产过程中能用的甘棠都用上了。   石碾和磨盘刚刚制好,甘棠就迫不及待地领着甘阳去看了。   甘棠亲自将一箩小麦和大豆磨成了粉末状,虽还不是特别细腻,但已经能达到面食的要求了,甘棠高兴得不行,当即就说要给甘阳试试吃面片,煮豆浆之类的。   甘阳不懂农事,但田地里茂盛茁壮的稻米让他相信甘棠这么做定有她的道理。   甘阳看不明白,殷受却很清楚甘棠在做什么,自知道她要在农事上下功夫后,他十个月以来什么也没做,心神专门用来盯着她了,她忙得脚不沾地,他也越来越心惊,绘制的图册每每第二日都会誊抄到他手中,他知道改进农具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这两样能将谷类磨成粉的石具会带来什么。   有了这两样东西,再加上她的种植技术,菽和麦这两种禾物,很快便会在竹方蔓延开来,倘若风调雨顺,大概很多人都愿意吃这种粉末麦了。   将近十月的时间,殷受手底下除了士兵外,亦收拢了许多农人和匠人,却没有一个有甘棠这样才干的。   他所得的耕种术、工具工艺也全部誊抄整理送往了大商邑,这几日有消息传回来,商邑附近的郊野田地,已经开始使用新的农具,耕种新的粮食了。   甘棠忙得脚不沾地,终日奔波,认真又专注,这时候又在田埂边与农人商量事情,也不知又要出什么新东西。   殷受拿着手里的绢布情绪翻腾,心说世上竟有这样的疯子和怪胎,因为看不惯人吃人,便想方设法要让子民们吃饱肚子,因为不满意祭祀杀生,便硬要改变殷商几百年来人牲祭祀的习俗,做尽做绝,想从根本上摧毁它……   这样荒诞的想法和念头,听起来比登天摘月还困难,她却当真了,说做就做,绞尽脑汁花光所有的力气也在所不惜,遇山搬山,遇神杀神。   十足十的疯子。   让人敬佩又忌惮。   殷受立在窗边,看着远处田地里不断与农人讨论的甘棠,深吸口气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她倘若不罢手,毫无疑问天下将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甘棠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头见远处农舍二楼的窗边站了一个人,知道是殷受,便挥了挥手,跟他打了招呼。   远得看不见她的表情,殷受却知道她必定是精神奕奕笑容满面的,心里方才压下去的情绪又翻腾起来,她真是泥一样,知道他拿了她的东西,还朝他笑得出来。   甘棠是真不在意。   甘源竹方大商邑两头来回跑,这么大的事哪里会不知,因着卫侯祭祀那日殷受想杀了她,甘源甘阳几人对殷受是彻底恨上了,眼下她手里的图册和种地技术被抄录,甘源怒火中烧是必然的。   甘源这时候正陪着她走在田埂上,抬头见是殷受,顿时没好气起来,“棠梨你是泥捏的不成?殷受那么对你,你还任由他拿走那些绢布,以前也不管了,现在身边的奸宄之人,也该清理清理了。”   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她的目的又不是搞独[立。   甘棠摇头道,“他是未来的商王,像其他几个只知看热闹才是要命,竹方并不是多强大,以后要拿出来的东西更多,要做的事也更多,不将这些东西扩散出去,是想让人领兵踏平竹方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这些还不算什么,等铁质农具、兵器和牛耕一出来,那才是要掀起轩然大波。   再者她做这些为的不单单是竹方,殷受这么做,两人是互利互惠。   他能这么及时的做出反应,是他身为储君应该有的目光和眼界。   甘棠只是心惊他的手腕和心态。   殷受心智坚韧,对她,和对自己,一切都以殷商基业为先,为此心硬如铁,就算与她为敌违背了他的真实心意,就算背地里安插人拿走她的成果违背了他的品性,做起来也半点犹豫都无,实在是冷静到冷酷的地步了。   和这样的人做敌人,无疑是最恐怖的。   所幸她从来不是殷受的敌人,他们的最终目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第21章 实在没话好说了   殷商这时候不流行庆祝生辰这些事,只是在固定的这一日记一记今年几岁了, 甘玉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给甘棠弄好吃好玩的, 到了每年的这个日子,花样就特别多, 见她这几月成日和炼金师混在一起,就给她送了把铜钺来。   成人巴掌那么大的铜钺, 一头穿了孔, 方便人手拿捏, 看起来精致小巧,可以做个袖间利器。   甘棠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研究, 心里惊叹不已。   甘玉见她这样, 顿时骄傲得不行, “喜欢罢,这是为兄废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的, 精贵得很,那老侯死活不肯卖,我拿金子砸, 才砸回来的。”   甘棠见他尾巴快翘到天上, 有些忍俊不禁,指尖在刀刃上滑了滑, 心里赞叹,估计甘玉都不知道这小铜钺到底精贵在什么地方。   刀刃和鉞身之间有分界, 上面是青铜无疑,下边刀刃明显是另外一种材质, 面有珠光,薄刃刃口锋利刚硬,肉眼一看厚度还不足两毫米,两种材料先凹出了卡槽,再用青铜灌注衔接。   杂质少,色泽均匀,她看外形材质大概能猜到这是流星铁打造的,也就是天上掉落的陨石,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甘棠看重的是这种锻造工艺,陨石铁因为含有很高的镍,并且各部分含镍不均匀,锻造起来比普通的钢还要困难。   祖先们技术高超,能造出这样一把铜钺,这时候的锻造水平成就已经很高了,至少比欧洲早先了将近两千年,或者更久。   多一些这样的锻造师,她开发起冶铁技术会事半功倍。   甘棠朝甘玉道,“二兄,能想办法把锻造这把铜钺的炼金师找来么?”   甘玉一听有任务就来了精神,忙不迭应了,口里还道,“那我是不是也在帮圣巫女做事了,看阿父以后还敢说我只知吃喝玩乐不!”   甘棠莞尔,“阿父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去罢,我也去工坊看看。”   甘玉兴匆匆往外走,走了几步,啊呀一声又折了回来,凑到甘棠面前,嘿笑问,“棠梨,那个馥虞他父母不是想请你帮他看病么,你怎么不帮他治病,还连面也没见,现在馥虞都在竹邑住下来了,每日吹乐,引了许多人驻足聆听。”   说的是甘棠‘心动’的那个乐痴馥虞,他爱乐成痴,常常废寝忘食,又不通人情世故,他家人觉得他这是痴症,就想治好他。   大概也是婚期将近,怕他去了羊方吃苦受累,见她巫术高超,便卯足了劲往上使,非得要甘棠出面治好馥虞的‘毛病’。   能入赘直接入赘来圣巫女府就不错,往后馥虞想研究音乐就专心研究音乐,不通人情世故又有什么,她能护得他周全,也不会受欺负……   又想茬了。   馥虞和羊族王女羊羚那是两情相悦,羊羚看中的估计也是馥虞这心性,当真去了羊方,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甘棠按了按额头,无奈道,“我已经派人跟他们说过了,馥虞没病,他们若是不听,让竹侯出面把人请走。”在这是扰乱她的视线,留不得。   甘玉纳闷地挠挠头,哦了一声道,“看棠梨你路过他家门外都要停下来听一听,为兄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呢,我还跟大兄商量过,那小子乖巧听话不会欺负人,要棠梨你真喜欢,就绑来给你做夫君……”   “棠梨你真不喜欢么?”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甘棠咬牙,“不喜欢,我才几岁,才十三,你跟大兄脑子里在想什么,还绑来,野人呐还是……”   甘棠自当家做主后,很有些气势,甘玉缩了缩脖子,讪笑道,“棠梨,虚岁十四,十四已经不小了,再说绑人怎么了,不还有许多人家这么干的么,哪里就是野人了。”   甘玉辩驳得条条是道,甘棠彻底不想说话了,起身推着他往门外走,“快去办正经事,我也要去工坊了。”   “那好罢,听话乖巧的小子哪里都有,不差这一个,咱们以后再找罢。”甘玉哈哈乐得眉飞色舞,终日一副没烦恼的模样,甘棠把他送出门,自己拐个弯往工坊去了。   山上有赭,地下有铁。   这时候地广人稀,哪里哪里都还欠开发,只要找对地方,许多赤铁矿石耕地都能耕出来,连井都不必挖。   派出去的炼金师从这个小村落往北走,在一座山地上发现了这种矿石,送回来确定是甘棠要的东西,陆陆续续用牛车运回来了好几车。   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了鼓风用的特制大皮囊,再加上能锻造大型青铜器的基本技术和设备,开发冶铁技术的基础很成熟,冶金师多半一点即通。   甘棠要的块炼炉建起来没费什么力气,她做的是竖炉,炉高近两米,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小了。   竖炉内壁糊了一尺厚的高岭土,外壁用红黏土和铁矿粉夯筑而成,总共得有两尺那么厚,制造是粗糙了些,但初试的效果很不错,可以融铜温度至少也有一千一百多度,铁的熔点虽高,但只要不断渗入碳量,熔点便会逐一降低,从铁矿石里冶炼出铁,完全不是问题。   炼金师照甘棠的吩咐,将碎铁矿和木炭分层分量全部堆进竖炉里,炉内加热。   四五个人持续不断的朝竖炉里鼓风送气,练出海绵铁后,又反复回炉加热吸碳,高温锻打,炼金师听甘棠的吩咐将铸铁保温一段时间后再慢慢冷却,进行脱碳退火处理。   脱碳退火后,质地脆硬的白口铁也变得有韧性起来,耗费了好几车的赤铁矿和木炭,工坊里十几个炼金师没日没夜的尝试和实验,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甘棠总算是看到些‘钢’的影子了。   她一大早过来,是来验收成果的。   甘棠才进去,一个炼金师就满面激动地冲了上来,激动得语无伦次,“真成了,当真神了!棠梨你快来看!”   四十几岁的汉子光着臂膀,蓬头垢面,眼里都是红血丝,一夜没睡,黝黑的脸上却还能看出点红光来,想来是真成了。   另几人正围在一矮几前,破烂的木板上搁着一大块红绸,上头摆着一把短剑,成人小臂这么长,剑柄铜铸,剑身光滑匀称,两侧薄刃还不足一毫米,看起来晶莹光泽,闪着锋利的寒光,漂亮极了。   甘棠看了十年青铜器和石器,乍一看钢铁剑,又是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制成的,心里的感受可想而知,和炼金师一样激动。   甘棠朝几个匠人道,“额外的酬劳我一会儿让下人送来,你们还得接着实验,最好能确定出各种配比用量、锻造次数下出产的不同品质,我们一步步来,技术纯熟了以后会换成更大的熔炉,这些工具也会有新的改制,大家一起努力。”目前这些方法和设备,铸铁的产量太低,成本比青铜还贵,想让它扩展开,必须再接着改进技术和设备,这才是刚刚开始。   甘棠上辈子本就是搞研究的,讲技术的时候就只讲技术,几个炼金师都很乐意同她相处交流,这时候听她这么说,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吩咐大声应了是,又开始干活去了。   师傅们技术好,木质的剑鞘上还雕刻了花纹,看上去就是一件精致的成品了。   甘棠拿着短剑挥舞了两下,剑剑生风,对比起青铜器,明显趁手了不少,至少捅个老虎不至于要捅几刀才会死了。   甘棠拿着短剑爱不释手,很想当纪念品私藏起来,玩了一会儿还是拿着短剑去寻殷受了。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刚从武场回来,他驻扎在竹方也没闲着,一年的时间,他手底下聚集了八千人众,都是逃难至此的难民或是无家可归的浪人,他给饭吃,也就不愁没有人来。   他平日一半时间在山上练兵,剩下一半都盯着甘棠,是以甘棠还没进门,他就知道她过来了。   甘棠这一次的春祭和秋祭是殷受见过最成功的,因为她的到来,这一个小村落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丰收年,粮食依然短缺,子民们也依然吃不饱,但他不瞎,能看得出这些村民们脸上洋溢的笑容。   每个人都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却干劲十足,和两年前麻木仓皇、无神又贪婪模样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是因为有了希望,有了能变好,甚至会越来越好的希望,这种希望是甘棠带给他们的。   甘棠没有认真祭祀,但殷受有时候又觉得她这才是真正的祭祀,历任的商王亦看重关心农事,祭祀多半都只是撒一些种子,杀一些牛羊人牲,和她比起来,确实不怎么样,谁在真正关心农事,一目了然。   当年甘棠因子民食不果腹痛骂了他和父王一顿,他觉得是无妄之灾,在竹方待了这一年,他也没法义正言辞的说是无妄之灾了。   抱有诸多复杂的因素在里面,殷受不与甘棠来往,却也没法对她横眉冷对。   甘棠进去见殷受一身铠甲,知道他一直忙着练兵,就笑道,“阿受,你猜猜我今年拿到了什么。”他是勤奋得让人发指,她敢肯定,她和竹侯当真有异动,他能立刻率兵铲平了他们。   这几个月下来殷受的脸色也越来越冷,先前好好一个爽朗张扬的小少年,现在变得冷冰冰的不苟言笑,连微子衍都不爱在他身边多待了。   殷受嗯了一声,定是她炼出什么东西来了,铸造韧器这么大的事,他岂会不知。   还开始惜字如金。   甘棠咂舌,自背后拿出这一柄短剑,递给他,眉开眼笑道,“阿受,拔[出来看看喜不喜欢,送给你的。”这是一柄百炼钢短剑,在这个时代,有钱也不定能买着,可以说非常惊艳了。   她这人素来不分场合不分敌友,而且今日似乎很高兴。   殷受也不奇怪,接过来看了,拔[出来一看心里便翻起了惊涛骇浪,呼吸都要不稳了,“为什么要送给我?”能见的锋利和刚硬,刃如秋霜,吹毛断发,千金难求。   虽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喜欢喜欢的情绪压也没压住,一包一包朝这边丢了过来,感染得甘棠也跟着高兴起来,甘棠忍俊不禁道,“这是锻造出来的第一把,意义非常,自然是要送给你的。”   原先有一点铁都是天降的流星陨石,商人会认为是上天和神明的恩赐,这种迷信思想破除得越多,鬼神先祖那一套理论就会崩塌得更快,她得让殷受见识到科学的力量,锻造出这样的成品,自然是迫不及待想第一个让他看见的。   绝世珍品。好在她这工具难得,几月才出了这么一柄,否则她握着这样的利器,竹方压根不必怕他手里这八千军士了。   殷受收了剑,看着甘棠眉开眼笑的模样,心神晃了晃,挣扎道,“棠梨,我和你立场不同,终有一日会为敌,你不要老是借故亲近我,也不要老是对着我这般笑。”他近来肺腑先祖的次数都多起来了,这不是好事。   甘棠听得失笑,察觉他有软化的倾向,趁热打铁道,“阿受,我怎么会和你为敌,你看你安插的人,我都当亲信带在身边,做什么都不避讳,有些我自己画的手稿,都主动送给你了,我呢,是殷商的福气,不是祸害,阿受你就相信我罢。”   “……”殷受实在没话好说了。 第22章 彻底失去了意识   派出去点矿的炼金师说在旁边的土方发现了很多赤铁矿石。   消息带回来的时候甘棠正给殷受展示她刚刚打造出来的铁犁。   甘棠也没想一口吃成胖子,先造了几个简单适用的。   是一架直辕犁。   犁铧大概有一尺那么宽, 配套着连犁把手这些都做好了, 拉出去就可以用,整个犁身构造上和青铜犁没什么差别, 只是把犁铧犁铲换成了更为刚硬耐磨的铁质,翻起土来能事半功倍, 大批量深耕细锄不成问题。   殷受看甘棠摆弄得兴致勃勃, 就道, “且不说你能不能供上这么多赭石赭土,便是能找到, 挖采和运送都需要大量的人、牛、马、车, 你一月才得这么一把, 用来耕种并不合适,对农事作用不大。”   甘棠听得心里高兴, 殷受这一年半载惜字如金,能和她说这么长一句话算是有进步了,不枉她三天两头就来寻他说话, 拉着他看研究成果, 将近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并且明白她真的不是想害他和大殷,“所以我改进了炉子, 等技术稳定下来,就不会窝在这里了, 要搬去适合冶炼的地方。”   这个地方得离矿场很近,缩短运输距离和成本,最好是临河或者在半山坡,方便以后利用水力鼓风和自然风,以后技术精进工具完备了,还需要对原矿做分拣处理,窝在这里肯定是不行的。   一整套的流水作业跟上来,产量提高是迟早的事。   殷受说的有道理,目前的块炼工艺还不算精良,两吨赤铁矿七吨木炭还不定能得半吨钢,用料很是浪费,造出来的铁器比青铜还精贵,是不可能大面积推广的。   甘棠想起晨间下人来报她要的炉子和五百坩埚都制好了,这两天正在试用,打算现在就过去看看进度如何。   再给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能量产出第一批铁犁,配套甘源驯化好的耕牛,等到今年开春,这个村落每家每户都可以再开垦出一倍的土地来耕种了。   没有比看得见成功的进展更让人高兴的了。   甘棠兴致勃勃地朝殷受问,“阿受,你政务处理完了没,今日还要回兵营么?”   殷受摇头,他晨间起得早,练完武时天都还未亮,接着便是处理军务和政务,事情虽多,但不难,早食前他就已经处理好了。   甘棠听了就高兴起来,在犁上拍了拍,“那阿受,下午我从工坊回来,你和我一道去田地,我让你见识下牛耕的威力。”   殷受点点头,两年来所有的工艺都全部整理记录送来他这里,没有半点藏私避讳,这一手铸造工艺在大商邑翻起了涛浪,贵族世家们自有工坊的,扎堆的开炉冶炼,但凡有些成品出来,无一不是价值千金。   拥有一件趁手的铁利器,成了富有和权贵的象征。   这个小村落跟着一点点往外延扩,颇具规模,子民的房屋越建越好,田地里禾苗旺盛,春秋皆有能种的粮食,炉子里倒出来的废渣石铺在土路上,暴雨天也翻不出泥泞来,整个村子看起来十分的干净整洁,店铺酒肆一家接着一家,整条街上都是可见的热闹。   村民们还不知甘棠是殷商圣巫女,对她已然尊敬之极。   所过之地一年成邑,两年成富邑,用这句话来说甘棠一点都不为过。   她今年虚岁十四,不过比他大一岁零几个月,身形瘦小成日吃不饱饭的模样,却已经做出这么大动静了。   殷受立在窗边,看着甘棠急匆匆往工坊去了,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间的短剑,心里复杂难言。   外头唐定进来禀报说大王子微子启来了,请他酒肆小聚,殷受吩咐道,“说我去工坊有事,改日再聚。”   唐定应了声是,退下去了,殷受想着左右无事,便当真往工坊去了。   甘棠每一项工艺进程殷受都知晓,对工坊也不陌生,一路径直往甘棠新盖的大工坊去了,只连屋角都没看见,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地都跟着颤了颤,远处烟尘滚滚,正是甘棠新盖的大工坊。   殷受心头一跳,立马朝那边奔了过去,远远瞧见烧红的矿渣溅得四处都是,心里念了棠梨两个字,无意识便屏住了呼吸。   棠梨。   殷受目光在工坊里搜寻,见见到人,只听得见有人在惨叫,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没有,没有。   殷受立马冲了进去,“棠梨!棠梨!”   甘棠离高炉最近,察觉炉内有异样的响动时已经来不及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爆炸产生的冲击和破坏力是出事前难以想象的。   甘棠眼前一时清醒一时模糊,耳朵里轰轰轰的根本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忽快忽慢的心跳和呼吸声,脑子是木的也不知哪里疼……   沸腾的铁水溅得四处都是,通红的矿石和碳条冒着烟,顶上的横梁直接掉了下来,破开一个大洞,工具散落各处,新盖起来的工坊眨眼间就成了断壁残垣,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我的腿!我的腿!”   痛苦疯狂的哭喊声将甘棠混沌的神志拉回了现实,甘棠猛地晃了晃头,强忍住恶心想吐的欲望,寻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三个炼金师躺在地上,两个一动不动,一个正拖着血流如注的腿不住喊叫,身下已经有好大一滩血了。   出人命了,这样的认知让甘棠慌乱失措,这时候却是最该冷静的时候。   甘棠甘棠重重拍了下脑袋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往炼金师那边奔过去了。   是飞溅的矿料切到了大腿上的动脉,必须得尽快治疗。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爆炸事故,明明已经经过无数次反复实验……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医药箱,她现在需要的是她的医药箱……   医药箱,柜子里有备用的,有备用的……   甘棠冲去角落里的柜子里拿了东西,回来跌坐在炼金师身边,撕开布料给他做紧急止血,扎了绳后甘棠一边给他按压止血,一边不住喘息道,“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的腿不会有事,别担心,不要乱动,疼也先忍着……”   殷受听见声音,进去瞧见甘棠的模样呼吸都跟着凝滞了。   她整个人从炉子里出来一样,浑身的血污,手臂上还插着些碎渣子,从耳朵里溢出赖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流,和泥污混在一起,触目惊心,脸上都是血口子,整个人糟糕透了。   她整个人却毫无知觉一样,还蹲在那管别人的死活,能不能先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情况。   殷受心里生了莫名的怒气,几步跨上前,看她浑然不觉还在喋喋不休的和地上的死人废话,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扯了起来,捏到一手血污黏腻,心里越发怒不可遏,“你受伤了!七窍流血,浑身没一块是好的,还在这混什么,跟我去找小疾臣!”   甘棠一手按压着穴位不敢放开,一边挣扎道,“快放开,我没事,他有事,不立马治疗,他马上就会死!”   她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地上这样的人牲死了就死了,死了再找一个来就是!   殷受对上甘棠着急的目光,心说她就是脑子有病,非得要在这件事上和他对着干。   “快放手!”甘棠着急无法,知道跟他说不通,就想动手。   殷受即无力又暴躁,撒了手想不管她了,脚步却定在原地挪不动半分。   甘棠身上的口子还滴着血,殷受觉得很是刺目,就想掰开她的脑子看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又想她受了这通罪,心里定然后悔不迭,以后就肯安分了。   也好,就该让她吃吃苦头。   这么想着也没能平复心里的暴躁,殷受自她的伤口上移开了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原先砌筑炉子的基台被炸成了一个大坑,但还有残留的底座在,殷受一看便觉得炉子的尺寸比他看过的图大了一些,土壁厚度也不对……   殷受围着高炉转了两圈,再看向那边躺着的几人眼里就带了寒意,若真是因为随意改变尺寸生了这件事,那真是死一万次都不足以恕罪了。   是偶然巧合还是其它,还得好好查查,殷受懒得看甘棠,出了工坊想使唤人去叫唐定来,工坊周围却一个人烟也无……   这么大动静不见人,村落里的人定然以为是天神降罪,哪里还敢靠近……   殷受走不开,只好又进去了。   旁边躺着的两人虽是胸膛起伏还有呼吸,但一直昏迷不醒不知是什么情况,她这里要尽快才行,甘棠心里着急,见殷受进来了,就唤道,“阿受,阿受……来帮我一下。”   定是要帮她治那羌人。   殷受下意识想拒绝,听着她气若游丝的声音话硬是堵回了喉咙里,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心里憋闷不已,“要做什么。”   甘棠道,“他的伤口还需要持续按压,直到草药起效彻底止了血才行,你替我一下,我去看看另外两个。”   渣滓已经被她清理掉了,止血止的及时,只要后头不感染,基本不会有大问题了,养伤大半年,总也能养好。   甘棠指点殷受压好了,撑着膝盖站起来,她头晕目眩,起来身体就晃了晃,被殷受一把接住才没有栽倒在地上。   甘棠脑袋跟要炸了一般,难受得不行,站直了道,“阿受你别松手,两只手按着他的穴位,一成力。”   “你管管你自己罢。”殷受实在很想从袖间抽出他的短剑,三两下了结这些人,他们死透,甘棠自然有精力看看自己的伤了。   这种事当着甘棠是绝不能做的,否则小疯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殷受见她耳朵里还有没干涸的血迹,忍不住道,“你快些,你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脸上好多口子。”   后面一句话殷受刻意加重了语气,脸毁了,有得她哭的时候。   “嗯,我还撑得住。”她离火炉最近,虽是靠着武功本能撤离得快,却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身上的伤口没伤到要害过后再治疗也没有关碍,只是头晕恶心得厉害,脑震荡了。   好在她因着本身有病的缘故,十年前一睁眼就花心思钻研了医术,否则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年代,只怕早死过一百回了。   好在剩下的两人离得远,只是被爆炸产生的冲击震晕了过去,没什么大碍。   甘棠给他们检查完,确定没事后又精疲力尽地挪回去,见炼金师伤口上的血凝固得差不多,从药箱里拿出干净的布条消了毒,给他包扎伤口。   殷受见甘棠还只顾着别人的事没半点反应,勉强压下去的怒气又翻了上来,也不再废话,女子的容貌何等重要,她现在漠不关心,将来有得后悔的时候。   炼金师眼睛闭上了又强自撑着不想昏睡过去,看着甘棠不住问,恐惧绝望,“我是不是要死了,棠梨,我是不是要死了……”   甘棠摇头,“不会,放心睡罢。”   “腿,我的腿是不是废了,不会动了……”   绳扎着辅助止血,拿掉之后有一段时间腿会麻木,动不了正常。   这是担心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昏睡有时候是人体系统本身的一种自我保护,他刚才受了很大的惊吓,这么硬撑着对身体和伤口都非常不好,甘棠摇摇头,便朝他安抚道,“你放心,我是大殷圣巫女甘棠,我说你没事,你就没事,放心睡罢,你这样硬扛,对伤口不好。”圣巫女的名头很大,希望会有用罢。   炼金师一呆,随后眼里都是激动和希望,一改先前的绝望哀泣,腿伤了还挣扎了想给她行礼叩拜,激动得语无伦次,“难怪,难怪棠……您这么厉害……”   这里的人真是,甘棠看他这样是真的有些想笑,只是身体实在难受,头疼欲裂,笑不出来。   殷受忍无可忍,一把将甘棠抱走了,心说她真是蠢透了。   甘棠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了,挣扎着想下来,“叫人来照看他们。”总不能丢在这里不管,三人都没醒着,来了个蛇鼠虫蚁,她不是要白费功夫。   殷受按住她的手,低喝道,“叫什么人,外头的人都以为是天罚,谁敢靠近,早远远的跑了!”   甘棠意识模糊,“那怎么办?我太困了,估计撑不了多久了,阿受回去后你请个巫医来给我治伤……”   她哪里是困,分明是撑不住了。   殷受脚下步伐更快,乘着她彻底闭上眼睛,还是开口道,“放心,我让唐宁找人来看着,死不了。”   身上疼得厉害,昏过去也好,甘棠昏昏沉沉听殷受这么说,唔了一声,彻底失去了意识。   殷受脚步一顿,看着怀里浑身血污的人,心绪复杂,今日的事是一个好机会,他该趁机让圣巫女死于天罚,永绝后患的。   前提是她与他为敌,但很明显,她不是。   殷受紧了紧手臂,抱着人快速往住处去了。 第23章 他得让她看一看   殷受身边的巫医是甘棠的弟子,去年上日甘棠硬塞来他这里的, 他在军营里, 偶尔出兵征伐周边滋事的小国,他都会随行在侧。   她身上到处都是伤, 有被铁水烫伤的,有被矿渣切出口子来的, 整个人糟糕透了, 脸也被包了起来, 只剩下一双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露在外面。   现在正躺在床榻上,昏睡不醒, 许是伤口疼, 太难受, 昏迷中也不安稳,时不时就哼哼, 殷受听得烦闷,把候在外头的唐定给叫进来了,“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唐定回道, “属下问过了, 当真没人指使,就是那个牛二的炼金师贪功, 把炉子建得大了两尺,说这样建不打紧, 先前熔金器的时候这么做,一直也没出过事, 人抓起来拷问了两日,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那几个炼金师想以死谢罪,属下听令拦着了……”   殷受听得蹙眉,这意思就是说是偶然意外了,这村落方圆百里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若当真有人想暗害她,该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殷受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唐定踌躇迟疑,还是回禀道,“外面跪着的那些村民,是不是先让他们回去,许多人跪了一天一夜,献给圣巫女的祭品也越来越多,好几条路都被堵起来了。”   甘棠是圣巫女的消息传开后,整个村邑都炸开了锅,家家户户都拿出了最好的祭品,献给圣巫女,盼望圣巫女早日苏醒康复,有些被她救治过的人家,知晓救人的是圣巫女后,祭祀也越发的虔诚,每日晨昏两次,唱诵那乐,跳起万舞,为圣巫女向神明祈福。   唱那乐的人绵延不绝,跳起万舞的人也越来越多,比当年武斗时的万人舞庄重虔诚百倍不止,她寻常要收的那些草药,村民们自发进山采来,一篓一篓的码在外面,一夜堆如山高,除却祭祀时声振天际,寻常都是安安静静的来,安安静静的去,没弄出半点声响。   无论是商王,还是他,亦或是其余的王室子弟,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没有一个人能容忍殷商存在这样一个人。   殷受看向床榻上躺着的人,情绪复杂,朝唐定吩咐道,“随他们去,你带着五百人马,把竹方周围的方国探查清楚,地域城邑,地势地貌,绘成图送回来。”   唐定素来听吩咐做事,当下便领命去了。   甘棠中途醒来过一次,睁眼见殷受正守着她,便朝他笑了笑,声音嘶哑,“阿受,谢谢你……”   谢什么。   旁边矮几上放着温水和镜,还有待换的伤药,殷受先倒了杯水,喂给她喝了,解了她脸上的布,露出上头的伤口来。   因着浓黑的伤药,还有渗出来的血丝,伤口又渗人又恶心。   殷受压下心里的烦躁,把镜子举到她面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我问过巫医了,他说以前你就治过烫伤,好了也会留下疤痕,连你自己也消不了。”   伤口狰狞,被滚烫的矿渣伤到,伤很深,难看如恶鬼。   甘棠当时浑身都疼,脸上这点疼并不突出,她没注意,也没工夫注意,这时候看着铜镜里能把自己吓死的脸,眼泪刷地就汹涌而出了,她这模样和鬼也没什么差别了,能把小孩吓哭。   甘棠伸手飞快地抹干眼泪,不敢再看了。   她分明没出声,他却暴躁得想提剑杀人,心里跟插了跟针一般,她流一点泪,那根针就跟着晃一晃。   殷受烦闷不已,将镜子搁回案几上,硬声道,“我也查了,没人指使,倒是那几个炼金师私自加大了高炉,我去把他们抓来给你泄愤。”他没让他们死,是死太轻松,犯下这样的事,千刀万剐剁成肉酱还嫌轻了。   镜子拿开就好了很多。   好罢,哪个成功的男人脸上没点疤。   好罢,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个茹毛饮血的年代,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她本身就有病,也不能和人恋爱结婚,有没有容貌对她来说根本就没分别。   这么大的爆炸事故,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脸和命比起来,还是命更重要些。   可是恋不恋爱结不结婚,和有没有一张正常的脸压根就没什么关系。   甘棠泪下如倾盆,胸膛起伏捂着眼睛有些脑袋充血喘不上气来,又极力想克制,说话即带着哭腔鼻音又哽咽不止,“我当时看过了——改了尺寸不是发生爆炸的原因,是因为温度受热不均匀,上面的悬料没下来,炉子下面好大一段炉料烧空熔化了,汇集的铁水太多,上面的材料突然掉下来,高炉压力太大,就爆炸了……那时候我听见了上层炉料下落的动静,只是爆炸来的太快,我没躲开。”   这是连撒气的地都没有了,殷受见她一边哭一边努力想平静下来接受现实,心里那根针晃得更厉害了。   想气,又想笑,笑她这模样,又笑不出,想想伸手碰碰她,又无从下手,只问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嗯。”甘棠闷闷嗯了一声,做实验,做研究,而且还是没有理论支持全凭反复实验积累经验的研究,一年多的时间没出事,算是他们运气好,她早有心理准备,设计时也很保守谨慎。   只是事情没发生,便永远不觉得有多真实,爆炸之后,她从未离死亡那么近过。   这是明知道会被活埋,还是硬要往坑里跳了,殷受气乐了,觉得他心中所想大概是不能实现了。   殷受目光复杂,将镜子拿回她面前,问道,“后悔么?”他既希望她后悔,又担心她当真后悔,希望她后悔,是因为后悔后她会放弃折腾做个安分的普通人,担心她当真后悔,是因为她安分后,她脑子里那些让人惊艳惊叹的才学埋没之后,便只是个普通人了。   他为她的才学所折服,大概是后者多一些罢,如此大才之人,实在难得,这也是他冒险留下她的原因之一。   甘棠一愣,随后摇摇头,那些吃人、烧人,杀人碎尸祭祀,拿人不当人的画面在脑子里一帧一帧的放过,一遍一遍的重播,不研究,不改进技术,百姓们就永远吃不饱肚子,永远得不到教化,永远在和饥饿寒冷抗争,野蛮无人性,脸上永远是麻木贪婪的表情,无亲情,无友情,不会笑,也不懂笑。   她想改变他们的样子,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精神和灵魂。   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这是她自己想做的事,就没什么后悔的,她也不会后悔。   甘棠看着镜子里的丑脸,摸了下眼角,却没有流泪了。   躺着的人一脸惨相,看着镜子的目光却渐渐坚定明亮起来,像是雨后的阳光驱散了雾霾,透过镜子她看到的是另外一番世界,她想要的那一种,她理想中的那一种。   如同得了天地精华日光雨水的禾苗,一寸一寸往上涨,有着无形又强大的力量,像燃烧着的火炬,永不熄灭。   殷受就在旁边看着,看到了她眼里每一丝变化,看得喉咙发干,胸腔里血液翻腾起伏,难以挪开目光。   甘棠吸了吸鼻子,朝殷受灿然一笑道,“对不起阿受,害你担心了,以后肯定会小心再小心的,等我创造出一些简单的机器,尽量能替换人力鼓风,伤到人的概率就会更低了。”   她一张丑脸笑起来真是惨不忍睹,殷受竟看出一点点好看来,顿时觉得自己疯了,有些艰难的挪开了视线,咳了一声道,“往后你教百姓们种地便成,这些事不要做了,危险。”   都知道劝她远离危险了,看来殷受是打算跟她冰释前嫌了,甘棠心里高兴,便道,“放心罢,阿受,以后会越来越好,我和子民们,阿受你以后也高兴些,别成日板着脸了,我绝不会害你。”   绝不会害他。   殷受未言语,净了手,给她换药,“你别笑了,笑起来难看。”笑还会扯动伤口,好的就慢。   甘棠脑袋一动就会头晕,除却上厕所,基本都不动,她醒来这一会儿情绪波动太大,这会儿安安静静让殷受给她换药,不一会儿困意就上来了,迷迷糊糊想睡过去,外头有鼓乐声传来,接着是熟悉的那乐,从远处传来的,却响彻天际,万人唱诵,空旷、辽远、肃穆,虔诚和崇敬。   甘棠听得有些失神,喃喃问,“这是什么。”   殷受指尖一顿,神色复杂,“是你最不屑的祭祀,他们献给你和神明的那乐和万舞,向神明乞求,让你免灾避祸,早日好起来,自你昏睡那日就开始了。”   祭祀……   甘棠听得怔住,撑着手臂就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脑袋发晕,没起成,就这么怔怔的听着,好一会儿才问,“那么大的爆炸,他们不怕么,不会以为是神明降罪么……”   真正的天罚不会留人性命,再者有清清楚楚的缘由,和天扯不上关系,圣巫女是他们的希望,没人会蠢到掐断自己的希望,殷受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他们也没那么不知感恩。”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甘棠嗯了一声,唇角弯了弯,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了。   殷受还未换完药,甘棠就睡了过去,眼睑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殷受伸手碰了碰,又落在她的脖颈上。   纤细脆弱得他一捏就断,杀了她无疑是避免祸端最好的办法。   但她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人,鲜活,奇特,重要的是,博学多才,是以一抵百的大才之人,难能可贵。   杀了她,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甘棠了。   殷受掌心握着她的脖颈,久久未动,半响撤了手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了。   她不会与殷商为敌,是她保命的本钱,现在本钱还在,他不想杀她了,他想要她活着。   甘棠给他讲过一些炼铁的事。   说赭土里的铁是很难熔化的,但不断往里面加木炭,木炭里的炭就会一点点渗透到铁里面,一点点改变铁的性质,最后变成更合适锻造工具的铸材。   道理都是一样的。   这也是他放任外面那些子民献祭和祭祀的原因之一。   他也得让她看一看,对神明和祖先的祭祀,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不堪,自有它存在的道理和用处,他也很好奇,她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能做到哪一步。   唐定领了军务,外头守着的人换成了唐泽,殷受换完药出了房门,唐泽便上来禀报说大王子求见。   这两日微子启来了许多次,殷受猜到他的目的,因自己未下定决心,便一直没理会,“你在这里守着,别让人扰了她。”   唐泽领命,殷受去厅堂见了微子启,开口问,“大兄所来为何事?”   殷受与圣巫女有杀身之仇是众所周知的事,微子启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圣巫女昏迷不醒,是个好机会,让她彻底死于天罚,我殷商便少了个大麻烦,反正她手里的冶炼工艺我们也拿到手了。”   殷受打断道,“以后她是我的人,大兄对她还是尊敬些。”他现在和甘棠一样,越发不耐应付他了。   殷受说完,不去看微子启不敢置信愤怒不解的模样,想回房看着甘棠,起身打算走了,临走又回身,盯着微子启平声道,“另外,以前的事我不想追究,往后大兄若是在她身上耍心机计谋,就是和我殷受作对,你好自为之。”   “你——”微子启大怒,“你也同外面那些蠢人一样,被妖女妖化了不成,你也不怕父王降罪!”   殷受懒得理会他,权当耳旁风,过了便罢,他说了要护着她,父王那里自然有的是办法处理周全。 第24章 阿受,厉害罢!   甘源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甘棠已经当了一个月的木乃伊, 能下地了。   只是没有特效药, 五分治五分养,伤口就好得很慢, 红肿消下去很多,但看起来还是很糟糕。   甘棠情绪还好, 且事已成定局, 甘源叹息几声, 便也不再说这件事了,只是看她还在拿笔勾勾画画, 半响就劝道, “棠梨, 别做这些事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安心窝在竹方这里, 商王也没法拿我们怎么样,你做得越多,商王越是忌惮你, 南边危方侵扰, 商王没想还击,反倒派人来这里盯你了……”   不是商王不想还击, 是有心无力。   他虽是王,但直接统治的王畿之地还不足天下之土的百分之一, 以往分封臣服的诸侯越见势大,已不怎么听商王调令, 直接叛离的也不在少数,殷商四土之地不得安宁,粮草短缺。   再加上上层内斗得厉害,意见也不统一,打,怎么打,打得过谁。   她能在这活动自如,一方面是因为以商王眼下的实力很难铲平她,另一方面是殷受手底下聚集起来的八千士兵给商王吃了定心丸。   她遭忌惮很正常,殷受接纳她,算殷受胆子大有魄力了。   甘棠搁下笔道,“他忌惮也没法,先王文丁杀了姬昌父,与西周结下世仇,商王但凡有办法,就不会封西伯侯当牧师,把平定狄族戎族的重任交给他了。”   野蛮时代的族居人对复仇这件事非常执着,像当初的己莫一样,残兵败将也硬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商王让周族人替殷商守门户,就好比让贼看家护院,偷不偷,端看贼的心情了。   甘棠不怎么担心,她有了竹方,就等于有了自保能力,只要殷受不是非得要整死她,她还是很安全的,甘棠见甘源发愁,便安抚道,“阿父莫要担心,就算有殷受这八千兵士在,商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派来的就不是微子启了。”晚商这几代君王里,除了帝辛,其余几个对外征伐很少,不是不想掠夺财物奴隶扬国威了,而是殷商中庭衰弱,没有那个实力精力了。   “你心里有底就成。”甘源心里放心不少,看着她的脸又叹起气来,“阿父还是担心你的脸,这次侥幸留着命在,下次呢,你到底是个女孩子,脸不好看,以后可难了。”   甘源眼里满满都是关心,甘棠心里发暖,温声道,“阿父莫要担心了,我很好,而且我现在治不好,不代表以后治不好,只要不断学习,医术和冶铁术一样,都会精进的。”   甘棠过于看得开的态度彻底把甘源逗乐了,好气好笑道,“看你没烦恼的模样,倒是我们在旁边替你干着急,你这话留着跟甘玉说去,他明天就到,你自己招架他,为父今日便启程去土方,问问赭土的事。”   赭土指的就是炼铁的赤铁矿石。   土方和鸣方就在竹方隔壁,是后世的山西那一带,和竹方所在的河北一样,都是产钢铁的地主大户。   山海经中有记载的白马之山、维龙之山、倭山、柘山等十几处皆‘其阴多铁’,都是品质良好的大矿山,基本在土方和鸣方境内,甘源去,是找这些方国的首领谈合作的。   甘棠自案几下拿出她写好的信来,递给甘源道,“阿父带上这个,我先前医治过东土伯的儿子付名,有点恩情在,你拿着这个信去,关键的时候可能用得上。”   “是他……”甘源也想起来,立时拂须笑道,“再加上棠梨你造的农具,如此就成一大半了,顺利的话我再去一趟旁边的鸣方,一齐办成了也好。”   “好,辛苦阿父了!”小方国零零散散的,有时候几个加起来也没有后世一个省会大,要跑的地方很多。   甘源摇头,目光炯炯,“有什么辛苦的,和先前在大商邑和王上斗来斗相比,为父反倒觉得现在爽快舒坦多了!呵呵,为父这就去了。”   甘棠失笑地摇头,甘源在朝里斗这几十年也不是全无收获,他心眼多,察言观色的能力强,对各个方国的情况也很了解,又是神职人员,做外交官很吃香。   甘阳在竹侯底下领兵,走不脱身,回来查明原因,又见甘棠还好,陪了她两日就回去了,甘玉不行,见面了定要炸毛。   甘棠想着明天小兄长就快马加鞭过来了,觉得既暖心又头疼。   伤口要透气,包起来也是掩耳盗铃,甘棠索性就晾着,甘玉风尘仆仆的冲进来,一见她的模样果然红了眼,又惊又怒又心痛,甩着马鞭就要去找人算账,甘棠一把扯住了,无奈道,“兄长兄长,别冲动,这事不赖人家,你快坐下,陪我说说话,这么久不见,我想你啦!”   甘棠呲呲装疼,甘玉不敢乱动,手忙脚乱地让她坐下别乱动,看着她的脸,看着看着就痛哭了起来,“伤成这样,得多疼啊,原先瘦归瘦,五官眉眼还有点美人坯子的兆头,现在伤成了这样,真是全都毁了,为兄还等着棠梨你变成美人呢……”   算起来甘玉也是二十的年纪了,偏生面貌清秀娃娃脸,性子活泼跳脱,又是甘阳甘源宠着长大的,这时候抹眼泪哭得伤心,当真是一点违和感都无,跟一个巨形的嘤嘤怪一般,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甘棠心里想笑,拍了拍兄长的背,愁道,“我本来还觉得没什么,见兄长这样,心里倒跟着难过起来了。”   甘玉一听赶忙收了声,擦干净眼泪,破涕为笑,“为兄错了,是想妹妹了才难过的,这有什么,脸坏了就坏了,棠梨什么样子都好,都可爱漂亮。”   哈哈哈,他真是太可乐了,甘棠心里乐翻了天,嗯嗯点头,“所以这件事算是翻过一页去了,以后不许再提了。”   “嗯,提它做什么。”甘玉仔细看了她的伤口,唉唉道, “只是以后别再做那些事了,太危险了。”   劝他的话甘棠是早先就想好的,甘棠摇头道,“当然要做了,兄长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地和山,却没人开荒种地么?”   甘玉这段时间天南地北到处找炼金师,许多挨近大商邑的村落都用上了甘棠改进的农具,所过之处的百姓子民,无不称道,他心里自豪骄傲,连带着农事也上心了许多,听妹妹问起,就飞快答道,“开不出来,开出来也种不过来。”   甘棠赞许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一旦能推广铁具,子民们就能翻出更多的土地,同样的人力,同样的时间,就能种出更多的地,有更好的收成啦!”   这里的青铜实际上是铜、铅和锡的合金体,矿材来源有限不说,冶炼起来的工艺也很复杂,所以青铜多数时候用来铸成祭祀礼器和兵器,再加上青铜本身质脆,不耐磨,做成农具并不合用,殷商这时候的青铜农具就非常少,对农业的发展没起到多大的推动作用。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工具又是衡量生产力的重要标志,铁质农具可以将工具的机械性能提高好几个纬度,发展到一定程度甚至能引起生产关系的变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甘棠想象得到,也清楚的明白‘铁质农具’这四个字,在大中华这个‘农业大国’的历史进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便越发期望这一天的到来了。   甘棠看着甘玉笑眯眯地问道,“兄长,这是棠梨想要并且喜欢做的事,兄长会支持棠梨的,对罢!”原谅她要道德绑架亲情绑架了,哈哈,实在是甘玉太可乐了。   甘玉噎住,见妹妹目光明亮对容颜不在这件事毫不在意,知道这件事在她心里比容貌更重要,扛不住妹妹期待的目光,脱口应道,“当然了,以后为兄给你找更多的炼金师!”   哈,笨蛋兄长啊笨蛋兄长,这就被忽悠住了!甘棠没脸没皮地抱住甘玉,乐得见牙不见眼,频频点头,“兄长你真好!”   甘棠甚少这般粘人,偶尔来这么一次,甘玉就受用得很,三两下就被哄得东南西北分不清了,乐呵呵道,“棠梨你别怕,就是脸不好,我们也能给你找个好夫君。”   甘棠心里发囧,自从她十四岁的生辰一过,成亲这件事就提上了甘家的日程,三两天就要拿出来说一说,她有那工夫成亲,还不如省下点时间研究下医术,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后世已经灭绝了的动植物,能有奇效也说不一定。   甘棠忙,甘玉也被她哄得斗志昂扬精神奕奕的走了,走之前嘱咐她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叫下人去做,养好了再忙,不要累着了。   甘棠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等甘玉人一走,就派人去请殷受,把脑袋遮得严严实实,让武三和平七扛着炼金师和工匠们造好的犁和耙,牵了训好的耕牛来,往田地里去了。   牛耕小面积使用于春秋战国,广泛推行于汉代,是农业发展史上可以称之为‘革[命’的重大改[革事件。   正是春耕前需要翻地的时候,甘棠选择了一处未开坑的荒地,自己在后头扶着犁梢,准备就绪,远远看见殷受在田地那边过来了,就招手道,“阿受!阿受!这里,快过来!”   殷受大多时候都理会不到甘棠脑子里在想什么,正如他不知她为何迫不及待兴奋成这样,过去后见她一张脸包得严严实实,却能从眼睛里看出兴奋和笑意来,蹙眉道,“你伤还没好,现在就跑出来做什么,要做什么让下人做便好。”   这是她参与完成的一个作品,跟自己的儿女差不多,不亲自来看看怎么成,再说她是医者,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会乱来,甘棠没听他的,拍拍犁把手,笑道,“阿受,你去前面牵着牛,我耕地给你看哈!”   这一套东西殷受先前便见过了,这时候也不惊奇。   只一个是大殷圣巫女,一个是未来的商王,两人在田地里吆五喝六的搞这些,实在怪异至极,殷受走上前拉住缰绳,心说也罢,他今日无事,她兴致勃勃,随她高兴也无妨。   尖利薄削的犁铧和犁壁将硬实的土地铲起来,翻起来的土因为犁壁自动分沟分垄的翻向两边。   牛也压根不用殷受怎么拉,撒了手听着甘棠的口令一样走得笔直、   六丈长的一块地,很快就走到了头,纵是殷受先前便猜到了这铁犁的用处,这时候亲眼见到,也有些震惊,见甘棠在后头扶得吃力,便走回来把她拎起来放在耙子上,低声道,“你站好,我来扶。”   增加了配重犁出来的更深了,殷受力大,速度又比她快了很多,提高粮食产量指日可待,甘棠扭头看向殷受,语带兴奋,“怎么样,阿受,厉害罢。”   自然是厉害。   尖锐细密的耙钉把土块搅碎,土地平整松散得超乎想象,按照寻常人力,这一块地至少需要两个人翻锄两天才能完成,还不定能有现在这副模样,眼下不过半个时辰,就轻轻松松搞定了。   殷受可以想象这会带来什么,倘若她当真能大量地锻造出铁具,势必是一场农耕民众的狂欢,这一项工艺,又将在天下掀起一股浪潮……   甘棠见震住了殷受,就眨了眨眼乐呵呵问道,“怎么样,阿受,那么多牛宰杀了埋在地底下,是不是太可惜了!”她非得要让殷受感受到科学技术的力量不可!   殷受:“…………” 第25章 你还敢上前问问   派出去的炼金师铁一照着甘棠给的提示,在离这个小村落二十里的杨山发现了一处赤铁矿源。   关键这矿眼还依山傍水, 有大片的栗木林, 水势湍急有落差,是炼铁的好地方。   栗木是一种上好的木炭炭材, 再加上铁一禀报说河水下游并无村落聚集,杨山无疑就是一块完美的冶炼宝地了。   选好了地点, 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上一次爆炸事故以后, 甘棠乘着养病, 给他们开了几节课,尽量简洁的讲解了一下为何高炉底部会产生空洞, 上面的材料又为何会悬而不下, 解释爆炸的原因, 和冶炼过程中的技巧和注意事项。   讲起来很困难,但好在他们经验十足, 以往积累的经验配合着甘棠的讲解,倒也有两个先开了些窍,过了两天就有两个炼金师提出来, 将圆形的炉子底面改成了椭圆, 吹风口开在短轴的两端,并且将炉子内壁做厚, 夹层里头自下而上开暖道,高炉内壁往上内收变细, 整个炉腔就变成了上小下大的锥形体了。   这么做能让炉腔里的炉料受热更均匀,且不会堆积阻塞燃道, 毫无疑问这是对炼金师们针对爆炸这件事,对高炉做出的合理改进。   炼金师连说带比划,甘棠听明白后惊讶又佩服,当即便赞道,“这些都是好想法,牛二你去叫上其他匠人,议定完具体的尺寸再报来我这里,可以的话往后的高炉就照着这个来做。”   来自圣巫女的赞扬无疑是最好的报酬,黝黑高壮的汉子当家激动得黑里透红,甘棠见他实在太过激动,为避免骄傲过了头,便敲打道,“你这次就做得很好,有什么新想法先拿出来和大家商议,确认可行后方可付诸行动,人命关天,万事马虎不得。”   上次把炉子尺寸改大虽不是爆炸的主要原因,但也有一定的影响,他们几个在炼金上都是很有经验的老人,吃过一次亏,倒是成长得更快了。   牛二既羞愧又感动,揪了揪身上的粗麻衣,拘束道,“下奴知道的,只有圣巫女将奴人当人看,肯救奴人性命,下奴们一定好好炼金,给圣巫女献上最好的金器。”   “回去罢。”甘棠摇头,这样的事她常常在这个时代遇到,多数是底层人,救一命就会对圣巫女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和感激,像微子启那般以怨报德的,是社会上层里的特殊种类了。   殷受若有所思,等牛二下去,便在案几上的羊皮上点了点道,“改进高炉的事你既然已经有图了,何须多此一举,直接给他们,让他们照做便是。”   因着出了事故,甘棠也想过原因和改进的办法,对高炉的结构做了一些调整。   除了高岭土和草拌泥之外,还专门添了白沙和红纱两种耐火材料,外加用石灰石做助溶剂,在现有的冶炼技术下,效率会更高,也更安全,牛二不来说,她今日也是要把新图送过去的。   甘棠听殷受问起,就摇头道,“他们这样很好,会自己思考问题并找出解决的办法,很不错,以后就可以分派各处独当一面。”   这想法可谓用心良苦,殷受失笑,这么些年他也看得明白,甘棠对人与人牲的划分有障碍,她拿人牲当弟子看,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殷受也不纠结这些,只问道,“你打算派上杨山的这一千人,会冶金术的还不足百分之一,你打算怎么做?”   甘棠就嘿笑了一声,自案几下的小木箱里抱出一卷文书来,推到殷受面前,眼睛亮亮的,“阿受你看看这个……”   殷受拿过去看了,甘棠在旁边解说道,“就跟你分化祭祀程序是一个道理,每一队人只负责流程里的一件事,集中训练他们做这一件事,一日的工夫足够了。”   改进后的高炉,配合匠人们制造出来的卧轮式水排,很快可以将冶铁扩大成大规模的流水线作业,再加上甘棠提供了炒钢和灌钢技术,减少了百炼钢铁的难度和用时,大批量生产已不是难事。   她养病期间也没闲着,做了一个系统的可行性实施方案,等她一会儿回竹邑一趟,和竹侯商量农具的分配方式和第一批冶炼的数量,杨山这个大型冶炼厂,就要开始动工了。   殷受接过来看了,越看越是控制不住的心生佩服。   世人做事前总要卜天问卦,甘棠却从来不做这些,她的心思都花在探查和计划上,每一步都有考量,从木炭的烧制,铁矿石的开采,工具作坊,范模、熟铁、生铁,铸造工具,再到农具、牛耕、人力分配,图册里有一整套的流程计划,所有的一切都考虑周全了。   惊艳之极。   殷受翻看完,深深看了甘棠一眼,问道,“你还差多少人?”   甘棠听殷受问起,心头一动,哇了一声就笑了起来,满是期盼,“至少也得一千人,阿受,你愿意把兵借给我么?”殷受手底下养着八千士兵,若是肯抽调一些给她用一用,缓一缓她眼下要人没人捉襟见肘的困局,那就再好不过了。   甘棠目光里尽是信任和热切,看得殷受觉得有些脸热,轻咳了一声,爽快应道,“可以。”只她是不是把他想得太简单了,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来与他交换,用她铸造出来的铁兵器。   甘棠是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听他应得爽快,就乐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地给殷受发好人卡,发了好半天,见殷受只目光炯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皮就跳了一下,猜到他可能是有条件,哈哈的笑声慢慢就变成嘿嘿嘿了,握着他的手不住赞道,“阿受,你真是好人,好朋友,够仗义!为了好朋友的理想和事业,两肋插刀义不容辞,阿受,你的好,我甘棠记在心里了!”   不是她小气,实在她的首要目的是让子民填饱肚子,也不希望他拿着钢铁利器四处征伐。   一来殷商是联邦制,目前还没有君主集权的思想和条件,征伐其它方国,一定程度上可以转移殷商的内部矛盾,但治标不治本,若有用,殷商就不会灭亡了,还是得先让殷商国富民强起来,战国时候吴楚之地多有铁质兵器,不也照样被手握青铜的秦皇一锅端了,更强的战争利器是要造,但不是现在。   万般心思也是在脑子里,甘棠面上只管感激涕零,“阿受,你真好,啥时候把人点给我,我立马让他们上课去。”她这么感谢他,好兄弟讲条件这样的话就不要这么说出来了罢,说出来她再拒绝,得多尴尬。   好啊,一口一个好兄弟,她倒是聪明,先来堵他的口了,可这是一件大事,非做不可。   殷受看着面前眼睛亮得像星星的人,心里失笑,退了一步道,“也不是要你现在就给士兵锻造利器,只先要你一个口信,殷商有退敌战事,你再锻造兵器不迟……”   他也没想一口气要到位。   殷受接着温声道,“估计阿梨你也看得明白,中庭势弱,父王不会轻易用兵,眼下你只管做农具便可,有外族侵扰竹方,或是打你的主意的,我都给你挡了,我要的数量也不多,八千士兵里两千人,一人一副轻甲,一千长剑,一千砍刀,如何?”   甘棠被一眼看破心中所想,脸上侯地卷起一层热浪,她这么算计个未成年人,还想白拿劳动力,确实不坦荡不仁义……   甘棠脸上的假笑挂不住,听他说不是立马要,只要两千,还帮她挡灾,立马点头应了,挽尊笑道,“哈哈,阿受你在说什么,原来是锻造兵器呀,我记下了,记下了。”   殷受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嗯了一声道,“阿梨你是好兄弟,够仗义。”   甘棠听好兄弟三个字,脸上更热,干笑着打哈哈,她以后再不说好兄弟三个字了。   殷受看她脸色通红极力想掩盖的模样,实在是想笑,又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便找了些其他事来与她闲聊,随意指了指绢布上一条细则问,“棠梨,你这是干什么。”   甘棠忙凑过去看了,回道,“就是木炭作坊,要砍树来烧炭,让他们砍一棵,种三棵。”   殷受听得蹙眉,“这么麻烦做什么,栗木不够,用别的木也可,你自己种,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长多少。”   甘棠摇头,“以后是大规模冶铁,耗材多,砍光了后世子孙用什么,得养成个好习惯,我还指定了监工专门监管这一条,做不到要受刑。”   炼铁技术只要广泛的扩展开,伐木的数量就很了不得了。   说实话要不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砍这么多树破坏森林当真让她有种负罪感,再者这时候的生态环境原始又完整,她顺手就能做的事,还是尽可能不造成太大的损害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殷受看着面前这张小丑脸,实在有些啼笑皆非,“你有空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你的脸,唐泽带了些药回来,说能腐肉生肌,你一会儿拿回去看看。”虽说她眼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女子总是爱惜容貌,她定然也希望能恢复如初,他让唐泽去寻药,几个月下来昨日才有了些音讯,带回来的药材能用上自然最好,不能用,接着找便是。   甘棠听了连连道谢,“要真能治好,我得记你一大功。”   殷受看她眉开眼笑精神奕奕,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接着看手里的绢帛,遇到不懂的,就问她,偶尔也提一些建议,待平七来请,天色已经晚了。   甘棠要回竹邑,殷受派人保护她,甘棠拒绝了。   她自己武艺就挺高,现在虽然打不过殷受了,但比护卫什么的还是高出一大截,他们跟着她也是浪费,这一段路她来回跑熟悉得很,也用不上。   殷受没再说什么,“早去早回,明日点兵随你一道去杨山。”   甘棠走后,殷受便在书房里翻看唐定带回来的舆图,上头记录了一些诸侯首领、子民、士兵的战力情况,这件事做起来费时费力,三千人分处各地,大半年的时间,也只有旁边土方、鸣方、羊方三地的情况还算详细些,有了这些东西,周边什么情况她心里也有个底,不至于两眼摸黑,一无所知。   殷受在住处等着甘棠,人没等到,倒等来了甘棠被打的消息,问明原因,听属下说是因为男色之后,简直是没话好说了。   甘棠是没想到两年过去馥虞居然还在竹邑出没,这里离羊方可是有些距离,也不知是还没结婚,还是离婚了,或者是分手了……   这几个想法都让人蠢蠢欲动。   甘棠见乐师精神恍惚地走在大街上,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远远尾随了一段,挣扎又挣扎,脑子都精分成了两个人,正常的那个就这么看着不正常的自己跑上去搭了讪,大概意思就是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云云。   然后被乐痴大人果断直接的拒绝了,倒不是因为她的脸,因为她一直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满是诚意的眼睛……   乐痴馥虞直愣愣地说他有心上人了,就是羊羚。   那好罢。   甘棠又一次尝到了情场失意的痛苦,情绪越发不稳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没过分纠缠,往回走的时候走得艰难无比,等看不见馥虞,她头疼欲裂,浑身都被汗浸湿了……   冤孽,竹邑又不是音乐之都,去哪不好非得来竹邑,莫不是以后她出门,得先派人打探打探馥虞在哪儿才成么。   好在这次没惹出什么大祸来,馥虞这样的奇葩在这样的年代几百年估计也只得这一个,否则她真是很难出门了。   甘棠暗自庆幸,只她是高兴得太早,气还没喘匀,拐过巷子脚就被人逮住了。   来人一把将她扯到了巷子里,怒目而视,“带个面纱算什么,化成灰我都认得出你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身红衣艳丽如火,眉目灵动英气十足,此刻俏目瞪得圆溜,一手叉腰一手扯了甘棠的面纱,看见甘棠的脸愣了一下,随后就更怒了,扔了手里的马鞭上前就来打,“我管你丑不丑!敢纠缠我夫君!看我不揍死你!这么丑还敢听馥虞吹乐!装什么深情!”   甘棠立马便知道这杏眼姑娘是谁了,十之八[九就是馥虞的未婚妻。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甘棠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揍扁她,只反驳道,“我就是见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失魂落魄的,以为你们分开了!这才上前问一问的吗,又没有拿他怎么样!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再说丑怎么了!我治好病比你漂亮!你等着!”   ……疯了……   甘棠听着自己精分的言行,简直要疯了,抬脚就要走,岂料羊羚也不是吃素的,听了她嚣张的话呀地尖叫了一声,撕扯得更厉害了,“你竟敢诅咒我和馥虞分开!我打死你!你还敢上前问问,问什么!你问什么了!”   这一场现任打小三的情形,放在后世估计要上头条了。   甘棠心里苦大仇深,抬手堪堪护着脸,又因为理亏在先,连还手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只感知到那头有两人朝这边过来了,听说话声是馥虞,心都被苦水淹没了,这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命中有此一劫了,她不过上去问问而已,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呢。   虽说馥虞看到羊羚打她两人也不一定会生什么嫌隙,但为以防万一,甘棠只能先委屈一下这位小姑娘了,甘棠瞅着馥虞转过来,手里使了点巧劲,把羊羚摔飞出去了。   然后女子单打就变成夫妻混合双打。   别看馥虞平时不通事物,护起妻子来那就是头愤怒的小豹子,甘棠觉得他们夫妻二人挺齐心协力的,放心地抱头跑了,她发誓,她一定要让竹侯把这两人请出竹邑去。   这里是她的地盘,她有权决定谁能进来,谁不能进来,两人成亲要真有困难,她还得在后头推一把,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免得她再见还要心思浮动……   这真是犯太岁的一天,甘棠派人送信请竹侯到村落商议政务,自己闷头跑回去了。 第26章 我们即是好兄弟   唐泽去查了,说馥虞就是个普通的世家弟子, 除了吹乐没有其它过人之处, 样貌一般,也不是什么有才之士, 又说圣巫女每每路过他家门前,都要驻足聆听, 曲罢方才离去。   无才, 文武艺一样不通, 样貌也不怎么样,三十几岁, 也太老了些。   甘棠的眼光可想而知。   下人来报圣巫女回来后谁也没见, 自己待在寝房里, 一直没出来,晚食也没用。   殷受本打算将馥虞掳回来给甘棠, 赶去竹邑见到馥虞真人以后,是半点兴致都没有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折回了住处。   痴痴傻傻平凡无奇, 身体瘦弱不像个男子,这样的男子, 如何能让甘棠青眼有加。   殷受回去寻甘棠,仆女女奚正守在外头, 见他来了,上前行礼, “见过王子。”   殷受让她起来,沉声问,“圣女怎样了。”甘棠一身武艺难有敌手,十个羊族女都不是她的对手,被打了也实在稀奇。   这些年圣巫女与三王子常常来往,女奚知道两人交好,也就没隐瞒,回禀道,“回来让婢子把门窗都锁死,说无论如何都不要给她开门,好一会儿没动静了,看着精神不大好,婢子也不知是什么事……”   殷受眉头微蹙,让女奚开了锁,自己进去了。   甘棠正抱着个坛子坐在矮榻上浑浑噩噩的,面前摊着一块绢布,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些字和符号,殷受看了半天一个不认识,“这是什么,新添的文字么,看起来倒简洁不少。”   甘棠精神不大好,却不想把自己的情绪和烦心事带给殷受,晃了晃脑袋不再想馥虞的事,回道,“是一种心经,教人戒色的。”她需要佛经,上辈子她就常常背诵来着,能让人凝心静气。   戒色。   殷受失笑,看她眼眶还有些红,心说到底是女子,眼睛里有那么多眼泪,大事小事都要嚎上一嚎,“你看得上馥虞,是他的福气,你说一声,他父母绑也得把人绑来给你,你坐在这伤神什么。”他实在想不通,甘棠才学丰富非常人能及,为何会看得上馥虞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这野蛮人。   甘棠无语地看了殷受一眼,抱着怀里的酒坛子喝了一小口,心里发闷,“强扭的瓜不甜,不是两情相悦,我要他干什么。”   两情相悦。   殷受不懂,拿过她怀里的酒坛子,本是不打算让她喝了,闻了闻就乐了一声,这酒一闻就知道兑了不少水,还不如洗酒罐子水来得浓,淡得都不能叫酒了。   殷受索性也不管她了,手臂枕在脑后,仰躺在她床榻上,看着她嘲笑道,“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   甘棠心里本就堵得慌,被嘲笑就更难受了,只这种难受又没法对外人言,对旁人造成了困扰,馥虞没跳起来算他脾性好,甘棠看了眼眼里都是笑意的殷受,郁闷道,“我在很认真的难过行不行,你知道做出这种事有多尴尬么?”   难过还有认真不认真的,殷受单纯就是觉得高兴,至少初初听圣巫女因一男子大打出手时的烦躁尽数散尽了,殷受心情不错,被推了也不生气,只看着甘棠眼里皆是笑意,眉目俊朗,“尴尬是什么意思?”   甘棠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拿过酒坛子又闷了一口,“和你这个史前人类说不上话,你这个人,连成语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平常和你说话多累么,说成语你都听不懂。”   这么生气,生气了就絮絮叨叨说胡话。   殷受越发乐了,“我不懂,你说给我听便是,你看你这两年来所作所为,又有几样是我懂的,我也没再强拉着你去看杀人吃人了不是。”   提起这个甘棠越加的悲从中来,抱着坛子一口接着一口喝,说话也开始口没遮拦了,“阿受你就吹罢,你这么好,就不会在竹方养这么多兵了,你防着我呢,我知道的……”   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甘棠情绪更不稳定,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以为我头一天认识你,当初因为我阻挠献祭就要杀了我,我要是敢有贰心,肯定要被你拧下脑袋来。”   那是以前,眼下她有大才,加之她忠于王室,对他也不错,比起她的才干,祭祀不祭祀,信不信神明,往后退一退也无妨。   “我和阿父常常担心被你和你父王杀,很累了,今日更是丢脸丢大了,一辈子的阴影没得说。”   殷受即好笑又心疼,自床榻上坐起来,给她拿了块擦鼻涕的绢布,笑道,“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哭什么,你是大殷圣巫女,才能武艺比之男儿还胜出数倍,喜欢谁自管抢来便是,喜欢一个就抢一个,喜欢一双就抢一双,哭成这样倒是挺稀奇。”   这什么话,甘棠被他逗乐了,“跟你是说不通的。”甘阳甘玉也这么想,甘棠就有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惆怅感,在某些方面,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谁会理解她。   殷受有点不乐意听甘棠这么说,就道,“馥虞才貌皆无,无权无财,还文弱,你看上他什么了,眼光差成这样。”   ‘心上人’被贬低,甘棠心里不乐意了,当即反驳道,“要貌我也没貌了,配他还是他吃亏,擅吹乐就是有才,我权势滔天,富可敌国,又武艺超群,不需要馥虞锦上添花,反倒是他十分痴情,对羊羚忠贞不二,二话没说就拒绝了我,往后还一心一意只要羊羚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是难能可贵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殷受心里一怔,将这句话来回在心里念了几遍,觉得她脑子坏得更彻底了,看着她比他小上两圈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按了按,“我看你也未有多喜欢馥虞,不过闲暇消遣,自怨自艾罢了。”   甘棠一愣,拉下殷受作怪的手,怔怔问,“我自然是很喜欢他的,阿受你怎么会这么想。”   殷受顺势握着她的手,唇角也跟着弯了弯,气定神闲道,“我拿父王的妾和你对比了一番,觉得你在这件事上实在虚情假意,你寻常也没见多惦念馥虞,不过问不打听,他顶多就是有些特殊罢了,在你心里,只怕还没工坊里的高炉重要。”   也没他重要.   殷受有些愉悦地想,馥虞家里也有庄园田地,甘棠却从未想过要把铁犁和耕牛送去,还有送他的宝剑,阿母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父王,相比起来,甘棠就差远了。   甘棠听得呆住,半响心里竟是认同了殷受的话。   毕竟这种病本来就源自一种幻想,上辈子她几乎没犯过病,是靠药物。   来这里虽然认识了馥虞,但认识馥虞的时候她从竹邑刚回王都,心态已经改变了。   将近两年的时间,她确实很少想起馥虞这个人来,除非是听到熟悉的乐曲,或者见到他这个人,那些复刻的爱恋才会从心底翻出来。   并且她没有完全沉浸在疾病的幻想中,而是很克制,还有足够的理智在,没有对馥虞过分纠缠,也没有对羊羚造成伤害,甚至对她和馥虞之间的关系还有正确的定位。   理智得她都不像一个钟情型妄想症患者了。   甘棠想着想着便有些坐不住,是激动和高兴的。   这原本就是一种精神疾病,能找到替代药物自然是好,硬是找不到,她也可以靠其它调节自己的心理机制,直到完全痊愈为止。   尤其是她现在有目标有计划,殷商势弱,朝堂腐朽,百姓们民不聊生食不果腹,她还期盼着解放奴隶的那一天,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又何必纠结这些莺莺燕燕之事,浪费时间。   这种事和她要做的事比起来,压根不值一提,她又何必费心!   甘棠精神抖擞起来,收了床榻上打算当日常做的心经,朝殷受笑道,“阿受,你真是聪明,确实,我忙着这些事的时候,其实压根就没想过馥虞,以后加倍努力做这些事,说不定我的病就好啦!而且好不好,也没什么关系了,我心里已经不在意了。”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只是她一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算不上巨浪滔天,她又何必在意,外头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她去闯一闯,照着她喜欢的样子,勾画出一副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来。   甘棠把酒坛子搬到一边,坐到案几边,把她写好的计划书拿出来,朝殷受招手道,“阿受,你过来看,我把分配牛耕的计划书弄好了。”   甘棠这么快就好了,而且压根没有朝着殷受希望的走向。   殷受有种美酒喝到半截噎到脖子的错觉,坐过去后头一次不想看她写的东西,只漫不经心地问,“棠梨,你觉得你的病麻烦,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另外一种办法。”   甘棠闻言看了殷受一眼,见他是真想帮她治病,心里倒是微微一动。   这时候精神异样或者痴傻的人,会被认为是神明降罪的恶源,通常一经发现就会被立刻烧死,殷受却是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说明他心里可能和她一样,对神明那一套未必有多虔诚。   否则他哪里能容忍她存活于世,早在知晓她不信神明时就弄死她了。   甘棠朝殷受轻声问,“那日高炉爆炸,阿受你怎么不和微子启一样,以为是神明降罪呢。”他维护祭祀和迷信思想,大概只维护对殷商有利的那些。   到底如何,只怕殷受心里清清楚楚,能接纳她的存在,就是证明。   殷受看了甘棠一眼,避而不答,只道,“棠梨,你犯起病来会同时看上两个男子么?”   甘棠摇头道,“那肯定不会了,心悦两个人,那就不是真正的心悦。”她的一切感觉和情绪皆来自于幻想,幻想完美圆满的恋情,一心二用显然不符合完美的标准。   这想法倒是很稀奇,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殷受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道,“那棠梨你可以考虑看上一些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也不会让你尴尬的人。”   甘棠一愣,问道,“谁?”   “我。”殷受爽朗一笑,“我们即是好兄弟,也这么熟了,相识四年之久,这点小忙,帮一帮也无妨。”   甘棠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接着哈哈乐了起来,笑得肩膀耸动,所以说殷受这个人,只要不触及他的原则底线,还是挺好的,这都把自己给祭出来了。   殷受被她笑得耳根发热,却没有挪开目光,反而四平八稳坦坦荡荡道,“阿梨你可以拿牛耕和铁犁,和兵器来换。”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甘棠连连摆手,乐道,“阿受你不必如此,兵器暂时没有,牛耕和铁犁我已经给你和商王的庄园田地都规划了一批,商王第一,你的排在竹方后头,不出半年,一定能给你运过去。”   她真是没眼色透了,相比起对着那些莫名其妙的男子发痴,他觉得还是对着他比较好一些,一来不想她的病漏给外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她哭唧唧的模样实在难看,她就算犯起病来纠缠于他,他也不会打她,殷受就道,“兵器暂且不要也罢,阿梨,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还真是为殷商中兴费尽心思了,同时也说明殷受认同了她的所作所为,并且会支持她了,这是一件好事。   甘棠摇头道,“我这病古怪得很,不是说犯就犯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缺,而且我也不在意这件事了,阿受,我想废除公田,全改成上贡。”   上贡是税收的意思。   这时候的土地制度是井田制,九块地里有一块公田,由庶民们集体耕种,所得上缴商王和领主,另外八块私田也要上缴一定比例的收成。   公田和集体耕种这种形式,过于乌托邦和理想化,不利于提高粮食产量,还不如一道废除了。   殷受对农事也上心,公田的事他心里清楚,早已名存实亡,废除了有利有弊,但利大于弊。   乘着推行牛耕,一并剔除了也好。   殷受点头应了,看过甘棠定的贡粮数,沉吟道,“这个数太低了,你刚刚下手做这些事,不可太急,上贡的粮食不能比先前的少,否则朝中那群老顽固不答应,闹起来,你什么事也做不成。”   贵族世家的利益哪里是那么好动的,甘棠听了殷受的话,想想觉得有道理,便重新定了个量,心说这一两年,只能尽量想办法提高耕种效率,还有粮食产量了。 第27章 一脸的乐见其成   甘棠在开采冶炼前做过系统的可行性调研,再加上有殷受点来的一千士兵, 杨山冶炼工坊很快便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了。   规模大, 工艺纯熟,人力足, 产量也很可观,六个月的时间, 第一批质量过关的铁犁就出炉了。   第一批铁犁总共四千件, 一半留给竹方, 一半分给商王的田地。   当然甘棠也不是白给,她配备五百头驯化好的耕牛送过去, 又朝商王要了五百牛牢, 这么一来, 牛除却祭祀以外有了新的用途,并且是大用, 慢慢地会先一步从一众祭品中脱离出来。   甘棠没想到她还接得到生意,毕竟所有的工艺商王室都有,除了偶尔锻造一些价值千金的绝世宝剑, 甘棠并不打算做冶铁的生意。   只没想到一来就来了两个大单子。   来的是殷受的王叔箕子, 还有殷商的重臣商容,两人亦是要铁犁, 动辄千百朋贝,甘棠接了这笔单子, 得来的钱又投入新的工坊中,冶铁工艺滚雪球一样, 越做越大,如火如荼。   甘棠落脚的村落如今已经变成城邑了,开垦耕种的土地每家每户都比三年前翻出两倍有余,赋税虽然重,但比先前春秋绝粮食子的情形好上太多。   甘棠还教他们识别山上能食用的野菜,采了种栽种在闲置的田地里,又割草回来捂成粪池,耕种前浇在土地里,增肥地力,田边建盖蓄水池,雨天蓄水,干天灌溉,收成比往年好,是眼睛看得见的事。   来竹邑探查消息的人多,慕名前来学习观看的更多,整个竹方欣欣向荣。   除了生意上的单子,甘棠还收到了两份诸侯国的臣服和效忠,可以说是意外之喜了。   甘源一从土方回来就赶过来寻甘棠,自见面起一直红光满面的,脸上的笑就没有消停过,“棠梨,土方和鸣方的使臣来竹邑看过后,就一直拿阿父当座上宾,土方的王侯对铁农具和牛耕震惊不已,东土伯和鸣侯都愿意臣服于竹侯,其实就是臣服于你了。”   甘棠有些吃惊和意外,“这只怕不妥,直接用农具和他们交换矿山开采权就成。”   甘源志得意满地拂拂须,乐道,“这有什么,向来都是大族统领小族,竹方有威望是一件好事,你还忠于商王,商王便也拿不出什么错处,殷受即是信任你,鸣方和土方归附是一件好事,总比归附给旁边的西伯昌强罢。”   甘棠想到了更多。   商王拿到冶炼图册后并没有公开,否则箕子和商容两位朝中重臣就不会来她这里做生意了,这和她的初衷是想违背的,她把东西送给商王,只是表意效忠,并不是想将冶铁变成敛财的工具。   广泛推广铁具很关键的一条就是开放冶炼,她收纳的地盘越多,代表受惠的子民越多,接受两方诸侯的臣服,是一件互利互惠的好事,甘棠思量再三,便问道,“可允许进驻军队,多少人马?”   “五千!”甘源立即回道,“这等事阿父自然是要问清楚,两位族长都没什么意见。”   五千,鸣方和土方地望和竹方相差不多,手底下有四千军师还算了得,答应放五千士兵进去,鸣侯和东土伯也太放心了。   大概是占了‘圣巫女’三个字的便宜。   有了鸣方和土方,不但有更多的矿源,也有了更多的子民和百姓……   这真是人心跳加速的好消息了,难怪甘源和竹侯一直乐得合不拢嘴,这样眼睛看得见的好事,甘棠如何会拒绝。   胖墩墩的竹侯在旁边附和道,“对对,棠梨,献给圣巫女的贡品已经带来了,两方各有五百牢,五百羌人,百缎绢帛,百服龟甲兽骨,都已经计入在册,并且各送了两位王子入学舍,拜圣巫女为师。”   以鸣方和土方眼下的实力,确实已经够诚意了。   甘棠斟酌了一会儿,便点头应了,“可以,我写两封信给你,替我送去给鸣侯和东土伯,祭祀商王先祖后,正式缔结盟约。”   几族之间缔结盟约是一件大事,甘棠把信写好,索性唤了平七进来,让他把信送去工坊,打在方鼎上,三份一式,一份自己留底,两份分别送往两个诸侯国,既正式,也便于留存。   甘源拂须和竹侯对视一眼,待平七出去后才笑道,“棠梨,还有一件好事。”   甘源和竹侯都很高兴,看着她那种高兴跟捡到金子似的,甘棠看着也不由莞尔,“阿父你又说服了一个方国了么?”   甘源好笑道,“哪有这么容易简单的事,鸣方和土方,阿父也废了不少力气,棠梨你也帮了大忙。”   甘棠给甘源和竹侯都倒了杯茶,这时候茶不是用来清泡的,只甘棠爱这么喝,竹邑便也慢慢流行起来,甘棠见甘源和竹侯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很特别,无奈问,”究竟什么事。”竹侯脾气温吞,这几年和甘源来往的多,倒成一对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连胖胖的身形都越来越相近了。   甘源清咳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道,“东土伯说为稳固盟约,愿以嫡次子付名许之,阿父想着下月就是棠梨你的及笄礼了,又见付名听话乖巧,对你又似有爱慕之心,为父就答应了。”   甘棠听得呆住,“阿父你就这样把我卖了!”虽说联姻是稳固两国关系的惯常手法,但当真落在她身上,她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尤其付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实在是……   甘源重重咳咳咳两声,不悦道,“什么叫把你卖了,是付名入圣巫女府,不是他娶你,是你娶他,怎么能叫卖了你,再说付名文才武艺都不错,脾气好,心思单纯,配你最是合适。”   若甘棠当真是土生土长的圣巫女,权衡利弊大概也就答应了,经了馥虞一事,她心中已无那些莺燕,联不联姻没什么关碍,对付名是极其不公平,几年前乖顺听话的小男孩她还有点印象,甘棠忍不住问,“付名当真愿意么,圣巫女容颜有异的事天下人皆知,你事先与我说,我画副画像给你拿着去,就没这事了。”   甘源看甘棠神色,见她不是太排斥,就乐呵呵摆手道,“放心罢,阿父岂会强人所难,阿父都没说棠梨你的脸慢慢好转了,付名就说圣巫女是为天下民生,才毁的脸,他心里只有敬之爱之,绝不会轻之辱之。”   那是年纪小还处于英雄崇拜的年纪,甘棠摇头,心说也罢,他日年纪渐长,两族关系稳当,她再想办法解除这段关系便可,只愿他皆是有两情相悦之人,也免得因着圣巫女的名头,没人敢再嫁他。   甘棠左思右想刚刚接受了这个事实,就见竹侯自甘源背后探出个胖墩墩的大头来,嘿笑道,“还有鸣方的儿子陶邗也不介意,嘿。”   甘棠脑子有点懵,“二选一,他们是希望被选上,还是希望不被选上,无论怎么选,首鼠两端都是个得罪人的活计,阿父……”   甘源和竹侯都笑得有些不自然,拂须拂得胡子都揪掉了一大把,笑道,“阿父岂是这么拎不清的人,自然是协商好了,两个都愿意入圣巫女府,否则在这件事上摇摆不定,是要出大乱子的,婚期阿父和鸣侯东土伯商议过,占卜定了吉时,正是下月初,先祖和上天都同意这么做,完婚后立马能进驻鸣方土方……”   娶两个,这简直荒唐。   甘棠从地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吩咐道,“阿父你再跑一趟,与东土伯和鸣侯说,就说圣巫女诚心结盟,联姻的事就此作罢。”   甘棠不应允,甘源收了笑,神色严肃起来,“当初把馥虞绑来给你,棠梨你是怎么说的,说你不在意这些事了,让人把馥虞送回去,还去信与羊族族长说馥虞没有病,让羊族族长同意这门婚事,棠梨你不是普通人,何必拿寻常女子的行径束缚自己,圣巫女当真能嫁人生子么?你现在做着的事干系重大,正是需要稳固收拢人心的时候,任性不得。”   “儿女婚事,父母做主,他两个脾性温和心思单纯,正好合你。”   她能联姻,但也不是连两个,而且是一口气联两个,甘棠实在是风中凌乱,见甘源还要劝,苦笑问,“阿父你到底跟他们怎么说的,他们好端端的,如何会应这等事,莫不是阿父你使了阴谋诡计,阿父,他们愿意信我,我带他们一起便是,暂时不信,我们可以选择其它地方,到时候眼见为实,他们总会信的。”   甘源不悦道,“选哪里都是这样的,娶异族人是殷商历来的惯例,季历不还得娶太任么?”   竹侯也探出个脑袋来跟着劝道,“棠梨你对圣巫女的身份似乎不怎么在意,但子民们真的对您崇敬万分,再加上你这些年做的事,子民诸侯都看在眼里,将你奉若至高无上的神明,甭说一两个,再来两个,也没人觉得奇怪的。”   竹侯胖墩墩的脸笑起来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线,一脸乐见其成,甘棠无话可说。   “就是个联婚,你瞎琢磨什么。”甘源拍板道,“这件事为父做主了,你兄长们也很赞同,议婚后告于大室,竹侯会帮忙筹备迎亲之礼,你早早成亲了也好,收了心,也免得再闹出馥虞那等笑话来……”   有句话甘源没说出口,殷受与甘棠越走越近,他也看得明白,殷受此人心机深沉,又多刚硬冷血,也不是专一之人,与甘棠实在不是良配,甘棠落入他手中,是绝没有翻身之地了,还是早早给她寻好伴才好,圣巫女是与商王比肩的存在,便该自由自在的。   甘源想着神色亦坚定下来,信誓旦旦道,“放心,付名擅吹乐,两个孩子样貌也好,你会喜欢的。”   喜欢什么,她又不是变态,甘棠脑子里一团糟,就算她过几年解除关系把人清清白白放了,他们身上也有圣巫女三个字,这件事完全就是耽误人,决计不成,她得找个两全的办法,这件事真是糟糕透了。 第28章 亲事就算是成了   甘源是铁了心要让她成亲,速度快得甘棠来不及反应, 睡一觉起来, 未婚夫们就站在她面前了。   人是早就送来竹邑的,房舍也是新准备好的, 甘源态度强硬,把一切都坐实了, 甘棠都不能说个不字。   两个十五岁的王侯子弟, 和甘棠在大商邑见到的那些很是不同。   纯正谦和, 尤其是付名,人未走近, 心里的善意一波一波往她这边送, 被她看一眼, 清俊的脸上竟还飘起了一层薄红。   甘棠:“…………”   她心里很明白付名眼里的爱慕是怎么回事,她一个二十好几的成年人, 被硬塞进了个嫩壳子里,再加上地位特殊,这个古老的年代又太过落后, 她脑子里装着华夏子民上下几千年的文明史, 各行各业她提点两句都可能带来风潮和巨变。   像现在时人爱喝的清茶,渐渐成为招待客人的必备品, 茶的种类也多了起来,甘棠叫不上名号, 但各有创新各有风味。   还有风靡起来的面食,让旱地小麦在一众五谷杂粮里脱颖而出, 种植的面积更广了,吃法也丰富多变了起来。   面饼,面汤,面块,除了面条外应有尽有,甚至加了烤肉做成可口好卖的小吃。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只要领导者给他们开一条路,他们能走得又好又快。   农具上也有许多改进和创新,甘棠先前遗漏了的铁搭,还有各式各样更容易翻地开垦的工具,也一一被创造出来,百姓们甚至懂得了将打猎捕获来的牛圈养起来踏粪,这样比起种植绿草,增肥土地的效用更高,也渐渐摸索兽骨熬汤搅拌种子,种出来的禾苗又茁壮又饱满。   农闲时种在地里的野菜养得好的,就背到远一些的城镇售卖。   在山上见到些什么稀奇的物种,野树野果,必定弄回来给圣巫女辨别。   如今甘棠有一整间屋子来摆放栽种这些植物,但凡发现有用的,或是可入药,或是入食,她都会奖励来人一枚海贝。   群众的力量非常强大,没有几个月,甘棠便发现可食用的葱、水荸荠、燕尾草等等,还有些甘棠叫不出名字,但实验过后能食用的野菜和草药,餐桌上的蔬菜水果也多了起来,总体来说收获颇丰。   人饿起来大概连土都想吃,什么变质的,长得怪异的,第一反应都是能不能吃,不确定的都送来了甘棠这里。   甘棠在收到一小桶豆芽菜之后,觉得子民的思路越来越开阔了,提笔写了点豆芽的成因和注意事项,让平七送去给竹侯,豆饭的味道不怎么样,多开发几样吃法,也是好的。   很多时候她只是起一个引导思路的作用,但子民们总会将这些功劳都归在她身上,付名大概就是这样了,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当年她又救过他一命,把她当成救苦救难的大英雄了。   甘玉把付名送来草药花圃里,给了付名一个鼓励的眼神,自己就溜之大吉了。   十五岁的少年人再没了当年瘦弱的模样,个子不高也不矮,面庞清秀白皙,腰间悬挂了一把短剑,是甘棠当初甘源带去土方鸣方的其中一柄,想来东土伯夫妇将他保护得很好,像个涉世未深的读书人。   因着与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差别有点大,甘棠就多打量了两眼,眼见付名在她的注视下脸上飘起一层绯红,接收到的情绪越发浓烈,不由尴尬地挪开了目光,心说孩纸你年纪还太小,等再长大些,就不会再崇拜英雄了。   付名上前一步,与甘棠行礼,声音也温温软软的,“付名见过圣巫女,当年多谢圣巫女救命之恩。”   甘棠摆手,温声道,“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早忘了。”   甘棠话说完,付名也不与她辩解,朝她一笑,转而问,“那棠梨你在做什么,我识字,这两年也跟着大商邑的巫医们学医,棠梨你编写的医书我都学会了,能帮你什么么?”   他态度温和,是真正的让人如沐春风,传递过来的善意是除了甘玉之外最浓烈的一个,让甘棠也不由跟着放松下来,“那付名你来帮我登记这些草药,一会儿要给村民们发放奖励。”   “哎!”付名解了身上的佩剑搁在了干净的石桌上,提笔记了起来,等记到那一桶豆芽,拿了一根起来闻了又闻,好奇问,“棠梨,这是什么?”   “是豆芽。”甘棠把插了竹片的草盆子都搬过来,回道,“能吃的,清甜可口,恰好,晚上让厨房煮豆芽汤给你喝。”   付名高高兴兴应了,甘棠见他放松不拘束,自己也松了口气,少年人被送来异国他乡联姻,再加上要和旁的男子一起成亲,她还担心他过得不自在,情绪不好,能开开心心的,总比郁郁度日的强。   甘棠看着少年明朗的神色,温声道,“你就把圣巫女府当自己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其实年长你很多,以后你就是我弟弟,我罩着你。”   付名正提笔的手一顿,竹简上便多了一团墨渍,偏头看着甘棠,抿唇道,“付名不想当棠梨的弟弟,不过喜欢棠梨是我自己的事,我能像现在这般,站在你背后就好。”   少年的目光诚挚,甘棠听得失笑,年少慕艾之年的心动,谁又分得清楚是爱恋还是崇拜,长大就好了,谁年少时还没崇拜过英雄,这种事,年纪越大越能懂,甘棠索性不再提这件事,转而道,“我还新编了些医书,正要送回大商邑的学舍,你喜欢的话,我让平七拿一份来给你。”   “好,喜欢,棠梨给的都喜欢。”付名就乐开来,笑起来跟雨后的晴空一般,轻快明亮的情绪一堆堆传染给了甘棠。   甘棠转身吩咐平七去府里边取医书,心说造孽了,这么纯粹的少年人。   平七出了花圃就遇上正站外头的三王子,被那周身散出来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寒颤,忙行礼,“见过三王子。”   殷受没理他,本是想转身就走,又快步进去了,脚下生风,再不肯再多听里面的人多说一句,听说圣巫女的亲事后生出来的烦躁和不悦在见到花圃里这一幕后滋生到了极点。   殷受进去后见甘棠朝他招手,并且神色如常,就更烦躁了,进去目光看向石桌上的短剑,心里越发暴躁,盯着付名问,“棠梨,棠梨两个字也是你叫的么?”   他这么明显的敌意,甘棠都吃惊不已,更勿论付名了。   付名脸色霎时有些发白,搁了笔站起来,回道,“殷受你是殷商三子,我亦是东土伯的王子,再者我和圣巫女定了亲,叫棠梨再自然不过,倒是王子你,待我和圣巫女完婚,就不好叫她私名了。”   “放肆!”殷受听得发怒,付名这是挑战,一个男人朝他发出的挑战!   甘棠看着毫不相让的两人,竟十分荒谬地想起了那日她和羊羚对峙的情形,顿时打了个寒颤,赶忙上前把殷受拔[出来的剑压了回去,莫名道,“阿受你怎么了,心情不好么,发这么大火,付名与我有婚约,不是外人。”   他会不知道付名是谁么,殷受心里的火滋滋往外冒,烧得他五脏烦闷,还有那个陶邗,如今也在驿馆里养着了。   两方诚心要与圣巫女联盟,可以说是完全没把商王室放在眼里了,有了竹方和鸣方,说圣巫女三分天下占其一,一点也不为过,还有这个付名,往后成了她的夫君,她最亲密的人么?   甘棠又朝付名道,“阿名,阿受是我的好友,他人很好,你们以前没见过,以后就认识了。”   付名点头道,“我知道的,三王子殷受与圣巫女自小相伴,情谊颇深,我都知晓的。”   甘棠只觉自己给双方介绍完,气氛更僵硬了,尤其是殷受,心底的敌意一层盖过一层,不用想都知道,这殷商三王子是在忧心她和土方鸣方结盟会对殷商不利。   甘棠想着抽空再表表忠心,眼下也不说什么,只问道,“听说盂方侵扰西边,商王派你和商容一道出征,出征的日子定了么?”   殷受听甘棠询问关心,心里翻腾的情绪也没好多少,朝旁边站着的付名道,“你下去,我和圣巫女有正事要谈。”   付名朝甘棠点点头,温声道,“那棠梨,我先下去了,下晚来寻你一道用晚食。”   用晚食,是不是还得一道同床共枕。   殷受见付名拿起的剑样式和甘棠送给他的如出一辙,起了杀心,十分希望付名自此能消失在他面前。   甘棠等付名走远了,这才无奈问,“阿受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对大殷的忠诚,我发誓,绝对没有贰心。”以当下的时局,联姻带来的好处可想而知,毕竟她是大殷的圣巫女,对外和商王同属一个阵营。   殷受不是怀疑她,联姻是眼下最有利的办法,在四土之国蠢蠢欲动、西方诸侯皆以西伯昌为首的情形下,土方和鸣方归顺圣巫女,总比纳入西伯昌的口袋强,只这不能否认甘棠的势力范围变大了,且照这样的趋势下去,还会越来越大,她值得信任,可她的夫君们、甚至以后的子嗣、乃至于甘源甘阳等人,就未必了。   且这件事是给其它诸侯做了个示范,投靠圣巫女能富国强兵,谁也不傻,对圣巫女俯首称臣是想象得到的事,事关社稷邦交,也不是他信任她便能放任不管的。   虽是不太有可能,殷受还是开口问,“棠梨,可以放弃结盟联姻么?”他亦不待见付名此人,不乐意甘棠娶旁的人,于公于私,这件事都不是他想看见的,况且现在就已经显示出亲疏来了,以往甘棠有了新东西,新想法,无一不是先来找他,这时候一股脑都给了付名。   盟约已定,不能随意反悔,且甘棠不想反悔,对她来说,这是个好机会,土方和鸣方都是矿石大户,她蜗居在竹方,迟早坐吃山空,甘棠便摇头道,“不能,我待你好,你当看得出来,鸣方和土方看样子并不打算跟着商王室,我收了他们,总比西伯昌收了强,阿受,我们是互利互惠,且事情已成定局,想反悔是绝对没可能的了。”   殷受沉默不语,知晓甘棠这里行不通,便暂且不再提这件事了,转而道,“我也不乐意付名跟着你,不乐意看他与你亲近。”   这都几岁了,三岁小孩才会为朋友有了其它伙伴不高兴,甘棠哭笑不得,“山茅野菜,这个做起来方便,以后会更多。”   那也不成,他就是希望她像以往一样,有了什么东西,什么想法,好的不好的,都第一个与他说,三五年来他们不都这么过来的么,为什么要改变,殷受看着甘棠轻松愉悦的神色,半响问,“棠梨你对这一场联姻似乎很满意,得利是其一,付名和陶邗也是中上之人,你好似挺开心的。”   无端端多了两个竹方的地盘,她事业的推进速度翻了好几翻,确实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甘棠就道,“我也想通了,世上联姻的这么多,不也好好过么,我得了好处,又年长很多,亏欠他们,自然是想让他们过得开心些,以后等付名他们年纪大了,喜欢上别的女子,放出去就好。”   听甘棠这么说,殷受心情好一些,也蹲下来想帮她分拣草药,“你想茬了,他们定不会离开你的,我看付名对你,有点像我阿母对待父王。”付名生性不是要强的,但方才因为甘棠,分明很强势了,敢对着他说出那些话,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甘棠被逗乐了,连连摇头,“你还是太小了,我脸能不能好全还是个未知数,男子现在崇拜带了刀疤的英雄,长大知道颜色好,就未必了,我现在这副模样,做首领做英雄做神明都成,却没人愿意娶回家做妻子的。”   殷受听了便想,她是美而不自知,究竟哪里美,他也说不上来。   脸上伤痕还在,但似乎也没什么打紧的,他同她相处这些年,除了一直帮她找药外,他也不在意她脸上有无疤痕,能不能好了,似乎像现在这样就挺好。   殷受看够了也没挪开视线,只道,“你也不差,现在这样也挺好,再说你才学胆识过人,脸好不好,倒在其次了。”   帝辛竟还会安慰人了,甘棠想乐,她这辈子的容貌和上辈子一模一样,长大了自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美,是个十足十的大美女。   虽然这时候的审美和后世有所不同,但要是没有疤痕的话,她也算中上乘容貌了,在孤儿院里能被收养,样子和身体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甘棠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你明日一早点兵启程么?我拿些备用的药包给你,你自己带着,受伤时也能有个急救。”   殷受听甘棠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心情莫名跟着好起来,神色也缓和不少,开口道,“今晚陪我一道用晚膳罢,就吃那个豆芽汤,你派人去跟付名说,让他不要来烦我们,我不想看见他。”   甘棠哭笑不得,“阿受,你是想幼稚地跟付名置气,还是想把鸣方和土方赶去西伯昌那边。”   也罢,收在她名下,总比去西伯昌那里强,他暂时想不到什么两全的办法,暂且也只能这样了。   殷受心情沉郁,忧心王室的同时,又多出些烦躁来,气闷道,“反正今日不行,明日我出征,晚上我有事要同你说,今晚我们一道睡,天不亮我就得启程了,你和付名有说不完的话,日后再说也不迟。”   甘棠想了想,便把平七叫进来,让他去给付名传话了。   这些年两人常常一同用膳,等要说事的时候,甘棠想去书房,殷受就说晚上凉,去被窝里躺着一道说也是一样的。   甘棠被他裹挟着走,边走边无奈道,“你也注意着点,以前我天天去找你,外头就传我心悦于你,后来你天天过圣巫女府来,又传你心悦于我,今次住在一处,明日指不定又有什么谣言了。”   圣巫女的事就是天下事,盯着的人不少,她的婚事一传出去,走在街上脊背都热了不少,被人惦记的。   谣言不谣言的殷受也不关心,他被甘棠我心悦于你几个字说得心神一荡,后头的话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甘棠想着又觉得很不妥当,殷受年纪再小也是男子,以往她单身同食同乐倒也没什么,眼下她是有婚约的人了,哪怕只是名义上,也要注意一些,传出谣言对谁都不好。   甘棠也没上床榻,就只道,“阿受,我现在是有婚约的人了,传出谣言不大好,你要说什么,在这说,说完赶紧回去了,免得惹麻烦。”   殷受心里正开始犯甜,甘棠一句话下来,甜水被煮得发苦,盯着她见她不是玩笑,神色紧绷了起来,也不再说话,转身快步出了圣巫女府,回自己的住处了。   殷受在前面走得虎虎生风,脸色阴沉,唐泽在后头跟得费劲。   他和唐定自小跟着三王子,还从未见三王子心情这般阴晴不定过,进了府给殷受陪练了一场,三百招败下阵来,实在没了力气,汗如雨下,双臂杵着膝盖喘息,大着胆子道,“主上既是心悦圣巫女,何不与王上表明了心意情份,以往王上不就希望圣巫女能嫁入王室么,此事您亲自一说,定然可行。”   殷受听得心里一震,沉声问,“你胡说什么?我不高兴,是因为她地盘越来越大,这件事算是给天下诸侯起了一个头,对王室和父王来说,不是个好兆头。”虽然他相信甘棠不会背叛商王室,但分出去的是殷商的土地,甘棠现在忠于殷商,将来呢,她的夫君们,还有子嗣,像甘棠这样身处高位又没有野心的,天下间有几个。   唐泽年纪比唐定小,又比殷受大三两岁,早开了窍,见自家主上阴沉着脸问,哎哟了一声牙疼道,“朝政上的事属下也不大懂,不过恕属下直言,这么些年麻烦事不止这一桩,当年己方打到家门口了,这次盂方入侵,昨日接到周人大军压境的军报,都没见主上皱一皱眉的,可您自听说圣女联姻之后,就阴晴不定了,站在外面见圣女和名王子详相谈甚欢,脸就黑得彻底了,可冻死属下了!”   殷受听得脑子里受了一击,是啊,就算三方结盟了,过后也可以想其它办法再把土地抢回来,他压根用不着烦躁成这样,毕竟烦躁和怒气解决不了任何事,这也不是他寻常处事的习惯。   唐泽见殷受默然不语,觉得自己猜对了,嘿嘿笑了一声,接着道,“又不高兴圣女喜欢馥虞,也不肯把人抓来给圣女,不待见名王子,可不是心悦人家,想娶人家么?”唐泽在殷受的盯视下声音越来越弱,最后讪讪一笑,抖着发软的腿,行礼退下了。   心悦于她,想娶她。   娶了她便像付名一样,光明正大霸占她的时间精力,名正言顺的告诉别的男子,不得唤她私名了么 ,变成她身边最亲密的人,连甘阳甘玉都得旁边让位。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殷受心跳快了好几分,目光古怪,乃至于神色都有些扭曲了,古怪之余心里还裂开了个口子,从里头渗出一股喜悦和别扭来,起初只一点点,接着扩散蔓延,流遍四肢百骸,让他心头发热,心里跟着就冒出棠梨两个字来,似乎唤一唤她的名字,四周都能甜得发腻了,也很欣喜高兴。   他该是爱惜她的才干罢。   也有可能她当真有巫术神力,他与她相处的时间日久,被她巫化了,当年付名只见过她一面,就被巫化得厉害,他与她相处六年之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不错的了…   唐泽准备好水,来请他去沐浴。   殷受沐浴完完,上了床榻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都是甘棠的模样。   且一旦接受这个事实,连她古怪的病、时而疯子一样的想法和念头,甚至是脸上的伤疤,都变得可怜可爱起来,当年害怕祭祀时故作镇定很可爱,从锅里捞起小孩很可爱,站在台上教授知识很可爱,认真画图做研究时也很可爱,连哭起来都分外的挠他的心肝……   他可能是真的疯了。   他被她像碳渗透铁一样的彻底渗透了,一颗心开出来的空隙都被她填满了……   殷受翻了个身,拉过被子蒙住脑袋,想着想着又翻了一遍,最后掀开被子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了,两方结盟的事可以以后慢慢想办法,让她嫁给了旁人,他只怕要悔恨终身,他非得要想办法搅黄这场婚事不可。   那付名该不会当真不知趣,晚上去寻她同塌而眠罢。   殷受心头一跳,飞快地下了床榻,往圣巫女府奔去了!   殷受熟门熟路,自后门翻进去也没惊动旁人,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光,想来已经睡了……   殷受上了房顶,扒开茅草往下看,见甘棠一个人躺在床榻上,心里松了口气,借着透进去的光,能看见甘棠正睡得香甜的脸。   殷受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住了想下去陪她的冲动,克制地回了住处,把靠在门边打瞌睡的唐泽叫醒了。   “圣巫女的迎亲礼是在何时?”甘棠不肯悔婚,直接抢亲是下下策,这件事要做,便要做德滴水不漏,一击必中,让鸣方和土方吃完这个闷亏,还说不出话来。   听主上问起圣巫女的婚事,唐泽被瞌睡虫搅得一团乱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精神抖擞地回禀道,“下个月己末,离今日还有五旬的时间,主上,要属下们毁了这门亲事么?付名和陶邗死了,这亲也就结不成了!”   殷受摆手压下唐泽的话头,事关邦交大事,不能胡来,他明日出兵孟方,兴许是个契机,能两全其美的契机。   殷受拿了火把,站在巨大的舆图前,他对孟方、鸣方、土方了如指掌,看了一会儿,心里便有了主意,当下便朝唐泽吩咐道,“去把商容请来,便说有要事相商。”   商容虽掌管礼乐,但当年也跟着祖父南征北战过,唐定唐泽虽有领兵作战的经验,但都没经历过什么大阵仗,他要做的事要确保万无一失,商容眼下在竹邑,对殷商忠心耿耿,是领兵打仗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唐泽领着商容急匆匆进来,见了殷受便躬身行礼,“见过受王子。”   殷受快步迎了出来,将商容扶了起来,”今次急匆匆将世伯请来,是有要事相商。”   商容回道,“可是明日行军伐盂方的事,老臣愿意随行。”   “非也。”殷受坦然道,“晚辈溶了一千铁犁铸造了利器,对付盂方四千人足矣,请世伯来,是想让世伯另领余下四千将士,潜入土方,拿下土方城邑,再由若河东进,攻下鸣方,擒拿鸣侯与东土伯。”   商容面上有震惊之色,慢慢神色亦严肃起来,“你要搅了两族与圣巫女的联盟?”   “这只是其一。”殷受未曾隐瞒,道,“如今我殷商四土不稳,周人压境饥国,诸侯离心,正是需要一场胜利来威服四方的时候。”   殷受说着眼底光华大盛,沉吟道,“眼下两族沉浸在与圣巫女联盟的喜悦里,绝不会有警惕戒备之心,正是征伐的大好时机。”殷受请商容来,自是有把握他能同意,土方和鸣方臣服于圣巫女,比不得直接归顺与商王室,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商容眼里皆是赞赏之色,“一举攻下三方,倘若成了,我殷商名声震服,想必夷族鬼方也能安分一段时间,再不敢轻易来犯。”   殷受见说成了,朝商容重重拜了一拜,“还请世叔助我一臂之力。”五十日的光景,足够他把一切事情办妥了。   “老臣亦是商人,义不容辞,为免惊动两族王子,明日老臣便点兵随你一道启程。”商容侧身避开一礼,看着殷受又问道,“坊间传言王子心悦于圣巫女,可是真的?”   原来世人早先便看出来。   只他一人当局者迷,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殷受长长吐了口气,朝商容坦然回道,“晚辈明白得迟,让世伯笑话了。”   商容看着少年人火光下有些微微泛红的脸,摇头失笑,“即是如此,你可想好了,你这么做,事情一旦败露,圣巫女的怒火,你可受得住。”   殷受点头,一来甘棠就是怒极气极了想揍他,也比嫁给旁的男子强,二来这是一个中兴王室,稳定四土的好时机,把殷商的兴衰压在甘棠一个人的品性上,实在太冒险了。   殷受斟酌道,“请世伯约束士兵,不俘虏人牲,不毁坏庄田,尽量不伤人性命,围困国邑将其降服便可。”如此他不伤人性命,甘棠的怒气会小些。   “这倒是难。”商容笑道,“不过老臣会尽力的,圣巫女有大才,想收为己用,没有比婚嫁更妥当的办法了,老臣也乐见其成。”   殷受大喜,拜道,“子受谢过世伯!”   两人点着火把商议了一夜,直至天天际泛白,便穿了铠甲,领兵启程了。   女奚早早候在外头,见殷受出来,便把偌大一个包袱奉了上来,回禀道,“是圣巫女让准备的,都是些救急的药,让王子带上,以防万一。”   殷受接过来,问道,“她怎生没来。”走之前,他很想再见她一面,自昨晚起,他都是这么想见她的,到今日了还没有消停的迹象,可见是真的恋慕上她了。   女奚回道,“同名王子一道去杨山了,天不亮就出发了。”   殷受薄唇微抿,又想着正事要紧,便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收了包袱,勒马转身,启程了。   甘棠不知殷受背地里正盘算的事。   她依然很忙,除了管理矿山生产,盯着牛二他们培训新的炼金师和匠人外,还抽空研究了油灯。   用麻子油和桐油做脂膏,灯纤草和麻秸做灯柱,再加上青铜浅盘,高柄木座,活动门的灯罩,组合起来就解决了晚间照明的问题。   效果也很好,将能利用的夜间时间也用起来了,她在村落广场边铸造了一株百盘灯树,每晚点到月上梢头,一来给上山打猎晚归的人指路,一方面能利用晚上漫长的时间做活。   几日过去后,便有聪明的农人农妇去广场上聚众做活了,有缝补衣衫兽皮的,也有打理谷物粮食的,效果很好,甘棠便打算推行油灯,主要先做成精致的高端品,卖给贵族们,敛财后再来开矿冶铁,扩大牛耕范围。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得很快,除却偶尔听一听对盂方征伐反击的战事消息,其余的时间甘棠大多都在各处矿山间巡视。   甘棠对成亲这件事不讨厌也不上心,直至婚期将近,被甘玉捉回去试穿了结婚用的正服,这才有了点要成亲的感觉。   昏礼不用乐,昏礼不用贺,但竹方的百姓们都很高兴,载歌载舞,街道上也热闹起来,一派喜气洋洋。 第29章 少年人锐意风发   甘棠对两个联姻对象的态度没多大分别。   聘礼一式两份,除却惯常的礼器, 海贝, 绢帛之外,还有一批质量上乘数量可观的农具和油灯。   新茶也有不少, 总之鸣方和东土伯的使臣都很高兴,其乐融融。   陶邗年十六, 甘棠虽能感受到他心里的善意, 但不多。   不似付名一样, 成亲这一日似是全天下人的高兴都汇集在他这里了一般,心里眼里的喜悦欢欣虽是极力想克制, 却还是在不经意间传染给了每一个上前道贺的友人官员, 为这一场冷冰冰的政治交换增添了许多暖意。   昏礼不贺, 但圣巫女身份特殊,告祭殷商先祖过后, 大宴宾客自然是少不了的,除却商王派来参加婚宴的微子启微子衍、箕子外,还有周边各个方国的首领或是使臣总共百余人, 连西伯昌都派了儿子姬旦过来。   西伯昌便是后世的周文王, 生有十子,除去伯邑考和周武王姬发外, 十子当中最出名的人无疑是四子姬旦了。   姬旦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后世人有不知帝辛的, 却没有人不知周公的。   周公姬旦是西周初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 教育家,思想家,教育家,被后人尊为元圣,儒学的鼻祖先驱,由他一手统领的国家,是孔子心里的理想圣地。   姬旦在政治、经济、教育、礼乐、军事上的才华和贡献,影响了中国后世几千年,他是孔子孟子荀子眼中的古圣之一。   ‘文王有大德而大功未成,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功大德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唯周公一人也。\'   贾谊这么一句话,很能说明周公在历史进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了。   姬旦年纪三十上下,面貌俊朗,身形修长,光华内敛,话不多,却风仪不凡。   许是有伟人的光环在着,甘棠在上首看着一众人,只觉论风采气度,万人之众里独显姬旦了。   微子启被孔子称为三贤之一,在殷商臣子间也素有贤名,此时和姬旦比起来,当真是相形见绌,跳梁小丑无疑了。   许是察觉到了甘棠的目光,姬旦抬着茶尊遥遥朝甘棠敬献一盏,甘棠起身回了半礼,虽是地位立场不同,但甘棠并不想怠慢圣人。   吉时都是征定好的,到什么时辰走什么路数事先占卜安排过。   观礼人喝茶赏舞,陪甘棠等着吉时祭天地拜鬼神。   有小国时辰战战兢兢地上前献茶,甘棠正待起身,外头就传来了喧哗声。   “你站住!不能进去!”   甘玉气急败坏的阻挠声由远而近,紧接着殷受一身铠甲裹着寒风从外面大步跨进来,风尘仆仆浑身的血气,后头跟着千百士兵,黑煞神一样闯进来,立马将庭堂里搅得一团糟,有认出殷受的小国使臣们纷纷开始行礼。   “见过三王子!”   “见过三王子!”   带兵带血上宴不吉,殷受这般行为分明来者不善,甘棠也没工夫分辨殷受为何对她还是没有恶意,缓缓自席位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淡了许多。   殷受带兵硬闯进来,打断她的婚礼是什么意思,就不放心到这个份上了么?   殷受看着一身白衣正服的甘棠,心里有思念有紧绷,也松了口气,毕竟是赶上了,哪怕甘棠对付名陶邗没有感情,他也不想她的名字和他们绑在一起,这是他战事完毕后没日没夜往回赶的原因。   也不知他接下来的所言所行,她会气成什么样。   殷受大步走近,一抬手,后面便跌出两个使臣来,殷受沉声道,“说罢。”   因着筹备婚事的缘故,两个使臣常常来往于两国之间,甘棠也熟悉。   鸣方的脸色铁青,土方的脸色发白,均拿出了一卷帛书,朝甘棠僵硬地行礼道,“吾王来意,圣巫女神圣高华,吾儿平庸无奇,不敢轻慢圣巫女,婚事自此作罢。”   付名脸色发白,自甘棠后头跨一步上前,强自镇定道,”还请王叔把王旨呈上来,付名看一看。”   厅堂里哗然四起,议论纷纷,付名接了王旨看过,脸色越发惨白,“这怎么可能……”   甘棠拿过来看了,是东土伯的手书,大意便是土方自癸卯日起,臣服大殷,逢岁纳贡,献礼三千云云,与竹方的联盟就此作罢。”   当初送去两方的青铜方鼎也送回来了,搁在厅堂中央,让这一场因为联姻变成很可笑,势必要惨淡收场了。   甘棠强忍着怒气,朝殷受静声问,“为什么?”   癸卯日,是十几日前。   那时候殷受该是在和盂方交锋。   她想不通为什么,土方和鸣方压根就不怕他殷受,甚至对上商王室也没有说怕字。鸣侯和东土伯起先想极力促成这一场婚事不似作假,再加上这两人是被抓来的,她眼睛不瞎,看得出土方和鸣方出了事。   十之八[九就是殷受出兵攻伐,把东土伯和鸣侯打怕了,打得屈服了,两国结盟这样的事,也说翻脸就翻脸了。   甘棠脸色也跟着冰寒了起来。   殷受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利用她和两族联姻的空隙,把人家的巢穴给搅了,她在里面扮演的角色似乎很重要。   毕竟当初东土伯和鸣侯答应可进驻五千士兵,她的冶炼厂里也有他借给她的一千士兵,当真想混进土方和鸣方简直易如反掌,好,好得很!   甘棠浑身的气血全往上涌,冲得她头脑发晕,来了殷商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深切的尝到了农夫养毒蛇是什么滋味!   她全心全意哪一样不是为了殷商的子民,就算有私心,也从未有害他们的念头,这七年也真心拿他当朋友,可这就是商王室给她的回报了!   正如当年她救了微子启一命,微子启反过来算计她。   她助帝乙退夷方扬国威,帝乙转头就想让她死在武场上一样……   殷受也是一样的,一丘之貉,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他更高明,做着这样的事,还对她心存善意,也不知是演技太高骗人先骗过了他自己,还是觉得她可怜,同情不已。   那边鸣方使臣把绢帛送了上来,陶邗看得涨红了脸,看看殷受,又看看甘棠,气怒不止,“圣巫女好谋算,不愧是圣女!表面上说要联姻结盟,背地里派兵擒拿我父侯,灭了我鸣方和土方,好谋算!当真是好谋算!陶邗佩服之极!佩服!实在佩服!”   陶邗摘了头上的红笄,狠命摔在了地上,甩袖离去了。   殷受一战三方,得胜归来,意气风发,震服内外,场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有人本是想随陶邗一道离去,迈出去的脚步一顿,收回来都垂着头不敢再动了。   不得不说殷受这一手真是漂亮,露在圣巫女百国来朝的婚宴上,即震服了外族,还一举名扬天下,谁人不服,往后提起殷受两个字,出兵侵扰只怕都要掂量三分……   背叛利用的砝码是够重,够诱人的……   可七年,他们是认识七年,且她真心待他,没有半点作假,七年,不是七个月七小时,甘棠虽是明白了缘由,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不能坐看竹方势大,也不能给天下的诸侯开这样一个头。”殷受大步走近了,走到甘棠面前,接着开口道,“并且我心悦于甘棠,不想甘棠嫁给其他人。”   殷受后面这一句话在大庭里激起了千层浪,起先只有一点起哄声,随后附和声越来越大。   微子衍带头成亲成亲的叫唤,它国的使臣不知出于什么心里,跟着起哄叫唤,口哨声和欢腾声似乎想将房顶掀翻了去,比起先前的歌舞宴会,现在倒是更像一场婚礼了。   这真是甘棠听过最好听的笑话了,甘棠气血翻涌,胸膛起伏,猛地抬脚便将殷受踹飞了出去!   甘棠心中怒极恨极,亦不想再和他有半毛钱关系,下脚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纵是殷受比她高出两个头,无防备之下也被她踹中了,跌落在地撞散了一地的瓜果酒水,“喜欢我?我谢谢你的喜欢!”   她是对他有三分敬意,但也别欺人太甚!天下方国这么多,算起来谁谁都是她的祖先,她没必要非得是殷商的子民,甘棠转头怒喝了一声,“来人!近卫营!”   甘源甘阳等人在外领兵待命,听甘棠吩咐,外头严阵以待的士兵迅速围了过来,将庭堂围了个严严实实,里头殷受带着的士兵抽剑对峙,剑拔弩张。   只殷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下面士兵论数量和体力都不是近卫营的对手,又不肯丢了兵器投降,都站在原地僵持着了。   甘棠立在上首,神色冰冷,朝站在下首神色各异的各国使臣道,“今日的婚宴到此为止,想留下参详牛耕冶铁的,自去驿馆住好,想走的,饿了渴了吃饱喝足便各自散了,都下去罢。”   殷受蜷在地上,昏迷中重重咳了一声,嘴角就溢出血来。   众人并不敢多看,唯唯诺诺的垂着头上前来行礼告辞,微子衍哈哈笑着出来圆场道,“哈哈,都走罢都走罢,剩下圣巫女和与小弟处理家事,都走罢——啊——”   微子衍话未说完,被甘玉一茶尊扔过去砸出血来,话没说话就捂着脑门惨叫不止了。   甘玉气红了眼,上前揪着微子衍就打,“你龟儿子!闭上你的烂嘴!家事你老母,谁跟你是一家!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你敢打我!”微子衍暴喝一声,两人就揪着打了起来,场上闹成一团,不堪入目。   使臣们不敢再多干,急忙忙行礼告退了出去,很快庭堂里便空旷了下来。   姬旦上前来与甘棠行礼,目光温和,“竹方离岐山不算太远,来回两月的工夫,途中也极其安全,他日若有缘,还请圣巫女到岐山走一走,看一看,岐山脚下,周民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积善累德,想必圣巫女会喜欢。”   甘棠点头道,“若有缘,它日定当登门拜访。”   相传虞、芮两国之君相争田地,久久不能平论,两国之君便相约于周都,想请西伯公论,入城后却见大周子民们谦让有礼,勤劳淳朴,遂惭愧而去,诸侯闻之,来投大周的有三四十国。   岐山是周礼的发祥地,又加之周族几代君王的励精图治,和眼下的殷商相比,定然是两个模样了。   姬旦颔首,来去不声不响,亦不像当年夷方那般活络地周旋于各小国之间,外头却能见恭敬候着的诸国使臣和族长,西伯昌的影响力和威信力可想而知。   西周逐渐强大,而大殷在做什么,忙于内斗,看不清增强国力真正的根本是什么,末本倒置,打仗有用,那也是国富民强的时候,商王室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甘棠目光落在这千百士兵手里的兵器上。   是铁剑,且钢材上等。   要么是殷受背着她自己开矿炼了铁,要么是融了她给的一千铁犁,锻造成兵器,否则短短几月,别处纵是有解图,一时之间也造不出这么多钢兵利器来。   难怪兵分三路还能以少胜多。   