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姜姬 作者:多木木多   【文案】   “你们没有给我做一个你们期待的女人的机会!”   “在做一个女人之前,我想先做一个人!”姜姬坐在王座上,对她的大哥说。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主角:姜姬 ┃ 配角:朱武王   【作品简评】   林渊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贫瘠的世界,有了一群没有血缘但相依为命的家人。小小的少女陶氏是他们的“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刚出生的小弟弟,以及一个不请自来的“爹”。爹的身份犹如重重迷雾,他让这个家里的人都过上了好日子,甚至从食不裹腹的贫民一跃变成了贵族。但很快不幸接连发生,林渊有了新的名字“姜姬”,她能保护好自己仅存的家人吗?《姜姬》是一篇与众不同的穿越文。女主角是我们熟悉的普通女生,但她所处的世界却和现代社会完全不同。女主角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与这个世界的人、事、物发生的碰撞是这个故事的主线。情节流畅,引人入胜,配角形象清晰分明,值得一读。 ================== 第1章 开始   一望无际的荒草,站在山坡顶往下望,举目所及,什么都没有。   “米儿!”一声长唤悠悠荡荡的传来,“米儿!该回了!”   米儿,也就是林渊,拍拍自己屁股后的草梗子站起来,叉腰应了一声:“哦!”   这操蛋的世界!!   林渊自认人生还算普通平凡,就算死也死得没有一点新意:车祸。现在车越来越多,哪个路口没有死过人?她又是三更半夜出现在空无一人的郊区马路口,被飞车撞飞真是太正常了。   去TMD!   好汉不提当年勇,不管她死之前是什么样,死后万事成空。她也挺想得开的,眼一闭再一睁,就变成了个小娃娃了。   娃娃是真小,站都站不直那种,一站就头重脚轻往下栽,幸好床跟地齐沿儿——厚草铺的床,没一头栽死她。等她醒过神就发现,这是个大家庭!床上除了她还有个只会吃奶的小娃娃,床下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除了他们之外这家没大人。   两天后她才发现那个面相最嫩的“姐姐”不是姐姐,而是妈。   林渊吃了好大一个惊!“妈”看起来最多十三!她是怎么生下六个孩子的?!剩下那两个哥不会有一个是爹吧?就算一个是爹,另一个不会是爹的爹吧?   除了家里的亲缘关系成迷之外,这个家最大的问题是穷。林渊也发现自己站不直不是还小,而是饿得,饿得小,她摸了自己的牙,乳牙都齐了,怎么也不会太小了,可她扶着哥哥的腿站直了硬是够不到他的腰!伸直胳膊都摸不到!难道他的腿有一米五长吗?!一米二就可以买票了!她见过邻居的孩子!四岁就一米二了!   听说有卖奶狗的黑心商家不给狗喂饱来让狗看起来没满月,她这样也不知是饿了多久,“家”里怎么着一天也有一顿饭吃啊。   等到草开始发黄,连这顿汤也没了之后,她才知道那一天一顿能捞半碗不知是什么粮食的汤也是她才有的优待,剩下的包括还在喂奶的“妈”在内和姐姐和哥哥都只能喝稀汤,还只有半碗。   现在全家一起饿肚子了。   林渊也想发挥一下穿越的优势,她也能说两句话了,两个月也够她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缠着哥哥抱她出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但哥哥抱着她爬了两座山头也没看到第二户人家后,她领悟到了为什么书上说到了明朝才有资本阶级萌芽。商业行为,首先需要足够多的潜在客户,其次需要足够多的剩余产品。她就算能在这地方借主角模板变出一些商品,卖给谁去?!   天越来越冷后,家里连每天一顿的饭都没了,两个哥哥天天四处挖地洞——挖野老鼠,不只是为了吃肉,过冬的老鼠洞里藏的吃的东西多!要是能碰到抱窝的老鼠那就是一顿大餐!三吱什么的,果然是传承百年的美食!搞得林渊现在一看到老鼠就眼放贼光!   两个姐姐也没闲着,天天挖草。草根是可以吃的,这附近几座山就他们一家,等于他们家承包了这附近所有的草!所以林渊看到尤带绿意的草也两眼放光,这种还绿的草根好吃,已经发黄的就不好吃了。   小弟弟被迫断了奶,瘦得像骷髅娃娃,林渊怕他活不下去,早早的开始把草根野老鼠捣成泥塞他,正常孩子这么搞肯定早进医院拉肚子去了,但这孩子命硬,竟然也这样活下来了。   等连草全都变黄了,这附近的老鼠也快掏光了,他们眼见只能吃土了,“妈”要去走亲戚了。   林渊以为是“妈”是去娘家借粮,还想缠着过去卖卖萌多借点,被哥哥抱住了,两个姐姐对她说等明年她们也能去了,家里就有更多吃的了。   林渊上辈子好歹也是个老司机,顿时反应过来!立刻号啕大哭把“妈”留下了,她号了四天,睡觉都记得抱住“妈”的腿,结果早上醒来才发现换人了,“妈”趁她夜里睡熟还是走了。   冷静下来后,林渊理智的思考了一下,离家出走了。没了她,家里就少了一张口,能多省下些粮食。反正她这辈子就是捡来的,而这人生看起来也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早死早脱生吧。她本来还想把小弟弟也抱走,临下手时实在动不了手就没抱出来。   那夜,趁着没月亮,她跑了,走了一夜一天,等天开始发黄时,大哥出现了,轻轻松松把她抱起来顶在肩上说:“累了吧?回家吧。”然后教训她,“我知道你想去找娘,可你连路都没认对,下回别乱跑了。”   林渊:“……”   然后在天黑前,大哥把她给扛回了家,她走了一天一夜!他跑一会儿就到了!腿长了不起啊!   抱住大哥的腿站直仍然够不到腰的林渊打消了自我牺牲的念头。   虽然她也考虑过别的牺牲办法,但!   1,这附近的山全是坡山,跳崖pass。   2,河已经干了。   3,附近没狼,狼早几年就全跑光了。   4,这种家怎么可能有刀这种贵重物品?   她本想走远点没吃的早晚会饿死,但现在是不可能了。   上吊也是个好办法,但你看这么“穷”的山上会有树吗?这么穷的家会有梁吗?   林渊深沉了两天,被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围着哄。   ……她有种自己的深沉没人能懂的寂寞。   这天之后,林渊有了名字:米。   她好想吃大米饭!!   大姐姐叫谷,就是堆成山的米!   她这么解释这个字时,四个兄姐一致认为这是个绝好的名字!   二姐姐叫粟。   大哥强烈要求叫猪——能长好几百斤的肉!   二哥晚了一步只好要求叫牛,能耕地能拉车能下奶老了还能杀了吃肉!   最小的弟弟没人权,叫母鸡……就算没公鸡一天也能下一个蛋!简直就是奇迹!   家里几个人原先都没有名字,都是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三乖四乖的叫着。林渊趁着被哄,借机打听咱们家姓什么啊?原来住哪儿啊?爹去哪儿了这些问题,结果全都一问三不知。就连最大的大哥,看着都有十二三了,竟然也不知道家里姓什么。按说以前的村子多是聚族而居,就算不知道自己爹大名叫什么,也很少不知道自己的村子是什么姓的。   “我以前就叫大哥,现在还是叫大哥。”大哥还挺高兴的,摸着林渊的小脸蛋说,“你就是咱们家的三乖嘛。”   大姐说,“女孩子还是要起个好听点的名字的,我以前听过一个名字可好听了!叫绣娘!”她不好意思说,她也想有一个这样好听的名字。   大哥看看林渊,再看看大姐,“那就给三乖起个最好听的!”   大哥眼里最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呢?   “叫花儿吧!”大哥拍板道。   “红花最好看!”二哥说。   “那就叫红花!”   “叫大米好了!我现在觉得大米最美!”林渊处在人生最低谷,正看什么都不顺眼,打算跟全世界做对。   “什么是大米?”大哥发问。   林渊解释是一种最最好吃的饭,比家里吃过的最好吃的汤好吃一千倍。   “好好!这个好!有好兆头!叫这个名儿一辈子饿不着!”大哥高兴的说。   林渊发现自己真的就要叫大米了,赶紧打住!不过这个“最美的名字”就连她也舍不得不要,打个折扣之后,觉得“米儿”其实也是很好听很有好寓意的。   大姐和二姐都想知道还有什么好吃的。林渊已经发现了这个不太好的发展趋势,挑以前听过的、能当名字用的说了几个,只是一时不留神,让大哥和二哥注意到了猪和牛,两人就也兴高采烈的要过来当名字了,仿佛多念几遍肚子里就饱了一样。   林渊胡扯一通之后,后知后觉的发现兄姐们竟然没觉得奇怪。当她形容这些食物时,应该是不可能在这个家里吃过的啊!   其实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比如“妈”为什么这么小能生这么多孩子,比如这个家里的其他人呢?不说别的,提供精子的人呢?还有,大家……都不太像。   后来,“妈”带回了几袋不知是什么的粮食,有像小米那么小却发白的、有褐色的长长的、还有不太规则的硬硬的——那是砂子。   他们又能喝汤了。加了发黄的草根后,煮了两天,这样草根才能煮到能入口的程度,也因为两天这水都没滚开。   林渊头回被允许靠近土灶,从没想过居然连把水烧开也是一种奢侈!烧到水面开始冒白烟就等于已经“开”了!   没事,打击着打击着,就习惯了。   等那两袋粮食吃光了,那个幼小的“娘”就又去走亲戚了。   林渊已经搞清了整件事。这个娘其实不是他们的娘,他们一开始也不住在这里,是逃到山上来的。   村子已经没了。男人不是跑了就是被抓了,老人都死了,小孩子不是死了就是被抓了。“娘”跟她的家人逃到了这里,然后某一天,她的家人——不知道是兄弟还是别的什么人,一去不回。   林渊猜那不是把娘丢下不管,如果是老人,可能是想把最后的粮食留给娘,像她当时一样走到不知名的远方把自己饿死。   如果是年轻的兄弟姐妹,可能是在找食物时发生了意外。   “娘”每天都出去找人,兼找食物。于是两个哥和两个姐,包括她都被捡了回来,“娘”太傻,一个人吃都嫌不够的粮食,她硬是分给五个人吃。   所以大家都叫她“娘”,心甘情愿的当她是“娘”。   只有最小的弟弟跟“娘”有确实的血缘关系。他似乎就是走亲戚的产物,不过他既然从娘的肚子里出来,就是大家最心爱的小弟弟。   林渊——米儿,在“娘”再一次去走亲戚时,有了个念头。   这是个吃人的时代。   这是个禽兽的时代。   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与其被吃,不如做吃人的那个。   礼仪廉耻,其实是一种善良。当人够富足之后,才会愿意把这种善良施舍给别人。   米儿发现她已经没有这种奢侈的善良了。她只能把这种善良给她的家人:比如那个小小的“娘”。与其让她继续去出卖身体,不如用别的办法弄来食物。   “米儿,你天天这里看什么?”猪哥问她,“娘还不到回来的时候呢。”   那就是“娘”每次走亲戚去的地方。   “那边好像有条路。”她道。   路本不是路,人走多了就成了路。站得远了就能看到,那一片的地上有明显的一道发白的痕迹。   “娘”是怎么走亲戚的?   家里的人倒是都知道。以前“娘”去走亲戚时,他们都因为担心而等在这附近,远远的望一眼,哪怕什么也看不见,似乎只要能看到那条“路”大家就安心了。一开始是大姐,后来大姐牵着二哥,再后来有了二姐,有了大哥,有了她。   这附近非常平坦,四下没有林子也没有山,离最近的山都有个两三天的路程。所以很久以前就有走货的人从这里走——碰不到山匪路霸嘛。   就在几年前,有很多军队从这里过,就把这一片的地给踩平了,附近的人当然也都抓光了,十室九空,到现在也没人敢回来。但这条路还是渐成雏形,到了年尾,就会有赚了一年钱的人从这里取道归乡。   这便是要走的亲戚了。   米儿一天比一天接近那条路,她人小走不快,就让猪哥带着她。猪哥以为她只是想去找娘,但听说像米儿这么大的孩子拐子最喜欢了,实在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只好当了人力车夫,心想有他看着也不怕丢了。   慢慢的走远了,也来不及晚上回家了,猪哥就晚上在土里刨个坑,抱着米儿睡在坑里。既然已经出来了,索性就去找娘吧。   两人赶了两天就看到了那条路,这里的草已经全被踩没了,跟旁边有着明显的分界,诺大一片空地,坑坑洼洼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娘每次来……就这么干等着?”米儿问。娘出来是不带吃的东西的,只带一块布,勉强够铺在地上的,饿了渴了就忍着。   “每天都有人过,有时一天能碰到好几个呢。”猪哥说,他坐在地上,手随便撸着地上的草,拔出一根来看到壮一点、白一点的根就喊米儿过来吃,他自己不挑,只要草梗带点绿就全塞嘴里了。   米儿复杂的发现其实家里人已经习惯了这种事,在一开始时,他明明也会担心,这还是他告诉她的;但现在他已经在为这条路上每天会多过几个人而高兴了。   多可怕啊……   所以,米儿才会带他来。个头最高,力气最大。   也最容易被“说服”。   “那些人每次只给‘娘’一点吃的。要是能多拿点就好了。”米儿喃喃道。   猪哥怔了下,笑了,“我也想啊!哪会那么好?不过等明年就好了,粟儿和谷儿也能来了!”   米儿没回他,看到前面隐隐有个小点点在往这边移动,连忙指着说:“人!人来了!”   猪哥立刻跳起来!   “娘、娘不在这里……”米儿转了半圈,跑到猪哥身边扯着他说,“等一会儿人过来了,我过去喊他!”   猪哥犹豫的看着她,摇头:“不行,你太小了,人家不会要。”   米儿:“我去喊他,就说……娘在那边,我是来喊人的。”她随手一指。   可娘没在那边啊。   猪哥看看那边,“……跟着呢?那边没人,人家去了没看到人也不会给吃的。”   “哥,你拿着那块石头,从他后面砸他,他摔倒了,我们就能把吃的全拿走了!”   猪哥被说服了,他很快挑好了一块石头,为了不让人发现,他无师自通的趴在了地上,虽然长得高大,但人却瘦,趴在不远处的地上,被荒草淹没,竟然藏得严严实实的。   米儿有一丝丝的不安和后悔,但更多的却是恐惧。她恐惧着将要走出这一步的自己。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将完全不同了。   她蹲在路边,几乎也要被荒草淹没了。   那个人渐渐走近了。   米儿也能慢慢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一个老人。   他有一把稀疏的、干枯的、花白的胡子,身形佝偻,步履匆匆的走着。   他的步速并不慢,简直是大步流星。以与他外形不相衬的速度眨眼间就走到了米儿的面前,而且在她没有考虑好要不要跳出去前就发现了她。   ——她在犹豫,而他已经刹住脚,眯细了眼睛盯着她的方向。   明明荒草那么高,明明他已经老了!   可他还是看到她了!   米儿瞪大眼睛。   这个老人却用更快的速度向她走来!   她腾的站起来!条件反射的要跑!这看起来他不像猎物,倒像是把她当成了猎物!   她控制着没有看向在这个老人背后的猪哥的方向,如果这个老人真有恶意,猪哥是她获救的希望!   “娃娃,”老人在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没有再靠近,而他说话的声音意外的年轻,他看起来像六十岁,说话声音却像三十岁的,他问她,“跟你一块的人呢?”   他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对,她这么小,不可能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米儿迅速打消了打劫的念头,转头就跑。她一边跑一边回头,那个老人没有动,站在原地目送她。而且在他后面的猪哥也忍不住爬起来,跑过来追她了。   看到那个从草丛里窜出来的半大小子后,姜元才松了一口气,跟着就有些吃惊。这两个孩子看着年纪都不大,竟然会玩这种把戏了?这附近还有匪寨吗?四年前昌平那几场仗,不是把这附近的人都抓光了吗?竟然还有寨子活下来了?   这么一想,姜元的心中一动,望向那两个孩子跑的方向,小心翼翼的追了上去。   米儿没跑多远就被猪哥追上了,她实在太小了,跑再快也不可能跑太远。猪哥追上她后就把她给抱起来跑,头一次做坏事,他也吓坏了。发狠跑了一通后,天已经昏暗下来,旷野无人。猪哥把她放下,道:“我们还是去找娘吧。”   米儿点点头,心道打劫也算是个技术活儿,思想与行动的距离不是一般的遥远,她还需要再考虑得更周全些。   猪哥又把她抱起来,安慰她道:“没事,等我们见到了娘,三个人一起,肯定能成!”   ……   哥,你接受新事物的速度真快。   沿着路走,在后半夜他们就发现娘的踪迹了。   今夜的月亮很圆很大很亮,亮到他们在还没看到娘时就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的身影。   “啊!!!!救命!!!救命啊!!!”   在反应过来之前,米儿就主动从猪哥的怀里跳下来,而思索了一路下回怎么砸人才能一击成功的猪哥也从地上拾了块大小衬手的石头冲了上去!   那个打算用腰带勒死“娘”的人爬起来,不忘抱住自己的包袱和衣服,光着身体跑了。这些行李拖慢了他的脚步,被猪哥追上,身形的差距让那人扔下包袱跟猪哥撕打起来——他发现追上来这个人竟然只是个小孩子!   米儿先扑过去看“娘”——她还这么小!她养活了他们所有人!   “娘”没死,她伏在地上咳嗽,米儿扑上来撑起她后,她就渐渐缓过来了,艰难的吐出一句话:“他、他不想给我钱。”   不想给钱就杀人。   就像米儿起的恶念一样,银货两讫其实也是需要道德支撑的。以前“娘”遇上的其实全是好人。   米儿冒出一身冷汗!竟然到今天才出事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以前、以前也有……但……”以前也有人不想给,但想杀她的却是头一个。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那边猪哥已经落下风了。米儿抓着块石头想冲过去,有个身影却比她更快!   “娘”抓着块石头跑过去,照着那人的头就是一下!   猪哥趁机把那人扑倒在地!   米儿人小力微,扑上去抱住那人的双腿。   似乎时间只过去了短短一瞬,又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等他们不约而同都停下来时,米儿怀里抱住的双腿已经不会动了。   真的……真的……   米儿浑身僵硬,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块石头。   “娘”呼呼喘着粗气。   猪哥掉头扑向落在不远处的包袱,激动大喊:“娘!米儿!我们有吃的了!”   吃的?   米儿只觉得自己要脱出身躯而去,荡荡悠悠,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身体一轻,手臂自然而然的搂住“娘”的脖子。   “娘”托住她,蹒跚的走过去:“拿上!快走!”   姜元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幕好戏。待这三人离开后,他走过去,见那人头脸被砸成了个烂西瓜,倒是四肢俱全。   看来不像匪寨,倒像个贼窝。   姜元叹了声祖宗保佑,蹲下细瞧此人。这人手脚生得一般,倒是胸口上有颗长毛的黑痣。他不由得大喜过望,取出匕首将此人大卸八块,再花了一夜时间都远远的扔了,到了早上,他拿碎土把手上的污血搓净,循着那几人逃走的方向找去。 第2章 新爹   姜元的脚程不慢,他虽然这十几年都是颠沛流离,身体大不如前,但得益于这一片就那么几座山能藏人,所以太阳升起不久,他就看到了一道升起的炊烟孤零零的直上云霄。想起热腾腾的汤饭,本已疲惫的双腿突然又涌出力气来。   日上中天,他早已悄悄潜伏在那户人家不远处。这座山上似乎只有这一片人家,而距此二十里外就有一个村落,他记得这一片的村子姓陶的多。他等到了下午,终于看到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人背上背着个还在吃奶的娃娃提着大桶出来了,他跟了上去。   这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应在花信之年,背上的孩子稍稍哼一哼,她就用手在背后托一把、颠一颠。他跟在后面还听到那个女人哼的乡间小调,果然是本地的人!   看她快到河边了,他加快几步跑出来,大喝了一声:“前面那个可是陶家村的?!”   然后他就见那女人浑身一僵,扔了桶就沿着河岸跑!她竟然没有往回跑,而是故意往外跑,这是想把他给引到别处去。   这是一个心软的人!   姜元也想把她给撵得远一点,免得被山上的人发现,现在那个家里有多少人也不清楚,若是看到这一幕都跑出来他也打不过。于是他故意跑跑停停,把这女人给撵到了另一边,等山头那里看不到了,才加快脚步跑过去抓住那个女人!   “你是不是陶家村的人?”他抓住那个女人背上的孩子,女人果然不敢跑了,听了他的话,女人垂着头,轻轻点了点头,“不要害我……”说着,这女人就扯开胸襟,解了腰带,腰带一松,裤子就滑了下来。   姜元不由得眼前一亮,这女人虽然没什么颜色,但胜在年轻皮嫩,又因生育过,更添三分风情。他本来只有三分意思,见了她就又多加了两分。此时他却扮得十足道学,亲手替这女人掩上胸口,道:“我是来寻人的,之前我有个叔叔在数年之前曾在陶家村经过,之后就不知所踪,家人也曾四处托人寻找,皆无音信。”他杜撰出这么一个人,当然不会有人见过。   女人羞涩的掩上胸襟,认真思索后摇头:“没见过。”   姜元叹气,道:“看来我那叔叔也是凶多吉少了。”   女人想跑不敢跑,怕得连抬头看他一眼也不敢,小声说:“……能不能放开我孩子?”   姜元的手可还握着这女人背上小孩子的胳膊呢。   听她这么说,姜元更不可能放手,他道:“我来的路上,看到一具伏尸,其状甚惨!敢问这附近山中可有悍匪?”   女人的脸色登时变得雪白!   姜元道:“那人浑身的财物都不见了,连衣服也被扒光了,可见此匪极为凶恶,我若能到陈县,必会向当地守官陈情,以免悍匪为祸一方!”   他一边说一边看这女人的脸色,见她一时惊惶,一时又咬唇,想必心中极为挣扎。这种熬过兵祸的人家不似一般良民,对这种人要恩威并重才行。可他手中握着这小儿的胳膊,她带着个孩子,必然不敢与他硬碰,只怕最后还是要向他求情。   果然这女人挣扎一会儿之后就抱住他的双腿跪了下来,“不、不是,是他想、想欺负我……我才砸了他,你不要去告官……”她一边说一边又解开了衣服。   姜元惊讶后摇头道,“你不过一个小女子,那汉子身高丈二,看手臂是个干力气活的,若他真想对你不轨,只怕你也只有束手就缚的份,怎么可能逃得掉还能反过来杀他?你是不是在包庇什么人?是你丈夫?儿子?”   女人更害怕了,死死抱住他的腿,“我、我砸的!我从小种田,力气大!我把他砸死的!”   姜元道:“你这样讲,日后上了公堂,县官也是不信的。”   女人抱住他的腿拼命恳求,拼命磕头,孩子都被颠哭了,她也满脸是泪,“求求大人别去告官!大人让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什么都答应?”姜元问她,“我已年近七十,若要你这花信之期的女子嫁我这老朽之人,你也愿意?”   “愿意!愿意!”女人猛得抬起头,惊喜的说,“只要大人不嫌我,我愿一辈子侍候大人!”   姜元道:“你若是真心嫁我,就在此地跪下对天地起誓。”   女人就跪在地上,朝着陶家村的方向,郑重的磕了三个头道:“陶家的祖宗在上,爹爹妈妈在上,老天在上!我愿意嫁给大人!”   姜元道:“就算你答应,等你回家,你父母亲人又怎么肯答应?你这是在诳我!”他脸带忿忿,作势欲怒。   女人忙道:“我父亲早亡,母亲也……也不在了,家中只有几个孩子……”   姜元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肯嫁我?不是骗我?”   女人:“真的!我是真心的!”   姜元:“如果你违誓,你的父母亲人在天之灵将不得安宁!你的儿子女儿要代代为奴为婢!你答不答应!”   他逼得女人发下毒誓后才放下心来。   用父母子女发了毒誓后,这个女人就只能认命了。她捂着嘴呜呜咽咽的哭,想大声哭又不敢。姜元却温柔的将她扶在怀中,声音柔似春水:“快不要哭了,只要你真心待我又有什么好怕的?我老迈不堪,怕你嫌弃才要你发此重誓,都是我的不是。”说罢掏出一枚颜色灰绿的玉佩,戴在这女子的脖子上,道:“这是我家祖传的玉佩,是我父亲交给我的,本来只传给男丁,如今我将它送给你,你以后就交给我们的孩子好不好?你姓陶,我就叫你陶氏吧,小字……娇儿。”   陶娇儿整个人都是懵的,先惊后吓,现在见这个人把随身玉佩给她戴上,还接过她背上的孩子爱惜的哄着,好像很喜欢她的儿子。   姜元笑呵呵的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有孩子,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只要叫我爹,我就满足了!”   陶娇儿被他牵着回到河边,见他把她扔掉的木桶捡回来,不嫌脏污的蹲在河边亲手洗净,心里慢慢相信了他。   姜元不肯让陶娇儿动手,洗完木桶就一手提着,一手抱着孩子,道:“快快领路吧,我奔波数年,今日终于有家了!”他一脸感动,眼中含泪,陶娇儿想起连年战祸,母亲没了,村里人都没了,她也是这样才把那些孩子都领回了家,当做自己的家人。这个人千里迢迢的来找叔叔,一定……是个好人。   回去的路上,陶娇儿告诉姜元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姜元大喜,说:“那就都是我的孩子!男孩是我的儿子!我会亲手教他们武艺!带他们读书!女孩我会给她们嫁妆!好好把她们嫁出去!若是被夫婿欺负,我也会为她们撑腰!”他看着陶娇儿,深情款款道:“娇儿,以后家里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不会让你和孩子们再饿肚子,我们会有饭吃,会有衣穿。”   陶娇儿跟在他身边,听他描述着日后的幸福生活,不敢相信这一切。   这简直就像梦一样。   “娘”出门一趟就带了个爹回来,家里人全震惊了!   米儿发现这就是那个昨天在路上碰到的人!可“娘”在他身边!他手里还抱着小弟弟!她连跑都没办法跑,只好紧紧抓住猪哥的手,悄悄告诉他:“这是昨天我们碰到的那个人!”   猪哥:“是吗?”当时他只看到这人的背后,只记得那人满头花白的头发,梳着发髻,没有看到脸,不过米儿说是,肯定就是了。   可现在“娘”站在这个人身边,羞涩的说她替大家找了个新爹,她要嫁给他。   米儿当然是要反对的!她才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就算要钟,看到这家徒四壁的样子,还有这几张嗷嗷待哺的嘴也要吓跑了。这人肯定没安好心!   新爹也看到米儿了,他露出个笑来,米儿条件反射的往猪哥腿后藏,猪哥向前一步挡住她,目露凶光。   姜元进门后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个家是什么情形了,不过是一群半大孩子失了父母亲人庇护后聚在一块,两个男孩倒是有些身板,好好调教一番未必不能有大用。三个女孩子中,那两个大些的容貌粗陋,不堪入目,小的那个眉眼生得细长……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   虽是巧合,但恰在此时、此刻,不得不说是老天保佑!   姜元昨日碰到这个女娃娃的时候就见猎心喜,此时心中的念头更是清晰起来。   他掏出包袱说:“我与你们母亲成亲后,自然会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只要你们愿意改姓姜。”   对米儿来说,改姓没什么。但猪哥几个都挣扎起来,她也装作不愿意的低下头。   姜元说:“如果你们愿意,我就掏出钱来买粮食回来,我还能给你们盖一座大屋子,给你们打床,只要你们愿意跪下喊我一声爹。”   要买粮食?还要盖屋子?   米儿面色古怪起来。她本以为这人是要把他们全卖掉,不过现在的人应该卖不了几个钱,如果他要买粮食养他们,肯定回不了本。   听到有粮食吃,有大屋子住,猪哥几人果然犹豫起来。   陶娇儿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信了姜元的话,她劝道:“你们就认了吧……”她对米儿说,“快跪下,叫爹。”   米儿知道这是看她小,想让她第一个跪。   不知这人的底细,总要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她转了下眼珠子,不跪,而是走过去扯着那人的手,脆脆的唤了声:“爹!”   姜元立刻放下弟弟,抱起浑身僵硬的米儿,亲热的说:“以后你就叫姜姬,是我姜元的女儿!”   有她开头,猪哥几人也很快都喊了爹。   新爹很给力,马上就说要带猪哥和牛哥这两个壮劳力去买粮食。还把包袱里的干粮拿出来让“娘”去做些吃的,再做些饼他们带着当干粮,明天一早就走。   米儿偷偷把猪哥叫出去,跟他说:“小心,他会把你们带走后卖掉。”   猪哥点头:“嗯!如果他没安好心我就杀了他!”说着,他拿起脚边的一块石头颠了颠。   当晚,“娘”就与新爹圆房了。   米儿和小弟弟就睡在旁边,而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却都被撵到了外面睡。米儿怕他到半夜偷偷害人,一直不敢闭眼,手里抓着一块石头,结果听了一晚的活春宫,心道这老头看起来年纪不小了,没想到这么有能力。   第二天天不亮,新爹就带着两个哥哥出门了。八天后,他们赶着四辆大车回来了。   米儿傻眼了,她真没想到,新爹真的把粮食和木头买回来了。   这世上真有冤大头啊。   四辆大车,两车粮食,两车木头。   新爹——姓姜,以后就叫爹了,但“娘”却不能喊“娘”,而要喊“夫人”。   六个孩子,只有米儿改名叫姜姬,猪哥——改名叫姜武。爹听到他自称叫猪之后喷笑,道:“当小名吧,以后你就叫姜武。”   牛哥叫姜奔。   两个姐姐却还是米儿起的名字,一个叫姜谷,一个叫姜粟。最小的弟弟叫姜旦。   带着这四辆大车回来后,爹就开始带着大哥和二哥盖房子了。新屋子是个“葛”型,前面一圈篱笆,中间是个大屋,还有个火塘,正好冬天取暖,爹和夫人带着小弟弟就住在这里,后面拐了个小弯之后是个半大的屋,姜姬就住在这里,而两个姐姐就住在她这屋前面的过道里,只能并排放下两副被褥,虽说两边只隔着一道门却更奇怪了。姐姐们说她们住的离火塘更近,还更暖和呢,安慰她别在意。但新爹就打了两张床,大的那张他和夫人睡,还睡个小弟弟,小的那张就给了她。   一丝微妙的不安让她心神不宁。   “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悄悄问猪哥,大名叫姜武,可她还是叫他猪哥。   “你跟爹有点像。”猪哥指着她的眼睛说。   “像吗?”家里没镜子,她一直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天越来越冷了,住在大屋子里,姜姬才觉得这个爹其实也不是那么差,如果没有他,他们未必能熬过这个冬天,至少小弟弟就肯定熬不过去。   现在夫人也不必去走亲戚了,以后两个姐姐和她也肯定不必去走亲戚,就这样,她就要感激爹。   “把棍子抡起来!”   天上飘着薄雪,姜元却赤着上身,举着一根丈长的木棍子站在雪地里,他面前是姜武与姜奔,这两个男孩不但不能穿上衣,连鞋都不能穿,身上全是被击打出来的青紫。但姜姬却没有阻止,因为这是在教他们武艺。在这里,有一身武艺总能多一些生的机会。   姜元似乎真的是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了,他亲手教姜武与姜奔习武,买来纺车让陶娇儿和姜谷、姜粟纺线织布。姜姬只要带着小弟弟就行了,纺车与织布机只买了两台,轮不到她用。她坐在廊下,身后是暖融融的火塘,只要陪弟弟玩,其他什么也不必她做。她身上穿着姜元买回来的衣服,家里人人都有好几件新衣,还有皮袄和布鞋。现在每顿饭都有汤有饼,甚至还有几只腊鸡腊鸭,等过年时就可以吃了。   他真的是个好人?   姜姬不信。可她也想不出他做这些事——这么大的投入,他想得到什么呢? 第3章 优待   姜武和姜奔耍的棍子都是小儿手臂粗细的,长一丈三。棍子竖起来比他们两个还高,姜姬试过,她最多能拖着棍子走十米。   他们俩的棍子和姜元的一样,这就是成人用的。姜元让他们一开始就使这个,所以这两人一开始能做的就是拖着棍子漫山跑,姜元在后面举着棍子追打,如果姜武和姜奔在跑的时候把棍子扔了,就不许吃饭,还要挨十杖打屁股,挨打时还必须站着,被打趴下就要赶紧爬起来,再站好挨打。   吃了两个月饱饭后,姜武和姜奔的个头都往上蹿了一截,也长了力气,终于能把棍子抡起来了,但距离能跟姜元对打还早得很。   如果说这个家中现在谁最辛苦就是这两兄弟了。他们就算在下雪之后也只能穿单衣,买回来的皮袄只有四个人有:姜元、陶氏、姜姬与姜旦。   姜武、姜奔、姜粟、姜谷四人都没有。但是没人抱怨,在姜元来之前他们本来也不会有皮袄可以过冬,何况又买了那么多粮食,现在每人每天都能吃很多饭,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钱是姜元的,陶氏是“娘”,姜姬与姜旦是家里最小的,只有他们有皮袄穿似乎很合理。   但姜姬还是发现了很多不同,姜元似乎在有意的将大家分隔开来。他成了制定规则的人。   比如姜武和姜奔,他们连屋子都没有,只能睡在姜元和陶氏屋前的廊下。姜姬有不满,可又说不出口,难道她能问姜元为什么不多买些木头,盖几个足够所有人睡下的大屋吗?姜元愿意拿出多少钱就拿多少,而他拿的钱,他要怎么花,也没人能指手划脚。至于为什么木头不够却还要盖一条回廊,还要在屋里做区隔,可能……可能这里的屋子就是这么盖的,可能姜元不想住得太差——他似乎并不是一般人。   总之,有不满、有不安的只有姜姬,陶氏他们全部都被姜元“降服”了。陶氏、姜粟、姜谷、姜奔,他们全身心的崇拜他,信服他。   “就到这里。”姜元说,姜武和姜奔听到这句也不敢把棍子扔掉,而是先单膝跪下,“喏!”然后再拖着棍子蹒跚的离开,今天他们的身上又添了许多青紫。   离开前,姜武对在廊下坐下看他们练武的姜姬做了个鬼脸。   姜元赤着上身过来,对姜姬露出笑容,温声道:“怎么坐在此处?小心被风雪吹到了。”他走到廊上来,说:“下回去买粮食买些帘子回来,挂在这里。”   他向里面走,陶氏早就听到他的声音,急步从火塘边过来说:“已经烧好了热水。”   看着姜元的背影,姜姬发现自己还忽略了一件事:就是姜元的年龄。   从脸上看,他真的十分苍老,有皱纹,满面风尘,还有一头花白的头发。但脱了上衣后,他的肌肉却依然紧实有力!如果只看脸,姜姬会猜他有五十岁以上,但看身体,他不会超过四十岁。   如果再加上他晚上和陶氏在一起的表现,还可以再减五年。   姜元和陶氏那边渐渐传来不雅的声音,他丝毫不避人,不管早晚,只要他想就会把陶氏推倒。姜姬只好抱着姜旦躲回她的小屋去。   虽然在小屋里还是能听到声音。   她的小屋有一个小窗,只有她的脸那么大。这时窗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把窗打来,姜武的脸露出来,她就把藏起来的一块粘米团递给他,他一口就给吃了。   姜元买回来的粮食虽然多,但并不是都很好吃,最好吃的是一种细长的紫色的米,最难吃的是一种带黑点的灰白色的谷物,久煮不烂,吃在嘴里像吃石灰粉。   陶氏、姜谷和姜粟做饭时,要把这种灰白色的谷物挑出来,姜元不吃这个,他让姜姬、陶氏跟他一起吃,而这种灰白色的谷物就成了姜武、姜奔、姜谷和姜粟最主要的食物。   姜姬就每天留一个,带给姜武。不止因为姜武跟她最好,还因为姜奔是这个家里最崇拜姜元的人,陶氏虽然也把姜元当成天一样,但她眼里至少还有姜旦,有他们这些“孩子”,而姜奔眼里只有姜元了,他真情实感的认为他们都该相信姜元,怀疑姜元简直是大逆不道。   姜姬在观察过家里所有人之后,只能尽力把姜武拉到她这边。   姜武几口吃掉紫色的粘米团,心满意足的舔舔手指,看看天空说:“现在没雪了,也没风,你想出去走走吗?”   听到前面屋子里的声音,姜姬点点头。然后她就悄悄溜了出去,在经过大屋时,姜元正把陶氏按在床上大开大动。   姜武就等在廊下,看到她过来,拿出木屐,“穿吗?不穿我抱着你。”   姜姬穿不惯木屐就摇头,姜武就把木屐放回廊下,伸手来抱她,他在她脸上蹭了下,“你身上真暖和。”   已经下雪了,他一定很冷。   姜姬伸出双手捂住他的耳朵,他不能进屋,只能在廊下靠近火塘的地方取暖,所以出去走一走,活动起来,身上会暖一点。   他抱着姜姬走出去不远,姜奔就举着一把巨大的伞追过来了。   在三个女孩中,姜元确实最喜欢姜姬,或许说看重更恰当一点。他从没跟姜粟、姜谷说过闲话,只会让她们去做饭、去洗衣服、去舂米……等等。但他却对姜姬说:“爹给你做一把伞,你出门就要打上,不要让太阳照到你,这样等你长大,就会有一身细雪般的肌肤,你的丈夫会非常珍爱你的。”然后他真的亲手做了一把巨大的伞,九十九根伞骨,姜姬当然打不了这样的伞,举伞的就是姜武与姜奔。姜武带她出门偶尔会偷懒不打,但姜奔从来没有真让她哪一回出门没打伞。   他没有违背过姜元的任何一句话。   姜奔瞪着姜武,而姜武就当没看到,反而抱着姜姬跑起来,把姜奔远远甩在身后。姜姬笑起来,喝了一嘴冷风,就把头埋到姜武肩头。她看到姜奔举着伞紧紧追在后面。   “别这样。”她对姜武小声说。   姜武又跑了一阵才停下来,姜奔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追上他们后,把伞举在姜姬的头顶。   “我们买粮的时候就是往那边去。”姜武指着前方说。   “那边是哪儿?”她问。   “陈县。”姜武说,“爹说城门口写的字是这么念。”   “家里的粮快吃完了。”姜姬说。她本想把那些买回来的粮食留一部分做种粮,这个家里除了她——可能还有姜元之外,其他的人都会种地,而以前的村落里还有田,虽然有些荒了,但垦过后马上就能种,还能赶上春耕呢。   但姜元却没这个打算,姜姬说要种地,他说:“这次没有买人,下回去买一些人再种。”   而粮食吃完怎么办?姜元笑道:“吃完就再去买。”   他有多少钱能用来买粮呢?就不怕坐吃山空?   姜姬偷偷问过姜武有没有看到姜元身上有多少钱,姜武说他们去买粮时,姜元把他们放在一个地方,然后他自己去了别的地方,半天后就有人带他们去运粮了,他们都以为粮食是要靠他们扛回去的,结果看到了两辆车的粮食,当时就吓呆了。姜武跟她说,他回来的路上一个劲的跑,就是怕被人追上,他一直以为这些粮是偷来的。   姜元发泄过后,浑身是汗,就站在廊下往远处望。从这里能看到他做的那把伞,那里矗立着两个身影,最小的那个被抱着。   那个孩子真是不凡啊……   陶氏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姜元问:“你捡到姜姬时,有没有看到扔她的人?”   陶氏摇头,“没有。她那时很瘦,一定饿了很久。”   姜元没有再问,他并不觉得陶氏能看穿这个警觉、机敏的孩子。他说:“去做饭吧。”陶氏就出去和姜粟、姜谷一起做饭了。   姜元此时才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睡意袭来。在临睡前,他把这个家里的人都在心里想了一遍,陶氏忠贞;姜奔会是一个忠心的侍卫;姜武和姜姬……   虽然姜武身高力大,姜姬幼小,但这两人之间,却是姜武听姜姬的。   看来……他遇上的这个孩子并不止是一双眼睛长得像他……如果不是他确信没有留下过子嗣,也要怀疑这是他的女儿了。   姜粟往外探头,终于看到姜武抱着姜姬、姜奔举着伞回来了,她高兴的回头对姜谷说:“姜姬回来了!”   陶氏赶紧看看粘米团蒸好了没,说:“快收拾一下,就快可以吃饭了!”   姜谷提起裙子往屋里跑:“我去看看姜旦!”   “我去!你跟姜粟快准备饭。”陶氏走后,姜谷只好回来,她本想去屋里待一会儿呢,外面太冷了,她搓搓手,帮姜粟干活。   “爹爹真的很喜欢姜姬。”姜谷说,虽然她不太懂自己心中的感觉是什么,但这个感觉很复杂,让她想起姜姬时,很想像她一样被爹爹喜欢,又想对她好来让爹爹高兴,还有一丝丝的……想知道,为什么爹爹不喜欢她?   姜粟伸头看看姜姬屋里的那个小窗,陶氏和姜旦就在那里,她小声对姜谷说:“那天,我看娘拿了个东西说是爹爹给她的,以后会给姜旦,姜姬也在,爹爹就说……”   当时,姜姬只是好奇那是什么,所以伸头去看,不过她从未见过那么丑的玉佩,它更像是大理石的,还不是那种漂亮的大理石。   它有成人半个巴掌大,形状还做得不周正,上面刻的不知是花纹还是文字,颜色灰中带绿,斑斑点点,隐隐有种玉质的半透明感。   然后姜元就说:“以后爹爹给姜姬一块更好的白玉。”   于是,她有一个小屋子,有一张床,有一把似乎只有她会打的伞,未来还有一块白玉。当姜姬看到姜元站在廊下等着他们时,那种混和着危机感的不安再度袭上心头。   “姜姬,到爹爹这里来。”姜元笑着伸出双手,从姜武手中把姜姬接过来。他已经换过衣服,身上没有汗味了。屋里火塘边已经摆好了盘子和碗,姜谷和姜粟坐在旁边,但她们面前没有餐具。火塘边只有三副餐具。   陶氏在小屋里给姜旦哺乳,姜元把姜姬放下,他坐下拿了张烤饼说,“陶氏,抱着姜旦出来,让我看看他。”   陶氏抱着姜旦出来时,姜元和姜姬已经在吃饭了。饭只有三种,一种很硬的烤饼,有一大盘,这些姜元可以全部吃完。一种粘米团,这个姜姬喜欢,所以几乎也全都归她了。还有一种是米汤,加了好几种谷物,陶氏、姜粟、姜谷吃这个,姜姬也会喝一碗,但她们三个不敢去拿粘米团或烤饼。姜武和姜奔吃的是她们另做的一种饼,更硬,口感更不好,但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姜姬和陶氏会用粘米团和汤喂姜旦,但陶氏最近可能吃得好了,又有了奶,所以姜旦对新食物的兴趣不大,每天只会缠着陶氏要奶喝。   姜姬吃着饭看坐在火塘边的家人,大家都长胖了,这就好。   当山坡上的草开始返青时,天仍然很冷。姜元给姜姬剃了头,只剃掉了大半的头发,只留了额前和两侧耳际的头发,“这样你的头发再长出来时会很漂亮,很好看。”   姜旦也被剃了,只留头顶一缕,剃下的头发被陶氏小心翼翼的珍藏起来。   家里的粮食真的快吃光了,姜武和姜奔每天都在准备着去买粮,但在他们去买粮前,有人来了。 第4章 旧事   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   山坡上的草都变青了,干涸的小河也有了破冰的声音。似乎连天都变蓝了呢。   “风都是暖的。”姜姬兴高采烈的站在山坡顶,迎面吹来徐徐的春风,现在出来也不会冻脸了。   “我抱你吧,这木屐还是走不惯吧?”姜武说。   姜姬抬起脚,“包上皮子就好多了。”她不肯穿木屐,觉得太硬、磨脚,姜元就割了块牛皮把木屐包了一下让她穿。   初春的太阳也似乎要大一些,姜武举着伞,“别跑别跑,这伞沉着呢。”   “正好让你练练臂力。”姜姬知道姜武和姜奔经过这近半年的锻炼后早已脱胎换骨,这伞柄是用中空的毛竹做的,以前他们举不起来是臂力不够,现在轻轻松松就能举上一个时辰。   她笑着跑起来,姜武早防着她,紧紧跟上,笑话她:“终于会穿木屐了?”   沿着缓坡,她跑到了另一座山的西面,姜武突然喊住她,“等等!那边好像有人来了!”   他说的没错,山脚下不是来了一个人,而是来了一列车队。   从人突然在车外喊,“冯公,那边山上有人。”   冯丙从车中下来,望着远处的山坡,“叫展用来,让他看看那是什么。”展用是他的队伍里能看得最远的人。   展用坐在马上,被人一叫就赶紧跳下来,他比旁人矮小,却有一双猿臂,尤擅强弓。他跑到冯丙身边,冯丙指着那边道:“你看看那边是什么。”   展用举目远眺,少顷便道:“冯公,是一位小公子带着一个从人,从人举着罗伞。”   罗伞?!这种地方,什么人会用罗伞?!   冯丙高声叫道:“快牵马来!展用与我来!”   立刻有两匹马牵来,冯丙与展用飞身上马,展用要配弓箭,冯丙制止他道:“不可!”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那带着弓箭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他不但不让展用带弓箭,还把自己身上的剑和匕首也给取下来了,还特意取来帽子戴上,“走!”   “他们过来了!”姜武咬咬牙,他知道这两人骑的是马,以前来村里抓男人的军队就有人骑马,骑马的人跑得快,他们跑不过马。   “你站到那边。”姜武握着手里的伞柄,只要等他们下马……   姜姬听他的站到不远处,遥望着来人。   冯丙与展用策马很快就来到这两人面前,当看到那个静静矗立的女公子时,冯丙浑身的血都要沸腾了!在这样的乡野之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位雅致的女公子?   姜武向前一步,大声喝道:“来者通名!!”   冯丙忙道:“通州冯氏,冯丙。”   展用是从人,自然不必报名。   姜武也没有开口。冯丙只看姜姬,她的眉眼之间,竟然与……   姜姬记得姜元教过,“姜姬。”   姜姬!   冯丙激动的就要上前,姜武抓住时机把伞猛得扫过去!展用一直盯着姜武,从后面抓住冯丙的衣服往后使劲一甩,两人顿时滚地葫芦般滚下山坡,姜武趁胜追击,举着伞连连横扫突刺,展用只得拖住冯丙连滚带爬,靠近马时,姜武趁机击中马的鼻子,惊走的马。   马咴咴叫着跑了,姜武见马跑了,回身扛起姜姬就跑,手上还拖着那柄伞。只是伞盖早在刚才的打斗中掉了,正好只剩下毛竹柄,当棍子使还有些嫌轻呢,他大步如飞,转眼间就跑过山坡不见影子了。   展用此时才把头昏脑胀的冯丙扶起来,“冯公无恙?”   冯丙扶着头,刚才跌得浑身疼,喘道:“人呢?”   展用摇头,“跑了。”他去捡了那掉下的伞盖,拾回来给冯丙看。   “九十九道伞骨。”冯丙摸着伞盖,欣喜的笑起来,“天佑我等啊!”   既然找着了,那也不必急了。冯丙被展用扶下山坡,更衣、梳头,还让车队的从人全都换了新衣后,才整整齐齐的向前走。   “就在这里了,慢慢找,如果遇上人,千万不要惊动了他们,更不可失礼!”冯丙道。   姜武扛着姜姬在山中绕了两圈才气喘吁吁的向家跑。离家不远,姜奔已经听到声音迎过来了,经过兵祸,一看到姜武神色不对,姜奔吓得声调都变了:“是不是当兵的来了?!来抓人了吗?”   他喊出来,顿时所有人都跑出来了。姜谷、姜粟从屋后出来,满面惊惶;姜元从屋里出来,一脸严肃,陶氏整个人都吓瘫了,却最快反应过来,对姜谷和姜粟喊:“立刻把粮食装进袋子里给他们!”然后扑到姜元脚下抱住他喊:“你快跑!快带着粮食跑!”   姜谷和姜粟立刻转身去拿粮食,姜奔去看姜元,而姜元却伸手对姜武说,“把姜姬给我。”   姜武刚要把姜姬递过去就被她在脖子上狠狠掐了一把,他一僵,手又收了回来,仍旧抱住姜姬说:“不是、不是兵。”   姜元仍伸着手,“把姜姬给我。”   这一次,姜武不敢违抗了,姜姬就抢在前面从他怀里滑下来,自己走向姜元,“爹爹,是一队人,有人看到了我们,说他是……”她模仿那人的语调,“通、州,冯、家,冯、丙。”她问,“是认识爹的人吗?”   姜元笑了,把姜姬抱到屋里,对陶氏说:“不必害怕,姜姬的衣服脏了,头发也乱了,给她重新换一身。”   是冯家先找来吗?莲花台下八姓,竟然是冯家先来找他,看来冯家已经不敌蒋家与赵家了。   接下来的时间,姜元一直独坐在屋里的床上,陶氏不敢回屋,只好和姜谷、姜粟留在做饭的地方。姜姬已经换过了衣服,姜旦在她的床上睡觉,她在小窗前跟姜武说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不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车轮的辘辘声。   “他们来了。”姜姬说。   姜武:“是什么人啊?”   “不知道。不过说不定能知道……‘爹’以前是干什么的了。”也能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对他们,特别是……对她。   “公子!元公子!元公子啊!!”冯丙远远看到慢慢踱到廊下的姜元时,激动的滚下车,哭喊着扑了过来,他五体投地的趴在廊下的泥地里,捶地大哭,不管化冻的春泥沾在他的衣服上,连脸上都有。   而随他来的人也都纷纷五体投地的跪下来,哭声震天。   屋里、屋外的人全傻了。   姜姬巴着窗户,僵硬的慢慢回头,发现自己没听错,回头问姜武:“他们在哭?!”比上坟哭得还惨。   姜武愣了一阵,眼圈也慢慢红了。姜旦被吵醒,也哭起来。   姜姬只好去抱姜旦,轻轻拍哄他,对姜武说:“你不要哭,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现在是哭的时候吗?!”   屋后的陶氏、姜谷和姜粟也全都哭了。   但直面冯丙的姜元却只是红了眼圈,他望向莲花台的方向……那里他从来没去过。   “不要哭了,进来坐吧。”姜元说。   冯丙爬起来,自惭形秽不肯进屋。“进来吧,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姜元看冯丙不动,竟然自己走到廊下来,冯丙立刻爬了上去,像姜武和姜奔一样,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木屐和袜子也脱了,就剩一条裤子。   “元公子……”他哽咽道,“公子……受苦了……”   姜元不为所动,问:“冯公,为何而来?”   冯丙猛得抬头,满脸狂喜之色,“元公子!那伪王……就要不行了!!”   就算姜元再沉着,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受到震动!他往前倾身,露出一丝急色来。   冯丙说得很快:“旧年七月,大暑,就听说那伪王久卧台城无法起身,一直到十月,才由人扶着到将台与王后和蜀夫人同乐。不过听宫人说,伪王从头到尾连句话都没说,一直由王后扶着坐在那里!他连独自坐起都不行了!”   姜元的手紧紧按住膝盖,仍然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从他父亲被赶出莲花台后,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了……父亲已经死了,他也比父亲当时离开莲花台时的年纪更大了,他本以为……或许到他死之前也等不到那伪王的死讯,难道……上天在怜惜他们父子吗?   莲花台,那是鲁国的王宫。姜元的父亲,乃是先王与王后的公子,他本该继承王位,却在先王死后,被王叔撵出了莲花台。   对姜元来说,莲花台是一个梦中才能去到的地方。   他从没见过莲花台,连对父亲的印象都模糊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他的。   他的父亲是鲁王之子,母亲是上国公主,父亲得上国遣公主嫁之,举国欢庆!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继位,他会是一位仁慈宽和的王,王后是上国公主,鲁国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但先王去世之后,他的父亲却因“重病”被王叔送到辽城休养。辽城偏远,父亲越病越重,而王叔却已经继位。父亲气怒之下,病如山倒。这时,他的母亲却突然失踪了,据说是被伪王抢回王宫,因为母亲是上国公主,而伪王在继位后,也想让上国赐婚公主,递上去的国书却被置之不理,父亲本以为上国会主持公道,可上国并没有谴责王叔,也没有派人来将父亲与母亲迎回王宫,将王位还给父亲,伪王这才恶从胆边生,索性将母亲抢走。之后,他的母亲消失无踪,伪王另立国内淑女为后,父亲……就这么去世了。   姜元当时还很幼小,被忠仆从辽城偷偷送到涟水,他在那里慢慢长大,慢慢得知了一切。   他本该是鲁国的公子!他的父亲本该是鲁王!现在坐在王位上的那人是个伪王!可那么多公卿大臣全都视而不见!他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或许,这个时机已经到了。 第5章 心比天高   外面那个老头从进来就哭个不停,说句话也要哭得撕心裂肺。本来他和姜元说的语调就不是本地话,姜姬听不懂也努力听,他这么哭着说,更听不懂了。   只是如果这才是姜元的家乡话,那他怎么会说他们这边的话呢?而他根本没有教他们的意思。   姜姬觉得不安,听不懂对方的话等于就成了聋子、哑巴,如果一直这样,他们所有人就只能听姜元说的了。   姜元与冯丙说到天都黑了,似乎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屋外冯丙带来的人还都跪着没起,而姜谷、姜粟她们早就饿得快受不了。   “什么时候能吃饭?”