殷受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甘棠懒得再看他一眼,吩咐同样气得脸色发青的竹侯道,“把殷商三个王子都‘送出竹方’,没有我的允许,往后不得再踏入竹方一步,商容和箕子,他们愿意留下便留下,愿意走便走,若硬要留下,便派人监管起来,自此不得自由出入竹方,不得随意与人接触。”   商容和箕子对殷商忠心耿耿,是殷商两位有见地有能力的朝中重臣,识趣的话她并不想为难他们。   竹侯立马应了,甘阳领着六千士兵将,手里拿着一样的兵器,胁迫微子启与微子衍,连带着他们的随从,士兵,当下便要把人驱逐出去。   唐泽忍不住上前行礼求道,“主上原本便受了重伤,马不停歇地往回赶,伤势越发严重,如今又昏迷不醒,路上颠簸不得……主上是当真心悦于圣巫女,若有疑虑圣巫女待主上醒来一同商议便是,何必……”   唐泽这话可把甘棠恶心透了,殷受做下这等背信弃义之事,找了个为美色冲冠一怒的由头,纵是耍些阴谋诡计,天下人知晓了,也只赞他一句英雄少年有血性。   退一万步讲,若当真是心悦于她,就更恶心了,若他的心悦是陷对方于不义,利用对方兴起刀戈,甚至想剪除对方的羽翼让其无路可走,最后圈入后宫,那她谢谢了,他还是找喜欢他这样的人去,别来恶心她了!   殷受躺在地上,面容盖在钢铁的盔甲里,显得越发刚毅俊美,因太过耀眼,反倒让人泛出恶心来,皮相再好又如何,心思如此歹毒,六亲不认,再俊美又有何用。   甘棠失望透顶,厌恶透顶,摆摆手让唐泽赶快滚,“回去告诉商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逼人太甚!”   谁不想要个好名声,她坐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为了对得起这个名号,十几年来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一道败得干干净净,一个面上虚伪内里背信弃义的首领,走在哪里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定这一战还得载入史册遗臭万年,便如引狼入室的微子启一般。   她有多厌恶微子启,有多厌恶做了相同事情的自己,如今就有多厌恶殷受。   甘阳甘玉领兵把微子衍‘送’出去,甘源脸色铁青,“殷受这一手实在歹毒,往后诸侯方国摄于殷受手底的铁骑,谁还敢与我们结盟,且圣巫女的名声受了牵连影响,如今我们到成阴奉阳违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甘棠脸色发白,勉强提了提精神道,“阿父,你派人去问问,鸣方和土方的情况如何了,可有伤到王室中人。”   甘源点头,“棠梨莫要担心,阿父方才便查问过两国使臣了,没伤到什么重要的人,鸣侯和东土伯受了些惊扰,没什么大碍。”   旁边的付名松了神,长长吐了口气,甘棠扶住他,苦笑了一声,“好在没成杀父仇人。阿名,你父侯没事,莫要担心。”   付名摇头,甘棠朝甘源道,“答应给鸣方和土方的东西准备好后如约送过去,便说它日圣巫女亲自登门至歉。”   事已至此,能挽回自然要尽量挽回,甘源点头道,“阿父这就去准备,殷受那小子什么脾性,棠梨你总该看清了,以后警醒些,他们这些人,自小在王宫里泡黑了,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他是殷商未来的王,有一两分純善,也只是没用的时候。”   这一击够重,她要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那真是蠢得没救了。   甘棠点头,甘源当即便去准备了。   偌大的庭堂里就只剩了甘棠和付名两人,甘棠张了张口道,“阿名,我从没想过要背弃盟约,入侵盟国。”   付名摇头,“不是棠梨干的,我相信棠梨,陶邗只是一时气愤,过后他会想通的。”   付名是当真相信她,甘棠嘴里泛起苦味,她与付名相处两月,付名愿意相信她,她和殷受在一处七年,却也不过尔尔。   甘棠神色灰败,付名知道她难过,便轻声道,“三王子没说假话,那天我就知道了,他心里有你,只是他是商王嫡子,往后必定是要继承王位的,心里一切以殷商为重是必然的,他想要你,除却这一条路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也有真心在里头,棠梨你别难过了。”   倒反过来安慰她了,甘棠不愿再说殷受的事,便在台阶上坐下来,朝他笑了笑道,“阿名你很聪明嘛。”不但聪明,而且通透,豁达,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心情好起来,因为真诚。   付名就笑,学她在旁边坐下来。   两人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付名偏头看着甘棠,话没出口浓浓的难过汇成水汽,很快就凝聚成水珠,挂在眼睑上努力没让它掉下来,声音却带着重重的鼻音,“棠梨,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嫁给你了么?”   话问出来,他早已知道了结果,待看见甘棠点了头,付名呼吸急剧地起伏了两下,又硬将眼泪憋了回去,男子汉并不轻易掉泪,重重点头表示知道了,“付名知道了,做不成棠梨的夫君,以后就当棠梨的弟子好了。”   付名和甘玉一样可爱。   甘棠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狠命揉了一下,道,“殷受不知拿着你父侯什么错处要挟他,成亲肯定是不成了,付名品性这么好,长大后定是个顶天立地风靡天下的好男儿,会遇到心仪的姑娘,完完整整过好一生,所以咱们都高兴些,感情的事,等你再长大些,再说不迟。”   他不小了,他心仪的姑娘,早在好些年前,就存在他心里了。   付名点点头,“我先去见过王叔,再回族里和父侯解释清楚,回来跟着棠梨一起学医。”   “好。”甘棠应了,“去罢。”   付名出去后,甘棠自己坐了一会儿,唤了平七进来,吩咐道,“小七你叫两个人暗中护着陶邗,你亲自去跟着付名,暗中保护便可,不要惊扰他们,若遇上不长眼的上前挑衅侮辱,不必留情,只管动手教训便是。”   平七应了,“属下知道了。”   甘棠独自在庭丈里待了好一会儿,拿出舆图来想理一理周边方国的情况,心里却烦乱无比,实在没心思处理政务,便起身回了住处。   甘棠换了这一身厚重的正服,打算好好睡一觉,收拾好心情,想想接下来该做的事。   只这么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甘棠闭着眼睛脑子里都是这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睁着眼睛就是数屋顶上的横梁,殷受说喜欢她,真是好笑,若是他喜欢人的方式是这样,那妲己也够惨的。   微子启使些心机计谋小打小闹没翻出什么涛浪,殷受就不一样了,面白心黑,是一条至毒的太攀蛇,咬一口一击必中。   昏礼昏礼,擦黑举办的仪式,混这么一会儿天已经灰黑起来,沉闷得很。   甘棠躺了一会儿,正打算摸点助眠的草药来用用,就听屋子外远远有埙声传来……   曲子悠扬婉转,清灵开阔,不悲不喜,如同夏日的泉水一般,涓涓细流,涤荡了夜幕降临前闷热灰黑的气氛,带得人思绪也一并跟着走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山林间,泉水叮咚,清澈宁静,什么烦恼都能忘记了。   吹得可真好,余音绕梁,让人置身世外,一曲忘忧。   甘棠静静听完,心情也跟着开阔了许多,整个人都跟着宁静了下来,心里气顺了许多,唤了人进来,想问问谁在吹乐。   平七进来,面露不忍,轻声回禀道,“是名王子,属下一直跟着他,他先是去了驿馆,与鸣王叔解释今天的事,被说和圣巫女合谋欺骗族人也没退缩,不惜以性命起誓……”   “……这边解释清楚后,又寻了陶邗,费了好大的口舌,途中遇到说三道四的,必定要上前为您理论一番,回了府见您这边灯还亮着,回去拿了陶埙,寻了棵榆钱书,上去坐下就吹了起来……”   “……属下以往听过这曲子,叫忘忧。”   甘棠手掌盖上额头,揉了揉酸涩的眉眼,嘱咐平七道,“他明日一早要启程回土方,以后你和武三跟着他一道去,护他到加冠为止,他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很重要,你和武三定要护得他周全,他在哪儿你们在哪儿,小心些不要给他发现了,去罢。”他经此一遭,回去后的日子能过得如何,实在难料。   平七应声去了,甘棠起身去了书房,把送往土方的册子又加厚了两叠。   除却多出来的一千铁犁外,还有一千朋贝两千缎丝帛,两把百炼钢匕首,五卷医术,两卷农书,全部记在付名的名下,有财力傍身,希望他在族里的日子能好过些。   旁边陶邗的,甘棠亦酌情加了一些。   甘棠理完,在甘阳甘玉披星戴月回来前,她已经把殷受安插在她身边的奸宄之人也一并清理另外出来,再加上借用的那些,一并抽调完,交给甘阳押送回大商邑去。   甘棠不是在置气,是确实不想留这些人了,喂不熟的白眼狼们跟水蛭一样,不知感恩。   以后想要新的东西,花钱来买便是,别说天下铁器她这里的最精良,她脑子里装着的知识没有用完的一天,就会一直有新东西。   陶瓷,丝绸,水利灌溉,医药学,修路建桥,总有他们求到她的时候。   壮大自己的实力,才是硬拳头。   她得加快自己的步伐,直至能翻云覆雨,手掌天下的那天。   第二日天亮甘棠去送付名,付名很是高兴,“棠梨,你在竹邑好好的,等我回来,再教我些医术罢。”   甘棠点头,“好,你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付名见她答应了,高兴得眼睛发亮,听见马车里重重的咳嗽声,也不理会,只笑问道,“棠梨,昨晚我在外头吹陶埙给你听,你听见了么?”   他心情轻快,甘棠被感染得也笑了起来,“听见了,婉转动人,一曲忘忧,是我听过最好听的乐曲了。”他技艺确实很高,比之当年的馥虞,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就好。”付名眼睛越发的明亮,笑起来温温润润的,上了马车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笛朝甘棠摇了摇,“一来一回路上学会这个,回来就又会一样技艺了。”   艺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甘棠亦朝他挥挥手,“阿名等你回来,我也有新东西给你看。”   这一场风波,某些程度上改变了殷商的局势,原先羸弱的中庭王室,又积攒了些余威,殷受可谓一举多得,甘棠没理会这些,心思只专注在她的事业上。   因着先前接了些冶铁单子,赚了不少钱,甘棠便打算把这些钱用起来。   第一笔肯定是用在招兵买马扩大势力上了,如今与殷商王室桥归桥路归路,自然要提前准备些,以免大军来犯,措手不及。   她舍得下本钱,不愁招不到兵。   甘棠写了张告示,登人招兵,和殷商其它半奴隶半自由人的兵制不同,她养的这些兵,都是带口粮俸禄的。   参军五年以上可脱奴籍,且一名军士可带一个学舍名额。   学舍免费提供食宿,十岁以下六岁以上的孩童,在家里算不上什么劳动力,免吃免喝可住宿这一条,便足够吸引人来募兵了。   普通的士兵亦兵亦民,农忙时种地,农闲时练兵,有战争时上战场。   特殊种类的士兵需要长时间集训训练,练兵之外便给甘阳带着四处剿匪平乱。   步卒,车兵、起兵、多射兵,攻城器械营,后勤粮草,随行军医队,甘棠接连熬了几夜,弄出一个系统的兵制来,把钱拨给甘阳,让他去办了。   工作带来的忙碌和成就感,能治好很多病,再是不好的心情和情绪,搁在甘棠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后,也就散个干净了。   商容与殷受一道回去,四五十日一同并肩作战,商容对殷受大有改观。   爽朗性子里的果断,狠厉完全暴露了出来,当下手时便下手,丝毫不会手软犹豫,治军之严堪称殷商之最,但相应的,眼高于顶,极有主意,听不进劝告,此次一战成名,只怕往后会越发的自恃才高。   若能乘势兴兵一口气端了竹方,那才是绝了后患,不曾想圣巫女下手更狠,说围兵就围兵,下了杀手一脚就将重伤未愈的殷受踢得昏迷不醒,再加上跟在身边的巫医宁死也不愿医治殷受,乘夜逃回了竹邑,导致殷受醒来时已经是三五日以后了,九死一生。   原先留在竹邑的人也一并被清理了出来,圣巫女关系断得彻底。   这些事几日来都是商容在处理,他很是明白圣巫女要断交的决心,心知殷受若当真对圣巫女有几分意思,醒来只怕更难受。   殷受自醒来以后便有些精神不济,心情不佳是一,身体不行是二,眼下他卧病在床榻上连起身都不能,旧伤添新伤,心口上一块淤青,扯着呼吸一起疼,可见甘棠当时用了多大力。   商容见他神色不好,心说到底还是少年人,便问道,“后悔了么?”   殷受摇头,抿唇不语,没什么好后悔的。   商容放心不少,拂须道,“先前老臣实在很不放心,担心王子拎不清状况,怕王子因为与圣巫女私交甚笃,且又心仪于她,便白白放过这么好的时机,这次大败三方的好处绝不止眼前这些,绝不能让圣巫女开了这样的头,否则其余诸侯争相效仿,我大殷离分崩也不远了,也正有了这一次的大败三方,周人压境饥国的士兵才退了回去。”   商容说着一顿,瞧着殷受寡白无色的脸,接着道,“你若因圣巫女的怒气便想后悔,是万万不可的。”   殷受默然不语,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件事,商容说,他就听。   棠梨没有嫁给旁的人,也杜绝了危机殷商的后患,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棠梨要的是矿山和子民,待他来日将天下收入囊中,她尽可以在他的庇佑下做她想做的任何事,但不是现在,以殷商现在的形势,当真让联盟成了,一旦她或是她的亲人有了野心,是再难控制住了。   快些让四土安定罢,安定了,便没有这些挡在他和甘棠之间的沟壑了。   殷受如此想,便不再提先前的事,养伤之余就看看甘棠给的耕种术,冶炼术,和医书,时间过得快,他心里也没那么堵得慌。 第30章 那你,吃好住好   马车一路往南行,与竹方越走越远, 因着殷受有伤, 走得便十分缓慢。   到大商邑时,已经是月余以后了。   商王亲至郊野迎接得胜归来的将士们, 祭祀完毕又要饮酒作乐一番,殷受作为领军的将领, 又是此次征伐的第一将领, 自然是万人恭贺的对象。   君王赐宴, 亦是联络君臣关系的一种手腕,殷受心情沉郁, 没心思在这些事情上耗神, 径自回宫了。   崇明见了, 抽了个空起身着跟了过去。   崇明的母亲与殷受的母亲是同母的亲姐妹,感情深厚, 又加之他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幼时常常来往,崇明算是除了甘棠以外, 殷受身边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了。   崇明进来见殷受正枕着后脑勺出神, 将手中的佩剑搁在了案几上,沉声道, “你精神不大好,出什么事了, 铲平盂方,土方和鸣方俯首帖耳, 解决了后顾之忧,该高兴才是。”   是解决了一些隐患,可心里也空落落的,满脑子都是甘棠,想暂且放一放这件事,脑子里又一团糟,不得其法。   看样子她是气极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尤其是心口,不知是不是错觉,想起甘棠的时候,就闷得越发厉害。   殷受自床榻上坐起来,扯动伤口忍不住闷咳了好几声,低声道,“是该高兴的事,解决了殷商后顾之忧是好事,但我心里也高兴不起来,棠梨下了令,我进不去竹方不说,我的人也被一并赶出来了……”   殷受说着闷咳了两声,“……崇明你收拾东西,去一趟竹方。”   崇明年长三五岁,素来以兄长自居,闻言便蹙紧了眉头,“待风声过后,你自己去见她便可,我从未与圣女见过面,知晓她,不过因为你信里常常提及。”   殷受摇头,他倒不是为了去见她,他不去竹方,在别的地方见她也是一样的,她总不可能一辈子都窝在竹方不出来。   殷受撑着床沿坐起来一些,“她现在恨我利用她,气极了,不肯与我见面了。”   崇明不解问,“圣女发火,不是作假给天下人看的么?你们来真的?”   “不是!”殷受闻言越发的气闷,“谁传的谣言,不想活了么?”给甘棠听见,指不定又要多厌恶上他几分。   崇明愕然,蹙眉道,“这还用得着谁传,世人皆在议论,圣巫女这一招走得不漂亮,还不若大大方方与商王室站在一边,也省得背个伪善小人的名声,把你们赶出竹方,倒像是做贼心虚。”   崇明说着亦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一切都是为了殷商,此番圣巫女是大功臣,子民们会记她的功,她缘何要走得这样极端的一步棋,两方谁都没好处。”   他当初亦是这么想的,结果出人意料,心存侥幸,加之这个契机来得太诱人,他下了黑手,表了心意被暴打了一顿。   殷受瞥了眼崇明,精神不济,“她最是讨厌耍阴谋诡计的人,尤其是我们平日关系要好,踢我一脚,算她心存仁厚了。”   崇明沉声道,“旁的事我无从知晓,只阿受你当明白眼下的时势,天下三分,我殷商占一分,西伯昌占一分,圣巫女剩下一分,绝不可姑息其坐大,你是殷商储君,若当真为了她头脑不清,殷商危矣。”   崇明说着神色亦凝重下来,“我此次来,是因为西伯昌有对黎国、饥国用兵的计划,北边盂、土、鸣来了这么一出,西伯昌心生忌讳,摸不透我们的实力,迈出的脚暂且缩了回去,否则接连兵事,我们难以招架了。”   殷受缓缓吐了口浊气,“总之,我想娶她是很难了。”   崇明想了想便点头道,“好罢,竹方离崇国不远不近,我亦是要过去探探底,只你需要我做什么么,你们当真闹到这个地步,只怕你说你死了,她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殷受摸着袖间的短剑,沉吟道,“冶炼术和耕种术我这里都有,你先派人送一份回去给你父侯,崇国是大殷的门户,兵器须得要最尖锐的,粮食也该是最富足的,西伯昌之心,世人皆知,我们不得不防,崇国暂且有你父侯坐镇,无需担忧,你以使臣的身份去崇国,跟着圣巫女学习。”   圣巫女的冶铁术、耕种术天下闻名,能窥得个中一二都能受惠无穷,更别说是一整套了,于国于民都是大利之事,崇明点头应了,听闻还要去,蹙眉问,“眼下当务之急是抵御外族,何必还要去。”   殷受想着远在竹方的甘棠,神色复杂,“她博学多才,博学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手里出来的每一样东西,你我皆是闻所未闻,绝不止现在这些。”下人们自竹方带回来的小油灯,让漫长漆黑的夜有了稳定的亮光,多少人晚间也能做事了。   崇明点头,“即是如此,我明日一早便启程,不过你我的关系天下人皆知,圣巫女知道后,只怕越发不待见你我,她还愿意教我什么么?”   殷受摇头,想起过往的时日,心里越发想念,“那倒不会,你诚心求学,她就愿意教你,我也不要你干什么,你帮我看着点,别让其他男子和她走得太近便可,其余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还当真是为情所困了!”崇明难以理解的摇摇头,“你看上谁不好,偏要看上她,踢你一脚还不够你受的,这样的女子,只适合敬而远之。”   那是因为你没和她相处过,殷受这么想着,看了眼面前的崇明,忽地想起他家规甚严,加冠前还未成亲,再加上他本身文武兼修,容貌俊挺,心里便是一跳,虽觉不可能,还是叮嘱了一句,“还有,她是我的女人,崇明你不得对她动心。”   崇明哑然,旋即不以为意道,“你还是多想想你的储君之位罢,别老是把心思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微子启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娶了三公之女,地位水涨船高,他谦和有礼的名声传之甚远,在崇国很得民心,王上夸他贤德,今日这样的国宴,你心情再不悦,都得撑一撑,至少面子上过得去,做做样子都成,这般走了,难免目无尊纪,轻慢先祖。”   再中意又如何,是谁的就是谁的,殷受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正待说话,外头唐泽叩门禀报说,王上的赏赐到了。   通常这些东西都直接堆去库房,唐泽特意回禀,定是有些特殊的,殷受让唐泽进来。   门开了,唐泽后头跟着个粉衣人,进门后唐泽便站到了一边,让出后面的女子来,口里轻声道,“回主上,是盂方献上来的贡品,名为明珠,王上让使臣领过来给您。”   女子绝色,美得让人失神。   明眸善睐,周身似有烟霞轻笼,肌肤胜雪,容颜绝丽,顾盼之际,眼波流转之间,勾魂夺魄,花树堆雪,柔情绰态,美艳不可方物,竟是个绝色女子。   唐泽垂着头,语气不自觉都轻了很多,崇明微微晃神,殷受脑子里却闪过甘棠的容貌来,心说她要是脸好好的,定比这女子还美上几分,光是气韵上就不是能比的。   崇明回过神,见殷受在出神,便提点道,“你是殷商储君,早日留下子嗣是好事,但长子必定是正妻所生,这女子绝色,给你开荤正好,玩玩可以,但不可玩过了,免得留有祸患。”   人送到,唐泽知趣地轻轻退下了,关了门,屋子里光线昏黑下来,越发显得这女子如绝世宝玉一般,柔美惊人,只怕天下的男子没有一个会不动心的。   一个能拿出来炫耀的藏品。   和他少时眼中的女子相合,可他心里竟没起什么波澜,脑子里都是棠梨棠梨,犹豫再三,也不想收这个藏品了。   殷受制止了娉娉婷婷行完礼便开始解衣衫的女子,复又唤了唐泽进来,吩咐道,“莜侯今日也在,把人给他送去。”   女子脸色霎时寡白,身形摇摇欲坠,看着殷受美目里泪光点点,眉染轻愁,楚楚可怜,声音柔软动听,“可是妾做错了什么……”   唐泽啊了一声,崇明亦是有些诧异,“你不要么?莜侯,送给那个老淫[魔?”   殷受摆手道,“送礼自是要投其所好,快些把人领走,不要让她在我房里多待。”   唐泽摸不着头脑,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听令领着美人出去了。   崇明纳闷问,“阿受,这么个美人不要,你在想什么。”   人送走后烦闷的心情好了一些,殷受回道,“你想要,带回去玩也成。”他看着这女子时,脑子里便闪过甘棠的事来。   当初甘棠喜欢馥虞,宁愿被馥虞羊羚暴揍一顿,都不愿意道明身份横叉一脚,想都没想过要和羊羚供侍一君,又说馥虞一心只要羊羚,往后也不要旁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十分难能可贵云云。   可见她有多不喜欢这件事,且她身份非比寻常,都是能娶几个男子的圣巫女,大概是不会容忍自己的夫君有其它妻妾的。   尤其她现在恨透了他,他再做出点什么事,那可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这女子不但不能要,旁的女子也不能碰,以后这样的事,他也要很注意才行。   殷受摸了摸袖间的短剑,下定了决心之后,方才那女子的模样都记不清了,明白自己这是在为心上人守身,不但不觉得难受,心里起了层甜意,连月来萎靡的精神都好了很多,不甚在意地朝崇明道,“崇明你想要的话,现在便找唐泽去。”   “加冠之日,娶正妻之前,我家不允有滕妾,拿回去也是送人,麻烦。”崇明摇头,拿了案几上的佩剑,起身道,“美色误人,送人了也好,你好生养伤,我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启程去竹方。”   殷受点头,待崇明出去后,就躺回了床榻上,半响又觉得心里空落得厉害,压根睡不着,脑子里都是甘棠怒极气极的模样,起身把床头的剑拿上来,摸着上面熟悉的纹路,又摸摸心口上的淤青,心说她当时是手里没刀,要是有刀,会不会一刀把他砍死了……   甘棠听下人禀报说崇明求见之后,真是有些惊讶了。   崇明,十六七岁,嫡长子,该是下一任的崇侯虎没错了。   看过封神演义的人,对这么一个人都不会陌生,许多人以为崇侯虎是人名,其实只是一种特定的官职罢了。   崇国是殷商王室最信任的诸侯国之一。   真实的历史事实往往和演绎小说有很大的差别,晚商两任的崇侯虎都是不可多得的明主良将,治下严格,墙桓坚固,子民君臣一心,且对殷商王室忠心耿耿,宁死不肯屈服投降,尤其是崇明,率领崇国士兵誓死守卫,周人反复攻城之下,国在人在,国破人亡,战死沙场了。   崇家人世世代代替殷商守着国门,最迟自武丁时候起,崇侯虎便一直钳制着周人向东向南扩张的脚步,直至最后一位战死沙场,一家人专出忠烈之士,在甘棠眼里,崇家人和民族英雄没什么分别,让人肃然起敬。   甘源甘阳等人亦是如此,虽是知晓殷受和崇明的关系,却也没口出恶言,甘源亲自将崇明迎进来了。   面容刚硬棱角分明的将军,身穿铠甲,腰悬长剑,龙行虎步,有如岩上青松,苍翠挺拔,面色肃穆不苟言笑,年纪不大,看起来却十分稳重老成。   崇明只身前来,行礼过后说是想拜她为师,跟着她学习技艺,当真是让甘棠呆愣了一会儿,摸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者殷受想干什么。   就像大秦的函谷关,崇国是殷商最为重要的一道门户,世世代代挡着周人的征伐和脚步,用的是军人的鲜血和汗水,崇家人,世世代代死在战场上的,不计其数。   甘棠思量半响,开口应承了,“可以,这么些年,崇侯虎挡着外族征伐,我与子民一样受惠,感恩崇国的流血和付出,好的兵器,好的农具,本也应该先一步送往崇国,崇明你来了更好,可领百名匠人过来竹方,跟着学些技艺,崇侯虎治国有方,想必能物尽其用。”   崇明心头一震,终是抬头往上看了圣巫女一眼。   上头的女子一身黑衣,面容精致秀美,身形不大,瞳眸清凌,眉如墨画,不点朱唇,颜色浑然天成,就那么端坐上首,不怒自威,气韵风华,绝色却不张扬,内敛清透,磊落大气,毕竟是璨若神明尊贵无比的圣巫女,又岂是寻常人能比的。   难怪,难怪殷受对那等绝色女子弃之不顾……   传言圣巫女面容有异,想来是已经治好了。   崇明定了定神,拜谢道,“崇明多谢圣女。”   甘棠点头,旁边甘源得了示意,领着崇明退下了。   甘棠得了启发,摊开舆图,把和崇国性质相同的黎国,饥国给圈上了,排上计划日程,免得过后忘了。   崇明说自己想出去走走,甘源请他自便,自顾自忙自己的去了。   十年前竹方刚被划为圣巫女封地的时候,崇明跟着父侯来过这里,如今走在竹邑的街道上,他就有种置身幻境的错觉……   干净整洁的街道,井井有条的商铺食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偶尔街角有几个乞人,碗里都有点吃食豆米,甚至连乞儿都少有,就算是百姓富足的西岐,这也是不可能的。   街道中央的旷地上,竖着的木牌上挂着许多布帛,总共有十余张,有教授耕地的,有提醒子民耕种或翻地的,各式各样的作物应该注意些什么,应有尽有,旁边有两个八岁小童,坐在矮几旁,正提笔抄写着什么。   见崇明上前来,其中便上前行了一礼,脆生生问,“壮士可是来入军的?”   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大人照看,也敢随意出门了,路上的行人见怪不怪,偶尔有农人上前询问,小童皆是口齿清晰有条有理地答了。   旁边另外一个小童赶忙去拉木牌旁边的绳,摇了一会儿露出里头被压住的一张榜来,上头写着征兵的告示。   这小童该是专门给人念字的,熟门熟路的把内容背诵了一遍,简单直白,“壮士若是有意,请来这边登记入册。”   入军发粮,且免奴籍,免一半岁贡,带学舍名额。   这一道告示,连同这些榜上的耕种之法,让崇明震惊不已。   崇明朝两个小孩问,“我已经是士兵了,你们这么小就出来做事了么?不怕走丢么?”眼下世道混乱,吃人不消说,连祭祀祖先神明的贡品都有人偷窃,在崇地,哪怕是贵族家的小孩,也不敢这么随意在街上乱晃,走失后免不了要被人卖成奴人,或是煮着吃。   小孩摇摇头,骄傲地抬了抬小胸脯,“我们是对面学舍的学子,自愿来帮忙的,每日有一个朋贝,同学们都争着抢着要来,只有优秀的人才能来,我们竹邑很安全,跟以前不一样了!”   街面上来来回回有士兵巡查,行人们脚步匆匆,各自有事要忙,没有懒汉和闲散人。   崇明道了谢,随农人一道去往城郊。   正值春耕,地里面到处都是吆喝声,热火朝天,牢牛牵着铁犁来回翻土,看样子一头牛每日就能耕地四亩,再加上其他新式的农具,耕地的速度和质量让他心惊之余,又觉得来晚了,他该早些过来看看的。   回程的途中路过村舍,养豕养牛,养羊栽树,筑巢养蜂,鸡、鸭、鹅、犬吠相交,村舍周围都栽满了果树,桑树,榆树,连木材都有不少,或大或小,郁郁葱葱……   再外一些是些阡陌小地,里头种着他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菜,茁壮厚实,一派生机勃勃,焕然一新的气象。   遇上的农人对他这样的外来人见怪不怪,有说有笑,偶尔还有人上前热情的招待他,多是见他武人装扮,要给他引路往招兵处的。   所见所闻,无不让人惊叹震动。   甚至先前圣巫女背弃盟约的事,在这里没掀起丝毫波澜,崇明能看得见这些子民眼里的崇敬和爱戴,也能听得他们言语间对圣巫女的忠臣和信服。   他甚至没问起,农人便抢着跟他解答,“像贵人你这样来探查的外族我们见多了,我们圣巫女绝不是背信弃义的神明!”   “就是就是!就算圣巫女真的这么做了,也有她这么做的道理!”   “英雄你不要听信坏人的谗言!”   崇明被围在中间,农人七嘴八舌的解说,他从未见过这般狂热的子民,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开口道,“我相信圣巫女的品性。”她是真的治下有方,得子民拥护爱戴,让他不得不佩服。   他的话似乎让子民们很高兴,热情更甚,“壮士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刚刚摘的鲜菜!刚宰杀好的羊!”   “去我家罢,我家有豆芽!”   “去我家,我家近!”   如此热情好客的子民,当真是头一次见,崇明当真饱餐了一顿,拿着一罐蜂蜜回道圣巫女府,整个人脑子都是懵的,内心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父侯励精图治,重视农耕,崇地在各国里面算得上富庶之地,但和竹邑比起来,差得实在太远了。   听说在竹方,比同竹邑的城邑还有四五个,十地尽去五六,再过一些年,圣巫女便是不与它国结盟,也能凭竹方雄踞一方了。   以往殷商先祖成汤七十二里地而得天下,圣巫女亦能。   惊才绝艳。   难怪殷受自小便喜欢缠着她,喜欢又忌惮。   崇明回了住处,提笔写了信,唤了随从进来,吩咐道,“你连夜赶路,快马加鞭将信送至父侯手中。”   随从收了信,应声去了。   外头甘玉手里捧着个木盒进来,难得规规矩矩的朝崇明行了礼,“这是圣女送给王子的见面礼,宝剑配英雄,还请王子笑纳。”   崇明接了剑,当下便打开盒子将剑取了出来,剑身刚硬薄削,出鞘即有金石之音,削铁如泥,剑身上隐有光华流转,削金切玉不在话下。   崇明心中喜爱,当即赞道,“好一把利器!”   圣巫女出手的宝剑,殷受手里就有一把,他眼馋也无法,如今得了把更好的,价值连城,心里的异样可想而知,崇明暗自吸了口气,道谢道,“明日崇明亲自上门,拜谢圣女。”   甘玉见他喜欢,自己便也高兴起来,嘱咐道,“我过来还有一事,我知你和殷受是亲戚兼好友,但我们甘家人与殷受有深仇,我妹妹敬佩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让我们对你以礼相待,但你莫要在她面前提起殷受那小子,免得她伤心。”   英雄二字想来是因为阿父和先祖们,崇明知道,心里却不可避免的起了些波澜,哪怕是殷商王室,亦只有殷受对他们崇家多有照拂,守卫殷商王室是他崇家世世代代的职责和家训,义不容辞,但能得人感恩,毕竟是一件心神熨帖亲近的事。   她真是了不得,他原以为自己进不来竹方,不曾想还能得真心相待。   崇明回道,“崇明知晓了。”   “那你吃好住好,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甘玉长长呼了口气,轻轻松松走了。   甘玉走后,崇明拿着手里的宝剑耍完一整套剑法,心中越发喜爱,想起白日见过的容颜,心说阿受让他看管着些,不要让旁的男子接近圣女,只怕是很难,想娶圣巫女,更是难上加难。 第31章 可真是笑死我了   学舍和书舍基本是并生的。   学舍里的学子也不是单纯的埋头读书,他们各有分类, 但都需要与实践相结合。   学冶炼的势必要下场去矿山。   学医的要做巫医的学徒, 跟着老师上山采药,出城治病。   学农事的隔几日便会被派往各个村落, 修习农事的同时,还负责教授子民们种地的常识, 使用新的耕种农具。   学武的必定要入军营, 上山剿匪。   甘棠在竹邑的城中央开了个大广场, 沿着广场边栽了将近五十棵油灯树,点亮后明如白昼, 每隔两日便指派一名成绩优异的学子在广场上教受百姓们识文断字, 她也会去, 基本一月一次。   起初只有几人,渐渐的人满为患, 孩童,学子,农人, 甚至是一些未及笄的女子, 到时到点都会过来听讲,这样一个年代, 字少,且复杂, 识字的人并不多,普及起来就十分困难, 所幸甘棠起步得早,三年下来,也颇具成效。   有很大一部分人,在温饱问题不是那么窘迫紧张之后,也愿意再往上攀爬一个台阶了。   能识文断字的奴人,先一步脱颖而出,成为第一批受人尊敬的底层人。   字是在使用过程中、还有新事物产生时被创造出来的,有学舍和官府共同整理在册,再口口相传,约定成俗,使用得久了,也就变成真正的文字了。   甘棠去广场的时候,多是讲一些劝农桑劳作,勤劳有饭吃的神明事迹,她脑子里东西多,讲起这些鸡汤来,就十分绘声绘色。   再加上有越来越好的生活当佐证,在子民们面前画出一张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的大饼并不难。   “天下子民共为一家,选择贤能的人为我们办事,人人友爱互助,家家安居乐业,每个人都讲信用,讲和睦,勤劳致富,老人们就能终享天年,中年人就能为家人创收,幼童就能安心长大,老弱病残能得赡养,只要我们捡起地上的财物为的不是私利,干活的时候不是为了偷奸耍滑,刻苦学习勤耕苦作,必定有国富民强,安居乐业,能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甘棠言语间描绘的是世界大同,这是每一个子民心中渴望憧憬的太平盛世和理想国度。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甘棠同样期待着这一天。   崇明和无数的子民一道坐在下首,纵是知晓圣巫女长长的一段话实际是为了规劝农桑,却不免和旁边将圣巫女每一句话都当成王旨的子民一样,听得心潮起伏热切沸腾。   只为了她话里面形容的那一天,太平盛世,无疾苦,无血腥,无战乱,老有所依,安居乐业,国富民强。   子民们群情激动,似是想欢呼呐喊,却又努力克制住不发出一点声响,全场寂静无声,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的看台上,生怕错过圣女的哪一句话。   家里有栽种果树的民众被示意往前挪,圣巫女要教他们一种栽种果树的连理术。   听说可以将一种树木,栽种在另外一颗树上。   甘棠拿出来教授的东西,势必是要自己在府里研究透了,技术纯熟百发九十中之后,才会拿出来教授子民,今晚教的是嫁接术。   比起原生的果木,嫁接的好处良多,嫁接在保持接穗的优良品种同时,还可以改良果木的抗病害性。   接穗都是从成熟的母株上截取下来的,因此嫁接后的果木具有快速开花结果的特性。   只要被嫁接的砧木足够优良,嫁接后的果木成长会非常迅速,产量大幅度提高。   除此之外嫁接还可以研发新型的水果品种,改变果实的口感和品性,技术熟练以后,也算一条发家致富的路了。   适合嫁接的果木也很多,尤其是不产种子,或者是种子难以成苗的果木,甘棠用来实验的砧木是北方梨,接穗是南方梨,她还试过橘子,枣,桃子、桑树、柿子之类的,后期照顾得好,大批量生产的话,成活率还算比较可观,总比养小树苗强多了。   恰逢春日,也是嫁接的好时节。   甘棠一边拿小刀在砧木两边浅浅开了个口子,一寸半深,接穗也削成楔子状,在事先准备好的淡肥水上泡一泡,韧皮和木质各部相对结合起来,插好了再用树皮封口,一边解说道,“品类越相似的果木,越能连理成功,绑扎的时候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扎好后再用牛粪调泥封裹起来,防风,但也不要封得太死,留两个小孔透风,免得新苗被闷死了。”   “连理术是个高端的技术活,需要不断试验,技术纯熟后,获利颇多,感兴趣的可以多研究,不感兴趣的了解一下即可。”   甘棠看着下面自发拿出碳条开始记录她言语的学子和农人,心中不由莞尔,她亲力亲为在民众前做这些,其实和其他作秀的帝王没什么分别,目的都是一样的,劝农桑,务积谷。   领头人这么做,总比空发一道劝农桑的文书要强很多。   广场上安安静静,只剩下竹简布帛翻动的声音。   富有的随身携带绢帛,贫穷的用兽皮和竹片。   来这里的学子和农人们,似乎都有随身带本子的习惯。   崇明纵是记忆超群,这时候都有些后悔没带来,无论如何,甘棠都是他见过的一个很高明的君主,很能放得开,抓着牛粪面色如常,做起农活来熟门熟路,半点关爱也无,没有一个君主是这样的,更别说那些身在富贵窝里的贵子贵女们。   这些事圣巫女都做得,子民为何做不得,她这么做,劝诫农桑的效果可想而知。   新嫁接的果木就放在那儿,一年以后才见成效,但只要十天半月它还活着,就足以证明这是一项了不得技术了。   崇明坐在下首,看着上首的女子,真是觉得殷受为她魂不守舍,一点也不过分。   夜色渐浓,甘棠嘱咐了些春耕的注意事项,接着开始回答农人学子们提出的问题,各类格式,养牛养羊,什么都答,天天气也连带着预测了一下,脾气好得不行。   月上柳梢,今日的灯油快燃完了,甘棠见有子民偷偷往油盘里倒油,心中即好笑又有些温暖,温声道,“到点便该歇息了,大家不必着急,我在广场上放了一个信箱,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投来信箱里,我会定时取信查阅,十五日一答复,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出来,署名不署名都随你们的意。”   这个办法对甘棠来说互利互惠。   来自百姓的话让她能准确掌握他们的现状和想法,署名不署名又十分随意,想来作用比巡查御史好上很多。   如此也可调动子民们读书识字的积极性,毕竟不会读不会写,总要请人帮忙,很是麻烦。   崇明来这不过一日,所见所闻仿佛过了好几年,目不暇接,散场后崇明与圣巫女一道回的府,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圣女对他比对旁的学子特殊些。   譬如方才散了讲学,她特意等他一道回府,她的学子里有夷族的两位王子,相比起来,就很不同。   大概是真如她所说,感念他们崇家的流血和牺牲。   甘棠回了府要接着去书房,崇明见天色很晚了,目光落在她的身形上,深以为她身形太瘦,是因为太过劳累的缘故,见她还要处理政务,便道,“事情是做不完的,圣女你一日没得歇息,现在很累了,不若先歇息,明日再处理。”   时间不够啊,再说现在对她还说还不算很晚,甘棠摇头道,“国无九年之蓄是为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国非其国……”   “我现在国非其国,风调雨顺还好,但凡老天不给饭吃,有个灾荒,那就难过了,所以乘着能转圜的时候,多找些提高产量的办法,防治灾害,免得介时手忙脚乱,没个应对。”殷商留下的史实不多,但从留下的卜辞来看,天灾很密集,这里干旱,那里水涝没个消停,这大概也是殷受的倒霉之处了。   崇明自小跟着父侯学习理国,明白储粮的重要之处,却没谁会看得她这么严重的,九年之粮,她已经想这么远了。   一个好的君主。   崇明便道,“那棠梨我来帮你罢,我自小随父侯一道理国,一些琐事我可以帮你做。”崇明唤了声棠梨,握着长剑的手不由紧了紧,心跳快了些,没听甘棠有什么异样,心跳又慢慢趋于平缓,心里暗暗道,她品性端良,是可结交的良友,又加上可能会成为阿受的妻子,便是他的弟妹,他照顾弟妹也是应该的。   甘棠被逗乐了,做君主的自是没法事必躬亲,她手底下养着一班人马,专门执行她的决策和命令,甘棠通常只做别人做不来的事,不然她累死不说,效率也很低。   甘棠想了想便道,“我是要搞别的事,你帮不上忙,倒是明日一早我也有新东西给你看,晨间你来这里等我,与我一道去军营。”   崇明只好点头回去了,回去便提笔给殷受写信,将他来竹方的所见所闻,与今日的连理之术一并写清楚了,末尾补充道,“圣巫女惊才绝艳,且品性端良,是为良配。”   崇明写完,想着他二人以往的事,过了这两日,虽找不出其它两全其美的法子,崇明却还是提笔补道,“先前不知原委,但容兄长说句公道话,圣女待人真诚,先前被算计如斯,将你踢成重伤也是情理之中,愿小弟莫要伤心,早日康复。”   崇明写着想着好友会出现的神色,不由失笑,只觉两人情路坎坷,补充道,“圣女博才多学,且容颜清丽,龙章凤姿有王侯之相,阿受先前相托之事,兄长无能为力,望另想它法。”   崇明写完信,叫了随从进来,让他即刻送往大商邑了。   甘棠是想带崇明去看她的军队,其它倒是其次,甘棠主要是想给他看看骑兵。   殷商这时候虽有骑兵,但马具没有后世完备,战斗力不是一个档次。   冶铁量上来以后,打造马镫和铁马掌不是难事,甘棠就给自己的骑兵换了一身装备,除了先前的马镳,马套头外,马鞍,攀胸、马面甲、马轻甲,这一整套全都武装起来,可以短时间内把士兵的手从缰绳里解放出来,双腿用力过大也不至于被摔下马去。   如此大大提高了士兵的战斗力,再加上集中的骑兵训练,以百敌千不是问题。   骑兵是专职军队,无战事也需要不断训练对战,刮风下雨日夜不缀。   是以崇明清晨看见的,便是两支骑兵队马上对战。   两军对战,生死厮杀,没有半点掺假,受重伤撑不住的只管退出战场。   骑兵像是粘黏在马上一样,士兵们可随意在马上变化身形。   长矛大刀,弓箭射手,灵动迅捷,惊人的骑术身手,闪电惊雷一般的速度,彻底将崇明震在了原地,对步卒为主的它族士兵来说,圣巫女手底下的兵,无疑是天兵神将了!   兵贵神速,两队骑兵来去自如,快如闪电,声势滔天。   崇明心里翻起的骇浪可想而知,崇明偏头看向旁边的女子,忽地很能明白殷受为何对她喜爱至此,又忌惮至此,她是这样一个人,手里又有这样的雄兵利器,假以时日,别说天下三分有其一,就是天下三分有其二,又如何。   崇明强自压下心里的震动,单膝半跪在地上,郑重拜道,“阿受先前做了错事,我身为兄长,代他给圣女道歉,请圣女佑我大殷子民,崇明愿生死效忠。”   男儿膝下有黄金,再说这个朝代还没有被那些封建思想腐化,跪拜这样的事是不常有的,崇明却干脆果断舍了膝盖替殷受道歉,不得不说这时候的将军也好,文臣也好,许多都有种她未曾见过的气节和情怀。   国和族的利益总是在个人利益前头,无论是尊严,性命,还是其它。   崇明是,忠君爱国。   甘源是,再怒再气也从未说过自己不是殷商的子民。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她栖息玄鸟而生,立足的根本便是殷商的神明,叛出殷商和叛国没什么分别,定要遗臭万年,不到迫不得已,甘棠不想做这样的事,也不想和殷商的子民们倒戈相向自相残杀,这是竹方依然给商王室上供的原因之一。   甘棠将崇明扶起来,失笑道,“给你看,不是想吓唬你,是想把这一整套的马具打给你,让你训练骑兵,保护战马和士兵,保卫你的子民,守卫殷商的门户。”   “给我……”崇明听着耳畔震彻天际的喊杀声和嘶鸣声,心头具震,喉咙发干,眼眶发热,为她这一份大气和信任,为她的言语间的信任和嘱托。   崇明深深看向面前的女子,随后重重拜道,“崇明代我父侯,待我殷商子民,谢过圣巫女,谢过棠梨……”   甘棠把人扶起来,心说崇明真是不错,殷受能交到这样的朋友,算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你跟我来。”   两人去了后勤坊,专门储备马具的,甘棠让小六去牵了匹马来,取了马具.   甘棠把马鞍拿过来,示意道,“这是马鞍,下面是木块,上面包着皮革,固定在马身上,一来可以防止骑兵从马上摔下来,二来里面填充了一些皮革软物,能减轻长时间骑马带来的疲劳。”   崇明习文习武,行军赶路都在马上,甘棠略略一说,他很快就明白了。   甘棠把马鞍固定在马上,朝崇明笑道,“上去试试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崇明翻身上马,目光自甘棠面容上划过,拉住缰绳,等着她指示。   甘棠把马镫装上去,解说道,“这个是马镫,能支持双腿,有了这两样东西,基本能解决骑兵的弱点,将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最大,试试看。”   马镫马鞍这些东西这个朝代是没有的,骑兵们都是骑的裸马,需要通过大量的训练来弥补不足,是以骑兵不是战场的主要兵力,有一支精良的骑兵,是每个诸侯王的梦想,甘棠知道有这些东西,眼下又有了锻造技术,自然是要拿出来武装力量的。   “你再看看马掌,在马掌上加上马蹄铁,能延缓马掌磨损脱落,钉上去以后抓地力更强,也能保护马蹄不受尖物的伤害,崇明你跑一段看看,试试便知道了。”   崇明握紧缰绳,嗯了一声,朝甘棠伸手,“上来罢。”   甘棠噗地乐了一声,朝小六招招手,小六机灵,立马又牵了一匹来了,甘棠上了马,扬了扬马鞭道,“走罢,我听殷受说起过,你武艺超群,你我可以寻个开阔的地,尽力一战!”   崇明脸色侯地红了一片,不由庆幸自己肤色偏深,收回手握住缰绳,轻驾了一声,驱马往前走一步,立即体会到了这些马具的用处,感慨道,“棠梨你怎么懂这么多。”   甘棠御马跟上,摇头道,“这些不是我发明的,都是我的祖先们几千年智慧的积累,我只是恰好知道,又恰好能用上,没有我,再过几年,或是百年千年,它们总会出现的。”   总之很厉害就是了,重要的是半点不藏私。   正如阿受所言,你诚心求教,她便诚心相教。   崇明上前道,“棠梨,阿受太过恃才傲物,未学会信任二字,但它日定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是殷商未来的王,棠梨你若能与他皆为伴侣,定能使殷商中兴,子民富足,我们共同的目标都是殷商,棠梨你原谅他罢。”   甘棠不欲谈论此事,只拔剑道,“你想把这些东西给殷受么?”   崇明一愣,旋即摇头,“棠梨你不同意,我便不给。”   甘棠便道,“你若想给,就别再说殷受的事了,他背后捅我一刀,我没回捅两刀,是因为他殷商嫡长子的名号。”   甘棠神色淡淡。   崇明摇头,“他说喜欢你的时候,并不是想打着美色的名义出兵,是真的喜欢你,当时没考虑后果罢了。”   甘棠听了是真觉得挺乐的,不想再掰扯这些,拔了剑道,“出剑罢。”   崇明便也抽了剑,接住了甘棠的横劈,他毕竟是武将,不一会儿就适应了新马具,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很快游刃有余起来。   崇明招式间大开大合,甘棠心下激赏,专心应敌,她胜在得心应手熟悉马战,再加上见过后世许多武功路数,招式奇特,多有借力打力,三五百回合下崇明渐渐落了下风,被她一掌扫下马了,甘棠朗声笑道,“崇明好身手!它日我定不是你对手了!”   崇明自十三岁以后便甚少输了,眼下输在甘棠手里,尴尬惭愧之余,也只好暗暗警告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了,崇明认输道,“惭愧,不敌棠梨。”   甘棠打了一场,提起殷受升起来的些许郁气也尽数散了,将小六叫了过来,吩咐道,“你准备五百套马具,抽调五个专门打造马具的匠人给王子,将东西送去崇国,给崇侯。”   在甘棠身边,常常会接到些外出任务,小六也不惊奇,当即便应下了。   崇明留在军营,说想再看看,甘棠下午还有要务,便也不陪他了,御马回了圣巫女府,见伺候的人是绿丫,便问了一句,“女奚呢。”   两个都是自小跟她一道长大的,只是女奚懂点医术,寻常能给她当个助手,女奚跟在身边的就多一些,绿丫多半管着她的衣服针线。   绿丫性子天真活泼,听甘棠这么问,就笑起来,圆圆的小脸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圣女您忘啦,女奚成亲回乡了,要过几个月才回来。”   甘棠恍然,“是了,我都忙忘了,绿丫,帮我备水沐浴。”   绿丫哎了一声,立马便去了,“要婢女给您按按么?”   两个小姑娘她都教了一手按摩术,舒筋活血,甘棠沐浴后若得空,便会按一按,否则以她的身量,平素不需战斗的生活,当真要酸痛一整天的。   甘棠听绿丫问起,便点头应了,“女奚不在,你一个人可还忙得过来,不行再找个人。”   绿丫就笑道,“以前女奚妹妹在,我偷懒了好些年,又没多少事,哪里就忙不过来了,再来一个人,我又要失宠啦!”   她实在是长得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性子也活泼,甘棠听了也跟着笑,再找人的事便作罢了。   甘棠才沐浴更衣完,外头就有噩耗传来了,说是殷商王室的使臣到了,正在外候着。   又来找事。   甘棠穿好衣衫,让传话的士兵进来问话,“来人是谁?”若是殷受上门来找打,她也不必客气。   小兵跑得气喘吁吁,回禀道,“是三公比干,箕子,太师商容。”   比干和商容出马,再加上箕子,阵容很强大了,也不知是什么事,甘棠吩咐道,“把人迎进来。”   比干是商王的弟弟,王室贵胄外加朝中重臣,想来是路途奔波没得休息,三十几岁的壮年人神色憔悴,见了甘棠便疾步上来见礼,“见过圣巫女,王上病重,请圣巫女回大商邑为王上医治。”   商王生病的事她事先也有听闻,但商王的寿数不在这一年,甘棠便道,“商王身边亦有小疾臣,如何说?”吃一堑长一智,她如今是不得不防。   商容面有忧色,虎目里都是血丝,上前禀告道,“药石无医,请了学舍的医师看,医师不敢下药,实在无法,这才连夜赶来竹方,请圣女出手相救。”   甘棠不语,商容有些难以启齿,埋头道,“为聊表诚意,商王已将鸣方与竹方、年方三地划为圣巫女封地,王室署臣和士兵全部撤出鸣方和土方、年方,三族往后亦不再朝王室岁贡,这是商王亲笔手书,三侯的信印,请圣巫女过目。”   甘棠听得愕然,随后不怎么厚道地笑出声来了,遭到了比干的怒目而视。   商容知晓内情,知道甘棠在笑什么,脸色越发胀得通红,心里对甘棠的畏惧又生了一分。   商王的病来的莫名其妙,就像是得罪了圣巫女遭到神明的诅咒一般,商王夜夜鬼神入梦,难有安眠,没几日就病倒了,卧床不起,连带三王子都受了不少责难……   只王子年岁尚小,外族虎视眈眈,商王此时病重,于国实在是大难,再觉得难堪丢人,三人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这一遭。   商容浑身通红,豁出去老脸求道,“我商容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对先祖神明起誓,此番若有不轨之心,五雷轰顶。”   甘棠手指头都没抬一下,只懒洋洋道,“本人不信誓言。”   回头草谁吃谁尴尬,旁边箕子开口道,“圣女若不放心,可带两千士兵入进大商邑,如此圣女可相信我等的诚意。”   总归她和殷商这两个字脱不开关系,甘棠没再拿乔,爽快应了,“容我准备一下车马,即刻启程。”她带走两千骑兵,若是有人想来硬的,她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升级版骑兵的威力。   商容大喜,连连拜谢,“圣巫女宽宏大量,多谢圣巫女。”   甘棠带了绿丫和崇明,两千士兵均是骑兵,训练有素令行禁止,都是精兵。   半数以上都天南地北的在山匪窝里染血过,大刀金马地立在商容几人的车马前,有千军万马之势,商容比干几人脸色微变,亦没说什么,将甘棠请上了马车。   甘玉非得要跟着甘棠一道去,上了马车就乐得前俯后仰,“哎哟,可真是笑死我了,棠梨你说殷受那小子的脸得有多绿啊!哈哈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担心他要被自己气死,活不到我嘲笑他的那一天了!天道自有报应,我们还没怎么着呢,这么快就求到我们身上了!”   迷信害死人,殷受不迷信了,他爸爸还迷信着,人只要迷信,又加之怕死,真是什么荒唐事都能干出来,商王寻常是个精明的人,这时候被吓一吓,割地赔款都出来了。   甘玉说着又啊地一声拍了下案几,懊恼道,“棠梨你就该趁机把殷受要来,让他好好当几日奴隶不可!”   甘棠无语地看了眼兴奋激动的甘玉,心说殷受受此挫折,只怕意识消沉,死也不想看见她了。 第32章 也免去来回奔波   微子启在竹方外头候着,面色憔悴焦急, 见了甘棠恭敬有礼, 半点瞧不出仇恨之意。   微子启一路上前头前头地安排着一行人的吃食住行,妥帖得当, 就希望甘棠能尽快到大商邑给商王治病。   微子启孝子贤孙的名声越传越广,商容箕子比干几人对微子启都是赞赏有加。   反倒是殷受, 因着周人进犯, 领兵去西边御敌, 约莫是行军途中得了消息,派人快马加鞭往大商邑发了封急信, 大概意思就是三方地不能给圣巫女, 可用财物牛牢等献祭圣巫女, 请求圣女治病便可。   商王昏迷的时间越来越多,殷受此言无疑是火上浇油, 商王龙庭震怒,还躺在床榻上便发了好大的火,连不孝这样的字都怒骂出来了, 这时候不孝是重罪, 没人能担当得起,尤其是储君, 若非殷受正领兵御敌,只怕要吃棍棒的。   这些事有些是甘棠手底人探听来的, 有些事崇明说给她听的。   路途中无聊,甘棠与崇明在马车里下棋。   绿丫把微子启送过来的点心茶果端进来, 都是些消暑消热解除疲劳的好物,有几样还是甘棠惯常吃的,大概是特意找绿丫打听过了。   崇明看得蹙眉,朝甘棠道,“阿受身上的伤未好全,大王子朝王上提议让阿受出兵,他图谋王位,棠梨你小心些。”   甘棠应了一声,微子启对她的厌恶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浓烈了,尤其这些年她和殷受走得近,只他藏得很深,若非她感知得到,当真觉得微子启这是一笑泯恩仇了。   本来就不是简单的人,尤其他现在有了些权利,野心和胃口都只会越来越大。   甘棠落下一黑子,蹙眉问,“殷受是怎么回事,他是嫡长子,怎么反倒让微子启在前头跳来跳去,长此以往,迟早出事。”   崇明亦是无奈,“我提醒过阿受许多次了,只他自恃才高,自小就不耐在宫里钻营,微子启得了陶公独女的青睐之后,两人结了亲,贵戚大臣里,微子启的呼声就越来越高,这次王上病重,都透露出些想立大王子为储君的意思了,顾忌九王之乱重蹈覆辙,王上这才暂且没提……”   “花这么大代价请你入宫,亦是想快些治好病,免得生事端。”   甘棠点头,商王有多喜欢微子启,从他至如今都不立储君就能看出来了。   殷受这个人,性子里带着后天养成的缺陷,当年看得上她就拼命结交她,看不上她便说不跟她来往,因为她威胁到了殷商的国本想杀了她,后来因为她才干能为殷商所用,又留她性命,种种行为都说明了他在处理事情方面是十分粗暴和情绪化的,至少人心人性的复杂,旁人的心情和感受,都很少会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定程度上来说殷受的情商实在不怎么样,当然他这样的身份地位,能力足够强,通常是不需要和什么人虚与委蛇的,他这样干瘪的为人处世法,迟早要吃大亏,帝辛一生中最大的亏,大概就是在外领兵,反倒让兄弟与外族勾结,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倒,彻底玩完了。   他给商王的信亦没什么错,毕竟商王病重,甘棠再拿乔,也得救人,给点财帛祭品让她消气,有个台阶下,她顺势也就下来了。   殷受在政务上每每一拿一个准,可惜为人处世半点不知拿捏分寸,乃至于在外征战沙场流血流汗,倒比不上在她旁边陪行,在商王床榻边嘘寒问暖的微子启得人欢心。   他有胆量在商王病重的档口去信阻止商王拿地给她,抛开个人恩怨来说,甘棠真是要给他鼓个掌的。   毕竟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商王病重,方寸大乱的有之,暗中观望伺机而动的有之,头脑清醒且一心只为殷商的当真没有几个,清醒又胆敢在这时候站出来说话的,就更少了,好似谁舍不得大价钱,就是不盼商王好似的。   殷受就是这凤毛麟角的各种之一,可惜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外头微子启又来询问绿丫圣巫女的吃食住行,又请绿丫代为转告,禀告商王今日的病情,旁边比干等人纷纷夸赞微子启,连绿丫也说大王子是至孝至贤之人,不似三王子,狼心狗肺。   崇明听得脸色沉了下来,正要说话,被甘棠拦住了,“管他做什么。”   崇明重新坐了回去,“只是替阿受不值,当初得了三方,好几个叛出的诸侯重新臣服纳贡,周人压境的士兵退了回去,臣子们哪个不是喘了口气,分宝物的时候对阿受夸赞不止,直说他年少英雄,这时候出了事,转头就忘了……”   政治不是都这样么,趋利避害,有奶就是娘。   崇明接着道,“殷商上下,除了棠梨你,没人有资格说阿受狼心狗肺。”   这里面的原因就太复杂了,甘棠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棋盘有磁性,马车颠簸,倒也不至于连棋都下不成,“崇明你对他可是真好,不怕他利用你么?”   崇明摇头,“棠梨你的位置和王上自来都是相互牵制戒备,王上也是真想削你的权,我和你不同,我的目的和商王是一样的,听的就是商王的旨意,上次的事,如果换成是我,我乐意至极。”   各自立场不同罢,甘棠点头,没再言语,崇明沉默半响,开口问,“棠梨,你会支持大王子么?”   甘棠落子的手一顿,无奈道,“不会。”微子启恨她入骨,隔着车门都感受得到随时随地的恶意,让他上位,她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微子衍,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上次被甘玉打了以后怀恨在心,更是要不成了。   说来可笑,所有这些王子中,只有殷受对她没有恶意,背后捅她最惨的也是他。   这件事先放一放再说,殷商断代里帝乙在位年限和时间虽是众说纷纭,但没有一种迹象证明帝辛是在十四岁这年继位的,最早的推测也得到他十九岁,商王可能就是中途大病一场,并不致命。   她这次进京,存粹是商王自乱阵脚。   外头车夫说到宫门外了,马车渐渐停了下来,甘棠扬声唤绿丫,绿丫应声进来收拾案几,小脸绯红,目光游离,让人一看就觉得小姑娘长大了。   甘棠看看身旁俊朗的崇明,心里便感慨了一句年轻姑娘活力无限,大她三岁,也是时候该春心萌动了。   甘棠先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善意,且有越来越浓烈的架势,心里暗自猜测来人是谁,说不定是哪个她救过的病人。   崇明听见外头有行礼声,立马掀了马车帘一看,当即惊喜地唤了一声,“阿受?你回来了!”   崇明喊完想起马车里的甘棠,回头看着甘棠神色就有些尴尬,猜测兄弟等在这里,定是想见甘棠,便坐着没起身,打算过一会儿再下马车,他眼下无需进宫,等等也无妨。   甘棠脚步一顿,随后又神色淡淡地掀帘子下车了。   这么强烈的善意浓烈得甘棠困惑又困扰,困惑殷受难不成是当真对她有意了,困扰因为是这情绪太强烈,强烈得像一个真人复读机一直在她耳边说话一样,层次不已,汇集起来大概就是喜欢你,非常喜欢你这几个字了。   甘棠很是无语。   这奸诈小人当真是一面喜欢她,一面毫不留情地在她背后下黑手,还八百里加急写信回来阻止商王拿三方做医资。   他还有脸来见她。脸皮比城墙厚了。   甘棠极力将这股浓烈的情绪当成太攀蛇的呲呲声,心说下车后殷受若是敢对着她胡言乱语,她也不必留情,眼下她手里有的是砝码,他若是敢让她下不来台,她就让他好看,倘若他再算计她,那她不如也试一试这些阴谋阳谋,以牙还牙!介时便看谁更技高一筹!   马车帘子掀起来,殷受只看见了甘棠的一袭衣脚,心跳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手中的缰绳逐渐收紧,被汗润湿,枣红的坐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紧张复杂的情绪,垂着头安安静静的待着一动不动。   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大半年罢。   父王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慌让他所做的一切变成了笑话,也不知她会用什么眼神看他,无所谓了都。   甘棠下了马车,抬头果然见殷受正一身铠甲地骑在马上,神色无绪无波地看着她。   眼里一丝情绪也无,可自他心底传过来的情绪却越发浓烈了。   战场是对一个少年最好的洗礼,尤其打的都是胜仗,连周人都打得后退了五十里,他一身杀伐肃穆,再正常不过了。   个头也窜高了不少,面貌越发俊美,如果不是心思太毒,光凭这一副外貌身形,威仪气度,把天神二字安在他身上也不为过。   单骑挡在路中央,见她后头有两千骑,目光动都没动一下,想来是没把这两千骑放在眼里。   甘棠面色不善,“你来干什么。”   殷受一语不发,目光自甘棠脸上一扫而过,勒马转身,下了马,马鞭扔给宫门口的随从,头也不回大步入宫去了。   那股情绪也未有增减,直至人走远了,才淡出了甘棠的感知,甘棠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挥出一拳却全打在了棉花上的绝世高手,内力发泄不出反弹回来,还伤着了自己。   随时准备好出来说句公道话的崇明下车来,看着殷受离开的背影,亦十分摸不着头脑,“他可能心情不好,还以为他是专程来见你的。”   储君的位置要给人撬了,心情能好么,不过谁管他心情好不好。   甘棠深吸了口气,吩咐两千军马屯驻宫外,快步往宫里去。   微子启先一步进去通报了消息,不一会儿一众皇亲贵胄、朝中重臣都浩浩荡荡的迎了出来。   里头还有些后宫妃妾,皆是眼眶红肿钗饰全无的模样,见了甘棠跟遇见了救星,上前就要哭哭啼啼,被后头赶上来的微子启拦住了。   “还请阿母们安心,先去给王上看病要紧,耽误不得……圣巫女巫术高超,父王定能化险为夷,阿母们莫要担心。”   一众女子纷纷止住了哭声,连同臣子宗亲们,上前与甘棠行礼,“我等拜托圣女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甘棠如今再不是五年前那个空有名头的圣巫女,而是有兵有粮有地盘亦有家财万贯的一方雄主,一众人王室贵胄纷纷给甘棠行礼问好,比之几年前,态度恭敬了百倍有余。   敬畏,且热络。   “都起来。”   甘棠径直去了商王的寝宫。   商王躺在床榻上,旁边跪了两个巫医,都是她的弟子,见了她如蒙大赦,忙上前与甘棠说商王的病情。   基本就是发热,头痛,身体痛,呕吐,昏迷不醒,无法进食,身上还有血疹。   甘棠听了症状,心里有一些猜测,上前给商王检查过,又放了点血,知晓商王这是有事没事泡在酒坛子里腌着腌出来的病,前段时间大约是太开心,喝多了把慢性病激发出来了。   观商王面相和脉搏,肝脏不好,血脉郁堵,明显的富贵病。并不长寿。   这种与炎症类似的慢性病不会立刻让人毙命,时好时坏,和病人的身体和心理机制,甚至是气候变化都有关,他再拖几月,拖到炎热的六七月,可能又没这么明显的表征了。   这一巴掌,怎么看都是老天赐福,帮她糊给商王室的。   甘棠给商王下针,先提他疏通淤血,商王浑身被扎成了个刺猬,方才昏迷中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稳了许多,拔针还要三个时辰以后,甘棠便打算先出宫。   门外候着的一众人翘首以盼,又不敢质疑圣巫女,欲言又止分明是想问,踌躇不已,微子启便上前行礼,目带焦急忧色,“敢问圣女,父王可好些了?”   甘棠摆手道,“无大碍,明日便能醒了。”   宫妃们自来都是最先发声的,这时候听甘棠这么说,左一个谢天谢地,又一个谢天谢地,谢谢祖先神明,臣子们大部分人面上都松了口气,气氛和乐起来,也不知真心的有几人,毕竟对她有恶感的人又多了几个。   甘棠吩咐道,“三个时辰过后我再来给王上除针,在此之前,不要进去打扰他,若中途出了变故,后果自负。”   微子启忙点头应了,又建议道,“圣巫女府离王宫有些距离,圣女路途奔波,不若现在宫里歇下,小臣已经准备好了宫殿汤池,圣女可稍坐修整,也免去来回奔波,父王的病情若有异,也可及时应变。”   她带来的军将屯驻在宫外,她在宫里歇息也无妨,甘棠便应了,“如此也好,前面带路罢。”   微子启大喜,朝甘棠连连拜谢,前头领着她和绿丫往内里走去了。 第33章 手臂   宫殿的位置离商王的寝宫不远,是个单独的宫室院落, 墙面平整灰白, 庭院里有石筑引水渠,水流蜿蜒而下, 穿城而出,泉水清澈, 叮咚作响, 院子里栽种花草树木, 大概往里走两刻钟,才到的正院, 很是清幽宜人。   毕竟是百年的王宫, 比起甘棠的圣巫女府, 里面摆放的器物也要讲究很多。   鼎、杯、爵、陶豆,铜栖, 没有一样不是雕花刻饰,动辄襄金嵌玉,精美之极, 床榻上铺着厚厚的丝绵, 柔软轻透,她们进去后, 训练有素的宫人婢女们便行礼退下了。   微子启没有跟进来,只说有什么需要随时遣人来吩咐, 也退下了。   甘棠领着绿丫去后头沐浴,想着方才微子启与绿丫温言攀谈谦谦君子的模样, 便随口嘱咐了一句,“绿丫,先前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少,中间发生了很多事你都不知晓,说来话长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和微子启有仇,微子启此人面上和善,实则阴险狡诈,你不要被他的表象骗到了,殷受狼心狗肺,微子启也不是什么好人。”   甘棠只是随口一说,岂料绿丫听得踌躇迟疑,圆脸上的精气神都变了,手里抱着的巾帕掉地上了都没发现,似是有话要说,被甘棠看了一眼,这才小声辩驳道,“大王子挺好的呀,小时候为讨得您的欢欣,便常常送您东西礼物,这些年对您也恭恭敬敬的,这一路还常常与我打听您的喜好来着,就想让您过得自在,他也没做出什么害您的事来呀,当年被你打了一顿,大王子也没计较……”   害她的事……   技术不够没把她害死也不好当做没害过她罢,害她落入酒池犯病了算不算。   甘棠本是想和绿丫解释两句,瞧见绿丫提起微子启时眼里的亮光,心里微微挑眉,便也不再说什么,打算处理完商王的事,便还了她自由身,给一笔银钱,打发出府去了。   太过天真的人,留在她身边,只会害人害己。   甘棠下水沐浴,这王宫也建得精巧,里头池水是温泉水,解乏的好去处,绿丫照惯例给甘棠按摩,只许是因为方才提起了微子启的事,甘棠觉得她心不在焉的。   想来那日也不是对着崇明脸红了,女大不中留,甘棠打定主意要把人放出府去,便也没再说些什么。   施针是一件很费神的事,再加上连日来的奔波,沐浴完疲惫上来,甘棠昏昏欲睡时并没察觉出什么不妥。   只她因记着要给商王拔针的事,并不想睡,便晃晃脑袋想起来醒醒神,发觉浑身无力想开口时已经晚了,旁边绿丫先一步摔倒在了地上,没了意识昏睡不醒。   甘棠身体扛不住药物的效力,动弹不得,意识却还清醒着,知道自己这是中了招,心里怒极反笑,敢在这个时候害她,是她高估敌人的手段了,三个时辰没有她的消息传出去,外面候着的铁骑就会把王宫围个水泄不通,领兵的是甘阳和甘玉。   这时候绝对不能睡过去。   愤怒和着急充斥着甘棠一整个大脑,大概成了她极力想清醒的动力,她现在便如同砧板上的肉,再失去意识,那真是一辈子的阴影了。   甘棠想爬起来却不能,意识和身体仿佛剥离成了两个部分,谁也别想控制谁。   房间里没有异香,这是她进来前便特意探查过的,饮水或是沐浴的用具都是自己带的,若要出问题,不是在温泉水上,便是出在绿丫身上。   绿丫看样子是和她中了一样的招,不能推断这件事是否有关。   门外有一股浓烈的恶意传来,熟悉之极,不用想都知道是微子启。   甘棠挣扎着想动一动身体,却半点力气使不出,迷药大概是变种类的莨菪子,不是下在吃食饮水里的,否则她入口便能察觉,十之八[九是在绿丫手上,按摩自皮肤渗入血管,发作起来才会这么的‘润物细无声’。   她的包裹里有寻常的解毒剂,但挪不动分毫,有也是白有,枕头底下放着一把她防身用的匕首,使不出力气也是白搭。   这是要置她于死地了!   甘棠心里的愤怒越堆越高,微子启这次若是不弄死她,她一定加倍奉还!   “圣女劳累,你们都下去罢。”   门外传来微子启的声音,甘棠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蓄积力气,额头上的汗滴进眼睛里,咸涩火辣。   甘棠不断地让自己呼气吸气,有了点力气后,重重咬了下舌尖,乘着疼痛让身体有了些知觉时,又大力咬了两下,直至口里都是咸腥味,这才大口喘着气停了下来。   逃是暂且逃不出去了,她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不能这么躺着任由人宰割,若是能将计就计,将这头恶心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绿头苍蝇摁死在粪坑里,就再好不过了。   哪怕有了极大的求生欲,意识和身体对抗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甘棠就十分庆幸自己是个神经病,神经病的精神力总和常人有些不同,她还有一些意识在,就算当真无能为力反抗不能,她也要好好看看,看看是谁要害她,牢牢把仇人的模样行径记在心里,活着便加倍奉还!   没有下让她即刻毙命的□□,是想侮辱她,还是她还留有用处……   她要当真坚持不住昏睡过去,那真是要如对方的愿了。   甘棠浑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手臂一寸一寸握住了匕首,将匕首挪到了薄被底下,藏在了乘手的地方。   甘棠闭上眼睛慢慢平复心里翻腾的情绪,就像当真睡过去了一般。   “莫要扰了圣女,都随我一道下去罢。”   宫娥婢女们低声应是,下去了。   那股恶意也跟着走远了,微子启并没有进来。   甘棠并未舒口气,紧绷着心神等着,困了就咬一咬嘴唇,匕首刺着肉,没多少力道,但足够让她保持清醒了。   甘棠很快就明白了微子启的意思,在一股浓烈灼热的情绪越来越近之后。   “棠梨,你找我什么事。”   殷受的声音带着不正常的兴奋和哑意,叩了两下门,没人应答,等了一会儿就推门进来了。   甘棠说不出话,也不想废话,若是殷受脑子不好愿意上微子启的钩,亦或是和微子启合谋害她,她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棠梨。   殷受心跳快得控制不住,浑身都很热,燥热难耐,越是接近这座宫殿身体越是热得像要爆炸了一般,脑子里就只是甘棠的身影,旁的事是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殷受带进来一股甜腻的气息。   甘棠心里翻起铺天盖地的愤怒,这一家子人当真如臭虫一样,恶心透了,连这等下作的办法都想出来了。   加了几位药她不清楚,里头光是淫羊藿的气息就难以掩盖,气味这么浓,剂量这么大,能让人彻底变成失去理智的疯子,她在这躺着动弹不得,微子启恶心的目的可想而知。   甘棠死死咬着牙,握着匕首的手心收紧,努力压住心里的愤怒装成昏迷不醒的样子,殷受敢碰她,她若活着,便要掀了他家的江山,砍了他家的人,如此亦不足以泄她心中的愤恨!   “棠梨。”   殷受在寝宫里看了看,看见了地上躺着的绿丫,脚步一顿脑子起了警惕心,但再强的警惕这时候都抵不过体内翻滚的野兽,唤了两声棠梨没得应答,便往里头这边过来了。   殷受绕进来便看见躺在床榻上的人,连那丝仅存的理智都断了线,整个脑子都被见到棠梨的欣喜,想亲近她的渴望覆盖满了,眼里再也瞧不见其它。   殷受心神飘飘荡荡,身体也更难受了。   殷受走近了,她细小幼滑的肩头露在外头,显得莹润剔透,殷受呼吸越发急促,身体热得像爆炸了一样,渴望越来越浓,“棠梨,我很想你,很喜欢你。”   甘棠握紧手心里的匕首,努力平复胸腔翻腾的情绪,若说得出话来,她一定把她听过见过的脏话都骂出来!   殷受脑子发钝,眼眶充血,想探出手去,被甘棠锐利的目光看得一滞,收回去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烦躁地大口喘着气,挪不开目光,“棠梨,我很难受,你起来,起来帮我看看……”   看你大头鬼!   甘棠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一松了口就有血丝流出来,她是想让殷受去柜子里把她的包袱拿过来,里面有一些解药。   殷受混沌的神志被那丝血红惊醒了些,忙凑近了看,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耳膜鼓胀,“棠梨你怎么了。”   殷受猛地晃了晃脑袋,她脸色很苍白,头发被汗沁湿,躺在这看着他,眼里都是愤怒和仇恨,半响也不应他,唇角有血丝很不好。   殷受头疼欲裂,大口喘着气,不去看甘棠,有人设计他们。   “去柜子里把包袱拿过来。”甘棠费力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气若游丝。   凑近了便能闻到了甘棠身上若有似乎的香气,掌心碰到她的肌肤,越发炙热滚烫起来,眼里那丝清明又立刻消失了,殷受恍恍惚惚笑了一声,“棠梨你真美!”   美你妈的蛋!   这白痴!   他知不知道现在有人闯进来会发生什么?!   甘棠又气又怒,那种要从殷受微子启身上啃下一块肉来的愤怒将甘棠要反抗的意识激发到了极点,竟也爆发出了些力量,握着匕首就往殷受的肩膀扎过去,这群尔虞我诈只知道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的臭虫和白痴!   臭虫说的是微子启。   白痴说的是殷受,被算计了都不自知,补药伤身,尤其这么大分量,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忧,就算勉强没事,以殷受十五岁还在长身体的年纪,纾解过后也必定伤身,殷受不会蠢到给自己喂屎吃,也不会没脑子到这时候来设计她。   想来有人是探听清楚她和殷受的真实关系,殷受对她有心思,她对殷受恨之入骨,这时候把他们送做堆,一石二鸟不说,还可以趁机恶心恶心她,还有比这种方式更能恶心一个女子了么。   甘棠毕竟力气不足,只扎到了手臂,划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流出血来,她怕殷受的惊呼声引得外头人注意,便先开口喝斥道,“清醒点了没?”   看殷受现在这蠢样,十之八[九是和她一样,入了微子启的局。 第34章 麻烦   手臂在流血,殷受这时候其实是感觉不到疼的, 但甘棠带着怒气和仇恨的目光, 让他脑子清醒了许多。   殷受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暗哑, “棠梨……”他的目光依然很难从甘棠身上挪开,也很想亲近她, 想靠近她, 想疯了, 但事情明显不对,他不能放任自己乱来。   殷受艰难地松了手, 坐在甘棠身边, 主动离远了些, 就这点动作也让他浑身是汗,此刻把目光和思绪从她身上挪开, 真是花光他这辈子所有的自制力了,自小到大从未有现在这般艰难的时候。   殷受亦是浑身的汗湿,有了些理智后开始焦急担心起来, 站起来道, “你看起来很不好,我去找巫医。”   甘棠费力地摇头, 先不说他现在出不出得去,就算出得去, 他能坚持走多久也不好说。   殷受只要进了这个房间,暗害圣巫女或是淫乐的罪名就决计跑不了, 一旦出去,那微子启就得逞了。   微子启……   甘棠心里跑过一千头马,每头上面都背着微子启贱人五个字,她从未这么恶心过一个人,恶心指数严重超过了她的承受范围,是见不得他一点点好了,她若翻了身,第一件事就是把微子启这只绿头苍蝇按到粪坑里去。   眼下当务之急是解毒.   甘棠喘了口气,又说了一遍,“去柜子里把包裹拿来。”   殷受体内翻滚的兽[欲在作祟,目光一放在甘棠身上就很难挪开,她说话气若游丝,他就得盯着她的唇,看着看着思绪便飘远了,很渴,很想掠夺她,压根就没有多余的神志分辨她在说什么,就是想抱她,想亲她……   可他不能这样,当真这样,和人牲没什么分别了。   殷受平喘了口气,目光艰难地从甘棠唇上挪开了,也不再听她在说什么,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甘棠平日都会自带一个药包,解毒的药瓶几乎是必备的。   她定是要那个东西,不是在袖子里,就是在包裹里。   她没穿衣服……   殷受呼吸又急促了两分,双目赤红,鼻子温热,两管血就冲破了桎梏汹涌澎湃地流出来了。   殷受赶忙闭上眼睛,爬起来就去柜子里,三两下把她的包裹翻出来了,碰到她惯常穿的衣衫又挪不动脚步,暗骂自己两声禽兽,禽兽不如,棠梨性命垂危等着解药呢。   她现在爬都爬不起来。   这念头多少让他拉回了些理智,殷受把药瓶都拿出来,一个个举给甘棠看,“棠梨,是这个么?”   殷受眼里心里浓烈炙热的渴望让甘棠恶心得想吐,纵是知道他是被药力所控,也没法阻止她产生这样厌恶的情绪,当年微子启暗害她,她就不应该听殷受的,留了这祸患,恶心人的能力越来越强了!   他不就是想当储君么,放心好了,有她在,他当不了,上去她也得把他拉下来。   甘棠心里冒火,微子启是她走向社会主义的绊脚石,趁这个机会一口气清理了也好,省得往后挡着她走康庄大道。   甘棠等殷受拿到绿色的解毒瓶,便点了点头。   殷受想扶起她来喂给她吃,又怕离得近了失态,便只将药塞到她嘴里,她示意喂几颗,他就喂几颗。   莨菪子的解药不是这个,但比没有好太多,甘棠吞了小半瓶,缓缓闭上眼睛,等着起药效。   殷受看着脸色苍白闭上眼睛的甘棠,渐渐又恍惚了神志,若不是他不想变成被别人控制的野兽,又还记得点床榻上躺着的人是甘棠,只怕他此时可能已经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殷受也不靠近,就这么坐在旁边看着她,看了好半响,察觉到自己有要发作的趋势,便提了提神,哑声道,“阿梨,一会儿我若失去理智控制不住自己,你就揍我,把我揍晕过去。”   白痴,她打得过他么?尤其是这种时候。   甘棠冷冷看了殷受一眼,开口问,“你是不是没脑子,让你来,你就来,你是不是没脑子。”   殷受实在很难不靠近她,又不想在她面前丢脸,脑子里天人交战,身体涨得紧绷发疼,像那个爆炸的炉子一般,似乎下一瞬就要粉身碎骨。   甘棠说什么殷受也听不清了,“阿梨,我很难受,你帮帮我……”   甘棠很想骂他两句,一来实在是词汇匮乏,找不到合适的词眼形容他,二来见他满脸的血,也规规矩矩坐在离她四步的地方,只好住嘴了,闭上眼睛不搭理他了。   殷受心底传递过来的情绪让她很有负担,像精卫叼来的石块,有种填海的决心,络绎不绝越挫越勇,土包有堆成泰山的架势,烦不胜烦,给她造成了忽视不了的负担。   甘棠复又睁开了眼睛道,“你出去自己解决,你是殷商三王子,招招手臂,自有人愿意给你当解药。”   通过施针和药物,按压血脉可以让殷受稍稍缓解一些,但施针就要脱衣服,难免有身体接触,殷受并不值得信任,正常状态下两年前她就打不过殷受了,再加上她毒没解清,连一半体力都没恢复,打起来越发不是殷受的对手了,她不想冒这个险。   殷受先前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现在也明白了,想说让她做他的王子妃,乃至于以后的王后,他只要她一个,想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又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表明心意,比先前那一次还不如。   甘棠丢废物一样随便打发他的态度让他有点伤心,仿佛他抗不过这点欲望似的。   就算抗不过,他也不想碰什么旁的女子,他尽力了,自认对殷商对商王没什么亏欠的地方,也不想强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死便也死罢。   殷受不想这么做,便即不点头,也不回应,只努力将注意力放在这一场阴谋上,别开眼不敢看她,秉着呼吸道,“应该是大兄,你身边一个随从被他收买了,说你找我商量事情,我当时身体只是有点异样,没太在意,就直接过来了。”   当初只清理了殷受的人,倒忘了微子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甘棠起来穿了衣衫,虽还是提不起力气动武,但比当砧板上的肉强很多。   绿丫中的和她一样的毒,分量轻,只小姑娘没什么烦心事,喂了些解药也没醒,甘棠不能确定是敌是友,也懒得花心思管她。   殷受废了好大的力气才闭上了眼睛,“阿梨,我看了你的身子,自是要对你负责的,嫁给我罢,我会对你好的,一心一意。”   甘棠烦躁地看了一脸蠢像的殷受一眼,握紧手里的匕首,想了想便斟酌道,“过来。”殷受只要一出去,必然要被人拿捏,这就是微子启想要的目的,她现在是见不得微子启有一丁点好。   殷受呼吸急促,胸膛起伏,整个人都泛出一股不正常的红来,兴奋得有些头晕,“阿梨,你愿意帮我了么?”   甘棠是医者,自然知道殷受这药的厉害,发作起来能让人彻底失去理智,跟畜生都没什么分别,他现在还有理智没乱来,算他有点意志力。   甘棠拿出一套银针,示意殷受躺好了,“你出去有两个后果,一,商王病重,你胡乱淫乐,是为不孝,重罪;第二,碰了我,酿成大祸,耽误了商王的治疗,罪加一等,若是商王丢了性命,正好,大逆不道的弑父之罪,第三,玷污圣巫女,乃至于不小心弄死了圣巫女,亵渎神明,你整个人玩完了。”   殷受只痴痴看着甘棠发傻,甘棠忍无可忍,给他灌了两瓶能抑制神经兴奋的药,扯了块巾帕兜头罩着他的脑袋,眼不见心不烦,也再不跟他废话,专门往痛处下针,扎完就坐在一边,等着他恢复理智。   这对甘棠来说是没什么用的,毕竟她很能直接的感受到他的情绪,他那连续不断的喜欢和爱慕,强烈得有如实质,对甘棠来说跟骚扰也没什么分别了。   甘棠心情阴郁,往重处扎了一针,不耐道,“你能不能安静些!”   殷受能感觉得到胸腔里的翻腾的血脉慢慢消停了一些,像那头失控的野兽慢慢被安抚,然后关进了笼子里,只他心里多少还是期盼心爱的人能帮帮他的,殷受郁闷地拿下脑袋上的巾帕,看着她精致的侧脸道,“我都没说话,棠梨你有如发脾气,不如跟我说说可能给你下毒的人,我好拿到证据,微子启如今正得宠,若口说无凭,不但适得其反,反倒惹来杀身之祸。”   甘棠不想再将自己的秘密暴露给谁了,见他暴涨的经脉稍稍平复了些,稍稍松了口气,过了一刻钟,便给他除了针,把他的衣服扔在他身上,示意他快些起来,“他不是想当储君么,我让他彻底当不成。”   殷受眼里都是阴霾,这件事甘棠不说,殷受也是要做的,今日的仇不共戴天,“把你身边的人都交给我,我来查,拿到证据,铁证如山,父王和朝臣也不能再护着他。”   殷受说着蹙了蹙眉,“只是微子启向来有些心机,大概不会留下什么证据了,查起来会很难,他现在手握大权,背后有三公,很难对付。”   “何必那么麻烦。”甘棠心里冷笑,她这次非得要把微子启拔下一层皮不可,“只要圣巫女愿意嫁给你,我和崇明再给商王施压,让他当即立你为储君,微子启,也就不算什么了。”   以微子启睚眦必报的脾性,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可能一动不动,不管是逼宫造反,还是行刺刺杀,亦或是提前叛逃往西周,都是拿住他脉门的时机,她烦透了他四处蹦跶的模样,早日清理了,也好它日留下更大的祸患,有这么一个恨你的人天天想着如何算计你,难以安眠。   殷受有丝欢喜之余,看着不怒自威的甘棠,心里难免复杂和心惊,这么些年过去,她是真的很不一样了,有时候比之商王,还要有些气势。   外头脚步声还未到,现有一股急切的恶意和幸灾乐祸传过来,不一会儿便有了密集的脚步声,浩浩荡荡的,时间也差不多是她该给商王除针了,来的很准时,又理由充分。   “来了。”甘棠沉声道。 第35章 果然不是好事情   殷受一身狼狈,稍稍整理了一下, 门被推开前, 甘棠与殷受正坐在案几前,什么也没做。   甘棠体内的毒没解清, 坐着都能浑身冒汗,殷受亦好不到哪里去, 施针只能让他缓解一些药效, 要完全消退, 至少也得明天罢,前提是有她给他再施两次针, “你最好不要出声, 你现在的身体最忌动怒, 一会儿微子启说什么,你全当没听见。”   殷受点头, 他现在比先前好很多,但坐了这么一会儿又开始难受起来,蚂蚁啃噬骨头一样, 身体发热, 难受一点点堆积,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殷受静气凝神, 微子启母位卑,这些年却一直很得宠爱, 这么些年宫里也再没新添子嗣,殷受不知这件事是否和这母子两个有关系, 但微子启下药害人,当年武斗场上在马上做手脚就是前例,弄出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他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   圣女若在王宫出了事,势必引起兵祸,微子启为了同他争夺储君之位,已经没把殷商的安危放在心上了,殷受目光阴鸷,这次若父王还要保他,他也留不得他性命。   甘棠手里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短剑,微子启进来看他们好端端坐在这,脸上的表情定然会很好看,她很期待。   来的人数超乎想象的多。   事实也正是如此。   微子启是直接推门闯进来的,后头跟着的人里有商容,崇明,一些叫得上名号的朝中大臣,余下有一些近卫,身着铠甲,带兵器,将近五十人。   甘棠握着袖间的短剑把玩得心不在焉,懒洋洋问,“大王子领兵闯入我的寝殿,是想干什么。”   微子启大概是当真没想到他们能逃脱,眼里摘取胜利果实的兴奋没能及时退下去,整个人就硬生生僵在了原地,脸色铁青,目光里的阴毒之色藏也藏不住,一张温润的俊面就显得有些狰狞扭曲,对上甘棠似笑非笑的目光,又强自压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给她行礼,温言道,“柳疾臣那里说丹药被盗,有宫婢禀报说歹人把药下在了阿受的饭食了里,唐泽又说阿受来了圣女这里,子启忧心圣女安慰,这才失了分寸,闯进宫来,圣巫女无事便好。”   后头跟着的人乌压压一片,全都拜倒行礼,纷纷告罪,“还请圣女恕罪。”   甘棠不言不语,只让他们都起来,也没赶人,等着看微子启表演。   他一手导演了这一场大戏,如何肯空手而归,不会这么就简简单单结束了。   果然微子启很快将目光转向了殷受,忧心问,“我听下人说,丹药被下在了小弟的饭食里,小弟你看起来很不好,是中药了么,那药本是大补之物,一整瓶的话能要人性命,小弟你是不是被人害了,瞧着圣女面色亦不大好……”   微子启目光一转,瞧见地上躺着的绿丫,言语间就带了心痛薄怒之色,“小弟你伤了绿丫,唐突圣女了么?”   这段话看似关心,其实话里藏刀,清清楚楚的说明白了药是什么药。   大补之物说的很委婉,在场的都是男子,大家都懂的。   殷受虽还有理智,但身体面色一看就不正常,佐证了微子启的话,因此魏子启话音刚落,商容比干比目几人脸色就难看起来,看着殷受目光责难,看着甘棠目光古怪。   殷受脸色霎时铁青,心里怒海翻天,起身寒声道,“你哪里来这么废话,还带人急匆匆闯进来,同当年柳妾领人捉奸滕妾允氏倒很相似,大兄你虽惯常混迹后宫,在父王母后跟前尽孝,也莫要尽学些下做手段,你在这挑拨离间,可知我殷商王室一旦与圣女兵刀相向,外族大军立马能趁虚而入,危及殷商的后果,大兄你可担当得起。”   甘棠旁听不语,打蛇打七寸,殷受嘴巴还是很毒的,尤其柳妾指的是微子启的生母。   这件事的内情如何甘棠不清楚,但看商容几人神色有异,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了。   微子启也当即变了脸,正待说话,甘棠抬手制止了,看着微子启笑道,“多谢子启关心,只是我与阿受两情相悦,他总是用了些补物,也无妨。”   甘棠的话无疑是丢下了一道惊雷,惊得众人当即色变,也惊得殷受心里酥酥麻麻的起了好几层甜意,纵然知晓她所言不过权宜之计,没有半分真心。   商容眼里皆是震惊之色,半响方问,“圣女此言可当真?”   “那是自然。”甘棠便温温软软笑起来,开心不已,毕竟微子启脸唰地一下就寡白起来,实在好看。   “只眼下商王重病,我们哪里有心思玩乐,这次子启真是误会了,是王上病重难治,需要至亲之人的心头之血入药,与王上服下,王上才会药到病除,阿受自愿说用他的,大补之物能使药血纯正,我这才吩咐了唐泽去寻些大补之物来,服下之后所得鲜血,正治王上这一种病。”   “此药需得服用七七四十九天,次次需血。”   甘棠把玩着手里的短剑,短剑是上品百炼钢铸造,薄削锋利,寒光幽冷,一把上等的利器。   甘棠说着忽地朝微子启一笑,“阿受是我的心上人,我自是舍不得他吃这样的苦,听闻大王子至贤至孝,可愿为王上尽一尽孝心。”   甘棠兵不血刃,殷受听得发寒,连因为她笑颜生起来的那点迤逦心思都散了一干二净,他先前算计她,只被她踢一脚,算是先祖保佑了。   微子启脸色大变,眼睛似是被定在那把利器上似的,挪不开分毫,他知计谋败露,这是圣巫女整治他的手段,却想不出能反驳的理由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下被她剖心而食的画面了……   微子启后背汗湿了一片,难以定神,方寸大乱,胸膛不住起伏,喊道,“你胡说,当真如此,晨间你为何说父王明日便能醒。”   没立刻开口应承,已经预示着这一场战斗,是甘棠胜利了,殷受想,如果换做甘棠是嫡长子,在他的位子上,必定不会如他,混得一塌糊涂。   甘棠心里哈哈乐了一声,面色却冷了下来,“你质疑我的话我不跟你计较,我说会醒,没说能好,你耳朵有毛病么?还是说你不想献心头血,非要硬说王上好了?”   微子启神志一清,连连否认,看了眼旁边的殷受,勉强定了定神色,“今日父王可需用药。”   甘棠就笑了笑,意味深长,“自然是要用的,本是想着去给王上复诊时一并带上,不想子启闯了进来,正巧给子启看看,省得明日没有心里准备。”   人血馒头能治病这样的事,搁在其它年代可能信的人比较少,但在这里不一样,知识水平落后之极,生产力低下,人文意识形态极其不完备。   人们迷信,野蛮,愚昧。   包括眼前这一群站在权利顶端的大地主们在内。   谁掌握了新东西,谁手里有武器,谁就有话语权,她说这样能治,便没人会质疑反驳。   甘棠朝殷受笑了笑,点了点案几上放着的白玉碗,示意他过来躺好。   这是当真要给他剖心了。   难说她记恨先前的仇,借机一刀了结他。   但许是体内的药效,还是对她蠢蠢欲动的爱慕在作祟,他竟是当真站了起来,朝她身边走去的时候,心里平静之极。   甘棠没打算用这样的办法弄死微子启,更别说殷受了。   甘棠见殷受连一丝犹豫也无就过来,甚至连心里传递过来的情绪都没有丝毫变化,心里倒是有些诧异了,甘棠也没二话,指尖覆上他前胸,估量过,匕首刺进去,血流够半碗,□□,上药止血。   殷受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疼也疼,但因着面前的人是她,好像也不是很疼了,她真是好看,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又很奇特,有时候很心善,有时候又非常毒辣,简直看不透她了。   吃人肉喝人血是常有的事,甘棠的话合情合理,没人质疑,仆人捧着白玉碗下去的时候,众人看着殷受的目光都变了,敬畏且复杂。   微子启有如丧家之犬,神色灰败,甘棠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都下去罢,我给王上准备针剂,莫要相扰。”   商容等人给甘棠行礼,又给殷受行礼,一一退下了。   微子启勉勉强强行了礼,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走了。   甘棠给殷受施过一次针,药力退下一些后,殷受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   殷受闷咳了一声坐起来,穿好衣服,见甘棠收拾完药箱便杵着下颌发呆,心说她定是被气得不清,否则以她先前拼着手被烫伤也要把小孩从锅里捞出来,殚精竭力就想让子民吃饱饭的脾性,哪里会想到这样的办法,殷受想着心里便也跟着发闷,她并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以后还是让她做她喜欢事罢,这些本该是他自己要处理的事,反倒带害她进来……   殷受便觉得自己先前实在愚蠢,他心有天下,一心为殷商中兴,可后巢不稳,他在外做再多,也是白费,动辄还有性命之忧,纵是嫌烦,往后也得在这上头多用用心。   殷受扶着床榻坐起来,就与甘棠闲谈道,“棠梨,你的办法好歹毒,哪里学来的,大兄他担心被你借机戳死,明日必定装病不来,孝顺的名声是决计装不下去了。”   甘棠是累的,闻言便看了殷受一眼,好笑道,“我跟你学的,传说你为了给妲己治病,非得要比干的心头肉,比干剖心而死。”虽说历史记载比干是因死谏而亡,但演义里确实有这么一出,甘棠还记得。   殷受不记得有这样的事,觉得妻子又开始神神道道起来了,“妲己是谁?是你么,棠梨。”   自然不是她,苏妲己确有其人,是殷受征伐有苏氏带回来的俘虏,眼下估计刚刚出生不久,或者是没出生。   甘棠懒得管这些,便也不说话了,斜靠在床榻边闭目养神,喘口气便要去给商王复诊了。   殷受凝视着她的容颜,妻子妻子的念了几声,心里雀跃不已,忍不住轻声问,“棠梨,我们真的成亲么?”成了亲,不管如何,名份上她也是他的人了,再也不会出现付名之流了。   甘棠眼皮也没抬,心意阑珊地回道,“不知道,看情况而定,两情相悦也未必要成亲。”看商王的态度。毕竟殷受才十四岁,尚未成年加冠,成亲尚早。   殷受心脏忽上忽下,看着她无半点情谊的模样,心里泄气不已。   甘棠嫌他烦,伸手推了他一下,“这次我们互利互惠,剔除微子启,我也算帮了你大忙,我赠送一千铁犁给你当酬劳,我也不求你感谢,只有一个要求。”   殷受直觉不是好事,便没有立刻应下,“棠梨你说,能做到的我定然做到。”   “很简单,对殷受你来说一点都不难。”甘棠就是一笑,指了指门外道,“以后除非必要,请记得随时与我保持十五步开外的距离。”   果然不是好事,殷受脸黑沉了下来,默不作声,不打算应她这个无理的要求。 第36章 人不犯我不犯人   天下人好闻宫中趣事,殷受舍身救父这件事, 以想象不到的速度传得人尽皆知。   崇明目睹了一整个过程, 去探望殷受时见他面色失血苍白,心里即宽慰又同情, 安慰道,“倘若能将王上治好, 你流这七七四十九日的血, 也不亏。”   压根就不需要什么心头血, 专程是甘棠想来惩治微子启的法子,就是这七七四十九日, 真是让殷受控制不住地怀疑甘棠是在为先前的事报仇雪恨了。   哪怕她是他心爱的女子。   七七四十九日, 每日一碗, 他的血都得流干。   他的妻子可真是不能随便得罪的,平日里性子多软和, 真正刚起来,绝对不是好惹的,他大兄这几日装病在家, 听说夜夜惊惧难眠, 就说他被圣女诅咒了。   殷受摇摇头,不再想这些, 转而问起那些马具和冶铁术耕种术来,“崇明, 你将东西送去给世伯,世伯怎么说。”   “父侯高兴得差点没疯癫, 很是将棠梨夸赞了一番,又说圣女此人,若不能除之,须得诚心结交。”   除肯定是除不了,他也不想做那样的事。   崇明说着刚硬的脸上微微一红,看着殷受吞吞吐吐道,“若非阿受你心仪棠梨,棠梨与商王室立场又不对,父侯都有意将我送入圣女府了,父侯说竹方与崇国不算远,我两头跑也不难。”   殷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当真看上她了么!”   崇明看得发笑,在殷受肩上重重拍了两下,有些怅然若失,“我敬重她,当她是弟妹,她很好,是个好首领,也是个值得结交的友人,若非阿受你捷足先登,兄弟我当真很难不对她动心……”   崇明说着又笑了起来,叹气道,“阿受你心仪她,很幸运,又很惨,她可不是寻常女子,心里装着天下,想来是很难分出心思在男女情爱之上的……”   “……从她当初为了结盟同意联姻,今日为扳倒大王子,便说与你两情相悦这些事上就能看出来,夫君于她可能就是个摆设……”   加之兄弟分明一颗心都落在了人家身上,可以想见以后日子会有多难过了,崇明同情不已,在殷受的肩膀上拍了又拍,感慨万千。   殷受听得郁闷,说摆设还是抬举了,若是父王还有个其它稍微成器点的儿子,甘棠都不会选择与他结盟。   她嘴巴里没明说,实际上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了。   殷受正待与崇明说训练骑兵的事,外头传来了沉重的钟鸣声,鸣五下,是商王召集宗亲群臣。   大商邑里但凡有爵位的都要参加,这样的庭会一岁也就一两次,殷受沉声道,“父王醒了。”   崇明应了一声,与殷受一道换了正服,往大殿去了。   患难见真情,这五个字放在什么时候都很适用。   微子启先前做得千般好,又如何能抵得上殷受舍命相救的情分在。   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道德绑架,微子启但凡有犹豫,也是在商王和臣子心里扎根针,往后他无论做再多的事,再如何关怀体贴,旁人都只会当他虚情假意了。   微子启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坐立难安。   这是甘棠第一次直接参与庭会。   这也是百年来女子第一次出现在偌大的庭议会上。   甘棠坐在商王略下第一位,再下才是殷受、比干、箕子、九侯、鬼侯等人。   甘棠位居上首,诸侯伯爵,三公重臣们,无人敢有异议。   商王虽面色发黄,但精神不错,朝甘棠道谢,“此番多谢圣女出手相帮,子羡铭感五心。”   商王态度温和,甘棠亦温声道,“是太[祖托梦显灵,赐予我良方,这才能解了王上疾患。”   太[祖指的是商朝的开国之君成汤,在子民心里地位非凡,管朝事兵灾,还管生老病死,旦夕祸福,总之,几百年以来,太[祖很忙就是了。   诸侯臣子们免不了要跟着唱和一番,“吾等铭记先祖之恩……”   甘棠抬手一压,下头立刻安静了。   甘棠平声道,“太[祖托梦与我,言我王继天立极,抚御四土,但内廷不稳,外土不臣,当早日册立储君,稳固山河社稷,夯明国本,中兴殷室,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王上早做定夺。”   立储是大事,加之昨日晨间有了那么一出,下首的臣子侯爵们都明白甘棠这是要支持三王子殷受了,众人面面相觑,厅堂里一丝响动也无,不是各自思量,就是等着商王发话。   这两代的规矩都是传位嫡长子,只商王若是想传位于殷受,就不会拖到现在还犹豫不决。   半响商王才开口道,“太[祖之训我等垂耳倾听,储君当立,吾有三子,诸卿以为立谁最为适当?”   甘棠心里发沉,到现在还在纠结该立谁,可见微子启寻常有多受宠爱了。   历史记载商王本欲传位给微子启,最后却碍于宗法制度将王位传给了殷受,微子启的地位可见一斑。   野兽的胃口都是一步步被喂大的,微子启勾结外族覆灭殷商的祸患,早在帝乙这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商王看着下头素来心爱的长子,目光犹豫迟疑。   下头的臣子有眼尖的,立马闻出了味道,当下便有人起身,出列禀报道,“圣女所言极是,储位关乎江山国本,王上当早日立储才是,大王子素来贤德,文武皆修,正有储君之风,小臣荐大王子。”   是莜公,微子启的老丈人,他一说话,后头一串的都是党羽,出列附和,声势还挺浩大的。   商王神色复杂,不知是喜还是不喜,未出言应承,也未制止反驳。   崇明欲出列,甘棠抬手制止了,朝这位面白体胖的莜公似笑非笑道,“莜侯这话我听着奇怪,敢问大王子贤德之处在哪方,文,有为我大殷献上几条良策;武,可有为我朝拿下寸土寸功,是否忠君爱国,大王子尚且没表现出来,至纯至孝这一点,只怕大王子自己,如今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莜公便不要再昧着良心为他说话了……”   甘棠话说得直白,微子启与莜公当即胀红了脸,连拳头都捏起来了,若非是在庭议之上,只怕早已暴跳如雷。   甘棠也不管他们如何,接着道,“反倒是三子殷受,这些年重视农桑,奖励耕种,为此殷商岁贡增添不少,又养兵蓄锐,为殷商抵御外族,夺得己、土、鸣、孟四方,他年岁虽小,却已武震天下,我同太[祖,意见都是一致的,立三王子为储,即与宗法礼制相合,又能安江山社稷。”   这样的场合,殷受是不好发话的,这时候便只看着甘棠与群臣力争,听她义正言辞的夸奖他,心里即奇特又古怪。   其实她身为天下人信仰爱戴的圣巫女,一句太[祖所言,一句宗法礼制,就足够微子启变脸,堵得这庭上任何人的口了。   什么太[祖不太[祖的,殷受知道甘棠在扯谎。   她不信神明,也不信祖先,扯起这些谎来,真是一点负担都没有。   殷受看着对面泰然自若光华夺目的女子,挪不开眼视线,自高宗之后,廷议中便几乎没有女子入朝的例子了,眼下她坐在上首,三公九侯却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言行举止间恭敬之极,自她摆明了要支持他以后,为微子启摇旗呐喊的,连亲信朋党都少了很多。   甘棠提起宗法礼制,下面太师、少师、内史、外史、商容几人,皆出列行礼,请立三王子为储君。   “宗法礼制毁不得,请王上立三王子为储君,稳固国本!”   “太[祖托梦,必当遵从,请王上三思,立三王子为储君!”   立殷受为储君的请命声此起彼伏,商王目光自脸色惨白正死盯着甘棠的微子启身上滑过,又落在身旁的三子身上,一片孝心尚在其次,只三子为嫡出王子,又实在没有能挑剔的大过错,如今又有圣巫女支持,不立他,立谁?   也罢,他心里纵有偏好,也不能置殷商基业于不顾,好在这些年他心里虽是摇摆不定,却也还未酿成祸端,趁此机会早日定下也好。   商王定了定神,正欲开口说话,下面莜公先一步截住了话头,看着甘棠怒声道,“圣女荐立三王子,只怕存有私心罢,圣女即是与三王子两情相悦,不偏帮他帮谁?”   莜公背后又有正是正是的附和声,甘棠略一挑眉,朗笑道,“是又如何,我甘棠看得上的男子,方可为殷商王,有何不可?我若看上些奸诈无能之辈,岂不是我甘棠眼瘸!”   甘棠话说得狂妄,吞天地,纳万物,嚣张之极。   崇明心里惊叹,看向旁边的兄弟,越发觉得他凄惨了。   若非殷受是一样惊才绝艳顶天立地的男子,便是成了亲,也只会沦为圣巫女背后的男人,要比她更夺目,实在很难。   崇明心里摇头,起身出列,亦朝商王荐道,“臣附议圣女。”   微子启见大势已去,垂首拜道,“小弟乃嫡出长子,嫡介有别,理当为储君,子启并无相争之心,还请父王明鉴。”   “然。”商王喟叹一声,着商容筑鼎立旨,着贞人卜定吉日,择日告祭宗庙,册封储君。   自微子启心底传来的恶意简直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了。   甘棠静静看着他,心说人不犯她,她不犯人,若定要犯她,那她也不会手下留情,等着罢。 第37章 不是真的很喜欢   立储的事一定,大王子一派纵是想翻出水花来, 一时间也拿殷受没奈何。   因为有甘棠站在他后头, 只甘棠没想到提出成亲这件事的人会是微子启。   微子启直视着甘棠,目光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狂热之色, 神情间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和期盼,似乎这一场斗败, 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他现在是在真正为大殷册立储君这件事高兴着, “可喜可贺,上一次圣女的婚礼不幸毁了, 只不知这一次, 我们何时能喝上圣女和小弟的喜酒。”   这是笃定了她不喜欢甚至是厌恶殷受, 微子启似乎以为她不想嫁,也不愿嫁.   可惜他想错了。   甘棠便也笑了笑, 温声回道,“这个得看阿受喜欢,他喜欢什么时候成亲, 便什么时候成亲。”   若是待殷受二十加冠成亲, 期间还有五六年的光景,介时殷受兴许已站稳脚跟, 不需要维系这段虚假的婚姻了,若是现在立马成亲, 于她和殷受皆没什么关碍不说,反倒能免去诸多麻烦, 至少商王对她能少些戒心。   有殷受这个储君的名头在,她做起很多事情来,会少去许多束缚和顾忌,利大于弊。   随便殷受怎么选,怎么选都没什么关碍。   甘棠连眼波都没动一下,殷受看她漫不经心的模样,连得偿所愿的那丝喜悦都渐渐淡了下去,脑子亦清醒了许多。   在甘棠眼里,这只是一场互利互惠的交易罢了,有用的时候,她留着,等哪一日没用了,他也就被丢开了。   可他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等着罢,他也不是那么好甩掉的。   殷受心里深吸了一口气,本欲立即回微子启的话,却也起身朝坐在上首的商王行礼,回道,“听凭父王吩咐。”亲自然是越早结越好,父王是聪明人,该明白夜长梦多的道理,毕竟成了亲,往后再请圣女看病,孝这一字压上来,便也不必再用土地来换了。   殷受素来我行我素,是几个王子里最没眼色的一个,寻常做事,甚少与商王回禀,常常为所欲为,先斩后奏,眼下突然规矩起来,商王暗暗点头,他心中宽慰,当下便笑起来,“圣女今年十五及笄,再等年岁就大了,亲事自是越早越好,圣女意下如何?”   甘棠点头应承,言简意赅,“好。”   商王朗声一笑,朝下面的臣子吩咐道,“着太师、少师、内史筹备婚礼,卜卦吉时,祭祀先祖,定要风光隆重。”   “恭喜王上,恭喜圣女。”   “恭喜王上,恭喜圣女!”   甘棠受着下首的恭贺,道了谢,抬手一压,瞧着下面的臣子目光灼灼道,“我治下竹、鸣、土、年四方,允诺明年多上贡两成,铁犁两千件,轻甲三千,绢布万缎,献于大殷,后日便着人运来一成,献于王上,聊表心意。”这些东西都是库房里存的,都是她的私库,拿出来做了‘聘礼’,也不算因公费私,如此巨大的一笔供奉,足够势微的商王室动心的了。   商王愣了一愣,下头的臣子们哗然出声,可见的兴奋不已,甘棠不动声色地看着,等着他们高兴够。   甘棠话一出口,殷受眼皮都跟着跳了一跳,可他先前不聚财,封地的产出全归到了殷商的存库,能拿出的东西还不及甘棠的十分之一。   殷受看着对面光华夺目的女子,目光暗沉,心里即有些着恼又有些好笑,若他猜的没错,甘棠是不想‘嫁’来大商邑,反倒是想馥虞送去羊方成亲一般,让他入赘了。   她胆子正不是一般的大,想法也不是一般的离奇。   甘棠等一众人都想明白了,便开口道,“婚礼繁复,祭祀礼仪颇多,我寻常政务繁忙,不好在大商邑久留,祭拜殷商先祖后,便要返回竹方,迎亲之礼便选在孔方如何,若方便,便请王上着令贞人,在孔方占卜一个吉利的地方,一个吉利的时辰,以结姻亲之好。”   孔方处于大商邑与竹方之间,是个小方国,地域小,但确确实实是个独立的臣属国,她选择这地方也是有考量的,毕竟她出再大的利益,也不可能让商王拉下脸来把殷受送来竹方成亲,她也不需要那样,选择一个折中的地段,成算便很大了。   殷受方欲起身说话,岂料商王已经哈哈笑了起来,略一思量便十分爽快地应下了,“政务丢不得,即是如此,依圣女之言便是。”   殷受心里有些不敢置信,又十分无话可说,甘棠给的利益太诱人,相当于拿钱买了一个成亲用的场地,钱财足够丰厚,要求亦不是很过分,父王自然会动心,只这么一来,不像男女成亲,反倒像两个男子成亲,且双方实力相当了。   有进项代表着有粮食可分,臣子们难得意见统一的高兴起来,一片欢腾,比自己成亲了还高兴。   崇明摇摇头,握了握好兄弟的肩膀,有些同情,又有些想笑,感慨道,“她真是厉害,看起来你们倒像是两方的君长,彼此相爱,又谁都不肯妥协相让,只好在两方的交界处划分出一块地来,偶尔聚一聚……哈……唉……”   “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姓氏如何定,族谱如何定,还真难说……噗,棠梨是不是在故意欺负你逗你……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趣闻……”   崇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殷受看着应对自如的妻子,心中有困惑,亦有明悟,见崇明寻常一张木头脸眼下有笑得崩裂的趋势,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口道,“她是认真的,父王应下她这个要求,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崇明一愣,“如何说?”   殷受神色复杂,缓缓道,“她这么做,以后无论是在子民们心中,还是在家里,她的地位和我是平等的,她是女子,做了这么一件事,天下女子但凡有些条件,只怕也要效仿她,学文习武,有钱有权,不仰任何人的鼻息生存。”   崇明听得骇然心惊,看着下面依然沉浸在喜悦中的臣子们,半响说不出话来。   甘棠倒没想这么多,单纯就是习惯性便决定这么做了,她是想早点回自己的地盘去。   商王的病来的快去的快,微子启顺利被踢下台,接下来几乎都是闭门不出,没再四处蹦跶,甘棠周身都清净不少,大商邑的事情一定,甘棠手里多出了土、鸣、年三方,许多事都等着她回去定夺。   商王的病一好,甘棠便想去与商王说回竹邑的事,被殷受拦住了。   “你我即是两情相悦,表面功夫也要做一做的,你这么急匆匆回去,有心人一看,露出端倪,岂不是要坏事。”   主要是圣巫女扯谎,对名声不好,与王子合谋,又显得不够德高望重,这亲事势必要有真情在里头,才合情合理、   甘棠想着急务都送来了她这里,其余的事搁置一日也无妨,便让崇明领着兵原地驻扎,再等几日。   在宫里秀恩爱秀了也没观众,两人便打算什么都不做,专程在街上晃两天。   两人都换下了正服,殷受一身黑衣宽袍广袖,墨玉横笄,甘棠就一席浅青窄袖直裾裙,裙长至踝,粉鞋翘尖,头上难得带了些钗饰,不似时人那般拼命往上堆高发髻,发髻又简单大方,只稍有钗饰,整个人轻快明亮了许多。   两人站在一处,一人高大俊美,一人温润清透,不打斗,不算计的时候,仿佛神仙眷侣,很是般配。   殷受哪用演,光是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便酥酥麻麻的起了层甜意,仿佛这不是一场谋算,而她是他真正的妻子一般。   出了宫门甘棠便上前握住了殷受的手,笑得温温润润的,“阿受,我们一起呀。”   她灵活的五指自如地嵌进他指间,小,纤细,温热,柔软,指尖上带着薄茧,瞬间让殷受半边肩膀连着手臂都酥麻得没了知觉。   殷受自认受不住这美人恩,咳咳了一声便想挣脱出来,被甘棠抓紧了,十指相贴的触感和温度让他浑身发热,殷受便低声道,“棠梨你不必这样,我们挨近些便可。”   甘棠摇头,“要演就给我好好演,别浪费时间。”   一来因着大商邑的事高于段落,过两日便能回竹邑接着搞建设,二来她自小受身份所限,没能力前需要刻苦训练外加深居简出装高深莫测,后头长大些又很忙,大大方方在大商邑的街面上玩乐还是头一次,是以甘棠心情就很不错,嫌殷受走得慢,在前头拽着他,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又恩爱又可人么?   先前两人便是为友人,偶尔勾肩搭背,也没这么亲昵自如的。   殷受被她勾走了三魂七魄,目光只落在她身上挪不开,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实在殷受这一副样貌太有欺骗性,瞧着人的时候俊目又深又遂,甘棠倒没啥,沿途遇上的宫女,已经好几个脸带红晕不知所云了。   他心里传递过来的欢喜和爱慕也一重盖过一重,甘棠乘着旁人不注意,暗中拧了他一下,实在是他心里太吵了,好在这一去只消来信去信,偶尔见面便可,否则她真是难受了。   殷受被她拧得腰眼发麻,挣扎道,“棠梨你能不能规矩点,别动手动脚。”   甘棠感受着他心底的情绪,斜看他道,“假正经,心里不定多高兴。”   殷受无法,就这么神魂颠倒的被她拉出宫去了,路过街边的商肆,见里头摆满了磬、篴、陶埙,心里微微一动,反手握住甘棠,拉着她进去了,“阿梨你最喜欢听什么,我学了吹给你听。”   甘棠立马便看穿了殷受的目的,四处看了看周围没什么客人,便好笑道,“你该不是想学馥虞吹乐,引我犯病,好看上你罢。”   殷受淡淡回道,“有何不可。”   殷受自案台上拿了个陶玉埙搁在手里把玩,这些事还难不倒他,不过花些功夫罢了。   甘棠听了就笑,“你就不是我能看上的那一款,你想试,你就试,不过这是没用的,就算当真看上了,也只是病了,不是真的喜欢。”   喜欢着喜欢成习惯,未必不会成真喜欢,殷受见甘棠看笑话似的乐个不停,便也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路虽难,不行不至,你自管做你的事便是。”   甘棠就不信这个邪,殷受乐意折腾便折腾,反正浪费的不是她的时间。   甘棠想着都进来了,在乐器店里转了一圈,乐了一声,索性朝殷受道,“那我挑选一个陶埙给你。哈哈……希望你在这上头有天赋,事半功倍。”   殷受亦失笑,点头道,“你挑罢,便当送我的礼物了。” 第38章 都是个老姑娘了   两人情投意合的流言就这么散播了出去,世人称颂艳羡, 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般配之极。   启程这一日殷受将甘棠送出郊野十余里,后头浩浩荡荡的跟着殷商的臣子们, 商容箕子,两个王子, 还有一些侯爵也在。   甘阳神色不好, 甘玉一直黑着脸, 两人对甘棠擅做主张很不高兴,又因已成了定局, 不能反悔, 过了这些时日也没能顺过气来, 舍不得对甘棠怎么样,气便都撒在了殷受身上。   全当殷受是个蛊惑人心的妖怪, 两人见了他嘴巴都闭得跟着蚌壳似的,轻易不肯吐出一个字,完全拿他当仇人看了。   没有政事, 不需要表演的时候, 甘棠亦不爱和殷受在一处,实在这厮近来不知抽什么疯, 见了她,心里的善意和欢喜一日浓过一日, 让她即觉得心惊又十分有负担。   这样的情形最是可怕,因为倘若他硬心肠违背心意要谋算她, 这股永远是善意的情绪就成了干扰她视线的大雾和绊脚石,让人防不胜防。   况且俗话说的好,烈女怕缠郎,她还真怕自己心志不坚,被他上等的皮相,真诚浓厚的感情给蛊惑了,她处在这么一个位置上,恋上他,只怕当真要被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甘棠垂着眼皮,坐在慢吞吞晃悠悠的马车里,手里握着一卷文书,懒洋洋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甘棠斜靠在那儿闲适淡然,不像甘玉甘阳那般没好脸,但殷受觉得甘棠才是对他最疏离的那一个,这几日来时时与他同处一室,亦能当他完全不存在一般,半点眼色也不肯给他。   殷受目光在甘棠精致漂亮的脸上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马车停下后甘棠便与殷受一道出来了。   后头跟着的臣子们和仪仗待在一处,离得比较远。   微子启和微子衍作为‘亲人’,自是要上前来话别的。   此时没有其它外人在,微子启寻常微微弓着的腰挺直了,也不若往常那般垂着眼不敢直视她,见甘棠下来,声音死寂没有起伏,“我祝圣女与小弟百年好合,希望你们的‘情投意合’,能装得像一些,久一些。”   他一身青布衣衫,干净整洁,身上却没什么值钱的配饰,和先前精致考量的衣着打扮完全不同,不笑的时候眉间带了些沉郁之色。   大商邑的人惯会看眉高眼低,树倒猢狲散,微子启当不成太子,又在商王那失了宠爱,短短月余,日子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理所当然的事,甘棠看在眼里,心里十分平静,各人选各路,有果必有因,只是想来微子启并不甘心。   殷受错身一步,挡在甘棠面前,平声道,“受谢过大兄吉言,大婚当日,大兄定要来饮一樽喜酒同乐。”   “同乐……”微子启看着殷受,忽地哈哈哈大笑了一声,抚掌回道,“不得了,连小弟都懂得说些场面话了,只苦了小弟你一片深情,圣女早已心有所属,今次小弟你甘心当一枚棋子,只怕枕边人恨不能啖你肉试其骨,小弟你要小心些。”   心有所属。   除了馥虞那一段,甘棠不记得自己犯过什么忌讳。   如果真是馥虞,那他安插的人可藏得够生的,连这件事都知道了。   只都是些陈年旧事,在甘棠这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甘棠上前一步握住殷受的手,偏头看着他,眨了眨眼道,“阿受你要相信我呀,我先前是喜欢过一个男的,不过我现在喜欢的是你呀,你可要相信我。”   寻常不可爱的人,装起可爱来也实在不怎么样,殷受握了握她的手,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嗯了一声道,“走罢,你早些启程,免得错过宿头。”   微子启躬身行礼,侧身让到一边。   殷受将甘棠送到亭子边,甘棠走得很慢,背后微子启盯着她后背的视线如芒在刺。   微子启与他们知根知底,装不装倒没什么,只还有微子衍和商容、箕子、还有送行的仪仗远远的跟着看着,临走前依依不舍那是定然的。   寻常情侣分别时是什么样的,缠绵悱恻,依依不舍。   遥想那些电视剧里的情节,那真是五花八门,可借鉴的手段很多。   甘棠有些发囧,看着殷受唉唉道,“谈恋爱真是累人。”   殷受低头凝视着她的容颜,想伸手抱抱她,又克制地站着没动。   他是真的不舍与她分开,也不觉得累,“待我自崇国回来,便来竹方见你。”   纵观甘棠所知殷受的个人履历来说,他必定是个性情热烈的人,甘棠感受着殷受心底传过来铺天盖地的善意和喜欢,真是觉得所言不虚,心说殷受莫不是起了什么她没注意或是不存在的误会,否则哪里来的这许多喜欢。   不管了……反正不关她的事,正事要紧。   甘棠在心底摇摇头,忍者想撮一撮鸡皮疙瘩的冲动,一伸手便勾在了他脖颈上,拽得殷受头都低了下来。   甘棠朝他眨了眨眼,垫了垫脚尖就亲在了他唇上,心里数了十下,便足足停了十秒,足够那些人惊呼出声的了。   殷受起先是被她柔软的身子扑得散了魂魄,唇上柔软的触感,贴近的鼻息和心跳,让他连呼吸都不会了,整个人僵麻在原地,理智崩塌,想亲她,想拥抱她,又抬不起手臂来,他不是单纯的当这一场婚礼为交易,相处起来便格外吃亏,若他心里坦荡,与她一样,搂着她缱缱绻绻地亲吻一番,又有何不可。   殷受半点反应也无,直愣愣站着,只心跳如鼓,传递过来的情绪有如烟花炸开的那一瞬,明亮欢喜透了,耳根和脖颈还泛出些红来,甘棠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看着他耳根上那抹红,竟十分没道理的生起了一股她正调戏良家妇男,欺负老实人的错觉。   这厮神经病,甘棠心里有些恼怒,借着宽袍广袖的掩盖,在他腰侧掐了一下。   殷受神志一清,瞧着她贴在他怀里的模样,忙低头看她,低低问道,“要我做什么么?阿梨,我不懂。”   说得好似她就是个老司机不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甘棠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咬牙道,“搂着我呀!你心里不是特别想亲近么?这时候又装什么正人君子了!”   殷受脸齁地红了一片,伸手搂住她,心里真是要沁出水来了,搂着她一动不动,整个人甜蜜欢喜,手臂忍不住紧了又紧,想着她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实在不放心,便开口低声道,“棠梨,我不碰旁的女子,你也不要这么对其他人,好不好,哪怕是为了结盟,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以后你想要在哪里扩张,先来与我商量,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他的目的是权掌天下,她要的是子民和乐,两人并非需要兵刀相向,他简直不能想象,她这般伏在其他男子怀中的模样。   他这不是作茧自缚么?   甘棠等着他遇到妲己自打嘴巴的一天,不过她也没想过要与他捆绑一生。   甘棠爽快应道,“五年,五年之内你我都安分些,给对方脸上抹黑,对谁都没有好处。”   五年,他其实要的是一辈子。   暂且要不到也无妨,五年,若五年后她依然不肯爱他,介时再想办法。   殷受便点头道,“好。”   那边甘玉快步过来,一张清秀的脸黑得能冒烟,“棠梨,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甘棠朝殷受点点头,自他怀里站直了,嗯了一声道,“那阿受,我走啦!你领兵打仗要小心,记得常常给我写信报平安。”   殷受低低嗯了一声。   甘玉脸色更黑,又不敢对殷受如何,只拉着甘棠快步走了。   甘棠回去便见微子启目光更毒,商容几人面色微红,心知效果还不错,朝几人点点头,便上了马车,重新启程了。   