姜谷问,她们一直在外面,除了睡觉的时间,她们都不敢进屋,虽然姜元没说过,不过她们就是有这种感觉。这些人来干什么?她们不关心,只要不是来抓男人的就行。她们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吃饭。   饭都已经做好了,姜武盯着给他们做的大饼,直勾勾的。姜粟想给他一块,姜武摇摇头。有些事是不必说,他们自然而然就明白的。比如不能在姜元之前吃饭。现在家里唯一一个准时开饭的就是姜旦,他在屋里早就抱住陶氏喝起了奶。   姜姬一直趴在隔门上偷听,陶氏问她:“你饿不饿?过来,我喂你。”   姜姬慌忙拒绝!每次看到陶氏那张稚嫩的脸都让她有种罪恶感。   这时,她们都听到姜元在叫姜姬,“姜姬,出来吧。”   冯丙哭得满脸鼻涕泪,头发都乱七八糟的。姜元递给他一张手巾,宽和道:“收拾一下吧,这里有水,一会儿打来让你净面。”   姜谷送来热水,冯丙的从人送来干净衣服,替他重新梳了头。见他整理好了,姜元道:“我有一女,叫来让你见见吧。”   冯丙立刻振奋起来,挺直腰背坐得端端正正,期待的望着隔门。   少顷,一位不过四五岁大小的女公子绕过隔门,缓缓行来。她非常冷淡,眼中没有那种少年无忧的好奇之色。冯丙不以为意,见姜元在看到姜姬后就露出个笑,早早的伸出手来扶她,“过来挨着爹坐。”他让姜姬与他一同坐在榻上,他指着冯丙说:“这是冯公,你见个礼吧。”   姜姬就站起来,抱拳躬身,施了一礼。   在火塘微光的映衬下,冯丙只觉得姜姬与姜元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只是那双眉眼,还有眼中的神态,都带着一丝丝的警惕与提防。   这位女公子到底是何人所出?   冯丙只知道姜元曾辗转多处,但没听说过他娶了妻。曾有袁州著姓柳家想将家主之女嫁给姜元,姜元竟怒到拂袖而去,可见一般的淑女是打动不了他的心的。他毕竟是公子,不像那个伪王,求不到公主,竟然随随便便就立了王后。   他刚才听到屋里还有小儿的哭声,可见姜元在此地已经停留了一段时间了。   把这桩桩件件在心底过了一遍,冯丙打定主意,他要立刻回国!一定要说动蒋家前来迎回公子!   今天的晚饭格外丰盛。因为盘子里竟然有一条臭鱼,散发出的恶臭像下水道一样。不过这是难得的佳肴,是冯丙珍而重之的献给姜元的,因为陶氏和姜谷她们都不会做,冯丙就亲自泡制此鱼。姜元也眼中发亮,高兴的说:“我已经很久没尝过涟水鱼了!”   只是这鱼闻起来太臭,陶氏看到姜元要吃时还很紧张。   姜元自己吃了一半,然后挟起一块,剔掉鱼刺,招手叫姜姬,“来,尝尝。”   姜姬吃鱼是上一辈子的事,而且这鱼看起来不错,闻起来也很香,她提着裙子走过去,一口吃掉了。   冯丙一直观察着,见此面露喜色。   姜元道:“这条是蒸的,用猪油煎的更好吃!”剩下的鱼,他自己吃一口,喂姜姬一口,后来见她不似作伪,便剔掉鱼刺全喂给她。   除了鱼之外,冯丙带来了更多的粮食,姜姬也终于见到了大米,虽然它们现在还没脱壳,还有粗麦粉,有这个就可以做更好吃的烧饼了。其它还有绿豆和红小豆,甚至还有一袋红枣!姜元见到就先塞了一个进嘴,一会儿就吃了五六个,看姜姬一直盯着,就给她抓了一把。   姜姬回到小屋就分给陶氏,给姜旦也拿了一个,不过她先把枣撕开,把枣核挖出来才把果肉给他。然后她趴在小窗前叫姜武,他和姜奔正在卸冯丙带来的东西,这些全都是给姜元的。   姜武跑过来,不等她给他红枣,他先抓了一把绿豆给她,“吃吧!”生的也可以吃,他刚才已经偷偷吃了好几口了。   姜姬喂了颗红枣给他,“这个里面有核……”说晚了,姜武进嘴之后咔咔几下就给嚼碎了,尝到了甜味时,他的眼睛像猫一样瞪圆了!   姜姬笑:“甜吧?”   姜武似乎还在回味,姜姬又给了他一颗,“慢慢吃,核别吃。把姜奔叫过来。”   姜武跑过去把姜奔叫来,姜姬拿一颗红枣:“给,这个很好吃。”   姜奔有些犹豫,之后才壮着胆子接过来放进嘴里,姜武推了他一下,两人推打着走了,他们还要继续搬东西呢。   姜谷和姜粟一直在烧水,今天的客人很多,他们自己有干粮吃,也从远方打来了干净的泉水,但这个车队有一百多个人,她们从白天烧到现在也没烧完。   姜姬叫她们过来时,姜谷跑过去,“姜谷还在烧水。”姜姬连忙把红枣分给她们,“很好吃!”   姜谷没见过,拿在鼻尖闻了闻,香气扑鼻。   “里面有核,核要吐掉,不能嚼。”姜姬说。   姜谷露出个灿烂的笑,把红枣小心翼翼藏起来,那边姜粟叫她:“姜谷!帮我扶着锅!”   “来了!”姜谷赶紧跑回去了。   当晚,姜姬本以为陶氏要跟她一起睡,结果姜元还是叫她带着姜旦过去,他们俩睡在地上,姜元和冯丙睡在床上。   冯丙告诉了姜元很多鲁国的事,都是近几年发生的。   “伪王当年立了赵家家主的女儿为后,却又将蒋家的女儿立为夫人,这二人天天在王宫内争斗不休。”   “伪王广选国内淑女,十年里选了三次!乡间哀音不绝,妻离子散。”冯丙压低声说,“他派下去的选官只要听说哪里有美人,就带着人找过去,哪怕美人已经嫁人生子,将人生生抢回王宫,乡间甚至有生女儿,割其耳,削其鼻的传言。”   姜元躺在床上,气得隐隐发抖。   “不过……”冯丙的声音更低了,“王宫中虽然美人如云,却一直没有公子降生。早年也有两个,但当时赵王后与蒋夫人刚进宫数年,恩爱正浓,二人就联手将生了公子的美人勒死,公子也遭了她们的毒后,伪王明知却视而不见。焉知如今无子不是报应?”   冯丙在兴灾乐祸,姜元也放松了,两人相视一笑。   既然说起了这个,冯丙就试探着问起:“今日一见女公子,方知世间有如此明珠!不知……”   姜元捂住他的嘴,沉痛的摇头,“冯公休问。我答应过她,永远不说出去。”   冯丙就了然的闭上了嘴。   得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姜元兴奋的都睡不着了。但他却不敢再让冯丙追问下去,只好装睡,呼噜打得震天响。   当年,姜元从辽城到涟水后,就已经觉得到了天堂。辽城偏远,常年有大风,几乎看不到蓝天,每天喝的水、吃的饭里都混着沙子,父亲就是在那里渐渐衰弱死去。他说莲花台上轻风徐天,有时白云会从身边飘过,飘飘若仙。宫中到处都是美妙的香气,巨大的铜鼎,国内最有力气的人也举不起来;人们用白玉制成的盘子吃饭,用玉做的筷子,美酒琼浆,要喝多少就有多少,宫中的美女侍从全都面如敷粉,眉清目秀,温柔顺从。   这样的地方真的在人间吗?   父亲死后,他到了涟水。这里跟辽城完全不同。他住在别人的家里,可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忠心的服侍他。他在这里知道了一切,知道了鲁国,知道了父亲,还有坐在王座上的伪王。年轻的他胸中充满意气!似乎等他长大,一切都会重新回到他的手上!轻而易举!   于是,在这家打算把女儿嫁给他时,他就逃走了。   他们明明说父亲娶公主为妻,举国欢庆;而伪王只娶了国内淑女为后,成了笑柄。那他的妻子又怎么能不是公主呢?他要娶公主为妻!这些人心怀不轨,是想害他!   但是逃走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公主,不是想娶就能娶到的。他的父亲能娶公主,也不是上国恩赐,只能说是走了狗屎运。而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是永远不可能娶到公主的。   但当他发现“非公主不娶”这句话传出去后并没有给他带来垢病,反而成了一种美誉后,他就只能坚持下去了。   只是当年岁渐长,他开始恐惧自己没有后代。如果没有子嗣,那父亲这一脉不就无法流传下去了吗?但“非公主不娶”就像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与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人之间。然后,他想了一个办法。   在他漫长的流浪之中,他曾经遇上了一位公主,他们暗中定情,相知相伴,但由于身份差别,只能无奈分离。但在分离之前,公主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子嗣。   那就是姜姬。帝裔。   然后,他就可以娶妻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在他遇上姜姬之后,鲁国的情势也发生了大变化,冯丙的到来让他有一瞬间的迟疑是否要继续这个谎言,但很快他就决定要继续下去。因为没有姜姬,回国后他仍然要面对迎娶王后的问题,如果像伪王一样选择国内淑女,那就等于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但他又没有信心递上国书后,就能被赐婚公主。姜姬,可以替他争取时间,等他在国内站稳脚根,再生下自己的子嗣就可以了。   而只要他自己坚持,就没人能拆穿姜姬的身份。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投到在地上躺着的陶氏的身上。   陶氏……回头要告诫她一下……不过也不必担心,她曾经做过的事,会让他能紧紧扼住她的喉咙。 第6章 命比纸薄   姜姬本以为这个冯丙会在他们家多待几天,没想到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迫不及待的告辞了。而且走前非要把他带来的东西全都留下,包括那一百多个侍从。   冯丙道:“我带一个人走就可以了,取直道由合陵过洄水,不出半月就能到樊城。”从樊城进国都就全是大城了,就不必再担心会被人半道截杀了。他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把消息送回冯家!   姜元举起手轻摆,“冯公,我如今只是一届布衣……如何能用这许多从人?请把他们都带走吧。”   两人你来我往纠缠了两个多时辰,午饭都做好了,姜元才“勉为其难”的留下了所有的粮食、布匹,一些刀箭和几匹健马。   冯丙没有再坚持,哪怕姜元不肯留下他送的人是怕他没安好心,他只要赶回国都,把姜元的消息告诉家主,再说服家主第一个前来迎接姜元,到那时,姜元就会相信他了。   为了赶时间,冯丙没吃午饭就带着人走了,他们来时赶着数十辆大车,走时这些车全空了。姜元带着姜姬站在山坡顶上目送他们。   他很高兴,非常高兴。   就算他什么也没说。这个家里所有人都能发现他很高兴。等看不到冯丙他们的身影了,姜元回到家,兴高采烈的说:“姜武和姜奔去把昨日卸下的那几个藤箱抬几个过来!”又对陶氏说,“把姜谷和姜粟也喊过来吧。”   藤箱中全是布匹,而且大部分是粗棉布。但就算这样也已经很不得了了,当看到几十匹整洁的布堆在家中时,所有人都激动的浑身发抖!   姜元哈哈大笑,他亲手解开好几匹布,披到陶氏身上,又扔了几匹给姜谷和姜粟,“这些都给你们,做几身好看的衣服吧!”现在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在上次买粮时带回来的,一看就是旧衣,现在他们竟然可以尽情的做新衣服穿,姜谷和姜粟都不敢相信,她们抱着布都是一脸的惊恐,好像怕随便动一动会把布碰脏、碰坏再挨骂。   但当她们发现姜元说的是真的之后,她们全都五体投地的对姜元行大礼了。   姜姬面前也摆着两匹布,但她可不想跪,只好假装被这美丽的布迷住了,把布抖开披在身上去问姜武、陶氏、姜元,“我美吗?”   姜元用更多的布淹没她,围在她的脚边,“你会是最美的!”   冯丙送来的粮食中还包括很多的腌肉和熏肉,那种发臭的鱼还有好几十条,姜元独占了它们,每天都要吃一条。他不再分给姜姬,不过她也不缺肉吃,冯丙送来的那些就够他们其他人分了。姜元竟然让他们每天都要吃一条腌肉,或者蒸一只腊鸭什么的,每个人都能分到好几片厚厚的咸肉,这让大家的气色飞快的好起来,好几个人的个子也猛得往上蹿,姜武、姜奔,甚至还有陶氏。   但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姜姬长得快,似乎她把吃下去的每一口饭的力量都用在了长个子上,短短半年,她的衣服就必须做新的了。   但当春去夏来,冯丙仍然没有消息之后,姜元重新变得焦燥起来,他每天都花很多时间站在山坡顶上朝大路的方向张望。   鲁国国都今年又迎来一次大暑,虽然隔几天就下一场雨,但暴雨过后,除了带来河水暴涨之外,并没有让都城中的人更凉快一点,暑气蒸腾,已经有不少人赶往涟水避暑。   但台城中的鲁王并没有去避暑,他仍然住在台城内,听说每晚都让宫人在摘星楼的水榭前歌舞。   “已经没有时间了!”冯丙急切的说,他和冯营坐在水榭前,但没有一丝风,水面波平似镜,只有青蛙的叫声响彻水榭,让人心烦意乱。他们都坦胸露背,从人全都在远离水榭的地方,摆在石瓮里的冰碗也早就化成了水。这里真的太热了,哪怕站在屋外廊下,坐着不动也会出一身汗,“这样的酷暑,却没有大夫出入王宫……”冯丙压低声,“你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   先代鲁王是个非常宽和仁慈的人。在他之前的国王在继位后,就会把自己的兄弟送出国都,让他们在别的地方生活。但先代鲁王却留下了他的兄弟,王宫中戏称他为朝午王,意味着从早到晚,这位王叔一直都留在王宫中,只有晚上才会出宫回家。   但他的仁慈并没有换来这个兄弟的忠诚,在他死后——甚至连他的死现在也成了宫中的秘闻之一,姜元之父,当时的大公子因为在服丧时过于哀痛,缠绵病榻,王叔在将先代鲁王送进陵寝之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大公子一家送出了台城,派重兵将他们押到辽城。   这当然是叛逆,但当时没有人提出反对。因为王叔跟大部分的人都达成了协议。莲花台下八姓,有六家都被收买了,其中包括先代鲁王王后的家族,连他们都为辽城的铜矿放弃了大公子,其他人的背叛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过,朝午王也替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在他继位后,田家与蒋家率先发难,他们都想让朝午王立自己家的女孩为王后。而朝午王当时还痴心妄想着能得到一位公主为王后,这样一来,哪怕他得位不正,得到了上国所赐的公主,那他的王位就能坐稳了。   朝午王偷偷摸摸朝上国递了国书,表达了臣服、忠诚和求娶公主之意,但上国没有回应,他的国书就像泥牛入海,如果说上国不满他继位的事,却连斥责也没有。朝午王心怀期待,这回派了一位他的亲信亲自去上国探问,结果被田家与蒋家发现了。田、蒋两家进宫逼问朝午王,告诉他如果不履行诺言,他们就去辽城迎回大公子。   朝午王被逼无奈,只得召回亲信,却告诉田、蒋两家:王后只能有一位,他会如约立一个王后,但另一个女孩就只能做夫人了。在田、蒋两家为此争执不休的时候,他争得了喘息的机会,趁机立了赵家淑女为王后,然后立了蒋家淑女为夫人,有赵、蒋两家的助力,田家也无可奈何。   但王宫中从此再也没有宁日。赵王后与蒋夫人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朝午王的后宫被这二人把持,死去的宫人不计其数。朝午王对这两人没办法,只好广选美女,只肯宠爱新人,但在赵王后与蒋夫人的积威之下,美人再多也没有用,她们都没有活到能生下孩子。   “现在眼见朝午王就要死了,这两个女人才急了。哪怕她们之前留下一个朝午王的孩子,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下场。”冯丙冷笑道,他们家也曾送女入宫,最后却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冯营慢吞吞摇着芭蕉扇,他们冯家一向是不当领头羊。当年接受朝午王的拉拢,他们也是最后答应的,现在要迎回姜元,他也不想走在最前面,这样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被人当出头的先干掉了,后面的人摘果子。   冯丙在家中并不出众,但如果他能成了第一个迎回姜元的人,这对他在家族中的地位是一个很大的提升。所以冯营能理解冯丙的急切。   冯丙低声道:“朝午王很可能已经死了,我们早晚要迎回姜元,为什么我们冯家不能做第一个呢?要知道,姜元还没有王后……”   冯营:“他的那个孩子,知道是谁生的吗?”   冯丙摇头,“那女孩子看起来该有四五岁大,那时姜元应该在江州。”   “江州……”冯营喃喃道,“江州离肃州近,只有八十里路,可是如果是永安公主……她可是姜元的姨母啊……”而且永安公主出降时,姜元的母亲长平公主才六七岁,如果是她生下姜元的孩子,当时可该有四十岁了。   冯丙道:“也有可能是永安公主之女。”   “也有可能,只是永安公主之女出嫁后并没有听到什么传言……”冯营道。   冯丙笑道:“永安公主都能嫌弃东殷公老迈不堪不肯住在胶东城,远远的住到江州去,何况她的女儿都不知道是不是东殷公的,母亲如此,女儿有样学样也不出奇。”   冯营说:“想办法查一下,如果永安公主真的曾经生过孩子,她身边的宫人肯定有看出来的。如果……”   冯丙道:“莫非,叔叔想为冯家迎娶这位女公子?可是族中并无适龄男儿啊。”   “你哥哥不是才死了妻子吗?”冯营道,   冯丙目瞪口呆,“家兄?他、他连孙子都有了!”   冯营道:“只要身份合适就没有问题。何况,这位女公子是不是帝裔还未可知呢。”   “冯丙已经回来两个月了。”蒋伟道,“看来冯家那个老东西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看向长兄,“哥哥看呢?”   屋里坐着三个人,蒋伟居左,蒋淑居中,蒋珍居右。蒋珍道:“赵王后把朝午王藏在冰窖里,不过听说,早就开始发臭了。”   蒋淑叹了口气,对蒋珍道:“让娇儿自尽吧。”   蒋珍悚然一惊,忙道:“大哥!何至如此?是赵王后将朝午王藏在冰窖的!娇儿已经病了快两年了,她毫不知情啊!”   蒋伟劝道,“大哥也不想这样,只是……娇儿自尽,我等才可以借机进台城,逼问赵王后,揭穿此事。”这样赵家就休想再在继位之事上插手了。   蒋珍看看两位兄长,结巴道:“那、那也不必……”他握紧拳头,拼命去想,突然道:“不如让娇儿从台城跳下来!这样、这样说不定她不会死,也可以、可以让别人都看到!好吗?这样……大哥!”他紧紧盯着蒋淑。   蒋淑犹豫起来。如果蒋夫人在台城自尽,当然更好,这样可以把蒋家洗得干干净净,朝午王的后宫中就只剩下赵王后一个恶人了。但娇儿毕竟是他的妹妹……   蒋伟道,“大哥,这样也可以,娇儿如果能侥幸不死,我们可以把她送到别处去,不会有人再见到她,那跟她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蒋淑,“好吧。”他对蒋伟道,“你今晚就带人出发,去迎姜元。待你走后……”他转向蒋珍,“转告娇儿,让她……珍重!” 第7章 红颜   “咳咳……”蒋娇儿捂住嘴,有气无力的咳着,她指着窗子说:“关上……关上……”宫人就急忙把靠近水边的窗户全都关上。   夏季的莲花台上,处处飘着莲花的香气,令人窒息。再清高出尘的花,开得多了,就变得霸道了。在这座台城上,再也闻不到别的花香。   蒋娇儿想起昨晚三哥偷偷潜入台城后对她说的话。   “娇儿,你可以回家了!”   “大哥他们正打算迎回姜元,他就是当年大公子与长平公主的儿子!我们蒋家又有希望了!”   昏暗的灯光下,蒋娇儿木然的望着振奋的蒋珍,她轻轻咳了两声,把痒意压下去,道:“哥哥,要娇儿做什么?”   蒋珍的脸就变得僵硬了,他刚才的狂喜像假的一样从他脸上被揭去,他露出一个拙劣的、轻松的笑来,他抚摸着蒋娇儿的脸,像小时候哄她一样,柔声道:“娇儿,大哥对你说……珍重。”   蒋娇儿看向窗外的水池,这宫中处处是回廊、处处是水,莲花的枝蔓也长得到处都是,散发着臭味。   “不!不,娇儿,看着哥哥!”蒋珍捧住她的脸,轻声说:“娇儿,哥哥是要接你回家的……”他张张嘴,“大哥……也想接你回家。”但想好的话在面对蒋娇儿似乎明悟一切的目光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避开她的眼睛,干巴巴的说:“你、你在八月十四日,从台城最低的地方跳下去……”说完这句,他猛得抬起头,急切的说:“哥哥会让人在下面接住你!会事先把那个地方的土给翻松!你找最低的地方,跳下去不会有事的!最多摔断腿,但你不会死!我会立刻找人把你接回家给你治好!然后,你就可以留在家里,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   在寂静的宫室中,这对年过半百的兄妹黯然相对。   蒋珍连目光也不敢与蒋娇相对,他曾在台城与鲁王拍案大骂,也曾在他国公卿面前侃侃而谈,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在鲁王前的勇气,也没有在公卿前的口舌。他只能僵硬的坐在蒋娇面前,等她应一声。   “……”蒋娇轻轻笑了,天真的就像当年那个将要被家人送进王宫的小女孩,“好啊,娇儿……早就想念家中的人了。哥哥、嫂嫂……还有小彪儿,他……也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烈日当头,四周没有一丝风,宫人与侍卫全都躲到了阴凉处。   宫内的钟响过九遍,蒋娇往将台望去,问宫人:“大夫们都已经出宫了吗?”   宫人不明白蒋娇为什么问这个,她们深居内宫,怎么会知道?不过钟响九遍,该是要出宫了吧?虽然鲁王已经很久都不见诸位大夫了,但大夫们还是要到王宫中来的。   “应该快出去了吧。”宫人道,“夫人是想见蒋大夫吗?”   蒋娇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勉力支撑起来,把手递给宫人,“扶我出去。”   夫人已经有两年不曾出门了。宫人连忙唤来轿子,把蒋娇托上去。“去那边。”蒋娇指着将台。   将台是点将的地方,只是鲁王宫已经有几十年未曾出过兵,早就沦为宴戏之所。它是整个王宫最高的地方。   轿子摇摇晃晃的往将台去,炙烈的阳光洒下来,让蒋娇有些头晕。她撑着额头,似乎每向前一步,身上都变得更轻松一点,好像束缚她的东西正在一点一滴的消失。   将台之上没有侍卫看守,还能看到被风卷来的一两朵枯荷落在石台角落。   蒋娇按着轿子:“停下。”   宫人茫然道:“夫人,大王不在这里。”   蒋娇笑起来,“我当然知道!停下!”   宫人只得将轿子落下,扶蒋娇下轿,“夫人……是想从这里看蒋大夫?不如奴出去送信?”   “不用。”蒋娇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走上将台,居高临下,前方不远处就能看到一辆辆牛车缓缓从宫门口驶离。   这其中,可有她的大哥?   蒋娇露出一抹天真的笑。   她猛得推开宫人扶她的手,冲上去!站在城墙之上!   宫人吓得尖叫:“夫人!!夫人啊!!”   那尖利的呼喊穿云裂帛!   宫门处的人纷纷闻声抬头往上看。   “那是谁!!”   “什么人在将台上?”   “侍卫!侍卫!!”   蒋淑发现牛车停下了,掀起车帘,“怎么不动?”   却见从人早就跪在地上,满脸是泪,遥遥指着城墙,“是……是小姐!是小姐啊!”   “什么?!”蒋淑猛得跳下车,鞋都顾不上穿,他赤足奔到墙壁之下,身旁都是举手搭凉棚往上看的人。   高高的城墙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站在那里,她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衣裙像风中的花瓣。   “娇儿!!”蒋淑撕声叫着,他挥着双手往前跑,“娇儿!快下来!快下来!”   他看到城墙上的蒋娇儿听到了他的声音,低头冲他一笑,便如乳燕投林般栽了下来。   地面震动了一下。   蒋淑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什么东西趴在地上,像一堆随便扔在地上的脏衣服。那不是人,那……不像人,人不会那么扁。   “娇儿?”他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一蓬花白的乱发,斜插一根金钗,血腥混合着荷花香气扑鼻而来。   “什么?娇儿是从将台跳下来的?”蒋伟不相信的喊,“喊老三过来!喊那畜生过来!他是怎么给娇儿传的话!”不等蒋珍过来,一个蒋淑的从人冲了进来,从人满脸油汗,喘道:“大夫在宫门前昏过去!”   整个蒋家乱成一团。   蒋淑被抬回了家,灌了一碗花椒水后醒了过来,他醒过来后看到家人全围在身边,立刻挣扎着起来,喊:“蒋伟!你立刻出发!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已经晚了!”   蒋伟手上还端着药碗,闻言有些反应不过来,“大哥,你还病着!我怎么能走?!”   蒋淑一挥手:“马上走!立刻套车!”   蒋伟只得星夜出城。   蒋珍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蒋淑看到他神色不对,让家人都出去,把他喊到身边来,“老三,不要多想,娇儿一向聪明,她知道怎么做对家里最好。”   蒋珍抬起头,面色苍白,神色凄惶,“我跟她说的了!她能回家了!我让她从最低的地方跳!我、我昨天就带人去翻土了!我翻了很深很深!”   蒋淑搂住他,“不要多想!这是娇儿为我们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她做的对!做得好!”   “大哥!”蒋珍抱住蒋淑,号啕大哭起来。   蒋淑眼中也涌出湿意,他抱住哭得浑身颤抖的弟弟,轻声说:“明日,我们去接娇儿回家。”   夜风微凉,星月无光。   王城外荒茫的大地上,奔驰着两队人马。   赵肃听到马蹄声,掀起车帘,问从人:“哪里来的马蹄声?”   从人道,“不是来追我们的。大夫放心。”   赵肃道,“去探一探。”   数刻后,两队从人回转,对赵肃说,“是蒋家的车,似乎是蒋伟的人马。”   赵肃怔了下,嘀咕道:“蒋家?他们又玩什么把戏?”这家人的心眼多。   赵荟从车内爬起来,道:“大哥休急,我听说今日蒋夫人从城墙跳下来了。”   赵肃恍然道,大笑起来,望向台城喃喃道:“看来明日,蒋家要逼宫了。”   第二日,蒋淑让人把他抬到了宫门口,无数蒋家子侄头绑孝巾,跪在宫门口哭声震天。   蒋淑只穿里衣,散发披面,面色腊黄,捂着胸口,指着宫门大骂:“姜婓!!你出来!赵阿蛮!你出来!我蒋家娇儿就死在你二人手中!我的娇儿……娇儿啊!!!”蒋淑痛哭失声,涕泪横流,丝毫不顾仪态了。   周围渐渐围拢了不少人,宫门紧闭,也没有侍卫趋逐,人就越围越多。   “我蒋家跟从你姜家已经有四百多年了!你姜家立国有多少年,我蒋家就跟了你们多少年!东起樊城,西到辽城,南入泗水,北过江洲!我蒋家有多少男儿洒血疆场?你数过吗?我告诉你!二百四十七个人!!里面还有我的父亲!我的叔父!”蒋淑说到这里,动了真心,捶胸顿足的大喊,“你对得起我蒋家吗?!对得起吗?!我的娇儿……我的妹妹……哥哥对不起你啊!!”   他哭一阵骂一阵,骂完接着哭,哭够了继续骂,不到两个时辰就吐血沫子了。蒋家数百人都围在宫门口,不举刀,不拿箭,就是跪着哭他们蒋家的先人,哭昨日跳城墙的蒋娇。   整个王城都被蒋家这飞天一笔给弄懵了。   冯丙不敢出门,躲在冯营屋里,问:“蒋淑这是想干什么?”他就不信蒋淑不知道朝午王早就已经死了。   冯营从昨天听说蒋夫人跳城墙后脸色就很不好看了,今天更是黑得像锅底。   他们冯家,又晚了一步。   “他想逼赵王后出来承认伪王已死。”冯营道。   冯丙吓了一跳,“现在?!此刻?!可是姜元……”他猛得站起来,“难不成蒋家也找到了姜元?!”   冯营没有回答,这是显而易见的。   “不行!我要立刻走!大哥!都是你啊大哥!!”冯丙跺脚道,赤脚跑出去,鞋都忘穿了,小童儿跟在后面抓着他的鞋叫:“叔叔!叔叔!你的鞋!”   冯营听到冯丙跑远,心里不是不后悔。只是他也没想到,蒋家之前不动声色,说动手就动手,快如迅雷疾电,而一动手,就令人畏惧。   昨天听说蒋夫人跳城墙后,他就猜到蒋淑想做什么,既然蒋淑开了头,他就必有后手。冯营不想跟蒋淑相争,就打算干脆装个傻,退一步,省得被蒋淑掂记上。只看现在他堵在王宫大门门口,就知道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赵王后还有赵家,只怕这次要被他剥皮拆骨了。   莲花台前,宫人、侍卫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而台城宫门却紧紧关闭着。   诺大的宫室内,一个瘦小的宫女坐在高大的宫柱前,外面纷乱不堪,她也怕得发抖。   她抖着声音问,“王后,我们怎么办?”   在宫柱后面躲着一个妇人,她穿着玄色深衣,花白头发,脸上还绘着胭脂,整个人却像被吓掉了胆子的兔子,瑟瑟发抖。她紧紧缩在宫柱后,听到宫女说话还吓了一跳,她尖声问:“我叔叔他们呢?他们怎么还没来?为什么他们还没来?!”   小宫女哪里知道?她茫然无措的四下张望,说:“王后,我们跑吧!”   妇人尖叫:“跑去哪里?!我们能跑到哪里去!蒋娇跳了城墙!她出去了!我还出不去!”   她脸上似哭似笑,仿佛要发疯。小宫女吓得往后躲了躲,可外面似乎有几个侍卫跑过,还说着:“去那边看看!”妇人就立刻捂住嘴,一声也不敢出。   小宫女往外渴望的看了看,她想逃,就算她什么也不懂,可她也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是来找王后要她偿命的,王早就死了,这件事王后还没有告诉别人,可变不出王来,那些人早晚还是会来找王后的。   继续留下,说不定她也会死。   小宫女站起来,说:“王后,奴去找赵大夫,去找赵大夫来救我们!”   赵阿蛮连连点头,用力褪下手上的金环,“给你!给你!去赵家让他们看这个,他们就会信你的话了!”   小宫女立刻把金环藏在腰带里,临走前似有一丝不忍,对她说:“王后,你躲好一点,不要被他们找到了。”   小宫女走了,整个宫室内只剩下赵阿蛮一个人。   这里是以前鲁王喝酒寻欢的宫殿,不住人,也没有多少金器,那些四处乱撞的乱兵早就奔有女人的宫室去了,不会到这里来。   赵阿蛮把帷幕扯下来,自己躲在里面。外面的每一声呼喊都像喊在她的耳边,令她发抖,她紧紧握住冰冷的毫无知觉的双手,牙齿咔咔作响。   “叔叔……”她流着泪,“叔叔,快来救阿蛮。”   她不由得想起父亲死后,叔叔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疼爱,给她最美的衣裳,最漂亮的鲜花,最后,叔叔说:“阿蛮,你应该当王后,在整个鲁国,只有你能做王后。”   于是,她真的当了王后。住在这高大的莲花台,虽然鲁王老迈,皮肉松弛,身上还老有一股恶心的味道,但她是王后,她就不许他宠爱别的女人。而不管鲁王对她多生气,只要叔叔站出来,鲁王就什么办法也没有。叔叔总是说,“有叔叔在,阿蛮什么也不必担心。”   “叔叔,快来救阿蛮啊……”赵阿蛮泪流满面。   突然,宫门被踹开,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   她藏身的帷幕被揭开。   “在这里!!找到恶后了!!”   “啊!!!”赵阿蛮哭喊着,尖叫着,大声呼喊着:“叔叔!叔叔!快来救阿蛮!阿蛮在这里啊!!” 第8章 玉郎   家里有了粮食,但姜姬还是想吃野菜。她这个毛病还不能跟别人说,只好自己跑出来找野菜,姜武被她拖出来,看她兴致勃勃的采了一篮野菜,受不了的摇头,伸手道:“给我,我去给你洗。”说罢提着篮子跳到小溪中,哗啦哗啦的洗起来。   “天天吃腊肉,你不想吃点菜啊?”姜姬脱到木屐和袜子坐在石头上,她在家里可不敢这样,姜元对她要求很严,一举一动都不能放纵,受他影响,连陶氏、姜谷和姜粟也这样,看到她坐姿不正或走路步子太大都会赶紧提醒:“姜姬!”   现在家里唯一一个不对她盯头盯脚的只有姜武了。   姜武洗好一篮野菜跳上岸,不安好心的坏笑:“洗是洗好了,你怎么吃啊?这里可没锅,干脆直接嚼吧,我洗得可干净了!”   姜姬一瞪眼睛,“你小瞧人!”说罢撸袖子把野菜拿过来甩干水,挑掉不够嫩的老叶子,然后拿张纸包起来,指挥姜武就地挖个洞,姜武恍然大悟,“焖耗子啊。”说起野耗子肉,他也很久没吃了,想起来还有些馋呢。他蹲下几下掏出一个大洞,将碎石头堆在坑底,先撸一堆干树枝子点火,然后道:“你在这里坐一坐,我去掏几只野耗子!”   不一会儿他回来,不但掏了耗子洞,还掏了两个蛇洞,其中一条蛇足有一米长,姜姬看到蛇头不是三角形的才松了口气,“你也不当心点!”   姜武道:“我掏蛇洞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放心。”老鼠和蛇都收拾干净了,他正要把火堆移开,把这些给埋进去,姜姬道:“等等,我带了盐。”   姜武大喜,“快给我……我来抹,盐咬手。”他拿过布袋把蛇和老鼠里外都抹上一层盐,和野菜一起包上,埋在洞里,再把火堆移回来,等上一会儿就会熟了。   日至中天,坐在溪边的姜姬看看日头,问姜武:“……回去你该挨打了吧?”   姜武一缩脖子,手上拿着几枝嫩树枝甩得咻咻响。   大概是因为那冯丙走了以后再也没有音信,姜元的心情这个月以来越来越坏了。这个家里,除了姜姬没挨过他的巴掌,陶氏、姜谷和姜粟都挨过打。而受伤最重的是姜武和姜奔。姜元一直在教他们习武,以前受伤再多,毕竟是打熬筋骨的时候,一开始总是会受些苦的。而且当时也能看出姜元并非故意令他们受伤。   但这个月可不一样了。   姜元一直以来让他们学的都是棍子,自冯丙来后,他让他们在棍头装上了箭头,以前被棍子擦到就是一道青肿,现在碰到可就要出血了。而姜奔和姜奔在姜元手下就是挨打的份,哪天身上不带几十道伤?   幸好那冯丙也送了伤药来,可能想他们在此地寻医不便。不管怎么样,有了药,姜武和姜奔才没出大问题。   姜奔是不管挨再多打,姜元一句话,让他站就站,坐就坐,只怕让他去跳坑,他也没有二话。姜姬劝过几回,反被姜奔转过来劝“爹是为我们好”。   倒是姜武挨了打虽然不敢反抗,心里还是知道好坏的。让他说姜元坏话他不敢,但最近却喜欢借着姜姬出门的机会躲出来。   哪怕回去后姜元生气会罚他,那也比挨姜元的打强,因为那时姜元的怒火早就发泄完了,对姜武也就是让姜奔执棍打几杖之类的,而姜奔也早没了力气,再怎么运力气也打不重。   姜武的手巧,这一会儿功夫就给姜姬编了好几个草篮,还都不一样。让她不由得想在她还没来之前,这些孩子们自己讨生活,不知长了多少心眼,学了多少本事。   ……但碰上一个姜元,怎么就突然都愚忠了?   姜姬真是拿这些人没办法!想想他们以前还考虑过要干掉姜元,但现在这个念头想一想都大逆不道。她也不是说现在还要杀姜元,但提防一些总是应该的吧?这个人到现在是什么来历都还不知道。   姜武突然跳起来,向远方眺望,又忽然趴到地上,五体投地。   姜姬看他这样,看地上一些小石子似乎在微微的动……   “有人来?”姜姬站起来。   “很多马,很多人。”姜武爬起来说,把火堆给踢到小溪里,焖的食物掏出来,也不嫌烫,往怀里一藏,过来抱起姜姬就往山上跑。   “他们快还是我们快?”姜姬趴在他背上小声问。   “不知道。”姜武跑到一个山坡上,往下张望,看到一队人马似乎正在往这边疾奔,“他们。”他拔足狂奔,甚至连刚才不舍得丢掉的食物都掏出来扔在地上。   “从后面绕过去!”姜姬道,这里方圆五十里内都只有他们一家人,这些人可能也像冯丙一样是冲着姜元来的!   如果她能说动他们搬家……   姜姬恨得咬牙,她早提过搬家的事,可姜元就是不愿意,他不愿意,这个家里就没人听她的。他们就不想想,万一再来的人不像冯丙心怀善意呢?姜元身份有异,有冯丙那样的,肯定也有想他死的!   如果真的这样大家一起死了也不错……   这么一想,姜姬……还是不甘心!   姜武背着她从他们安家的山坡后面上去,沿着山坡往上爬时,姜武气喘吁吁,姜姬趴在他背上四下张望,忽然看到在山坡的另一边有一队人马!她马上提醒姜武,“看那边!”   姜武一眼看到,目眦欲裂!可惜他现在还没有学弓箭!身上也只带了一柄匕首。他只好振作起来跑得更快些。   “是那个……姜姬吗?”马上的冯瑄问冯丙。   “正是。”冯丙道。他一发现自己晚了蒋家一步,只得将冯瑄请来。冯家玉郎,这个份量该是够了。最重要的是,姜元当年在江州时,冯瑄与姜元曾有一面之缘。   冯瑄面容修长,有一把美须,风姿落落。他笑道:“果然长得像段家那群人。”   大梁皇帝俗家姓段。   冯丙道:“那……依玉郎看,姜姬的母亲该是何人?”冯瑄久居江州,轻易不回家。要想知道姜元在江州时有无与永安公主有染,只能问他了。   冯瑄笑道,“我又不是她老子,怎么知道她娘是谁?不过你猜是永安公主,这也不是不可能。永安到了肃州后就肆无忌惮,入幕之宾不知凡几,她两年前仰药自尽,听说也是想落胎服错了药。”   冯丙吓了一跳,“永安公主已经没了?!为何不曾听说!”   冯瑄似乎才发现说了不该说的,不过反正也说了,就索性全说出来:“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东殷王把永安公主都熬死了,那老不死的不占点便宜怎么行?既然上国无人探问,他不报信,刚好永安的食邑不就都归他了吗?”   冯丙都不知道该感叹东殷王太大胆还是运气太好。   两人算着时间,等那侍从应该已经把姜姬送回去了,两人才策马回到队伍里。   队伍中早有一人等烦了,正是蒋伟。   他虽早了冯丙一步,可冯丙带来的冯瑄单人匹马撵上他后邀他喝酒,竟然毫无廉耻之心的将他的衣服全都藏起来,直到冯丙带人赶上!最后两家只得同行了。   蒋伟看到冯瑄就吹胡子瞪眼,冯瑄不以为意,特意策马靠近,温声道:“二哥见了奴,因何不快?”   蒋伟两腿一夹马腹,把冯瑄甩在身后。冯瑄再撵上,蒋伟无奈,怒道:“何唤我二哥!”   冯瑄道:“二哥恼了奴吗?奴知错,二哥休怒,休怒。”   蒋伟和冯瑄年纪差不多,可看起来差了一辈人。看到他不理会冯瑄,冯瑄在后殷殷呼唤,连蒋家的从人都忍不住上前劝告,“二叔,冯玉郎在后面叫你呢。”   “我知道!”蒋伟脸都气得通红,深呼一口气,勒住马,等冯瑄。   冯瑄微微气喘的撵上来,一点没有被蒋伟甩脸色的不快,欣喜道:“二哥不气了?我正有事要跟二哥说。”说罢将马与蒋伟的并行。   蒋伟冷着脸,一脸不喜。   冯瑄悄悄说,“我在江州听过一个趣事。”   “什么趣事?”蒋伟道。   冯瑄:“东殷公那个老匹夫冲到永安公主面前摔了一个碗呢。”   “为甚?”   “听说……”冯瑄眼珠子一转,声音更低了,“永安公主给他戴了绿帽子。”   冯瑄哧笑,“这有什么稀奇?”永安公主嫁到胶东,当天见到新郎官就气得大怒“如此老奴怎堪配我?”,婚礼都不愿意行就跑了,后来东殷公几次跑到江州求见公主,公主才生下了一个女儿,不过早就传说那个女儿也不是东殷公的种。   冯瑄摇头:“当然不是那等小事……据说公主还有一子……”   蒋伟猛得转过头!没生下的不算,生下来……那就是东殷公的孩子!除非东殷公连脸都不要了递国书告公主给他戴绿帽子,那就天下闻名了。   蒋伟震惊完了,回过味来,挥鞭子就要打冯瑄:“你这嘴上没有一句实话的东西!若真有此事,早传遍了!”别的不说,东殷公多个孩子这种事就不会没人知道。   冯瑄耸肩道,“信不信由二哥,我只知道确有此事,东殷公当然大怒,不然……”他向天上翻了个白眼,“二哥自己去查就是,看我是不是在哄二哥。”说罢就策马跑了。   蒋伟被这天外飞来的一个八卦搞得神经紧张,到山坡上了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第9章 姜元   姜姬到屋下从姜武背上蹦下来就往屋里跑,一进屋却看到姜元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颜色和悦的跟陶氏说话,就算看到姜姬早晨绑的发辫都松了一边,里衣领子都跑出来的冲进来也没生气,陶氏在一旁脸都吓白了。   “真是淘气,让你姐姐替你换衣服梳头。”姜元笑着说。   陶氏赶紧起身把姜姬往屋里推,一边对着外面喊:“姜谷!姜粟都进来!”   姜谷和姜粟听到呼唤连忙赶来,贴着墙边钻进里屋,姜姬伸长手臂,衣服已经解开,散落在她的脚边,“夫人,有人来了!”她刚才都没顾上说!   “早知道了。”姜谷蹲下把脱下的衣服抱在怀里,往外偷看一眼,小声说,“姜奔发现的,爹也出去看了好一会儿,回来就……”就高兴了。   姜粟问她:“你在外面也看到了?”   姜姬点头,“就是看到了才回来报信的!”不过姜元这么高兴,“说不定是冯丙回来了?”她说完就看向陶氏。   陶氏迟疑的摇头,“不知道是谁,你爹没说。”   姜谷和姜粟都很高兴,她们想的是如果真是冯丙来了,那他一定又带了很多粮食和布匹!   姜姬换完衣服坐下梳头,剃了头之后这段时间又吃得好,营养充足,头发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枯黄。陶氏握着她的一缕头发轻轻梳着,叹道:“如果能养一头好头发,你找夫婿也容易些。”   姜谷听到就说:“姜姬才不必发愁呢。”   姜粟道:“就是!”   陶氏安慰两人,“你们两个也不必担心,有爹爹在,你们也会有个好夫婿的。”   两个女孩听到这个都羞涩的笑起来。这让姜姬才发现,她们两人已经长得比陶氏还要高了,可能陶氏在她们俩的年纪没有机会吃饱饭,如果只看脸,陶氏比她们二人还要稚气一些。可能之前她们也就差两三岁。   姜姬收拾好了,陶氏领她出去,姜元正在逗姜旦,咯吱的姜旦笑个不停。他平时很少抱姜旦,就像根本没这么个人。但姜旦却能跟陶氏一样住在这间屋子里。姜姬有些搞不清现在的人对子嗣是怎么看的,姜元对姜武、姜奔、姜谷、姜粟虽然很不客气,但又没血缘关系,这种态度才是正常的,如果姜元对她也是这样,她早就不担心了。   除了她之外,还有姜旦。不过姜旦那么小,反正他们家谁都不知道姜旦的亲爹是谁,姜元把他养大,他肯定就认姜元当爹了。如果姜元是真心待姜旦那还不错,最怕的是他对姜旦也没安好心,那姜旦……   此时就算在家门口也能看到那些“不速之客”了。只是那些人不上来,姜元也能装成看不见,在姜姬换过衣服,重新打扮整齐之后就喊姜谷他们去做饭了。   姜谷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饭。平时家里吃饭简单,可冯丙来的那两天,饭菜可是要更丰盛些的,姜元还亲自下厨呢。现在客人虽然没登门,但如果饭做得太简陋,姜元会不会生气啊……   她问陶氏,结果陶氏也害怕起来,母女三个站在灶前束手无策。最后陶氏悄悄去问姜姬,姜姬就对姜元说:“爹,今晚有鱼吃吗?”   姜元笑道:“想吃鱼了?”   那鱼虽臭,可整个家只有姜元能吃,姜姬也就尝过几口,这么长时间以来在姜武等人的想像中,那臭鱼早就成了皇帝才能吃的珍馐美味。姜元早就知道,可她觉得他挺得意的:还是就自己一个人吃。   姜姬猜今天可能他会把鱼分给别人吃。   果然姜元道:“那就多蒸两条,你吃一条,让夫人与其他人也尝尝。”   有三条鱼,怎么也不能说晚上的饭菜简陋了。   陶氏现在也早就会做鱼了,而且这鱼也就她敢做,姜谷和姜粟都不敢动手,怕做坏了要挨打。   等蒸上鱼,终于有三个人上山来了。   姜武和姜奔都站在门外,看到冯丙也只是抱拳行礼,却没让开路。   冯瑄认出姜武就是当时背着姜姬发足狂奔的侍从,此时再看,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男儿,长相不算出众,身材也不够勇武。   不过他姓姜。   能得赐姓,想必姜元应该有栽培的意思。   蒋伟不认识姜武和姜奔,他连姜元都没见过。但只要当面,他有自信不会认错人。此时便跟在冯丙身后拾漏,由他去叫门。   冯丙道:“冯丙、冯瑄、蒋伟,求见大公子。”   姜元的身份很尴尬,他出生时先王已逝,朝午王心怀不轨,当然不会给他赐名。之后他流落在外,虽然人人都知道他正统的不能再正统,但怎么称呼就成了个大问题。冯丙只能含糊的称一声大公子,别的实在不敢乱喊。   冯瑄在旁边拱手道,“请问元公子,可还记得当年问柳小筑中的马王二。”   这一听就是有故事。冯丙在心里大为庆幸把冯瑄拽来了。蒋伟也听出来了,暗暗瞪了一眼冯瑄,这厮一贯浪荡,竟然还曾跟姜元有旧,真是该杀!   姜武道:“某进去通报,诸位稍待。”   “马王二……”姜元还真记得这个人。   当年他住在江州著姓战家,战家对他的供应十分充足,但为了避开朝午王的耳目,又不敢跟他过多接触,连他住的地方都是一座空旷的庄园,侍候的仆人也只有两人。他不愿意在屋子里跟仆人大眼瞪小眼,就常常去倚澜河畔的小楼去坐一坐。   倚澜河畔的小楼中有很多少年人,意气风发,姜元与他们相交,也好一舒胸臆。而马王二就是其中一个最有名的,他擅笛、擅萧、擅琴,还擅歌舞,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只要听说马王二在,就会聚到他的桌旁,为他击节唱和。他的名字一听就是化名,倒是没人知道他就是冯玉郎。   他陷入沉思,一屋的人都不敢打扰,站在廊下的姜武仍然站得笔挺。   “这个人极善歌舞。”姜元突然含笑对坐在旁边的姜姬说,“姜姬想看吗?”   极善歌舞?   姜姬心道难道冯丙这回来是给姜元送了个女人?但听姜元的话音又不太像这个意思。   姜武回转,让开一步,“诸位久等,请!”   他头前领路,冯丙让了一步,让蒋伟走在前面,冯瑄其二,他排最后。就算不甘心,冯家现在还要看蒋家脸色是不假的,所以就算冯丙能赶在所有人的前面找到姜元,再见姜元时,他也只能跟在后面。   走上去后就能看到姜元暂居的草屋了。蒋伟心中暗喜,姜元现在沦落到住在这种地方,这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他还没高兴完,就听后面冯瑄双眼一亮,击掌道:“好地方!此处依山傍水,胜过高屋华厦!”他一边说一边脚步轻快的四下张望,好像真的被这草屋给倾倒了。   蒋伟一口血憋在心口。他本想借此压一压姜元的气势,此时却不得不跟在冯瑄背后吹捧,不然有冯瑄这句话,他再说此地贫贱就是要结仇了。   姜元远远的就听到冯瑄和蒋伟的话,等这两人走到面前了,他立刻认出了“马王二”,跟几年前相比,“马王二”几乎是分毫未变,他却早已满鬓霜华了。   压下心中不快,姜元笑道:“王二,多年未见,我可一直甚是想念你的笛子呢!”   蒋伟早蕴酿好了,一见面就要痛哭先王,眼圈刚红,姜元却要跟冯瑄以旧友论交!他这眼泪登时就要憋回去。   最可气的是冯瑄,听了这话也不嫌害臊,立刻喊人:“取我的笛子来!”   从人快马取来笛子,冯瑄就在廊下吹起江州小曲来,姜元以手相击,替他打着拍子,两人都好像沉浸在音乐之中。   蒋伟惊觉这姜元不像他来之前想的那么好摆布。这一手明摆着是给他的下马威,是给蒋家的难堪。当年朝午王篡位,蒋家可是先行官之一。另一个田家则早在蒋家和赵家的夹击下败落了。   蒋伟不由得暗恨,他出城后不到两天就听说赵家竟然成了一座空屋,连宫中的赵王后都弃之不顾,举家潜逃了。看来他们是明白等新王继位,赵家一定会成众矢之地,其他几家都有可能讨好姜元,唯有赵家不可能,因为赵家出了个王后,更因为赵家在朝午王在位时捞够了好处,其他几家早就等着将赵家拽下来的机会,于是,索性一走了之,至于赵家去了哪里,今后自然会见分晓。   不过没了赵家在前头顶着,姜元只会记恨他们蒋家了……   “好好好,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听到这首曲子。”姜元叹道,亲自走到廊下,牵起冯瑄的手道:“玉郎与我同坐。”再对冯丙道,“未见冯公,一向安好?”   冯丙忙道:“劳大公子挂念。”   这两人都说过话了,姜元也不敢过份冷落蒋伟,最后一个跟他说话已经够可以了。他转头对蒋伟道:“蒋公不肯进来,可是嫌寒舍简陋?”   蒋伟连忙脱了鞋子进来道,“公子说笑了。”然后叹了口气,眼圈瞬间红了,“我只是有些伤心……”   冯瑄一看蒋伟这作派就知道他想干什么,马上趁他哭的时候截过话头,对姜元道:“大公子有所不知,蒋公这是……唉,痛失至爱啊。”   蒋伟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冯瑄抢去,恨不能咬他一口!   那边冯瑄已经把蒋夫人跳墙壁的事告诉姜元了,叹红颜薄命,叹完竟然取出笛子又吹了一曲!虽然周围的人都掉泪了,蒋伟还是气得心口疼。   等冯瑄吹完这曲,蒋伟不给他机会再开口,扑地大哭:“我可怜的妹妹啊!!啊啊啊!!”   他哭的这么惨,令人闻之伤心,见之伤怀,姜元只得下去扶他,他一扶,蒋伟打蛇随棍上,抱住姜元就开始哭:“大公子、大公子啊……我妹妹是被那伪王给抢进宫里去的啊!!”   冯丙一听眼就瞪大了!忍不住要起身,他从没见过这种厚颜无耻之人!当时蒋家跟田家争王后之位,最后被赵家给截了胡,再然后蒋家还不要脸的把自家妹妹送进去,转头就跟赵家一起把田家给干掉了,到现在竟然能说他家妹妹是被伪王抢进去的?伪王当年就差把不想娶田、蒋两家的女孩子给说出来了,谁不知道啊!   冯瑄拉住他,小声说:“叔叔休怒,蒋夫人都死了,蒋家当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蒋夫人死了,他们家跟伪王也就没关系了。至少蒋家能装得像没关系一样,别人信不信无所谓。   冯丙明白过来,愤恨的坐下,看也不看还在痛哭的蒋伟一眼。   蒋伟哭到声嘶力竭才停下,姜元让人扶他下去净面更衣,叹道:“没想到,那伪王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正是!”冯瑄正色道,“那伪王倒行逆施,早就怨声载道了。”   姜元再叹,“当年先父想到他与伪王同出一祖,由谁继位都是先祖血脉,又不愿令国朝动荡,劳民伤财,方才挂冠而去,不料那伪王丝毫不能体会父亲的苦心!”   冯瑄一面感叹看来姜元这些年东奔四逃也没虚耗光荫,话还是说得很漂亮的,这么一来,当年他爹被朝午王赶出台城,那不叫无能,不叫愚蠢,叫仁慈,叫叔侄情深才甘愿让位。至于他爹到辽城没几年老婆也没了,自己也气死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10章 姜姬   姜元定了基调,蒋伟也吃了一剂下马威,接下来就是宾主尽欢了。   托冯丙的福,他上回送来的粮食足够,腊肉也管够,何况还有三条鱼,就算“多”了三个客人,也足够喂饱所有人了。至于这三人带来的从人都在山脚下自己开伙做饭,甚至还送上来了几瓮美酒。   他们聊得欢乐,姜姬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今天姜元是主角,没有人关心坐在姜元身边的两个孩子——姜姬与姜旦是谁。   姜元也不像对冯丙那时还把姜姬叫出来见礼,他今天根本没有介绍姜姬的意思,就是让她坐在身边,用饭时,她和姜旦面前都有一条鱼,倒是让蒋伟和冯瑄扫过来一眼,等看到她吃鱼时能轻松挑刺,姜旦那里也有陶氏照顾,不见手忙脚乱,更让蒋伟和冯瑄心中暗自吃惊。   是夜,这三人都只能到山下安歇。冯丙一个人还能跟姜元同棍而眠,来三个人这床就实在是睡不下了。   不过半夜,冯丙迷迷糊糊的被冯瑄推醒了,他一睁眼就看到冯瑄坐在他面前,衣冠整齐,冯丙大惊:“半夜不睡觉……想去做贼啊!”上回捉弄蒋伟就算了,他要是敢这么去捉弄姜元,冯丙就要去上吊了!   冯瑄嘘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跟他说:“蒋老二,溜了。”   冯丙刚醒来反应慢,“溜了?溜去哪儿……”一下子想起来!跳起来指着山顶说:“他、他不是去找大公子了吧!”   冯瑄慢慢点头。   冯丙眼前一黑,想冲出帐篷却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的,一时根本收拾不好,再看冯瑄穿戴整齐,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气得上前给他一脚:“那你还不快去!!”   冯瑄躲开那一脚,委屈巴巴的说:“叔叔休怒,休怒。我现在上去又有什么用?我又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意思?”   冯丙现在已经惊到只会学舌,“家里的意思?”   冯瑄指指山顶,“蒋家想必早想好了,他们家蒋淑能一力将大公子送上莲花台,也可以联络朱家、胡家,说不定也能分给咱们家一杯羹……咱们家能出什么价?我上去后,说什么?”他两手一摊,冯丙已经懂了,然后,也傻眼了。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来接姜元,没有蒋伟,那姜元也只能听冯家的,哪怕能再晚上两天让蒋伟见到姜元,冯家与姜元也早就有了默契。但现在多了蒋家,两家相争,姜元自然是哪一家给他的东西多,他就会更亲近哪一家。哪怕蒋家当年背叛了他父亲,姜元此时也可以让蒋家将功折罪。   蒋家与冯家差的不止是一个蒋夫人,还差一个蒋淑,叫冯丙自己说都不能昧着良心夸冯营比蒋淑厉害。冯家在冯营的主持下,走的是不功不过的路子。当年姜元之父被赶出莲花台,冯家明知不对也没开口,要追随朝午王……也慢了不止一步,等别人都磕头了,他才赶在最后跪了下去。朝午王在位三十年,冯营虽身有官职,却三十年都没进过莲花台,更别提向朝午王进言了。要说他这是忠心先王,可朝午王有什么政令,他从来没违背过,蒋家和赵家还曾打上莲花台呢,冯营却驯顺无比,连朝午王后面都知道有什么事先让冯家去做,让他们家先起头,后面就好办了。   冯家不少人都看不惯冯营的作派,冯瑄就是其中之一,不然也不会自己一个人跑到江州去。可要说反对冯营,如果没有足够大的利益支撑,好像理由也不够。   冯丙一直跟随冯营,偶尔也说两句,也有不满,可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如果是冯营在此,在蒋伟已经趁半夜溜去找姜元之时,冯营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假装不知道,闷头睡大觉。   可……男儿在世,谁不想成就一番功业?是他先找到的姜元!他现在也到了这里,难道要闷头睡大觉吗?!   可他不能代替冯营做主,不能替冯营许愿,哪怕先许了再回去说服冯营都不可能,因为冯营根本不会答应。   冯丙在心中转过来这个弯之后,一屁股坐下来,生起闷气来。   冯瑄就看着冯丙把自己气得脸色从红到白,渐渐快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也是服!   “叔叔,不要生气,侄儿有办法。”冯瑄上前给冯丙拂胸顺气,轻道:“一会儿叔叔也上去,只要蒋伟说的,叔叔都不同意就行了。”   冯丙刚想听听他有什么好主意就听到这句,直接伸手打他,“这是什么主意!”   冯瑄避开,道:“蒋家势大,我观大公子言行,不似愿久居人下之人,那蒋伟只要露出一二颜色,大公子面上不说,心里必定不快,叔叔也不必说什么实在的,只要给大公子留个余地,让他知道,我冯家的忠心就行。”   冯丙在心里品味一二,终于懂了,他镇定下来,唤从人:“来人,给我梳头更衣!”   深夜走山路,对冯丙来说不是个好体验。冯瑄怕时间上来不及,直接唤从人背冯丙上去,冯丙见他不动,问:“你不跟我同去?”   冯瑄拂了下自己的衣襟,笑道:“这月色甚美,侄儿要去赏月。”要想让冯丙一击必中,他还是别出现在大公子面前才好,今天见面,大公子看到他时,可是不怎么开心。那种妒恨的神色,冯瑄在同行人的脸上常能看到。只怕以后他也最好少出现在大公子面前,不然天长日久,难保大公子不会因为厌恶他而生出歹心。   冯丙只是冯瑄的族叔,想管教他也不怎么理直气壮,何况冯瑄的脾气在冯家也是有名的。他只好叮嘱两句,让他别赏月赏得忘了他们来的正事,就让从人背他上山了。   冯丙赶到的时候,蒋伟已经快把姜元惹毛了。   姜元确实有待价而沽的意思,而他对国朝中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也确实是一无所知,刚才吃饭时没有聊太多,他要摆摆架子,总要让蒋伟和冯丙都来求求他,他才能出山。   他本想再吊这两家几天,不想蒋伟半夜就来了,以为这是想抢在冯家之前递投名状,就连忙披衣起来见人。   蒋伟其实是不太看得起姜元的。当年他爹就住在莲花台,还娶了上国公主,结果就因为服丧时病了一场,就被朝午王给挟持出了王宫。这本事,真够那什么的了。   朝午王早有反心,这个他们都知道,大概只有先王父子不知道了。可先王那是被自己弟弟给哄骗了,姜元他爹对一个有可能会夺自己王位的人竟然也能毫无防备,真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当时最先被朝午王买通的是田家,蒋家虽然与朝午王早有约定,却还是打算再观望一二的。结果送先王入陵寝的队伍还没回来就听说姜元的爹因病去辽城休养,一家三口已经走了。   蒋淑这才当机立断,在回城前跟朝午王定下盟约,入城时和田家一起恭迎朝午王入莲花台,三请三让,令朝午王继位。   爹是这样,姜元能有多大本事,蒋伟还真不信。他也就是运气好,熬死了朝午王,而朝午王又没儿子,同宗的其他人血脉都远了,推这些人上去担心会被其他诸侯国告一状,引来“去国”的危机,这才不得不千里迢迢来迎他归国。   何况蒋家在朝午王面前也是毫不相让的,所以蒋伟半夜摸上来,没有像姜元期待的那样来投效,而是来摆条件的。   蒋伟提的条件很简单:娶一个蒋家淑女立为王后。另外,姜姬是什么身份?母亲是谁?他看得出来姜元对姜姬不同,立刻怀疑起姜姬的身世来。如果血统不一般,就嫁到蒋家吧,也可认蒋家淑女为母……   姜元确实打算娶一位淑女,但这个人要他自己挑!蒋家想拿他当朝午王待吗?   可他又没底气发怒,免得惹恼蒋伟不好收场,所以前面一直忍着,直到听到蒋伟说要姜姬认蒋家淑女为母才站起来,怒道:“住口!竖子尔敢!!”   蒋伟吓了一大跳,险些从坐垫上摔下来,恰在此时冯丙也到了,他听到了蒋伟的话,赶紧大声骂道:“蒋家小儿胆大包天!你可知女公子是何人所出?”   蒋伟瞪大双眼,觉得自己好像……好像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冯公慎言!”姜元大喝。   冯丙赶紧闭上嘴,心里得意的笑个不停。蒋伟啊蒋伟,今日他可是阴沟里翻船了!   姜元紧闭双目,似在压抑怒火。   蒋伟见冯丙噤口不言,又被姜姬的事给扰了思路,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可说,就也规矩起来。   “夜露深重,某就不留二位了。”姜元甩袖,转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冯丙亲眼看到蒋伟吃了大亏,心满意足的扯着蒋伟退下。   被人赶了出来,这对蒋伟来说也很新奇。不过他没顾得上生气,出来后就缠上了冯丙,“冯公冯公,何不为小子解惑?那姜姬……”被冯丙一瞪,改口道:“女公子是何来历……?”   冯丙得意道,“你竟然敢说要女公子认你蒋家淑女为母,好大的口气!”说罢也一甩袖子,唤来从人,背他下山。   从人健步如飞,转眼就把蒋伟甩在身后。蒋伟边走边嘀咕,“好大口气?难道还真有什么来历不成?”他也就是看到姜元待姜姬不同才有此一说,不免顿足,“早知不提这个就好了。”说不定姜元已经应下了,前面说要他立蒋家淑女为后时明明没有发火,提起姜姬就怒不可遏。   可他现在已经忘了姜姬长什么样了。   “姜姬……”蒋伟喃喃道。明日一定要看清她是谁! 第11章 斗鹅   蒋伟跑来找姜元夜谈的事,姜姬当然是知道的。但痛苦的是她一句也听不懂!白瞎了这么优良的偷听环境。此时她再不知道姜元是故意不教他们“家乡”话就太蠢了。问题是知道了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当聋子。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昨晚姜元和蒋伟谈得不是很好,其间蒋伟自己说了很多,语气中的轻蔑都快透出来了,而姜元半句都没吭,最后不知蒋伟说到什么,姜元突然大怒,冯丙也从天而降来帮腔,蒋伟和冯丙就这么走了,姜元……大概算是吵赢了吧?   到了早晨,她本以为昨天吵成那样,今天三人不可能再排排坐吃果果,结果到早上蒋伟和冯丙像没事人一样又带着他们队伍里做好的早饭来了,姜元也一脸笑意的请他们同进早餐。   你们这些人……   姜姬是大写的服。   早饭过后,姜姬被姜元赶出来“玩”了,姜姬只好叫上姜武出去“散步”。   山脚下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姜姬突然听到了鸭子的叫声,她让姜武把她抱高,看到山脚下似乎正有不少新的家畜家禽被赶往这里,一群群的像白云落在碧绿的草地上。   “我们去那里。”姜姬迫不及待的想看看了。   她到这里来以后只见过野生的,一般不是下锅就是逃出了姜武和姜奔的陷阱,一下看到这么多家禽家畜真是惊喜啊!   姜武也好奇,就背着姜姬大步往山脚下跑。   跑近了就能看到山脚下的队伍泾渭分明,一个占据了东边,一个占据了南边,分别是两条下山的道路。这些人用车围成一圈,在车里埋火做饭,很多人都是席地而卧,远远的看到姜武跑下来,那些躺在地上的人立刻都爬起来了。   冯家展用看到这一幕立刻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休要失礼!”然后远远的冲过来扑倒在地,行了一个震撼的五体投地大礼!   姜姬在姜武背上看到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嘴里肯定吃到土了!   姜奔在山坡上看到姜武竟然敢背着姜姬跑下山了,急得直跺脚,又不敢追下去,只好站在廊下喊:“爹!姜武把姜姬背到山下去了!”他话音未落,蒋伟第一个跑出来,姜元都比他慢了一步。   蒋伟昨晚回去觉都没睡,先派人回家送信,一是说他们找到姜元了,二来是让人查一下姜元身边曾经出现过的女人,有没有身份比较特殊的。   不过他自己也猜了一圈,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底。   要是真的,那姜姬的身份可是仅次于姜元的,而且一个女公子可比一个小公子更要有用得多。   冯丙慢了一步,只好先开口,“大公子不必担心,展用在下头呢。”   姜元:“可是你那从人?”   冯丙道,“正是。”   蒋伟也道,“大公子放心,我家的从人都很灵巧,不会冒犯女公子。”   姜奔听不懂,还是一脸急色。   姜元对他道,“没事,你妹妹性子活泼,有姜武跟着,不会出事。”   姜奔觉得姜武太大胆,但姜元这么说,好像姜武并没错?他只好站到一旁。   有展用的五体投地,其他人也都早早的行礼,有像展用一样五体投地式,也有简单的拱手为礼,还有一些人没有行礼,而是远远的避开了,这些人多数都带着一柄重剑或其他武器。   姜姬说:“请起。”   这些简单的话,姜元都教给了她,不过她也就会这几句。   她拍拍姜武,以小卖小,指着前方的鹅群:“走!”   那些抱剑的人看到姜武背着姜姬跑向鹅群,竟然都笑了起来,还有两个人吹起长长的口哨。鹅群中有鹅听到口哨声,立刻扭头往这边看,然后口哨声似乎打起了转,那些鹅竟然开始转向!径直往姜姬他们涌来!   展用惊跳起来,指着刚才吹口哨的两人喊:“焦翁!你大胆!”   那焦翁看展用跳脚大骂还大笑出声。   姜武见鹅转过来就背着姜姬掉头跑,展用已经牵来马拿着弓箭追了上来。姜武跑着,姜姬给他说:“有个人追上来了,他有弓箭!”   姜武跑得快,瞬间就把鹅给甩掉一大段,他往山坡上跑,对姜姬说:“我把你放下,你自己往上跑。”   姜姬:“你一个人怎么办?”   没想到姜武咽了口口水说:“这可比鸟大多了!”   姜姬:“……好!”她也条件反射的咽了口口水。   接着姜武把她往地上一放,她转头拔足狂奔,听到身后姜武已经跑向鹅群!   她没有往后看,自己继续往上跑,不等她跑上去,姜奔已经跑下来接她了,也跟姜武似的将她挟到怀里就往回跑,姜姬拍他说:“快去帮姜武!”   姜奔不理,一气将她送到姜元面前。   姜元一脸笑意,弯腰把她抱在怀里,往前走了几步,将她抱高,让她看姜武大战群鹅,而那一片鹅足有数百只,除了骑马射鹅的展用之外,那个吹口哨的人也冲进鹅群,没有用剑,而是用双手屠杀鹅,在他身后已经倒毙了数十只鹅,全都脖颈扭断。   众人的视线慢慢被那个人吸引。   只见他冲进鹅群,两手一扑就能神准的抓住鹅的脖子,再一甩,鹅的脖子就断了,他随手一扔,抛掉死鹅,再接着抓鹅又是一甩,身后就又掉了一只死鹅。   “真乃勇士。”姜元赞道。   姜姬就算是听不懂也看懂了,原来那人吹口哨引鹅来追他们就是为了展示勇武!这是在向姜元自荐!   跟这位杀鹅杀得快成艺术的人相比,姜武就有些粗暴了,他也是扑向鹅,抱住一只就开始跑,途中拼着被鹅啃上几口,趁机扭断鹅的脖子或扯伤翅膀或扭断脚,然后将受伤的鹅抛下,再去抓鹅。   叫姜姬说,虽然不够勇武,但也很聪明啊。   但另一边连展用也开始炫技,伏在马上两手放开缰绳,一手握弓一手抓了一把箭,连珠般射出!一箭中一只鹅都是少的,多数是一箭双鹅,还有两箭串了三只鹅。   鹅群受惊,再有这三个屠夫在,很快损失大半,四散奔逃。余下的人似乎也发现这是展现自己的良机!纷纷去捕鹅,有活捉的也有杀鹅的,最后有一个人最聪明,嘬唇吹响口哨,竟然把已经四散的鹅群又收拢起来,赶成一堆。如果论成果,他手中的鹅最多。   好一出大戏,令人叹为观止。   姜元笑道:“今天中午就吃姜武杀的鹅吧。”他柔声问姜姬,“哥哥厉害吗?”   姜姬当然捧自家人的场,拍掌欢呼道:“哥哥最厉害!”   蒋伟和冯丙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都先夸了姜武两句,然后才推荐起自家的人。   蒋伟道:“大公子刚才赞的那人姓焦,没有名字,只称焦翁即可。他无父无母,无家无业,孤身一人,四处流浪。七年前,某在袁州见他与人争斗,甚是勇猛,就将他带回了家,不过此人少言寡语,似乎并不肯投效蒋某,今日却……”说到这里,他还有点羞惭之色。   姜元听了他这个话,欢悦之色渐浓。毕竟今天,他名份未定,却已经有两位公卿之后来找他,还有人未见其名、未闻其名就要向他投荐,真是、真是……   姜姬就看姜元都开始隐隐发抖,抱她的手都有点抖了。   最后,焦翁被蒋伟喊了上来,姜元将姜姬放下,亲自去扶起此人。   姜武早抱着七八只死鹅上来了,姜姬跑去找他。   “那人是谁?”姜武把死鹅抱到火灶处,姜谷和姜粟赶紧接过来,却不知该怎么处置,姜姬跟上说:“爹说这是今天午饭要吃的!”   姜谷和姜粟这才高兴起来,开始烧水除毛。   姜武刚才杀鹅也被扑了一身鹅毛,姜姬伸手替他把头上的鹅毛摘掉,小声说:“那个人好像是想投到爹的帐下。”   姜武有点担心的说:“那爹也会收他当儿子?”   “应该不会。”姜姬摇头,“别担心,爹也不是谁都收的。”她顿了一下,小声说:“爹收下我们是个意外。”   姜武看到姜奔冲他大步过来,顾不上跟姜姬多说,站起来扔下一句:“我去洗洗。”然后就跑了。姜奔看到他跑追了几步,又忿忿的停下来。姜谷刚好叫他:“姜奔!过来帮我杀鹅!”   姜武干掉的鹅多数还没死,杀掉放血,肉才会好吃。姜谷和姜粟刚把水架上,对姜奔说:“你把鹅带到河边杀了吧。”   姜奔就抓起几只鹅,姜谷和姜粟也抱着一只,几人准备去河边。姜姬想起姜武也是去河边,追着姜奔说:“你不要跟姜武吵架。”姜奔回头,她道:“有客人在,不好。”   姜奔听到这句才熄了火,答应了一声。   等他们回来,姜姬看到姜武和姜奔一前一后,都抓着几只杀过的鹅,两人脸上、身上都没伤,她才放了心。   现在情形不明,他们自己人之间还是别生气的好。   中午,每人都能分到大半只鹅,鹅肉筋道,香滑可口,虽然只抹了盐和花椒也很美味。姜姬吃完感动的想哭,她还以为以后想吃肉都只能吃熏制的了。   吃完午饭,姜元谈兴正浓。他对鲁国一无所知,在蒋伟和冯丙的话中,他似乎渐渐认识了那个他日夜怀念、既陌生又熟悉的国家。   ------   蒋伟虽然看上去是个莽夫,但却不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人。那天晚上,他从大公子那里回去就钻进了冯丙的车。等他从车里出来,蒋、冯两家已经算是结盟了。既然蒋、冯两家都不可能独吞这个好处,先找个合适的盟友不是很好吗?   蒋伟觉得冯家势弱,特别是有冯营在,两家结盟肯定是以蒋家为主。   冯丙觉得只要冯营在一天,冯家就不可能改,既然这样,跟蒋家结盟对冯家也有好处。   两边握手言和,到了姜元面前便翻倍的争风斗气!每天不吵上两架就浑身不舒服。   “胡扯!”冯丙的口水都快喷到蒋伟脸上了,“你这是……这是胡扯!!”   两人现在每天给姜元讲故事,多是伪王的宫中事,捎带着也讲一点鲁国其他世家。冯、蒋两人互相拆台,都拿对方家里的糗事来讨姜元欢心。   刚才蒋伟就说冯丙的兄长,冯瑄的大父:冯甲的老婆为什么会死呢?   ——听说是冯营强行侵犯弟媳不成,弟媳怒而自尽。   冯丙胡子都气飞了,他嘴巴没有冯丙利害,骂也骂不出新意,最后一撸袖子就扑到蒋伟身上去撕打起来……然后打不过,被蒋伟一脚踹了出去,骨碌着摔到屋外,掉到廊下。吓了姜姬一跳,她正好在屋前看焦翁和展用比箭。   焦翁人长得魁梧,胡子留得老长,头发也乱糟糟的,让人看不出年纪。但他的武艺是真的很不错,性格好像也很好。他吹口哨引鹅来追姜姬他们时,她还以为他是一个性情狂放的人,结果吃过午饭,他就来找姜武“道歉”了。   这是姜姬猜的,因为他是来找姜武摔跤,摔了几回后就开始指点姜武怎么摔才能把人摔倒。之后他就理所当然的留在了姜武和姜奔中间,从昨天到今天,三人一直在换个法儿的比武。   今天冯丙来了以后,展用也找借口上来了,满脸不忿的要跟焦翁比试。   焦翁痛快应了,他还要跟展用比弓箭。   姜武和姜奔从昨天起就跟焦翁混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焦翁还带了一袋酒上来。现在这二人看到焦翁要跟展用比弓箭,更加兴奋起来,都站在一旁呼啸叫好,竟然把其他人也引上来了。   待众人或坐或站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型准备观赏一场精彩的比试,屋里的打斗声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这堆人里有蒋伟的人,也有冯丙的人。不等大家想清楚要不要怒目相对,冯丙已经摔出来了。   眼看情形就要不好,姜姬喊姜武:“大哥!快扶起冯公!”   姜武上前直接把冯丙给托了起来,姜奔慢了一步,也上前伸出手,结果这两人根本没让冯丙的脚落地,又把他给抬了回去。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   姜姬想让焦翁直接开始比试,可她又不会说他们的话,正干着急,就见焦翁突然举起弓箭拉弓一射,一枝短箭咻的飞向远处的靶子:山脚下马车顶上绑着的猎物,那都是这几天里这些人无聊的时候猎的,吃光后剩下的皮毛、羽毛等到回到县城后再卖掉换钱。   焦翁与展用都有猎物,所以今天比的就是把对方的猎物射掉。看起来简单,但第一,距离很远;第二,两人的猎物数量有差别,所以这原本就是个不公平的比赛。   焦翁箭到,绑在马鞍边上展用最得意的一张狐皮就掉下来了。   “好!!”   “漂亮!!”   不止是在山顶上的人在叫好,在山下突然发现有箭射到而紧张起来,又发现只是一场比试的人们也叫起好了。   在屋里,姜元正在安慰冯丙,见冯丙瞪着蒋伟杀气腾腾的样子,只好挽住冯丙的手说:“听外面好热闹,我们也出去看看!”虽然冯丙与蒋伟不和,对他来说正好,但如果真起了冲突,他也是很为难的,只好两边和稀泥。   冯丙被姜元拖了出去,蒋伟理一理衣襟,仰头挺胸的跟在后面出去,正好看到展用举弓搭箭,蒋伟知道这展用是冯丙的人,笑着取出怀中一枚玉璧,高声道:“在大公子面前比武,怎可没有彩头?我这枚彩玉,上雕瑞兽九只,当属胜者!”   姜元一怔,心生不快。   冯丙看姜元神色,顿时明白了,马上也高声道:“大公子有珍爱宝玉一枚,若有胜者,当领此物!”说罢高高举起一枚颜色灰白的宝玉。   姜元这才颜色稍霁。   众人看到有彩头可赢,更加兴奋起来!   姜元笑道:“既是比武,何不各展所长?”   众人本就心痒,看到焦翁投到姜元帐下,早就有人欲效仿焦翁。虽然还不知道这姜元是何等人物,只见蒋公、冯公都要在他面前居于侧位,已经让他们浮想连翩了。   听到姜元的话,这群人立刻纷纷向焦翁挑战!   面前英才正在为他一顾而争斗不休,这叫姜元真是通体舒畅!   在他身后,冯丙与蒋伟对视一眼,皆心满意足。   ——想把人送到姜元身旁,还真是……不难。 第12章 佳人   蒋淑这两天瘦了很多,头发都挽不成一个撮了,大把大把的掉。他终于像一个老人了,蒋珍早上进来,看到蒋淑脸上和脖子上突然起了很多黄褐色的斑,一时悲从中来。   “起来,不要再哭了。”蒋淑喝了药,道:“娇儿已经葬了,她生前爱用的也都送去给她了,赵阿蛮弃尸于野,姜斐身边只躺了她一个,等黄泉相见,也不愁姜斐对她不好。”   蒋珍咽下哭音,端起药碗,“大哥,喝药吧。”   蒋淑一仰而尽,把碗给他,道:“我记得姜公当年还有几个儿子。”姜公,就是姜元的爷爷,也是先王。   蒋珍不解道,“大哥问起这些人是干什么?”那些都是女奴所生,姜公在时还能住在莲花台,但也与奴仆无异,等朝午王占了莲花台,这些人都被撵了出去,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蒋淑道,“你让人去找一找,我记得他们就住在西城附近。”   蒋珍:“大哥是想……”替姜元找几个兄弟?   蒋淑道:“娇儿无子,朝午王也没有长大的孩子,你把那些人找出来,送他们去下头侍候朝午王和娇儿吧。”   蒋珍吃了一惊,又觉得没必要,“大哥,何必如此?这些人又有什么妨碍?总不见得还有人打着要将他们扶上去的主意。”敢以庶充嫡就等着去国吧。   蒋淑道:“去做就是。对了,去江州的人走到哪儿了?”   蒋珍道:“应该快到袁州了。大哥,你觉得那个女公子真是永安公主所出吗?”   蒋淑服了药,精神好了些,沉思道:“永安公主一贯肆无忌惮,当年未出降前就曾将健奴带入禁宫,见到东殷王时险些大怒回宫,第二天就带着从人从胶东出走,东殷公追出八十里都没有将她带回来,最后她定居肃州,听说也是肆意得很。”   蒋淑笑着说:“东殷公那个老东西,也是他痴心妄想欲配公主,也不看看他那口牙都快掉光了!”就是娶回来也留不住。   不过这倒更有可能了。   蒋淑道,“听从人说,那姜元虽然看起来苍老了些,但仍能看出颇似当年长平公主。如果再倒回七年,他身在江州,被永安公主听到风声,想见一见故人……也不是不可能。”公主心中难平,姜元又落魄失意,二人一见之下互相怜惜,春风一度,留下个孩子也算正常。   蒋珍听蒋淑的话音就知道,这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蒋淑道,“让人去,最好能得到公主身边之物,一方帕子、一把梳子、一张琴,若有当年曾近身侍候公主、见过公主的人就更好了。”   蒋珍恍然大悟!拍掌道:“妙!”   蒋淑说了一阵话,累了,挥手道:“你去吧,我睡一会儿。”   蒋珍忙把帐子放下,轻声道:“那大哥,我去了。”   蒋淑躺下,不忘道:“你须记得,娇儿没有孩子,就当圆了娇儿的一个心愿吧。”   蒋珍就算再有犹豫,听到这句也下定决心,虽然他仍不懂杀掉这些人有什么意义。他出门叫上从人,使人去打听那些人住在哪里。   从人道:“这个好办,只是主人要他们做什么呢?”   蒋珍道:“休问。去找,找到后都拿住。”   “是。”   “只要男子,不要女子。若有小儿更佳。”给娇儿送几个孝顺孩子过去,长得好,懂事聪明才会讨人喜欢。   从人应道:“是!”   冯瑄回来了,他快马进了城门,直接去见了他爹,冯宾。   冯宾见最心爱的儿子回来,高兴坏了,也不怪他一走十几年,忙让人去禀告冯营。冯瑄身上衣服也没换,笑道:“爹先让儿子歇歇。”   “歇什么!”冯甲大步进来,看到冯瑄先怒喝:“给我跪下!”说完就四下张望,最后拿起冯宾案上的一把弓就要打上来。   冯瑄掉头就跑,冯宾赶紧张开双臂拦住,“大哥休怒!休怒!”   冯甲绕过弟弟去追冯瑄,被冯宾抱住腰求情,“大哥休怒!”   “都是你惯的!跑了这么多年,尽在外面浪荡!也不说回家来看一眼!”冯甲挣不开弟弟,更加生气。   冯宾道:“大哥,这孩子虽然不懂事跑了,可家里有事也赶回来了,他说有要事!”暗示道,“要事!”   冯甲这才放下手中高举的弓箭,仍气得呼呼直喘。   冯宾与冯甲重新整理了衣服,才听说冯瑄早一步跑去见冯营了。   冯甲皱眉,“为何去见他?”   冯甲自己没儿子,拿冯瑄当儿子看,伯侄俩是一副脾气。所以当年冯瑄因受不了家中沉闷的气氛而逃家,冯甲只是生气他走了以后不给家里音讯,对他逃家这事倒不是很在意。如果他能逃也早逃了,可惜当年他是大哥,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弟妹,这才熄了雄心壮志。   冯营与冯甲算是隔房的同辈,但冯营是嫡支,冯家要如何,皆看冯营。   冯宾陪笑道:“大哥休怒,我等去瞧瞧?”说完拖着冯甲去找冯营。   冯营听完冯瑄的话,眉头都皱成了川字,听冯瑄说的,这大公子的脾气可不怎么好啊……   倒是冯瑄说完就跟没事人一样,让从人给他端酒肉来,道,“我看大公子也算是个好相处的人。”   冯营摇头道,“连你都容不下,这样的人能算好相处吗?”在他看来,冯瑄身上无骄娇二气,性格疏阔,有才有貌,姜元就算不一眼看到冯瑄就引为知己,要讨厌他也是很难的事,结果没想到冯瑄一见面就被姜元恶了。   这只说明姜元心胸不大。   冯瑄道:“只要我不见他不就行了?半点本事没有,就爱听人吹捧。”   “谁?”冯宾和冯甲进来刚好听到,顿时皱眉,两人在来的路上也都猜到冯瑄是为什么回来的,而他此时说的人应当就是姜元了。   冯营面色不好,冯宾坐下道:“有什么不妥吗?”   冯营摇头,叹道:“国运已衰啊……”   “国运早在三十年前就没了。”冯甲怒声道,“先把你那假模假样给收起来!”   冯瑄一听大父开炮了,提着酒瓶子端起盘子就想先溜,被冯甲叫住:“站住!我有话问你!”   “问什么?”冯瑄作恍然大悟状,“可是问那女公子?我未来的伯娘?好叫大父放心,我那伯娘年少风流,机灵可爱,性情异于其父,乃是一位难得的佳人!”   冯甲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喜色,“果真这么好?”   冯瑄笑道:“虽然只见过一面,也足以看出其机敏通达,不似其父。”不但会看姜元的脸色,对他们也始终抱有警惕,还知道将养兄牵制在其身旁。   冯营道:“倒有些像永安公主。”   冯甲捻须,总算不像刚进来时那么生气了。   冯瑄慢慢往门口走,一边道:“我瞧着也是呢,等那女公子长成,嫁于大父,一见面,必会惊道‘此老奴怎堪配我?’”话音未落,掉头就跑。   “兔崽子!!”冯甲鞋都不要了跑出来,抓起冯营的鞋就朝冯瑄砸过去,一击落空,冯瑄已经跑远了。 第13章 血脉   冯瑄早年习武颇有所得,一人仗剑出行十余年都没事,所以等冯甲气呼呼的回来时,冯宾与冯营早就烹起了茶,颇得其乐。   “他七岁时你就追不上他了。”看到冯甲,冯宾难掩得色的说道。   冯甲瞪了他一眼,扔掉手上提着的一只鞋。冯营往下看了一眼,唤童儿,“去把我另一只鞋捡回来。”童儿老大不开心,“大伯刚才都扔到那边池子里去了。”   冯营:“快去,丢了一只,一双都不能穿了。”   童儿就踢踢踏踏的去了。   冯甲倒了杯水喝,道:“既然已经见过大公子了,我们什么时候去迎?”迎回大公子,当然该举国公卿同去。冯甲这么说就没给冯营说不去的机会。   谁知冯营还真在犹豫,“此人心胸狭窄,见视又不高,请他回来真的有用?”   冯甲又要发火了,骂道:“你这话说晚了!”   冯宾赶紧拦下冯甲,“大哥休怒。”转头对冯营叹道,“阿背,我懂你的意思。”   冯营小时候爱哭闹,只愿意睡在父母的背上,又因为是冯家嫡支,其实冯甲与冯营小时候都背过他,所以就得了这么个小名。   冯宾道:“你想为国君尽忠,只是力不从心……”   “他那是蠢!愚!”冯甲骂道,他最了解冯营了。   冯营的性情懦弱,又养得过分清高了些。早年朝午王篡位,他不去拦是胆小,不帮姜元其父也可以当成是失望——你身为大公子,名份人望都有,这都能被人从莲花台赶出去,这也太无能了!   而他也不愿意对朝午王效忠,所以三十年不进莲花台。   他尊奉王令,那是爱惜百姓,尽职尽责。   他明知姜元在外,却连送些钱物都不敢,更别说在朝午王还活着的时候把姜元带回国都。   等朝午王好不容易死了,终于可以令国朝有继,他又开始挑剔姜元其人,觉得他似乎不堪国主之位,让他当国主真的可以?   冯甲以前就最爱跟冯营吵,可冯营不知是太没脾气还是胸怀广阔,哪怕冯甲快把肝气爆了,他都平静如一。   就算是现在,冯营也跟没听见一样。   冯甲已经又气得起来转圈,“你说!你说!这回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把你抬过去!!”他就知道!冯营又要当缩头乌龟了!   冯营到晚上还没松口,第二天早上,他刚起来就听童儿说:“大伯在外面等着呢。”冯营当即把鞋一甩,扯着被子往身上一裹,往床里一钻,闭目道:“就说我还睡着。”   童儿愣了,上前推了冯营两把,气道:“爹!你不吃饭了?”   冯营紧闭双目,还轻轻扯起了呼。童儿气怒,他的肚子可是早就饿了,怒从胆边生,趴在床边去扯冯营的胡子,冯营叫他扯了两下,翻了个身,呼打得更响了。   童儿够不着他,又不敢上床,只好出去,见冯甲已经快把饭吃完了,他坐到冯甲身边,望着他手中的饼咽口水,“大伯,爹不起来。”   “嗯。”冯甲把那半张饼塞到童儿手里,道:“跟你爹说,昨日,蒋家三郎跑到西城杀了十几个人,绑了二十多个,绑到废陵前杀了。”   童儿正往嘴里塞饼,听到都僵了,几欲呕出。见冯甲说完就大步离去,他只好跑回室内,推醒冯营,哭着说:“爹,爹,大伯说、说……”   冯营已经听到了,顾不上童儿,跳下床追到屋外,喊住冯甲:“你说的可是真的?”   冯甲在廊前回身,道:“半分不假。”   冯营跺脚,“真是……真是……!!太嚣张了!”   冯甲假作惊讶:“何出此言?别说杀了西城三十多个人,再翻一倍又有什么?”西城都是流民,杀也就杀了,连名姓都没有的人而已。   冯营把冯甲扯回来,怒道:“别装得你不知道他杀的都是什么人!”   冯甲平静道:“没有姓名的人。”   冯营愤怒道:“那也是先王的血脉!”   冯甲:“先王血脉仅留姜元一个而已。”他坐下来,看这回是冯营气得在屋里转圈,突然笑道:“这回,蒋家干得好。不知有多少人像你一样,明知那些人不可用,却还妄想着能派上用场。”这样一来,那些像冯营一样摇摆不定的人就只能去迎接姜元了。如冯瑄所说的姜元,若日后知道此事,必定会感激蒋淑的。   冯甲叹了口气,“我冯家输蒋家多矣……”   蒋淑尤在病榻之上,登门探望的人却陡然多了起来,半真半假的试探,蒋淑撑起精神,能见的都见了,不想见的都推给蒋珍。蒋珍在国都中是出了名的莽夫,又因蒋夫人惨死,蒋珍前两日杀了西城流民,又绑了二十多个拉到废陵祭人,整个人像疯了一样,那些人当着他的面,倒是不敢说太多废话。   又等了两日,去肃州的家人回来了,带回了早年永安公主身边的马夫一人,还有永安公主的玉枕一方。   蒋淑与蒋珍忙亲自见那马夫。   马夫说的和传言中说的差不多,也有一二不曾流传出来的秘闻。   比如东殷公与永安公主的关系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坏。早年永安公主确实不肯见东殷公,东殷公就给永安公主送钱、送礼物,还送过不少健奴。后来永安公主渐渐和缓了,就与东殷公甜蜜过一段,就是在此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小名桃儿。从那以后,东殷公就没有再在永安公主这里留宿,但礼物是从来不断的。   桃儿被东殷公带走养育,从没回来见过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的入幕之宾很多,最多的是府中健奴与侍从,也有外面的人,他做马夫时替公主接过不少人,也曾送公主出去与人幽会。   公主也怀过孩子,不过公主不想生,怀了就会服丹,孩子就会落下来。至于公主在六七年前有没有生过一个孩子,他也说不清。   “仆不曾面见公主。”马夫很为难,“不知公主是不是……又生了一个。”   蒋淑没有说话,蒋珍急道:“她要是还生过孩子,你总见过她大肚子吧?”   马夫更为难了,摇头说:“仆实不曾见过……公主不穿衣服。”   蒋珍都要急死了,声音渐高:“难道穿着衣服就看不到大肚子了?!”   蒋淑顺手拿起案几上的药碗砸到蒋珍头上,气道:“滚!滚出去!想看大肚子的女人去别处看!去看个够!”   蒋珍挨了打才冷静下来,本来就是件不能宣之于口的事,他也问得太直白了。   蒋淑安慰马夫,“我这弟弟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既会养马,就留下替我养马吧。”   马夫出去后,蒋珍才回来,蒋淑说:“日后有机会,让他看一眼姜元与姜姬。”   蒋珍道:“如果他没见过……”没见过姜元与姜姬,那姜姬就不是永安公主生的,那她是谁生的?   蒋淑叹了口气,还是解释给他听:“重要的不是她是谁生的,而是姜元想让她是谁生的。”   蒋珍小声道:“大哥也疑心那姜姬身份有疑?”   蒋淑道:“是与不是,不重要。姜元说她是,她就是。而他说不出谁是母亲,我们就可以找一个女子来当做母亲。”现在,他们不就是把东殷公给扯进来了吗?   蒋珍听明白了,却还是不懂。跟东殷公说他戴了顶绿帽子,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蒋淑失笑,摸着弟弟的脑袋,“行了,你不要想了,去收拾一下行李,我们该去迎回姜元了。”   蒋珍担忧道:“大哥,你病得厉害,不如……”   蒋淑道,“我一定要去。我这样去了,才显得郑重。” 第14章 鲁王?   都中其他几家都战战兢兢不可终日,朝午王再怎么不好,也是名正言顺的姜家血脉,但他没有儿子,突然撒手去了,留下鲁国怎么办?   有人便提起早年的大公子,那才是名正言顺呢,其妻为上国公主,在离国前似乎已有一子?若是还在世,如今正值壮年……   “鲜公子,文采风流,宛如皎皎明月,而且与先王性情相类,温和仁善。”南城的小楼里,有个老人摇头晃脑的说着。   年轻人都没见过当年姜鲜,只听家中父兄提过,比起朝午王的穷奢极欲,一年四征美人的荒唐行径,先王与姜鲜才是他们心目中的鲁王啊。   这先王与姜鲜有多好呢?好到把朝午王这个大坏蛋养在身边四十年都不曾提防,真是好人啊。   果然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   老人们说起的先王,那是活了六十年,就在先王后的催促下才征了一次美女,还不是为自己,而是进献上国去了,那时绝不像朝午王征美人时家家嚎哭,那是哪怕贫家农户也会把自己家的女孩子妆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到宫门前。而送去的美人没有被上国选中留下的,先王怜惜美人,有的赠于嫁妆,有的若不愿回家,就留在莲花台,王后也丝毫不嫉妒,待她们如珠如宝。   “那时,真好啊……”老人长叹道,听他讲古的少年人纷纷露出向往之色来,那才是他们愿意拜服的国君,那才是鲁国真正应该有的样子!   似乎一夜之间,国都中人人都在唾骂朝午王,想念先王与姜鲜,只这二人皆被朝午王所害,至于国朝无继,若被去国,则日后世上再无鲁国,再无鲁人!   无数人冲到宫门前号啕大哭,还有人连夜拖家带口逃出城去,更有无数人跑到山陵去哭鲁国先人,一夕之间,仿佛国朝已丧。   国都中乱象频出,除蒋家、冯家之外的其他几家全都乱了手脚。不是没人想过朝午王死后由谁继位的问题,但这又不是随便找来个人往王座上一放就行的。国君继位后要向上国递国书,要周知列候,像朝午王那样,递了国书后没人搭理,最后不得不龟缩在国内三十年,说出去都丢人!   朝午王好歹从小长在莲花台,至少诸国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现在就算他们想再把姜家的人给扒一扒找出一个来,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一家能找出这么个人,别人家也能找啊,先王和先王后是只生了姜鲜一个,但没说先王王宫里就这么一个公子了,而这些公子早在朝午王篡位时就被赶出了莲花台,形如弃犬,这么年也生了不少孩子,只是母亲都是什么人呢?万一推上去一个,回头再被人怀疑血统,那可是灭族之祸。   想来想去,都打算观望一番。   结果赵家举家潜逃,连仍在宫中的赵王后都不顾了,致使赵王后被闯进宫的乱兵绞杀、弃尸。   有人便嘀咕:不如也逃了?只是逃去哪国呢?   有人不想弃了祖宗之地,便守着等看后面有没有转机。   结果蒋家三郎冲到西城把先王那些留下的庶子庶孙通通杀了个干净。   有人便拍案而起!这蒋家是想篡国啊!那他是跟啊?还是跟啊?   再犹豫两天,就从蒋家传出一个消息:当年姜鲜与长平公主留下了一个大公子!   惹得许多人震惊:原来蒋家是个忠臣?!   不管如何,姜元既在,那就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了!   于是,等蒋家登高一呼,说要去迎回国君,从者云集。更有人已经自发背着干粮带着儿子前往迎接姜元!   “已经有很多人走了。”冯营发愁道,这段时间他天天都是一副愁容,而坐在他旁边的冯甲、冯宾却自顾自的说着话,偶尔冯瑄也过来,总是喊他的童儿把他的藏酒拿出来。   冯瑄坐在一旁自斟自饮,见爹和大父都不理会冯营,同情之心大起,应道:“他们走去哪儿了?”   这是个好问题。姜元身在何处,目前估计只有冯家与蒋家知道,那些去迎姜元的人往哪儿迎啊?   冯营不理他,又是一声悠悠长叹。   另一边,冯甲在扳着指头算冯家都有哪些男丁要去,“冯谦那一房,他爹还能动吗?”   冯宾摇头,“早两年就躺在床上只能喝汤了,不然冯谦他娘哪会有胆量把家里的女人都撵出去呢。”   冯营道:“冯谦不孝!不管父母如何,他不能这样对他爹!”   冯甲扔回去一句:“你又不管。”   冯营:“如果我去了,冯璋躺在床上还不羞死了!”以已度人,如果他的儿子不孝,他又管不了,他才不想让人知道呢。   冯甲继续对冯宾说:“不能动也抬过去吧,反正多几个抬着去的更好。”蒋家蒋淑肯定是抬着去的,谁叫冯营活蹦乱跳的呢,哀声叹气这么多天也不见他卧床不起,冯甲还真想试试硬把冯营抬过去他会有什么反应。   两人不理冯营继续拟名单,冯营见此,更添愁绪。冯瑄心疼叔叔,提着酒瓮过去,“叔叔,喝一碗吧。”醉了就不难受了。   冯营一瞅那碧绿的陶瓮,顿时目眦欲裂!伸手欲夺,冯瑄敏捷的闪开,一个箭步蹿出门去,冯营拍床大怒,拼命叫童儿:“你怎么把望君眉拿给他了?!”   童儿早躲得不见影,听见叫唤才偷偷探出头,也不肯过来,哼哼叽叽道:“别的都叫哥哥喝完了……”   冯营眼前一黑!   冯宾赶紧去扶冯营,喊冯瑄回来:“快把酒还给你叔叔!这酒藏了快二百八十年,他就想等他八十大寿的时候喝呢!”   冯瑄大喜,提起酒瓮细观,“我说怎么色如碧水,香味既远又清!”对冯营道,“叔叔,我都喝半天了你都没闻到味,可见这酒给你喝就糟蹋了。”   冯甲也站起来,伸手道:“把酒给我尝尝!”   冯营见冯甲与冯瑄一起拿碗倒酒,急怒之下蹦下床上前去夺酒瓮,冯宾与冯甲却都大笑起来,冯甲指着冯营道:“既然能站起来,明日就不叫你坐车了!”   冯营大惊失色:“怎么明日便走?!蒋家已经准备好了?”   冯甲扯着冯瑄道:“你就非要跟在蒋家屁股后头吃屎?这是谁?这是冯家男儿!”   冯瑄仰脖将酒液一仰而尽,将酒瓮信手砸到屋外石阶上,“痛快!叔叔放心!有我带路,我们必会比蒋家早一日见到大公子!”   冯营被这三个人盯着,骑虎难下……只得应道:“好吧,那就明日出发。”   结果当晚月亮还在半中腰挂着就被冯甲给架到了马上,冯家一百三十七人,加八个被抬进车的,全都去迎接姜元。   姜元十二岁时才起了回鲁国的念头,在此之前,他只是想比在辽城过得好一点就好了。   他躺在床上,陶氏抱着姜旦缩得很小睡在床榻的另一侧,他们连睡觉都不发出声音。   屋外廊下的地上睡着三个人,姜武、姜奔和焦翁。这段时间比武后收下的人,则随意在这片山坡上四处安家。这些人唯一坚持的就是不回冯家与蒋家那边了。   这段时间,姜元才感受到了他本该一落地就有的地位带来的魅力与魔力。所有人都期待着他,都仰望着他,都信服他,都爱戴他,都效忠于他!他是鲁王!他本该高跃踞王座之上!本该华服美食,高床软枕!本该诸美在侧,诸君敬服。   可这些他都没有。   现在,他将要有了。   姜姬躺在她的小屋里。姜谷与姜粟睡得很香,因为现在很安静。   ……但,不该这么安静。   姜元,他又没睡觉。   如果他睡着了,她们就别想睡了。因为他的呼噜能把屋顶掀翻。   他又着急了吗?   姜姬虽然一直没听懂姜元、冯丙和另一个人在说些什么,但能看得出来,这二人都在争夺姜元的赞赏。那些这几天来拼命想挤掉姜武和姜奔,想占据他们的位置的人多不胜数。   姜元一定有一个很不得了的来历。   ……她已经脑补了《狸猫换太子》、《王子复仇记》、《天龙八部》、《还珠格格》等多部中外名著,体裁广泛,任君选择。   但这些里面的配角下场却大相径庭。   有的配角需要衬托出主角的悲惨遭遇几乎全部死绝;有的则是只要抱紧主角金大腿就万事OK。   那他们这些配角,在姜元这出大戏上,到底是什么下场?   最痛苦的是,这种跟他们息息相关的事,却偏偏由不得他们做主。   只有她知道,在看到那些一个个争先恐后拜在姜元面前的人时,她只有恐惧——有了这些人,姜元想解决掉他们是轻而易举的。   谁也没有前后眼。   姜元在找上他们之前,肯定不知道只要过上几个月,他的命运就会改变。   这点她能看出来。在冯丙找到他时,他还算平静,似乎这种有人给他送粮送钱的事时有发生;但当冯丙走的时候,他就变得不淡定了。   她推荐冯丙带给他了一个消息,一个跟他切身相关的大消息。   所以他才会在冯丙一去不回之后脾气变得那么暴燥。   当冯丙和另一个人找来后,他就一天比一天兴奋!不是高兴,而是兴奋!这种兴奋就好像有人告诉他:你今天中了一百万;现在变成两百万了;现在又变成一千万了!现在是一亿了!   他的情绪逐渐高涨,而他也在渐渐忽视他们这些人。他不再找陶氏,陶氏现在几乎每天都跟姜谷和姜粟一起干活;他也不再领着姜武和姜奔习武,他们两个都很失落,特别是姜奔,他每天都盼望着能再和姜元一起比试,但每一天都在失望,可他又不敢说,只能继续勤练武艺——特别是现在还有这么多武艺高强的人在,他更加自惭形秽。   而姜姬,姜元现在也不理会她了。除了第一天让她见一见冯丙和另一个人之外,剩下的时间他想不起来她。现在他们三人常一起吃饭,而姜姬也跟着陶氏他们围在灶上吃饭了。   姜元他们三人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还时常唱歌、跳舞,姜元有时甚至不让冯丙他们回车队去,而让他们留宿在屋里。姜姬都害怕他会让陶氏去服侍冯丙他们。   她别的做不了,只能时刻看着陶氏、姜谷和姜粟,不让她们离开视线,不管有什么吩咐,都喊别人去做。一开始她只叫姜武和姜奔,可那些投到姜元门下的人似乎也很积极的向她表示愿意听她的吩咐,后来她就也叫他们进屋给姜元他们送热水、送饭、送酒。托这个的福,她倒是记住了不少人的名字。   她能感觉到姜元有很大的野心,而这个野心似乎正在慢慢膨胀。这跟冯丙和另一个人有关吗?看起来冯丙和那个人不和,但她不确定这种不和是不是一种伪装,有时他们的争斗很厉害,两人都曾打得对方受伤出血,简直像不共戴天的仇敌。   可她总觉得……如果姜元是唯一的目标,那只要他们商量好利益分配,在姜元面前反而更好操作吧?比如打牌时,对家有一个给你做牌的人,那不就稳赢了?赢完下来再分钱就行了。   第二天,姜姬就是被外面的争吵声吵醒的。她揉揉眼爬起来,先在窗口喊姜武。   姜武很快过来,拿了一个鹅蛋给她说,“吃吧,今天早上才捡回来的。”   姜姬就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先站在窗口吃了一只鹅蛋和五六个米团子,他还拿了一条肉给她,看不出是什么肉,烤得很香,抹了花椒和盐,她咬了一口就吃出来是羊肉。   话说那天他们在山坡上看到的家禽与家畜,这段时间成了大家的口粮被吃得七七八八,而且还有源源不段的粮食被买回来,她还吃到了腌菜,虽然很咸,也吃不出是什么菜,但她还是吃了很多,咸也顾不上了。   虽然饱了口福,但很多东西都是陈县买不到的。而从远地买回来,这样花费就大了。   ——姜元到底有多牛?有人这样不惜银钱的供应他?   姜姬吃了两口,把剩下的肉塞到姜武嘴里,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有没有皇帝啊?”   姜武嘲笑道:“天子谁不知道?”   姜姬忙问:“他姓什么?”会不会姓姜?   姜武摇头,“这个谁知道啊?天子就是天子嘛。”   好吧,跳过。   姜姬问:“那天子住在哪儿?离这里远吗?”   姜武摇头,嚼着烤得滴油的羊肉条。   姜姬:“那是什么年你知道吗?就是天子起名的那个新年什么的。”   姜武摇头,“记这个干嘛?万福还是万寿吧?还是祈福?天福?”   姜姬不抱希望了,“不知道天子的姓名,也不知道年代……那你知道天子有儿子吗?”   姜武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不过我知道鲁王没儿子,年年征美人。”   姜姬:“……鲁王?” 第15章 我家香莲儿   姜姬花了两天时间,从姜武、姜奔还有陶氏嘴里掏出来关于鲁王的事就两件:第一,他年年都征美人,让人不免脑补这是一个色欲熏心的家伙。但似乎大家记得的都是他……生不出儿子。鲁王=无子,是乡间流传的俗谚。   能无子到举世皆知,也是一种本事。   ——难道姜元是鲁王的儿子?鲁王也有个大明湖畔的紫薇?   这样一想,好像很合理。   但另一件事就不那么美好了。   让陶氏他们家破人亡的是因为足足有六七年的时间,他们这里都有两个大将军带军经过,分别挂虎头旗,乡间人称虎头军;另一个挂飞鸟旗,乡间人称锦鸡军。只要挂这两个旗的人来,就等于一场大扫荡,钱、粮、人,他们都要。   姜武记得他爷爷、爸爸、叔叔一起去背粮,然后就都没回来,当时他年纪还小,来的人打量一番后就没要他,但那之后他娘也给他包了两块饼让他跑了,大概半年后他又回了家,这回连村子都没了。   姜奔更惨一点,他们村去的那个只要是男的都要,哪怕是花白胡须的老翁也不嫌弃,他被抓走后也扛过粮包,后来还要他们背车。   “什么是背车?”姜姬问。   姜奔掰断一根树枝扔进火灶里,平静的说:“路不平的时候,让人趴在地上让车过。”   放着几百袋粮食的车从人背上过?!那人还活着吗?!   “不知道,反正都没起来。”姜奔说,望着火堆,火光明明灭灭的映照在他脸上。   然后他就跑了。   陶氏几人就简单了,来抓人的不要女子,他们抢走家里的男人、粮食,还有一切值钱的东西,但有的队伍会要年轻的女人,她们都是在听说“虎头来了”、“锦鸡来了”之后从村子里跑了,之后再回去找,只剩下破败的村子,还有尸体。   这种日子断断续续的过了好多年,他们都习惯了。   但最叫人吃惊的是,这两个将军都不是鲁人,也就是说,这不是鲁国的军队在内扛,也不是鲁国的军队在抵抗外敌,而是两个外国的军队在鲁国的地界打架,或者只是经过鲁国,然后鸡犬不留而已。   姜姬听懂以后震惊了!   “没人管吗?!”难道鲁王就任由别国的将军在他的国内欺凌国民,肆无忌惮?   姜武道:“当时我家里人说过想跑到陈县去,在县城里就不怕了,县城有城墙,他们进不去。”   “后来呢?”   “县城不让人人。”   周围的城池全都紧闭城门,不许郊外的村民进城,任由他们被人屠戮。   鲁王呢?   鲁王在宫内抱美人呢。   姜武他们都习以为常,说起鲁王还在嘻笑,“宫里美人那么多还是生不出来儿子。”   “我们村的先生说这叫命里无子。”   “他也该拜拜祖宗求个子。”   ……好像对鲁王也不是很敬畏的样子。   姜姬莫明觉得平衡了。   她悄悄跟姜武说,她怀疑姜元是鲁王之子。   姜武半点没怀疑她的话,瞬间相信了!   “怪不得这些人都来找他!”姜武激动的站起来像头熊一样原地转圈,也像姜元一样兴奋的找不着北了。   姜姬由着他兴奋了一会儿,把他喊回来小声说:“可我怕他杀我们灭口……”   姜武脸上的兴奋之情还没收起就倒褪成了恐惧的惨白。   她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如果想救家里所有的人,她必须找一个同盟。但就算找上姜武,她也不确定自己能救得了家里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姜元骤然发难,他们跑得了吗?外面都是姜元的人,现在整个山坡上都是姜元收下的“勇士”,这些人不像冯丙带来的人,他们更像是一群饿虎,虎视眈眈的盯着猎物。她相信只要姜元想杀他们,这些人是不会有丝毫犹豫的,哪怕这些日子他们吃的饭都是陶氏她们做的,哪怕其中有好几个人还调戏了姜谷与姜粟。   姜武拼命吞口水,他没有怀疑姜姬,从心底他认为姜姬比他聪明得多,比这个家里的人都聪明,他和姜奔私底下都说姜姬搞不好真是姜元的孩子,可他又觉得不可能,因为世上哪有认不出爹的孩子?姜姬可一点都不亲姜元。   而姜姬说姜元会杀他们灭口,他也相信了。因为他们整个村庄没有一个活口,那时他逃到别的村子时就听那里的老人说:这是灭口,为了不让别的人从村庄里问出路过的军队的事。   姜元来他们这里之前在哪里?有什么人见过他?那些人是不是也被灭了口?   如果、如果姜元真是那个生不出儿子的鲁王的儿子,那他们也会被灭口吧?   姜姬让他不要跟别人说,“姜奔不可信,夫人、姜谷和姜粟……告诉他们了也没用。”   姜武不停握紧拳头,轻轻点头,很快下定决心,悄悄跟姜姬说:“这两天,咱俩都藏一些饼,我带到山里藏起来。”   从这天起,姜姬和姜武在做饭时都蹲在火灶旁。姜谷好笑道,“你们蹲这里干什么?姜姬,小心翼翼碰脏你的裙子。姜武,你抱姜姬走远点。”   姜武盯着姜谷把谷子倒进一个巨大的石臼中,再抱着木椿一下下砸谷子,他站起来撸袖子说:“我来帮你。”   姜谷稀奇的看着他,再望了一眼一直守在廊下的姜奔,说:“你也去爹爹那里守着,万一爹叫你有事呢?你看姜奔。快过去。”她轻轻踢了姜武一脚。   他们都很清楚,这个家里能领他们变得荣耀与不凡的就是姜元,所以她和姜粟每天都努力做饭、努力洗衣,姜奔和姜武也应该时时刻刻跟着爹,学他的一切,这样才会好。   所以姜武跑来帮她做饭就不对,太没出息。   姜武夺过木椿,用力快速的捣起来。   有他帮忙,速度快了很多,姜谷看谷子都捣碎了,就倒出来在箩筐里筛掉皮子,然后再一个个挑出里面没开壳的谷子,为了做饭,每天都要这样做。   姜武又把谷子倒进石臼,姜谷见这样很省事也不拦他了,道:“那你快点,要这么筛十箩才够呢。”   姜粟去挑水回来,看到姜谷旁边已经有大半锅筛好的谷米,高兴坏了,马上把水倒进去,填柴开始烧,“今天可以早点开饭了!”以前她俩只需要做自己家人的饭,现在又添了焦翁等人,每天不管做多少饭都不够吃,她们俩几乎是一刻也歇不下来。   姜谷一直在低头挑谷壳,姜姬也在帮忙,她还是第一次做这个,手指尖被谷壳刺得生痛。   “是姜武帮忙。”姜谷说。   姜粟这才看到是姜武在椿米,立刻生气的过去夺过木椿说,“你不要在这里!快去爹那里!”   姜武个子比姜粟高得多,平时比姜奔爱说爱笑,姐妹们都很喜欢他,但今天他面无表情,又拿回木椿,对姜粟说:“你去帮姜谷,水一会儿我去挑。”   姜粟挑水挑得每天脚和小腿都是肿的,以前家里挑水的都是姜武和姜奔,可自从他们俩开始学武后就再也没碰过水桶了。姜粟揉揉红肿的手指,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姜谷旁边,刚才的姜武让她不由自主的听他的话了。   姜姬看着姜谷和姜粟,在她的设想里,陶氏、姜谷和姜粟都是可以带走的,因为她们都习惯了这种生活,发生意外时,她们都能迅速找到机会逃走。   ——只要在这之前把她们带走。   只要看不到姜元,她们都会跟着他们跑的。   姜奔是最麻烦的。   但姜姬先把怎么说动姜奔给放到一边,她需要思考的是:第一,逃走的时机。   如果姜元并不打算干掉他们,那他们就没有跑的必要。她需要想办法更早一步看出姜元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就是逃走的方式。   别的不说,这附近的山虽多,却没什么树林和山洞,全是一望无际的荒地。他们逃走后躲是躲不掉的,最好的办法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最远的地方去。或者就制造一个机会让姜元他们没办法立刻追上来,争取时间。   而靠两条腿跑就太可笑了。姜姬设想的是姜武或姜奔骑马,再赶一辆车让她、姜谷、姜粟和陶氏坐车上,姜旦由她们抱着。   至于机会怎么创造,姜姬已经盯着堆成山的粮食和不远处山脚下的羊群很久了,只要到时放一把火……   有姜武帮忙,几大锅饭很快做好了,姜姬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每天吃的饭是把筛出来的谷米放到锅里加水,米粒煮到胀开尝尝熟了没,再抓出来滚成团子。饼更简单一点,水煮没以后不管熟没熟都捞出来在石板上贴成饼子烤焦。姜武说现在比以前的好吃,因为现在做饼子时会抹盐和花椒。   姜谷她们会先做给姜元他们吃的饭,谷子会过筛两遍再挑一遍壳,而给姜武他们做的就简单了,筛一遍就可以直接煮了。   除了各种谷类做成的饭以外,原来还有粗麦粉的,可惜早就吃完了。这种所谓的“粉”颗粒也很大,颜色多种多样,有灰的、有砖红色的、有灰白的,混在一起看起来很像砂子。但一放水煮就能闻到很香的粮食的味道,它们煮起来熟得快,特别省柴。煮好捞出来后贴在石板上,用擀面杖擀薄,烤焦后格外香脆,是难得的连姜姬都会称赞的美食。   ——就腌菜很棒!   饼做好后一摞摞的就放在粗布上,姜姬帮着摞饼,她和姜武交换了个眼神,偷偷把一摞饼放在最外面,然后姜武过来挡住所有人,她悄悄把这一摞饼提走,跑到她的屋子后面的窗户下,把饼给轻轻放了进去。   如此再三,他们“偷渡”了四摞饼。最后做完饭的姜谷和姜粟都在数饼时觉得数目不对,姜姬说:“刚才有人来拿过饼了。”很多人闻香而来,姜姬早就在送完饼之后开始发放“午餐”,混淆视听。   姜谷和姜粟这才罢休。   等到晚上,姜姬躲回屋,姜武就在窗下等丰,姜姬把饼给他,说:“如果被人发现,就说是我给你和姜奔留的。”这个锅她背比其他人背更安全。   姜武点头,“好。”   然后他头一低,抱着饼弯着腰跑进夜色中。