甘玉和甘阳跟了上来,甘玉臭着一张脸抱着手臂不说话,甘阳神色凝重,看着甘棠道,“棠梨你何必要这样,殷受压根就不是良配,也根本不适合你,他现在是对你有心意,可就算他有心意在,这心意在他们眼里,也是最不值当的东西,你和他起于算计,往后当真生活在一处,只会更累,付名虽比不上殷受有才能,比不得他样貌好,但心思单纯,与你没有国恨家仇,给你做个伴,你以后也不孤单……”   甘玉亦看着甘棠,又气又忧道,“殷受不好惹,等他变成商王,后宫人多,棠梨你……”   两人眼里都是浓浓的忧心,甘棠心里发暖,温声道,“兄长莫要担心,只是一场交易罢了,微子启实在恶心,把他搞下来,我睡觉也安稳些,五年,五年后我和殷受便各走各的路了。”   给她五年的时间,殷商必不是眼前这副模样。   她的王冠带稳了,殷受想摘也摘不下来,“到时候我想做什么,他也拦不了。”   甘阳听她不是存心要和殷受在一起,脸色好了很多,甘玉跟个老父亲似的,又愁又担忧,“五年,五年以后棠梨你二十岁了,都是老姑娘了,旁的女孩都是好几个孩子的阿母了,还能找到好男人么……”   甘棠听了就哈哈乐了起来,别说她没想过当真的嫁人生子,就算要生,至少也得二十几岁以后,甘棠就是觉得甘玉这忧心的模样可乐,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言不惭地宽慰道,“二兄你担心什么,以我的地位,人品,相貌,害怕没人喜欢么?”   甘玉听了放松不少,重新高兴起来,附和道,“那倒也是,哈哈,天下这么大,不会找不出个比殷受更优秀的男子来。” 第39章 听她提起好几次   崇国是殷商的门户,殷受领兵在此田猎, 一来是商议开矿冶铁, 推行牛耕一事,二来因周族趁商王重病对饥国用兵, 崇侯虎听旨领兵支援,但崇国亦是大殷的门户, 若军士调动过大, 周人难免趁虚而入, 是以派了殷受来,领了五千精兵, 驰援饥国。   殷受领着五千精兵, 快马加鞭连夜赶路, 到城外时并未立刻入城,先派了斥候打探了消息, 知晓两军正在酣战,崇侯虎领兵抗敌,兵虽少不足两千, 但战术卓绝, 已经熬战一天一夜了。   敌军由散宜生领军,此人允文允武, 是西伯昌好友,与崇侯虎多次交兵, 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倘若能捉得此人,一则为周族除去一能臣,二来若能归大殷所用,那便再好不过了。   且他们因着全套马具的原因,硬将日程缩短了一半,料想西伯昌再擅长卜算,也想不到他们能这么快赶到饥国,可打周人一个措手不及。   殷受看过舆图,沉吟半响,在舆图上一处峡谷点了点,朝商容吩咐道,“兵分两路,右师你领三千轻骑,连夜绕到后山,备箭埋伏,待周军退至此处,活捉散宜生。”   商容亦在心里估量过,点头道,“此计可行,只驰援崇侯虎,得出城厮杀,刀剑无眼,储君身份尊崇,容不得半点闪失,还是老臣统领左师罢。”   “我去,则事半功倍。”殷受不再多说,吩咐两侧候着的唐泽唐定去点兵,他是殷商储君,身份放在这,亲临战场,士气大盛,此一战,必赢。   商容见他坚持,略一思量便也应承了,“君长这一列骑兵都是以一当百的精锐强兵,漫说还有马具和利器,便是用着以前的钝器,也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臣这边领兵埋伏,捉了散宜生来。”   殷受是手里缺人,想用散宜生,临行前便嘱咐了一句,“尽量莫伤了人,带着一名巫医去,以礼待之。”   商容一愣,“便是捉了他,他也是我大殷的俘虏,杀了亦或是让西伯昌来赎便是。”   殷受摇头,“我留有大用。”   军情紧急,商容没再说什么,两人兵分两路,殷受领兵入了城门,里头顿时鼓声雷动,援军已到的喜讯一层层往里头传递,殷受冲到城北前,在城上观战的崇侯虎先一步听到了鼓声,回望遥遥看见殷商大旗,似有千军万马滚滚而来,令旗当中偌大一个受字迎风招展,确定是殷受领军驰援,不由大喜,着令士兵鸣鼓,守城士兵齐齐大喊,声震天际,“援军到了!受王子领兵驰援!援军已到!”   城下厮杀的士兵精神大震,城门大开,殷受一马当先,手提长刀,领着两千轻骑冲了出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便到了阵战面前,铁骑利刀,这三千铁骑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地,饥国的士兵推到了后头,骇然既振奋地看着这一场屠杀,周军仓皇逃窜,再没了先前的骁勇之势。   散宜生神色大变,却很快收了震惊之色,当机立断,喝令道,“撤退!”   殷受目光落在敌军簇拥着的散宜生身上,沉声吩咐立在两侧的士兵,“活捉散宜生,本君留他有用!”   身侧的士兵大声应是,眼里都是兴奋狂热之色,殷受军令一下,当即便策马迎了上去,散宜生逃脱不得,虽是调令有度,沉着应战,但手底下士兵被殷人神兵利器骇破了胆子,慌乱逃窜,长叹一声,拔剑便欲自刎,被唐泽阻止了,捆绑了送来殷受跟前。   “收拾战场,回城!”   崇侯虎自城楼上快步迎下来,面上都是狂喜之色,连连道,“我大殷有如此神兵,何惧他周人!”   殷受亲领了这一支骑兵,心里亦是骇然心惊,崇明将马具和马具锻造图送来他这里,到现在还不足三月,时间尚短,训练不足,便已经发挥出如此大的威力,连商容的伏兵都没用上,便打得周人溃不成军,他不能想象甘棠手里的那一支,能强悍到什么地步。   亏得那日微子启的阴计没能得逞,否则当真惹怒了甘棠,不知要惹出多大祸端来。   殷受面色发沉,下了马快步往里面走,遇见崇侯虎便拜了一拜,“子受见过崇侯。”   崇侯虎侧身避让,将殷受扶起,来不及行礼,先大步走向那一列骑兵,朗声大笑,“真乃神兵也!”   因着冶炼术的缘故,崇国想制马具和铁器并非易事,两个月的时间万万不够,这时候见了这一只骑兵,眼馋不已,“阿受,倘若我殷商士兵都有这等装束,也不会枉死在马蹄之下,也不必惧周人大军压境了!”   崇侯虎受了伤却浑然不觉,抚着战马感慨万千,殷受吩咐军医上来给他医治,“是圣巫女的功劳。”若非是她给的马具和铁兵器,这一场熬战,只怕还要费些时日。   崇侯虎哈哈笑起来,“圣巫女是我殷商之福,阿受你好福气。”   殷受一笑,与崇侯虎和饥侯一道入城,“想用骑兵,必须得有大批优良的战马,这件事得早作打算。”   饥侯方从死里逃生,听殷受这么说,忙上前拜了一拜,回禀道,“饥国上下三处大马场,今岁可提供五千匹良马。”   五千匹,足够崇、饥两国组上一支骑兵,马具从其它地方运过来,一月的时间先配齐一支不成问题,便是周人率军反扑,介时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饥侯说着微微迟疑,又朝殷受拜了一拜,踌躇道,“只里头半数都是今岁要献与王上的祭品,小臣……”   殷受听弦闻意,当下应承道,“牛、牢、马,这三样牲畜往后不在祭品之列,你自管练兵便是,这件事我去与父王说,你听令行事便可。”   饥侯大喜,忙应下了。   “如此便是周人率领大军前来复仇,也能抵挡一阵了。”崇侯虎说着看向身旁的殷受,复又道,“你婚期将近,随我去崇国走一遭,田猎完,便早日回大商邑,准备与圣女的婚事罢,说起来圣女的婚事,和国事一样重要,耽误不得。”   殷受点头,着人送消息给商容,自己先回营帐了。   殷受提笔写信,给妻子报平安,想写的话很多,卷起来一大捆,知道她心烦他,握了握袖间她赠与的陶埙,最后也只得战事胜,大败周人,勿忧,短短几个字了。   想起她时间就过得很慢,殷受独自在营帐里坐了一会儿,叫了唐泽进来,把信送出去了。   也不知她挂心战事的时候会不会挂心他受伤与否。   甘棠忙着政务,对这一次的战事不是很上心,这一年对周的战事领兵的是谁甘棠不清楚,但甲骨卜辞上确实记载周人大败,紧接着周土受了天灾,因饥饿而死的子民成千上万,西伯昌为此复又对殷商称臣,蛰伏了很长一段时间,养兵蓄锐,对殷商来说,就是老天帮忙,得了个喘息的机会。   只这件事给甘棠提了个醒,竹、鸣、土、年四方里有汾河、漳水、石河、滦河等三十余条水流,分属黄河水系和淮河水系,雨年涝灾,干年旱灾,这两年风调雨顺算是给她钻了空子,但若她记得没错的话,殷受接手江山之前,已经是遍地天灾一团乱麻了。   眼下她手里有些余粮,她手里有点积蓄,商王室送来的聘礼也不少,未雨绸缪,兴修水利需要花费庞大的人力物力,且周期长,不得不早作打算。   甘棠下定了决心,手头的农事交给了甘源,冶炼铁矿的事交给竹侯,腾出手带着一小队治水官在四方土地上山南地北的跑,勘探地形地貌,先摸清楚两河流域的田地村落分布的情况,耗能因地制宜,节省人力物力。   婚礼有朝中的臣子筹备,临近婚期后,孔方就热闹起来,人满为患,前来恭贺观礼的臣民很多,早早便寻了店舍住下来,因着圣女将迎亲的地址选在了孔方,孔方就成了一片吉祥地,孔侯每日都乐得合不拢嘴,迎亲之前,早早便来竹邑等着了,接甘棠去成亲。   殷受从大商邑来,两人成亲之前没见过面,只频频有书信来往,这是甘棠第二次成亲,只和上一次有些不同,她非得要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来不可,等应付完一竿子宾客,和殷受携手入了新房,真是整个脸都要笑僵了。   殷受给她解下头上沉重的发饰,看她揉着脸唉唉叹气,给她递了个温热的帕子,笑道,“你今日可笑得真灿烂了。”   婚礼仪式繁复,全程都在与各国使臣寒暄应酬,身体倒还行,她是心累的,今日两人是主角,又是成亲这样的大事,每个人针对她的情绪否非常强烈,人心各异,层次不一,想忽视都难。   甘棠抹了脸,有力无气地低声回道,“你没见你大兄把馥虞和羊羚都请来了么,羊羚看着我一脸不敢置信,想来是认出我来了,你大兄干的好事,来试探我呢,我不笑,还真恶心不到他。”猜忌不定的大有人在,外头窝着的人不知是敌是友,但分明是听墙角来了。   殷受偏头看了眼窗外,心里亦有些着恼,沉吟道,“眼下我刚坐上储君之位,动了他难免惹世人诟病,还让父王下不来台,明日我请父王给他一块地,遣他去封地待着,不得召见不能回朝便可。”不安分的人在哪都不安分,活着便能蹦跶。   甘棠听殷受这么说,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乐道,“不曾想阿受你去打仗了一回,倒懂得在意世人的眼光了,长进了。”   这是在说他以前实在不成样了,殷受不辩解,只起身道,“你今日累了一整天,沐浴完早些歇息,你睡床榻,我睡地下。”   甘棠没跟他废话,沐浴回来见殷受当真卷了个铺盖在榻边,气乐了,“你这人真是稀奇,先前非得要与我促膝长谈,现在反倒装模作样当正人君子了。”   殷受不防备看了她一眼,就忙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却都是她一身丝白中衣,钗饰全无的样子,清丽动人,眼睛更是闭得死死的了,这怎么能一样,先前是当她兄弟毫无芥蒂,眼下身份有别,他心中有她,她对他无意,自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也看不清,但在她喜欢上他之前,他不想对她失礼一个手指头。   殷受打定主意不看她,也不想和她多说话,闭着眼睛装睡。   油灯微弱,映衬得殷受耳根红得滴血,甘棠看他躺在这装死不回她的话,叉腰在旁边转了两圈,忽地咧嘴一乐,弯腰一手绕到殷受臂弯下,一手放进他腿弯,一使劲就想把人抱起来,被殷受反压住了,“棠梨你干什么。”   甘棠乐道,“把你抱到床榻上呀,你瞎紧张什么,以前又不是没抱过!”   殷受看她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搂住她,看进她眼睛里问,“棠梨,你是不是打算勾引我,把我勾得神魂颠倒,然后对你言听计从,你好对殷商为所欲为的,若当真如此,那你打错主意了!”外面又没人,不需要表演给谁看,她这么对他,他不想歪都难。   甘棠听得心里喷气,察觉到门外那股探究的情绪越来越近,也不和他废话,手脚并用将人缠得死死的,低声回道,“那倒是个好主意,毕竟你对妲己,就是这么神魂颠倒言听计从的。”快进来了,两个人,脚步很轻,不刻意听是听不到的。   妲己妲己。   听她提起好几次了。   殷受被她缠得呼吸不稳神志不清,想挣扎着坐起来却不能,反倒被她裹挟着往门那边滚了两圈。   门咣当一声开了,两个仆人慌手慌脚的抢进来,瞧见里头衣衫不整滚成一团的人,忙又退回了门外,讪讪请罪道,“婢子是看外头身影跌倒在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才闯进来,圣女恕罪,储君恕罪。”   殷受整个人僵成了一根松木,朝那两个不住请罪的仆人沉声道,“关好门滚出去!再敢扰了本君之事,剁了你的脑袋!”   两人忙不迭退下去了,甘棠闷笑不止,撒了手起身,见殷受脸色僵硬铁青,自己爬到里面躺好了,打了个哈切,朝他眉开眼笑道,“你快些上来,我不勾引你就是了,不过你扪心自问一下,你还需要我勾引么?哈哈哈……”   殷受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心里无力,深深觉得她是在报复他,报复他那日算计之仇。 第40章 就算苟延残喘了   甘棠趴在床榻上,支着脑袋听外头的动静, 等那两股情绪走远了, 院子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人围观后,长长舒了口气, 把被褥拉到被褥底下,躺好了。   床榻很大, 两人各盖各的被褥, 泾渭分明。   甘棠很累, 却一点睡意都无,闭着眼睛数羊也没用, 实在旁边躺着的殷受跟个噪音发生器一般, 浓烈又炙热的情绪强行惯来她心底, 吵得她没办法入眠。   对殷受来说,今日就是个很高兴的日子, 毕竟成了甘棠半边床榻的主人,心爱的女子就躺在旁边,他脑子里想的事情很多, 想什么时候殷商能重新变成泱泱大国, 想什么时候甘棠能好好对他笑一笑,什么时候心里能有他, 想她现在就在他身边,他一转头就能看见她的睡颜, 想明日一睁眼就能看见她……   这混蛋。   甘棠心口起伏了两下,又躺了一会儿, 开始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烧烙饼,淡定淡定,等殷受睡着就好了,他总不会连梦里都想着她罢。   甘棠翻来覆去睡不着,殷受自我检讨了一番,觉得他连呼吸都很轻,没扰到她,见她实在睡不着,便低低唤了一声,“棠梨,睡不着么?”   他还好意思说。   甘棠心里喷气,尽量不要发脾气,睡觉的时候必须少说话,否则只会越说越兴奋,“你快睡,你睡着了,我就能睡着了。”   这是防着他呢,她还有这么胆小的时候啊。   殷受低低一笑,偏头看了看闭着眼睛的甘棠,温声道,“放心睡罢,棠梨,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强人所难,就躺在这一动不动,不会乱来。”   甘棠拉过被子盖上头顶,整个人闷在里头,心中肺腑不已,殷受确实犯不着强迫别人,鬼侯之女不想侍奉他,他直接把人全家五马分尸了,甘棠晃了晃脑袋,往下挪了两分,快睡罢,失眠是种病,不能养成习惯。   被子被拱得乱七八糟,和她在大殿上威仪赫赫大为不同,殷受知晓她不安心,睡不着不想睡也开始假装睡熟,免得她跟着不得好眠,近来左右无事,可以在竹方多留几日,明日早起给她做饭吃,陪她一道去汾河边勘测地形,跟她说崇国牛耕和冶铁的事……   自殷受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浓烈得像黄河之水,有绵延不绝的架势,甘棠窝在被褥里苦大仇深,熬到月上中天,心里越来越堵,猛地自床榻上坐起来,动静大得殷受一个不防备就睁开眼睛了。   果然是装睡!   甘棠喷气道,“你不要在心里偷偷想我!吵得我睡不着!”   殷受一愣,见她一头乱发对他怒目而视,实在是有些忍俊不禁,“棠梨,你怎么蛮不讲理,我好好躺着一动没动,你自己睡不着,倒来怪我了。”   殷受似敌非敌,是友非友,甘棠不打算把秘密暴露给他,也怕说了这家伙变本加厉加以利用,是真的有苦说不出,郁闷地在头上抓了两把,又倒头在了床榻上,好声好气道,“你是不是失眠,要不要帮你一把,把你敲晕。”   殷受摇头,“我这就睡了,你也快些睡,明日还得接见各国的使臣。”   新婚虽不需要做什么,但身份放在这,应酬就少不了,甘棠裹着被子靠着墙,心里背着金刚经,希望自己能早日得道成仙,目下无尘,这样就不会被别人的情绪干扰了。   夜很深了,殷受想着想着当真沉沉睡了过去,只似乎没睡多久就被人拍醒了,殷受一睁眼,就对上了甘棠怒得发亮的眼睛,“怎么了,棠梨!”他睡觉素来规矩,也不会出声,不可能吵到她。   夜深人静,睡不着睁眼看天是一件非常磨人的事,这一切都是殷受害的,甘棠心里无力,问道,“你刚刚梦见了什么,是不是梦见我了。”   殷受一愣,想气又想想,想了想还是回了她无理取闹的问话,“没有。”他没做梦。   好,做了梦醒来确实有记不得的可能,甘棠无话可说,只有力无气道,“做梦也不许想我,听见了么?”   这真是强人所难无理无脑了,殷受不应,闭上眼睛由得她折腾去了,甘棠没听见应答,喂了一声就伸手想推他,两人要共处一室十来天,他再这样,她就得找一间大卧室了,否则夜夜如此,她白天哪里有精神做事。   殷受见她不依不饶,心里有些发恼,握住她探过来的手一拽,就把人拽来怀里了,恼怒道,“你怎么这么不老实,不碰你你不甘心不是,还说没勾引我!”   他身体结实,硬邦邦的,甘棠前胸正出于发育且未发育完全的状态,疼了也没好意思叫出来,心有尴尬地想坐直了,“你胡说什么,我没跟你开玩笑,你不要老是想我,在心里想也不行!”   殷受气乐了,腿上使劲就把人压在了身下,困着她,沉声道,“我亦没跟你开玩笑,你虽是圣女,也别太霸道了些,我才是你夫君!你若现在就想变成我的女人,就直说,无需折腾来折腾去。”   甘棠脸色爆红,实在想翻两个大白眼给他,被他压得动弹不得,想动手,又想起自己打不过他,便只好换了策略,好声好气道,“阿受,其实是我想修一些水渠工事,想朝你借一些年轻力壮的士兵,想跟你商量,我脑子里有了个大概的路线,我点了灯拿了舆图来,一起看看好不好。”   殷受失笑,看着她发丝凌乱脸色通红地躺在他臂弯间,心里情意翻涌,气散了许多,心里叹了口气,用额头贴了贴她。   两人鼻息相贴,近得就在咫尺之间,殷受心里软了一角,低声道,“棠梨我心里很喜欢你,你别闹我好么,西伯昌十三有子,我快十五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男孩了,你别一直闹我,你就算不勾我,我已经神魂颠倒了,否则如何会同意来孔方结亲,沐休也随你去竹方。”   这时候虽然没有渡蜜月这样的说法,但新婚有十几二十日不必做事,只要不是战乱的年头,都有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假期,甘棠忙着修水渠的事,没空待在大商邑,殷受便要随她一道去竹邑。   按正常夫妇的模式来看,殷受确实有点亏,再加上甘棠自己解释不清,实在站不了上风,只得拍拍他的胸膛郁闷道,“我勾引你干什么,我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啊,你先放我起来。”   殷受盯着她粉润的唇,想亲亲她,但克制地挪开了视线,只低低问,“现在肯好好睡觉了么?”   甘棠挠挠头,点点头,待得了自由,便拥着被子床榻上坐起来,朝殷受嘿笑道,“阿受,你睡罢,我心里被伟大的梦想和事业填满了,睡不着,要起来工作了,你自己睡,我去那边点一小盏灯就行,不扰你。”   只有全情投入到工作里,她才不会受殷受想心底情绪的干扰,总比躺在床榻上数绵羊强,甘棠精神奕奕,当真起身要下床榻去,正巧她近来时间不够,也罢,权当加班了,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加起班来也很快乐。   殷受看了看开头的天色,又看了看当真坐去案几旁的新婚妻子,觉得这一夜够他铭记终生的了,他一生独一无二的新婚之夜,连觉都睡不着了。   他的妻子不是一般的稀奇。   殷受见甘棠当真抱出了一大卷锦布,跟那些穿骨针的老妇人一般凑在豆灯下想看清上面的字,心里的无力一阵高过一阵,掀被下了床榻,又给她点亮了好几盏,无奈道,“现在又不怕人瞧见了。”   都这个时候了,且外头院子里没人,甘棠见殷受起来了,便也没客气,把自己勾画的渠道指给他看,“阿受,地势走向我都派人探查清楚了,先疏通了汾河,汾河与漳水之间距离远,两河的汛期不一样,倘若能打通,中间这一大块广袤的平原就能成腹地粮仓,只要引流得当,能解决汾河泛滥涝灾的问题。”   甘棠整理了近百年来残存的龟甲,又派人走访了两河周边居住的子民百姓,了解清楚情况,多方斟酌,走了一遍开挖的路线,觉得可行才最终定下来的初步方案,待做完预算,不影响子民正常的生存生活,就要动工了。   殷受想着直接把人抱起来扔到床榻上算了,见甘棠说得认真,无奈道,“阿梨,你非得要这么对我么,今晚可是新婚之夜。”纵然是假的,他也不想和政务为伍。   甘棠见他万般不愿,碳条在案几上点了点,莞尔道,“那你能保证躺着的时候不想我,做梦能不梦见我么?”   甘棠说完见殷受语塞,乐道,“那不就成了,阿受你想,让殷商强大是我们共同的抱负和理想,不坚持不付出怎么能达到,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尽情燃烧,哈,来罢……”   “……”新婚之夜,他就想搂着妻子好好睡一觉,怎么就算苟延残喘了。 第41章 我们来走走程序   殷受先前少见这么完备的水渠工事,甘棠准备得很充分, 讲解细致, 他听得入了迷,直至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 才发现两人当真说了一夜的政务。   “天亮了。”   甘棠吹灭了油灯,伸了个懒腰道, “打通汾河和漳水, 河堤两岸铺上路, 也算开了一条交通要塞,繁华是迟早的事。”   殷受目光落在舆图上, 沉吟道, “借你四千兵丁, 每年再补给你两千奴人羌人,棠梨你可否将水渠一直修往崇国, 打通漳水与石河?”   甘棠瞥了殷受一眼,立马看出了个中关窍。   殷受这是防着她一家独大呢。   崇侯虎对商王室忠心耿耿,崇明虽是对她有些好感, 两人亦是好友, 但让他在她和殷受两人中间选一个,崇明必定是选择殷受无疑。   四方连通了崇国, 不说交通对经济发展有什么促进作用,对外听起来都不一样了, 毕竟连成一体,对稳固殷商很有好处。   甘棠见殷受正等着她答复, 悠悠问,“殷受,你当真喜欢我么?”   殷受凝视着她的容颜,点头道,“喜欢。”   甘棠乐了一声,指尖在舆图上点了点,道,“所以说,你们这些人的喜欢不值钱,比起江山社稷,理想抱负,一文不值,你当真喜欢我,又怎么会防着我,你就自己骗自己罢。”   一文不值什么意思殷受不用猜都知道,见甘棠似笑非笑看着他,无奈道,“国之大事,岂能儿戏,将来有一日,我殷商四方来朝,处处皆在我权掌之下,棠梨你便可以随心做你想做的事了,现在不能放你在一国独大,否则四土必然不稳。”   话是这么说没错了,但这么一份浓烈浓厚的喜欢,也只到目前这个程度,甘棠谈不上失望不失望,可爱美人不爱江山这件事,大概只活在传说里了。   感慨两句便也罢了,连通到崇国也没什么,且他是拿人力物力来换,公平交易,甘棠想了想便答应了,“成交。”   甘棠答应得爽快利落,殷受心情亦不错,她的博学多才自来都让他吃惊,将来当真捧出个粮仓,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惊讶的。   殷受看甘棠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伸懒腰,心情更好,忍不住笑道,“棠梨,将来我们生的孩子,定然是世上最聪慧的人。”   甘棠无语,见殷受一张俊脸因笑意越发的熠熠生辉,懒得理他,起身道,“我去沐浴了,你自便了。”   殷受也不恼,随她一道去浴池,沐浴完时候差不多,两人便一道去了庭堂,甘棠甘玉已经在招待使臣了,酒水茶水,瓜果美食,歌舞音乐,样样俱全。   两人一进去,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甘棠看见姬旦时目光一顿,周人很是能屈能伸,这次主动挑起事端,战败后又爽爽快快地臣服纳贡。   战事方歇,姬旦敢一个人来朝贺婚礼了,实在是胆识过人。   姬旦察觉了甘棠的目光,遥遥举了举酒樽,甘棠点点头,坐下后便朝殷受问,“阿受,听说你捉了散宜生,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殷受看见了姬旦,蹙了蹙眉未多停留,听甘棠问起,便回道,“原是想用他,散宜生倒是个忠仆,不肯为我效力,我思前想后,把人放了。”殷受本是想杀了了事,但一来他想招揽天下有才之士,必定要个名声,二来散宜生在西伯昌手底下也不算顶尖出众之人,杀不杀无妨,他便给散宜生准备了路费,放他回西周了。   甘棠听殷受说放了,倒看了他一眼,为君为主的,需要的是名声。   散宜生是西伯昌手底下十能人之一,有奇谋,杀了散宜生,可以折损西伯昌一条臂膀,但自己的名声和胸襟也没了,往后谁还肯来投奔他。   甘棠点头赞道,“我还担心你太野蛮,胡乱杀人了事,下次再捉了人,也这般以礼待之,以后总有人会投奔你的。”   殷受很少在甘棠口里听见夸赞,这时候就被她夸得心花怒放,整个人看起来就越发的俊美如神光华夺目了。   羊羚与馥虞一道上来献礼,羊羚看着甘棠神色纠结,两人不知是什么目的,馥虞说要为圣女献上一曲。   甘棠神色淡淡地点头应了,馥虞还是当年的馥虞,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寻常话很少,都是羊羚在说,一拿起乐器,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发光发亮。   曲子宛转悠扬,技术比当年又精进不少。   甘棠听完,抚掌赞了两句,心里真是半点波澜也无,微子启想从这些事上做文章,是打错算盘了。   殷受坐在甘棠旁边,察觉到她心情有些不好,目光微微一动,摸了摸袖间的陶埙凑过去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也有一个会吹乐的夫君,你夫君技术也不差,回去便试一试。”   他一口一个夫君,演得跟真的似的。   甘棠被逗乐了,朝看着这边一脸纠结的羊羚道,“羊羚,你们族里有没有绵羊,多不多,毛密厚实的那种。”   “有。”许是甘棠态度温和,羊羚看着她目光也大胆了很多,眼里的后怕也淡了许多。   羊方产羊,多用来祭祀和肉食,她是想要羊毛,拿来做纺织品。   甘棠想着以后和羊方难免有合作来往的时候,先前的事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便看着羊羚坦然道,“我先前欣赏馥虞的乐技,想将馥虞纳入府中收为己用,后头知晓你们婚约依然有效,就作罢了,被你们忠贞不渝感动,修书一封,令你们两族的族长同意了你们的婚事,不曾想今日你们一道来了,当真是缘分。”想合作,便不能结仇,这些事便非得要说清楚不可,好在她当时没做下蠢事,帮他们的这把,算是利人利己了。   “原来是圣女帮的忙。”羊羚即吃惊又欣喜,忙恭恭敬敬行了一次大礼,目光中带着些敬意和感激,“当年父王只说有神明的旨意降临,贵人相助,原来是圣女……”   “羊羚谢过圣女!”   馥虞也一并上前拜谢,“馥虞谢过圣女。”   甘棠点头,温声道,“举手之劳,利人利己。”   羊羚大大松了口气,看见旁边的殷受,又摇摇头道,“大王子一说我就不信,不是我对馥虞不自信,实在是三王子人中龙凤,样貌如天人,且能力非凡,圣女有三王子相伴,哪里能看得上馥虞,再者当真看上,又如何会帮我们,两人顶般配的一对,大王子是胡说八道了……”   殷受听得看了看旁边的甘棠,见她不为所动,就觉得她实在眼瘸得厉害,摸了摸袖间的陶埙,见敬酒敬得差不多,与甘阳甘源说了一声,便拉着甘棠要回去歇息了。   甘源老辣,甘阳沉稳,在外头两人该演的还得演,对着殷受场面上还过得去。   甘玉就不一样了,见甘棠眼下有了青痕,狠狠瞪了殷受一眼,目带警告。   殷受不以为意,与甘棠一道回了房,见甘棠回来便把工事图拿出来要处理政务,强行给她收了,“累了一整夜,你先歇息歇息。”   甘棠打了个哈切,朝殷受摆摆手道,“今晚我们去东屋住,你睡床榻,我睡窗边的小榻便成。”那里屋子大,进深大概一二十步,离殷受远些,她才能有个好眠。   殷受没应,只让她坐好了,“棠梨,你坐好,我吹埙乐给你听。”   甘棠见他当真摸出个陶埙来,乐道,“你还真学了,引我上勾啊!”   殷受放在唇边试了试,含笑道,“言出如山,我学了两月,请棠梨品鉴。”   她要喜欢上他,除非天崩地裂。   甘棠好笑道,“那你吹,不过我眼下不比当年,意志力坚定,你恐怕要白费力气。”   殷受也不跟她废话,垂了眼睑当真专注地吹了起来。   和当年馥虞吹的一样的曲子,梨花落。   甘棠倒也静静听起来。   他的长相很犯规,五官俊挺得天独厚,身形挺拔如松,手指修长好看,拿着埙认真专注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副绝品的画。   甘棠和他相识多年,还是常常为他这一幅皮相走神,只不知他寻常是怎么练习的,原本悠扬婉转、清新动人的梨花落,硬是给他吹了一股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萧条广袤,待到音高处,又如铁骑绕城侄旌旗猎动,完全是另外一番风味了。   甘棠思绪被带远了,不知曲音何时回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殷受见甘棠走神,心中有些欢喜,也不扰她,在旁边看着她等她回神,只唇角的弧度越来越高,心说她要这么看上他,也不错,至少以后再不会记得什么馥虞了,他往后得了空,便常常给她吹乐听。   甘棠好半响回过神,见殷受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回想起方才的曲音,心里咂舌不已。   陶埙分明是她送的那只,他沿途还得领兵征战,两个月的时间学成这样,实在是很让人吃惊了,天才学什么都快,羡煞人也。   殷受凑上前,仔细看着甘棠的神色,问道,“怎样,棠梨,你现在对我,有欢喜了么?”   他俊目里都是期待,看起来就傻的很。   甘棠心里想乐,本是想摇头,想了想便眨了眨眼含羞带怯地看了看殷受,见他眼里果然有狂喜之色,绷不住笑出了声,“殷受啊殷受,刚跟你说了是白费力气,你不信,这种事你还当真,你真是……笑死我了。”   甘棠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受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掐了掐眉心,目光在卧房里转了一圈,起身去柜子里拿了两坛酒来。   殷受将酒坛子摆在案几上,看住甘棠道,“我不信我还不如馥虞,你说你饮酒了才会犯病,你既是斩钉截铁的觉得不会看上我,就先喝了酒再让我试,否则棠梨你便是心里发虚,怕当真恋上我,怕抵不住我的诱惑。”   激将法?没用。   甘棠摇摇头,“唉,阿受你闹什么,我们不都是夫妻了,折腾这些干什么。”他就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   这怎么能一样,他也想让她亲近他。   殷受倒了酒,推到了甘棠面前,唔了一声道,“放心,棠梨,我虽不是正人君子,但你若当真犯了病,我也知道你不是真喜欢,所以我对先祖神明发誓,就算棠梨你勾引我,我也言辞拒绝以礼待之,绝不越距,如何?”   甘棠哑然,“不要我亲近你,那你在这折腾什么劲,喜欢我,不甘心么?”   当然不是了,感情的事如何说得清。   比如说他们,虽是应酬着成亲,但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多了,又有先前的感情在,没有冲突的时候自然而然便亲近了许多,两人都忙,就更需要亲近相处的时间了,殷受回道,“只是想多跟你相处罢了,怎么样,敢试试么?”   “没意思。”甘棠不打算陪他玩这等无聊的游戏,把案几那头的锦布搬过来,分配人手,和计算工期。   殷受看她不为所动,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开口道,“丙方境内有很多赭土矿石,且有两个羊场,半数都是绵羊,丙侯近来不怎么安分,和崇国争地,领兵踏平它是迟早的事,丙方就在年方旁边,棠梨你若答应试一试,介时我便把矿山和羊场给你。”   丙方?   甘棠心脏狠狠一动,看向案几上的酒坛子,目光挣扎。   殷受把妻子的反应看在眼里,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接着诱惑道,“怎么样,就这两坛酒,不过试一试罢了,于你我没什么损失,丙方的矿山,不比竹方的差。”   那是当然了,这个国那个国,加起来没有一个河北大,哪里有矿,她早就摸清楚了……   甘棠看了看舆图,再看看大尾巴狼殷受,心说心是她的,她意志坚定了,不给就是不给,他能怎么样,再说他压根就不是她喜欢的那款……   她有十分的把握,不会对他动心。   就算动心了又如何,犯病了也会好,正如她对馥虞。   怎么算都是个划算买卖。   白捡的土地,不要白不要。   甘棠爽快应了,“成交!”   果然只有矿山能引诱她,殷受便道,“成交。”   嘿,多了一方,便多了无数的子民和财富,甘棠也很高兴,觉得殷受此人不可信,便取了笔来,飞快地写了一张盟约,“阿受,我们走走程序。”   殷受:“…………” 第42章 多半是手到擒来   除了甘棠特意蒸馏出来医用的烈酒,这时候的酒精度数普遍不高, 时人一口气喝下这么大的两坛酒, 照样下地干活,甘棠酒量不行, 喝了一碗就上脸,喝完殷受就给她满上。   “怎么样, 棠梨你晕了么?”   甘棠看了眼正目光灼灼看着她的殷受, 抬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在心里估量了一番,首先她身份地位放在这, 殷受又是足够清醒的人, 昏睡过后殷受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其次盟约里只写了她喝完一坛酒,殷受就把丙方给她用, 没说她非得要听完他吹曲子,虽然听了也不一定有事……   殷受见差不多,拿着陶埙就开始演奏了, 甘棠按住他的手, 晃晃脑袋摇头,劝道, “阿受,你我是夫妻, 我若能心悦你,相处起来便自如得多, 也不用演得辛苦,你等等,等我把酒喝完,你再吹乐,效果会更好些。”   甘棠说得情真意切,目光真诚,殷受被她看得心里软得能沁出水来,哪有能不应的。   甘棠脑袋发晕,早就想昏睡过去,却强撑着喝完最后一滴,喝完朝殷受亮了亮底,嘿笑了两声,脑袋发钝,“阿受,你看,你看……喝完了不?”   她眸光润湿,瓷白的脸上带了一层绯红,神态不似寻常,看起来反倒憨憨的,殷受看着她这模样,心里跟羽毛刷过一般,接过酒碗搁在一边,笑应道,“喝完了,这就晕了,阿梨你酒量真差。”   甘棠昏昏沉沉听不清殷受说什么,只知道大事已成,扬了扬手里的盟约,撑不住趴在案几上,不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昏睡过去了。   殷受唤了两声没应答,伸手推了推她,人没醒,瞧见她脸下压着的盟约,反应过来顿时好气又好笑,她是打定主意不听他诱惑,小口小口等着酒劲上来,喝完直接到头就睡了。   被耍了。   殷受知道她这一睡是不打算起来了,心里无奈,又生不起气来,见她姿势别扭睡得不舒坦,起身走到她身旁,把人轻轻抱起来。   殷受本意只是想让她睡得舒坦些,抱着她走了两步,见她窝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反倒希望这里离床榻有千万步了。   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身形娇小,睡着后看不出武场上的凌厉,庭堂上的大气,反倒异常柔软,殷受抱着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不想放手,又想着她昨夜没得睡,这才把人放到了床榻上,给她除了鞋袜,盖好被子,也不耐出去与人应酬,自己拿了水渠的工事图,靠在床榻边看了起来,间或提笔批注两句,把她没完成的人力和工事期限都安排好了。   处理完政务便有些百无聊赖,殷受收了锦布搁在一边,偏头见甘棠在身边睡得香,便觉一室安宁,不一会儿困意上来,躺在她旁边沉睡了过去。   殷受这一觉睡得沉,醒来见甘棠还没醒,看了看天色,便起身下了床榻,去厨房给做了些清粥饭食来。   两人都是一日未进食,殷受回来见甘棠还未醒,便把人叫醒了,“棠梨,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甘棠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我睡了多久了,今日还得回竹邑,上山呢。”   殷受看她迷迷糊糊的觉得可乐,把粥碗端过来,试了试温度,递给她,温声道,“外面天都要黑了,上什么山。”   甘棠睁眼见外头天色果然已经暗了下来,拍拍脑袋道,“酒误人,一天就这么混过来了。”   “先吃点东西罢。”   甘棠接了粥碗,一尝便知道是殷受的手笔,她熟悉这些味道,只两人渐渐长大,先前又关系决裂,她就很久没吃到了,温热细润的米粥落进腹中,她空落落的胃也跟着暖洋洋的,甘棠见殷受只看着她,目光里都是暖意,传递过来的情绪都是爱慕和善意,心里到底有些复杂难言,便问了一句,“你用过了么?”   殷受听她关心,心情愉悦,点点头,又给她倒了杯水,“还困么,困的话接着睡。”   甘棠摇头,搁下碗,感受着殷受心底直接又浓厚的善意,半响还是决定与他说清楚,“阿受,我有话跟你说。”   甘棠神色认真,殷受目光一动,点头道,“棠梨你说。”   甘棠直言道,“阿受,你真的不必做这些,我们就是纯粹的合作伙伴,哪怕我当真爱上你,也不能完全为你所用,你的观念和做法,和我截然相反,两个思想不合,立场相对的人,怎么能在一起,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你。”   殷受搁在膝盖上手收紧,看着甘棠未言语,他没看出他们哪里不适合,在他看来,他们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没有之一,殷受心里发闷刺痛,又有些难堪,却还开口问道,“棠梨,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跟我说说看。”   他这样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纠扯来揪扯去,都是浪费时间,甘棠势必要让殷受死心,便开口问道,“当初你利用我谋算两方,可曾后悔过。”他谋算她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她了,又哪里来的后悔,就算对她有歉意。   殷受果然沉默下来,甘棠就笑了笑,“这就是了,我不需要感情这种东西,若要,就要一份纯粹的,在我这里,掺杂了算计的喜欢就不算喜欢了,阿受你做再多,都是无用功。”给她做饭吃,学她喜欢的乐曲吹给她听,帮她处理政务,都挺好,却改变不了遇到类似的事他会毫不犹豫舍弃她的事实,这样的喜欢算不算喜欢,她不了解,也不想花心思琢磨。   殷受想开口,被甘棠抬手制止了,“你需要的是一位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爱你,且思想观念和你站在同一高度的女子,阿受,我是先知,有这么个女子在的,她会为你出谋划策,也能与你同生共死,而你也深爱她。”   她不想要他,瞧不上他也不必将他推给其他人。   殷受听得心里发僵,盯着她心里怒气翻涌,目光暗沉,“你又要说什么妲己么,我根本不认识,你强加来我身上,是否太无礼了些。”   甘棠见殷受生气,默然不语,把晨间那张锦布拿过来,毁了,“早上就是个玩笑,权当没这回事,总之,我们两人各人有各命,以后是合作的生意人,这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对大家都好。”   她是心硬如铁,变脸如变天,说变就变,殷受看她波澜不兴的模样,胸口堵着一口气,问道,“你说的妲己是谁,哪里人,我们相识多年,告诉我心爱之人是谁,这要求不过分罢。”他若爱上其他女子也好,多半手到擒来,也免得这诸多心痛和难堪。   甘棠一愣,回道,“我只知她是有苏氏的女子,名为己旦或是妲己,美若天仙,其它就不知道了。”   殷受哪有心思记她什么谁叫什么名字,只盯着甘棠,问道,“你即是先知,知我大殷可千世万世么?我寿数如何?”   甘棠斟酌良久,开口道,“没有百世千世,你比平常人活得久一些。”说了他也不信,反倒徒增烦恼。   殷受就冷笑了一声,盯着甘棠的表情,问道,“你夫君是谁?你不肯应我,是在等他?”   甘棠本是想摇头表示没有,后又想着一口气了结了此事也好,便点头道,“有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我不能告诉你。”   她的夫君,她等的人。   殷受气血翻上头顶,心里的怒气和闷痛绞裹在一起,再在这呆不下去,猛地就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他亦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须要在这受这一份辱,天下女子何其多,他何必在她这耗费心思。   自认识这么多年以来,甘棠这还是第一次在殷受心底感知到恶意,和善意胶着在一起,浓烈得她在他转身的时候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不由自主便握向了袖间的短剑。   殷受大步走回来,瞧见她的动作,心里一滞一痛,嘲讽道,“想和我动手,你打得过我么?”   甘棠神色一僵,心里倒有些释然,说清楚总比不清不楚搅合在一处的好,今日丙方的事,虽是玩闹中不经意的结果,但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两人不清不楚的,她消费了他的感情,她可以通过别的办法拿到这些东西,不想这么做,也不需要。   殷受转身看到她的动作便后悔了,但他清楚他一旦踏出这个门,先前融融温馨的情形就没有了,他没机会与她彻夜不眠,也不能看着她入睡,等着她醒来了。   殷受在甘棠面前站定,挽留的话在她冷清的目光下堵在了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一时间手足无措狼狈之极。   殷受猛地踏上前一步,制住她的手揽着她的脖颈把人推到了后头的立柱上,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碰到她柔软的唇心里又怒又痛,心里发狠,重重咬了一下,直至出血了,这才松开道,“这是先前你非礼我的代价,扯平了。”她很甜,可心硬得跟石头一样,不要也罢。   殷受说完转身大步走了,不一会儿唐泽便过来禀报说,崇国有紧急军务,王子不能陪她一道回竹邑,领兵连夜走了。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了,他两人成日黏在一起,今日她白天也没出过房门一步,外头风言风语指不定传成什么样,殷受这么急匆匆走了,哪怕是怒火冲天,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就这样最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别夹杂不清。   甘棠自胸腔里缓缓吐出口浊气,拿过铜镜看了伤口,上了药,去洗漱沐浴过,上床睡觉了。 第43章 亦不纠缠那过去   殷受本没有什么急务,赶路却跟催命一般, 不愿在竹方多停留半步, 和当初驰援黎国也没什么分别,快马加鞭日夜赶路, 用了平日不到一半的时间,就赶到崇国了。   到了崇国便接管了新师队的训练, 再加上大商邑和封地送来的政务, 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崇明身为好友, 一切都看在眼里。   殷受面色一日冷厉过一日,周身都是生人勿进的气息, 练兵也越来越狠, 不过两月的工夫, 崇邑周边山上的匪寇被铲了个精光,子民们拍手叫好, 兵营里的骑兵们对他又敬又畏,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会喘了。   起先还回府住,后头直接住在了军营, 十天半个月也不定能见到人,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了。   崇明拿着甘棠的信找去军营时, 殷受刚领着小队人马从外头回来,浑身的煞气和血污, 后头的士兵押着一千多人,都是俘虏。   殷受见了崇明, 将匪徒首领的脑袋往他怀里一扔,大步往里头走,“后头的人牲都送去冶炼厂,给你用。”   匪徒彪悍,都是刀尖上过来的,又熟识山林地形,想一窝端了没那么容易,在山林里匍匐周旋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崇明一扫眼,见这些士兵皆是一身血污肮脏疲惫不堪的模样,便知经了不小的恶战,吩咐人下去休整,追去殷受的营帐了。   殷受正坐在舆图前,目光落在西周的地盘上,毕程氏、西落鬼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乎之戎……这些原本都是被季历夺取的土地,西伯昌一步步自西往南推进,目的不言而喻,他总有一日,能将这些土地拿回来。   崇明进去见殷受还不肯歇息,将甘棠的信放到他面前,直言问,“你近来情绪很不好,无事却急冲冲回了崇邑,又不喜欢棠梨了么?”   喜欢……光他喜欢有什么用。   殷受听提起妻子,心里发闷,案几上的信筒是竹制,青青黄黄的有好几种,他离开竹方有四月,总共也有三封,大小不一,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   殷受伸了手,又顿住,顺势拿过旁边的竹简,朝崇明道,“我和她本就是假意成亲,如今用不着,这些信我也没空看,以后不用送来了。”若非完全不当他是一回事,她如何能这般自如大方的写信来给他。   崇明讶然,毕竟年长些,看他神色暗沉,料想两人之间是出了事,并不想掺和,想了想便道,“你们虽是假意成婚,但眼下刚成亲不久,做戏做全套,回信我也代笔么?”   她连做戏都不愿意和他做了。   殷受没再多看那信筒一眼,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了舆图上,瞧见有苏氏,觉得这个小得名字便能填满地望的小国有些耳熟,想起是甘棠说他的心爱之人在那儿,颇为嘲讽地勾了勾唇,他的心爱之人是有苏氏人,除非甘棠是有苏氏人。   若她就是妲己,那他就是她命定的夫君,她等的人了……   这想法难免让他心头发热心绮神摇,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病得不清,立马将这些荒唐无用的念头赶了出去,知晓自己又想起了她,心生恼恨,开口问道,“这个小国如何,地望多大,可有入朝岁贡?”他倒想看看是怎样的女子,可有她三分博学多才,可有她坚韧聪慧,可有她精致漂亮……   只要有她三分,他便愿意宠她护她,与她一生相伴,全了这命定之情,也免得忘不了甘棠。   殷受心里闷痛不止,他近来十分熟悉这样的感觉,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异样,见崇明点头说有苏氏就在年方和崇国之间,当即便唤了唐定进来,吩咐道,“带人去有苏氏走一遭,把这个方国的情况打听清楚,速去速回。”   唐定领命,他前些年负责在外给圣女找药,天南地北的走,对有苏氏也不陌生,只先前打听得没那么细致罢了,这任务也不难。   崇明见殷受脸上带着乏意,有心想让他休息,便拿过案几上的信,起身道,“信我拿去看了,你早些歇息。”   殷受喉咙动了动,抿紧唇一言不发,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拿走。   崇明看出他外强中干,目光自他不自觉握着短剑的手上划过,站定了问,“你既然不喜欢棠梨了,那把短剑你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你上战场也不用它,存粹挂着玩,不若送给我,我有用。”   他是怕弄坏了才没舍得用,他还想要回他那一柄呢!   殷受心绪翻腾,一面想着索性把她的东西都送出去,免得睹物思人,手又没动,朝崇明道,“你快走,我困了。”   崇明有些想笑,复又摇摇头,抱着信筒出去了,走到帐门前,又停住,“我今晚在营里住一夜,有事尽管来找我。”   殷受不理他,径自卸了铠甲,径自去了后头,早有随从备好水,水温温热,好歹去了些疲乏之意。   殷受沐浴完,待要给自己处理伤口,见伤药是甘棠先前给他准备的药包,拿在手头心里一时甜一时痛,目光游离落在案台上摆着的短剑上,又想起她当初送他时眉开眼笑的模样,还有他抱着她手臂间轻飘飘的重量,胸腔里更是情思翻涌心潮起伏。   唐泽在外候着,没听见动静,轻轻唤了一声无人应,进来便见自家主上正瞧着圣女给的东西出神,心中猜到几分,想着他贵为储君,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得,便劝道,“主上你还是忘了圣女罢,圣女心慈天下,哪里有多余的心思装其它,还是早些忘了,也免了些自苦。”   殷受回过神,点点头,他寻常忙着的时候还好,略停一停,时时间有了空隙,脑子里必定满满是她,说是茶饭不思也不为过。   魂牵梦萦,偶尔睡着梦里面也是她,怨不得她说他做梦也想她……   殷受自嘲一笑,长长吐了口气,见天色晚了,便朝唐泽道,“你去歇息,不必管我。”   唐泽点头,要去拿案台上搁着的短剑,“眼下这剑也不难得,随意拿个工坊都能炼出更好的,属下给您收起来了,免得看了难受。”   殷受披了件衣衫,将短剑和陶埙拿起来,想放回袖中,又发现只着了中衣,没处藏,便拿在手里没搁下,浑不在意地道,“何必这么刻意,没什么用处,你且下去罢。”   唐泽摇摇头,附和着安慰道,“说的也是,圣女手底下的巫医是最好的,伤药是最好的,我们手里拿着的兵器,身上穿着的铠甲,马上用的马具,吃着的面饼子,哪一样不和圣女有关,收了这些东西也无用……”   他一通话说下来,殷受心情越发不好,唐泽见话没说到点子上,闭了嘴,收拾了脏衣服,说了声主上早些歇息,自个快速出去了。   晚间睡觉的时候最是难捱,殷受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起来将政务翻了一遍,大商邑、封地上传来的消息都很正常,崇国和饥国的牛耕也在推行,新开采了两座矿山,六个工坊,井井有条没什么遗漏,攻打有苏氏的事,一时间又做不了。   殷受烦闷不已,只想天快亮,天亮,便有新的事情可做了。   也不知她的来信都写了什么。   大抵都是些公事,若无公事,可能也就照惯例做做样子,里头都不见得有字……   殷受翻了个身,又想左右无聊,看看也无妨,省得牵肠挂肚。   总归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夫妻,怎好让崇明与她回信。   殷受起身出了营帐,大步往崇明的营帐去,进去便将正熟睡的崇明摇醒了,“信我拿走了。”   崇明睡得正熟,他料想兄弟定忍不住要来,倒也没多惊讶,明悟又感慨地看他一眼,摆摆手示意他自己拿,自己倒头就睡着了。   竹筒放在案几上整整齐齐的,殷受拿回了营帐,开封前心跳都快了几分,薄唇紧抿,把信按时间顺序摆好,看了一会儿,先拆了第一封。   她的字迹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都是些蝇头小字,这么一卷显得很冗长,内容却古板之极,通篇没找到一个亲昵的语气,还没有军报让他心顺。   另外两封也一样,一封讲工坊的匠人在冶铁炉里烧出了一种砖块,可以小范围用来建造房屋,另外一封讲匠人烧出了瓦片,也是建房子用的,最后一封说的是一种三合夯土,扩散给崇国的子民盖房子用,说用这些材料建盖出来的房屋会更结实,砌筑也方便云云。   不得不说这些信写的细致之极,细致到他挽挽袖子也能盖出一间牢固结实的房舍。   殷受逐字逐句把三封信读完,加起来上万字,也就这样了。   殷受又看了一遍,那些许的奢望破裂后,他整个人都跟着沉淀了下来。   指望她后悔不要他,他是疯了才会这么想。   给她回信罢,他也能如她那般心平气和。   殷受写完回信,让唐泽派人送还给她,便在案几前坐下来把砖瓦的烧制方法誊抄了两遍。   一份交给下人送往大商邑。   一份给崇明,三合土用来加固城墙,比普通的垒土和石块更结实,正好合用。   殷受抄完,胸中浊气不减,却不影响什么,回了床榻,心说就算他抢来了妲己又如何,吃穿住行里都是她的影子,想不想她,除非他死了,或者是没知觉了。   她这三封信坦坦荡荡毫无芥蒂,每封皆是言之有物,倒显得他先前不回信很幼稚不沉稳,平白让她看轻……殷受猛地翻了个身,闭了闭眼又翻回来,心里好似有装了个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膈得慌,一夜未眠,迷迷糊糊混到天亮,便又照常起来,出兵去了。   ‘信已阅,派刘冲押送一千人牲赶往竹方,不日到达,烦请棠梨送一个烧制匠人来。’   殷受的信言简意赅。   甘棠见他语气正常,不亲不疏,心里倒长长舒了口气。   殷受虽是天生聪慧,可性子里带着我行我素的乖张,除了国政之外的事,多半都要凭着自己的喜好来,又特别傲气。   先前头也不回地去了崇国,三月来一封信都没回,她还真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脾气上来了要胡来,刚结婚就吵架离婚,被人怀疑,难免要生出事端。   甘棠吩咐小六去寻了个手艺好的匠人过来,嘱咐了两句,便派了两个士兵护送他前往崇国,专门教授其它匠人烧制砖瓦。   瓦本就是晚商的产物,砖稍后于瓦,最迟也不会晚于西周中期,只是并不普及罢了。   冶铁的时候有匠人拿过来给甘棠看,提了些想法,她顺手推一推,给了加过黏土变得集邮粘性的石灰石砂浆,这件事便算成了。   石灰砂浆虽还不能达到水泥的效果,但有了这三样东西,商人的住房条件会有一个质的飞跃。   至少有一部分富人,会先从草拌泥土垒房,茅屋顶的房屋中先一步解脱出来。   也会催生新的行业,没有土地的匠人和农奴,也有了新的去处。   砖墙房在甘棠眼里很脆弱,但比起这时候的纯土屋,抗灾害性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一步步改善住房条件和住房质量,还是很有必要的。   她手底下的事情越来越多,门类繁杂,烧制砖瓦替富人盖房子成单独的一门进项,需要更多的人手帮忙管理,三月的工夫甘棠接连下了三道招贤令,上层监管,下层匠人,多半人都有甘源甘玉来定,只一些特殊的才需要甘棠亲自过目。   毛遂自荐里有好几个比较特殊,姬旦、付名、陶邗、夷武、辛甲、尹佚、南宫适、两个小方国的诸侯王公大臣孔箜和武鑫。   诸侯王在商王身前随侍任职本是常事,但甘棠没想到她发求贤令能引来这些人。   甘源来报的时候甘棠正让医师给她做针灸,听得初选过后的人有好几个大人物,当真生出了股周公吐哺的急切心,不顾医师的阻拦,当即拔了针穿好衣衫,急匆匆往正殿去了。   姬旦能力和此来的目的自不必说,甘棠在意的其它人。   里头辛甲、尹佚、南宫适都是西伯昌手底下的能人重臣。   除了辛甲外,甘棠不知其余两人这时候是什么状况,倘若未效力于西伯昌,能收为己用最好不过。   都是些不可多得的能人大才,由不得她不眼热。   甘棠是因开渠的事上山巡视,遇到下雨着了凉,发了热,本是头昏脑涨的,眼下听说这几人来了,瞬间精神奕奕神清气爽了。   甘棠一进去,众人纷纷行礼,甘棠快步往下,一一将人扶起,朗声笑道,“难怪今日府里蓬荜生辉,原是有大才降临,实乃甘棠三生之幸。”   付名在稍后一些,看她面色和身上带着的药香,知她身体不虞,想开口又生生忍住了,他与前头这几人虽不是一道来,但一到入的初选,端看气质模样都知不是普通人,她缺人用,他便不给她添乱了,他来是想领医统一职,好歹能让她腾出些手来做其它。   甘棠没注意到付名,包括姬旦在内,她没在任何人心里感受到恶意,但就像殷受一样,这些都是有名的政治家,心怀理想抱负,各人的善恶情仇甚少能影响他们做决定,他不能以此来判断可用不可用。   她现在需要判断的是南宫适与尹佚是否已经归顺西伯昌,如若已经归顺,是同姬旦一般,是来探查竹方情况的,那西伯昌花的代价也挺大的。   甘棠亦不出言刺探,先朝南宫适拜了一拜,坦言道,“南宫先生谋略出众,武功卓绝,甘棠愿拜南宫先生为司马,专管军马之事,先生可能助甘棠一臂之力?”先生是一些学子自发对她的称呼,她这么称呼南宫适,是以弟子的身份待之了。   南宫适年三十,筋骨强健,器宇轩昂,见甘棠如此,虎目中有错愣动容,甘棠感受着他与姬旦心底浓厚了许多的善意,稍稍松了口气,有希望。   南宫适回了礼,不谦词,也不推脱,只朝甘棠深深拜了一拜,行得却是对主君的礼了,“承蒙厚爱,臣定不辱命。”   甘棠欣喜不已,复又朝尹佚拜道,“久仰尹先生大名,甘棠愿拜先生为司空,位列三公,不知先生可教授学生水利营建工事?”   尹佚年纪和南宫适不相上下,看起来却儒雅精明了许多,听甘棠说出水利营建四字,眼里闪过些惊骇异色,也未多话,同南宫适一样,拜接了认命,“臣愿效犬马之劳。”   辛甲是有名的谏臣,甘棠选贤与能,素未谋面却知他们的特长和本事,加诸在圣女这样的名头上,只会让她名声更甚。   姬旦在旁看着甘棠问道,“不知臣下可能为圣女尽些薄力。”   周人眼下是殷商的臣属国,她若一味防备,反倒不够大气,甘棠听姬旦这么说,朗笑道,“甘棠求之不得,欲请姬旦为四方制定礼乐。”小国有小国的礼乐,后人听起来可能没什么,但在这个时代,礼乐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通常占去朝事的二分之一,甘棠把这件事交给姬旦,不能说不是委以重任了。”   姬旦听甘棠话毕,神色微变,朝甘棠行礼道,“圣女好胆识,姬旦佩服。”   甘棠一笑,引了几位入座,自有仆人进来添茶,甘棠稍坐,陪几位先生聊天,她阴谋阳谋上不在行,却胜于见多识广,加之里头是个成年老妖怪,在高位上坐久了,和三五十岁的人聊起天来也没什么压力,让他们信服她是一位有能力值得辅佐的主君不是难事,一场临时的宴会算是宾主相宜。   如今两人已再无可能,付名心中早已释然,亦不纠缠过去,见散宴后自有医师来替甘棠看病,说明来意后便与陶邗一道退下了。   如今崇国与周毗邻,甘棠回了房写了封信给崇明,请他帮忙暗中探查几人与西伯昌的关系,她虽有把握南宫适与尹佚还未投入西伯昌门下,但事关重大,为慎重起见,还是得暗中探查一番。 第44章 抛开男女之情外   有能人尽力相帮,甘棠手里的事物不过两月的时间便走上了正轨。   甘源本是忧心甘棠冒失, 招些无用之人放在高位上, 恐适得其反,两月过去后对南宫适、尹佚两人也心服口服了, 就连对政敌姬旦,甘源也感慨了两句大才之人。   礼乐交给姬旦甘棠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礼乐的内核在宗法和尊卑。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和甘棠的理念相违背, 但在生产力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 生产关系没到特定深度之前, 等级森严的宗法尊卑依然是一座适用且推不翻的大山。   册封、朝见、纳贡、巡猎、礼仪、居室、服饰、用具等等都是为了加强中央王朝的统治。   父尊子卑,兄尊弟卑, 王尊, 男尊女卑, 嫡尊介卑,搁在眼下的时局, 没有这些,整个社会就要乱套了。   这是姬旦礼制里最根本的内核,甘棠翻看完, 没什么意见, 批复后,就交给竹侯去安排了。   典册是姬旦亲自送过来的。   姬旦见甘棠未置一词, 惊讶过后目光又深了两分,“臣观圣女为女子讲学, 开办学舍,迎亲之地选在孔方, 是想为天下女子出头,翻覆尊卑,原以为圣女定然不会同意臣下奉上来的礼册。”   甘棠听得失笑,搁下手里的朱笔,看了看姬旦,回道,“这套礼制,并不妨碍我做事。”在她眼里,都是人,男女无尊卑,要的是平等,便不存在翻覆尊卑这样的事。   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周以后有了定论和强化,女子的地位便越发低了,这和周公制定的礼有莫大的关系,前提是没有她这个异端在,她手底下开办的学舍里出现的女子越来越多,甚至有其他方国的子民特意迁居于此,让子女都读书上学,就是极好的证明。   甘棠未倡导,也没阻止,来了,就都是她的学子,她指派人倾囊相授,各行各业,就连武技,也渐渐有女子涉足了,身在乱世,不说能锄强扶弱,能防身自保,也挺不错。   在这样一个对女子来说极其艰难却比明清好太多的时代,女子想要在家庭、社会中赢得尊重和地位,只有自身意识觉醒才行,掌握较强的生存技能才是破茧而出、赢得话语权和自由的唯一出路。   贸贸然宣扬要提升女子地位的话,会在男权贵族间引起轩然大波,拉了天下男子的仇恨,引得世人口诛笔伐,反倒适得其反,思想和意识是最难改变的东西,尤其这里的女子,很大一部分已经从骨子里认命且认同了当下的尊卑理念,改起来就非常困难,她要做的是温水煮青蛙,通过引导和鼓励,让女子在这混沌的世界开出一条能走的路来。   甘棠不知自己有生之年可否看见姑娘们得到些独立和平等,但依然期望看到旧理念一点点被蚕食,积累,一步步完全蜕变的那天。   姬旦见甘棠坦然又笃定,沉默半响,喟然长叹,“天下男子吃着圣女种的米粮,沉迷圣女锻造出来的兵器,住着圣女建造的房屋,惊叹又感恩,待察觉有异那日,世间已不同,为时已晚。”   赞,不愧是周公。   甘棠也没隐瞒,坦然接道,“正是此意,姬旦何必为此发愁,它既然能适应,便是上帝的旨意,我们当顺天意而为,刻意阻挠,反倒本末倒置了。”   这样的发展虽是难接受,但姬旦到底学识广袤,心性非同寻常,当下也不纠缠女子尊卑的问题上,只看着甘棠,转而道,“十年前殷商还是原来的殷商,兄长测天观象,殷商气数不出五十年,眼下却难以琢磨了,想来天意不绝殷商,才会出了圣女这样一个人…”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她起了一定作用,但五十年的时间,不知能做到什么地步,且一大半的关键还在殷商王室这里,殷受能否做得比历史上更好,很大程度上能影响殷商的存亡。   姬旦看着甘棠一笑,起身朝甘棠拜道,“望圣女有踏足周族的一日,惠泽周人。”   “它日一定有机会。”甘棠应承下来,想起周人境内还闹着饥荒,本是有了个想法,但事关重大,也没立刻开口,打算先与殷受商量过,再做定夺。   姬旦退下后,甘棠提笔给殷受写信。   大概意思就是周族境内在闹饥荒,殷商王室可酌情赈灾救济,一来给殷商中庭扬一扬名声,二来缓和与周人的关系,王室雪中送炭有了这一项义举,西伯昌短时间内再想兴兵,也得顾忌三分。   甘棠与甘源商量,甘玉在旁边听着,就很不赞同,“我们商人还有好些吃不上饭呢,如何拿去救济周人了。”   甘源看了眼甘玉,摇头道,“有舍才有得,要名声好,其余诸侯才心悦臣服,再者西伯昌时刻想着挥师南下替父报仇,我们出点救济粮,西伯昌碍于名声,短时间也不会大动干戈,阿父看此事可行。”   甘玉原本便不爱掺和政务,听甘源这么说,也丢在一边不管,当他的巡查官去了。   甘棠收到崇明的回信,听闻殷受想攻伐有苏氏,猜测可能是与妲己有关,对这个野蛮人的思维简直没话好说了,当即便写了封信,本是想派人快马加鞭送去给殷受,斟酌了半天,先亲自去了趟辛甲的府上。   甘棠进去便朝辛甲重重拜了一拜,辛甲忙侧身避让,“圣女可是有事要说。”   甘棠也不寒暄,单刀直入道,“甘棠想拜请先生为储君之师。”若非殷受是殷商的储君,关乎殷商的将来,她也不会舍得把这么一位能干的大臣送给他,虽然按原来的剧本,眼前性情耿直的中年人确实就是那位会对殷受七十五谏的能臣辛甲…   辛甲错愣不已,“圣女有大才,学识品性皆是上上乘,何不亲自教导,再者储君自幼聪慧,天生神智,幼时便让无数长老惭愧汗颜,如今也颇有作为,臣如何教得他。”   就因为这样,才养成了他现在不受人管束的性子。   甘棠也不隐藏,直言道,“储君是有才,但处事太过刚硬,缺人管束,虽也重视农桑,但和军队兵事武力杀生相比,储君对农桑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及其一……”   “……先生看重百姓生计,关怀子民吃穿冷暖,正好为王子师,储君若能学到先生两分,也是天下之福了。”   殷受不会胡来,出兵定也会周全好由头,但他动辄兴兵,这样的做法,甘棠实在没法苟同,想通过战争转移内部矛盾,这办法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没用,殷商内里烂成一滩泥,打下再多的土地,俘虏再多的人牲,也是无济于事,后人说纣克东夷而殷商亡,也有七分道理罢。   甘棠诚恳拜托,辛甲受了这等重任,哪有不应的道理。   辛甲接了甘棠的信,当即便说收拾行礼,立刻启程了。   甘棠将一枚金印交于辛甲,言明殷受骨子里十分桀骜不驯,请他便宜行事,她是殷商的圣巫女,见印如见人,殷受便是火气上来,也要顾及三分。   辛甲躬身应了,甘棠派了自付名身边撤回来的平七和武三送辛甲北上,目送三人离开的背影,心说殷受安分些,少引发些战争,少浪费人力物力,她才能把事情做好,否则人心惶惶天下不稳,子民们如何能安心务农。   崇明拿着信去寻殷受的时候,殷受沐浴完正要歇息。   殷受打定主意要平静待之,见有信,便接过来拆开看了。   ‘见信安,我听崇明说你想征伐有苏氏,倘若是因为妲己之事,那快些收手罢,一来据我所知,妲己三五年以后才会出生,现在找也没用,二来就算是想找妲己,定是想和她好生相处的,你灭了人家全族,国恨家仇,这件事势必要成你和她之间的阻力,勿要冲动,容后再议……”   “周人饥荒,可酌情救济。”   “……另我有我先生辛甲,颇有大才,对农桑国政很有心得,择日到达崇国,忘尊之重之。’   她还当真以为他攻伐有苏氏为的寻美人么?   再者天下之土,莫为王土,有苏氏不称臣纳贡,本就不守规矩在先,纵是征伐灭族又如何?   甘棠这论调真是荒唐之极。   若非她冷心冷肺,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想霸占他,本身便不想他寻到妲己。   可那是不可能的。   殷受目光暗了暗,将这些无用的念头赶出脑海,朝崇明问道,“她可还有其它来信?”   崇明摇头,“月前来过一封,让我查一查南宫适几人与西伯昌的关系,怕竹方混进奸宄之人。”   殷受听甘棠单独给崇明来信,且是请他帮忙,心里到底不舒服,无论两人私底下如何,面上还是夫妻,既然他才是她夫君,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的,要请旁人帮忙。   殷受也不掩藏,漫不经心地朝崇明道,“你政务繁忙,崇国的事便够你忙的了,以后她来信有什么事,转交给我做,我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夫君,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也不知谁更忙一些,崇明想笑,点头道,“你们这样,看得我都想早些加冠成亲了。”   殷受摆摆手道,“周人正闹饥荒,棠梨建议可运送些粮食过去救济赈灾,崇明你看如何?”周眼下为殷商的臣属国,管一管这件事,倒也不是无利可图。   崇明想了想,点头道,“我和父侯也正有此意,正打算禀告商王。”   殷受便点头,“派人时刻探查西岐那边的消息,火候差不多再送粮过去不迟,我先指派官员巡视西岐,这粮食是送给天下人看的,必定得安排一番。”   崇明点头,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说完正事,营帐里便安静下来。   殷受枕着后脑勺躺在床榻上,出了一会儿神,忍不住朝崇明问道,“崇明,你说,一个女人,先与你说你有一个心爱之人,待你要去找,又说这心爱之人三五年以后才出生,会不会她心里压根便是心悦你而不自知,不想你把这心爱之人找出来了。”如果甘棠是这样,他把人哄欢喜了,两人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崇明听得想笑,给他扔了一小坛酒,乐道,“你直接说棠梨便可,何必遮遮掩掩,只怕是你想太多,棠梨兴许是不想你起兵戈。”   殷受看着崇明,亦觉得自己病得不轻,不再起这等荒唐念头了,只道,“明日我领兵先去探探有苏一族,若诚心接待,我自不会为难,若不肯归降大殷,我出兵打头阵,半月未归,你便派兵前来增援。”虽说江山不全是靠征伐,但眼下兵事征伐能壮王室之威,他和棠梨一武一文,也算张弛有度。   “这么个小方国,不纳贡,不朝见,和叛国无疑,趁机教训一通也好,也给旁的诸侯国做个表率。”崇明坐在床榻另一边,自己拿了坛,叩开封泥仰头喝了一口,喝完自己乐了一声,看着好友同情道,“棠梨素来不骗人,当真如此阿受你好似挺惨的,五年后出生,你加冠,妲己姑娘还是个哇哇大哭的奶娃娃,她长大成人还需十五年,到时候难不成你还把人找来身边养起来不成,呵……“   “……”殷受不想再掰扯这些感情之事,朝崇明摆手道,“另外棠梨给我找了个先生,叫辛甲,不日便到,崇明你回崇邑帮我招呼好,我回来再拜师。”   崇明听得高兴,看了眼殷受,提点道,“我亦听说过此人,棠梨非常倚重,以学生之礼待之,让他来助你,抛开男女之情以外,棠梨对你是真不错。”   殷受不语,崇明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早些歇息,你近来崩得紧,觉也睡不好,长此以往于身体不利,尤其战场上,马虎不得,这些事该早日想通才是,我走了。”   殷受颔首,将信收好,脑子里想着攻伐有苏氏的事,诸事皆宜,心里安定,倒也好生睡了一觉,第二日天不亮,祭祀礼之后,便领着一千骑兵往崇国边界去了。 第45章 不知她身边如何   有苏一族地望不大,夹在年方与崇国之间, 不过半月的工夫, 三千军士便屯驻在了崇国的边界上。   殷受先礼后兵,派人先往有苏氏王族送了旨令, 言储君路过此地,听闻有苏山内有奇珍异宝, 欲领军田猎。   轻甲骑兵立于河岸边, 不过三日的工夫, 有苏氏的族君便领着一众族人前来相迎,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献上牢、牛羊、马匹数千, 人牲三百, 美人二十。   族长愿以身侍君,带三年供奉入大商邑为商王鞍前马后, 搭桥过河,将殷受和士兵迎进了有苏。   殷受倒没什么意外,如今年方归在甘棠名下, 崇国忠于殷商王室, 有苏氏腹背受敌,只要脑子不是糊涂得厉害, 都能看清楚眼前的形势,反抗不过平添伤亡, 投诚算是明智之举。   殷受也未为难他,进了有苏转了一圈便打算回崇国了, 派人把人牲,懂些技艺的百工,多工给棠梨送去,算是感谢她送他一个能人的谢礼。   没出生的人如何去找,临到头,有关妲己的事殷受连开口问一问的兴致都没有,回途中听闻士兵来报有匪寇占了矿山私自贩卖赭土,足足有千人之众,便兵分两路,领着一千五百骑兵,先把山寇清理了,这才回的崇国。   崇邑的墙桓用了甘棠给的三合土,里头是坚硬的岩石,裹着这么一层土,最外头用砖砌了一层,足足有两尺多厚,坚固不已,旧城墙一断一断换,不出一月,崇城必然固若金汤。   殷受骑着马入了城,他不常回崇邑,府邸里便只有三两个洒扫仆人,殷受领着唐泽进去,沐浴更衣后便打算去拜见辛甲。   唐泽给他准备了正服,又取了佩剑过来,说道,“圣女这三次招贤令,得了不少能人,她礼遇能人的名声都传到崇国来了,先前属下听不少人说要举家迁往竹方,主上何不学一学圣女,多招些有才之人,分担政务。”   殷受不语,主意是不错,可他现在身份是储君,当真大张旗鼓招贤纳能,父王那一关便要惹得诸多猜忌,甘棠是圣女,在这上头比他松快许多,殷受吩咐道,“去备一份厚礼。”   唐泽应声去了,院门外急匆匆进来个老仆人,手里捧着一卷锦布,进来便朝殷受拜道,“回禀主上,方才有一人将信送来了府里,说务必要亲手交到主上手里,老奴不敢耽搁,这便送来了。”   军政军务都是当面交付,最不济也是送去军营或是崇明那里,送来府邸倒还是头一次,他来此处是一时兴起,对方是连他的行踪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不是尾随盯梢,就是这府里的人通风报信了。   殷受摆手示意唐泽呈上来,“可有说是什么人?”   老仆人摇摇头,“老奴问了,来人只说主上看信便知。”   殷受摊开了锦布,山头只写了两句话。   欲知圣女身世,未时一人到清酿酒肆一见。   圣女身世……   殷受心里一沉,天下人皆知圣女为神明转世,栖玄鸟而生,此人说身世,显然指的是其它了。   他原本便对神明那一套不上心,至少栖息玄鸟而生这件事,就只能骗骗外头的子民们了,人不是天生地养,便总也得有个由来出处。   殷受坐着没动,来人藏头露尾不肯直言,分明来者不善,他若去了,才是中计。   拿甘棠的身世说事,显然是和甘棠有仇了,嫌疑最大的微子启身边有他安插的人,手伸到崇国且他不知道的可能很小,除此之外甘棠的仇人……   卖酒的酒家、勺家、冶炼青铜矿的金家、曹家、还有许多农田庄主,大多数人虽慑于圣女天威,吃了亏也只敢往肚子里咽,可难免有些胆大妄为的,也不知她身边如何,安不安全……   到底什么人,他倒希望是甘棠的生身父母寻来了,想要权要势。   府邸里的人并不可靠,殷受目光沉了沉,朝下首候着的老仆人挥挥手道,“下去罢。”   殷受唤了唐泽唐泽进来,口里道,“我有事单独出去一趟,回来再去拜见辛甲先生。”   殷受沾了水,在案几上写字,唐泽唐定神色微微一变,口里应道,“属下知晓了。”   唐定欲劝,被殷受摆手制止了。   府里的这几人即刻看押起来,一一审问,左邻右舍的宅子也得摸查过,此事干系不小,实在他储君的身份搁在这,有胆子请他单独赴宴的,就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清酿酒肆的情况便送来殷受手里了。   殷受见外头时辰差不多,问清楚清酿酒肆的位置,便自己出了府,唐泽发了信号,挑了些出生入死可以信赖的兄弟,乔装打扮,先一步带人将酒肆围了个水泄不通。   清酿酒肆是个雅致的地方,地处偏僻,清幽宁静,不似一般的酒肆,倒像是个供人赏玩消暑的别苑,早有仆人将殷受引了进去,见面迎接他的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人,肤色偏白,脸四方,身形中等,双眼细长,目有精光,一袭普通的细葛衣,宛如文臣模样。   看不出什么,但指头上有扳环,脚步轻稳,大概武功也不差,身旁跟着的两个小仆也非凡人,院子里大概也埋伏了不少人,他想速战速决的希望,只怕要落空了。   中年人目光自殷受面上划过,微微弯腰行过礼,直起身体朝殷受道,“世人都道储君性情直爽坦荡,如今看来倒也未必,对圣女一片真心倒是不假,储君若当真想知晓,便让小榭外的高手们都撤下去,否则小人亦不便告知。”   殷受似笑非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一抬手,一阵窸窣响,院墙外便跃近十余人来,后头唐泽带人张弓拉箭,气氛一瞬间便剑拔弩张起来,殷受沉声道,“抓活的。”   后头涌出一批黑衣人,手中箭矢不比唐泽手里的差,齐齐对准殷受,却没敢轻举妄动,中年男子脸色一变,褪去那层文人的皮,露出些武人的气势来,“看来储君并不关心圣女的死活,我等即是敢请您来,势必做了万全的准备。”   殷受一摆手,唐泽便领着人攻了上来,他来,本也没打算在这里废话,把人捉回去问,效果定然更好。   那中年人似是没料到殷受上前二话不说就来了这么一出,面上终是露出了狠意,朝殷受恨声道,“储君誓与圣女站在一处,也不知王上同意否,天下可还是大殷的天下。”   殷受眼里闪过些许不耐,甘棠势头正旺,且已同他成婚,中庭不稳,外族虎视眈眈,父王是聪明人,除了他,两人的亲事父王是最看重的人,岂会在这件事上犯糊涂,此人想拿父王来压他,是当他傻了不成。   殷受上前挥出一掌,回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那男子想来亦是武道高手,接了殷受的招,往后退了几步,堪堪站稳,握着发颤的手腕,自知不是敌手,勉力攻上来,口里道,“那姓甘的上山入林,只等一把大火,便身死林中,你二人既是情深,去了底下,倒也能再做夫妻。”   殷受薄唇紧抿,心里发狠,手下招式越发凌厉,“她既是圣女,又岂会任由你摆布,山上起火,天上下雨,正巧。”   殷受一掌将男子拍出去,他自是知晓这人话便是说来诓骗他的,却依然听得想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棠梨纵然身世有异,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唐泽想攻上来护在殷受身边,却被黑衣人拦住,只得回身应对,口里喊道,“对圣女不敬,也不怕身首异处族人有祸!”   这二十几个黑衣人约莫是专门圈养的门人,身手不差,箭矢无用,听了唐泽的话,面色也只微微晃动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如常了,攻势不减。   殷受手下发狠,势必要拿下他,一人敌五人,肩臂上受了伤,也恍似没有一般,招招下的杀手,狠辣非常。   男子见情势不对,大喝一声撤,便欲往院后头撤,殷受察觉到体内气血不稳,头晕恶心,知贼人剑上淬了毒,也没后撤,提剑直逼了上去,卸了那男子的手臂。   殷受受伤不轻,唐泽并不敢追远,回来禀报,“没追上,跑了几个。”   殷受摆手,吩咐道,“派几个人跟着,看看能否顺藤摸瓜。”捉了这一条大的,跑了几条恶犬也不打紧。   唐泽点了几个人,几个起纵,便消失在院子里了。   那男子冷汗淋淋,被制住后自尽不成,奄奄一息道,“储君好心性,余某佩服,只你若不放了我,必死无疑。”   原来被人威胁是这等滋味,殷受眼里浮出些煞气,让唐定搬了块石块来,坐下问,“谁派你来的。”   那男子冷笑一声,喘着气挣扎得厉害,并不答话。   殷受朝唐定看了一眼,唐定会意,手起刀落,剁下这男子一指,惨嚎声立时想起,毛骨悚然,殷受淡淡问,“谁派你来的。”   那男子浑身大汗,看着殷受双目圆睁,睚眦欲裂,唐定不用说,齐齐砍了一巴掌,人痛得昏死过去又弄醒,其余三个活口在旁边看着,见血流了一地,皆是脸色发白,垂着头微微发抖,强自镇定。   唐定再举刀,那男子忙哭喊求饶道,“我说我说!是大王子!是大王子派小臣来的!”   殷受蹙眉,“不说实话,下点狠的。”   切肉如切菜,疼不疼怕不怕只有自己知道。   这男子虽是武人,但看肤色身形,便知是个养尊处优的,殷受不担心他不说。   男子眼见求死不成,痛哭流涕,忙挣扎着要朝殷受这边爬,不住求饶道,“是反贞盟,是反贞盟要和圣女作对……勺旻派小臣来的,求储君饶小臣一命,小臣当年随王上攻伐鬼方,亦立有功劳,还请储君饶命……”   反贞盟……   这倒是新鲜。   成群成国,专门对付甘棠的。   想来甘棠和她带出来的东西,阻了不少人的财路,拿她无法,便来他这里想办法了,“解药拿出来。”   “此毒无解……”那男子许是知晓自己绝无活路,猛地往唐定身边扑去,脖颈撞上剑锋,气绝了。   唐泽这才发现殷受色很不好,忙逼问剩余几人,无果后立刻便派人去请医师。   这些人专门受过训练,逼问也问不出什么,留着也无用,杀了了事,唐定三两下便解决了。   殷受示意其余人先退下,朝唐定吩咐道,“你亲自回一趟大商邑,先查一查十七年前谁家丢过孩子。”   圣女本该天生地养,若身世不好,必定要被人诟病。   殷受本是想让唐定径直清理了了事,复又想起甘棠的脾性,犹豫再三只好作罢,捏了捏眉心,转而道,“查到后先不要声张,把人看押起来便可。”   唐定领命,事关重大,当即便启程了。   殷受起身,喉间发痒,眼前发黑,张口便吐出一口黑血来,想来是毒发了。   唐泽脸色大变,抢上前扶住他,殷受定了定神,知道这毒药厉害,朝其它人吩咐道,“把这里清理干净,今日的事一个字也不能传扬出去,违令者死,收拾干净,都退下,备车。”   唐泽慌手慌脚乱作一团,外头有下人急急领着医师过来,殷受头昏,浑身绞痛,想是药力发作,“这件事不要让圣女知晓了,让崇明派人回一趟竹方,确认圣女的情况,提醒她小心些。”他能肯定她没事,否则这些人也不会找来他这里,但事情过后却还是很不放心。   殷受不知自己面色发青发黑,旁边的属下都是忧色,唐泽急红了眼,恨声道,“主上您先管管自己罢,这脸青的,一看就是剧毒!”   殷受勉力睁了睁眼,“让崇明亲自去接人,把她接来崇国。”他倒不是担心这里的医师治不好他,毕竟棠梨说了他比普通人活得长,还能等十五年遇上妲己,显然不会命陨十六,他是想把人放来眼皮底下,有危险也好一道应对。   唐泽立刻哎了一声,一面把人弄回府,一面派人去请了崇明来。 第46章 自己变成了废物   甘棠见到崇明的时候吃了一惊,他脸色发白风尘仆仆整个人似是已经撑到极限一般。   后头轻骑上的士兵自马上滑下来, 软手软脚的瘫在地上喘气, 俨然一副生死赶路的模样。   甘棠上前给崇明探了脉,脉如鼓击, 显然是疲劳过度了,“出什么事了。”   崇明开口, 嗓子冒烟, 接过旁边女奚奉来的茶, 一口灌下去,声音还十分干哑粗粝, “阿受身中剧毒, 生死未卜, 我来接你去给他治病。”   甘棠心头一跳,问道, “这么严重么?”   崇明回道,“刻意下的毒,伍云束手无策, 招了许多医师, 都没治好。”   甘棠听得蹙眉,知道殷受不能出事, 当既便吩咐女奚取了自己惯用的药箱,打算即刻便启程往崇国。   平七牵了闪电来, 甘棠朝崇明道,“我自己先赶去崇国, 你先在这歇息好再启程。”   甭说殷受是生死未卜,就算是寻常一些的病症,报来她这里,她也不好不闻不问,毕竟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夫妻。   崇明摇头,复又翻身上马了,“我还好,走罢,路上说。”他带来的士兵沿途驻扎,回去的途中再一一收拢,也有个喘息的时间。   想来情况是真的很紧急了。   甘棠未与崇明争辩,思量着她身边最近不大太平,大小事不断,便点了一千骑兵,准备一道前往崇国。   出了府甘棠脑子里还在想殷受中毒的事。   按道理说殷受该是无恙才对,一来他活了六十岁,二来他身边的医师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医毒水平很高。   可眼下也不能单凭这些来判断了,这些年因着她刻意提倡引导,许多学舍里出来的医师制出来的毒{药连她都没见过,有些天分高的当真成了医毒大师,医毒水平已经不是甘棠能估量的了。   甘棠不敢拖大,听崇明说了反贞盟的事,心知近来频频出事的工坊大概跟这些人脱不了干系,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专门针对她搅事情了。   究竟是什么人,她心里也有了个大概,自来做官的、权大势大的多半都站在了剥削阶级上,底层人常年被剥削压榨,她想让子民过上生活,势必要触动权贵们的切实利益。   哪怕子民们上缴的岁贡和往常一样,甚至还要更多,也一样有人不满意。   地主就如同不知满足的水蛭,不吸干子民的最后一滴血,便不甘心。   甘棠当即写了一份告令,让学舍里的学子们抄录数十份,快马加鞭送到各地的工坊矿山总共三十六处,由士兵护送学子,一处处将告令读给四方的子民听。   甘棠将告令交给姬旦,请他谱写为歌舞,传唱四方。   启程时甘源又收了一份炉炸的消息,急急送来甘棠这里,甘棠看完,吩咐道,“每个工坊都派兵把守起来,另外查检可有受伤的,抚恤和医疗都得一并跟上……”   “等着罢,这样的事,以后不会有了。”   甘棠说完,牵了马,与崇明一道出府了。   崇明面色凝重,看向甘棠道,“棠梨你一个人面对这些太危险了,不若禀报了王上,让他出面定夺。”   甘棠摇头,“王上若是能拿权贵怎么样,这些年也不会举步维艰了。”   哪一场改革是顺利的,她从社会经济入手,手段虽然已经委婉和缓了许多,但殷商这时候做官的往往也经商,手里掌握着各行各业的技术和工艺,总有正面碰上的时候。   有的选择和她联手合作,自然也有嫌她碍手脚,想将她碎尸万段的。   这些年圣巫女这个名头,一定程度上来说,已经帮她挡了许多灾祸了,她在走一条对的路,并不需要怕什么。   广场上有人正大声朗读诏令,下头子民听得义愤填膺气愤不已,喊声震得人   甘棠自胸腔里缓缓吐了口浊气,“我也不是一个人在面对,我和子民们站在一起。”   诏令一旦发下去,反贞盟的事立刻由暗转明,浮来水面上。   到时候竹、年、鸣、土四方的子民都会知道暗地里有一个专门做坏事的联盟,故意破坏牛耕,粮种,学舍和冶炼工坊。   牛二站上了广场中央,大声道,“我们以前常常被压榨,辛苦劳作没有报酬!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永远也没吃饱穿暖过!现在我们有吃的,有穿的,通过自己的双手赚来了米粮,让儿女有衣穿,让父母有粮食吃,不用再吃人,下雪天也不会被冻死饿死了!却有人像恶魔一样,毁掉我们能用劳作换回朋贝和米粮、锻造耕具的工坊和矿山,甚至连粮田都不放过,让我们的儿女失去上学的机会,要让我们过以前那种饿死,病死,暴尸荒野的日子!他们是不是该死!我们不能任他们宰割!”   “不能任由他们宰割!消灭罪患!”   “守卫我们的粮食,守卫我们牢固的房屋!”   动了子民的活路就是动了子民的性命,有一个人站起来反抗,便有千千万万人反抗,很快广场上的喊声便浩荡嘹亮起来,数万人喊得都是一个口号,“消灭残害田地,压榨同袍们的祸患,守卫我们的粮食!守卫我们的田园!”   牛二中气十足,他是跟着甘棠自工坊里出来的第一批,寻常便很有威信,被下首群情激愤的子民们感染了,脸色通红,说得激动愤慨,“现在已经有奸宄混进了工坊,甚至混到了圣女和储君身边,我们要凝结起来,不要给奸贼做坏事的机会,守卫好我们的土地和方国,守卫好圣女!”   子民们是最容易被煽动的,只要他们背后有靠山,甘棠就是他们的靠山。   崇明立在甘棠身边,握着长戟的掌心发热滚烫,听着耳边热切沸腾震耳欲聋的喊声,心里生出了百战沙场的热切,是将奸宄恶魔斩于刀下的热血,是守护疆国土地真的决心。   崇明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身上连日赶路奔波的疲倦都散去了一大半,精神百倍,朝甘棠道,“子民们纵是把那些人揪出来,只怕也畏于权势,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甘棠一点都不担心,提了提缰绳,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天,笑了笑道,“不必担心这个,广场中央的铜枢放了三五年,还没到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   “铜枢收的信可匿名,可署名,举报和纠察起来就很简单,等着罢,不出十日,就有结果了,我们走罢,早日启程。”   甘棠说完,阖上脸上的面具,轻喝了一声,扬鞭赶路了。   每月铜枢里收到的信都有数千封,里头的内容五花八门,鱼龙混杂。   提建议的有,记录风土人情的有,申冤的有,祈福的有,举报贪赃枉法的也有。   甘棠手底下有特定的机构分拣信息,还有特定的部门负责侦查事实。   当真要查,便没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百姓们想对她说话,她没有听不到的时候。   崇明对圣女的铜枢早有耳闻,却远没有这次事件这么深刻的,旁边姬旦来送行,看着远处群群激愤的子民们,半响不语,“圣女伸手轻轻一拨,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如此一来,那些所谓的反贞盟,四方之内可还有藏身之所?”   崇明勒马,看向姬旦,略略拱手,沉声道,“崇明愿周人未参与其中。”   姬旦淡笑不语,崇明不再看他,扬鞭往前头追去了。   殷受住在崇国王宫,早早有不少医师在外头等着,见了甘棠如临大赦,一窝蜂全都迎了上来,“见过圣女。”   打头的是两人成亲后又回了殷受身边的医师伍云,算是甘棠门下的一等弟子了,迎上前来便回禀道,“圣女,此毒凶险,侵袭五脏六腑,臣束手无策,只得用针剂延缓毒性扩散蔓延,储君昏迷多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伍云快步领着甘棠往里面走,进了院子,外头跪着不少医师,皆是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崇侯虎大刀金马地候在门外,面满怒色,见了甘棠先是一愣,随后便叩首行礼道,“崇鹰见过圣女。”   院子里候着的婢女医师亦跟着唱合。   甘棠忙将崇侯虎扶了起来,疾步往里面走,“我先去看看殷受。”   殷受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整个人竟是瘦了好大一圈。   甘棠给他把完脉,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换了只手,又给他检查过身体,心都要沉到谷底了。   听崇明说是有人拿她的消息做套,殷受才冒然前去的……   甘棠摇摇头,把这些多余的念头赶出脑海,告诫自己就算殷受这次受伤和她有那么点不着边际的关系,但这是两人结盟后共享利益之外共担的风险罢,她没必要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揽。   甘棠重复给殷受检查,时间越长,旁边崇明辛甲崇侯虎的神色都跟着凝重起来。   一国储君出了事,便是了不得的事。   崇明和辛甲最是焦急,终是忍不住开口问,“请问圣女,储君可还好?”   甘棠定了定神,回道,“毒能解。”能解是能解,和后遗症很大,治好后,他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   甘棠绞尽脑汁,脑子里闪过千万种解毒之法,始终不能相信仅此一役,殷受要变得病弱的事实。   他心口处原先受过一次箭伤,后头中了微子启的计误食了大补之药,身体原没什么大碍,只大病都是小祸患积累出来的,这次毒过了五脏六腑,伤了根本,养上三年五载,没有特定的药材,都不定能恢复如初。   天生神力的少年变成了病弱的普通人,死不了,但也是致命的损伤了。   崇鹰见甘棠神色有异,心神不敢松,问道,“可是缺了什么药,圣女可吩咐臣下,便是翻天覆地,臣下也给找出来。”   甘棠定了定神,先提笔写了个两个方子,一个是解毒用的,一个是养身体用的,养身用的药材里有一味千重草,养心补体用的,很难找,别说是北方,便是整个九州大地,想找到也不容易,希望渺茫。   甘棠把草药的样子画出来,特性也标注好,交给了崇明。   直至甘棠给了药方,崇鹰和辛甲几人才跟着松了口气,纷纷朝甘棠拜谢。   甘棠净了手,消过毒,先给殷受施了一次针,拔除毒素,放了些黑血。   一番折腾下来,殷受浑身都是汗湿,甘棠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夜赶路本就很磨人,她现在只想看过病先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有精神了再来想殷受身体的问题。   只殷受似是因为受了疼,手指头动了两下,竟有醒来的架势,不一会儿便缓缓睁开眼睛了。   只殷受醒了也不说话,一双眼里雾蒙蒙的没有光,慢慢又了点亮色,唇角竟是弯起了些弧度,笑问道,“棠梨,你来啦!”   殷受的语气跟留守儿童看见老奶奶时的模样也差不了几分,笑得傻透了,若非这寝宫里站了好些人,甘棠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被毒傻了。   后头的崇鹰崇明碍于甘棠坐在床榻边,没上前,但都出声问他如何了,只殷受跟没听见似的,自个在那发傻,许是昏迷的时间太长了,还没醒过神来。   甘棠点头,顺手拉过被子给他盖好,温声道,“你醒了,可是饿了。”   温温热热的被褥将那丝凉寒挡在了外头,殷受一怔,心说果然不愧是梦里,妻子都关心他饿不饿了,还这么温柔。   这样就很好。   殷受想坐起来,发现身体沉得很,起不来,便朝妻子笑道,“棠梨,你凑过来些,我有话跟你说。”   甘棠一愣,俯身靠近了些,“阿受,你身体未愈,不宜伤神,先好好养伤,其它的事我自会处理。”   殷受见甘棠一张瓷白幼滑的脸就在咫尺之间,哈哈乐了一声,抬首就在上面重重亲了一口,见面前的妻子脸上侯地起了一层绯红,双眸水润发亮的看着他,只当她是女儿家羞涩,心情越发愉悦。   他真是要醉死在这梦里了,换做寻常,他敢这么亲近甘棠,甘棠能将他揍出三尺开外去。   甘棠一来是没想到殷受病成这样还有心思耍流氓,二来这寝殿里挤满了人,她被殷受亲了这一口,还真没法给他一拳的。   甘棠咬咬牙,给他掖了掖被角,开口道,“阿受你怎生如此孟浪,先生和崇侯都在,太失礼了些。”   崇鹰辛甲尴尬不已,往后退了两步,咳咳了几声,连连道,“储君无事便好,下臣还有要务要处理,就先退下了。”   殷受脑子一钝,顺着甘棠的目光偏头看了看,瞧见床榻一丈外密密麻麻杵着七八人,猛地就想从床榻上坐起来,扯动伤口疼得顿住,这才发现他所谓的‘妻子’神色憔悴蓬头垢面,显然是是赶路而来,神志一清,就知道眼下似梦非梦,似醒真的醒了。   “…………”他方才都干了什么蠢事。   殷受眼里神色变了又变,终是归于沉寂,朝几人吩咐道,“都下去。”   崇明猜到自己的好友方才定是浑浑噩噩意识不清,也看见方才甘棠骤然收紧的拳头,瞧着两人的架势,心里想笑,摇摇头出去了。   人退下后寝宫里便只剩了甘棠殷受两人,最后退出来的宫奴关了门,寝殿里的光线都跟着暗下来,昏黄昏黄的。   甘棠还是头一次发现殷受有变脸和演戏的天分,自宫里没人后,他那面无表情的脸色一点点凝固起来,跟冰块一样,一丝情绪波动都无。   殷受开口道,“方才只是做给旁人看的,莫要多心。”   甘棠点头,亏得他演得这么真,“反贞盟的事你不用担心,邪不压正,眼下只是一时艰难,他们不得民心,早晚都得垮台。”   她雇佣匠人,工人,奴人,人牲,让他们付出劳动便能收获报酬,让子民们种地,上给国家的粮税是定额,那么收成越好,子民剩余可支配的粮食便越多,种满五年农人还可拥有自己的私田等等。   甘棠虽然只在自己的封地里这么干,但在殷商,这已然是一种新型的,一定程度上能解放生产力的新制度,会在九州土地上带出新的风潮,这两年四方之地人口增速翻出两翻有余,固守旧制度的贵族底下,人手没有增项,就是最好的证明。   历代改革人士最大的阻力从来都不是来自于帝王或子民。   旧贵族旧势力里的既得利益者,才是革新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反贞盟里都会有什么人,真是想都不用想了。   殷受想坐起来,挣得浑身是汗都没起来,他不愿在甘棠面前露了弱,心里就很气恼甘棠来了那些庸医竟是还没治好他。   甘棠看他薄唇紧抿费劲地想坐起来,心里亦纷纷杂杂,坐近了些,伸手绕过他的脖颈,又给他后背垫了床被褥,让他靠得舒服些,“小心些,别碰到伤口了。”   她发丝落在他脖颈间,痒痒的,就是闻着有股灰尘味,再看她眼下都是青痕,猜她快马加鞭赶来,心里控制不住起了点甜意,又勉力压住不漏了形色,便轻哼了一声道,“你赶这么急,身上都发臭了。”   医者仁心,若非他是病人,甘棠真是要撂挑子不管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可有哪里比较疼?”   殷受一愣,偏头看甘棠神色,确实没再她眼里看出怒气来,再加上方才亲了她,她那时候神情也不对,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脱口问道,“我这毒解不了了么?”   甘棠一愣,立马回道,“解得了,你别乱想了。”事实上能解了这毒也是老天保佑,就是毒解了,找不到养身体的精贵药,要当病秧子药罐子了。   甘棠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殷受本有能托梁换柱的神力,身手好,以后变成了这样,也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殷受没错过微微顿住的身形,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半颗心都凉透了,看着甘棠问,“我要死了么?”若他这是要死了,死前能见甘棠一面,倒成上天对他的恩赐了。   甘棠:“乱想什么,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她还是抽空在医术上好好研究一番罢,甘棠心里亦一片乱麻,他素来好武,以后自己变成了废物,指不定会便成什么样,说不定心理就此扭曲变态,当真变成昏君暴君……   通常叫不乱想的多半都要乱想。   殷受另外半颗心也凉了,一时间泱泱大国的殷商、还有面前花容月貌的圣女妻子,全都化成了泡影,万念俱灰,自己坐了一会儿,又觉既然要死,在这发呆心灰才是浪费……   殷受想来想去又想不到可做的事,目光转来转去落在妻子身上,这才有了点光亮,收了心里的眷念,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你这个骗子,谁说我比平常人活得久的。”   甘棠语塞,她原先因为精神疾病的原因,被人诟病就很容易在意这样的诟病,听殷受这么说,免不了要觉得是不是当真和她有关,连带着又想起当初他受箭伤是坐在她背后,能躲开没躲开。   虽说都是她不需要的帮助,但到底让人烦心。   甘棠蹙眉问,“你是不是蠢,人让你去,你就去,仗着自己本事强,知道是狼窝还硬往里面钻。”甘棠语气色厉内荏,心里却着实复杂难言,毕竟先前虽是出了事,却比较零散,她也没往这上头上联想,殷受不提醒,可能还要再出许多不必要的事故。   况且这里的人很有些让她难理解的地方,比如说她说谁能活到几岁,分明是无稽之谈,也一样有人信,她说她是先知,殷受连怀疑都不曾有,她严重怀疑这厮是仗着她说他命长,就胡作非为了。   甘棠就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艺高人胆大,加上我说你命长,你就不管不顾大摇大摆的去了!”   殷受正心灰,在甘棠咄咄逼人的目光中都忍不住脸红了一红,冷着脸道,“我自有安排,只那余向手里有这等剧毒,我不过不巧中招罢了。”他想快些查出谁在害她,只有这一条路最快,他如何会放过。   殷受正想着临死前如何骗甘棠陪着他,便听甘棠道,“放心罢,死不了,只是以后身体弱一些罢了,也不是没有痊愈的希望,找到两味药便成。”   殷受一噎,仔细看了甘棠的神色,前后想一想,知道她说的可能是真的,心里狂喜还没起来,就觑到了甘棠神色里的怪异之处,猜想她今日脾气格外温和,大概是因为他受伤与她牵连有关,内疚了,便道,“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再说我也还没死,不过是身体不好,往后多吃点药,我勤加练习便可,我带兵端了清酿酒肆,是因为我不喜欢被威胁,跟你无关。”   要是他心里的善意不要那么浓烈明显,这话她便也信了。   甘棠按了按额角,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先去沐浴更衣,晚间再来与你施针。”   殷受目光落在她脸上,硬压下了心里的想念,低低嗯了一声,不再看她了。   甘棠起身,“你要不要躺下来,还是再坐一会儿。”   坐着难受,“躺着。”   甘棠施以援手,扶着他让他躺平了。   殷受唇角控制不住地弯了弯,又压下去,任由她把被子拉到他脖颈底下,闭着眼睛道,“去忙你的罢。”   甘棠出去后发现院子里的人都散了一干二净,只有唐泽候在外头,见甘棠出来,便上前行礼,“圣女有何吩咐。”   甘棠摆袖示意他起来,“带我去我的房间。”   唐泽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往里头看了看,低声回禀道,“未曾单独准备寝宫,可需属下去知会一声。”   甘棠顿住,朝唐泽摆摆手,正殿便只有一座,殷受住着,想来崇侯也难安排,再加上两人是夫妻,问了也无用,甘棠转身回去了,吩咐道,“叫两个宫娥进来伺候你家主上。”   唐泽就笑,又行了一礼道,“还是属下来罢,主上不爱用宫娥伺候。”   这是哪里来的怪毛病,甘棠没在意,有婢女捧着她的衣物用品进来,引着甘棠去了浴池,就在正殿后头。   看殷受这身体,要走上正轨没有十天半月不行,甘棠便让崇明送了份崇国的舆图来,来也来了,她便打算去水渠的终段看看,踩踩地形,亲自测量一回,心里好歹也有个底。   浴池就在寝殿的后头,离得不远,层层帘幕之后,殷受能听得见水声,往常并不觉得如何,殷受躺在床榻上听了一会儿,盯着床榻顶的帷帐看了一会儿,缓缓将被褥拉得盖住脑袋,既遮了这昏黄的阳光,也遮住了那若有若无的水声。   甘棠沐浴完,换了身干净衣衫,在寝宫里转了一圈,见案几后头有张矮榻,离床榻足够远,自床头的柜子里抱出些被褥来铺好,净了手,拿了银针,去了床榻边,见殷受整个人埋在被褥里,连脑袋都看不见,忙上前拉开了,“你怎么了?”   殷受正出神,乍然被捉了个现行,肃着神色瞥了眼她赤着的脚,忙挪开了视线,脑子里却都是她晶莹可爱的脚趾头,拼了命不要想,耳根却不由自主发热滚烫,目不斜视道,“我无碍。”   他对着她绷着个脸冷言冷语,心底又十分欢喜,整个人搁在甘棠眼里,就精分得厉害,让她十分无语了。   甘棠掀了被子,伸手刚要去解他中衣的扣结,还没碰到就被他捉住了,“放肆。”   放什么肆,甘棠哭笑不得,撇着他发红的耳根,竟生出了股为老不尊的荒唐感,下颌朝旁边的银针簿指抬了抬,无奈道,“你还想不想拔除余毒了。”   殷受松了手,慢吞吞唔了一声,“我自己来。”他十七岁了,此时坦胸赤臂自是和幼时不同,若他是女子,眼下甘棠看了他身子,那就要对他负责了。   甘棠看殷受虽冷着脸,耳根却红得滴血,知晓他内心戏定然很足,心里好笑,手用酒消过毒,银针搁在油灯上炙烤过,救泡过,静气凝神开始施针了。   这是殷受第一次清醒着用针,扎在身上除了初初一点轻微的刺痛外,感觉不到什么异样,倒是她的手,偶尔碰到他,在他胸膛上窸窸窣窣的,让他心神不稳,难以控制好呼吸。   她只要一认真起来,就特别漂亮,殷受视线落在她垂下来的发丝上,心神也跟着晃了晃,开口问道,“你的生身父母,这些年没找过么?”   她算是甘家养大的吧,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她也无意去寻。   甘棠闻弦知意,手底下慢条斯理的捻动着银针,回道,“他们现在想起来查,能查到什么。”   她那时候身上连块布都没有,只有三两粒黍米,窝在草丛里,生她的女人把她扔在那儿就走了。   生母是个很穷但很漂亮的女子,大概是养不起她,或者不方便养她。   偌大个猎山,她是两天后才被捡到的,再加上她体型偏大,睁眼说话早,头发浓密,又聪慧异常,她只出生两天,见过的人却都说她有八个月大,说她是神明转世才能在山林里活这么久,能查到就怪了。   甘棠想着自己乐了一声,“又何必要查,真要拿此事做文章,捏造便可,何必费心去查。”捏造了又如何,想凭这些事颠覆她,是痴人说梦,没什么好在意的。   甘棠伸了个懒腰,把刻漏端到他看得见的地方,起身道,“我先躺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叫醒我,给你除针。”   殷受点头,等她起身走了,自己也轻轻舒了口气,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回竹邑去。”   甘棠活动了下酸涩的肩膀,回道,“少说也要月余,你身体才会好一些。”   月余……   两个人再朝夕相处月余,他如何能忘了她。   殷受忽视雀跃起来的心情,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虽说她离得远,但毕竟是共处一室,养病的时间也没那么难捱了。 第47章 睡觉   到时间殷受压根叫不醒甘棠,想着除针没什么关碍, 自己三两下将银针拔了, 试着起了身,倒比先前轻松不少, 能下床了。   只浑身都是汗湿,黏腻的难受, 殷受也不叫人, 自己撑着去后头洗漱更衣过, 慢吞吞挪回来,去了案几那边, 看了一会儿见她蜷缩着睡得不舒服, 又挪回了床榻边, 自己换上了新的被褥,又慢吞吞挪了过去, 将甘棠轻轻抱了起来。   就这么点事情把他累得出了一脑门汗,好在她似乎是累极了,这么大动静都没醒。   殷受把甘棠放在床榻上, 见她舒展开整个人摊手摊脚的占了大半边床榻, 唇角勾起些笑意,自己也慢吞吞爬上了床榻, 在旁边躺了下来,他也安安心心睡一觉罢。   殷受闭着眼半天没睡着, 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有半条腿搁来了他身上, 紧接着脑袋也跟着凑过来……   大概是怕冷罢,毕竟是深秋,他因着药物的原因身体暖和。   脑袋都抵来了他肩窝下头,殷受秉着呼吸轻轻唤了两声,“棠梨?棠梨?你越距了,快把腿放下去。”   待甘棠手也爬上来,殷受心跳都快了好几分,克制住想伸手搂她的冲动,躺着一动不动,唇角的笑压也压不下去,躺了半响实在有些无聊,抬手帮她理了理散来胸膛上的头发,入手只觉柔软异常,让他爱不释手。   甘棠这一觉睡得舒坦,睁眼前线感受到了些温暖的体温,倒像是记忆中久违的电热毯,愣了愣忍不住顺手摸了两把,发现掌下是温热舒适的热源,坚硬,光滑,隐有张力……   什么啊。   甘棠支起脑袋见自己正手脚并用缠着殷受,头皮一炸立马坐起来了,咳咳了几声,脸色也控制不住的涨得通红,“我怎么跑来这里了!”   这样一个过程殷受躺着的这几个时辰演练过无数遍,这时候便神色淡淡地道,“你倒问起我来了,我重病在床起不来身,还能把你抱过来不成,你睡迷糊了,随手帮我拔了针,上了床榻倒头就睡,睡着睡着就对我动手动脚起来了。”她素来淡定,脸色通红的模样实在难得一见,可惜他画技不行,否则当真要画下来,然后把画像藏起来了。   甘棠给殷受把了脉,看他额头上还有些薄汗,一时间倒也没怀疑他的话,只在散乱的发间抓了两把,懊恼不已。   她和殷受虽有仇,但纠缠这许多年,是仇是怨是友是敌当真难有个界限,又因为十分熟悉,决裂前相处了七年之久,导致她很熟悉他的气息,当年他一靠近她便是熟睡也能立马醒来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甘棠道了个歉,“抱歉,阿受,我睡糊涂了。”   殷受心里乐得很,乐了半天又想起前几日他还打算和她界限分明,就当盟友的,眼下不过见了她一面,便功亏一篑了,不由感叹自己不成器。   不成器便不成器罢。   殷受凝视着面前神色懊恼的妻子,回道,“男子的贞洁就不值钱了么,我被你又摸又抱,无力反抗,尊严受到了践踏,棠梨你一句道歉就完啦?”   甘棠无语,忽地闻见了些青草香味,是她以前制来洗澡沐浴用的,凑近闻了闻不是错觉,便问道,“我还给你换衣衫沐浴了?”那还是她真得了梦游症了!   百密终有一疏。   殷受心知要坏事,也四平八稳地死撑到底了,嗯了一声,淡淡道,“劳烦棠梨了。”   甘棠看他神色自如,又重新给他把了把脉,没工夫惊讶他身体素质之好,伸手便在他胸膛上拧了一下,咬牙道,“你竟诓骗我!胆子肥了!”   殷受看她气得七窍生烟,绷不住笑开来,“可是我真是躺在这一动不动,棠梨你自己缠来我身上的,我都被你压麻了。”   甘棠哑口无言,也不理他了,起身就要下去,“懒得理你,我接着睡觉去了。”   “别走。”殷受下意识伸手去拉她,甘棠脚踩在丝滑柔软的被褥上,半起没起,被他拉得跌坐回去,殷受心神一荡,见她一张脸被怒气染得通红,忍不住伸手搂住她,将人箍来了怀里,手臂越受越紧,看着她目光里闪过些痴气,低语道,“棠梨,你喜欢我好不好?”   他语气里带着甘棠想回避的东西,连带着他心底浓烈又炙热的感情,就这么清晰又直接的传来了她心底,甘棠心里不受控制地颤了一颤,生出些陌生的异样来。   甘棠伸手去掰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定了定神道,“你知不知道你以后可能打不过我,甚至打不过一些身手好的高人了,等你年纪大了,怨恨我也不一定。”   殷受回道,“我受的伤是我的事,都说了跟你无关,你记着这些事做什么,再者我不是只有武力的武夫,西伯昌武功不如何,一样有贤名,恰好你把辛甲给了我,养伤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好好学治国……”   甘棠不语,余光瞥见他肩头有血渍,晕开了一大片,想来是伤口裂开了。   甘棠找到了正事做,舒了口气道,“你快松开,伤口裂开了,我给你重新包扎。”   殷受松了手,任由她下了床榻拿药来给他重新敷上,开口道,“你上来这里睡,矮榻上睡不舒服,我规矩得很。”   甘棠神色复杂,看了他一眼道,“你心里对我的爱慕太浓,我离你近了睡不着。”   殷受乐了一声,没受伤的右手枕着后脑,看着她乐得眉眼飞扬,“棠梨这也是你病症之一么?比爱慕上馥虞更稀奇,哈……”   甘棠回道,“是,你喜欢什么不好,喜欢一个神经病。”   她说的时候云淡风轻不知在想什么,殷受看得心里一滞,想抱她,转而道,“夜深了,你上来好好歇息,我有政务要处理,不扰你。”不管她怎么样,他都喜欢,很喜欢,不喜欢她的是眼睛瞎了。 第48章 大概是不可能的   “放心罢,我会想办法让你的身体恢复如初。”   人心当真复杂, 她没叫他帮忙, 他私自帮了,她一样心里不适, 仿若她受了他的恩惠,不接受他的爱慕他的感情, 就是渣贱婊一样。   她患有精神疾病, 自来容易多想, 殷受折损的建康给她造成了负担,帮他恢复如初, 然后同样感谢帮助他一回, 是摆脱这种负担唯一的办法。   甘棠收拾了东西, 见殷受正看着她,满满都是善意, 心里烦闷不已,开口道,“另外, 我先前与你说命长命短的话是我想茬了。”   甘棠也不管殷受听不听, 径直道,“你可以看成两本史册, 一本正常的,你能活很久, 一本不正常的,因为出现了圣巫女这样一个异端, 干扰了原来的路线,一切已知都变成未知了。”   她有地位有权利,便影响了很多东西,“比如你,原本顺风顺水的一生,到目前为止受了三次重伤,每次或多或少都和我有些关系,你要认为我祸害了你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你自己想罢。”   殷受不知甘棠要说什么,但她平静的语气下暗藏的风暴一层层透出来,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殷受脸色有些发白,朝她道,“你连夜赶路,路途奔波,累了好几日,快歇息了,我不扰你。”   先前分明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故态复萌。   甘棠打算一次性把话说清楚,“相当于你原本很顺利的一生,因为我的出现,变得忐忑崎岖,你这次可能还留有性命,下次就不一定了,你没发现么,单凭你这个人来讲,离我近了,你一直很倒霉。”   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恩怨分明,她很不擅长处理这样夹杂不清的情况,她在走一条正确的路,倘若殷受因此身亡了,那也不是她的错,她不需要自责。   这是一个悖论,革命和发展牺牲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和性命,却不能因此就停下革命的脚步,或是说革命有错。   路走到现在,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理想和信仰了,而是信任她,且坚定不移跟着她的百万子民一同的信仰和理想,她不可能停下脚步,也没有想停下的念头。   殷受隐约猜到了甘棠要说什么,这时候却不想深想她话语之下的意思,只摇摇头道,“我喜欢后一本,有你的这一本,棠梨,生死由命,我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我自己乐意,你不喜欢我便不喜欢我罢,方才是我逾越了,你我还是照常罢。”   殷受直觉她接下来说的话他不能承受,说到底他只是个初初尝了情滋味的少年人,对她心生欢喜,又因走得不顺畅柔肠百结,为她欢喜为她雀跃,为她愁为她忧,很有些不知所措不得其法……   殷受闭着眼睛打算好好睡一觉,不打算再听她说下去了,他若能在这件事上干脆果决,也不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地步,连听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殷受企图蒙混过关,放一放过段时间又重复一样的路,有什么意思,甘棠势必要一次性解决这件事,便沉声问道,“这次我们一起联手,打压下这一批贵族势力,如何?”这些不听话权倾一方的贵族势力,不但是她的阻碍,也是殷受的阻碍,否则他登基后也不会无人可用到要用外来逃犯的地步,在这一点上,两人目标是一致的。   殷受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看着她的面容,心说她总是这样冷静,冷静得让他齿寒,拔除了不听话不顺服的贵族势力,他储君之位坐得稳当,就不需要维系这桩名存实亡的姻亲了   殷受看着甘棠冷淡的神色,知晓她十之八[九就是这么打算的,心脏如遭重击闷痛不止,起伏不止,胸腔里气血翻涌,殷受渐渐赤红了双眼,又怒又痛,拍了下床沿道,“我说了,我做什么和你无关!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行!我受了伤是我自己乐意!我死了也是我自己的命!我不要你来医治,你快些回竹邑去!我不想见到你!”   他胸膛起伏,显然是怒到了极致。   甘棠脸色有些发白,殷受心底的情绪太浓烈,怒气和痛意有如利剑,直直传来她心底,让她心脏也跟着瑟缩起来,这样的情况二十几年来还是头一次,这不是个好现象,时间日久,她就算不会被这些情绪左右,也会受其影响。   甘棠定了定神,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剔除了这一批人,我们和平解除亲事,以后各凭本事。”   果然如此,连霸占着她名义这件事都不成了。   殷受缓缓点头,应道,“好。”   他心底的善意未有增减,甘棠心里焦虑烦闷,接着道,“我要走的路坚定不移,不会为任何事情改变,倘若你在这中间不小心死了,我也不会为你自责难过,并且将来你要是做了昏君,我们彻底走在了对立面,举起刀的时候,我不会有丝毫犹豫,所以你清醒些罢。”不要再为她做什么事了,也不要再喜欢她了,自己的命自己顾惜罢。   殷受胸腔里气血翻涌,喉间发痒,没能咽回去,呛咳了一声,趴在床榻边,当真咳出了一滩血来。   殷受头晕目眩,那么一瞬间,竟是当真觉得自己要死了,“你放心,你若对殷商有害,我一样也不会放过你。”   甘棠咬牙忍着心里的不适,抢上前给他把脉,被殷受一把甩开了,“放开,我的病跟你没关系,不用你看,我现在也不喜欢你了,你走罢。”   甘棠脸色发白,制住他给他把了脉,探到他气急攻心脉搏紊乱,心里既挫败又烦躁,开口声音都带了些怒意,“你不想活了么?”   “不要你管!”殷受甩开她,胸膛起伏,他死了也不要她治!她不就是觉得负罪么,那不若负罪再深一点,他以后不但要帮她,还要常常帮她,见缝插针的帮她,在前头给她扫清障碍,给她铺好路,铺平,像她的影子充斥着他的生活一样,他也要沾满她所有的事,让她甩不脱他,她厌恶他帮她,他便非得要帮她,至死方休。   再这么下去,他真的要打破命格,死在十七岁了。   甘棠勉强提了提精神,取了银针,想给他先顺了气血,殷受非得不让,手掌手臂反倒被扎出了血。   甘棠见他挣扎间还有意无意避让着不碰伤她,心里又闷又酸涩,他这样一份夹杂着算计很难不算计,绝不会专一也很难专一的感情,缘何就这样浓烈深刻了,深刻得就像她不会再遇到一个比殷受更喜欢她的人一般。   甘棠起身道,“我去给你找别的医师。”   殷受见她当真要去请别的医师,立马挣扎着想坐起来,暴喝道,“不许去!”   甘棠原本心情便不顺,握着手里的银针,强忍着怒气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要怎么样,他要怎么样,不是天下人都看得见么!   偏偏她这么吝啬,肯对天下人好,却对他诸多苛责,连喜欢她都不让喜欢,殷受意难平,又重重拍了下床沿,怒意翻腾,“要你做我的妻子,要你喜欢我!”   甘棠被逗乐了,是真正的啼笑皆非,他真是幼稚到家了!要生要死任性的要糖吃,没有就连病也不看了,吓唬得到谁。   甘棠自己站了一会儿,见他浑身狼狈,盯着她如同恨不得将她撕碎的凶兽一般,哭笑不得的看了半响,心说也罢,这么闹着何时是个头。   甘棠想了想,便往回走了几步,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开口道,“我年纪很大了,年纪大了心性自然不同,你是不是看着我挺漂亮,其实是你现在年纪小,见的美人少,而且我性格不好,孤僻不合群,你觉得我学识渊博,那是因为我身处的是这个时代,在我们那儿,比我厉害的成万上亿,实在就是个普通人。”   他喜欢上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张疤痕脸,他若是看美貌,哪里会看上她,她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圣女,要合群做什么,她是不是普通人,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就是喜欢她,要她。   殷受垂了眼睑不看甘棠,见被褥上有包扎剪了剩下的碎布块,卷了两卷分别塞到耳朵里,免得又被她气得吐出血来,她又要自责内疚不说,他自己也难受,他也不想死,死了没了江山天下,她也要去别的男人身边了。   甘棠见他这样,嗯了一声笑道,“你不想听算啦,原本我想着,和某些人处处看的……我去给某些人请旁的医师来。”   殷受一愣,旋即脑袋一阵晕眩,心跳蹦蹦蹦的,秉着呼吸问,“处处看是什么意思,你不跟我合离了么?”   “嗯。”甘棠点头,“上次我们不也说要当盟友么?一见面又说不清道不明,不如顺其自然试一试,私底下我们是恋人,其它地方我们各凭本事,可以么?”她心智也有些动摇,想想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试试看罢,人心难测,说不定峰回路转。   殷受抿紧唇,想压住心里潺潺流出的喜悦,但他又实在不是擅长藏情绪的性子,在彻底露相之前,一纵身就把方才差点飞了的妻子抱进了怀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声笑开来,碰到伤口也不觉得疼了。   他死缠烂打,也不管她喜不喜欢,总之她不能与他合离,她一旦得了自由身,依着她的脾性,势必还会用联姻来巩固地位,一娶好几个,那他便是死了,也是死不瞑目。   甘棠给他抱了个满怀,感受着他心里的欢欣和喜悦,心里复杂难言,她可能是年纪大了,心里死水无波,便是犯病时,感情也十分克制,不会像殷受这般,欢喜厌恶全凭喜好,半点不收敛。   甘棠动了动,示意他放开,“过一会儿再抱,我先给你施针。”   殷受不想松手,搂着她道,“以后再生气,再不高兴,也不要再说解除亲事的话了,我不同意。”   甘棠拍了拍他的背,回道,“知道了。”她说也没用,这等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想明白了才行,先就这样了。   “倘若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可以像先前那般踢我出气都行。”   她不会傻乎乎问殷受还会不会像先前那般算计她,问了又是吵架,也不会问他对待感情是不是专一,将来做了王,会不会忌惮她权大势大威望高威胁殷商而灭了她。   以殷受的脾性,十有八[九是不会留她的,这就是个死结,除非天上掉下一个大陨石,整个地球一起团灭,他们才有真正坦然相待的时候。   甘棠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就当长大前的一场狂欢,走到哪步算哪步罢,他现在还是储君,说不定等他年纪渐长,看上旁的新鲜女子,他们就能相互狠下心,做真正的政客了。   在此之前,让他们尽量和平共处罢。   甘棠往外挣了挣道,“你先扎针,扎完再抱。”   殷受松了手,也不去问她是不是只是担心他的身体才顺着她,这世上除了甘棠没人会觉得要相互喜欢了才在一起,她没掩藏她一点不喜欢他,他心里也不丧气,女子多盲婚哑嫁,只有甘棠不一样,但他能保证,以后她一定会喜欢上他的……   她一旦做起事来就十分认真,无论是对什么,要是对待恋情也这么认真就好了,殷受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棠梨,我们生个小孩罢。”   甘棠听得手下差点不稳,看了他一眼道,“生什么,我不生小孩。”她生来便没有这样的念头,得了病之后,更没有结婚生子的兴头了。   殷受也不生气,只眉眼含笑地看着她,心情也不错,甘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以后的商王,没有子嗣也不介意么?”   她一切基于两情相悦的理念,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古怪得很,殷受试着理解她,也不欲坏气氛,便道,“有自然是有的,但现在我不着急,我便不想将来的事,总不能因为害怕将来难过,便连当下这一步都不敢迈出来了。”   甘棠听得愣了愣,没再说什么,殷受是心宽体也不胖,亡了国,转身投进火海,也没有在怕的。   人与人当真很不同。   虽说里头原因太复杂,甘棠能答应处处看,已经是人生中很重大的一场突破了。   悲观与乐观,消极与积极,她和殷受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莫名其妙就绞裹在一起,头疼无比。   