姜姬等到半夜他才回来,气喘吁吁的趴在窗户沿上对她说:“都藏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他前两天挖了好几个洞,有一人深呢,都藏在洞里了。   两人做小仓鼠几天都没被人发现,不得不说是托了姜元的福,因为他这几天跟冯丙他们在屋里聊够了,喜欢到外面来,边散步边聊,然后就会有很多人突然冲到他们面前,或侃侃而谈,或突然前空翻后空翻甩刀划剑玩自荐。   他现在就像巨星,出现在哪里,目光就在哪里。所有人都被他们吸引过去了。   姜武抱着木椿一下下漫不经心的捣着,目光也被吸引到不远处的姜元那里了。姜姬觉得自己都有点残忍了,她过去对他说:“你也过去吧。”   姜谷和姜粟抬着木盆回来,听到这句,姜谷说:“我来,你快去吧。”   姜武摇头,指着远方说:“不是……你们看那是不是有人来了啊……”   “就在前面了!”   冯瑄骑着他的宝驹“玉龙儿”遥指前方,他在前方龙腾虎跃,身后的车队却拖拖拉拉的,赶车的、坐车的,还有很多出城时靠一双腿走天下,出城三十里后就抱着车轮装死的子侄们,现在都是一副默不关心的样子。   冯瑄跑回来,夺过第一辆车赶车车夫的马鞭,凌空甩了两个响脆的鞭花,催马快一点。   “唉,小祖宗,它快不了了。”赶车车夫也姓冯,世代都服侍冯家,年纪也有一把,跟冯瑄父亲是一辈的人,他车里的就是冯宾与冯甲,两位出城前还意气风发扬歌于道的英雄,现在都躺在里面“养神”呢。   车夫倒是辛苦惯了,还能撑得住,见冯瑄还是这么有精神,不免好笑,悄悄往车里一指,笑道:“你爹和你大伯快被你给累坏了。”   冯瑄难掩得意的一仰头,“是他们一直说快点,怕被蒋家赶上啊。”   出城后,冯瑄带路,一步未停!吃饭如厕都是在车上解决的。冯瑄奉行的是马休人不休,路上实实在在休息过的只有赶路拉车的马,过八十里就换马,换下去的马不拉车不驮人,就跟着车队一路小跑就行,又因为他们走得实在不快,那些马换下去后还有心情去撒欢呢。   而冯家长辈们有车坐有车躺,子侄辈就只能靠自己了。   冯瑄人小辈大,本来有车坐,他不肯,说要爹坐车,他走着就行了。大家还挺感动,顺便自省是不是他们体力太差了。结果走了几天后到了一地,冯瑄说此地有认识的人,去访友了,回来就骑了一匹健马!说是朋友相赠!   这人欺人太甚!   展用骑快马跑来给冯丙报信,他刻意在离姜元还有数十步时飞身下马,身形仿若鹏鸟,姜元看到不由得赞了声“好!”   冯丙皱了下眉,他带来的其他人都可以给姜元,只有这展用极擅用弓,他实在舍不得送人。   展用是来报喜的,他说冯家所有人都来迎接大公子了!   蒋伟马上看到姜元眼里射出精光,握住冯丙的手一起向前走了两步,“真是得天之幸啊!”   蒋伟不免心急起来,又奇怪怎么这回让冯家赶到了前头?想起他走之前蒋淑的身体……让他心里一沉。   他正阴沉着脸,又见数人御马如离弦之箭自数十里外向这里赶来!   众人皆惊,焦翁站到姜元身前,默默拔剑。   蒋伟看清了这些人的马!立刻上前说:“不必慌张,是我蒋家健儿!”   这些人跑近了大家就看到了,原来这些人骑着的全是一水的黑蹄良州马!此马单是一匹就价值千金!   这些来人距此还有七八里时就见其中一骑上的骑士直起上身向蒋伟喊话:“二叔公!!大叔公到了!!大叔公到了!!”   冯丙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姜元还不知道这是谁,蒋伟却立刻跑到姜元身边喜形于色的说:“大公子!是我大哥到了!我大哥来迎接您回去了!”   众人议论纷纷。   “来者何人?”   “恐怕是……香莲居士。”   “香莲公?!”   蒋淑,年少时自号香莲居士,后奉召入宫,鲁王谓之:“我家香莲儿。” 第16章 唱戏   “我鲁国……有救了!!”一个头发花白,老迈不堪的老人不顾家人的搀扶,自己挣扎着走到姜元面前,突然往地上一跪,举起双手朝天大喊,喊完往地上一扑,抱住姜元的双腿号啕大哭!他一哭,身后的人全都往地上一爬或一滚,开始干嚎。   这些人看起来都很惨,前面这个老人也就是头发乱一点,看起来年纪大一步,身上衣服干净完整,跟在他后面的人竟然有不少都是拄着拐杖、木棍、树枝,脚上连鞋都没有,全都是一脚的血,甚至有人嚎着嚎着不知是不是太激动了,竟然举剑准备自尽?!   当然,立刻被身边的人喊着“叔叔”“爹爹”“爷爷”给拦下来了。   姜姬和姜奔站在不远处,本来是想来看看是什么人又来了,但……实在没想到这些古人这么豪放!   这些人一哭就哭到了太阳快落山,哭昏过去好几个,最让人吃惊的是昏过去的人里有不少年轻人,个个看着都像刚走过长征,而抱着姜元腿哭的那个老人却坚持到了最后,被冯丙带来的那个人背进了屋。   剩下的人继续在山下扎营,但这回人可真是太多了,包圆了这座山不说,连附近几座山都有人占领。   ……这回姜姬真的要相信姜元是鲁王的儿子了。   不是鲁王的也是别的王的。   姜武背着她上山,她小声跟他说:“我们不回去,就在外面打地铺。”   姜武明白了,轻轻捏了她一下。   陶氏几人也都在外面,她们还在做饭。中午没人吃饭,她们做了山一样高的饼。她过去跟陶氏说今晚她们都在外面睡,“把屋子让给客人”。   陶氏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她喊姜谷与姜粟,“去把这些饼给客人送去。”   “别叫她们去,我去喊焦翁。”姜姬拦住,现在最好别让他们家的人走开太远。她让姜谷和姜粟去抱一些干草,一会儿睡觉时铺个床。至于在什么地方做床,她让姜奔去帮忙。   姜武一直蹲在她身边,紧张的不停劈柴,手中紧紧握着柴刀。   姜姬站在屋后喊焦翁,站得远远抱着剑的焦翁听到呼喊立刻放下剑跑过来,“女公子喊某?”   姜姬指着做好的饼说:“还没吃饭吧?你先吃,吃完再给其他人拿一些。”   焦翁也不见外,两手都各抓四五张饼,狼吞虎咽的吞下去,又抓了好几张,塞在怀里,然后抱起箩筐走出去喊:“都来吃饼!”   一直在观望的很多人也都过来了,可当有人想越过焦翁去灶边拿饼时,焦翁就挡住,将下巴一扬:“这里不是有吗?”   有个汉子一双牛眼直楞楞的,往前一撞,跟焦翁胸贴胸撞在一起,哼道:“某想吃那边的!”说着,他的眼神很下流的往抱柴的姜谷身上打量了一圈。   焦翁回头望,见姜姬站在那里,以为这汉子打量的是姜姬,一言不发,直接一手握住这汉子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高高举起!狠狠往下一摔!只听一声脆响,这汉子头颈歪斜,一动不动,缓缓滑下山坡。   一个早就抢了几块饼躲在一旁吃着的人看到一个死人摔在脚边,半点不在意的往旁边挪了挪,顺便跺了一脚把死人往下踹,继续吃。   这些天已经有不少人投到姜元门下,只是此刻大半的人都围在屋前,往屋中探看。听到这边的动静,有人吼了一声:“焦翁,何故伤人?”   焦翁应道:“他挡着某的路了!”说罢拾起巨剑,一时竟无人敢再靠近他。   屋里,蒋淑听到外面的动静,看了蒋伟一眼,他明明记得这焦翁是弟弟身边的人。   蒋伟低下头,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将焦翁送给姜元,只是焦翁当时第一个跳出来,他才……不过幸好姜元身边有几个人仍听他的话。   一个壮士,蒋淑尚不会放在心里,他有气无力的握住姜元的手,目含热泪:“大公子,是我等对不起您!”说罢推开蒋伟滚下榻,对姜元连磕数个响头!   “大哥!大哥!我来!我来!”这次见面,蒋伟已经发现蒋淑的身体是真的破败了,他是真心心疼自家大哥,抢着跪到姜元脚边拼命磕头。   冯营和冯宾蒋淑不顾脸面滚下车扑到姜元脚下大哭时就被挤到一旁,进屋来还是站在角落。冯甲瞪冯营:蒋淑都能跪下去!你也去!   冯营……跪不下去。他除了跪过天地父母,连先王都没跪过!   所以他垂下头就当没看到冯甲。   冯丙站在冯甲身侧,对冯营早就失望透顶。可此时他去跪不如冯营跪来得好,蒋淑跪了,只要冯营跪才算能相提并论,他去就该让人怀疑是不是冯家只把蒋淑看成是和他冯丙一样的人了?那还不如撑住架子,谁都别跪。   蒋淑和蒋伟都磕得额上直冒血,姜元却仍咬紧牙不吐口说要回国继位。   这也是应有之意,没有三辞,怎么显得他姜元不慕富贵权势?他所说的姜鲜让位于朝午王的高尚之举也要穿帮了。   蒋淑心知肚明,但他这头也磕得半分没掺水。一直闹到半夜,姜元坚持把床让给蒋淑,自己睡地板,其他人都到外面席地而眠。   蒋伟不放心蒋淑,又知道蒋淑一定会趁这晚上跟姜元说话,所以避到了外面。他一从屋里出来,从人就赶紧扶着他,“叔叔,快去敷药!”   蒋伟摇头,“裹一下就行。”他不要厚布,只肯薄薄的包了一层,不一会儿血渍就渗出来了,“这样就好。”此时星月低垂,他举目四望,看不到冯家人,问从人:“冯家都谁来了?”   从人道:“冯甲、冯宾还有冯瑄。”   蒋伟捶地,“怪不得看不见他的人!”怪不得冯家能走在蒋家前头,如果不是蒋淑带人硬是赶上来,只怕就要被冯家抢在前头了!   冯家几人避得很远,他们需要商量一下。目前看来,情况并不乐观,虽然他们也来了,但现在蒋淑与姜元在一起,只怕到明天,姜元就可以姓蒋了。   “那老奴一张口,能把黑得说成白的!”冯甲气怒,撕扯着饼往嘴里塞。这饼是他们家的从人做的,里面还裹了猪油和白糖。   冯营老神在在,“都怪我没病一病。”他自嘲道。   “就怪你!”冯甲毫不客气,“蒋淑赶路赶得只剩半条命,你怎么还能站着?!”   冯营一向不跟冯甲一般见识,低头喝汤,还夸汤煮得好。他那童儿也随车来了,小小少年倒是晒黑了不少,看着像是吃了苦的,他的鞋也早跑丢了,又没带新的,虽然也蹭着冯营的车坐,但脚也走得全是血泡,听了冯营的话一脸不高兴,“爹别夸了,就是昨晚上没喝完的汤,当时你还说菜没洗净有土腥味呢!”   冯营的这个养子是他的老奴留下的唯一根苗,老奴已经去世,他就把这小孩子收做养子带在身边,除了需要服侍他起居,平时吃穿用度与家中公子无异,还由他带着开蒙,读书、习字、御马、弯弓,样样不落,像冯瑄一等的见到这小童儿也当成家中子侄对待。于是这小童儿就养出了这么一副脾气,但他机灵懂事,极擅看人眼色,偶尔淘气任性却也是孩童的天真烂漫。   冯营被自家童儿拆台,索性把汤给他喝,撵他去铺床,“把床铺厚点,省得早上起来又说被草梗子扎的一晚上睡不着,翻来翻去,我也睡不成!”   童儿出去后,冯营问冯瑄:“你去哪儿了?刚才怎么不见?”   冯瑄手中握着一柄剑,到这里后就片刻不离,只用另一只手吃饼喝汤。他笑道:“我自然是去见我大伯母了。”   冯甲一愣,冯宾先反应过来,就瞪冯瑄,冯营唇边带笑看冯甲,于是冯甲听懂了!举手就把饼砸到冯瑄头上。   冯瑄接住饼自己吃,嘿嘿道:“我那大伯母……”   “休要无礼。”冯营道。   冯瑄便改了口,“女公子似乎不信我等,我瞧她一早就把母姐都叫到身边,几人远远避开了我们。两个养兄持棍,虽不精通,但一身勇武不容小看;还有个壮汉,抱着一柄巨剑,因一人对女公子不敬就被他给杀了。”   冯甲想起,道:“就是刚才?”   冯瑄点头,“就是刚才。”   冯甲微微皱眉,他曾经娶过两个妻子。娶第一个妻子时,两人都是少年,俱青涩无知,他至今都记得她在窗下梳妆,他站在外面看,却不敢进去打扰她。   可一场风寒过去,她就这么去了。   娶第二个妻子时,他已经背负起家人的重担,开始担忧起冯家的前程与命运,天天与冯营争斗不休。这个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却都夭折了,他并未怪她,她却终日不得展眉,前年郁郁而终。这个妻子死时,他真是松了一口气,不像第一个妻子走时,他伤怀不已,足有三年不敢想起她,一想起就落泪不止。   到了这把年纪,他期望的妻子最好能温柔和顺,能爱护家中小辈,能一心一意为冯家着想。如果能娶到姜元之女对冯家当然有好处,但从冯瑄的讲述中,这位女公子却不像性情仁善之人。   从刚才就能看出,姜元的夫人以及两个养兄都听她摆布,何况还有一个忠勇不凡的武人在她身侧。   这样的妻子,对冯家是福是祸?   见冯甲陷入沉思,冯营没有去打扰他,他巴不得能清净点。不过他觉得,似乎冯家能迎娶这位女公子的机会已经越来越渺茫了。这一点,冯瑄也早就看出来了。   这对叔侄对了个眼神,都举碗痛饮起来。   童儿铺完床回来,见一锅汤见底了,脸色登时就不对了。   冯营见此就问他,“铺床时看见蛇了?”   童儿躲得远了才小声说:“……今早那马桶,我忘在河边了。”   于是夜里就没马桶了。   于是如果冯营有夜尿,只能下车随地撒了。   这真是太难为冯营了。   冯营:“……” 第17章 怜奴   简陋的木屋里,四面透风。蒋淑身在床上,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星光。他还能听到躺在外面的人的打呼声,不知是不是姜元这些天收下的从人。   他觉得很累,从未有过的疲惫。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快不行了,本来就是老牛拉车,就算没病这一场,最多两年,他就该去见蒋家祖先了。   他曾经衣衫风流,笑傲诸国,也曾单骑一人浪迹天涯,也曾雄心壮志,扶持雄主,甚至还想过……   他想过很多。想过弃了鲁国,另投他处。然故土难离,人离乡贱,他最后还是留在了这苟延残喘的鲁地,这片从上到下,都腐朽不堪的国土上。   他也想过国君无道,上不尊重,下弃忠心,不如换他蒋家坐一坐这王座。可他又清楚的知道,与鲁国相邻的燕国、郑国全都对鲁国虎视眈眈。朝午王是姜家血脉,而那时国运又可勉力支撑,他们都想等到鲁国再无可继时一举下手,吞掉鲁国。如果鲁国自己先乱起来,君臣相杀,那对燕国与郑国来说就是难得的良机了。   他能轻易的送掉朝午王的性命,可他却没有信心抵挡燕国与郑国。   最后,他躺在这里,还在为蒋家筹谋。   姜元……   他或许愚蠢,或许短视,或许性情残忍,豺狼心性,但他年轻!郑王今已年近七旬,燕王也是垂垂暮年。所以,姜元的出现,或许能为鲁国再续两代寿命。   那就可能是五年……甚至十年……   更远的,他就算不到了。   蒋淑的喘气声又粗又重又短,姜元背对着蒋淑睡在床下地板上,他睡不着。他握住怀中一柄短匕,却不知道自己要用它干什么。   早在姜元还在涟水时就知道伪王身边有赵家与蒋家的扶持,如果没有他们两家,伪王不可能坐稳王位。那时他就曾无数次想过要亲手手刃这二人!赵肃与蒋淑。   但他听说赵王后弃尸,赵肃全家弃国,从此就如弃犬一般,子孙都将为止蒙羞!   而蒋淑却亲自拖着病体前来迎他,他甚至还带来了国中的其他几家,同样也是他,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告慰先王。   姜元迷惑起来。到底那个将家中姐妹送于伪王,几十年忠心如一,赵家逃了他都没逃的蒋淑是真心的,还是这个千里迢迢来迎接他的蒋淑是真心的呢?   如果这两个蒋淑都是真心的,那这个人……不可不防!   姜元一整夜都在提防蒋淑,而蒋淑也喘了一整夜。到了早晨,姜元起身,蒋淑也坐了起来。   “蒋公,用口水吧。”姜元做足了礼贤下士的风度,不但亲自扶蒋淑去如厕,还如子侄辈一样服侍他喝水。   蒋淑躺了一夜,气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糟了。   他眯细了眼睛,迎着光打量姜元,打量得姜元心中忐忑,手不自觉的抚向胸口藏着的匕首。   蒋淑回忆道:“我少年时曾随王伴驾,与先王扮作公子与从人出宫游乐,那时,先王非要扮从人,为我牵马、倒水,他非要赤着脚,却不出半里就脚底流血。”   姜元听愣了。   蒋淑失落的一笑,“人老了,就爱追忆从前。大公子,你的祖父乃是一位不世出的雄主。”   姜元露出与有荣焉的笑,挺胸抬头。哪怕世人都说朝午王之祸乃是先王过于宽容幼弟。   蒋淑似乎起了谈兴,道:“我鲁国与郑国、燕国相邻。燕国举国兴兵,犹如豺狼,他们世居辽地,族中仍有蓄奴之事,粗鲁野蛮,不堪教化;而郑国依着湘水,借此天险,与我国本是世代友好,但此国中人一贯觊觎我鲁国江山,与燕国眉来眼去。”   这些话对姜元来说就像天书一样,虽然听不懂,却下意识的全神贯注去听。因为他知道等他登上王位,就要面对这些了。   蒋淑清了清喉咙,咽下一口痰,继续说道:“当年先王继位前,我曾陪伴先王去过这两个国家,途经十七城。等先王回国以后,就对我说:鲁国在这两只豺狼之间,是幸,也是不幸。”   他望向姜元,问:“大公子可知,先王此言何解?”   姜元当然说不出来。   蒋淑也不会让姜元难堪,不等他答就继续说:“然后先王就相外纵容宠爱朝午王,同吃同卧。我记得有一次,朝午王在宫中午寝醒来去见先王,说刚才经过回廊时看到一个美人,那其实是先王的于夫人,生就樱桃小口,极擅郑国舞。先王就将此女赐给了朝午王。从此后,朝午王才更加肆无忌惮。”   姜元听明白了,显然先王的那段话和宠纵朝午王是有关系的,只是他还想不明白原因。   蒋淑继续道:“之后,朝午王之名传遍诸国,甚至有其他国的来使有求于我国,到鲁国后先去朝午王的府上拜访。”   姜元似乎明白了一点,但眼前还理迷雾重重。   蒋淑喘了口气,继续平静的说:“世人都说国君过仁,可他们又怎么知道,当时郑王十七岁,燕王十五!少年继位,无不想改天换地!一展雄心!若无先王!我鲁国早就国不覆国了!”   姜元懂了!先王用朝午王来迷惑郑王和燕王!让这两个人放弃了入侵鲁国的打算,等待着鲁国同室操戈的那一天!   蒋淑剧烈的喘息起来,想咳又没力气,脸憋得痛红。姜元不知怎么,上前替蒋淑拍了拍背。   蒋淑顺过气来,谢过姜元,又说了下去:“先王一生,国泰民安,更在诸国间留下美名,更令郑国与燕国束手束脚。朝午王行逆举,其实其他诸国都是乐见的。我国疲弱,自有秃鹰来食,他们只需以逸待劳。”   原来其他诸国都在等鲁国慢慢消亡……   姜元突然升起一股失望之情。在他的想像中,能得继鲁王之位就足以告慰先父之灵了,结果现在却发现这鲁国在其他国君的眼中不过是一块鲜肉而已。   蒋淑一直观察着姜元的神色,看他不见振奋、不见惊惧,只有失望之色,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姜元不是雄主,这个他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但却没想到这是一个凉薄之主。对国对民,皆无忠心。   他在心中暗叹,当年先王殚精竭虑,终致早逝,姜鲜非但没有先王的眼光,更无先王的心性,居然真的认为先王与朝午王兄弟情深,打算自己继位后继续仰赖这位“叔王”,被赶出台城后,更是郁郁而终。   蒋淑敬佩先王,虽然瞧不起朝午王,但更看不起姜鲜。至少朝午王有野心,而姜鲜却是一副绵羊性子,只配让人宰了吃肉。   而姜元,比起其父更加不堪,连对鲁国的忠心都没有,这样的王对鲁国来说绝不是幸事。   蒋淑就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留下面色复杂,心中乱成一团麻的姜元。   “让他们进来吧,大公子也该梳洗一番了。”蒋淑柔声道。   姜元这才发现外面已是朝日高升了。   在姜元的屋里睡了一晚,白天当然不能再占着大公子的屋子休息。蒋淑坚持让蒋伟把他背了出去,回到车里,蒋伟立刻让人端来药,他看到蒋淑的面色潮红,刚才背他时就知道他在瑟瑟发抖,手心滚烫,知道这是发热了。希望不是风寒!   蒋淑喝下药,有了点精神,让其他人都下去,对蒋伟说:“对姜元……就如同对姜斐一般就行。”   姜斐就是朝午王。当年夺位后也曾意气风发,结果连递几封国书都如泥牛如海,其他诸候国都跟没听说他这么个人似的,他就消沉起来,龟缩在莲花台,整日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其实当年蒋淑根本没把国书递出去。   蒋伟恍然点头,只是有些为难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若是被发现……”   蒋淑道,“把怜奴送过去。”   蒋伟惊道:“这……也太大材小用了!”   蒋淑摇头,“送过去吧,这也是他为家族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怜奴是蒋淑最小的儿子,其母不过是家中一个歌伎。这样的出身,本该为奴为婢。可蒋淑当时十分喜爱这个歌伎,歌伎生下此子后自尽,特意给儿子取名“怜奴”。蒋淑得知后,叹了两声,将怜奴养在身边,虽然不能姓蒋,但诗书技艺,他也曾手把手的教导。   怜奴性情坚韧,少年时与人争风,被人刺瞎一目,但他竟拼着眼睛不要,杀了此人。   怜奴瞎了一只眼后并不自怜,反倒极擅以此来迷惑众人。蒋淑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吃过怜奴的亏,还不知道是怜奴是背后捣鬼。蒋淑知道后不但不生气,反而更加看重他。只是不免担忧等他去后,家中无人可遏制怜奴。   倒是蒋伟早就看中怜奴的机巧百变,想将他要过去当个养子。   蒋淑之前也犹豫,这样可以让怜奴冠上蒋姓,虽然成了半仆之身。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适合怜奴的地方不是蒋家,不是做蒋伟的养子,而是成为姜元的近臣、信臣、宠臣。   蒋伟老大不乐意,却知道怜奴会选什么。他早就看出来,怜奴是一头像狗的狼,虽然吃肉,却有着狗的性子。在这个蒋家,怜奴唯一在乎的就是蒋淑。等蒋淑去后,哪怕他这个叔叔,怜奴都不会放在眼里,当然,到时他收怜奴为养子,占着父子名分,自然可出尽手段收服怜奴。   而蒋淑爱怜奴,未尝不是因为这个儿子是诸子之中最像他的。   蒋淑替怜奴选的路是最适合怜奴的。   也是他最后的慈父之心吧。   这天,蒋淑就病了,没再起来,也没有再离开车。蒋伟知道姜元最后必定会回国继位,现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他更担心蒋淑的身体,除了每天去姜元面前转几圈以外,其他时间都陪在蒋淑身边。   冯营大喜!觉得老天开眼了!便日日长在了姜元面前,他或是带冯宾,或是带冯丙,就是不肯带冯甲去,因为冯甲与冯瑄极为相似。   冯甲也不在乎这个,就在车里与冯瑄弈棋为乐,等冯营回来就追问:“今日与大公子说什么了?”   冯营只去了两天就苦不堪言。因为他发现姜元竟然没有念过书!或者,那根本不能叫念过书!最多叫识字!可他又不能直言其短,又因有冯瑄这前车之鉴,只好去了就装哑巴,由冯宾与冯丙说话。   冯宾有冯瑄这个儿子,有冯甲这个大哥,为人温柔似水,从不会令人不快。冯丙行商人之道,更是一张嘴能说出花来。看姜元神色,似乎对这二人的印象都不坏。   冯营好歹算是松了口气,回来却对着冯甲发愁:“难道他这把年纪,回国继位后我还要给他延师不成?如果见了其他国主,谈笑说话,他露了马脚怎么办?鲁国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冯甲却觉得冯营这心操得也太早了些,姜元还没回国继位呢,不如说点更实际的。   比如姜姬能不能嫁到冯家?   比如姜元能不能立冯家女子为后?刚好冯营有女儿。   冯营愣道:“……还没说到这里。”   冯甲气结!“这才是最重要的!!这几天你到底去干嘛了!!”   冯营……冯营其实是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姜元的。他觉得姜元就是一个披着公子皮的村夫。如果要他嫁女,至少也要是当年的姜鲜才行。   冯甲逼道:“你不嫁也要嫁!这个女儿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冯营斥道:“你自己不是也有女儿!”   冯甲气得要跳起来:“我的女儿要是还活着绝轮不到你做主!”他已经发现了,冯营根本不想把女儿嫁给姜元!可是冯家只有冯营的女儿有资格嫁姜元,如果冯营不嫁女,改由冯宾或冯丙嫁女,那是对国君的侮辱。   冯营只咬死一件事,“你若想娶姜姬,我可为你筹谋。只是我的女儿要嫁谁,只能听我的!” 第18章 当蛤蟆趴在头顶   姜元有些庆幸那天之后蒋淑就病得起不来身了,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但蒋淑一退,其他的人就如逐腐之蝇般一拥而上,一时倒让姜元目不暇接,而蒋淑的话带给他的危机感也像流星一样一闪即逝。   在围在姜元身边哭诉先王,痛斥朝午王的人之中,冯营是个很特别的人物。他总是独自坐在角度,仿佛这一屋的人——包括他,都看不在眼里。如果不是冯丙最先找到他,现在冯家有两个人都在他身边时刻陪着他,他都要怀疑冯家不是真心来迎接他了。   而从其他人嘴里听到的,从赵肃举家潜逃后,鲁国的世家排个位子,冯家可居第二。   这很奇特,但也不奇怪。   首先,当年一力拥待朝午王继位时的田家已经被赵家和蒋家合力搅杀,全族男丁皆弃市,女子早就不知流落到何方了。   后来,在朝午王面前不肯低头又心怀不忿的一些小家族也都在这几十年里零零落落。   当年莲花台前八姓,赵、田、蒋、冯、龚、钟、丁、席,如今也只剩龚、丁二姓尚在,钟、席二家都因无男丁而断了传承,嫡脉既断,旁系男丁要想重振家声只能再看日后了。   而冯家这几十年简直就是缩头乌龟!   ——这是姜元从别人的话里意会出来的。   冯家除了不跪朝午王,别的事一样没少做。像已经断了传承的钟家,当年都能扛着不把家中女孩子送到朝午王那里去,冯家却送去了冯丙的女儿。后来那个女孩子死在了赵后手上,也不见冯家放个屁出来。   这样的一个家族,这样的一个冯营,姜元不由得想知道他到底对他是怎么看的。   于是这日午后,姜元午歇,却将冯营留下了,“愿与公抵足而眠。”   冯宾和冯丙都有些吃惊,临走前几乎想替冯营留下来,就怕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或者什么也不说,把姜元晾在那里。   冯营却觉得这两个弟弟都太小看他了,当年他对着朝午王亲至冯家不是也没失礼吗?   既然姜元继位已是定局,他自然会好好跟这个未来的国君相处。   “没问题吗?”走出去很远,冯丙仍不放心的回头。   冯宾拉着他说:“阿背虽然有时很蠢,但有时也很精明——你忘了?小时候他惹祸,最后挨罚的都是咱们。”   冯丙不解道:“……那不是因为他是克叔叔的儿子吗?”   冯克是冯营的父亲,但出生时却有些艰难,以致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冯家从上到下,声音大点都怕把冯克给吹飞了。冯营很可能是冯克唯一的儿子,小时候就知道装病装柔弱骗堂兄弟们背他,淘气调皮后只要往冯克屋里一躲,大人们不能去冯克屋里抓他,就罚其他人。冯丙一直认为这是大家看在克叔叔的面子上。   冯宾叹气,“……因为他一直都在大家来之前就跑了啊,而且你没发现,他叫上你的时候,捉弄的都是你讨厌的人,叫上我时,倒霉的都是跟我有过节的。”所以当时就算他们供出冯营,大人也不会相信,而他们也不会供出其他人,这点义气还是有的。   冯丙回忆了一下,除了他自己挨骂的那几次外,其他兄弟挨罚时好像都……   他瞪大眼:“这老奴……!!”   冯宾硬是把冯丙拉了回去,回到车里,却发现车里只有冯甲一人。   “大虎呢?”冯宾见不着冯瑄,问道。   冯甲打了个哈欠坐起来,道:“这几天都不见影,不知道跑哪了……冯营呢?”   冯宾和冯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一起忽略了冯甲的问题。   在那座此时已经显得有些狭小的屋子不远处,姜姬带着陶氏几人就住在这里。冯瑄好心替女人找了辆车,让她们可以睡在车里。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车前还有两匹健马,现在那两匹马就在不远处吃草,由姜武在照顾它们。   姜姬在看到马后没有时间去考虑别的,她只想尽快让姜武熟悉它们,让它们也熟悉姜武。   而冯瑄,在送了一辆马车后,他就理所当然的每天都来拜访姜姬。他和姜谷、姜粟说了半天的话就学会了此地的方言。第二天下午,他对姜姬说了一句话:“女公子,可要向某学习鲁言?”   姜姬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又怎么会提出这个建议,他想做什么,这些她统统不管,她说:“多谢郎君。”   冯瑄笑了一下,这个女公子实在是个妙人,而他就喜欢和这种通透的人打交道,无须多言,口舌其实是世上最烦人的东西。   他开始给姜姬说鲁国的事,从先王到朝午王,从姜鲜到长平公主,至于姜元则是从辽城说起,到今天,她已经能听懂大部分了。   虽然还是不会说。   冯瑄看了她一眼,道:“大公子上回从通州出来,便到了肃州,肃州是个贫苦的地方,但一水之隔的江州却十分繁华,其实早在十几年前,江州与肃州一样。江州会成为繁华之所,是因为十几年前,一位公主来到了这里。”   姜姬渐渐听得入了神,她没想到原来在这里,一个公主能不要丈夫,带着自己的从人搬到别的国家去住——虽然这里国与国的距离也就是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   因为这个公主喜欢故国风物,就发民夫清理了河道,建了一座座小楼,吸引文人骚客前来,她在江州遍植杨柳、杜鹃,将原本贫瘠的江州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一切都因为她是大梁的公主。   冯瑄看到了姜姬的向往之情,可她的向往里,只有羡慕,却没有自卑。他对这位女公子的身世更加好奇了,现在能确信的是,姜元确实撒下了弥天大谎,这个姜姬,只怕并不是永安公主的孩子。   没有一个孩子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哪怕永安公主从小养她养在别处,不让人告诉她身世,她也不该对江州一无所知。她就像一块璞玉,明明身具无上光华,却懵懂无知。   她不是跟在姜元身边长大的,姜元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那她是谁养大的?父母又是何人?   冯瑄猜测,姜姬确实是某个家族的私生子,只是绝非伎子之流,父母应该都有些来历,却无法与她相认,只好养在别处,由忠仆照顾,从小固然锦衣玉食,却不叫她见外人一面。   姜元或许打听到了,或许偶然间碰到,就将她偷了出来,充作自己的孩子。   他不知道这对姜姬来说是好是坏。如果她没被姜元偷走,可能终其一生都只能被人藏起来,日后或许会做为居士度过孤寂的一生。   姜元却给了她姓氏,以及能够走到人前的机会,但她需要付出的同样是她的一生,她从此不再是自己,只能是姜元的女儿:姜姬。   姜姬问道:“为什么永安公主与长平公主的命运如此不同?”既然都是公主,似乎长平公主的身份更加尊贵,为什么会这样。   冯瑄道:“我不曾见过这二位公主,但也能答你这个问题,就像一个窝里的小鸟,有的会被天敌吃掉,有的却会被自己的兄弟踢到窝外去,也有的小鸟会踩着其他兄弟的背上去抢食。”自助者天助,一样是公主,个性却是天差地别,有永安公主这样将东殷公踩在脚下逍遥一世的,也有像长平公主那样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的。   他指着姜姬说,“就比如女公子。”他看了一眼围在车边嘻笑的姜谷与姜粟,“如果是您在长平公主的位子上,当年先王逝世,您身边还有幼子,姜鲜哀毁过甚,朝午王先行一步送先王归陵,您会怎么做?”   怎么做?   姜姬想了一下,如果是她,朝午王既然不在,她会收拢莲花台的侍卫,联络各家,先让姜鲜继位,姜鲜身体不适,她可以先将权力暂时分给赵家、冯家、蒋家等,横竖这些人要篡位比朝午王难多了,日后不管是等姜鲜身体恢复还是等儿子长大都行。接下来串联各家,趁朝午王在山陵的时候,身边侍卫少,将他送到辽城去。   从冯瑄的话里可以听说,辽城与辽国相邻,土地贫瘠,那里的鲁人很少种地,连粮食都是从外地买,而且人也少,朝午王到了那里,想拉起自己的队伍都很难,而如果他胆敢和辽国人接触,正好拿住!就算不能杀,也可贬为庶民,送到山陵给先王守陵去。   再说证据什么的也很好造。   这么一想,当初朝午王送姜鲜去辽城,可能也是打这个主意,只是没想到姜鲜把自己气死了,省了他的事。   冯瑄看她陷入沉思,不由得问:“女公子可愿为某解惑?”   姜姬抬头道,“我哪有什么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冯瑄可不信。   不过他也没追问,从刚才她的神情变幻中就可以看出,她就算不是胸中成竹,也已经有了对策。   天边日已西斜,落日余辉洒遍大地。   冯瑄坐在草地上,望向不远处的木屋,看到姜元送冯营出来,道:“再过几日,我们就要起程回国了。”   他看到姜姬的脸色变紧张了。   他道:“女公子日后必定不凡,只怕到那时就用不着某了,就让某在临走前,再送给女公子一个忠告。”   姜姬问:“郎君要告诉我什么?尽管直言,我信郎君。”   冯瑄以手掩口,遮住嘴角的笑,道:“女公子青春正好,这次来的也都看在眼中,只怕现在就有人想求娶女公子。”   姜姬:“……”   她一定听错了!   她狐疑的看冯瑄。   “女公子可是不信?”冯瑄拍拍草屑站起身,拱手道:“某先失陪了,明日再来求见女公子。”   他话音未落就往山下走,大步流星,像生怕有人追上来一样很快就跑远了。   姜姬只好握紧拳头站在那里,暗暗生气。   冯瑄跑到冯家车队旁,才拄着剑大笑起来。   冯营的车就在附近,听到他出声,童儿很快从车中跳下来,喊道:“哥哥快过来!”   冯瑄走过去掀起车帘,道:“刚才我还看到元公子亲自送叔叔出来,怎么……”他话没说完就看到车里一片狼藉,而打架的却是冯宾与冯营,拉架的是冯甲和冯丙。   冯瑄赶紧上前帮自己亲爹,一边道:“叔叔们可不能欺负我爹一个!”一边挤开冯丙按住冯营双手,暗示冯宾赶紧打!   冯宾抓住机会一拳捣在冯营脸上!   这一下可就严重了,兄弟打架不能往脸上打,要打就打衣服盖住的地方,打在脸上被人看到就该知道冯家兄弟不和了。   冯瑄见自己爹已经气糊涂了,只好过去再握住自己爹的两只手,一边继续劝:“爹,您老歇歇……”一边带着冯宾的拳头在冯营肚子上来了一下。   冯宾跟冯营打了快半盏茶都没把冯营打出个好歹来,有冯瑄带着的这一下,冯营就抱着肚子脸色发青开始呕吐。   这下冯甲和冯宾都吓坏了,冯宾骂道:“小东西不知轻重!出去跪着!”   冯甲想开口都吞回去了,跪一跪能怎么样啊?   冯瑄出去跪着,大声“嘀咕”,“我爹多好的人啊,能叫气的动手,肯定是叔叔欺负我爹了!”   童儿刚才就没进去,此时蹲在冯瑄身边陪他,小声说:“是我爹给你爹结了门亲,你要有娘了!”   冯瑄愣了,还没反应过来:“我爹不是有……”有老婆啊,虽然不是他亲娘。   童儿痛快道:“休了。”   冯瑄的脸,现在也黑了,撸起袖子又爬进车里,童儿见状更不敢进去了。   车里四个大人现在都好好坐着说话了,见冯瑄黑着脸举着拳头进来,冯营捂住脸上的青肿,肚子上还疼得抽抽呢,黑着脸道:“你有什么好不满的?”   冯瑄骂道:“我要管一个不到六岁的女孩子叫娘,你说我有什么不满?你就是把这亲说给我都比说给我爹强!”   冯宾气得骂道:“胡扯八道!给我滚出去!”   冯瑄愣道:“……你愿意娶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   冯营道:“说的不是女公子,你想错了。元公子对女公子格外看重,要嫁你父亲的是那两个养女之一。”哪个都行。   冯瑄顿了一下想明白了,脸色还是不好看:“您不舍得名声,我父亲的名字就由着您糟蹋吗?”   冯宾气得也是这个,何况他与现在的妻子感情很好,二话不说就要休她另娶,这……太过分了!   冯营道:“不是你爹,那就是你了。”   “不行。”反对的是冯宾与冯甲。冯瑄是他冯家玉郎,这么长时间由着他浪荡不娶妻,乃是因为看重他的妻室。如果让冯瑄娶,那还不是冯宾娶了。   冯营道:“我正是此意。”他叹了口气,“元公子此人……不可与之为伍。远不得,近不得……他现在想借我冯家一用,可就算我冯家不负他,日后他会不会负冯家,却不好说。”所以他想了又想,决心只用联姻来取信姜元,而冯宾已有冯瑄,娶进来的人也不必生孩子,只好养着就行。   “那冯家……”冯瑄道。   “继续做乌龟。”冯甲笑道,笑完,整个人都像失了力气一般。   车内一片寂静。   冯瑄沉默片刻,出去了。   站在车外,望向天边,刚才轻松的心情再不复见。   当年冯丙被迫献女,他曾亲眼所见,也觉悲痛、自愧无能,却也没有此时此刻的羞辱感!   当年的朝午王,如今的姜元,这样的人物却偏偏扼住了他冯家的咽喉!令冯家不得不曲意奉承。   “欺人太甚……”冯瑄喃喃道,他握紧手中剑,看向姜姬所暂居的地方。或许,她能成为冯家撬动姜元的一把好刀。 第19章 蒋淑   一晚上,姜姬都没睡着,脑子里不停的转冯瑄的那句话,一边想:不可能;一边又觉得,冯瑄说谎骗她的可能很低,因为只有他说的是真的,她才有可能有求于他,可她又担心他让她做的事会不会很难办,比如给姜元下毒什么的……   脑补了一整晚,等第二天冯瑄来时,她一直很警觉,结果今天冯瑄却非常“真诚”的在教她,之前什么都不给她说让她“盲听”,现在还会特意教一些词的意思,还告诉她鲁国目前现存几个世家,都跟别国有什么关系等等。   他这么“循循善诱”,姜姬就问起了关于她要被人“求婚”的事。   “真会如此吗?我年纪还这么小,不是要到十二、三岁……”她说了个自己印象中古代女子早嫁的年纪。   冯瑄给她说了个故事。   “赵王登基前,魏王曾许诺将嫁女给他,于是赵王登基时就向魏王求娶公主,恰好魏王后有一女,魏王就把此女嫁给了赵王,如今此女便是赵王王后。”   姜姬问:“……那公主嫁给魏王时几岁?”   冯瑄竖起两根手指。   “两岁?!”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位!   冯瑄道:“赵王娶回王后之后就将她养在王宫,十年后才行昏礼,赵王后从小就在赵王身边长大,赵王与公卿笑谈时常被赵王后打断也丝毫不见怒意。如今赵王后一言不合就去拔赵王的胡子,传为宫中笑谈。”   姜姬目瞪口呆。   冯瑄看向姜姬,不打算把冯家将迎娶她的两个养姐中的一个的事告诉她。而他现在也对将要做他“母亲”的这两个女孩丝毫不感兴趣。如果将要嫁进来的是姜姬,他必如临大敌,因为姜姬一看就是不甘人下的性情,如果是她为冯宾妻室,必定会将他这个长子视为眼中钉。   但换成姜谷与姜粟中的一个,那就完全不必担心了。   他道:“女公子当珍重……”他往她身后扫了一眼,引得姜姬回头看,他道:“女公子此时应当陪在父亲身侧才是,与奴仆为伍于已无益。”   姜姬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奴仆正是陶氏等人!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道:“我弟在此。”   冯瑄摇头,“旦公子乃是奴仆所出,日后连姜姓都冠不得,公主待他实不必太厚!”   姜姬的声音免不得尖锐起来:“爹让我们唤她为夫人!”   冯瑄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倒有些理解姜姬为什么这么看重姜旦。既是夫人之子,那若日后王后无子,倒是……   不过姜元正值壮年,待回国后迎娶王后,何愁无子?国内美人如云,这位“夫人”容色寻常,只怕也难保宠爱。   但这样对姜姬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点点头,道:“是某失礼了。”言罢拱手为礼。   接下来他就不再对陶氏和姜旦的事发表意见,但还是认为姜姬应该多到姜元身边走动。   姜姬心道他可未必想看到她,她道:“多谢先生教我。”今天冯瑄真心实意教导她,她也就改了称呼,也想试探一下冯瑄。   冯瑄一怔,看姜姬在盯着他,就从善如流的接受了这句“先生”。   第三天,他带来一柄小刀,一把铜针,还有一些其他的怪东西,当他拿出一块木板时,姜姬以为他今天要教她做木工,结果他开始教她锲字。   “鲁国至今用的仍是大纪的文字,宫中的墙壁与宫柱上都有很多锲刻的文字,书写国书时,同样用的纪字。所以你现在就要开始学了,不必会写,首先要看懂,知道是什么意思。”说罢,他把木板与小刀给她,“现在也没别的东西给你用,先用这块木头凑和,刻吧。”   她低头一看,这么会儿功夫他已经刻了九排字在木板上,给她留出了另一半地方照着刻。   冯瑄指着第一个字说:“这是鲁王印,记住它,除国书外,其他的地方不会锲刻鲁王印,它很少见,这是我仿的,真正的鲁王王印比这个大。”   姜姬握住小刀在木板上刻下第一笔,心里就一个念头:谁说这是软木的?!   第二个念头:她好像要一把三块钱的美工刀啊!   第三个念头:纸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有机会她一定要把纸做出来!写个字要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太过分了!   姜元撑着膝盖坐在床上,此时已是深夜,外面的人都睡了。   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因为他需要想一想。   这些天,他已经见过了来迎接他的所有人。   蒋淑,心性险恶,城府极深。他说郑国与辽国的事是想吓住他,让他继续仰仗蒋家;   冯营是个老狐狸,不想帮他,也不想得罪他,他对他没有忠心也没有敬意。   姜元对别人的鄙视很敏感,他能感觉得出来冯营看不起他,连一丝忠心都懒得给他,似乎笃定他这个鲁王就算回国继位后,也拿冯家、拿他冯营没办法。   姜元默默咽下这口气。   他不会放过冯家!   至于其他家族,虽然有好几百人,但似乎都对他这个鲁王疏无敬意——他们是来打探蒋家对姜元是什么态度的。   偏偏蒋淑病重后,蒋伟一连几天都魂不守舍,在他身边时不说不笑,时常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有时他跟他说话,蒋伟竟然会露出不奈烦的神色。   姜元愤怒之下更添惊惶,这蒋家竟然如此跋扈吗?   这些人已经在这里住了有半个月了,如果此时归国,那也要十几天才能回到国都,马上就到秋天了,鲁国最重要的节日金秋节,鲁王要在将台亲手将金麦撒下,人民捡拾金麦,来年才会丰收,小儿拾到金麦才能平安健康的长大。   姜元不想错过金秋节……   他坐到天亮,拍拍僵硬的膝盖站起来。   今天就去看一看蒋淑吧。   “那姜元快撑不住了。”蒋淑瘦了很多,躺在床上几乎看不出那里躺着个人。   蒋伟熬的眼睛都快瞎了,却不敢当着蒋淑的面哭。   蒋淑无力的笑了下,招手把蒋伟喊到面前,道:“不要难过,我现在死了,对蒋家才好。这次跟着来的人几乎都以蒋家马首是瞻,他这些日子应该看透了。冯营又滑不溜手,肯定不肯给他任何承诺。他现在孤立无援,我蒋家若扶他上去,日后必遭其祸!”等姜元坐稳王位就该拿蒋家下刀了。   “我死了,对他来说就等于是蒋家失了龙头。你回去后,一定要将彪儿他们兄弟赶出去,留下丝娘与茉娘姐妹,到时将她们送进王宫,一个为后,一个为夫人,让她们姐妹在宫中守望相助。”   蒋伟抱住蒋淑大哭起来,“大哥,大哥……你不要这样。丝娘和茉娘我都会当成亲生的女儿对待,彪儿连孙子都有了,把他们兄弟赶出去怎么行呢?”   蒋彪与丝娘她们都是蒋淑的孩子,他只娶过两个妻子,生下了七个孩子。   蒋淑摇摇头,喘了两下,拍着蒋伟道:“听话,听我的……姜元豺狼心性,由我们自家动手,蒋家还能留下血脉,只折我这一房而已,如果等他动手,只怕蒋家就存不下火种了。”蒋彪带着兄弟们离开,看似死局,却死中有生。蒋淑涣散的目光投向车顶,鲁国现在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能撑几年呢,彪儿他们走了,也算能早早的逃过一劫吧。   蒋伟痛哭不止,蒋淑对他们或许非常残酷,但也不可讳言的是,有他才有蒋家,如果他要去了,还留下遗言,蒋伟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蒋淑道:“彪儿还是年轻,我走后,还是希望你来当这个家。若是留下他,只怕他那性子早晚会被冯营几个给坑了。”   蒋伟抽噎的抬不起头来,默默点头应下。   “好弟弟,我这是要去见先王了。先王这辈子唯一一件错事就是生了姜鲜……”蒋伟喘了两声,咳道,“只是、咳咳,谁能想得到呢?一个天天在你家里作威作福的人,日日欺负你父亲的人,你怎么会、怎么会半点没有恶感呢?”狗都知道护食,怎么姜鲜却不会呢?真像他的名字一样,为鱼为羊,不过是下锅的材料罢了。   蒋淑死了。   姜元在早晨来到蒋家车队看望重病的蒋淑时,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车里传来惨痛至极的哭嚎,蒋家车队里所有的人都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悲痛之情难以遏制。   “大哥、大哥、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蒋伟把头往车壁上撞,血珠四溅,姜元掀开车帘都被飞溅的血珠子溅了一脸,但看蒋伟这样,蒋淑是真的死了?   这巨大的惊喜让姜元顿时觉得脚下都轻了不少。   他赶紧道:“伟公子快停下!快停下!”一边上手去扶蒋伟,被蒋伟一臂挥开,冯丙在身边,伸手拉住他,道,“大公子小心。”   姜元:“无事,无事。唉,真是兄弟情深啊。”他一脸感动,又道:“没想到……蒋公就这么去了……”又洒下两滴泪来。   跟着他过来的,还有听到蒋家动静围过来的人面上神情多是既惊又喜,也有一些人面露惶惶之色,显然蒋家蒋淑一去,令他们不知所措了。   姜元就站在车外等蒋伟哭完,他这么体贴,其他人也都陪他罚站。   不料蒋伟激痛过后,倒是很快镇定下来,他在车里继续哭,其实是想整理一下思绪,免得一会儿悲伤之下说错了话,想好一会儿要说什么之后,他再看一眼躺在那里的蒋淑,沉痛的磕了个头,强忍悲意,掀起车帘下车,下来之后就跪在姜元身前,五体投地,道:“我兄长死前最担忧的就是国朝相继之事,忧心大公子不肯归国,只因之前是我鲁国上下对不起鲜公子与长平公主,任由他们被伪王所害,之后又没有迎回真王,匍匐在伪王座下任其驱使,大公子!”蒋伟抬起头,满脸血和泪,重重的磕下去:“求大公子宽恕我兄长!”   所有人,包括姜元都惊呆了!   当年姜鲜的事是一个丑闻,对鲁国、对姜鲜、对姜元都是如此。所以姜元一早就把话给放出去,说姜鲜当年是“让位”,绝非被人撮出去的。   蒋伟就这么把遮羞布给掀了!他等于掀了在场所有人的脸皮,连蒋淑的脸皮都没放过。被当成忠臣还是做为一个屈于伪王权势的小人去死有很大差别。蒋淑生前可能不会因此受害,死后却将遗臭万年!   冯营最重名声,听蒋伟在蒋淑刚死后就让他身沾污名,立刻气得眉毛倒竖,头一回第一个说话,“我看伟公子是伤心的糊涂了!”   姜元也赶紧下坡,“刚才伟公子把头都磕破了,快去上药。”   在场其他人也都当了一回聋子。   蒋家从人就来扶蒋伟,不料蒋伟挥开从人,更大声道:“求大公子宽恕我兄长对国对君不忠之事!!”   冯瑄呆了,他站在远处,没有靠近,却也听到了刚才蒋伟嘴里的话。冯甲就要过去,被冯瑄拉住,他十几年没回家,难道蒋淑与蒋伟感情不好?不然何必如此害他哥哥?   冯甲听他问,道:“呸!蒋淑在时,蒋伟就像个吃屎狗一样跟在后面!”他咬牙道,“我早看他不是好东西!以前跟着蒋淑,压制蒋珍,把蒋珍衬得像个莽夫一样!他倒扮成了文雅公子,如今看来,他腹比青蛇!口似野蜂!简直、简直……”话说不下去了,冯甲挣开冯瑄向蒋伟冲去!蒋淑再不好,也比蒋伟这种小人要强!   冯瑄呆呆的看冯甲冲进人群殴打蒋伟,喃喃道:“这是兄弟啊……几十年的亲生兄弟啊……”他眼眶一热,悲从中来,他转开头不去看蒋伟,这等小人只配与泥沟污渠为伍!   一场闹剧过后,姜元让人拉开蒋伟与冯甲,没想到冯甲看着高大,最后却被蒋伟压着打。   就连他也不免感慨,蒋淑死后也太凄凉了些。不过转而想起姜鲜死前躺在光板的床上,还念着莲花台里铺着细棉、散发着莲花香气的床,又觉得蒋淑已经算是享够福了。   蒋淑既死,国中再无家族可以压制他。   姜元只觉神清气爽!   回去的时机终于到了! 第20章 脱得樊笼   时值初夏,从合陵出来之后,城外的河滩上荒草茫茫。久无耕种的田地里早就生满了一人高的野草,碧绿油润。这种野草梗粗叶大,不能用来喂牛马,所以也无人采割。   合陵之外全是荒山荒丘,以前有人称合陵山人的荒民在此居住,不知有多少人,散落在群山之中,但在四五年前,东昌与南平间发生大战,合陵紧闭城门,守城士兵时常能看到有山人拖家带口奔到城门下,哭嚎哀求,见城门不开,只得四散奔逃。等大战结束,合陵山人已不知所踪。   “只怕是都被抓丁了。”守城门的一个老吏道。   “你看那边……”另一个老吏揉揉眼睛,似乎看到远处草丛间有一个白白的东西一闪而过,“是头羊?”   “哪里?哪里?”这老吏马上精神起来,回到马前取下弓箭,跑回来道:“在哪里?你指给我看?”   另一个老吏又仔细看了一番,笑道:“可能是我看错了,现在城外哪还有人放羊啊?”   怜奴跑回到河滩边的草屋内,他刚才去城门口没有看到令官,想必姜元一行人还没到这里。   此时河水还很少,浅浅湿个脚面,涓涓细流叮叮咚咚流过河滩中的细石,一尾尾手指长短的细小鱼苗仿佛是水面的银色反光,一闪而逝,让人看到都疑心是看错了。   怜奴没有食物,他什么也没带,身上的衣服和鞋都是偷来的,他只从蒋家带出了一把短匕,是蒋淑平时放在枕下的,他潜到蒋淑的房间时把它偷了出来,藏在怀里。   这把短匕非常好用,刀口锋利,只开了一面刃。他当时问蒋淑为何不开双面?蒋淑道:“这一面留到最后再开,等我要开它的时候,就意味着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他不懂什么是生死存亡,在他看来,每一天都是,过不去就没有第二天。蒋淑听他这么说,奇异的看着他,“难道蒋家令你这么恐惧?”   怜奴摇头,他所指不是蒋家,而是他自己,“如果我退后,我很快就会死。所以,每一天,我都告诉自己不能退。”   蒋淑大笑,说他能这样想也不坏。   怜奴以前不肯称蒋淑为父,蒋淑问他可是心中有怨,他道:“非是有怨,只是若称了父亲,怜奴就不再是怜奴了,我宁愿只做怜奴。”   蒋淑那天道,“只怕这世上,只有你才是我的儿子。”   怜奴将短匕放在湿石头上磨利,突然手指一疼,一丝血丝滴在青黑色的石头上,落到水中散开。   这把匕首,已经双面开刃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退路了。   河中的幼鱼就是怜奴这段时间的食物,除此之外,夏天刚到,河滩荒原有不少淡黄色的田鼠蹿来蹿去,初春时田鼠产下的幼仔此时已经长得够大了。原来居住在此地的山人消失之后,田鼠就成了此地新的主人,还有更多被田鼠幼仔吸引来的鸟兽,全成了怜奴的盘中餐。   茹毛饮血,令怜奴彻底脱去了蒋府公子的气质,取而代之的是他身上的野性。蒋淑曾告诉他,生下他的那个女人是赵人。   “赵国多水多山,那里的女子腰细腿长,歌声甜美,所以就有人去赵国抓来相貌殊丽的女子卖到他国。你娘就是这样来到我身边的,我本想替她寻找家人,可她说早就不记得家人的模样了,她只记得小时候每天都在山里跑。”   怜奴有时会觉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就活在他身上,他会想:活下来的到底是我还是她呢?怜奴这个名字,是替她自己取的?还是替我取的?   等离开了蒋家,来到这荒野上,他才仿佛找到了归处。这里天高地阔,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家,他的世界。   这里比蒋家更适合他。   ……等做到蒋淑交给他的事之后,他要回到这里来。   去赵国也行,看看赵国的山、赵国的水。   怜奴一边想着,眼角扫到有一抹土黄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闪而过,他合身扑上去!一把按住了一只狂奔的小老鼠,那小老鼠吱吱的叫着,一身奶膘。   幼鼠在,鼠群就在!幼鼠不会离开鼠群太远!   四下寻找之后,他掏了一个老鼠窝,抓到了十几只小老鼠和一只大老鼠,全都串在树枝上烤熟进了肚子。   他用草堆了个窝,躺在上面,软绵绵的,草梗子有点扎,不过清香扑鼻。头顶上弯月初升,天空一半黑,一半白,黑色的天幕上,几点弱小的星子正在闪光。   这片荒野往前足有百里都无人烟,前几年那场大战已经让这周围的村庄变成了空屋。   怜奴躺在草堆中,闭着眼睛,轻轻哼着小曲,这还是他跟蒋家的歌伎学的。那歌伎是个郑国人,被郑人送到蒋家,她常常会做几个饼请怜奴吃,还唱曲给他听。   怜奴曾问她:“你想让我娶你吗?”   那歌伎大笑,“你身上一块金子都没有,拿什么娶奴?”   他才知道原来这歌伎是在同情他,在她的眼中,他甚至比她更惨。   “月儿弯,星河闪,归人路,照归人……”他来回哼着这几句,突然感觉到身下的地在颤抖,他立刻钻到草堆中,屏住呼吸。   渐渐的,零星几骑从远处奔来。他们到了河滩就停下来,放马去饮水,有几个骑士跳下马也扑到浅浅的河床上,嘶声道:“痛快!”接着就大口饮水,也不管水早被他弄脏了。   怜奴一动不动,看着这几个人还把衣服全解了在水里扑腾,本来马儿也在河边歇息饮水,此时也走远了。   怜奴眼中一亮!   马儿身上挂着弓箭与粮袋,还有包袱。   他等这几人解下粮袋,就着河水吞下干粮后,也不擦身就这么走到河滩外的草丛中就地一滚,瞬间就扯起了呼。   