殷受见甘棠不说话,便开口道,“棠梨,我饿了。”   甘棠应了一声,起身先去吩咐唐泽送些饭食来,“清淡一些,送些米粥面食罢。”   “阿梨,快扶我起来。”   甘棠看他亮亮的俊目就知道他要作怪,但想着今日被她气吐血了,又打算好好处一处,便也走过去,把他自床榻上扶起来,好在她武力值向来高,他高出她一个半头的身形伏在背上,也不觉得有多重。   饭食许是先前便备好的,呈上来的很快,清粥小菜,还有两样是她爱吃的,甘棠给殷受盛了一碗,递给他道,“趁热吃。”   殷受嘴唇弯了弯,道,“我手臂抬不起来。”趁着重伤在身,多让她伺候他一下罢。   甘棠挑眉,倒也挪到了他旁边,当真安静的喂给他吃了,又喝了药,唐泽进来收拾完碗筷后,甘棠便拿出笔墨来,还是写近来三五月的计划,收拾那批暗地里坏事的人,就成了第一要务。   甘棠做正事,殷受也不想睡觉,便只坐在旁边陪她,只觉这样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他也不会腻。   甘棠察觉他脑袋凑得越来越近,便往外推了推,“你是不是想亲我?”   殷受耳根发烫,点点头,“棠梨,我受了重伤,你亲我一下么?”   甘棠看了看他的唇,觉得实在有些荒唐。   殷受见甘棠盯着他的唇,不由抿了抿,道,“我刚才洁净过了,很香。”   香齿美人,甘棠被他逗乐,觉得他这人实在有些特长,顿了顿,便当真偏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顺手将他耳朵里还塞着的布拿出来了,好笑问,“有意思么?”她心智有点动摇罢,毕竟他确实很喜欢她,两人之间的关系摆不脱,这样还自在些。   殷受半天没回过神,脸上腾起来的热气让他有些头重脚轻,不知云里雾里了。   甘棠看他飘飘欲仙,实在难以理解年轻人的想法了,闹了这么一通连日来烦闷的心情倒是散了个干净,甘棠伸了个懒腰,也不管他,径自走到矮榻上,打算好好睡一觉了。   殷受拉住她,“去哪儿?”   甘棠被他握着的指尖动了动,实在有些不自在,清咳了一声道,“我困了,想睡了。”   殷受心头一热,不免想得多,吞吞吐吐想表示自己十七,她十九,还没张嘴就被妻子拒绝了,“别想。”是不是发展太快了,在感情方面她还是很保守的人,真要谈恋爱,非得要先培养感情不可。   殷受看了她一眼,“我就是想想。”   想什么,甘棠回道,“想也不行,猥琐不猥琐。”   殷受有些憋气,她太奇怪了,这世上的女子,多半成婚当日才得见夫君,难道人人都能一见钟情不成,“那身为你的夫君,我什么时候可以想。”   为什么非得要纠结这个问题,算起来他们才在一起第一天。   哪有在一起第一天就开房的,总得有个过程罢。   甘棠头大,“等我爱上你那天。”而且他现在年纪还小,早恋便早恋罢,心智还不成熟。   那简直和登天飞月一样难了,殷受心知甘棠说得是真的,心里急了,“要等几个月啊?”   几个月……   甘棠觉得几个月混一混就过去了,大概是不可能的。   几年,几十年,不无可能。   殷受有些窒息,“等个几十年,到时候我都老了,有心无力,哪里还能疼爱你。”   什么叫疼爱她,简直了……甘棠心里喷气,“什么叫疼爱我,小小年纪倒懂得不少,你再乱说。”   她事情还真多,她这古里古怪的脾气到底哪里学来的,天上人都这样?   殷受心里虽郁闷,也懂得徐徐图之的道理,自持身份,便也不在这件事上纠缠,今日能得她首肯,已经很不错了,慢慢来罢。   甘棠没再理他,径自去了矮榻上,躺下来打算睡觉了,“我睡觉了,你无事也早些歇息。”   殷受点头,“你怎么还去矮榻,那里不舒服,去床榻上睡。”   甘棠无奈,这里就没有结婚前先谈谈恋爱处处看之类的说法,在殷受看来,她答应了就是成亲了,同床共枕才是常态,甘棠回道,“我自小养成的坏毛病,身边十步以内有人我睡不着,我在这才能睡得好,你不用管我。”   殷受蹙眉,“那以后我们怎么办,欢爱后还得分房睡不成,我不想分房睡。”   咳!   这时候很有些浪荡人,听听那些桑林云雨的诗歌就知道,可比她粗野多了,甘棠很是难以接受,心里憋气不已,拉过被褥给自己盖好,给殷受丢了一句,“欢什么爱,二十年后再说罢。”   甘棠不留情面念想,殷受却心情甚好,就在这坐着,看她写的计划,待心上人睡熟了,这才撑着起了身,把人抱回了床榻。   上了床榻甘棠只动了动,没醒,翻了个身侧躺着了。   她睡着的时候也好看,眉眼精致,睫毛很长,盖在眼睑下落出一片诱人的阴影,唇色粉润,他还记得又甜又软。   殷受当真凑过去亲了一口,心说要换了旁的女子,这么躺在他身边,又是同意了要在一起的,他定然饿狼一样扑上去了,偏生她心性地位放在这,他再想,也不敢乱来。   她敢这么放心的躺在他身边熟睡,定也是笃定他不敢对她如何了。   唉,他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子,也是天底下最凄惨的男子了。   殷受一笑,把人揽来怀里,让她趴来他臂弯间,总算有了点夫妻的模样。 第49章 那岂不成了笑话   心如欲壑,后土难填。   用这八个字来形容殷受再合适不过了, 一有空闲就跟着甘棠, 让唐泽搬了个案几和他的放在一处,只要她在宫里, 他又无政务,必定要在一处, 两人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同寝同食。   在一起这三个字, 似是给了殷受某种特权, 他感情越发热烈,毫不收敛, 又因为他身形高大修长, 面目阳光俊美, 剑眉星目间沾染了情爱,少了许多少年气, 看起来就别样的熠熠生辉。   宫里的宫婢每每不敢视看,慌手慌脚拘束不已,俨然是一朵独占枝头的霸王花, 承载了许多宫娥的少女梦。   再加上他储君的身份放在这儿, 两人住的云华宫慢慢热闹起来,宫娥婢女不消说, 渐渐有些侯伯贵女,抱着竹简书册来请教甘棠, 里头还有一个是学医的,好几个是想学医的。   甘棠倒顺手应承下来了。   一来要给殷受施针看病, 一个月以内甘棠走不开,二来她来了崇国,大部分政务都交给了甘源尹佚他们,除了例行的闻奏外,送来甘棠这里的政务少了很多,她便有了些空闲。   甘棠见有人来问,尤其是女子,也不管她们目的如何,当真在寝宫外的院子里劈出一块地来,安放了石桌石凳,用于讲学。   甘棠常年待在竹邑,这些年提出的政策四方子民受惠最多,她的威信最高,可以说牢不可摧,外头的如崇国、有苏氏、其它更远一些南方方国,影响力又会相对弱一些。   她做这些事,一来闲来无事扩张一下民心,二来教授人知识学问,一举两得。   至于这些女子,心底究竟抱着什么目的,不在甘棠的考虑范围之内,总之她广收弟子,每日天色待黑不黑前,固定讲学一个时辰,等发现几个在医学上当真有天分的姑娘后,讲解起来也越发用心了。   这是一个等级地位森严的社会,一定程度上来说,甘棠的地位和商王没什么分别,肯以诚待之,倾囊相授,在世人眼里就很不同。   陆陆续续来了十多个女子,慢慢倒也有六七个被带进了知识的海洋,连衣裳服饰也跟着寻常起来。   先前美虽美,却因为珠钗头饰太多,裙式太过华丽,聚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不如眼下素净的样式好看。   对机械构造感兴趣的女子相对少了很多,除却医药外,教授些制造些洗衣沐浴脂膏、调弄胭脂水粉的制造技术的课程就很热衷了,学起来也投入很多。   这些年甘棠忙着搞别的事,这一块上花的心思就少,如今顺手补全了,也不算浪费时间。   一个月下来,姑娘们看待甘棠的目光都很不一样了,原先是敬畏和羡慕,现在是敬慕了。   殷受自武场回来,还没进院门便见一群莺莺燕燕正围在甘棠身边,偌大的石台是甘棠特意打造的,各人面前一个小石碾,前面整整齐齐放着药材,新鲜的,干的都有。   甘棠正半靠在主位上,一身白色的圣女正服,手里握着半卷竹简,闲适自如,院子里都是草叶的清香味,无人说话,都专注手下的药材,安静得只听得见石碾不紧不慢的声响,很是安宁。   殷受站在外头,却没一个人注意他,这和初初那会儿的兵荒马乱手足无措完全是两副模样了。   身为大殷的储君,若非大商邑一切正常,殷受都以为是父王改立了储君,否则他在女子中间,何时有过这般待遇了。   殷受深深看了眼自己的圣女妻子,觉得她的心机颇深,她心底对感情要求一是一双人,在一起后却一句也不对他说,这些女子刚来时花枝招展的想勾引他,她不但半点不高兴也无,反而大大方方把人留下,眼下每日都有二十几个女子入宫,五日一循,总共数百人,加起来足足有一个师。   无非是想着他被这些美色迷了眼,顺理成章放她自由罢了。   圣女不喜夫君有妾室,哪怕这个夫君是商王储君,明知故犯和旁的女子有染,圣女不答应,天下一大半的子民都不答应,介时除了和离,他还真半点招没有。   说是居心叵测都不为过了。   是以殷受这一月以来,遇上这些女子,眼睛自动模糊了她们的面容,保准见到再绝世的女子,也记不住对方的容颜,免得被甘棠抓到错处,那真是中了她的计了。   因着里头诸多复杂的原因,殷受对这些进宫寻甘棠的女子很不满意,尤其她们霸占了甘棠本就不多的空闲时间,且莫名其妙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甘棠的温言以待。   甘棠对小孩、老人、孕妇以及女子,有着非同一般的耐心。   有个十三四岁的豆芽菜一脸沮丧忐忑地拿着药材踌踌躇躇走到甘棠面前,声音比蚊子没大多少,亏得甘棠能听见,瓮声瓮气的,“学生有事请教。”   甘棠莞尔,搁下手里的书册,颔首示意她说,“不懂就问是好事,云菲做得很好。”   听了称赞小白兔受惊了一般,瓷白的脸蛋浮上来一层粉,腮上两团红就越发明亮了,“云菲谢谢圣女。”   甘棠看得想笑,实在是这里好些地方的女子喜欢在腮边打红,有点像晒出来的高原红那般,反正甘棠来了十年,依然不怎么适应这种审美风潮。   甘棠一看便知小姑娘要问什么,指给她看,温声道,“左边的是苏子,仔细看会有暗紫色的波纹,右边的是兔丝,一端有种子线脐,你可以碾碎闻一闻,苏子能闻见些香气。”   药材很细,成熟后很难分辨,初学者认错不足为奇,甘棠讲解完,小白兔脸更红了,“学生知道了,是学生蠢笨。”   甘棠少在后世少见这样心性的女子,目光在她面上端详了一番,想了想,便让身旁的宫娥拿了些自己调制来做范例的脂膏水粉,还有画眉用的石黛。   左右无事,甘棠打算先教一教她们另外一种打扮方法,喜欢的话就用,不喜欢权当娱乐罢了。   女子打扮不是为的别的,为自己高兴,为自己漂亮。   甘棠朝云菲温声道,“先让下人领着你洗干净脸来,发饰也先拆掉。”   云菲点点头,跟着寻常伺候甘棠的宫女进去了。   甘棠早先便感知到殷受来了,知他只站在院门外看着不进来,也没理会他,等云菲来了,便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来,先将她头发扎起来,端详了片刻拿了刷子,开始给她画妆了,“弄痛哪里跟我说,别憋着。”   云菲面色发红,忙摇头,“不疼不疼,圣女尽管用。”   甘棠一笑,知晓她们敬畏她,便只得自己注意些了。   这时候山清水秀,又是富家贵女,因此底子很好,甘棠给她描眉画目,遮掩了些小瑕疵,稍稍修容,腮红晕染匀称,与瓷白的肌肤融在一处,配上凌云高髻,一点朱唇,三两珠钗,整个人便明艳动人起来,妆容艳丽,却犹如浑然天成。   甘棠端详了片刻,点点头,“成了。”   无论什么时代,瞧起来自然的美人都是美人,甘棠这一手搁在这个时代想来是十分惊艳了,二十几个女子都围过来,惊叹又艳羡不已。   “好漂亮,原来云菲这么好看……”   甘棠感受着她们心里的渴望和善意,不由莞尔,“既是喜欢打扮,便要好好学习如何打扮,我只是做个示范,你们知道这些东西能达到什么效果,才能做出更好的作品,以后也可以模仿试探着用。”   圣女的触碰在寻常人看来都是祝福,何况是亲手示范的妆容,其余的女子艳羡不已,毕竟都是些还处在爱玩爱美年纪的小姑娘,那渴慕的目光看得甘棠都有些招架不住,顿时有些理解做昏君的好处和苦处了。   旁边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英气十足,胆子也大,看着甘棠,艳羡道,“云菲好福气,能得圣女赐名,又能得圣女祈福,可否请圣女也给小婢赐个名讳。”   甘棠听得莞尔,知道这时候女子通常没什么正经的名字,便一一给她们起了名,又按照她们的要求一一摸了摸手,全当祈福了。   小姑娘们捧着手高兴兴奋得不行,围着甘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待云菲说要给甘棠绣一身衣裳后,气氛更热烈了,都说要给圣女做这做那的。   甘棠乐呵呵不住说好,又让她们好好学习不要偷懒云云。   这架势倒像是商王带着妻妾们游幸花园一般,春光融融。   殷受看着荒唐,在外头站不住,大步跨进去,感觉再这样下去,离左拥右抱也不远了。   有眼尖的宫娥女子瞧见殷受,忙收了脸上的笑,屈膝垂头给他行礼,“见过储君。”   庭院里哗啦啦行礼声一地,女子皆局促起来,“见过储君。”   殷受蹙眉道,“都下去。”   甘棠颔首,众女子收拾好东西,一一告退了。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见他脸色阴郁,奇怪道,“你这几天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么?”   终于发现他不高兴了,殷受蹙眉道,“这些女子原先看见我哪个不是欢喜紧张,现在爱答不理,要多远离多远了。”她对她们倒好,肯花时间陪,肯花精力哄,也不见她在他身上花心思。   甘棠听了莞尔,“皮相决定了她们是否会对你一见钟情,性情和内在决定了她们能不能长久喜欢你,你成日对她们紧绷着脸,再俊的脸,也有看腻的时候啊。”   殷受脸色臭臭的,“我对她们和颜悦色,岂不是中了你的奸计,我哪有这么蠢。”   甘棠听得哑然,哈哈乐了一声道,“我倒还没想这么远的。”感情讲究的是顺其自然,她倒没想起要横加干预,考验什么的不是很无聊,她只是在发展这一个行业,胭脂水粉化妆品,是个非常适合女子又有大利益的行当,这些女子将来都算是她的门生,总能挑出一些能当事的。   更何况小女孩漂漂亮亮的,又没什么坏心思,相处起来很轻松罢。   殷受见甘棠支着额头笑,漂亮得很,凝视了一会儿,朝她伸出手摊开掌心,目光灼灼道,“棠梨,你也给我祈福祈福,你还没给我祈福过。”   这人。   甘棠啼笑皆非,把他手拍落了,“你幼不幼稚。”   殷受也笑了起来,反手握着她的手拉到唇边,啄吻了一下就哈哈乐道,“那我给你祈福也是一样的。”   臭不要脸的。   甘棠懒得理他,给他把了脉,便道,“有苏氏在年方和崇国之间,恰好汾水流经,眼下有苏氏既是臣服于殷商,我去看看,条件合适的话,崇竹渠直接自有苏氏横穿到崇国,会省很多人力物力。”   殷受嗯了一声道,“我随你一道去。”   甘棠摇头,“我是去勘探,跋山涉水,你的身体虽稳健了许多,但没完全恢复,你在崇国好好养着,等我回来给你复诊。”   殷受道,“上山我还能上得的,你去又不是带兵打仗。”   甘棠见他说得坦荡,心里倒是微微一动。   在她看来,殷受这个人,实在很有些特长。   比如他那一身神力,眼下使不出来三分,身体不好,上不得战场,武功大打折扣,却也没见他抱怨沮丧的,也不见担心治不治得好。   若说他在意,他是这么个浑不在意的态度,若说不在意,派出去寻药的人千八百不说,自己又常常在武场上勤加练习,勤奋程度到了她给的极限,这还是配合药浴的情况下,   这样的心性,也着实少见。   甘棠这般想着,便反手握了握被他拉住的手,轻声道,“你好好养着,养好了底子,往后我瞧起来也松快些,放心罢,我定想办法让你恢复如初。”   殷受有些觉得她看不开,心里又莫名起了些甜意,唔了一声,“我想想罢。”他们刚刚在一起,他这边近来没什么事,便想和她多相处相处,毕竟他的妻子非同寻常人,心冷心硬,离得久隔得远了,说不定又生出了别的念头,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还真不是一般的固执,甘棠就笑道,“你还是好好养着罢,免得以后抱不动我,那岂不是笑话。”   殷受身体一僵,心里那只野兽纵跳了一下,声音因克制着惊喜显得发哑暗沉,“棠梨,你愿意给我抱了么?”那还真是惊喜了,坐实了夫妻关系,跟现在又很不一样,他渴盼这件事渴盼两三年了。   什么话,他每晚不都乘着她睡着把她偷到床榻上么……   甘棠心头一跳,瞧见殷受的表情,脑子里真是闪过了熙凤姐啐人的模样,掰着他的手指用力,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龌龊不龌龊。”   原来不是他理解的那样,失望。   再说他身为夫君,想一想哪里就龌龊了。   殷受唉唉唤疼,“我错了我错了,棠梨你虽然是圣巫女,也别太霸道了些,我堂堂殷商储君,不主动问一问,还等着你临幸不成?”虽然眼下情形也差不多了。   甘棠松了手,咳咳了一声道,“你别给我闹,我这次是有正事,不是游山玩水,你先前不是在有苏氏发现一处矿山么?我顺道去看看,若成,我来这里开一处冶炼工坊,可供崇明锻造兵器用。”   殷受见她态度坚决,便点头道,“那你什么时候启程,什么时候回。”   这一去事情多,只怕要大半年的。   甘棠道,“大概要六个月……”   甘棠说着见殷受的脸以光速黑沉下去,不由失笑,想着三个月后他身体该会好一些,便斟酌道,“三个月后你若无事,可来寻我。”当真是少年人,放在了心上,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了。 第50章 可是出了什么事   考虑到近来不太平,甘棠自竹邑跟来的骑兵队里点出了五百精良, 护送她和十余民水工一同前往汾水。   崇明点了五百余人给她, 甘棠拒绝了,“带的人太多, 反倒招摇,有苏氏与崇国年方离得都不远, 我已修书送至年方, 介时当真有异, 年族族长配合南宫适用兵,也是一样的, 你给我一道调令, 确保我拿着调令能调动守兵便可。”   有人特意针对她, 甘棠出行便小心了许多,尤其敌在暗我在明, 不得不防。   殷受点头道,“如此也好,对方按兵不动, 我们亦难抓出错处, 处置不便。”   正是此理,甘棠交代了两句, 便打算启程了。   殷受将甘棠送出了宫门,嘱咐道, “有事及时送信回来与我。”   甘棠接过崇明牵来的马,回道, “此去一来一回得十天半月,送信回来与你也无济于事,你好生养病便可,其余事我自会料理。”再者殷受不趁机下毒手,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剿灭反叛势力后,再在背后捅她一刀,她就阿弥陀佛了。   甘棠不解风情,殷受也生不起气来,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有立马要走的架势,上前一步便将她一整个人都压来怀里了,箍着不给她动,手臂紧了又紧,低头道,“你路上小心。”   甘棠要往后仰头才能看见殷受的表情,男女体格上就是有这么大差别,她武力值虽高,但比殷受矮了一个半头,被这样满怀抱着,实在是小鸟依人得很。   甘棠感慨了两句,使了点巧劲,自然而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上了马见一众人都看着这边,本着死道友不似贫道的精神,便朝殷受招了招手道,“阿受,过来一些。”   殷受以为她有话要说,便走近了,声音低沉,“棠梨,记得想我。”   甘棠听得想笑,等他走近了,便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看着他微微挑眉道,“彼此彼此,我走了。”   她眼里盛满笑,装着星星一样漂亮。   殷受猝不及防,耳根立时翻上一层红来,抿抿唇见妻子眉眼带笑的打马走远了,身边之人皆是得了风寒一般咳咳不停,心里既甜蜜又十分复杂,甘棠估计是以为他方才在做戏,进而礼尚往来,其实他不过情不自禁罢了……   殷受抿抿唇,也只有这时候,甘棠才会主动与他亲近了,一来为的给天下人看,二来大概是为的圣女名声,她在这些事上大大方方不露怯,两人之间不存在谁宠谁,世人眼里她便依然是圣巫女,而不是他殷受的妻子了。   清醒又冷静,还冷情,戒心如此之重。   殷受看着甘棠的背影出神,心说连她自己都得排在圣女的责任和她的抱负之后,他在她心里,不知排在哪后面去了。   不知何时,他才能尝一尝棠梨为他欢喜与他两情相悦的滋味……   殷受站在原地出神,行军队伍走远了也没回过神,大殷储君痴迷圣女的名声就这么传出去了。   崇侯老辣,又忠于殷商,人散后与殷受一道回宫,因心有忧虑,说话便十分语重心长,“阿受,你和圣女虽真心相悦,但寻常在外注意些,给世人落下个痴心深情的印象,一来圣女地位尊崇,难免有人不分你我,分不清形势为圣女之命是从,二来你是储君,有这么个名声,难免为人诟病。”   反之亦然,这大概也是甘棠对他多有戒备,严防死守不肯与他交心的缘故。   殷受未言语,他对甘棠本就痴心深情,便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甘棠与他的感情坚不可摧,好让天下的男子自觉离她远些,他以后只会有她一个人,要为她守身,被人诟病是迟早的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崇鹰对殷商王室忠心耿耿,又自来把他当小辈看,关系亲近,殷受便也不瞒他,停了脚步直言道,“这件事没法顾虑,我心中欢喜棠梨,棠梨又不喜我有妾室,我为讨她欢欣,以后也不能要旁的女子,被天下人诟病是迟早的事……”   殷受说着见崇鹰吃惊诧异,看着他如同看怪物,倒爽朗一笑,“世伯不必担心,谁说情深便不能做明君,它日我手掌天下,四方来服,便无人敢置喙什么。”世人眼光如此,他的妻子是女子,在这些事上自然是吃亏很多,他不在这上头与她分高低。   宠鹰身为长辈和臣子,看他这样,一时间倒不知是赞他还是阻他好,半响方道,“你这样倒也好,对方是圣巫女,且名声威望越盛,深得民心,如此也能博得子民的好感,只苦了阿受你了。”   这有什么苦的,苦的是甘棠硬要和他解除关系的时候,殷受摇头,“世上女子万般颜色,我也没兴致,放在身边,也不过是个会喘气的摆件,要来碍眼,阿受看小妹似有意,世伯你早日与她说清楚才好,总之我是不会多看旁的女子一眼的。”   寻常甘棠虽是没明说,但殷受知晓甘棠此人骨子里很有些古怪的执念,一言一行隐隐约约都透出些对等的意思来,他若一心一意,还能换得她一二分真心,若三心二意,两人是绝无可能了,他这么对她,亦是希望她同等对之,不要对其他男子另眼相看了。   待他继任王位,索性立下一条罪责刑法,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破坏他和甘棠的感情和亲事,违令者处以极刑,如此便清净了,殷受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想与甘棠说,又想起她刚走,不由有些失笑,他现在就开始想她了,“我对小妹无意,世伯还是早早说清楚,两不耽误。”   崇鹰爱他干脆爽直的性子,也爱他对他不遮掩,听提到自家小女,不由朗声笑起来,“她如今哪还会打你的主意,两月来跟在圣女身边,对圣女又敬又畏,说要跟着圣女一道回竹邑,一起做事,比在深宫里浑浑渡日有意思很多。”   殷受听崇鹰如此说,如今也见怪不怪了,眼下已经有三十几个贵女说愿意跟着圣女回竹邑,他也看明白了甘棠的用意,贵女们比起寻常女子来说,见识多一些,地位放在这儿,行事也更大方,培养出来可以为女官,管起人来比普通的女奴和女匠更容易让人信服,甘棠已经分派五百士兵,护送他们前往竹邑的学舍,想来不久这一批女弟子便能在殷商掀起一股风潮。   殷受回了宫,唐泽说辛甲有事求见,正候在书房。   殷受便辞别了崇鹰,自己去见了辛甲。   说的是竹邑传来的消息。   辛甲拿着信件艳羡不已,“当真是羡慕圣女的铜枢,储君若是也有这么一个,便能多听听子民的心声,不做耳昏目瞎之人了。”   甘棠给他选的师长某些方面理念是和她一样的,贫民和农人的心声,商王何时有工夫和心思来听了。   殷受接了信看完,说的是竹、年、土、鸣四方的工坊里揪出了不少奸宄之人,已查明属实的便有百人,已将人先行关押起来,待圣女处置。   辛甲跟在甘棠身边,知道她的惯例,便道,“伤人性命者偿命,重伤之人则支付财帛并服役几年,量刑定罪,这是圣女临走前定下的规矩。”   殷受听得蹙眉,“她还是太心慈手软,罪行定得轻了,只怕屡禁不止。”   殷受提笔修书一封,立刻派了唐泽,飞马送去给甘棠了。   不消半日的工夫,甘棠便收到了殷受的信,说她此事处理不当,定罪定轻了,当株连灭族严惩,以儆效尤。   灭人满门这样的事,甘棠实难下杀手,但奸宄之人冒着对圣女不敬的风险做下这等事,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反贞盟的人若当真威逼利诱,受惠受胁的无疑是亲朋之人,光惩治这一人,大概起不到什么用处。   被金银财宝,给亲人儿女脱奴籍这些东西利诱的不在少数,这跟骗保是一个道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若不严惩,不但起不到作用,以罪量刑还会引起一股碰瓷的风潮,匠人争相效仿,那才是作茧自缚了。   灭人满门,株连三代,几乎是斩草除根了,那得是多少人了,厉害一点的数千上万不止。   唐泽还单膝跪在地上,甘棠握着信的手指有些发僵,迟迟未能下定决心,旁边崇明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甘棠将信递给崇明,示意唐泽起来说话,“如何处置叛徒,阿受提了个建议。”   崇明看了,再看看甘棠神色,不由蹙眉,他便不觉得这件事有何好顾虑的,这些奸宄之人与叛国通敌没什么分别,株连三代,只怕殷受是考虑过圣女正是用人之际,不便大肆杀人,否则此罪株连九族亦不为过了。   到底太过心慈手软。   崇明便劝道,“想一刀斩杜绝这样的事,必定要下些狠手,当断不断,反倒是祸害,棠梨你若不愿沾染血腥,这件事不若交给阿受处理,以他的名义。”   甘棠摇头,定定神,取了笔墨写了诏令,盖好金印,唤了亲兵来,沉声道,“传我口谕,凡涉事故意构害工坊、农事、桑田、学舍者,查明属实,没收家财,株连三族,斩立决。”这还只是开始,以后这样的事还会越来越多,她该早日看淡些才是。   这亲兵收了诏令,领着小队人马,改道快马加鞭往竹邑赶去了。   甘棠说完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天空,握着缰绳的指尖收紧发白,朝唐泽道,“回去与你家主上说声多谢。”   唐泽应声去了,崇明松了口气,还当真怕她心软,乱了分寸,“我们走罢。” 第51章 近日来会有大雨   甘棠上辈子看过黄河水的改道图,知道古黄河河道于孟津以下汇合洛水等支流, 改向东北流, 经后世的河南北端,再向北流入河北, 也就是现在的土、崇国、有苏氏一带,最后顺流地势, 分支汇入大海。   是以甘棠见到的浊河水, 是数次改道前的浊河水, 和后世她见到的完全是两副模样了。   浊河多沙淤泥,变幻无常, 河水汹涌澎湃, 洪水期淤滩漫水, 枯水期河床抬高,一旦决了口, 原先由黄河水孕育出来的富庶之地将颗粒无收,新河道所过之处,必定生灵涂炭。   浊河三年一决口, 百年一迁道, 由不得甘棠不上心。   开水渠有引流疏散的作用,但以现有的技术水平, 开挖难度大,工期长, 没有八年十年不见得能奏效,按照地势预测好浊河水的决口点, 事先迁徙河岸边的村落子民,便是减轻灾害必须要做的事。   甘棠去的时候负责挖渠的百工过来拜见,是尹佚给甘棠推荐的治水人才,接到甘棠改道有苏氏的调令后先一步过来勘探地形,叫共沉,三十岁上下,文质彬彬,是个专注技术的直人,匆匆行过礼后便与甘棠说起水渠的事来。   眼下正修到了城附近,此地多有旱灾,水渠修缮至此,可缔造出万亩良田,甘棠想着近来看出来的天气,朝共沉吩咐道,“近日来有大雨,遇上下雨便先停了工事,迁往高地,以防万一。”   共沉面色发凝,直言道,“现在不是匠人们不干活,进度缓慢,是有宵小之徒暗中破坏,先前听圣女吩咐垒起来雨天蓄水用的水池,建起来没几日就被砸凿了,白白忙活不说,因为水池突然垮塌死了人,好几个匠人丢了性命,现在人心惶惶,奴人干活也没先前热络了。”   这样的事又发生了,波及这么远,都到水渠的地界上了。   甘棠听得心里发沉,在营帐里坐下来问,“查出来是谁干的么?”这么一群祸害人的臭虫,真是到处蹦跶,无缝不钻,连水工坝事上都动手脚,丧尽天良。   共沉回禀道,“这些时日总共纠察出了五人,听闻圣女亲来,小臣不敢妄为,人已经全抓起来了,现在就在外头候着,听凭圣女处置。”   甘棠让把人押进来。   说是五人,进来却不下三十人,有身体壮士的中年汉子,有面色青黄身形瘦小正啼哭不止的婴儿小童,也有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男子神情惊慌,又急又惧,该是听过她发的诏令了。   甘棠搁在膝上的手指收紧,目光落在那些孩童妇孺身上,喉咙里堵得慌,吐不出一个字来。   崇明知道甘棠的症结在哪儿,这十天半月没见她有一日展颜,面上成日忙于整理文书资料,绘制计算改道的水渠,实际上寝食难安,半月过去都是面无血色。   他在旁边看了十几日,眼下见甘棠是这么个神色,先摆手让士兵将犯人压下去,朝甘棠沉声道,“这些黑手是上有老下有小,但这一家子既是靠他养活,受他恩泽,便没有不和他共担生死的道理,再者那些死于非命的匠人,他们亦是上有老下有小,若非有抚恤,没了家里的顶梁柱,一样要全家饿死冻死。”   “道理都是一样的,既然共了富贵,也要共担生死,这才是一族,这样才是公平。”   甘棠听得明白崇明和殷受的想法,但她的理智和感情都不能接受,要她接受屠戮无辜的婴儿孩童,上庭老父老母,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喘不上气来,冤有头债有主,她寻常偶尔听闻商王株连哪族哪族,想得通,心里膈应一阵,过几日也丢开不管了,真落到自己举起了屠刀,似乎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其实她并没有适应这个社会,有可能永生都适应不了。   共沉听得讶然,吃惊地看了眼甘棠,复又垂下头去,似是无法理解名声在外素有大才的圣女会是这般优柔寡断的脾性,半响未听有令,亦跨上前一步,行礼道,“恕小臣多言,这么下去,工事动不了,迟早生祸患,且诏令已发,岂能朝令夕改。”   都是人牲和奴人,生的子女自然也是人牲和奴人,无缘由径直杀了亦不会有人多说什么,何况是有罪,哪怕是外头跪着的人牲,也没有谁敢喊一声冤的,偏生甘棠在这件事上心慈手软,崇明万般想不通。   甘棠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开口道,“审问出幕后指使的人,将证词呈上来,其余依照诏令行事便罢,里头若有为官之人,一并按律处置。”   共沉闻言又看了圣女一眼,见她面色虽发白,眼里却一丝情绪波动也无,看不透,也未再多言,躬身行礼,领命退下了。   话出口甘棠似乎都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浓得能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甘棠勉强定了定神,将这月半来四方各地送来的罪证拿出来,提笔写了一封国书,盖上圣女金印,叫了一名亲兵进来,着他快马加鞭送回竹邑,交于甘源南宫适。   她真是奇怪啊。   崇明在甘棠对面坐下来,给她倒了杯茶,看她整个人都扑在了政务上,没一刻想歇息,半响道,“棠梨你若见不得血腥,其实这些事可以交给阿受处理。”   甘棠摇头,“我清楚利弊的,砍了这一波,匠人们不会傻到再做奸贼们的内应,重刑之下一刀绝了后患,也好过后头无穷无尽,那样死的人更多,我只是在想如何把幕后之人揪出来,否则也是治标不治本。”她处在这样一个位置,该如何做,她心里十分清楚,只希望有一日权掌天下,不至于让子民们死在国人自己的内斗上。   甘棠发出去的诏令很是起了些作用,两个月以来四方各地基本都消停了,水渠的工事亦恢复了正常,河道边每日都听得见工人们的吆喝声,热火朝天。   甘棠一面关注大商邑和竹邑两方的情况,一面加紧了勘探测量,手底下的士兵也全都给派了出去,每日上山下山,很多时候直接宿在山林里,尽量回想一些实用的能节省人力物力的开挖工具。   这时候开渠若是遇到山石,还是用的土办法,用火烧水泡,速度十分缓慢,再加上全靠人力,匠人们劳作起来便十分费力,甘棠在沟渠边看了半日,思前想后,犹豫再三,还是着手研究火[药了。   黑火[药的配比其实很简单,任何一个上过学的后世人大概都知道一些,再加上她以前炼铁,有了些实践经验,要制出来并不难。   只这东西杀伤力大,在谁手里都是一样了不得的东西,拿出来便要分外小心,尤其是殷受,给他知道了,必定要搅合得天下不宁。   好在火[药离火器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她拿来开山破石,加快些开渠的工期,也能早日解除这一片涝灾干旱的隐患。   这些东西研究起来动静大,这时候的人又十分迷信,动辄一些响动便惊扰得子民惊惶不安。   甘棠只得自己在山上建了个临时的住所,有空闲的时候上山自己研究,虽说因工艺简陋,制造出来的火[药威力不是很大,但数量到一定程度,用来开山破石不是问题。   甘棠发出诏令以后,崇明调兵镇守边境,各地兵事调动频繁,大商邑里暗流涌动,一片腥风血雨。   甘源与南宫适得了甘棠的令,下令查处酒家、勺家、司家、曹家在竹方四地的酒肆、食肆、粮庄总共三十余处,罪状与证词公示天下,势必要此四家在四方之地无所遁形。   另有南宫适亲领骑兵五千,屯兵大商邑,将这几家蓄意破坏工事,对圣女不敬的罪证呈给商王,请商王圣裁。   铁政如山,南宫适带兵屯围,师出有名,商王坐观虎斗,殷受赶往大商邑,入城先带着兵抄了勺旻一家,数百具死尸无人收拢,鲜血染红护城河,大商邑里人心惶惶,庭堂之上吵嚷成一片,一捆捆指认的口供堆在庭堂里,侍人诵念了几份,庭上哗然,触目惊心。   殷受方从闹市回来,身上还带着沾染来的血气,腰悬长剑,面色无波地站在商王下首,将一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   少师酒曲看着那一堆皮布,涨红了脸,出列行礼,眉梢眼角都是讽刺,“传言圣女当年亲手救了无数奴人孩童,想来不过是沽名钓誉做给王上看的,此番圣女杀起人来丝毫未有手软,上至七十老母,下至襁褓婴孩儿,何曾放过一个,这世人称颂的慈悲之心,只怕也是沽名钓誉,面和心黑,如此恶毒之女,岂配为我大殷圣巫女!”   甘棠倘若心慈手软,压不住形势,只怕当真要天下大乱。   殷受没什么情绪地看了酒曲一眼,沉声道,“圣巫女想留什么人,是这些人该留,想杀什么人,是这些人不该留在这世上,该去侍奉先帝先祖们了,少师有这等空闲,不若看看这几份指控你买凶伤人的罪状,先把自己摘干净,再来置喙旁人。”   酒曲听得发怒,甩袖道,“你既是被那妖女蛊惑,岂能不向着她说话。”   殷受目光冰寒,将布锦扔在酒曲脚边,惊得酒曲往后退了一步,看老顽固微微变了脸,接着道,“都是顺藤摸瓜查到的,铁证如山,少师不必狡辩。”   酒曲未捡起来看,只面色愤怒地朝商王大声道,“王上!圣女气焰嚣张,完全将殷商王室放眼里,手底统领四方,拥兵自重,一方独大,吾等岂可放任她作威作福!”   商王沉吟,朝酒曲摆摆手道,“圣女恭顺之心天地可鉴,少师只怕是误会了,倘若与圣女间有误会,还是早些和解得好。”   酒曲被噎得面色铁青,“王上若如储君一般受圣女蛊惑,将来这殷商天下也不知是谁的天下了,我殷商亡矣!”   殷受听了倒也不生气,只看着下首这位在大商邑横行了半辈子的少师,开口问道,“若当真如此,城外南宫适手底五千精兵皆能以一挡百,听闻少师家养精兵两千,可否献于王上,一同御敌?”倘若酒曲手底的兵肯听父王调令,他也不会想着要除掉他了。   酒曲果然憋红了脸,脸色青青紫紫变了又变,未肯应承。   下首商容看得心中叹气,出列道,“南宫适领兵是听凭储君调令,屯驻城外,为的是捉拿不轨之人以谢天下枉死的子民,少师不若诚心与圣女致歉,圣女宽宏大量,定然不会再为此事兴刀兵,免得大商邑这一城之民,要受兵祸之苦。”   便是警惕圣女一家独大又如何,大商邑里屯兵两万,不定是那五千骑兵的对手,再加上圣女师出有名,当真硬碰硬,讨不了好不说,在天下人面前也没个交代。   不把幕后主使交出来,商王是包庇罪犯,当真要这么做,也得问问天下人答不答应。   竹邑屯兵三万,只来了五千,说明圣女确实未有趁机兴兵逆反之意。   逼急了当真打起来,那就未必了,敢明目张胆派兵来,似乎亦说明圣女不惧这一战,介时两败俱伤,倒是给了外贼可乘之机。   商容年见酒曲面色灰败,诸臣子间喁喁私语,未有人敢上前说话,接着道,“圣女开工坊,奖耕种,劝农桑,开学舍,样样皆是利国利民,酒曲勺旻等人包藏祸心,蓄意破坏,豢养死士刺杀构害圣女和储君,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老臣请王上秉公处置,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商容开了口,余下耳聪目明的臣子皆出列附和,“臣附议。”   商王见时候差不多,抬手示意臣子们都起来,朗笑道,“正该如此,此事事关圣女,便交由储君处置,无事且都退下罢。”   商王话语方落,有恭贺王上圣明的,也有心不在焉的,亦有面色如土冷汗汵汵的,也有些头脑清醒的,当即便站出来,说愿意出万石粮食,以供军需,也有说愿献上数千士兵,数千战马,供商王驱使的。   酒曲闻出了味儿,脸上挂着僵笑,亦道,“老臣对殷商忠心可见,愿献上两千士兵一千牛牢,献祭先祖。”   甭管心里如何割肉滴血,面上总得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来,拿钱买命,自然是要心甘情愿的。   殷受爽快地点头了,“如此甚好,少师年事已高,不若留一百良田,告老还乡学一学庄稼之事,三五年以后,也能理会些圣女忧国忧民之心。”   这便是放他一马,留他性命,却要剔除庭堂,往后不再插手国事了。   酒曲身体发抖,不知是气是恨,头有千金重一般垂头谢恩,“谢王上恩,谢储君恩典。”   其余又出来两位,自行解带,都说年事已高,要给年轻人让位了。   殷受说了声好,借着手边的盆火,吩咐人将殿上堆着的帛书,搬到盆里,烧了个干净。   布帛之物遇火便融,烧了罪证,殷受言出如山,是真的不再追究了。   商容在下首看着殿上面色沉静已然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储君,当真不得不赞一句好手腕,与圣巫女里外配合,入城先灭了勺旻全族,手腕血腥,导致这庭堂之上,众臣子皆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逼得三位百年老树卸甲归田,人才势皆得,当真算无遗漏了。   臣子退下后,商王书房召见殷受。   进去后商王便示意儿子坐,“今日的事处理得不错,张弛有度,逼得太紧,反倒要出乱子。”   殷受点头,这些世家贵族百年来根深叶大,逼得太紧,势必要庭堂动荡,须得徐徐图之,“酒曲这些人在朝中亲友颇多,出了庭堂不表示他彻底倒了,此次失了一局,定然怀恨在心,父王你在大商邑,自己小心。”   商王颔首,瞧着已然与自己比肩的儿子,想着他近些年的所作所为,不能立大儿子为储君的遗憾倒去了不少,问道,“你不留大邑么?还要去哪?”   殷受也不瞒他,直言道,“儿臣派人探查过,那酒曲手底下原有四千兵士,却有两千去路不明,他们冲着棠梨去,我不放心,打算去有苏氏看看。”   商王呷了口茶,若有所思,半响道,“为父听闻竹邑有三万精兵,南宫适却单领五千前来,圣女似当真无兴兵讨伐之意,但此事事关重大,你与她寻常相处,也不能失了防范之心,她麾下骑兵神勇,若此次当真要了这王位,谁输谁赢,为父也无定论。”   事关重大,殷受不会在这些事上掉以轻心,点头应了,“父王放心。”   商王想了想又道,“你年十八,成亲也有些时日了,缘何一直无子嗣,可是圣女身体有异?”   殷受未料及父王问起此事,愣了一下,很快道,“是儿臣遭了勺旻毒手,身体还需将养一年半载,方可清除余毒,这一两年不宜留有子嗣。”   殷受说着爽朗一笑,“父王放心罢,等儿子身体好全了,定给父王一个世上最为聪慧的孙儿。”   他信誓旦旦,商王亦是一笑,“为父便与你明说了,女子与男子不同,有孩子与没孩子时,完全是两个样,圣女再厉害,也是女子,你早日生了嫡子,也算对先祖们有个交代。”   那是其他女子,不是甘棠,只怕甘棠当真有了孩子,和现在也没什么分别。   只这件事却不好和父王说了,殷受不欲分辩,应承下来,回府处理完政务,便提笔给甘棠写信。 第52章 一把火全烧干净   削了手里能用的人,抄家没财, 商王将两个罪臣的脑袋送到竹邑, 给圣女和天下人一个交代。   甘棠下令停止了纠察,以免矫枉过正反倒生事, 四方之地恢复了正常,连带送来甘棠这里的政务都少了一小半, 总算不必为那些人为事故堵心了。   殷受的处置甘棠看过了。   勺旻一族被屠戮了满门, 其余三家只是没收家财, 族长卸任官职,对于一整个家族来说虽是元气大伤, 但根还在, 不用偿命不用坐牢, 不用赔款补偿遗孀遗孤,在甘棠眼里抵不上那些在事故中无端失去的生命, 尤其送来交差的两个罪臣,官位够,却不定是正主了。   这样一个结果, 是商王室政治权衡后的成果, 上层的人只关心这件事可以带来什么契机,然后借此得到什么利益, 譬如殷受,又哪里会关心这样的处置公不公平, 有没有道理。   甘棠能看得明白殷受在做什么,灭了勺旻满门全族共六百多人, 一为震慑朝纲,二来是为报先前的伏杀之仇,不处置其余的人,是不想朝野动荡,王逼臣反。   一个极度没有公平,也没有法度的时代,就算有刑法,那也是为上层人服务的,谁管底下人的死活。   崇明见甘棠脸上不见喜色,以为她是对这样的结果不满意,解释道,“大商邑里的官员贵族各家交错,树大根深,若逼得太紧,只怕动摇王室根本,这一次四大家受了重创,这件事情上阿受已经尽力了。”   和政治沾了边,又哪里来的公平公正。   甘棠明白,她如今能做的,也不过多与些抚恤罢了,只看将来,她能不能走出一条不这么碍眼的路。   甘棠不欲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便转而说起了正事,“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崇明你带小队巡逻,随时应急,都吩咐下去,城镇里若死了人和兽,尸体立即焚烧处理。”   崇明领了命,甘棠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接着吩咐道,“既然这群人没有完全倒下,我们便不能掉以轻心,这大雨三五日再不停,涝灾是想得到的事,一来我已经往土方发了诏令,着令他准备接受流民的事宜,二来你这边要随时警醒些,免得有人浑水摸鱼,这一有问题,随时来报。”虽说眼下无人敢在乱动手脚,但紧要关头,多防一防总没错。   外头武三进来禀报,说是有十余人混进了卫队欲行刺,已经被清理了。   崇明听得蹙眉,“棠梨你自己注意些,近来刺客多,且是死士,都是冲你来的。”   “无妨。”甘棠摆摆手,她这住所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卫队,全都是跟着她走南闯北的亲兵,彼此相熟,很难混进来,再加上她身边通常不用人伺候,本身武功不弱又懂医毒,想刺杀她,大概比刺杀商王更困难。   甘棠不担心刺客,反倒是外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让她坐立不安。   靠经验和肉眼观察天象能预测是否下雨,但都是近几日的,长期不顶用,尤其这样久经干旱后突如其来的大雨,许多百姓的房舍、城镇的城墙、乃至于护城河河堤,都有失防范,这样一个抗灾害能力为零的方国城镇,总体地势又低洼,一旦下了暴雨,想补修都来不及。   只怕什么来什么,这场大雨来的异常汹涌澎湃,像是要把前面干旱的水量一口气补足一般,大雨小雨下个不停。   甘棠看了看暗沉沉的天空,转身吩咐平七去请了共沉来,待人来了,便开门见山吩咐道,“共沉你立刻派人告之方圆村落城镇的族长,各村落立时组织村民,轻装简行,一并往北迁入土方,以避灾患。”   “属下这就去。”共沉一心只扑在水渠上,唉唉叹息,“倘若早几年开始修水渠,如今纵然没能全通,遇上旱灾涝灾,总也能支应一段时间,可惜现在才刚刚开始没多久,浊河水水面上升,只怕要出事,事先撤走,也免得全部人都死在这里。”   甘棠点头,共沉行礼告退,被旁边的平七伸手拦住了。   平七朝甘棠行礼,“还请圣女恕罪,属下想多言一句。”   甘棠点头,示意他说。   平七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带了些愤愤之色,“原先这地界数年干旱,先前下了雨,人人皆道是圣女庇佑,神明降雨,高兴欢喜得不行,近日来雨下不停,已经有不少子民暗地里祭拜圣女,乞求雨停了,今日我上街,听到不少人凑在一处,对水渠工事颇有怨言,竟有将祸患的由来归在工事上的意思。”   甘棠按了按额角,这是暂且迫于她的威压不敢拿圣女说事,便把灾祸安在水渠工事上了。   甘棠朝共沉摆摆手,示意他先去办事,“这里不是年竹四方,子民们畏惧我,但未必能说动他们离开故土,你且先去试试,行则罢,不行也暂且莫要与他们起冲突,回来回禀具体情况后再议。”   共沉称是,下去后平七在旁候了半响,见甘棠这些日子为政务忙得形容憔悴,心里愤懑,沉默片刻便开口道,“原先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没见怨愤天灾,这几年因着改进了些耕种术,又有打井取水的工具,接连大旱才能勉强渡日,加上有了工事,雇佣他们做活,领工薪报酬,总比七八年前常常吃人强,倒没人记得圣巫女的恩典,眼下大雨不停,便要将罪名压来您身上,您在这替他们发愁,他们也不会感谢您,反倒要怪您来了这里,开山动土,得罪神明,惹来灾祸了。”   平七说着深吸了一口气,拜倒在地上,“他们不是我四方子民,圣女何须为他们费心思,不乐意修水渠,咱们便不在这修,咱们去咱们的地界上修,子民们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像年方的,百姓们不但不要薪酬,还主动去帮忙,给军将们送吃食,哪会像这鬼地方。”   平七这些年领了卫队首领的值,武艺虽还不如她,但也算历经生死,性情平稳了许多,但再平稳也是个十八[九的少年人,说着说着气愤起来,双拳紧握,脖子粗红,像受了莫大冤屈。   甘棠被他这模样逗乐,又因为情况紧急实在笑不出,按了按发胀的额头,抬手示意他起来,“倒也不是我善良,只是你怪他们也无用。”   殷墟出土的骸骨中,除却极少的贵族坟冢,其余人,包括自由人、农人,和大商邑周边村落的子民们,十之八[九都长期处于营养不良和辛苦劳作的状态,相对富庶之地尚且如此,这些偏远小国更不比说了。   常年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的人,指望他们懂其它是不可能的。   她手底下四方子民肯心悦诚服跟着她,是因为这些年实实在在受她许多恩惠,日子变好了,有学识的人多了,再加上实实在在是她的子民,应对灾害时,也没这么恐慌了。   甘棠想着共沉此一去只怕不顺利,便让平七领着士兵在高地上建盖些临时的房舍,以防万一。   平七话说完见甘棠未有它令,只好收了自己的情绪,听令行事了。   共沉去了半日回返,回来时脚步匆匆,甘棠见他面色不好,心也跟着沉了一沉,“如何?”   共沉回道,“确如圣女所料,九族里只有两族愿意南迁入土方,余下六族,另三个城镇,连族官都不肯挪动,反倒是要让村民们一起杀生祭祀,乞求山神雨神喜怒。”   比她想象中要严重很多。   甘棠让武三进来,嘱咐他领三百骑兵,护送愿意北迁的两族入土方,余下共沉带来的匠人百工们也一并迁走,甘棠留剩下两百骑兵再等五日,五日后她调运的赈灾粮若能到,雨也能停,余下的人尚有救,若不能,也不肯同她一道走,是死是活,端看谁命硬了。   甘棠没想到族人撤离这件事给其余的百姓带来了这么强烈的冲击,她担心山洞里密封着的火[药受潮,打算上山去看看,沿途她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守卫着,也有人肥了胆子冲上来要说话。   一个浑身脏污神情癫狂的中年男子,   说得癫狂激动,大概意思就是求她让雨停了云云,听起来很是悲怆。   看起来倒像她是个人人喊打的恶势力,这些受害者来朝她讨债了。   甘棠未有理会,只走过这男子身边时,见他面色潮红却浑身发抖,捂着腹部喘息急促,浑身都散发出一股浓创的恶臭味,脚步一顿,给他把了脉后微微变了脸,再三确认是疠疾后,脑子里便只剩祸不单行几个字了。   甘棠撒了手,示意身后的随从卫队们都后退,这才深吸了口气,朝面前的男子问,“你是哪个村镇的人,这样病多久了,同你一样症状的村民们有几个?”   男子似是未想过甘棠会停下且为他看病,又见她态度温和,干瘦的身子抖了抖,当场便嚎啕大哭起来,在她面前不住伏身哭嚎,“我是春村的子民,请圣女开宗祭祀,献祭山神雨神,毁了工事,向山神献祭,停了这雨罢,我一村一族总共三十余户人,全都受了罪痛,定是山神动怒,降祸我等了!我听闻圣女在此,这才冒死前来,求圣女救命!”   甘棠听得心都沉到谷底,定定神立马朝平七吩咐道,“我写一张方子给你,你速速入土方找付名,让他准备好药材,另派五十名巫医过来。”   平七急道,“此处刁民甚众,属下要保护您,不能走开!”   甘棠心里焦急,有如火燎,声音也紧绷拔高起来,“让你去便去!不要浪费时间!”疠疾和瘟疫本无区别,通常都是群体性疾病,历史记载中很常见,却能在几日间浮尸遍野的传染病。   甘棠示意男子起来,朝其余士兵沉声道,“听我令即刻封锁全城,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城中村落里若有死尸,无论是人还是飞禽走兽,皆就地焚烧掩埋,你们每人每日皆来府上饮一碗药,一经发现有疠疾病症者,全部送去土舍圈禁起来,不得随意接触。”   甘棠疾言厉色,又提了疠疾两个字,让三百余人齐齐变了脸,好在这些亲兵是跟随多年的亲兵,很快也镇定下来,也未有人推诿,左右师长分出两队,分头挨家挨户检查去了。   男子是甘棠亲自送去土舍的。   死亡的威胁和疾病的恐惧将人性的丑陋挥发到了极致,男子不断哭喊挣扎,起先只是眼里鼻涕混成一团地求她救命,后许是因身体疼痛又被告知要隔离,便不管不顾开始挣扎抓挠,嘴巴里不干不净咒骂声不止,这世上最难听的语言汇集起来,都没有这男子嘴巴里喷出来的恶心,将这一切因果都怪罪在圣女身上一样,付诸了最大的恶意!   甘棠听得气血翻涌,再加上手臂好几处被抓挠出血,那么一瞬间当真起了股一掌将此人打死,免得留其祸害人间的冲动。   甘棠钳着他的手,努力平复心里翻腾的怒气和恶意,尽量平静道,“这种病我能治,你莫怕!”   “疠疾!瘟病!我得了温病!得了温病必死无疑,我要死了!都怪你这个妖女,是你这个妖女带来了灾祸!妖女!入你娘!”   他一口黑牙张张合合,愤怒让他的脸涨得发紫,叫喊癫狂,吐沐星子里带着恶心的味道,让甘棠胃里面翻江倒海,甘棠捏着他的手用力,一巴掌切在他后颈上把人打晕了过去,拖着人往土舍走,耳根总算清净了。   共沉大大小小是个官员,见识多一些,立刻便领着人把春村围了起来,甘棠住处屯了一些备用药材,先将就能用着,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了,除非她能把这些人全部丢在这里。   共沉和崇明知道是疠疾后都面色凝重,建议烧村,一村三十户人家,半数以上都染了病,这村落靠山,许是不听甘棠诏令,吃了被水淹死的鸟禽和死尸,喝了被污染过的水,病染病,传得非常快。   “这病易染,乘着眼下未雨,一把火烧干净,干净利落,也免得带害其它村落。”   烧村……   甘棠抬手制止了还要说话的崇明,深吸了口气道,“这病我能治,眼下只是药材不够,但只要坚持几日便可,我先制一些抑制病菌扩散的药物,待潮水退后,总会痊愈的。”   崇明上前一步还欲待说,甘棠打断道,“你是崇国世子,不能出事,你与共沉先回去。”   崇明见甘棠执迷不悟硬要如此,眉头大蹙,“你是我大殷圣巫女,又是阿受的妻子,你更不能有事,该以大局为重才是,何以这般固执,非得要管这几百人的性命,且你也管不住他们!先前那男子亦是,伤了你,口里污言秽语,死一百次也不足惜,你当把人一剑杀死便可,岂能优柔寡断。”   “况且若治不好,于圣女名声有损,这件事该速断速决,早日斩了这些乱麻才是上策,否则时间日久人心惶惶,起了民变暴/乱,形势便要不可收拾了。”   甘棠近来十分厌烦几人类似这样那样的劝告,也不想看见崇明共沉失望的目光,只重复道,“我能治。”   这不是优不优柔,寡不寡断的事,重点是她能治。   她是身处高位,但为个简单方便的办法,就要生杀予夺,弃这些受难的子民于不顾,那她所做所为都是为了什么。   她遇山开路,逢水搭桥,最初的目的都是为了要让子民过上好日子,要改变这个原本残酷冷血的世道,倘若当真烧了这一村,那便违背了她的初心,是不是她在这样的位置上待得久了,也跟这里的人一样,变得不拿人命当一回事了?   今日因为怕麻烦便烧死这一村子的人,它日是否一声领下,伏尸百万,要人性命也如同切菜这般简单了。   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时代,却也是个很容易被同化的染缸,毕竟犯罪无成本,杀人屠村,甚至谈不上犯罪不犯罪的问题,生杀予夺,全在她一念之间。   她因为看不惯这样一个冷血野蛮的时代,才费尽心思要掌权,要改变,今日位高权重,却也变成了这个时代中她看不惯的一份子,做着她曾经难以接受的事,那就太讽刺了。   这是她的底线,她若当真只能止步于此,便当真止步于此罢。   甘棠脑子很清醒,并不理会身边人的劝诫,带着几个愿意追随她的医师打算出城前往春村。   崇明无奈,又不肯走,便每日带着士兵护着甘棠出出进进,挡着要上前与她分说的子民,这种时候,别说是圣女,大概是上帝亲自来了,也不见得有人听令。   教医师们制药,消毒,给病患们看病,分发灾粮,甘棠每日忙进忙出,势必要做好这件事,只走起来却是寸步难行。   围城和禁令让城镇里的子民惶恐不安,听不进解释和诏令,每日都有人想潜逃出去,甚至成群结队地吵吵嚷嚷着要出城,沸反盈天。   家里有生病的隐瞒不报,偷偷使用病死的家畜家禽,暗地里偷偷祭祀祖先神明,好的食物不拿来充饥,全都烧给神明,乞求避祸。   得了疫病的也不肯安分待着,逮着机会便要做妖,跟个行走的病菌一般,逃到哪里,祸害到哪里。   十几日过去竟有人胆敢往甘棠身上扔石块,被崇明乱箭射死这才消停些。   甘棠每日都有喝药,没染上疠疾,只过度疲劳发热风寒,连续几日好不清楚也无暇顾及,成日忙着消毒、清理病原、制药、带着人上山采药,应对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上。   彻底爆发是因为暴雨过后的一场滑坡,没什么伤亡,却很有些声势,让这群被死亡笼罩着的难民们彻底暴[动了,竟是想所有的灾祸和罪过都加诸在了她头上,这样的念头大概在他们心里积压很久了,迫于敬畏和她手底的骑兵,憋着不敢发作,山坡滑落之后,便彻底爆发出来了。   甘棠本是欲带着医师上山采药,生生给堵在了半途,数万子民倒从未有过的团结一致,将她堵在了一方高台前,要她开宗祭祀,给山神雨神谢罪!   连祭台都给她搭好了,上下加起来又数万人,密密麻麻众志成城,许多手里还拿着农具木棍绳索,没敢立刻上前,但目的不言而喻。   甘棠看得心里可笑,耕种农桑,抵御外敌时也没见他们这么众志成城的,额头被不知谁扔上来的石块砸破了头,疼得她直想抽气。   水丁大怒,张弓拉箭便把人射死了,“胆敢冒犯圣女者,杀无赦!”   水丁这一举动似是爆竹丢在了炭火堆里,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万人吵嚷拥挤,都说要将妖女献祭给山神,以平息山神之怒。   甘棠立在墙桓下的台阶上下不去,不远处是她常去的小山,她本是打算上去采药的。   “乡亲们!我们一起上!将妖女献给山神,平了山神的怒火,就不会死了!大雨也能停了!”   “献祭山神!献祭山神!”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着冲上前,崇明冲到甘棠身边,替她挡了下面扔上来的杂物,又急又怒,“走罢,棠梨,一群愚民刁众,死不足惜!”   下头的喊声震彻天际,崇明的声音被压在里面,一点声响都没起。   甘棠目光自下首那一张张愤怒癫狂的面容上闪过,尽量平心静气开口道,“大家都听我说。”   下头的人只顾着宣泄,扔上来的石头越来越多,甘棠摸了下出血的额头,怒极反笑,瞧了眼不远处千米高的小山,树林间依稀能看见自己建的茅草屋,今日本要上山,平七还特意让人翻新过。   甘棠目光深暗,朝崇明吩咐道,“崇明,你带着人上山,去我常住的屋舍,掀了上头的布盖,屋子里堆满干草,布置好后回来禀报于我,不要留人在山上,全部回撤于半途,看我箭令行事,我一发箭,你便往草屋放箭,直至烧起来为止。”   崇明虽不知甘棠要做什么,但看她神色肃穆,立在这一身狼藉却不见丝毫狼狈,从容沉静,莫名让他也跟着安心了许多,应了声是,吩咐两个人上前来护着她,当即便领命去了。   甘棠拿了把弓箭,一步步缓缓踏上献祭的高台,下首的千人万人以为得了逞,欢呼声越高,以为她和当年以身献祭的商汤一样,要以身献祭天神,立刻狂热得乱叫,复又喊起了圣女万岁的口号。   “圣女万岁!”   “圣女慈悲!”   甘棠握着长弓走到了最高处。   这祭台建得好,足足有两丈又余,两侧摆满了火盆,甘棠把玩着手里的长弓,瞧着下面一张张绝谈不上好看的嘴脸,心里说不失望是假的,有这中气十足的力气,有这等闲心,却不肯好好疏通水道,也不肯好好囤积蓄水,偏偏要来做这样的事。   崇明在下头打手势说草都铺好了。   甘棠张弓,引了火,箭上包了快油皮,遇火便着,这小山包她原本便想炸平取土开道,先前一应都准备好,只缺了个闲暇时机,提前炸了也无妨,只可惜里头多余出来的那两吨火[药,毕竟要制这么大量的黑火[药,且密封装罐,很是废了些心力。   火[药都堆放在山肚子的山洞里,密封的有铁罐,也有陶罐,引线就在茅屋里头,铺上干草,一点即着。   长弓被拉至最满,火箭破空而去,甘棠连射三箭,熊熊大火燃烧起来,下头喧闹的子民们回身望去,回头见甘棠好生站着,愤怒不减,当先一人大喊着想冲上来,“妖女去死罢!”   这人话音未落,巨大的砰响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颤动起来,犹如开天破地一般,地动山摇,巨大的砰砰声震耳欲聋,灰尘弥漫,山崩地裂。   些许受不住的,被震得七窍流血不住往甘棠这边逃窜,背后烟气弥漫,飞沙走石,山崩土解,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这山去了半截,崩于人前了。   自始至终甘棠未说过一句话,只站在高处看着下首的人群,或是连滚带爬,或是手软腿软连逃跑都不能,或是痛哭哭喊不住求饶,万般丑态。   崇明被震得耳鸣目眩,心里骇然腿脚发软,脑子浑浑噩噩控制不住重重跪倒在地上,握着长弓的手不住发抖,亦如身旁拜倒求饶的士兵,想开口求天神息怒。   崇明缓缓抬头,看向那高台上一袭白衣面色无波的女子,竟不敢多看,心中敬服畏惧,生不出一点旁的心思了。   甘棠一抬手,下首的民众们如惊弓之鸟一般,唉唉嚎哭一声,瑟瑟缩缩不住发抖,跪地匍匐,不住磕头求饶道,“圣女饶罪,求圣女饶罪!我等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冒犯圣女,求圣女息怒。”   “求圣女息怒……”   “求神明息怒……”   甘棠往前一步,崇明看她走得闲庭信步,却仿佛从万千鲜血里走出来,心里亦压不住跟着发颤发抖,生怕她再一怒,便要毁天灭地。   人如蝼蚁。   好些人竟是当场晕眩过去,昏迷不醒,可能是自己吓自己罢。   其余见她不言语,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瑟缩发抖,不敢再出一丝声,只听得后面远远传来巨石滚落的声音,后头腾起来的乌云和火光,越发显得这里的死寂和安静了。   甘棠看着实在觉得荒唐可笑,静声道,“现在肯听我说话了么?”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以暴制暴,但有时非如此寸步难行,她也不想跟他们费口舌,解释是白费力气,和他们讲自然规律,无疑是对牛弹琴。   下头嘤嘤喏喏连哭都不敢大声,只瞧得见匍匐在地不住磕头的脊背,甘棠一笑,开口道,“现在,病了的候在左边,没病的站在右边,按各自的村落族群排好,立刻,马上。” 第53章 我先过去看看她   上帝降临什么灾害,子民们不敢枉议, 也不管怪天, 怪地,每每都只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卜卦祭祀着, 以祈求上帝息怒,天神息怒, 惠泽恩赐。   这一场天崩地裂成了所见者的噩梦, 她说的话变得格外有效, 人自动分列成十余列跪好了,连那些因太过恐慌不省人事不知死活的人, 也被人自主抬到一边, 不敢碍了圣巫女的眼。   下头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小雨的淅淅沥沥声, 甘棠静声道,“我先前吩咐什么, 就做什么,一切依照诏令行事,各人该去什么什么地方, 该做什么, 现在立马去办,我言尽于此, 望好自为之。”   甘棠平声静气,手里握着长弓, 云淡风轻,下首跪着的人匍匐着颤声应是, 有几人跪着前行了两步,朝她不住磕头,口里请天神饶恕,请圣女饶恕,自行了断了。   许是方才朝她扔过石块的。   鲜血染红了石阶,被雨水冲刷开,晕红了一大片,甘棠神色淡淡,朝后头的医师招手道,“去看看,活着便治好,死了拖走,火化掩埋罢。”   “都散了。”   甘棠吩咐完,不见有人起身离去,哂笑了一声,径自下了高台,先回住处了,她原本便风寒未愈,再加上方才闹了这么一出,淋雨受了凉,身体很不舒服,上山采药定是不成了,得立马煎药服下才行。   “恭送圣女……”   人群拨开两边,无人敢抬头直视,甘棠路过崇明和共沉身边,见他们一并跪着,开口道,“走罢。”   共沉应了声是,起身时腿软趔趄,被旁边崇明扶住了,两人对视一眼,皆瞧见惧意和后怕,再看身后随行的卫兵,个个皆是面色木然,又畏又惧,这一场天崩地裂的惩罚,大概成了这数万所见者的噩梦了。   他们愿意奉上一切,只求圣巫女息怒。   甘棠很快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   首先这些人针对她的情绪像是被洪水洗刷了一遍,变得单一无比,完全感受不到恶意,大概是不敢对她有恶意了。   所有人对圣巫女的敬畏和敬服,让这个城镇变得井井有条,做起事来事半功倍,甘棠看了眼已自动往土舍去的患者,心里倒真笑了一笑,不曾想她还有能垂拱而治的一天。   付名亲自带着药材和医师,赶来的及时,甘棠一回府便见到了人。   付名年二十,如今已然是名满天下的大医师,甘棠接过平七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水汽,温声问,“怎么亲自过来了。”   付名眼里都是温温润润的笑意,指了指她的头发道,“我已经吩咐医师照着您的方子制药去了,您还是先沐浴更衣过,免得加重了病情。”   他话说得关切随意,心里的善意不多不少一如既往,甘棠心里倒是愣了一愣,毕竟像平七他们,回来后无形间对她都拘束了不少,崇明原来对她态度随和自然,亦臣下亦朋友,方才也彻底变成了敬畏,言行举止间不敢逾越半步了。   付名虽恪守礼仪,但待她的情绪,和先前没什么分别,完完全全一个心思存粹的少年人。   甘棠让平七安顿他,“付名你赶路劳累,先好好歇息。”   付名摇头,指了指她的额头手臂,“您先清洗干净,我先给你处理伤口,流血了。”   甘棠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可以。”自她身边出了绿丫那件事后,她便不爱用婢女了,此次出行,凡事皆是亲力亲为,这点小伤,还难不倒她。   付名就笑起来,“棠梨我只是医者,医者无男女之别,自您同储君成亲之后,我便只当棠梨为师友恩人了,我问心无愧,便是储君来了,也是这般道理。”   他这人何时相处起来都让人觉得轻松,如今谁见了她腰也要多低两分,说话瓮声瓮气生怕她动怒发脾气,只怕也难有个医师敢来摆动她脑袋的,甘棠便点头应了,“你稍坐。”   像涝灾瘟疫这样的群体性事件,有时候难的不是技术,而是这样那样人心不一的原因,拖后腿和坏事的永远是自己人,有了先前那么一出,亲眼见过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敢动什么歪心思的,她说往东,绝不会有人想往西,再加上粮草和药材及时到位,已没什么需要费心的了。   殷受领着一千骑兵,快到名川时便听见了轰鸣声,大地的震颤让马受了惊,远处山林间腾起来的烟尘有如遮天蔽日,他心里惊骇凝重,是因为前面十里外就是名川,甘棠在那里。   身旁的士兵早已下了马跪地磕拜,大抵是以为神明降罪,天罚了。   倘若当真是天罚,甘棠的处境可想而知,他日前已接到崇明的来信,明川起了涝灾疠疾,如今再有这么大动静,实在是雪上加霜了。   甘棠请付名帮忙上了药,医药这一块让付名统领着没问题,崇明管着其它政务,她手上无事,又加之疠疾的事有了进展,子民们自发阻止了小队随崇明疏通河道,排水蓄池,建造新房舍,她肩上卸了重担,精神放松下来,专心养病了。   殷受还未至圣女府,先遇上的崇明,知道了那天罚之事,天罚无错,但这‘天’,无疑是甘棠了。   殷受看见了四分五裂的山,凉气自脚底窜进心里,凉得发寒,他道该感谢甘棠先前当真无翻殷自立的心,否则哪里来他殷商王室的容身之处,殷受目光暗沉,勒马转身,朝崇明问,“可只她如何做到的?”甘棠从不信鬼神,弄出这么大动静,靠的是她自己。   崇明摇头,不欲在此事上多言,只道,“万幸是友非敌,阿受你能与她成亲,是我大殷之福。”   崇明眼里含着不经意的敬畏之色。   殷受不语,只道,“我先去看看她。” 第54章 千万珍重四个字   自纠察奸宄,处置在水渠工事上动手脚的人, 收集勺旻酒曲几人的罪证, 再到明川暴雨,疠疾, 甘棠自崇国出来后,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没个停歇。   甘棠成月成月不得好眠, 没病都要疲软三分, 先前紧绷着心神还好, 眼下一放松,高热发起来, 整个人便昏昏沉沉的一病不起了。   这时候她是不能病的, 尤其刚给过天威, 好在付名亦染了风寒,每日在她这里进进出出, 士兵们以为药是给付名的,倒也无人生疑。   近来亦没什么要事是她非出面不可的,自个躲在屋子里病一病, 也无妨。   唯独需要她亲自出面的, 就是殷受和他那装备齐全的一千骑兵了。   殷受进来的时候甘棠正昏昏沉沉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情绪, 听房门外平七说见过储君,知道是殷受来了, 且来的这么快,心里真是觉得前几年用光了所有的好运气, 殷受来的很不是时候,且她先前没收到一点消息。   人还未近前,他心底浓厚的情绪便这么直直传过来了。   只这股情绪浓归浓,却是一时善一时恶,善的时候烈得如同这世上最烈最醇的酒,思念和爱慕疼炙热深厚如地心的岩浆,恶得时候没有特定的恶感,却冰凉复杂,像世上最冷血的杀手拿着最锋利冰冷的剑,凉寒彻骨,杀意存粹得不带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冰冷干脆。   自上次殷受受她牵连受伤后,她自殷受这里接收到的情绪比其他人更复杂细致,不是单纯的善与恶了,大概是因为太过熟悉亲近的缘故。   殷受想杀了她……   甘棠心里冰凉,脑袋亦跟着清醒了许多,原也不是什么想不通的事,火[药这种东西,太超前,甭说是这时候,便是千年百年之后,她那日弄出的动静,也依然惊世骇俗,殷受作为执政者,忌惮乃至起了杀心,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敢用,是因为笃定了消息传到商王和殷受耳朵里少说也得月余,那时候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却不曾想殷受在这档口来了明川,此番落入他手心,只怕难逃一死了。   可他这么喜欢她呀。   她也没有要拿着这些东西做坏事,也没有要弑君夺位的意思。   后背和头发间润湿了一片,甘棠心里却凉如冬冰,提了提精神,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生机。   她手里一半的卫兵护送肯南迁的子民南下去了土方,余下不足三百人,一半分散各村落排洪泄涝,其余都守在圣巫女府外头,绝不可能是殷受这一千骑兵的对手……   殷受武功虽大不如从前,但眼下她病重得起不了身,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一条砧板上的鱼,任由人宰割。   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殷受走近了,直至停在了床榻前,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也越发清晰了。   殷受立在榻前,甘棠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也能感受到他心里复杂交错的情绪,心知这么昏睡下去是死路一条,指尖动了动,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怔怔看了眼殷受,眼里迸发出些惊喜,欢悦问,“阿受,你来看我了么?”   殷受立着不动,握着长剑的手紧了又紧,喉咙干哑,说不出话来,踏入门前所有的干脆果决,看到她这双眼睛,这张面容,听见她的声音后,似乎都发顿生锈了,眼里只容得下她了,他原本便是来看她的。   甘棠眼睑颤了颤,费力的朝他抬手,喘息道,“阿受,你想我了么,我也想你啦,我很难受……”   她躺在床榻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面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双眸里皆是欢欣和喜悦,看得他心里筑起的高墙轰然崩塌,不由自主便握住了她纤细冰凉的手,整个人也坐到了床榻边,目光落在她脸上挪不开,瞧见她额头结痂的伤口,呼吸便也跟着滞了一滞。   心硬如铁呐当真。   甘棠控制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气若游丝,却还伸手给殷受把了脉,温声问,“阿受,你身体如何,这几月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她眼里满满皆是关心,让他的心也不由自主跟着欢腾雀跃起来,仿若得了世上最好的珍宝,甜如蜜糖。   摧枯拉朽崩天裂地,她有这样翻覆天地的能力,且位高权重,便留不得。   殷受搁在膝盖上的掌心收紧,心里煎熬闷痛,这次的机会不可多得,甘棠不在年竹四方,再加上身边随军不多,崇明是他的人,她又重病在身,取她的性命易如反掌。   圣巫女一死,即可将‘天罚’之事传为先祖降罚收她性命,自此之后,便再也无‘圣巫女’三字,也再没有甘棠这个人了。   他得尽快动手才是。   一旦将人放出明川,她名声大噪,身体恢复如初,他取不了她性命,圣巫女自此将彻底凌驾于王权之上,它日他殷商王室,可有立足之地。   殷受目光暗沉,心里万蚁蚀骨的痛压下去又浮上来,似要夺了他的呼吸,让他窒息而亡。   “咳……”甘棠看他不肯心软,有那么一瞬间心里当真起了些凄然凉意,却又很快醒过神来,软软看着他道,“咳……阿受,我很难受……”   殷受伸了手,却是扶住她,掌心僵硬地给她顺着气,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刺目扎眼一般又挪开,他得杀了她,以绝殷商之患。   殷受薄唇紧抿,目光落在她浑身汗湿的脸上,忍不住将她黏在脸侧的发丝理到耳后,开口声音嘶哑艰涩,“你喝药了么?”她本是医师,十几年少见她生病,这段时日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罪,才让自己病成这样了。   甘棠顺势靠进他怀里,点点头,气若游丝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眷恋无比,“阿受,我想你啦。”   殷受挺直背任由她靠着,见她头发汗湿如滴水,心里疼惜如刀割肉,伸手揽着她手臂紧了又紧,他也很想她,想得都睡不好觉,又担心她会遇上酒曲手底下那一千没音讯的家兵,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就想着能早点见到她,早点到她身边守着她,他也就安心了,能睡个好觉了……   甘棠阖了阖眼睑,微微支起了些身体,双手去搂他的脖颈,甜甜软软的在他下颌上亲亲吻了一下,又靠了回去,带了些鼻音,“难受,头疼……”   许是病痛让人软弱,她软软糯糯的带了些寻常没有的娇憨之意,不经意的依恋依赖让他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如同浸泡着蜜水一般,甜得让他心尖发疼……   殷受恍了神志,给她理了理被汗沁湿的头发,“你躺着,我端水来,给你洗头。”她头发都湿透了,这么睡会病得更重。   甘棠握着他的指尖摇了摇,暖暖一笑,“阿受,你对我真好。”   殷受心里锯痛不止,闷声不语,扶着她坐好,自己大步出去抬水了。   甘棠看着他离开,好歹有了个能喘息的空档,伸手自床头上头将匕首拿下来绑到袜子里趁手的地方,迷药就藏在袖子间,做好这些才松下些气来。   甘棠瘫在床榻上大口喘着气,脸埋在被褥里,呼吸急促了两下又强自平静下来,趴了一小会儿,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便转过身原样靠坐好了,长长远远地吐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彻底安静了下来。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实在太短,全无把握,她不能轻举妄动。   殷受抬了水进来,好几块干巾帕,一桶热的,一桶凉的,还有洗头用的脂膏,佩剑解下来放在一边,多少让她紧绷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些,他要是立时提剑砍她,她当真没有还手之力的,快快好起来罢,这样也太狼狈了,生死不由己。   殷受扶着甘棠躺在床榻边,脖子担在榻沿,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露出个脑袋来,甘棠身体紧绷,意识一丝丝感受着殷受的动作,其余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殷受将甘棠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动作轻柔,生怕弄痛了她,见她唇边虽挂着浅笑,却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心里疼惜,便问道,“怎么不带个婢女。”   甘棠微微睁了睁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等你来照顾我呀。”   她这么一看他,似嗔似娇,当真把他的魂魄都吸走了,殷受痴痴看了她一会儿,试了试水温,温温热热的,便以手为梳,将她的头发都理顺了,抹上脂膏,轻轻揉搓了,但凡她皱一皱眉,他心下都要跟着紧一紧,“阿梨,阿梨,疼么?”   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像殷受这样情窦初开感情又十分热烈直接的人,只怕是难得见她这般软弱无依的模样,一时间下不了手杀她,甘棠心里有些发涩,面上却只管欢欣喜悦,软软道,“不疼,就是痒……”   她娇娇软软的,眼里还蕴氲着水汽,润湿清透,隔着水盆里腾起的雾气,美得让他心尖发颤,“哪里?”   甘棠扑哧一笑,动了动眉头,“你动作快些呀,我只是病了,不是泥捏的,一碰就碎了。”   殷受亦失笑,本欲抬手给她挠一挠,见上头都沾染着脂膏,便只凑上前,唇在她眉心亲了又亲,“好点没,还痛不痛,谁弄的。”   他语气低沉,眼底心里都是始终如一的疼惜和爱慕,就为了她额头上这么一块不大不小刚刚结痂的疤,甘棠眼睑颤了颤,心里沁了柠檬水一般,发酸发胀,眼眶半真半假的发了酸,“好多啦,不疼。”   甘棠眼里水汽肆意,瞳眸一动水珠便顺着眼角流到了耳侧,殷受心里一滞,在她眼睑上亲了又亲,哑声哄道,“莫哭,莫哭。”   甘棠嗯了一声,蹙蹙眉,见他下颌上沾了些脂膏泡沫,微微一笑,抬手给他一点点擦干净了,“知道啦!”   殷受目光落在她脸上挪不开,只觉时间不要走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他可以同她这样待上一辈子。   甘棠轻唤道,“阿受,水要凉了。”   殷受回过神,试了试,自旁边的桶里舀了一勺水,对好水温后自她头发上一点点冲下去,将上头的脂膏都洗干净,又将她脖颈上的汗湿一点点清理干净,扶她起来靠坐好,拿了干巾帕,一点点帮她擦着润湿的头发。   外头平七叩门,说崇明求见储君,甘棠伸手拉住殷受,摇头道,“不要去,阿受,阿受,再陪我一小会儿,我想你啦,等会儿我睡着了,阿受你再去见崇明。”   殷受被她阿受阿受唤得心悸酥麻,挪不动脚步,便隔着门朝平七吩咐道,“你去问问可有急事,若无急事,我晚间再去找他。”   平七应声而去,甘棠得了逞,手摊在被褥上乐得眉开眼笑,殷受只觉她今日真是甜得让他如坠云端,她肯这么对他,肯对他撒娇撒痴,是他许多年都梦寐以求的事,最美的事。   原来她撒起娇,依恋起他来,是这样甜美醉人。   平七回来说崇王子无要紧事,殷受便也放下心来,让甘棠好好睡一觉。   甘棠往里面挪了挪,朝殷受笑道,“阿受,你连夜奔波,定是累极了,上来陪我一道睡。”   她眼里亮晶晶的都是渴盼之色,殷受心里软得能沁出水来,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给她了,走近一步,又停下,摇头道,“我几日未能沐浴,身上臭。”   甘棠扑哧笑了一声,掀了掀被子,温声道,“我又怎会嫌弃你,上来罢,阿受,你我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殷受凝视着她明亮的笑颜,嗯了一声上了床榻,轻轻将人拥进怀里,下颌在她头顶蹭了又蹭,哑声道,“睡罢。”   甘棠哪里敢睡,所幸他眼下心里心心念念都是她,有如一只永远不会用干电的公放机,情绪一层层清晰明了的传进她心里,她身体再困再难受再累,意识和精神也睡不着。   甘棠窝在他怀里,缓缓调整着呼吸心跳,很快便佯装熟睡了,她得等着他睡着。   睡着了。   殷受看着在怀里安睡的心爱之人,看得久了,心里渐渐起了些痴气,她幼白的脖颈就在他臂弯间,纤细脆弱,他一伸手,稍稍一用力,从此便再不会有甘棠这个人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手臂圈在她腰间却一动也不想动,就只这么看着她,天荒地老。   甘棠心里紧绷,却又不敢露出异样。   殷受睡着前的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无疑是在油锅上煎炸,度秒如年,好在殷受犹豫挣扎过后似乎不打算在今晚对她痛下杀手,再加上连月赶路奔波辛苦,月上柳梢时终是沉沉睡了过去。   甘棠手不经意搭在殷受的脉搏间,确认他睡着后,摸出药喂给他吃过,不放心又喂了一颗,推了好几下没把人推醒,便喘着气爬起来换了一身黑衣,立即唤了平七进来,吩咐他连夜撤兵,带上付名和共沉,平七虽是诧异,但见她面色凝重,语气焦急,便也未多问,当即听令行事了。   甘棠自己只拿了些重要的印章、政务和药物药方,收拾好见殷受睡得不省人事,握着匕首动了动,也未能下定决心杀了他,半响心说也罢,他因她身体羸弱,武功身手大减,又曾替她挡过一箭,她有恩报恩,也救过他帮过他好些次,这次利用他的感情留得一线生机,她也不趁他之危取他性命,以后若有机会能找到药,派人送去给他,助他身体康复,她也就不再欠他什么,两人扯平,互不相欠。   自此一别,也算干净。   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   甘棠不再逗留,外头平七来回禀一应都准备好了。   三百余人训练有素,令行禁止,马嘴全都堵上了,又加上夜里雨水绵绵,想悄无声息撤出明川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她下的药殷受得昏睡两日有余,纵然明日一早崇明发现异样领兵来追,也追不上了。   此去竹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子有苏氏入土方,一条自崇国入年方,都是殷受的地界,调兵令再快,十日之内也不会有援军,再加之殷受这些年派人测绘各方国地望地图,了如指掌,硬走回去她估计是走不到的。   待所有人出了城到了郊野二十余里,甘棠便停下来,朝付名共沉几人吩咐道,“我们兵分三路,付名你领一百余人回土方,共沉你领一百人去寻尹佚,平七你带领剩下的骑兵回竹邑,一路快马加鞭不要停歇。”   几人听命行事,皆是欲言又止,甘棠喉间有千言万语,这时候却不方便说,便只安抚道,“放心罢,我甘棠睚眦必报,只要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商王和殷受,便都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殷受手里一千多名骑兵,倘若要追,不知她走何路,不管他是否兵分三路,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付名眼里尽是忧色,末了却只千万珍重四字,领队走了。   甘棠谎称是要随付名一道回土方,将平七领着的最后这一支送走后,独自一人上了马,取道崇国,往反方向绕行,打算继续往北往西,入西岐,从殷商背后南下东行,再回竹邑。 第55章 天彻底昏暗下来   听下属禀报圣女府撤防,崇明第一个想到和刺客有关, 急急忙忙领兵赶过去。   事情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这座不大不小的宅邸里,空无一人, 只留有寝房里唤也唤不醒的殷受。   崇明忙请了医师进来,又是灌药又是扎针折腾大半个时辰, 这才把人弄醒了。   派出去探查的小兵回来禀报, 说有百姓夜里头看见骑兵出城, 斥候追出二十余里,回禀说有三百骑兵兵分三路, 连夜冒雨疾驰而去。   避开所有人快马加鞭地赶路, 一声交代也无, 不像是有急务要处理,倒像是逃命一般。   崇明看向脸色苍白正撑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殷受, 问道,“出什么事了?”   殷受未言语,昨夜甘棠说想他了, 软软靠在他怀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如今给他下了药人去楼空,殷受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甘棠说想他了是假,说他们是夫妻是假, 依恋他不要他离开是假,一场僵硬又突兀的美人恩, 偏生他神魂颠倒鬼迷心窍,半点戒心也无,错失了良机。   人跑了。   她寻常对他爱答不理,怎生突然就恋上他了,且表现得那般娇软外露,本就十分不同寻常,想来是猜到他的意图,对症下药,绝地求生了。   她还重病着,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殷受闭了闭眼,将这些不由自主又没用的念头赶出脑海去,朝唐泽吩咐道,“把舆图拿过来。她越是聪慧,便越不能留。   巨大的舆图铺满了一整张案几,这还只是北边这一块的,自当年给圣女找药开始,唐定便领着一小队人专门做这些事,几年下来颇有成效了。   崇明见殷受目光落在竹邑上,前后想一想,隐约猜到了一些,心中震惊,摒退了屋子里的下人,迟疑问,“阿受,你莫不是对圣女动了手……”两人本是夫妻,虽只是利益结盟,也相识相伴这么些年,若非出了大事,也不会下药把人迷晕,重病之中悄无声息连夜撤出明川了。   殷受看着舆图目光暗沉,半响道,“我一路自城外来,子民们对甘棠崇敬如神,敬畏惧怕,她有崩天裂地的能力,想将这天下收入囊中,易如反掌,留不得她。”   崇明语塞,便是他,也心生敬畏,这两日来棠梨二字在喉咙间打转,未出口便觉不敬,更别说旁的子民了,只需她开口煽动,不定得为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那日叫嚣着要献祭圣女的,当场自尽以谢罪,亲人朋友非但无怨言,反倒松气拍手称道便是证明。   对殷商王室来说,这样的人留不得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他却从未生出要动手的念头,是不想,也不敢,崇明定了定神,迟疑道,“可圣女未有不轨之心,你不信任她么?”   把殷商几百年基业挂在信任这样看不见摸不着轻飘飘的两个字上,一个人上,殷受不做这样荒唐的儿戏。   殷受吩咐道,“崇明你派人去探查,查一查那日的事她是如何办到的。”   当初的利刃在他们看来皆是上天恩赐的神迹,不可多得,但不到两年的时间,这样的神迹在甘棠手底下遍地开花,想来这山崩之术也一样,她一定是掌握了某种像冶铁一般的技术,这样的技术如果存在,只能为他殷商王室所有。   崇明摇头,“那山崩裂之后大火足足烧了两日,山上什么都没有,寻常圣女虽上山研究药物,但都亲力亲为,药材都是平七几个经手,且都是分人分事,只怕把他们抓来也审问也问不到什么。”   想来她自己也知她在做什么事,早早便防着所有人了。   殷受便也不在这件事上白费劲,只吩咐道,“让他们点兵整营,午后启程。”   崇明知这是要出兵追杀了,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你即是早先便下了决心,昨夜便是好时机,怎么反倒被她药倒了,斥候回禀说骑兵在城郊二十余里兵分三路,也不知是哪一路,追起来十分费事。”   他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被她娇软的模样迷得昏头昏脑,抱着她欢欣喜悦晕头转向,心里纵是有那么一二瞬起了杀心,手也没抬起来,反倒因为她病弱无力,难受难过,疼惜心痛……   且昨夜给她洗头的时候她还掉眼泪了,那泪跟火星似的,让他的心都跟着焦躁刺痛,哪里还想得起正事来。   殷受脸色发僵,势必要把人捉回来,“她精明得很,我还未出手她便发觉了,使了一手美人计,我上当了。”这件事十分稀奇,他分明连手都没抬过,她一睁眼就开始做戏,把他耍得团团转。   崇明既吃惊又觉想笑,咳咳了两声道,“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殷受目光阴沉,“如此越发不能让她活着回竹邑。”   一旦放她回去,必定拥兵自立,天下三分是小,她手里捏着那样的能力,比西伯昌难对付,局势便不好控制了。   殷受目光落在舆图上,沉声道,“她重病在身,连爬起来都难,定然跟着行进速度最慢的那一支,且土方子民对她的忠诚不比竹方少,东土伯唯她马首是瞻,她同付名一道,先入土方的可能性最大。”   余下还有一种可能。   兴许这兵分的三路都是她布下的障眼法,她谁也没跟,独自一人走另外一条路。   毕竟一个人,出入何地都比一百多人好隐藏得多,且她本身武艺不差,一旦养好病,行走哪里都很方便,若无意外,这其实是最有利的选择。   崇明点头,殷受握了握袖间的短剑,吩咐道,“崇明你亦兵分三路,两百走崇国,两百走有苏氏,余下五百往土方,入土方前捉不到人,便回撤崇国待命。”   殷受赌最后一种,带着一百来人在明川周边搜索,往反方向挨村挨户的搜,连山头都翻过,最后堵在了汾水边,甘棠若想从这个方向出明川,必定要从此河过,他在这等着她。   唐泽这十几日多半在山林间穿行,没日没夜,累得面有菜色,听下人来报又在明川清理了一批死士,见自家主上的脸色又阴沉不少,心里叫苦不迭,捶着酸得快掉下来得腿,大着胆子道,“主上您既是想与圣女为敌,又何必要清理这些死士,他们都是罪臣酒曲手底下的人,冲着圣女去是想要圣女的命,他们若有所获,我们也算坐享其成。”   唐泽说着小声嘟囔道,“您这样,反倒像给圣女清理道路,保她安全一般,依属下看,您压根就舍不得动手……”又是吩咐属下围堵活捉不得伤人,不得对其不敬,又要捉拿人,拿不到人一见下雨便担心暴躁,如此别说是一千人,再来两千,那也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   殷受蹙眉看了眼唐泽,“她手里有那等崩天裂地的能力,我自然是要问一问她的,若肯给我,为我所用,一举两得,再者她是大殷的圣巫女,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这件事不是酒曲之流可沾手的,你吩咐下去,再遇上打探圣女消息的可疑势力,一概杀无赦。”   理由是个好理由,唐泽牙疼,“主上您别把扔了的短剑找回来,摔碎了的陶埙黏好,这话大概还可信些。”   殷受面皮一紧,盯着唐泽目如寒星,唐泽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言,讪笑着退出去了。   他总得亲自见到她,不知她那日未乘着他昏迷无还手之力要他的性命,是否对他当真有一丝真心……   外头裹着潮气冷风吹进来,殷受脑袋一清,搁下手里的短剑,鲜活便是有这一丝真心了又如何,倘若当真给殷商留下这么大隐患,那他当真比夏桀还昏聩荒唐了。   外头唐定急匆匆掀帘子进来,拜道,“回禀主上,在汾水上游发现了圣女踪迹。”   殷受强自压住心里迸发出来的巨大惊喜,当即便站了起来,大步出了营帐,边走边飞快地吩咐道,“走!备马!拔营!”   殷受脚步越走越急,渡口压根不在那儿,她这般小心,打算自己造舟过河么,汾河睡湍急,她又重病在身,简直是胡来了。   甘棠在汾河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养了几天病,租了一只船打算请渔民大叔送她过河去,在发现一整个儿村子的船好几家的都被凿烂,且村里开始询问外来人员的时,就知道是冲着她来的,她已经暴露了。   殷受能这么快想清楚她的所行所为,且追来这里,对她来说,不可谓不是‘知己’了。   甘棠心知逃不掉,迅速做了些准备,日落之前在汾水边等着殷受,他让人这么地毯式的搜索她,有没有人露面刺杀她,想来是想亲手活捉她了,目的也不难猜,大概是为了她手里的火[药罢。   这地点也是她特意选的,她这次倘若侥幸活下去,回来便不再是先前那个甘棠了。   这殷商的天下,西伯昌可以争一争,她甘棠,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连月来阴雨绵绵的天气难得放晴,殷受踏着太阳的余晖而来,后头是一百余骑兵,张弓拉箭,隔得远远的,却已然在射程范围内了。   甘棠看着骑在马上面如寒霜目光如刀的殷受,心说历史记载殷受为美色所惑,对妲己言听计从,想来里头各有公论,是妲己本身便一心一意为的殷受,甘做殷受手里一把刀,还是殷受此人绝情绝爱自有考量,便不得而知了。   总之她在殷受面前,美人计也不怎么好使了。   殷受勒着缰绳踏马走上前,见她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里没来由发闷,想问她前日说想他是不是真的,话到喉咙硬压了回去,摆手示意后头的人往后退,独自御马走到她跟前,看了她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那日说想我了,躺在我怀里说想我了,可有一二分真心在里面……”   甘棠不料他问了这么一句,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说有,你便肯放过我?”那才是笑话,能因一句话放过他不能掌控的能力,那便不是殷受了。   殷受被她目光里的不屑刺得心头一痛,神色亦冷下来,握着手里的长弓道,“把那开山裂土的方子留下来,免得受那万箭穿心之苦。”   果然。   甘棠笑起来,见天色彻底昏暗下来,亦不想再跟他废话,挑眉道,“有胆你就跟我来拿。”   甘棠说完,转身便跃了下去,此处落差水深,下游什么情况她都事先摸清楚了,半山腰还挂着她准备的浮木管子,是生是死也不是全凭运气,殷受是个旱鸭子,殷商地界多在北地内陆,会水的实在没有几个,她的赢面,一半一半罢。   “棠梨!”殷受脸色大变,脑子里一片空白,奔上前听见落水声,见她被湍急的河水中被冲的浮浮沉沉,心里慌乱成一团,朝后头的士兵暴喝道,“拿绳子来!”   “棠梨!”殷受看不见了人,心跳呼吸都停了,拉过唐泽递过来绳子的一端便纵身跳下去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了,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江里,不能死。 第56章 怒火   汾河水因汇集了浊河的一段分支,再加上近来暴雨连连, 山石滚落, 河水浑浊不清,含沙量极大, 河底下暗礁涌动,水流湍急, 便是游泳技术还算不错又做了些准备的甘棠, 也不敢保证百分之百无事。   殷受这般拉了根绳子就冲下来, 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了。   两人前后相继落水,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上头唐泽拽着殷受不让他沉水, 时间紧迫忧及生死, 殷受手里的马鞭甩出去就将甘棠裹了回来,把人搂进怀里的时候快跳出胸膛的心脏才安安稳稳落了回去, “棠梨你别怕,我带你上去。”   甘棠是病没好全,也没料到他这么幅破烂身子还敢下水来泡, 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拔了绑在腿间的匕首,一刀扎在殷受肩膀上, 厉声道,“放开。”   她下了狠劲, 一刀下去血流如注,血溅得两人一头一脸, 混在浑浊的河水里清晰刺目。   殷受猝然受了这么一击,分不清是肩上伤口更疼,还是心脏瑟缩得更疼,抿着唇一言不发,手臂却半点不放松,搂着她让上头的士兵一点点往河岸边拉。   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甘棠心下发狠,匕首拔、出来又在他手臂上扎了一下,见他虽疼得脸色发白,却没有撒手的打算,手心用力,又将匕首扎进了几分,声音冰冷如霜,“你最好放手,不往你胸口上扎,不过是不想立刻大兴兵戈。”   她身份上毕竟是大殷圣巫女,上头有一百多人看着,若此时杀了殷受,必定背上弑君弑夫的罪名,她如今的权利虽大,威望虽高,可同商王抗衡,兵戈相向却无全胜的把握。   刚刚恢复些生机的子民们,也经不起折腾。   此时杀了殷受,得不偿失。   河水湍急冰凉,合着泥沙拍打在伤口上,殷受面色发白,只道,“棠梨,这里危险,先上去,上去你想扎几刀便扎几刀,别在这里闹。”   箍在腰间的手臂纹丝不动,上头是唐泽的喊声,两人很快便要被拉向河边,远处一阵巨浪冲过来,正是逃离的好时候。   甘棠拔了短剑割断了绳索,两人立即被冲出了好远,眼看快到弯道处,殷受却死不松手,甘棠挣扎无用,心里焦急暴躁,厉声道,“你现在松手,唐泽还能救你上去,想和我一道死在这里么?”   唐泽脸色大变,又扔下一截来,大喊道,“主上!快抓住!”   殷受费力地逆水扑腾,却是旱鸭子过河,越扑腾越不得章法,连带把甘棠都带得沉了下去,甘棠气急攻心,反手揪住他的衣领,堪堪稳住身形,怒不可遏,“你这个疯子!你是不是有病!”   她的声音合着耳边拍打的水浪,震得殷受头脑发昏,却听明白了甘棠的意思,他估计早就疯了。   殷受紧紧抿着唇,抬眼见两人就要被冲到转弯的山石上,心里一紧,反手搂着她用力,刚转了个方向自己的背便重重撞在了山石上,巨大的冲力撞得他五脏六腑移了位,一时间喉头发痒腥甜四起,似是有了内伤。   殷受头晕目眩地将甘棠搂在怀里,喘息道,“你太乱来了。”   甘棠本就怒火中烧,眼看着她先前准备好系在山石上的浮木就这么被殷受撞得先一步被水流冲了下去,整个人都差点没被气晕过去,知晓再这么纠缠下去必死无疑,径直将殷受往下拖按到了水里,逼得殷受胡乱挣扎时两脚把人踹开了,自己头也不回,顺着水流往下游去了。   殷受在水面上挣扎不休,这才想起当年甘棠曾在池子里游水救过人,是不怕水的,昏昏沉沉起起伏伏间见她头也不回的游远了,心中大痛,喉咙发痒,张口便呛出一口血来。   水声太大,殷受费力回头,却见他们已经被冲出老远了,唐泽的声音淹没在河潮中听不清,水底下似有双手拽着他一般,让他一直往下沉。   美色误人,今日倘若死在这,就是他犹豫不决迟迟下不去杀手,被美色所惑付出的代价,一点都不冤。   殷受想往回游,或是攀附河岸边的山石往上走,放一年前以他的身手不是不可能,可现在他连保持清醒都难,巨浪滔天,失去意识后彻底淹没在了河水中。   甘棠没有回头。   不管是恩是怨,是友是敌,这十几年两人间的纠缠不清,彻底变成仇和恨。   殷受若没死,是她和殷商王室,亦或是整个殷商之仇,若死了,仇恨更深。   事已至此,惧怕无用,她得早日赶回竹邑,主持大局。   甘棠随着水流一直往下游,她里头虽是穿了薄片轻甲护身,但毕竟挡不掉随时能碰到的水浪和暗礁,受伤不轻,再加上原先病没好,自己压根使不上什么力气,河水把她送到哪儿停下,她就在哪里停下了。   水流到了平缓宽敞的河段,自然而然便和缓了下来。   甘棠躺在河滩上喘气,察觉脑子里竟是在想殷受的死活,也没有刻意压制着不想,不断告诉自己他死在二十岁是咎由自取。   若非他要追杀她,她也不会落到此等地步,若非他瞎掺和,她下个河也不至于这般半死不活……   对一个要杀了她的人,下来是想救她,还是护着她不会被撞伤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她若为此不安烦躁,那可真是脑子有问题了。   他只怕是活不成了。   原本先前受了毒,身体便没好全,又受了两处重伤,伤口在这满是泥沙细菌的河水里冲刷,能活下来那得是天下第一煞星的命了。   生死博弈,谁生谁死,全凭本事。   她本身精神有异,遇上这些夹杂不清参杂了感情问题的事件便容易钻牛角尖,误入歧途。   甘棠心里清楚这一点,便时常警醒着,这时候努力想办法梳理自己的心理负担,企图摒弃那些微不足道的干扰因素。   夜里风凉,河水冰冷,甘棠歇息了一会儿便爬了起来,河滩边再远一些只看得见是一片黑影丛丛的密林,风吹而过有沙沙的树叶声,间或有些虫鸣鸟叫,配着变得低缓的潺潺流水,显得清幽宁静之极。   甘棠眼下耗干了体力,又是夜里光线不明,便没往山林里去,只挨边找了棵大树,踹了两脚赶走了上头栖息的鸟,上了树坐靠下来,一边恢复体力一边等天明。   在水里飘上大半夜是一件十分耗神耗体力的事,甘棠靠坐在粗大树干上,不一会儿便浑浑噩噩起来,不知今夕何夕。   甘棠不曾想殷受的怨念如此之重,都跑到她梦里来了,七窍流血形如厉鬼,不言不语站在她窗户边,就用那么一双没有瞳眸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僵尸一样拖着半残的手臂一步一停顿的走近了,脸面狰狞扭曲,“我如今惨死山林,尸身被野犬啃噬,死后不得升天,全拜你这恶毒女所赐,你下来陪我!陪我一道死!死了我们再一道做夫妻!”   甘棠虽是知道自己在做梦,被那空洞洞的眼睛盯得发憷,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索性也不挣扎,亦死死盯着这副恐怖的尊容。   这东西跟看恐怖片一样,盯得多了,看得仔细了别挪开眼,时间长了也就不害怕了,他死了也不关她的事,她是受害者,就算最后凭实力最终活了下来,受害者的身份也不会变,邪不压正,她问心无愧,便不需要怕这些歪门邪道了。   殷受抬起血淋淋的手指,伸过来碰了她的脸,冰凉凉的。   甘棠猛然打了个寒颤,从梦中醒来一把抓住了脸上的东西,是风吹过来的树枝,沾了晨露,所以感觉凉凉的,天虽未大亮,但整个大地已经慢慢从黑夜中苏醒过来了,天际灰扑扑地泛起些亮光,是黎明前的预兆。   狗吠声也清晰起来,由远及近,一瓮一瓮的朝沙滩上奔去,里头还夹着一只偌大的黑野猪,这年头山上没驯化的狗和猪都不是好惹的,三两下就能将一个成人撕成碎片。   甘棠居高临下,很快便看见了河滩上躺着一动不动的‘死尸’,距离甚远,只看得见一坨黑,甘棠飞快下了树,握着匕首上前,隔得近了看清楚是殷受那疯子,心凉了半截,当真是阴魂不散了。   脑袋大概是碰在了什么地方,趴在河岸边,脑下一大汪干涸的血迹,察觉不出呼吸心跳脉搏,想来是死透了。   这么个认知让甘棠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空白了片刻,随后又平静下来,觉得造化弄人。   甘棠心情复杂纷乱,一想殷受这档口死了商王必定扶微子启上位。   又想这阴魂不散的绊脚石走了,微子启再难对付,也是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的政敌,不似殷受这般夹杂不清偏要弄些幺蛾子,性情反复无常跟精神分裂患者似的,难缠不说,还增加她的精神负担。   又想他当真不愧为名满天下为美色所绊的昏君,死在这名目上,英明毁于一世,比原先历史记载上的还要惨。   纵是政敌,死了便死了,总不能当真让他尸体被野狗分吃了罢。   甘棠走近了,捅死了两只山犬,山猪不算大,被饿得瘦骨嶙峋,盯着殷受的尸体垂涎欲滴。   甘棠心里憋着火,三两下解决了,给殷受探了脉,没探出一丝活人的气息,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定定神起身,把尸体反过来,手伸到他腋下,把人拖起来道,“一死恩怨了,我也不记恨你先前想杀我的仇了,看在相识多年且吃过许多你做的饭食的份上,把你埋了,留得个全尸,一了百了。”   她也得尽快离开这里,夜里唐泽等人不好搜寻,白天便不一样了。   甘棠四处看了看寻找能埋人的地界,所以说殷受此人阴魂不散,自明川到此处汾水有个分流岔口,他尸体飘来她眼皮底下,真是死了都要膈应她了。   全赖在这生活了二十一年,见的死尸多了,拖着也不怎么害怕。   死了的尸体就比较沉,甘棠听见叮呤咣啷的声音,看见他腰间挂着的短剑和陶埙,脚步一顿,喘了口气又接着往森林里头拖,他一个旱鸭子自己作死要跳下来,关她什么事。   埋了立个坟冢,刻上牌,唐泽找到后,自会把他牵进殷商的宗庙去。   甘棠心里压着石块一样透不过气来,知道是她那该死的情绪负担在作祟,深吸了口气,把殷受一直拖到了密林里,找了处空旷宽敞,土质略松软的地界,解了他腰间的匕首,开始刨坑了。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晨光透过树林洒在大地上,生机勃勃,甘棠擦了擦快滴进眼睛里的汗,喘气道,“世上再没有我这样的良心政敌了,死了还负责给你收尸……”   殷商储君殷子受之墓,第二十祀丙午。   时间紧迫容不得耽搁,树片上记录清楚名字年日即可。   要用把匕首刨出一个成人大小的坑很不容易,甘棠弄得浑身是汗有力无气不说,匕首也弯了卷了,最后磕到块石头,索性断成两截了。   甘棠把殷受拖进去,翻土掩埋尸身,半截身子入了土,似是听见有人阿梨阿梨的唤她的名字,气若游丝,但确定是殷受的声音无疑了。   甘棠累得头晕眼花,几乎以为自己犯了幻觉癔症,再想想晨间那阴森可怖的噩梦,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试着探了探殷受的鼻息和心跳,没发现有气,她自己体虚病弱,这时候便觉得有些阴森恐怖了。   “棠梨……棠梨……”   这微弱的喊声或有或无,甘棠往外走了几步,四处探不出异样,待转了几圈偶然发现十几步开外后便清净了,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殷受这厮阴魂不散,定了定神回来后又等了片刻,没再听见那古怪的声音,松了口气又接着给他埋土了,方才许是她太累了,又与殷受此人纠葛颇深,这才生了幻觉。   “棠梨……”   她不疯也得真疯了!   不管是死是活,两人总归是个敌人,是他先动的手,她只是侥幸胜利了,将他埋在这儿,也不算缺德。   甘棠把人埋得只露出个脑袋来,耳边尽是他没个停歇的唤声,心里跑过了千军万马,伸手就在他脸上拍了一下,阴沉着脸问道,“你到底死没死!”   林间只剩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甘棠拍拍手上的土,转身便走,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殷受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甘棠走出去几步,又走回来,见殷受哼哼了两声就慢慢睁开了眼睛,脑袋跟那僵尸似的动得缓慢,转向了这边,漆黑的眼眸里一点情绪也无,她整个人后背都起了一层寒意。   他这模样,再配上晨间那梦境,实在是和诈尸没什么分别了。   甘棠勉强定了定神,心说许是先前他呼吸微弱感受不到气流,心跳极度微弱休克假死,她没探查出他的死活,又或许是他一部分脑细胞死亡,却未完全死亡,生还也不稀奇。   殷受只觉身上似有千金重,胸口亦透不过气来,看见自己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再看看站在远处的女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目如寒冰问,“你打算活埋了我?”   他没死。   甘棠心里也分不清是松口气多些还是失望多些,毕竟殷受死没死,殷商的格局形势完全是两个模样,只他活着,想起先前种种来,当真是怒从心中起了。 第57章 以后   殷受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不能,看见旁边一块新鲜的木牌上写着殷商储君殷受之墓, 浑身的气血全涌来了脑门上, 想坐起来,却发现她把土都压实了, 再加上他没有力气,便动弹不得。   他再晚醒来一步, 真要被自己的妻子活埋在此处了。   殷受牙根发痒, 只恨不得钻进甘棠心里去看看, 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心,这个恶毒的女人。   殷受闷咳道,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他们相识十二载, 便是有仇, 也有恩有情,她下起手来却半点犹豫也无, 绝情冷肺。   甘棠负手站在旁边看着,闻言冷笑道,“要是没有我, 你早被野犬分食, 被猪豕给拱了,就算侥幸活有一条命在, 也得患上狂犬病,现在你还得指望我把你刨出来, 治伤看病,态度给我放好一些。”   殷受闻言便看见旁边随意丢着卷曲断裂沾满泥的短剑, 分辨出是自己的那一柄,心里又怒又痛,挣扎想去拿却不能,盯着甘棠顿时赤红了眼睛,“你弄坏了我的东西!”   都这副半死不活命悬一线的模样了,还关心那身外之物。   甘棠不耐道,“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塞的全是稻草,被河水一泡不顶用了,我得挖坑埋你的尸体,不用匕首,还能赤手空拳不成。”   这么大个坑,匕首这么小的体量,能刨开算她力气大了。   殷受瞧见她看疯子一般的目光,心中刺痛,不再言语了,长长短短十二载,她统共就送过这么两样东西给他,时间太长,许是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你走罢,我不必你管,我在这等唐泽便可。”殷受闭了眼不看她,他真是什么狼狈样都被她看见了,她对他无心无情,心里指不定如何嘲笑他。   成王败寇,他优柔寡断留有余情才导致了现在这结果,一死不足以为谢罪祖先,他既下不了杀手杀她,被她迷了心智,再纠缠于杀不杀她上毫无用处。   他舍不得她死,只好另谋它法。   这般吵架争执相互讽刺没有任何意义,甘棠长长吐了口气,捡了那断了的半截匕首,估摸着深度撬土,边刨边想她这是折腾个什么劲儿,自己挖坑自己埋,又得自己把人刨出来,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么荒唐的事。   殷受是祸害遗千年,哪里能这么容易便死了,这命硬的,她无话可说。   甘棠闷声不语,手上的伤口因为用力带出血丝来,混着泥土异常刺眼。   殷受目光落在上面,心里刺痛,想伸手,一动却发现手臂还埋在下头,见她面色寡白额上都是汗湿,心里堆积高涨的怒气偃旗息鼓了一些,黯然生痛,看了半响见她挖得吃力认真,忍不住哑声道,“阿梨,你别来勾我了,我压根受不住你勾引,你要将我的命拿去,我也肯给你……”   她手上这么点小口子都让他心悸烦闷,又如何能下杀手杀了她,先前做再多,不过自欺欺人罢。   甘棠正刨土刨得认真,骤然听了这话,忍不住乐了一声,“打住,现在想花言巧语装情圣是不是晚了,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自当天地宽阔,什么事该做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不该说,自己思量,不要闹得最后一丝尊严也没了,那才是不好看。”   甘棠想着殷受的话,胃里边有翻江倒海的趋势,差点没把隔夜饭都吐出来,“把命给我?你要我命的时候,可没这么深情的觉悟。”   殷受自幼到大二十余载,便从未受过这等欺辱,闻言刚消停下去的怒气又翻涌上来,看着她又怒又失望,“我是想要你的命,可我下杀手了么,反倒是你,我下水救你,你不与我说你会水,扎我两刀废了我的手臂,又剪断了绳索,将我硬按到水里想淹死我,桩桩件件置我于死地,你我相识十二载,又曾答应与我做夫妻,下起杀手来却毫不手软,谁更狠心些。”   殷受闷咳了一声,苦味溢上心头,当年她冶铁,弄出这般尖利的武器,他便动过杀心,可终究没能下手,反倒越陷越深,酿成今日的祸患。   这么清晰明了的道理前面,他却连伤她分毫都做不到,杀了她?别再自欺欺人了。   历史记载帝辛素有机辩之才,甘棠本不善口舌之争,甚少与人争辩吵架,又岂是殷受的对手。   且殷受说的话对甘棠来说不是个好现象,这让她想起了前世的养母来。   养母心里素来不喜欢她,厌恶她,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要被打被丢被虐待,其实并没有,她的养母尽职尽责好好将她养大成人,究其一生都未曾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无论是因为感情、还是因为本身为人、为母的道德素养,她都不能说她的养母对她不好。   她上辈子就这么一个亲人,想起来印象依然十分深刻。   甘棠晃了一会儿神,又接着开始刨土了,“倒是头一次见识你诡辩的能力,不过对我来说没用,你省省力气罢,别骗你自己了,你没能杀了我,是没找到好时机。”   殷受觉得她天真又绝情,压着怒气回道,“你那晚重病,绝无还手之力,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还能在这践踏我么?”   甘棠嗤笑,“那是因为你中了我的美人计,这才错失了良机。”   她对他的脾性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殷受看她挖土挖得费力,又想起那日她在他怀里温言软语,撒娇撒痴的情形,心中一甜一软,不由脱口道,“你既是知晓美人计有用,为何不接着用了。”她若肯哄一哄他,他便是有一百个想杀她的心,也不忍伤她分毫……   甘棠都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见他当真看着她不似玩笑,心里无语,懒得理他,把他从坑里拖出来,看了看天色道,“待在林子里只怕不出半日你尸骨都没了,我好人做到底,先把你送到附近的村子,咱们俩再分道扬镳。”   殷受最不想听甘棠说分道扬镳,他喜欢她,便也要她喜欢他,没有半途退缩的道理,他也绝不同她分开。   殷受不良于行,身上到处是伤,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甘棠只好当了回人力车,驮着他一点点往前走,听他心底的爱意越发深厚浓烈,甚至都实质化成了我爱你我爱棠梨很爱她,爱得不可自拔下不了杀手,心生暴躁,尚有一丝理智在,不想将自己这鸡肋的能力暴露在殷受眼皮底下,这才堪堪压住想将殷受重新丢到黄河水里的冲动。   殷受精分得比精神分裂患者还厉害,大概有两个脑袋,相互争执制约,不能统一的对心脏发出指令,这才有这么精分的表现,与他计较这些事,气着自己反倒不划算。   就是这厮传给她的情绪有量变达到质变的效果,不是一件好事,以后还是离他远一些比较好,免得以后越发揪扯不清。   “棠梨,我爱你……”   他爱她胜过一切,他既对她下不了杀手,便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结打转浪费时间,他另想它法,以后便也绝不会再对她动杀心了。   她强大,他会比她更强大,她能搞出那崩山裂地之法,他也能,不过多费些时日精力人力物力罢了。   他也会让她心甘情愿臣服于他,恋上他,与他一道白头到老。   下定了决心之后有如拨开云雾见了天日一般,殷受将自己从牢笼里放了出来,心里便只剩下了浓厚炙热发酵疯长的感情,见甘棠无所觉,还能动的手指揪了揪她的耳垂,眉间都是舒朗欢欣的笑意,恣意张扬,“棠梨,我心悦于你。”   这疯子!   甘棠听他竟是不要脸的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且毫无芥蒂,只觉不可思议,脑子里闪过了那么一至理名言,便开口讽刺道,“世上竟有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我真是大开眼界,一边想杀人,一边说爱人。”亏他也说得出口,便是后世人,要正经说出来,这些话多半也羞于启齿,哪里像他,还在这空无人烟的旷野瞎嚷嚷。   殷受尽量自己站好,少给她增加负担,只虚虚靠着她,回道,“我以后再不会想着要杀你了。”   “那真是谢谢你了。”谁信,谁爱信谁信,把生死性命挂在他一句话上,她是脑袋坏掉了。   他何须说谎。   殷受昏昏沉沉的有些头晕,也不与她分辨这些,只转而问道,“棠梨,你缘何戒心如此之重,那日我分明没动手,你一睁眼就做戏,是一点都不信我不会对你下手。”   甘棠心里一凝,撒手就将殷受摔到了一边,“我看你力气足的很,话这么多,自己走!”   他只是撑着想同她说话罢了,殷受倒在地上便没爬起来,勉力睁着眼睛道,“我只是想你了,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甘棠觉得她生平最讨厌的人除了殷受没有之一了,烦躁地四处看了看,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又渗出血丝来,四处看了看把他拖到了泉水边,将沿途采到的草药洗干净晾好,打算先给他处理伤口,“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这等情形,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   甘棠自轻甲里解了拴在衣衫上的小布袋,里头的伤药都用鱼鳔裹了一好几层,防水,她留着给自己备用的,眼下却不得不浪费在殷受这厚脸皮身上了,再不给他治伤,他便要死在这了。   殷受躺在一边,看她撕下一层薄膜,里头一小卷白布还是干净的,好奇问,“这是什么?”   甘棠半句话也不想同他讲,“你甭来给我套近乎,我对你仁至义尽,但也止步于此了。”   殷受摇头,“你有时候太心软不够心狠,否则缘何费心要给我治伤的。”   甘棠不是心软,是被他先前的话扰乱了神志,心神不宁,殷受有杀人意图,杀人动机,却未付诸行动,意识尚未化形,搁在后世上了法庭,连预备杀人都算不上,殷受现在又伤又残奄奄一息,她便是正当防卫,也是防卫过当……   这里不是后世,她不能拿后世的理论拿来套这些,但总归让她心里不舒坦,总之这山林里物华天宝,又是七八月的雨季,草药颇丰,她治好他,求个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干干净净也两清了。   最好是能将他先前受她牵连中毒留下的后遗症也一并治好,万事大吉。   她和殷受互为对方的扫把星,聚在一起只会一个祸害一个,冤孽,她也不想背着心理负担过完后半生,乃至于噩梦连连,殷受此人,她离得越远越好。   甘棠深深吸了口气,将殷受沾满泥污得衣衫剥下来,先给他处理手臂上的伤,见他疼得浑身紧绷,便开口道,“忍忍罢,现在不处理,你这胳膊也就废了。”   甘棠将黏在伤口上的布料撕下来,伤口里卷了泥沙,要清洗得刀刮骨肉,殷受疼得浑身是汗,硬是直挺挺没动,咬牙将闷哼声都咽了回去,只喘息道,“嗯,你同我说说话,我会好受些。”   甘棠自己看着都疼,便也没再出言讽刺他犯贱要自作自受,“说什么。”   殷受回道,“说说你是怎么做到让山崩裂的,我出钱出地出人来买,也不拿这个东西来打你,你把它卖给我,可以么?”   和她相处这么多年,他也不是全无长进,至少将这件事归在了科学技术上,完全脱离了迷信,只黑火[药这种东西,她绝不可能给他的。   甘棠想了想便道,“不是我不给你,是给不了,我之所以在子民暴[动的时候拿出来,是迫不得已,我精神有异,造一点这个东西,就要折寿三年,那日过后我重病一场便是证明,逆天而行,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殷受心头巨震,“当真,你没骗我?”   当然是骗他的了。   甘棠乐道,“我骗你做什么,不然我先前怎么不拿出来。”她身上诸多怪异之事,bug一样的存在,由不得人不信。   殷受顿时又怒又急,觉那群刁民该死,“那你还用,你……”   甘棠见他心底确实没有要将她捉起来当那产珍珠得美人鱼,反倒担心着急迁怒于明川的子民,正清理伤口的手微微一顿,复杂难言,殷受真是挺奇怪的一个人,疯子一样。   太超前的东西拿出来,总归是个祸害,她是圣女位高权重,能打注意的只有商王和殷受,要是她过来时是个普通人,大概活不过当晚,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折磨死,下场堪忧。   甘棠也不担心殷受会偷摸着研究,黑火[药这种东西,配比和材料都不难,但本身极其不稳定,要达到爆炸的效果,一是数量,二是密封和活性抑制,没有成熟的火器相匹配,也就当炮仗听个响看场火花罢,他想在几年甚至有生之年搬到战场上,简直是异想天开。   三年……   殷受就记得三年这几个字了,撑着手臂就想坐起来,被甘棠一把按回去了,“三年,吃什么才能补回来。”江山美人缺一不可,他不想终有一日,身边没有心爱之人。   他心里当真划过了一大串灵芝人生,甘棠却有些笑不出来,不欲在这件事上纠结,心说他以后不来烦她,她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再被他这么阴魂不散得缠着,就算不心力交瘁早衰而亡,也得显老好几岁。 第58章 治病   这年头是真的地广人稀,到处是大片大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密林, 尤其这等偏远得小国, 出了一个村子,有时候徒步走几天都不定能遇上下一个, 且拖着殷受这么个病恹恹的累赘,甘棠想快也快不起来。   汾水河湍急, 又在山脉峡谷之间, 他二人飘了大半夜, 过路山川不知几何,且殷受说还有酒曲手底下的死士还在追杀搜寻她, 以她和殷受眼下的身体状况, 往回走大概是专门去送死了。   艳阳高照, 甘棠稍稍分辨了一番,立了根木杆, 依着影子的变化确定准了东西南北,还是打算照原计划继续往北边走。   殷受身体不行,失血过多再加上伤口发炎, 甘棠还未帮他处理完整个人便已经昏迷了过去。   甘棠给他把了脉, 脉象微弱,似有似无, 脉象完全不似他表现出来那般淡定从容,原先身体弱, 这下彻底可以用残败来形容了。   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太糟糕,也不想让她担心负疚。   殷受心底这么告诉她的。   他两人可以说是孽缘无疑了。   甘棠心里没什么波动, 给他剥了衣衫,检查伤口。   除却肩上手臂上的重创之外,他身上另还有三五处淤青,腿上被石块暗礁割开的口子也有两三个,大大小小虽不致命,却也必须要处理。   如此一来她原先准备的纱布根本不够用,祭出洗干净的外衫后,只好将自己轻甲里头薄而透气的衬里换了下来,洗干净晒干,用来给他上药包扎伤口了。   殷受衣衫里都是黄泥,重新穿在身上容易感染伤口,不穿又没个遮掩挡风的东西,甘棠只好把他衣衫也给洗了,殷受身材高大,衣衫的布料都比她多出来一倍,实在难洗。   甘棠累得气喘吁吁,怀疑是不是冥冥之中当真有祖先神明在,怪她上辈子参与了那么多的殷墟殷鉴,让那么多殷商先祖坑暴于天下,动了帝辛的坟墓,这才被送来此处给殷受当牛做马了……   殷受醒来便看见甘棠正在旁边溪水里给他浣洗衣衫,像寻常人家的妻子一般,看了一会儿心里被羽毛划过一般,发痒发软,想起来同她一道洗却不能,便开口唤道,“棠梨……棠梨……”   一醒来便鬼叫鬼叫的,烦不胜烦,为了不听见他梦里也阿梨阿梨的鬼叫,她已经沿着溪水刻意往上挪远不少了。   甘棠心中无语,拧干了衣衫上的水滴,抖开衣衫挂在木杆上,回来看他,“想说什么,冷了么,冷了也没办法,再等等罢。”   殷受很快便发现自己被扒了个精光,脸色变来变去青青白白,还能动的左臂拉过旁边宽大的灌木叶盖好了,被心上人目光扫了一眼,整个人侯地卷上来一层热,咳咳了两声抿唇不语了。   甘棠看他一下便红了耳根脖颈,好笑道,“放心,你在我眼里,和其他病人并无区别。”方才只想着要给仇敌洗衣服,万般不愿,哪里还能注意到其它,对考古和学医的人来说,人体大概就分成骸骨和肌肉,实在没什么看头。   且还留着个底裤没动,紧张个什么。   甘棠自和他决裂后嘴巴就毒了起来,自来没有一个好脸色,三两下就能把他心中的迤逦败个干净。   殷受不跟她计较,只想着要快快好起来,也能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殷受目光转了转,看见右手掌心上缠着的薄丝,又摸了摸额头,知道许是甘棠的贴身衣物,方方散了的热意又涌了上来,口干舌燥,为这么一点肌肤之亲柔肠百结。   果然不愧为年轻人,动辄便是这般百转千回的情思,让人匪夷所思,甘棠理会不了,她就是想快些找到个村子,早点甩了这个拖油瓶烦人精。   只无论她怎么着急,现实就摆在眼前,殷受这厮命悬一线,强行拖走就得死在这了。   甘棠四处看了看,便发现了不少能吃的,恰巧是八月末,棠梨子,刺梨,覆盆子,暂且充充饥不成问题。   甘棠三两下上了树,自己先在上头吃的牙口发酸,采摘了一兜下来,站在树端瞧见对面山石上两株草长相十分另类,心头一跳,下了树去了那巨大的山石下头。   红叶,柳刀状,面有蜡质,先端渐尖,边缘锯齿,整体为楔形,开金黄色小花,在下头瞧着当真有八分像千重草,再想想那边半死不活躺着的殷受,心里当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这十几年细细看下来,上天待他当真十分不薄,长相容貌得天独厚,天生神力,天分好,地位高,几度都是九死的处境,却都能化险为夷,昨日那般情况没死不说,眼下躺着都能遇到救命药。   这运道,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这样也好,一道治好他,让他身体恢复如初,也免除了她有心理负担,干干净净做人。   这山石总有两丈有余,上头光洁得很,间或有两丛枯死的草根从石缝里冒出来,草药正长在半山腰,要采摘并不难。   甘棠松口气,跃身想把这草药连根拔起,方才探了手便觉手边有极细的风声刮过来,不及反应便被咬了一口,甘棠心中发凝,匕首划过,小蛇头身落地,见是一条青衣素锦蛇才稍稍松了口气,素锦蛇食草,无毒,寻常性情温顺,许是受了惊扰这才攻击她。   甘棠拔了草药,取下来闻了闻,仔细辨别过,见植株颈干上有些血红如石榴色的斑点,艳丽漂亮,再仔细看过根茎,心里真是要感慨两句殷受那厮的运道了,千重与万重同属同科,只药效不同,差别就想党参和人参,能得一株万重草,使用得当,说是起死回生都不为过了。   甘棠身为医者,拿着自是爱不释手,又来回在这一片转了好几圈,仔细翻找过,来回只见这两株,心里微微失望,这种事得遇一次已然是万幸,毕生难求,勉强不来。   甘棠划了块内裙角,小心将草药包好,拿了先前摘的果子,搁到殷受手边,“先吃点填填肚子,等衣服干了,我们就上路。”   殷受点头,“想喝水。”   甘棠用叶子盛了一些,凑到他唇边,“喝罢。”   殷受抬着脑袋凑过去,正待喝便看见了她手背上的血口印,拉住看了看当即变了脸,“你被蛇咬了。”   辛苦弄来的水撒了他一身,甘棠没好气道,“是啊。”   殷受见牙口周边红肿发青了一片,心里慌乱,当即便低了头在上头吸了起来,甘棠被吓了一跳,缩回手只觉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殷受见甘棠又拿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他,骤然便想起自己是关心则乱,她身为医者,中没中毒自己不清楚么。   殷受心里懊恼,又不肯再犯蠢,便四平八稳道,“我就是亲你一下,我渴了,要喝水。”   甘棠反应过来他是不自量力要给她吸[毒,心里有些好笑,再听他心里纷乱懊恼,面上耳根发红,实在有些啼笑皆非,起身重新去给他弄水了。   泉水清冽甘甜,殷受就着她的手喝了,心里蓝天白云,又吃了大半果子,跟吃山珍海味一般,吃得欢欣雀跃。   甘棠感受着他真实明快的情绪,问道,“你身体又破败了三分,只余一分吊着命,你不担心么?”   “担心无用,能好便好,不好也罢,打天下靠脑子,棠梨你也别紧张,我很好。”殷受不懂多余的山茅野果,独独知晓棠梨这一种,虽说有时候吃到是甜的,有时是酸的,但总能让他心情好起来,好得想独占,再不许天下人吃棠梨果,砍伐棠梨木了。   他不畏过去不惧将来的脾性,有时候还真让甘棠佩服又羡慕的,甘棠点头,将干了的衣衫递过来给他,“待去了大城镇,我便把你治好罢。”这等药需要银针,她眼下没有工具,想治也治不了。   殷受接过来试了两下,一只手穿不上,便胡乱系在了身上,甘棠只好来帮他,“你别乱动,动了伤口,出血是小,浪费布不说,还得劳烦我再帮你包扎。”   殷受嗯了一声,只觉两人离得近,近得空气甜软,待他手能动,他绝不让她做这些苦活,衣服他洗,食物和药物他来找,路他来探,野兽他来杀……   他心里什么情绪一点不落全落在了甘棠心里,让她越发想早日治好早日分开,上辈子她看过这么个电影,一男一女被抓到了孤岛上,时间长了难免要互生情愫,最后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毕竟相处日久相互扶持,又一同御敌应对生死,很难不生情谊。   虽说她和殷受情况不同,甘棠也不觉得自己会对殷受动心,但夜长梦多,殷受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十分死脑筋,越相处只会越纠缠不清,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再者竹方那边也需要她早日回去。   她不想应对殷受,也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既然决定要走到权利的最顶端,那时间和精力便不容浪费,想做,便得趁早做。   时间日久没有她的消息,起谣言倒在其次,有人趁机作乱才是头等的隐患。 第59章 治病   千重草原本便带有些滋补的药效,更别说万重草了, 殷受这身子破败不堪, 典型的虚不受补。   总之在彻底治根之前,殷受的身体得先调养到一个好的状态才行, 否则她就是有银针和万重草在手,治疗起来也十分凶险, 一个不好便是要命的事。   还有他身上零零碎碎的外伤, 最好是尽早痊愈, 免得伤口发炎感染,数病同发。   甘棠想早些回竹邑做自己的事, 找起草药来就格外上心, 殷受适合行路便行路, 一旦停下来休息,都尽可能得给殷受找灵药补身体, 掏鸟窝取蛋,杀飞禽走兽,钻木取火熬药煮汤, 可以说是尽心尽力竭尽所能了。   她费心尽力, 直至深秋,两人在密林里穿行了一个多月, 风餐露宿,殷受不但没有面黄肌瘦, 身体反倒好了很多,伤口结痂痊愈, 虽还行动受限,气弱体虚,但能自己走,也能做些简单的活了。   生火煮药,洗衣盛水、处理猎物草药这样的事,也早早被殷受接手了过去,除却行路休息、摘果打猎之外,甘棠无事可做。   甘棠采药回来,就见殷受正坐在溪水边,火堆上是烤好的鱼,石碗里是煮好的鸟蛋,他正挽着袖子给她洗外衫,动作娴熟再不见初初那般笨手笨脚,旁边的石坑里盛满了水,热气腾腾,不多不少,足足够洗头沐浴那么多。   是准备来给她洗头用的,说是深秋夜凉,她不要用冷水洗头沐浴。   自他手能动,能起身后,就无微不至得开始做这些事了。   他们在山林里走不快,行进速度慢是受身体状况所限,她心急如焚,殷受却十分的坦然欢悦,耐心极好,不管山外世事,虽说以现在的情形,他们想管也管不着。   “棠梨,你回来了。”   放心和高兴扑面而来,甘棠将采来的草药递给他,“方才遇到了个入山狩猎的樵夫,从这里一直往北走,再有一日就有个村落了。”   是个荒郊小村,处于西岐和崇国的交界处,严格来说已经算大周的地界了,再往西走一些,有一个城镇,大一些,便是想派人送个消息出去,也方便许多。   殷受点头,起身走过来给她捡了身上的草叶,“那你歇一歇,我收拾好东西,这就启程了。”   甘棠点头,“去村民家借宿即刻,这些东西都不要了。”这些时日因顾及殷受的身体,十日的路程走出一两月来,积攒了不少东西。   天气转凉,带着寒霜,殷受硬要把外衫给她穿,蛋剥了皮塞给她,转身去收拾东西了。   光是甘棠在途中顺手找来的草种粮种,可食用的植株,野蚕和桑树种外就有好大一包了。   甘棠见他收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忍不住问道,“鞋子你收了做什么,以后我们就用不着了。”   殷受扬了扬,笑道,“我洗干净了,想带回去。”   因为是棠梨做给他的。   他心底这样说,兽皮鞋是她做的,草鞋是她编的,小弓是她造的,哪个都不想丢。   这鸡肋的能力在殷受这有时候就彻底变成了读心术,这样两两相对的日子,她每日蓬头垢面脏污发臭,非但没有让殷受心里的情意减轻半分,反倒越演越烈越见深厚,有铺天盖地的架势。   沉甸甸一片赤诚真心,在这无关政事外务的密林里,任由她费心聆听,也再没从他心里听到过一丝杀意。   前几日她累极后殷受用树叶给她吹曲子,她昏昏沉沉在他身边安然入睡,醒来后乍然清醒,便越发焦躁不安,又不想和殷受没完没了的重复同一个问题,便硬忍下了让他不要心存幻想白白付出的冲动,只越发恨不得长了翅膀一般,飞回竹邑去了。   等去了大一些的城镇,打一副银针,立马将他的身体治好。   甘棠心里着急,背着东西在前头走得飞快,殷受在后头跟着,跟了一段距离因为走太快头晕恶心气喘吁吁,扶着树干停下来,见前头甘棠走得头也不回,追不上只好先停一停,缓过神又慢慢往前走。   殷受倒不意外甘棠想着急着回去,他两人身份特殊,在外音讯全无时日太久,必定天下动荡,他亦得回去主持军务。   只他什么时候走丢了她大概都不知道。   殷受不傻,看得出来甘棠始终防着他,一月多以来歇息自来不和他一处,哪怕深秋夜寒她畏冷,哪怕他找了许多干草给她铺上,她也会烫手一般从不接受他的好意。   殷受知道甘棠是不信他出去了也会一如既往的待她,不再起杀心,便也拿出了足够的耐心和信心,等着她看到他的真心的那一天。   虽是如此,看着她始终冷静冷漠的面容,渐渐远去得背影,难免心生黯然闷痛。   甘棠脑子里都在想回去要做什么,有了先前天罚之事,无人再敢阻挠她修水渠,这些事的重新走上日程,她让士兵护送回竹邑的女官早就到位了,只待她回去吩咐调任,又快要到大雪纷飞的冬日,如何让子民们过好这个冬天就成了重中之重……   甘棠走了半响,突然发觉感受不到了殷受的情绪,侯地回头去看,没看见人急忙忙往回走了一截,远远见殷受摔倒在地上,心里微微一滞便奔了过去,“殷受,你怎样?”   甘棠忙给他喂了一颗药,给他探了脉,被他心里闷闷的痛击得心脏亦跟着不舒服起来,咬牙将人扶起来,心说待他出去,看清了外头什么形式,看清楚了她要做的事,必定不会再纠结于这些儿女情长了。   他不该爱上不该爱的人。   棠梨,棠梨,你喜欢我好不好。   棠梨,棠梨,你喜欢我好不好。   他心底的情绪如此强烈,甘棠心头发颤,扶着他手臂的指尖发紧。   她不想将他气得吐血,知道他不会将这样几近卑微乞求的话说出口,便只做不知,扶着他站起来,勉力道,“没事,就是走得急了,血气攻心,我扶着你慢慢走,放心罢,我找到了千重草,再过几日我把你治好,你就不会再这样了,会恢复如初,像先前那般,有手拖梁柱之力。”   殷受半靠在她身上,嗯了一声道,“棠梨,这个秋天崇国上下受灾的不止有苏,我大殷要过冰雪天,粮食不够,你可否卖给我。”   他这次与她在山林里走了月半有余,又一次见识到了她的爱民之心,遇到些可能培育成粮食的植株总是欣喜若狂,宝贝一样收起来,还有一些木棉树种,桑蚕蛹,一些特别的矿石,样样都和子民的衣食住行有关,因他拖累走不快,时常要停下修养治病,她的时间除了寻草药,基本都花在这上头了。   也只有找到些有用可用的东西时,她才会高兴些。   长路漫漫,他将她的所做所为看在眼里,再想一想竹方这些方寸小国在她手里一步步变成了强方大方,想一想她这些年的一举一动,追本溯源,触动非常。   不是说他以前走的路不对,但绝没有甘棠走得好。   军事实力甘棠并不比他差,她还十分重视子民的死活,有子民的地方才算地盘,他也越发要注意这些先前不是特别上心的地方,学她的长处,它日手掌天下是一,能与她比肩是二。   说起政务甘棠就轻松许多,爽快应道,“可以,便是西伯昌要买,我也先卖给大殷。”她心里只有一件事,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只会花在这件事上,心无旁骛,亦不打算碰这些情情爱爱,殷受爱错了人,只盼他早日清醒,成大事者,亦不需要这些儿女情长。   待走到日落时分,两人才磨到村落里,两人伪装成一对私奔落难的夫妻,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并不稀奇,甘棠给了两张虎皮一只山猪腿当报酬,农人虽势利又警惕,却依然收留了他们。   这村落太小,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一家同一家相隔甚远,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孤寡妇人。   母女二人皆是面黄肌瘦吃不饱饭的模样,拿出来的饭食也是些糟糠野菜,日子清贫过得食不果腹,见了她二人如见天人,又得了财物,忙不迭接待了,一路高兴得合不拢嘴,把房屋让给他们住,自己带着女儿住窑洞。   甘棠听闻近来有好几波陌生人四处打探消息,挨村挨户查探,听描述的样貌身形猜其中一波可能是唐泽和崇明,其余一些分辨不出的不知是敌是友。   如此便要快些治好殷受,甘棠便使这妇人去镇上请一位匠人来。   甘棠一开口,这三十上下的妇人反倒乐了一声,“贵人说笑了,我们这穷乡僻壤,用的都是石头木头,哪里有铸铜铸银的,别说这里没有,再出去几十里,也是寻不见的。”   甘棠听了心里烦闷,想一想又觉正常,金银铜器都是珍贵的上等品,这地界偏远又贫穷,家徒四壁连陶都少见,她想造银针是异想天开。   万重草被晒干了研成药粉,其余几位药甘棠也找全了,让殷受好起来只有一步之遥。   甘棠进去寻殷受,本是打算和他说明情况,进去便发现殷受已经靠在床榻边昏沉睡了过去,便也没扰他,自己先去房舍周围转一圈,熟悉好环境地形,以防万一出了意外,也免得两眼一抹黑哪里是哪里都不清楚。 第60章 担心   甘棠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村口的杨树上发现了平七留下的标记, 这是她军中惯用的符号, 只有近随的几人知晓。   几字型的纹路随意又不惹眼,甘棠按着提示在第五颗杨树的树洞里找到了一封信。   说的是政务, 大概意思是有人借机生事,两个月过去, 酒曲竟是联合了三个方国聚兵围堵竹方。   南宫适领兵御敌, 虽暂且无虞, 但久恐生变。   她失踪多日,生死未卜, 其人一口咬定她死了。   说妖孽死于神明降罪的有, 说她和殷受殉情的有, 说她被先祖收走升天的也有……   谣言满天飞,花样百出, 时间日久人心惶惶,南宫适纵有将才,长此以往也招架不住。   年竹四方初初稳固, 经不起波折, 她久久不归,先前经营的声势和权威必定大打折扣。   着急挂心虽无用, 但她必须尽早回去。   甘棠深吸了一口气,毁了树上的印记, 回了房舍,打算尽早了结此事。   殷受精力不济, 正昏昏沉沉的睡着,甘棠给他喂了水和药,等着看他的脉象,合适便要给他治疗病根了。   殷受半梦半醒间见是甘棠,俊目里便慢慢渗出光亮欢欣来,咽下喉间的药汁,开口安慰道,“我无碍,棠梨莫要担心。”   殷受说完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甘棠心里复杂难言,给他把了脉,手里摩挲着这两瓶万重草,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定定看了殷受半响,出去生火熬药了。   这药不能一口气服下,照殷受眼下身体的情况,保守来算也得分成八,九次,每次间隔三天。   这么算下去要将他完全治好需要一个多月,治疗期间又不宜颠簸挪动,待她弄到银针,归期不知要拖到几时了。   这还是在一切顺遂中间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下,倘若中途出了什么变故,遇上刺客或是仇敌,真是绵绵无绝期,看不到尽头了。   甘棠等不起,竹邑的形势也容不得她耽搁,多一秒她也不想和殷受多待,许多原因参杂在一起,她便越发想治好殷受,早点离开了。   她手段虽是极端了些,但治好殷受,回了竹邑,一了百了。   银针本只是辅助疏散药性,免得殷受气血逆行体热散布出去,被药烧死了。   这是服用千重草后在人体内生发出来的副作用,万重草药力更甚,副作用自然也更烈些。   甘棠关门掩窗,将药喂给殷受吃了,坐在床榻边看他面色渐渐绯红起来,掀了被褥,匕首划过他身上的布料,他整个人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红颜如枯骨,人体在甘棠眼里和骸骨没什么分别,只具有艺术性,眼下需要集中注意力,便连艺术性也不存在了。   甘棠顺着经络血脉给殷受按摩,自上而下,一路沿着天安、中府、紫宫,灵墟、膻中、鸠尾而下,直至关元、四满、曲骨、四冲,再往复回上,前后九上九回,虽是起了些作用,但譬如浮萍撼木,杯水车薪。   甘棠给殷受把了脉,脉象轻取即得,重按稍缓,举之有余,按之不足,比先前有力,却急促如鼓,说明药效起作用了。   殷受昏迷不醒,面色却越见潮红起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甘棠早先便料到了这么个结果,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强压下心里的不适伸手帮他。   殷受估计不愿意她用此法相救于他,所幸他因药效昏迷不醒,没了意识任由她宰割,两人之间也免去了一番无用的争执推拒。   也免去了诸多尴尬。   用手无用后只好走到了最后一步,甘棠连衣衫都没脱,这个过程中要反复不断的给殷受按摩经络血脉,注意力要非常集中,待殷受消停了,身体上的高热以可见的速度散下去后,甘棠清理了痕迹下了床榻去清洗干净,洗完径直去煎了药。   一剂给殷受安神收气,一剂给她自己,免得留下祸患。   事情走到这一步,实在有够荒诞的,甘棠按了按发胀的额角,心烦意乱,出了房舍,转了一圈,跃上了棵千年苍木,攀至顶端足有百米之高,心中的郁气这才散了一些。   苍木高耸入云,山川密林,村庄田地尽收眼底,晨光透过云卷云舒撒落大地,密林一层层铺排开绵延不绝,天遥地远,一碧万顷,像是金黄色的海,苍茫空阔,锦绣山河皆在脚下。   海到无边天做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微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甘棠看着这深远宁静一眼千里的山河风光,长长缓缓吐了一口浊气,下了树回了房舍,估量着殷受快醒了,便把药端给他喝了。   万重草药效非同一般,只服过这一次药,殷受醒来脉象便不似先前那般虚弱无力了,甘棠给他指了指洗漱得地方,温言道,“地方破,你将就将就,水我烧好放在了外头,你可稍作沐浴。”   殷受年逾二十,虽是为心爱之人守身如玉,从未近过女子身,但早已是知事的年纪。   再加上身为王子军中又多粗人,该知道的也早知道了,这时候自一场香艳梦中醒来,见梦中亲近的心爱之人越走越近,心中难免局促发紧,坐起来便咳了一声道,“棠梨,我好似好了很多。”   甘棠点点头,“万重草世间难得,药力非凡,再过十几日,你就能恢复如初了。”殷受身体原先底子好,再加上上次中毒之后他亦没停止习武锻炼,壳子是个结实得好壳子,身体机能不错,恢复起来速度比她想象中快很多,甘棠酌情加大剂量,缩短下药间隙,前前后后十五日足以。   对甘棠来说,这也是意外之喜了。   殷受点头,沉吟道,“崇明唐泽既是几日前来寻过,离我们应当不远,也定会留下联系的口讯,多半在这村的族长那里……”   “……棠梨你抽空去问一问,先将你我还活着的消息递出去。”   他是殷商储君,没了音讯消息自会有宵小出来作祟,但左右有父王在上头压着,翻不出多大水花,早一日晚一日分别不大,但甘棠不一样,她起于神权,一‘死’即被打成罪患,有心人从中作乱,四方之地必定翻天覆地。   “唐泽与敌寇刺客交过手,定会注意他们的动向,便是酒曲手底下的人先到一步,唐泽与崇明也不会一无所觉,迟则生变,我们还是早早露面的好。”   寻人自然是要留着上报的地址或者是人,村子里的人有了消息才知道往什么地方送。   甘棠点头,“如此也好。”   事情紧急,殷受身体是这样,来了刺客基本是任人宰割的命,甘棠将匕首留给他防身,探查过四周无异,这才出门去。   甘棠出去后带了门,殷受心中异样,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见干干净净没有异样,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做了个香艳的梦,梦里面两人赤+裸相缠颠倒凤鸾,这梦如此清晰强烈,他若泄了身露了丑,在棠梨眼里的印象又要差上几分了。   所幸一切只在梦中。   床榻边摆着一套粗布衣衫,殷受拿过来穿好,起身去洗漱沐浴,收拾完,觉得身体还好,活动了两下便去了灶房,他见甘棠脸色苍白比昨日还不如,知她劳累且吃不下饭食,便打算给她做点吃的。   除了熬药的石锅是干净的,其余都脏污不堪,清洗起来十分费劲,殷受却也不觉得多累,流落山中这两月虽是迫于无奈,但因有她相伴,时日便鲜活明亮起来,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段了。   待过几日出了山,回了世事中,两人没这么多空闲,他便是想做饭与她吃,也是妄想,如此倒也机会难得。   因着是要给妻子吃,殷受做起来便格外轻快盎然,他费尽心思,纵是材料有限,也做出了一锅色香味俱全的山鸡野菜汤,还有薄而喷香的烤豕肉。   殷受这人的厨艺自小便没得说,甘棠回来时殷受正站在灶火边,一身粗布衣衫也盖不住的俊美贵气,添火烧柴亦行云流水,高大挺拔,满身阳刚不羁,也难怪身后的一老一少的两个女子如见天神,拘束痴迷。   甘棠开口道,“我问过了,族长家离这里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一来一回需得半日,我请她二人看护照顾你,你自己警醒些。”   这两位农妇虽是陌生人,但贪财好色,见过殷受的气度,定知他不是寻常人,殷受只要稍稍出言笼络,必定忠心于他,虽不能上阵杀敌,但看个门已然够了。   再加上是长于此地的本地人,知道哪里安全不安全,当真来了刺客,也有个藏身之所。   殷受摇头,解了腰间一枚玉佩,递给正发痴发傻的妇人,拜了一拜道,“烦请夫人走一趟,将族长请来此处,子受感激不尽。”   女子乍然回神,激动不已,发黄的脸涨的通红,彻底变成了紫橙色,粗糙的手掌在衣裙上擦了又擦,又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贵人多礼了,老妇这便去,这便去。”   这女子似是被美色迷了眼,语无伦次,连玉佩也没接,脚下生风很快就出去了。   殷受一笑,甘棠后头十七八岁的少女刚刚醒过神的眼里又溢满了痴迷之色,本是大大咧咧的脾性此刻手揪着衣袖满面通红,看着殷受不敢上前,亦挪不动脚步。   甘棠见小姑娘满目痴迷,看得心中起了些邪念。   殷受身体恢复得很乐观,再过两次药,便不需按摩经络血脉,只需寻常纾解便可,如若殷受肯和小姑娘两情相悦,她再过五日便可先一步起身回竹邑了。   甘棠察觉自己在想什么,摇摇头没再想这些没用的了,关乎女子的一生,她不便插手。   再过五日她走前,会把余下的万重草和用法都交代给殷受,如何选择是他自己的事。   甘棠请小姑娘坐下一起用饭,小姑娘脸色通红,急忙摇头,转身跑出去了。   甘棠看她话也不敢说两句就跑走了,心中那不可告人的险恶心思也彻底歇菜了。   殷受目光落在甘棠脸上,她自方才起落在那女子身上的目光比落在他身上还多,此刻还一脸怅然若失,显然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殷受抿唇,开口问,“棠梨,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甘棠摇头,“没有,就是看这小姑娘挺喜欢你的。”   殷受不会蠢到以为甘棠是吃味了,开口道,“我现在手脚能动,不需要人伺候,你不必伺候我,我身边也不需要婢女,你莫要浪费工夫,你累了一日,脸色很不好,用了饭食好好歇息歇息。”   那两女子虽不敢近他身,但他常有昏迷不醒的时候,保不齐有胆大不要命的。   他不想惹这样的麻烦事,也不想被其它女子碰。   甘棠摇头,“不要便不要罢。”皇帝微服还时常宠幸贫家女子呢,甘棠虽不能苟同,但在这样的时代,只要姑娘自己愿意,家人也愿意,被殷受这样的人宠幸,基本都是一朝得道鸡犬升天,富贵险中求,总比今年冬雪天就比饿死,或者被卖掉,被人当粮食分吃了好。   殷受只觉今日甘棠待他又冷淡敷衍了三分,心里既烦躁又失落,盯着对面正心不在焉喝着汤的甘棠问,“棠梨,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瞒着也是她的事,与他无关。   “瞎想什么。”甘棠摇头,“快用饭食罢。”   她医术了得,一夜过去他身体恢复了许多力气,殷受很快猜到了甘棠冷淡敷衍的原因,是因为觉得他的伤好了,她也不必歉疚负罪,便懒得看他一眼了,世上怎么有她这样冷血之人。   殷受气血涌上脑袋,既愤怒又难堪,心说待有一日她心仪于他,他也要这么折磨她一回,让她也尝一尝这般被心上人轻慢的滋味。   殷受阴沉着脸吃东西,把心里最后一句话翻来覆去念了三遍,怒气才平息下去一些,风水轮流,他好好记得这些事,到时候他一定绷住了不理她,任凭她怎么哄也不搭理她,把这时候吃过的苦都还给她。   许是殷受意念太过强悍,待她心仪于她要折磨她这样的气话就这么怒气冲冲扎进了甘棠心里,甘棠正喝汤,差点没呛出来,抬头见殷受脸黑得能滴出水来,周身都是寒霜之意,实在觉得这幼稚鬼好笑的很,也不和他瞎掰扯,起身便打算把脏污不堪得床布洗一下,她宁愿干活也不愿听殷受心里的叽里咕噜。   殷受拉住甘棠,不悦道,“你月事将近,还碰水,放着不用你来。”   连她自己都不定记得这么清,她也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这疯子有时候真是非常烦人又不会看人眼色。   甘棠呛咳了一声,甩开他的手道,“来不来我自己不知道么,身体不好推迟了,不必担心。”   殷受越发不高兴,也不与她废话,起身便把人抱了起来,他身体本没恢复,这么一起一落,踉跄了一下差点没摔在地上,甘棠嗤笑了一声,只觉殷受此人真是她两辈子加起来见过最奇怪的动物了。   殷受绷着脸将甘棠抱进了房间放在了床榻上,见她要挣扎,又气又无奈,心里无力,低声道,“你脸色很不好,定是累着了,先歇着,要做什么叫我便是了。”   甘棠心中肺腑,又不便相告,只盼天黑又天明,这几日早些过去,她了完此间恩怨,也可早早脱身。 第61章 两路   这户人家两个女子自见了殷受的真颜之后,变得越发殷勤起来, 小丫头来得挺勤, 这日见甘棠正烧火,便要过来帮忙, 甘棠看她先前脏污得脸白净不少,衣衫也洗的干干净净的, 偶尔看向殷受都是少女般的雀跃娇羞, 知晓她情窦初开, 便笑道,“你很喜欢他么?”   丫头连名字都没有, 听了甘棠的话, 脸色通红, 连连摆手道,“姐姐和贵人神仙一样人物, 我只是想帮帮忙……”   甘棠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留有一个装东西的锦袋,绳系里相嵌了金线, 她手巧, 三两下用锦布折出了一朵漂亮的绢花,当个头绳送给她, 权当这几日的照料之恩了。   锦和丝这样的东西穿得起的实在不多,寻常人百姓家, 偏远一些的地界一辈子不定见得到一次,何况是这样带着精美刺绣的绢花, 丫头不敢受,好一阵推脱,最后见甘棠态度温和可亲,又实在渴望喜欢,便也收了,爱不释手,兴奋得脸都红了,高兴道,“谢谢姐姐,这几日姐姐给的东西变换成粮食,足够我和阿母过上好几年的了。”   甘棠见她露出些天真可爱来,又想起初见那会儿她同她母亲一样势力警惕,心中感慨,提点道,“有了粮食要藏起来,不要惹人眼,否则定要招来祸患,这绢花也是,自己躲起来臭美臭美即可,过几年再拿出来带。”只愿有一日,仓禀实,孩子快乐无忧,女子天真烂漫,子民热情好客,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甘棠教小姑娘识别些简单的草药,又教授谢寻常病痛的治疗之法,也算闲来无聊打发时间。   小丫头点头应着,抬头间察觉到屋子里那人有视线看过来,手里一慌差点打翻了药篮,复又发现不是看自己,便轻声道,“丫头看得出那位君长很喜欢姐姐,真好。”   甘棠失笑,心说小丫头看样子不过十五六,这么小也知情情爱爱了,“回去罢。”   小姑娘拿着绢花高高兴兴走了。   甘棠今日出门遇见了平七,平七的意思是即刻启程,再过三两日崇明和唐泽领兵来此,遇上难免起纷争。   甘棠因着殷受的病,约定后日中午启程,她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介时直接走人便可。   甘棠进了房间,殷受正是少年时,看见她走近床榻便不由想起梦中之事来,只觉这梦实在来的奇怪,便问道,“棠梨,我最近有些奇怪。”   甘棠坐在床榻边给他把脉,“怎么了?”   脉象平实,他的病已然好了一大半了。   殷受便道,“我近来总梦见与你欢爱,是否先祖托梦,要你我生儿子了。”   甘棠看了眼目光灼灼煞有其事的殷受,只觉心中无语,温声道,“你若是想要,招招手自有人乐于上你的榻,不必憋着。”   殷受摇头,他只想要她,她不喜共侍一夫,他早已打定了主意,绝不碰其它女子,好干干净净地同她在一起。   甘棠听得心里泛起些波澜,毕竟这些话自一个好色自大的君王口里说出来,实在是有够稀奇的,只可操作性实在不高,听听也就罢了。   因着归期将近,甘棠便有些心不在焉,待第三日傍晚,照惯常给殷受灌了药,给他按摩过,正要起身便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慌乱了片刻。   “棠梨,是你么?你来我梦中了么?”   他便是晚醒一分钟她都有办法圆满这件事,只现在两人还相嵌在一处,无疑是让人哑口无言的跨世纪尴尬现场。   甘棠定了定神,正欲起身便被体内异样的感觉撑得变了脸,伸手便想给他一脑掌,只殷受这厮恢复体力后便不是那条任人宰割的鲤鱼了,手一伸掐着甘棠的腰就把她压了回去。   殷受不待甘棠反应,一翻身便将心爱之人压在了身下,身体亦跟着发热滚烫起来,“不是梦,是棠梨,我们在欢爱么?棠梨……”   这禽兽。   甘棠脸色有些发白,伸手推他,“你起来,只是为了给你治病。”   殷受盼望这天盼望了好些年,乍然知晓两人已有夫妻之实,如坠梦境。   殷受心中爱她至深,两人亲密无间水乳交融,把她掐在怀里兴奋得快要发疯,理智堪堪站在悬崖的边缘,身体紧绷滚烫得在这深秋的夜里裹上了一层汗珠,痛苦又克制,声音亦因为强压着的欲望和渴望变得沙哑低沉,不住唤道,“棠梨,棠梨……”   他人不动,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身体却不是这么说的,甘棠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尽量忍着脾气道,“你起来,我是你救命恩人。”   殷受想要她,想疯了,没起,低头看她被圈在他臂弯里的模样,理智几乎要崩塌。   他现在只想占有她,在她身上留下他不可磨灭的印记,他是她夫君,她是他的心爱之人,“棠梨,棠梨……”   甘棠不是机器,先前专注给他推脉还好,这时候他非比寻常,她又痛又涨,神经末梢如此密集浅层的地方相融相嵌,让她很难不注意。   两人僵持的时间过长,不可自控的生理反应让她难堪不已,不过片刻的工夫甘棠便决定不再坚持,心中一笑,抬首在殷受下颌上亲了一下,何必纠结这些,这是他自找的。   殷受脑袋一懵,旋即欣喜若狂,看进她清湛湛的眼睛里,平静冷情,虽未瞧见一丝情意,但那又如何,世人皆入不得她的眼,他先做她最亲近的人,最亲密的人。   他爱她,爱得不能自己,不可自拔。   殷受低头吻住她的唇,见她稍有挣扎便回手搂住了他,在她唇上轻轻吻着,如同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渐渐被她香甜得气息勾得丧失魂魄,掠夺她的呼吸炙热滚烫恨不能将她吞入腹中,掌心在她背上游走,布料挡着他不能与她亲密无间,掌心用力便将她的衣衫自肩上退了下来,埋首在她颈肩,被这馥虞的香气迷失了神志,如同沾了血的饕餮之兽,食髓知味,要将身下之人吞入腹中,嵌入她灵魂里。   此事本无师自通,甘棠见多识广,放开了折腾,便无所顾忌,不乐意被压,便要在上头,床笫之间本无需较劲,但在这件事上头男子总是要激动些,再加上他年少慕艾初尝情[事,对心爱之人又诸多忍让纵容,大半夜下来酣畅淋漓如梦如幻,却也势均力敌。   甘棠身体酸疼酥麻,却没有半丝睡意,折腾至天明乘殷受不备将人劈晕在了床榻上,床榻上泥泞不已,也亏得这方寸之地足够结实,这才没给弄散架了。   甘棠光着身子径直下了床榻,原先的衣衫早已烂成了碎片,好在还有一身粗布衣衫,甘棠穿戴好,坐到了石桌前,捡了块布沾了草汁把万重草的用法交代好了。   殷受身体恢复得如此之快,出乎她的意料,留下剩余半瓶草药足够他恢复如初,她还可带走一瓶。   甘棠慢条斯理叠好布皮,压在药瓶底下,慢慢起身,踱步回床榻前,看他修长挺拔的身体,俊美阳刚的面容,如同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心里微微复杂,拉过被子给他盖好,本欲拿走自己的匕首,想着留给他防身用,便也舍下了,出了院子便唤了一声,“平七。”   天际已经泛白。   平七自院墙外跃进来,面红耳赤不敢多看甘棠,跪地拜首道,“属下见过圣女。”   甘棠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吩咐道,“你留下一人在潜伏在院子外,待殷受的人到了再回撤,暗中略加照拂便罢,不必出面。”   平七应了声是,“东土伯领一万精兵在二十里外迎接主上。”   “杀回竹邑。”甘棠沉声吩咐,寒意和煞气却隐隐自这四字里透出来,平七应是,前头牵了马来。   平七是多年得亲随,瞧见甘棠脖颈上的红痕又飞快底下头去,憋得面红耳赤,也不敢多言置喙,只解了身上的风袍,奉上道,“晨间风凉,主上披上罢。”   甘棠摆摆手,翻身上了马,身体的疼痛让她面色有些发白,却也顾不及这么多,朝中政事要紧。   甘棠快马加鞭,召回了正于年方田猎的甘阳,连同周方阳手底的三万兵马,三军待命。   两个月过去,圣女于明川崩山裂地的事传得天下人皆知,敬她之人越敬,畏她之人越畏,东土伯甚至从未担心她会死在汾河里,托付了一整国的希望和身家。   “酒曲煽动孔方、酒方,金方、亘方,统兵三万,据围竹邑,南宫适手底一万士兵适围城拒敌,支撑两月已是不易,竹邑只怕粮绝,我等是否直往竹邑,解竹邑之围。”   甘棠看了舆图,沉吟道,“付江你领五千精兵,直捣亘方城邑,亘方离此地最近,精兵锐利都围在竹邑,正是好时机。”   “拿下亘方之后,往东行,一到端了金方。”   付江迟疑道,“此四方原皆是大殷的臣属国,商王那边……”   商王未参与,却也姑息纵容,坐观虎斗,甘棠径直吩咐道,“不必理会,这城池,殷子羡不想要,以后我接手了。”   付江眼里光芒大盛,激动不已,拱手道,“老臣这便点兵启程,定不负圣女之望。”   甘棠嗯了一声,“东阳侯与你汇合之后,会点三千钢刀于你,一千骑兵,再加上你手里的精锐之师,拿下亘方十拿九稳,只切记,入城入村不得扰民滋事,不得踩踏田园,不得烧杀抢掠,违令者,杀无赦。”   付江点头称是,当夜便兵分两路,甘棠领着余下五千人,入年方,与甘阳汇合,一路急行军,往竹方奔去了。   、 第62章 惟嫖资尔,无它   殷受醒来时便知甘棠已经离开了,若非要离开, 打晕他做什么。   昨夜颠倒凤鸾缠绵至深的情形如在眼前, 她却走得这般干脆利落,想来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为了早日回去,没有银针就以身为药给他解毒治病, 被发现了也镇定如斯, 欢爱完乘他不备打晕了他, 穿上衣服就走。   她昨晚如妖精一般妖媚艳丽,把他的魂都吸走了, 他什么也不想做, 多余的事也不愿理会, 就想和她在床榻上抵死缠绵。   他身体似乎好了一大半,虽比不得两年前, 却比半年前好上太多。   病治好了,他心里却半点喜悦也无,当初那个与甘玉温言软语, 劝他勿要饮酒, 让杀个人牲祭品都手软腿软,疼了怕了会哭会骂, 高兴了会眉开眼笑的女子,究竟是怎么一点点变成现在在这样的。   心硬如铁, 这世上似乎再没什么能挡着她的脚步了。   过往事袭上心头,殷受摊开手, 又慢慢收拢,心里闷痛涩然,并不大想承认这苦果中有他背后推手的作用。   如果他知晓自己会这么爱她,当初定不会拉着她去看吃人杀人,逼着她杀人祭祀,定要好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她爱画画便画画,爱搜罗龟甲古籍便搜罗龟甲古籍,爱和亲人谈笑玩乐便玩乐,不似眼下这般,走到与他对抗的位置,越见强大却也一步步变得心硬如铁,谨慎多疑。   年竹四方今次若当真有宵小作乱,甘棠回去后不但不会手下留情,反倒会借机扩大势力,遇山开山,神挡杀神,只愿父王勿要做傻事罢。   外头有人叩门,殷受穿好衣衫,收拾了床榻,让人进来了,是崇明。   他带兵赶来的时候殷受正昏睡,床榻上一片狼藉,他猝不及防看进眼里,猜到了一两分,眼下尴尬不已,见好友失魂落魄提不起劲,咳咳了两声问,“你还好么?”   任谁被心上人吃干抹净又毫不留情丢下,也露不出高兴的模样罢,殷受提了提神道,“外头形势如何了?”   提起政事崇明神色便凝重了起来,“不太好,酒曲联合了亘、金、酒、孔四方,围攻竹邑,南宫适颇具将才,坚守不降,已经僵持一月有余了。”   四方地望在殷受脑子闪过,“父王什么态度?”   崇明摇头,“圣女生死未卜,王上许是拿不定主意,只出言训斥,未偏帮一方。”   不帮已然是偏帮,坐观虎斗妄想收渔翁之利罢了。   这一步棋,实在是差劲透了。   未确定圣女是否存活于世,就去便嚣张至此,他父王和酒曲这些人,是没见识过甘棠手底铁骑的精良之处,她只要活着,这一场叛乱,便绝无胜算。   父王此番不但捞不到半分好处,反倒要惹事上身。   依照甘棠如今的实力和性格,此事绝不可能善了。   事到如今,只得另想它法。   殷受思量半响,吩咐道,“甘棠手底下精兵铁骑,大军一旦自外由内压境包抄,酒曲之流毫无抵抗之力,崇明你即刻点兵启程,兵分四路,突袭四方,切记要快!”   “是!”崇明领命,正欲立刻启程,被殷受叫住了。   “师出有名,以申斥四方对圣女不敬的为由出兵。”殷受吩咐道,“行军速度一定要快,甘棠比我们早了半日,她的士兵若入了城,占了先机,这地盘我们便要不回来了。”   “是。”事关重大,崇明亦不再耽搁,只留唐泽领着小队人马留于此处,听凭殷受差遣。   石台上放着一瓶药,下头压了一封信,殷受抽出来看了。   \'你身体已经大好,余下半瓶万重草分六次服用,每次间隔三天,若体热不退,与女子合欢纾解即可。\'   这是毫不犹豫要将他推给旁的女子了。   落款上有帝棠二字,笔走龙蛇,炯劲有力,一笔一划间有如金钩铁划,沉静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帝。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圣巫女神明转世,这世上独有她一人称帝,天下人莫敢不从。   孔、酒、金、亘四方,原是大殷的臣属国,酒曲又是殷商高官厚族,此次趁机作乱,妖言惑众污蔑圣女之名,屯兵不敬,易地而处若换了他,必定将计就计反戈一击,如此反叛的名头有了,圣女叛出殷商合情合理,天下子民只会为她抱不平,又如何会说她一句不是。   名利双收。   这些原便是能预料的事,他下不去杀手,且决定不再对她动杀心时,便想到过的事。   甘棠这般头脑清醒杀伐果断,殷受头疼之余,不可避免生出了许多激赏和惺惺相惜。   遇强则强。   心上人这般厉害,殷受先前堆积的郁气倒尽数散了个干净,胸中亦被激起了雄心壮志,天宽地阔,便看看他二人能走到何种地步。   唐泽揪了个人拎进来,禀报道,“这厮埋伏在院子外探头探脑,方才要走,被手下人逮到了。”   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兵,被捉进来便叩首行礼道,“见过储君。”   殷受心里一动,问道,“你是何人,缘何在此。”   小兵又行了一礼,回禀道,“我是平师长手下近兵,听圣女吩咐暗中看护,直至崇王子领兵来援,再行回撤。”   果如他心中所想,殷受心情不错,摆手道,“你先下去候着。”   小兵并不知内情,圣女与圣女夫是夫妻,他便也没什么好担心,安安心心下去了。   唐泽见自家主上不过片刻便阴天转晴天,心中咂舌,不敢言谈主上的事,只转而去收拾东西了。   东西并不多,但好些零零散散的看起来十分没用,唐泽拿不定主意,拿着个粗糙简陋的弓,问道,“主上,这些还要么?”   殷受点头,“我自己收拾,你去整军待命,随我回大商邑。”   唐泽一听便明白这是圣女给的东西,他到底年长一些,又是随侍多年,见自家主上因圣女那点不足为道的关心开了颜,想着过往种种,不忍看他追着这一段孽缘不得解脱,半响还是忍不住越了矩,开口道,“主上,圣女如今便是一座冰山,捂不化的,您舍不得伤了她,放过她也算全了自己的心意,只往后可得把心收回来了,天下女子众多,您看上了,高兴了就宠着,不高兴晾着便是,不费神不费事,何须如此艰难……”   “依属下看,天下间任何一女子,都比圣女适合做王子妻……”   可他遇到她的时候年纪太小,还未见识过其它女子的知情知趣,一颗心便落在了她身上,他既是喜欢她,心悦她,便不会委屈自己放弃了,去喜欢其它女子,那是懦夫才做的事,他殷受,所想便所得,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决不放弃。   更何况她也不见得当真是融不化的冰山,这信上帝棠二字便是证明。   当真心里恨他入骨,便不会把这样的事轻描淡写告知于他,特意注明,便是明白告知他,她心里只有江山天下,让他不要错付真心,白白浪费。   相处了这么两月,他比以往更了解她,甘棠不怕阴谋诡计,不怕世事艰难,单怕旁人对她好,也怕亏心欠情,实在是古怪得很。   殷受自己想着便乐了一声,要了笔墨,写了一封信给甘棠,交给那个小兵,放他回去了。   依照她的脾性,成事后第一件事定然要送国书来解除婚约,他得想办法阻止这件事。   殷受把信和药收好,起身去收拾东西,虽是零零散散,但加起来也有不小一包。   他有了一柄新的匕首,旧的也没丢,陶埙虽有了裂痕,但因样貌不差,挂在腰间也能做个装饰品,其余还有两身她用骨针缝制过的衣衫,每一样里都有点她对他的心软在里头,加起来就多了。   殷受收拾好,上了马,快马加鞭往大商邑赶去了。   酒曲之流暗害圣女的消息早先便传了出去,甘棠的出现对信奉她的人来说是一道曙光,消息一但在军中传开,就是濒死中的一支强心剂,军心必然大振,再加上她亲自领兵驰援,内外里外应和,消灭叛军是迟早的事。   甘棠与甘阳汇合后,两万大军长驱直入,沿途刺客奸宄之人尸骨成山,伏击在钢兵利器和铁骑之下不堪一击,冲至竹邑城下也不过半月的光景,甘棠一马当先,单枪匹马上前,手起刀落砍了敌军将领的脑袋,鲜血飞溅,染红她灰白的衣衫,格外醒目。   喊杀声响彻天际,万马奔腾狼烟四起,甘棠身后是浩瀚大军,郊野上的形势瞬间倒戈,叛军死伤无数,且战且退,前后腹背受敌,骑兵如砍瓜切韭,虎嗜羊群,四方首领很快被缚来了甘棠身前。   南宫适领民出城相迎,快马奔至甘棠面前,跪叩行礼,老泪纵横,“臣南宫适拜见圣女!幸不辱命!”   伸手数万子民皆衣衫褴褛,男子女子手中皆拿着武器,或是刀剑或是农具,亦或只有木棍骨刀,全民为兵,老少年幼相互搀扶,再见到她这一刻起,眼中迸发出希望和欢欣,齐齐拜倒,伏地呼喊道,“圣女万岁!”   城中箭尽粮绝,这数万子民无不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军民将士皆浑身是伤,甘棠握着缰绳得手指发紧,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发誓,她这一生定不负这一城军民,不辜负他们的流血和牺牲,守护好这一片土地不受外族欺凌,不辜负他们的信任和期盼,终有一日让他们过上海清河晏衣食足知礼节的好日子。   甘棠下了马,将南宫适扶了起来,“南宫将军辛苦了,快起来。”   连月来的鏖战苦撑,扛到现在说是奇迹也不为过,南宫适确有将才,亦有大功。   甘棠朝身后的军将吩咐道,“收拾战场,清点战俘。”   “医师先给士兵子民们医治,治不好的送来我这里。”   “甘阳你先领着小队设粥篷熬粥煮肉,分发粮食,先让百姓们吃饱再说。”   “尹佚你领着两队人,入城帮助子民修缮房屋,无家可归的先汇集来城外,我指派人给他们盖房子。”   百废待兴,一代一道的诏令发放下去,群臣皆有了应对,远远望去都是子民关心亲近的目光,虽是因敬畏不敢上前询问,可这样千万人的情绪是如此浓烈明了,甘棠走近了一些,将前头一位包着头的老人家扶起来,温声道,“我很好,大家莫要担心,都起来,是我来迟了,让大家受苦了。”   老人家双手颤抖,脚边还放着用来战斗的农具,沧桑苍老,抖着声音道,“圣女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回来便好……”   甘棠应了一声,吩咐了平七将百姓们都护送回去歇息,甘源在旁边侯了半响,这才找到了个空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见她还好,没受什么重伤,提着得心这才放了下来,虽强自压抑,却依然虎目通红,“你真是吓死为父了,可还好?”   甘玉冲过来,又气又怒,偏生眼泪流得太厉害,哭得打嗝,“让你不要跟殷受那灾星走得太近你不听,掉了江里尸骨无存,你再晚来一步,我与大哥阿父,也要跟你一道去了。”   甘棠看好几年不掉泪的甘哭包哭成这样,心里温暖又想笑,温声安抚道,“好了,你现在都是有爵位的人了,注意点形象。”   甘阳把甘玉拎到一边,禀报道,“四方侯长都是亲自领兵,且都还活着,可是杀了悬于城墙,以泄军民之愤。”   甘棠摇头,“不,先留着。”   甘棠招了远处候着的竹侯过来,吩咐道,“拟一道文书送去大商邑给殷子羡,让他用白、谷、良、行四方、外加粮食四十万石、牛羊万头、布葛四十万匹来赎人。”打仗,挑起战争,是要付出代价的,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总要偿还一二。   甘阳不擅政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还未等甘源说话,身后便传来了抚掌声,是姬旦。   “圣女这一手可谓杀人不见血,这要价不菲,商王给了便如割心头肉,不给,寒了其余方国首领的心,败坏了形象名声,不声不响便离间了殷商君臣。”   姬旦。   甘棠看他的目光深了一分,开口道,“先生好久不见。”只不知追杀她的那些黑衣人里,有无大周的人了。   姬旦不愧为周公,竹邑危急,随时都有城破的可能,他为大周王侯,竟也气定神闲陪战到了最后,不知其人心中有何谋划算计了,甘棠并未在这双俊目里看出什么,却只对方越发深不可测。   姬旦也不避讳,朝甘棠行了一礼道,“姬旦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通常这样说,都是非讲不可,甘棠心里乐了一声,回道,“先生但说无妨。”   姬旦便道,“商王坐观虎斗意在借刀杀人,置圣女于死地之心昭然若揭,酒曲为殷商贵族,这四方亦为殷商臣属国,此番出兵冒犯,圣女讨伐师出有名,若趁机起势,‘帝’字一出,天下归心。”   姬旦说的在情在理,且心里当真无一丝恶意,似是当真在为她考量,旁边甘源浑身一震,深思片刻,亦朝甘棠行礼,郑重附议道,“纷争即起,圣女不若早做定夺,普天之下,唯有圣女可称这一帝字,臣附议。”   这时候仙逝并神话了的神明和先祖,由王升为帝,受万民祭拜,她身份特殊,自是不能为王,可眼下局势不稳,隆冬在即,大半的子民们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中,她虽是能借这个契机正了名份,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她在政务上某些方面可能不如殷受姬旦,但毕竟见得多,也知道广积粮,缓称王的道理,甘棠摇头,“此事不妥,押后再议。”   姬旦还欲在劝,甘棠抬手制止了,看着姬旦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也不怕告诉他,看着他朗笑道,“自己给自己封王封帝有什么意思,我要做,便做这万千子民心中真正的神,他们发自内心爱戴拥护的帝和王。”非如此,她不必为,也不屑为。   姬旦目光一震,朝甘棠拜了拜,再不说话了。   甘阳吩咐人将四个首领压下去,酒曲闹着要见甘棠,甘棠懒得理会,嘱咐甘阳道,“派重兵把手,莫要让刺客混进去,这四人,连同酒曲,都要活的,活着才有价值,暂且卸了他们手脚下颌,分开关押把守,免得自戕寻短见。”   甘阳即刻去办了。   甘玉把甘棠拉到了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满面忧愁,“棠梨,你可是心仪殷受?”   君王无家事,况且甘源甘玉是她的亲人,关心这件事也不奇怪,甘棠摇头,“没有。”   甘玉就更忧愁了,“那为兄问你,你和殷受有了夫妻之实,是为了子嗣么?”   平七跟在后头,涨红了脸,拜首道,“属下该死,请……”   “是我逼问他的,你别怪他。”甘玉盯着甘棠,目光落在她肚子上,“你老实跟兄长说,是不是真的。”   甘源也凑上来,满脸忧色,就等着她给个说法了。   甘棠有些想笑,又明白甘源为何会做此想,她没有子嗣,遇上这次的情况便容易山河动荡,子承父业才是这个时代生存法则,甘源身为养父,关键时候也不如一个小儿顶用,哪怕这个小孩只有三五岁七八岁,只要有她的血脉。   可她若有子嗣,便得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子嗣,这个孩子不是任何一个男子的。   这件事上和殷受绞裹在一起,自找麻烦不说,还后患无穷。   为防微杜渐,她给殷受治病也十分小心,最后那一日时间匆忙来不及,后头也补了药,她三日前来了月事,便说明她和殷受绝不可能有瓜葛,她身为女子,在这些事上便要格外注意了。   甘棠回得斩钉截铁,“放心罢,没有孩子。”   甘玉甘源皆舒了口气,甘玉又问,“那你做什么要和他有夫妻之实,给他占了便宜。”   这种事没有谁占不占便宜的,甘棠回道,“只是个意外,兄长无需放在心上,快去做事了。”   甘玉彻底放心下来,和甘源一道走了。   平七呈上一封信来,“是储君送来的。”   很厚的一张布帛,说什么她不看也能猜到一二分,十之八[九是醒来发现她吃干抹净丢下他跑了,恼羞成怒,诸多控诉,不是死皮赖脸要她负责,便是生气怒骂……   这么厚一沓,怨气得是有多重了。   甘棠有些心不在焉,随手拆开看了。   ‘棠梨,我已派兵攻打亘、金等四方,花落谁家各凭本事,另外我知你心中皆是天下皆是子民,但目标遥远道路艰辛,时间日久难免枯燥,棠梨你我打天下的时候,不妨顺便谈一谈恋爱,劳逸结合,两不耽搁。’   这真是另类的死皮赖脸了,亏他说得出口。   ‘另作为你的倾慕者,顺便提醒一句,眼下并不是称帝的好时机,此事切莫操之过急。\'   ‘我父王行差踏错一步,但买卖粮食是你同我的约定,切莫食言,两个月后我亲自来与你交涉,介时棠梨莫要因为我们欢爱过,羞涩尴尬便不出来想见了。’   论厚脸皮,这天下间殷受排第一,无人敢排第二了。   ‘还有棠梨你若是不小心怀上我们的孩子,请不要伤害它,毕竟是一条小生命,是女孩长大了同你一样聪慧漂亮,是男孩长大了同我一样高大俊美,害了它岂不可惜。\'   甘棠看得无话可说,在她眼里,殷受就是一朵被老天眷顾心理强大的奇葩,闺中怨愤什么,不存在的。   ‘最后棠梨留下人照看于我,且以匕首相送,可是对我有一丝情意而不自知?无论如何,我心甚悦。’   甘棠看了最后这一句,很想回一封信给他。   惟嫖资尔,无它。 第63章 便无什么干碍了   战报传回竹邑,崇明弃亘、金, 直奔孔、酒两方, 如此各得两方,势均力敌。   孔、酒二方是大商邑京郊外的臣属国, 端了这两方,臣属国直接变成由商王直接统领的京畿区。   甘棠收了战报, 心下赞服崇明有勇有谋, 又惋惜崇明与她终究会为敌, 不能为她所用。   殷受着崇明攻打这二方,算是止损及时, 没有全军覆没。   甘棠未上书商王殷子羡, 直接派官员驻任金、亘二方, 已经放出了对立的信号,天下格局拨开了那层薄薄的面纱, 清楚堂正的走到了明面上。   商、棠、周三足鼎立,天下或可三分。   殷受方至大商邑便收到了竹邑来的国书,甘棠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必定要在庭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   三公大臣吵吵嚷嚷没个定论, 商王拍案定了要赎人,下完廷议怒气冲冲回了书房, 摔了两套茶具,大发雷霆, 身边随侍的人也跟着遭了秧。   微子启一身锦衣,上前温声劝慰道, “父王莫要气坏了身子,让儿子来说,不如举国之力,兴兵讨伐那妖女,妖女来势汹汹咄咄逼人,任其嚣张跋扈索财无度,我殷商颜面何存。”   殷受在旁听着,未置一词,他这王兄不过嘴上厉害罢,当真主战,方才廷议之上小心谨慎半字不敢吐,眼下无朝臣在场,说这么一句话,不过是想解个恨,好迎合父王的怒气,火上浇油,顺便让父王与甘棠关系更僵。   全力出兵与甘棠可硬战一场,胜负难料不说,结果只会两败俱伤。   殷受不主战,也有旁的考量。   想留着甘棠性命,亦不丢江山社稷,殷受便得花比先前多上好几倍的精力和心思,只因甘棠是个强大的对手,强大得在某些方面深不可测,比如学识。   他与甘棠自幼相交,在旁看着甘棠一步步走到现在,从一个听凭甘源安排推一步动一步的圣女,慢慢变成了名副其实有兵有粮有民心拥护有贤臣良将追随尽心的圣巫女,四方之地也从先前的小方变成了大方、强方,且并不止步于此。   甘棠脑子里异于常人的姿势和技术给她带来了粮食和钱财,在顺从民意这一块上,殷商做的不足她十分之一,她得民心,得人心是事实。   想要比她更强大,便需做得比她更好,放下固有的理念,学习她的一些长处,求存图强。   这是他自竹邑围困三月,酒曲久攻不下这件事上看出来的道理,不主战,是想先解决殷商内部一盘散沙民生凋敝的情形。   商王虽恨不得立刻便踏平竹方,却也知眼下形势,气得胸膛起伏,半响看向一旁的殷受,问道,“不是说自汾水崖上掉下去了么,还是重病之身,没死?”   殷受回道,“棠梨并无大碍,儿臣在后一些,得她相救方留了一条命,她在这些方面,实非常人。”   微子启听了,便冷笑道,“她是妖女,自是非常人。”   他一口一个妖女,目光恶毒毫不遮掩,殷受听得不悦,寒声道,“大兄嘴巴放干净些,她是储君之妻,你越矩了。”   微子启冷笑道,“拿殷商重臣的性命做要挟,索要财帛地望,这储君之妻可是祸害灾星了。”   殷受听得心里怒极,盯着微子启道,“我回来倒是听了一件稀奇事,酒曲身为罪臣,私自兴兵起事本是死罪,父王欲派兵镇压,解竹邑之围,大兄出言阻拦,一口咬定圣女已无生还的可能,至使父王纵容亘、酒四方以下犯上,有野心,却无能力,拿不下竹方,如今殷商不上不下地位尴尬,颜面扫地,大兄功不可没。”   原不是纠错问责的时候,殷受也不欲理会这等跳梁小丑,但微子启分明贼心不死,想趁机取而代之,他一路回城,路上遇到的宵小刺客,没有十波也有九波,只怕里头少不了他这位时常伺机而动的大兄。   殷受说完也不理会微子启铁青涨红的脸,转而朝坐在上首的商王行礼道,“月前儿子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父王有意立大兄为储君无可厚非,只如今儿子回来了,大兄便不可再僭越,父王若有意废嫡立介,也需尽早做打算,首鼠两端只会酿成祸患。”   殷受话说得直接大胆,旁边的近侍都慌忙埋下头去,只做未听见,微子启变了脸,忙跪拜了下去,咬牙行礼道,“父王明鉴,儿子并无此意。”庭堂之上许多事看破说不破,偏生殷受点明道破,父王便是先前有那么点意思,这时候也要清醒三分了。   眼下廷事纷繁,竹邑的事已经焦头烂额,又如何会在这档口上废储立介,殷受这是以退为进,三两句话就让他这两月以来得努力打了水漂。   果见上首的商王面有尴尬,摆手道,“都起来,朕既立了你,你无过错,又屡立战功,这次酒、亘四方,若非你当机立断派兵征战,只怕已全落入甘棠之手了。”   他并非全无过错。   殷受沉默,跪叩在地,回道,“儿臣没能杀了她。”   “朕料你也下不去杀手。”商王看了他半响,示意他起来,“朕听说她可崩山裂地,如今不但年竹四方,连大商邑里的许多子民,朝堂上的一些臣子家眷,都将她奉若神明,你杀了她,一个处理不好便要惹了众怒,此事有利有弊,事已至此,便也罢了。”   只终是给殷商留下了不可估量的后患,商王叹息了一声,“两方关系如此,这姻亲结不下去,我会着商容草拟文书,送往竹方,与圣女解除婚事。”   他身份是大殷储君,若遭女方退婚,势必要成天下的笑谈,殷商必将颜面无存,殷受明白父王的考量,但于公于私,这婚都是不能退的,殷受想了想便道,“此事儿臣以为不妥,我们既是决定要给这赎金,便是不想同圣女彻底决裂,如今西伯昌匍匐伺机,姬旦潜伏于圣女身边尽心竭力,定存了拉拢结盟的意思,我们若退了婚,圣女面上无颜,于邦交越发不利了。”   微子启在旁听得冷哼,忍不住开口道,“恕为兄多言,小弟你是不是被圣女迷昏了头,压根舍不得和她断关系,依我看,最好是将圣女诓骗至大商邑,扣留羁押,以绝后患。”   他是舍不下甘棠,但亦不会拿殷商的基业开玩笑。   殷受回道,“我是舍不下她,但阿父您还看不明白么,棠梨走到今日这一步,最重要的不是靠四处征战,而是靠她的学识和技艺,她的学识和技艺助她收拢了民心,让年竹四方之民死心塌地的跟着她,一城之民拆房为刃,耗尽最后一滴血为她守城,易地而处,我大商邑几百年积威,能做到这等地步么?”   商王听得动容,面色亦凝重复杂起来。   “她有的是凝聚一体的民心,粮食,不多却精锐的骑兵。”殷受冷静道,“我殷商富有地望数百国,却形如散沙,心思各异,面忠心不忠,子民们饥寒贫困,怨声载道,有再多的地望又如何,内里弱得不堪一击,便是常常军事威慑,叛国者依然层出不穷,屡禁不止。”   “我殷商若还同以往一般醉生梦死,浑浑噩噩看不见国强的关键之处,这天下就算圣女不来夺,也自有旁人来夺。”   他不杀甘棠存了私心,却也自她身上看清楚了许多道理,纠察酒曲,竹邑困城一事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不得不开始重视这些先前他并不怎么上心的事情。   归根到底,殷商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世人皆知跟着圣女能吃饱穿暖,长此以往,只怕殷商不攻也要自破,铁骑利器重要,却不是全部。   想要权掌天下,光是四处征战是远远不够的。   “眼下我们与圣女闹翻,岂不是给西伯昌空子钻,倒不如联手圣女,一同先灭了西伯昌,再图谋其它。”殷受见商王面有动容之色,接着行礼道,“棠梨手里有技术,我们既然杀不得她,不如多从她那里学些技术,与她合作,双方共赢,图谋大计。”说来说去,甘棠头上始终顶着殷商圣女的头衔,便冲这个,甘棠也不会轻易倒戈西伯昌。   商王室亲手将甘棠推往大周,又做另说。   眼下若当真于甘棠闹翻,西伯昌想必做梦都得笑醒,相信父王再糊涂,也不会走这样一步将自己推向火坑的棋,   殷受的话震警愚顽,是眼下形势所逼,也是一条可行的出路。   商王听完,心中的怒气消减了许多,再看看旁边的长子,再看看自己立的储君,心中暗暗点头,“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殷受见说得动,心中亦松了口气,上前铺开舆图,指点道,“布匹粮食如数点给圣女,至于地望,白、谷、良、行四方,良行两地处于孔酒中间,这两地我们占着,良行两方给了她,也没什么用处,给了也无妨。”若非他先一步劫下这两方,此番甘棠的地盘只怕要翻出一翻去。   商王面露踟躇之色,拿不定主意,殷受一笑道,“父王放心,联姻对我们来说只有益处没有坏处,我定会想办法不让棠梨退婚,如此便无什么干碍了。”   “如此便好。”商王点头,开口道,“此事交由你一应安排。”   殷受领命称是,商王看着面前高大俊美成熟稳重的儿子,叹了口气道,“你在政务上为父不担心,但你对付女子实在不争气,若能与甘棠生下儿子,一切就不一样了,她再霸道,也没法阻止血脉亲情,宗法礼制,两方关系更加密切不说,将来一家人,何须分彼此。”   试问天下哪个男子会在这件事上认怂,殷受心下虽是有些尴尬,还是回道,“还请父王放心,我与棠梨已有夫妻之实,生儿育女是迟早的事。”虽说这个迟早可能来得会很远,但总会来的。   商王听得大喜,旁边微子启目露妒色,殷受毫不心虚,又禀报了些崇国的政务,这才退下了。   微子启自知此番无望,看着殷受大步离开张扬瞩目的背影,还是忍不住问,“小弟一颗心都系在圣女身上,父王你不担心小弟受圣女蛊惑,于国不利么?”   “子受一身桀骜,自小骄傲自负。”商王听了一笑,别有深意,“岂能甘心居于女子之下,他看上圣女,只会图谋更强,否则如何能将美人收入怀中,阿受脑子清醒得很,我很放心。”   商王说着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安抚道,“子启你是阿父最喜欢的儿子,但阿受是储君,你对他得尊敬些,将来阿父给你封侯封爵,做个闲散王,潇洒自在也挺好,走,去同你阿母一道用膳。”   微子启敛了敛神色,应了声是,扶着人起来,出了书房,往后宫去了。   殷受不知兄父背后还有一番肺腑,交换俘虏的事宜交代在他手上,出了书房径直回了住处。   医师伍云已经等了半日,小心翼翼奉上了药瓶,眼里都是炙热兴奋之色,“多谢主上肯让小臣一睹神药,确实是万重草,小臣这就去煎了药,给主上服下,再过月余,主上身体不但能恢复如初,还能固本养气,益寿延年。”   殷受摇头,收了药瓶,一笑道,“不着急,我现在不治,我等着棠梨给我治。”   伍云身为医者,自是想见识万重草的药效,但殷受不允,他无法,也只好听令下去了。   甘棠没等到退婚书,反倒等来了殷子羡态度温和,诚恳有礼的国书。   且她呆在竹邑这些日子太平安康,连刺客也没见到过一只,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太不正常了。   这种惊讶一直持续到临近周祭甘棠收到了一封国书,说殷受代她祭祀,今年她政务繁忙,便不必回大商邑了。   一同送来的还有购买粮种的文书和朋贝,看起来整个殷商上下反倒像统一一致的心平气和,对她先前送去的国书没有丝毫愤怒和怨言。   知道操持这件事的人是储君殷受后,甘棠就更惊讶了,因为殷受就不是这样的人。   忌惮她的力量,企图杀了她,亦或是想方设法将她诓骗入大商邑,囚禁或暗杀,才是殷受和殷商王室处事的风格。   譬如文丁杀季历,殷受囚西伯昌。   她用美色能让殷受昏头一时,时效却没这么长的,尤其殷受在知晓她要干什么之后。   殷受就不是能为什么爱情抛下江山基业的人,否则也不会和她抢地盘了。   甘棠拿起买粮种和育苗之法的文书,若有所思。   先前殷受跟她提买粮食赈灾,给子民们预备过冬,她就觉有些稀奇,现在受了这么大辱,还能忍能让,躬身来买上等粮种,实在是反常。   这真是今年她听过最稀奇的事了,要知道当初她好心给他送了一批铁犁,他能直接熔重铸成兵器,眼下都开始关心殷商的百姓这个冬天好不好过了。   帝辛在历史上是有千秋功业,谈不上有多荒淫残暴,但迷信暴力是事实,至少是历史上典型的战争狂魔。   帝辛继位后虽重视农桑,却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费心思,懂得权衡之术,也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和韧性。   他天生聪慧桀骜不逊,狂妄自大,又怎么想起来要笼络人心了?   此番来了这么一出,她反倒看不透他了。   若他当真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开始审视殷商内部根本的问题,并锐意改革,那她想掌这天下的难度,又高上了几分。   兴许是辛甲的原因,辛甲本就是个民重君轻的良才,大概是言谈说教,导致殷受开窍了罢。   若真是如此,甘棠倒真是后悔将辛甲送给他了。   殷受本有手腕魄力,原本便极难对付,倘若再补齐了短板,那殷商亡不亡国,还真的要另说。   毕竟眼下他才二十岁,距离亡国还有四十年,四十年虽说不长,但倘若做得好,足够一个国家翻覆兴衰的了。   如此她这是做了一回活雷锋,自搬石头自砸脚了。   下首姬旦眼里亦有深思凝重之色,只怕和她是一样的考量。   甘棠搁下手里的文书,心说此番酒曲一事由殷受作为殷商的使臣前来竹邑交涉,介时殷受打的什么主意,一看便知。 第64章 难道你不是么?   甘棠自回了竹邑便一直忙于政务。   她地位超然,统领手底下的联邦小国比商王还占许多优势, 再加上年、竹、土、鸣四方对她忠心耿耿, 再加上是大难过后新生的政权,不但子民们群情高涨, 连官员贵族们热忱了许多,少敢在这档口上给甘棠添堵的。   年、竹、土、鸣四方的兵权原本便握在甘棠手里, 如今如数归入南大营, 四方诸侯不敢多言, 恭敬顺服,甘棠没费什么力气。   新进的六方中亘、金两方是东土伯兴兵强占来的, 战败国军将全军覆没, 不存在兵权上缴的情形, 余下新得的四方,甘棠下诏让其上缴, 服便也罢,不服,打到服为止。   自此棠地境内, 任何人不得再私自豢养私兵, 大门大户看家护院护卫人数不得超过五百人,若有违令者, 以谋逆罪论处。   甘棠此举比之崩天裂地也不逞多让,诏令一下甘源便急忙忙跑来说项, 一起来的还有东土伯和鸣侯。   甘源草草行了礼,禀报道, “还请圣女三思,此举定要惹天下诸侯众怒,诏令一出,只怕再无诸侯方国肯归附于我们了。”   东土伯亦行礼道,“大业方始,请圣女三思后行。”   鸣侯附议,“我等追随圣女多年,自是明了圣女的用意,可天下人不知,望而怯步,于邦交实在不利。”   甘棠抬手制止了,“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并非甘棠听不进意见,实在国体一事事关重大,初初定国之时若在这件事上妥协让步,重复的便是殷商和西周的老路,在眼下生产力严重欠发展的背景条件下,君主集权的好处很多。   她手里足够的兵权、武器、名声、粮食,能够保障这一项政治制度的贯彻实施,倘若还退回先前大国统治小国的联邦状态,是真的没脑子了。   如此朝纲官员制度也有相应的调整,甘棠示意女奚将她拟定好的官职体系拿上来,“都拿回去看看,有不妥的地方和上书询问讨论,尽快商议下来。”   甘源还欲再劝,其余三人也是面露迟疑,甘棠见他们如临大敌,心里摇头,“你们都是我心腹之人,肯将兵权交到我手里,这么做的好处是眼睛看得到的,以后你们便明白了,至于其它诸侯,眼下不臣服于我,亦没什么关碍,事情总得一步步来,一口气吞太多,吃了也得噎着自己。”   想实施这样的制度并不容易,她胜在手底地盘小实力强好控制,换了殷商,想君主集权,那是天方夜谭,殷受从小奢望到现在,依然无能为力,殷商朝臣与诸侯皆不受其控制,亡国,是必然的事。   东土伯踌躇道,“可这诏令一下,便再无诸侯肯臣投诚了。”   甘棠摇头,“话不是这么说,再者我要诸侯投诚做什么,我只要子民。”她若国富民强,手里又有精兵铁骑,压根不用担心这些。   甘棠态度坚定,东土伯与鸣侯安了心,便也不再劝说,拿着拓好的新政令,回去研读了。   甘源看了看甘棠,叹了口气道,“棠梨你现在才政务上,越发有主意了。”   甘棠一笑,“这种事,态度不强硬做不了,万事开头难,以后便顺畅了。”   甘源摇摇头,嘱咐道,“此番殷受前来竹邑,棠梨你一定小心,莫要上了他的套,尤其是子嗣一事上,不得不防。”   甘棠颔首,甘源便下去了。   天气转凉,临近冰雪天,庭堂上依然忙得热火朝天,为的是手底下的十城能挨过这个冰雪天。   除了来年的粮种以外,国库里的粮食一批批运往各处,眼下多出六方多出来足足二十万人众,赈灾用的救济粮便超出了她的预算,她储存十年的粮食,够用,却也不是这么花的。   这件事全权交给了尹佚,甘棠大致说了个原则,“竹、年、鸣、土四城之人按户按籍没人每日领粮,数量各项不一,族里有参军、以及参军立有军功的,务农且有缴贡记录、族中有人参与水渠工事、各处工坊服役的,按军功等级以及服役年限领救济粮,至于四城之外的亘、金等六城,先赈济愿意上缴兵权且服从调令的两方,其余便压后一些,有余粮再说。”   “具体事项尹佚你拟定个细则章程报上来,去罢。”   冰雪纷飞,不过三日的工夫,地上便厚厚的埋起了一层,这是建邦立国后的第一个冬天,甘棠并未垂坐朝堂,一月里有半月倒是奔波在外,待殷受到的这一日,酒曲等四方之人已押送回大商邑,他也拿到了当初约定好的五万石粮食,忙完政务他便急匆匆进了宫,想见一见她,以解相思之苦。   眼下两人未解除婚约,殷受自然还是住在宫里,见平七守在宫门外,便问道,“连你也不清楚她去何处了么?”   平七摇头,回禀道,“自下雪之后,主上都是带着几个轻骑微服出行,去哪儿什么时候走的其余人一概不知,半月前出去,至今未归,只每日有信报送来。”   这是防着贪腐之人从中坏事盈利,殷受未言语,甘棠对子民是真的好,只这冰雪天大半时日都在路上,不知要受多少罪。   这宫殿就是原先的圣女府,只另在旁边劈出了十几间房舍,有供处理政务用的,有栽种草药育苗的,还有些各式各样的工坊,许是甘棠用来研究器物用的,宫室里头陈设还不如他父王一个妾室住得华贵,简朴之极。   有一十七八岁的少年端着铜盆自寝宫里出来,少年气质温润,面貌清秀,一行一步间皆是清贵之气,腰间斜跨着一根玉笛,一身白衣风流俊逸,目光却清湛纯净,近前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殷受看得目光一紧,一语不发,示意平七下去,吩咐后头跟着的唐泽道,“你去问问,这是谁?”这与馥虞有三分相似的气度,让他不多想都难。   殷受周身都是寒意,只这宫里这般貌美俊逸的少年不止一个,来来回回好几个,面貌上各有千秋,但或是温润如玉,或是纯净活泼,身上都有一两分纯粹,是甘棠会喜欢的类别。   且操持着她的起居用度,殷受被气得血液逆行,叫了平七进来问,“这些都是什么人,缘何不用宫娥婢女。”   平七不管朝堂政事,那日又见他二人关系亲密,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如实禀告道,“安国侯说宫娥婢女心志不坚,易受贼人蛊惑,为免再生绿丫之流,这些都是身家清白可靠之人,精挑细选出来伺候主上的。”   安国侯说的是甘源,那老头自小便和他不对付,自是找尽机会给他添堵,他不关心这些,只想知道甘棠是否当真……   那日她风情万种,对旁的男子是否也如此……   她心里本就没有他,不在乎也不需要在乎是否贞洁,在这些事上自然是无所顾忌……   殷受如得了当头一棒,心里怒气难堪闷痛一层叠过一层,冲得他胸腔里气血翻涌,呼吸困难,正巧见一少年捧着她的衣服出来,唇边都是舒悦的笑,拔了剑便想杀了这人,被唐泽拦住了。   唐泽对二人之间的事知道的多一些,急匆匆进来见自家主上周身都是弑杀暴虐的气息,一看对面与当年的馥虞极其相似的少年人,便猜到了一二,慌忙拦住了,“主上切莫冲动。”   凉风习习,吹起的雪花透进脖颈衣领间,殷受脑袋一清,按捺下心中暴躁翻滚的杀意,深吸了口气大步进了寝宫,在里头未找到一丝男子留宿的痕迹也未能让他心里好受些,她若是同这些男子上了床,他也不要那江山天下了,他杀了她,再与她死在一处,便再也不需受这样的侮辱,受这样万蚁啄心之痛了。   他现在倒希望这当真是甘源给他下的套了,若甘棠与这些人没关系,他冒然把人杀了,以甘棠的脾性,必定对他厌恶之极,两人结下深仇大恨,自此便再无可能。   殷受在案几前坐下来,手无意识握着她赠与的短剑把玩,朝跟进来的唐泽问,“都查到了什么。”当年在竹邑待了好几年,埋下的线虽是被甘棠清理了一批,但竹方的一些官员身旁,还留了些细枝末节,要查些东西不费劲。   唐泽低声回道,“这些男子都是陆陆续续进宫的,总共有四个,三个是安国侯族亲……”   殷受听完,冷笑了一声,末了又替甘棠担心起来,但愿甘源只是想给甘棠找个伴,而不是像他父王一样,谋求子嗣。   殷受心里堵得郁结,沐浴后换了一身衣衫,躺在她的床榻上,翻来覆去想他以后该如何,要如何才能将甘棠锁在手心,不让旁的男子碰,不给旁的男子碰她,让她独属他一个。   被褥上带着淡淡的香气,似是她身上清洌洌如新雪的味道,可有其它男子亦在上头躺过,与她相拥而眠密不可分……   殷受心里焦躁不安,饭食不下,手掌天下是他自小的抱负,他有足够的耐心来实现这件事,却从没像这一刻这般焦急强烈过,眼下他虽有实力,却绝不够压制她,但她若敢背叛他同旁的男子上床榻,他必领兵踏平四方,与她同归于尽。   等待的过程十分煎熬,直至夜半三更,殷受才听见些动静,外头唐泽禀报说圣女回来了。   银装素裹冰天雪地将黑夜衬托得明亮可见,甘棠神色疲乏风袍上都是雪花,衣衫鞋袜湿透,殷受想说的话便也吐不出一个字,大步上前握了她的手,冰凉如雪,没捂热便直接打横把人抱了起来,径直往浴室去了。   甘棠半途便知晓殷受到了竹邑,知他定要见她,恰巧想看看他的新路数,便也没刻意躲着不见,她自亘方回来,奔波十几日,疲惫不堪,眼下也懒得跟他争执,只问道,“事情都办妥了么?”   殷受手臂紧了紧,把她整个人都捂进怀里,只觉抱着一块冰,透心凉,却还是越收越紧,想直接将她藏进骨髓里,“你便是想收拢余下几方的人心势力,也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冻成这样还夜里赶路。”   甘棠掀着眼皮看了他一眼,只想说他这人内心戏实在复杂,一面要挂心她冷不冷饿不饿受了多少苦,心疼想念爱慕浓烈深厚,一面还有空隙生气愤怒伤心失望,真是喜怒哀乐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了。   因着殷受住着,浴池里倒也常备了热水,甘棠沐浴过,冻僵的身体才好一些,回来便见殷受已经躺在床榻上了,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甘棠蹙眉问,“你干什么。”   殷受心头一紧,心里咳咳了一声,拉开被子示意她上来,“天气冷,棠梨你上来,我给你暖好被褥了。”   这脸皮得有城墙那么厚了。   甘棠走上前,见他在她的注视下红了耳根,开口直言道,“你走罢,我们之间不可能的,便是你丢下江山来竹邑做个王后,我也要考虑一二的。”   甘棠一开口就能将殷受气得吐血,只他这些年在她这吃的闭门羹多了,练就了一颗耐摔铜铸的心,这时候更不会从他床榻上下来了,想起白日见过的那些少年,心里哽着的气又上来了,问出口连呼吸都屏住了,手握紧成拳,盯着甘棠眼里冒出火光来,“你看不上我,是喜欢那些不男不女的少年人么?你碰过他们没有……”   碰不碰又如何。   甘棠懒得管他,夜风透过缝隙吹近来,吹得她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   殷受心里的怒气一噎,往里侧挪出半边床榻来,伸手将人拉上了床榻,用被子把人裹紧了,接着问,“我问你,你碰过他们没有。”   被褥里暖洋洋的温度让人身上的毛孔都舒展开来,甘棠往被褥里缩了缩,整个人常常舒了口气,舒舒服服躺好了,懒洋洋回道,“碰没碰,你不是已经查过了么?”   唐泽是查过,可他不听她亲口说,心便一直被火烧着,没着落,“你我还是夫妻,哪怕是名义上,棠梨你当初说一生一是一双人,你自己要打破自己的愿望,做一个沉浸美色的荒淫昏君么?”   他说得语重心长,甘棠是真给他逗乐了,“你还教育起别人了?”且教别人不要做沉迷美色的荒淫昏君,真是荒唐了。   殷受难得看她笑颜,便有些挪不开眼,“我没治病,也没碰旁的女子。”   甘棠看了他一眼,伸手给他把了脉,翻了个身打算睡了,“你爱治不治,我不欠你什么。”   殷受见她不屑一顾,心里闷痛,“那些都是甘源特意送进来的,比照着馥虞培养的,你不会看不出来,他图谋的是子嗣。”   甘棠听得心生烦躁,温暖带来的好心情散了个一干二净,翻身看着殷受,冷声问,“难道你不是么?” 第65章 一旦自己开了窍   殷受看着咫尺间钗饰全无的甘棠,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像是怀里揣着个稀世珍宝, 光是见一见都欣喜若狂,至于被不被他的棱角磕伤, 暂且还在他的承受范围之类,便也不在意了。   她面如寒霜, 显然是动了真怒, 殷受把她按回去, 给她盖好被子,回道, “试问天下哪个男子不希望心爱的女人给他生下子嗣, 我自然希望你能有一个我们共同的宝宝, 只是不喜欢,我们便不生罢。”   甘棠躺着闭上了眼睛, 不打算和他瞎扯了。   她窝在被褥里,昏黄的光晕下精致的眉目显得格外好看,殷受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 见还半干着, 便低声问,“棠梨, 你不想生孩子不生便罢了,我让旁的女子给我生一个, 你不会不要我罢。”   甘棠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殷受看她反应, 有些哭笑不得,“不让碰其它女子,又不肯生宝宝,棠梨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我们不可能,你别白费力气。”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两人与世隔绝的共处了两个月,她对他的气息很适应不说,他这么聒噪,她竟然也有困意了。   甘棠翻了个身,背对着殷受,摆明了不想多说话。   她一转身裹走了一大半被褥,殷受也不介意,躺下自背后拥住她,见她头发还湿着没干,不欲她现在便睡,便拥着她闲聊,“棠梨,你为什么这么排斥子嗣的事。”   因为甘源先前给她选夫君,选的都是真心喜欢她的人,比如付名和陶邗,虽说有利益掺杂在里头,但只是锦上添花,现在选的这些人,四个里头有三个是甘家的宗族子弟,有一人还未出三服,五服之内是为亲,虽说她和甘源没有血缘关系,但这样多少让她不舒服,也不适应。   她不关心内务,甘源大概也不想坏了父女之情,没明着塞人,但送进宫来贴身伺候,又都□□成和馥虞同一款,实在提起来就让她心情烦躁。   甘棠没什么生儿育女的念头,一来她这几年身体糟蹋得厉害,上次重病未愈又在汾河水里飘了大半夜,体冷畏寒,便是她医术高超,这种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恢复的,倘若有了子嗣,又是这样的时代,只怕九死一生,当真生了,十之八,九也去了半条命。   二来就算她地位尊崇,这里依然还是一个男尊女卑宗法礼教的时代,孩子的父家可谓天上掉馅饼,来日便坐拥江山,由此引发的斗争可想而知,只怕比殷商九王之乱还要糟心,毕竟谁都有机会,只要拼命钻营。   甘源操这些心,是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   可这孩子她不想生,她对生儿育女也没有兴趣,她还年轻,以后小心些,死之前来一场选贤任能,禅位明君,以后说不定能名留青史了。   甘棠想着乐了一声,便不再纠结这件事了,闭了闭眼真打算睡了。   殷受见她窝在自己怀里没反对,紧了紧手臂,笑了一声道,“棠梨,你不反对我靠近你了。”   殷受就是只喜鹊,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让人说不出的烦。   甘棠索性翻了个身,整个人密密贴进他怀里,笑了一声道,“我畏寒,你身体暖和,自动送上门的大暖炉,不要白不要。”   殷受的身体几乎一瞬间便又热了两分,胸膛上柔软饱满的弧度让他想忽视都难,让他很难不想起这抹肌肤软肉是如何在他掌心,在他唇下抚摸变化的,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的欲望复苏起来,殷受伸手搂住她,喉咙滚动了一下,掌心克制地搂着她一动不动,却逐渐炙热滚烫,“棠梨,你想要了么,忍一忍啊,你今夜太累了,我怕你身体受不住……”   甘棠简直要被他逗乐了,手伸向他怀里,摸出个药瓶来,似笑非笑道,“你不想要,拿着药瓶做什么”是万重草,贴的近膈得慌,猜一猜便知道了。   殷受耳根发红,搂着心上人哑声道,“本来是想一见面便压着你颠倒凤鸾的,可是看你太累了,还是下次罢,大殷冻死饿死的子民不知几何,我天一亮便得赶回去赈灾,棠梨你陪我说说话可好,就一个时辰。”若非有要事在身,他真的想留下来同她耳鬓厮磨抵死缠绵。   这命中注定的暴君真的关心起子民好不好过冬了,甘棠看了眼俊美无匹的少年人,又窝了回去,问道,“你好像有点很不一样了,辛甲教你的么?”   那倒不是,只他想通了,回去必然要重用辛甲的,殷受笑了起来,熠熠生辉,“是见你逃亡中看见桑蚕粮种都不忘记收起来,时时惦记民生,不动兵戈便让四城之民服帖爱戴,受了震动,再不让子民们过些好日子,只怕都要跑来你这里了。”   像殷受这样的人,旁人说再多都无用,可一旦自己开了窍,那真是挡都挡不住了,他还年轻,这么早醒悟,还来得及。   甘棠听得默然,知道殷受能这么想并且落到实处,对子民是一件好事,对他这样的改变有些震惊有些了然,有些高兴也有些复杂,不知说啥,半响吐出两个字,“加油。”   加油什么意思殷受不懂,但他明白甘棠这个人,作为一个即将称帝且为对手的王来说,甘棠实在是有别于其它,可爱透了,殷受就是觉得她眼睛漂亮,低头在上面亲了一下,笑道,“我说到做到,棠梨你等着罢。”   殷受以手为梳,理着她的头发好让它干快些,甘棠若有所觉,咳了一声道,“我且实话跟你说了,便是当真要生,它的父亲也不能是你,也不能是任何一个男子,我想过了,当真要生,我势必要广罗天下男子,朝中公孙子娣,天下诸侯以及适龄的官员男子,全部诏进宫,一月以内全部留宿一遍,生出来,孩子便姓棠,如此谁也没法打孩子的主意。”   甘棠话说完,殷受的脸也青黑扭曲起来,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胸膛起伏,被她气得魂魄升天,怒火冲冲盯着她,咬牙道,“我不许,你敢宠幸那些男子,我和你同归于尽。”   殷受说完,压着人便亲,亲了一会儿又抬头,盯着甘棠目光灼灼道,“我不信你会这么做,你当真要这么做,早先便把解除婚约的婚书送来大商邑了。”她心思便不在美色上,也不在生儿育女上,否则那四个美少年,定早就被收入囊中了。   没送是因为她估量着商王必定勃然大怒,先一步送退婚书过来,好进一步恶化商王在子民间的名声风评,只商王此番出人意料,便耽搁了,甘棠回道,“你来了也好,明日一早,离婚书我写好你一并带回去。”   殷受摇头,他不能生气,甘棠此人没心没肺,和她生气总是气着自己,没用。   殷受低头看甘棠神色淡淡,想着她方才一听那四人是甘源送来的便动了怒,便看住甘棠的眼睛,笑道,“棠梨你不如留着这桩婚事,拿我当个挡箭牌,那些打你注意的人总能消停些,棠梨你想想,这段时间若非有你我这桩婚事在着,你这宫里肯定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了。”   这些道理甘棠不是不懂,只如此,和殷这厮受便越发牵扯不清了……冤孽。   甘棠在头发间抓了两把,又翻了个身,她实在不想应对什么男色,也不想在这些事上花时间精力,她只想好好处理政务。   殷受一看便知有戏,接着推荐道,“棠梨,我自愿给你当挡箭牌,天冷了自愿给你暖被褥,你不喜欢的人我出面打发,你想想看,合不合算。”   甘棠又翻了个身,见他一时怒一时喜,眼下又目光炙热期盼万分,心里竟起了些破罐破摔的念头,半响开口道,“我给你一万石粮食,买你三年时间。”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了,殷受地位足够高,谁敢惹他,甘源便是想塞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直接来。   殷受见说动了她,高兴之余又颇为郁闷,搂着她建议道,“一万石粮食太多,棠梨你买我五十年都够了。”最好是连他一生都买去。   要说殷受这人,若不是殷商储君,放在身边真是个逗乐的好伙伴,甘棠笑道,“嫌多啊,五千石如何。”   不要白不要,殷受郁闷不已,又蠢蠢欲动,“那我不要粮食了,换成别的行不行。”   他心里一想甘棠便知道他想干什么,甘棠拒绝道,“不行,想都不要想。”   好罢,殷受下颌在她发顶蹭了蹭,觉得干了,便道,“头发干了,那你睡罢。”   甘棠把药瓶塞回他怀里,见他身体发烫发紧,分明是精虫上脑,却还规规矩矩搂着她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圈着她如同圈着稀世珍宝,心里头都是深厚浓烈的喜爱和恋慕,心中复杂,若殷受不是帝辛,不是殷商储君,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子弟,那他们之间便不会发生那些敌对相杀之事,便是和他恋爱,和他混闹,也无妨,可惜了。 第66章 房间里无人应答   甘棠一夜好眠,睡醒后连日来的疲乏去了一大半, 心情亦不错, 推了推殷受道,“起来了。”   殷受不大想起, 他这么挨着她一道睡,折磨的还是自己, 又舍不得撒手, 当真把一夜过成了一年, 天亮了也不想起,若非还惦记着政务, 真要搂着她在这虚度光阴了。   外头有叩门声, 清越的少年声, 要近来伺候更衣的。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果然见他脸色阴沉, 心中好笑,她身边原本便少有人伺候,女奚做了女官之后也不做这些事了, 甘源送的这几人素来都只负责打点院内院外的杂物事宜, 这时候要上前来近身伺候,来的便有些刻意了。   “进来。”   甘棠应了一声, 自己穿好衣衫下了床榻,待人进来, 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人虽然送进宫来有些时日了, 但甘棠常常不在宫中,便是在,也是公务繁忙,还当真没认清楚谁是谁的,只大概看过平七给的资料。   没有甘棠的命令,少年不敢上前,只将装着热水的水盆搁在了架子上,听甘棠问,忙收了失落的目光,回禀道,“臣下名衍月。”   衍月,是那个三服之内的宗亲孩子,按辈分算该叫她姑姑,虽说无血缘关系,也没什么关碍伦常,但甘棠实在吃不下……   甘棠也没要他伺候,自己就着水洗了脸,净了口,这才指指床榻上的殷受道,“起来罢,伺候他穿衣洗漱。”   殷受见甘棠连这男子的名字都不知晓,心里气顺了一些,待收拾好,便吩咐道,“以后都不必进来伺候了。”甘棠无意,但殷受却未曾漏看少年人眼中的敬慕和情意,这些人留在甘棠身边,他回大商邑也回得不放心。   衍月错愣,也不回殷受的话,只咬咬唇看向甘棠,问道,“圣女看不上衍月么?”   非但衍月,便是殷受,也目光不错地盯着甘棠,甘棠喜好古怪,这干净纯良的少年本就是照着她的喜好驯养的,又加之无利益牵扯,甘棠哪怕只有一分喜欢,也就够了。   落在身上的目光能将人烧出个洞来,大概她说喜欢的话,殷受能扑过来砍死衍月,再砍死她,甘棠看了眼殷受,淡声道,“论身形样貌,才学天赋,地位功勋,这世上有几人能比得过殷子受,你不必介怀。”   这少年心底对她的爱慕不深不浅,说深深不到能专心爱她,说浅亦没浅到能一心为甘家谋利,两者皆有之,在她这却是最难办的。   衍月脸一白,看了殷受一眼,便飞快地挪开了目光,定定神回道,“衍月与东流他们一样,只是想侍奉圣女,并不敢与储君争锋,储君毕竟是大殷的储君,不能常伴圣女身侧,圣女就留下小臣罢。”   甘源这是铁了心要子嗣,殷受目光暗沉,只觉没有哪一处权贵之家是太平的,他背后时刻有个得宠且一心想让其生母进宗庙祭祀的微子启,棠地刚刚走上正程,庭堂上这些权势倾轧便开始了,甘源半生浸在权利斗争里,如今已是安国侯,位列三公之一,本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谋算其它,只怕甘棠心里不好受。   甘棠不怕被人算计,怕的是亲近之人的算计,当年他做了这样的事,甘棠尚且气极怒极,何况是甘源,殷受想着这些事,心中烦闷,连甘棠在情敌面前夸赞他,也没心思高兴了。   殷受心底不高兴,甘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撵人,只得自己开口道,“留下你也无妨,只我吃了美味珍馐,清粥小菜难以下咽,你们留下亦没什么用处,徒增烦恼罢了。”   甘棠说得不急不缓,言语却不留半点情面,衍月当即惨白了脸,勉勉强强应了声是,候在了一边。   甘棠见衍月如立针毡恨不得转身就跑的模样,摆摆手道,“下去罢。”   早起处理了这么一件事,也不算浪费时间,没多久女奚便送了一批奏本来,是这半月积攒下来的,虽说不是什么急务,累积这些时日也不少,得花不少时间。   甘棠要去书房,见殷受在后头跟着,便开口道,“我政务繁忙,你自便。”   殷受想嘱咐她注意些别上甘源的套,又知她心里明镜一样,便不在这件事上多言,只开口道,“我回去了,你万事小心,注意休息,我两月后再来看你。”   甘棠摇头,“两月后冰雪融化,开春放晴,我得前去祭水视察,开修水渠,再加上春祭农桑耕种,不定在哪里,你来了不定能见到我。”   殷受嗯了一声,“那我三四月的时候再来。”   三四月她就更忙了,四月春蚕,她要在这一块上下功夫,四月就要开始,只会比现在更忙,“三四月大概我也不知在哪——”   甘棠是实话实说,殷受听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匆匆来去不得伴在身侧他便已经十分郁卒了,偏生她推三阻四,连见一见她都不行了,殷受只想把人扛起来掠回大商邑算了,压着怒气道,“是我来寻你,不是让你去寻我,你自做你的事去,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信不信现在我就把你掠回大商邑去。”   甘棠本是想说想掠也要你有命走出这宫门,回头见他脸色阴沉外厉内荏,目光却只落在她面上,心底传过来的情绪尽是思念不舍担忧,话便也没说出口,只道,“你愿意浪费那个时间便随你。”   和心爱之人见面相伴怎是浪费时间,甘棠不喜欢是因为心里无情,殷受也不跟她理论这些事,应了一声便领着唐泽出了宫,领兵走了。   粮草和押送酒曲的军队昨日便先一步回了大商邑,独留了殷受领着两百骑兵押后,只刚出了竹邑便遇上了埋伏,派出去探路的斥候急匆匆骑马奔回来,浑身是血的滚在地上,话说完便气绝了。   “有劫匪杀过来了!近五百余人……”   五百人……   劫匪……   年竹四方的劫匪当年被他绞杀了个干净,这些年甘棠励精图治,百姓们安平乐道,哪里能容得下这么一窝劫匪的……   眼下是冰雪天气,再加上这一带地望开阔,根本不好埋伏,对方也一样。   殷受目光沉了沉,自唐泽手里接了一柄长戟,沉声道,“杀过去!”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震得两侧树木雪花飞落,来者听不见一点人声,分明训练有素,再者故意来劫,谁又有那么大胆子,敢来劫他。   殷受勒住马,吩咐道,“来的是精锐骑兵,不可掉以轻心,都拿出你们以一挡百的本事来,杀它个片甲不留。”   “是!”后头的士兵纷纷拔出长剑,摩拳擦掌,“杀它个片甲不留!”   唐泽大声道,“天寒地冻,正巧来一批热热身,兄弟们,上!”   “驾!”   殷受大喝一声,提着长戟当先冲了出去,见远处果然奔来四五百人,虽衣衫褴楼蓬头垢面,手里提的却是钢兵利器,□□骑的是马鞍齐全的高头大马,没有一处像劫匪了。   只比精兵还差了股劲,马术和箭术都算不上上乘。   殷受哂笑了一声,吩咐道,“分两队,唐泽你带一队押后,进了射程范围弓箭掩护,射马,其余随我冲杀,速战速决。”   唐泽唐定领命,两百人当即分成了两队,令行禁止,不过眨眼间,便成队成列,迅速结阵上弓了。   “杀!”   殷受素有煞神之名,长戟过处无人留下性命,便是单枪匹马冲入对方阵营,一时间也无人能耐他何,对方领头的是个四十上下的络腮大汉,使的一把长砍刀,武艺不错,但不是殷受的对手,眼见兄弟们被惊马冲撞得四下飞散,面露慌乱,反身大喝道,“都给我上!杀了殷受,主上重重有赏!”   地上一片狼藉,血水和泥污沾在雪地里,很是惹眼,遍地都是残值断臂,分外骇人,方才还气势阵阵的劫匪就这么瘫在地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全都捆起来。”唐泽领兵围了上来,笑道,“还以为多厉害,也不过如此,白瞎了这一身的好装备,都是些没上过场的软蛋子,这就被吓到了。”   只余那领头的大汉勒着缰绳四处张望想寻路逃走,见无路可退,便看着殷受怒目而视,大啐了一口道,“世人皆当殷子受性格直爽光明磊落,岂料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对外宣称重伤体弱武艺大减,原来都是障眼法!”   殷受长戟刺入马腹,将人挑下马,心里轻呵了一声,没有他,这五百人亦不是他这两百近卫的对手,派这么点人来,是当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络腮大汉摔在地上面色涨红,呼吸急促,拔剑便欲自刎,被唐泽拦下了,“说,谁派你来的。”   唐泽拦是用刀拦,砍了他一只手臂,大汉疼得惨叫出声,捂着手臂满地翻滚,冷汗淋淋,“是圣女,是圣女派我们来的。”   甘源倒是打的好主意。   殷受懒得再问,只吩咐道,“清理了,启程。”   处理俘虏没花一盏茶工夫,唐泽收缴了所有的兵器,启程上路了。   唐泽跟在殷受后头,挠挠头问道,“主上,难不成真是圣女。”   “不是。”殷受吩咐道,“你派两个信得过的人,盯着安国侯府。”他若连这点都分辨不出来,那真是蠢了。   “是,属下让兴九兴十去。”唐泽听得松了口气,点头道,“也对,圣女当真要出手,也不会派这么些怂货来。”   殷受听得一笑,他倒是挺羡慕甘棠,手底下无论多大的官多大的侯,不可私养士兵,违令者以叛国罪论处,这诏令分派各地学舍,如同农令一般传得百姓皆知,四城子民皆信服于她,诏令一下,谁还会投入侯伯卫爵门下,哪怕甘源是安国侯,想招兵也是招不到的。   如此一来,天下之兵皆握于手,她位置可比父王稳当多了。   路上遇刺不过些许小事,殷受未放在心上,回了大商邑便专心处理政务,大殷先前赈济灾民的情况不算多,许多事无前例可考。   殷受在民生这一块上欠缺二分,幸得手底下有辛甲相佐,便也免去了许多弯路。   受赈济的子民感恩戴德,未受灾的地望对大殷的希望信服又多了两分,殷受杀□□头上也添了三分贤字,这是先前从未有过的事了。   殷受对辛甲恭敬尊重,当真拿他当先生待,两月下来收获颇丰,便想写封信给甘棠,聊表谢意,又想他二人政务上是敌对关系,他这么写信去,甘棠只怕要堵心。   殷受想着自个乐了一会儿,便不打算给她送信了,只搜罗了些美玉宝石,攒起来留给她玩。   他有心搜罗,再加上先前也攒了一些,照着顶级的品类挑拣,装起来也有一小盒子,打开便流光四溢,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殷受每样都拿在手中把玩过,收起来装好,叫了唐泽进来,“把这个送去竹邑给圣女。”   唐泽急匆匆进来,奉上一卷竹筒,回禀道,“安国侯派人自圣女宫里窃出来的,兴九偷出来,差人快马加鞭送回来,还有一封兴九的信。”   殷受听得诧异,接过来拆开看了,是甘棠的字迹,许是用来演算用的,掺杂着许多他看不明白的字符。   当年甘棠常常拿这些图给他看,里头零星的几个矿石种类让他心头一跳,再加上兴九信上说与天罚有关,他想不猜到都难。   十之九是甘棠崩山裂地之法。   殷受心里震颤,合上图压在掌下,心跳一下快过一下,高兴激动得掌心发烫,有了这张图,哪怕他看得半懂不懂,但只要花些时间,这山崩地裂之法,便能掌握在他手里了,假以时日叱咤天下事半功倍,他省去一半时间精力便能达成所愿……   这诱惑实在太大,殷受胸腔里热血翻涌,脑子里都是山崩于前的景象,不说这东西会如何让千军万马灰飞烟灭,有了它,天下方国的子民半数都得对殷商俯首称臣,像明川的子民对甘棠那样……   “主上……主上?”唐泽见自家主上扫了一眼图便阴晴不定地坐着一言不发,唤了两声没听见动静,摇摇头拿起案几上搁着的盒子,先出去候着了。   东西就压在他掌心之下,殷受脑子里天人交战,心里半是冰半是火的独自坐了半响,他一伸手就能拿到这惊天动地的能力,再看三眼他便能将这一整张图背下来。   唐泽半响不见动静,探进脑袋来瞧了瞧,又摇摇头退了出去,八成又是在想圣女,每每只有遇上圣女的事,他沉稳睿智杀伐果断难以琢磨的主上便会变得果断不再,且越发难以琢磨,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只这次发傻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直至外头天全黑了下来,唐泽进来点了烛火,奉了饭食,笑道,“主上先用些饭食,用完再接着想圣女,也不耽搁……”   房间里无人应,唐泽没趣地摸了摸鼻子,自己出去了。   这不大不小一张布帛,堪比千金之重,殷受缓缓拿起来,搁在灯台上,布帛遇火就着,眨眼就烧了一大半,只半中央被他掌心的汗沁湿了,没烧完,掉下来摊开了,殷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心里唉唉叹了老半天气,拿起来直接扔进火盆里了。   殷受仰躺在一边,方想舒口气立马又坐了起来,大声唤道,“唐泽!唐泽!”   唐泽抢步进来,“属下在。”   殷受吩咐道,“安国侯府让兴九盯紧点,你再派十个人去,随时盯着,切记打草惊蛇。”甘源既是在宫里安插了探子,又偷了这些东西,必定是打着要研制这崩山术的主意,他岂能让他如愿。   事关甘棠的寿命,耽搁不得。   殷受朝唐泽道,“过两日我得亲自去一趟竹邑,你和唐定留下,听辛甲调令。”   唐泽咂舌,只道自家主上相思病犯了要去见心上人,知道拦也拦不住,便只听命行事了。   事实上甘棠知道的比殷受还早,她自铜枢里收到了一封举报信,大概意思是安国侯开了个工坊,暗地里高价收一些白矿石,自她从冶铁这一块脱手后,都是甘源在接手,开工坊并不奇怪,但白色的矿石不好找,且模样特殊,想是引起什么人注意了。   甘棠思来想去,也只有两张她落在寝房的两张草稿成了漏网之鱼,上面只提了只言片语,大概能判断出两种原料,但想这么造出来是绝没有可能的。   只甘源这般作为,难免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甘源因自小教授她占卜算卦,知道她压根不信神明,又掌管炼金术,和殷受一样往这上头靠并不稀奇,只她当初给甘源的说辞是一样的,这东西是从她手里出来的,动静出一次,她折寿三年,甘源听了后没再提,且嘱咐她以后不要再用,她以为这事就完了,不曾想三五个月过去,连矿石都找好了。   无论是偷图私自造药,还是派兵截杀殷受,甘源做得都过了。   甘棠叫了平七进来,吩咐道,“你带上一队人马,去安国侯宅院后头的阳山上,找出这两个工坊,将涉事人全部处死,查清楚了,一个不能漏。”   平七听得吃惊不已,见甘棠面色凝重,压下心里的惊骇,领命去了。 第67章 想别的办法开山   甘棠并不想动甘源,没提人来问, 只处理了该处理的人, 算是给甘源提个醒,敲个警钟, 她对甘源甘阳甘玉素来是对待亲人那般,信任敬重。   甘源手伸到廷议上, 甘家一族里十人九官, 正值用人之际, 品性不太差的,她睁只眼闭只眼, 也一一应允了。   在宫里安插人也不是一日两日, 手伸到她书房, 且拿了稿子,这件事做过了。   晚间平七回来复命, 上缴了匠人手里的图册。   十几份,都是拓本,甘棠翻看过, 问道, “都在这里了?”她丢了两张,该不止这些才对。   平七摇头, 旁边武三回禀道,“查出三个宫仆曾出入过书房, 两个身怀武艺,都是探子, 有一个认了罪,说回安国侯府复命时被人劫了一卷,交到安国侯手里时的只有一卷。”   平七心里犹疑,虽是拿不定主意,还是回禀道,“属下在安国侯府附近见过兴九,盯着安国侯府的人好几路,属下不知是否与这事有关。”   甘棠蹙眉吩咐道,“你查一查,都有些什么人盯着安国侯府,让那宫仆挨个辨认,另外让水丁亲自去一趟大商邑,问问底。”她在大商邑亦安插了些人,主要盯着商王室,殷受和微子启,每月会送些惯例的消息回来,这月送来的暂且没见什么异样,许是没什么成果,亦或是殷受藏得深没被发现。   靠这么三言两语,想做出可用的黑[火药是天方夜谭,但架不住有针对向的研究,事关重大,还是查清楚了比较好。   平七武三领了命,临走平七啊了一声,忙将手里抱着的铜盒俸给了甘棠,禀告道,“这是储君派人送来的,属下恰好遇上,便一并带过来了。”   “嗯,搁着罢。”   两人退下后,甘棠一人坐了半响,这才将盒子拿过来拆了封。   里头都是些宝石,红的绿的蓝的,无不晶莹剔透,玉髓晶莹润白,细腻通透,橄榄绿清浅神秘,里头竟还有一块纯度极高,无任何瑕疵的金刚石,拿在手里差不多有半斤这么重,称不上世界之最,但很能唬住人了。   漂亮的玉石无论在哪朝哪代都价值不菲,殷受送来的这一盒,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另有一支白玉髓雕刻的发簪,端头相嵌了偌大一颗红玛瑙,配色实在一言难尽,胜在玉质纯正,压得住这跳脱的颜色,否则真难入眼。   殷受眼光自来不怎么样,甘棠把玩了一会儿便搁了回去,嗤笑了一声,东西是好东西,就不知他送这些来是什么意思,是想她见了珠宝心情大悦,把剩下的资料也给了他,亦或是做贼心虚,送来的道歉礼……   甘棠将盒子底下的锦布拿出来,上头果然有字。   ‘阿梨,近来有感,发现自相识以来得你相助良多,却还未送过你什么东西,这些都是为夫最喜欢的宝玉,都送来给你玩,你看看有没有特别喜欢的种类,我再给你找。”   想来殷受得了那张布帛,该是兴奋激动得睡不好觉,做梦笑醒了。   这世上的人大多如此,有捷径可走,又如何肯老老实实一步步做自己该做的事。   权势、地位、武器和能力,能拿多少便拿多少,不择手段,甘源如此,殷受也如此,大概她也是罢。   当真应了后世那么一句至理名言,不是不背叛,只是背叛的砝码不够重,显然黑火[药这种东西,对甘源和殷受的吸引力都挺大的。   甘源出身贞人世家,当初养她便目的不纯,这些年共患难过,两人似君臣,也亲如父女,但到底不是单纯的父女关系,倘若为了这样的事伤神,那是她自己看不开。   至于殷受,不提也罢。   甘棠让女奚把东西收起来,自己去沐浴过,回了床榻上躺好,闭着眼睛打算睡觉了,只到底是心里不舒坦,亦或是今夜睡得早了,躺得腰酸都没什么睡意,这么干躺着也没什么意思,甘棠索性裹了件外袍爬起来,坐回了案几前,打算把过几日要用的工事图、地州志再理一遍。   三月间虽是积雪消融,但寒意更甚,甘棠想着明日路途奔波,今夜必定要有个好眠,索性吩咐了女奚,要了坛酒进来,饮上一小杯,既可以驱寒,又能让她头晕起些睡意,一举多得。   女奚应声去了,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人还未进屋,酒香先飘进来了。   油灯昏暗,甘棠瞥见了一身的男子衣衫,心情越发烦闷,张口便道,“搁下酒便出去。”   未有应答声,脚步也未停,甘棠正欲发作,看清来人的面容倒是一缓,问道,“怎么是你。”   二十岁的少年人,清贵舒泰,一生淡蓝的衣衫,闲适从容,不是付名是谁。   付名如今掌领统管着四城医师,天下医官之首,还在右学里管着些闲杂事物,忙是真忙,寻常的小庭议上都不定能见到他。   付名一笑,回道,“是我,先是想寻你说说学舍的事,听女奚说你睡了,就打算明日再来,后又听女奚说要温酒,我便接进来了。”   他心里在担忧。   少年人不沾一丝利益的担心和善意,总能让甘棠放松下来,甘棠收了手里的工事图,抬手示意他坐,“说罢。”   付名摇头,给她斟酒,“不是什么大事,你喝酒,我给你吹奏一曲罢。”   “多谢。”甘棠饮了一小口,握着酒樽把玩,“吹一曲欢快的。”   “正巧适合。”付名便笑起来,自袖间摸出个短篴子来,搁到唇边便吹了起来,短篴音质清脆,再加上他含笑的眉眼,暖意融融的目光,倒真让甘棠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且曲调轻快,听起来就是很喜庆,甘棠乐道,“这曲子,适合年祭的时候用。”   付名看着甘棠无所顾忌逗乐的模样,摇头笑道,“也不知哪里来的谣传,说棠梨你喜欢会吹乐的男子,眼下学舍里的学子们,哪个都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乐器,这曲子还是一个学子做的。”   甘棠亦听得失笑,她本患有精神疾病,但这些年心里一直忙着改善子民的生活,改造这个社会,心里装着天下,旁的事都被挤到了一边,眼下饮着酒,听着曲子,比馥虞优秀一百倍的男子正坐在面前,她探手便可得,却也激不起一丝波澜了,所以她上辈子会患这样的病,纯粹是太闲,自己悲春伤秋生出来的,眼下大概是好了个彻底,再不会犯病了。   付名见甘棠恍神,接着道,“我明白安国侯的意思。”   甘棠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棠梨你虽是任人唯才,也足够信任和重用,但若联了姻亲,他们会更尽心尽力的效忠效劳,当初我父侯也是这么想的,安国侯,也不是坏心罢。”   甘棠摇头,“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付名你还太年轻,凡事有利弊,且我治这十城之地,不需要靠联络臣子来巩固地位,谁都一样,尽心效力,我亦以诚待之,不尽心又不肯走,留下来想翻覆天地的,我也不会客气,谁都一样。”甘源的事,也算给竹邑的官员公侯们做个表率,在她这,谁也甭动什么歪心思。   甘棠语气平淡,精致的眉眼隐在腾升的雾气后头看不清楚神色,字里行间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在里头,付名心里微怔,很快又释然,嗯了一声道,“总之棠梨你要小心,我无意间听安国侯与我父侯说,你从来不祭祀,也不信神明的。”   甘棠握着酒樽的手一顿,复又仰头将酒喝干净了,问道,“你和你父侯什么态度。”寻常在外她必定也做些表面功夫,知道这件事的就甘源甘阳甘玉和殷受,甘源身为她的老师,这件事上自然最有发言权。   付名回道,“无论棠梨你是什么,让土城越来越多的子民能吃饱穿暖,且日子越来越好的人是棠梨,救我命的人是棠梨,我和父侯都记得,您在哪,我们便在哪。”   付名说得真诚郑重,甘棠心中一暖,伸手拍了拍付名的肩膀,笑道,“多谢。”   付名摇头,见甘棠还欲再饮,伸手给她拦下了,“听女奚说你明日还得赶路,酒不得多饮,不能再喝了。”   甘棠应了一声,见他心里是诚挚的担忧关怀,这么多年未曾变过,若她眼下还会犯病,指不定要喜欢上他的……甘棠想着自己失笑了一声,起身朝付名摆摆手道,“天冷夜深,你出宫不便,我让女奚带你去偏殿歇息,学舍的事你酌情处理,我明日一早便得启程赶往年方,下次得空再请你一道饮酒。”   付名应了一声,收拾了酒樽,想留下来陪她的话始终未说出口,待甘棠去睡了,轻手轻脚吹了灯,关了门,出去了。   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陪聊是一件好事,甘棠好生睡了一觉,晨间起来听武三来禀报劫走稿子的人就是兴九也不意外,领着人一路往年方去了。   选址是修建灌溉工程的头等大事,直接和能否引水,引多少水,灌溉面积、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有关,重中之重,再加上这时候修建水工坝事的例子少,懂的人也不多,甘棠在这上头花的心思也多。   年方沟城这一段恰好处在源头渠首,汾水自民山咆哮而下,至明村出山,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奔向下游广袤的平原大地,在沟城这一段分江修水,不但能消除汾水对下游平原如有苏氏一代的洪涝灾害,还能引流汾河水浇灌两侧沿途的农田大地,渠首修在沟成城,能最大限度的控制汾河水的灌溉区域。   因事关重大,在水渠修建过程中,甘棠大概还要来很多次,勘探巡查沿途的农田城镇,山川地形,以便随时控制调整,以最大的灌溉面积,尽量节省的人力物力修筑工事。   水丁的密报交到甘棠手上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甘棠正带着尹佚在山林里穿梭勘探,说暗地里也未见有异常的动静,殷商京畿区受冰雪霜冻灾害的地方很多,储君一直忙着赈灾,两三个月下来就得了个贤王的称号,颇得民心。   大概是殷受藏得太深。   查不到也无法。   甘棠忙于眼前的事,眼下她领着的这十城之地地望不算大,她身为君主能这么跑来跑去亲力亲为,以后时间久了地盘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这些事便无暇顾及。   想以后轻松,现在她就得培养出一批在水渠工事上的可用之人来,是以她进进出出身后随时都跟着三五十人,除却一些有经验的百工多工匠人外,其余都是从学舍里调来的学生。   这么边实践边学习,一个多月过去,至少一些立杆测量,整理数据的活,能分拣到个人头上了。   修建水渠自两山中穿过是常有的是,开山挖石难度大,甘棠带了些火药罐,哪怕因为量少只能在石头上炸开一条缝,也能节省不少时间,只因为这东西动静大,且操作不当便具有很大的危险性,甘棠每每都是亲力亲为。   是以殷受寻到沟城的时候,就见甘棠上了两丈高的山石,往石肚子里扔了两个东西,接着崩的一声炸开了来,响动虽比不得当初明川时的万分之一,但碎石飞溅,走兽四散,甘棠跃下来一身尘土,灰头土脸。   这便是她的崩山之术了。   周围人都跪拜在地,敬拜神明,殷受冰寒了脸,飞快自马上下来,大步上前拽过甘棠上下看了一遍,见她只是吃了一脸灰,没受伤,紧绷着的心这才松了些,又想起她这崩山之法的代价,脸色又冷了下来,“你是不是疯了!”   晦气,哪里都能见到殷受。   甘棠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呛咳了两声,使了一招太极推手自他手里挣脱出来,示意旁边跪着的士兵匠人学生们都起来,“都做事去。”   她看殷受不顺眼,连带着也不想她的子民给殷受行礼,便先一步往驻扎的营帐走。   甘棠倒不曾想殷受偷了她的东西还有脸皮来见她,见殷受裹着寒意来得气势汹汹,心说殷受莫不是想一边用着她的‘寿命’研究火[药一边与她谈情说爱顺便套信息,那他的脸皮真是有够厚,人也足够渣的。   毕竟这一月来她养父甘源都安分了不少,先前的事绝口不提算是翻篇了,见到她总归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哪里像殷受这般,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殷受心里怒意翻腾,也不知是怒多一些还是慌多一些,正要质问甘棠,见她面色自如毫不在意,心里怒意更甚,大步上前又揪着她的手臂往主帐里拖,“你跟我进来!”   “放开!你发什么疯!”   营帐里正整理内务的平七见两人情形不对,匆忙行了礼退出去了,顺便把守在外头的士兵都给叫走了。   殷受盯着甘棠灰扑扑的脸,急怒道,“你不想要命了,还用这等巫术!”动一次三年,她亦是肉体凡胎,会病会流血,也会老,有几个三年能这样挥霍的。   甘棠听了就嗤笑了一声,她知道自己最好淡定些,毕竟他就算研究段时间内也研究不出什么,且两人不一直都是这般你死我活的状态的,没必要为这种事情动怒。   道理是一回事,实际面对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甘棠看他心里眼底都是着急发怒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开口问,“储君殿下,你该不是担心我挥霍寿命,将来活不久罢。”   看来她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殷受是真想掰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知道你还用,那山石多用些人,多烧一烧,时间久也就化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知道你想快些建好水渠,能缓解洪涝旱灾,多灌溉些土地,多种出些粮食,但你这样玩命,为了赶时间把命搭进去,是不是疯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句句都是为她考虑,甘棠看他一副心痛恨其不争的模样,盯住他讽刺道,“装什么情深,你敢用殷商的未来发誓,说你没有劫甘源的图稿么?”   甘棠眼里都是讥诮,殷受一愣,有些不自在的点点头,回道,“我劫了。”   有那么一瞬间甘棠真是有那么一丝希望殷受给个否定的答案,只结果总让人失望,殷受回得十分坦然,越发让她觉得此人臭不要脸。   甘棠实在很想像当初婚礼上踹他那般再踹一脚,以泄她心头之愤,别跟她说他劫了却没看,也没暗地里研究。   一来殷受不是这样的人,二来不用劫了干什么。   殷受见甘棠目光冰冷,虽是烦闷暴躁,也只得先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了,“我劫了,但事关你的寿数,我没看,也没背下来,烧了。”   甘棠不信,也懒得理他,自己走到架子旁,拿了块巾帕浸了水,先把脸上手上的灰尘和火药味都洗干净了。   殷受见甘棠摆明了不信他,追在后面强调了一遍道,“我说没看便没看,更别说像甘源那样,背地里研究了,你不除那些人,我也要清理那些匠人。”   他心底传来的情绪和言语都是我没看,甘棠擦脸的手一顿,又听了一会儿,确定他是真没看,理智上又不肯相信,心里实在是天人交战了好半响,回身看着他问道,“你一眼都没看。”   殷受方才想摇头,在妻子十分锐利的目光中,气恼道,“唐泽交上来,我扫了一眼,看见个矿石的名称,知道和天罚有关,就没多看一眼了。”   他心底说看到了木炭两个字,其它的字符看着眼熟,没认出来。   事实上她早年给他看的炼铁图上也有一些符号,这些符号用法都是相通的,他当真想知道,拿以前的工事图来对比,总能‘翻译’出大部分来,虽然有了这一张绢布,也造不出火[药。   可他显然连探寻都没探寻过。   甘棠接着问,“看到什么矿石。”   殷受咬牙,见她耳朵脖颈上还染着灰,夺过她手里的巾帕,扶着她的脑袋给她擦,“木炭,我殷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不做这样的勾当,你数着点你的寿数,去掉你自己挥霍掉的,看看到时候还有没有缺,有缺,我给你陪葬。”怪他先前算计她,又想要她的命,她怀疑他有根有据,自作孽,她生气,怀疑他,他也忍一忍罢……   看来是真的了。   挨得近了,他心底被冤枉后反驳的情绪特别强烈,如数都落在了甘棠心里。   甘棠有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近来的事都不怎么顺心,殷受说他没有研究,也不打算研究,着实让她有些惊震,毕竟身为当权者,谁不想要这样的技术,尤其是在敌对方拥有的情况下。   他这个人真是奇怪……   甘棠心绪复杂,又起了些异样,见他拿着巾帕给她擦脖颈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十分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咳了一声道,“君子不欺暗室,你便是无意中劫到,也理当如此,未经同意自取便为偷,你是殷商储君,自是不能做这样的事的。”   甘棠这话说的场面,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上位者,有时不择手段到了无所不及其用的地步,偷东西算什么,若靠偷东西能治理好天下,她拼死也得修炼成绝世神偷……   “你是不是因为甘源的事伤心,自暴自弃,这才拿自己的寿数不当一回事了。”   殷受重新换了盆温水,洗干净来给她重新抹了一遍,忽地见她耳垂发红,用手捏了一下还是很红,再看看她的神色,一时间倒也忘了方才的怒气,笑了一声道,“棠梨你是不是脸红了,因为方才冤枉你夫君了么?”   咳咳!   他确实是做了一件让她刮目相看的事,总之她心情莫名便好了很多,说真的,殷受把她的话当真,且放在心上这件事,让她挺惊讶的,毕竟当初甘源知道后,也叮嘱她不要再用了……   许是场面话罢,甘源也是最关心她子嗣,最关心她喜不喜欢殷受的,喜不喜欢谁的那一个……   甘棠知道自己想远了,摇摇头拉回了神志,看了眼殷受,心情复杂,“我说的话你都信么?”   “有些信有些不信。”他拿到图册那日便想过她会说谎,目的是为了不让他拿到山崩之术,但他犹豫再三,不敢犯险,不敢拿她的命开玩笑,想一想都不能,他希望她能好好陪着他,将来坐拥天下时,心爱之人就在身边……   甘棠听到他心里的话,心里方才那丝异样又浮了上来,像是波澜不惊的湖面上落下来一根羽毛,轻归轻,却还是漾起了一层波光,打破了宁静,总归有些不同。   如此好也不好罢,好的是她心情好了很多,不好的是看着殷受这张俊美无匹的脸,似乎不觉得有多厌烦了。   方才见到他的那股晦气劲不见了踪影。   甘棠咳了一声,看了眼殷受便挪开了目光,拿过巾帕自己三两下清理干净,在案几前坐下来,提了茶壶煮茶喝。   殷受在她面前坐下来,问道,“棠梨,你怎么回事,来沟城用了几次了,不要命了么。”   一个谎言便要用无数谎言来圆,甘棠回道,“这个不一定是三年,动静大了是三年,动静小了,比如像今日这样的小动静,也就三天……”   殷受蹙眉,“那也不行,以后不许用了。”   甘棠说完便注意着殷受的情绪,见他这般也没想动用的念头,便又多看了他一眼,难得善心的给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道,“命是我自己的,你管不着。”   殷受在她手上狠命握了一下,“你别闹,想别的办法开山,我多给你调些人,并且这段时间会全程跟着你,你现在武功不如我,还是不要做些没用的事。”   全程跟着她,那岂不是要待在一处三两月了,甘棠神色复杂,“感觉你是一块超大的,并且超粘人的牛皮糖,我走到哪里你黏到哪里……”   殷受:“…………” 第68章 再可劲地折腾他   牛皮糖什么意思估计殷受没听懂,不过甘棠看他有些郁闷的神色, 倒是有些想笑, “你最近不忙么?”   殷受摇头,“父王领兵往西戎田猎, 沿途春祭,许多政务都交来了我手上, 忙还是很忙的。”他来的路上也常常停下来处理政务, 好在此地离大商邑不算太远, 重要的属官随后便到,他在这处理政务也无妨。   甘棠饮了一口茶, “那你回去罢。”   殷受再摇头, “不回, 在这盯着你,免得你做蠢事。”自她嫁给他那时候起, 她的命就该归他管了。   甘棠眉目微动,看了他一眼道,“我让平七在旁边给你支个大帐, 一会儿我还得上山, 你自便。”   殷受拒绝,“我们是夫妻, 哪里有分开住的道理,我同你一去住便可。”   甘棠一笑, 应得随意,“总有些政务是旁人不能知晓的, 你不怕给我知道了……”   两人毕竟立场不同,总有些不希望对方知道的事,这么挤在一处,诸多不便。   这些事殷受先前便想过了,“若是有要事商议,我出去另寻个地方商议便可。”   果然时刻都有这么根君王的底线在着,可他是历史上有名的昏君暴君,宠妲己宠得跟什么似的,晚年确实多有荒唐行径,这才在历史上留下了些口实。   大概现在年纪轻,感情虽浓烈热忱,但抱负和热血更甚,自控力强,沉迷美色很困难。   只他在这跟进跟出,实在不方便行事,尤其需要用到火[药的时候。   甘棠指尖在案几上轻叩着,看了眼面前身形足足高出她一个半头的殷受,想着要如何才能把人‘请’走。   外头唐泽抱了一大摞的竹简进来,殷受自己寻了张案几,唐泽摆好笔墨丹砂,便要开始处理政务了。   甘棠看得想笑,问道,“这些我能看看么?”   殷受点头,“都是些琐事,你看罢。”   甘棠随手拿过来大概翻了一遍,厚厚一沓里面除了安顿灾民的述报外,就是些春祭春耕的祭祀礼,还有些各个方国岁贡的情况,不甚要紧,但殷商做事喜好占卜,什么事什么时候做,大多数都是由贞人占卜好吉时,商王这里再做定夺。   总之里头有好几样都是需要尽快将批复送回大商邑的。   殷受看得认真,甘棠在旁慢悠悠煮着茶,待外头平七说准备妥当可以上山了,便朝殷受道,“阿受,阿受……”   殷受应了一声,瞥了眼甘棠,眼里浮起了笑意,“棠梨你好长时间没这么唤我了。”   甘棠一笑,“恰逢春雪消融,万物新发,山上景致还是不错的,我这会儿要上山去,便请你一道赏玩美景罢。”   妻子言笑晏晏,请他去赏景,自他们决裂以后还是第一次,殷受既高兴又惊讶,哪里会拒绝,“那棠梨你等等,我把这点奏报看完。”   甘棠心里乐了一声,面上只回道,“时间约好的,我身为圣女,不能失信于人,现在就得出发了,人都候着呢,你去不去。”   殷受哪有不明白的,却还是搁下手里的文简,起身道,“去。”她这般兴致勃勃的邀约,彷如当年拉着他一道去看铁犁时的情形,他想陪她一道去,政务回来再处理,也来得及。   殷受心底的情绪是很强烈的高兴,甘棠辨别不出他说了什么,见他应了,当即便起身道,“走罢。”   开沟渠修筑堤坝,用石量很大,多是就地取材,除了开挖一些耐风化孔隙率低的高强度石材外,沟渠边还建有打造工具和烧砖冶铁的工坊。   这时候矿产资源丰富,除了赤铁矿石外,山上还有许多花岗岩,能开采的尽量开采罢。   