有两个人没有睡,也是赤身裸体走到岸上,席地而坐,一人道:“明日就能进城了。到了合陵,老子要先找个温柔的女儿,洗澡、吃饭、好好睡他一觉!”   另一人就笑道,“这么多事,你想耽误几日?”   岸上一人还没睡着,插话道:“高兄,你高看马兄了,马兄这些事就睡觉要花上几个时辰,前面的半个时辰都用不了就完了。”   顿时岸上诸人暴发出大笑声,吵得远处夜宿的渡鸟都惊飞了一群。有个人看到夜鸟,欣喜的跑到马前拿出弓箭准备射,可惜夜色昏暗,在他迟疑间,鸟儿们又都落了下来,看不见了。   姓高的人唤道:“你射它作甚?”   “某肚饿,打个野祭。”那人道。   姓高的道:“回来回来,明日到了合陵城,我请你吃烧鹅。”   那人笑道,“有烧羊更好!”   “没见过吃请的人还挑菜的!”   “快回来!赶紧合上眼睡一觉,明日一早起城。”   几人再不说话,那人回来后也躺下,仿佛都累极而睡了。   怜奴还是不动,他就这么趴在草堆中间,一直趴到了天边泛白。   此时,在角落里靠在河岸边上一块大石上的人才缓缓倒卧在地上。   见这个人也睡着了,怜奴才从草堆中轻手轻脚的爬出来,绕过他们,往远处跑了。   高叟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一抹白在草丛间一闪而过,想是兔子,虽然想吃肉,却实在懒得起来,想想到合陵就有饭吃了,便又合上眼睛继续睡了。   怜奴一气跑到了附近的山里,这里是原来山人居住的山坳,四处可见散落的石砌,推倒的石灶,倒塌的木屋草房。   他站在山背面,嘬唇吹起口哨。   河滩边上,几匹马聚在一起睡着。它们都挤在一块,漂亮黑亮的大眼睛合着。此时,一只黑色的马长长的睫毛突然抖动了几下,睁开了,它的小耳朵灵活的转动着,它睁着大眼睛,发出轻轻的喷气声。   其他的马也醒过来了,它们转着头,有的马儿低头嗅了嗅还沾着露水的野草却没有吃。   突然,那匹黑色的健马轻轻迈开步,像云朵一样轻盈的绕过那些在河滩上睡觉的人群,慢慢走到远处,突然一跃,奔跑起来!其他的马儿似乎听到了号角声,也都跟着它跑了。   河滩上睡着的几人马上就被惊醒了!几人从地上弹起来,看到马儿们都跑了,全都吓坏了。   “马!马!”有人捂住鸟去追,有人弯腰拾捡衣物,还有人忙着穿鞋,只有高叟什么都不要了,直接拔腿去追。身后的人看他这样,再看看越跑越远的马,干脆也扔掉东西去追马了。   怜奴绕过山坳,跑到山的另一边,继续吹口哨。过了好一会儿,那匹黑色的马一边欢快的叫着,一边向他跑来。   他昨天就发现了,这是蒋家的良州马。他几乎是跟这群马一起长大的,有段时间还扮作马奴与马同吃同卧,还被蒋彪嘲笑呢。   他想要一匹马,但蒋淑没给他,他说:“我给了你,你养在何处?”整个蒋家,只有蒋淑这里有他的容身之处,而他不能将马养在蒋淑的卧室里。   蒋淑教他:“我不能给你,但你可以去抢,抢到就是你的。”   他就骗了蒋彪,让他把马输给了别人,而那人遵照约定把马给他,却道:“你若是养不了,就再给我送回来吧。”   怜奴骑了那马一天,把马还给了那人。因为他不能把它带回蒋家。   这匹马与那匹马很像。   怜奴迎上去,抱住这匹马。那些人中有蒋家人,可他才不在乎呢。他不在蒋家了。他可以要这匹马了!   他翻身上马!   “驾!”他喝道。   马儿撒开四蹄奔向远方。   高叟远远看到有个人跑去抢了他的马跑了,不由得狠狠的握了下拳头。   怜奴向着这些人来的方向跑去,“走吧,马儿!”   姜元就在那里! 第21章 间隙   姜姬每天都在跟木板和小刀死磕,她以前还认为用木头刻字没有用纸节省方便,现在才知道大错特错,每当她刻完一面后,冯瑄都会用刀把她刻的字削去,让她继续使用“写字板”。   简直太节能了!   冯瑄这个“老师”不够合格。小学老师教人写字时,每个字差不多都要学生抄一百遍才算完!他只让姜姬写一遍,都不带复习的就把字削了,搞得她在每写一个字时都恨不能同时刻在脑袋里!这种老师太不负责了!   学习的时间总是既痛苦又过得飞快,当姜元突然宣布要归国继位时,姜姬就知道她的学习时间结束了,这让她有一种深刻的不安。回国后,只怕没有机会再继续这样学习了。   这段时间以来,她和冯瑄培养起了诡异的“师生”关系。既远又近,既相信他,又提防他。   而冯瑄似乎已经认为她是“学生”了,就认真负起“老师”的责任,该骂便骂,该教便教,严厉大于慈爱,偏又于细微处善于听从她的意见,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良师。   姜姬就问他,姜元是否真的会把他们带回去。   冯瑄一听就明白她想问什么,笑道:“虽然这世上多的是口蜜腹剑之辈,但有时人仍然不免为名声所累——你不必担心这个。就算会出事,也不会是你。如果你担心他们……”他扬扬下巴,指向姜姬背后的陶氏几人,“就像如今这样,把他们放在身边就行。”   他这么一说,姜姬至少放下了一半的心。   远处响起宰杀牲畜的惨叫声,日已西斜,就要准备晚饭了。   冯瑄收起木板,将削下的木屑扔到灶里烧干净,道:“我走了……怎么一脸不乐?”他望了眼姜元所在的木屋,道:“就要归国了,当着你父的面,可要欢喜些。”   姜姬道:“只怕回去后,我就见不得先生了。”   冯瑄糊涂了一下,恍然大悟,想笑,又忍下来,打算等回去后给她个“惊喜”,点头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多珍重。”说完不等她“告别”就潇洒的转身大步离开,搞得姜姬真有些失落了。   姜武看到冯瑄走了就赶紧过来。这段时间只要冯瑄来,他就无法靠近。冯瑄虽然没有斥责过他,甚至没有冷眼相看就让他感觉到:他不该靠近。而姜姬也没有叫他过来,所以他一直在外面等着。   “给。”他把一盘烤好的饼拿给她。   姜姬摇头,“你先吃,我来写字,你记一下。”她每天都会把冯瑄教给她的字在地上复写出来给姜武看,这对她来说算复习,而姜武每次都至少能记下七八个。   姜武就坐在她身边一边吞饼一边记字,她每写下一个,姜武在心中记下后就会赶紧擦掉,他知道这个不是他该学的,一旦被人发现,只怕会连累姜姬,她也是偷偷学的。   一共写了十五个字,到后面姜姬已经有点不确定了,纪字与简体字或繁体字的差异简直大得像隔着一个宇宙,她每次都是记下意思,然后照着意思去理解它。   她不知道姜武是怎么记的,如果是硬记下来,那他的记忆力真是太让她羡慕了。   姜武吃完饼也记下了最后一个字,他用手把字抹掉,去给她重新端了饼和肉汤,回来看着她吃,小声说:“那么,我们真的要回去了?不会有事?”   “到时你们一直跟着我。”姜姬小口喝着汤,说。   姜武望向木屋的方向,姜奔还在那里。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姜奔他……”   姜姬也小声说:“不要告诉他。”   如果一定要说,姜奔看起来比姜武聪明的多,因为他一直不放弃重新获得姜元的注意,不像姜武只会跟在她身边。这让姜武越来越担心这个“兄弟”,也让姜姬对姜奔有了一些戒心,她习字的事,还有他们曾经准备“逃走”的事,她都没有告诉姜奔。   姜武揪着脚边的野草,草根深深扎在地里,他拔的脸都憋红了,牙紧紧咬着,望向姜元的木屋那边。   姜姬看到一些对她好奇的人远远的站着,看到这一幕后,都在嘲笑姜武。他们之前就认为姜武一定比姜奔更“笨”,肯定在嫉妒姜奔。   姜姬小声说:“不要跟他吵,也不要打起来。”   姜奔和姜武的性格不一样,两人都认为自己才是对的。姜奔认为效忠姜元是天经地义的;姜武却认为一个半路出家的“爹”哪里有家人重要?   ——姜姬觉得姜武会这么想有她洗脑的效果。   只是陶氏、姜谷和姜粟三人虽然也听姜元的,却不会盲从他。打个比方,如果姜元下令让姜奔和陶氏杀掉姜姬、姜谷和姜粟几人,姜奔痛苦之后会听命行事;陶氏却不会这么做,她宁愿杀了自己都不会伤害她们。姜姬有这个自信。   姜奔对姜元太崇拜了,这蒙蔽了他。   姜奔守在木屋外,渴望的望着里面,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帘子隔开了蚊虫和视线,他只能听到屋里细小的说话声,却什么也听不懂。   屋里,姜元细细的啃着一根鸡骨,把上面的每一丝肉都啃净了。坐在他下面的是冯宾与冯丙,还有其他几家人。   没有蒋伟。   蒋淑走后,蒋伟似乎像头上终于没有了压制他的人一样,对冯家也再也不假辞色,公然对姜元说“如果公子的座旁有冯家小儿,休要叫某!”   姜元只好晚上与冯家吃饭,中午与蒋伟吃饭。在蒋伟的“嚣张”之下,他越发宽和了,更加肖似先王。   冯丙也把自己盘子里的肉啃得干干净净,每一根骨头都嚼碎了吸出骨髓来,虽然不甚雅观,但姜元这么吃,同席的其他人当然都要跟他学。   他道:“公子到时还是坐我家的车吧。”   姜元要归国,坐谁家的车成了一个问题——现制车来不及,只能由某一家“让”出一辆车来,“送”给姜元使用。   冯家当然已经说动冯营让出他的车了。   但让车的不止冯家一家,蒋伟也把蒋淑的车“让”出来了。   让姜元自己说,他真的宁愿坐冯家的车。可蒋伟变得不讲理之后,他表现宽容过了头,总被蒋伟的气势压住,稀里糊涂的就答应了坐蒋淑的车。   冯家知道后,除了冯营高兴之外,冯丙几人都希望说动姜元改变主意——不能改变主意也能给姜元心里种几根刺。所以天天都给姜元进忠言,仿佛姜元不肯坐冯家的车,冯家全家都会伤心死的。   姜元摇头,“既已答应伟公,怎好改口?”   他的意思是,如果冯家愿意为他分忧就好了。   可惜每次他这么一说,冯家就没一个肯开口了。让姜元心里越来越不舒服。   冯丙“灵机一动”,道,“不知女公子是与大公子同乘还是……”   姜元皱眉道,“我儿自然与我同乘!”不过他紧接着顿了一下,“不过她人小,爱热闹,我也不愿拘束她。”他摇头失笑,充满慈父的无奈与疼爱,“只怕她倒不肯与我坐一辆车呢。”   冯丙忙道:“我家的车乃是范公所制,极稳极快的,内制冰盒与香盒,愿请女公子一试!”   姜元便含笑点头,道:“这样就好。”   这天,风和日丽,同样也是经过蒋伟与冯营共同卜卦得出的吉日,宜出行。   天光初亮,这座山从山顶到山脚就热闹起来了。各家收服的勇壮之士早早的就背起干粮出发了,而各家从人也早早的为主人们准备好了车驾、马匹。   姜元仍然穿着朴素的粗布衣服,他坚持未继位就不能穿丝绢,搞得冯丙几人也都只能捡衣箱里的旧衣穿,其他家族的还有直接穿带补丁衣服的,如果不是皆是豪车良马,这一行人绝看不出是鲁国的公卿。   姜姬今早才知道她有自己单独的一辆车坐,她还记得冯瑄的话,自己上车前先让姜谷和姜粟上去。既然这些人把她们当女奴,那她就用同样的理由,让她们一个上车看行李,一个照顾姜旦,然后她才上,再把陶氏也叫上来带孩子,最后喊姜武与姜奔“赶车”。   一家人全都被她拢到身边,她才松了口气。   姜旦正是最活泼的时候,坐上大车就开始四处摸四处看,咿咿呀呀的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陶氏三人都有些紧张,只是看住他就花了所有的精力,不让他碰车上的东西。姜谷一直紧张的说:“他要是想尿想拉怎么办?”   姜旦可没穿裤子。   “我带着衣服,到时给他兜着。”姜粟把她们这段时间做的旧衣能拿上来的全拿上来了,还有她做的几大包饼,还有好几个陶瓮、陶盆,把一个挺大的车给占得满满的。   姜姬说:“让他用盆,在车上时就盖着,等停车有水了再洗。”   陶氏舍不得那漂亮的陶器,犹豫道:“到时我带他下车去吧。”   “如果要赶路,还是用盆吧。”姜姬道,她直接挑了一个陶盆指定为姜旦的便盆,陶氏几人才不说话了。   有些事要由她开口才行。   姜姬将头探出车外,对姜奔说:“二哥,你能不能去找爹爹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姜奔被姜姬叫过来“赶车”后就有些失落,听到这句才高兴起来,马上道:“这就去!”言罢整整衣服,看看手和脚是否干净才迈步往姜元的车走。   姜姬对姜奔的感情很复杂,她还记得当年他们相依为命的时光,但又“恨”他这么容易就被姜元收服。在她心里,他是这个“家族”的一员,所以她无法放弃他。   现在,他应该会比较甘心留在这里了吧。   她在心底叹了一声,回到车里。   姜奔大步走到姜元车旁,看车前无人,车内只有姜元一人,就道:“爹,姜姬遣我来问,何时起程?”   姜元对姜奔笑道,“又被姜姬叫来跑腿了?你和姜武都有这么大的个子,却总是被小小的姜姬使来唤去,真是白长这么高了。”   姜奔听到这话,心中急躁起来,却又不会说话,也不敢说话,耳根都憋红了。他想说他不是没用,绝不是!他只是、只是……以为爹爹更喜欢姜姬才听她的话的。   姜元从怀里掏出个小口袋递给姜奔,“来尝尝,这是鲁国的果子,叫思朴子。”   姜奔解开口袋,倒出来,看到是一种手指肚大小、黑色干瘪的果子,吃了一个,酸咸甜交杂,十分生津。   姜元笑道:“赶路辛苦,拿着吃吧。回去告诉姜姬,快要出发了。”   姜奔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看看手上的布袋,再看看姜元的车,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去问这个是不是给姜姬的,他把布袋扎紧,藏在了怀中。   姜元盘膝坐着,微微闭目养神。当太阳开始变得炙热,车队终于开始向前了。他听到前面的人在呼喝,听到前面纷乱的马蹄声、脚步声,直到他的车也猛得向前一动,颤了几颤,出发了。   他一直僵硬的肩和胳膊,此时才放松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真实感:他真的要回鲁国继位了,他真的……不再是那个连姓名都不敢告诉别人的姜元了。   他捂住眼睛,眼泪不停的从指缝中流出。 第22章 归国路上   回鲁国的路程,枯燥而无聊。   不说坑坑洼洼的路,不说颠得像快要散架的车,也不说这慢吞吞的速度和就算放着香炉也难以掩盖的牛屁股后的臭味和嗡嗡嗡的牛蝇,还有一大群一大群的野虾子,个个都能顶上半个巴掌大,看起来不像古代,倒像是生化恐怖片。   另外,更叫姜姬吃惊的是姜元这实在不像归国,反而像是必须要隐性埋名的逃名之旅。   因为他们逢城不入,小城就绕开,大城绕不开的,就给姜元和他们编个别的姓名过城。幸好现在这个世界的领导人不需要在电视报纸上出现,同行的那些公卿们冠个别的名字,装个别的身份,一点压力都没有。   最后一个让姜姬吃惊的事就是鲁国可能比她想像的要大那么一点点。在绕过第四个小城后,冯瑄就庆幸道:“接下来就快到合陵了,到了合陵就快了。”   这是另一个……意外。   从第二天起,他就理所当然的上了姜姬的车,路上继续教她锲字,一点都不避人。   姜姬问他:“你这样不怕别人发现吗?”   结果他竟然说:“发现后,难道大公子会说不必教您这些吗?”   姜姬:“……”   虽说确实是这个道理,但这样对待未来的一国之主是不是不太好?不过再仔细想想,姜元不可能会因为这个杀冯瑄,更不会怪罪他,说不定还要奖赏他,那……冯瑄干嘛不干呢?   顺便还能给姜元添添堵。   她也发现冯瑄似乎对姜元不满的事,惊讶得很!   “你不喜欢他,是因为想让别人当鲁王吗?”   同一辆车里还有陶氏几人,但姜姬与冯瑄都用的是鲁言,她们听不懂——能听懂早跳起来了,所以他们的对话也不必避开她们。   冯瑄笑道:“冯家没有这样的野心。我不喜大公子,单纯只是觉得他不能令我敬服。”   光明正大,坦荡无伪。   姜姬渐渐懂了一点这个世界中王与公卿之间的关系了,与后来的封建王朝完全不同,倒有点近似现代了。   但这里还是要比现代落后的,姜元身无具材却能继位,也只能由他继位,是因为他的血统。冯瑄顺便讲了一下当年大梁封几个诸侯的故事,听起来颇具神话色彩。   据说大梁当年的一位公子,长得非常漂亮,简直是仙人之姿。一日,一位仙人突然到他的床边,叫醒熟睡的他,说听说你非常厉害,刚好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   公子就说:我很乐意帮助需要我帮助的人。   仙人就说,他有一个花露所生的女儿,生病了,需要七种东西才能治好。   公子就去找这七样东西了。   有姜琵为他牵马,有赵羲为他开路,有魏碧为他铺床,有郑伯为他打剑,燕喜为他搭起天梯,越地男儿替他赶走胡狼。   有了这六人的帮助,公子找到这七样东西,送给仙人,治好了仙女,之后仙女就落到地上,嫁给公子为妻,最后这位公子就建立了大梁。为了感谢朋友们对他的帮助,公子在登基后就封了这几个朋友为王,共治大梁。   姜姬怎么听这个故事怎么像一部诸侯娶了皇帝的公主后的篡位史。   冯瑄就像是在说一个小故事帮她解一解旅途中的烦闷之情,说完后就不再提起了。   归途漫漫,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姜姬的车上有冰盒,非常奇异的,不是放冰进去,只要把溪水放进去,脚踩在车内的地板上就会觉得沁人心脾的凉意。   而姜元的车里,偏偏没有冰盒。蒋淑当时已经病重了,根本受不了凉,他的车是冬天的车,里面有火盆,可以从下方填柴徐徐燃烧,令车内温暖起来,跟有冰盒的车是完全不同的设计,一个需要密封,一个需要通风。所以姜元每日坐在车里,热得汗如雨下。他又自觉形态过丑,不太喜欢有人看到他汗流浃背的样子,于是坐车时很少叫人进车说话。   这对冯营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趁着不需要去他面前拍马屁,赶紧商量归国后的事。   何时继位?如何安排继位大典?要给其他几国送国书吗?是否需要告慰祖先?   蒋淑既死,这些事当然只能由他们冯家替姜元分忧了。   “国书这事,需从长计议。”冯营道。   最爱跟他唱反调的冯甲也无异议。首先,如果递国书请其他国王遣使而来,那就太浪费时间了,姜元继位,宜快不宜迟,迟则生变。况且鲁国孱弱,请其他几国来,未必是好事。   而且一旦递出国书,请他国使者来,姜元极有可能会想迎一位他国公主为妻。这就跟冯家——以及鲁国其他世家的利益不附了。他们都见过赵家的极盛之态,都盼着姜元能娶一位国内淑女为后,不管是谁家女子——这个他们之后再讨论,总之,不能让他有机会见到他国使者,提出求娶之事!   至于告慰先祖,这个冯营认为应该让姜元去。当年朝午王得位不正都迫不及待的跑山陵去磕头了,没道理姜元反倒不去。   冯甲这回唱反调了,道:“若是去了,他提出想将姜鲜移回国怎么办?如果他想为姜鲜正位怎么办?如果他想去了伪王的王位怎么办?”   自古子继父,有父才有子,姜元若要继位,不能从朝午王身上继,只能从姜鲜身上继。   冯营道:“这本是应有之意!”   “糊涂!”冯甲骂道,“你当现在国内人人都认姜元吗?!”   朝午王为王三十年,并非人神共愤,他唯一可供垢病的地方就是年年征美,虽有赵、蒋两家为虎作伥,但这两家又不是一条心,他们两家与朝午王反倒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各有心思,连做坏事都要担心被那两边抓到把柄,至少对国都中的人来说,这三十年没那么难熬。   姜元归国,若是“安安分分”的继位,那可能不会有事,如果他想迎回姜鲜,那估计反对的声浪也不会太大,可如果他想在迎回姜鲜的同时把朝午王给冠个罪名,说他得位不正,伪称鲁王什么的,那……   而姜元身世上的瑕疵还是有的。当年姜鲜和长平公主出城时,姜元还不到一岁,根本没人见过他。现在说姜元是姜元,也就是没人明说反对,有人反对,这就是个最大的问题。   怎么证明,姜元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呢?   一旦风言风语流传开来,对鲁国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只怕旁边的郑国与辽国要乐疯了。   冯营不是不懂,但事分可为与不可为,应该做的事不做,只因惧怕麻烦,那比起麻烦来,这种胆怯的想法才是最糟的,人若惧步,则再无前路。   冯甲反问道:“若惧步,又有何不可?”姜元若是变得胆小怕事,又有什么不好?   跳过这些小问题,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姜元的王后要不要出自冯家。   冯营之前想给冯宾娶那两个养女之一时,蒋淑还喘气呢——早知道他这么快就死,他肯定不会牺牲冯宾。不过现在也不晚。   冯营愿意嫁女了,但只可为后,不可为夫人。   冯甲很高兴冯营想法变了,“阿乔当然要为后。”然后两兄弟难得和谐的讨论起了给冯乔几个陪滕。   似乎这鲁王后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比起其他几家在归国路上的喜色盈盈,蒋家这一队却沉默多了。从人皆身披麻布,面无表情。   蒋伟的头发胡子已经花白了,人也瘦了一些,却看起来更精神了。   “可传信回家了?”他问从人。   “已传回去了,丝娘与茉娘都知道了。”从人道,“只是我听说冯家那边,已经在商议陪滕的人了。”   蒋伟挑眉:“哦?冯家有女?”   从人道:“冯营之女冯乔还未出嫁。”   蒋伟一怔,这么多天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面露轻蔑之色,“那个无颜女?”   国都中常能看到小娘子们的香车招摇过市去郊外赏春踏青,诸女颜色如何,国都中是人人都能说出一二来的。曾有公子评点过几女的容色,道“蒋家茉娘,色若春花”“冯家阿乔,冯家无艳”,此话流传开来后,冯乔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不过选王后不看脸,纵使进宫后被姜元厌弃,她也是王后。   从人忧心道:“只怕姜元……”不少人都已经知道姜元的性格了,是风往哪边吹,他就往哪边倒。冯家现在势强,只看现在几乎不理会蒋家就知道了,他们要冯乔当王后,估计姜元也说不出“此女貌丑,我不欲也”这种话。   蒋伟道:“不急,先让冯家得意两日!”   从人正不解,突然听到车外有勇士的呼喝声,还有箭矢的呼啸声。   从人大惊:“何人胆敢犯驾?!”他掀开车帘跳出去,只见外面已经有很多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找犯驾之人。   蒋伟双眼发亮的站在车前大吼,“王驾在此!不许用弓箭!活抓此人!!” 第23章 吾儿长成   姜元听到弓箭声就条件反射的要躲到车内的箱子里去,而车外纷纷扰扰声音极多又乱,他一个都不敢信,现在只恨手中的刀太短!   他握着匕首,心慌的要跳出喉咙。   不过这车倒是一直没人动,也没有人要闯进来。直到外面的人声从远处渐渐涌到车前来,少顷,姜奔在车外道:“爹,抓住一个人。”   他等了很长时间,才听到姜元在车内说,“什么人?”   姜奔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一个少年。”   另一辆车里,姜姬把刚才藏进怀里的饼掏出来,问姜虎:“小孩子?”   一个小孩子来刺驾?   “是附近的人吗?”姜姬不相信这是个刺客,说不定是附近的人跑错了。   姜武也在怀里藏了不少饼,此时一边拿出来一边吃着,说:“不知道,我没见过。那孩子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   “没有衣服?”   “跑的时候扔了吧。”姜武很了解这个,跑的时候衣服是很碍事的。   姜姬看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刚才她其实也想过脱掉它的。   蒋伟匆匆而来,一眼就看到被压趴在地上的怜奴,跟着就被怜奴吓了一跳。在蒋家也是锦衣玉食捧大的,他还见过蒋淑给他梳头呢,怎么才几个月没见就成野人了?   只见怜奴浑身赤裸,头发乱糟糟在头顶抓了个髻,用野草胡乱一绑,四肢俱是泥污,如果不是看脸,他可真不敢认了。   姜元还缩在车内不出来,蒋伟扬声道:“何方小儿?胆敢犯驾?拖去砍了喂狗!!”   怜奴在地上动了下头,没有出声,也不求饶。   姜元在车内看到,心中倒是一动:此儿或可一用。   如果说姜元现在信谁,那就只是姜奔几人了。等他归国后,身边的人只怕都来自各家,各有其主,他需要更多忠心于他的人。   他掀起车帘,朗声笑道:“蒋公休怒,我看这小儿年纪幼小,只怕并不懂事。”他一手握着匕首藏在背后,一手对着趴在地上的怜奴招手,“小儿,过来。”   按着怜奴的人放开了手,怜奴抬起头,露出瞎了的一只眼睛。   姜元愣了一下,笑得更加和善了。   怜奴这才站起来向他走去。迎着日光,他浑身像玉一样莹白生光,那泥污丝毫不损他的美,他的手脚修长,仿佛亭前修竹,姿态落落大方,不似猥琐之人。只是那瞎了一只眼睛令他的脸变得扭曲起来,眉目都皱缩着,可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却如秋水一般,让人不免去可惜,如果双目完好,这将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少年。   姜元观他身姿步态就知道他不是农家子弟,这样他的眼睛更让人好奇了。   他道:“你可有姓名?”   怜奴拱手施礼,“无姓,生我之人为我取名:怜奴。”   这个名字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姜元叹道,“我观你不似凡人,为何到此?又为何见我?”   怜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来,突然大声道:“我听说蒋淑那老匹夫死了!我是来鞭尸的!!”   蒋伟恰到好处的吼了一声,“竖子可杀!”说罢拨出剑就冲了上来!   姜元顿时大惊失色!谁知道蒋伟冲过来杀的是谁?他慌忙要往车内躲,却见怜奴手无寸铁,悍然迎了上去!   勇也!!   姜元在心中赞道。   蒋伟当然冲不过来,冯甲、冯宾、冯瑄和其他的人早就扑上去抱腰抱胳膊抱腿了。冯甲把蒋伟的剑夺下来扔在地上,转头问怜奴,“小儿,你与蒋淑有大仇?”   怜奴仰头道:“蒋淑欺我母!”   有道理,子为母复仇,虽说要鞭亲爹的尸,也算勇壮。   冯甲道:“可我观你言行举止,蒋淑对你未必无恩。”这说话做事又不是天生就会的,怜奴这样说起来,比后面的姜元还像样呢。   怜奴:“一饭之恩罢了。怎可比杀我母,毁我身之恨?”   这样说就更合理了,如果说杀母之仇不够,瞎了一只眼睛这仇怎么也够了。   蒋伟此时“突然”想起来,指着怜奴大骂:“原来是你这贱畜!原来你还未死吗?”说完就要挣开拖住他的人,继续锲而不舍要杀怜奴。   这仇看来结的很深啊。   周围的人都想看蒋家的笑话,一听原来还是蒋淑的儿子,他儿子恨他恨到要鞭尸,啊,这八卦很有意思啊,一定不能错过。   在两人的骂战中,大家很快拼出了前因后果。   话说,在蒋淑是个六旬老翁的时候——怜奴称其为老畜生,遇上了一个赵国来的歌伎,歌伎年轻貌美,一下子就倾倒了蒋淑,令蒋淑强取豪夺,把这歌伎给霸占了。虽然歌伎身份低贱,但人家年轻,不想侍候这么老的蒋淑——大家认为这很正常,就一直反抗,反抗不了,愤而自尽,可她却已经被迫生下了怜奴。   蒋淑觉得这是件丑事,就偷偷将怜奴养在蒋家。但怜奴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只可惜年纪小报不了仇,但他一直是恨着蒋淑的。   蒋淑出于愧疚对他还不坏,但蒋家其他人都对他很坏,钻裤裆都是小事了,吃屎喝尿都有过——当然怜奴当场就报复回去了,不过这个就不必说了。   蒋伟在旁边扮愤怒,听到这里险些破功,别人是喂他吃屎喝尿了,怎么不说他当时就把那几个傻小子给按在屎尿堆里了呢?还坐在人家头上又拉又尿的,蒋淑找过来时险些没被臭晕过去。   不过当他们长大后,小时候的手段就不够用了,变本加厉之下,怜奴没了一只眼睛。蒋淑暴怒,不但不理会怜奴杀掉的那个少年家人的质问,过了几年,就悄悄令人将那一家给送上了黄泉路,虽然那一家也姓蒋。   现在看着这个站在地上坦胸露体也自若的少年,蒋伟心中道:大哥,这个你珍爱如宝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怜奴捂住眼睛,“我既瞎了这只眼,就当还了蒋氏的养育之恩,从此,我们恩怨两消!”   说是这么说,只是看他的样子,谁都不信他说的恩怨两消。明摆着还是要继续记恨蒋家的。   蒋伟冷笑道:“竖子可笑!你既是我蒋家血脉,我就送你一程!”他点出这句,这就成了家族清理门户,冯营几人就不能出手了。   他执剑上前,怜奴摆开架势准备迎战,身后姜元说话了,他道:“既然恩怨两消,你可愿服侍我?”   蒋伟一愣,马上道:“大公子此言何意?”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对姜元很不客气。   怜奴奇怪蒋伟怎么突然跟小了四十岁一样,嘲笑的看着他。   蒋伟暗恨的瞪过去:小兔崽子!胆越来越肥了!   姜元还是微笑着说:“我身边少个侍从。”   蒋伟步步紧逼:“我可将我身边从人相赠!”   冯营道:“既然大公子喜欢此子,不如就留他一命吧。”   蒋伟怒目圆睁,气得脸都红了,转头去瞪冯营。   怜奴哈哈一笑,大步走到姜元身前,行五体投地大礼,声似黄莺,大声道:“怜奴愿侍候大人!”   蒋伟怒道:“你……!”他想上前把怜奴抓回来,冯瑄抱剑往前一挡,笑道:“蒋公息怒,这也是一段佳话。”   姜元笑着让他上车,道:“不要叫大人,叫我爹爹吧。”   这是允他姓姜了。   蒋伟此时动了真怒,目眦欲裂。   冯瑄吃了一惊,仔细想想,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是蒋家血脉,此时却要认旁人为父,纵使是养子,也是半仆之身。   对蒋家来说是羞辱。   怜奴恍然想起那日午后,蒋淑给他梳发,在背后温声问他:“为何不唤我父亲?”   他说:“怜奴想只做怜奴。”他是怜奴,才有这样的蒋淑;当他不是怜奴,见过的也不会是这样的蒋淑了。   蒋淑摸着他的脑袋笑着说,“这样想的你,才正是我的儿子!”   他对姜元垂下头,轻声应道:“是,爹爹。” 第24章 狼窝   怜奴到姜元身边时,真可称是身无长物。赶路途中一切从简,怜奴就以河水沐浴。   队伍中的仆从提水做饭,来来去去,都忍不住看他。。   怜奴不以为意,暗中观察着这一行人。   姜元虽是大公子,可身边却无人可用。衣食住行,全是冯家的人。   怜奴心中暗笑,从河中走出,坦坦荡荡的走向车队,突然他看到冯家玉郎从后面的一辆车中走出,车上还雕着冯家纹饰。   那是……   他往那边望了一眼,恰好看到一个女子从车中跳出来,抱着一个包袱,满脸羞红的向他跑来,跑近后叽哩咕噜了一句什么,把包袱往他怀里一塞,跑了。   手一摸就知道包袱里是衣服,怜奴还摸到一个硬东西,掏出一看是把梳子。他就地把包袱解开,捡出一件衣服一裹,开始梳头。   他的头发虽然洗净了泥沙,但还是纠结成一团,而他唯一会的一招就是把头发全盘到头顶,梳通结发这技术太高端了……他记得蒋淑给他梳发时会倒一个小瓶里的东西,香香的。他在包袱里摸了摸,什么都没有。   算了。   怜奴头也不梳了,抱着衣服几步跑到姜元车前。   姜元正在车内捧着一部竹简在看,听到声音抬头就看到怜奴,不觉惊艳,但看到他刻意用几缕头发挡住的左眼,更是可惜的叹了一声。   “上来。”姜元招手道。   只见怜奴先施礼,然后挽住下摆,走了上来,坐在姜元下首后再将袍子下摆放好,一举一动,几可入画。   就算是他现在一头仍在滴水的乱发,也令人觉得天真烂漫。   姜元道:“你把头发梳起吧……衣服是谁给你的?”   怜奴道,“一个女子。”   队伍中的女人不多,特别是姜元车旁只有四个。姜元一听就知道不是姜谷就是姜粟,肯定是姜姬的吩咐。这个女孩子简直像成精了一样,他之前就发现她把陶氏三人都叫到身边,一步不许她们乱走乱动,有事都吩咐姜武和其他投效而来的壮士。   陶氏几人虽然穿着整齐的衣服,梳着整齐的头,但从形貌就能看出她们不过是本地女子而已,在队伍中多的是人一时兴起就可以肆意对待她们。如果没有姜姬,发生了这种事,姜元也只会一笑了之。   也多亏姜姬此举,冯家才会更高看姜谷与姜粟一眼。不然,她们也只能做个女奴了。   姜元笑道:“我有一个小儿,聪颖灵秀,改日必为你引见。”   怜奴猜不出是谁,他记得姜元有一子,只是好像才学说话吧。但姜元说的肯定不是这个孩子。都怪蒋淑,走之前什么都不跟他说,这还是他自己查出来的,这下好了,姜元身边肯定有个别的孩子很重要!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骂蒋淑老狗老奴老东西老匹夫,面上笑得乖巧极了,“是,爹!”   哼哼哼,他就不叫他爹,就叫别人爹,让他在底下睡都睡不安生!!呵呵呵呵呵呵!   吃饭时,姜元只请了冯丙和冯宾,另一个列席的就是怜奴了。只是怜奴坐在姜元身后,一直低着头,车内昏暗就看不清楚他瞎了的那只眼睛了。   姜元细听怜奴用饭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此时,怜奴的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他确实出身良好,就算不是蒋家子弟,也该是大家族所出。   姜元不免感叹,都说天命所归,或许他也有老天保佑,才能心想事成吧。   这顿饭吃得冯宾和冯丙胃痛。他们都知道蒋淑有一私生子爱若珍宝,但谁都没见过,毕竟谁没事会去管一个歌伎之子长得是圆是扁。现在蒋淑死了,这人突然冒出来,跟蒋家喊打喊杀,又似乎与蒋家渊源颇深,冯宾总觉得这人是一个变数。   他们两人回到车队中,冯营与冯甲已经用过晚饭,车厢里还有烤肉的香味。为了在进合陵前吃光这些牲畜,这几天队伍里哪一家都是杀鸡宰羊,吃得人都腻了。   “你们两个,都说了不用放在心上。”冯甲一看这二人的神色就知道肯定又瞎操心了,“不过一个小儿,能有什么用?”   冯宾摇头,坐下道:“我看大公子似乎非常喜欢他,这世上真有一见如故?”虽说怜奴确实长得不错,风姿不俗,可他瞎了一只眼睛,谁看到他不害怕啊?   冯瑄提着酒壶靠在窗旁,闻言喷笑,“爹啊,你想多了。今日女公子也给那小儿送东西了。”   冯营几人都扭过头来,冯瑄道:“这对父女打的是一个主意:收服。”   “收服?”冯丙不明白,怜奴有什么好收服的?奴仆之子,还瞎了一只眼。   冯瑄道:“大公子身边的人太少了,有一个,是一个。”   他这么一说,冯宾才恍然大悟,立刻放下了一半的心,道:“我觉得此人不祥,不如赶在回宫前,除了他吧。”既然姜元是这样想的,那就到合陵再安排几人让他遇见,看他想不想“收服”。   冯瑄虽然不解,也答应道:“既然爹这么说了,儿子就去安排。”   这天晚上,自然是怜奴服侍姜元睡下。   姜元开门见山的问他,“既然你是蒋淑从小养大,对他就无一丝留念之情?”   怜奴道:“主人宠爱猫狗,时常抱在怀中怜惜,可对猫狗而言就一定是幸事吗?”   “你自比猫狗,难道蒋淑对你不好?我看你也读书识礼,可见蒋淑对你并无疏忽之处。”   怜奴道:“正因奴读过书,才更觉痛苦。”   姜元:“哦……原来如此。”   怜奴捂住眼睛,道:“我本想离开蒋家,自谋生路,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何处不可为?只是……”   姜元怜惜的拍上他的肩,疼爱道:“不要妄自菲薄。”   怜奴摇头,“奴这样,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瞎了一只眼睛,他就算投效到一位主公座下,也不可能列席诸公之中。空有满腹锦绣,却无处可投。   姜元此时才懂怜奴想要什么,他在蒋家时为人所欺,大概一生所愿就是能抬头挺胸的做人,说不定还想把蒋家踩在脚下。可惜眼睛被人刺瞎后,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所以他才会这么恨蒋淑。   他低声道:“若我为王,日后你或可为卿。”   他相信怜奴找到他这里来必定是有所求的。   怜奴抬起脸,仅剩一只的眼睛像注入了无限星光,“肝脑涂地,不敢悔也。”   两边谈好价码,姜元就问起蒋家的事。   怜奴知无不言!   “蒋淑与其弟蒋伟的感情如何?”姜元问。   怜奴道,“蒋淑性情孤傲,唯我独尊,蒋家从上到下,皆须听他从他尊他,蒋伟与蒋珍在他面前如奴仆一般。”   怜奴就把蒋娇的事说给姜元听。   蒋娇与蒋淑、蒋伟、蒋珍皆是同母所出,蒋娇出生时,其母已年近五旬,据说蒋娇出生时,满室异香!   彼时蒋淑已有妻室,却仍未有子,蒋娇据说从小是在蒋淑膝上长大的,待她如珠如宝。   蒋娇极美,曾有郑国人偶遇蒋娇,称“江山之美七分,蒋家娇女三分”,以江山相比蒋娇,可见其美。   怜奴说到此处,细心观察姜元神色,见他固然赞叹,却并无向往之意。   看来能让这个公子动心的不是美人。   怜奴继续道,“蒋娇未长成时,已有人相求,皆被蒋淑拒绝。”   这些人中不乏他国富豪、公卿之子。   后来就出事了。   先是蒋父、蒋母于盛夏食了一盘李子,突然就得了下痢,不出几日,蒋家就挂起白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先王也在同年八月骤然去世,当时蒋淑正在家中服丧,听闻此事就吐了一口心头血。   从那年的十一月到二月,天降暴雪,整个滨河以北全都被大雪覆盖。姜鲜只着麻衣,于露天为先王服丧,很快就病倒了,一直到第二年的四月才略有好转。结果七月吉日,朝午王送先王归陵,回来后姜鲜就不在莲花台了。国朝无主!   朝午王的继位就顺理成章了。   这段历史,从姜元懂事起就听无数人提起过,但每一个人说的,都不如怜奴详细。   把他带到涟水的姜鲜忠仆说起就是朝午王狼子野心;一直以来资助他的人却说都是权臣的阴谋,比如蒋家、赵家、田家。   而冯家和蒋家到此,却一直含糊其辞。冯家似乎更怨怪先王不该壮大朝午王的野心,姜鲜不该过于懦弱;蒋家却告诉姜元,先王扶持朝午王是有原因的,姜鲜无能,他们这些臣子当时是迫于无奈才顺从朝午王。   但怜奴的嘴里,却更像是朝午王抓住了机会,蒋家等人趁势而起,姜鲜固然无错,却因此成为了牺牲品。   “之后,蒋淑是想让蒋娇为后的,可赵家却成了最后的赢家。”怜奴道,没有吊胃口,直接说:“赵家将宫中侍卫还给了朝午王。”   鲁王宫有八百健卫,军奴愈万。   这近万人都在先王手中攥着,先王骤逝,虎符突然就不见了。朝午王一直在偷偷找,一直没找到。要不是姜鲜连王玺都没藏,他还真以为是姜鲜藏起来了。   赵肃就带着赵阿蛮去见朝午王,将虎符藏在赵阿蛮的腰带内。朝午王解了赵阿蛮的腰带才发现虎符,便答应迎赵阿蛮为王后。   怜奴道:“蒋淑棋差一着,只能退后一步把蒋娇送进王宫,以为夫人。”   蒋娇进宫后十分得朝午王喜爱,赵阿蛮就常常与蒋娇争斗,至使蒋娇落了一胎。   就算知道这个孩子没生下来,姜元也吃了一惊,心都快不跳了。   怜奴道:“蒋娇落胎后,赵肃和蒋淑都进宫了,在伪王面前打了一架,赵肃送十个美女给伪王,了结此事。”蒋淑除了让蒋珍进宫看望蒋娇之外,也没有再做别的了。   从那以后,朝午王对蒋娇也不复往日宠爱,开始大肆征讨民间美女。   怜奴道:“依奴所见,伪王想以蒋娇离间赵肃与蒋淑。”只是朝午王发现还是赵肃更高明,便偏向赵肃。   姜元听得都入了神。在他的想像中,伪王是个奸诈小人,篡得王位后就醉生梦死的过日子,平时只听赵后与蒋夫人的摆布,任其二人在宫内为非作歹。但一个篡位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受权臣摆布?他想祸水东引,让蒋家与赵家生隙,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蒋淑不是被赵肃吓退的,他是发觉了伪王的心思后,与赵肃合演了一出戏!   怜奴道:“只是伪王没想到,赵肃与蒋淑早就商议好了。”   姜元一惊,摆出一副笑脸,“哦?怜儿快说!我都等不及了!”   怜奴垂下头说,“这都是奴猜的。”他摆出一副深思的面孔说,“蒋淑与赵肃从无私交,可蒋淑之子蒋彪当年却趁国中淑女踏春之时,将赵肃的女儿给抢来为妻。事后,蒋淑虽言明再也不认此女,却也没有再做别的。蒋家上下,对她也很尊敬,从来没有鄙视之言。”   “所以,奴以为,赵肃与蒋淑,只怕早就勾结在了一起。”怜奴道。   姜元惊叹的望着怜奴。得这么一个人,将是一个多大的臂助啊!   他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怜奴,温柔道:“你是我的孩儿,何必再自称为奴?休要自卑,做我姜家男儿,当可傲视世间凡人!”   怜奴当即激动的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是!是!多谢爹爹!”   姜元问怜奴:“以你所见,蒋淑去后,蒋家会变得怎么样呢?”   怜奴道:“恐怕蒋伟与蒋珍之间会先斗起来。”   姜元不解,“他们二人斗?我记得蒋淑有子蒋彪,生得威武雄壮。”   怜奴笑道,“有蒋淑在,蒋伟与蒋珍只会有样学样,怎么会把蒋家交给蒋彪?”   姜元震惊道:“……果真?”朝午王前事未远,蒋伟之前还在他面前替蒋淑请罪,难道他还敢不顾脸面的效仿朝午?   结果蒋伟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他敢! 第25章 龚氏   合陵,鲁国北境外,在到江州前最大的一座城池,北倚合陵山脉,据天险而立。   合陵山起四百里,以前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来源于大纪朝的两个皇帝,武宙与西川。武宙时,西天有一魔,周身烈焰八千里,行至哪里,哪里就成一片焦土。此魔来到武宙前,要他献上八百美人,八百美童,若武宙不从,他就要从这里烧光大纪的每一片国土,让江河枯竭。武宙帝不从,火魔就降天火下世,大纪三年没有下一滴雨,没有落一片雪,民皆泣血,哀告不休。   “后来呢?”姜姬问。   “后来啊,武宙就带着大军把火魔给打败了,从这里把他赶回了西天世界。”冯瑄道,“等武宙驾崩后,就让人把山陵建在此处,说有他在一日,火魔休想再踏入大纪一步。”   西川在时,大纪已经是风雨飘摇。   “再过八十年,大纪就亡了。”冯瑄道。   西川欲出征,朝中大臣纷纷劝阻,西川就指着武宙说,欲效先祖。“西川在时,大纪虽有大战,却从未退败。不过西川去后就不行了。”冯瑄指着前方已经隐约能看到的合陵山说,“据说西川死后也让人把山陵建在这里,一日深冬,村民听到雷霆动怒,地动山摇,之后武宙与西川的山陵就合成了一个,传说万马到此都要屈膝,战神到此也要卸甲。”   姜姬探头出去看合陵山,远处的合陵山完全不像传说中那么巍峨高大,它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端。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座白色的城池,小小的,看起来不怎么起眼。   这就是合陵了。   怜奴进了姜元的车后就很少出来,没人知道他在车内给姜元说些什么,只看到姜元一日比一日更喜欢他。直到一天,姜元对冯营笑道:“阿背,阿背,此名何解?”   一下把冯营给弄了个大红脸,到后来都闭嘴不说话了。从那以后,倒是不少人相信了怜奴真是蒋淑的儿子,这个黑啊!   蒋伟坐在车上听从人学,笑了,“这小子以前就这样,最会背后告刁状!蒋彪被这小子栽不了止一次黑锅,从来都学不乖。”   从人也笑道,“怜奴一贯如此。”   蒋伟摆摆手,“以后这个名字不能叫了……大公子不是给他起了名吗?姜莲。”他把这个名字念得杀气腾腾,从人听出话音,道:“叫什么,也是我们蒋家子弟。”   蒋伟沉下脸,挥手让从人下去。   不再是了。   怜奴肯跟着姜元只是因为这是蒋淑的吩咐,还因为跟在姜元身边,他能得到的东西才最多,这比他当一个蒋家养子要多得多得多。他是为了自己才跟在姜元身边的。但如果还把他当蒋家人,就该吃他的亏了。   蒋伟拍了一下大腿,暗骂道:“还要给这小子好处才行!”   合陵城的城门不好进,不但有城门税,每一天进多少人都是有数的,超过这个数,今天就不让进了,明日请早。   所以当城门外的人远远看到车队过来时,都撒开腿往城门跑,生怕被挤在后面今天进不了城。   城墙上的守卫也看到车队了,让人去报信,少顷,一个青衫人在几位从人的簇拥下匆匆上了城墙,一望车队也皱起了眉,转身对身边人道:“五郎,你看。”   席五,乃是已经断绝嫡脉的席家旁系中的一人,由于嫡脉已绝,旁系家族有的早就离开国都,另谋生路,有的则心心念念的希望重振家声。   席五的父亲一辈子都希望席家能重回莲花台八姓,在席五小时候就握着他的手不停的说:“你姑姑、你妹妹,如果当时能生下那个孩子……”   席家曾将长得最出众的女孩子送到朝午王的王宫内,席五的姑姑不受宠,而席五的妹妹却很得朝午王的喜爱,后来听说因为有孕,被赵后要求去捡掉下台阶的一只金环,摔下台阶,丧了性命。   席五的父亲听到消息就一命呜呼了。席五就带寡母幼弟离开了国都,暂栖在此。他自称席五,因家道中落而耻于言名。   合陵城内是龚家旁系在此城驻守,此人姓龚名屌,名字不大雅观,却是其祖父在他出生后因见其跨下巨大而起的名字,待得成年后,自号清河君,谁敢当面称他本名,那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他收下席五,也是知道他的出身来历,更兼席五身高力大,使得一手好剑术。   席五望向不远处的队伍,道:“之前蒋家说要迎回姜鲜之子……”   如果这队人中有未来的鲁王,那对龚屌来说真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龚屌不由兴奋起来,道:“果真如此?”   席五道:“如果公子担忧,某愿出城一迎。也好看看队伍中有没有蒋家从人。”   “快去,快去。”龚屌父祖三代都在合陵,从未进过国都,更别提莲花台下著姓家族,这也是他仰仗席五的地方,有席五在,这合陵城内如果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也不至于眼拙,错将珍珠做鱼目。   见一人风姿飒飒,策马而来,车队中的人都不禁翘首而观。   “好俊美的郎君!”怜奴站在车顶上,赞叹道。   姜元万万没想到他不过说了一句“外面在吵什么?”,怜奴就跳出外,爬到车顶上去了。此时他才发觉,怜奴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怜奴又砰的一声跳下来,爬到车里,道:“是个好郎君,跨下有良马!只怕是龚屌派人来看看是不是爹到了。”   姜元疑心自己听错了,“……龚什么?”   “屌。”怜奴摸了下自己两腿之间,形象生动的介绍道。   另一驾车内,冯瑄道:“此人姓名不雅,却最好风雅,恨不能把清风明月穿在身上。”   他这么说,姜姬不免脑补出一个道貌岸然之辈,不过等进了城,看到在道旁相迎的一座肉山时,她:“……”   冯瑄在旁边带笑说,“正是此人。”   清风明月?!   只见此人腰阔三尺,浑身裹一件白衣,腰带嵌金,身披长发,长发及地,脸……由于肉太多,五官全挤在一起,看不出原样来。   姜元下车,此人激动的浑身乱颤,向前一步,啪的一声!带着一头长发,五体投地!再一抬头,早已是满脸眼泪,声似灵鸟,穿云裂帛的唤了一声:“吾王啊啊啊啊!!!”   姜姬悄悄对冯瑄说:“此人声音极美!”看,不看脸只听声音,也算是个美人。   冯瑄本来见了此人就面带笑意,听了这句就撑不住了。   噗——   一声气音令周遭的人都看过来,却见姜姬以袖掩鼻,目视冯瑄,轻轻挥袖,便都静悄悄的离冯瑄远了一点。   冯瑄发现后也无从解释起,转头看姜姬,袖藏娇容,只露一双妙目,笑得弯成了月牙。   心弦像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照冯营等人的设想,到合陵后就可以让姜元露出身份来,慢慢周知天下,造成民心所向,毕竟他离开莲花台时真的太小了。   其实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但冯营等人都没跟姜元说:就是姜元的礼仪。   虽然看得出来姜元一直以来生活上应该都有人资助,毕竟是姜鲜的血脉,他只要在一地露出名声来,自然而然就会有人送钱送物资助他,从他流浪的经历看来,从涟水离开后,他正是如此生活的。   但他真正拜过老师,跟从老师学习的时间只有在涟水的那七年。   这样的姜元,身处乡野之中可以赞一声风姿不俗,到了莲花台可就不行了。   龚屌亲自来迎,抱着姜元的腿痛哭过后,亲自引领姜元到他的家里去歇息。冯家与蒋家在此地当然也有子弟,现在听说冯营和蒋伟在这里,全都跑来问好,一时好像半个合陵城的人都被惊动了。   沐浴更衣过后,龚屌请姜元入席,毕竟是一城之主,倾全城之力,过得日子也是神仙一般,这宴席匆匆而成,席上却连涟水的鲜鱼都有,只见一尾足有男子臂长的肥涟被摆在陶盆中,浑身浇满滚油,滋滋作响,香气喷鼻,肥涟上还铺满炒熟的肉馅,洒了厚厚一层花椒,令人垂涎欲滴。   只这一道菜,就足够令人瞠目的了。更别提席中人人都有一条。   冯营惊了一下,对冯丙道:“此地怎会有涟水鱼?”还是活的?   冯丙道:“只怕是将活鱼养在羊腹中,送来此地。只是这样送鱼,百条中也难得一条。”   足见龚家在此地是何等豪富。   冯营自己还不能想吃涟水鱼就吃呢,见此不免对龚屌心生厌恶,对他面前散发香气的蒸鱼不屑一顾,不料旁边的冯瑄见他不动筷子,竟端到自己身边,道:“叔叔不吃?那侄儿便为叔叔解忧了。”   冯宾见冯营怒视冯瑄,赶紧拉住冯营喝酒。   冯丙却见冯瑄吃着冯营的鱼,却把自己的那一盘给留下了。   席上,姜元吃了两口就对怜奴道,“取下一半,给我儿送去。”   怜奴还没正式见过姜姬,但早就听过她了,他知道这是姜元故意要把姜姬送到人前,立刻应下,伸手就去端盘子。   旁边的龚屌听到愣了一下,他记得打听过说姜元确有一子,可只是足岁小儿,难道姜元很看重这个儿子?难道他不想娶冯家或蒋家的女儿吗?   他马上说:“是某疏忽了!”对从人道,“赶紧再取一尾,细细烹制,给小公子送去!”   姜元举手制止,笑道:“非是小儿,乃是我家娇娥。”   龚屌听到耳中,双眼陡然暴射出精光,脸都兴奋红了,他双手撑桌,伸长脖子,迫不及待的问:“原来是女公子!”转头对从人呼喝道,“快快快!叫獠儿去亲手抓条鱼!”   龚屌因为自己的名字不好,就费心给儿子取了个凶猛的名字:龚獠。   他对姜元道,“我在家里开了个深潭,专养这涟水鱼,这都是为了今日与大公子的相会啊!”   席上冯营与蒋伟听了这话,都有些食不下咽。   倒是姜元不觉得难听,笑道:“同感,同感。”   冯营的脸都要发黑了,冯宾死死坐着在他的袖子上,生怕他拂袖而去。冯营小声说:“对这等人都要低头弯腰,这算什么?我等算什么?这是把我与这头痴猪当成一样的吗?”   冯宾举杯要灌他,小声道:“休怒,休怒。”   蒋伟对从人道,“此人倒也有些心计。”此人对下如此宽和,日后继位,要说他的坏话也不能像说朝午王那么轻松了。   朝午王的名声有一半是蒋淑给宣扬出去的。蒋伟打量着姜元,这个鲁王,日后给他冠个什么名声好呢?骄横不行,忘恩不行,怜奴说他不爱美色,那纵欲荒淫也不行……粗愚?   怜奴刻意慢了两步,等一个壮硕公子匆匆而来,身后两个从人担着一口铜炉,炉上锅内正是一尾肥涟。   远远看到怜奴似乎在等他们,这公子离得远了就已拱起双手,步下不停,一路越过怜奴。怜奴只觉得扑鼻一股香气袭来,让人想打喷嚏。   他端着姜元的那条已经半凉的鱼跟在后面。   姜姬等人是在一排石屋内,一看就是给仆从居住的。   怜奴心里好笑,只怕龚獠现在要不知所措了,他打扮一新的过来,不就是想求取这位女公子的芳心吗?结果看到女公子竟然被放在这种石屋里!   与姜姬一行的从人全都歇在屋外,哪怕石屋宽阔,也没人进去。龚獠看到这一幕更加紧张了,他站在屋外,隐隐看到屋里有好几个人,端坐中间的女子身形尚幼,观其年纪,当不足髫年。另有一女,带一小儿,看她服饰,应该就是那个姜元在乡野之中娶的女子了。另有两女,当是仆妇。   还有一健儿,与那髫年女子对坐,言笑晏晏。   龚獠扬声道,“龚氏求见女公子!”   屋里,姜姬抬起头向外看,看到一个与刚才那龚屌很像的男人站在屋外,向她拱手施礼,用一把美极的男中音柔声道,“龚獠,求见女公子。”   只为这个声音,姜姬都不忍心不让他进来。   更别提他身后还有一个明显冒着香味的大锅!   她看了眼姜武,点头示意。   姜武起身,去门前相迎,拱手道:“公子,我家妹妹有请。” 第26章 解忧   龚獠,出人意料的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家伙。最有意思的是,他竟然会说姜武他们说的“土话”。从一开始,他跟他们的交流就没有问题。   搞得怜奴进来后生生当了一回聋子。   姜姬被龚獠恭维着,竟然觉得他看起来还挺不错的,连庞大的身形都看起来可爱了。   “这个,沾着肉汤最好吃!”龚獠挽起长袖,伸出肥壮的手指,把几张蒸饼撕开,浸满鱼汤,大口大口的吃!   有他亲自下场示范,姜武几人也放开了。姜姬盛了一小碗汤,挟了一大块鱼肉放在碗里,让陶氏用饼沾着喂姜旦。蒸饼比他们以前吃的烤饼要软的多,姜旦都可以自己吃了。   饱食一顿后,从人送来清水供众人洗手,另有两个有着一把杨柳细腰的瘦长脸美人袅娜的端着两个小盏过来,分别送到姜姬与龚獠面前。   怜奴虽然当了一顿饭的聋子,此时却挪到姜姬身边坐下,接过美人手中的小盏,恭敬的送到姜姬唇边,轻声道:“公主,清清口吧。”   美人悄悄看了眼龚獠,回身取来一个砖红色的陶瓮。   姜姬一开始就猜这是漱口的水,龚獠在试探她。现在还没有牙刷这种东西,但口腔清洁已经有了,冯瑄就曾经告诉她在国都,漱口的水中各家都有很多习惯,有用香草、香花的,有用香料的,最简单的就是盐水。他这么说了以后,姜姬就带着陶氏几人每顿饭后漱口,姜武一开始不习惯,漱完就直接咽了,水是咸的嘛,喝起来像汤——他这么说。姜姬让他漱了一罐水,总算改掉漱过口直接咽的习惯了。   ……因为喝撑了。   姜姬喝了一口,一股花椒水加薄荷叶的味道,她的眉头顿时皱起来了。   怜奴在旁边怜惜的说:“公主不喜花椒的,下回,奴必为公主准备香花水。”   龚獠神色自然,完全看不出刚才试探失手后该有的不好意思,他忙道:“公主爱哪种香花?我家园中遍植花树,有玫瑰、香莲、金银花……”   怜奴只看着姜姬。   结果是姜武开口,“可有香桂?”   龚獠愣道,“……倒是不曾收藏香桂。”   怜奴陪着姜姬把戏唱下去,马上道:“公主要这个有何难?小奴立时便去寻来。”   姜武跟着唱:“不论金桂还是银桂都行。”   龚獠在旁边被挤兑的都没地方站了,心里惊涛骇浪。真没想到,大公子隐在乡间,竟然还过得这么奢靡,不知是哪家……越想越心惊胆战。龚屌只顾高兴,龚獠却心思更细一点,他觉得姜元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深山荒野中不知过了几年,他们一直不知道,没有给这位大公子一点点优待照顾,姜元会不会记恨他们?而且,是谁家把姜元藏在这里还隐瞒龚家?他们会不会以前就在姜元面前说过龚家的坏话?不然姜元为什么不到合陵城来?是不是他也不信龚家?龚家在什么时候得罪过他吗?   这种事不能细想,细想之后,龚家简直满身罪过。   龚獠希望能震住姜姬,毕竟她年纪小,更容易对付。结果没料到有姜武与怜奴虽然一个说土话,一个说鲁言,却一搭一唱的,简直是殊途同归:一起给他没脸!   现在他只怕惹怒姜姬。看来她年纪虽小,身边的侍从却都不是好对付的!   冯瑄在外面听了许久,让从人把鱼送回去,取来香桂,仰首阔步进来。既然姜姬要唱戏,他就帮她把戏唱得更好。   “公主,幸不辱命。”他捧着一个漆盒,笑盈盈,看到龚獠含笑点头,走到姜姬身边,双手打开漆盒,“公主,这是去年晒的,香气有些散了,等今年的制好,某必亲手采摘,奉给公主!”   龚獠顿时生起危机感!冯瑄此人一看就是一副小人模样,完全不似他这般威武,可女人都爱这种小人!   公主年幼,只怕不会分辨,看他长得好就爱上他也未可知!   龚獠涌起战意,放柔声音,更贴近姜姬,“公主既爱香桂,某愿家中植满香桂,只图公主一笑。”   冯瑄也笑得春花灿烂,理都不理龚獠,让人取来泉水,调入他带来的蜂蜜,加入干桂花,“公主,饮一杯吧。”   姜姬看这两人在她面前演了大半天,要不是她身长不足一米,真要以为自己倾国倾城了。男人,全是白日见鬼的好材料。   她接过冯瑄双手捧上的角杯,喝了一口就塞到姜武手里,掩口道:“我乏了,你们下去吧。”   要当忠心的追求者?好啊,本公主就傲娇给你们看。   冯瑄唱戏唱全套,自己退下不算,还把仍不甘心的龚獠给扯下去了。   龚獠被他拉到外面,甩开他的手,心惊的揉着手腕——这冯玉郎武艺不凡,能把他硬拉出来。   “某还要侍候公主,就不相陪了。”他态度敷衍的对冯瑄说。   冯瑄啧啧的打量了几眼这简陋的石屋,搞得龚獠更加面红似血,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   冯瑄退后两步,对龚獠做了个长揖。   龚獠不解。   “某,相谢公子,助某一臂之力。”说完,扬长而去。   留下龚獠气得要喷血!这冯玉郎明明是说龚家如此对公主,是在帮他冯玉郎的忙!欺人太甚!!   石屋内,姜姬正在喂姜旦喝蜂蜜水,让姜谷和陶氏他们赶紧吃饭。姜武在那边吃着,一边不时回头看姜姬与坐在她身侧的怜奴。   怜奴坐在姜姬一侧,露给她看的是完好的那边脸。   姜姬看他一眼,道:“我有一物,愿送给公子。”   怜奴的笑容带着一丝落漠,他道:“奴身卑位贱,公主不必这么客气。”   姜姬从旁边的包袱中拿出来一个布包,展开是一条三角巾,首尾有两根丝绳。三角巾做得很简陋,没有绣纹刻饰,但怜奴仍是一眼认出这是做什么用的。   姜姬把三角巾放在膝上,道:“若公子觉得冒犯就不必收下。”   怜奴毫不客气的拿起三角巾,当面绑在那只瞎了的眼睛上,坦然道:“谈何冒犯?”   姜姬道,“有人不喜欢被人提及短处,提了就是得罪人。也有伟人不喜矫饰,只愿坦荡无伪面对天地。”   怜奴品味着她的话……这是意有所指。   他笑道:“某只是个小人物,不敢言伟称雄。”他拱一拱手,起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怜奴时不时的摸一摸遮住眼的那块三角巾。不是没人送给他类似的东西,蒋淑就曾令匠人替他制了一个面具,他戴上后受人嘲笑就再也不肯戴了。   不过现在想想,在蒋家时那些无谓的自尊心,其实也很幸福啊。   ……如果现在见到蒋彪,他一定能跟他一起喝一杯。他肯不肯就不知道了。   怜奴戴上三角巾遮住瞎眼后,发现自己更受欢迎了,他进来时迎面碰见的龚家美人,个个都低头掩面悄悄避开他,现在他遮住瞎眼,再碰到龚家美人,竟然还有人羞红了一张脸悄悄望他。   他回到姜元身边,姜元问他:“我儿可食的欢喜?”   怜奴点头,姜元看他戴着三角巾,也不多问,可能与龚屌聊得很开心,笑着问他:“你看这龚府如何?”   怜奴道:“美人如云。”   姜元与龚屌都大笑起来。龚屌非常骄傲的说,“我平生不爱金银,不爱权势,唯有两个心头宝:美人与美食!”   龚屌家中的美人可谓来自五湖四海,他如数家珍,道:“赵女多媚,郑女多情,魏女多性情凶烈,别有风情,辽女不堪一提,只配为奴。”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后半夜,菜和酒不停的上。当月亮升上天空,龚屌令人点上火烛,家仆搬来斗大的铜鼎,内盛香料,点燃后香云弥漫,令人如登云海。   白日的龚府或许可称为大,黑夜的龚府则如天宫般。   休说姜元,连冯瑄都看愣了。   龚屌所说的各国美女都前来献艺,歌舞不休。   姜元目不暇接,身边围着三个美人,一会儿就喝得有些晕了。   冯营不擅酒力,叫冯瑄过去。冯瑄不肯,道:“只是一些美人,就让大公子享乐一番也未尝不可。”见冯营还要他过去,他索性自己提着一瓮酒溜了。   他在这里没见到姜姬,想也知道龚獠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一路行来,倒是没什么人拦他,只是这龚家的美人不知有多少,处处都有美人,他们同行的一些壮士大多都被美人绊住,若是龚家有异心,只怕姜元就回不到国都了。   想到此,冯瑄回去拿了剑,转而守在了姜元身后。冯营看到他在那里,方露出微笑。   怜奴在姜元身边察觉到冯瑄,特意拿了一碟肉去给他,冯瑄点头谢过,一句话也不跟他说。怜奴知道,以他的身份,能得冯瑄一个眼神已经算是高看他了,就这还是看在他现在跟了姜元的份上,若他仍在蒋家,就是给这位冯玉郎搬个金山来也休想得他一顾。   姜姬已经搬到了一座小楼里,龚獠傍晚来说请她去用晚饭,把她带到此处。只是他没想到姜姬人跟着他走了,身后还带着一串尾巴。等他把饭食摆好,姜武已经领着陶氏几人过来了。龚獠待要喝斥,却见姜谷与姜粟一人手上捧着一样姜姬的东西。   原来是侍女。   姜谷与姜粟都有些紧张,但没想到就像姜姬说的一样,她们两人一人手上捧着一个木盒,真的没有人来拦她们。   木盒精美异常,里面是空的。   姜谷与姜粟捧着木盒坐在姜姬身后,没有打开木盒的意思。龚獠一开始以为这是给他和龚屌的礼物,结果直到走都没看到木盒里到底有什么,回去一路都在想:是何等奇珍?   姜姬在龚獠的“赞美”下艰难吃完了晚饭,看到他们过来,伸手道:“姜旦给我,你们快吃吧。”   姜武坐下,先帮姜旦把蒸饼泡在肉汤里压成软泥,姜姬接过给姜旦吃,问姜武:“那边怎么样?”   “很多女人。”姜武一手握饼,一手抓着一只烤鹅,大口撕咬,“很多!”   姜姬愣了,转头看陶氏确实有些不安,她把姜旦放让,让他自己吃,告诉姜武别给他吃肉,“他的牙咬不动。”   她坐到陶氏身边,安慰她道:“不要想太多。”   自从这些人来了以后,姜元就再也没有找过陶氏。今日龚氏送上的这些美女,不管姜元会不会碰她们,他都不会再碰陶氏。   陶氏握了握姜姬的手,没有说话,沉默的吃着手里的蒸饼,吃完一块就不碰了,姜谷递给她烤羊肉,她摇摇头,捂住嘴说,“吃完有味道。”   然后用了一瓮水来漱口。   这是姜姬最担心的。陶氏对姜元有期待,她希望夺回姜元的心,她甚至会自卑,会认为是自己不好,姜元才不再来找她。   陶氏不怎么想吃东西,她吃不下。她捂住肚子,抱住自己细瘦的胳膊,她的胸口太平了……姜姬说过如果想让胸部长大就要多吃肉,可她吃一回肉,嘴里两天都是肉味,她就不敢吃了。   她觉得,姜元是比她的爹爹妈妈,比她的祖父,比村里最伟大的人还要伟大的人。而这样的人是她的丈夫,那她就不能失去他!   陶氏拉着姜姬悄悄走到暗处,小声说,“姜姬,你能不能教我说你和你爹说的那种话?”她听出来了,姜姬跟那个男人学的话,正是姜元跟别人说的话,她也想学。   姜姬跟冯瑄学这个的时候就在等陶氏几人来找她学。她让姜武学,却不想主动去教陶氏几人,如果她们不够警觉,不知道学这个代表着什么的话,那还是在姜元让她们学之后再去学吧。如果姜元希望他们都不会说鲁言,那学这个不是在讨好姜元,而是在背叛他。   姜姬既希望陶氏想学,又希望她不想学。   “……你为什么想学它?”她问。   陶氏有些羞涩的说,“你爹会说……我也想学,我想知道他在说什么。”   姜姬说:“他不想我们学,我是偷偷学的。”   陶氏连连点头,“我也可以偷偷学!”   姜姬说:“但我们学了以后,他如果知道了,就会生气。”   陶氏愣住了,她想学会以后去找姜元,那他就会知道她也会说了,他会高兴。怎么他不会高兴吗?   姜姬盯着陶氏迷茫中带着疑惑不解的眼睛,说:“他在骗人,他怕别人知道他在骗人。他让人以为姜旦和我都是他的孩子……”   陶氏露出微笑,点头,“你们是,他是这么说的!”有爹爹是件好事!姜元能承认姜旦与姜姬是他的孩子,这是陶氏最感激他的事!   “我们不是!”姜姬压低声说,“我们不是他生的!他没有亲生的孩子,他现在骗别人我们是他亲生的!”   陶氏这回听懂了,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她知道,有的男人生不出孩子,在村里大家都会嘲笑这种人。可是姜元……可以啊,他这样也是生不出孩子的吗?   姜姬说:“他怕我们揭穿他,所以才不教我们说他的话。”   陶氏捂住嘴,拼命摇头,“我不说!我不说!”她慌张的看向姜谷、姜粟和姜武,就要去找他们,让他们也保密不要说,被姜姬一把扯住,在她耳边说:“如果这个秘密被揭穿,他就会杀了我们。”姜元是宁可他们都去死,也不会让他们说出去的。   其实……姜姬担心,恐怕姜元已经在考虑杀掉除了她与姜旦以外的人了。可能他不会杀掉姜武与姜奔,但陶氏三人已经没有用了。他不再缺女奴,更不愿意这个秘密从陶氏嘴里说出去,只要杀了陶氏,没人能说清姜姬与姜旦是不是他的孩子。   陶氏浑身一抖,整个人都僵了。   姜姬望着陶氏的眼睛,悲伤的说,“所以,你们不可以离开我太远,要一直跟着我。”   一场荒唐,让姜元像是年轻了五岁,酣畅淋漓!   他推开床上纠缠的数个美人,走到外面。夜色仍浓,此时还能嗅到宴席上燃的香料的香气。   怜奴没有睡,一直在外面守着。   姜元走到怜奴身边,看他浑身夜露,就把身上的衣服解下来给他披上,道:“为何不去歇息?”   怜奴道:“龚家忠奸难辨,奴怎敢将爹一人留在这里?”   姜元坐到怜奴身边,道:“我知莲儿忠心。”   怜奴道,“爹爹给奴姓氏,令奴可以仰首世间,奴怎能不粉身相报?”   “果真?”姜元道。   “爹爹不信?”怜奴笑得轻松,起身道,“爹爹一句话,莲儿横首当场亦不悔!”   姜元笑着招手让他回来坐下,道:“我正有一忧,盼莲儿为我解忧。”   怜奴跪下抱住姜元的手,“爹爹说,奴什么都愿做!”   姜元轻声道:“有一女,令我蒙羞,若让她走进莲花台,我竟不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怜奴悚然一惊。   姜元观他神色,笑道:“非是我儿。”   怜奴这才放松下来,在心中一转,就知道是那位“夫人”,只是这个夫人一直以来都像女奴一样,让人根本想不起来她。   他笑道:“爹爹放心,奴必为爹爹解忧。” 第27章 逝   龚屌虽然想将姜元多留几日,但冯营等人是不会同意的。歇息一晚后,第二天他们就要继续出发了。   龚獠晚上从姜姬那里出来后就到了龚屌暂居的飘香榭,这里住的全是龚屌的禁娈,这些美人在小时候就被人从家乡父母手中买来,教习歌舞,自有擅艺,做了龚屌的女人后,饮美酒,食香肉,着丝绢,戴金玉,所以她们在这里从不想家,连走路的脚步都轻飘飘的好似踩在云上。   龚獠在廊下等着的时候,裹着香风的美人为他送来美酒、鲜果,还要倚在他身上喂他吃。他赶走一个又来一个,等龚屌从屋里出来时,他身边还围着四五个美人,个个身上只裹一件丝绢,仿佛西天魔女。   龚屌看到儿子被四五个女人压着以口哺酒,还很有兴致的旁观。他并不介意自己屋里的女人被儿子睡,反正怎么睡也都是自家人。   龚獠看到爹出来了才挣开这些女人,理一理领子,道:“爹,他们明日就走吧。”   龚屌点头,问他:“你认为,女公子怎么样?”   龚獠颇有些自得,“我观女公子并不厌恶儿子。”   这话就谦虚了。龚屌看他儿子的神情就知道他在姜姬那里不但没有被讨厌,说不定还颇得青睐。   “好!”龚屌站起来,不再理会这一屋的美人,挥开她们,领着龚獠走到室内,才小声道:“我不能离开合陵,就由你带着人过去,如果大公子真继位了,你就在国都内买个好看的房子安顿下来。不要回龚家!”龚屌拍着龚獠的肩,“不需要跟他们太亲热。多去看望女公子,送礼物给她,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龚獠默默点头,却有一事不明,“爹,我早就有了妻子,如娘一直对我不错,与其让我娶女公子,不如我把良儿带去?”   龚屌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突然笑起来,道:“你要带良儿去就去吧……只是日后等你儿子娶了女公子,你这个爹到时要站在哪里呢?你现在就认为你活不了太久了吗?那也好,明日就叫良儿到我这里来,你不必过来了,我交待他两句。”   龚獠扑通一声跪下,狠狠磕了几个头,“爹!我不是这个意思!”   龚屌拍着龚獠的肩,在他耳边说:“如果不是我不能离开合陵,我就自己去求娶女公子了!哪里还会便宜你小子!!”   龚獠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爹,整个人都傻了。   龚屌道:“怎么?不信?我有自信,若我去求娶女公子,说不定比你还有可能!别看你爹我年纪大了,可如果女公子嫁给我,我能给她的比你能给她得还要多!”他望了一眼虚无的夜空,轻声道:“别的不说,我可以任女公子在合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可以举合陵之力去供养她!”他低头看龚獠,“你行吗?”   龚獠不敢答这个话,低下了头。   龚屌笑道,“你想让你儿子去?你儿子能给女公子什么?你以为这是小女孩找玩伴,同龄的才能玩到一起?别的不说,就说永安公主,她为什么肯嫁给东殷王?难道当时就没有别的男子追求她吗?因为东殷王能给她整个晋国!”所以,公主就算嫌弃东殷王老迈,也没有拒绝东殷王的追求,还跟他一起生了个孩子,难道真是被东殷王感动了吗?   龚獠趴在地上抹了把脸,直起身道,“爹,都是儿子愚蠢,儿子错了!儿子这就去。”   龚屌道,“好好送你妻子离开,你既对她有情,就多给她些东西……如果实在舍不得,就在你的弟弟中替她找个丈夫吧,不必离了龚家对她也好。”   龚獠回家后,与妻子商议了一下,结果他的妻子竟然真的愿意嫁给他的弟弟。龚獠固然有些不是滋味,也亲自去找弟弟商量,结果弟弟也愿意!   这下龚獠的脸有点绿了。   他亲手把妻子送到弟弟这里后,看他们两个站在一起还挺相配,只好僵着脸对弟弟说:“好好对她。”   龚器,仔细看他,与龚獠与龚屌在眉目之间还是很相似的,如果龚獠减去一半的重量,就与他一模一样了。他自小不爱吃,龚屌说看他吃饭就着急,“一口一口吃,要吃到什么时候!”所以也不太喜欢这个儿子。   而龚獠的妻子则非常苗条,就像这家中的美人一样。龚屌与龚獠都喜欢苗条的美人,龚器也一样。龚獠的妻子不喜丈夫,却在见过龚器后时常叹气,叹龚獠不像龚器。见丈夫怀有别抱,公爹竟然让她嫁给丈夫的弟弟,她就立刻挑了龚器!而龚器也早就心慕大嫂久矣,一听龚獠说更是喜上眉梢。   龚獠出去后,见弟弟和“前妻”都不来送送自己,两人已经在屋里说上话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   第二天出发时,龚獠就主动到姜姬这车来了。可惜她这车里人员有点超载,他一个顶陶氏、姜谷等四个人摞起来,他看了一眼知道自己进不去,沮丧的下去了。   姜姬只好主动开口,“公子是要去送我们吗?”   龚獠眼眶青黑,殷切的点头,“是啊,是啊。唉,见了女公子才知道什么是一见如故,我实在不想这么快就与你分别!”他站在车边,扶着车窗,一边长叹,一边望向天边,突然扬高声唱道:“故友远去,吾心碎矣矣矣~~~~”   “好!”姜姬条件反射的鼓掌叫好。   哇,花腔男中音!!   好听好听好好听!   龚獠羞涩的望着姜姬,一副知音的样子。   冯瑄恰到好处的出现了,手中握着一只竹笛,叹道:“天籁之音啊!”然后当着黑脸的龚獠,横笛就口,清澈的笛音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把刚才龚獠那一手给压下去了。   龚獠就站在车旁黑着脸听冯瑄吹完,拱手道:“……得玉郎一曲,此生无憾。”   冯瑄也拱手,“龚兄此语,便是玉郎的知已!”上前一步,扯住龚獠,大步走,一边激动的道:“来来来!我有好酒,与君共饮!”   姜姬就看冯瑄拖着龚獠走了,像吉娃娃拖着萨摩耶。   姜武刚才一直在旁边,此时对冯瑄也不免露出赞色:“他好大的力气!”他握拳看看自己,有些沮丧。   “你才多大?再长十年,未必就不如他。”姜姬说,“快上来,该走了。”   龚屌一直跟在姜元的车旁,扶着姜元的车窗,从姜元上车就开始落泪。他虽然看起来肥胖,但哭起来竟然有梨花带雨之态,胖胖的脸蛋白里透红,因沾上泪水而更显粉嫩,眼睛被泪水洗过,清澈得很。   他一路从城这头哭到城外,姜元被他哭的也要心软了,请他上车坐。   怜奴就从车内出去:让位子。   龚屌得了姜元这句话,以与身体不相符的灵活爬上车,握着姜元的手继续哭,“与公子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从以前到现在,见到姜元的人没有不哭的,他也早被人哭习惯了。此时柔声道:“我得公子一顾,此生无憾。”   龚屌听了这话,放声号啕。   姜元见他哭的比死了爹都惨,劝道:“再说,我与公子,日后必然还有再见的一日,公子不要伤心了。”   龚屌哀伤道:“公子不知,某日后只能在合陵城上,遥望莲花台,在心中念着公子的伟岸身姿了。”   姜元道:“这有何难?等我到了莲花台,一定给公子送信,请公子来与我相见。”   龚屌捂住脸,生怕自己没忍住露出喜色来,继续哭:“某父祖有言,必将为鲁国守住这合陵城!”不过当时祖先发了这个誓后,龚家嫡脉不肯来,就让旁枝过来,一来就再也回不去了。当年龚屌祖父与龚家嫡脉算是亲兄弟,兄弟情深,被坑也认了,何况在合陵做霸王也没什么不好。但龚屌之父当年想从合陵出去,换别人来,被拒绝后就生气了,就记恨了,就更想回国都了,说都是他爹当年太蠢,被人哄两句就跑出来,从国都跑到这乡下地方来,刚来的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房子都要自己盖!水都要自己打!这叫什么日子?   龚屌就继承了父亲的遗愿,想回国都去,虽然他并不觉得回去后就真的比在合陵舒服,只是他们这一脉已经跟龚家渐行渐远了,他这一代还好,到龚獠,或龚獠的儿子那一代就难说了,所以他们必须回国都,必须重新回到龚家的视线里,让龚家不能再忽视他们!   姜元听到父祖之言,遗憾道:“原来如此。”然后龚屌哭一声,他跟着叹一声,一直叹到冯营让冯宾来“送”龚屌回合陵。   龚屌拉住姜元的手,下车了又上来,如是几番,冯宾看天都快暗了,他们要赶紧赶到下一个扎营的地方,只得回去,由着龚屌继续跟。   “他们还在喝?”姜姬问的是冯瑄与龚獠。   姜武道:“还在喝呢,车顶都掀了。”   话说古代这车真的很人性化,四面都是可以拆的,拆完挂上帘子,通风透气,特别适合夏天赶路。   “车顶也掀了?”她还以为车顶上钉死的,为了遮阳挡雨嘛,现在的人很怕晒黑,都以白为美。   姜武点头,真掀了,他过去看时还吓了一跳呢。   因为出城时耽误了一些时间,要赶到下一个水源地扎营,车队不得不加快速度。   姜姬很快就没心情去管别人了,这古代的车跑起来真的很像蹦蹦床。她和陶氏几人都是紧紧抓住一个东西,只有姜旦高兴的在车里蹦,陶氏都拉不住他。姜姬对他喊:“你小心咬到舌头!”一边蹦一边笑还要说话。   姜旦冲她吐舌头,故意蹦得更高,果然不一会儿就不蹦了,看他舔舔嘴里面,坐到陶氏身边钻到她怀里不动了。   姜姬:“咬到了吧?让你不要蹦!”一边叫他过来,从怀里掏出布袋,掏出一块黄糖塞到他嘴里。这是冯瑄给她的,黄色的糖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晶莹透亮。   姜旦含着黄糖,就坐到姜姬身边不动了,不过他安静一会儿就又不老实起来,嘴里有糖就不觉得疼了,又开始四处蹦。姜姬看他故意往姜谷和姜粟的身上蹦,好像故意在踢她们,立刻喝止:“不许这样!”   姜旦很怕她,因为连陶氏也很少骂他。而姜姬特别吃惊,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姜旦什么时候学会欺负姜谷与姜粟的?   姜旦看她脸色变了才害怕起来,想坐到陶氏那边,可陶氏推了他一把,让他到姜姬身边去。不知不觉间,姜姬成了大家的“家长”。   姜姬让姜旦过来,他这么小,比起他欺负姜谷与姜粟,她更害怕的是他在不知不觉间从大人的态度中学到的东西:他对她以及姜谷、姜粟的态度截然相反,很可能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肯骂他的人。   太阳快落山了,他们还没有到预定的水源地。姜元有些担忧,唤来焦翁,“你去前面探一探,看还有多远。”   焦翁就去牵马,回来时被姜奔看到。以前焦翁还跟姜奔、姜武打过架,其实就是借机教他们两手,所以姜奔也敢伸开双臂去拦焦翁的马,“焦翁!带我同去!”   焦翁策马灵活的绕开他,已经往前跑了,扔下一句:“跟上来!”   姜奔跑着去旁边牵了一匹马,连三赶四的撵焦翁,可他爬上马背后,马一跑快,他就坐不住了,跑得东倒西歪,马被他拉得不停的仰脖子,显然很不舒服。   焦翁回头望了一眼,哈哈大笑,也不等姜奔,反而跑得更快了,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怜奴听到马的嘶鸣,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对马,吹了个口哨叫来那匹良州黑马,骑上去向姜奔跑去。   姜奔已经快跑出队伍了,怜奴策马过去,一次次的顶那个马,顶得姜奔跨下的马不停的立起,不一会儿就把姜奔给掀下来了。   姜奔摔到地上,马儿脱了束缚跑了。   怜奴坐在马上,也不下去,问他:“能爬起来吗?”   他不会说土话,而姜奔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从怜奴的神情上猜他在嘲笑他。姜奔摔下来时浑身都疼,忍一忍,爬起来,踉跄的往回走。   怜奴就让马慢慢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阵,姜奔认为怜奴就是在嘲笑他,现在还跟在他身后笑话他,回头狠狠的瞪了一眼怜奴。   怜奴笑起来,让马儿跳跃起来,绕着姜奔像跳舞般转了一圈。   姜奔愤怒至极,竟然不管怜奴还在马上,在地上捡了块石头就向怜奴扑去。   怜奴大笑着让马跑远了。姜奔追了很长一段,却只能看着怜奴骑着马越走越远,他气愤的把石头砸在地上。   姜奔浑身都是土,非常狼狈,他觉得丢人,不想回到姜元那里。他在队伍中找到姜姬的车,走了过去。   “你怎么这个样子?”姜武骑着马慢慢走,他正在学怎么骑。姜姬让他尽量骑马跟着车队走,所以他今天一天都坐在马上,屁股都是僵的。   他看到姜奔,就让马小步小步的跑过去。   姜奔看到姜武骑马很有姿态,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闷声说:“你会骑?”   姜武说,“不会,才骑几天而已。姜姬让我多骑骑,她说多骑骑就会了。”他有时真觉得姜姬说什么都有道理,听她的就没错。   姜奔:“你还真是什么都听她的。”他问姜武,“你怎么不去爹爹那里?”他想不明白,难道现在姜武还看不出姜元是多么伟大的人吗?有那么多人都听他的,那么多人都崇拜他。合陵城中的大人物,见到姜元也要屈膝。他们这么长的队伍,都是来追随姜元的人!   姜武居然没有去跟着姜元,而是一直跟在姜姬身边。姜奔想不通!   姜武看了眼车内,姜旦闹过已经睡着了,其他人也都睡着了,刚才姜姬怕他骑马没办法吃饭,停下来就太晚了,还特意给了他一包饼和一罐水。   他骑着马领姜奔走得远了一点,免得吵醒大家。   “你走就行了。”姜武说,“我要护着他们。”   姜奔觉得姜武说的都是蠢话,“有什么好护的?现在没有抓丁的,有车坐着,有粮食,什么都有,你应该跟我一样!去跟着爹爹!”他上前去牵姜武的马缰,被姜武避开,姜奔愤恨的看着姜武,“姜武!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你了这一切!”   “我没有忘!”姜武避开姜奔的目光,他虽然听姜姬的,但……如果姜元并不想杀他们呢?他已经越来越没有底气了。   “我……我明天跟你去。明天就去。”姜武说。   姜奔:“那就好,明天我等你过来!”   姜姬靠在车壁上,静静听着外面的话。有些变化是她也无法阻止的。她在姜元的事上猜错过一次,如果她再猜错,姜武就不会再相信她了。   她看向抱着姜旦睡着的陶氏。   她本来以为姜元会杀光他们,可他没有;她同样以为姜元会杀了陶氏,可能还有姜谷与姜粟,这回,她会猜对吗?   在有危险之前,只能靠她来保护陶氏了。   月至中天,他们才到达水源地。因为时间不够,所有的车匆匆围成一圈,姜元与姜姬的车被圈在当中。   从人在车队外和圈内都燃起火堆,架上大锅,将从不远处的水源中打来的水烧热。今天的晚饭很简单,就是煮得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汤,将行李中的干饼泡在里面,就着腌菜吃。   姜武把腊肉放在火上烤软后拿来给她们,姜旦已经知道肉好吃,虽然他根本咬不动,他看到就扑上来,看着姜武手中的腊肉开始流口水。   姜姬切下一条来让他拿去舔,剩下的给姜武,她们每个人吃一小块就行了。   这样的饭已经很好了,只是跟昨天相比就差得多了。   姜姬正准备吃,龚獠带人来送菜了。就连姜旦也知道他来了就有好吃的,连手上的腊肉条都不要了,他把肉条藏在怀里,两手“空空”的等龚獠进来。   陶氏要带着姜谷与姜粟下去,被姜姬按住:“不必下去。”   龚獠见此就说:“夫人不必客气,我只是来给公主添两道菜。”   他送来的是一盆煮鸡蛋!或许不算名贵,但在此刻却太合适了!   龚獠亲手替姜姬剥了一碗鸡蛋,请她享用。   姜姬看他是不打算走了,奇怪他跟冯瑄喝了一天的酒怎么没醉?身上倒是有酒气,但怎么看都不像喝醉了。   什么酒?度数有十度吗?   姜姬只好请他一起用饭,“菜简单了点,公子别介意。”   龚獠哪里会介意?“我正想少吃一点。”   陶氏几人只好坐在车内。姜姬把鸡蛋分了一碗,递给陶氏。龚獠虽然看了一眼,也没出言反对。他发现姜姬跟这个“夫人”和两个“姐妹”的感情都不错,真是意外。   姜旦吃过鸡蛋,又开始不安分,但他也不敢当着龚獠的面在车上蹦,就悄悄跟陶氏说话。姜姬看到陶氏点点头,又要下车。   “怎么了?”姜姬问。   陶氏不好意思说,“他想下去散散步。”其实她和姜谷她们也想去方便一下。   姜姬发觉了这个问题,道:“正好,我也想去散散步。”   虽然这样有点失礼,但总比让陶氏她们离开视线强。   龚獠明白了,连忙让开路,却见姜谷与姜粟皆两手空空的下车了,忙喊从人去抱两匹布来。   姜姬愣了一下,懂了!连忙说:“不用,我让家人去。”转头对姜谷和姜粟道,“抱两匹布来做围挡。”   姜谷与姜粟不懂要布干什么,也上车去拿了。   龚獠这才罢休,见提灯有姜武,更没理由跟着了,只好站在车旁等。少顷,冯瑄也带着从人和菜过来了,龚獠冷笑,不理他。冯瑄看了眼车内无人,再看四周,也没人,问他:“公主人呢?”   龚獠道:“公主去散步了。”看冯瑄一眼,“你不要再跟过去!”   冯瑄笑了,“好啊,我就跟你一起在这里等……”话音未落,远方传来尖叫声!   姜姬尖声喊道:“有刺客!!!!”   她正被陶氏护在身下!   另一边,姜武正与一个看不出面目的人打在一起,姜谷与姜粟抱着姜旦跑了。   姜姬伸着幼小的双臂想把陶氏推开,可她就死死的抱住她,把她护在怀里。   “有刺客!!!!”她用鲁言喊!!“有刺客!!!!!!”   透过陶氏臂下的空隙,她盯着那个身形纤细的刺客看,他包住了头脸,连头发都没露出一丝来。   她要记住他!   她要记住他!!! 第28章 成熟   夜色深浓,旷野上几只野鸟发出凄哀的鸣叫。   怜奴在荒野上奔跑,他浑身都好像在沸腾一样!似乎这一刻他无所不能!无所不敢!   杀人,是如此畅快的一件事!   当他把刀劈下去时,当他亲手收割生命时,他觉得他已经凌驾在别人之上了。   就差一点,他就要把当时所有的人都杀了。   让他回神的是被尸体压在身下的那个女孩。   姜姬。   尸体沉重,她爬不出来,推不开,只能对着那个男孩嘶吼:“砍他的手!!砍他的身上!砍哪里都行!”   他马上明白这个女孩是在指挥那个男孩在他身上留下记号,她已经看出男孩不是他的对手,她让他留下记号,是为了日后报仇。   这让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的任务是杀陶氏,人已经死了,他就不必再花力气去杀其他人,他现在就需要赶快离开这里。所以他重重击中了那个男孩后,转身跑了。   姜姬觉得世界变得更不真实了。   像一个恶梦。   远处传来呼喊声,很快,冯瑄与龚獠找到了他们。他们叫来了更多的人,这一片黑暗的旷野变得明亮起来。   但是太晚了。   太晚了。   姜姬与姜武被送了回去,冯瑄说会去找不知跑到哪里的姜谷、姜粟与姜旦也走了,龚獠陪着她,却一直往车外望,她猜,他是在等姜元派人来好一表忠心吧。   说不定还会哭得满脸泪?   小人。   姜姬让人把陶氏与姜武都放到车上。   她用一匹最美的布把陶氏盖上后,去看姜武。他刚才被那人打了好几下,头上更是重击了很多下,但奇特的是……那人明明手中有剑,却没有刺姜武。   她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到那个人精灵一般纤细灵活的动作,奔跑、跳跃。   这样的身形,太容易猜到是谁了。   她让姜武侧躺,垫高他的头。没有医生,这里的医生更像是祭师,与天地沟通。她只能凭自己浅薄的知识来帮姜武。   姜奔跑来了,气喘不休。奇怪,以前姜姬很在意他,现在却觉得他就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更好。   她对姜奔轻声说:“我要去见爹爹,你送我过去。”   姜奔看看陶氏,看看姜武,有些茫然,“……什么?”他忽然往外跑,“我去找姜旦!”   “不用!”姜姬喊住他。   姜奔不明白,她说,“已经有人去找姜旦了,你送我过去。”   姜奔背着姜姬过去了,他似乎无法反抗此时的她。他看到车中的姜姬时,竟然觉得那是一个死人,惨白的脸,呆滞的眼神。那时,他以为车里的人都死了,姜武也死了。   姜元在车里与人谈话。姜奔把姜姬放到地上,为难的说:“爹说话时不让人进去。”   姜姬走近,扬声喊:“爹爹!”喊出这一声后,再喊就容易了。眼泪很轻易的就掉下来,她带着哭腔喊:“爹爹!”   喊完这一声后,她就低头捂住眼睛小声的哭,像个小孩子那样哭。   姜奔没见过这样的姜姬,他甚至没见过姜姬哭,他踌躇着走到车前,想开口叫,却又不敢。   哭了一会儿,姜姬听到有人出来了,她扬起头,看到出来的是冯家人,似乎是冯瑄的父亲。这个男人温柔的对她笑着说,“女公子,某送你回去吧,你爹爹现在有事,不能见你。”他抱起姜姬,一路都没有说话。   不过姜姬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刚才车里没有怜奴。   回到车里,陶氏已经不见了,姜武还躺在原地,那匹布被人随意掀开放到一旁,姜姬大怒,见姜奔要走,喝止他,“站住!去把刚才随意进我车里的人抓过来!他弄污了我的布!”   姜奔此时也看到车内不见了陶氏,却听到姜姬不问陶氏先问布,既奇怪又愤怒,可又不敢反抗,因为姜姬的态度已经不同了,她对他就像对从人一样,周围却没什么人觉得不对。   龚獠正在与冯营搭话,见姜姬发怒才赶紧过来,道:“女公子休怒,这布污了就不要了,某再送给女公子一百担。”   姜姬问他:“刚才是什么人胆敢进了我的车?叫过来!”   刚才来收拾残局的当然是冯家的人,冯宾不能不说话了,道:“女公子休怒,若是此人惹女公子生气,某回去就叫他来给女公子陪罪。”   姜姬一眼看到焦翁就在远处,喊道:“焦翁!!”   焦翁很快跑过来,“女公子有什么事叫某去做?”   “刚才有人进了我的车,把他抓来!”姜姬怒道,“我要杀了他!”   冯宾知道肯定跟布没关系,而是那具尸体。他还想再说,但焦翁已经应了一声,跑去抓人了,很快从人群中抓小鸡一样抓出来一个人,那人还要反抗,姜姬喊道:“死活不论!!”   焦翁立刻下了狠手,抓住这人往地上一掼,等这人摔晕了再拖过来。   冯宾惊怒交加,万万没想到姜姬竟如此暴虐。   焦翁将此人拖到姜姬车前,这人虽然摔得灰头土脸,却努力仰起头,“女公子好威风!”   姜姬不理他,对姜奔说,“你可敢砍下他的双手?”   冯宾本要说话,听到这句突然闭上了嘴。   那个被焦翁踩在地上的人听了以后稀里糊涂的,还要说话,焦翁已经举起了他的巨剑,“女公子要他的手?”   姜姬道:“他的手太脏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焦翁已经挥下巨剑!这人只觉双手一凉,一轻,跟着两只手腕就像被浇上滚油一样热烫起来!他的两只手已经被斩下来了!血正自两只断腕出喷涌而出!   姜奔往后退了一步。   这人惨叫起来。   可他却还能听到姜姬又说了一句话:“你把这车内的女人送到哪里去了?说出来,我就把你的舌头留下来。”   焦翁把巨剑放下,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匕,单膝跪下,伸手去扳这人的下巴。   这人吓得拼命把头往一旁扭,大喊道:“在河边!在河边!!我把她扔到河边去了!!”   扔到河边,就会有去饮水的野狼什么的把尸体吃掉。   姜姬让姜奔去挖坑,“给她做个坟吧。”   姜奔看到姜姬眼中的悲愤与眼泪,似乎又回到了他们一家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他低低的嗯了一声。   此时,龚獠、冯宾也知道姜姬是想做什么了:她想安葬那个“夫人”。   可看姜元的意思,根本就没把那个女人当回事。   龚獠犹豫了一下,上前道:“公主,让我帮忙吧。”他当即就开始卜卦,要替陶氏找一处风水宝地立坟。   焦翁提着那个冯家从人,和姜奔去找陶氏了。   冯宾拂袖而去。   姜姬坐在车内,看着仍在昏迷中的姜武,轻轻把手放在他的鼻下,感觉到那急促、轻浅的扑在她手上的呼吸,她慢慢放松僵硬的后背,靠在了他毫无知觉的背上,轻轻哭了起来。   冯宾回到姜元那里后,有些忿忿不平,可他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他仔细观察着姜元的神色,觉得他甚至还有一丝愉悦和轻松。   看来“夫人”果然是他杀的。   这个女人对他来说确实是个污点,但何必如此着急呢?大概是想在进莲花台前处置掉她吧,不然等回去之后,到底要不要让她当“夫人”呢?   现在没了“夫人”,那个男孩就不值一提了。如果其母是夫人,就算是农民家的女孩子,也算来历清白。现在人已经死了,说他是奴隶生的就是奴隶生的。   一直到天快亮时,冯宾才回到冯家的车里。冯甲已经醒了,披头散发的正在骂冯瑄。冯宾进来,满脸疲惫,对冯甲说:“要出发了,你去跟车,我要睡一觉。”再看冯瑄的剑放在一旁,上面还有血污,冯瑄的脚和衣服上也有草梗泥土,道:“你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   冯瑄正在喝汤,他要饿死了,此时放下碗,一抹嘴,笑道:“爹,你不是想要那小子的命吗?”   冯宾皱眉,坐下说:“你今晚去杀他了?在哪里?”   冯瑄道,“他趁夜杀了陶夫人,我恰好在那里,就追过去了。”   “人杀了?”冯宾道。   冯瑄摇头,“刺了他两剑,人叫跑了。”   “跑了,就不要管了。”冯宾道。   冯甲道,“今天怎么了?在大公子那里,出了什么意外?”   冯宾摇头,沉吟片刻,看向冯瑄:“……你观女公子,是何等样人?”   冯瑄放下碗,郑重道:“其心之高,可比山岳,其心之深,可比幽渊。”他沉思道,“我与她相处数月,其心性举止,或可称聪慧,却也无特异之处,但……”他看着冯宾道,“姜元与她相比,虽为父女,殊不及也!”   以前冯瑄这么说,冯宾与冯甲都不以为意。但今天,冯宾却信了。   他把姜姬刚才是如何处置那个从人,如何对姜奔、如何对焦翁,全都告诉了冯瑄与冯甲,叹道:“她当时要焦翁砍其双手……”陶夫人曾是姜元的女人,姜姬要砍那人的双手,可以说是在维护其父。这就堵住了冯宾的嘴,让他不能再维护那个从人。而手被砍掉后,那人自然而然就会相信她的威胁。   “姜奔从今之后,应该也会成为她的从人了。”冯宾道,“姜武刚刚受伤,她就立刻能把姜奔重新拢回来。这等心计,这等……令人心惊!”   冯甲都有些愣了,半晌才道:“……颇类其母。”   冯宾道,“如果当年永安公主能有女公子如今的能耐,现在留在凤凰台的就不是朝阳公主了!”   冯甲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说姜姬有这样的野心吗?   只有冯瑄,自己吃完饭,叫来从人侍候他更衣洗漱,再拿起仍沾着血渍的宝剑,又准备出去了。   冯宾叫住他:“你又要去她那里?不要去!”   冯瑄回头要说话,被冯甲拦住,说:“你去,我来劝你爹。”   冯瑄走远,听到冯甲在他后面对冯宾说:“你我都不喜冯营,怎么如今你却要学他吗?”   冯宾道:“如果女公子是个男儿,我绝不拦他!”   冯甲道,“她手中不是还有个姜旦吗?若姜旦长成后有她三分,也足够了。”   冯宾道:“若是她,你当姜旦能长大吗?”   冯瑄走在路上还在想冯宾的最后一句话。   会吗?   他想起之前他把姜旦送回去时,姜姬一夜没睡,双眼红肿,见到姜旦仍露出温柔的笑,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哄他睡觉。姜旦问起陶夫人,姜姬轻声说:“她去给你煮汤了,睡吧。”   另外两个女奴仍惊魂未定,看到车里只有昏迷的姜武,不见陶氏,就四下张望,姜姬也让她们吃放在盆里的饼,喝水,让她们先睡觉。   她可能是他们这个“家”里最坚强的一个,却也是最脆弱的一个。   冯瑄不免去想,不知她可需要一个人扶她一把?   如果……   姜姬一夜没睡,等姜旦醒来后,就让姜奔抱着他,送他去给陶氏磕头。   今天走了以后,可能他永远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姜武到早上也没醒,身上变得滚烫起来。姜姬看他嘴唇干裂,知道他这是缺水了。可除了拿水滋润他嘴唇,可他仍然会缺水。她只能用水擦他的腋下与大腿内侧来帮忙降温,可别的,她也做不了。   他会不会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然后死了……   她一直抱着他,一刻都不敢放下。她还记得昨天有人突然冒出来时,是先击倒了姜武,等姜武手中的油灯落地后,他才趁暗一下子就击中了陶氏,陶氏受袭,喊了一声“跑”就转身抱住她,因为她离陶氏最近,把她扑倒在地后,骤暗之下看不清东西的姜姬还没反应过来,等她能看清之后,就看到姜武死死抵住那个人,两人正在缠斗。   姜武一直坚持到那个人逃走才倒下来。她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一直坚持下去。   她摸着他滚烫的面颊,他的呼吸比起昨晚变得更加短促和滚烫。   他会死吗?   姜姬轻轻靠在他的脸上,感受着他的呼吸。   他还活着,现在还活着。   冯瑄走到车前,看到姜姬在亲吻那个养兄。   他走过去轻声说,“公主,他还没醒吗?”   姜姬不想理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睛还看着姜武,一刻也不移开。   冯瑄道:“要让他醒过来才行。公主,可能让某一试?”   姜姬抬起头,直视冯瑄,“你要干什么?”   冯瑄从头上拔下一根铜簪,“用这个刺他指间,令其醒来。”   姜姬反应过来,对,有这种做法。比起他可能有的内伤,刺指间已经算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口了,等他醒来后,至少可以喝水服药。   虽然现在没有治内伤的药,也不知道他到底伤在何处。   姜姬没有用冯瑄的铜簪,喊来姜奔,道:“去找几根竹子来。”   姜奔从昨天就没有离开了,姜旦回来后,姜姬让他去担水,拿饭,照顾姜旦等等,一直把他栓在这里。   姜奔昨晚去挖了一晚上坑,刚才就一直靠在车辕上睡觉,听她说要竹子,答应了一声就去找了,也没顾上问要竹子干什么。   冯瑄没有离开,把铜簪插回发间,道:“某的手稳,也曾为别人这样施救,一会儿还是由某来吧。”   “正在拜托先生。”姜姬道。   冯瑄温柔的望着她,轻声说:“公主,你要珍重自己。”   姜姬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些感动的应了一声:“嗯。”   车队出发了,姜姬的车也跟上去了。   姜奔已经从水源处找到了几株幼竹和老竹,他不知哪个合用,全都给砍了回来。   冯瑄正坐在车内,细细的把竹子的枝桠削平,再把竹子劈成合适的竹片,边缘打磨锋利,然后由姜奔握住姜武的手,由冯瑄把细竹针钉进他的指缝间。   钉一根时,姜武的手连颤都没有颤一下;第二根时,他的手动了动。   姜姬捧着他的手欣喜的亲上去,几乎要哭了。   姜奔在旁边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又似乎心中有一丝触动。   冯瑄继续钉,终于在钉到第四根手指时,姜武睁开了眼睛。   姜武醒了,他仍很迷糊,连姜奔都认了好一会儿。硬给他喂进去了两口水,他说恶心不想喝。   冯瑄已经把竹针都拔出来了,拔完竹针,姜武好像更加清醒了。   姜姬拆了很多布,把车内都给铺得厚厚的,让姜旦与姜武都躺在车里休息。   姜谷与姜粟也累了,见姜武醒来,都放心了,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姜姬却更加有精神了,冯瑄看她双目炯炯,道:“某昨日追上一人,刺了他两剑,叫他跑了。”   姜姬看向他。   “不过,某没看到他的脸。”冯瑄握着剑,将剑上的血渍露给她看。   姜姬道:“跑就跑了吧。”日后总有机会。   冯瑄道:“不过……他看到某了。”   姜姬道:“那先生要小心了。”   冯瑄道,“公主以为他会来杀我?”   姜姬摇头,“不,我以为他会借着这两道剑伤,污蔑冯家。”   冯瑄笑道,“是啊,只怕冯家又要做蒋家的踏脚石了。”不过他也不看好冯乔能当王后,还是别嫁了,到底也是他的妹妹。   怜奴捂住胳膊上的伤口,血顺着胳膊往下流,他跪在姜元脚下,“不是,奴回来时没让人看到,是那冯瑄看到奴就一剑刺来!半句话也不让奴说!”   姜元皱眉道,“你是说……他是看到是你才杀的?不是因为你被人撞见?”   “不是!”怜奴肯定道,“奴当时已经离开很远了,身上的衣服都换了,剑也扔了!手无寸铁才会被他刺中!”   姜元惊疑不定,“他为何要杀你?你与他有仇吗?”   怜奴道:“奴才十五,那冯玉郎早就不在国都了,何况奴在蒋家时是不能出门的!”   姜元喃喃道:“既然不是与你有仇……又见你就杀……那……”   怜奴抱住他的脚,小声道:“会不会……会不会是想……让爹爹身边只用他们的人呢?” 第29章 王后   怜奴藏在了姜元的车上,他的右臂与右腿都有一道剑伤,右腿上那道深可见骨,当时他竟然能带着这种伤偷偷潜回营地,溜回到车上来,其心志之坚令人惊叹。   姜元不免更加看重他,不但将他藏在车内,还特意给他找来伤药,亲手为他裹伤。   车内有人,姜元不再在车内见人,每日都与龚屌策马畅谈。   龚屌“送”了七天才终于被劝回合陵,临走前,龚獠去送他,龚屌饮下一杯水酒,问他:“这几日营中出事,公主想必惊慌忧惧,你要好好安慰她。若有所需,尽可送信回来。”   龚獠面现迟疑,龚屌道:“怎么?是冯家那小子找了你麻烦?”   龚獠摇头,令从人避远些,对他道:“爹,公主没有惊慌忧惧。”   龚屌道:“我记得那个死去的夫人一直住在她的车里,想必感情深厚。她没有伤心落泪?”   伤心是有,落泪也有。   龚獠迟疑着点头,龚屌笑道:“那你有没有安慰公主?”   龚獠也点头。   龚屌道:“这不就可以了?你担心什么?”   龚獠道:“公主……不似平常女子。”   龚屌道:“她当然不是你以前见过的女人!你不要胆怯!告诉她,你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她自然就会感动的。”   龚獠道:“……若公主所求,我办不到怎么办?”   龚屌笑道:“办不到就不要办,只要更加温柔,多送礼物,公主不会怪罪你的。”   龚獠总觉得陶夫人遇袭之事有内情,而从那天之后,大公子新收下的那个仆人也不再出来,据说一直在车内躺着,食水都由大公子亲手端到车内,让人侧目。   龚獠道:“我总觉得大公子对陶夫人太过薄情了。”人死了,他问都没有问一句。   “这有什么?”龚屌笑道,“我只问你,在你房内的女人,除了你妻子,你还记得几个?”   这就不好意思了。龚獠只记得两个的名字,其他的留在他心中的印象不过是“那个腮上有痣的”“那个喜穿绿裙的”“那个有一头好头发的”,若有一日从人来报其中一女死了,只怕他只听名字也认不出是谁。   “何况,有那帐中小儿在,大公子心神俱为其所牵,哪还会挂念旁人?”龚屌大笑道。   龚獠皱眉:“那小儿只有一只眼……大公子怎会……”太不挑了吧?   龚屌:“只要皮光肉滑,少一只眼睛算什么?再想想,毕竟是蒋淑之子。”   龚獠这才接受了这个解释,也在心里道,若是蒋淑之子,少一只眼睛……确实不算什么。   龚屌走后,龚獠就日日都来拜访姜姬,早上露水还没落,他就带着美食过来,一直到晚上姜姬要休息了才走。来得多了,他就发现姜姬其实对鲁国所知不详,他说什么,她都很有兴趣的听,津津有味。而姜元那里对姜姬既不像是捧若珍宝,也不像是置之不顾,十天里,总有两天,姜元会给姜姬送些东西。   而姜姬当面收下,之后就随手放在一旁,再也不会拿出来。有的更是顺手就给了别人。他都收到过一盒奇石,个个鸡卵大小,上面天然的纹路仿佛虎豹牛马,颇有奇趣。   若是只看姜元,他对姜姬如此,龚獠早就不必再来了。可越与姜姬相处,他对姜姬的兴趣越大。   同在车队中,他也曾与姜元对坐,一起谈笑饮酒,凭心而论,姜元待人温和,言谈举止没有失礼之处,再想一想他的身份,不免令人心折。可龚獠发现冯瑄就从不去姜元面前,反倒是冯宾、冯丙两人天天去。其他几家也极少有与姜元同龄的人去见姜元。   龚獠摸摸自己的肚腹和下巴,觉得如果他不是长成这样,如果是龚器在这里,估计也坐不到姜元面前了。   除了姜元似乎见不得比他俊美的郎君这点小心眼外,龚獠还发现姜元对待食物器具过于珍视。他用的车是蒋淑的,车内器具不说至宝至贵,也是国内罕见的,而姜姬的车是冯营的,比蒋淑的车自然是要逊色一筹的,但让龚獠说,现在反倒是姜姬的车更显华美,也不知是不是她在车内辅满绫罗的缘故。   这些日子估计是车内闷热,而荒野之上蚊虫太多,放下车壁过于闷热,取走车壁只留帘子又容易进蚊子。她让两个女奴将最薄的绫纱找出来,将绫纱用竹片绷紧,制成门壁,既透光,又透风,还不易进蚊虫。   为了要做出能将四面车壁都替换的纱壁,她把冯家送来的绫纱全都用光了。   少说也要五千金!   龚家在合陵时也算豪奢,但用绫纱做车壁这种事还是没试过的。他都能想到冯营那老头子知道后是什么表情了,偏偏冯瑄还亲手帮忙劈竹片,还与公主商议用绿绫纱好还是红绫纱好,有花纹的是不是更美观?若是一层不够,要不要多蒙几层?   “这般奢靡!非鲁国之福!”冯营拍了下身旁凭几,对冯瑄骂道:“你当时就该斥责于她!”   冯瑄乖乖认错,“都是侄儿不好。”   冯宾也是眉头紧皱,他现在越看姜姬越不安,他问:“你与龚獠现在日日在女公子身边,她对什么最感兴趣?”   冯瑄道:“女公子最感兴趣的就是鲁国世家,她问的最多的也是这个。”   冯营冷笑:“怎么?她现在就想替自己挑一个可供她尽情享受夫婿了?”只要想起永安公主在肃州的穷奢极欲,就让他痛恨!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公主,如果鲁国也出了这么一个公主,日后他羞于自称鲁人!   冯甲道:“你先把嘴闭上!”   冯营的脸登时就气红了,然后他就把嘴闭上,一副他已经不打算再开口的架势。   童儿犹豫了看了冯营一眼,悄悄溜出去了。   冯甲觉得这样正好,反正冯营最多明天早上装病不起床或不吃饭让人来劝,这是他发大脾气时的样子。   “女公子多问哪几家?”冯甲问。   冯瑄道:“女公子都很感兴趣。”   “她就不想知道赵家的事?”冯甲压低声,“她有没有问朝午王?”   冯瑄摇头,“她倒是常问起先王时的事。”   比如先王时莲花台下八姓都是哪八姓?这八姓当时家中都有何人担任何种官职,如今这些人又在何处?   冯宾皱眉:“难道她想拉拢世家?”   冯甲道:“她必然是要拉拢世家的。只是……她现在能许出去的只有她的婚姻,那也只能许一家而已。”他瞪冯瑄,“你就没做点什么?”   冯瑄诧异道:“我父将娶其姐,我若娶了公主,日后见了我爹要怎么称呼?”一面转头,对冯宾拱手:“连襟。”   冯宾厌烦的推了他一把,“滚开。”当时他觉得娶了姜谷或姜粟也未尝不可,现在却不想娶了。有姜姬在,娶这样一个妻子,对冯家是祸非福。   冯营道:“娶还是要娶的,娶了之后要如何再说。”   冯瑄看看父亲的神色,正色道:“爹,如果你不想娶,最好不要娶进来再打着让她去死的主意。”   冯宾挑眉,“怎么?这么快就认上娘了?”   冯瑄苦笑,“我娘在地里埋了快十年了。”他犹豫了一下,道:“我观女公子,心如坚石,谁若害她,便如在金石之上刻下了名字,她是轻易不会忘的。”   冯宾和冯甲交换了一个眼神,装着不听不看不搭理的冯营也竖起了耳朵。   冯甲道:“你是指陶夫人?”   冯瑄点头,握着手中的宝剑,道:“我刺伤怜奴后,本想告诉女公子此事,可是却发现她已经知道是怜奴刺杀了陶夫人,但之后却未见她去告知大公子。”   “就是大公子要她死,她去说了也没用。”冯甲道。   “不是这么回事。”冯营忍不住开了口,道:“凡是子女,纵使知道父母的心意,仍会去试探一二的。”她去说了,大公子为了令她息怒,说不定会惩罚怜奴——当然现在看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姜姬怎么会知道这个呢?怎么会如此确信呢?   冯甲自己没有长大的孩子,庶出的几个在他面前犹如仆婢,听了这个,只得去看冯瑄。   冯瑄点头,“我能离家十几年不归,就是知道爹和叔叔们不会生我的气,便是我闯出再大的祸,冯家仍是我的依靠。”可见,姜姬心中,姜元不是依靠。   冯营这回也要心惊了,“……难道,她把大公子也给记恨上了?”子恨父,为的却是一个不是生母的仆妇,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简直匪夷所思!   冯宾皱眉不语,冯瑄再一次劝他道,“爹,若是真不想娶,明日就去向大公子退了此亲吧,就说你对娘感情深厚,不忍相离。”   冯宾不想因为怕一个小小的女子记恨就退避三舍,冷道:“不去!”   “我去。”冯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女公子性情殊异,那姜谷你又不是特别喜欢,就不要招惹她了。”   冯瑄松了口气,有时,他还真喜欢叔叔的这个软弱劲呢。   姜武这两天已经可以坐起来也不会头晕了,前两天他说坐起来就觉得天跟地是颠倒的,姜姬都抱着他会变成瘫子的准备了,结果在没有药、没有医生诊治的情况下,他硬是自己慢慢好起来了。   