山上还有个苗圃,专门育桑树苗的,前些年她教授子民们扦插和嫁接,搁在桑树上也适用,河道外是通修的宽道,两边栽种上桑树,将来就是一片桑林,果实可食用,桑叶可养蚕,又可固堤防洪,一举多得罢。   事情是手底下的匠人学子们在做,工事有尹佚总体负责,甘棠上山,多数时候是看地形地貌总体把控水渠的走向和进程,或者解决一些工程上的疑难杂症,概念虽笼统,但琐事非常多,一整日都很忙,玩乐赏景什么,不存在的。   殷受就这么同甘棠一道在山上转了一天,见识了她栽种桑林、开垦良田、对水渠的统筹规划,也见识到了她在子民心中的号召力,许多工事上的细节,她便是不说原因,子民们也一板一眼做到最好,比如那些预留的出水口和入水口,防洪排泄的孔道,堤坝旁边筑建的蓄水池,修桥铺路云云,自官员到子民,工事做得如火如荼,齐头并进,看得他感触颇深。   子民们对甘棠敬畏且爱戴,尤其受过她指点的那些,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毕竟他父王有威信,却还没到能让子民们自主将他的一言一行当成金科玉律的地步。   她也态度分明,对肇事者绝不手软,但只要老实干活,在她这就能领到一定数额的粮食和朋贝,哪怕是奴隶和人牲。   粮食可以拿回家给家里人吃,朋贝用来购买工具和粮种,晚间闲暇,还可以来篷场听学子教授学识和技艺,进步是显而易见的。   对比起殷商的惯常做法,甘棠这么做,得民心是必然的事,只他殷商方国属国众多,便是由王室直接控制的京畿地,也是势力纷杂,想同甘棠这般施为,并不现实。   山林里空气清新,又是临近傍晚,凉风习习很是舒爽,自半山看下去,下头是一片广袤的桑树林,苗木还小,但生机勃勃,再过三五年,必然是一片茂林。   两人自山上下来,殷受在旁边走得若有所思,甘棠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心不在焉的,累了么。”   说实话甘棠不得不佩服殷受的身体,任凭谁十几日来每日都只能睡一个多时辰,都要精力不济的,甘棠看了眼殷受眼下的青痕,等着他什么时候受不了了自己回大商邑去。   甘棠伸手在他眼皮底下摸了摸,努力将唇角控制不住的笑意压回去,眨眨眼道,“阿受啊,你最近是怎么了,眼里都是红血丝,眼睛下面都是青痕,是不是晚上睡不好,要不我给你在旁边扎个营帐,怎么样。”   殷受看了眼嘴里叼着甜草悠闲自如的甘棠,摇头回道,“不了,我们是夫妻,怎么能分房睡,让子民们误以为我们感情不合,不大好。”如今这些子民并不买殷商的帐,大概觉得他们崇敬的圣女娶上一百个男子都是应当的,时常有些好看的少年或是学子在旁边转悠,夫妻感情不合,岂不是给人可乘之机。   还不放弃。   甘棠挑了挑眉,心说过几日再看罢,要么他懒惰下来放弃处理政务专心陪她,要么老老实实回大商邑去做储君,以后也不敢轻易来寻她了。   时值傍晚,远处的村落里炊烟缭绕,正是该归家的时候,甘棠却说要去远一点的村落里四处看看,这样才可以多了解些偏远地区子民的生活情况。   殷受应声道,“好。”甘棠在外寻常也不用圣女的身份,常常一个人动跑西跑,身边也不带人,两人常常在山间田埂闲逛,他很喜欢这样,尤其近来甘棠对他态度相当之好,虽然她心怀不轨罢。   他答得没有半丝犹豫,甘棠心里实在有些啼笑皆非,乜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了。   甘棠四处探查是为了防止官员士兵懈怠横行,搅扰民生,但消遣殷受也是真的,总之待两人回了营帐,用了饭食,沐浴过,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初春天气凉,尤其他们宿在营帐里,风总能从缝隙里丝丝透进来,殷受沐浴完,回来见甘棠正斜靠在床榻边,手里握着卷文书翻阅,明显是等他,笑了笑,便也甘之如饴地上了床榻,温声道,“睡罢,棠梨。”   甘棠自动窝进他怀里,舒舒服服闭上眼睛道,“睡不着,阿受,我们来说说话罢。”   油灯微弱,殷受却还能看见甘棠唇角压不住的笑意,心里无奈,低声道,“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说什么话,快睡罢。”   “我不困,你说,就说你小时候托梁换柱的故事。”这么四个字虽是彰显了殷受天生神力,但这情形想象一下真是有够中二的,一提起来甘棠脑子里浮现出来的都是革命英雄举着□□包的模样……   甘棠自己乐了一声,殷受看她这般模样,给她拉了拉被子把她后颈也盖住了,搂着人无奈道,“作弄我棠梨你好似很开心,我看自为我来的那一日起,棠梨你眼睛里的笑意就没断过……”殷受说的是实话,这些年甘棠威严盛重,这般轻松的笑颜着实不多见。   知道还上勾,她虽不能时时听到殷受的心里话,但偶尔能听到他心里说她心怀不轨,但他很奇怪就是了,她若开口让他陪,他必定有求必应。   甘棠翻了个身,凉凉的后背贴在了他温暖的身体,困意不一会儿就翻上来了,以前地位不对等,两人立场相冲,她弱殷受强,现在不一样了,势均力敌,相处起来自然要轻松许多,先不说他心里如何想,眼下她睡着,殷受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甘棠东想西想,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殷受陪着睡了一会儿,差不多一个多时辰的时候便醒过来了,轻手轻脚下了床榻,给她盖好被褥拉好帷帐,挪了灯,自己去案几前翻看起文简来,因着甘棠白日缠人得很,近来他都是夜里处理政务,有需要商议的,差不多天明时再去属官的营帐,把人叫起来议定政务,再由人送回大商邑去。   好在先前清理了一批权贵,北门阶前的血迹还没冲刷干净,殷商剩余几个世家连同他大兄都还算安分,否则他真没法在这陪着妻子的。   待处理完外头已有鸡鸣声,殷受想着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给崇明写了封信,大概意思是先从崇国做起,给农庄里劳作的人牲和奴隶按月发放粮食,且让士兵开荒种桑,耕种五年以上,可有半数私田。   殷受给个大概,有辛甲在,细则上落在实处不成问题,另外给了一封便宜行事的诏令,贵族世家们若因此起了兵变暴[动,直接兵震便可。   殷商不比棠地,要施行这些改进的政策,唯有兵力镇压这一条路能走。   桑树,先前甘棠在明川的密林里,便寻了好些桑蚕种,还有供嫁桑树接用的砧木种,如今种了这一片片的桑树林,显然是要在丝这一块上下功夫了,且动静不小。   但这些不是平民能穿得起的。   殷受思量半响,复又提笔写了份诏令文书,交给大商邑里的经家,经家世代做绸布生意,经手的丝纨布料除了销往天下各方国,经家的族长经俸还一路往西翻过了昆仑山,销往更远的西方戎族……   这是条敛财之路,倘若甘棠想走这一条,他事先准备好,打通西行之路,谋求与她合作共赢,争取到的利益也更多一些。   做完事殷受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见天半亮不亮,估摸甘棠也要醒了,复又上了床榻,勉强又睡了一会儿。   甘棠习惯早起,睡够了自然就醒了,醒了头一件事就是探头看看墙角那边的案几,发现文简果然从左边挪到了右边,油灯点干,知道殷受这厮又半夜爬起来处理政务,回头看看她自床榻上坐起来都没反应的死猪殷受,心里复杂难言。   换了常人这般折腾早歇菜了。   “天亮了。”   甘棠伸手推了推殷受,没推醒,手却被他收拢在掌心了,迷迷糊糊呓语着,“别闹,棠梨,一会儿再陪你玩,太困了……”   她心怀不轨大家有目共睹,近来唐泽怪她折腾他主上,顶着偌大的黑眼圈心里对她怨念不已,殷受心里明镜一样,却从未拒绝过她,白日里尽跟着她在外晃荡,且一心一意,玩也玩的认真痛快,他这人,实在是奇怪透了。   甘棠盘腿坐在床榻上,伸手戳了戳殷受的鼻尖,见他痒得避让,又戳了戳他的脸,揪了揪他的耳垂,企图把人弄醒。   是陪心上人,还是要江山,这两件事搁在他们这个位置上,是很难兼顾的,殷受既要做明君,又想要美人,是否太贪心了些。   甘棠玩了一会儿,回过神发现自己也挺无聊,见他实在困得慌,到底没伸出手把人推醒,自己下了床榻,穿了衣衫,打算放他歇息一日,待他尝过好眠的滋味,再可劲折腾他。 第69章 还有一只手能用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对手,而是蛰伏在你背后或是脚下的毒蛇野兽, 因为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也看不透他对你还有几分情,温和慈爱的面容之后, 会是怎么样的口腹蜜剑。   甘源的家书才送到甘棠手中不久,里面关心爱护之意还犹在耳边, 隔了没几日便收到了密报, 甘源在竹邑宫廷旁建宗立祀, 除却供奉祭祀先祖外,还设了不少祭坛, 祭祀自然神明。   盐铁丝茶, 甘源身为安国侯, 又算是跟着她的元老大臣,盐铁丝茶四样里握着冶铁, 管着十城之地治下的工坊,他现在要工坊里的匠人们晨昏定省一般定时定点的搞祭祀活动,弄出来动静便很大了, 且是打着她的名头。   可甘棠除却每年周祭时做做样子, 寻常是不会在这上头浪费时间的。   如今连殷商王室对自然神都不大上心了,甘源偏偏要走倒退路, 开山开矿动土开炉都要大肆搞一番,那她先前做的事都成了白费功夫。   且对外打着替圣女尽责的名号, 甘源本身为贞人出生,搞这些神神道道的事十分在行, 强化了神权,却和甘棠的目的背道而驰。   竹侯来信,提了些隐忧,大肆的祭祀和占卜浪费时间是明显的,且杀牛宰羊铸造礼器又浪费物资和人力,竹侯管理着农器农耕,尹佚不管信不信神明,这些年所有精力都浸泡在水利工事上,甘源来这么一出,尹佚虽未开口质疑,但言辞间对甘源已经很不满了。   打着圣女的名头,她一时半会儿是真不能把他怎么样的。   甘源是看准了她的立身之本,她是被拱上神坛的圣巫女,若不信神明,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安分没几日,又开始蹦跶了。   她不是殷子羡,也不是殷商任何一届王,四城之地也不是殷商,封建联邦与君主集权有本质的区别,甘源想重现当年巫咸时神权至上的辉煌,在她的地盘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堤坝下是正辛苦劳作的子民们,这水渠也修了三五年,打通浊河的决口点,连通汾河的这一段水渠,照正常进度,两年后便可开阀通河,工事上需要的用具,还有周边子民的牛耕数目,都耽搁不得。   甘棠吩咐道,“你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水渠上便是,该要多少铁器只管往上报便是。”每年各处的需求和产出都是有固定数目的,算是个硬性指标,人还是那么些人,工坊还是那么些工坊,甘源不能按时出缴,是他失职,若要按时出缴,势必要延长匠人们的劳作时长,端看甘源如何处置了。   尹佚听了甘棠的吩咐,放下心来,又去忙工事上的事了。   正赶上要建一个停船的码头,场地十分开阔,再加上是午时,匠人们卖力的吆喝,偶尔有妻子领着小孩过来帮忙的,干劲十足却也井然有序,甘棠唤了平七上前来,吩咐道,“小孩不好在这跑,让人把孩子们都集中到一处,看年纪给他们分些轻巧的事情做,晚上歇工的时候给他们发放一天的面食口粮,带好了,别出了岔子。”   平七应声去了,甘棠自个在码头上站了一会儿,在这热火朝天的工事中,浮躁烦闷的心情慢慢沉浸下来,回营帐便写了一道诏书,朝廷官员、各处祭坛严禁接收子民一瓜一果,一经查处,按贪腐罪处置。   有圣巫女的名头在着,哪怕甘源自己不掏腰包,子民们只怕也乐意节衣缩食给他挤出祭品和钱财来,甘源由神权宗[教发家,洗脑的工夫非同一般,要做到这些事并不难,她写一道诏令快马加鞭送回竹邑,发往十城之地,昭示天下,也是防着甘源借机搜刮民脂民膏。   她手中只有这四城之地,天下三分之一,内斗便开始了。   姬旦的称帝论,确实在竹邑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殷受虽在棠地之外,消息也不比甘棠滞后,醒来便收到了兴九传来的消息,见甘棠发完了诏令没事人一样接着处理政务,知道她心里定然不痛快,想哄她高兴,解了腰间的玉玦搁在她面前,道,“这个是一块难得的好玉,棠梨你仔细看,里头有一副江山烟雨图,意境深远,你拿着玩。”   毕竟二十几年的父女之情,她又是当真拿甘源当亲人来看的,如今当父亲的起了异心,她知此人留不得,却也下不去杀手,必要的话,他出手解决这件事,好过她亲自动手。   甘棠只烦躁地看了殷受一眼,便接着研究船舶水运路线的预案了。   这时候虽是有舟,也有舟战水战,但船舶技术不怎么样,她在这一块上知道的不多,要造船,必定要费许多人力物力财力,这一条水渠若整体贯通,年竹四方连通崇国有苏氏,这一片土地上南北贸易必定会起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条水渠带来的好处不止这些,她目光放得越长远,修建水渠时便能考虑得越周全,时间很紧。   殷受见甘棠神色紧绷一心只扑在政务上,知道因为甘源的事她精神崩得更紧了,开口道,“当年尹佚有放逐商王太甲的权利,巫咸身为贞巫,一手遮天,死后地位尊崇,受千千万万后世商人的尊崇和祭祀,这是世代贞人的榜样,甘源经年的念想,你们理念不同,迟早要走到这一天,不必太过介怀。”   “这件事你不必理会,上次甘源设伏杀我,仇我没还没报。”   甘棠心头一跳,反驳道,“这件事你不必管,我自有计较。”   殷受凝视了她一会儿,未再言语,只道,“那你看看喜不喜欢这个玉,给你玩。”   饶是甘棠满脑门官司,也给他献宝一般的模样给气笑了,又知他是自己喜欢美玉,这才拿他认为最好的宝贝来逗她欢喜,嫌他烦的那股气便也堵在胸口发不出来,只道了声谢,起身道,“我有事出去一趟。”   殷受自觉就跟了起来,“不是说一会儿有雨么?”   有雨现在也没下,她下雨前回来便可,且她出去是有正事,她在   甘棠没答,见殷受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心里起了些烦躁,“你自管歇息便是,不用管我。”她算是佩服他了,她先前那么折腾了他将近一个月,换了寻常人,不死也得瘫了,殷受这几日精神不大好,却没半点想走的意思,反而是她走哪跟到哪儿,粘度堪比糯米糖,实在烦人。   殷受点头,见她身边一个人也不带,看了看外头暗沉的天色,拿了把笠盖,远远跟在后头了。   甘棠出来是有事,她先前在山上发现了好几处茜草和蓼蓝,且根须茂盛,属于染料中的优良品种,因着在这一片种植了桑树林,将来熬丝织布,必定需要大批量的染料,能就地种植再好不过,总得再劈出些地来种植染草,能否直接种在桑林间,还得再看看。   甘源的事让她心烦,但身在其中尔虞我诈是免不了的,越是这样的情况,她越要冷静,甘源想闹,她便看看他能闹出个什么模样来,眼下她不想对他下杀手,也不是处置他的时机,便暂且放一放把罢。   山林间空气清新幽静,只听得见虫鸣鸟叫的声音,很能让人静下心来,甘棠在前头心不在焉地走着,听见后头远远有些响动也没太在意,这山下不远处便是水渠工事,农人们会在一些隐蔽的地方设置陷阱捕捉猎物,有猎物掉在坑里实在不稀奇。   四五月正是蓼蓝发棵旺盛的时间,甘棠拔了好几棵,又取了些土,看了看天色,便打算回去了。   下山的路甘棠也熟,只到了半山腰便听见了殷受棠梨棠梨的鬼叫声,知道他又是跟上山来了,四处看了看没看见人,觉得他追踪术还挺溜,无奈道,“出来罢。”   四周没动静,甘棠顺着殷受传过来的情绪找,最后停在了一个猎坑前。   周围用来掩盖的树枝和干草都陷落了下去,临近傍晚天色有些暗,洞又不算浅,甘棠看不清楚里头是不是有殷受,甘棠实在想象不出殷受走路掉坑里的情形,开口尤自带着几分不信,“殷受,殷受!”   殷受懊恼不已,没应声,想着甘棠听不见应声,过会儿自己就走了,这坑不算多深,待他睡一会儿恢复点力气,自己就爬上去了,最主要的是不要被棠梨知道他掉坑底,否则他威严扫地,夫纲何在。   甘棠听他心里一个劲的念叨别过来,知道他是真掉下去了,乐道,“别躲了,我看见你了,你在下面干什么,爬不上来了么,用不用我帮你。”   殷受只好出声,脸不红心不跳气定神闲,“下头阴凉,我在这睡一会儿,不用你帮,你先回去罢。”许是因为睡得少,他这几日精神确实不大好,跟在她后头没注意脚下,踩了个空就掉下来了。   甘棠哑然,四处看了看拿匕首切了根手臂这么粗的树枝,拖过来往下探了探道,“别装了,你压根是爬不上来,我拉你一把,你快上来,待会儿下了大雨,水灌进来,你要被淹死在里头,那才是史上第一大笑话。”   “…………”她话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殷受墨了半响,只好道,“我头晕目眩,起不来。”好罢,能让她开怀一笑,摔一跤也无妨。   “哈哈……”甘棠是真的觉得可乐,倒也不忙着要救他上来了,自己揪了根甜草在旁边坐下来,乐悠悠道,“你这是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时间久了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猝死了,要我说,你赶紧收拾东西回大商邑去,这么熬着,苦的也是你自己。”   殷受摇头,“你作弄我目的就是赶我走,我若真走了,岂不是输了,再者我身体好得很,休息几日便无事了。”   还真是有信心,甘棠看了眼天色,知道再不把人弄上来,两人就要在山上淋雨了,甘棠贴着边下了坑,黑漆漆的勉强能看见殷受正半靠在干草堆上,上前把人扶起来,入手发现他浑身发烫,就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风寒了么?”   殷受闻言浑身更烫,垂死挣扎,“我自己能上去的。”   甘棠死要面子,当真撒了手,殷受整个人都靠来她肩膀上了,甘棠差点没被压倒在地上,扶着他靠着坑壁站稳了,示意他抓住树枝,自己先上去,再一点点把人拉上来,殷受个子高,身体结实又一点劲使不上,把人拉上来,甘棠当真废了不少力气。   这都是什么事,上辈子她肯定欠了殷受很多钱,这辈子才会牵扯不清。   上来后光线好了很多,甘棠见殷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喘气问,“你怎么样,还会喘气么?”   头稍稍一晃就晕得厉害,殷受回道,“还好,头晕,谢谢你,棠梨。”   若非实在不似人君,甘棠实在很想给他翻两个白眼的,一边给他检查一边问,“你跟来干什么的。”   “我看快下雨了,来给你送笠盖的。”   可能是轻微脑震荡了,甘棠在他脑袋上按了按,本是想说他哪里不是帮倒忙拖累她,看见坑边掩在杂草从里的笠盖,再看他实在狼狈,话便也说不出口了,只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休息两日就可以了。”   殷受点头,本是要起来,忽地伸手摸了摸腰间,又探了探怀里,见匕首陶埙药瓶都在,松了口气,当真要落在了坑里面,他还真没脸开口让甘棠帮他取上来的。   甘棠顺手就将药瓶拿出来了,见是万重草,心里倒有些高兴,倒了一点点在树叶上,递到殷受唇边道,“吃下去。”   殷受激动了,“棠梨,你愿意同我欢爱解毒了么?”这一月来搂着心爱的女子却不能有所动作,殷受私以为这才是他精神不济的原因。   甘棠实在又想气又想笑,“做什么白日梦,你现在爬起来都成问题,还有精力想些有的没的。”   殷受将药吃了,眼前总算清明了些,伸手去拉妻子的手,看她眉目间因为甘源蓄积起来的郁气散出去不少,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笑道,“若棠梨你肯,为夫当舍命陪君子。”   没脸没皮,额头上有雨滴落下来,甘棠心说不好,抽回手起身道,“下雨了,我们快些回去。”   甘棠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滴哗啦啦落下来,眨眼变成了倾盆大雨,甘棠忙将笠盖抽出来,撑开发现这山通花照亮,皮毛早被树枝戳出了个大洞,遮雨什么的不要想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甘棠扔了伞,看了眼面色十分不自在目光游离的殷受,彻底不想说话了。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打在灌木叶上,空气中都是泥水天色也跟着完全黑沉了下来,说话声音小了压根听不见,殷受解了风袍先给她罩住雨,“我看见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先去躲一躲。”   甘棠知道殷受说得是哪,就是个采石的矿洞,已经出矿少,已经废弃好长时间了,安不安全尚未可知,甘棠是想淋着雨直接冲下山,可带着殷受这么个拖油瓶,实在是举步维艰。   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只好过去看看了。   吃了点万重草,殷受虽有了点力气,但他头晕得厉害,走路不稳,甘棠只好半架着他走,山林里不下雨是美景,下了雨泥泞不堪,走的时候还得避开树荫,就有些费劲,甘棠跟驮着两大袋米粮一般,十分受累,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吐槽了两句,“你个拖油瓶!”   认真起来,殷受真是她这辈子精神和体力上的双重累赘,没有之一,小时候上个武场必须要嬴他,长大了要防着被他杀被他迫害,现在还得驮着他负重前行。   殷受举着风袍给她遮雨,问道,“什么是拖油瓶,我不是牛皮糖么?”   甘棠乐了一声,倒真大声给他解释了一番,“那些死了夫君的女子要是有孩子,女子想要改嫁的话,孩子通常就成了拖油瓶,拖油瓶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怪他拖累她了,殷受抿抿唇,见她偏头在肩头蹭想把黏在脸上的发丝蹭走,便想帮她弄走,只他还举着风袍腾不出手来,鬼使神差低头便用嘴帮她衔走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侧,他这举动可比相拥而眠亲密多了,甘棠不防备被吓了一跳,差点没一掌把人推出去,“你干什么,你是吃了点万重草,不过没什么剂量,别接着这幌子发疯,小心我揍你。”   殷受坦然道,“我只是想帮你把黏在脸上的发丝黏走。”   甘棠无语,“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殷受无声乐了一声,心说他若是要脸皮,两人只怕早便形如陌路了,在她身边待了这么十多年,再狼狈的模样都给她看见了,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架势,这般和她躲在一处风袍下面,他就觉得那山洞离得越远越好。   殷受脚步快了一些,察觉自己体力恢复了一些,手臂一伸便把甘棠抱起来,快步往山洞那边去了。   这个疯子。   甘棠挣扎了两下没得动弹,心里无力,有人力车坐,索性也不管他了。   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打得人脸生疼,待两人到了矿洞里,浑身都湿透了,殷受把风袍的水拧干,递给甘棠擦擦脸,见她冷得打喷嚏,收拾了堆干草,拉着甘棠坐下来,搂着她给她取暖,见她轻轻舒了口气,僵直的身体也缓和下来,听着外头的落雨声,静静等着雨停了。   初春的雨水总是带着凉寒之意,甘棠畏寒,当真阴冷着,势必要生病,现在就有些鼻音了,“也不知唐泽平七他们会不会来找。”   殷受摇头,“这么大雨,找到也无用,你是不是困了,你睡罢,雨停了我叫你。”   甘棠不语,瞧着外头的大雨出了会儿神,问道,“若是你父王当真想废了你,另立微子启为储君,把江山给他,你会如何?”   殷受顿住,知道她是在问甘源的事,却也说不出让她直接清理甘源的话来,半响方回道,“若当真如此,我自去外头闯一闯,你身为女子尚且能做出一番事业,我殷受有文有武,自然也能。”杀兄弑父,若非逼不得已,他并不想做,还不到这个地步,江山是靠自己打下来的。   甘棠闻言抬头看了殷受一眼,没接话,帝辛这个人算是个特例罢,毕竟历史记载帝乙早年确实有立微子启为储君的意思,且微子启在朝在野颇有名声,宫里还有个十分得宠的母妃,但帝辛确实容忍他好生活到了最后,乃至于两人政见不合庭堂分派,酿成灭国大祸。   对一个君王来说,这是十分蠢的行为,上位者不能有情,譬如他对微子启,还是对妲己,都太过了。   甘棠回道,“你这样的想法,迟早给自己埋下祸患,微子启贼心不死,且在朝中颇有势力,便是不夺权篡位,往后光是他那彬彬有礼礼贤下士的名声,也够你头疼的。”殷受不蠢,只实在太过自大,认为事事都能掌握在他手心里,可人心莫测,世上最难掌握的就是人心。   甘源已有异心,她就不会任其坐大,倘若触犯了她的底线,她非出手不可,甘棠见殷受不以为然,接着道,“君王本无情,成大事者,必定要心狠手辣,你再不明白,将来可没有后悔药可卖。”   也不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殷受低头看她神色发白眼里情绪莫名,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哑声笑道,“若是我当真无情,你就不会躺在我怀里取暖了。”   跟他这么一个昏君如何说得通。   甘棠把他的脸推远些,闭上眼睛懒洋洋道,“若非是你,我也不会被雨淋,用你取暖是应该的。”   殷受唇角弯了弯,曲了曲膝盖让她靠得舒服些,正欲说话,听见咕噜噜山石滚落的声音心里就是一紧,摸了摸滴到脖颈上的泥沙和灰尘,便拥着甘棠坐了起来,才要说话石洞里的动静骤然大了起来。   甘棠骤然睁开了眼睛,心里紧绷发沉,爬起来就要往外跑,大声道,“危险,快出去!”   殷受本是习武之人,耳目比寻常人聪敏许多,知道已经来不及,只得将甘棠护在身下,抬手硬生生挡了一下,夜里黑看不清,但泥土和石块一并掉下来,背上的重量压得他五脏六腑受了千斤重锤一般,殷受喉间发痒,忍不住闷咳了一声,“棠梨你别动。”   山石滚落完填满洞口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两人险些要被埋在在这洞里了。   灰尘呛得人开不了口睁不开眼。   外头已经彻底黑了一下,矿洞滑过一次可能还会滑第二次,危险并没有解除,甘棠呼吸急促,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晃了晃脑袋脑子才飞快地转起来,一边解了袖带摸出颗夜明珠,一边问道,“殷受你可还好。”   今日真是又倒霉又衰的一天,甘棠举着夜明珠的手都在发抖,往四处照了照,发现周围都是坍塌的石块,面前的洞口都快被堵死了。   甘棠自空隙里爬出来一些,这才发现殷受手臂和背正撑着一块巨大的石块,堪堪给她撑出了一块空地,他被压着动弹不得,偌大的雨声里头还听得见他控制不出的吸气呼气声。   石块太大,前头障碍物太过,想立马跳出来是不可能的,甘棠心里起了些急躁,这时候当真恨不得自己是个能摧枯拉朽有浑厚内力的武林高手了,能一掌就将石块打散打碎,甘棠四处看了看,埋头开始搬石块,往里头填,“你坚持一下,我来救你。”   殷受不敢动,怕一动惊了上头的顶,再落下石块砸到她,他可再护不住她了,“我不碍事,棠梨你进来一些。”   这都是什么事!   甘棠心里又气又怒又慌,却也不知缘由为何,只想快点在下头把空隙填满,只要能支撑一瞬间,殷受便能从里头跳出来,甘棠一边将石块飞快码起来,一边急急道,“我们得快些出去,现在虽是消停了,可兴许还会接着再塌。”   殷受四处看了看,洞口就在前面十几步的地方,眼下已经是半堵着的了,再堵,两人兴许真要埋在这里了,殷受勉强抬了抬头,看了看浑身泥污正拼命想救他的妻子,旁的也来不及想,就只能想想她了,她明知这里有危险,没有一个人跑走,不管什么原因,他就当她心里有他了。   殷受咳了一声道,“棠梨你先去叫唐泽,人多才好办事,我天生有神力,顶得住的,你速度太慢了,白白浪费时间。”此一去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她,搁在旁的夜明珠光晕不够亮,但殷受还是能看清她的容颜,相处了十多年,她的模样早已刻在他骨子里了。   甘棠鼻尖发酸,没理会他的一系列废话,埋头搬石块,只恨不得自己能伸出八只手来,“你闭嘴省下些力气罢,你现在这模样很搞笑,一代君王躲个雨遇上塌方被埋在山洞里更可笑。”两国国主一男一女埋在这更可笑,后人挖出他们的尸体,要么以为他们殉情自杀,要么是来这座苟且之事遭天谴了……   越急越乱,甘棠尽量搬一些大块的过来,好在她习武力气也不算小,换了其他旁的女子,只怕当真能要命的。   脖颈上黏黏腻腻的,不知是流血了还是泥土里渗出来的雨水,殷受有些顶不住,但心爱的女子就在身边,掉下来就要压死她,便也如钢铁灌注的一般,稳稳当当的站住了。   弄好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甘棠见填得差不多,踩着满地的碎石走远了些,朝殷受道,“阿受你跳出来。”   殷受想跳,但手脚早已麻木,动不得半分了,甘棠便又退了回去,示意他把把手放下,伸过来,再一点点往下压。   殷受一动又是一阵石裂的声音,甘棠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老天眷顾,这些石块都是同一种材料,强度均等,她填得足够密实,石块往下沉了沉,也就不再动了。   “快出来!”   甘棠拉着殷受的手臂将人扯了出来,待驮着他爬出了山洞,这才杵着膝盖大口喘气,“差点死在里头了。”   殷受手臂发麻,甘棠撒手后垂下去就抬不起来,大概是脱臼了,殷受身体晃了晃,就直直往前头栽去。   甘棠忙接住他,触手他后背上都是血湿,耳朵口鼻里都流了血,知是方才受的伤,这伤落在她眼里也变得刺目起来,仿若受在自己身上似的,甘棠深吸了一口气,硬将眼里要起来的水汽逼退了回去,给他把了脉,脱了外衫给他罩着伤口,背着人往山下去了。   唐泽平七果然是领着人上山来找了,甘棠半途遇上,换了唐泽,自己上了马,快马加鞭先回去准备医治的用具了。   后脑上被敲了个洞,背上淤青破皮,血肉模糊,伤及五脏六腑,昏迷不醒,手臂脱臼,接回去这么疼的事,人也没醒,甘棠处理完,站起来头晕目眩,被旁边候着的平七一把扶住,这才没摔倒在地上。   “主上,给您备了水,先更衣罢。”   甘棠并不是很想去,但还是吩咐道,“你在旁看着,我去去便回。”   唐泽端着药进来,给甘棠行过礼,亦守在床榻边了。   甘棠草草沐浴过回来,武三端了碗风寒药进来,甘棠一口气灌了,唐泽正给殷受灌药,人趴着不好喂,只能暂且放一放了。   甘棠吩咐道,“你下去罢,我来照顾他。”   唐泽面露迟疑,看看殷受不肯走,甘棠明白他的顾虑,接着道,“我若是想弄死他,山洞里不必救他,救回来也不必尽心尽力治他,再者他是殷商储君,不能死在我的地盘上,放心去罢。”   唐泽被看破了心思,埋首行礼,“还请圣女恕罪。”   “下去罢。”   唐泽退下了。   外头雨声依旧,没有见小的意思,凉风透进来,甘棠想拿过被褥给殷受盖,发现他背上没有一块好肉,要盖也无从盖起,只好又放回去了。   因着要处理伤口,营帐里点了许多的油灯,照得明如白昼,他这具身体多灾多难,没受伤的地方能看见一处菱形的疤痕,小时候和几莫对战时替她挡的箭罢,前面该有一处是被人设伏时留下的,再有肩颈上是在明川被她赐的两刀,还有其它许是在战场上受的,总之汇集在一处,看起来便十分触目惊心。   甘棠心里发闷,自己坐着发呆,不大愿意承认,殷受许是目前为止对她最好的那个,比甘源好,兴许还比甘阳甘玉好,毕竟甘阳甘玉虽是她哥哥兄长,但还是甘源的儿子,将来注定倒戈……   外头平七报有竹邑来的加急信件。   甘棠收了收心神,开口道,“进来说话。”   近来竹邑那边盯甘源盯得多,密信送来一份接着一份,甘棠拆了信筒看完,心里发凉。   说安国侯在阳山祭祀时窜出来一只纯白的九尾狐,实乃天赐祥瑞,路遇一婴孩儿,啼声嘹亮,聪敏异常。   九尾狐在这时候并不是什么妖精怪兽的象征,反倒是祥瑞和子孙昌盛的征兆,上古传说谁见了九尾狐谁便可以为王,甘源在这时候捧出这么一桩事来,不是为了谋逆造反,便是想再捧出一个圣巫女来。   否则要个婴孩做什么,尤其是女婴。   想闹腾便尽管闹腾。   殷受是被伤口疼醒的,醒来见甘棠看奏报看得面色冷凝,开口道,“莫要担心,甘源怎么闹都是徒劳,因为他在走一条倒退的路。”   甘棠见殷受醒了,搁了手里的奏报,问道,“你怎样,还好么?”   殷受一笑,“我好得很,就是很疼,棠梨你笑一笑,我沉迷美色,估计会好很多。”   九尾狐。   甘棠呵了一声,倒是有些想笑了,为甘源这十分戏剧性的操作,“要是精怪能成人,说不定真正的美色要来了。”   殷受能动的那只手拿过甘棠搁在一边的奏报,看了眼便兴趣缺缺的搁在了一边,“甘源这是放弃你打算重新栽培一个圣女了,可惜只是白费劲。”   甘棠暂时不想理会,伸手碰了碰旁边的药碗,见温度还差不多,不必重新端,便道,“醒了先把药喝了罢。”   殷受翻了个身,床榻中间给唐泽削了一块,正面躺着也没碰到多少伤口,殷受抬起手又放下,“手抬不起来。”   甘棠失笑,“还有一只手能用。”   “抬不起来。”殷受看着甘棠,眉目熠熠生辉,“棠梨你喂为夫罢。” 第70章 心满意足闭眼睛   甘棠笑了一声,端过碗自己喝了一口, 凑上前渡给他了, 喂过见殷受耳根泛红连吞咽都忘了,支起身体懒洋洋问, “怎么,不喜欢。”   殷受先前是没想过世间还有这等喂法, 药入口也尝不出苦味, 鼻息间只剩下亲近亲昵, 殷受没动,任由她就这么喂了一整碗, 见她要离开, 没手上的右手压着她的后颈就吻了起来, 见她只是稍稍往外挣了挣便开始回应他,一时间欣喜若狂, 越发压住她不放了。   甘棠唇舌发麻,待稍稍分开,连头都晕了起来, 甘棠稍稍定了定神, 手掌在他心口上碰了碰,笑道, “现在不疼了罢。”   殷受目光只落在她柔软清甜的唇上,声音因克制着的欲望显得低沉沙哑, “棠梨,你开始喜欢我了。”   他眼里皆是甜意和欣喜, 心里透过来的情绪明朗浓烈,甘棠唔了一声,看了眼他这张俊美得天怒人怨的脸,回道,“有点罢,毕竟你长得好。”让他放弃江山来陪她是不可能的,甘棠虽很想这么说,但心知无用,不提也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殷受现在给了她一颗真心,她想霸占这一颗真心,暂且收下也无妨。   殷受见妻子眼里有些淡淡的可惜克制,略一想便知她想什么,目光灼灼开口问,“棠梨,你是不是想让我放弃储君之位,给你做帝夫。”   帝夫这个词真是不错,甘棠不抱什么希望,却还是接话道,“你会么?你若肯,我必定与你相伴到老。”只希望渺茫,如同她也不可能放弃江山做他的王后一样。   殷受果然摇头,眉目飞扬,“不会,它日我比你厉害,娶你当王后。”   甘棠乐了一声,见他自喂药以后唇角得弧度就越拉越大,又裂到耳后根的架势,心里也觉得有些高兴,叹了口气道,“也罢,现在这样亦不错,我们还是各自为政罢,你当真来给我当王后,朝我要子嗣,我也不好办。”   这是防着他在子嗣上做手脚,只来日方长,他们都还年轻,眼下她肯好好对他,已经是今日的喜事一桩了。   殷受精神奕奕不想睡,但见甘棠面上有疲乏之色,便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往里面挪了挪,“上来睡罢。”   甘棠摇头,拉过被子给他盖好,“我去榻上睡,你翻身也方便。”   殷受哪里肯,“无碍,上来罢。”两人分明也未如何,但今晚他就是十分高兴,精神奕奕的,身上伤口虽多,他却不觉得难忍受。   甘棠见他兴致勃勃,不由莞尔,便也由得他了,吹了灯,脱了鞋袜去了里侧,躺下来后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可旁边的殷受实在太聒噪了,心底都是方才的吻,大概是在上下翻跟头,人也不怎么规矩,一寸寸往里挪,直至两人的肩膀手臂挨得越来越近,乃至于完全贴在了一起,甘棠伸手在他腰上捏了一下,无奈道,“别以为没光看不见我就不知道你在笑。”   殷受无声乐了起来,“只是想离你近一点,你快睡罢,我不动了。”   他口里说着,手臂在被子里横了过来,搭在她腰上,握住了她里侧的右手,先是把她的手圈在掌心捏来捏去,乐道,“棠梨你的手好软。”   这滤镜厚的,上头都是使兵器使出来的茧子,甘棠唇角弯了弯,没理会她。   “指甲也很滑,粉嫩好看。”   光摸一摸就能摸出好不好看啦?   甘棠无语,睁开眼睛就见殷受一对俊目正精神奕奕的看着她,脑袋越凑越近,都贴来她脸侧了,“你快些睡罢,你这样动来动去,等会儿伤口裂开了,我也很困了。”   殷受唔了一声,“那棠梨你亲亲我,亲亲我我就睡了。”   这幼稚的。   甘棠心里想笑,倒也不吝啬,当真抬了抬脑袋,在他唇上吻了吻,“睡罢。”   殷受哈哈乐了起来,撑着手臂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眉间耳侧,只觉心尖甜得他如坠梦中,“棠梨,棠梨。”   这糖衣炮弹一茬接着一茬,两人十指相扣,甘棠亦有些耳根发热,见偌大的床榻外侧空了好大一块,她被他挤到了墙边,心中无奈,索性闭上了眼睛,“你别瞎激动,你受伤不轻,再激动今晚也非得要坐怀不乱不可,快睡罢。”   殷受倒还没想做什么不轨之事,不过是喜欢这么亲亲碰碰她罢了,听了她的话,便笑道,“放心罢,棠梨,我怎会乱来,这两个月以来,我还不够君子么”   甘棠往被褥里缩了缩,脖子也盖住了只露出个脑袋来,闭着眼睛懒洋洋回道,“那接下来一个月继续保持你坐怀不乱的君子之风。”   “哈……”殷受亲了亲她的耳垂,笑道,“其实有另外一种办法,可以鉴别我是不是真君子。”   无论如何,殷受这开心兴奋的模样感染了她,这感觉还不错罢,甘棠转了个身,侧躺着和他面对面,打算陪他疯癫一小会儿,他这样就算闭上嘴巴不说话,她也谁不着的,“什么办法。”   殷受乐出了声,翻身平躺着,摊开手脚大刺刺压在被褥上,偏头看向甘棠道,“棠梨你要来勾引我,使出百般手段使劲勾引,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能坐怀不乱真君子。”   他一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的模样,实在是幼稚之极,且没脸没皮,甘棠推了他一把,懒得再理他了。   殷受见妻子没上勾,也不气馁,高高兴兴的把人揽进怀里,低声道,“睡罢。”   甘棠应了一声,见他这么来回折腾额头上出了些汗,略略支起些身体,扯过床头上挂着的巾帕给他擦了擦,这才又窝了回去,“你别折腾了,身体要紧。”   殷受心里发甜,搂着她不动了,好一会儿见她也没睡着,忍不住低声道,“九尾狐乃是仙兽,自有祥瑞,传言吃了它的肉能让人不受妖邪毒气之祸,吸收天地灵气,棠梨,我把九尾狐捉来给你吃可好?”   这真是 ……   甘棠失笑,伸出手臂搂着他的腰,乐道,“我没这嗜好,别以为我们确定关系了你就可以插手棠地的政务了,这件事你不要管,我自行处置。”   殷受嗯了一声,在她发顶吻了吻,复又看了看她,笑问道,“那我现在是你真正的夫君了,正了名份,且也有夫妻之实,以后有什么好处不曾?”   这么躺着虚度光阴,可真是从来没有的事,甘棠打了个哈欠,闲闲回道,“以后你来我这买东西,别人要十个朋贝,我给你打个八折,亲情价,八个朋贝罢。”   殷受乐了起来,觉得她可爱,在她脑袋上狠命揉了两下,低声道,“睡罢。”   困意上来,被褥里暖和,甘棠很快就睡了过去,殷受搂着人,听见她均匀熟睡的呼吸声,看了她好一会儿,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又吻,这才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 第71章 都变得有趣生动   志怪小说有时虽是荒诞戏剧,但和本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关系, 后人皆知九尾狐与妲己共生, 甘棠在收到密报时难免要想起妲己来,是以拆了密信, 见果真是有苏人氏,四月一, 己月旦日出生的女孩, 且家族富足, 原为有苏氏的贵族侯爵世家,便知十之八[九确实是妲己了。   当年殷受灭了有苏氏, 负隅顽抗被俘的贵族们都变成了人牲奴隶, 被送往竹邑, 分在各个工坊庄园劳作,甘源掌管着冶铁工坊, 手底下有自己的庄园田地,撞上苏氏的概率不算小。   至于九尾狐,虽说甘棠没见过, 但这时候到处都是后世已经灭绝的飞禽走兽, 她没见过,不代表当真没有。   苏氏一族已经被南宫适派兵看护了起来, 避免甘源为控制女婴杀了这一族一家。   九尾狐的传说至少在大禹之前便有了,甘源在这上头做文章, 和当年她栖息玄鸟而生是一个道理,见九尾狐者为贤王, 脱离出殷商王室,九尾狐在棠地,比玄鸟好使很多。   因着外头阴雨连连,出行不便,甘棠这几日多半在营帐里研究染布的技术,无论石染和草染都需要上色媒介,甘棠了解过这时代的织染技术,很成熟,但不算尖端。   至少在媒染剂这一块上,她稍加点拨,按配比提纯铝盐和铁盐,就能让染工们少费力气时间,就能染出色泽纯正均匀的布料来,算是减少劳动必要时间,提高效率罢。   营帐里烧了个小火盆,外头阴雨凉寒,营帐里却温暖如春,殷受靠坐在床榻边,见甘棠看了奏报后便一直若有所思地坐着,知道许是和甘源相关的消息,毕竟处在她眼下的位置,还当真难有什么事能让她为难的。   殷受坐去她身边,提着茶壶给她倒了杯暖茶,问道,“要动手了么?”   甘棠收了奏报,摇头道,“还不到时候,先让他狂着,既是要犯事,自然是动静越大越好。”   这是铁了心的要处置甘源了。   殷受看着面上云淡风轻,吐字间不带一丝感情的甘棠,那种她冷情心硬比他更甚的印象又深了三分。   他能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蝼蚁,十几年来一直未下定决心要了微子启的命。   甘棠爱民如子,为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奔波劳苦费尽心血,出了甘源的事,难过大概难过,却始终清醒理智,当断则断。   相识十几年,殷受也说不上来甘棠是什么脾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心性坚韧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殷受心下复杂,见她这几日过去是真无事了,便问道,“当真动了他,你不难过么?”   甘棠呷了口茶,回得漫不经心,“难过又如何,虽不是你死我活,但我和他理念不同,今日不分道扬镳,往后也必然决裂,况且路要往前走不会停,我便是难过几日,过上几个月几年,或许再不觉得这算个事,那我现在又何必难过,白白添堵罢了。”   心静如水不为外物所惑。   甘棠将茶饮尽,最后说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没有对不起甘源。”   殷受凝视着她的容颜,忽地问道,“那你对我呢,在明川落难的时候,你帮我收尸,言行举止无半点错乱,可见也是不难过的。”可别跟他说她当真一点不在乎,那他一颗心只怕马上就要裂成两半了。   甘棠见殷受目光不错分毫地盯着她,眼里心里皆是紧张,不由乐了一声,回道,“盯着那些事做什么,我都忘了,现在你受伤,我不还悉心照顾你么?”   究其原因,他对她有一颗真心罢,两人十几年来揪扯不清,时间日久,她大概是被他所作所为的点点滴滴打动了。   十岁那年在己方,为防止她被箭射中,给她当了回肉盾。   十五岁在崇国,因涉及她的身世,以身入险,深中剧毒,几乎命绝。   先前在明川不会水下河救她,护着她不被水流击伤。   这次在山洞,她没受一丝伤,他要养三五月。   他心里未曾不想杀了她,但当真祸及性命,本能的便想想护着她,一个生死之际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条件便要护她周全的人,若是亲人,值得她一生守护,若是朋友,那是过命之交。   她这辈子真心结交的人不多,精力和感情和十分有限,她承他的情,往后有十分情,便给他十分情,愿两人相互珍惜,不相负罢。   斯人如彩虹,得遇方知有。   这话的意思,她近来有那么点体会罢。   殷受的感情如烈酒,醇香浓厚,她大概是被诱惑了。   否则以他二人的立场,它日十只有九会兵戈相向,纠缠不清只会后患无穷。   可她不是六根清净的石头人,要这一份感情,总要做着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   甘棠看了眼殷受,掩住心里的情绪,开口道,“往后我若有十分感情,必定给你九分。”   殷受不知妻子心里将几十年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翻了个遍,只觉她方才看着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又深又浓,虽是一闪而逝,却重重砸在了他心上,砸得他头晕目眩欣喜若狂。   她这么看他一眼,他也要溺死在她的目光中了,殷受坐得笔直,酥酥麻麻的细流游走全身,让他控制不住的心花怒放,殷受握住她的手,哈哈乐得眉飞色舞,问道,“棠梨,你真的喜欢上我了!”   殷受乐得露出一口白牙,不待甘棠说话,拉着她的手飞快地道,“你不要否认,什么都能藏,喜欢人的目光是绝对藏不了的!”那日她说有点喜欢他,他高兴归高兴,却始终浮在云端,不似眼下这一刻,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看一眼,便觉得心里泡着蜜水,一呼一吸带出来的都是甜意。   若非长相实在俊美,当真像个二百五的傻子了,甘棠看他笑得灿烂夺目,心中高兴之余又柔软了两分,回道,“毕竟你长得实在好,二十几年来阅遍众生,再没有见过比你更俊美的了。”且他这人文治武功都极其厉害,这一年对待子民也收了许多残暴的性子,开了窍想从根本上治理殷商,进步很明显,将来的路必定走得比历史上的帝辛更长远。   虽然对她来说有利有弊,但对子民来说是一件好事,他本身也很优秀了,且还会吹乐,唔,她没有理由不喜欢他罢,甘棠唔了一声,接着道,“我若不喜欢你,更不会喜欢别人了。”   原因什么不怎么重要,殷受打了个呼哨,当下便将心上人抱起来转了两圈,大笑道,“棠梨你真好!”   甘棠是没想到他这般幼稚,又被他转得头晕,拍了拍他的肩膀,忍笑道,“这么高兴!夸张了啊。”   殷受把她放下来了一些,鼻头贴着她亲昵地蹭了蹭,又稍稍拉开些距离,双目发亮,“棠梨,唤我声夫君。”   她声音发号施令的时候淡然沉静,寻常说话也不算甜软,但他就是觉得她这么唤他会非常好听,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殷受语气里含着万般期待,夫君二字自他口里说出来,都电得甘棠起鸡皮疙瘩,甘棠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两个字含在喉咙里滚了半响,硬是接不下这肉麻的一茬,嘴巴张了合合了张,开口说了句帝夫你好,“放我下来。”   殷受见甘棠几次张口都没说出来,既不介意,也不失望,额头贴着她哈哈乐出了声,“那棠梨,你喜欢为夫哪一处,在你眼里,为夫有优点不曾?”   甘棠见他兴致勃勃,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故作沉思了半响,才回道,“长得俊美罢。”   他长得俊美那是理所当然的事,算不上优点,殷受不怎么满意,搂着她不放,追问道,“还有呢。”   他满目期盼,似她点不出十个优点,她就不是真喜欢他一般,甘棠被他碰得痒痒,忍不住笑开了来,摇头道,“就俊美罢,没有了。”   殷受目光落在她笑颜上挪不开视线,只觉心中欢喜潺潺流出,汇聚成河,心知自己这一辈子,大概都栽在她身上了。   殷受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炙热火辣,心底跟复读机一般只一遍一遍说着我爱棠梨,我爱棠梨我爱棠梨,爱一辈子云云,饶是甘棠万般淡定,被他这样看着,听着这样的心声,也不由有些不自在起来,这世上问谁最豁的出去面皮表白,殷受占第二,没人敢任第一。   殷受见她在他的注视下面上控制不住起了淡粉,觉得漂亮透了,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低声感叹道,“就想这么抱着棠梨一辈子……”   “肉不肉麻。”甘棠实在受不了他,搓了搓手臂道,“我不喜欢听甜言蜜语,你当真喜欢我,帮我拉着布,我染色。”   殷受亲了又亲,乐呵呵地道,“我说的老实话,我可以一边拉布一边说话,不妨碍的。”   甘棠扑哧笑了一声,看着他眉目间皆是暖意,到底与先前不同了罢,至少心情好得十分真实,便是枯燥反复的实验,因着有这么一个人在,一起做,都变得有趣生动起来。 第72章 立马便可启程了   沟城这一段的水渠工事差不多走上了正轨,水渠的走向和体量都不会再有大的变动, 其余细小的事物尹佚会看着处理, 码头港口的建设起了这一先例,后头要再建也容易了许多, 甘棠带出来了一拨弟子,已不必在这件事上事事上心。   再加上甘源给她送了一封陈情的家书和奏报, 请她回去主持大局, 甘棠便打算启程会竹邑了。   正巧商王田猎归京, 殷受得回大商邑述职,两人正好分道扬镳。   殷受是个单恋都能恋得欢欣雀跃的人, 更别说眼下得了心上人的回应, 有了精神食粮, 身负重伤也容光焕发,临行前一晚上黏腻的不行, 精神十分抖擞,搂着她心里是说不完的话,连下次去寻她的时间和日程都安排好了。   虽然他全程都闭着嘴巴, 可那些十分强烈的愿想就这么近距离传进了她心底, 让人想忽视都难。   比如说希望明日分道之时,她能在万众瞩目之下亲一亲他, 如果能大方告之世人她是他的就更好了。   一副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恋爱了的模样。   心里那嘚瑟劲,若是有尾巴, 指不定早翘上天去了。   她送的匕首和陶埙这么些年从不离身,许是因为常常拿在手中把玩的缘故, 带着裂痕的陶埙显得光莹润泽,殷受安安静静躺着没说话,陶埙就搁在他手里,无意识拿着把玩。   他是怕她明日路途奔波,想让她早些睡,这才不扰她的。   甘棠在心里叹了口气,一口气叹得心软了一分,翻了个身,探手将他手里的陶埙拿过来了,“大晚上不睡觉,这么喜欢埙么?”   殷受被抓了个正着,俊面微红,顺势将她搂进怀里,他是舍不下与她分开,还未分开,便开始想念了。   想来当初他自明川带回去的东西,都被一应收拢起来了,他很喜欢她送他东西,随意什么都行。   甘棠想了想便坐了起来,想着她先前逛沟城得了个小玩意,比这个陶埙好,挂在身上也能当个玉饰用,送给他。   “棠梨,你做什么,睡不着么?”   “拿个东西。”甘棠自他怀里滑了出来,下了床榻点了油灯,去自己装收拾的盒子里翻了一会儿,捡出了个玉埙来,不算太贵重,但契合殷受的喜好罢。   且他这一样喜好还是因为她。   甘棠见殷受自帘幔后头探出个脑袋来望着她,心里莞尔,拿着玉埙回了床榻,递给他道,“这个给你。”   倒不曾想能收到妻子的临别礼物,殷受拿在手中把玩,虽为言语,但心中情谊涌动,再听她问喜不喜欢,心里爱透了,哑着声音回道,“喜欢。”她送的东西,他都很喜欢。   殷受凑过去吻了吻她,气息渐浓,又很克制地稍稍拉开了些距离,声音低沉沙哑,“睡罢。”若非她明日要骑马奔波,他当真要将她拆解入腹的。   搁在腰上的掌心虽是规规矩矩一动不动,温度却渐渐高了起来,甘棠知晓他分明是动了情意,想要她了,便主动在他唇上吻了吻,含笑道,“你伤没好全,还是忍忍罢,下次罢,下次我定奉陪到底。”   殷受心脏狠狠一动,心悸发麻,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没化身禽兽,搂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只恨不得将人融进骨髓血肉里,明日好能一并带走了。   殷受不敢再看她漂亮清透的眼睛,把人压来胸膛上,闭了闭眼道,“睡罢。”   甘棠莞尔,当真在他胸膛前扒拉出一个合适的位置来,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么大刺刺躺在他胸膛上,贴得一丝缝隙也无,睡得毫无防备,殷受心里柔肠百结,舍不下这温香软玉,只好自己受罪了。   耳边的心跳声越来越不稳,身体也越来越紧绷滚烫,心里正天人交战,不一会儿身体都带了些潮意,甘棠无奈,给他把了把脉,有些不自在地拖着身体往上挪了挪,伸手解了中衣的扣结,搂着他的脖颈慢慢吻他,见他的呼吸陡然便急促粗重起来,便笑道,“我后日再启程也无妨,只是你小心些,不可贪多,损了身体,为妻不负责。”   他现在什么旁的都不在意,只想和她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殷受脑袋里喜悦炸开了来,一翻身便将人压在身下,掌心自她松散的里衣里摸进去,爱不释手的把玩摩挲,密密的吻落在她幼滑瓷白的颈间,声音里满是浓情,“我不会乱来。”   甘棠被他吻得身体发软,指尖插入他的发间,将他埋在她胸前的脑袋拉起来了一些,话出口声音发颤发软,“万重草你搁在哪里了,反正都要做,顺便帮你治好病罢。”   殷受正在属于他的土地上一寸寸开垦着,闻言有些气恼地抬起头来,“这样的时候,提那煞风景的事做什么,我不解。”   这算是他和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亲密,他只想好好爱她,想攻城略地,想看她在他的掌下变成另外一番模样,不想解毒,殷受将她的手压在两侧,低头重重吮吸了一口,听她控制不住喘息出声,低笑了一声,衔含在唇齿间,哑声道,“为夫身体好得很,棠梨你放心。”   甘棠再欲张口,便被殷受用唇舌堵了回去,见他有些生气,亦不想坏气氛,索性也不管他了,她不大想出力,也不想勾得他明日下不来床,便权当自己是一团棉花,懒洋洋躺在床榻上,任由他搓揉拿捏,渐渐迷失了神志。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亲密,但总归有些不同,甘棠随波逐流,倒没了先前非得要在床榻间争夺个高下的意思。   爱人的反馈大概才是这世上最惑人的毒[药,殷受陷在她水润迷蒙的眼眸间,意乱情迷,看她在他身下风情万种的模样,爱透了爱得心尖发疼,想要变强大,想要手掌天下的欲望和抱负被越见强烈,他想独占这般的她,必定要很强,强到她永远不能抛下他,直至完全拥有她。   殷受二十有二,一旦开了这样的闸门,食髓知味,心上人又悉心配合,想收也收不住,甘棠水泽干涸,红肿发痛,被欺负得狠了,最后浑身都被碾压过一般,腰膝酸软,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体内的水分被蒸干了一样,口渴,嗓音发软,沐浴时若非一直被他搂着,只怕要滑到池底去,反倒是殷受,自开了荤到现在,时间过了近两年,吃了顿大餐,精神奕奕的,丝毫看不出他是出力的那一个。   大概男子在这件事上的话都不可信,也不知是谁先前信誓旦旦保证不会乱来的,甘棠有力无气,实在又累又困,不一会儿眼皮也撑不开,接了两口他渡过来的温水后,就沉沉睡了过去。   殷受并不想睡,只斜靠在她身侧,手指插入她的发间,一下一下给她理着散开的头发,看她面上犹自沾染着一层彤霞,犹如一支含露盛放的海棠,艳丽又明媚,殷受行心随意动,低头吻了吻,见她不甚其扰的翻了个身,闭了闭眼平复复苏的欲望,只在她赤【裸的肩头上亲了亲,自后头拥住她,江山舆图在脑子里一块块闪过,南国暂且不必忧心,往西很大一片土地是周族的地盘,他此次回去,必定要将大殷的京畿区再往西扩出一倍去。   昨夜便抽空让平七吩咐了延后一日回竹邑,晨间起迟了倒也没耽误正事,午间送了殷受一程。   殷受此番带来的人不多,属官占了一大半,殷商这时候人人尚武,官职不分文武,多半都有一身好骑术,坠在后头不远处,整军待命,立马便可启程了。   殷受的坐骑是一头高大的枣红马,这两月来和闪电饲养在一处,很是熟识,想是也意识到好伙伴这便要离开了,被拉着缰绳也要凑去一处,蹭头亲昵,甘棠看着觉得可乐,便也放开了不管它,由得它去了。   殷受握着甘棠的手把玩,低头凝视着她的容颜,开口道,“棠梨,不要让旁的男子近身,好么?”她与旁的男子沾上关系,光是想一想心中便暴虐无比,他不能忍受这个,比微子启觊觎储君之位更让他不能忍受百倍,更别说躺在旁人怀里了。   忠贞是恋爱的基本守则,这没什么好思量的,甘棠爽快应道,“好。”   眼见殷受因着她一个字变得明朗飞扬,甘棠心情亦不错,想着他昨晚心间嘀咕的愿望,有心让他高兴,便含笑道,“阿受,你底下些头来。”   分别再即,殷受心如春水软,哪里能不应,低头被她亲上来的时候,心悸发麻 ,搂着她心间情意涌动,动情道,“棠梨,我六月来竹邑寻你。”   眼下四月初,六月不过两月以后,甘棠本是想说不着急让他处理好政务自己看时间,有空再过来,但见他兴致高昂,便也没说扫兴的话,只朝后头面红耳赤皆不敢抬头的属官随从抬了抬下颌道,“走罢,再耽搁天色都晚了。”   殷受嗯了一声,勒了勒缰绳,说了句等我,便下令启程了,终有一日,他能让两人常伴身侧不分离。   路过甘棠时,一众人免不了要行礼,甘棠待人走远了,领着平七几人回了营地,收拾东西,也启程往竹邑去了。   甘源来迎甘棠的时候,恭敬有礼,权当没有先前那些事,这方面甘棠不得不要称赞甘源两句,实在是够淡定的。   九尾狐她没见着,但甘源送了个小婴孩进了宫,说这是棠地的圣女,送进宫教养,将来主政占卜祭祀这一块的。   女婴不过两岁,却已经口齿清晰,见了她脆生生行礼了,且异常聪慧,见了生人,不胆怯,亦不四处张望,只那双懵懵懂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人会说话一样,纯粹干净,谁见了都不会讨厌。   虽还只是连路都走不大稳的小孩童,却已经能看出些美人坯子的模样了。   皮肤白皙,睫毛很长,小脸肉呼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清澈见底,看见她的时候心底都是慕孺和亲近,却只规规矩矩的站着,也没有多看,拉着甘源的手站着,小脊背挺得笔直,手拉得紧紧的,分明是一副戒备的模样。   正如当初商王不好处置她,披着个祥瑞的皮,甘棠也不好处置妲己。   更何况明眼人都知道甘源捧出一个圣巫女,是想同她分权,明晃晃送来她身边养着,是笃定了她不能下手,残害婴孩和无容人雅量的名声,搁在圣女的名声上,会非常不好听。   甘源要保这孩子,送来她身边,是兵行险招,也是神来之笔。   甘源当真把人撂在这里就走了,只留了两个宫娥,脚步轻盈下盘稳当,显然是会武的。   小丫头长相实在太出众,乃至于发饰简单一身黑衣也活脱脱是个小仙女,甘棠挥手让其它人都下去,朝小丫头招了招手,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走近些我看看。”和她小时候是一样的装扮,只她当初干瘦得很,不及妲己十分之一。   小丫头听话的往前跑,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回道,“回圣女的话,我叫妲己。”谢谢圣女,谢谢圣女救了父亲母亲,兄长阿姐,介兄介弟,介父介母,祖父祖母。   许是她心里的感激之意太过强烈,甘棠当真听着她在心底将她一族人挨个数了一遍,数得郑重无比,外加一只小花犬,真是花去了好长时间。   甘棠盯着她耳垂上浮起的那层粉红,还有她不有自主握起的小拳头,故作镇定却隐含羞涩感激的目光,实在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甘源送一个对她抱有感激之情的孩子过来,是想干什么。   甘棠大概猜测了一番。   大概甘源自势孩子还小什么也不懂,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不小心被孩子听到了,偏生妲己原本也不是寻常人,聪慧灵秀,应付了甘源,心里却明镜一样。   是金子总会发光,不平凡的人,无论什么形式什么景况,总会显现出她的不凡之处来,妲己大概就是很好的例子,这般聪慧的孩童,翻遍整个殷商,只怕也少有。   只毕竟还是个孩子,知道是一回事,演技不行,胜在甘源没怎么细想,不然必定被看出端倪了。   甘棠斟酌问,“见过你父母亲了没?”   甘棠这般问,就见小丫头摇摇头,眼里浮起了些水汽,大概是想家了,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带着些鼻音回得铿锵有力,“我是神明的恩赐,这一生,已经献给了神明,和父母亲没有关系了。”   这话是甘源教的,甘棠小时候听得耳朵生茧,套路都是一样的。 第73章 找了个好的苗子   照竹侯南宫适几人的意思,多余出来的人, 暗中处置了便是, 做得隐秘些,谁也不会怪来她头上。   甘棠觉得没什么意思, 根源不在妲己身上,处置了这一个, 势必要来下一个。   两岁的小孩能不跑不跳的这么听话, 且明了事理, 分得清善恶,实在是很聪慧了。   甘棠示意她旁边坐, 理了理袖子, 问道, “甘源把你送进宫,有没有什么嘱咐不曾。”   甘棠自认理一理宽袍广袖只是因为同小孩交流无经验, 手闲的,不曾想坐在对面的小丫头一垂头脸色就爆红起来,红得能冒烟, 原因是她袖口上沾了些糕点屑, 大概是觉得自己失礼了,甘棠哑然失笑, 温声道,“不必紧张, 能回多少是多少。”   小孩脸色更红,努力挺着小脊背, 摇头回道,“只让我跟在圣女身边,每日日中过后,安定侯会进宫来教授我学识。”   “嗯。”甘棠随意应了,便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费神,只嘱咐道,“在宫里你可以出入自由,想做什么自便就是,不必朝我汇报。”   小丫头听话懂事的嗯了一声,甘棠唤了女奚进来,带她去她的寝宫了。   领吩咐了平七,拨了两个护卫暗中看护着,虽说没人混得进王宫里来,但因妲己现在身份特殊,牵连甚广,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人心最难控制,安国侯府连带甘源、甘玉甘阳都被监视起来,甘阳许是为了避嫌,也不愿参与这一场争斗,第二日便入宫上交了兵权,卸任北大营师长的位置,甘棠也没寒暄推脱,直接提拔了副师竹威,他是竹侯的长子,当年随南宫适镇守竹邑立有大功,征伐金、亘两方也立下汗马功劳,且治军严格,与甘阳相比难分高下,这时候提拔起来,也算是合时机。   甘阳原本话便不多,这些年就更少了,入宫来的时候似是刚从军营里回来,一身铠甲,沉默寡言,既没向甘棠诡辩甘源的事,也没有提过往问将来,夹在父亲和宠爱的妹妹之间,他和甘玉该是十分为难。   甘棠本是想说去看看刚出生的侄子,但眼下她和甘阳甘玉接触越多,甘阳甘玉便越为难,便也未出声了。   甘阳走后甘棠便去见了自崇国来的十个女官,除却正在学舍里学医的三五个,连带着云菲在内的,都分别跟着白工们学习桑种养蚕、择蚕缫丝、牵经织造、练染印花这些分工分种的技艺,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   各个女官手底下都管着大片的庄园土地,桑枝适应性强,贫瘠的土地上也能扎根生长,低桑种树形低矮,便于采桑且叶多、肥厚、营养价值也高,掌管桑园的云裳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干劲十足,将近十余亩的土地上,桑叶繁盛,比起甘棠在沟城种植的那一片来,也不逞多让。   这时代人力物力有限,出于体力上的分功,男子侍生产,丝织这一块是甘棠专门为女子开拓的行当,这一批能抗事的女官就十分重要。   丝织品种类繁多,可无论是纱、纨、缣、縠、罗、绢等等,在这个时代都还是顶级的奢侈品,便是连大商邑或是竹邑里的有权有势的贵族世家们,都不一定能随心所欲的将丝绸穿在身上。   蚕化茧成蝶,死之而后生。   人们相信用蚕丝布帛包裹着祭品,上天便能收到子民的孝敬和诉求,用蚕丝布帛包裹尸身,逝者便可羽化成神,福泽后代。   这时候工艺、人力都十分有限,生产出来的丝多用来包裹祭祀礼器,做祭祀时所穿的礼服,或是给死尸做衣衫一同入坑,是以丝绸在这个时代,还是带着神明色彩的顶级奢侈品。   也因着工艺限制,像‘锦’这样色彩鲜艳的提花丝织物,都少之又少,连甘棠自己,见得也不多,可见其珍稀程度。   和奖励耕种不同,甘棠推进这一行业,打的是经济强国的主意,织造两个字带起来的产业,会让这十城之地先一步自天下方国之间脱颖而出,再配合贯通殷商直指西岐的航运和陆路交通,经济繁华是迟早的事。   这一个项目一旦开始运作,必定要耗费无数的时间精力,甘棠常常早出晚归,处理政务至天明是常有的事,旁的不必要的细枝末节,顾及的就少了。   比如她身边多出来的小尾巴。   她处理政务,她便搬个小案几坐在旁边读书习字,她与朝臣们议事,她便转到屏风后面去,从不多言多动,存在感极低。   孩子见风就长,几个月过去,小尾巴三岁大,走路稳当,长高了不少。   八九月正是秋蚕生发的季节,甘棠紧赶着想先把缫丝车做出来,她上辈子虽是看见过出土的实物,也见识过复原的机动模型,知道缫丝车的工作原理,但要具象拆解成图,再传达下去给匠人制造调试,还是要费一些力气的。   天亮以后她还得亲自去一趟工坊才行。   甘棠抬了抬头,见油灯耗尽有晨光自窗缝里透进来,这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动了动发酸的肩膀,就见旁边不远处的案几上趴了个小人,手里捏着笔,脑袋朝一边歪斜着搁在布帛上,旁边搁着厚厚的一摞竹简文书。   是妲己。   制造机构需要定许多部件尺寸,容不得马虎,一晚上甘棠几乎连头都没抬,这时候见小孩在这坐了一夜,压了压发胀的额头,起身去了她身侧。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写得一手好字了,只被墨渍晕染了好大一块,这一张读书笔记也就废了,旁边搁着的竹简泛着陈旧的灰尘味,甘棠随手拿了一卷,是殷商的历史,神神鬼鬼的掺杂了一些,大体年历事件是对得上的,还有些礼制图文,都是她小时候读过的那些。   对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来说,学这些东西是很枯燥的,看她的笔记便知道了,不懂的地方太多,有些礼制晦涩难懂,她一整段一整段都抄下来,许是想回去向甘源请教。   也够努力。   甘棠见她脸上染了墨汁,乐了一声,也没打算叫醒她,打算将人抱到床榻上去,只入手滚烫,细看又发现她呼吸急促,探手在她额头上碰了碰,探了脉,知道她是着了凉发了热症,扬声唤了女奚进来。   大概是坚持不住了才昏迷过去的。   甘棠把人抱去床榻,先给她喂了颗清热解毒的药丸,写了张药方,让女奚去取药煎药了。   小孩越长大越漂亮,只身上没几两肉,原先胖嘟嘟的脸都清减了一些,袖间露出的手腕纤细得很,一捏就断。   写出那样娟秀周正的字迹,寻常估计没少练习,甘棠瞥见她腕间又一点乌青,探手往上挪了挪她的衣袖,见淤青了好大一块,左臂也是,以为是在宫里受了欺负,目光沉了沉,恰逢女奚抬了水进来,便问道,“她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女奚灵慧,又在甘棠身边伺候多年,见甘棠不悦,当下便行礼回道,“想是练武的时候碰伤了。”   甘棠讶然,女奚笑了一声,接着道,“恕属下多言,这孩子当真有些不凡之处,入宫这五月多月,晨间天不亮便起来在院子里扎桩习武,风雨不歇,读书练字日日不缀,属下怕她饶了圣女清净,特意安排她住离这最远的丰泽宫,可她不哭不闹,每日晨间都过来等着您,碰上打雷下雨,被吓哭好几次也硬是要过来……”   “旁的不说,这副心性韧劲,长大了只怕了不得,依属下看,不如早作打算。”   丰泽宫离这里大概要走上小半个时辰的。   她当年能接受甘源填鸭式的培养,是因为里头装了个成年人的魂,可这小孩能做到这等地步,确实不同凡响,只不知长大了会是何等模样。   若为男子,必定能在这个时代闯出一片天地来。   “她不过一个孩子,没什么恶意。”甘棠思量半响,抬手示意女奚起来,吩咐道,“你去把她的东西都搬过来,在旁边给她寻个偏殿便可。”   女奚知她脾性,知道小女娃是得了她眼缘,便没再多说什么,听吩咐办事了。   外头有宫女行礼说药熬好了。   甘棠让人进来,取了烈酒,给她施为了针,见小丫头睁了眼,温声问,“你病了,不过喝了药睡一觉便好了。”   妲己先是迷瞪瞪看着她一会儿,忽地睁大了眼睛,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四处看了看见不是梦,忙结巴道,“己己给您添麻烦了。”   甘棠见她面红耳赤把自己烧成清蒸大虾的模样,乐道,“不麻烦,只是你年纪太小,暂且还不宜练武,过则伤身,五岁以后再开始罢。”   “嗯。”妲己脸红了红,点点头,接过甘棠递过来的药碗,捏着勺一口一口喝了,“谢谢圣女。”   甘棠又给她递了块巾帕,“擦擦脸罢。”   纯白的巾帕沾了墨渍瞬间便黑了一片,妲己一呆,又摸了一下,脸色顿时爆红起来,甘棠看她捧着巾帕脑袋要冒烟的模样,实在忍不住,伸手在她头上狠命揉了一把,笑道,“你现在年纪太小,不能熬夜,点着油灯看书习字也不好,伤眼睛,天黑后一个时辰必须睡觉,知道了么?”   妲己眼睛发亮,比夏夜的星辰还好看,似是想欢呼雀跃,又拼命克制,四处看了看见寝宫里没有其它人,便傻呵呵乐开了颜,挺直背努力够着她的手,小模样实在是可爱得很,甘棠唔了一声,“我有事要出去了,你睡一觉,病会好得快一些。”   妲己重重点头,掀了被褥就想下床榻,甘棠按住了,摇头道,“你在这睡罢,有什么想要的唤女奚姑姑便可。”   在这儿睡!   “己己能在这里睡么!”小孩惊喜不已,待甘棠首肯了,轻轻欢呼了一声就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甘棠,紧紧搂着眉开眼笑的。   孩子身体柔软,软糯糯的,抱着她心底透过来的情绪都是欢欣雀跃,这样欢欣的情绪和大人很是不同,单纯又欢乐,像是广袤上尽情奔跑的牛羊,也想溪水清泉里自由自在的小鱼,满心满眼都是信赖和亲近,十分不同。   甘棠两世以来都没有应对这般孩童的经验,好在小丫头十分体贴人,脸红冒烟地退开了,说了句己己给您添麻烦了,自己乖乖拉平被褥,安安分分躺好了,只目光看着她,有些忐忑紧张罢。   甘棠给她放下了床帐,“睡罢。”   甘棠开了口,她才又弯了弯眉眼,把被褥拉到脖子下头,乖乖闭上了眼睛。   甘棠摇摇头,有仙童天使一般的容颜,聪慧,且懂事,这样的孩子,甘源倒是找了个好苗子。 第74章 还是规律作息罢   甘棠将缫丝车、素织机、斜织机和多宗提花机的制造图册交给棠宫御用工坊后,召集了参工的匠人将图册讲解了一遍, 尤其是由脚踏板控制提花的多综多蹑织机, 比较复杂,只怕要返工好几次的。   这个时代有简易的缫丝工具和原始腰机, 但不太灵活,相对落后的织造技术阻碍了丝织品的出产和消费, 葛、麻等的织造机和丝绸织造机只在细部上有局部差别, 改进织造技术关乎子民的穿衣用具, 当下是很有必要的。   一件新事物刚开始时甘棠总会忙得不可开交,很多东西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太过超前, 起步的时候便显得特别艰难, 这也是她身为上位者, 推行一件新东西的之前,非得要自己先吃透了, 反复研究,确实可行后方才实施的缘故。   丝绸织造也一样。   负责养蚕的女官是云菲,当初容易害羞脸红的姑娘是大变样了, 一身靛青色一群, 发饰简单,杏目柳叶眉, 整个人看起来明艳大方自如了许多,行过礼后便领着甘棠去蚕室, 一边走一边高兴道,“加上圣女给过来的蚕种, 小臣这次养了六种蚕,里头两种求蚕可以再生两次,且八日孵化,二十二日做茧,浮沉姐姐说缫出来的丝质也好,是最合适的秋蚕了。”   蚕虫娇贵,蚕室就十分讲究,不大不小长宽三丈,干净整洁,四面开窗,室内筑火盆水池,必要的时候用来调节蚕室的温度,三层一架的草箔整整齐齐的堆在架子上,上头放置着新鲜厚实的桑叶,再上头堆满了密密麻麻的蚕虫,吃桑叶吃得专注认真,还有轻微的沙沙声。   看个头饱满色泽光洁的模样,确实是一堆堆健康有活力的蚕宝宝,甘棠看着,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涌上一层麻意,像是过电了一般,从脚背一直顺着肢体往上涌,电的她面皮和头皮都跟着发麻,她先前是碰过蚕,但都是少量的,乍乍一见这么多,真是有些把持不住。   旁边的云菲用手捏了好几个,没半点胆怯,甘棠想着几年前她羞涩胆怯的模样,心里倒有些歉然,温声道,“不怕么?让你接手这一块,为难你了。”女孩子多怕虫子,她对上山虎山豹没问题,窝在一堆幼虫里,可能真是能自己把自己电死了。   云菲讶然,行了行礼,有些局促羞涩地比划了起来,“怎么会,被封为织造女官后,您不知道我们几个有多开心,我愿意侍奉神明,更何况这些蚕宝宝很神奇,我很喜欢它们。”   甘棠听得失笑,她说得神明倒不是指她,而是丝绸不但是价值千金的精贵物,还和祭祀相关。   和这些沾了边,便显得神圣高洁起来,参与织造,自然是给神明效力了。   “您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们,我发了告示要招一些人手,来报名的人有数百个,蚕室里的这几十个姑娘,都是挑了又挑才选出来的!”   她明眸青睐,里头有明亮的光闪啊闪,双颊因为说得兴奋起了层薄红,倒和先前没什么分别,看来是真喜欢了,甘棠点点头,嘱咐道,“挑选完虫卵后,调节温度的高低可以控制它们的孵化时间,低温能抑制虫卵孵化,你有时间可以试试,尽量多记录它们的习性特点,时间长了,总能有收获的。”   云菲应了声是,方才想说话,便听外头有宫侍通告说储君来了。   是殷受。   他入竹方的时候甘棠便收到了线报,只不曾想她这么快就过来了,上两个月来了封信说他领兵出征危方,行军途中危险重重,两人便连通信都没有,眼下听他来了,回头数一数,才发现两人大概有五个月没见了。   按照历史记载,危方戎狄这些外族方国,都是由商王指派西伯昌出兵征伐的,毕竟离西岐更近,且西岐更有实力。   殷受忽然下定决心要收拾这一块,野心不小。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危方以及危方以西的地盘,殷受大步跨进来了。   云菲垂了头,匆匆行了礼,又给殷受行了礼,退下了。   蚕室里一室宁静,只听见幼虫食叶的沙沙声,那股麻意复又涌上了头顶,这种由心理导致的生理反应很难克服,她觉得她站在这脚步都难挪动一分。   殷受看着不远处的甘棠,连月来心中发酵疯长的思念克制不住,目光落在她脸上,情思翻涌,伸手道,“过来。”   战场赋予男子的杀伐之气让殷受看起来越发的挺拔俊美,甘棠也有点想他,可她自进来站定后就没再挪动过一步了,方才云菲若要再多待一会儿,她要面色如常的走出去,还是有些难度的。   甘棠开口道,“你过来。”   殷受:“…………”   好罢,自己的妻子,自己宠着罢。   殷受也不跟任性的妻子计较,当真大步跨了过去,目光一寸寸在她面上滑过,低声问,“棠梨,你想我么?我很想你。”   甘棠深吸一口气,一把抱住他,脸埋在他胸膛上使劲蹭了蹭,企图让她麻到表情失控的面颊暖和暖和。   殷受被她扑得麻了半边身子,将人圈进臂弯间紧了又紧,浓得心里装不下的思念和情意这才有了归属安放的地方,殷受下颌在她头顶不住摩挲,因为想念她变得心浮气躁的情绪也慢慢沉淀下来,搂着她只恨不得把她嵌进心脏里去,见她在他胸膛上蹭来蹭去,心中软得几乎沁出水来,长长喟叹了一声,“棠梨你亦这般想我,我知足了……”   甘棠扑哧乐了一声,抬头见他瞧着她目光又深又烈,心中起了些心虚和歉意,推了推他想自己站直了,咳咳道,“我刚刚是因为有些怕这些幼虫,毕竟是第一次见这么多。”   殷受心里正柔肠百结几许情深,听她这么说,见她果然身体僵硬连手都爪到了一起,四处看看再见她心虚不自在,一腔要喷发的爱意顿时被堵了回去,堵得他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也一瞬间拉得老长,彻底黑成了锅底色。   甘棠说完也有些后悔,怪自己破坏气氛,依着他以前的脾气,伤了自尊多半要甩门走人,便想说点什么挽留他。   殷受是真想把人扔到虫子堆里让她哭一哭,只到底没舍得,只臭着脸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大步出了蚕室,到了阳光底下,等她冰凉僵硬的身体慢慢缓和下来,这才把人放在地上站好了,自己大步往前走,想先回宫了。   甘棠追了上去,在他背后开口道,“阿受,我想你也是事实。”   殷受唇角控制不住弯了弯,却又压了回去,见她跟在他旁边,伸手来拉他,到底敌不过心里的思念,先一步败下阵来,反手将她握在掌心,把玩摩挲,低声问道,“有多想?”有没有似他一般,得了空闲脑子便全都是她,辗转反侧入夜难眠。   甘棠心中一颤,正欲答话,便被他赌回了喉咙里,疾风骤雨一般炙热浓烈,甘棠亦不再说话,开始回应他,待稍稍分开,一边任由他在她脸上一点点细细啄吻,一边伸手给他把脉,轻声问,“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殷受捉住她的手拉到唇边吻过,硬将心里那丝涩然压了回去,告诫自己要慢慢来不着急,妻子虽不是如他爱她那般牵肠挂肚,但比先前好太多,有想他便可,一点点也行。   殷受暗自咬了咬牙,见她放软了身体依偎来了他怀里,到底心里不甘,张口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本是想让她痛一痛,又舍不得下力,倒像是亲昵亲近一般,顺势亲了亲,松了口气道,“我这次要待两个月才走,且我受了重伤,你得伺候照顾我!”   甘棠心知他没消气,知道自己不会来事煞风景坏气氛,见他气哼哼的,心里没来由软了两分,搂着他好好好道,“你愿意留,我求之不得,你先前不是说七月就来看我么?拖到现在九月份了,我还没怪你呢。”   纵知道她的话半真半假,殷受还是忍不住沉溺其中,又知自己这样实在英雄气短,便也不说话,只看住她的眉眼,在她眼睑上亲了又亲,“我听兴九说你日夜不休的处理政务,常常一夜到天明,不想活了么?不许这样了。”   先前是太忙,时间太赶,通宵熬夜都是常有的事,以后也还有很多事要做,时间总不够用。   可现在殷受说什么,她都想答应他顺着他,甘棠便点头应道,“好,以后不这样了。”确实对身体不好,除非特殊情况,否则还是规律作息罢,这几个月无人管束,她确实有些废寝忘食了。   她乖乖听话的样子真是挠人。   殷受将人圈在怀里,就这么靠在院墙边,背对着给她遮住刺眼的太阳,就这么看着她,梦里梦外他已经把她的模样描绘了千百遍了。   自喜欢他以后,甘棠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总会有些受不住,甜甜腻腻的,让她脸颊发热,甘棠伸手去捂他的眼睛,咳道,“看什么,我长得这么丑么?”   殷受唇角勾起笑,“美,长得丑我看你做什么。”事实上也很美,再者便是不美又如何,他当年喜欢上她时,她脸上许多疤痕,她就是不美,他也很喜欢她。   甘棠在想要不要把自己读的到他的心这件事告诉他,免得他心里嘀嘀咕咕情话不要钱,简直是犯规。 第75章 你就是不良于行   隔壁不远处便是制丝坊,甘棠听见有人禀报说缫丝车制好了, 已经送过来了。   接着是云裳的回复声。   殷受还搂着她在她脸上亲来亲去, 像是河水里的鱼,凑过来亲亲碰一碰, 再离开,又游回来碰一碰, 自顾自玩耍, 乐此不疲, 不带一丝□□,亲昵喜爱。   爱不释手得像一只捡到颗大栗子的毛松鼠, 而她, 无疑就是这颗喷香诱人的大栗子了, 满满当当捡到宝贝的喜爱高兴传递到她心底,像是夏日清晨带着露水的阳光, 十分清新明媚。   如果殷受当真有尾巴,眼下定是惬意的摇来摇去了。   甘棠戳了戳搂着她的大松鼠,纠结道, “你赶路奔波, 要不要先回去歇一歇。”   殷受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看了看天色, 点头道,“好, 回去我给你做饭吃。”   这傻子,被恋爱蒙蔽了智商, 都没听出来她是要他先回去。   甘棠眼里起了点笑意,也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道,“我得去一下隔壁工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殷受回过味来,面色不善,盯着她不说话了。   甘棠乐了一声,“丝造城里都是女眷,我一怕你不自在,二怕你累,才想让你先回去歇息的,这两年你怎么幼稚了不少。”   就不要奢望她会放一放政务好好陪一陪他,殷受脸色臭臭的,回道,“一我不累,二我没什么好不自在的。”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在一起是应该的。   “那走罢。”   外头侯了不少人,见他二人出来纷纷行礼,“见过圣女,见过储君。”   殷受在一众女眷里便显得十分瞩目,且他身形挺拔,面容俊美,且自带生人勿进的气场,众女子不由自主便垂了头,便是常常在甘棠面前走动的云菲云裳云缎云桑几个,都拘束了不少。   “圣女这边请。”   缫丝坊很大,里头空旷宽敞,四面透风,周围挖出几圈三尺宽的沟渠,里面流着寒泉水,是降温用的。   进去便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甘棠蹙了蹙眉,目测丈量了一下缫丝工坊的大小尺寸,叫了云裳和云桑上来,吩咐道,“云桑你的桑园在隔壁,划出一块地来拨给缫丝坊先用着,这地界太小了。”   茧待缫以涫汤而后能为丝,需要用沸水煮茧,软化蚕茧,溶解丝胶,丝绪才可以分离退绕,集合成丝,是以缫丝坊里烧着许多火灶,铁锅铜鼎里都煮着沸水,缫丝坊里这才又闷又热的。   进来没一会儿就热出了一身汗。   新赶制的缫丝车就放在正中央,甘棠指挥着让人把缫丝车推到一个灶火旁,招了云裳上前,一边操作一边解释道,“这是手柄,手摇这里就能让丝軖转动起来,或者踩动踏板,也能让丝軖转动导丝。”跟她们讲牵引装置机构,讲滑轮,讲杠杆是讲不通的,示意甘棠多半都是单刀直入,直接教她们如何操作机器,至于对这方面感兴趣,或者是下一代的物理知识水平,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甘棠拉动横轴上的卡门,比示道,“丝軖是可拆卸的,搬动这里的阀门,往上一提,就出来了。”   云裳几人看得认真,听得仔细,时不时询问一两句,甘棠都认真答了,殷受站在旁边看着妻子,既不关心听到什么,也不关心见到什么,他只是看着她热得额头上都是汗,想叫她回去,这些事自有匠人们会做,或者是让他们搬到凉快点的地方去做。   只甘棠这臭脾气,指定是不会答应他的。   殷受踏上前一步,蹙着眉给她擦了擦额头。   甘棠头也没抬,说了声谢谢,接着道,“络丝用的篗子我也改进了一下,丝线绕在支架上,支架可以绕轴回转,便于整经络纬,比先前工字型的那种好用很多。”   云裳这一年来负责制丝,虽是没见过这些东西,但接触得多了,一点就通,看着这一整套缫丝车,兴奋激动,“有了这个,我们缫丝坊至少能多出一倍的丝,只要蚕茧供应得上的话。”   云菲几人也高兴起来,碍于殷受在场没敢放肆,但眼里的高兴是藏不住的,甘棠看得心中点头,创业初期总是艰难,但好就好在齐心协力且干劲十足,长此以往,发展壮大是迟早的事,“我来演示一遍,余下二十余张缫车后日会送过来,到时候云裳你负责教授给女匠们。”   云裳应了声是。   铜鼎里散着丝絮,柔滑纤细,先要牵丝,甘棠伸手去捞,只手指刚伸进去就猛地收了回来,心里啊啊啊尖叫了起来,钻心的疼从手指猛地窜进心里,若非还想着有属下臣子在场,她只怕当真要捂着手指跳起来的。   真是要烫死她了!   “棠梨!”殷受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见没破皮却指头通红,心里抽疼,想也没想就往口里放,吸了一吸问,“疼不疼?”   周围原本还有些女孩子的惊呼声,这一瞬间立马安静了下来,只从心底传给她的情绪就五彩缤纷了,大部分都是啊啊啊啊嘤嘤嘤嗷嗷嗷嗷熬的惊呼声罢,暗地里针对她释放的情绪特别热烈,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甘棠是连疼也忘了,非常无语地看着正做无用功的殷受,往外挣了挣,咳咳道,“你这么做没什么用,快放开,我泡一泡冷水就行了,不严重。”就是下头没烧着炭火,这屋子也闷热,她没看见有热气,一不注意被烫到了,没什么大碍。   殷受发觉妻子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心里气恼,松了她的手,四处看了看,自案台上拿了个小盆,飞快地去水渠里舀了盆冰水来,回来握着她的手就往里面塞,他态度强硬,动作却十分小心,盯着她的手指头,面色不好,倒像是他自己被割了一块肉似的。   不过是被烫了一下罢了,甘棠体味着他心底传过来的抽疼,半响无语,也没挣扎,就这么任由他握着手在铜盆里泡着,五味陈杂,吩咐旁边候着的云裳几人道,“你们先下去罢。”   几人皆是面色通红,纷纷行礼退下了。   殷受这下彻底忍不住了,“你要做什么不会使唤人么,我就站在你旁边。”   甘棠心里发软,笑道,“那岂不是烫到你啦。”   他倒宁愿烫到的是他,殷受不语,只问道,“还疼么,要什么药,我让唐泽去取。”   甘棠泡了差不多,拿出来看了看,倒不是很疼了,见殷受还蹙着眉,本是想说几年前她受得重伤多了去了,见殷受还蹙着眉,便把手伸到他面前,眨了眨眼道,“用不着药,储君殿下你亲一亲就不疼了。”   殷受心里恼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也没理会她,只起身道,“还要做什么,做完赶紧回宫陪我,我饿了。”   甘棠哈地乐了一声,自背后搂住他的腰,下颌在他背上膈了两下,乐道,“放心罢,知道你憋得久了,晚上为妻定然洗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把你喂饱了。”   殷受被她抱得身体过电一样身体发麻,回头见她眉开眼笑的模样,有些把持不住,气息不稳,把人从身上扯下来了,“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现在在外面,成何体统。”   殷受大概也明白甘棠的意思,捞了铜鼎里的丝线,挂去钩子上,再踏了两下踏板,丝线就被拉扯出来一圈一圈绕在了丝軖上,这些机构简单得很,一眼他就看会了。   甘棠摊着手在旁边看着,见殷受耳根发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刚才被她方才的话激的,她也无事可做,看殷受做得无可挑剔,侧颜也完美无缺,手痒痒,探进他怀里,果然摸出一个药瓶来,笑吟吟问,“阿受你随身带着这个就有体统啦,而且你方才可是万众瞩目之下给我擦汗来着,更没有体统,我只是说些私房话,你不喜欢么?”   “……”他自是喜欢她说给他听,殷受被她一双波光流转的美目看得丢盔弃甲,败下阵来,拿了她手里的药瓶揣回怀里,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大步往外走,“你的手别乱动,你不良于行,我抱你回去!”   甘棠挣扎着想下来,“放我下来,我是伤了手,不是伤了脚,能走!”   “你就是不良于行!”   甘棠语塞,好在这工坊里下人早被清了出去,唐泽女奚在前头安排着,一路都没遇上什么人,否则她真是要威严扫地了。   马车就停在外头,驾车的是宫里伺候的老人,见了这般情形也不惊讶,眼观鼻鼻观心地给两人行了礼,掀帘子让人进去了。   殷受把甘棠塞进去,进去就压着人吻了一通,分开后才喘息道,“午间要做什么,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   甘棠莞尔,“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宫里,我们一起处理政务罢。”   殷受嗯了一声,又支起头蹙眉道,“听说妲己在你宫里,你把人弄走,我不想见到她。”若早知有这么一出,他当初应当灭了有苏氏全族才是。   甘棠想着那个聪慧漂亮的小丫头,有些心不在焉,回道,“暂且留着有用。” 第76章 没什么好遗憾的   得见九尾狐为王,妲己分明是甘源抬出来与甘棠分庭抗衡的工具, 留在身边只会是祸害, 再加上命定之人一说,他便越发不喜了, 殷受见妻子心不在焉地不上心,在她唇上重重咬了一下, “她既是和我有些关系, 你不担心么, 担心我被抢走。”   甘棠失笑,她还当真没想过这一层, 只是那丫头聪慧非常, 世间难得, 她便暂且养一养也无妨。   殷受又重重啃了一口,啃得她吃痛出声, “还是你巴不得她来抢,这样我就不会再缠着你了么?”   “胡思乱想什么。”甘棠无奈,搂了搂他的脖颈, 啼笑皆非道, “她不过三两岁,能干什么, 再者便是长大了,她聪慧美貌, 我也不算太差,她也未必能看上你, 没必要紧张成这样罢。”   总之他不想他和她的感情出现一丁点阻碍和变数,殷受低声诱哄道,“可是你年长她二十三岁,十多年后她真是好年华,你却是老了,年老色衰。”   甘棠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掰扯,便只推了推他,懒洋洋道,“对呀,这才是检验男子的最高标准,你若因此离我而去,只能怪我眼瞎,我不会特意给你添堵,也不会防范这些,要防也防不住。”   只毕竟两人是官配,甘棠心里有了他,这么一想心里也不怎么自如了,将来殷受若当真与妲己相爱,也不知算不算是历经千山万险终于走对了正确的路……   甘棠推了推殷受道,“快到了,起来坐好。”   有关妲己的事,她还没想好,妲己出现时有契机,在神权没有完全解崩之前,她就是个好苗子,前提是没有长歪,以后再看罢,甘棠并不打算对一个小孩出手,倘若是因为殷受,那就更可笑了。   很快殷受便见到了妲己。   二尺高的小孩衣着打扮完全是甘棠小时候的模样,抬着手臂正习字,认真专注,见他们进来了,恭恭敬敬行了礼,看了他一眼,口齿清晰的说了声见过储君,行的是晚辈对长辈的礼仪了。   先拿了块巾帕过来给甘棠擦脸,又跑去浴池放水,甘棠给她探了探脉,小孩便眉眼弯弯笑了起来,“喝了药睡一觉起来,己己已经好了。”   甘棠嗯了一声,“让宫娥带你去用膳罢。”   小孩就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短短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殷受已然知道这豆丁大的丫头有何魅力所在了,比起同龄人,显然要敏慧许多,且分明对甘棠抱有极大的好感和仰慕之情。   且对他疏离防备,不用想便知是甘源教的。   殷受心情烦躁,拉住正要去沐浴的甘棠,“你和她同寝同食?”   甘棠摇头,无奈道,“没有,甘源送进宫来的,我哪有那工夫照料她。”   殷受暴躁得想直接将那丫头片子直接掐死,或者将她的脑袋拧下来,“你让她滚得远远的,免得我发起火来你怪我残忍血腥。”   甘棠不知道他怎么就非得要跟个小孩子过不去了,“你在介意什么,她不过一个三岁小孩,你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殷受脸色铁青,因为她完全不介意,不介意和情敌同吃同住,甚至还悉心照料看护。   妲己的存在无不昭示着她一点都不在乎他,可有可无,比不上她眼里一个可塑之才。   更别说同她这十城之地的子民相比了。   殷受心里发闷,又知道他这是得了她的回应后高兴得过了头,忍不住越要越多,他在她心里还比不上她抱负的百分之一,这是他一早便明白的事,现在不过是露出一点苗头罢了。   她这宫里没有他的用具,不似他的寝宫,用品用具都是两人份的,衣柜里常备着她春秋的衣衫,知道她爱登高远望,他在寝宫外建了一筑高台,上去便能俯瞰整个殷商,父王好几次让他拆了,他都没拆,想着她什么时候来寻他,带她一起上去看,抬头便可摘星辰。   寝宫前后栽满了棠梨,三四月棠梨花开,满园梨花纯白,都等着她什么时候有空了,来看她,就能给她个惊喜了。   这宫里什么都没有,倒是有张小孩用的案几,上头笔墨竹简布帛应有尽有,她有空指导小孩学识,没空给他写信。   殷受只觉呼吸困难,再呆不下去,又有些后悔兴冲冲来寻她,早先该暗中处置了妲己再过来,也不会这么堵心了。   殷受转身想出去透透气,走出门也没见妻子挽留他,心里越发闷得慌,一路出了宫,去了唐泽住的客舍,先把军营里送来的政务处理了。   甘棠看着他大步离开僵硬的步伐,心里因为他无理取闹升起来的烦躁消散了一些,写了个单子,巾帕衣柜、男衫、男鞋,剃须刀,沐浴用具,还有床榻,顺便也换了个大的,顺便添置了一张上好的梨花木案几。   她这些年忙于政务,几乎没动过什么拳脚,武场荒废了,甘棠便吩咐平七在寝殿后头开辟出一块空地来,给殷受晨间练武用。   还想要什么,甘棠暂且想不出,先叫人准备了。   这些年四处开矿,她自己倒是得了不少好玉石,只没工夫打理,全都堆在库房里落灰,甘棠叫了女奚进来,吩咐道,“你去库房挑一些玉石拿过来。”   女奚正要应声,甘棠又摆手道,“算了,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去。”   如此折腾了一个下午,甘棠按按隐隐作痛的胃,先吃了块甜糕垫了垫,叫了平七进来,吩咐道,“你去查查储君去哪里了,寻到了跟他说我正等着他一道用晚膳,让他忙完快些回来。”   原先空旷宽敞的寝宫里塞进来不少东西,书房也是,甘棠看了看外头,见已然夕阳西下,只觉谈恋爱是一件极其浪费时间的事,她一下午什么也没做,时间都用来想如何讨他欢心了。   甘棠摇摇头,拿过炭笔在兽皮上筹算起来,丝绸出来以后,合理的定价她心里得有个数,大批量生产后,倾销的渠道也要有个总体规划,刺绣和印花技术也得跟上,把丝绸织锦推到世人面前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翻过这个年头,明年六月十一是她二十七岁寿辰,介时延请各个方国君长前来参加,一来扬国威,二来将丝绸、铁器农具、粮种进一步推到天下人面前,繁华的贸易从互通有无开始,就她考古时知道的历史知识,商周时期陆上丝绸之路东段其实已经开始了,倘若能通过这条线,不断扩张销往西域诸国,该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只这件事对她来说不简单,也具有非常多的不确定性,她眼下主要的目标,还是放在诸方国对丝绸有极度需求的贵族富人们身上,其它事,等有机会了再说。   殷受心情不虞,周身都是生人勿近的寒意,宫娥婢女们也不敢出气,摆好饭食后全都退下了。   殷受进来先看见了甘棠,再就是她旁边搁了一张新的案几,侧边架子上并排搁着两块巾帕,两副牙具,衣柜也换了个更大的,旁边搁了一大一小两双软鞋,看样式分明是男子的,殷受猜到这些都是妻子安排的,胸腔里堆积的郁气立马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高兴欢快不已,硬生生克制住了想过去翻翻碰碰的冲动,紧紧闭着嘴巴在妻子面前站定了。   殷受还绷着一张俊脸,其实心里早乐开花了,甘棠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俊颜,再感受着他心底的高兴,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后又想他比自己还小两岁,实打实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人,正是犯二的年纪,便也不奇怪了,只将自己先前准备着的盒子拿出来,往前推了推道,“你这个一生气就往娘家跑的脾性能不能改一改,不要这么冲动。”   殷受便是不知娘家是什么意思,大抵也能猜到一些,咬咬后槽牙盯着甘棠问,“你笑话我?我是怕待下去失手伤了你。”她真是有能把他气得灵魂出窍的本事。   甘棠扑哧一笑,示意他坐下来,把盒子又往前推了推,“知道你喜欢玉石,我平时便搜集了一些,都送给你罢。”   能送到她面前的东西,自然都不会太差,比之先前殷受送给她那些也不差,她不爱这些,搁在她这里也是浪费,“你看看喜欢的话,我还有很多。”   殷受是喜欢她这一份心意,还没打开唇角的弧度便再也压不住,冰山融化得过快,看得甘棠眼花缭乱。   殷受见妻子正目光古怪地看着他,有些不自在地抱着盒子站起来,“我先把东西放起来。”   殷受打开衣柜看见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好几套衣衫,寻常客居的,廷议朝服,还有些简单方便的短打衣袍,一副轻甲都是给他准备的。   下首鞋袜一应俱全,旁边搁着她的衣衫,整整齐齐,殷受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背对着妻子咧嘴笑了起来。   这就高兴成这样了,和午间大步离去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甘棠感受着他心底的情绪,开口道,“阿受,过来用饭了。”   殷受应了一声,两人一道用了饭食,见女奚端了药进来给甘棠,便问道,“是什么药,棠梨你哪里不舒服么?”   甘棠摇头,“不是什么大病,体寒。”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麻烦不少,畏寒怕冷,每每到了冰雪天,就越发怕冷了,每一个冬日对这个时代的子民来说都是一场生死较量,她政务也会特别繁多,想窝在暖和的地方不出去是不可能的,只好想办法将身体尽量调养好一些。   殷受点头,打算回去问问伍云。   用完膳殷受去沐浴,甘棠便拿着图册去隔壁的小工坊里研究机构了,做的是一种小型的纺车,相当于一个高效的卷绕加速机,使用的是绳轮传动,只要在同一个机构上同时安装多个小轮,卷绕的效率可以成倍增加。   敦煌莫高窟壁画上有这么一架纺车,甘棠参观研究过,记忆深刻,现在将这些古文物复原成活物,并且投入生产使用,造福百姓,心情可想而知,甘棠千丝上线,摇动手柄,见大轮带动着小轮高速卷绕,在心里乐了一声,成了!   提高生产效率可以节省必要劳动时间,这些机器一旦投入使用,做同一尺布,她只需花旁人十分之一的时间和人力,价值就是从这中间来的。   小工坊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木器,殷受站在窗户边,目光落在她专注认真的面容上,一面觉得她认真漂亮可爱,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她为子民劳累奔波时,比和他在一块用心多了。   殷受看了好一会儿,见夕阳斜下,光线暗了下来,这才开口道,“天黑了,棠梨,我们回去罢。”   甘棠抬头见是殷受,揉了揉肩颈示意他进来,拿了一段三色锦给他看,见他面露惊讶,便伸了个懒腰笑问道,“怎么样,看看值不值钱。”   这时候是没有真正的‘锦’的,是以甘棠手里这一块黑底红丝玄鸟栖枝图的锦布,虽是图样简单,却色彩艳丽,图案明亮复杂,和印花图案是完全不同的,甘棠上辈子再复杂的图纹都见过,织造出来就不怎么惊奇了,不过云裳她们几个兴奋不已,拿着五色云雷纹的锦帕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又纷纷要学复杂庞大的织锦机,想来锦这种东西,还是很让人喜爱的。   只织锦费时耗力,她不会大批量生产,这次织出来主要是为了明年寿宴可以震慑四方,以后也只做一些这时候流行的云雷纹、兽纹、其余还是把财力物力花在别的地方罢。   要衣衫华丽漂亮,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更能施展想象力,更容易操作的办法,那就是刺绣。   以现在的冶铁锻造水平,绣花针不是难事,丝织品出来以后,刺绣这个行当,也就跟着起来了。   一步步来罢,总之前景大好。   甘棠目光落在这八尺锦布上,美中不足的是她初初实验,织锦技术不怎么样,上头的玄鸟跟吃了三鹿奶粉似的,脑袋胖了好几圈,极其不协调,甘棠咳咳了一声,拍了拍身后的织锦机道,“这次是本君操作失误,总之这个机织机很牛,织造出来的锦布,殷受那些追逐华美的贵族世家们肯定喜欢。”   玄鸟长得和麻雀差不多,黑漆漆的,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美丑便不要计较了。   殷受自然看得出这其中的大利,此锦一出,必定名满天下,看她眉目间都是淡然自如的笑意,心里喟叹了一声,开口问,“你这一生,有没有做过一件对棠地,对子民无用的事。”   成日忙这忙那儿,修水渠,通官道,管耕种,冶铁,还得管军马兵器,遇上冰雪天,或是哪里出了点旱灾涝灾,便没一晚能睡好觉,总要记挂着那些受灾的子民,每日还有数不清的政务要处理,让男子有田可种,女子有傍身之技,老人能吃饱穿暖,孩子能读书上学,空闲了还得编纂医书,教授子弟,为此废寝忘食殚精竭力,时时刻刻紧绷着心神无一日停歇,不累么?   甘棠倒没想太多,思索半天,抬眼看着殷受,乐了一声道,“还没有么,和你谈恋爱就是头一桩。”不但没有用,还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但她乐在其中。   甘棠见殷受正看着她默然不语,绷不住自己乐出了声,坦然道,“但我甘之如饴。”   甘棠从来不说甜言蜜语,一旦开口说了,效果惊天动地,殷受哪里经得住她哄,握了握她的手以示惩戒便也罢了,只道,“你陪我在宫里逛一逛罢,消消食。”   甘棠唔了一声,任由他牵着往外走,路上遇到好几个宫娥,看见殷受都慌了手脚,又忍不住远远偷看,粉面敷红,对她的情绪里分明掺杂了不少艳羡,大概是晨间两人在工坊里的事传开了,殷受深情好夫君的人设上又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在棠地姑娘们眼里,大概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了。   殷受走得慢悠悠闲庭信步,想着那锦布上的胖玄鸟,开口道,“这卷布我拿回去裁一身衣衫,我收走了。”   甘棠乐道,“这个不大好,等你临走时,我让制裳坊给你制几身华服,你拿回去多穿一穿,另外制几套赠给商王。”殷受地位尊贵,且样貌身材好,回了大商邑,必定要引起一股风潮,对她来说是好事。   殷受停了脚步,斜斜看着妻子,似笑非笑道,“谢了,不过我和父王都不需要。”他是为储君,本该尚简,穿着千金锦招摇过市,带起一股奢靡之风,是嫌殷商王室落败腐烂得不够快了。   甘棠咂舌,又问道,“你既是看出来这东西有大利,何不现在就来跟我买,我便宜点卖给你。”   和他在一起好好走走路散散步行不行,非得要和他说政务。   殷受气笑了,“天黑后不处理政务,况且你这些纺车织机一旦露面,要藏也藏不住,我手底下好的匠人也不少,晚些时日自然能学会,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她手底下或多或少有不少他的人,不出一月,定能复造出来,况且他目的不在于此,他腾不出手来做这些,但可以帮她把这些华丽的丝织品销往西边的部落方国,他从中牟利便可。   那些戎人对丝织品的崇拜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走这条线,获利更丰。   这是明目张胆要盗用她的研究成果了,甘棠生意没做成,十分气闷,远远又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娥偷看这边,便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开口道,“你在外面少这么笑,招蜂引蝶给我惹麻烦。”   前面是个四方亭,旁边候着的宫娥添了茶,便行礼退下了,殷受搂着她在围栏边坐下来,乐得俊目生辉,“棠梨,我给你在这修一座观星台罢,你心情不好,或是有烦心事时,有个能找乐子的地方。”她这宫里实在太简朴荒凉了,还不如殷商一个世家来得精致华丽,她爱站在高处远望,他不在身边,她也能有个休息的地。   夜里风凉,殷受身形高大,她整个人窝在他怀里,遮风又暖和,甘棠闲闲问,“阿受你怎知道我会喜欢的。”   殷受握着她的手把玩,半响方道,“你不记得了,我们在明川落难,那户人家门口有一颗参天古木,我在院子里常常看得见你上树去。”   殷受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说起来你爬树是真厉害,跟猴子一般,哈哈……”   这偷窥狂。   甘棠无话可说,就这么窝在他怀里,倒也闲适宁静。   殷受想起晨间那聪慧乖巧听话的女娃,心说若是他和棠梨生的孩子,指不定要聪明百倍,手覆上她的小腹,低声道,“棠梨,我们若是有孩子,必定比妲己聪明数百倍。”   他哪里来的自信。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没说话了,两人年纪越来越大,现在他是储君还好,它日登基为王,子嗣便成了头等重要的大事,到时候有够头疼的。   殷受见甘棠不说话,在她耳侧亲了亲,低声道,“棠梨,你不要吃药了,给我生个孩子罢,无论男女,我定对它如珠如宝。”   见到殷受随身带着这些药丸对甘棠来说几乎成了习惯,现在就躺在她袖子里,只现在她心里有了他,听他心里浓厚的诉求,既不能十分肯定决绝得说不生,也开不出口来让他去和别的女子生。   甘棠心里起了些烦躁,她这几年畏寒得超乎想象,例假基本都不准,尤其几年前重病未愈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后来就更糟糕了,避孕的药对身体或多或少都有害,便是想生,怀不怀得上还难说。   她虽不擅妇科,但也知道这些病在她身上会非常难治,原因很简单,光是压力和操劳这两样,就不是她能调解的,这也是她迟迟没有处置妲己的原因之一。   可她和殷受既是货真价实的恋人,就不得不给他个交代。   他也有权知道这些事,好早作打算。   甘棠只得回道,“我身体可能无法受孕,我以后不服用药,有没有孩子端看天意,你要有心理准备。”   妻子愿意要孩子这件事对殷受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殷受高兴得眉目飞扬,把人抱起来转了好圈,不住在她唇上亲吻,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低笑道,“父王身体强健,子嗣于我来说也不急,我并非是为了子嗣而高兴,是真的想要一个你和我的孩子,流着你和我的血,是我们之间的牵绊,并且你愿意,我就很高兴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甘棠不欲打击他,但事关重大,还是说清楚比较好,“你记得么,我好几年前就很怕冷了,体寒,医学上来说极难受孕,我喝药也是为了调养身体,按照我的工作强度来说,很难有孩子。”   “放心罢。”殷受紧了紧手臂,虽是很艰难,但甘棠不愿生孩子这件事他以前不是没想过,见她神色淡淡身体有些紧绷发凉,脱口道,“实在没有便没有罢,我从二哥大哥的子嗣里挑一个资质好点的便可,你不要太紧张,我不会舍下你不管的。”   殷受心里一阵怅然若失,只见怀里的人稍稍放松了些身体,又觉得值得了,得她真心实意伴在身侧,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其余的,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甘棠自是知道子嗣后代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有多重要,尤其他的身份放在这。   甘棠心里发酸发软,闷闷道,“我还是好好吃药罢,尽人事,听天命。”   这世上有谁是不想要一个家的,只不过有时候是不合适,没法的事,甘棠既然愿意,又受身体所限,心里定是不开心,殷受见她精神怏怏,便有些后悔提起这件事了,抿抿唇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大声笑道,“走,世事无绝对,这件事还得靠为夫多努力才行!”   他这副心宽体不胖的性子真是羡煞人,饶是甘棠正烦闷,也被他逗乐了,揪了揪他的耳朵,想着明年她事先安排好,待他生辰,便去殷商看他罢。 第77章 在这也在不安生   自甘棠有生育的意愿后,殷受对造孩子这件事乐此不疲, 床笫间有恨不得将她拆成七八块的架势, 弄得甘棠疲惫不堪,晨间起床十分费劲, 好几次差点耽误了廷议政事。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大概是有些道理的。   只甘棠身体不行, 殷受再努力也没法, 白白做了无用功。   殷受对子嗣的期盼过大,在棠地的时间越延越长, 直接过了腊祭翻过了一个年头, 待商王下了诏令非回大商邑不可, 这才定了归期。   殷受对子嗣抱有极大的期许和渴望,甘棠也再没有服用过药物, 全凭殷受折腾,心里想着怀上,她就生下来, 然后好生教养, 最好是龙凤胎,一举两得。   殷受要回大商邑的前一日甘棠极其不规律的来了月事, 宣告两人的期盼落空。   甘棠心里亦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触,情感上她想给殷受生个孩子, 但她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奇迹怀上了, 一两年内难做什么事不说,元气大伤是肯定的,以后很多年都不知道要花多少精力和时间在调养身体上。   这大概是没怀上,甚至将来也不能做母亲,她心里亦没多少伤心失落的缘故罢。   毕竟有太多的事等着她要做,各行各业处在萌芽时期,造船通航运,织造丝绸,烧制瓷器,训练水军水战,哪一样都与棠地的发展有莫大关系,容不得耽搁。   殷受想着来日方长,倒是心无挂碍,只十分舍不得和她分开,撑着脑袋曲着膝盖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她的头发,见她掌心放在小腹上出神,以为她伤神,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看来还是为夫不够努力,待我灭了西戎,回来再接着耕耘播种。”   甘棠揉了揉发酸的腰,深思熟虑了好半响,坐起来了一些,斟酌道,“你娶一门妾室,生了儿子挂来我名下——”这是她想得出最妥当的办法了,她不在乎有无子嗣,但殷受不行,她既然生不出来,再隐瞒这件事,和欺骗,骗婚有什么分别。   甘棠一说就见殷受变了脸,忙拉住他的手,无奈道,“你听我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大概这一世是和子嗣无缘了,再加上我政务繁忙,也没有时间照料教养,你想过没有,你当真从微子启微子衍的儿子中选一个,你那些王叔们答不答应,兄弟之子当了王,那还活着的微子启微子衍放在什么位置,你先前说的办法不适合你的情况,你当真这么干,庭堂必定要起大乱子。”   储君乃国之根本,这件事从来都不能开玩笑,殷商几兴几乱都因王位之争而起,殷受提出那么个建议,是顾惜她,但也是心存侥幸,仗着他们还年轻,帝乙身体还好,不着急。   可就她知道的历史记载,帝乙的寿数剩下不到五年,这件事既然希望渺茫,便得尽早处理。   道理他都懂,也句句是为他考虑,只搁在耳朵里窜进心里跟尖刀一样,搅合得他心里怒意翻腾,殷受猛地自床榻上坐起来,盯着她问道,“你怎么能保证我娶一个就能生出儿子来,一个不行我娶两个,两个不行我娶十个么?”   甘棠耐心地回道,“世上的男子千千万,哪个有些财力地位的不是滕妾成群,我能接受的。”两害相较取其轻,现实摆在面前,她不接受不行。   是,滕妾成群的男子才是常态,可殷受始终记得,她喜欢馥虞那样对伴侣忠贞的,喜欢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样的,她为了她的千秋大业,连喜欢的东西,喜欢的感情也一并放弃了。   甘棠见殷受看着她眼里都是落寞失望,解释道,“我不是不在乎你,当真不在乎,你我直接解除婚约,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不是更简单。”   不是不在乎,是没那么在乎,也不怎么重要,只怕他现在提出来要解除婚约,另娶他人,她也不会强留,殷受呼吸扯着心脏疼,不再说话了,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甘棠低声道,“阿受,我们身为王,必定是不能随心所欲,你若是——”   殷受猛地睁开眼睛,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操心,你多管管你自己的身体,不要年纪轻轻熬得满头白发,该歇息就歇息,该用膳便用膳,你再着急,再想让子民们吃饱穿暖,也要有命在。”他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染了胃病,需要常常用药了。   甘棠语塞,拉过被褥给他盖好,坐在旁边看着他的俊颜,也没瞒着他,提点道,“这几年你暗中让伍云多看看你父王的身体,另外纺车织机的图册我会整理一份让人送来给你,包括一些养蚕种桑媒染刺绣的技术,你注意一下技术保密,不要到处乱传。”   殷受不想搭理她,又见她只着了中衣坐在床榻上,指尖冰凉,终是忍不住将她硬邦邦地拉来了怀里,裹上被子,硬声道,“你是想用这些东西当卖身钱来补偿我么,我不想要。”   甘棠听他说话难听,也不理会,只耐心道,“我说了你不要不在意,免得将来后悔,你父王寿数就在这三五年,你自己注意些。”   殷受心头一跳,问道,“你也治不好么?”   甘棠摇头,“我医术也不是万能的,并且我这十来年很少研究医术了,伍云和我不相上下,兴许还精进许多,他若治不好,我定也治不好,不过你随时看着点,有问题送信来给我,我过来看看。”   乍乍听了这么个消息,殷受便也没了纠结甘棠在不在乎他的兴致,搂着她沉默不语,半响方低声道,“睡罢。”   甘棠躺了一会儿,支起脑袋开口道,“阿受,等我过完生辰再回去罢。”   若是往常,她说他也就答应了,只他父王身体不好,他得尽快回去,在这也在不安生,况且她压根也不稀罕过什么生辰,不过是找个由头,谋取利益罢了。   分离再即,他也不想跟她掰扯子嗣的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殷受揽着人,低低道,“你这由头找的也怪,我长这么大,还没听人二十七岁庆贺生辰的,当真是那天么?”便是他父王好宴请臣子,饮酒作乐,也没做过这样的事。   甘棠乐道,“是哪天还不是我自己说了算,谁会纠结这个。”   殷受第二日清晨便回了大商邑,甘棠照常去工坊,因为分工越来越细,丝造城的地盘越扩越大,连带着周围盖起来了不少食舍和客舍,商肆林立,竹邑比之十年前,大出了三倍有余,每日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甘源大概是担心殷受伤了妲己,殷受来的第二日他便把人领回府里去了,殷受走这日才送回来,小姑娘说是想跟在她身边,甘棠也没多说什么,算是应允了。   小姑娘十分乖觉,出行有自己的车马仆人,生活起居十分自立自强,也不多话,通常只是没什么存在感的跟在她身边看着,认真专注,许是拜服在花团锦簇的衣衫布料下,心底对她的敬慕越发浓烈了。   妲己表面对甘源恭恭敬敬亲近有加,实则防备厌恶,占卜祭祀学得认真,但一看就不是有宗教信仰的人,这是甘棠想栽培她的原因之一。   殷商这时候的刺绣虽然线条单薄,但平绣和锁绣已经是每个女子都具备的生活技能了,她只消提供一些容易清洗干净的染料给画师,让他们在素锦上先勾勒出图案底纹,再交给绣工,总能将图画绣得栩栩如生。   她在织造上投入的财力几乎能买下一个小方国,何时能回收,端看下个月这些华丽精致的丝织品投入市场,会掀起多大的浪潮了。   织造城里数千人,占地数百亩,冰雪融化以后,春蚕伊始,举家搬来竹邑的人家也越来越多,街道宽阔干净,两边多是两层三层的砖瓦阁楼,檐口瓦当精致漂亮,廊下挂着的马灯,夜里一家家点起来,亮如白昼,有车马的富贵人家也多了起来,人流如川,熙攘不绝。   甘棠让制衣坊给参与廷议的五十名官员、公、侯、伯、男、爵等按等级织造朝服,底色统一,却在织锦纹路和刺绣图案上有差别,这算是礼制的一部分,朝服以暗棕色为底,庄重大气,精致却内敛,如此精良的锦衣被宫侍们捧上来奉到诸位官员手里,庭堂里传递上来的情绪便热火朝天。   众人纷纷拜首叩谢。   这对甘棠来说是一件好事。   丝绸和冶铁技术一样,成功的决定能提升君王的威信力,看得见的利益会让百姓和臣子们坚定不移地跟着她的步伐往前走,便是那些因为上缴兵权,勒令不得圈养私兵心存怨愤的方国君长们,也渐渐放下了成见,逐步往她这边靠拢了。   甘源捧着花簇团虎五色锦正服,目光里既有震惊亦有畏惧复杂,上前一步出列行礼道,“织造城既是能织此等华锦,也当为圣女织造王服才是。”   下头以竹侯鸣侯为首,一片附议声,甘棠抬手压了压,温声道,“你们是棠地的肱骨之臣,赐锦衣,一则为扬我国威,二来感念诸君勤于政务,为朕分忧解困,你们穿得好,子民们能吃饱穿暖,我面上有光,穿不穿得好,倒在其次了。”   “定不负我王之望!”   甘棠出言勉力了一番,事事以百姓为先,下首的臣子们免不了要自省一番,在棠地做官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容易在只要勤勤恳恳老老实实,该有的家财富贵一样不缺,君王好说话,下了朝只要不过分,随你逍遥自在,难就难在女帝手里握着集天下人言的铜枢,手眼通天,你做好事她知道,随时随地褒奖你,你若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苏忿生管着的大牢等着你,逃不掉的。   甘棠点了苏忿生出来,吩咐道,“寿宴将近,陆陆续续会有其它方国的使臣前来贺寿,人多易生事,让四城巡防司的人多加人手,有滋事者,按律处置。”   “小臣领命。”   苏忿生年四十,方脸阔目,性情严肃不苟言笑,是甘棠派竹侯亲自去苏家村请来的人才,他本人在苏地就很有威望,甘棠先西伯昌一步将人请来,结交后委以重任,不过两年的时间,苏忿生从刑司长提成刑律最高官员刑司寇,朝中莫有不服,庭堂上政治清明,苏忿生功不可没。   接待事宜甘棠交给甘源和竹侯,棠地这段时间定然很热闹了。 第78章 乖乖闭上眼睛了   布、绢、纱、绫、罗、锦、绮等织纴作坊十余处,组、绶、绦、绳、缨、绸、线、弦、网又十余处, 练染青、绛、黄、白、皂、紫共十余处, 秀坊花鸟山水,禽类云纹绣匠各八十余人, 工坊百余处,各类织机纺车近千台, 内置官员数十, 总计数千人, 规模宏大,丝织品出产量, 是先前十城之地总和的数十倍。   除却臣子以及部分家眷的衣衫服饰外, 甘棠并不打算在寿宴上做过多的丝锦展出, 排场也没有多奢华,只在驿馆提供食宿, 延请他们参观新改造的农具,水车、山地灌溉技术、参观她寻到的青桑、白桑、黄、大小梅、红鸡爪、花桑、低海桑等桑种,还有已经趋于成熟的桑苗压条、嫁接之法。   圣巫女善耕种民生之术天下人皆知, 是以棠地但凡有些喜事, 各方各地的人都会借着恭贺的由头赶来参加,更别说是她诏令于世延亲各方诸侯一同庆贺生辰了。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陆陆续续有它国的使臣携着贺礼赶来竹邑,由驿馆接待登记在册的方国便有百余个, 包括殷商少师商容、大周伯达、伯适、叔夜、叔夏四人,不拘方国大小, 带的人都不少,小籍臣、疾臣、掌管冶炼技术的司工,涵盖各行各业。   遇上这样的盛会,甘棠通常甚少排歌舞玩乐的场景,除却军事演习外,多是农耕技术交流多一些。   这十多年来圣巫女三个字在子民和臣子心中积威深重,棠地是大国强国富国,她已经不需要在这些方国首领间应酬斡旋,她诚心相教农桑之术,多数的使臣都抱着感激之情。   眼下正值七月,已错过了嫁接压条的最好时机,随行的使臣便可派人到固定的棚户里领取一定数目的桑种,负责伴驾讲解的是桑园的大女官云桑。   信念和事业对一个人的改变是巨大的,原先少言寡语的闺阁女子,如今站在几十个侯爵面前,也自信练达了起来。   女子为官虽尚在少数,但在场无人敢轻看云桑,一则云桑本身在这一块上理论知识和实践技术都不差,二则甘棠就站在旁边,对她手底下的女官,没有敬畏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来。   伯达身后出来一个年逾五十的文人,衣着朴素,面白须长,恭敬文雅,施了一礼问,“可否请女官教之以桑种之术。”   云桑还了一礼,回答道,“各地气候雨水土质条件不同,细节上需要因地制宜略作调整,但道理大概是相通的,到了播种的节气,先用草木灰水浸泡桑种,淘去轻秕无实的差种,再拌着沙条播耕种在翻熟的粪土上,畦上搭棚盖草,给幼苗遮阴,待七八月,取这些种苗,削茎秆,只留根,三根并栽,合株定植,勤浇肥水,每遇秋冬,削剪旁枝末节,来年大枝必定气脉全盛,生叶厚大,喂蚕有力。”   云桑说完,朝甘棠看了看,收到甘棠鼓励的目光之后,年轻的脸上泛出自信蓬勃的精神气来,比之方才又从容了许多。   虽说本就是贵族之女,但毕竟是头一次经历这么大阵仗,紧张很正常,甘棠在旁边作陪,多少有历练她们的意思,毕竟接下来一两个月,会陆陆续续有使臣前来参观,她不可能次次作陪。   一行人往桑园深处走,又有一人出列问,“小臣看桑间栽种苎麻,何解?”   云桑回道,“畦垄差阔,桑植根深,苎麻菽豆根浅,间或栽种,不但不会妨碍桑植生长,反倒会肥沃土地,时间越久,桑植越茂,此举一举两得,我们棠地的桑园,有条件的都这么种了。”   大概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苎麻这种植物,一种被称为中国草的国宝草,几千年来千千万万子民穿的都是苎麻纤维织造的布匹衣衫,在这样大部分人都穿不暖的年代,苎麻的种植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桑林间间或栽种苎麻,这样一举两得的技术好不好,看看后头各位诸侯身后神情激动的小籍臣就知道了。   