能坐起来后,食量就瞬间回来了,烤肉、干饼,有多少吃多少。   天气太热,粮食存放不易,做蒸食极容易坏,最近的饼干得让人生咽都咽不下去,姜姬每天只能勉强自己啃两个饼,肉是一口都吃不下——太硬了,现在做肉虽然也放盐和花椒调味,但就是一直烤,把里面的水份和油脂都烤出来,烤成黑色,她都以为这肉已经烧成炭了。   龚獠每日都会给她送一些蜜饯果脯,这个倒是难得的美食。姜旦已经达到每天见到龚獠就会高兴,不见龚獠就生气的地步了。   ……而他已经把陶氏忘了。   他早起时不再找陶氏,而是直接转向姜谷或姜粟,要她们抱。他吃饭时也会扯一扯姜谷与姜粟,找她们要吃的。   姜姬心内五味陈杂。   可能是他年纪太小,而陶氏平时是和姜谷、姜粟一起照顾他,所以现在只少了陶氏一人,他才没什么感觉?   她不知道该不该让姜旦记住陶氏,现在告诉他,让他明白他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太残忍。可如果等他长大后再告诉他,她又担心到了那时,陶氏对他而言只是遗失在记忆长河中的一个符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姜武看姜姬看了一会儿姜旦就转开头,神色沉郁,就伸出手搂住她,“不要难过。”   姜姬靠在他身上,不说话。   姜武平静的说:“我也记不得我娘了,我爹、我的弟弟、妹妹,我都不记得了。”留在记忆中的是挥之不去的惊慌恐惧与饥饿,腹内永远像火烧一样,永远会为远方传来的声音而害怕,听到像是马的奔跑声、嘶鸣声,他都会随时往地上一扑,藏在草丛间、地沟中,有一次在山坡上,他吓得抱住头滚了下去。   他用两只手抱住姜姬,“现在我们才是一家人,我记得你是我妹妹。”   姜姬像是永远落不到实处的心,慢慢落到了地上。   远远的看到龚獠那巨大的身形,姜武放开她说,“我带姜旦出去玩。”   姜姬说,“你动不了。”她探头出去,在不远处看到姜奔骑马的身形,喊道:“姜奔!回来!”   姜奔策马小跑着过来,他现在已经算是会骑马了,虽然一跑快还是会掉下马,但平时这样让马慢慢走已经没问题了。   他走过来,看到姜姬指着姜旦说:“带他一起去骑马吧。”   她说完就没有给姜奔说话的机会,转身唤来姜谷,让她带姜旦出去,“你们三人一起坐在马上,你抱住姜旦。”   姜谷很喜欢骑马,因为马跑得快。马儿高大,她一个人坐在上面还会害怕,闻言就抱起姜旦要下车,姜旦看到走过来的龚獠,不想去骑马,就踢姜谷。姜姬瞪过去,他才停下,她对姜谷说:“不要让他踢你,如果他再这样就打。”她抓住姜谷的手,在姜旦的背上拍了一下,“就这样。”   姜谷不敢打,就算被抓住手也不敢打姜旦,被姜姬拉住拍了一下,连忙抱住姜旦跳下车说,“好了,好了,他不会再踢我了。”   姜奔骑马带着姜谷与姜旦走远了,龚獠只扫了一眼,就对车内探出头来的姜姬拱手笑道:“公主,某来了。”   “公子请进来说话吧。”姜姬笑道。   车内少了两个人,空地就大了。姜武不必躺着,他靠坐在门边,对龚獠拱了拱手。龚獠对他也很客气,还笑了一下。   龚獠问姜姬,“公主,今日想听个什么故事呢?”   姜姬:“说说魏国的事吧,我听说魏王嫁了个女儿给赵王,那个女孩子很小就嫁过去了,他没有大一点的女儿吗?”   龚獠也是万万没想到姜姬对诸国间的事这么好奇,他本以为讨好女人,无非是最漂亮的布匹,最精美的首饰,最新奇的歌曲、乐器,他都准备好为此花大钱了,结果这些全都用不着,他只需要费费嘴皮子,把他知道的国内的事、国外的事当成故事说给姜姬听就行了。   他说的也只是早就为世人所知的事,没有什么机密,他也不知道别国的机密啊,他只能归究于姜姬还不到喜欢漂亮礼物的年纪,她喜欢听“故事”,喜欢别人说给她听。   姜姬听到现在,对诸国间的势力分布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   辽国最偏远,是不毛之地,那里的人不是不想种地,但因为土地贫瘠,几乎寸草不生,什么也种不出来。   辽与鲁相邻,在先王时期,鲁国与辽国的关系很不错,因为先王愿意助辽国去他国买粮。   与鲁相邻的另一个国家是郑国,因为郑国的良田很多,辽国当时多是向郑国买粮。结果在先王去后,郑国就与辽国商量着要瓜分鲁国。   曾经娶了永安公主的东殷王所在的晋国,身处三国之中:鲁、魏、赵。   但不管是龚獠还是冯瑄,说起东殷王都是说他“人老成精”。   当年永安公主求婿,东殷王就带着大批的礼物前往凤凰台,他自己不去,而是让他的侍从中相貌俊美之人天天去求见公主,送去礼物,等公主下降,嫌其老迈,带着从人健奴跑掉后,他也丝毫不觉得丢脸,继续让侍从送礼物,投公主所好,等公主为他生下一女,他就不再管公主在肃州是如何淫行,只在晋王宫中养育女儿。   冯瑄道,“东殷王只怕把诸国公子都放在秤上秤遍了,就为了替自己挑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   龚獠道,“我倒觉得,公子只怕满足不了东殷王的胃口,他盯着的是诸国国公。只是赵王、魏王都有王后……”说到这里,他看向姜姬。   姜姬发现,诸国国王似乎更喜欢女儿,女儿越多越好,身份越贵重越好。儿子一个就足够了。   ——她到此刻才明白姜元如此看重她的原因。   龚獠走后,冯瑄才来。今天他来得有点晚了,姜姬连晚饭都用过了,听到马蹄声,探头看出去见是他,就让姜谷再点起一盏灯。   等冯瑄下马,过来敲窗棱,姜姬才笑道:“我还以为今日见不到公子了。”   冯瑄飞身上车,抖一下袍角,抖去草屑,坐下道,“我怎么能一日不见公主?”   姜旦已经睡了,姜武身体还没恢复,也早早的睡了。姜谷与姜粟今天都累了一天,此时也都靠在车壁上打盹。   姜姬拿铜簪去拨灯芯,见油盏内有两只扑着翅膀的小虫子,就用铜簪将它们拨出油盏。   冯瑄看了一眼,道:“公主仁善。”   姜姬道,“我助它们一回,也不算是救了它们的性命。飞蛾扑火。”   冯瑄顿了一下,问:“龚兄今日与公主说了什么故事?”这个他真是比不上,让龚獠那个嗓子来说故事,再枯燥也引人入胜,让人听了还想听。   姜姬笑道:“说晋国公主。”她问冯瑄,“这晋国公主,日后会成为鲁王后吗?”   冯瑄沉吟片刻,道:“若要东殷公嫁女,只怕要鲁国举国相聘了。”姜元这个未来的鲁王并不算很有份量,毕竟他在鲁王这个位子上能做多少事,还没人知道。   但这不是说姜元就没机会娶晋国公主。只要他给东殷王的好处够多,东殷王会很高兴认下这个女婿的。而从姜元此刻的处境看,娶晋国公主对他很有好处——是被权臣胁迫还是被晋国胁迫,区别不大。围着的狼多了,兔子说不定更安全。   姜姬沉默了一下,问:“……冯家可有人愿为后?”   冯瑄也沉默了,半晌才吐出一个名字:“……冯乔。”他紧接着说,“但我认为,日后的鲁王后将是蒋丝娘。”   姜姬记得听过这个名字,“蒋淑之女。”一个父亲已经死去的王后,比东殷王与永安公主的女儿要好得多。   姜元将短匕拭净,车内有一股肉类发臭的味道。   怜奴躺在那里喘气,他面色惨白,满身冷汗。刚才姜元替他把伤口上的腐肉给削去了。   姜元喂他喝了一碗药,道:“蒋伟这几日都没过来,听说有快马离开,你猜,他是派人回去做什么。“   怜奴喘了几下,屏住呼吸忍住一阵激痛,把声音放平、持稳,说:“蒋彪,他要让人去对付蒋彪。”   姜元还是不信,“他只凭几个人,就能把蒋淑的儿子赶出蒋家?”   怜奴道,“蒋家有蒋珍在。”   “蒋珍会帮他?”姜元道,“你不是给我说过,说蒋伟对蒋珍并不好吗?”   怜奴抖着声音说,“他们是兄弟。”一阵撕裂般的疼袭来,让他紧紧咬住牙关忍住痛叫,痛过后,他接着说:“……若蒋彪在蒋家,不止蒋伟,蒋珍也要在侄儿手下做事了。蒋珍会选蒋伟。”   姜元徐徐吐出一口气,问:“若我要蒋彪仍在蒋家,与蒋伟相斗,有什么办法?”蒋家内耗才是最重要的。   怜奴睁开眼睛,想了一息,咬了咬唇,不太情愿的说:“……蒋淑还有两女,长女蒋丝娘,与蒋彪同母。”   姜元露出个笑来,抹去怜奴额上细汗,安慰他道:“我知你与蒋彪有隙,日后,让他给你磕头赔罪如何?”   怜奴纵使疼入骨髓也畅快的大笑起来:“那儿就算此刻痛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第30章 家族   “我不相信爹是这么交待的!”蒋彪长身而起!他绝不相信他爹死前最后的遗言竟然是让他带着家小去国离家!为什么?   “坐下!”蒋珍坐在上首,阴鸷的看着蒋彪。   蒋彪运了几次气,仍然不敢袖子一甩就这么走了,于是气哼哼的坐下,看着门,不看蒋珍。   蒋珍不在意他的态度,敲敲桌子,说:“你父亲已经快到了,在你爹到之前,离开蒋家!”   这下蒋彪不能忍了,一手掀翻他面前的桌案,站了起来!   屋内发出巨响,门外从人紧张的进来看,看到这一幕赶紧退了出去。   蒋彪指着蒋珍怒吼道:“你这小人!我父刚去!你就想赶我出门?!想让我父无人祭祀吗?!”   蒋珍看着他,还是很平静,他就说了一句话:“我给你十天时间。时间到,你不走,我就让人把你丢出去。”   蒋彪气得怒发冲冠,冲到了蒋淑夫人的屋里来,一进来就看到屋里到处都是铺开的锦缎罗绢,上首坐着两个人,蒋夫人马氏,还有她的女儿蒋丝娘。   “母亲,妹妹。”蒋彪对马氏行礼道。   蒋淑一生娶过两个妻子,这两个妻子是一对姐妹。蒋彪八岁时,小马氏进门,但他对小马氏的感情很深,以前是姨母,现在是母亲,对他来说没有分别,而小马氏对大马氏留下的孩子也都视如已出。小马氏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就是蒋丝娘。   马氏看蒋彪面带怒气,对蒋丝娘道:“你回去挑几匹料子,给你和茉娘一个做几件新衣。”   蒋丝娘带着女婢们离开后,马氏让蒋彪坐下,问他:“你叔叔叫你去不是有事吩咐你?怎么气冲冲的回来了?”   蒋彪就把蒋珍让他带着家小离开蒋家的事告诉马氏,说着眼里就泛起泪花,手握成拳头,隐隐发抖,“他都不让我等爹爹回来……不让我送爹爹……我才不信这是爹爹的遗言呢!!”   他说完以为马氏也会着急生气,不想马氏竟然很平静。   “你不信这是你爹的话,我却信。”马氏听到蒋淑的死迅时就是这么平静,现在听到儿子们将要被赶出家门也一样,“你爹就是这样的人。他对你再好,该推你去死的时候可不会迟疑。”   蒋彪像是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母亲是说,爹真的让我走?”   马氏点头,只说了一句话:“赵家都跑了。”   赵肃带着全家跑的事,蒋彪当然知道,不过他认为那是因为赵家是落水狗,蒋家又不是。   “你以为蒋家比赵家好到哪里去?”马氏此时才露出个笑,却是嘲笑。蒋彪发现她是在嘲笑蒋家,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母亲,恨父亲吗?”   马氏听他这样问,像听到问傻话的孩子,“恨?我怎么会恨你父亲?”她把蒋彪叫到身边,像以前的大马氏那样,两只手捧着蒋彪的头,慈爱的抚摸着,说:“彪儿,你啊,只看到你爹爹对你好的一面,就没看到他对你残忍的一面吗?”   她看蒋彪不懂,也不再费心去给他解释,只是说:“如果你相信你父亲,那就照他的话去做吧。带上你的妻儿,你的兄弟如果有肯为你所用的,也都可以带走。”   蒋彪心知自己是扛不过蒋珍的。他只是蒋淑的儿子,蒋珍却是蒋淑的兄弟,现在外面的人认蒋珍的比认他的多,就是在蒋家,他也不敢说自己的话比蒋珍的管用,就说个最简单的:他连府库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想了想,对马氏说:“母亲,你带着妹妹跟我一起走吧!”   马氏拍了下他的脑袋,就像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别说蠢话,你妹妹要嫁人了,我怎么能离开蒋家?”   蒋丝娘带着一众女婢,捧着布匹、首饰,行过水榭时,看到了蒋茉娘。   蒋茉娘与蒋丝娘不同母,她的母亲是郑国公卿之女,她的父亲有良田万亩,每年产下的粮食大半都会卖到辽国,为了打通从鲁国到辽国的官道,他找上蒋淑,送上了女儿。   堂堂公卿之女,却屈居侧位,纵使蒋淑万般怜惜,此女仍郁郁而终,只留下蒋茉娘。   蒋茉娘与其母十分肖似,生得纤巧袅娜,能做掌上舞。   马氏将她与蒋丝娘一同养育,视若亲生。   蒋丝娘站在水榭前,看蒋茉娘弓着脚尖,沿着水榭回廊跳折腰舞,乐工们坐在廊下草席上,弹奏乐器,在轻快的郑曲中,茉娘如穿梭花间的蝴蝶,美不胜收。   蒋丝娘站在那里,直到蒋茉娘舞完一曲,才走过去。   蒋茉娘香汗淋漓,看到蒋丝娘,嫣然一笑,“姐姐。”   蒋丝娘笑道,“我都看呆了。”   蒋茉娘羞涩的垂下了头,像一朵美丽的莲花。   蒋丝娘让女婢送上布匹,道:“我看这些都很适合你,全都做成新裙子吧。”   蒋茉娘看到女婢们捧来的丝绢,乍舌道:“这也太多了……全都做成裙子?”   蒋丝娘点头,让女婢们退下,只剩下她们姐妹两人后,她看着蒋茉娘说:“我们就要进宫了。”   蒋茉娘抚摸着膝上的丝绢,郑重的点头,“姐姐,我明白,这是我们的使命!不止只有男子才能为家族奉献,我们也有我们能做的!”   “对。”蒋丝娘说,“就像姑姑一样。”   想起蒋娇,两个女孩子不由得把手紧紧握在一起。   她们纵然为蒋娇的纵身一跃而伤心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悲壮的感情在她们心口回荡。为了蒋家,她们这些女子也会不惜生命,不惜一切。她们就像父兄一样爱着蒋家,愿意为它奉献出她们的美丽与智慧。   晚上,蒋丝娘来见马氏。   在夜晚的烛火下,马氏比白天看起来疲惫得多,也苍老的多。   蒋丝娘知道,虽然父亲与母亲看起来并不亲密,但母亲是爱着父亲的,或许不是爱人,但父亲却是母亲生命的支柱。   “过来。”看到蒋丝娘,马氏招招手,等她坐到马氏面前,马氏既怀念、又痛恨、还有一丝歉意的看着蒋丝娘。   “……把你生得这么像你父亲,真不知是对还是错。”她说。   蒋丝娘是马氏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不到一岁就因一场风寒夭折了。而她怀蒋丝娘时已经四十岁了,生的时候,她和蒋淑都很紧张,蒋淑数次卜卦,卜出好卦就来安慰她。   后来丝娘出生,健健康康的,就是生得和蒋淑一模一样。   一个女子,方头大耳,直鼻阔嘴,若是男子,可称威武,若是女子……   马氏只觉对不起女儿,收养蒋茉娘也是为了丝娘。   丝娘与茉娘姐妹情深,因容貌有暇,更是心高,幼年时就曾与蒋淑戏言:若要她出嫁,必是世间伟岸男儿!   蒋淑十分骄傲,竟回绝了许多向丝娘求亲的男子,道“我蒋家女子,非凡俗男子可配!”,马氏曾与蒋淑争执,问他如果丝娘错过良缘,不能出嫁怎么办?他便道“丝娘有兄,难道蒋家还会将她赶出去吗?”   丝娘为此感动不已,而马氏却从此对蒋淑死了心。   因为她发现对蒋淑来说,连亲生的孩子也像他的奴仆,他连自己的孩子都要这样驯服,这样的人,真的有人心吗?   “你真的要进宫吗?”马氏干涩的问。   丝娘坚定的点头,“娘,我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从她第一次被人嘲笑容貌起!她就发誓绝不让任何人看轻她!她要做得比男子更好!让爹爹为她骄傲!   马氏沉默半晌,振作起来,问她:“那你想怎么做呢?你父亲的从人已经把大公子的一言一行都告诉你了,他不是一个容易被迷惑的男人。”   事实上,马氏以为,女子若是以为能轻易用美色把男人迷倒,那真正落入陷阱的反倒是女人。她认为男人把美色当成了战利品,当成了可以用金钱或权势换取的,给自己的奖励。   丝娘道:“我知道。大公子心量狭小,但从怜奴身上可以看出,他喜欢怜惜弱小。我与茉娘,恰好我为嫡,她为庶,她美似天仙,我貌若无颜,若是我进宫后就嫉妒她、欺负她,大公子极有可能会庇护茉娘,以她为契机,掌握蒋家!”就像蒋娇当年做的一样。只是蒋娇没有生下孩子,而蒋茉娘会生下孩子!   马氏的心都快疼碎了,抖着声音问:“那你呢……?”   丝娘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坚毅,不如说是木然,她平静的说:“……我是王后,他最多将我弃之不理,或令我离宫避居他处,不会杀我。”   马氏哀号一声,捂住嘴,把哭声闷在喉咙里,她趴在凭几上,弓着背,哭到发抖。   丝娘木然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悲容,她膝行着来到马氏身旁,轻轻拥抱住她,“娘,娘,你不要伤心,女儿不会死!女儿向您保证,一定好好活着!”   马氏死死抱住她,哭号道:“等我死了,你也会这样想吗?!你又怎么知道,你姑姑在进宫前没有发过誓要好好活着呢?!”   蒋丝娘抖着嘴唇,与马氏对视着,在马氏悲惨的目光中,她坚定的点头,“会的,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那是涟水吗?”姜姬站在车顶,手搭凉棚往前望。在天边尽头,可以看到一条隐隐的浅白色的光带在天地交接的地方。   冯瑄说,“不是,那是晋江。晋江越过长山时,会分成三条,其中一条就是涟水。”   “快到了吗?”姜姬转头问他。她记得当年姜元从辽城到涟水,而涟水就离国都很近了。只要到了涟水,他们也就快到鲁国国都,乐城了。   “快了。”冯瑄说。   从这天起,他们的食物中多了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这次的鱼一点也不好吃,因为他们都是把鱼随意斩成几截后丢进锅里用水煮,腥得很。   姜姬第一天看到这样端上来的鱼时,碰都不想碰一下,她问冯瑄,为什么不烤着吃?冯瑄说:“这里只有长鱼。”他挟起一块鱼让她看,只见这鱼扁若柳叶,一条不过手掌长,细瘦无肉。“长鱼只能这么吃,不煮着吃就只有用猪油炸着吃,那样倒是好吃,只是猪油不易得,所以本地人吃长鱼都是煮一煮,就着汤吃饼而已。”   难得的鱼,却困于烹调方法而只能这么胡乱做一做。姜姬捏着鼻子吃了两块,后面就都推给了姜武。   姜武几乎已经差不多全好了,不但能骑马,还能与焦翁对上几招。从他能下地走路之后,就再也不肯回到车内躺着。   姜奔虽然仍在这里,却总是沉默不语。他与大家的隔阂越来越深了。   姜姬却懒得去管他,她正跟姜谷和姜粟一起做衣服。在那晚之后,姜谷和姜粟跟她之前那股似有若无的疏离已经消失了,她们虽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把她当家里的小妹妹,却更加相信她,信服她。   姜姬很担心她们两人,因为她们现在连车都不肯下,出去时一定要喊上姜奔或姜武中的一个。或许她们仍然不知道陶氏是怎么死的,却也敏感的察觉到这个队伍里隐藏的杀机。   她没有把关于陶氏之死的猜测告诉姜谷与姜粟。跟她们说了,也只是让她们害怕,于事无补。她也没有告诉姜奔,她不想听姜奔替姜元辩解或说一些别的可能会有的恶心话,那会让她恨他。   结果最后,她还是只能跟姜武靠在一起取暖。   姜武变得更加沉默,他每日都跟焦翁打斗,哪怕摔得一身青紫。他似乎把那晚陶氏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仿佛只要他变得够强,能够杀掉刺客,陶氏就不会死。   “这个,从这里剪吗?”姜姬举着剪刀,犹豫不定的指着眼前的布。   冯瑄恰好过来,看到这一幕笑道:“公主想学裁衣?不如我送公主两个巧奴如何?”   姜谷与姜粟都紧张的抬起头看姜姬。   她把手放在姜谷的胳膊上,让她们放心,才转头看向冯瑄,“他们会什么?我可不要一般的巧奴。”   冯瑄道,“公主想要什么样的巧奴?制衣?调香?调脂?梳发?还是擅乐器?歌舞?”   姜姬刚要说话,突然龚獠在冯瑄背后说,“某也有一二巧奴!愿奉于公主!”   怜奴腿上的伤已经好了,新长出来的肉是粉色的,长长的伤疤横在他的右腿上,虽然他走路时行动如常,但奔跑时就会明显的右脚会跛一些,这让他更加记恨冯玉郎!   那日姜元问过他蒋伟与蒋彪的事后,就没有再提起蒋家了。怜奴也乐得把蒋家抛到脑后,只是每天陪姜元说一说鲁国的其他事。   越到鲁国,姜元似乎越紧张。怜奴发现如果路上碰到农人,姜元会很乐意出来,但如果碰到的是士人,他就会躲在车里不见人。   这恰好与冯营等人的设想不同。他们当然是希望姜元能多与士人相交,哪怕只是谈笑几句,也要传出他“宽和、大度”的美名。   如是几次后,冯营他们就觉得奇怪了。   冯宾道:“……是不是大公子担心腹内空空,被人看出来?”   显而易见。   冯营也是这么想的,他捂住额头说:“……难道要现在去给他找个先生不成?”且不说现教现学来不来得及,只说这样做会不会被姜元记恨吧……   冯甲最光棍,他道:“他不想见人就不用见嘛。”谁也没说鲁王必须才高八斗啊,既然无才,知道藏拙,也不是坏事。以后只要他无事不出莲花台不就可以了?   几人怎么都商议不出个结果,但过了两天,经过一处村庄时,有几个士人打扮的少年在那里谈笑嬉戏,然后就听人说姜元过去了,不但与几位少年畅谈,还有即兴诗词流出。   冯营听了以后当即喷茶,“这绝不可能!”   姜元回到车内,见到怜奴,笑道:“要你为我捉刀,真是……”   怜奴笑道:“非是儿的诗词,乃是蒋淑所作。他这人喜欢自己偷偷在书房里写诗词,写完就烧掉,我都背下来了,此时奉给爹爹,也是他的忠心啊。”   姜元大笑起来。 第31章 荒野   姜姬发现车队中的气氛有些奇怪,隔上几天,车队总会在不是休息的时间停下来,然后人群就往一个方向集中。她感到好奇,就让姜武骑着马带她过去看,结果是姜元和一些人在喝茶、弹琴(?),还有唱歌。   姜姬:“……”如果不是周围很多人都一脸向往、钦佩之情的看着那群人,她早就要露出嫌弃脸了。   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姜元这是在造势。如果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国都乐城,他都这样隔几天出来吸一回粉,等到乐城继位时,人们提起姜元就不会是一脸问号,或者直接把他跟那个被迫弃位出走的姜鲜等同,而是一个更加鲜明的形象了。   “他还挺厉害的。”她对姜武说。   姜武紧紧皱着眉,回来后对她说:“你会吗?”   她想了一秒,懂了他指的是姜元吟唱的那种诗,说老实话,她一句都没听懂。所以她痛快摇头:“不会。”   姜武焦急的说,“可是你每天都在跟冯公子学啊!”   “我只是在认字而已。”她道,她才刚刚脱离文盲,想学姜元那种诗词,至少也是大学的水平了,不过她不打算继续深造下去,还是多关注一些别的地方比较好,比如鲁国目前的势力分布,各世家的人她都还没认熟记全,以及晋国公主到底会不会嫁给姜元等等,这些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但姜武显然认为那很重要,等冯瑄来时,他悄悄去找冯瑄,希望冯瑄教她作诗。冯瑄回绝了他,见到她时问她:“公主想学作诗吗?”   “不想。”姜姬更关心蒋家现在有什么动静,“蒋伟的人回来了吗?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去见爹爹了。”   冯瑄道,“还没有回来。”他想了一下,道:“我有一些儿时的游戏之作,没有流传出去,愿奉给公主。”   “……有需要我作诗的时候吗?”她反应过来,“你想让我像爹爹那样?为什么?”   冯瑄反倒很意外,“公主名声显赫,听说过的人越多,来求婚的人才越多。公主一贯聪慧,怎么不明白呢?”   姜姬沉默了。   冯瑄早在很久之前就提醒过她,关于她会被人求婚的事。甚至姜元为什么会制造出她这个“女儿”的原因,在这些天看到龚獠与冯瑄的“追求”后,她自认也算明白了一半。剩下一半,就要姜元来解惑了。比如他为什么需要两个假孩子,是不是真的没有生育能力等等。   这些她都不能给冯瑄说,只好自己藏在心里慢慢想。   但现在她也只能尽量打听清楚鲁国的情势与姜元的事,希望能从中找出一条生路。对于自身的处境,她能做的其实很少。   就像她明明看出陶氏的危机,最后却无能为力。   冯瑄道:“公主,只有多一些追求者,才能从中选中最合适您的人。”   连着几天,冯瑄都在劝姜姬接受他的“好意”,他说这些诗词从未露于人前,让她不必担心。可她总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晚上大家都睡觉后,她靠在姜武身上,轻声说给他听:“如果以后需要我现场作诗呢?如果我当时作不出来,那以前不管积累多少美名,在那一刻不但会烟消云散,也会成为我一生也洗不掉的污点。”爬得越高,摔得越疼。   姜武嗯了一声,说:“你学,我也学,日后我作的诗都给你。”   她笑了一下,又说起蒋家和晋国公主来。   “从冯瑄话里,似乎蒋家女子嫁给爹爹的可能性最大。但我认为晋国公主也很有可能,因为这位公主除了嫁给爹爹,周围已经没有人可以嫁了。”   姜武听不懂这个,有很多姜姬与冯瑄说的东西,他都听不懂,哪怕事后姜姬会告诉他。因为在他的脑海里,一国公主实在太遥远了,他也想像不出蒋家女子这样的公卿之女是什么样。而距离乐城越来越近,他也隐约知道姜元就是鲁王!他是流落在外的公子!他不敢跟姜姬说,知道这件事以后,对可能杀了陶氏的姜元,他已经恨不起来了。   他是鲁王啊!   但他还是会为陶氏报仇的。他看向远处,从这里一点也看不见姜元的车。他知道那个杀手就在车上,姜姬说是怜奴,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现在改名叫姜莲的人。   他握紧手上的剑,他以后一定会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一直到睡着前,姜姬的脑海里就在转着蒋家女子与晋国公主嫁给姜元后会产生的变化。她没有办法影响这件事,只能尽量从这两个可能会成为王后的女人手中,保护自己,保护姜旦、姜谷和姜粟。   她握上姜武的手。   还有他……和姜奔。   又是一天,冯瑄照例来劝姜姬也用诗词去显名。   “只需唱和一两句。”他道。   “不用了。”她说,“我出身乡野,本来也没人会期待我才学出众。”   冯瑄道,“公主这么想就错了,人们不会在意你是否出身乡野,他们只知道你是公主,那你就必须有令人惊叹的一面,或为美色,或为才学,或二者皆有。”   但毫不客气的说,姜姬容貌普通。她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一双眼睛与姜元长得很像。   冯瑄打量着姜姬。或许再加上一直不见太阳而雪白的肌肤。但这些不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公主如今身边只有我与龚獠两人。”冯瑄直白的说,“而我追求公主,正是为了激起龚獠的好胜心。”   这一点,姜姬也感觉到了。冯瑄有时就是故意要把龚獠给压在下面,让龚獠气得跳脚。   “追求者越多,公主能用的人也越多。”冯瑄道,“早年永安公主正是这么做的。虽然她的名声不太好听,但在先帝的诸多公主中,只有她与朝阳公主过得恣意快活。另外的公主,哪怕是先帝皇后所出的长平公主,都落得生死不明的下场。”   姜姬瞪大眼睛,“……长平公主不是爹爹的母亲吗?她是先帝皇后所出?!那怎么会嫁给爹爹?!”   但这样一来,反而更能解释为什么这些人会这么推崇姜元!   这其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事,不管对当年的长平公主来说,还是对娶了长平之后就更加无忧无虑的姜鲜。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冯瑄就继续说了下去。   大梁的先帝是个荒唐的皇帝,他的荒唐之处不在治国,而在后宫。当时大梁后宫中有一女,名朝颜,乐伎出身,连姓氏都没有,父母都不知在何处,却倾国倾城。先帝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置皇后于不顾,皇后仅生一女,就是长平公主。   皇后无子,后宫中也没人生下儿子。朝颜在宫中作威作福,勒杀怀有身孕的夫人,在她死后,宫中竟然全是公主,没有公子!   先帝宠爱朝颜,国事荒废,令诸侯不安,为了稳定朝堂,先帝就把公主全都嫁给了几大诸侯!甚至据说有已经出嫁的公主被先帝从夫家接出,再嫁到诸侯国的。   “不过据说当时那位公主是被朝颜夫人所害,才嫁了一个不堪的人家。先帝此举是疼爱公主。”冯瑄道。只是当时公主已有子有女,仍然被接回宫中,再遣嫁他国。   姜姬懂了。正是因为当时先帝的荒唐举动,姜鲜才有可能在没有继位的情况下娶了长平公主,而正因为娶了长平,他可能才认为他的王位是受到大梁承认的。这份轻信让他成了朝午王的手下败将。   “……难道当时姜鲜离国,大梁就没有人说话吗?”就算知道最后确实没人说话,她还是觉得这太不可思议,这可能才是姜鲜最后郁郁而终的原因,大梁放弃了他。   冯瑄:“……当时,我也以为大梁会谴责伪王。冯家也一直在等圣旨。”伪王继位,大梁不可能不知道。结果却是空等一场,是大梁并不在意鲁国?还是不在意长平公主?   “只说现在。”冯瑄道,“先帝在隆佑七年得一子,名狸,封太子,后来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就是当今,当今迎娶魏国公主为后,年号永昌。皇后于永昌四年生下一子,后驾崩,此子被封为太子,由朝阳公主养育。”   朝阳……朝颜……   两个相似的名字让姜姬有了一个猜测,“朝阳公主是……”   冯瑄道,“正是朝颜夫人所出。”   能得罪那么多人还在后宫中活得这么舒服,现在还要抚育太子,这个女人才真,是让人羡慕。特别是对比长平公主,不知先帝皇后在地下有知,是个什么心情。   从这些公主身上,姜姬发现想在这个世界活得幸福,首先就不能划地自限。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在这里还真是一句实在话。   作诗不行,因为她连诗词的意思都不懂,每一句对她来说都像外语一样。她犹豫了很久,决定跟冯瑄学操琴和射艺。   冯瑄从善如流,不再劝她用他作的诗词,而是送来小马、小琴和小弓箭。   “既然公主有心,某必严格教导公主!”   一开始,冯瑄不让她直接弹弦,而是拿张空琴给她,让她弹。她不懂这要怎么弹,两只手放在琴上都不知道该拨哪根弹,挑哪根。但冯瑄的眼睛很利,只要她弹错就用竹板敲她的手,花了两天时间,她才终于“摸”清了每根弦在的位置,然后就是跟着他唱和的节拍,做出勾、挑、抹、拨等等动作。   “错了。”冯瑄平静的说,话音未落,姜姬的手还没来得及往回缩,竹板已经稳、狠、准的拍在了她的手上。   “公主,手下无弦,心中要有弦。”他道。   “这样盲弹真的会有效果?”她很怀疑。   冯瑄笑道,“以前的人学琴用不用盲弹我不知道,不过这样盲弹正是为了怕出丑。”   “出丑?”   “是啊。”冯瑄说,“初学者学琴怎么可能一开始就弹出好乐音?但谁又愿意被人说愚蠢呢?一日是蠢才,连子孙后代都洗不脱这个蠢字。所以学琴时要么找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深山里去学,弹得再怎么难听也不会有人听到;要么就盲谈,等能在心中把曲子弹得烂熟,就可以上弦了,这样稍稍一练习,就能弹出好音,就可以让人赞一声‘天才’。”   姜姬道:“……你们还挺辛苦。”   “错了。”冯瑄微笑着挥了一下竹板,正中姜姬要缩回去的右手手背,啪的一声,手背上就是一片红。“公主,正在辛苦的人是您啊。”   除了学琴是必须盲弹之外,射艺倒是比较简单,至少没让她在心中空想射箭千遍。   “先学策马,要骑得好看,不能骑得难看。”冯瑄在旁边侃侃而谈,“背要挺直,手虚握,不要拉太紧,缰绳要松松的,上去时不要压住裤子和袍角,腰带也要整理好。”   姜姬坐在马上,身后姜武扶住她的腰,她听冯瑄说个没完,示意姜武:走。   姜武犹豫了一下,抖了下缰绳,马儿就迈步小跑起来。   过一会儿冯瑄才骑马追上来,笑道:“公主,还没学会就把先生给丢到一边了?”   姜姬坐在姜武怀里,两手搭在姜武持缰的手上,说:“我这不是骑得很好吗?”她回头对姜武一笑,姜武的眼中也透出笑意。   难得轻松,姜姬就让姜武骑着马带着她在这一片的荒野上慢跑。这一路行来,看到的最多的就是荒野,有些地方看得出来原来是田地,但现在也长满杂草。   姜姬问冯瑄:“这么多荒地,没有人开垦吗?”   冯瑄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姜姬会问这个问题,他道:“……这附近没有村庄,当然也就无人开垦。”   “在来的路上,我看到一些以前的田地都长了草,那些村子都到哪里去了?”   冯瑄没有回答,很久都不说话,久到她都以为这个问题是不合时宜的了。   冯瑄甩了下空鞭,让马跑得快了些。   姜姬只得让姜武赶紧跟上。他们很快就越过缓行的队伍,跑到了前面,渐渐的连队伍都看不到了。   他想带他们去哪里?   不知跑了多久,天上的云彩移到了他们的头顶,遮住了太阳。凉爽的夏风吹来,草被吹得一片片倒伏下去。   “那里!”冯瑄在前方勒马停下,挥鞭指向前方隐隐露出身形的城池,“那是樊城,是我们回乐城的最后一座大城,从樊城出去,就可直达乐城了。”   姜武也勒马停下,放开马缰,让马儿低头啃两口青草。   姜姬望向樊城。   冯瑄说:“樊城每年都要征丁。修补城墙、运粮、开路,等等,每一座城池都是这样。”   姜姬转头看他。   “我虽然不知道在我们来的路上的村庄怎么会不见了,但我知道那些人是怎么不见的。”冯瑄说,“他们要么是逃走了,要么是被抓走了。”   “一些城会知道怜惜民力。”他转头对姜姬笑着说,“不过等我们进了樊城后,就不会再看到这些事了。”   姜姬发现姜武的手已经变得冰凉。曾经这正是他们的命运。 第32章 蒋伟献女   樊城是鲁国的重镇。   在此城驻守的正是蒋伟之子,蒋盛。他已经听说了蒋彪被赶出蒋家的消息,来迎接蒋伟时,兴奋的两眼直放光。   “孽子!”蒋伟见蒋盛越过蒋淑的棺木直接向他下跪,顿时两眼充血,手上随便拿了个东西就朝蒋盛的脸呼过去,立刻给蒋盛开了瓢。   一只沉木所制的刀笔盒滚落在草地上。   蒋盛不敢辩解,立刻跪下,五体投地爬向蒋淑的棺木。天气炎热,纵使放了很多解体丹也盖不住那股腐臭味。   无人敢劝。   冯营看到后对冯甲说,“又在收买人心了。”   冯甲道:“他前脚把蒋淑的儿子赶出去,后脚又拿自己的儿子给蒋淑赔罪,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姜武骑在马上看到了远处来相迎的队伍,对着车内喊了一声:“我去看看!”   姜姬探出头,他已经跑远了。   姜谷说:“他的马骑得越来越好了!”她和姜粟都很高兴,会骑马的都是有本事的人,现在姜武和姜奔都会骑马了!   姜旦趴在车门口,不停的喊:“大城!大城!”他已经记住了,每次只要到了城池就不必啃干饼喝凉水了。   虽然姜姬只让大家喝煮开的水,但跟普通的溪水一样没滋没味。在城池里就有各种饮料可以喝,姜姬也是才知道除了茶以外,用各种花果泡茶在此时已经是流行的饮品了,特别是现在农业种植还不够发达,培种育种都很少见,大多数的植物都是土生土长的,所以有些东西是只能在本地品尝,离开这里就再也吃不到了。在上一个城池就有一种小野花泡的水,完全看不出是什么花,连花萼一起摘下,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飘在深色的陶瓮里,喝起来有一种淡淡的甜味。   除了饮料之外,还可以吃不费牙的蒸饼或肉饼。想到在上一个城吃到的肉饼,姜姬都忍不住馋了。   她拉住姜旦,免得他栽到车下去,“坐好,不然就玩你的玩具?”   姜旦的玩具是龚獠送的,竟然是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的套球,大球套小球,在球身中缝处有个小口可以用巧劲拧开,姜旦用它打发了不少时光,坏处时他学会了拿球打人,被姜姬按住打了一顿屁股。   于是姜旦乖乖坐下,姜谷把套球给他,他就抱在怀里,仍然盯着远处的樊城看,一会儿姜姬再看,他竟然流口水了。   “……黄糖还有吗?”她问姜粟,姜旦马上扭过头来!   姜粟说:“没了。”   姜旦举起手里的球要砸姜粟,看一眼姜姬,才胆怯的把球放下。   “……”她深吸一口气,姜粟完全不在意,还把装黄糖的袋子找出来给姜姬,她塞到姜旦手里,“一会儿进城给你找黄糖,袋子你自己拿着吧。”   看姜旦连忙把袋子牢牢抓在手上,姜姬转过身,不想再看他。   偶尔……只是偶尔,她很讨厌姜旦!因为不管她怎么教,他都学不会尊重姜谷和姜粟。不是说小孩子会亲近养母或保姆吗?姜谷和姜粟一直在照顾他,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来,她们两个永远是他哼一声就赶紧伸手的。可她一点也看不出他对她们俩有什么感情。她甚至怀疑姜旦有没有感情,他除了怕她,似乎也不太喜欢她。他喜欢会给他送玩具、送零食的龚獠,哪怕龚獠从不抱他,而他也不会对龚獠不客气,甚至还会讨好龚獠。   从来没接触过小孩子,也没有亲手养过孩子的姜姬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姜旦。他这样是正常的吗?还是性格如此?   陶氏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注意过姜旦的问题,那时他在她眼里就是个普通小孩,可能有点爱闹,但好好吃饭,长得很快,健康,这就是她对姜旦的全部印象。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陶氏不在了,她才对姜旦求全责备。或许小孩子就是这样,他们需要大人的教导才会慢慢懂事吧。   姜姬做好心理建设,又转过来陪姜旦玩球。   姜旦抓着球在车壁上砸,咚咚咚的还很有节奏感。他突然抬头,伸手指外面:“姜武!”   姜武回来了。   他骑着马一路小跑,回到车前时满头都是汗,肩背上的衣服都汗湿了,他解开衣襟,脱下袖子,露出赤膊,任上衣垂在腰间,这种穿法在队伍中很常见,没有马而必须步行的那些壮士们大多都是这个打扮。有点像现代人把衬衣围在腰上,不过眼前这些汉子这种打扮才更洒脱。   他早就晒成了泥土色,黑得都冒油光。   “前面是蒋伟的儿子。”姜武跟姜姬学了一段时间的鲁言,能听懂大概了,当然他也是不会说。“他好像是对蒋淑的棺材无礼,现在正在抬棺。”   蒋盛脱了衣服,只穿一条裤子,脱下鞋和袜子,赤足踩在地上,当从人把架棺的杠子担到他肩上时,他双膝一沉,足底刺疼,咬牙才撑住了。   蒋伟就站在他身后,手中拿着剑,打在蒋盛的背上,“走!”   蒋盛牙都快咬出血了,运足力气,高声喊道:“英魂!归家!”身后跟他一同抬棺的蒋家男儿应和道,“壮哉!”   姜元的车在后方,此时也只好随着前面蒋家抬棺的步子慢慢向前走。   怜奴为了遮身上的伤口,这几日都穿着士人的长衫,戴帽子,他这么一打扮,真好似一个翩翩公子。他对姜元道:“公子不如让车在道旁等一等。”   姜元点头,“应该如此。”   于是队伍以姜元的车为首,全都停在道旁目送蒋淑的棺木进城。城门口有不少士人,都是听说蒋盛出城跟过来的,此时也都赞叹起来,真是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啊。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姜旦都饿得把干饼给啃了。   “没想到蒋家竟然在樊城。”还是蒋伟的长子。   姜姬对姜武说,“如果蒋淑没死在这里,那日后蒋彪接位,蒋伟之子在樊城,那就像龚家一样,嫡系在中央,旁系在地方,互相倚重,相辅相成。但现在蒋淑死的不是时候,蒋家可能真的要变天了。”   姜武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应和,“对。”   姜姬其实也就是想找个人理理思路,再说她对着姜武不停的说,他早晚有一天会懂的,“但如果这样,蒋伟真的会把蒋淑的女儿送进王宫吗?他自己没有女儿吗?”从冯瑄第一次告诉她蒋家的事起,她就觉得这里面有个问题。什么人会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呢?如果蒋伟志在蒋家,将蒋淑的女儿随便嫁出去,或干脆留在家里不嫁都可以,嫁给鲁王……这不是给了敌人翻身的资本吗?   姜武还是听不懂,但他可以出主意:“我不知道,等冯公子来,你可以问问他。”   她摇头,她不想让自己只能从冯瑄那里得到信息,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尽量少提问,尽量顺着冯瑄的话锋说。而龚獠又根本不知道鲁国国都的事……姜姬叹了口气,现在还真是两眼一摸黑啊。   蒋盛最后几乎是步步鲜血。今日,整个樊城的人都聚集在城门口,都看到了蒋盛背棺。而蒋伟就在他身后跟着他。这让近日甚嚣尘上的流言没了用武之地。   冯营的车还停在城外,他已经明白了蒋伟的用意,此时一口郁气闷在胸口,却吐不出来。冯宾和冯丙都是一样,只有冯甲还能接受,“又不是第一回 ,怎么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冯丙与冯宾看看彼此,突然笑了。冯宾摇头道:“这些日子,大意了……”在蒋淑死后,冯家似乎已经站到了顶峰,他们不再把蒋家、蒋伟看在眼里,蒋伟又自断后路,送出把柄,他们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樊城做为重镇,位置很重要。它前面有合陵,后有乐城,可以说是个咽喉之地。有合陵在,就算有敌军入侵,也有合陵先挡着;它身后又是乐城,为了护卫王宫,樊城可以驻军,可以屯粮,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位置。   从蒋淑把蒋盛放到这里以来,蒋家已经盘踞此地快二十年了。   借着这次的风波,冯营早早的让人在樊城传播流言,樊城因为有蒋盛在也快姓蒋了,对蒋家的事本来很重视,听说蒋淑身死,蒋伟与蒋彪争权,樊城的士人几乎不必过多煽动就激动起来。   结果今天蒋伟令蒋盛以一城之尊给蒋淑背棺,之前造起的声势被这一下给打得七零八落。   这让近日顺风顺水的冯营几人都有些适应不良。   只有冯甲憋屈了半辈子,到现在还适应良好,还有心情劝冯营,“放开胸怀,你不是常这么劝我吗?蒋家有蒋家的做法,冯家有冯家的做法。往好处想,蒋淑已经死了,你还活着呢!只凭这点,你就比蒋淑强!”   冯营瞪圆了眼珠子,指着冯甲哆嗦起来。   冯瑄在外面站了半天,听这动静,决定还是不进去了。他转头望向姜姬的车,也不怎么想去找她。   上回她突然问出的那个问题,令他升起了一丝不安。   是因为她自小长在乡野吗?   不。她那个问题与其说是关心村民的去处,不如说是可惜那些无人耕种的荒田。她不是在可怜农人,不是慈悲,而是……   冯瑄的心抖了一下。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这是一个女人该想的事吗?他在她面前说了那么多,她仍然没有想要更多的衣服,更多的首饰,更多的追求者,她不关心她的容貌,不关心她能吸引什么样的公子,不想知道在鲁国有多少公子会娶她。   她从龚獠那里打听鲁国周围的诸侯,从他这里打听鲁国公卿世家。   她看到荒田想的是无人耕种。那她看到城池,想的会是什么?   “好高的城墙。”姜姬仰头往上望,在这种时代能建起这么高的城墙,太不可思议了。这城墙足有十几米高,城门巨大,城门外有护城河,可以看到河底全是嶙峋的石块,应该是从附近的山里凿来放在河底的。   走过城墙时她才看懂,原来城墙从侧面看是梯形,下厚上窄,这样才能稳稳立起,而且这样会有个弧度,让爬城墙的人更容易滑下来,就像滑滑梯。   走进城门后,是一大片空地,来往的车辆或行人没有聚集在这里,全都匆匆离开。空地很平整,虽然是土地,但看得出来是夯实的。   这里应该是战时列兵的地方吧?   再往里走,则全是低矮的草棚,这些草棚竟然也是住人的,还有一些人力拉的车停在草棚前。这可能就是平民住的地方了。再往前走,才是砖石盖的房子。   最叫姜姬吃惊的是城里有很大很宽的一条大路,路面平整,应该也是过军队的路。那些拉车的平民或普通士人,都不敢走在这条路上,都是尽量靠边走。应该是这种路面不容易修整,所以为了避免平时让人走太多压坏了,才不让普通人走吧。像冯瑄说的城池会征丁修路,那时她还想修的是什么路,现在看修的就是这种军队走的路吧。   现在他们的队伍正走在这条路上,路两旁的行人看着他们的队伍的眼神都充满敬畏。   姜姬远远的看到一个比旁边别的房子都高出一截的屋檐就知道,蒋家到了,她叫回姜武,“你就跟在我们的车旁,别下马。”   姜武不解,但听她的,稳稳坐在马上。   一会儿过来了几个人,看到姜武没有下马,就走过来对他说:“公子,敢问车中可是姜女公子?”   姜武能听懂却不会说鲁言,他记得姜姬说过,不会说就不要开口,点头或摇头,挥手或摆手,这就行了。   他就点点头,挥了下手。   这几人就对着车行了个礼,道,“请随我等来吧,已经为女公子准备好屋舍了,另有仆婢若干可供驱使。”   樊城的蒋盛府邸可比龚家在合陵的房子大多了。如果说龚家是豪奢,那在蒋盛府邸的映衬下就成了用金子堆出来的土大款。在龚家,姜姬只觉得龚家好有钱!好有钱!但在蒋盛这里,却令她有了林妹妹初进大观园时的感受: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   姜姬让姜武不下马,不解剑,蒋家从人就坦然自若的姜武进府。姜姬的车也径直开进了府内,过桥行径,都无人阻拦。   蒋家给姜姬准备的屋子也像仙宫一样美丽。她的屋子前后都是花圃,竟然全是牡丹花。现在应该没有牡丹种植的系统学科,这就说明蒋家至少有一个匠人是擅长培植野牡丹的,这种人在这个时代,应该算是大师了。   庭前花圃跟屋子比也只是寻常了。屋子从前庭到栏杆全是白色大理石造的,远看简直像是玉石打造一般。姜武走在前面,愣是不敢把脚往上踩,就那么束手无措的站在那里。   姜姬上前一步,刚好把姜旦推到他怀里,“你抱着他走。”然后率先走上去,有她带头,后面好歹姜谷、姜粟两人也敢下脚了,就是仍不免小心翼翼。   进了屋,二十几个仆婢上前行礼,个个礼仪端正,把姜姬一行人衬得跟乡下人似的。   姜旦不肯下地,姜姬知道他是害怕了,一直要姜武抱着。而姜武也浑身僵硬,姜谷和姜粟紧紧缩在姜姬身后,头都不敢抬起来。   仆婢中有一老翁,对姜姬道:“女公子请不要拘束,任何事都请尽管吩咐。”   姜姬:“我想先沐浴。”   这是她目前最想做的事了!从上路后,她就没洗过澡!天天坐在车里,五个人!姜旦还有些管不住屎尿,这个味啊……   老翁应诺,很快准备好了浴池领她过去。那是一个石砌的池子,热气腾腾,姜姬闻到了轻微的硫磺味,温泉?这里有火山?   她让姜谷和姜粟也下来,老翁以为这是她的女仆,就让侍候的人把洗头洗身的香膏给两人,然后就带着人退出去了。   他出去后,姜谷和姜粟才敢脱衣下水,姜姬已经泡进去了,舒服的让她想叹气。隔着一道帘子,姜姬看到姜武和姜旦,喊道:“你先带他出去拉拉尿尿,然后一会儿把他送过来。”   没了外人,姜武也自在了,说:“你们收拾不住他,一会儿我给他洗。”   姜旦最讨厌洗澡,每回洗澡都要先玩一回老鹰抓小鸡,抓住了给他洗也各种捣乱,有时故意尿到人身上。还真是只有姜武或姜奔治得住他,其中又以姜武最厉害,因为以前姜元还没来时,他给姜旦洗澡,姜旦只要一咬人,一瞎叫乱嚷嚷就会被姜武倒提起来打屁股,姜姬有回看到吓得尖叫,赶紧把姜旦救下来,姜武却说以前他爹他爷爷就是这么打他的。那回她算是知道这里的人养孩子有多么糙了。   姜武带着姜旦出去,姜姬三人赶紧趁机洗澡。姜谷对着那十几罐不知是什么的香膏、香水发愁,这都是怎么用的?   姜姬游过去,从左边起一个个试,凡是香香滑滑的,不是洗头的,就是洗身上的,纯香而略微油腻的,那是抹发的或抹身的油,纯香的像水一样的,那是香水。冯瑄和龚獠都爱用香料,她就从他们身上闻到过不下数种香味,龚獠更是喜欢每天换用不同的香水或香膏,还送给姜姬了两罐,不过她觉得没洗澡用上了味道更特别就没用过。   “这些,洗头洗身,这些,洗完出去擦,粉先不必管。”还有香粉,她记得龚獠和冯瑄说这个是用在容易出汗的位置,她当时猜的是这些人都要骑马,应该是扑在腋下或大腿内侧的吧。   反正猜错也不要紧。她就挑了喜欢的香味用了,姜谷和姜粟都只用她用的那几样,等她们洗完出来,互相抹油擦香水时,冯瑄在帘子外面说,“公主,有件事你一定想知道。”   姜谷和姜粟赶紧拿旁边的布把姜姬从头到尾包起来,她们俩还是光着。姜姬一头黑线,她这三寸丁的样子,你们才该包严一点!她让她俩先冷静下来,听到外面姜武也抱着姜旦跑回来了。   姜姬让姜谷和姜粟去穿好衣服,再对姜武说:“你带着姜旦进来洗吧。”   然后她站在帘子里面,隔着帘子问冯瑄,“公子请说吧。”   冯瑄:“蒋伟向大公子献女了。”   终于,蒋伟动手了。   这里是樊城,是蒋家地盘,马上就要回乐城了,这是最好的时机。   姜姬说:“他献的是自己的女儿?”   冯瑄一愣,她怎么知道?   “正是。”他说。   姜姬立刻竖起耳朵。   “蒋伟有三女,愿全都奉给大公子任凭驱使。”他说。   不太对……   “任凭驱使?为奴为婢也可以?”她问。   “正是。”冯瑄说。 第33章 兄弟   姜元有些紧张。   这里的一桌一椅,一杯一碟,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周围侍候的侍女、童儿,纵然年幼,或坐或站,一举一动,却像用尺子比出的一样,齿动裙摇,都美得像一副画。   怜奴一直跟在他身边,有他在,姜元才没有出丑。   冯家的人全不见了,从进门起,他周围就全是蒋家的人。他不相信冯家的人会心甘情愿的离开他,肯定是进不来!   姜元对怜奴道:“去把你哥哥叫进来。”   这指的是姜奔。怜奴知道姜武受伤后,姜奔有十几日都被姜姬圈在身边不让他离开。等姜武好了,姜奔虽然得了“自由”,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日日守在姜元车旁,就算来了,也不敢靠近。怜奴见过几回,姜奔像跑丢的狗一样,茫然的让马跟着车队。   但姜元大概根本没注意到姜奔的去而复返。   怜奴应了一声,坦然自若的越过蒋伟和蒋盛,走到外面,唤来童儿,让他领路。蒋盛家的童儿也和老家的一样,怜奴哼了几个小曲就把童儿给“收买”了,童儿好奇的问他:“你脸上怎么戴着一块布?”“你叫个什么名儿?”“你出来几年了?那是你的主人吗?”   怜奴陪童儿说笑几句,这童儿的嘴严得很,对蒋盛的事守口如瓶,但对他的妻妾子女却有有些看不起,怜奴问了几句,他都说了。   “娘子不喜欢我等,她还想日夜服侍公子,可公子才不喜欢见她呢。她最爱打人了!”   “芙蓉夫人最温柔最爱收买人心,上回见我还给了我一盒糖呢。”   “小公子和娘子一样,喜欢打人,上回还把街上一个人给打死了,公子生气呢。”   怜奴也说了自己的事,比如他的娘是蒋家歌伎,爹是蒋家公子,只是不知是谁,后来娘死了,他就被送了人,主人心好,赐姓赐名,他如今叫姜莲。   两人说说笑笑的到了大门外,怜奴见姜奔就在车旁,正要出声,突然看到姜武从另一边出来,他挟起童儿立刻躲到一旁。   童儿小声说:“他跟你有仇啊?”   怜奴笑着对童儿说,“我杀了他娘。”   童儿捂住嘴,机灵的说:“那他一定想杀你!”   怜奴从怀里掏出一块金饼,递给童儿,“这个收买你,帮我去传个话,去找那个站在车旁,头发短短的男人,就说爹爹叫他进去呢。”   童儿收起金饼,笑着睇了他一眼,蹦蹦跳跳的去了。   怜奴最了解这些童儿了,长在蒋家,全都黑了一颗心,如果他不掏出金饼,只怕这童儿下一刻就去找姜武“告密”了。   姜奔垂着头,姜武说:“跟我走,去洗个澡,还有换的衣服,还有吃的。”   姜奔不动,姜武说:“你何必怕姜姬?”   “她对你与对我不同!”这是姜奔最不忿的地方。他与姜武本该一样,但姜姬对姜武就亲密,对他就像对仆人一样。他不是仆人!他、他也是“爹爹”的儿子!   姜武冷冰冰的说:“你不是正希望她这样吗?你早就跟我说过,姜姬与你我不同。她的确不同,你与我只配跟在她身后,趴在她脚下!”他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姜奔的眼睛,冷笑道:“就像你趴在爹的脚下一样!”   “你!”姜奔抓住姜武的胳膊,两人之间的气氛登时险恶起来!   蒋家大门外有很多人,都是一些依附在世家周围的乡野之人。焦翁也是其中之一,刚才他去旁边酒馆里打了一瓮酒,回来看到这一幕,就席地而坐,打算边饮酒边观赏。旁边一人蹲到他身边准备蹭酒,见此道:“焦翁不去拦一拦?”   焦翁道:“一个窝里的狗,总要分出个高下。”   周围所有的人都看着,姜奔骑虎难下,可姜武就算被他抓住手臂也没有动一动,他只是一直用轻蔑冷酷的眼神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仇人,一个他看不起的仇人,姜奔既羞又恼,还有不安,他总觉得姜武这样看着他,就好像他不再把他当兄弟一样。   围着他们兄弟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都在期待一场好戏,还有人解下随身武器扔到两人脚边。   “姜奔,用某的刀!”   “姜武,某的剑借你!”   恰在此时,一个漂亮可爱的童子从人群中钻出,他穿着布鞋,头上扎着红绳辫,白净的脸蛋圆嘟嘟的。