规模化,技术化的种植灌溉管理,是增加效率和产出的原因之一。   环环相扣的流水线生产,能让织造这一个行当真正的从手工业里独立出来,成为棠地的又一经济支柱。   甘棠象征性地举行了一场接风洗尘宴,臣子们的朝服十分醒目,但下首坐着的毕竟都是些诸侯权臣,能代表一方出使它国的,哪一个不是见惯场面的老狐狸,只饭吃得心不在焉,涉及到她的情绪纷杂起来,心思各异。   此次是庆贺生辰,又因着她是女子,各个诸侯带来的女眷也不在少数,有年长段端庄的夫人,也有豆蔻之年的明丽少女,三五岁的垂髻小童。   宴会作陪的便是棠地的众位公卿夫人了,比起男子这边,女子宴席便随性了很多,热闹的声音远远飘过来,热火朝天的气氛衬托得男子这边格外安静清幽。   甘棠本不怎么需要应酬,待所有的使臣皆上前敬过茶酒,看时间差不多,便散了宴席,随他们自便了。   天下人的目光便完全集中在了那些华服锦衣上。   天上取样人间织。   华锦上的图案取的皆是祥瑞之意,缤纷五彩,便是商人喜爱的云纹、雷纹、水波纹、兽纹,哪一样都比之前的绢帛精致漂亮些,冰纨细泽有光,焕然发亮,纱罗轻薄,如烟亦如雾,彩锦富丽华贵,精美绝伦,织造城外新建起来的锦街整齐宽敞,两侧商铺林立,风格统一却分门别类,罗、绮、轻纱、绉縠等十余种丝织品皆有分门别类的行铺,也有相应配套的成衣铺子。   凡绢帛之类,必定其长短广辖其制,皆广尺八寸,四丈为匹,成衣大小型号也都是固定的缝制标准,这是甘棠一早便统一好的,无论是计算还是裁剪都很方便。   锦街定在甘棠生辰后一日开业,事先得了些消息的使臣坐卧难耐,宴会散了以后甘棠留了云裳云菲几个。   几人的官服皆是深蓝衣,方才在宴会上,已经引起过一番轰动了,因为眼下殷商的染布技术受季节控制,蓝色是里头最挑剔的一个,染色的蓼蓝、菘蓝和木蓝都是季节性植物,新鲜茎叶才能染出青色和蓝色,甘棠给染坊提供了一种制靛技术,打破了染料受季节和地域的限制,运输和保存都非常方便,原先稀有的蓝色布帛,便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甘棠让云菲云裳云绣云桑几人都坐下来,嘱咐道,“接下来一个越你们可能会很辛苦,明日丝织街一开市,参观桑种织造技术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们多辛苦些。”   几人皆称是,明日是织造十二坊、织染坊、刺绣二十四坊、制衣坊的主场,云裳云染云绣云衣几人都有些坐卧难耐,待甘棠交代完政务,云裳便开口问道,“我们的织造技术被人知道了,他们还会买么?”   旁边几人面上亦都带了些忐忑之色,毕竟是自己一手造出来的作品,且是首秀,担心是正常的,甘棠温声安抚道,“知道他们也学不来,便是能学,造出来的质量也必定不如我们的,便是能织造出一样精良的丝织品,投入的成本也会相当可观,我们赚的是这中间的价值差,放心罢。”   她定的价不算贵,但也不便宜,譬如一石粮食够一个人吃三个月,那么一匹素罗能换来六十石粮食,养活一个人十二三年,更勿论横空出世的锦布了。   华彩织锦针对的各个方国的富豪权贵,价格昂贵不在他们的思筹范围之内,其余出手的麻、葛布,织造城出品的总比其它地方便宜,且质量上乘,只怕一出便要被哄抢而空。   甘棠看了看天色,一人给她们发了几瓶迷药,嘱咐道,“明日人多手杂,你们保护好自己,这是迷药,给你们防身,再者每个商铺至少都有两名兵马司的便宜护卫,袖口有兵马司的标志,遇到危险须得立刻大喊,你们是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知道么?”   几人皆是笑应了,云裳问道,“若是有人想买织机和染料,我们也卖么?”   甘棠点头,“暂且不买,但机造工坊的工作也不要停,多制造出来的织机,将来可以奖励给勤劳耕种有突出贡献的子民。”   桑蚕纺织和农耕基本不怎么冲突,一夫一妻一户一台织机,这样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集合起来力量也非常大,一来子民们可以自给自足织布缝衣满足生活需求,二来织造出来的布匹可以转卖换成财帛粮食,多一项进益,生活便多一份富足。   甘棠说的话几人不定全部能听懂,但这么些年来,她们已经习惯了听甘棠吩咐做事,并且做好她吩咐的事,这时候见她面露疲乏之色,知道她劳累,便都压住想东问西问的念头,起身退下了。   女奚端了药进来,是调养宫寒症用的,她虽是提前找好了退路,但殷受走后她也没停药,希望有奇迹罢。   妲己端着案几进来,甘棠见她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再加上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伸手招她过来,一边伸手给她把脉,一边问道,“你哪里不舒服么?”   甘棠不问还好,一问妲己大眼睛里泪水就井喷了一样冒出来,偏生她又想拼命憋住,最后只得飞快地抬袖抹干净眼泪,摇头说不小心摔到了。   说完见甘棠蹙眉看着她,知道瞒不过,抽泣了两声,答道,“阿父给我上课,我不小心睡着了,被阿父惩戒了。”   看来甘源是认了妲己做女儿,想当神父想疯了。   甘棠看向旁边的女奚,女奚行礼回道,“安国侯以为己己偷懒,不花心思在骑射武艺上,再加上她这几日在丝织坊学东西,祭祀占卜的课程上疏忽了些,安国侯用了家法,被打了二十下……”   女奚说着有些不忍,“安国侯亲自动的手,没留劲,只怕伤得不轻。”   甘源这是在怨愤后悔当年对她‘用功’少了,教出她这么个对神明不敬的不孝子,碰上妲己,已经连慈父也不想做了。   甘棠摆手示意女奚先下去,让小孩趴在她膝头上,解了她的衣衫,见她疼得身体发颤,也不见哼过一声,动作便又轻了许多,血肉模糊和内衫黏在一处,揭下来都带了肉皮,搁在一个小孩身上,就十分的触目惊心。   小孩在她腿上蹭了蹭,稚嫩的童音发颤,眼泪沁湿了她的衣衫,“阿父是发现上次圣女给己己看了病,狠命打己己,想让圣女更怜惜信任己己,圣女不要上阿父的当。”   女奚抬了盆热水来,她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自是见不得孩子这般模样,再加上妲己素来乖巧听话,是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什么越矩的话来。   甘棠让女奚取了惯用的药箱,打算给她处理伤口,“下次你跟他说,五岁以前是我不让你练武的。”   妲己扭转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红通通的大眼睛,问道,“不能这么说,说了就表示己己和您关系很好了,阿父定然会利用己己来害您。”   这丫头是当真聪明,只是还嫩了些。   甘棠拍了拍她的脑袋,乐道,“你得记住一句话,当你足够强大,强大到顶天立地的地步,宵小之徒的阴谋诡计,便也难撼动你分毫,安国侯在我这里耍手段,是以为你棠地还是殷商,由得他拨弄权势,他思想落后了,走着一条错误的路,注定不会成功。”   恢复神权的巅峰,宗教压倒王权,企图靠祭祀占卜治理国家,是一条注定失败的路,便是一门心思钻营,也不过越走越远,越跟不上时代罢了。   甘棠的话对一个四岁小孩来说实在太过深奥,妲己似懂非懂,问道,“那己己以后还学祭祀占卜么?”   甘棠用烈酒给她清洗伤口,见她疼得满头大汗也紧紧咬着牙没哭叫出声,手下动作快了一些,点头道,“你了解祭祀占卜么?”   妲己摇头,“不了解。”   甘棠接着道,“那你可以彻底了解它,有些事,你只有自己研究透彻了,才能知是非对错。”   妲己已经疼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甘棠把她抱到了床榻上,目光随着甘棠转来转去,小心握着她的衣角,眼里满是依赖依恋,趴在软软的被褥里,身上是暖洋洋的温度,只觉似乎也不是那么疼了。   甘棠还有政务要忙,便起身道,“你好生养着罢,最近住在宫里便可。”   妲己轻轻嗯了一声,头埋在被褥上,弯了弯眉眼,乖乖闭上眼睛了。 第79章 想偷窥也不成了   第二日清晨的阳光和往日没什么分别,但积压了一夜的兴奋和震动让这一天变得不同寻常, 仿佛空气中都充满了让人血液沸腾的因子, 就连宫里的宫娥婢女都比往常有精神气,走路风风火火, 仿佛干完活,就能冲出宫去一样。   甘棠在书房待了一夜, 总算是将棠地十城里需要扶贫的地界、所需财物给理清楚了。   修建水渠需要钱, 造船需要钱, 养军队需要钱,给子民发放粮种要钱, 年底过冬赈灾也需要钱, 新办学舍也要钱, 丝绸这一块走得好,能解决她很多问题。   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 受大者不能取小,这是自古以来为官为君者需要遵循的天道和大道。   所以织造城所获之利,该如何用才算用在刀刃上, 她得好好谋划。   自织造城开建到现在, 甘棠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是常有的事,女奚习以为常, 进了书房见甘棠正收廷议的奏本,走上前接了手, 乐道,“织造城一早还未开市, 外头的行市已经先热闹起来了,酒肆食肆占满了人,都等着开眼的。”   甘棠见女奚眼睛望着外头十分向往,动了动发僵的脖颈道,“朝会后放你们一日假,都出宫玩去罢。”   女奚自小跟在甘棠身边,两人关系亲近,闻言也不推诿,利爽的应下了。   离廷议还早。   甘棠去了床榻边,打算眯一会儿,见妲己还没醒,也没扰她,轻手轻脚上了床榻,在里侧躺下来了,只她心里记挂的事多,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只当闭着眼睛养神,大概一刻钟后身边有响动也没理会。   只小孩似乎抬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便跟毛毛虫一样往这边蠕动过来,越靠越近,最后伸手在她脸上碰了碰,小心翼翼的。   心里的声音是这样的。   漂亮,好看,喜欢,真的神明。   脑袋抵着她的肩膀,蹭了又蹭,心里的情况十分欢快高兴,脑袋搁下了又抬起来,抬起来又躺下去,最后跟个要奶吃的小狐狸一般凑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随后受了惊一般缩回了被子里。   这回总算是清净了。   甘棠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她整个人都埋在被褥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头顶来,心里失笑,也没理会她,自顾自闭着眼睛养神了。   妲己压了压心跳,慢慢探出个脑袋来,见旁边的人没醒,轻轻舒了口气,趴在旁边眉眼弯弯一动不动了。   大概聪明人的心理活动都非常丰富,妲己和殷受一样,甘棠心里无奈,待这丫头小大人一般给她掖了掖被角,便翻了个身,长长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亮晶晶清澈见底的瞳眸,说了声早。   “早!”   妲己就笑开来,见牙不见眼,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米牙,甘棠示意她张口,“啊……”   小丫头便乖乖跟着啊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大概以为她要给她什么吃的罢。   甘棠看了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接下来你的牙齿可能会摇晃甚至脱落,发现了也不要紧张害怕,会长出新牙齿来的。”   有些人笑起来的模样能让灰沉的天气都跟着明媚靓丽起来,妲己笑起来大概就是这般模样了,光彩照人,小小年纪,已然看得出以后倾国倾城的风姿,甘棠想着过几日水渠通道,她得去年方巡查开渠放水的事,便嘱咐道,“过几日我得出趟远门,留水丁武三给你调用,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去做便可,你在宫里好好养病。”   妲己身体直了直又塌下去,捂着屁股点头应了,“己己记下了。”   外头女奚说朝服准备好了,甘棠起身下了床榻,径直去上朝。   甘棠出了寝宫,想起里头的妲己,半途便把平七叫了出来,吩咐道,“你带一队人,把苏氏一族的人带去土方,给些田地,先将人安顿下来。”苏氏一族的人身份都是奴隶,被甘源发配到边境上服役,有她的人看护着,性命虽是无忧,但毕竟日子过得苦。   苏氏一族已然和富贵不沾边,但做普通人总比做奴隶强,她能做的就是这么多。   今日没有比织造城更大的事,廷议上的文臣武将都有些坐不住,见甘棠波澜不惊的进来,这才跟着沉淀了心绪,纷纷行礼问安。   甘棠示意他们起来,问道,“陈司正,行舟造得怎么样了。”   陈于是甘棠在棠地找到的唯一一个对舟船有研究且品性端正的官员,造舟的事交给他处理,省了她不少力。   陈于忙出列应声,“还需些时间,腊祭之前小臣定能造出一批航运舱船。”   “让木司正协助你,需要什么人你找他要。”事情得一件一件做,甘棠吩咐道,“航运这一块需得另置部门,职位列署朕会派人送至你们家中,手底下有什么有才之士,不拘年纪阅历,都推举上来。”   甘棠用人唯才,再加上建[国没几年,手底下事情多,新增的部门也越来越多,庭堂上急需用人,是以只要资质品格不算太糟糕,基本都会被任用。   甘棠话音刚落,便觉下首臣子们内心热切了很多,甭管什么职位,都是双目炯炯精神抖擞的。   丝绸这一块参与的多为女子,多少让这些男权臣子们有些不满,通航运这样的大事,动静不必织造城小,这些朝臣多年为政,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大利,于公是关乎国运的大事,于私族里的弟子进了航运署,都是肥差。   厅堂外头有熙熙攘攘的响动,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传进来,听得出里头的兴奋和激动,被守门的士兵低声呵斥了才安静下来,大概是有人去看了织造城的情况,这会儿回来报备情况的。   待臣子无事要启奏,女奚便宣告了退朝,随甘棠回了宫,兴匆匆换了身家常服,和几个宫娥一道出宫去了。   平七进来回话,“回禀主上,周人姬旦、舒达几人都去了,殷商少师商容也一并去了,只他几人没购买锦布,反倒又折回了织造城,在工坊逗留了好半日,询问了织机的价钱。”   自殷受说他很快能学得织造术后,甘棠果真在工坊里清理出不少浑水摸鱼的人,工事体系太过庞大,人多眼杂,盗版想防也是防不住的。   再者若天下人都提高了织造技术,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有人买,卖了也无妨。   甘棠问道,“街市上怎么样?”   提起这个平七就兴奋了,说得激动不已,滔滔不绝,“圣女当真该去看一看,街市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除了那些方国使臣,还有不少是从其它地方赶来的,咱们的织物好,价钱超乎想象的低,疯抢回去倒卖一番,也能赚不少。”   价钱已经不低了,一匹普通的素罗,定价六十石黍米,够一个人吃上十几年的,是因为丝织品还是奢侈品的缘故,普通人消费不起,甘棠针对的是各个方国的贵族世家,他们并不差钱。   平七难得话多,说越说越激动,甘棠听了个大概,摆手示意道,“今日你也去玩罢,放假了。”事情一步步朝着她的预期走,甘棠心情不错,坐在阳光底下长长伸了个懒腰,坐了一会儿看了看堆在案几上的图册,想了想便摊开了一张布帛,给殷受写信。   平七下去后妲己抬着小案几坐过来,只她屁股上的伤没好,不能坐,就只好站着了。   甘棠看了她一眼,温声问,“用过早膳了么?”   妲己点点头,看了看案几上放凉了的米粥,问道,“您在给储君写信么?”   甘棠唔了一声,她原本是打算下个月去大商邑给殷受过生辰的,但看样子是去不成了,正想着要怎么逗殷受开心,绞尽脑汁。   妲己看了看甘棠,捧了一盏茶过来,手背碰了碰水温,奉给了甘棠,问道,“己己可以给储君写信么?”   甘棠正觉口干,喝了口茶干裂的唇都舒服不少,见妲己漂亮的眼睛有期盼之色,不似玩笑,讶然问,“你要给他写什么,你还这么小。”要这么小就对殷受生了情愫,那就真是成精了,且妲己很清楚殷受不喜欢她,先前不小心遇到都战战兢兢避让着。   妲己脸红了红,回道,“有点事情要和储君说。”   “写信可以。”人小鬼大,甘棠斟酌道,“不过你不许喜欢他,他是我的人。”   妲己显然有些跟不上节奏,懵懵懂懂,“己己很怕他,但储君是圣女要好的人,己己也会喜欢他的。”   小丫头年纪太小,压根分不清此喜欢非彼喜欢,甘棠被她的话逗乐了,点头道,“你写罢,写好一并让人送过去。”   妲己高兴起来,也在旁边自己的小案几上铺开了一张绢布,见甘棠凑过来想看,抬着小案几就跑去另外一边,背对着她认真写了起来。   甘棠失笑,便也不偷窥她了,她询问的事情多,写的也就多,妲己自己先写完,拿丝线捆得严严实实,甘棠想偷窥也不成了。 第80章 扛起人几纵几跃   乌云已布好,只差一声雷。   干净整洁的青石街两旁栽满了桑树, 郁郁葱葱, 两侧林立的店铺青砖朱瓦,皆是些二三层的小阁楼, 雕檐画栋,比贵族世家的宅院小楼还要精致三分, 女子香衣叠髻, 男子锦衣华服, 笑谈生不绝于耳,宛如人间仙境。   锦城里不接收朋贝, 若是想买东西, 就到城门外的钱币行兑换锦票, 不拘金子粮食还是牛牢马羊,还是农庄田地奴隶, 多少石粮食购买多少锦票,多少锦票能买多少绫罗都有固定的数目,你若不想走这一趟麻烦路, 也自有店家的跑腿替你办好了。   商容坐在二楼的茶棚里, 看着属下呈上来的锦票,半响不语。   就是巴掌大的一张锦布, 上头字迹平滑,是织上去的, 纹路色泽繁复,且张张相同不差分毫, 票角刺绣有一株棠梨木,哪怕一片叶子,一簇花枝都一模一样,正反相同,几乎没有仿制的可能。   光是这一张锦票,都是极为难得的丝织藏品,哪怕他家里搁着的那些藏品,也没有这寸尺之布来得精致漂亮。   跟着他一道来的丝绒,在殷商管着殷畿区最大的丝织工坊,这几日来神色灰败,眼窝都凹成了两汪坑,头发胡子灰白了一大半,苦着脸道,“老夫可算是见识到了,种个桑树桑叶比我们的肥大健康不说,织造技术就不说了,编织、印花、绘染、刺绣都走在我们前头,倒好似老夫活这半辈子,不会织造了,说出去都嫌丢人。”   丝绒烦闷地揪了把胡子,唉唉道,“圣女可谓是平地一声惊雷,一出手就将天下丝绸捏在了手中,棠地名副其实的锦城,必定名扬天下,何等富庶可想而知,其它商人,可没有活路了。”   商容听得皱眉,“这么严重?”   丝绒连连摆手,“少师你不为商自是不明白,织造城规模宏大,便是整个殷商的织造加起来,只怕都不敌圣女这一波,且她本钱花销小,产出量大,售价比我们的本钱高不了几个朋贝,连品质都比我们上乘数十倍,且她还把织机卖给普通农人和商人,我们竞争起来,毫无优势。”   丝绒边说边思筹,飞快地捋捋胡须道,“不过我在锦城里转了一圈,发现成衣、祭服、履、幔帐、纱帘这些成品用器上,还是略差了一筹,倒不如与棠地合伙,购入丝织华锦,再卖给远一些的方国戎族,必有大利。”   丝绒唉唉抚掌道,“圣女做事,一做一个响,以后不知还要干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依照老朽说,若储君肯大义灭亲,也免了我们的麻烦。”   “不是不想,是动不了。”商容亦长长吐了口气,“再说储君情深一片,哪里下得了手,丝织一事只怕他早先便知晓了,年前这才力排众议,紧赶着打通西线,拿下西边二十余方国,连通山那边的草原戎族,该是打着和你一样的主意。”   商容与殷受交情不浅,若非君臣有别不可僭越,他当真以为储君是妻奴无疑了,若非心里尚有殷商基业,只怕把江山俸给美人,也不无可能。   丝绒倒没想这么多,闻言脸上终于走了些阴霾换上了些喜色,抚掌笑道,“难怪!储君圣明!棠地毕竟地盘小,再想往西,也越不过我们殷土去,只要卡住西线这一条咽喉,丝绸想想销往西戎方国,哪怕是西伯昌,也得留下些买路钱。”   殷受目光长远,有奇才,可惜遇上了甘棠,是幸,亦不幸也。   在棠地多待一日,商容心中的感慨便多添一分,沉吟道,“与棠帝合作这件事,还是储君亲自出面比较合适,先回大商邑再说罢。”   丝绒点头,“我先去采买些东西,回去研究一番。”哪怕只是染布用的青靛,也是一样宝贝,让人赞不绝口。   被肺腑的殷受带着五千俘虏自西落的始乎之戎回来,听唐泽说有竹邑来的信,是妻子派人送来的,心情大悦,分功奖励完随他征战沙场的将领们,安置分配完战俘,献祭完始乎首领的头颅,进宫回禀了战报战况,回了府连沐浴更衣都顾不上,坐下来就想先看信。   唐泽看他比砍了敌方君长首级更高兴的模样,心里咂舌,行礼问道,“属下在储君府里查出了两个宫女,是棠地安插的探子,如何处置?”   此次的信很厚,重量在着,殷受掂量了两下,心情愉悦,问道,“是圣女的人么?”   圣女的信才是治伤良药,被安插了探子也不生气。   唐泽都习惯了,回道,“荣三是安国侯府的人,藏得很严实,先前欲在饭食里下药漏了尾巴,一人是圣女的人,在外院做粗活,这几年倒没什么动作。”   荣三,是府里的老人了,下药这样的事防不胜防,许是他这些年回府的日子少,这才没寻到什么机会,殷受吩咐道,“把荣三的脑袋割下来,头颅送去安国侯府,他的手伸得太长了。”   唐泽应是,殷受想着妻子,问了一声,“那婢女长得如何?”   唐泽摸不着头脑,回道,“是个老仆役了,四十几岁,属下查过了,孤寡老人一个,自愿受平七差遣的。”   殷受斟酌问,“都打听些什么?”   唐泽回道,“往内院探头探脑,上次询问您得行程,前日暗地里打听崇九姑娘是谁,兴六觉得可疑,很是查了一段时间,才查出些端倪。”   殷受心里挑了挑眉,有些眉目飞扬,吩咐道,“把她提到内院来,书房伺候茶水。”   唐泽有些绝倒,“咱们安插在织造城里的探子,被圣女揪出来一大半,全撵回来了,您怎么反倒要把人提上来了,再者这粗仆役手脚粗糙,书房添茶,也着实寒碜了些。”   长得漂亮的他还不想用。   殷受浑不在意,“那是怪你的人潜伏技术不到家,没剁了他们的脑袋,本君和本君的妻子已经手下留情了,再者储君府里没什么机密事,提上来也无妨。”   说得很有道理,唐泽彻底没了脾气,垂头耷耳地应了一声,听吩咐应声了。   一并送来的还有个木箱子,不用猜都知道里面定是些桑种之术,还有织机的图册,殷受翻了一遍,没什么特别的私货,吩咐平七道,“把这些给兴六,让他誊抄三份再送回来,拓本一份自留,一份送进宫,一份送去崇国给崇国世子。”   “属下领命。”平七应声,连木盒子也一并抬走了。   殷受拆了信,里头一大一小两份,小的那一卷外头署名妲己,殷受蹙眉,先搁在了一边,拆了妻子的信。   字迹端正刚硬,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娟秀纤细,却十分沉稳内敛,殷受很喜欢。   ‘阿受,见信安,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事小心,此次征伐西方部落,可有受伤?’   殷受在心里回她,殷子受战神之名扬传四海,西戎闻风丧胆,他率领铁骑大马金刀地往边塞一站,来降者数十方,区区西戎小儿,能奈他何?   ‘另外跟你分享个高兴的事,我的织造城大成啦,来人络绎不绝,皆是满载而归,锦街开市一日,所收粮食近二十余万石,牛羊一千头,奴人一百,开市一月,这个冬日的粮食便不用愁了,哈,今日天气甚好。’   字里行间都是高兴喜悦,殷受被感染了,心情亦不错,一眼便体味出她字里行间的重点来,这一笔交易买卖,并不通用朋贝,全是要紧的粮食、人力、畜力,在敛财这件事上,甘棠的心思可谓缜密到了极致,他不得不服。   ‘另外织造城也接受一些大笔的预定,十城之地如今官道通行,来往贸易不是难事,商容此次前来未购置一丝一缕,与殷商丝织大家丝绒急匆匆回了殷商,大概是谋求合作的,介时商王必定派你前来,你若有空闲的话,我们又可见面了,我在竹邑等着你的到来。’   我在竹邑等着你的到来……   殷受将这句话搁在心里回味了一番,裹着热酒一般,滚烫滚烫的,还咕噜咕噜往外冒着蜜水,甜彻心扉。   很想她了,巴不得现在就长了翅膀飞过去,陪她。   殷受握着信出了一会儿神,品品堆满心间快要溢出来的思念,轻轻唤了声棠梨,接着往下看了。   信虽然很厚,但像一口好吃的糖含在口里,吃一点少一点,看一句少一句……   ‘殷商人虽不怎么庆贺生辰,但阿受生辰快乐,祝阿受心想事成,早日达成心愿,另外时隔六年,崇竹渠基本修缮完毕,浊河水开闸放流时飞流直下,一浪叠一浪涌,定然如万马奔腾蹈海浮山,想来该十分宏伟壮观,若能同你一道观看,此生无憾啦。’   我想你啦,阿受。   最后这么几个字,砸得殷受头脑发晕,甘棠以往不是没给他来过信,但都是公事公办惜字如金绝不废话,像这样的情书可谓头一份,殷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在地上翻滚了两圈,一跃而起,将唐泽叫了进来,“收拾东西,我们去竹邑商谈政务。”   唐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见自家主上拿着信精神奕奕的模样,心里念了声妖女,忙阻挠道,“主上忘了,明日一早还得入宫议政,您久不露面,大臣们都有怨言了,且答应了老先生一回来便去寻他,再者外面天都黑了,主上还是先沐浴更衣罢,汤池已经准备好了。”   殷受头脑一清,烦躁地解了甲胄,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坐下来提笔给妻子回信,第一句当然是信已阅,为夫亦十分思念云云,接着再解释清楚崇姑娘是什么人。   是崇明的小妹,来寻王女流阳玩的,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已经不记得其人的样貌了。   最后言明月余后去竹邑,想说的话太多,翻来覆去也就想你几个字,叮嘱她少熬夜,用饭作息规律,注意自己的身体,多穿衣衫不要受了寒云云,多的话也无甚重要了。   殷受写完,封好信交给唐泽,“差人送去竹邑。”   唐泽应声去了,殷受自己去了浴池,里头热气缭绕,白玉砌的台阶,和棠宫里的一模一样,殷受心情很好,摆手示意旁边候着的婢女都下去,解衣下了浴池,三两下沐浴好,洗干净也没出来,手臂枕在脑后,看着屋顶出了一会儿神,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大概还匍匐在案几前,她造船的事他也知道,一件接着一件,没个歇息,估计累极了……   只愿他不在身边,她能自觉一点,好好用膳,好好睡觉,爱惜下自己的身体罢……   思念仿若成疾……殷受偏头拿过搁在玉阶上的玉埙,把玩了一会儿,唇角勾起些笑,放在唇边吹奏了一曲。   埙曲清澈悠扬,宛如金石之音,一曲万舞歌给他吹得缠绵悱恻饱含相思,如歌如诉,唐泽在外听得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臂往外又走出了一重门,他家主上但凡收到圣女的消息,甭管是什么消息,多半都要抽风上一回,没立刻收拾东西立马要赶去见妻子,症状已经算是轻的了。   殷受一曲吹得柔肠百结,吹够了拿着玉埙把玩了一会儿,又拿着匕首比划了两下,出了浴池,穿了件黑底绣红的三色锦外袍,他不大想现在睡觉,在外头走了两步,抬头瞧见天上有夜色孤星,心里一动,慢慢往摘星台走,大步跨上去。   和他在棠宫里给妻子建的一模一样,一砖一瓦,一横梁,连檐脚的雕花,露台上摆布都一模一样,殷受握着玉埙在软塌上躺下来,躺了一会儿思绪飘得远了难免想起他们摘星台上的恩爱缠绵来。   此事不得思量,一旦开了闸,便有雷霆万钧之势,汹涌澎湃越发不可收拾,殷受身体发热滚烫,又见马灯之下衣袍上的胖玄鸟憨态可爱,心中潮意一浪叠过一浪,冲得他身体紧绷发疼,越不想,越发想,越想念,越难捱。   殷受闭上眼睛,想着他的女人在他身下面如敷粉瞳眸氤氲恩爱缠绵的模样,呼吸越发急促,待解决完,心里的思念半分不减,盖着眼睛想待它日,定要她也常一常这等想见也见不到的相思之苦。   这地方不能多待,他实在不想背着她做这等荒唐事。   殷受看了看夜空,不自在地咳咳了一声,起身下了楼,摘星台建在后园正中央,四野遍地栽种着棠梨木,正巧八/九月,上头接满了果实,褐色豆子那么大果粒,跟棠梨有那么点像罢,至少衣着都朴实无华,殷受慢悠悠走得闲庭信步,随手摘了两粒,扔到嘴里,三两下吃到肚子里了,若有一日棠梨来了,也吃了这果子,那不是自己吃自己了!   哈哈……   殷受一路走,一路吃,吃得倒牙,心情不错,只快出园不知哪里扑出来一只野鸡,被他一脚踢出去了。   听那强忍着刻意压低的哼声,是个女子,且衣衫单薄,敷粉涂腮,举止柔媚,目光盈盈楚楚可怜。   来勾引他的。   倒胃口,殷受好心情散了个干净,面色也冰寒了起来,冷声问,“谁准许你进来的。”梨园是储君府的境地,除了唐泽偶尔进来打扫收整,其余人不得入内,这是府里的规矩。   殷受大步往外走,见那女子还故作妖娆地躺在地上哼哼,心里暴虐,又不想有旁的女子的气息染在这梨园里,便强压了杀意,缓了缓声音道,“出来。”   殷受寻常对女子向来是当个会动的摆件,不会多看一眼,惜字如金,态度淡漠,肯吐出两个字,正眼看一看,算得上是欣喜了。   女子便全没感受出这两字里裹着的寒意,欣喜地哎了一声,爬起来就跟了出去,外头长廊里挂着马灯,光线亮了一些,看衣着打扮还不是婢女。   女子有些局促地理了理头发,服了服身子,盈盈道,“小女乃司徒之女女纾,同流阳与九姑娘交好,纾儿听流阳姐姐说储君孤寂,无人作陪,听储君吹乐,这才携琴前来,愿得相合一曲,纾儿死而无憾了。”   一个是他父王宠爱的女儿,一个是崇明的妹妹,吃的不多,管得倒不少。   殷受转身便走,“收拾东西,滚出储君府。”   殷受卖崇明个面子,放她一马,只这女的实在不知趣,喊着就要扑上来,只心高命薄,连殷受一脚都受不住,歪倒在一边,吐了两口血,没声了。   那头唐泽气急败坏地奔过来,到了近前,瞧着面前已经死了且死不瞑目的女子,心里打了个寒颤,叩首道,“属下知罪。”   殷受吩咐道,“自去兵九司领罚,把这里清理干净,另外立刻把府里的女的都赶出去,天亮之前办不好这件事,你提头来见。”   唐泽迟疑,“三王女和九姑娘……”   都怪棠梨不来陪他。   殷受蹙眉看向唐泽,“你最近脑子不好使了。”   唐泽低头,应了声是,半响又问道,“府里好些事男子做不好,总得些……”   “那就换成四十岁以上的仆妇。”殷受烦躁地打断道,“把这里处理干净,再让什么人进了梨园,你卸了司首的职,去梨园种树罢。”   唐泽应了声是,待自家主上走了,这才看向地上的贵女,只怕是被那些世家子弟捧得太高,飘飘然,送死来了。   谁人不知储君不近女色,偏生要送死,这下带累得他们成日要对着些麻皮皱脸了。   唐泽吹了三声呼啸,把兴四叫了出来,“把这尸体送回司徒府去,就说不小心跌死了。”   兴四性子沉默木讷,也不管明日得掀起多大风浪,扛起人几纵几跃,消失在黑夜里了。 第81章 暂且不要多说话   竹邑离大商邑虽不算多远,但信一来一回也许几个月的时间, 待甘棠收到回信, 已经十一二月,天气转凉了, 下雨飘雪了。   在政敌身边安插探子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甘棠几年前在储君府埋下这根钉子, 倒真没有盯着殷受的私生活, 殷受把人提到了身边, 她不用看都能想象他得意的模样,大概意思就是阿梨你好好盯着, 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这样。   甘棠看信, 旁边妲己就眼巴巴地看着, 她是个聪明孩子,这段时间已经掌握了祭祀占卜的精髓, 学得又好又快,再加上五岁大开始习武,专注刻苦, 小有所成, 甘源这几日在朝上一改往常耷拉着眼皮不作为的态度,对朝政复又积极起来, 大概和妲己有不小的关系。   信就很少,殷受亦没说什么要紧事, 甘棠温声道,“没有你的信。”   妲己眨了眨眼睛, “己己就猜估计会这样,己己猜储君都没拆信。”   甘棠失笑,“知道你还写,天色晚了,你先去歇息,小孩子不该熬夜。”   外头暗黑的天色昭示着甘棠已经忙碌了一整天,妲己看了眼铜瓮上的滴漏,便伸手去拉甘棠,“圣女您该歇息了,储君也说了,您该好好歇息爱惜自己的身体。”   自己的身体她自己自然是爱惜的,只是底子放在这,几年前受了不少伤,当时没什么,年纪大就日积月累的上来,什么毛病都有了。   算起来她也是近三十的年纪了,不注意不行,稍稍饿着或是忘记吃一两顿,必然要汤药伺候,药吃得多,肝胆不好,也是麻烦事。   甘棠按了按自己的肠胃,近来天气转凉,旱季刮干风,她肠胃不适,一阵有一阵无的隐痛,虽说没什么关碍,但五脏慢疾最难根治,近来的朝政按部就班的往前走着,没什么水花波澜,她正该好好歇息一段时间。   甘棠吃了两颗药丸,吹了案几上的油灯,起身拉着妲己道,“走罢,今日早些歇息。”   妲己睡里侧,甘棠睡外侧,妲己见甘棠把玩一根红玉簪,抬了抬头问,“待储君来了,己己就不能同圣女一道睡了么?”   甘棠将簪子放在枕头底下,笑回道,“嗯哼,他最是小气,若知晓我们同塌而眠,也要吃醋发酸的。”   妲己有点懂,毕竟那个男子来了,她就得躲到一边让道,只是看着甘棠的笑颜,她就明白那是她很重要的人,她入宫后见得多了,也再安国侯府待了不少时日,见过那些臣子的生活,许多男子家里美姬如云,歌舞乐声不断,朝上做完事,下朝便也不管了,又有几个是真的关心子民的死活。   可圣女不一样,她亲眼看着,亲身经历的,圣女自铜枢里得了百里开外子民送过来的信,说他们那的土地种什么死什么,土地干裂产不出粮食,城镇荒凉,人越来越少,饿死了许多人,派了官员去,灰头土脸的回来,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为了政绩,反倒强迫子民搬迁移居,差点闹出事情来。   最后还得圣女领着官员一起去,带着百姓立石桩,挖沟渠,水井,盲沟,挖渠道引水,栽种一些能成活的绿植,像是黄连木,槐木、黄檀、梨、桃这些能给子民创收的作物,她不是很懂盐碱地是什么,但亲眼看着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两年多在她的手底下变成了绿荫,也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子民脸上露出灿烂真实的笑容来,看见他们对着她磕头跪拜,万人敬仰。   那些官员太笨了!   像这样的事一年有好些,她知道圣女也很高兴,但她太累了。   政务以外,有那个男子在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的会放松些,连笑的次数都多很多。   妲己在被子里翻了个圈,稍稍撑起了些身体,揪了揪圣女的袖子,轻声道,“您教己己罢。”她学会了,就能帮她分担了,她太累了。   甘棠还没睡,她在想殷受子嗣的事,越是逼近他登基的日期,这件事就越紧迫,因为商王重病,与殷商合作的这件事,暂时耽搁下来了,殷受来竹邑的日期一推再推,崇竹水渠开闸的时候,也是她自己一个人去的。   是真的有些想他,没有敷衍。   甘棠兀自想着心事,旁边妲己说了两遍,她才回过神,来了些兴趣问,“你想学什么,对哪方面感兴趣。”   妲己茫然地摇摇头,回道,“所有,能学的我都学。”   甘棠乐了一声,在她发顶上揉了揉,回道,“这是一件好事,多学点东西,做一个有用的人,将来无论什么境地,都能自处,能力越强,活得越自由。”   妲己重重点头,甘棠给她拉了拉被子,温声道,“睡罢。”   “您也睡。”小丫头窝在她身边,额头抵着她的肩,不一会儿呼吸就匀称起来,这两年来小姑娘越发粘着她了,大概是亲人不在身边,周围没有可信之人,对甘源又诸多防备,这才跟她这般亲近的。   甘棠往下躺了躺正欲睡,外头有轻哨声,一声过后便没了动静,是平七,通常用这样信号的事情重要也不重要,甘棠还是下了床榻,批了件衣衫,出去把门带上了。   “什么事?”   平七叩首,行礼道,“年方苏氏那边出事了,苏氏一族连着另外五十个奴人,外加安置一处二十余户村民,三天里全死了。”   平七双拳紧握,眼睛泛红,“水丁带去十五人,只回来了一人,其余皆是中毒身亡,毒是下在井里的,那村子只有两口井。”   甘棠心里发寒,问道,“可查到些什么蛛丝马迹,是谁的人。”其实并不需要怎么问,除了少数几个人,并不知道妲己是苏氏一族的女儿,甘源不会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便暴露妲己不是天生地养的事实,这件事除了他,不做它想了。   水丁和平七是甘棠身边的老人,二十四五岁的年青人,平常话不多,在四人里头是存在感最弱的一个,但已经跟着她十几年了,甘棠抬头往安国侯府的方向看了看,目光暗沉如水。   平七说得愤愤不平,“一路暗中跟着的,除了我们的人,余下那些都是老熟人,可笑还故意留了个活口,捏着块令牌指认是储君做的,真当我们眼瞎。”   大概以后妲己问起,甘源也会这么跟妲己说。   甘棠忽地回头往屋子里望了望,心里发僵,朝平七吩咐道,“这件事没完,你先抚恤死去的兄弟们,把人带回来安葬好,暂且不要多话。”   平七应声称是,起身退下了。   甘棠开了门,果然见小孩赤着脚站在地上,没发出一声响动,却已经哭得不能自己,张着嘴无声地地泪流满面,她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这一生已然经历了很多,她虽然从来不提,但甘棠知道她很想念自己的亲人,知道甘源对她别有用心,还要做出认真且亲近乖巧的模样,不过是为了家里人能留一条命罢了。   甘棠不知如何面对,先反身关了门,又点了盏油灯,复又返回来,在她面前蹲下来,歉然道,“对不起。”   妲己拼命摇头,又拼命压着声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还活着么?”   甘棠摇头,甘源连路人都不放过,如何会留下这么重要的活口。   “父亲还活着吗?”   “兄长姐姐呢……”   甘棠心里发闷,只觉这个草芥人命的时代,糟糕透了,且这个加害人,还与她有关。   “圣女,为什么呀!己己很听话了……已经很努力了……”   甘棠不知道,总有人是这样,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甘源分明是先前尝了她这一桩的甜头,打算复制出一个可控制的人来,这样的人是不能有父母亲人的,最好像她一样,来去干干净净,心无旁骛。   妲己的人生,因为她的出现,有了诸多改变。   有得便有舍,得很多,也不见得能忽略那些被舍弃的,譬如这些枉死之的人命。   这样的事这些年发生的不少,一些原本活下来的人,枉死了。   甘棠四处看了看,不可避免地心情低落,勉强提了提神,抬手一点点给面前的小孩擦干净眼泪。   妲己哭得更厉害了,又怕外面其它人听见,压抑中显得越发撕心裂肺,甘棠将人抱起来,往床榻走去,不知如何安抚她,“这件事同我有关,我害了你一家,我安葬好你的家人,以后你跟着我罢,其余的事交由我处理便可。”   妲己伏在她怀里,闻言拼命摇头,“坏人做下了坏事,和圣女无关……己己知道的。”抱着她的人已经很忙很累了,她不想给她添麻烦。   甘棠如今只得庆幸妲己这些年一直待在她身边,四年未见过父母兄弟,心中虽挂念,听闻噩耗悲痛心伤,过一阵也就好了,甘棠抱着人上了床榻,温声道,“你以后就跟着我罢,不用去安国侯府了。”   妲己咬咬唇,通红着眼睛点点头,“嗯,己己很难装出亲近的模样了,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行。”   甘棠在她的发间拨弄了两下,拉过被褥给她盖好,轻拍着她的背。   妲己往里头窝了窝,鼻音浓重,“安国侯也杀了您的父亲母亲么?”   “我不知道。”甘棠摇头,想着能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多说了些,“我的生母把我丢在山里,恰好在周祭时被捡到,但我天生有异,多大旁人判断不出来,那时候穷困的人比现在更多,有点良知下不去嘴吃又养不活的,就把孩子丢了,丢孩子的很多,自然就查不出我是哪一家的了。”当然也不排除甘源宁肯错杀三千,也不肯漏过一个的可能,她当初要查身世,也是十多年以后,什么都查不到了。   妲己看着甘棠,豆大的眼泪掉下来,扑簌簌的,紧紧搂着她窝了好一会儿,眼泪擦也擦不干净,抬起头来抹了两下,自枕头下面摸出个小瓷瓶来,朝甘棠问道,“圣女,己己能吃一颗药么,己己想睡一觉,睡一觉,明天起来学习农桑术。”   是安神静气的药,甘棠有时心里记挂睡不着又非得睡一觉的时候,就会用一粒,虽说没什么害处,但毕竟是药,只她一直流泪,伤眼睛,也伤神。   甘棠拿过来,倒了一粒掰了半块,轻声道,“对身体不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妲己应了一声,放在口里吃了,不一会儿便靠着她睡了过去,留了甘棠,在想甘玉甘阳的事。 第82章 棠地就是新希望   丝绸带来的利润甚至影响了政治格局,雇佣劳动制度自棠地往外蔓延, 逐渐为其它方国所知。   十七年间棠四城之地人口数翻了一倍, 另六城纵是起步晚,也增加了将近百分之二十, 子民的寿数平均延长了四到五岁,正常寿数内的死亡率对半砍, 大部分得归功于农耕生产力和医疗水平的相对提高, 也有五分之一的人口是因着各类工事从其它方国迁居棠地的。   就目前自然资源人均占有量来说, 棠地依然缺乏劳动力,欠开发, 人口依然是经济成果里的重要指标, 甘棠不是鼓励多生, 是想让生下来的那些孩子都能吃饱穿暖的活下来。   只要有一颗勤劳苦作的心,在棠有的是活干, 按时按量上缴赋税后,冰雪天绝粮也能领到救济粮,对还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穷苦人来说, 棠地就是希望。   尤其织造城名声越来越大之后, 越来越多的子民和商贾往竹邑迁居,光是竹邑这一城, 人口和占地面积都堪比一个小方国。   十月腊祭前发生了一件事,天下哗然。   陶方君长陶允上缴了兵权和税务, 领着子民们举族投诚。   天气凉寒,朝堂之上群臣说得热火朝天, 陶方原是殷商的臣属国,就在竹邑和孔方的边界上,因着没什么别的支柱产业,整个方国不温不火没什么特别,陶允在位期间勤于政务,如今放得下手中的权势和利益,赶在冰雪天前将子民交在她手里,算是一位目光长远且真正爱民如子的君长了。   陶允的这一举动引得天下人谈论不休,有褒有贬,陆陆续续又有两个方国自主纳入了棠地的版图,甘棠把三方方国的君长提起来做内务官,封侯封爵,手底下的官员也各有分拣任用,她手底下事情多,百废待兴,不愁没有事情可做。   家逢巨变,妲己在一夜之间成长不少,功课武艺上越发用功,常常跟在甘棠身边,甚至带着她一同上朝,时间日久,臣子们也回味过来,此女许是下一任女帝,看待甘棠的目光都变了。   殷受来竹邑的半途中收到了线报,当真觉得甘棠是疯了,很显然甘棠一开始护着妲己的时候就打着这样的主意,不然不会甘源出了这么个幺蛾子,她还顺水推舟的接下了。   两人一年多没见,连西线合作的事都是商容来谈的,殷受在书房寻到的甘棠,见她整个人比前年瘦了一大圈,话到嗓子眼硬堵在喉咙里发不出,见旁边一个六七岁的女子给他行礼,握着剑掌心紧了紧,碍于甘棠在场才压制住心中翻腾的杀意。   甘棠看殷受神色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朝旁边的妲己温声道,“你先下去罢。”   妲己点点头,收拾好东西,便出去了。   甘棠自案几后头站起来,绕到殷受面前,拉住他的手在旁边坐下来,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一圈,温言笑道,“阿受,好久不见,你是不是连夜赶路了。”   殷受进门之前心里都是怒气,这时候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咽不下去,堵的难受,只任由她牵着,不言不语。   甘棠笑了笑,殷受哪里舍得骂她呀,在一起年岁久了,她把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甘棠也不提妲己的事,只看着他戏谑道,“我听说你在大商邑女眷里的名声糟糕透了,说你是黑煞神没风度,女子见了你必定得绕行,免得不小心脚滑摔在你面前,不但要背着个勾引储君浪□□的名声,还有性命之忧。”   殷受对着一张日思夜想的笑颜,有脾气也发不出,只把人松松揽进怀里,心里发闷,“不能跟你比,女帝出了名的平易近人,有求教必相教,女帝权势地位样貌皆不差,手底下门生无数,多少男男女女倾慕的对象。”   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甘棠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回道,“可是我心里眼里只有你,对旁的男子,政务之外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的,你不信,可以去问你埋在宫里的那些暗钉。”   殷受听得高兴了一些,都不知道他这一年有多思念她,恨不得会飞,能时时刻刻同她见面,殷受低声问,“你真的要把王位传给妲己么?”   “不一定。”甘棠也没掩藏,直接回道,“她现在年纪还太小,长大后如何还当真不知,是否爱民如子,是否有政治野心压得住朝堂政局,思想路数是否端正严明……要考虑的因素太多,若不成,棠地得交到一位贤者手里。”   殷受素来知道甘棠心思异于常人,但从未想过会疯狂到这个地步,辛辛苦苦费尽心血得来的江山天下,说让给旁人就让给旁人了。   殷受看住她的眼睛,问道,“不留给我们的儿女么?”   在这个时代甘棠这样的做法大概没人能理解,就算是甘源,最近每次见面都神色狐疑,心里嘀咕她是不是疯了,可对甘棠来说,这还真没什么稀奇的。   棠地根基浅,接手的人资质不好,亡起国来大概和泰山崩塌没什么分别,马虎不得,“漫说我们没有子女,便是有,资质不好,能力品德不让我满意,我也不会把江山交给他们。”   交给殷商王室或是殷受的儿子也是不现实的,这想法,她一旦提了,堂地的贵族官员们,只怕立马便要起兵造反,再者两国国体和政体,治国理念皆不相同,冒然为之,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殷受道,“你想好了,介时你我二人殡天,你的江山旁人接手了,我儿子定会挥师踏平棠地。”   “若啃的动,自管来便是。”甘棠温声问,“你父王身体如何?”   殷受摇头,低头道,“棠梨,我们合手灭了西伯昌如何?”灭了西伯昌是父王继位以来的夙愿,只如今的殷商虽比十年前强盛,却还不足以能将西伯昌的脑袋端下来,若甘棠肯出兵出粮,胜算便有多上几分。   甘棠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放弃罢,一,这两年西伯昌老老实实给殷商纳贡,侍奉商王绝无越轨之处,且他贤名远播,若师出无名,反倒惹得其它方国诸侯不满,得不偿失;其二,殷商这几年才刚刚有了些起色,你冒然发动战争,折损民力国力,岂不是让子民们失望,大周不是那些小方国;其三,没有必胜的把握,冒然出手,不是智举。”   东夷未定,灭西伯,不是易事,殷受何尝不知,只英雄迟暮,夙愿未了,他想让父王高兴些,“罢了,是我想茬了。”   甘棠唔了一声,“我与你去一趟大商邑,后日启程罢。”虽说她一点都不想见殷子羡,也不想见微子启,但感念感谢殷子羡养育出了殷受。   殷受一怔,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眼里有亮光,心里的情绪都是欢愉,甘棠把人拉起来,“先随我沐浴去,今日咱们好好歇息一番。”   商王身体不大好,殷受为此心情不佳,沐浴完连欢爱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拥着她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甘棠稍稍支起些脑袋,低声道,“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世上大概没有谁会想知道自己和亲人的寿数,因为过一日少一日,越临近日期,便越难捱,她有些后悔了,帝乙年纪不轻,身体器官的衰弱老龄化,寻常的小病也变成要命的大病了。   殷受摇头,“人固有一死,迟早要面对,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甘棠看他心情不佳,开口道,“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罢,政务我路上处理也是一样的。”   甘棠穿好衣衫,叫了女奚进来,通知臣子书房议事,妲己也叫去嘱咐了。   看一看多一分希望也好。   事关重大,殷受也没推拒,第二日天一亮便与甘棠一道启程了,妲己是下一任的圣女,留在竹邑监国,由竹侯、鸣侯、南宫适监国辅政。   说是监国,大事军务还是送来甘棠这里,妲己只是占个名,甘棠给她留了一屋子的图册布帛和竹简,除却正常课业外,还有一部分是瓷器烧制法,里头很详细的讲解了烧制各色瓷器的办法,这是继丝绸、航运之后的第二个大项目,妲己学会后,可借此在臣子中间树立威信,稳固地位。   甘棠赶到的时候,商王时日无多,大概也就是三五日的工夫了,美酒、女色,还有操劳的国事家务,掏空了他高大强健的身体,此时已油尽灯枯。   甘棠要给他探脉,商王微微抬手拒绝了,“朕昨夜看见了先祖,便知朕的寿数到了……不必费劲,你能来,朕心里高兴……朕有话同你说……殷受你先出去。”   帝乙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君王,和帝辛一样,殷商虽积弱,但他们都企图挽救殷商衰败的气数,恢复殷商中兴。   只壮志未酬,英雄迟暮,任凭谁也敌不过岁月和疾病的摧残,甘棠看得出他眼里的志向未尽的惆怅和遗憾,心中亦跟着发闷,握了握他的手,语气郑重,“我甘棠对天起誓,它日西伯昌若敢来犯殷商之地,定挥师西进,踏平西岐,与殷受一起,守护殷商的寸土寸山。”   商王起先是愕然,随后眼里爆发出了灿烈的光,大笑了两声,喘息道,“知我者,圣女也。”   了解他的不是她,是殷受。   甘棠给他顺着气,心思复杂,她并不希望商王故去,因为他算是殷受唯一的亲人了,并且殷受很看重亲人,商王似是连抬一抬眼睑都费力,浑浊满是血丝的眼里皆是复杂之色,嘴唇开合蠕动,甘棠心中一动,看出他是想说子嗣的事,心里陡然闷痛,点头应声道,“子嗣的事父亲也放心,我如何舍得阿受孤独一生。”   殷受年二十九,至今无嗣,已是天下第一人,他为她守到今岁,她很高兴,也很感动,但亦舍不得,舍不得将来他一人孤独终老,毕竟是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人,也是对她最好的人,且为她付出良多。   “你纵是说谎,这朕也心满意足了……”商王眼睛里的光聚聚散散,几不可觉的点点头,叹息道,“朕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未争过甘源,把你养在身边。”   甘棠点头,苦笑一声,“我和父亲如今的想法是一样的。”   “好孩子,能得你唤一声父亲,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商王抬了抬枯栲的手,示意道,“……让殷受进来,朕有话交代……”   甘棠嗯了一声,将他发凉的手放回被褥里,出去外面候着。   台阶下跪了一地的臣子疾臣,商容等人都看着甘棠,见甘棠摇了头,便知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殷受出来后双目通红,声音发哑,“父王殡天了。”   宫里敲响了钟声,群臣哀嚎,甘棠立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看暗沉压抑的天色,不管有多少权势财富,在疾病和死亡面前,谁也没有特权,无力反抗。 第83章 下次再过来陪你   丧葬在殷人眼里是头等大事,最是隆重, 商王自不必说。   墓葬宗庙和王陵区相距不远是这个时代的习俗特色, 世世代代的商王都葬在离王宫不远的王城区,各分支的贵族宗亲们按照地位等级分葬在此处, 接受后世子孙的祭祀和供奉。   殷商讲究宗法礼仪,且母凭子贵, 只有当了王的王妣王妇, 才能与商王异穴同葬, 才有资格接受后世子孙的祭祀和拜服。   微子启神色灰败,在棺椁前痛哭不止, 哭声悲怆, 有真情实意, 也有夙愿未成的不甘和愤懑,该是和旁边同样失魂落魄的中年女子不无关系。   在这时候的人看来, 能不能入宗庙,是顶天的大事,能不能厚葬和富葬, 也是顶天的大事, 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   随葬的礼器用精美的丝织品包裹着,分门别类地搁在棺椁墓葬里, 玉、陶、骨器、石兽队、玉雕、青铜人像、各类日常用具,上等稻米酿成的美酒, 刀剑斧刄等缺一不可,装敛随葬物品的马车长达数公里, 更别说后头跟着的奇珍异兽,白牛、白牡、白羊、白象、白豕、白鬣,白犬,一眼望去无穷无尽的。   后头跟了数百人牲,其中一些可能也不是人牲。   奴隶,农人,士兵,宫娥婢女,还有一些宫妃女人。   都是用来给商王殉葬祭祀的。   人牲祭祀的规格最高。   什么坑放什么人,都是由贞人占卜好的,是活埋,或是割头切肢,还是火烧升天,全凭贞人做主,眼前都是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臂,鼻尖都是浓厚的血腥味和肉油烧焦的恶臭味,十几二十年以后,她看到的这一场屠戮,比十年前血腥数十倍,她无法习惯,也习惯不了,四周站着的人神色悲怆麻木,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想挥师踏平殷商,踏平这一片让人作恶的土地。   棠地绝不容许发生这样的事。   甘棠盯着眼前这一幕,直直看着直到墓葬最后一道三尺台被掩盖在了地底下,待众人随着领头的王侯子弟一道哀而哭踊,这才缓缓往外走,到了宫门外,风一吹裹过一阵阵的血腥气,她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发酸,再忍不住,扶着旁边的松木呕吐得头晕目眩,肠胃和心脏拉扯着一道往外挣,无止无休。   远远候着的平七急忙奔近前来,“圣女您还好么?”   这殷商之地她没有办法,但在她的地盘上,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甘棠眼前发黑,听声朝平七伸了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巾帕,收拾干净,扶着松木缓了好一会儿,眼前渐渐清明起来。   只待她看见平七面上的惊恐慌乱,低头见手里的是巾帕上染了血迹,便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唇齿间都是腥甜味。   血的味道。   不是喉咙,也不是呼吸道,如此要不是就是肝脏有问题,要不就是胃炎胃溃疡或者胃部肿瘤,具体是什么,不做胃镜鬼知道呢,她也没有透视眼。   吐得麻木,胃里面疼不疼没什么知觉。   甘棠倒是想到了如何杜绝活人祭和铺张浪费厚葬这等风俗的好办法,只是时候没到,只好暂且忍忍了。   棠地和殷商的子民都将她奉若神明,不说棠地,便是殷商的子民们,也多受她的恩惠照拂,她是棠地最尊崇的女帝,她的葬礼若一切从简,不许后人祭祀,那谁的规格能越得过她去。   恨她的人大概不少,但那有什么关系,是非功过,时间是最好的定论。   甘棠喘了一口气,吩咐平七道,“收整军队,随时待命。”   平七见她语气淡薄,神色如常,稍稍安定了些,忍不住劝道,“圣女还是注意些身体,今日天色已晚,您也需要同储君告别,今日还是歇息一日,明日再启程罢。”   殷人喜欢在午后举行葬礼,折腾这么大半日,天色已经晚了,甘棠虽不愿浪费任何一分钟,也不想在殷商这片土地上多留,但着急也无法,只好再待一晚上了。   平七退下后甘棠自己踱步回了储君府,府里面摘掉了些鲜亮的颜色,挂起了白灯,仆人婢女们都穿起了白服,静悄悄的一片,甘棠给自己开了个方子,让平七去抓药,自己去书房处理政务了。   崇竹渠通流后,管航运的是另外的官员,尹佚调回了竹邑成了内政官,此次随甘棠一道来大商邑,一并住在储君府里,大小事先过了他的眼,她省了很多心。   尹佚奉上来一封奏报,躬身回禀道,“去岁冥方冰雪天受灾严重,饿殍满地,许是陶方的事传了过去,冥方一位王亲率五千士兵,囚禁了冥方的君长冥纹,夺得王位,并献上了一封万民投诚书,快马加鞭送过来,说是愿意为圣女效犬马之劳。”   “不到两月的时间,彭方、丹方都起了动乱,都是领民要投诚棠地的。”   “总免不了有浑水摸鱼的人。”甘棠吩咐道,“着令南宫适领一万骑兵,剿灭叛军,助冥纹收复失地,都查清楚,彭方和丹方,倘若君主无大过错,照冥方一并处置,若是原君主诚心投诚,让礼司正接手便是。”   总归是偌大一盘土地,甘棠却未被利益冲昏头脑,一来背主之人品德上有大瑕疵,若当真入朝为官,十之八[九会祸害一方。   二来既是等级森严的君主集[权国,背主叛乱这样的风气不能助长。   三来贪图眼前之利,只会败了棠地在天下方国里的名声,这般简单粗暴的收了这三方,得不偿失。   派兵平叛,是目前拨乱反正最好的办法,虽然她心里很急,着急着把更多的土地纳入囊中,把更多的子民护在羽翼之下。   尹佚一愣,随后释然,接过甘棠写的诏令,调兵印信,朝甘棠深深一拜,“圣女英明。”   甘棠嘱咐道,“此事干系重大,宜早不宜迟,我派一队人马护送先生回竹邑,即刻便启程。”   尹佚领命,急匆匆退下了。   平七端了药进来,甘棠接过来喝了,虽说没什么用,但聊胜于无罢。   外头有仆人行礼,说储君来了。   平七要退下,甘棠抬手压了压,低声道,“今日的事不要外传,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平七面上有忐忑无措,嘴唇张了又张,终是没吐出一个字来,低声应是,退下了。   丧葬之事繁琐冗长,礼仪规制是所有事情中最繁复严苛的那一种,接下来新君登基告祭又是一番折腾,前后一两月消停不下来。   殷受在甘棠面前坐下来,见她面色有些苍白蜡黄,心中歉然,将她冰凉的手圈进掌心,暖不热,又拉到唇边给她轻哈着气,晨间他没叫醒她,本就不愿她参加葬礼,岂料那群臣子自作主张,半途来请了她,她素来忌讳血腥气,看不得那些场面,今日定然被吓坏了。   他在墓葬里头给父王含玉,出来听唐泽说圣女方才来过,便知她定然被吓得不轻,殷受低声道,“是我不好。”   甘棠双目发酸,倒不是因为被吓的,而是因为其它,其它一些不可预测的不可抗力,但殷受这个人,至情至性,知道商王的寿数担忧紧绷了好几年,有关于她,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甘棠摇头,“我虽身为女帝,但帝乙也是我父亲,一定程度的‘孝’还是要有的,场面上至少也要过得去,否则于我的名声,于棠地的名声不利,再者身为帝王,再血腥的场面都得好好看着,没什么的。”看得清了,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殷受揽过她,不说话了。   甘棠记挂剩下的政务,还有远在棠地的妲己,再温暖的怀抱也没时间眷念,窝了一会儿便开口道,“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回竹邑了,你在大商邑好好的,以后常常给我来信,阿受。”   殷受听得一愣,搂着她手臂紧了紧,是真的想让她陪在身边,这一刻格外的想,想将她锁在身边,时时刻刻能陪着他,想疯了,殷受闷声道,“陪我到登基罢,棠梨。”   登基大典都得拍到一个月以后去,甘棠被他勒得骨头都疼,却一动不动任由他揽着,“棠地出事了,妲己年幼,怕镇不住人,我得尽早回去。”   冥、彭、丹方□□献城的事殷受亦收到了消息,只不是什么大事,他希望她留在这陪他,登基告祭之后,她与他一道祭拜先祖,她就是他的王后了,殷受揽住人不放,语气里几乎都带上了些乞求了,声音发哑,“棠梨,你陪我十五日,就十五日,好不好。”   别说十五日,哪怕一日,她都不想多待,这四城之地,倘若处理得当,也一并会纳入棠地的版图,或许还有更多,也是一个提升棠国威望的大好时机,出不得一点差错,地盘越大,在天下方国间威望越高,交到妲己手里时就越不容易起动乱,棠地的子民也越不会承受战乱之苦。   甘棠摇头,违心道,“下次再来陪你。”   殷受见她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他,在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时段,心中一时间竟起了股浓烈尖锐的恨,掺杂着失落愤怒和不甘,当真想趁机将她扣押在大商邑,锁在这储君府中,折了她的羽翼,以后她的时间,她的精力,便全全属于他了。   疯狂的念头如此诱人,冲击得他心头火热。   殷受心里天人交战,却最终败下阵来,不是无力与棠地抗衡,是舍不得,亦下不了狠手,不想再重蹈覆辙,两败俱伤,与她彻底走到对立面。   殷受平喘了口气,后背竟是出了一层汗湿,哑声道,“那我空闲了,去棠地看你。”   他以后登基为王,除非彻底做了昏君,否则只会忙得不可开交,甘棠心里发酸发涩,在他耳侧亲了亲,又去吻他,这一别,也不知何时能见了。   殷受松了松手臂,在她脸上细细吻着,偏头看了看外头,月悬高空,凉风习习,低声道,“我在府后院种了一大片的棠梨木,数几十亩,还有一处摘星台,比棠宫里的还高,正值人间四月,棠梨花开满树白,定然十分好看,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甘棠摇头,“下次罢,夜里风凉,我怕冷。”   殷受正欲开口,被甘棠堵住了唇,甘棠缠着他让他没了开口的空隙,便也没察觉她有何异样了。   甘棠出乎意料的睡着了,第二日天方明,平七便叩门说可以启程了,甘棠穿戴整齐,殷受想送她一程,便一道上了马。   甘棠御马走出去一截,又勒马停住,回头看了看储君府的方向,朝殷受道,“阿受,带我去后院看看罢,看完我再走。” 第84章 让储君来陪着您   前头一千多士兵整装待发,搁在以前甘棠不会纠结于这些琐碎事, 但今日临要走, 想回去看看的感觉特别的强烈,看一眼再走, 不留遗憾罢。   恰逢人间四月,棠梨花开, 一簇簇一团团, 素锦似的一层层往天际铺叠开, 带着清晨的露水和阳光,微风一过, 花瓣片片飘落, 千树梨花千树雪, 棠梨本不是什么好看的花木,但成山成海, 自摘星台上俯瞰下去,已然是人间极美极美的盛景了。   甘棠扶着栏杆站着,看着, 这是她看过最美的景色了, 这也是她看过最喜欢的景色了,两辈子加起来, 没有之一。   殷受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见她沉浸其中, 心中亦欢愉,便想着在殷商与棠地交接的地方再置一座庄园, 再给她栽植一片棠梨木,只见她看着面前的景色无惊讶欣喜之色,心中空落,问道,“棠梨,你怎么了,不喜欢么?”大概是想起以前的甘府了,那时候的湖心小筑,甘玉为了让她开心,也在湖水边种了许多棠梨木,现在物是人非,想起甘源来,自然不会开心了。   殷受心生懊恼,把人揽进怀里,低声道,“不看了,不看了,我一会儿便把这里铲平,以后再不种树了。”   甘棠搂住他,笑起来眉开眼笑的,“干嘛要铲了,这么漂亮的美景,仙境也不过如此了,我很喜欢,这是我见过最好最美的景色,以后我不在,你也要好好照管它们。”若她还有机会再来,她会来看的,不能来,她也会想念的,自灵魂上。   喜欢就好,林子种下许多年了,只等她一句喜欢,只等她一个笑颜。   殷受凝视着她的笑颜,心中酥酥麻麻的又开心又不舍,搂了搂她,低头在她眼睑上亲了又亲,眷恋不舍,她不在他身边,再高兴的事他也高兴不起来,她在他身边,他方觉得自己的心是完整的。   “我走啦,阿受你保重。”   “走罢,再不走,天晚错过宿头,你又得露宿山林了。”殷受低声回着,又想在竹邑与大商邑之间,修满驿馆了,它日时机成熟,可另建王邑,那样便是不能日日相伴,想见面相聚也容易些。   甘棠不用殷受再送,出了储君府,上了马,回头深深往那府里看了一眼,回头道了声启程,便一路快马加鞭往竹邑赶了。   有关冥、彭、丹三方的事庭堂上吵得沸沸扬扬,以甘源为首的三五人主张接纳三方,姬旦南宫适苏忿生几人持反对意见,直至尹佚带着甘棠的圣旨诏令回去,这才消停了些。   妲己是储君,地位尊崇,但和当年的甘棠一样,空有个名声,实际上没有半点话话语权,留在竹邑监国,但没有一个臣子会询问她的意见,不是藐视君威,是不能信任她,军国大事,儿戏不得。   妲己还不足十岁,且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孩童,指望她一来便扛得起大梁是不可能的,把她推到前头,是让她明白权利、威信和能力的重要性,好在她比寻常人聪慧,三月下来轻易不怎么置喙朝堂之事,但凡开口,也十分拿得住轻重,多数时候只在旁边多听多看多学,没出什么岔子。   妲己在宫外等着接甘棠,见面时妲己奔了出来,甘棠能感受到她的开心雀跃,“交给你的书册,学得怎么样了。”时间紧迫,她大概就这一两年的时间,在此之前她得将妲己在臣子间的威信树立起来,也要锻炼她尽早成材。   妲己摇头,“学得很慢,大部分都不是很懂。”   甘棠听了也不意外,隔行如隔山,工艺技术这些行当光靠看书是很抽象的,学不会也正常,“你去换一身轻便点的衣服,我先带你去鸣方转一转。”   妲己问道,“您赶路奔波,不歇息么?”   甘棠摇头,“快去罢。”   妲己便随女奚回了宫,甘棠挥退了其余人,独留了平七,吩咐道,“这段时间卫队营里其余的事先停一停,你去找陶邗,先查安国侯,把他违法乱纪的证据先搜集出来,留着我有用。”   平七应声去了,南宫适领着一万骑兵前往冥方,遇上甘棠,过来述职行礼,南宫适治军严格,入城不得惊扰三方子民,不得踩踏田地之类的军纪惯例自不必说,南大营交在他手里,甘棠吩咐道,只让他起来,吩咐道,“平叛之后,三方君长若自主愿意投诚,你把人带回来便是,若无此意,将军助尹佚一臂之力,三十万石军粮赈济三方的灾民后,领兵回棠地便可。”   甘棠下的令,棠地的臣子通常是不会问理由的。   自宫里出来的妲己在旁边候着,抿抿唇将手中的书册握得更紧了。   南宫适尹佚应声而去,平七牵了马来,甘棠带了十几个人,带了鸣侯,往鸣方赶去了。   小姑娘年不过十岁,但这些年习武不辍,骑马射箭都不成问题,一路紧紧跟在甘棠后头,从不叫苦不叫累,和普通的卫兵没什么两样,倒是赢得了不少佩服的目光。   晚上两人住一间屋,躺在床榻上妲己便问道,“己己要做下一任的圣女么?”   她心性敏感聪慧,大概是看出来了,甘棠点头,“你敢接么?”打江山不容易,商汤能革夏,是因为先商在商汤前,契、昭明、相士、王亥、上甲微等数代先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能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收拢起棠地,是站在了殷商先祖和后世几千年劳动人民智慧的肩膀上,妲己两样一样不占,若没有决心和勇气,反倒要受其束缚,对她,对棠地,都不是一件好事。   妲己看着甘棠,重重点头,“敢。”   那日她让妲己监国,妲己眼里的兴奋和高兴不似作假,甘棠见她回得郑重,点点头,笑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去鸣方。”   妲己回道,“因为要做陶器,要做这件事,臣便需要先了解现在的陶器是什么样子的,制陶工艺,熟悉了,才能据实改进。”她这些年跟在圣女身边,学到了很多东西,学到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调查和实践,调查和实践决定这件事可行不可行。   甘棠点头,赞了一声道,“你很好,但还不够,从今日起,我先把陶邗调给你差遣,你学习之余,得抽出空来分拣铜枢里得来的信息,找出有用的东西。”   铜枢是棠地的天眼,因着甘棠身份特殊,且网撒的早,才能有这么一个bug一般的存在,天下百姓都是她的眼睛,除了帮助她了解子民的情况,还帮她监管着朝廷官员,有了铜枢,官员们自觉安分了不少,便是不安分,污垢也藏不了多长时间。   能得到的信息很多,有真有假,哪些是君王该看见且记下的,哪些是看过便该忘记的,哪些是现在能处理的,哪些是不能动得先压下的,桩桩件件,偌大一盘关系,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想要理清都不容易,更勿论是一个孩童,但世事难料,不成,也得逼成了。   妲己怔然,看了看甘棠,忽地双手伸过来握住了甘棠的脉搏,这些都是甘棠曾经学过的东西,她一样样学过,虽然赶不上她千分之一,但她在学习这些东西时,十分的快乐,像是这样能让她离她更近一些,巫医术也是一样。   甘棠是没防备,被妲己拉住,见没多大一会儿她便面色惶急,是没料到小丫头还有些医术了,知道瞒不过,便也任由她拉着看了。   脉搏时而洪大,来时如急雨,汹涌澎湃,去时微弱无力,时而轻取有脉,重按则无,把来把去,都是有表无里的脉象,这里的医术十之七八沿袭甘棠,都知道这是气血耗散,脏腑衰竭的危重症侯,死脉……   不可能。   妲己神色慌乱不敢置信,拼命摇摇头,看了右手又去拉左手,脸色惨白,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抬头看甘棠,见她面色如常神色淡淡,跌坐在后头,扔了手里的书册,转身冲出了房间。   在外就摔了一跤,妲己脸埋在地上,心中奔溃大恸,无声地大哭起来,又深知甘棠的意思,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只趴在地上脊背剧烈地起伏了一会儿,便克制地爬了起来,又转身回了房,进去便把那卷写着铅釉陶的竹简搁在了案几上,泣不成声,泪如泉涌,“我不学这些了,我学不来。”她学医,她定能治好她,让她长命百岁……   甘棠第一次露出了严厉的神色,“你学那些东西,多半都是我留下的,天下最好的医师都是我的子弟,你不要做些无用功,若是当真不想学了,我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富庶地过完一生,你自己选。”她这病在后世都难说能否痊愈,更无论是这个难以开膛破肚的时代,命数到了,害怕或是惶恐都没什么益处,抓住有限的时间,多做一些事才是正经,未尽的遗憾这么多,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妲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不想学这些,甚至有些憎恨这些政务这些子民这些朝臣们,她病了,就该休息了,妲己揪着胸前的衣襟,泪眼婆娑,“你病了,就该休息了。”   妲己伤心成这样,更别说殷受了。   甘棠想着那个远在大商邑的人,心中刺痛,又知自己这病最急忧心思郁,便暗自吸了一口气,渐渐沉静下来,掐了掐眉心道,“你别哭了,我正吃着药呢,说不定会好,你哭成这样,让我心情不好,反倒好不了了。”   妲己陡然止住了哭声,飞快的抬袖抹干净眼泪,重新拿起地上的书卷,摊开了重新看了起来,河清海晏天下承平,百姓子民们安平乐道丰衣足食是她心中最大的念想,她自跟在她身边的那时候就知道了。   子民们的笑颜,是圣女最好的良药。   妲己眼睛跟井水一般的不住往外冒,甘棠也未安慰她,只嘱咐道,“此事勿要外传,尤其是储君那里。”   妲己想说话,“让储君来陪着您,您心情好了,对身体有好处。”   甘棠拿出一封奏疏,递给妲己,淡声道,“他弃国政于不顾,过来了,就是昏君,我不喜欢,他做一个明君,才是我最高兴看到的。”是真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殷受刚刚登基,正是要肃清朝纲排除异己的时候,她不想他焦头烂额,知道也无用,独添一人焦急挂心罢了。   妲己闷声不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努力想看清奏疏上的字,只心中悲怆,一个字也看不进心里去了,最后抬头道,“您去哪里,妲己去哪里,您走了,也带妲己一起走罢。”   她双目通红泪眼婆娑,这时候眼里却爆发出些亮色来,甘棠终是伸手在她发顶揉了一下,乐了一声道,“说什么傻话,快些看,莫要胡思乱想了。” 第85章 经年累月的研究   截止到甘棠所在的现代,制陶工艺伴随着中华子民八千年之久,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纯粹靠经验探索着制陶,免不了要走很多的弯路。   殷商的制陶工艺在同时代领先世界水平, 但对比甘棠手里后世几千年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就实在差得远了。   甘棠原本便有计划要做这一块, 眼下的技术水平是早先便调查过的, 这次来, 纯粹是为了栽培妲己,纸上谈兵总归是太浅了, 殷商还是一个极度欠发展的时代, 光靠庙堂高坐, 是做不好一个王的。   做实事,迅速给国家和子民带来丰益可观的利润和便利, 是树立威信赢得民心最快捷的途径.   制陶工艺的提升,是妲己在世人和臣子面前迈出的第一步,很重要。   和丝织品不同, 陶瓷烧制条件和原料选取的范围都很宽, 成本低廉,导致这一行当带来的便利是针对全社会的, 普通的瓷器能改善和稳固子民们的日常生活,高档精美的瓷器则销售给贵族和富商, 消费阶层囊括了各个阶层的人,未来的前景不可限量。   鸣方擅制陶, 棠地最好的工坊和匠人都在这里了,这里原先是鸣侯的地盘,鸣侯了如指掌,不过半日的工夫便能了解全乎。   甘棠陪着妲己逛了一圈,回了大商邑,立马去了工坊,里头有个专门给甘棠用的内室小作坊,进去后甘棠便把自己先前准备好的图册都拿出来了。   一式两套。   一册现有的工艺水平,包括制陶原料,火窑、染釉、陶制品的用途等等,都分门别类的写清楚了。   一册是以后要改进的地方。   妲己虽是情绪低落,但聚精会神,学其来很认真。   甘棠提笔在图册上划拉过,又从旁边拿过两个不同陶碗来,举着青色的那一只,温声道,“这种带釉的陶器,是现有陶器的最高水平,和其它的白陶、硬陶相比,它坚硬耐用,器表面因为有一层釉,不易污染,是可以作为日常用具来使用的,之所以没有扩散开,是因为烧制工艺不行,产量非常低,收成不稳定,自然变成千金难买的珍品了。”   甘棠说的是原始瓷器,这是瓷器的前身。   从烧制原料,以及烧制温度和施釉这三点来看,已经和真正的瓷器没有多大差别了,但因为这一项工艺在其后的发展中数次中断和停滞,导致殷商中期时便产生的原始瓷器,到了东汉年间,才变成真正的瓷器。   甘棠要妲己做的,就是打通这一条路上的任督二脉,加速陶瓷行业的发展,给子民带来更多的便利。   这世上许多事不能揠苗助长,唯独有科学技术,率先掌握了,那就是历史性的突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妲己先前有认真看过一遍甘棠的图册,这时候理解起来,就不怎么费事了,一点即通,“所以我们改进技术,增大产量,子民们就能用上这些东西了。”   做炊具,胚胎密实的陶和瓷,总比疏松劣质的陶制品干净卫生,又比铁和青铜器便宜数倍,陶瓷改善生活,是多方面的。   甘棠点头,给她卷了卷袖子,示意她坐到□□旁边来,“拨动竹竿,□□就能转动起来,你的手搁在上面拉胎胚,这陶车虽然简易,但比现在常用的泥条盘筑好太多,轮制成型出来的陶器,器形规整胎壁减薄不说,这个车造起来也很简单,子民们在家里也可以自己用木头做。”   妲己做得认真,比甘棠心灵手巧,很快便上手了,她自知道甘棠重病之后,除了敦促她好生吃饭歇息外,其余时间都在疯狂的吸收知识,像一块海绵,什么都学,大把大把的时间花费在熟悉棠地甚至是殷商的各个贵族世家、了解朝廷臣子们身上,甘棠偶尔点拨,以棠地目前的情况,只要妲己自己站得住脚跟,就算这么平铺直叙的发展下去,日复一日,棠地也会变成一个强国、富国。   妲己很有天分,甘棠一边看她做,一边道,“这次的工坊所需新增官员五十名,都由你来选拔,这个事情很难,因为官员多是从各个世家族中的子弟里头选,也有些地方官员推举上来的,你想以后省心,这时候就得考虑周全了,不但要了解臣子的能力和品德,还得防着一些臣子一家独大事事占全,权衡制约好,以后你处理起朝堂政务能省下一半的心。”   “有些臣子为官为侯,但家里的产业也很大,你就得防着他会不会以权谋私,以国养家,所以,如若你懂得越多,那你被欺骗蒙蔽的可能就越小,各行各业,不需要多精通,但最好不要做个门外汉,有机会了解便多了解一些。”   妲己重重点头,甘棠拿起图册,走到窑洞模型面前,指点道,“现在都是半圆形的窑洞,明日你去工坊,让他们建成条状的龙窑,找斜坡,烟囱从顶部挪到背后,可以酌情分成几小个,这种改法最简单,做出来的窑洞自然抽力大,升温快,燃烧热度也比圆窑洞高出二分之一,烧出来的青陶质量好不说,产量也大。”   与妲己说燃烧温度引起的化学变化完全没有意义,甘棠已经把染料和高岭土瓷土龙窑的比例差不多定好了,大概在这个范围,匠人们掌握起来速度便会快很多。   这些细致的活教授给妲己,是想她被匠人官员请教时,能从容应对。   很多事,了解透彻了,也就不怕了。   烧制工艺只能一步步改进,想一口吃成胖子是不行的,甘棠拿过一只翠绿色的碗,“这就是玄釉彩的陶品,只要在燃烧过程中加入玄矿石助燃,就能烧出这么漂亮精致的陶品来,想必很多贵族世家很愿意用这样的陶物来做明器,也是一条获利的路子。”   妲己一一记下了,自己理了一遍,朝甘棠点点头,去了外头的大工坊里,指挥着匠人们开始干活了。   甘棠在里面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见她谈吐得当游刃有余,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每每这时候,她都得感谢自己当初上缴了各个方国诸侯手底的兵权,将军队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妲己便多了一条保障。   平七端药进来的时候,甘棠正写卤产法,无论是海、池、井、土、崖盐,只要她知道的,包括制糖、榨油、纸料、各类舟船制造改进等等,能记下来的她劝都记下来,留给妲己,便是有些遗漏或是不明白的地方,组一个团队出来经年累月的研究,总也会有进益。   “主上,您该喝药了。”   甘棠接过来喝了,给自己把了脉,手指搭在上面,往下按了按,愣了愣,又重复试了好几次,手在腹部探了探,算了算日子,确定这是滑脉之后,一时间就呆在了原地,她这是有宝宝了,两个月,算一算该是她从大商邑离开前的那一个晚上。   “主上?”   近来平七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几分,往她这来得更勤,和妲己一样,一日两餐无事也要来报到一回,生怕她什么时候就出事了。   甘棠被平七唤得回过了神,苦笑了一声,实在不知该如何才好了。   第一,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活八个月还是问题,就算活到那时候,生孩子必定是九死一生。   第二,她的病虽是沉疴旧疾诱发,但现在身体差极了,不知道宝宝生下来会不会建康,脉象是看不出来的。   甘棠心底也说不上什么感觉,但想着远方的殷受,总做不出什么丧天害理的事情来,只朝平七道,“以后不必送药了。”这些药对她已然无用,喝了不过是给身边人求个安心,喝多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她已无法照管他,便尽可能,尽最大的努力给他一副好身体。   如果她能顺利生下宝宝,且宝宝身体健康,她永世不得超生都行。   平七急得唤了一声,甘棠摇头,“我现在有了身孕,喝这些药对身体不好,也没什么用,索性停了。”她不知这样算负责还是不负责,但她会尽力罢,为了这一条小生命,还有远在大商邑的殷受。   平七欲言又止,眼里担忧多过惊喜,似是想劝诫,被甘棠止住了,至于她,对这个孩子的到来,也不知是什么感受了。   天色渐晚,甘棠领着妲己回了寝宫,除了饭食外,还多用了些瓜果甜点,妲己沐浴完过来给她把脉,把了好一会儿把得一脸茫然,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担忧,甘棠看得可乐,在她脸上捏了一下,笑道,“怕什么,这是天意,说不定是老天赐给我的礼物。”   妲己近来沉默了不少,懂事努力,对待臣子态度谦逊,处理起政务来不骄不躁,南宫适苏忿生几人对她印象很好,偶尔也会在甘棠面前称赞她两句,事情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吗,她也能喘口气了。   妲己闷闷道,“还是不能告诉储君么?和储君说了,他定然来陪您。”   甘棠摇头,“待安稳下来再说,只近来这几个月我不能骑马奔波,许多事你得自己去做了。”若半途出了事,殷受空欢喜一场,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嗯。”妲己看了看时间,去柜子里翻出两床被褥来,在床榻下头铺开了,又回来抽了甘棠手里的朱笔,闷声道,“该歇息了,不要担心妲己的以后,妲己自己会处理好,会守护好棠地,也会守护好小王子,也不要觉得歉疚,您不是不想照管他,是照管不了,以后妲己就是他的母亲,会好好守着他长大的。”   这丫头当真太可爱了。   甘棠忍不住探了手,在她头发上狠命揉了一下,见她头发还只是半干,上了床榻招手让她过来,用巾帕给她擦头发,笑道,“小孩子一天不要琢磨这么多事,快睡罢。” 第86章 往棠宫奔去了!   妲己贪念这一点温情,又怕她累到, 自己接过来三两下爱擦干净, 在床榻边躺下了。   甘棠知道她是怕晚上不小心碰到她的肚子,莞尔道, “地上凉,你去隔壁偏殿睡。”   地上铺了好几层被褥, 一点也不凉, 妲己回道, “不凉,您快睡罢, 晚上有什么需要就叫醒妲己。”   甘棠嗯了一声, 看她小小一个身影藏在被褥里, 觉得自己走后她定然十分孤单,第二日清晨便让平七去棠宫的扶孤学舍里挑一些孩子来。   是要挑来做伴读的, 品性和资质都不能太差,妲己身边没什么人,这些人选起来必须很慎重, 甘棠过问了好几次, 花了两三月的时间,总算是把人选齐了。   都是流落在外的孤儿, 被棠宫收养的,四五六七岁, 方才识了些字,习了点武艺, 又在宫里收拾出了住处,让他们都住进来了。   平七把人领了进工坊时,甘棠正同妲己介绍脚踏碓和水碓,这是一种传动机械,拿来粉碎瓷土用的,可以极大的提高胚土的细度和生产效率,还有改进过的陶车,只要培训出一批匠人,配合娴熟的拉胚技术,大批量生产青釉和黑釉不成问题。   十个小孩又高又矮,但皆是眉目清秀举止有礼的小孩,见了甘棠淡定一些的站得笔直,稚嫩一些的同手同脚,看着她眼里都是孺慕崇敬,甘棠对孤孩素来要多出几分耐心,见他们局促得不敢上前,便朝他们招招手,温声道,“都过来。”   小萝卜头们就排好队一个跟着一个上前来了,“见过圣女。”   甘棠朝妲己道,“自明日起,我会请南宫适与尹佚给你当老师,教授你军务外政,他们同你一道学,算是你的伴读,好好待他们。”学舍里上千孩童,年纪性情合适,资质聪慧的,也就这十个了,自小相陪长大,只要不出岔子,将来就是她可信任的肱骨之臣。   小孩们听懂了甘棠的话,谢过了甘棠,一一上前来给妲己行礼,妲己有些局促,但还是一一将人扶起来了,温和有礼,有模有样的。   平七先带把人带着下去了,妲己把小伙伴送出门,回来就拿走了甘棠手上的白瓷胚,放到匣钵里,闷声道,“这些事妲己会想着自己做,您不要太操劳了。”   甘棠失笑,“你还这么小,哪里能事事周全,我现在只是动动脑子动动嘴巴,谈不上操劳不操劳。”   妲己往窑里加木炭,她知道圣女的苦心,要给她培养她自己最可用最可信的人,也怕她以后孤单,可只要她心里想着圣女,她就一点不孤单了,她现在只想学好她教授的知识,让她开心,“妲己已经学会了烧制白瓷和青花瓷,为何不直接烧制这些。”   甘棠摇头,“普通的青瓷已经能满足百姓们的日用生活了,黑瓷白瓷青花瓷这些,受众针对的是贵族阶层,慢慢来,一样一样退出来,一次比一次更好,天下人都会知道棠地有瓷都,世间的瓷器,唯有鸣城的最好。”   妲己点头,“妲己知道了。”   瓷器和原始瓷器的烧制工艺几乎没什么变动,差别只在瓷土和烧制温度上,瓷土含铁、铝、硅的化合物比例的高低成就了坯胎的底色,上釉的工艺影响瓷器的品质和色泽,石灰石加瓷土以铁为着色剂能得到上等的青瓷,含铁高的紫金土能造出纯正如漆的黑釉瓷,化妆土含铁量很低,介入烧制过程里,能使较粗糙的坯体表面显得光滑整洁,覆盖较深的颜色,能让劣质原料也能造出好瓷器。   还有建筑用陶空心砖,装饰用品琉璃器,无论哪一样,只要亮在世人面前,都能引起轰动和争抢。   尤其色泽如玉、清透润泽的白瓷,还有白底蓝花的釉下彩瓷,明净素雅,光洁灵动,像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碗,让人见了便心生喜爱,谁又舍得拿它装东西呢。   这是能和云锦比肩的千金之物。   妲己见甘棠靠在躺椅上,微微阖着眼睑似睡非睡,消瘦且面色发黄,手常常搁在脏腑上,睡着后无意识蹙了眉,许是疼的。   外头已经是飘雪的天气,妲己轻手轻脚的起了身,去拿了块毯子过来,刚盖上,睡着的人就惊醒了,“回寝宫去歇息罢。”   工坊里烧着火窑,不能关窗,是以凉风一阵阵透进来,甘棠拢了拢身上的毯子,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问道,“下雪了么?”   妲己嗯了一声,扶着甘棠起来,见她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连手臂都干瘦了一大截,强忍住心里的酸痛和泪意,看着她尖的露出颧骨的脸,心说若妲己是商王殷受,此刻宁愿不要江山天下,也要陪着她……   孕育宝宝是一件伟大的事,但也是一件辛苦的事,怀孕让甘棠精神不济,为了自己和肚子里的生命着想,每日她不得不花费很多时间来睡眠,看诊,服用安胎药,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消耗了她很多的精力。   器脏的衰竭表现在疼痛和精力上,每况愈下,近来这几日臣子都看出来了。   甘棠回了寝宫,平七送了信近来,是殷受来的。   信很厚,有关航运和丝绸西线贸易的事占去了一大半,都是好消息,还有他攻打下来的方国,字里行间都是睥睨天下的豪情壮志意气风发,其余都是我想你啦很想想疯了诸如此类的情话,翻来覆去占满了绢布,看得她心里发软,说待开春就过来看他了。   先前几次甘棠担心胎像不稳,没敢让他来,都以她在忙烧制陶瓷的事没空给挡了,眼下胎儿五个多月,脉象稳当,还有胎动,她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肚子里揣了个小生命,一个融合了她和殷受基因骨血的孩子。   已经入夜了,但因着外面银装素裹,天被映衬得大量,妲己正拿着个铲子在外头铲雪,妲己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她喜欢棠梨木,初春就拿着铲子围着寝宫种了一圈,一年下来围出去了好几圈,倒是给棠宫里添了不少颜色。   屋子里的火盆发出滋滋的轻响声,显得周遭越发宁静了。   甘棠目光落在被雪压弯的枝丫上,提笔给殷受写了一封信,就几个字,让平七派人送去大商邑了。   待信送到,也该化雪了。   甘棠知道殷受收到信,定会立马赶过来,这几个月以来甘棠派人送了许多他喜欢的玉石去,加起来只怕有一马车那么多,但玉石再好,也没有这一封信好,他盼望这个宝宝,盼望十多年了。   信上只有一行字。   [阿受,我怀了小宝宝,四个月大啦,我也想你了!阿受来竹邑看看我和宝宝可好?]   信送上来的时候殷受正宴请群臣,下头歌舞升平,酒香四溢,他坐在上头把玩着腰间的玉饰百无聊赖,听唐泽说有圣女的信,立马让呈上来了,拆了信见了上头这一行字,猛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又狂喜不已,见下首的百官们都看来这边,歌舞也停了,大笑出声,“棠梨怀了孩子!本王有儿子了!”   他有孩子了!他和棠梨的孩子!   哈!   殷受打了个呼哨,大步出了庭堂,让唐泽备了马,跑出去十多步,又回来朝后头急急跟出来的臣子大笑道,“暂由比干王叔监国,司空辛甲辅政,本王妻子怀孕生子辛苦,本王要陪着她,有要事无法定夺,快马加鞭让人送来棠地,本王再行处理。”   臣子们目瞪口呆,却因着同喜同乐,也未扫了殷受的兴致,纷纷领命称是了。   年至三十却无子嗣的男子,殷受算是头一份了,处在商王这个位置上,如今有了子嗣,忠心的臣子们比自己家里添丁还要高兴,有异心的人,难免要思忖三分。   殷受高兴的模样和以往判若两人,唐泽见天色已晚,上前劝道,“今日天色晚了,王上还是明日一早再启程罢。”   殷受眉目间都是舒朗的笑意,欢喜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他当真想腾云上天直入云霄,告诉全世界他和棠梨有孩子了!棠梨给他生孩子了,殷受乐得嘴巴合不上,回道,“女子怀孕生子极其辛苦,本王的妻子都说想我了,本王得立马去照顾她。”   谁家的妻子生子不辛苦的,唐泽看着已经完全失去英明神武杀神气质乐得发傻的主上,嘴角抽了抽,知道大冷天连夜赶路免不了,只好认命的去牵马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跑死了几匹马,只用了一半的脚程就赶到了竹邑。   路上泥泞,殷受一身的王服脏污不堪,几乎要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一路俊脸上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赶起路来不知道累的,跑得唐泽几乎要口吐白沫,换了匹马有力无气地追上。   圣女有孕的消息在棠地似乎也刚刚扩散开来,街上的子民们纷纷庆贺,虽是寒冷下雪的月份,但竹邑里一片喜气,随处可见给圣女祈福的祭几,人们纷纷把最好的食物,最好的布帛拿出来,汇集起来给圣女奏歌乐,跳万舞,街面上热闹非凡。   有路过的官员认出殷受的王服,上前行礼,子民们便都停下来行礼,有胆大的许是看他风尘仆仆却眉目飞扬,眼里面上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带头上前恭贺,半条街便被堵得水泄不通,“恭贺商王,小帝女出世了!”   唐泽就想喝斥,该是小储君诞生了才对,只见自家主上非但不介意,反倒哈哈大笑出声,心中无语,便也不说话了,只朝后头的兴九使了使眼色,兴九鬼机灵,当即便大声喊道,“恭贺商王,小储君降世了!”   “恭贺商王,恭贺圣女!”   街面上的恭喜声便一阵叠过一阵,人人脸上都是真诚真心的喜悦,殷受道了谢,接受着子民的祝福,穿过人群,往棠宫奔去了! 第87章 很快就睡了过去   殷受揣着一颗火热又急切的心,在见到甘棠那一刻直接降到冰点了。   殷受快步走进去, 在她面前屈膝蹲下来, 目光落在她施了些粉黛的面颊上,心里闷痛一阵接着一阵, 又去拉她的手,上头肤色暗黄, 瘦骨如柴, 仿若几个月里一下便苍老了十几岁, 腹部高高隆起,显得她整个人越发羸弱了。   殷受心中闷痛, 他不该要这个孩子。   甘棠陡然惊醒过来, 见是殷受, 忙提了提精神,自软椅里坐直了些, 眉目间漾出了笑意,“阿受,你来了。”先前为了瞒住他, 甘棠废了不少功夫, 宫里人被拨出去一半,基本不怎么出行, 日日宽袍广袖,朝照常上, 离得远,臣子们也看不出端倪。   殷受心中既急且怒, 又夹杂着痛意和不安,他听闻过女子生产艰难,许多伤了身丧了命,但没有眼下这么真实的,他不能承受她出差错,哪怕一丁点都不行,殷受握着她冰凉的指尖,怎么也暖不热,他后悔了,他宁愿当真同别的女子生孩子,也不想她受这一份罪,殷受胸腔里发闷,“我不要这个孩子了。”   甘棠坐直了些,杵着下颌感受着他心底传来的惶急痛意,心中涩然,也不敢露出分毫,亦说不出那些糟心的实话,只笑道,“我们都需要这个孩子,再者怀孕的女子都是这般的,我不会有事,而且你忘记了么?先前我们在明川得了两株万重草,我磨成粉装了起来,你用掉了一瓶,我拿走了一瓶,宝宝降世,我服用药,到时候你来给解热就好啦。”   事实上那瓶万重草早给她拿去给别人治病用掉了,毕竟这东西说到底是草本,存放不了多少年,且那是活血的大补药,她受不了那等剧烈的副作用。   且身怀有孕,万重草搁在她这倒成催命药了,她现成编了这么个谎言,完全是随口就来,不想看他担忧难过。   “我最是惜命,你胡思乱想什么,并且孩子现在快要六个月大,非生下来不可,不然一尸两命了。”   殷受需要一个孩子,堵着朝臣们和天下人的嘴,熄了那些王室宗亲争夺王位的谋算,稳固江山,以免祸起萧墙……   而她,她心里清楚,她不似殷受爱她那般爱他,但她两世以来毕生的感情都放在他这里了,他亦是她的唯一,他对她的好,值得她铭记生生世世,临终前,能为他做这一件事,她很高兴,也感恩上天。   有子女相陪,她走后,他也能快些振作起来。   甘棠见殷受犹自不安焦虑,知道是自己模样太糟糕的缘故,撑着自软塌上支起身体,一下便挂去了他脖颈上,哈哈乐道,“你这样愁眉苦脸,倒吓到宝宝,棠地虽形势一片大好,但我还没有让四海之内的子民都过上好日子,哪里会这么没有分寸,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万重草的药效殷受见识过,又见她眉开眼笑满目欢喜不似作假,心里勉强安定了些。   殷受低头在她面颊上亲了又亲,眷念痛惜,指腹自她没见眼侧一点点摩挲过,她一定不能出事,他想象不出她出事了他会怎样,他大概会发疯,会死,“棠梨,你不能出事,你若有差错,我会死,我必然活不下去。”因为后悔思念和孤独。   甘棠心脏收紧,又努力平息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一身的泥污,先去洗干净再过来,我现在怀着宝宝,得非常小心,不能吹风不能受凉,不能接近泥污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殷受嗯了一声,扶着甘棠在软塌上躺下来,给他盖好被褥,塞了个暖壶,快步绕到后头浴池去了。   待彻底感受不到殷受的情绪,甘棠这才按了按发疼的胃腹,一呼一吸的平复着胸腹里的绞痛,待稍稍舒坦了一些,慢慢起身挪回了案几前,翻了几卷奏疏,提笔批复。   倒不是她不爱惜身体,实在一些事非得她做主首肯不可,且身体难受的时候,做些事,时间过得快,也很能转移注意力。   她可能抗不到两年那么久,但这也没什么关系,两年能做的事,缩到一年里做好,让妲己安安稳稳接手棠国,她也就放心了。   殷受回来见甘棠正聚精会神处理政务,目光暗了暗,把软椅搬过来,抽了她手里的朱笔,低声道,“你这么坐着不舒服,你躺着,我念给你听,该怎么处置你说我写。”   甘棠无奈,只好依言过去躺着了,笑道,“遇上棠地的机密怎么办,都被你看光了,我不是很亏。”   殷受不理她,拿过竹简一卷卷读起来,除却涉及提拔官员、增设门户的政务,其余赈灾救济、赋税农收,航运、工坊、丝绸述表,其它方国上奉的国书云云,他都说了批复意见,甘棠若同意,便直接回了,到后头听不见声,殷受心头顿觉不安,抬头见她只是睡着了,心里紧绷着的弦这才松了点劲,起身打算把人抱去床榻上,却一动她就醒了。   甘棠四下看了看,揉了揉眼睛歉然道,“阿受,怀了宝宝比较容易嗜睡,我又睡着了,说到哪里了?”她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白日偶尔舒服点,就很容易犯困,有时说着话都能睡着了。   殷受摇头,“你安心睡罢,我来帮你处理政务,你信我,我若这时候对棠地不轨,那我必定五雷轰顶百毒侵身。”   甘棠是真被他逗乐了,她这辈子最不会怀疑的人就是殷受了,最不会怀疑他对她的心,不会怀疑他对她的爱。   几十年了,她很了解他,她此时若告之他她的情况,他必定后悔自责,若她要他余生陪着她荒唐度日做个昏君,只怕他二话不说也就应了。   可她希望他做个明君,不亡国,不自焚,好好同殷商一道活着,长命百岁。   甘棠拿过几卷翻了翻,见重要的那些都批复好了,殷受完全是按照她的处事习惯来做的。   甘棠心里熨帖,扶着肚子站起来,“阿受,你跟我来。”   藏书阁里搁着她这几个月以来写下的东西,无一不和子民们的衣食住行有关,陶瓷、制盐、矿、煤炭、纸、船舶、榨油、制糖、□□等等,她上辈子学到却来不及教授给自己,给妲己的知识,她记得的都记录在这里了,全部用的布帛和皮毛,堆起来有一座小山这么高。   这些是她手写的原件,给妲己的已经让人誊抄过一份了。   殷受素来聪明颖悟,又敏锐,甘棠并不敢多说,只含含糊糊说是制瓷工艺的图册和文书,给他带回大商邑去,殷受眼下只忧心她的身体,是没心思理会的,“我让人封存起来了,你让唐泽派人来搬回大商邑去。”   外头天冷,又加之是晚间,藏书阁里光线又暗,潮湿阴冷,殷受扶着她,无奈道,“我知道了,这里冷,我们先回去,不急于一时。”   甘棠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头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有力又沉稳的心跳,蹭了又蹭,“阿受,你这次在棠地待多久?”   殷受避开她的肚子,轻轻把人抱起来,回了寝宫,把人放到床榻上,这才回道,“待到你安全生下孩子,身体无恙为止,你别想赶我回去,我不答应。”   甘棠乐道,“你的大臣们没有意见么?”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商容比干辛甲几个倒是乐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圣女生的王储预示着什么,他们不是不知道。”预示着两地百年之内难起兵戈,西伯昌若率兵来犯,已毫无胜算。   甘棠见他眼里无喜色,自见面后都没多看过她的肚皮一眼,心里发软叹息,“阿受,你不喜欢宝宝么?”   殷受给她除了鞋袜,入手冰凉,拿过旁边放着的暖壶想给她捂着,又觉太烫,便捂热了手,再给她暖和,见她舒服得脚趾头动来动去,索性给她揣怀里了,他身体温热,给她取暖正巧合适,“喜欢。”只见不得她受这样的苦,被这孩子折磨得没有人样了,快快生下来罢。   温温软软的热意自脚底流遍四肢百骸,甘棠眉开眼笑地乐了起来,脚趾头在他怀里抓巴来抓巴去地玩,暖和了也不想放下来,察觉到肚子里的宝宝动了一下,哎了一声,示意殷受坐过来,“阿受,你过来,我肚子凉,你过来给我暖暖。”   殷受用个巾帕包着暖壶,塞到她脚下,用被褥严严实实盖好了,挪到前面。   甘棠面上起了一层薄红,轻咳了一声,解了衣衫,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来,拉过殷受的大掌放在上面,里头的小宝宝似是能感应到一般,轻轻动了一下,又连续动了两下,甘棠喘了口气,笑道,“阿受,你看,宝宝会动了,它在跟你玩,这是我们的孩子,阿受。”   他和棠梨的孩子在里头。   殷受手轻轻放在上面,心里泛起的异样一层叠过一层,低头在她被撑得紧绷的皮肤上轻轻吻过,哑声道,“我爱你们。”   甘棠心里说了无数声抱歉,微微阖上了眼睑,抬手揪了揪他的头发,温声道,“阿受你得给宝宝起个名字。”   殷受在她旁边躺下来,拉过被褥给她盖好,手轻轻放在上面给她取暖,低声道,“秋时万物庚庚有实,秀实新成,刚硬韧强,若为子,则名武庚,若为女,则为棠秀。”   武庚……   她知道这个名字,武庚是个好孩子,希望这一个也是吧……甘棠覆上小腹,和殷受的叠在一处,点头笑道,“挺好,我都很喜欢。”   殷受身体温暖,甘棠靠着他起了困意,转了个身,向左侧卧着躺下了,殷受挪到了外头,自后头搂住她,低声道,“睡罢。”   甘棠唔了一声,迷迷糊糊的汲取着他的温度,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88章 攻伐   亲情和陪伴总会给人带来无形的力量,再加上她肚子里的宝宝很乖, 初初那三五个月妊娠反应不明显, 这段时间也甚少折腾她,脉象很稳, 再加上妲己成长得很快,制陶的工艺改进反响本来就很好, 工艺纯熟的各类釉陶、青瓷、黑瓷、白瓷、釉下彩一经问世, 棠地便彻底成为天府之国了。   妲己的名字也随圣巫女三个字渐渐为子民们所知, 尤其甘棠怀有身孕后,部分国政交给妲己理所当然, 子民们也慢慢接受妲己是下一任圣女的事实。   妲己确实表现不俗, 先前还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用陶井解决了一些沙土地取水用水困难的问题,这件事搁在一个十岁大的孩童身上, 就显得非同一般,至少妲己不是甘棠的复刻机,她有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和魄力。   只是顾及殷受, 妲己搬到别的宫殿去住, 每日只来她这里一次,大部分是报备工作, 偶尔才请教一些政务上的疑难杂症。   殷受是时刻不离的围着她转,大商邑来的政务一波接着一波, 甘棠有时还能在棠宫见到殷商的朝廷重臣,比干商容几人来的熟门熟路, 和乐融融,两日一家亲,倒也是一大奇景了。   棠地商贸繁华,因着水路和陆路通常,交通便利,周边许多的小方国自主修建水道和官道,与棠地连通起来,棠地有质量最好,数量最多,价格最便宜的丝织品、粮种、陶瓷、铁器和青铜礼器,诸如此类都让棠地成为天下最为昌盛繁华的地界,每日客如云来,国库里堆着的粮食越来越多,天下财富汇聚于此。   腊祭一过,外头更热闹了,只临近产期,甘棠行动不便,已经好几个月没出过宫了。   殷受当真在棠地呆了三四月,每日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甘棠身上了,做饭煲汤,每日变换着花样的把那些对她身体有好处的蔬菜水果肉类做得色香味俱全,给她按摩身体,看她的肚皮吹气一样越来越大,总是比她还担忧,偶尔他得出去接见朝臣,便让唐泽来盯着她。   唐泽大概是想挽回一下殷受身为商王的形象,讲的都是些殷受在战场上如何英明神武,处理起国政来如何杀伐决断,十年来霸占了多少土地,殷商直属控制的京畿区扩出了数倍不止,俯首纳贡的方国有几多,还说好挥师北上攻打东夷云云。   殷受是战神和煞神的代名词,声震天下,甘棠一直知道的。   殷受以前便跟她说过要出兵征伐东夷,倒不是殷受穷兵黩武,是东夷时不时骚扰殷商的地界,边界上的方国常常遭到东夷人的烧杀劫掠,穷的时候掳了人去当俘虏,饿的时候直接把人杀了煮着吃,放着不管肯定不行。   东夷侵扰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年两年。   只东夷滨海,离京畿区离得远,战线拉得长,先前殷商没有这样的实力和国力,征伐东夷的事也就耽搁下来了,殷受想征伐东夷,再正常不过。   东夷比想象中要强大很多,眼下大概仅次于西伯昌,不可小觑。   甘棠听得入了神,小腹坠胀,阵痛得很明显,这几日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只这一次相对来说剧烈许多,甘棠知道这三五天内就会分娩,有分娩的前兆倒也没惊讶,只吩咐了唐泽道,“去把女奚叫来。”   女医都是先前准备好的,甘棠捧着肚子疼出了一身冷汗,唐泽瞧见她的情形,预感到了一些,立马慌乱紧张起来,听吩咐奔出去,大声叫女奚,又跑去通知殷受了。   临近生产,殷受也没走远,远远听见唐泽压不住激动兴奋的叫声,心里一紧,丢下一屋子臣子就往寝宫大步走去了,他走得快极,最后跑了起来,冲到寝宫外头就要进去,被女奚拦住了,“圣女说了不许您进去。”   先前甘棠就跟他说过不许他看,可他实在担心,殷受心里焦急,大步走到窗户面前,朝里面大声道,“棠梨,你还好么?”   不管宝宝有多乖,破壳而出都是个艰辛的过程,甘棠口里咬着毛巾,整个人从水里浸泡出来一般,疼得她觉得自己都已经四分五裂了,晕头晕脑中听见殷受傻帽到家的问话,真是想乐一声,可她现在真是乐的力气都没有了。   甘棠咬牙忍着不出声,一来是怕殷受混不吝冲进来,二来是要省着力气生孩子。   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甘棠想尽办法也必定要挨过今晚去,她不能死在生产上,死在殷受面前,让孩子背上一个克母的名声,该安排的事也还没安排周全。   甘棠睁了睁眼,朝女奚抬了抬手指,女奚会意,拿了甘棠口里的巾帕,给她含了口参片,女奚自己生产过,里头四五个女医都是经验老道的医师,甘棠明白自己只需要配合用力便可,只时间过得缓慢,真正的度秒如年,凌迟之苦了。   做母亲是一件伟大的事。   因先前受了甘棠的嘱托,用具热水都是在寝宫里备好的,房门窗门紧闭,殷受在外头什么也看不见,从日出等到日落,等得他在窗户口站成了一尊石像,若非偶尔能听到她的闷哼声,他心脏都不会跳动了。   自他见到甘棠起的那股自责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再不要她受这样的苦,若这一胎是女儿,它日将殷商王室清理一遍,把江山交到比干王叔手里便是,不要儿子了。   甘棠在里头,很清晰的听见了殷受的心里话,咬牙提着神不让自己昏死过去,她若在这时候恍了神,孩子很可能窒息而亡,她是为了他生的孩子,倘若弄巧成拙让他更痛苦,那便是罪过了。   婴孩的啼哭声打破了宁静,甘棠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在床榻上,气若游丝。   殷受在外拍了拍窗户,大声问,“棠梨,棠梨!你还好么!”   “母子平安!”女奚扭头大喊了一句,把孩子抱过来,凑近了给甘棠看,喜极而泣,“是个小王子,健康得很。”   女奚懂医,医术虽比不上甘棠和伍云,但是中上乘,只甘棠不放心,张了张唇让她把孩子再抱近些,女奚会意,抱着孩子一点点给她检查了,宝宝在她肚子里吃了苦,但殷受基因强大,孩子很健康,刚出生就睁眼了,大眼睛黑葡萄一样,握着小拳头,粉嫩可爱。   她希望是男孩,上天满足了她的愿望。   甘棠点点头,女奚给孩子清洗干净,裹在小被褥里,抱出去给殷受了。   殷受就要进来,甘棠现在很狼狈,并不是很愿意见他,便朝旁边的女医摇了摇头。   女医屈膝行了礼,急匆匆出去拦人了,安排人清理寝宫床榻。   甘棠能感受到精力的流失,昏睡过去都担心自己再也醒不过来,只她手里还有许多事没做完,这身子里头都是些烂棉絮了,破败不堪,以前用来短时间提神提力的药虽然需要加倍加量才能让她提起些劲,但好歹还有些用,让她看起来不是那么糟糕。   留给殷受的书册和玉器先一步送回了大商邑,甘棠要处理政务,儿子自生下来以后,吃穿照料全都是女奚在管,甘棠有时候连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伍云是甘棠的大弟子,一看甘棠的模样便看出了端倪,但他得了甘棠的拜托,又知她药石无医,每日便沉默不语,对殷受隐瞒了事实,只一心照顾好小王子了。   正是冰雪消融万物生发的时月,东夷冰雪灾害严重,正是攻伐的好时机,商容比干等一众朝臣固请殷受回去,给殷受压下了,比干求到甘棠这里,算是给瞌睡中的甘棠送了个枕头,当晚她就劝殷受回去了。   殷受不想走,近来这几日他总觉不妥当,心里不安极了,他不知这些不安从何而来,但并不想现在离开,“你还没服用万重草,我给你治好病再走。”   他和她朝夕相对,发现异样是正常的事,只是因信任她和伍云,她又伪装得极好,精神一日比一日好,殷受才没察觉出端倪的,甘棠在他唇上吻了吻,笑道,“我现在还在月子里,不能服用这些活血的药物,至少也得半年之后才行,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不起你,沾染旁的男子的。”   殷受搂住她,感受着她轻飘飘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重量,他愿意折损寿数,换她安康周全,殷受脱口道,“我不当王了,我以后来棠地陪你!”他不当王了!   甘棠先是一愣,接着哈哈乐了起来,跟无尾熊一般挂在他身上,眉开眼笑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甘棠抹了下眼角,朝殷受笑道,“你可真是,你想做昏君,我也不做妖女,我喜欢看你意气风发英明神武的模样,你还是乖乖回去罢,待到五月棠梨花开,我来寻你一同观赏。”   他要做昏君,她也不同意,因为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了这样的决定,将来就算不后悔,毕生的抱负不实现,老来也会抱憾终身,这样愧对先祖的行径,不是殷受该做的,他是殷受,他是帝辛,便要英雄盖世。 第89章 万一   甘棠捧着他的脸上上下下亲了一遍,眯了眯眼睛, 抿抿唇道, “我有一件事骗了你,有一件事瞒了你, 还有一件事没有跟你说清楚,还有一句话没有对你说。”   殷受揽着她不让她掉下去, 只觉她近来对他, 实在是温柔亲近, 让他沉溺其中,什么也不想做, 就想陪着她, 日日同她一处厮混, 殷受着了迷,噙住她的唇吻她, 他爱她,不可自拔。   甘棠压住喉间想咳嗽的痒意,稍稍避开了些, 喘息道, “我用山崩术不会折损寿命,是借助我上辈子学到的知识, 造出了一种叫火[药的混合物,我怕你拿着它四处征伐穷兵黩武, 搅合得天下不宁,就骗你说同我的寿数有关, 你太笨了,竟然相信了,连甘源那个神棍都不信……”   殷受不语,他自崇明那知晓当年她崩山之前已然染了重病这件事后,便知她许是在撒谎,但他赌不起,只想一想那万一,便巴不得这世上知晓这些东西的人都死绝了。   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她骗他也要,瞒他也好,没说清楚的事情也好,都不重要,他只要她陪着他就好,殷受并不想听她说这些,只想吻她,若非她身体没好全,他想压着她在床榻间抵死缠绵。   甘棠眼眶有发红泪涌的趋势,忙吸了一口气,咳了一声道,“其实我有一项特异功能,你离我十步以内,我偶尔能听见你的心里话,离得越近,听得越清楚。”   “……你别不信,你刚刚说我说的这些都不重要,只想……吻我,然后和我欢爱。”   殷受愕然,控制不住地耳根发热发红,搂着她不自在地轻叱了一声,“你听错了,本王没这么想。”   殷受就是胆子大,无论她有怎么样的怪异之处,在他这都不值一提,包容了她所有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与众不同,甘棠看着他不说话,殷受渐渐靠近,含住她的唇一点点亲吻她,心里堆积的爱意淹没头顶,只恨不能直接将她揣在怀里,一并带走才好。   “我也爱你。”甘棠轻声回了一句,有些话不必想,不用想,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   殷受浑身一僵,手臂紧了又紧,低头在她脖颈上重重吮了一口,闭了闭眼,努力平复心里翻腾的悸动,只没什么大用,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发热滚烫,殷受埋首在她肩颈上吻着,见她眼睑微颤顺从无比,心悸酥麻,将人压在了廊柱上,掌心探进她衣衫里,一寸寸摩挲,爱不释手,又知不能伤了她,再想要她也只能压着了。   殷受头埋在她脖颈里,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棠梨快快好起来,快快好起来……”   甘棠回搂了搂他,指尖发抖,重重嗯了一声道,“我知道啦,你把政务处理好,做一个好商王,我才会开心。”   殷受一笑,俊颜熠熠生辉,甘棠推了推他,“不若今日就回去,把你儿子也一并带走,我怀孕生他,中间耽搁了不少事,没工夫照管他了,你带他去祭拜一下殷商的先祖先王们。”   甘棠自孩子生下来,当真没多看一眼,说是生的时候太痛了,也耽搁了不少朝事政务,心里不乐意见到武庚,殷受知道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甘棠对孩子最是心软,更无论自己的孩子了,殷受在她唇上亲了亲,眼里皆是笑意,“也好,你想武庚时,自然会来大商邑找我。”   甘棠点头,把被他退下去的衣衫拉起来,把人推出了寝宫,说是推也没有多大力,“你快走罢,待会儿天色晚了,儿子露宿山林,让我知道了,我得扒了你的皮。”   还说不喜欢两人的孩子,殷受挑眉笑起来,回身自墙上解下佩剑,堵在门口不让她送,“你不能吹风,不必你送,我和儿子在大商邑等着你来。”   殷受说完,也不待甘棠说话,转身大步离开了。   甘棠扶着门栏的指尖发颤,只觉喉间有东西哽持不下,反身往旁边靠了靠,一口血便落在了衣袖上,吐了口血跟精神气被抽干了似的,头晕目眩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甘棠关了门,滑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气,慢慢撑着膝盖爬起来,挪到衣柜前,翻出了药瓶,吃了药揪着衣领等着药劲上来,不一会儿精神也跟着好多了,让平七暗中传了妲己、南宫适、尹佚、苏忿生、鸣侯、竹侯、东土伯、陶允、刘方,孔叩、付名陶邗、武三、云裳近二十号人,皆是从她手底出来的忠臣能臣朝廷重臣,内政外务各人各占一行,有他们在,辅佐妲己治理棠地不成问题。   她因怀孕生子的事,朝政难免耽搁,现在诏令臣子入宫议事,也算理所当然,觐见的臣子们纷纷问安,甘棠示意他们都起来,自上首缓步下来,对着诸位重臣深深拜了一拜,臣子们自是不受,仓促避让行礼,“圣女有何事,直言吩咐便是,我等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甘棠温声道,“近来常受上帝召唤,朕寿数到了,棠地的子民们,尽托诸君之手,万望诸君勤勉不懈,辅佐新帝,国泰民安。”   甘棠话语方落,下头臣子皆是震惊失色,传递过来的情绪皆是忧心愁急,至少这一批里,没有针对她的贰心之臣,至于南宫适苏忿生几人,与她有知遇之恩,这些年君臣得宜,亦君臣亦友人,鸣侯东土伯是忠心耿耿的朝廷元老,关系自不必说,几人皆是虎目通红,抖着手伏在地上跪拜道,“圣女。”   甘棠想将人扶起来,但已然使不上力气,妲己上前,将臣子们一一扶起来,站在旁边不说话,怕一开口就失控了。   甘棠拉过妲己,“拜见新帝罢。”   竹侯胖胖的脸上一团糟,忧急得落下泪来,“圣女发诏令,遍寻神医,定能治好的,您还年轻。”   付名自后头跌出来,面色寡白,走到甘棠面前,勉力开口道,“请允付名探脉。”   甘棠点点头,付名看过脉象过后,再站立不住,跌坐在旁边,伏在地上,双肩发抖,付名是棠地医舍的官首,他治不了,神仙也难救。   汹涌而来的悲痛和难过冲击得甘棠有些难受,妲己扶着甘棠重新坐下来,南宫适是追随甘棠的老将了,亲眼看着棠地东西南北四大营从一万散军壮大成如今三十万精兵,一支与殷商不相上下的万众骑兵,守护着棠地的每一寸土地,内里安定,外族不扰。   南宫适在地重拜了一拜,面容沧桑,却铿锵郑重,伏地道,“臣定不负圣女所托。”   “臣等定不负圣女所托。”   甘棠素来是说得少做得多,众臣子们接了这等噩耗,又受重用信任,临终托孤,免不了要打起精神来,一一上前朝妲己叩拜行礼。   甘棠将南宫适和付名扶起来,点点头,“如此甚好,朝廷上还有些事没安排,三日后大朝会,棠地公、侯、伯、男、子等爵,另六等以上官员皆上殿参加,朝见新帝,在此之前,这件事诸卿不要漏了风声,以免引起些不必要的动[乱。”   众人纷纷称是,甘棠精力不济,摆摆手示意他们都退下了。   自下首传来的情绪越发强烈,付名和陶邗失魂落魄心灰意冷,连带着竹侯和鸣侯几人,竟有不少起了要殉葬的念头。   甘棠笑了笑,心中亦颇多感念,这是一个野蛮血腥的时代,但许多人不畏生死忠君爱国,一生只追随一人的情怀和执念,是她在后世从未见过的,很感动,但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甘棠让妲己吩咐平七,看着点这些臣子,心里谋算着祭祀与殉葬之间的平衡,想完全禁止殉葬和祭祀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她可以压住规模和器物,至少杀生祭祀是完全不行了。   这个时代的人相信神明,礼器和明器用的都是最好的,生怕献祭得少了,祖先们在天之灵缺吃少喝冻死饿死,没工夫保护他们一般。   意识形态上的思想观念,风俗习惯改变起来不是一般的难。   甘棠提笔写了一封诏令,算是一封遗旨,有关她的身后事的。   大朝会在棠宫前面的广场上,甘棠和妲己都是一身黑衣正服,甘棠病危垂死脚步缓慢,朝尹佚竹侯几人微微颔首,尹伊出列,朝妲己叩首,话出口老泪纵横,“圣女万安!   臣等叩见新帝!”   “臣女万安,臣等叩见新帝!”   朝中重臣先前受了嘱托,这时候便稳当了许多,甘棠抬手压了压,温声道,“朕身体有恙,该殡天了,江山社稷交于诸君之手,朕很放心,愿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下头皆是饮泣声,甘棠若有所感,因为观念和思想限制的缘故,凭心而论,这个时代再找不出像甘棠这样一位君主了,哪怕她不如西伯昌有谋略,不如殷受有野心,也不如妲己聪慧敏捷,但她尽力了,尽全力,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子民们过好。   妲己上前宣读了甘棠的诏令,一份是传位诏书,一份是有关她后世的。   后一份方念完,下头一片哗然,皆是想上前劝诫的,被甘棠压了回去,“朕意已决,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贫富差距,生命却无高低贵贱之分,先祖在心中,后人心诚即可,何必执着于外物,看得见子民子孙们安泰乐和,先祖们也就欣慰了,你们跟着我这些年,这些道理大概也是能理会一二的,朕身为女帝,必定要让子民们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走一条正确的路……”   甘棠不能明说棠地不得殉葬,但她下了名旨,不得杀生祭祀随葬她,棠地就她一位祖先,往后谁的规格也不可能越过她去,算是废了这一项既不人道又不科学的陋习。   明白她的苦心的诸如竹侯几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如同甘源几人,必定怨恨她。   好在想反驳的人并不多,三五个,夹在三百余人里,实在很微不足道,都是甘源的党随,清理起来,十分方便。   甘棠示意平七进来,平七抬了一箱子文书,搁在了庭堂上,分送给坐列官员,都是甘源的罪证。   苏忿生点了几人的名字,外头守着的卫兵进来,立马便将甘源、黄封、刘庆绑了。   甘源看着甘棠,神色惨然,似悲又似了然,未挣扎亦为辩解,踉跄着被押了下去。   甘棠神色淡淡,按律定罪,数罪并罚几字,便将安国侯府从棠地抹去了。   甘源是死罪,甘家一众人夺爵贬为庶人,处斩日期在三日后。   处在这个时代的人是不怕血腥的,譬如妲己,散朝后妲己扶着甘棠回寝宫,甘棠已然连路都走不稳了,几乎都压在了妲己肩头上,好在这丫头这几年长高了不少,很是可靠,就是爱哭鼻子的毛病改不了,她如今就很庆幸殷受不知晓,   甘棠问她三日后要不要去看监斩,妲己摇头说不去,“妲己知道圣女处置了他,不是为妲己报杀父之仇,而是为了棠地不起乱,也为了妲己铺平路,将来能走得平顺省力些,妲己身为新帝,私仇并不重要,倘若甘源是能臣忠臣,对棠地的百姓们有用,我也能容下他。”   结党谋私,刺杀殷受,豢养私兵,利用职务之便为安国侯府丝造兵器,无论哪一样,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放过其余人,已是因甘源实有功勋,甘玉甘阳对棠地付出良多,酌情考量了。   寝宫外的棠梨木开花了,风一吹扑簌簌落下来,甘棠躺在窗户边的软塌上看得入了神,捡了一片花瓣,塞到嘴巴里含着咀嚼了两下,想着远去大商邑的人,朝旁边的妲己轻声嘱咐道,“东夷寻衅滋事,且地处殷受后背腹地,殷受若想对付西伯昌,必定要先平定东夷,他若打东夷,你替我帮他守好家门,稳固后方,莫要给西伯昌以及殷商的乱臣贼子可乘之机……”   妲己点头,“妲己知道的,殷商若亡了,对棠地亦不利。”   甘棠笑了一声,意识有些恍惚,握了握妲己的手,想跟妲己说她单独留了一册书给她,搁在案几下的箱笼里,双唇却连动一动都难,最后连唇齿间那点涩味的梨花香都感知不到了,心中怅然亦无法,缓缓闭上了眼睛。   相握着的手就这么垂了下去,连最后一丝温度也没有了。   “圣女……”妲己呆怔住,嘴唇动了动,指尖探上脉搏,顿时泪如泉涌,再抑制不住,趴在旁边失声痛哭出来,心肺撕裂。 第90章 原谅   殷受出了竹邑第五日收到了暗报,说圣女召集重臣密谈议事, 具体何事探寻不出, 只知臣子们神色不好,许多暗自垂泪的, 走到第十日收到兴九暗报,圣女暗中搜罗安国侯的罪证, 安国侯府被暗中监禁起来, 很明显甘棠要对付甘源, 殷受心中不安,着令商容领兵, 先一步护送储君和臣子回大商邑, 他领着小队人马往回走, 臣子们都以为他沉溺美色是为昏君了。   可甘棠最重情义,因着甘源十几年的教导养育之恩, 哪怕甘源犯下了滔天大罪,也没有要置甘源死地的意思,可搜罗甘源的罪证, 是明目张胆要处置甘源了。   他清楚甘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清楚,所以这件事才显得非同寻常。   十七日这天, 唐泽去喂马,他靠在一颗老木假寐, 只觉微风吹过,他心脏揪扯着撕心裂肺的疼, 似是丢了一样什么极其宝贝的东西,剐了心肝一样,痛得他呼吸都困难,这疼来的快去的也快,待他往回走了一日,进了竹邑的地界,接到了兴九飞马送来的奏报,圣女殡天了。   殷受根本不信,哪怕入了城满城素稿,哪怕街边都是朝宫而拜的子民,哪怕街上都是啼哭声。   他不相信,他一个字都不信。   殷受纵马一口劲奔到了宫门前,想冲进去看她,看她好好的待在棠宫里,却拉住缰绳勒马停在了宫门前,握着缰绳的手发软,没能使出一点力,双目渐渐赤红,大喝了一声,勒马回身,奔出了竹邑,径直往大商邑去了,他不信,她说了九月棠梨果熟,她来寻他一道赏玩的,儿子在大商邑呢,她最是心软,如何舍得。   殷受没日没夜往大商邑奔,出了棠地的地界,追上了殷商的属官,将伍云从队伍里揪出来,暴喝问,“当初你怎么说的,说她身体很好,说她身体很好,只是虚弱需要调养,是真的罢!”   伍云闻言,便知师长已殡天,未言语,却已泪流满面,殷受看他这般模样,一脚便把人踹飞了出去,上了马,丢下一干臣子往殷商王宫去了。   伍云擦了擦唇边的血迹,面朝棠地的方向,伏地叩拜。   商容面色凝重,将伍云扶起来,问唐泽,“到此出了什么事。”   唐泽苦着脸,心里亦不好受,亦朝棠地拜了一拜,方回商容的话,“圣女殡天了。”旁的不说,单是医药这上头,若非有圣女的弟子和医书,他兴许早就死在某个战场上了。   比干几人皆是变了脸,“怎么会,她年不至三十五,如何就……”   商容长叹一口气,示意唐泽快跟上去,“王上受了这重重一击,只怕难过悲痛,你快快领兵跟上去,莫要出差错。”   唐泽应了一声,换了匹马,追上去了。   圣女受的是火葬,独留了一玉瓷瓶,坟冢不过一般大小,埋在了东灵山脚下,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园中大片大片的棠梨木,不远处是宁静祥和的小村落,是个清幽宁静的好地方。   圣女下了命令,不祭祀无丧礼,随葬品自然也少,多是她生前的旧物,一些玉石簪子,殷受送的,甘阳甘玉给的,分门门类写了名字在上头,还有些民间百姓捎在铜枢里带给她的小礼物,多是木雕,也有些臣子送的衣衫绢布,加起来统共两箱,不是什么顶值钱的东西,但是圣女所有的东西了。   案几下头放了一箱东西,妲己搬出来,打开见上头写着妲己亲启四字,知道是给自己的,拆了信来看。   里头字只有一行,且字迹潦草,墨点沾染得一块接着一块的。   ‘因为己己是女孩子,身边又无父母亲人,特写下此书,己己先了解了,将来遇到事,也就不必害怕了。\'   下头放了厚厚的两册书,妲己一片一片往后翻,是与她说她女子之事,男女之事,男女有何差别,又如何保护自己云云,也教她若得遇知心人,便诚心待之,若无缘遇上,坐拥江山美人,亦可快意人生,不必拘泥礼教,高高兴兴做一个大气睿智的帝王……   妲己往上仰了仰头,泪珠自两侧流下,半响听外头内御官请旨,忙擦干净眼泪,合上书册,好生收拢起来,这才让人进来了。   问的是布告哀讯的事,内御官有些不知所措,君王的丧葬礼他熟,但不用祭祀不用殉葬后,他似乎也没了用武之地,“各方国首领遣使来朝,为吊唁圣女,可要接见。”   “接。”妲己回道, “把人安排在驿馆住下,宗祠里放了灵位,择日安排他们祭拜吊唁即可。”   内御官得了口谕,舒了口气,下去照令做事了,下人来禀报,说商王到了宫门外,不知为何又折身奔马而去,没留下只言片语。   “可要派人送信给商王,请他带着小王子来祭拜圣女。”   妲己摇头,“不必了。”若非她知晓此事有一年半载,她也不相信圣女就这么走了,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   殷受回了大商邑,照常上朝,并不打算停止攻伐东夷的脚步,臣子们虽是看出来他状态不对,但也不敢出声,庭堂之上有关棠地的事无人敢提,尤其是事关圣女殡天的事,便是有些感念感怀的,也不敢表现出来,朝上朝下,权当圣女还活着。   殷受算着时日,除却处理政务的时间,其余时间都坐在梨园发呆,唐泽是真急了,见了崇明便叩请他想办法,“这么茶饭不思,寝食不安的,身体早晚出事。”   崇明自收到消息后便从崇国快马加鞭赶了过来,见殷受批复完军务,就往梨园去了,有如行尸走肉,心中伤怀难过,问道,“小王子如何了,带在王上身边,王上许是释怀些。”   唐泽摇头摇得厉害,三十好几的人也急红了眼,“不行,王上看见王子情绪就越不稳定,有时也逗一逗孩子,说一起等着圣女来,有时急起来手下没个准,差点伤了小王子性命,现在都抱得远远的,怕孩子一哭,倒勾起主上伤心事了。”   崇明只觉天意弄人,解了身上的佩剑,自己往这繁花飞絮的梨树林走去了,见殷受正站在高高的摘星台上,大步上去了,站在他身旁,看着下头千层浪一般的花海奇景。   清一色的棠梨木,白花半残不残,掩映在浅绿色枝叶间,一簇簇一团团,立在这摘星台上,美景尽收眼底,崇明看得失神,问道,“你如何知道她没死。”   因为她说了要来。   “因为她说了要来,九月棠梨果熟,她就来了,来看本王和我们的儿子。”   崇明一听便知殷受一颗铁血冷硬的心已经被那个女子软化得连碎末都不剩了,到了不愿面对现实的地步,哪怕眼里已没了一丝光。   殷受问了两句话,现在什么日月了,崇明答了,他又说怎么日子过得这样快了。   他这状态实在是很糟糕,崇明很想打醒他,但心中不忍,当下便去了封信往崇国,自己打算在这留一阵,免得好友把江山玩没了。   只崇明倒错估了殷受,只要不涉及圣女的事,他还是原来那个头脑冷静进退有度的好王上,只若有人犯了逆鳞,血染当场也是常有的事。   九侯看他伤怀,趁机献上好女,虽说是心怀侥幸有所图谋,但实际算不上多大错处,硬把人抄家灭族了。   性情暴虐的名声就是这么来的,殷受君威深重,臣子们不敢有怨言,上朝连锦衣也不敢穿,成日战战兢兢不敢高言。   攻伐东夷殷受未御驾亲征,将三军兵权交付崇侯虎让许多臣子松了口气,崇侯虎用兵如神,点兵启程后不到三个月便有捷报传来,俘虏东夷族人近一万,掳掠牲畜数千头,殷受龙心大悦,赏罚分明,得来的俘虏和牛羊全部送去棠地去给圣女。   一来殷受以往便常常做这样的事,这次只是人数更多了些,二来圣女送来的织造术,陶瓷烧制术,航运舟船、农桑改进之法对殷商大有益处,想对比起来,这厚礼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了,三来便是不合适,他们也不敢出言说一声是非的。   君王因美人的逝世神志不清,常做些好坏不分的糊涂事,天下子民却都觉理所当然的,且自发自愿安分守己不添乱的,除了殷商的这一位王,再寻不出另外一人了。   殷受等到了九月,这中间没收到妻子的只言片语让他格外的暴躁,他耐心的在梨园里等着,等着她来,等得梨果落地,烂在泥里,等得树叶发黄,也没有她的音讯。   崇明手里拿着个小瓷瓶,殷受不肯涉足棠地,他只好自己去棠地走了一遭,想要去圣女的陵墓祭拜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更别说是取点什么东西了,完全带走更不可能,他取了一点带回来了。   虽是冒犯,但想必甘棠也不愿看见殷受现在在这般模样。   进了九月,殷受连朝也不上了。   不是在书房把玩那些玉石和旧物,就是在梨园。   人在书房,各色各样的玉石堆满了案几,流光溢彩,殷受坐在里面,手里拿着一张小弓弩,制造很粗糙,木头都裂开了,大概是弦皴化绷断,他正拿在手里修。   崇明把小瓷瓶送到他面前,沉声道,“她在这里,我给你带回来了,你要看看么?”   白底蓝花的瓷器精致秀美,只有巴掌大的那么一个,他听宫人背地里议论过,她是火葬,化成灰,随风而逝,没留下多少。   殷受胸膛起伏,渐渐赤红了眼睛,心里恨意翻腾,拿起瓷瓶就砸在了地上,一甩袖将案几上堆着的玉石金器全扫在了地上,她就是个骗子!   叮铃咣当的都是玉石碎裂的声音,崇明知道殷受还需要些时间,未再说话,退下了。   书房的门关上后,书房里就只剩下了他自己喘息的声音,殷受目光落在地上那一点白灰上,伏在案几上咧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哭不出一点眼泪,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一般,跌坐在了地上,盯着那灰败的颜色出神,半响才轻轻呢喃了一声,“棠梨……”他永远也不原谅她,永远也不原谅她。 第91章 慢慢也就淡忘了   阳光自窗棂里透出来,能看得见在光线里跳动的灰尘, 丝丝的风轻轻一带, 飞舞得就更厉害了。   殷受心脏骤缩,痛得麻木, 喘着气爬起来扑到了案几前,用手拢了拢地上的粉末, 碰到便如碰到火焰一般, 烧得他五脏如焚。   以为没有她他就过不好了么?   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他照样过活,且他手底下的铁骑会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 站在最高处, 让她后悔, 后悔离开他。   等着瞧罢。   殷受自案几上捞了个瓷瓶,一边往里面装粉末, 一边想若再见到她,他一定要将她踩在脚下,让她受尽折磨,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哪怕她跪下来求他, 他也再不会多看她一眼,多怜惜她一分。   如果能再见到她, 哪怕一次也好……   殷受晃了晃脑袋,将这样会让他发疯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将瓷瓶收入了怀中,撑着膝盖站起来, 没什么好伤心的,走了便走了,她不留恋他,他也不稀罕。   殷受起得猛了眼前发黑,待脑子里那阵眩晕过去,便抬头看了看外头。   正是艳阳天,殷受觉得和往日亦没什么不同,没什么大不了的,打开门吩咐廊柱边候着的唐泽道,“把书房收拾干净。”   唐泽在外熬了一夜,熬红了眼睛,听见动静浑身打了个激灵,脑袋跟着清醒起来,忙应了声是,进去见地上散落的都是些宝贝,且是殷受寻常最爱惜最喜欢旁人连碰也不能碰的那些,便有些拿不准殷受是什么意思,又不敢擅做主张,只好探出个脑袋来问,“属下收起来送去库房么?”   送去库房干什么,白白占地盘。   殷受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回了两个字就直接往庭议去了。   说是烧了。   唐泽又能看见殷受腰间还挂着一把短剑,一枚玉埙,哪里敢真烧了,只好找了几个上好的箱笼,把这些流光溢彩的金石玉器装起来,先藏到库房去,免得哪日自家主上后悔了没个交代。   寝宫里双份的寝具也全都撤换了一遍,宫里遍地的棠梨木也全砍了,种上其它不知道什么的苗植,一夕之间,原先的储君府遣散了仆人,完全封存了起来。   这般动静搁在臣子眼里,就是君王幡然醒悟要做回明君的意思,十一二月寒冷的天气,大商邑里倒是刮出了一阵暖风,殷受恢复了常态,正常上朝,收到攻伐东夷的捷报,听到看到些舞乐也能龙心大悦,听闻棠地的事也不再发雷霆大怒,甚至关心起陶瓷的烧制来,连圣女殡天的仪礼也派遣了商容一并送去,周全得让臣子们受宠若惊。   崇明打算回崇方,收拾东西时见唐泽坐在树杈上愁眉苦脸,奇道,“王上好了,怎么你倒唉声叹气的了。”   唐泽自书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书房里头张望了两下,自家主上正和三公三师几个商讨军务,冷静沉着,没有丝毫不妥。   唐泽朝崇明道,“王子您不若再留几日看看,到了晚上您就明白属下的意思了。”   崇明想着殷受近来冷静理智到反常的言行举止,蹙了蹙眉,“也罢,东西暂时不用收拾了。”   殷受近来作息极其规律,入夜到点,该歇息便歇息了,一个月以来没有一日破例过,崇明晚间来的时候只唐泽几个在外围守夜,见了崇明过来,略略行了礼,往寝宫里头指了指,示意崇明别出声。   唐泽几人是殷受的亲随,不会无的放矢,也不会拿殷受的事情开玩笑,崇明点点头,也不催促询问,只在旁边找了个位置靠坐着,闭目养神,他比殷受大几岁,年少时期的恋慕早已散了个干净,现在膝下有一子一女,后宅和睦,他心系疆场,没什么后顾之忧,挺好。   外头已是月悬高空,已是十一二月,草木荒凉,虫鸣鸟叫的声音也少了,偶有三两只落单的,扑棱棱盘旋两下,又落回枝丫上,衬托得周遭越发寂静。   再过两个多时辰,天就要大亮了。   门咯吱一声开了,崇明睁开眼睛,见殷受一身中衣从里面走出来,吃惊地看了眼旁边苦大仇深的唐泽,上前唤道,“阿受,你要去哪儿。”   唐泽几人行礼,殷受却似听不见看不见一般,转了个弯往旁边出了院门,唐泽几人也不用人喊,自己站起来,朝崇明苦笑道,“喊也没用,主上压根听不见。”   几人在后头跟着,光明正大,前面的人也没回头,巡查的侍卫也似见怪不怪,行了礼自顾自起来,去做事了。   想来殷受这情况也不是一两日了,崇明心惊,“他这是去哪?”   月光的余晖照射下来,隐约能看见殷受中衣的扣结上还系着个小瓷瓶,唐泽轻声回道,“去哪里都是固定的,就是一晚上出来两趟,一趟回储君府,在梨园里转一圈,上摘星台等一等,自己回来上了床榻,睡一会儿又起来,跑去库房转一转,才能安安稳稳睡一觉。”   唐泽也不待崇明问,知道的都说了,“库房里堆得都是圣女送给王上的礼物,图册玉石,珠宝文简什么都有,王上看完一圈,回来接着睡一个多时辰,没事人一样起来梳洗上朝议,有一日还责问属下为何被褥上会有泥,压根不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了。”   这是压根忘不了甘棠,也接受不了甘棠已经死去的事实,日日去梨园等她,睡梦中都想着能有再见的那一日了……   入夜后寻常人不得随意走动,宫里宫外寂静清冷,独殷受一人走在路上,仿若无家可归飘荡在外的游魂,崇明长长吸了口气,示意兴九几个都回去,与唐泽在后头默不作声的跟着了。   储君府因无人打理,没人烟,进去后梨园里都是残枝败叶,殷受也看不见,就这么在里面逛了一圈,晃晃荡荡上了摘星台,望着下面的树林发呆了。   和九月那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可现在的殷受显然是没有意识的。   崇明勉强压住心里的惊骇,上前唤了两声,“阿受,你来这里做什么。”   殷受回道,“等棠梨。”   崇明三十几的铮铮男子,也不由双目发酸,解了身上的风袍,给他披上了,问道,“夜里风凉,你怎么不穿好衣衫再来。”   “我在这等她。”   唐泽说暗地里请伍云看过,说是夜游症,说的话答得话对不上很正常,崇明又接着道,“你这样,棠梨看见了也不会高兴的,还有武庚,棠梨去世之前给你留下一个血脉,定是想你能好好的,快些振作起来。”   今日棠梨没有来。   殷受只看着林木发呆,呆站了一会儿,又自己下了楼,往王宫的方向走了。   回了宫果如唐泽所言,殷受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复又起来去了库房,第二日清晨练武过后什么事没有上了廷议,回来用了早膳便在书房处理政务,差不多时候召集大臣议事。   用膳、习武练剑、就寝,生活过得有条不紊,若非他片刻不离身的瓷瓶,还有夜里异常的举动,当真以为他把甘棠忘得一干二净了。   晚间殷受还要处理政务,崇明提议道,“去打猎如何?”   殷受没兴致,“天寒地冻,狩什么猎。”   冰雪天打猎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崇明索性开门见山问,“我听唐泽说圣女给了好几车的书,都是奇书,你不妨拿出来,能改善下子民的生活也是好事。”   好久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圣女二字,听起来恍如隔世,殷受嗤笑了一声,“民生关我什么事,她愿意用尸首为那些奴隶羌人求活路是她的事,我没她那精力,也没她那善心。”   这是心里堵着一口气了,感情的事崇明不知如何开解,沉默了半响,解了腰间的酒囊,拔了塞子,仰头喝了一口,“你别骗自己了,你就是自责,自责没照顾好她,没好好陪她,反倒让她怀了孩子,耗干了她最后的精力,自责没发现她的异样,让她独自走完最后一程。”也恨甘棠,恨甘棠瞒着他,丢下他走了。   殷受心里火烧油煎一般的难受翻涌出来,不知如何宣泄,见崇明饮了酒,便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心里越发滞痛的难受,伸手道,“给我一壶。”   殷受不饮酒是众所周知的事,崇明想着他夜间荒唐而不自知行径,便也没阻止,把酒递给他,“烈酒,试试看。”   烈辣的酒一直从喉咙烧到胃腹,灼热得盖过了其它知觉,殷受尝到了些甜头,仰头灌了一口,扔还给崇明,大笑道,“好东西!”   他目光灼烈,似是舒畅之极,崇明却不知拿酒与他喝是对是错了。   殷受把自己灌醉,晚上倒是安分了许多,只第二日起来还叮嘱崇明少饮酒,对身体确实不好,后又去库房,把甘棠送的书籍都翻了一遍,翻完虽是神色阴鸷,喜怒无常了好几日,但到底让兴六在库房誊抄了一遍,把拓本送到殷商司坊去了。   崇明知道忘记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见殷受进退有度国事寝食上都有条不紊的,便叮嘱唐泽几个,晚上轮流跟着他,自己收拾东西回崇国了,时间日久,再深的感情慢慢也就淡忘了。 第92章 又没法探知原委   来年三月, 又是一年新春,棠宫里的素稿都撤了下去,棠地一切走得按部就班, 妲己下了朝议回了寝宫,在窗户边站了站,看见庭院里梨木下长出了杂草来, 回身拿了个铲子和木桶,就出去了。   三月里梨木抽枝发芽, 枝干上发出来的花苞还带着晨间的露水,花梗色翠, 纤细如丝, 上头顶着几株细碎的粉白,风一吹, 摇摇曳曳的,虽不是繁花堆簇, 却别有风致。   她在这庭院外栽了近五十棵棠梨木,却独有窗户外正对着的这一棵格外的与众不同, 近一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中比旁边的高出了好大一截,枝叶比其它繁盛, 花苞也多, 大概是旁边的两倍有余。   树根下杂草都比其它地方多, 开春过后,今日清理了,三五日以后便又长出来了。   妲己原本便最爱这一株, 现在照顾起来就更用心了。   其实妲己压根不必给她除草,疑似已然成精了的甘棠窝在位置最高的那一支花苞上,俯瞰着一整个梨木林。   甘棠醒来的时候周遭是混沌的一片,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五感六识缺失,但却记得以前的事,还以为自己又一次穿越重生了,而且是胎穿。   确实是胎穿,但孕育她的母亲不是人,而是寝宫前面的这棵棠梨木,这是一件非常让人费解的事,但穿越这件事本身就没有道理可言,她浑浑噩噩适应了两日,便也接受了现实,大概是老天赐给她的福瑞,想让她看一看棠地盛世太平。   她大概当真变成一棵植物了,吸收了日月精华,到今年春日,已然有眼有耳,能听能看了,她在这株棠梨木里,最开始不能动弹,过了一两个月能挪动一下,近一年的时间她挪到了这株棠梨木的最高处,她和棠梨木大概是共生互利的关系,花木枝叶伸展,阳光健康,她整个魂也会跟着心情舒悦,越是临近花开,她蓄积的力量越多,大概有一日瓜熟落地,她被‘母亲’生育下来,就变成一个自由的魂体了。   妲己通常不在寝宫处理政务,但甘棠偶尔听宫人闲聊提起,看妲己的日常作息,也知她是个自律勤勉的好君王,也听宫人说起过商王的事,说殷受先前伤心失智,近来才从悲戚中走出来,开始了新的生活,也是个自律勤勉的好君王。   甘棠挂心殷受和武庚,自己走不脱,只好日复一日的渴盼万分之一的可能,殷受能带着武庚来棠宫看看她住过的地方,祭拜一下她的灵位。   这样她就可以顺便看上两眼了。   只甘棠听宫人们说殷受从没来过,她这念想也就成遥远的梦了,倒是她为了多听些只言片语,靠近寝宫耳房的那边长得格外茂盛,惹得宫人啧啧称奇。   梨花盛开这天甘棠终于挣脱了束缚,飘在了半空中,生命力蓄积的越长,她能飘出去的距离就越远,三五个月以后,她已经能在整个棠宫飘来飘去了。   跟在臣子后头一道上朝是一件挺稀奇的事,这和以往坐在上首完全不同,闲时每日奏闻日常的也就那几个,再加上起得早,后排一些年轻的官员不知天高地厚,总也有些睡眼惺忪的,还有些玩私下眼睛交流沟通的,谁和谁交好,谁和谁有仇。   无聊的时候无聊得直接想打瞌睡。   争执激烈的时候吹胡子瞪眼吵得像菜市场。   以前站得高,臣子们的小动作能尽收眼底,但毕竟人太多,顾忌不全,现在她有大把的时间,新帝发布个什么诏令,决断个什么处置,下头臣子谁高兴谁不高兴,她基本一看就知。   因着棠地她是先祖,大部分行当部门甘棠都亲自涉足过,与臣子们相交的时间也多,是以虽然故去了许多年,上朝下朝,这些臣子们针对她的情绪依然很强烈,好在都没什么恶意,敬畏多一些。   时间一晃晃过去一年,清晨甘棠晃悠悠跟在臣子们后头进了庭堂,前头竹侯和鸣侯已经是两个胡须花白的糟老头子了,朝议还有一会儿,妲己没到,两个老友便凑在一处瞎嘀咕。   竹侯脸上坠着的胖肉抖动了两下,鼻尖四处耸了耸嗅了嗅,拉住陶鸣问,“老陶,最近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陶鸣一愣,随后眼睛亮了起来,飞快地撸了两把白胡须,压住激动问,“棠梨花香?”   “棠梨花香?”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通气后激动得脸色发红,竹侯四下看了看,飞快道,“庭堂四周都没棠梨木,我前两日试过了,出去就闻不见了,哪里飘来的香气?”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震惊喜悦之色,不约而同得出了一个结论,圣女显灵了。   甘棠抄手在旁边看着,实在觉得没话好说了,她不知自己为何而存在,毕竟成精这两三年,她没见过第二个同类。   她也见过濒死或者已经死了的人,都没见到过类似的能量团,她是个反科学反社会的存在,生气或是情绪波动的时候会散发些淡淡的香气,有次苏忿生处置了个贪官,她在旁边听着官员盘点贪官的家财家产,知道这都是民脂民膏,她在旁听着生气,倒把书房外头一棵棠梨木带得枯死了大半边。   偶尔能飘到外头的街面上,看子民们富足安乐,街面上得乞丐都比几年前干净整洁几分,高兴时也能让枯木复苏,只带出的动静小,波及范围不大,又没法探知原委,甘棠便也没放在心上了。   懒散大意就容易出岔子,棠梨花木的味道非常清淡,不仔细闻压根闻不到,倒不曾想被看出来了,甘棠就觉得自己近来上朝上得太勤快了。   竹侯和鸣侯两人揣着个秘密又不能说,精神抖擞地憋着上早朝,只今日二人十分活跃,发言特别积极,引来了不少人侧目。   下了朝甘棠闲来无聊,就跟在他们后头,慢悠悠走着,打算一起出宫去晃晃。   “老陶,你有没有觉得这股棠梨花香一直跟着咱们。”   甘棠停了停脚步:“…………”   陶鸣摸了摸胡须,思忖道,“新帝年幼羽翼未丰,再加上辅政大臣尹伊南宫适病逝,圣女殡天多年,朝上有几个不知趣的老东西开始胡作非为,圣女在天之灵若有知,又岂会坐视不理?”   “女帝毕竟年纪太小,下狠手,要被天下人诟病薄情寡恩,申饬无用,放着不管,必定要出大乱子。”   竹侯听着面色亦凝重起来,甘棠在后头听着,这些事她知道。   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做官,甚少有人一开始就是利欲熏心的贪官,许多人刚刚步入官场时未必没有救济苍山的雄心壮志,但时间久了,或是腐化了堕落了,或是身不由己深陷其中摘不出来,或是被权势欲望迷花了眼,开国之后的第二代第三代,是一个容易腐化的年代。   继承者的难度很大,妲己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近来妲己总是睡不好,大概就是发愁这件事了。   甘棠不愿使用非自然手段插手这些事,便也只在旁边看着,能出宫以后她便常常在竹邑里闲逛,通常都会逛到最远的地方,一来想看看自己能飘多远,二来看一看边远地区普通子民的生活如何了,虽说她看了也没什么用,但若看到百姓们生活得好,吃得饱穿得暖,她心里也熨帖高兴。   甘棠还在渔村晃荡的时候就听说了一则谣言,说世上压根没有九尾狐,新帝不是圣女,系有苏氏族人以及罪臣甘源伪造。   妲己的身世被翻出来了。   且越传越玄乎,最后先帝是被小人奸臣蒙蔽谋害,这才早逝病亡,死后也不入王陵,不随葬,不收祭品,不守护棠地了。   短短几日的工夫,流言便飘到竹城的边境上来了。   舆论传播得如此之快,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着,始作俑者,无非就是那些被按律处置了的贪官污吏。   妲己的身世一传开,天下哗然。   甘棠飘回了棠宫,妲己状态还好,只是神色疲倦,定是被烦得不轻,午歇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书册是甘棠当初留给她的,这几年她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甘棠也都习惯了。   这件事很好解决。   毕竟她现在是金手指巨多的精怪。   竹邑里家家户户基本都种有棠梨木,眼下是八[九月,正是枝叶茂盛棠梨果熟的年节,甘棠寻到那几户人家,转了一圈出来,这几户人家的果木便全都死绝了。   胆子大的自然不信。   十一月二十日是妲己被发现的日子,自此被定为诞辰,宴请宾客是例行往事。   甘棠看歌舞看得昏昏欲睡,宴会途中让棠宫里的梨木展叶开花,算是送给妲己的一场生辰礼了。   对这些从来只听说过没见过灵异事件的臣子宫人们来说,这奇观委实让人惊骇了些,呆愣当场惊掉下巴的有之,兴奋激动的有之,面色寡白冷汗涔涔的也有之,当然最后都跪拜了妲己,俯首称臣。   妲己神色动容,却很快收敛于目,领着臣子跪拜天地了。   这件事要掀起一阵波澜的,但对妲己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甘棠怕再漏了行,飘出棠宫,四处云游去了。 第93章 期盼   国宴众城瞩目之下,又是妲己的生辰, 梨花开满棠宫给新帝庆生, 谁也不敢,也不会在新帝身世上置喙一句了, 无论她身世如何,都是先帝认定的下一任继承人。   先前的谣言传得满城风雨,一夜之间也不攻自破了。   圣女显灵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竹邑,乃至是整个棠地十五城。   棠地的子民虽不再随时随地祭祀鬼神,但当真是听了甘棠那句话,把神明装在心里了。   甘棠显了这么一次灵,他们虽没见过,却深信不疑, 谈论起来特别激动,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偶尔有两个弱弱的反驳声,通常都会被群起攻之,场面很是热闹。   甘棠游荡在子民中间, 很能感受到这种无形力量控制下的全民凝聚力,这大概也是殷受明知世上无神明,却依然坚持祭祀祖先的缘故。   说起殷受甘棠不免有些期待。   毕竟棠宫、竹邑里还是潜藏着不少其它方国的探子,殷商自然也在其中, 那个兴九索性就在锦城开了个茶水铺子,伪装成一个精明老辣的大掌柜,变着花样的探听消息, 报回大商邑的消息五花八门,大到小方国又来拜见女帝,有无投诚的意图,棠地又和哪个小国做了生意,小到女帝与那十个伴读相处,谁谁更得宠云云。   棠地发生这么大的事,兴九传了许多信,送了许多消息,甘棠想着殷受知晓了,说不定会亲自来棠地探寻一番,若是肯带着儿子一道来,那就更好了。   甘棠坐在棠梨木上想嚼一嚼花瓣,花瓣还是从下巴里没什么阻碍地漏了出去,又加之手腕上储存生命力的能核大小没什么变化,知道吃花瓣啃树叶没用,甘棠便也放弃了。   大概她这具梨木生梨木养的身体还太年幼,有次她照了镜子,大概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还没成年呢,两三年的时间从一开始稀薄的烟雾装慢慢变成有轮廓的透明体,模样和她两世的容貌一模一样,只是世人看不到她罢了。   外貌身形如何她不怎么在意,但能核能储存的能量十分有限,一年春秋,她蓄积的生命力随着棠梨木消消涨涨,要走竹地都还比较困难。   且她一言一行都在消耗,以前攒下来为数不多的生命力,这次国宴也用得差不多了。   若想飘去大商邑,需要几年还当真不好说。   她只能期盼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殷受能带着儿子过来看看她的牌位,她就能见一见他们了。   甘棠满怀期待,只事与愿违,自年末等到年初,又从年初等到年末,等得圣女显灵的论潮都过去了,还是没有殷受的音讯,倒是妲己因为担心武庚,亲自往大商邑去了一趟。   甘棠这时候就想她要是穿成个什么容易带在身上的零件就好了,她跟死跟活跟到了棠地的边界上,生命力消耗得只剩下最后一点,为避免魂飞魄散,只好又折回来了。   只有这一颗树王能给她提供能量,腕间花瓣一样的印记若隐若现,但只有在棠宫前的这一颗上才会有长大充盈的迹象。   这棵树若有天被人连根刨起,打成木板用,她何去何从什么下场还当真难知。   且听说宫里人说殷商商王是个自律且英明神武的明君,已经从失去圣女的悲痛中走出来,完全重新开始生活了,殷商王宫里的棠梨木都被砍了,遇上一些美人拒绝得也不明显了,有时看美人歌舞,也能龙心大悦,三五年的时间,将东夷打得服服贴贴缩回海边当起了渔民,殷商子民万民欢呼,蒸蒸日上。   甘棠听了心中亦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想见面同他说她还活着的念头淡了许多,她不人不鬼前路难知,实不该再去搅合他的生活了,殷受若不再喜欢她,便会觉得困扰烦躁,反倒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波澜,若还喜欢她,难道要他对着空气谈恋爱么?   她毕竟不是真活着了,只是一团成分不明能进行光合作用的意识流,殷受却有真实的生活,当真是人鬼殊途啦。   甘棠心中怅然几日,便也放宽了心,权当自己接住了一块长生不老的大馅饼,说真的,她若带着意识再一次穿越到什么地方,说不定照样要挂心棠地的子民过得好不好,挠心挠肺的看不见摸不着,又岂会比亲自守着这一片土地来得逍遥自在,眼下就挺好。   如此想着倒成了一件可喜可贺的事,甘棠便也潇洒自在起来,在可活动范围内将能踏足的山山水水游历了一个遍,看看甘玉甘阳过得好不好,街上小孩快跌倒了顺手托一托,暗地里想献祭人牲的吓一吓,老人拉车上坡,拉不动帮着出点力,有人上山采药等着治病救人,顺手给点草药云云……   山山水水转一圈,时间溜走得很快,有一日甘棠在阳山一个古老废坑里找到些古老的残片和头骨,兴致便越发高了。   是几百年前的图画文字,靠眼睛她能判断个大概,是夏朝文化没错了,若是手边有趁手的碳素测定和热释光测定仪器,就能准确地证明这些头骨和残片的年代了,毕竟她上上辈子喜欢和从事的工作都是考古,来了这里因着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些爱好倒被放在了一边,眼下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拿来做些喜欢的事,也挺好。   甘棠沉浸在找到夏朝的喜悦中,成日往深山老林里钻,英明神武的商王殷受近来日子过得很不舒坦。   唐泽发现自他将棠地起乱的事禀奏给自家王上后,自家自律又英明神武的王上变得喜怒无常起来,先是着令商容整兵,趁乱攻伐棠地,群臣死谏无用,年仅七岁的储君在寝宫外跪了两日两夜,这才打消了要挥师竹邑的念头,殷商的臣子无不出了一身冷汗。   待唐泽把圣女显灵的事报上去、迫不得已亲自往棠宫走了一趟回来后,自家王上当真是喜怒无常得如同恶魔再世了,时而高兴时而不高兴,脸色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喜怒不定。   本以为过一久自然而然也就好了,哪知道时间越久情形越严重,暴躁阴冷,成日冰寒着脸没个好脸色,且不知何时染上了酒瘾,嗜酒如命,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朝也不上了,年仅七岁的储君只得顶着莫大的压力,摸着石头过河,每日操着一口小奶音,有礼有度的安抚着精神已然受到极大折磨即将崩溃的大臣们。   夜游症也越来越严重,常常胡乱宿在杂草丛生的梨园里,醒来又勃然大怒,心浮气躁六亲不认,臣子们战战兢兢不说,便是身边伺候着的亲近之人,也叫苦不迭,生怕一不小心就遭了池鱼之殃,只盼望着天上能再现一个才貌双全的绝世大美人,王上赶紧爱上她罢。   至于多美的绝世美人,大概要比棠地新帝再美上数百倍才行罢。   新帝来探望小储君,带来了个消息,上朝的时候她偶尔能闻到棠梨花香,不分季节时令,时有时无,若商王有兴趣,可带着小王子一道去看看。   妲己不确定那人是否当真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守着棠地这片土地,但万一当真如此,她定然很想念武庚,想见一见武庚,否则不会临近她的忌日,宗祀周围的香味会浓烈一些,年年如此。   她希望殷受能带着孩子过去看看,因为若是有这个万一,她想达成她的心愿,满足她想做的任何事。   唐泽苦恼,回禀道,“我家主上不知在想什么,心里明明很想去,硬撑着。”   妲己颔首,径直道,“商王如何他随意,只近几年来,她来过的痕迹越发淡了,若有若无的,再不来,以后不知还有无机会。”殷受大概是怕失望罢,怕只是空欢喜一场,怕到没办法踏进棠地一步,至少她写了很多字,放在了很多地方,希望那人能看见,能出来见她一面,哪怕只是听她说说话也好,只希望一次次落空,她似是从来没出现一般。   妲己并不想同殷受多接触,径直去见了武庚。   武庚七岁,长相与商王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身锦衣眉目精致,活脱脱天上下凡的小仙童,见到她好奇却很克制,彬彬有礼,口齿伶俐,“您来做什么,我父王心里最是厌恶你和棠地的人。”   妲己一笑,蹲下来问道,“为什么,你也讨厌我么?”   武庚往旁边让了让,请她入座喝茶,回道,“我不喜欢您,但也不讨厌您,不喜欢的理由和父王一样,因为棠地的子民夺去了母亲的生命,您夺走了母亲的宠爱,我没见过母亲,但母亲的事迹从小听到大,她也是我很敬佩仰慕的人,我也想她把我带在身边,同寝共食,哪怕什么都不教我,母亲走的时候给您留了书册,却什么都没留给我和父王,父王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陪她最后一程,我和父王都很嫉妒您,父王嫉妒得都发疯了。”   谁说不是,她有时候也很想不通,想不通她为何要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耗尽心血却心甘情愿的,妲己又问道,“那为何又不讨厌本君了?”   武庚浅浅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漂亮洁白的小米牙,眼睛发亮,“不讨厌的理由也和父王一样,因为你是母亲亲近喜爱的人,替母亲守着棠地的子民,让她走的时候走的放心了。”   果然不愧是那人的儿子,真是可爱。   妲己笑了起来,终是忍不住非常逾越地伸手在他头上狠命揉了揉,笑道,“当年你的母亲,就是这么表达对本君的喜爱之情的。”   小孩怔住,妲己又道,“让你父王带你来棠宫,拜一拜你的母亲,她很想你,当年她与本君说了,你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这一生有许多的遗憾,不能做一个好母亲,陪伴你成长,是里头最伤心的一件。”   小孩毕竟是小孩,再沉稳,对母亲的渴望是天性,掩藏不了,眼眶里陡然蓄积了水汽,汹涌而出,先是想极力忍住,最后泣不成声,妲己看着,便后悔来晚了。   越聪慧的小孩,童年越不好过,因为他懂事,便会责怪自己害死了母亲,会以为母亲并不喜欢他,世人都道甘棠临终前生下这么个孩子,是为了给殷受一个交代,殷受这些年对他不闻不问,孩子虽小,必定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武庚抬袖抹干净眼泪,眼里还是肆意的水渍,脑子却已经很清醒了,童音稚嫩,“我与父王前去棠宫看望母亲,您会设下埋伏么?”虽然他并不担心这件事,但是与不是,决定了他对这个母亲孩子一般存在的人要用何种态度,是敌是友。   妲己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说了声人小鬼大,哈哈笑道,“你放心,打不起来,一来我与你父王实力相当,谁也不敢贸然动谁,二来别看你父王叫嚣着要挥师南下,当真大军压境,他只怕迈不出脚步,伤不了棠地的子民,怕你母亲泉下不得   妲己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说了声人小鬼大,哈哈笑道,“你放心,打不起来,一来我与你父王实力相当,谁也不敢贸然动谁,二来别看你父王叫嚣着要挥师南下,当真大军压境,他只怕迈不出脚步,伤不了棠地的子民,怕你母亲泉下不得安宁。”   武庚点头,“谢谢您能来。”   妲己颔首,棠地政务繁忙,再加上她身份特殊,不能在大商邑多待,起身走了。   武庚将人送出宫,回去后便在书房外候着了,等了小半个时辰,见里面太师少师议完政务出来,行了礼,烦请唐泽通传,得了应允进去,在殷受面前拜了一拜,郑重又渴盼,“父王,我们去棠宫拜见母亲罢,如果可以,还能接母亲回家。”   殷受陡然僵硬了神色,这是七年来,他和武庚第一次谈论起甘棠,听他唤母亲。 第94章 这里   殷受并不想去,看着眼眶有些红肿明显哭过的武庚, 神色冷淡, “不去。”甘棠是个恶毒的女人,骗了他的感情, 说什么爱他,又哪里敌得过天下子民在她心里重要,临死前为了不让他妨碍她的大计大业,硬生生把他给哄走了。   这么多年过去,甭说是去找她,便是她主动来寻他,原不原谅她,他也得掂量掂量……再者世上本无神鬼之事, 十之八[九是巧合, 武庚高高兴兴去,失魂落魄回来,空欢喜一场。   殷受近几年在武庚面前就是黑煞神一般的存在,除了教授他功课政务外, 其它多余的话一概没有,武庚红了眼眶,摇头道,“棠祖是武庚的母亲, 武庚理应去拜见她,父王不去,武庚自己去了。”   殷受神色冷厉, 手上的竹简啪地搁在了案几上,冷声道,“那个女人抛弃了你,你还管她干什么,她就算显灵了,这么多年怎么不来看你,你是殷商未来的王,莫要为了一个女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武庚懂事,就这么懵懵懂懂地看着口是心非的殷受,殷受有些狼狈地转开目光,沉声道,“出去,无事不要来找我。”   甘棠正躺在梨花木上充电,这棵树已然成神树了,枝叶繁盛华盖亭亭,足足有旁边其他梨木的两倍大,宫里的人啧啧称奇,时常有人过来敬拜。   因着正对着窗户口,树荫遮盖了阳光,七八月份的时候,最是凉爽,妲己自小就爱对着这棵树絮絮叨叨,说些烦恼,说些想念,感慨颇多。   甘棠每回都认真听,小姑娘实在太寂寞了,哪怕她现在已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帝,十个伴读里有八[九个心系痴迷于她,她还是不常常与人交心的,在外是个勤勉冷淡的帝王,回了寝宫,对着这棵棠梨木,一说能说上一个多时辰。   妲己说了会儿武庚的事,甘棠在脑海里描绘出了一个小大人般的小家伙,他长得精致,身体好,举止得体有礼貌,穿着素色锦衣,腰间挂着小佩剑,仙童一样的小家伙。   甘棠听得心满意足,月悬高空妲己睡去后,她还在棠梨木上待了好一会儿,天大亮后,便飘出了皇宫,往山上去了。   殷受领着武庚进了棠地,他们是便衣微服,坐的马车,马车两侧开了透亮的窗,街边两旁的景象尽收眼底。   哪怕不一定真的能见到母亲,但光是能来武庚便很高兴了,因为这里是母亲待过的地方,是母亲一手创建的国家,他自出生到现在,也没有一日是像现在这样,能整日同父亲待在一处的,这让他一路上抑制不住的开心。   街道两旁都种着桑树,青石板铺的路,下雨天也干净整洁,房屋建的都很好,小孩在各家各户门前玩耍嬉闹,许多子民看见他们这般华贵的马车,不惊慌也不好奇,安居乐业的,街上偶尔有几个乞丐,但这乞丐穿着和装束,比一些他见过的贫民还要好一些,武庚感慨不已,“母亲真厉害,棠地的子民过得比我们殷商的好。”   国制不一样,殷商的子民除却要给商王上税外,还得给地方方国的封君上税,封君的赋税商王很难控制,再者棠地是天下富庶的商贸中心,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再加上锦、瓷、学舍、农桑、冶铁冶铜、连麻布葛衣棠地都比其它地方价钱便宜质量上乘,子民们哪怕就是开个食舍赚个过路人的饭食钱,也能翻身做个富户人家。   养蚕的,在家织布织锦的,给工坊码头卖工的,殷商虽是紧随其后,但到底比不上棠地富强得快,她先前一些让人费解的诏令,如今也一项一项被验证,哪个臣子不得感慨一番,棠祖是一个明君。   她是明君,却不是一个好妻子,更别说是一个好母亲,他和儿子,在她心里,只怕占了不到百分之一,毕竟她显灵是替妲己安身固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动一动手,免去了棠地一场动乱。   殷受想着脸色就又冷了下来,见傻儿子还絮絮叨叨满面都是崇敬和孺慕之情,完全没了寻常的沉稳样,“你没见过你母亲,佩服什么,过来坐好。”   武庚哦了一声回去坐好了,如今他已经悟出了一个道理,有关母亲的事,父亲都比较口是心非,他嘴巴里话有多不好听,实际上就有多喜欢母亲,否则枕头底下缘何随时放着一柄短剑,一枚玉埙的,听唐泽说,还有一个小瓷瓶,是他母亲的东西,他父王连夜游的时候都要带着。   马车里便安静下来,殷受正走神,武庚也不扰他,他的父王就是这么别扭了,明明心不在焉偏要故作冷淡,一旦遇上母亲的事,父王便不再是那个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父王了。   武庚小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听闻母亲喜乐,他已经学了好几首了,希望能在母亲的灵前吹奏给她听,武庚摸了摸袖子间的陶埙,有点忍不住,朝正闭目养神双手却有些无处安放的自家父王问,“父王,武庚吹乐给母亲听,母亲会喜欢么?”   殷受没答,越临近竹邑,他越没心思答。   半途殷受便收到了兴九的线报,说是宫里有一株棠梨木惹得人津津乐道,参天大树他在宫外就能看得到,棠梨木里的帝王木了。   因着偶然听妲己说殷受和武庚会来,甘棠怕错过,妲己回来后她一直都窝在棠梨木里养神,哪里也没去了。   一大一小站在棠梨木前,甘棠激动不已,压根就忘了世人听不见她说话,也触摸不到她,扑过去就从殷受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两人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存在,还在看着这棵生长异常的华盖之木。   妲己说殷受依然爱她,但甘棠完全感觉不出,因为武庚心里都是针对她的喜爱之情,亲近之意,但殷受不是,他心里淡然得很,压根没什么波动,也不知是不再喜欢她了,还是看见棠宫里这些旧物,也想不起她来了。   可妲己说殷受相思成疾,都患上梦游症了,一直在梨园等她。   甘棠打算弄出点动静来给他看看,证明她还在。   武庚四处看了看,爬上了旁边一个假山石,仰头大声问,“母亲,是您么?”   小孩往后仰着脑袋,努力想望到树木的最高处,模样同她想象中一样可爱。   甘棠心中羽毛划过一样柔软异常,飘到半空中巡视了一圈,见所有人都被妲己使唤出去了,宫里空空如也,便扑簌簌抖落下了许多花瓣来,眼下七[八月,正是结果的时月,花早败了。   武庚惊喜不已,哇的一声就扑过来抱住了粗壮的树干,激动兴奋,“母亲,母亲!真的是母亲!”   甘棠腕间的印记近来长大了不少,许是魂识变强了,偶尔一些很强的棠梨木上,也能汲取生命力,哪怕很少,但也是不小的进步了。   殷受面无表情喜怒不定,甘棠却在他的情绪里捕捉到了那一阵席卷而过的狂喜激动,虽然转瞬即逝,他现在也只波澜不惊地站着。   甘棠想道歉,不知如何表达,想着这个月殷受和武庚回大商邑,她也跟过去看看,大商邑偌大一个梨园,定能找出她合适的栖身地。   武庚高兴,抱着粗壮的树干不撒手,蹭了又蹭,甘棠都怕他把自己蹭掉一层皮,她现在模样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实体了,但世人还是看不见她。   武庚大着胆子拉了拉殷受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父王,我们把这棵树,挪去兴云宫外栽着罢,那里宽敞明亮,母亲定然能生长得更好。”   殷受拒绝了,径直往外走,“不行。”   武庚看着自家父王大步离开的背影,摇摇头,围着棠梨木转了一圈,轻轻拉了拉枝丫,朝甘棠解释道,“父王是担心伤到这棵木,能寻到母亲,父王定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很想念您。”   甘棠被这孩子逗乐了,有很多话想说,却都不便表达,这棵树根系繁杂,以现在的运输手段,基本是挪不走的,好在她大概是成年了,能离开挺久的,兴许再过几个月,就能常住大商邑了。   殷受走出去很远,出了院门拐过弯又顺着回廊快步走出了好远,这才扶着栏杆站定了,心跳很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心里掀起的狂喜能毁天灭地,七年了,他没有一日像现在这般欢悦过,头晕目眩,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手心里都是汗,握着栏杆的手都有些发抖。   哪怕看不见她的模样,听不见她的声音,但她还在。   还在就好,只要她还在就好,无论是什么模样,他一点不介意。   殷受摸了摸袖间的小瓷瓶,尽量平复着胸腔里翻腾得他想欢呼的喜悦,也不知道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他……   甘棠站在殷受对面,看着他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最后握拳到唇边,对着夜空笑成了一个摘星得月的傻子,心中柔软塌陷,她真的是欠他太多了,许多许多。   甘棠大声喊了一声,“阿受,对不起!”   可惜殷受听不见,但甘棠还是很开心,站在他对面,看着他眉目飞扬心花怒放的模样,亦笑了起来,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见殷受毫无所觉,兀自在那想平复实在太过发散的情绪却不能,唇角压下去又裂开,最后四处看看见无人,索性傻笑出了声。   甘棠亦觉得心花怒放,叉腰对着他又大喊了一句,“阿受,谢谢你!”   她发誓,余生她定然让殷受每日都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绝不食言! 第95章 如命   殷受是不知道甘棠能移动,且跟了出来, 否则估计得伸手把甘棠掐死了。   甘棠就这么跟在殷受身边, 见证了他走回那颗梨树旁的心路历程,总之他连心里的喜悦都收拾得不露一丝痕迹, 变得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情绪了。   专门刻意防着她的读心术的。   七年的时间让殷受从一个热烈直接的人变成了现在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若非她跟出去看见他欢喜的模样,当真要伤心的。   武庚正围着棠梨木拔草,甘棠让那些新鲜的花瓣变枯变黄,那边平七过来行礼,“寝殿已经准备好了,请王上与储君随小臣来。”   棠宫妲己住着自然不合适腾出来给他们,是另外一座新的宫殿, 平七在前面领路, 他不怎么想回去,但也知这件事不能让其它人知晓,所以强忍着想去棠梨木下睡的冲动,跟着进了寝殿, 平七退下后才想说话,便瞧见面前飘下了一片梨花瓣,顿时眉开眼笑的接住了,跑过去关了门, 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甘棠又落了一片,算是回应武庚。   武庚笑得露出一口小米牙, 捧着花瓣跑去了案几上,抽出一卷黑色的绢布来,兴匆匆问道,“母亲是因为走不开,才不来大商邑看武庚和父王的么?”   武庚说着唔了一声道,“是的话母亲落一片,不是的话落两片。”   聪明的孩子,甘棠乐了一声,摇下了一片花瓣来,随后看了看腕间的印记,也不必他问,控制着花瓣在黑锦上摆出字来,‘大概再过两个月,我就能去大商邑了。\'   武庚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前面的空气,瓷白的小脸红了红,稍稍坐直了些,问道,“母亲您喜欢武庚么?”   “武庚很喜欢您,常常做梦梦见母亲。”   小眼神期盼得不行,跟山林里刚出生的小鹿一般,甘棠心软,就想抱抱他,可惜不能,‘喜欢。\'   武庚高兴地站起来走了好几圈,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坐下问,“那母亲喜欢武庚多一点,还是妲己多一点。”   甘棠哈哈乐了起来,写道,‘两个都喜欢,但武庚宝宝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母亲以后专门喜欢武庚宝宝了如何?’   话很长,一个字一个字的,但武庚看得咯咯咯眉开眼笑的很是欢乐,有说不完的话,语妲己描述给她的那个沉稳沉默的小男孩一点都不同。   殷受在隔间里沐浴梳洗,离得远远的,竖直了耳朵也没听见甘棠出声,想来是出不了声用写的,他想看她到底写了什么,却实在又不想这么快原谅她,只好强忍着了,待沐浴完出来,便朝武庚沉声道,“还不去沐浴。”   宫娥们都被支使出去了,甘棠怕小孩自己沐浴出事,便跟了进去,倒是武庚反应过来,脸红红道,“寻常武庚都是自己沐浴的,母亲不要担心,也不许偷看。”   是个小男子汉了。   甘棠应了一下,只站在外头,听着里面的动静,待武庚洗漱沐浴完出来,这才又跟着折回来了。   武庚还想去案几旁说话,不过案几已经被自家父王霸占了,收到父王严厉的目光,只好乖乖上了床榻,躺下后拉过被褥盖好自己,连续奔波好几日,方才又兴奋过了头,武庚本是想听父王说什么,睁着眼睛不想睡,但敌不过睡意,沾了枕头很快便睡了过去。   殷受坐在案几前,随手翻着些图册,都是些地州志之流,放在这给人打发时间的。   虽然殷受根本没有时间精力看,因为他的精力都用来掩盖自己的情绪上了,哪怕他也很想同她说话,同她聊天。   甘棠从他左边挪到右边,最后索性坐去了他怀里,反正她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只是在她看来,殷受手臂穿过了她的身体,有点别扭罢。   甘棠在这案几上摆出一排字,‘阿受,对不起。\'   他是要她一句对不起么?   殷受面色更冷,七年前他就发过誓,绝不轻易原谅她。   甘棠又写了一句,‘阿受,我爱你。’   殷受有些绷不住面皮,勉力将心头那股热意压了回去,问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有无什么困难,需要我做什么。’说爱他,他也不能太放在心上,否则又要给她骗一次。   他能开口说话就不错了,甘棠伏在他面前眉眼弯弯,见案几上有笔墨,便从他身上下来,坐去了一边,试着操控它,殷受神色虽冷,但拿过砚台给她研磨,她废了张绢布,他默不作声铺开第二张。   甘棠就是想亲他啊,莫名就是觉得他长得俊美,一如既往。   甘棠写道,‘阿受,好想亲你这么办。\'   字还不够娴熟,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殷受唇角几不可觉的弯了弯,没说话了,想亲他,她自管亲便是,他还拦得住她么?倒是他,想抱一抱她都不能,甚至只能通过她写字的方向手法,判断她在他的左手边,角度很奇怪,像是穿过他一部分的身体了一般。   她为何不直接坐来他怀里,他想抱抱她。   殷受在脑子里勾画她的模样,心里防御低了,漏了陷,甘棠接受到了,在他唇上吻了吻,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写到,‘我亲过好几次了。’   殷受走了神,回过神后懊恼不已,肃了神色道,“我同你说正事,你可有困难。”   甘棠想了想摇摇头,反应过来殷受看不见,遂写道,‘没有,世间像我这样的独独我一人,再加上大家看不见我,我几乎是无敌了。只是以后去了大商邑,可能时不时需要回棠宫来栖息一下这棵树王,但是我是阿飘,速度很快,大约三五个时辰便可一个来回,不打紧的,若是以后在大商邑能找到合适的树,以后便不用奔波了。’   甘棠写着问了一句,‘听说你把王宫里的树都砍了,梨园的还在么?’   殷受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在的。’以后他在大商邑栽满棠梨木,不愁找不到好树种。   甘棠听到了他心底的想法,忙写道,‘不得扰民。’   殷受察觉自己一不小心便溃不成军,心里既无奈又气恼,他凭什么听她的,往后他得拿出做夫君的威严来,先前都是太宠她,宠得她没心没肺,才会被她毫不留恋的丢在一边,只是今日久别重逢,不适合摆脸色,还是改日再说罢,殷受便问道,“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成了游魂飘荡事件,不能与人说话,也没有同伴,该是吃了不少苦了。   甘棠嘿笑了一声,在绢布上飞快地写道,‘四处游历,看看子民们的生活如何,我很高兴,至少在棠地,没再发生易子而食的事情了,实在穷得揭不开锅的,能去各地官府手下做个匠人,干活填饱肚子,孩子实在养不起,送去孤舍便可……也没有人杀人祭祀了,便是祭祀我,也只是捏个泥像拜一拜,顶多摘点棠梨叶棠梨果孝敬一下,没有多大动静了。”   殷受并不想听这些,但看她笔下如有神,写得飞速,能想象得到她眉飞色舞高兴得模样,又觉得该感谢她这样的喜好目标,许是她对棠地子民的挂念感动上天,才让她存留到了现在,也因着这样的挂念和担忧,让她在这七年里有事可做,不至于孤单寂寞得发疯。   不能吃东西不能触摸实物不能与旁人交流,只能四处游荡。   她该是也吃了不少苦,便原谅她罢。   殷受往她身边靠了靠,想象着两人挨得极近,该是交叠在一处,心里便熨帖满足,比起她永远消失在他生命里,现在的情况接受起来就容易很多,人不能贪心太多,得她相伴,足以。   甘棠还在写,‘而且我打算写一本书,叫《寻找夏朝》,整理我发现的遗迹和遗物,以供后人传阅,免得千百年以后,有人置疑夏朝不存在。’   做什么都好,只要在他身边,殷受低声问道,“你寻常都吃些什么,在哪里睡觉,饿不饿,冷不冷?”   她现在的魂体是不大能感受得到温度的,也不需要吃东西,只有生命力消耗到最低点的时候,会非常难受,不过自从腕间的印记开始稳定后,已经不太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甘棠写道,‘不会,别担心,再说以后我就与你睡一个被窝了,太晚了,阿受我们上床榻去说罢。’   殷受点头,把武庚抱到最里侧,自己躺在外侧,床榻很大,四五人一道睡都嫌宽敞。   殷受斜靠着,问道,“妲己知道你的存在么?”   甘棠写道,‘不知道。’妲己要独立掌握在这个国家,遇到困难妲己得自己处理,不能依赖她,先前身世的事是她在世时留下的弊端,也是她不允许祭祀和随葬的后遗症,出生上带出来的缺陷无法更改,这件事妲己解决不了,她才出手的。   殷受唇角弯了弯,“以后你都住在我的王宫么?”   ‘嗯。一直住在王宫,陪着你和儿子。’   这大概是世上最好听的情话了,是他这辈子最想听的话了,殷受心里悸动发麻,若无其事地把这张绢布收了起来,塞到了怀里,把笔墨,淡声道,“睡罢。”   殷受呢,就是这么个性子,甘棠凑上前看了看他有些发红的耳根,亲了亲又退了回来,看他躺着有趣,想了想便摇出一大堆的梨花瓣来,在床榻上堆出个和她等大身形的轮廓模样来,见殷受伸手来碰,哗啦啦又落下好大一阵,淋得他一头一脸浑身都是,完得不亦乐乎。   殷受乐了一声,翻身一扑便把这一堆梨花都压在了身下,自己也乐出了声,他好些年没这般舒心过了,她当年一走,便把他的心一并挖走了,现在才又重新开始跳动了,他感谢老天爷,感谢她还在。   甘棠被他吓了一跳,不过两人的身体在她看来是当真融在一起了,甘棠待了一会儿,觉得有些脸红,想起个笑话,便想说给他听,在床榻上扒拉出一片空地来,再靛蓝的床布上写道,‘幸亏阿受你没有对花粉过敏,哈哈……\'   殷受支起些身体,又翻身躺好了,懒洋洋问,‘什么过敏?’   以后有的是时间,她可以多给他说一些趣事,尤其是后世现代的那些,让殷受这个古人,也见识见识科学技术的力量罢,‘就是碰到花就生病,然后就生出了一个故事,有个王和一朵花相爱了,但是这个王对花粉过敏,只能对对方说,对不起,我对花粉过敏不能和你在一起。’   殷受并不觉得好笑,但知道她这些年是憋坏了,也喜欢看她絮絮叨叨话痨一般没完没了,便只偶尔应一应,脸上时刻都有抑制不住的笑,倒也十分捧场了。   甘棠不想让他熬夜,便想让他睡,只殷受眼睛闭上一会儿,又会睁开,要唤她,过一会儿就唤 第96章 在树上窝了起来   两人胡闹了一晚上, 床榻上都是花瓣,撒得到处都是, 武庚睡醒后一下就纵了起来, 欢呼了一声便唤道, “母亲,您在么?”   甘棠忙应了一声,武庚接住飘落的花瓣,光着脚在床榻上纵跃,兴奋不已,“真的是母亲,醒了也还在, 武庚不是做梦!”   殷受基因强大, 武庚现在的模样与殷受七八岁时一模一样, 虽说没有遗传到殷受的天生神力, 但个头样貌头脑一样不差, 性格脾气甚至比殷受还讨喜很多,殷受小时候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看不上的人连话都懒得答一句。   武庚就不一样啦,小可爱贴心的很, 先下床榻找了个盒子把床榻上的花瓣扫干净装好收起来,穿衣叠被褥什么的做得有模有样, 小大人一个。   甘棠看了, 就跑去殷受身边, 提笔写道, “阿受,这些年你是不是对武庚不好?”   殷受看了眼那边的小孩,有吃有穿,在宫里也无什么人敢欺负他,文武艺自有旁的人教,哪里就吃什么苦了。   殷受摇头,提笔写道,“没有。”只不过他每日连处理政务的时候都想着如何能忘了她,哪里有工夫管别的。   ‘阿受你说话就行,不用写字,我听得见。’甘棠抢过笔,接着问道,‘那阿受你有没有教他骑马射箭?’   殷受觉得用笔同她交流很有趣,便拿了另外一只笔,写在了同一张绢布上,“以后教。”   甘棠看着倒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乐了一声就巴拉巴拉写道,‘阿受你知道么,我上上辈子生活的地方,人与人可以隔着千万里远这么聊天,神不神。'   不神,还有比她现在的状况更神的了么,殷受轻轻闻着这股梨花香,昨夜他就发现了,她如果高兴或者激动,香气就会稍稍浓一些,虽说比较难分辨,但他喜欢这么时时刻刻感知她的存在,沉溺其中。   棠地乃至整个殷商,都把甘棠当做真正的神明,供奉给其它山神社神甚至是殷商先祖的贡品祭品会被偷,但献给圣巫女的不会。   子民是当真拿她当神明信仰来看,她于他,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过去的七年,过得有多漫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大概也是不好受的,毕竟她夙愿未成,壮志未酬,身陨了。   殷受就十分想抱抱她,看看她现在究竟是什么模样,到底好不好。   甘棠听到了殷受心底的话,笔尖就顿了顿,印下了一大团墨渍。   壮志未筹,半途身死,她还有许多能改善民生的事没有做,还有很多提高社会生产力的政策没有实施。   梦想还没完成,她却就这么死了,心中自然有许多的不如意不甘心,但当时她连不如意不甘心的时间都没有,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她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   妲己毕竟根基浅,没有她有威信力,便是能站稳脚跟,推行起政令来也没有她来得容易,棠地发展很平稳,可她留下的新技术发展的非常缓慢。   七年过去,纸张还未被创造出来,盐、糖、油依然不是寻常百姓能随便消耗的必须品。   她有时候去工坊看着就很着急,恨不得能亲自上手来做,出去巡游看见好的固然高兴,偶尔看见些不好的,难免又要后悔在位时做得不够多,不够好,甘棠清楚这就是个死循环,她若一直纠结在里头,想不疯也难。   所幸她还有别的爱好,有事可做,这七年,过得倒也没有多艰难。   许多事,尽人事,听天命,实在不能强求的不可抗力,便也罢了,甘棠从来都不是会和自己拧劲的人,在棠梨木上蹲了几年,看遍人生百态,有什么想不开的,也都想开了。   甘棠提笔写道,‘阿受,我很好,不要担心,这几年除了思念你们,其它都挺好,再说我寻找夏朝了的蛛丝马迹,不也是在给社会,给后人做贡献么?'   后头坠着个调皮的简笔画,殷受失笑,写道,“后人并不需要你,至少没有本王的需要来得迫切,你不如多为为夫做些贡献,为夫感激不尽。”   当然是殷受和儿子更重要了,甘棠也跟着笑起来,写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反驳不能,只好遵命啦!'   殷受心中熨帖,又写道,‘以后你不许离开我半步,我叫你,你便要应我知道么?’   甘棠嗯嗯点头,好说话得不行,殷受笑得眉目熠熠生辉,见武庚去练武了,索性扔了手里的笔,杵着额头笑问道,“这么听话,为夫都要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甘棠了。”   甘棠被噎了一下,嘿笑了一声,乐呵呵写道,‘你屁股上有一颗红志,当年在明川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哈……’   不用看都知道她定是一副促狭的神情,殷受磨牙,实在想将她揪来怀里好好惩罚一番。   甘棠在旁边乐不可支,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花枝乱颤,花瓣掉得扑簌簌的,香气也跟着浓郁了很多。   殷受想象着她高兴的模样,不自觉便也跟着高兴起来。   甘棠催促道,‘阿受你怎么不锻炼了,快去锻炼。’当年她若是勤于锻炼规律作息,便是重病,也能再多撑一段时间的,殷受现在年近四十,不小了,养身的事,早该提上日程了。   殷受被她推着走,叮嘱道,‘你既是要破除鬼神之说,在外便要少露行迹,时令不对莫要乱撒梨花,免得招来祸患。’她在一个他不熟悉的世界,是真的担忧她会消失不见了。   甘棠嗯嗯应了,见他腰间挂着个小瓷瓶她以前没见过,钻进去看了看见是些白色的粉末,略想一想就囧得不行,又推着他往回走,“阿受,先过来一下。”   殷受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唇角的弧度就没下去过,“要说什么?”   甘棠写道,“你把我的骨灰偷出来了?”   殷受咳了一声,没法解释这件事,“没有,这是我养的斗犬,留个念想罢了。”   那你心里倒是不要忐忑啊,不要下意识就想藏啊。   甘棠哭笑不得,‘我怎么不知你还养过狗了,带着这东西,你不害怕我都害怕了,现在就给我埋了。’   殷受不答应,‘你一个梨花精还怕什么。’他还想过把她的所有都拿回来,待有一日他走了,能葬在一个坑里,生生世世在一起,况且这是棠梨,是他的妻子,哪里可怕了。   甘棠听到他的想法,就有些语塞,又想他是凡人,有一日老去了,她何去何从,甘棠摇了摇头,她不能想那么久远的事,过好当下才是正事,且敦促他长命百岁,‘我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呐,有意识的时候差点没把自己吓死了,倒是你和武庚胆子大,这么容易就接受我了,哪日唐泽看见你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指不定要吓晕了过去。’   殷受不理她,见她不再盯着瓷瓶,倒是松了口气,甘棠要过几个月才能去大商邑,他也不着急,先让唐泽派兵将武庚送回去,自己要留在棠宫。   甘棠不同意,却争执不过他,又知他是不放心要亲自盯着她,想着他晚上睡觉不安稳时常醒过来要找她,想吵架便也吵不起来了,只好成日窝在梨树上,想着能早日充好电,也能早日启程回家去。   妲己一直未出面,却派人来把东西搬到新建的宫殿里去了,那里离廷议更近,再摆上新的寝具,殷受也没住进去,只在窗户边那个矮榻上将就睡个觉,开着窗户,这棵树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能知晓。   甘棠窝在树上,听殷受呼吸均匀,便凑过去落了两片花瓣,检查殷受是不是真睡着了,殷受晚上不好好睡觉这件事,真是愁得她头发都白了。   ‘进去睡!!’   殷受本就是装睡让她安心,闻到香气一个不注意就睁开了眼睛,待甘棠愤怒得掉棠梨果,忙爬起来告饶道,“好了好了棠梨,我进去睡便是了,你安心的。”   甘棠强忍着跟进去的欲望,窝在梨树上心里发涩,殷受必须得习惯两人这样的状态,不然夜夜不得好眠,身体迟早要被她拖垮,她与他相认,不是为了害他,甘棠跟进去写道,‘阿受,你安心,我一直都在,我会遵守承诺,好好守着你陪着你,将来生死与共,你得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我才能高兴,知道么?’   生死与共……   殷受心中泛起潮意,就是想抱她,亲她,想见她,想听她说话,想看她的眉眼,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安心,我这就睡了。”   甘棠出去了,好生在树上窝了起来。   他若与她一样的死法,是不是就能见到她了……   殷受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殷商的基业,还没有完全攻下的东夷,南边滨海的夷族,西边的西伯昌一一在脑子里闪过,又慢慢沉淀下来,只要除去了西伯昌,其余边陲小方不足为惧。   殷受心中有了计划,再想着外面窝着的甘棠,唇角起了些笑意,扬声道,“棠梨,我真的睡了。”   这混蛋。   甘棠无奈,只好又飘进来,落个果子轻砸了下他的手,这才又出去了。   殷受心情甚好,捡起来扔在嘴里咯嘣咯嘣吃了,笑道,“好甜的棠梨。”   再不睡,又熬夜了。   甘棠喷了口气,不再理会他,径直飘出去了。 第97章 和蔼可亲起来了   甘棠随殷受一道回大商邑, 恰逢开春,武庚代替殷受去优方田猎, 甘棠得知消息后着急担忧, 半途进了驿馆就写道, ‘阿受,武庚这么小,去田猎合适么?\\\'   房间里唐泽早准备好了沐浴的水,只是在浴桶里洗漱沐浴一番,解解乏,出门在外,便不比在宫里舒服方便了。   殷受一边解了铠甲, 一边低声道, “八岁也不小了, 当年我这么大, 不也在军营里混迹了么?”   那怎么能一样, 甘棠急道,‘武庚没有你的神力呢,让他去,也太危险了些。’   殷受有点不悦, 问道,“当年我还没武庚招人喜欢呢, 怎么不见你担心我。”   他这是无理取闹了, 甘棠无语, ‘那能一样么, 武庚是儿子。’再说当初两人刚认识,各怀鬼胎,谁管他每日都做了什么。   殷受抓住了她话里头的话柄,追问道,“那是儿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真是世纪难题,超纲了,甘棠懒得理他,只在浴桶里扑簌簌下了一层梨花瓣,乐道,‘棠梨花清热解毒,给你来个花瓣浴,哈哈,为妻对你好罢。’   殷受想着先前的争执,自己亦觉得可乐,眉目飞扬地叮嘱道,“以后我在你心里,最重要,知道了么?”   ‘知道啦。’甘棠嗯嗯了两下,见他解了铠甲又解中衣,嘿嘿笑问道,‘嘿嘿,阿受你要沐浴,那我回避了,我之前可从没偷看过,我用人品保证。’甘棠说的可是真的,她是个透明隐形人,平时四处晃荡,这个时代又很有些放得开的人,有时候大白天的山林里草垛上,也能遇到些嗯嗯啊啊的,她自认是个顶正经的人,有慎独意识,多半都自动避远些,很是自觉。   殷受手一顿,耳根发红,亲咳了一声,又淡定自若的开始解衣衫,淡然道,“我们是夫妻,你回避什么,坐下。”   甘棠便是个魂体,也不由脸热了热,忙在旁边的小案几上写道,‘还好这里的酒度数低,你还勤加锻炼,否则现在定然是又肥又胖有大肚子了,呵呵,嘿嘿。’   “本王身体好得很。”殷受手痒牙痒,就想把人揪出来啃两口,跨进浴桶后沾染了一身的梨花瓣,花瓣细小洁白,带着淡淡的清香,殷受只要一想到甘棠是由这小东西幻化而成,就觉身上有羽毛轻轻刷过,酥酥麻麻的钻进心底,让他身体发热,呼吸都跟着局促起来。   几年前同她缠绵床榻的情形就这么翻进脑海,殷受身体起了反应,紧绷滚烫,声音发哑,“棠梨,坐来我对面。”   殷受脑子里自导自演的小黄片全部传来了甘棠心底,总之她在他心里被翻过来这样又被翻过去那样了,全部传来了她心底,甘棠脸色爆红,心说真是连上帝没办法阻止人们寻找快乐。   哪怕他们一人一鬼阴阳相隔,甘棠是觉得对不起他,但现在这气氛,也不适合说对不起,只好想办法帮他了。   掉落的梨花堆满了整个浴桶,殷受目光又深又暗,声音沙哑低沉,又含着无尽的兴奋和渴望,“棠梨,你亲亲我。”   甘棠得一边控制着自己让梨花飘起来,大概契合她的身形轮廓,一边写字道,‘正亲着呢,贴着你的唇,亲你的身体。’她比鬼还惨点,恩爱全靠想象了。   殷受所作所为皆掩盖在了水底下,只呼吸急促面色潮红,口里还问道,‘棠梨,你这些年想不想我?我很想你,想疯了。’   现在再说让殷受碰别的女子,就矫情了。   对他们来说,身体上的欢愉不是最重要的那件事,他们要的是相伴相守,许多棠梨果落在殷受心口上,殷受这些年并没有碰过其它女人。   甘棠在前面写道,“想。想着你什么时候原谅我,什么时候不生我的气了,能来棠地看我。”   寻常不怎么说情话的人说起来最为动听,殷受最爱听甘棠说这些,她如果能把她爱他这句话说上一百遍,该是世界上最美的事了。   人只要想荒唐,真是什么招都能使出来,甘棠是开了眼界,只殷受没完没了,上了床榻还要她在那写小黄片,被她言辞拒绝了。   殷受是不想睡觉,就想缠着她玩,甘棠觉得殷受再这么不听话,睡不好觉精神不济,当真像被鬼吸干阳气了。   明日还要奔波赶路呢。   甘棠想哄他睡觉,便想控制花瓣飘起来在空中堆成人形,上次堆过一次,只是这次肯定会更精致,甘棠发动了自己并不怎么丰富的想象力,想堆得逼真一些,还得控制着要写字,难度系数不是一般的高,“怎么样?”   殷受方才便一直忍笑忍得双肩抖动,这时候看她问得一本正经,顿时忍不住破了功,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之极,蹬腿蹬得床榻都摇晃了起来,实在是她太搞笑了。   甘棠气恼,丢了两个梨子砸了他两下,有这么恐怖么?房间里油灯点的多,她才敢这么玩,否则她还当真怕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殷受不住摇头,指指她的眼睛,忍笑忍得辛苦,“哈,咳,你这模样实在太新鲜了,本王实在没见过,这才让你见笑了。”   殷受说的是真的,泛着粉红的花瓣做了唇,深绿色的树叶堆成头发和眉毛,其余都是白色的花瓣,看起来倒还同画一般美,只是两颗豆梨做的眼睛,深褐色的,豆子一样大,看起来实在是很搞笑,“棠梨你还是别乱搞一气了,免得破坏你在我心里仙女一般的模样,你不是画技很好么?回去给我画一幅画像罢。”   甘棠自己飘去铜盆里照着水看了看,自己也觉挺好笑,乐了一声,也不在做这些耗费生命力的无用功了,回了床榻写道,‘你好好睡觉,来日方长。’   殷受捂了一声,含了片花瓣搁在口里,嚼了两下笑道,“还挺好吃,你也睡罢。”   甘棠眉眼弯弯笑起来,抖了两个甜梨子给他吃,殷受在有关她的事情上说起胡话来是完全没有下限的,丑的能说得美的,苦的能当成甜的,关键他不是撒谎,是表里如一的觉得美,觉得甜,甘棠免不了常常要被他逗得乐呵呵,躺下来睡觉这件事,也是殷受带的。   毕竟她七年来都没睡过觉,没有困意也不知如何睡,现在一是担心她晚上离开他醒来找不到她着急,而是也不想出去了,就想躺在他身旁陪他。   床榻上照例是堆着的花瓣,她若不在,花瓣就会全瘫平在床榻上,殷受看见花瓣堆好好的,自然就安心了,躺在他身边也很安心,有困意,不一会儿甘棠就沉沉睡过去了。   殷受闭上眼睛又睁开,唇角勾起些笑意,也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她睡着会梦见些什么。   胡闹过后是有后遗症的,甘棠控制着一颗棠梨果躺在殷受怀里,出门就看见了面色古怪的唐泽。   这老熟人似乎是很纠结,犹豫再犹豫才跟在殷受后头询问道,“主上,昨夜屋内可有什么动静?”   殷受看了他一眼,接过唐泽递来的马鞭,问道,“什么动静。”   唐泽有点激动,“昨夜不知是不是属下眼花了,竟在窗户上看见了个会飘的人影……”事实上他还听到了主上爽朗的大笑声,还有低低的喁喁私语,实在太诡异了。   那是甘棠了。   殷受回道,“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累的话晚间换兴六他们几个。”   意思就是他当真眼花了,甘棠见这位老朋友在听了殷受的话后在怀疑和自我怀疑的漩涡中挣扎,既觉得想笑又觉得歉然,世间独有她一人存在,她不能坐实这件事,否则天下必定要掀起一潮鬼神之风,那真是要出大乱子的。   封建迷信不但会让科学技术和社会生产进程缓慢甚至停滞不前,严重的时候还会倒退几十年几百年,所以她不会轻举妄动,上次妲己的事是非出手不可,显然妲己也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在先前的事上做过多渲染,而是把精神专注在朝堂政务上、   甘棠欣慰,除了在屋子里同殷受闹一闹,在其它地方基本都很注意。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只要殷受寻常言行举止正常,唐泽困惑几日,也就丢开不管了,毕竟有好有坏,现在殷受的夜游症也已经治好了。   回了大商邑,晚间也没有再出去过,可把唐泽几个乐坏了。   甘棠早上都是跟殷受一起去上朝,午间殷受处理政务,她就坐在旁边写写画画,这次是要给自己画画像,她可费了不少脑子,务必要将自己最美的一面画出来。   甘棠坐在殷受的正对面,案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原料,确保甘棠能画得形象逼真。   甘棠埋头作画,专注认真,画到一半听见有刀削木头的声音,好奇抬头看,见殷受正拆裁着什么东西,心里惊讶,搁下笔飘去了他旁边,写道,‘阿受,你在干嘛?’   “等着,一下就好了。”殷受将手里的碳条安进木槽里,再把另一半拿过来盖上,合拢卡嵌在一处,在绢布上划拉了两下,满意地点点头,先搁在了一边。   又把下首一沓工坊里新做的‘纸’拿出来,都裁成巴掌大小,在齐边的地方打了眼,用细线串绕起来,想了想又拆下来,在外皮前后各封了一块竹片,再穿起来。   这是他做给甘棠专门写字用的小册子,以后他随身把这两样东西挂在身上,棠梨想和他说话,就方便了很多。   甘棠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真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飘起张纸来看了看,简直高兴得不行,这个应该是丝絮制成的,颜色泛黄,纸张相对粗糙,但比麻皮纤维造的细滑,用炭笔写字没问题。   册子和炭笔两头都打了孔,丝线传过去合在一起就能挂在勾带上,殷受挂上去,往后靠了靠,双手枕在脑后,悠闲舒适,他的妻子就是个技术痴,留下那么些书,匠人们若是能参透一二,她能在旁边拍手拍破了,还常常要他传话指点。   他去了几次,世人倒觉得他沾了些圣巫女的仙气,和蔼可亲起来了。   甘棠果然忙写道,‘阿受,再给我看看。’   殷受压下心底的笑意,闲闲笑道,“你亲我一口,我就给你看。”   甘棠失笑,凑过去亲了亲他,觉得他真是幼稚极了,这本来就是造给她的,甘棠就写道,‘我基本一个时辰都要亲你好几次,要是我实际存在,早把你的脑袋给亲秃了。’   殷受抚了抚唇,笑了一声,见外头唐泽探进脑袋来,又立马收了笑意,问道,“有何事?”   唐泽茫然地看着他,摇摇头,揉揉眼睛,又缩回去了,嘀咕道,“算了算了,现在这般比先前喜怒无常好太多了。”   甘棠耳力好,听得乐不可支,可怜这孩子了,大半年以来被折磨个够呛,大概以为殷受自从去棠宫住了一段时间后,就疯了。 第98章 不吃午饭了么?   甘棠常常随殷受去上朝, 庭堂是很严肃的地方,甘棠除了偶尔落下一两颗果子给殷受证明一下她一直都在之外, 通常都是挺正经地坐在他旁边,下首除却与棠地往来多的比干商容等人外, 还有两个老熟人, 微子衍和微子启, 这两个是殷受的兄弟, 位置自然不会低。   今日启奏的大事有两件,一是西伯昌入大商邑叶王事, 不日便能到大商邑了, 二是女帝妲己大婚, 按惯例殷商这边就得派一到两个宗亲大臣去贺礼,朝臣商议后定了两个人,一个是王叔比干,一个是王兄微子启。   棠地狱殷商两地交好,妲己大婚这样的事,礼数上自然马虎不得, 让比干与微子启一道去, 分量重,诚意也足。   甘棠有些不乐意, 毕竟是妲己的终身大事。   帝乙临终前嘱托殷受不得伤微子启性命, 殷受答应了, 这些年也奉守承诺, 起先是把人搁在小籍臣的位置上, 未多加照拂,却也不曾为难于他,只微子启此人在某些方面很有些特质,似乎十分不计前嫌,做了农官后便勤学棠地先进的耕种术,埋头做了几年,倒也做出了些成绩,且他且言行举止如春雨润物,礼贤下士,亲近子民,逢人便都称他一声贤王。   比起殷受,显然微子启更会收买人心。   再加上宗亲近臣的身份,他安分守己,殷受也不是会苛责兄弟族亲的人,地位水涨船高是自然的事。   只是哪怕微子启做得再好,甘棠也不大信任他,不喜欢他去参加妲己的婚礼。   妲己娶的是那十个玩伴中的一个,一听名字甘棠就记起来了,对妲己很是痴迷情深,不是政治联姻,妲己选了他,定然是不讨厌的。   微子启恨不能啖了甘棠的肉,世人皆知妲己同她亲近,妲己的婚姻大事,甘棠不希望出现任何一丝不顺利不舒心的可能。   甘棠本打算回去再同殷受讲,岂料殷受开口了,“此去棠地还有农桑要政与棠帝相商,便由王叔比干,宋公辛甲一同前往,东乡侯领骑兵五千,亲赴南夷田猎,正我殷商之威。”东乡侯指的便是微子启了。   殷受是有别的考量,微子启与甘棠有仇,现在棠宫里有甘棠安身立命的家当在,殷受便不欲微子启掺和其中,哪怕微子启并不知晓甘棠的事,这些年也十分安分守己。   两门差事说不上谁好谁差,微子启毕恭毕敬领了差事后,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下朝后甘棠有话想跟殷受说,只殷受似乎很忙,回了书房连茶都没喝上一口,崇明、商容几个亲信就来求见了。   甘棠猜测与西伯昌有关,西伯昌受诏多年,多托病相辞,这次大概是推脱不过,亦或是有旁的考量,西伯昌应诏前来,朝野震动是必然的。   崇明提议待西伯昌一入大商邑,便趁机将人先囚禁起来,西伯昌有大才,死了,西周必然元气大伤。   为王者人人皆有野心,自西伯昌父季历借殷商的名头狐假虎威收拢自己的地盘势力开始,殷商和大周就彻底站在了对立面,不是你生,就是我亡。   西周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让人抓不出错处,却是韬光养晦寻求时机,周人花大价钱从殷商买技术买匠人,方方面面想尽办法紧紧跟在棠地和殷商的后头,西伯昌近二十个儿子里头,如今还有三个在棠地为官,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却人人兢兢业业未曾有过一丝怠慢,这是一个强大的家族,而殷受遇到的,是整个西周史上最强的一代。   其中以西伯昌为最,西伯昌身为西周的奠基人,对西周的贡献不可估量,除去西伯昌,是除去了一只山中之王,比出兵攻下西周大半江山还有用。   站在殷受、崇明、诸位真心为殷商考虑的大臣们的立场上,西伯昌此番入朝,对殷商来说都是个绝佳的机会。   甘棠曾为上位者,这件事的利弊她心里很清楚,也知道无论杀不杀西伯昌,殷商与西周之间迟早有对战对阵的时候,不是殷受灭了大周,就是大周灭了殷受,生死存亡,当这般大规模的战争露出苗头时,难免会堵心。   想要铲除异己一统江山,暴力血腥的战争无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殷商如今有钱有粮有骑兵,东夷已不成气候,背后还有棠地做后盾,殷受有这样的野心不足为奇。   辛甲、商容、比干显然都很清楚将来的形势政局,并没有出言反对。   此事须得暗中布置,不得漏了行迹,几人又商量了些其它赋税徭役的杂事,各自领了王令,回去了。   战争的残酷不是亲眼见到根本想象不到,尤其是这等两大国间的纷争,介时多少士兵战死沙场,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死尸遍野遍地残骇,大规模战争对经济发展的破坏是致命性的,介时俘虏和奴人数以万计。   无论胜败,大规模的伤亡不可避免。   甘棠兀自发了一会儿呆,见臣子们都退了下去,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也没有提笔写下一字一句,她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置喙什么。   甘棠要回一趟棠地,回去充电,顺便看看妲己的婚礼,只不过一说殷受便改了主意要亲自前往棠宫给妲己贺寿,甘棠哪里会折腾他,拒绝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以后要去的次数还多呢,总不能阿受你每次都要陪我去,妲己虽说已经搬到了新殿,但毕竟还是在棠宫,你老往那里跑,天下人要以为你们有什么了。’   殷受就想挥师踏平棠地,至少攻下竹邑,把那棵树护在地盘之内,“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充电再加上观礼,怎么也得两三日罢,甘棠写道,‘三日,三日后我就一回来了。’   殷受摇头,拒绝得十分彻底,‘一日半,给你一日半的时间。’他看不见她,他手底下的人也看不见她,一旦离开,他便完全失去了她的消息,一个时辰他都难以忍受,一日半,已然是极限了。   一日半,只够她在树上窝一窝,压根就没有给她观礼的时间,甘棠本是想反驳,察觉到殷受心中有翻腾的暴躁,便也没争执了,点头写道,‘那好罢。’   殷受心中的烦闷消散了些,想着方才商量政务的时候甘棠也在,便又问道,“棠梨,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我知你对姬昌姬发姬旦几人素来敬重,你是不是因为西伯昌的事不高兴了?”甘棠与他治国理念素来不同,甘棠手里有精兵铁骑,却只是保护子民的盾牌,不是征伐天下的利器,她有能力保证棠地日渐强大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引来其它方国投诚,非不义,不出兵,对他这样的行径,不赞同,殷受想得通。   甘棠摇头,提笔写道,“我敬重他们是因为我来自几年前以后,那时候天下早已大一统,你们对我、对后世千千万万的后人来说,都是我们的祖先,你和西伯昌打,对我来说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哪一国子民的伤亡对我来说都是中国人,可我真实地存在于这个时代,是这个时代中的一份子,殷商与西周的仇早在季历被杀的时候就结下了,西伯昌盘踞西边虎视眈眈,你弱他强,一旦让他抓住时机,必然来攻。”   棠地圣女殡天的消息散开以后,西伯昌曾在西岐号令过西方部落和诸侯,虽未明说,但什么目睹不言而喻,西伯昌底下门客谋士多如牛毛,十多个儿子遍地结友,殷商朝中亲周的公侯大臣大有人在,西伯昌是一头猛虎,野心和能力一样不缺。   甘棠提笔接着写道,‘我尊敬他们,是因为尊敬先贤,尊敬他们为我们后人创造出来的精神财富,为社会的发展做出过贡献,但我活在这里,要对当下殷商和棠地的子民负责,要忧心你和武庚的生死,我的子民、夫君和儿子在这里,那些后世多少年的事,我管不到了,又怎么会因为你做这样的决定不高兴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两地的子民变成亡国奴阶下囚,看着你和武庚坐着被打,然后死于非命么?’西伯昌是不是个伟人,周易是不是会出另外一个演算推论的版本,在她心里被挤到了那后头,是不能考虑的范畴了。   她是都懂他的,也很重视他的,殷受听得心中泛起异样,“年后我亲征东夷,你也陪同我一道去么?”   甘棠点头,‘东夷是自己生事找上门来讨打,自然是要教训的,还有西伯昌,做事一气做绝,抓了就不要放,放了就是放虎归山,反倒酿成大祸。’   殷受就是想见她,想得心潮起伏,指尖在袖间的瓷瓶上摩挲着,慢慢平息胸腔里翻腾的思念,又不欲甘棠为这些事费神,便温声道,“这些事棠梨你不要费心,我自会处理,你只需陪着我便好了,你给我画的画呢,画好了么?”   甘棠只是给他提个醒,知他在这些事上心里明镜一样比谁都清楚,也就丢开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不管了,听他问起,就写道,‘画好了,在案几下头放着呢,你拿出来看看,喜不喜欢。’   画的是甘棠自己的自画像。   是个栩栩如生笑颜如花的大美人了,一身青衣,发髻大方简单,只斜斜插了根白玉红石簪,是他很多年前送给她的那一根,眉目精致,眼里笑意盈盈,很是漂亮,殷受凝视着画像,指尖摩挲过她的每一处眉眼,心潮起伏,要是她能同这画一般,呈在他面前就好了,或者他能去她的世界,与她团聚。   他实在太想她了,他已经这么久没见她了。   她同他一样死法,死后一样火葬,是不是就能与她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了。   同她见面,同她说话笑闹,同她亲近拥抱,触碰她的眉眼了……   殷受的念头如此强烈,强烈得甘棠差点没直接弹起三米高,绷着心跳飞快地写道,“赶紧打消你脑子里的念头,你在想什么,你与我不同,冒这样的险,十分之十直接丧命,到时候你要留我一人飘在这世上么?”她是带着记忆投身过的人,变成现在这样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殷受是正常人,就算有那万分之一的奇迹,她也不想他冒这万分之一的险。   殷受回过神,紧抿着唇,他知道他与她始终不同,可他真的很想她。   殷受在她面前压根藏不了心思,很快他那些神神鬼鬼想要找巫祝想要找神仙药的念头就全落在了一直注意着他的甘棠心底,还觉得西伯昌很有些神神鬼鬼的气质,逮住人以后得先逼问一通,俨然有变成昏君的架势。   甘棠几乎能想象后续的发展了。   殷受前后的异样很快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尤其是西伯昌和微子启,若知道殷受的想法,必定投其所好,弄些动静出来迷惑殷受的眼睛,殷受沉迷此道,不但放了西伯昌,还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修炼穷兵黩武,毕竟他都想过要踏平棠地,就为了那颗树王……   走着与历史记载不同,却同样会让殷商灭亡的道路。   甘棠既心疼无奈又着急,昏君与明君之间不过一道线,思想上走偏一步,决策和行为能偏上十万八千里,甘棠围着殷受转了几圈,接着写道,“放弃你心里危险的想法,我不同意,你若做了昏君,来世投胎到别家,我就忘了你。”   甘棠操控着的笔尖在纸上哗啦哗啦的响,殷受知道她生气了,便摇摇头道,“我就是这么一想,不会这么做的。”   甘棠看他还算有些理智,心里倒是安心了些,心说她原本便是混混沌沌的一团意识,一步步修炼到了现在的模样,说不定有一日当真能随意幻化,甘棠见殷受目光落在画上挪不开视线,便试着一点点变化身形往里面躺,意识一点点贴合着画上的一笔一划,一点点感受着,她若是能从画里出来,殷受和武庚,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了。   甘棠想着那情形,搁在一侧的指尖先是摸了摸,愣了愣,随后又摸了摸,眨了眨眼见不是错觉,指尖下确实是有硬硬的触感,心跳跳得很快,几乎要从胸腔里飞出来了,她是不是能碰到东西了。   能触碰到东西,说明她离实体化已经不远了,甘棠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也没敢乱动,闭着眼睛一点点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殷受喃喃道,“阿梨,我定是想你想疯了,竟是看见这副画上的你对我眨了眨眼睛,我我是不是疯了……”   甘棠就很想回殷受一句,不是他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但她不敢动,怕一动以后前功尽弃。   甘棠待了足足有一刻钟那么久,久到每一个身体的细胞都能感受到纸张的质感,这才秉着呼吸慢慢抬起身体来,等发现自己竟当真从案几上坐了起来,抬手看了看确实是一身青衣,哇了一声就扑去了对面秉着呼吸一动不敢动的殷受身上,因着冲力过大,殷受直接被扑到在了地上,后头架子上的书籍竹简一卷卷落下来,哗啦啦的乱成一团,甘棠一点也不觉得疼,只傻笑着看着还看着如坠梦中还在发傻发愣的殷受,挠了挠他的脸,又在他唇上亲了亲,笑道,“阿受!你看得见我么”   软软的触感落在唇上,殷受秉着不敢呼吸,怕一口气就把这梦吹没了,只看着身上眉眼生动的人,如痴如梦。   甘棠趴在他身上不起来,指尖伸进他的衣衫里,敲了敲他的心口,眉开眼笑地大声喊道,“阿受,是我!我是棠梨!你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   棠梨,她眉眼确实是棠梨,棠梨年轻时候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模一样。   殷受手脚僵硬,没动,他甚至怀疑是哪个不怕死又多事属下找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讨他欢心,像九侯献女一般。   若当真如此,此人就算再像,也不是棠梨,上天会对他这么好么?   殷受喉咙发干,莫大的期许让他一颗心被高高挂起,四处无着落,若这件事是真的,余生他把他的寿命分一半给她,生同寝,死同穴。   “阿梨,你是阿梨么?”   “不是我能是谁。”甘棠知道他是太高兴了,不敢置信,指尖用力,当真掉出个豆大的棠梨果来,甘棠哈哈乐了一声,衔着棠梨果喂给殷受吃了,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发现当真还有一片梨花瓣的印记,甘棠把手腕举给殷受看,乐道,“没想到这个印记还在……”   甘棠正趴在殷受身体上,头贴着他的心脏,这样的情形真是太过久远了,久远得殷受这些年只有在梦里才见过,殷受抬手搂住她的腰,真实、温热的触感,熟悉且甜美的气息,殷受抬手搂住甘棠的腰,一手自她发间一寸寸往下,一点点感受她真实的存在,真实的存在他怀里。   “棠梨……”   殷受目光落在她精致的眉眼间,一点点亲吻,衔着她的唇一点点含吻着,甘棠也一点点回应她,亲一亲就离开,再凑上去亲一亲,然后看着对方的视线,忍不住相互笑出了声,“真好啊,阿受。”   “棠梨……”   一年多以来甘棠已经彻底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应声器,殷受一唤她就会应声,如今也一样,门外有叩门声,殷受下意识就想将甘棠藏起来,甘棠笑眯眯戳了戳他的胸膛,往外探了探脑袋道,“唐泽大概是见多了你对着空气说话,现在都不带惊讶的了,不过我也不能这么大大咧咧走出去……”她哪怕模样不是甘棠的,这么大变个活人从书房里出去,都要把唐泽他们吓死的。   殷受握着她的指尖在唇边啄吻,压根不想想这些问题,就想搂着她这么躺着,其它什么事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开口完全是为了回她的话,“那怎么办……”   甘棠乐道,“这还不简单么,恰逢春耕,你带着几个士兵上山田猎,顺手把我救下来不就好啦,然后名正言顺带回宫,武庚能一眼将我认出来么。”   是个好主意,就是要和她分开,可他现在一刻一时都不想同她分开,“过几日再去,我们今日不出去。”   殷受心里开花一样,和当初发现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甘棠揪了揪他的耳垂,探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知道快要用午膳了,就问道:“不吃午饭了么?”   殷受摇头,目光里尽贪婪,指尖在她后颈上不住摩挲,“不想吃……”   甘棠亦是想乐,拍了拍他的胸膛,笑道,“那还是得起来,地上凉。”待在屋里便屋里罢,他们是久别重逢,两人这么待着也挺好。 第99章 终章【四月了】   商王田猎时自山林间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因着长相有一二分与圣女相似,被带回了王宫, 自此集万千宠爱于一生。   商王出了名的对圣女情深,八年来不近女色, 如今捡了个女子回来, 可是在朝内朝外掀起了好大的波澜。   甘棠一时间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好在她这壳子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模样, 很是年轻粉嫩,倒也无人会往圣巫女三个字上靠。   只殷受深情的名声倒是沾染上了瑕疵, 大商邑里的贵妇贵女们, 多半都要摇头惋惜两句, 毕竟世人不知此女便是甘棠,长得再像也不是那个人了。   甘棠拿这件事说给殷受听的时候,殷受正给她收拾衣物,都是织衣坊新赶制好送进来的,甘棠上前要接过来,“我来罢, 阿受。”   殷受摇头, 他现在很喜欢给她打理这些,“你只要陪着我不好。”   甘棠失笑, “我原先也是个自力更生的女帝, 这几日要被你养成巨婴啦, 哈……”   殷受搂了搂她的腰, 两人挨得极近, 近得他稍稍一低头,就能亲到她的额头上,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你上上辈子的事我没参与,上辈子的时间多半都给了其它不相干的人,余生都属于我,自是要照管好你的吃穿住行的。”   莫说她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就是搁在十年前,这般得她相伴的时日也不多,上天给了他这样的福泽,他自会好好珍惜。   甘棠趴在这一堆柔软的衣服上,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你都有十日没上朝了,明日一早上朝去罢。”他是真的万事丢开不管,除却那日去田猎,其它时候都窝在寝宫里和她混闹,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搂着她坐在案几前写写画画都能混过去好几日,好似对其他的事完全失去兴趣了一般。   殷受很清醒,他倒不是想做昏君,只是没以前那么急切了罢,“歇息几日也无妨,这八年来我从未歇息过,现在也该歇一歇了。”再者近来也没什么值得上心的大事,倘若歇息几日天下便要乱做一团,他前些年白做工不说,事事都需要他亲自过问,留着这一干臣子吃白饭么?   甘棠想着宫外的议论声,有些乐不可支,“话是这么说,但这十日已经把大臣们吓了个够呛,尤其是把我捡回宫以后,都担心你被美色所惑,以后得荒废政务了。”   殷受待说话,外头唐泽禀报说储君求见。   只唐泽话音未落,门外就抢进来一个五尺高的小小少年,一身铠甲,腰间悬挂着一柄短剑,气喘吁吁显然是一卸了职就赶过来了,进门见了甘棠,就大喊了一声,“母亲!”   后头跟进来唐泽紧绷着脸,赶忙澄清道,“小王子,这位姑娘不是您的母亲,您的母亲是圣女。”   甘棠听得想笑,唐泽崇明这些殷受的亲近之人对她的感情很是复杂,一方面欣慰她给殷受带来了快乐,殷受自此不是孤单的一人,一方面又唾骂她是妖女,霸占了原来圣女的位置,且有要将他们的君王祸害成昏君的架势,碍于殷受,表面上对她是很尊重,心里针对她的情绪就掩藏不住了。   唐泽说完就退下了,武庚奔上前来,在甘棠面前停住脚步站定了,眼里都是亮光,显然十分笃定,甘棠捏了捏少年人的鼻头,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武庚微微仰着头,伸手来握她的手,激动、亲近,兴奋,想念,渴望,喃喃回道,“因为父王深爱着母后,宁愿孤独一生,也不可能把其它女子带回家的……”   真是个小人精了,甘棠亦是想念,低头在他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见他脸色通红,哈哈乐了起来,手一伸就把这半大孩子举起来了,“武庚好孩子,若是认不出母亲,母亲可要伤心的。”   武庚是个小大人了,但小时候殷受对他不闻不问,他身份又很特殊,谁也不会这么亲近自如的对他,甘棠这样的举动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稍嫌幼稚,但他就是很喜欢……喜欢母亲这么对他,也喜欢母亲。   武庚渐渐红了眼眶,目光落在甘棠身上满是留恋,甘棠自知对不起孩子,亏欠父子两人良多,眼下只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们,甘棠一把将孩子抱进怀中,狠命揉了一下,笑道,“母亲也很喜欢宝宝,错过了宝宝成长的这么多年,母亲很遗憾。”   殷受在旁边看着,轻轻弯了弯唇,哪有什么遗憾的,她现在能陪在他们身边,已然是莫大的惊喜了。   武庚在甘棠怀里摇摇头,搂着她不撒手,好一会儿了才慢慢退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甘棠的白衣,行礼道,“武庚逾越,弄脏了母亲的衣衫。”   甘棠笑道,“衣服哪里有武庚宝宝重要,宝宝先去沐浴更衣,母亲给你做饭吃好不好。”   武庚想再待一会儿,又想干干净净的出现在母亲面前,点头应道,“母亲稍待,武庚去去就回,母亲坐着歇息便可,武庚也会做饭食,一会儿武庚做给父王母后吃。”   懂事可爱的小孩在哪里都讨喜,更何况是自己的宝贝儿子,甘棠瞧着武庚笔挺的小背影,心中简直软得要沁出水来,她两辈子都没什么正经亲人,也不知该如何同小孩亲近相处,但看着武庚,真是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殷受拉过甘棠的手臂给她揉,甘棠甩了甩手,失笑道,“阿受你近来怎么这么夸张,我这个身体虽然很有些不同,但也不是泥巴捏的那么脆好么,武庚那么点重量,还真不够看的,你忘啦,我十岁的时候一只手把你拎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笑话他了,不过殷受也不介意,继续给她捏着,“无妨,不过借故亲近你罢了。”   这两父子真是好玩得很,甘棠很是欢乐。   甘棠以前是忙,再加上对厨艺不感兴趣,露宿山林能养活自己,弄美味就寒碜了,且殷受厨艺好,她也没有献丑的机会,倒是武庚,别看人小,是真正做事认真的人,无论烧火还是使刀下料,都干净利索得很,看得甘棠在旁咂舌不已。   做点好吃的拿手菜给自己喜欢的人吃,大概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甘棠下巴杵在窗户上,看着里头卷着袖子忙活的一大一小,心中有什么一波一波的流淌出来,温暖的,悸动的,天长地久的。   殷受递了个软枕给甘棠,示意她塞到下巴底下,甘棠乐了一声,接过来压好了,看他又净了手去切肉,厚薄适当的肉在架子上炙烤出椒盐的香气,甘棠是当真觉得肚子饿了,拍了拍窗棂乐道,“阿受阿受,武庚武庚,快些做,本公主肚子饿了,等着要投喂。”   殷受知道她就是闹着玩,看了她一眼算是安抚,倒是武庚傻孩子实诚,一边翻炒着锅里香甜的豆芽菜,一边往里面加盐,一边抽空回答她,“母亲稍等一会儿,武庚马上就好了。”   还抽空给她送了一篮子的小糕点过来,问道,“什么是公主啊母亲?”   这时候还没有公主这种称呼呢,甘棠往嘴巴里扔了一块杏仁,吃得欢实,“就是我这样的,过得非常幸福的,就是公主了,吃穿不愁还有人宠着。”   武庚就笑开来,翻炒得更有劲了,“母亲稍等,武庚知母亲喜欢听乐,这些年已经跟着老师学了许多首,老师说武庚吹的比父王还要好了,用完膳,武庚便吹给母亲听。”   “嗯嗯,你小心烫,母亲等着。”   唐泽几个守在不远处,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看了看里面忙碌的两位主上,再看一看趴在窗棂上二十岁上下的女子,真是眼睛都要看脱窗了,唐泽伸着脖子张望,心中纳闷,“还以为以小储君对圣女的在意程度,定会让这女人收敛些,没想到她当真不是个简单的,不但把主上迷得晕头转向,还把小储君都哄得服服帖帖了。”   兴六几人也说不简单,“大概是沾了样貌的光,且看起来比当年的圣女还要漂亮上三分。”   几人声音小,不过因着距离不算太远,甘棠耳目比旁人大概好上三两倍,听在心里也没解释的念头,事到如今她的身份是绝对不能暴露的,不然别说棠地,便是殷商,只怕也要跟着动荡一番。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个道理无论搁在哪个时代,都是成立的。   她在殷商,辅佐殷受,教导武庚,甚至云游天下扶强除弱,改善工艺技术,都能达到她的目的,在朝在野,虽说效果不一样,但各有各的好处罢。   “母亲,进来用膳了!”   喷香的饭菜摆上来,三荤三素一汤,总共七个菜,甘棠在这武庚期盼且略带紧张的目光中夹了一筷子青蒿豆芽,喝了口豆芽汤,眉开眼笑地竖起了大拇指,赞道,“鲜香甜美,很好吃。”她可算是体味到了什么叫□□也喝得心甘情愿了,更何况武庚做得当真挺好。   甘棠喜欢也不是敷衍,当真喝了一大碗汤,又吃了些其它的菜,小孩脸上满足的笑就没停下过,眉目飞扬和旁边的殷受有得一拼,武庚见甘棠吃得心满意足,就问道,“母亲可不可以不要回棠地,就留在大商邑陪武庚和父王,武庚和父王都很需要您,且棠地已经有了新帝妲己,您若是回去,棠地必然起乱,您留在大商邑,我们一起让殷商更强大,好不好……”   武庚拿了公筷夹了块烤肉,沾了汁送到了甘棠碗里,脸色微红,无不期盼,“以后武庚顿顿给母亲做好吃的,变着花样做……”   武庚忙又解下腰间的小陶埙,拿出来晃了晃,看着甘棠眼里满是渴盼,“还有乐,武庚日日给母亲吹乐,哄母亲开心哇。”   哇!哇!哇哇哇!   甘棠真是要把这宝贝疙瘩举起来抱一抱亲一亲的,真是太可爱了!   旁边殷受亦看着她,目光又深又邃,面上虽没什么表示,但微抿的唇,还有一错不错的目光,心底的紧张和浓厚的爱意,都表示他很希望听到她的回答,哪怕他理智上定然知道她做的选择。   两个世上她最亲近的人,两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两个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人。   甘棠凑上前想亲亲自己的两个大宝贝,凑上前想起刚吃了饭,乐了一声,拿过帕子先擦了擦,这才凑上去在武庚脸上吻了吻,笑道,“我这次就没想过回棠地,安心罢,不过你的课业以后我和你父王接手了,我很严厉的,你怕不怕?”   武庚兴奋激动得不行,“武庚不怕,若是武庚哪里做得不好,母亲只管教训武庚,武庚一点都不怕。”   傻孩子……   甘棠高兴得很,心中暖意融融,察觉到旁边殷受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热辣,让她个精怪都不由脸颊发烫,甘棠轻咳了一声,提议道,“时候还早呢,四月了,梨园里的花肯定好看得很,我们去看看罢,带着武庚一起。”   “好。”殷受答道,只要她在,做什么,似乎都挺好。 第100章 【番外篇】团聚   常人与精怪恋爱总是会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   比如说年纪, 容貌,生老病死。   这件事搁在殷受身上就表现得格外明显, 具体的表现是年纪越大越幼稚,尤其是将大周打出了三百里, 彻底灭了东夷以后, 殷受整个人没别的乐趣了一般, 可劲的和她闹腾了起来。   以前那个豁达又张扬的殷受彻底变成了个幼稚又小气的粘人精。   晨间起床看不见她了就盘腿坐在那不肯洗漱上朝, 见她一进去,老远就开始心花怒放, 偏要绷着脸让她说些甜言蜜语, 偏生崩不住, 多半她一开口,他就得败下阵来,败下阵来搂着她卿卿我我,一整日的好心情,就由此开始,十年如一日, 乐此不疲。   朝政也不大管了, 武庚成年后基本全扔给了武庚,偶尔也随甘棠出去游山玩水, 只有次去海南, 途中遇到个眼瞎的小商贩, 错把他们认成了父女, 导致殷受脸臭了好几日, 最后还是甘棠画了幅帅商王御金龙图,这才把人哄高兴了。   除却越洋跨海,十年来两人当真足迹遍布天下,走完大江南北了。   殷受六十五岁这年,两人自塞北回了大商邑,甘棠是医者,也明白这一日总会到来,在殷受有油尽灯枯之相时,五脏六腑依然像被人刮了去一般,难以坦然对之。   看着殷受躺在床榻上,呼吸间深浅不一,她的心也跟着刀割五脏,只恨不得替他受了这病痛,替他接了这死劫,好让他能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活着。   早年殷受本是很介意容貌的事,但甘棠说她爱他所有,而皮囊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依然很爱他,同她游历的这些年,殷受也渐渐放宽了心,早便不在意这些事了,哪怕他现在因病俊面不在,被她看着,心中也十分坦然,只遗憾难过,不能一直陪着她了。   殷受一身丝白的中衣,盘腿坐在床榻上,见妻子正扶在栏杆上看下头的梨花海,好半天也没回头搭理他,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朝妻子招招手道,“阿梨,过来一下。”   梨花园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摘星台还是老样子,正值四月,目穷野下,皆是白花梨海,虫鸣鸟叫,朝阳生辉。   甘棠回头,见殷受容光焕发宛如寻常,知他是回光返照,心中一涩,走上前,自动窝去了他怀里了。   殷受果然搂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笑得俊目飞扬,“我还能抱得动你,不错罢。”   甘棠莞尔,“是不错,不过快些躺下来,都一把老骨头了,再折腾,散架了。”   殷受不服,硬要拉着她去武场,说要和她比武,“我没事,走,去武场练给你看!”   甘棠握着他发颤的指尖,再感受着他手心的汗湿,也没有拒绝,这十年,多半时候她都想依着殷受,总之就是想让他过得高兴开心,喜欢玉石,也变着法的给他寻来挖来了。   人说没吵过架的夫妻大约不是真夫妻,但她和殷受确实没什么可吵的了,要争论多半也是因为政治立场不同,政见不一,游历后殷受也同她一起济世救民,能吵的地方就更少了。   哪怕殷受偶尔强势霸道无理取闹,多半也是为了她着想,便是真生气,也非常好哄。   两人在一起并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数着有尽头的岁月一分一秒过,哪里舍得将时间浪费在争吵上呢。   甘棠就要扶着他下床榻,去武场。   殷受自己看见妻子眼里的水汽,倒是动作一滞,不再闹了,拉着她的手在床榻上躺下来,整个人安安静静的,也不憋着喘气声了,就这么握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指尖得纹路,眷恋不舍。   爱恋不舍和痛意就这么顺着指尖的温度传进甘棠心里。   殷受大概是不想让她跟着伤心,心底又想克制着这些情绪不传递给她,导致这些情绪被割得像海潮浪花一般,没有的时候风平浪静,一来就如滔天海浪,她一颗心脏就是岸边的那石块,必定要给冲得千疮百孔,摇摇晃晃的。   这傻瓜,是真傻了。   甘棠有些哭笑不得,反手握了握他的手,笑道,“你跳舞呀,一点一点的,不要费劲了,你这样,我心里更难受。”   殷受心中一痛,目光落在她的容颜上,想将她的模样刻在骨髓里,灵魂上,以便来世他一眼就能认出她,他很抱歉,不能一直陪着她,“以后你要好好的,再遇到喜欢的,你就嫁了。”   见甘棠点了头,殷受这才平平稳稳松了口气,没有失落,只有快乐和高兴,他不要她与他共死,而是要她快快乐乐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高高兴兴活得很幸福,将来遇到许多像他这般爱她的男子,陪她看遍世间盛景,有一日或许能越到大海的另一头,去看不一样的风景,过不一样的生活。   甘棠裹在眼框里的水珠终是受不住,扑簌簌落下来,低头埋在殷受的掌心里,双肩起伏,又很快平静下来,抬起头笑道,“将来你若是转世,要是还记得我,十八岁生辰就来你的坟前,我在这里等你啊。”   殷受乐了一声,心里发甜,握着妻子的手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示意她再坐近了一些,喘息道,“你不是说你上上辈子是死在我坟里的么,说不定当真有缘,你看,你上辈子,和这辈子,不就是我的妻子了……”   甘棠依言坐过去了一些,亲昵地在他额头上蹭了蹭,“对呀,几十年前你老是在我背后捅刀,我就常常想,是不是因为我动了你的坟,老天不乐意,这才送我回来给你虐的,哈哈……”   殷受听了亦笑起来,这些年她常常说些后世的事与他听,知道对她们那儿的人来说,他已经是作古了几千年的野人了。   殷受任由她在脸上亲着,交颈和鸣,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小瓷瓶,想了想还是低声道,“阿梨,我不杀生祭祀,你的骨灰迁来与我合葬可好,我……”   “答应我罢,阿梨,我想要这个……”   他声音很低,低得像是睡梦中的呢喃呓语,却是这几个月以来几次欲言又止的结果了,肝肠寸断不过如此罢,甘棠轻笑道,“好呀,我求之不得,阿受你还有什么想要的,都跟我说了,哪怕要摘天上的星星,我都想满足你。”   殷受是真的高兴了,笑得露出一口好看的牙,张扬恣意的,宛如初见那会儿。   “随葬的东西我都想好了,我想要你的画像,还有你送给我的画像,库房里堆着的宝贝,你送我的玉石,金器,匕首,陶埙,还有你画给我的那些图册竹简布帛,玉石金器三千一百二十件,匕首三柄,外袍一件,内衫中衣五身,小弓弩一张,图册五千六百一十卷,竹简文书六千六百卷,这些都是我的,我一并带走……”她自小到大送给他的东西,他都好生收着,这些都是他的东西,他想一并带走……   殷受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断断续续直至气若游丝,连呼吸和起伏都若有若无了,甘棠一直伏在他身边听着,直至他手里的瓷瓶滚落在了床榻边,怔怔唤了声阿受,无人应答,再回神,已然是泪满衣衫。   走了。   甘棠呆呆坐着,直至日落黄昏,楼下候着的武庚上来了一趟,红着眼眶上前磕过头,不忍扰了母亲,复又下去了,第二日再上来,见她一动也未动过,纵是心痛,也只得上前劝她,“母亲节哀,父王在天有灵,定不愿见母亲这样,父王唯愿母亲好好的。”   甘棠心里木木的,空落落的提不起劲,就想坐在这里看着他,其它什么都不想干。   甘棠把那个装着自己骨灰的青瓷瓶搁到殷受手里,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朝武庚道,“你父王的后事你来料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书房案几下头放了个盒子,你拿出来与你父王葬在一起。”   殷受的离开似乎抽干了她的力气,五脏六腑里像是没东西一般,轻飘飘的,心里茫然,她必须要出去做点其它事,做点其它她很喜欢的事,倘若坐在这里看着他想着他,她大概会疯了。   殷受事先交代了要火葬,地点也选好了,就是这摘星台。   宫人们把一箱一箱的东西抬上来,都是甘棠熟悉的,十多岁的时候送给殷受的冶铁图册,农耕图册,画像,明川时她制造的小工具,甚至是她给他装药的瓶瓶罐罐,一样一样都被保存得很好,含玉是她给他送的一枚纽扣大小的玉玦。   甘棠在旁边看着武庚给殷受做这些,再受不住袭上心尖的锥心之痛,扶着栏杆一步步往下走。   殉情什么的当真很瘘,不但殷受不想她这么做,甘棠也不想这么做,懦夫才会做殉情这么无聊的事。   甘棠似乎走了很远,出了园子靠在院墙边上大口喘着气,待闻到烟火的味道,心中大恸,回头不过看了一眼,眨眼间已经幻成灵体飘回了高台之上,守在他身边了。   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外头还有很多事她能做,她甚至可以圈出一小块地盘,带出一个社会共产的世外桃源来,也可以接着做考古,考古下朝,甚至考古尧舜禹的上古神话时期,这么多她喜欢且有意义的事可以做。   做点什么事,让自己过得充实起来,过一段时间,这段感情在她心里淡了,也就好了。   ……可她两辈子都是个孤儿,没得到什么真真正正的情意,唯独有殷受这一份了,几辈子独一份,几辈子对她最好的人。   说好要与他同生共死的,她想兑现和他的诺言……   火势烧上来,甘棠盘腿坐在殷受旁边,缓缓闭上了眼睛,想着过往这十几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唇角不由弯了起来,世事无常,那时候她用匕首捅他,都不带省一点力的,给他解身体算是拿走了他的第一次,也不带一点感情的,现在却这么要好了,要生要死,要生生世世,生同寝,死同穴,死也不想分开的了……   大概是她也活够了。   火舌卷上来,布帛一触就着,甘棠想了想,还是撕了块布条系在了眼睛上,绑扎实了,又塞了两条布在口鼻里。   殷受这家伙最是要面子,当初长了几根白发,起了些皱纹就生闷气,生闷气的理由也很简单,单纯就是觉得他不够俊美了云云。   总之被烧成灰之前是并不好看的,殷受若知道自己的丑样和臭气被她看见了闻到了,说不定要气得跳脚的,毕竟是提前交代了她不不许在现场的人。   哎,他怎么就想不通呢,她一个搞考古的,什么阵仗没见过……   甘棠想着自己都觉得乐,乐过后又觉得空落,这大概就是寂寞了。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被一阵飓风般的动静搞得往后仰了一下,开始以为楼要塌了,便没怎么在意,直至低沉浑厚的吟叫声在耳畔穿透火舌燎原的声音震进她心底,这才脑袋发懵地反应过来这不知名野兽的叫声不是她的错觉。   阿受的身体!   甘棠才想往前扑,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裹了起来,带着炙热滚烫的温度。   接下来是一阵过山车一样颠来倒去的盘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啸吟声,甘棠费力的挣脱出手来,扯下脑袋上的布条就懵得僵住了。   金黄色粗壮的身躯,火焰一般的鳞甲,光洁,坚硬,像上等的宝石,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最让人瞩目的是一双张弛飞展的双翼,遨游在这棠梨花海中,扇得花瓣翻飞,宛如花珠倒落,一时间如同在梦中一般。   震骇已然不足以形容甘棠此刻的心境了,她是个灵体,这时候却挣扎不出,这野兽已然超出了她的认知。   生有双翼,鳞身脊棘,鹿头,似龙非龙,四爪刚硬尖利,动有雷霆之声,浑身上下都透着美丽和力量,色如火焰……   应龙,火红色的应龙,漂亮又摄人,好看极了。   这个时代雕刻在各类礼器上的兽纹龙,显灵变成真的了!   甘棠觉得自己是疯了。   大概是她已经死了,在做梦罢。   甘棠回头去看,摘星台已经起了熊熊大火,被烧得塌陷了下去,这么一会儿,大概心爱之人的身体,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殷受看见了甘棠眼里的泪,胸腔里看到她坐在火海中被激出来的怒气稍稍散了些,缓了缓速度在梨园里找了一块空旷的地,轻轻把她放下,怒声问,“你不要命了么?”刚才一有意识就见她坐在火海里一动不动,吓得他连呼吸都没了!   龙吟声震得梨花瓣扑簌簌的往下落,殷受这才有工夫看一看自己的模样,只也来不及想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何而来,就见地上的甘棠已经失去意识了。   甘棠受不住刺激昏睡过去了。   殷受放轻了动作,在她身边盘踞下来,看着她的眉眼好一会儿,探出手时已经幻化成了人形,自己倒先呆了一呆,把人搂进怀里,手臂紧了又紧,失而复得。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不愿醒来。   甘棠是被脸上窸窸窣窣的动静给弄醒的,醒了以后看见了一张殷受四十几岁的脸,乌发如漆,俊美刚毅,看着她的俊目像夏夜的星空,又深又邃,甘棠觉得是自己太伤心,生了幻觉了,方才还看见有一条应龙呢。   应龙之所以会出现在各种礼器上,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个传说。   世上没有龙。   龙是人们幻想出来的精神寄托,呼风唤雨,像她这样告白被拒都会生出精神疾病的精神病患者,幻想出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了。   尤其是那应龙竟是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可能是她潜意识里还不想死,或者怕死。   人谁不怕死,殷受那傻子爱她爱得要她嫁给别人,爱得因为地底下冷就不让她一起去……   那个大傻子……就算她怕死,他百分之一百的不会笑话她。   可幻觉就是幻觉,她得像克服钟情型妄想症那般克服这些幻觉,对她来说,还真不算难的。   殷受见妻子只是呆呆看着他,没有一丝惊喜,神色漠然,猜她可能是被吓到了,也不着急,只凑去她面前,笑得眉目生辉,低声哄道,“阿梨,亲一亲我。”   方才秉着呼吸等着她醒来,简直度日如年,他兴许是托了她的福罢,毕竟世人都觉得他这几年‘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尤其是棠地的子民们,对他怨念颇深,好几次他们走街串巷,见到有人祭祀甘棠,那些人多半都要暗中念叨他几句。   碎碎念里是棠地先祖圣女在天上太寂寞,还是让她的心爱之人尽快去陪她云云。   甘棠伸手把他的脸推远了,察觉到有温度有实感,心跳倒是漏了好几拍,觉得自己这一次脑补的能力也太强大了,连触感都这么真实。   只是幻化出来的殷受也不是殷受。   甘棠翻了个身,整个人躺在梨花堆里,懒洋洋地闻着鼻尖的花香,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想,就想一直这么躺着。   殷受看着妻子给的后脑勺,心里的喜悦被压回去了一些,凑过去在她后颈上亲吻了一下,纳闷道,“阿梨,我是殷受,刚才的应龙也是我变的,你别怕。”   帝辛和殷受两个名字都只能是那个人的,哪怕是幻想也不能冒充他。   甘棠有些躺不住,坐起来朝他扔了两个棠梨果,见那果子还能弹回来,心中也控制不住的欣喜期待起来,晃了晃脑袋见他还在,忍不住开口道,“你好不好笑,上古传说应龙性别女,是太一神的妃子,你要骗我也要找一些符合逻辑的理由,快快从我的脑子里出去,我不会上当的。”   类似馥虞那些不相干的男子,她都能犯病,像殷受她这么喜欢又对她这么好的人,她病得重些也是应该的……再重也不用怕,时间能战胜一切。   殷受便知晓他的妻子是还没反应过来,看着她眼里有期盼却克制着不期待也不相信的模样,悠悠长长的喟叹了一声,把人揽进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亲,笑道,“笨蛋,你忘了,子民求雨求风时偷偷祭祀你,你和太一神功用相通,子民们祭祀你时多半也是按太一神的规矩来的,且你为女帝,有个妃子什么的,也不算稀奇,毕竟也没说所有应龙都是女子罢,就算是,我既为男子,如今便做了这第一又如何。”   不过上古时候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实际是什么,又有谁知晓。   甘棠尤自不信,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一切的一切。   殷受在她面前露出本形来,示意她上他背上来。   这双龙翼实在漂亮,霸气张扬,火红色的颜色有如烈焰,耀眼如太阳的光辉。   甘棠手触在上头,触感温良,鳞片熠熠生辉,且坚硬得如同世上最好的钢兵利器,长须苒苒随风而动,龙目漆黑,里头似有烈焰在烧,两侧鬓发顺长,是漂亮的纯白色,甘棠忍不住探手在上头摸了摸,有些爱不释手。   她自认自己有脑洞,却也没这么细致的本事,毕竟龙这种东西,一直活在画像和纹饰上,且没有这么逼真的。   带双翼的神龙自宗周之后羽翼已经渐渐幻化成云纹,殷受这个,已经不算是真正意义的上的龙了,应龙能生出麒麟来,可见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龙。   可不管是什么,它都很漂亮。   甘棠抱着他的腿,站在他的爪子上,见它回头看她,忍不住问道,“我踩着你的脚,你疼不疼。”她可真是离疯不远了,居然开始相信他了。   殷受一笑,“你才多大一点,抱稳了,我带你去看看武庚。”   甘棠点点头,“你带我飞一个,我就信你。”管那么多缘由做什么,只要是殷受,两人相伴相依,千年万年,也觉得有趣起来了。   殷受心中欢悦,长长呼啸一声,载着她直直冲入云霄,眨眼间山川云海尽收眼底,只要有她在,上天入地,哪里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