他跑到两人面前,轮流看了看姜奔和姜武,似乎在认人,然后扯着姜奔的衣角道:“你爹爹喊你进去!”   姜奔瞬间轻松了,他甩开姜武,扭头大步挤开人群走了,童子连忙跑着跟上去。众人见无戏可看,都散开了。   姜武站在那里,心里既难受又愤怒,他握紧拳头,扭头从另一边走了。   焦翁提起酒瓮灌了一口酒,扬声道:“大哥不着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姜武回头看了眼焦翁,见他继续自顾自喝酒,也不知是不是对他说的,更不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了一瞬,还是走了。   姜姬正在给姜旦穿衣,蒋家准备的衣服奇怪得很,件数多,配饰多,姜谷和姜粟都不知道怎么穿,那些细带子、宽带子都是系在哪里的,她见冯瑄穿过,大概知道,只是刚才冯瑄来传了句话就走了,现在再找人来问也不合适,只好她自己慢慢猜。   听到沉重又快速的脚步声进来,她就知道是姜武回来了,但是只有一个脚步声,她暗叹了口气,知道姜奔还是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   之前她有点迁怒姜奔,更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明显的表现出对姜元的崇拜,让她觉得他跟他们不是一条心,交加之下,这段时间对他的态度很糟。今天到了蒋家后,她觉得眼前露出的冰山一角已经比她想像中更残酷了,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庞然大物,所以……他们这一家人才更该团结在一起。就算姜奔仍然对姜元一心一意,也别让他和他们离了心,这才特意让姜武去喊他。   现在看来是白费了。   “过来帮帮我。”她扭头对姜武喊,也不问他跟姜奔谈得如何。   姜武黑着脸过来,弯腰看看姜旦,左右转了一圈,把他抱起来,“是不是下面绕着了?”   姜姬看到一条细腰带和宽腰带绕在一起,连忙解开,“穿好了,穿好了!”   姜旦跳下来后,直奔帘外而去,那里已经摆好了午食,姜姬也早就闻到香味了,出来一看,连她都惊喜的想冲过去了。   到这里来以后最让她痛苦的就是烹饪方式的单调,不过这是由落后的灶具限制的,做不了太复杂的饭菜。她在合陵吃的蒸饼比干饼好吃一千倍!至少不费牙,不用使出吃奶的劲咬、嚼,不用硬吞下去,而且她觉得蒸饼已经有一点发酵了,这表示以后馒头包子什么的也不是梦啊!   而蒋家的饭种类更多了,盘子里摆的饼有好几种,大小形状不同,她能认出一种是普通不带馅的蒸饼,一种能透出肉油来的是肉饼,另有三种看不出来。   除了饼之外,还有了炖肉,很大的一块切成方形,她拿筷子拨了一下,才认出是猪肉。   姜姬叫姜武过来,“你来,坐在这里。”   姜武坐下,脸上的表情仍不好看。   “张嘴。”   姜武看了眼她的筷子,从善如流的张开嘴,她就挟了一块塞到他嘴里,烫得他一个劲吸气。但这肉特别香!软、嫩!他还没嚼几下就顺着喉咙滑下去了!   “这就是猪肉。”姜姬一边笑,一边用筷子点点他的鼻尖。   姜武还在回味,明白过来,顿时笑出来,满腔郁火烟消云散了。   炖猪肉极香,有几块上面还硬硬的毛茬,不知是用什么酱炖出来的,这酱应该也是某位大师的传家秘技了。   以前她从来不敢想自己能吃下这么一大块肉,但现在她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吃到最后,她想起来不知现在有没有养殖猪,如果养猪这种技术也是被大家族垄断的,那下一次吃猪肉还不知是猴年马月,这么一想,她连最后一滴油汤都没放过,用饼沾着全吃光了。   那几种她好奇的饼,有一种抹了花椒和盐,一种则是黄糖,还有一种裹着花生芝麻,都很香。   这是她吃得最满足的一顿了。离开这里后,她会想念蒋家的饭的。   姜旦没吃完猪肉,却不肯分给别人,他抱着猪肉碗不放。姜姬过去,拿筷子打他的手,连打几下才让他把手放开。   “你谁也不想给吗?”她问。   姜旦小小的脸凶狠的瞪着他们,“不给!”被迫把手放开后,他仍盯着桌上的猪肉碗不放。   姜姬说:“那你就留着吧。”   每人一块肉,不可能还有人没吃饱,姜谷想把他的碗拿起来是怕他吃坏肚子,就被他打。姜姬让姜谷和姜粟都离开,都不要去管姜旦。于是等蒋家下人来收走桌案杯盘时,姜旦自己抱着碗站到一边,蒋家下人也没有去要碗,直接把东西收走了。   姜武想过去让姜旦把碗放下,不会有人要的。   “让他抱着。”姜姬说,“就让他一直自己抱着。”看他能抱到什么时候。   结果姜旦就一直抱到了晚上睡觉还不放开。姜谷想趁他睡着给他收起来,姜姬说:“不必动。”   姜谷说:“衣服会弄脏的。”   “那就让他明天穿脏衣服。”   同样是深夜,冯营却还没有入睡。蒋伟献女时,他也在旁边。“为奴为婢……”冯营摇头,“蒋伟想干什么呢?”他转头问冯瑄,“女公子真的一口就说出蒋伟送的是自己的女儿吗?”   冯瑄道:“千真万确。”   冯营皱眉,冯丙道:“这也不奇怪,一般来说,蒋伟要献,自然该献自己的女儿。”   “可他送女儿给大公子做奴婢有什么用?又不是儿子。”冯营想不通,“女儿自然该为她争取地位,哪怕是个夫人。若他想送人给大公子为奴,他的儿子也不少。”   冯瑄也觉得这个说不通,“会不会是以退为进?”   冯营一开始也这么怀疑,可接着就摇头,“他也只有三个女儿,何况一诺千金,他的女儿做了婢女,日后也当不成王后。”这样三个女儿不就都砸手里了吗?   姜元一样想不通,他问怜奴蒋家到底有几个女孩。   怜奴就扳着手指给他数,“蒋淑有二女,蒋伟有一女,蒋珍有四女。”他说的都是身份上没有瑕疵的,剩下的女儿不说也罢,“但蒋淑的女儿最好看,年纪也最小,蒋伟的女儿和蒋珍的都大了。”蒋家三兄弟生女儿的顺序很有意思,蒋淑是前面只生儿子,到老了生出来两个女儿;蒋珍是前面只生女儿,后面才艰难的蹦出两个儿子出来。蒋伟最平均,男女都生的有,但死的也多,他娶过的老婆是兄弟中最多的:四个。   姜元好奇道,“蒋伟是不是爱好美色?”   怜奴惊讶道,“爹怎么会知道?”他撇撇嘴,“以前还有人说我是蒋伟的孩子,不是蒋淑的呢。”家中歌伎,自然蒋伟和蒋淑都有可能染指。如果不是蒋伟不敢碰蒋淑要过的女人,蒋淑又在看中歌伎后就将她金屋藏之,后面说难听话的就更多了。   “蒋伟屋里的女人最多,家伎生下的孩子至少有一半都是他的。”怜奴道。   姜元大笑,“这个你怎么会知道?”   怜奴道,“爹别觉得我是信口胡说,蒋家人中只有蒋伟最爱流连在女人那里,还有个笑话呢,据说有一次蒋伟去找女人,进门看到一双自己的鞋,转头就走了,走到一半又明白过来,道‘我在此,鞋怎么会摆在那里?’,他再回去,进去一看,屋里的人是他的儿子,蒋盛!”   姜元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完叹道,“他说要把女儿送我做奴婢,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怜奴道:“他都说出来,爹你收下也没事啊,横竖爹身边也少人服侍,多几个解语的也没什么不好。”   姜元却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熄了灯,姜元在床上闭着眼睛把冯家与蒋家放在两端来回思量,仍拿不定主意。他是必定要在两家中择一女为后的,是冯家,冯营之女?还是蒋家的女孩?   选冯营之女,好处是以后就有冯家来替他抵抗蒋家。但冯营这老狗是个墙头草,说不定到时他把头一缩,任由蒋家逼迫他。   而蒋家的女孩中,选蒋淑之女,好处是蒋淑已死,蒋彪被赶出蒋家,他立此女为后,不会受到蒋淑制肘,也有蒋彪去对付蒋伟。   但他又担心蒋彪对付不了蒋伟,一旦身败,他这王位还坐得稳吗?   他在上面翻来覆去,怜奴躺在地上,突然说:“到了莲花台,爹,你能让人跳折腰舞给我看吗?”   “折腰舞?”姜元可没听过什么折腰舞。   怜奴说:“我听说那舞跳起来就像天仙一样美,跳这舞的女人也都美得像天仙一样,我还从没看过呢。”   姜元也不由得向往起来,道:“若此舞当真如此美妙,吾必一观。” 第34章 求亲   一连停了数日都不见起程,姜武开始不安了,偷偷问姜姬,“他们是不想让爹爹回去当大王吗?”   “没有他也没有别人了。”这对那些人来说才是最糟的吧,“我猜,可能是在分猪肉。”   那天吃了一顿猪肉后,第二天就又是鸡肉与羊肉了。不但姜旦对猪肉念念不忘,姜武他们也一样。一说分猪肉,虽然姜武不太明白具体指的是什么,但也能领会到其中滋味。   住在蒋家没什么不好,除了见不到别人之外。从进来起,这个小庭院中就只有他们几个人和蒋家仆婢,别的人一个都见不到。只有第一天冯瑄过来了,之后都没有再来。姜武上次出去能找到姜奔是叫了蒋家的仆人领路,再想出去,仆人就会问是否招待不周?若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   姜武被人说了一车话,稀里糊涂的回来了。   姜姬见这样不行,就让蒋家的仆人把焦翁找来,说他每日都要陪姜武练武,还要教姜旦骑马,所以还要蒋家找一个空地给姜武练武,把他们的马送进来,让他们每日都可以练习。   她提了这些要求后,蒋家也一一满足了。   姜武更加不安了,“他们什么都答应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姜姬看着在一旁玩“球砸人”游戏的姜旦,她说了再多遍,姜谷和姜粟还是会陪他玩这个游戏,明明木制的球砸在身上一下一块青,她们明明能躲开还是故意让姜旦砸中,就为了让他开心,她也就懒得说了。   “……我们去见爹爹。”她说。   很讽刺的是,她明明知道姜元杀了陶氏,但在这种时候,她能想到的最安全、能让他们不再像睁眼瞎子一样的地方就是姜元身边。   怜奴听到童儿传话,有些惊讶:“真是我家女公子这么说的?”   这童儿上回从他手里得到一块金饼,这几天就老在他周围出没,道:“这是那边传来的话,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套出话来,又跑到前面来告诉你的。如果你不想让她来就快告诉我,我能想到办法让她来不了。”   怜奴笑着拧了下童儿的脸蛋,拧得童儿一蹦躲开他,“不用这样,那是我家女公子,你只管听她吩咐,带他们过来就行了。”   童儿狡猾的说:“那你不先去给你爹爹说一声?女公子突然来了,打扰到你爹爹就不好了吧?”   怜奴道:“我自然要去说的。”   童儿躲在门边,看怜奴当真去找姜元说了,这才失望的走开。   姜元这几日心神不宁,他那天没有明着答应蒋伟献女的事,之后蒋伟就不再过来了,反倒是蒋盛日日前来,可仍然见不到冯家的人,明明距离乐城只有一步之遥,他却被困在此地,动弹不得。   怜奴过来悄悄说:“女公子说要来陪伴您。”   姜元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姜姬,突然眼前一亮,道:“快叫我儿过来!”   从上午等到下午,那边才传来话说姜元有请。姜姬立刻带着所有人过去,连焦翁都带上了。   这是姜姬第二次走在蒋盛的府邸中,上一次是坐车,只觉得那辆大车不管走哪里都没有阻碍,穿过花园或驶上小桥都没问题,这次她用自己的双脚走才发现,原来蒋盛这个家里的每一条路都很宽,都是用石板拼成的。只是这些路,恐怕都要花不少钱。龚家那么豪奢,也没有在家里的每一天路上都铺石板。   焦翁用步子丈量了一下,道:“可供双驾牛车通过,再加二十步卒。”   姜姬讶异道,“焦翁怎会知道这个?”   焦翁道:“某以前替人打仗,也做过间客,要是当时那人的家有这么宽的路,某也不必花那么大的力气。”   姜姬:“……”间客是说他是内奸还是刺客?但不管哪一种,可以正大光明的说吗?他这么坦然,她该怎么答?   有时她真觉得在这个世界三观都要重塑一遍会更好。   姜元见到姜姬,特别是她身后的焦翁时,大喜过望,亲热的牵着姜姬的手领她进来,又让人送上糕点,又把姜旦抱过来问了两句,转头道:“莲儿,你把妹妹与弟弟领进去吧。”   怜奴这才不得不出现,他谨慎的站在姜元身后,看到姜武手臂都鼓起来了,也不再向前走了,伸手对姜旦说:“弟弟随我来,哥哥有糖给你吃。”他掏出一颗圆溜溜的金色糖球,姜旦一看就扑过去了,他抓住姜旦,把糖球塞到他嘴里,才对姜姬说:“妹妹也跟我来吧。”   姜姬一直拽着姜武,刚才他想扑过去时,她使劲掐着他的手心,此时笑是笑不出来的,她只能一句话也不说的拉着姜武过去。   姜元对姜武道:“这些日子也不曾见过你,一会儿与我过两手。”   姜姬这才知道他想留下姜武。说不定姜元现在会觉得姜武与姜奔更有用。说起姜奔,刚才他就站在门口。他们进来时,他虽然早就看到了,却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他们。   看来姜奔是真的跟他们远了。   理智上,她知道这很可惜。可感情上,她却有种爱谁谁的感觉。如果姜奔跟他们不一心,早点分开还更好。   她牵着姜谷与姜粟的手,拉着她们俩进去了。   绕过回廊就是卧室,卧室里有几位挽发的红衣侍女,她们正在陪姜旦玩,他面前都是各种点心,怜奴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姜谷和姜粟一进来就跑到姜旦身边了,可她们俩也插不上手,只好站在一旁看。姜姬看到姜旦拉了姜谷一把,还递了块点心给姜粟,突然眼眶一热。她转过身,站在廊下,假装在赏廊下花圃上的花草,听到身后姜旦胆怯的叫她:“姐姐,给你。”   姜姬回头,见姜旦捧着一块糕点送到她面前。   她摸摸他的头,突然发现她竟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摸过姜旦的头了。   “姐姐不吃,你吃吧。”她笑了一下,看到姜旦露出受宠若惊的欣喜,她开始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太严苛了,他是陶氏的孩子,也是她最亲的弟弟。   她把姜旦推回去,看他在姜谷和姜粟以及那些侍女的陪伴下玩游戏就放心了,而回廊另一端正是姜元,她守在廊下,竖起耳朵,想听听他在做什么、说什么。   但出乎她预料的是姜元好像也被人晾着了,他在家里时每天都有人排着队找他,每一刻都有人想见他。   这明显是蒋伟因为姜元没有答应他的条件,就把他给“关”在了这里!乐城近在眼前,现在是姜元该着急了,他一定想赶紧继位,免得夜长梦多,他的父亲姜鲜就连身在莲花台都能被人夺了王位,他只要一刻没坐在王位之上,就一刻不能放下心。   但这不可能是因为蒋伟想献三个女儿为婢,他一定提了别的要求!   另一边,冯营也正在着急,“今日还是见不到大公子。”他看冯瑄,“你不是溜进去了一回?就不能再试一次吗?”   冯瑄把袍角提起给冯营看,上面有一道裂口,缺了半片衣角,“叔叔,我是想进去的,看。”刚爬上树就被人当鸟射了。   冯营转了两圈,又开始埋怨冯宾:“如果当时的亲没退,你现在也有理由进去了!”   冯宾也不说当时是冯营听冯瑄的去退的婚,道:“你现在也可以再进去一次,就说要代我提亲。”反正他老婆已经回娘家了,说除非冯宾从冯家一路跪到她家,不然休想让她回去。   不过当时哪怕是冯甲都听出来了,冯宾是在嘲笑冯营。   谁知冯营把这话当真了!第二天竟然真的去找蒋伟,说要求见大公子。   蒋伟道:“你见大公子有何事?”   在蒋家屋檐下,那是一定要低头的。   冯营假装没看到蒋伟坐上首,他进来连站也不站起来一下,对他说话就像对他蒋家从人。冯营连脸色都没变一下,直言道:“我有一弟,愿求娶大公子之女。”   蒋伟瞪大眼,突然笑起来,“冯营,女公子身上流的可是永安公主的血!她用你冯营的车驾,以绫纱做帘,用锦绣铺地,这等样人,怎么会入你冯营的眼?”   旁边还在受罚,只着内衣跪在地上的蒋盛都惊讶的抬起头。   冯营道:“非是女公子,乃是另一人。”   蒋伟听到不是姜姬就没兴趣了,挥挥手道,“盛儿,你领他过去吧。”   蒋盛借口要回去换衣服梳头,趁此机会叫来一个童儿道:“等我跟那老匹夫走了以后,你赶紧去问我爹……”他小声对童子交待了一番,才整整衣冠出去了。   他带冯营走这一路,走得比乌龟都慢,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姜元这里,已经是中午了。   冯营走这一路汗把衣服都浸透了,蒋盛硬是能带着他在盛夏在他家里绕了七八圈!不过冯营硬是跟上了,没有对蒋盛说一句不好听的,搞得蒋盛都郁闷了,什么小手段也使不出来,只好把他带到姜元这里。   姜元正在与姜武和姜奔对打,他以一敌二,虽然无人叫好,自我感觉却不错。   蒋盛带冯营绕过小桥,看到这一幕时,两人都愣住了。   “这是,柳家枪?”蒋盛仔细认了认,确实是柳家枪,但大公子怎么会使柳家枪?   冯营却知道姜元从涟水离开后就去了袁州柳家,在柳家住了四年后,不知为什么突然逃了出来。他听说的是柳家想把女儿嫁给姜元,他才跑了。现在看,说不定是真的。因为姜元竟然会柳家枪,这是柳家只传嫡脉的枪矛术,会传给他,想必是打算日后由姜元和柳女的孩子来继承柳家。   ……怪不得他要跑。   冯营竟然有些同情姜元了。   姜元教给姜武和姜奔的自然不是柳家枪,只是一些简单的格挡之术,但今天他却教了他们半招,只这半招,就把姜武和姜奔手上的枪矛打下去不下一百次了。   “捡起来。”姜元只是轻喘,姜武和姜奔却已经喘不上气了,他们每人的两条手臂上都是层层叠叠的青紫,连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冯营是想等一等的,蒋盛却上前道:“求见大公子!”   冯营心中暗笑,这蒋盛倒是把他爹的霸道学了个十成十,只是这城府却一分没得。他突然老神在在,积攒多日的焦燥都被蒋盛给解了。   姜元被打扰也丝毫不怒,反倒因为看到冯营那张老脸而高兴了起来,笑呵呵的用枪杆击了下姜武与姜奔的屁股,“快去换衣服,让人看了笑话!”   蒋盛之前来可没见过这两人,奇怪他们之前是藏在哪里?上前一步道,“某也粗通武艺,愿请大公子指教!”   姜元愣了一下,打量了下蒋盛,笑道:“指教不敢,请!”   蒋盛就脱下长袍,赤膊擎一根长矛,举步上前。   姜元单手持矛,似乎没有一点防备。   冯营看蒋盛仿佛冲阵一样冲杀上去,一手掩口,遮住笑意。如果姜元当真在柳家学过四年,那蒋盛想必不是姜元的对手。   果然蒋盛刚冲上去还没对上半招就被姜元挑了矛,捂着手臂跪了下去。   姜元见蒋盛跪下,胸中郁气一扫而空。他把矛尖徐徐抵到蒋盛喉间,连冯营都上前一步准备求情时,蒋伟赶到了,他快步奔来,冲姜元喊:“求大公子饶了小儿!”   冯营马上对跑来的蒋伟说,“大公子不过是教导他一招半式,蒋公何必惊惶?”   姜元也把矛尖移开,笑道:“一时玩笑,令公子受惊了。”他把手伸给蒋盛,拉他起来。   一场风波似乎消弭无形,几人移步到室内,姜元去更衣,冯营趁机对蒋伟说,“蒋公来得好快。”蒋盛拖延时间时,他就觉得奇怪了,现在蒋伟赶到,果然这对父子有阴谋。   等姜元出来,蒋伟先冯营一步开口,他指着冯营说:“适才听冯公讲,是想向大公子求亲。恰我儿也无妻室,便也想来凑个热闹。”   冯营的胡子都要气掉了,求亲是能凑热闹的吗?他刚要生气,突然看了眼蒋盛,问蒋伟,“不知蒋公所指的是哪一位公子?”   蒋伟指着旁边的蒋盛,“便是这个孽子了。”   冯营冷笑,“蒋公可是在说笑?我记得盛公子早有妻室!正是此地的郑家!”   蒋伟淡然道,“此女偶食凉物,已经过世了。”   冯营逼问道,“何年何日?”   蒋伟:“就在方才。”   冯营愣了一息,突然懂了!他转头看向蒋盛!难道是刚才他才起了这个主意,带着他瞎逛的时候就是为了让蒋伟去杀他的妻子吗?   蒋盛对上冯营鄙视的目光,不以为意,转过头,等姜元换好衣服出来,先一步拜下去,高声道:“仆愿娶大公子之女为妻!山河不改,此心不改!”   姜元心中顿时涌起狂喜!脸上却露出怒容,瞪向蒋伟,“你好大胆!!” 第35章 蒋盛的野心   姜元怒极,一副什么话也不想听的架势,连正跪在下面的蒋盛都不管了,转身就走。蒋盛大概长这么大还没碰到不给他蒋家面子的人,虽说姜元是未来的鲁王,但王位还没坐上,人还在他们蒋家手里拿着,怎么就敢……   他转头一脸茫然的看他爹,如果他爹生气,他就敢跳起来去追姜元,反正赖也能把女公子赖到手里。如果他娶了女公子,日后生下孩子,那这鲁国说不定就可以改姓蒋了……   蒋盛出生时,蒋家就已如日中天,在鲁国说一不二,他小时候不止一次看到大父蒋淑在莲台将鲁王逼的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待到长大,虽然家中长辈都没有说过蒋家将要如何,但蒋盛却日夜梦想着日后蒋家登临王位的一日!   只是以前,他就算在心里想,也知道如果真有这一天,坐上王位的不会是他,只会是蒋彪,因为蒋彪是蒋淑的儿子。   谁知得天之幸!蒋淑突然死了!他爹又突然把蒋彪赶出了蒋家!蒋盛就觉得他终于知道他爹在想什么了!对啊,蒋家在蒋淑手里四十年也没有登上王位,如果他爹做到了,那不是说蒋淑不及他爹吗?   之前将姜元留在此地,蒋盛就算心里痒痒,也知道此时不是他蒋家改天换日的最好时机,至少也要等姜家一脉彻底断绝,才有可能。如果没有姜元,那蒋家就不需再等!可又蹦出来个姜元,那就至少还要再等二十年!这让蒋盛怎么看姜元都不怎么顺眼,甚至觉得他说不定是个假货!   ——如果姜元不是蒋家去迎的,换成冯家,他就真敢这么说了!   但谁又想到姜元竟然还有个女儿呢!竟然也是帝裔!就算其母不能言之于口,那也是永安公主!她和姜元的辈份先不管,除非姜元日后再娶一位上国公主并生下孩子,不然这个女儿的身份无人能及!只要娶了她,待她生下孩子,他蒋盛挟子继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了!   自从听到姜元还有个和永安公主生的女儿之后,这些念头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但让蒋盛吃惊的是,蒋伟的神情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烦恼……   蒋盛跪了一阵,吃不准自己该不该站起来,若在诚心,是不是一直跪着才好?   还是蒋伟砸了一个梨过去,他才爬起来,回到蒋伟身边坐好。   屋里三人都没走。冯营闭着眼睛不知是在修仙还是在养神,蒋伟不动,半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只有蒋盛看似坐得端正,其实心里跟猴子抓似的。冯营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双眼睛动来动去就知道这小子心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冯营看得清楚,姜元是想拿姜姬做个钓饵,就像东殷王手里的女儿一样,一定要有足够令他们动心的东西捧出来后,才肯把女儿嫁人。   只是不知蒋家够不够格让姜元许嫁其女?   冯营觉得……悬。现在就把姜姬许出去,他去哪里再变另一个姜姬出来?难道登上王位后,就是一片坦途了?   室外蝉虫鸣叫不休,室内三人静坐无语。   另一侧的回廊上,姜元站在那里,看似冷静,但怜奴知道他的手握紧再松开,松开再握紧,已经不知想了多久。   “爹不如先答应他们。”他小声说。   姜元挑眉,“答应了……”难道还能不办?他还不至于认为等他当上鲁王后,蒋伟就不能将他如何了。现在他除了一个空空的王位,手上无兵无将,无臣无工。   他看向仍在院子里打斗的姜武和姜奔。这两人等回到王宫后,倒是可以试着给他们几部兵马,就算只有几百人,那也是他姜元的人手了。   但只凭这两个小儿,还不能与蒋家对抗。   他是势必要向蒋家低头的。   怜奴道:“如今我们在这里,动弹不得,等回到乐城,爹登上王位,再图其他才有机会!”   姜元道:“可若让我许嫁我儿,实在是……”他摇头轻叹,往那边室内扬了一下眉,“那个蒋家小儿,无才无貌,为娶我儿,竟然杀妻!这样的男子,如何能托负我儿终身?”   怜奴笑道,“爹爹又不止是一个女儿?我也不止一个姐妹。爹爹只说许嫁女儿,又没说许的是哪一个?”他轻声道,“先回国才是要紧!”   姜元不是没想过拿姜谷和姜粟充数,但这又不是蒙头嫁过去一辈子不揭盖头,他发愁的是蒋家发现人不对时,他无法应对啊。   但怜奴说的也对,先去乐城继位,现在答应婚事,等继位后再办婚礼,到时可以给姜谷和姜粟封宫立名,也不算他骗人。到那时若是蒋家不乐,再图后计也来得及。   虽然打定主意,但姜元也生生让这三人等到了天黑。看天黑他还不出来,冯营只得告辞了,他走后,蒋伟也带着蒋盛走了。   回去后,蒋盛迫不及待的问蒋伟:“爹,那个女公子当真是永安公主所出?”这事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不过越想越有可能,永安公主出了名的肆无忌惮,又钟爱少年,姜元虽然看起来年纪大些,那也是四处流浪的缘故,他的身份可比永安公主带进寝帐的健奴高多了,纵然辈份有差别,但上国公主们何时在意过这个?父子兄弟,她们有什么不敢做的?若是永安公主曾经姜元生下一女,想必也不敢大肆宣扬。   蒋伟摇头,蒋盛一愣,急切道:“怎么?不是?”   蒋伟骂他,“什么时候才能静下心来?永安已死,姜元守口如瓶,谁知道这个孩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蒋盛挨骂都习惯了,只焦急一点:“那到底是不是?”他连妻子都杀了,现在说不是也太坑人了!   蒋伟道:“听风就是雨,你这毛病不改,早晚惹下大祸!”听到姜元有个女儿,起意要娶人家,急吼吼的就让人来传话说要除掉郑氏,蒋伟早知他有这毛病,虽然照他的话做,也是想让他吃个教训,不然这回是杀妻,下回杀子是不是也会这么稀里糊涂的?   蒋盛低头乖乖受训。   蒋伟道:“你想娶,那就去求吧。”   蒋盛犹豫道:“那若不是……”   “是不是,娶回来还不是任你处置?”   蒋盛这才放下了心,既然蒋伟让他去求,他就天天去姜元门前站岗,服侍姜元,做足了姿态。这一做就做了十天。   “蒋盛今天又来了。”姜姬给姜武的手臂上绑上布条,听到外面的动静,说:“他天天来,侍候爹爹穿衣穿鞋吃饭喝水,吃错药了?”   姜武和姜奔天天习武,现在姜元给他们下了死命令,每天必须互为对手打上六个时辰,若不认真,两人就都没饭吃。姜元嘴里的认真就是要他们互相下狠手,不能故意留情。但输了的人也没饭吃。   不出两天,姜武就浑身是伤了。   不过姜武和姜奔好像关系又好了一点。让姜武说,就是:“好歹也做过几年兄弟。”打过之后,姜武对姜奔的怒气消了不少,就是姜姬看到姜奔一瘸一拐的,也很难不动容。   他们两人现在对打,用的都是带铁尖的矛,这样杀伤力就大了。姜姬想起八路军都会在手臂和小腿上绑上布条,她试着给姜武和姜奔绑上后,发现这样确实可以减轻利器所伤的机会,就算被矛头擦过,不绑就是一条口子,绑了就可能不受伤,或者只破一层皮。   连焦翁看了都忍不住向姜姬求一些布条,他一开始绑得太紧,脚都发青发紫了,被姜姬看到连忙阻止,才学会绑松一点。   但这些也不能阻止他们每天伤痕累累。   姜姬只好每日都准备好伤药和热水,每次他们打完,她都要和姜谷、姜粟一起给他们裹伤。有时她都不知道该为这两人打架生气好还是高兴好,因为就连姜谷和姜粟都高兴姜奔又回到他们中间了。   “你别出去就行。”姜武握握拳头,觉得绑得正好,起身说,“中午你好好吃饭,不要等我了。”   姜奔从姜谷和姜粟那里出来,站在廊下等着,他看到姜姬还有一丝不自在。   姜姬对他俩说:“别打眼睛别打头!别打膝盖!”然后皱着眉看这对兄弟去外面死掐了。   等他们走了之后,这里就突然变得安静又空旷。姜谷和姜粟只管陪着姜旦玩游戏,她是不想参与的,她既不想拿木球砸姜谷和姜粟,砸姜旦又下不了手。她发现没办法劝姜谷和姜粟主动躲开姜旦砸来的木球后,只好改变游戏规则,让姜谷和姜粟拿球砸姜旦,对姜旦说“被砸到就会输,不被砸到的才赢”,姜谷和姜粟不敢砸姜旦,姜旦就赢得很开心,还消耗了过多的精力,一举多得。   她听着不远处的花园中姜旦兴奋的叫喊声,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她真觉得当男人好处很多,至少姜旦就不必发愁被人设计嫁给随便什么人的事。   姜元这里的仆婢不知是不是被交待过,全都像哑巴一样一言不发,不管她说什么,问什么,全都不回话。她要吃要喝要玩,要丝绢绫罗,要金银玉饰,他们顷刻就会送来,但就是不跟她交谈。   站在回廊上,她能看到隔着庭院的另一边的屋里,姜元和蒋盛对坐。这个距离让人又爱又恨,如果凝神仔细听,能依稀听到一两句,如果像上回姜元大吼那样,那就听得特别清楚。但像这样两人对坐谈话,她都恨不得长一副顺风耳了!只能听见唏唏的声音,说什么却听不到。   她就只能守在这里,盼着他们再吵起来。   隔着一道帘子一条回廊,蒋盛能看到坐在那里的女孩子。她看起来年纪尚小,肤色极白,像是从没晒过太阳,配着红色的深衣更显肤色盈白。这让他不免畅想日后在床榻上的风光。   姜元注意到他走神了,他是故意选在这个地方的,姜姬常坐在对面的回廊上看着另一边玩闹的姜旦。费心调养数年,也算是能见人了,隔着帘子朦朦胧胧的才好,让人心痒难耐。   他清了清喉咙,蒋盛连忙回神,摆出一副正经面孔,殷勤道:“听说大公子好食涟鱼,我已经请人去涟水了,过不了几日,大公子就能在乐城莲花台吃到了。”   蒋盛知道只凭自己的份量是不够的。现在他爹还不是蒋家家主,至少不够名正言顺。他又只是蒋伟之子,跟姜元之女是不相配的。   但现在姜元在樊城蒋家!他想回乐城,就必须答应婚事。   姜元面现悲苦,干涩道:“……我儿尚幼,她还没有见过莲花台,还不曾住过摘星楼……”   摘星楼是莲花台一景,乃是照苏王所建的楼阁,只有历代鲁王住过,还不曾住过别人。蒋盛听到姜元竟然想让姜姬住摘星楼,更激动了!   姜元话里动摇了,他生怕再逼下去,姜元又不答应了,柔声道:“都是小子无礼,令大公子不快了,小子这就请父亲来!”   姜元掩面,连连摆手:“不要请你父来!我、我身体不适,请公子恕我失礼了。”说罢不顾脸面,不容蒋盛告辞,踉跄而去。   蒋盛坐在空室内,虽然被主人当面退席扫了面子,他却不觉得被羞辱了,相反,他兴奋极了!这就是姜姓氏人!这就是未来的鲁王吗?如此软弱!如此无能!这等小人,坐在鲁王的位子上,是鲁人的羞耻啊!   他陡然觉得自己更加高大了。   日后果然还是要靠他,蒋家也要靠他才能更进一步! 第36章 王权威势   姜元决心要装得像一点,怎么才能符合一个心疼欲死的人呢?只能生病了。他想把肉藏上两天再吃掉,现在这个天气,肯定吃下去就病了。   怜奴道:“这样固然可行,但只怕更会让人看出是装病。”拉肚子和心痛生病不是一回事。“再说,万一真病得厉害了,那就糟了。”   姜元惜命,听怜奴一劝就有些退缩。   怜奴道:“儿有一计。”   天气炎热,他说要沐浴,让人送来浴桶和水,等到夜里,水都放凉了,他让姜元进去泡一泡,“爹觉得头晕就赶紧出来,这样病得也不重,吃两剂药就好了。”   天气再热,泡在凉水里一泡两个时辰,人也受不了。第二天,姜元就额头滚烫的病倒了。   得知消息时,蒋盛正在陪蒋伟用早饭,想说服他爹去给他提亲。   蒋伟无可无不可,道:“既然你说有八成把握,我就去一趟吧。”   蒋盛得意道:“爹,我看这大公子软弱的很,日后国事,还要您拿主意。”   蒋伟看蒋盛这样,想打又嫌费力气,再说儿子都这么大了,打起来更累,他道:“我蒋家要是跟赵家似的,那也离举家潜逃不远了。你把便宜都占尽了,一分不给人留,就等于把其他人都变成仇家。你觉得蒋家有必要这样吗?”   蒋盛不懂,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让,王位能让吗?   蒋伟就知道他听不懂,这个儿子现在是钻了牛角尖,看来这几十年把他一个人放在这樊城,别的不说,倒是把他的心养大了。   井底之蛙。   这个儿子废了。   蒋伟最后看了一眼蒋盛,道:“良儿呢,叫他来陪我吃饭。”   蒋良是蒋盛的长子,已经去世的郑氏所生。蒋伟来了几天都没问过这个孩子,现在问起,蒋盛不明所以,也赶紧让人去叫。   一时蒋良来了,他不过八岁大,生得虎头虎脑,一看就叫蒋伟喜欢。但再一看,这孩子横眉立目,一脸戾气,他便暗暗叹了口气,再也不去看蒋良。   蒋盛喊蒋良:“还不快给爷爷磕头?”   蒋良知道自己母亲死了,还是爷爷下的令,动手的却是父亲的人,他人虽小,却也知道这是关系着自己命运的两个人,他们的观感可以左右他日后为主还是为仆。   但心里再明白,感情是无法左右的。他硬声硬气的喊了声爹,再喊声爷爷,再跪下磕了头,起来就不吭声了。   蒋盛以为蒋伟叫蒋良来是喜欢,见蒋良磕完头,蒋伟也没说什么,转眼就把这个儿子忘在了脑后,只顾对着蒋伟道:“爹,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蒋伟道:“不必着急,吃过早饭,你去耍一套拳,回来换过衣服再去。”他看了眼蒋良,对蒋伟道:“让他下去吧。”   蒋伟头也不扭,对蒋良说:“下去,下去!”   蒋良白站半天,胸口的郁气没了,剩下的全是恐惧与惶惶,他草草施了一礼,退了出去,跑回自己的屋子,一眼看到旁边郑氏给他缝的香包,抓过来抵在胸口,哽咽着唤了一声:“娘……娘啊……爹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蒋盛自己急得恨不能今日就成婚,另一边蒋伟却一点也不着急,蒋盛急着急着就忍不住道:“爹!等我娶了此女,我们蒋家才能……!”   “才能什么?一步登天?”蒋伟早猜到这个儿子心思不正,只是没想到他还真敢想。不过此处毕竟是樊城。蒋伟打定主意带蒋盛一起回乐城,回去了就不叫他再过来,樊城这里再让别人来。不然此子早晚闯下大祸。   想到此处,他就转而柔声对蒋盛说:“原来我儿竟有此鸿志,倒是我短视了。”   蒋盛喜的面上放光,却端正道,“儿子莽撞,日后还要请父亲时常训斥才是。”   蒋伟便也正经起来,一脸严肃认真,道:“既然你是这么想的,还要更郑重才是。”言罢唤来从人,“去取我的衣冠来。”   蒋盛看到蒋伟竟然要重新沐浴更衣,如此郑重其事的去为他提亲,心里火烫一片,再心急也不敢催了。   恰在此时,侍婢来报:姜元,病了。   姜元病得不算轻,蒋伟与蒋盛赶过去时,姜元脸烧得通红,嘴唇泛白起干皮,眼白都浑浊了。   蒋伟一看这可不得了,也顾不上蒋盛了,赶紧让人去把冯营请来。   冯营进来先看到蒋伟戴着高冠,立刻恼了,“你这副打扮是想干什么?”再一看姜元是真病,不是假的,更是气得怒发冲冠,抓住蒋伟就要打,“你这小人!你毁我鲁国!”   蒋盛不敢说这几日他都来逼姜元把姜姬嫁给他,见冯营要打蒋伟,扑上前抱住冯营的双腿求告道:“叔叔!叔叔!叔叔住手啊!”   冯营被这么一个大汉一扑,自己都险些没站稳,还是蒋伟扶了他一把。他甩开蒋伟的手,指着蒋伟的鼻子说:“我这一辈子都在骂蒋淑是个弄权的小人、奸臣!如今看来,你哥哥至少还懂得大局,你这样的,连你哥哥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蒋盛抬头看他爹,见他爹不但一点都没生气,听冯营提起大父,他爹竟然还眼含泪光,似心有所触,拱手对冯营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冯公教我,我愧对我兄……”   冯营这些日子没少腹诽蒋伟,见他现在也不是毫无良心,叹道:“你好自为知吧。”   姜元重病,这对冯营和蒋伟来说都是个坏消息。两人不约而同的联手把消息盖住,偷偷寻药给姜元医治。   蒋伟从仆婢嘴里打听出这里面有怜奴的手笔,恨得要把他找出来打一顿!可人早就不知躲在哪里去了,只好恨恨道:“这竖奴果然可恨!”   重药下去,姜元很快就好转了,就是精神很糟,人也有气无力的。蒋伟得知消息立刻赶来,冯营也迅速赶到,一起围在姜元床前。   “大公子!”   “大公子……”   姜元睁开眼睛,看到这两个人,疲惫的笑了一下,“惊扰冯公与蒋公了。”   蒋伟将姜元扶起,冯营道:“大公子说的什么话,您要是出了事,我日后哪有脸面去见先王……”说到这里,冯营悲从中来,浊泪满腮。   蒋伟沉默不语,却从仆婢手中端来药碗,亲自尝药、喂药。   他这副姿态做出,连冯营都不好说他不是了,只好闭口不言。   姜元服了药,打起精神:“蒋公,我想过了,小女稚幼,不曾好生教导,贵公子青睐小女,乃是她的造化。”   冯营一挑眉,索性躲了出去。难道是病中体弱,才让姜元轻易就答应将姜姬嫁给蒋盛?   蒋伟只管听着,听到姜元说:“等回宫后,容我教导一二,再谈婚事,如何?”   “都听大公子的。”蒋伟道。   姜元说完,得了蒋伟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一副累尽欲睡的样子。蒋伟陪了一会儿就出去了,他走了以后,姜元才慢慢放松了,在药力之下慢慢沉睡。   蒋伟回到居处,就听到冯营来了。   “快请。”他道,一面起身穿鞋披衣。   冯营进来,见他头发仍有些乱,面现倦容,道:“是我唐突了。”   蒋伟摇头,“冯公此来,有事?”   冯营单刀直入:“既然大公子病情好转,我们几时起程?再拖下去,可就赶不上金秋节了。”   蒋伟:“再等数日,待大公子能起身了,就可以走了。”   冯营得了这个准话,也不啰嗦就告辞了。   姜元这一病也不知算好算坏。   姜姬等了几日,觉得这该算是好事。因为她又见到冯瑄了。只有他会把外面的消息带给她,纵使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也比一直做聋子瞎子好。   冯瑄是跟着冯宾来的,冯宾是来送聘礼的。在姜元好转的第二天,冯营就过来轻轻松松的又替冯宾订了一门亲事。不管冯宾自己气个半死,跟冯营打了一架,并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后,还是收拾礼物,亲自送来给姜元,认了这门亲。   冯瑄借机进来,想找姜姬打听消息,两人一见面才知道,原来都盼着对方多知道一点。   “我虽然住在这里,却什么也不知道。”姜姬道。   “不奇怪,我在外面也是如此。”冯瑄倒是听冯营说起蒋盛求亲的事,连龚獠都知道了,所以现在就算能进来了,龚獠也没有跟着一起进来,也没有托他送礼物。   只是,他想了想,觉得这个不必告诉姜姬。   因为如果说了,而她又不想嫁给蒋盛,向他求助,他可是束手无策的。连冯宾都交待他不要掺和到这件事里。   既然姜姬这里没有消息,冯瑄说了两句话就告辞了,临走前他告诉姜姬:“我们就快要启程回乐城了。”   这么说,姜元终于要继位了吗?   姜姬不担心自己,以姜元对她的态度,他继位后她的地位应该只会水涨船高。麻烦的是姜谷和姜粟,还有姜武和姜奔。   她只好把他们都叫过来商议——更像是说服。   “姐姐们到时都跟着我。”她拉着姜谷和姜粟的手,“你们跟我在一起,至少衣食不愁,我也能护着你们不被别人欺负。”   姜谷和姜粟都知道她们在姜元眼中是什么地位,这段时间以来,她们做的也是女婢做的事,都愿意继续跟着姜姬。   姜谷说:“我已经学会怎么穿衣了,还学会用那些香膏给你梳头,以后这些都交给我!”   姜粟也道,“我能听懂他们的话了,一些简单的话也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姜旦紧紧抓住姜姬的衣袖,说:“姐姐,我呢?”   “你当然跟我一起。”姜姬搂住他说。   姜旦听到就放心了,继续抱住自己的木球玩。   剩下的就是姜武和姜奔了。姜姬说:“爹一直让你们练武,我想可能你们以后会做侍卫或武士吧。”   姜奔握紧手中的矛,他一直担心自己的武艺不够好,听到姜姬的话后,他就更焦急了,万一他的武艺不好,爹不要他怎么办?   姜武道:“那我以后要跟着爹了?那你们怎么办?”   姜姬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自己也害怕,如果没有姜武在身边,她就觉得自己像身处旷野之中,孤立无援。可这由不得他们自己作主了。   “……我们会好好的。你们也要好好的。”姜姬把姜武和姜奔的手放在一起,“你们是兄弟,在王宫中,只有你们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到时如果有人要欺负你们,你们联手才能保护好自己。”   这个不用她说,姜奔和姜武也知道。姜奔更是清楚,她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当然跟姜武是兄弟。   他不是一个会忘了兄弟的人!   姜奔握住姜武的手,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熟悉的笑容,就像他们曾结伴一起去打猎,一起在荒野中游荡。   姜奔说:“回去后,爹爹就是大王。我们要对爹爹效忠才对!”   姜姬心惊,看了眼姜武,他也正好看向她,叫她更害怕的是,姜武脸上的神情不是反感,而是挣扎和犹豫。听了姜奔的话后,他在犹豫。   ……是她错估了这个世界上的人对王权的崇拜。她再一次认识到,这种崇拜是多么的根深蒂固。 第37章 十点再补下半章   “咳,咳……”姜元躺在床上,不停的咳嗽着。   姜姬和姜谷守在屋里,姜武和姜奔被她放在门口站岗,姜旦虽然调皮,但她发现只要姜元在,他就一点也不敢调皮了,这样姜粟一个人也看得住他了。   这是她在没有办法之后,才强行带着人跑到姜元这里来驻扎,理由是现成的:姜元病重,她忧心不已啊。   ……但在看到姜元病倒在床,她也有点心惊胆战。   ——如果姜元突然死了,他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既现实又残酷。大概这才是她就看现在看着姜元,也没办法直接拿把刀捅了他的原因。同时这种想法也让她鄙视自己,权衡过后,她到底还是选择把陶氏的仇先放到一边。   很恶心……她是指自己。   何必再装正义呢?她也就是个小人而已。   其他人都有理由原谅姜元。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比如姜谷、姜粟、姜旦、姜奔;有些人则是无法为个人私仇去杀一个大人物,就像姜武。她能看出他完全不恨姜元,他把恨集中在怜奴身上,并且真心的认为为陶氏报仇,只要杀掉怜奴就行了。   只有她,从始至终都认为凶手有两人:姜元和怜奴。她能清楚的分清他们一个是凶手,一个是指使者。这桩谋杀案里没有恩怨情仇,没有复杂的内情,只是一个人在以前觉得陶氏好用,后来又觉得她碍事而已。而在这里杀人,特别是像姜元这样的大人物杀人是不必负责的,他连一点愧疚都不会有。   她定了他们的罪,发誓会为陶氏报仇。   但此时此刻,她却因为要靠姜元活下去而照顾生病的他。她应该任他去死,任他生病,但她却在替他端药,替他喂水。   就算再对自己说“有朝一日”也没用,她此时的妥协已经让她背上再也卸不掉的罪恶感。   可能是发现自己也没那么高尚之后,姜姬突然觉得自己更冷静,更木然了。   她能轻声细语的关心姜元,能替他尝药,能在他打寒战时给他盖被子。同时她也观察着来找姜元的每一个人。   蒋伟,在蒋淑死后,他应该就是蒋家的当家人了。他进来后都是目不斜视,对她、对其他人都视若不见。就是对姜元,他也没多少感情,问安问好听起来就像是表面功夫,走过场。   但跟他同行的另一个男人的眼神就恶心多了。他进来后先是扫过姜谷与姜粟,打量她们之后露出嫌弃的脸。然后看向她,那投来的视线像极了要把她秤斤论两拿去卖,在打量过后,他就会对她露出一个格外令人不舒服的笑容。   姜姬讨厌他,但更想知道他是谁。在蒋伟叫他“孽子”后,她猜这是蒋盛,蒋伟的儿子,樊城的城主。   蒋盛的眼神很有意思。比龚獠露骨得多,也霸道无礼得多。所以他也是她的“追求者”之一?而且志在必得?所以龚獠才不再出现了?因为出现了另一个追求者,只闻其名就退避三舍?   在蒋伟来的时候,冯家必有一个人会紧跟而来。   她见过一个老头,应该是冯营。这个老头干瘦干瘦的,却一脸精明。在冯瑄嘴里冯营是个温吞无为的家伙,但看冯营与蒋伟对坐气势能毫不落下风就知道,冯瑄看错这个老头了。   冯营除了第一次来看到她在姜元床边,对她浅施一礼之后,再来也当看不到她了。   ——她倒是不怎么在乎。   因为冯营是冯家令她感觉最舒适的人了。在见过后面几人后,她认为视而不见其实也是一种礼貌。   第二个是个面相看似温和的中年大叔,年约四旬,面白,有须,头上梳一个髻,横插一簪,宽袍大袖,走起路来仙风道骨。   貌似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结果他进来后先看到姜谷,再看到姜粟,竟然直接转身走了!   姜谷和姜粟在看到有客人来之后都把头低下了,所以她们二人都没注意到这人的视线。姜姬注意到了,更不解了,在人走后,她看了看姜谷和姜粟,行动举止都没有失礼的地方啊,这人有病!   他走后,不出一刻就来了第三个人。第三个人脚步极快极大,个头略高,一看脸就知道这人很不好惹,是那种坐地铁绝不会想站在他身边的人:肯定很暴躁,容易跟人发生冲突,爱打架。   他看到姜谷、姜粟倒是没像第二个人一样转身就走,但也饶有兴趣的打量了几眼,打量完就不再理会,转头看到姜姬,却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让人一望即知他肯定知道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事关已身,非常重要,但他是不会告诉你的。   他守在姜元床边,直到天快黑时才走,他一走,姜元就醒了,眼睛没睁开就伸手往旁边摸,姜姬把手递过去,再次听到他唤了一声:“莲儿。”   “父亲,是儿,儿在。”她轻声说。   姜元睁开眼,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她,笑了一下,“叫你姐姐来,扶父亲去方便一下。”   姜谷和姜粟赶紧过来扶他去方便。   姜姬走到外面,姜武和姜奔都振奋精神,姜奔往里望了一眼,“是父亲醒了吗?”   姜姬笑,“是啊,刚醒,醒来就唤莲儿。莲哥哥呢?这几日都没看到他,爹天天都想他呢。”   姜奔的脸色不好看了,骂了一声:“这竖奴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   姜武从她提起怜奴就阴沉了一张脸,此时阴森森冷笑道:“说不定是得罪了人,被人打死了,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第38章 暗战   姜姬不语,姜武对怜奴的恨是深入骨髓的,如果怜奴在场,想必他早就冲上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姜奔也冷笑:“那也是他活该!”   姜姬看了眼姜奔。就算他只是嫉妒,但这个嫉妒鲜活得很,如果姜武要对怜奴动手,他说不定会帮忙。   她原来还想劝姜武如果看到怜奴不要动手——因为他有可能打不过。但加上姜奔就有可能打赢了,赢不了也不会输。那她就不必担心了。   有姜武和姜奔在外面守着,姜元似乎也放心多了,晚饭时还记得让仆婢给姜武和姜奔送去烤羊和两大盘蒸饼,听姜旦说猪肉好吃,想吃猪肉,也让人送来了。   修养几日后,姜元的气色好了不少,也可以出发了。   虽然叫姜姬说还应该再休息两天,现在他自己从床上走到隔壁去方便,坐久一点就要喊姜奔和姜武去扶了,这明明是还很虚嘛……不过为了早一日当上鲁王,拼一点也可以理解,就是休息不好身体再出什么问题就不奇怪了,看姜元那苍老的样子,底子本来就不厚。   不过姜姬想了一下,觉得也不必忠言逆耳了,此时应该拍手称快才对。   出门坐上车,姜姬硬是抱着姜旦挤到了姜元的车里,她猜姜元现在应该很不想见冯营和蒋伟,所以会很欢迎他们来搅局。果然姜元没反对,进车里就在姜谷和姜粟的服侍下躺下了,没过一会儿,蒋盛就来了,隔着帘子听说姜元已经休息了还不肯走,竟然说:“既然这样,跟女公子说也是一样的。”   姜姬就掀开车帘,见这人的眼神更恶心、更露骨了。   “车内气味难闻,女公子若不堪忍受,可到某的车内来,某的车也是很不错的。听说女公子喜欢丝绢绫罗,某也可以车内铺满绫罗,令女公子不致嫌车内简陋。”他的声音还越来越大,像在炫耀。   ——有病。   姜姬见过龚獠的追求,就算也有些夸张,但跟蒋盛一比,简直就是含蓄了。   这么狂妄,要么他性格有问题,要么就是他有狂妄的资本。   蒋盛显然是后者。   那她就不能跟他翻脸。   姜姬含笑听完,道:“既然公子有丝绢,我就厚颜向公子要几匹用来铺床了。”她转头看向仍在“沉睡”的姜元,“爹爹病势沉重,床铺的软一些,他睡得更安稳。”   蒋盛显然也没把这些丝绢看在眼里,姜姬即求,他就让人送来了一车,一整车的丝绢。姜姬也不客气,让姜谷和姜粟去抱了几匹上来,真的把车内给铺了一层,等冯营来看姜元,一见满车丝娟铺地,连车都没上,站在车外拱拱手问候一声就甩袖走了。   她这才发现似乎现在用布在车里垫几层不太好?联想到生产水平,再看看这不怎么起眼的“丝绢”……   无意之中奢侈了一回。历史中有个妃子喜欢听裂帛之声,大王就让人撕给她听,讨她喜欢。比起撕布的那个,她只是用来铺车也算是物有所用,不算太浪费吧?   从樊城到乐城的路跟想像中的一点也不一样。姜姬本以为两个大城之间,应该会有直通的大道,不会有什么复杂的地型,谁知她全猜错了。   原来涟水就在樊城上方,而涟水河就横亘在樊城到乐城的要道之间,要过涟水河,需要绕路,绕到旁边的涟水城,取道而过。   涟水是天险,它才是乐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见到涟水,姜元有些怀念。在坐船通过涟水河时,他一直望着窗外的涟水河,河面上有一叶叶小船在湍急的河流中来回穿梭捕鱼,他让姜奔去买些鱼来,“给他们剪一块布,就能买一船的鱼。”   涟水的鱼不易运出,但在本地却非常便宜。鱼都长得很大,肉厚刺多。在船上吃鱼只能吃煮鱼,配上涟水本地的土盐和酱菜,别有一番滋味。   姜元指着前方隐隐的一座青山,道:“那就是乐城了。”   他当年每天在这涟水岸边都能望见乐城,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回到莲花台。   姜姬一直没看到怜奴,到登船时也不见他的踪影,姜元也不再提起他,这让她怀疑,姜元其实是派他出去了。他让怜奴去干什么了呢?   “竖奴!你这贼儿!爹爹养你十几年,就是让你回来偷蒋家的东西的?”蒋彪举着一把剑要砍怜奴,两人围着一张桌子转,地上全是蒋淑房间里的东西,旁边还有一个包袱,蒋彪进来看到怜奴正背着包袱要跑,举剑就杀来了。   怜奴放下包袱一点也不害怕的跟蒋彪打起来,他刚才看到他没叫人,就说明他不会叫人!怜奴两眼放光,一手一个短匕,抽冷子就扎在蒋彪腹间。   蒋彪这才发现怜奴竟然要杀他!用剑将怜奴击开后,转头就往外跑,还喊道:“来人!有刺客!!”   怜奴扑到他背上又扎了一刀,还在蒋彪耳边说:“爹没有教过你不要背对着敌人吗?你这么蠢,我干脆送你下去见爹爹吧!”话音未落,他手上的短匕已经高高举起!   蒋彪被他从背后制住,反抗不得,几乎以为下一刻就是死期!   可停了一瞬,刀仍然没有扎下来,他才敢睁开眼睛,见怜奴坐在对面,正对着他笑。   “竖奴!”蒋彪蹦起来,既羞又怒,待要再打,身上两处刀伤不是做假,他现在连站着都困难。   怜奴道:“大公子要回来了,你若是还想留在蒋家,就不要这么快离城,我为你引见大公子。”   蒋彪不喜反疑,“你因何帮我?”   怜奴笑道:“我就爱看蒋家人打成一团,你们打得越凶,我越高兴。”   如果怜奴换个说法,比如他们都是蒋淑的儿子,或记得蒋淑的恩情云云,蒋彪都不会相信,他这么说,蒋彪就信了。   “我若在蒋家,对你也有好处。”蒋彪立刻开始谈起条件。   “什么好处?”怜奴笑道,“你能帮我什么?”   蒋彪:“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   怜奴觉得蒋淑比蒋伟强,而蒋彪比蒋盛强,等上十年,这蒋家还是蒋淑这一脉的。   “等我想到再告诉你吧。”怜奴抱起包袱,道:“不如你先送我出去。”   蒋彪一挑眉,先喊从人来给他裹伤换衣,再令人备车,用车将怜奴完好的送了出去。   车到城外,怜奴要下车,蒋彪拦住他,“今日你刺我两刀,往日恩怨,一笔勾消。”说罢伸出手。   怜奴看看他的手,拍了一掌上去。跳下车,他抱着包袱很快消失在荒野间,蒋彪停车看了好一会儿,看不到影了才让人调转车头。他虽不喜怜奴,但怜奴却是蒋淑亲手教养长大的,与其说他信怜奴,不如说他信蒋淑,他相信爹爹是不会留下一个会害他的人的。   远远的看到车走了,怜奴才调转方向,又回到城内。   他看看手掌,冷笑:“真不愧是蒋淑教出来的好儿子,一点亏都不肯吃。”两刀就想把以前的事一笔勾消?做梦! 第39章 虎符   “把带子解开。”蒋彪坐在车上,想了想后叫来从人如此吩咐。   从人:“可是解开……就该流血了……”   蒋彪:“就是这样才好。”   等从人把包伤口的棉带解开后,血顿时又涌了出来,蒋彪脸色发青,重新把衣服穿好,倒在车上,“在城里转两圈。”   等血渍浸透衣服,他才让从人把车驶回蒋家。   到了晚上,城中就流传起蒋彪被人在城外刺杀的消息!   蒋珍听到后气得脸色铁青,“让人把跟着大公子出去的人都绑来!一个个打!打到死为止!”   从人忙劝道,“切莫如此!”之前蒋珍把先王残血一杀而尽的事已经令他可止小儿夜啼了,再要活生生打死人,还是蒋家的人,那人们就该说他疯了。   蒋珍怒不可遏,冲到蒋彪房内,见他面色苍白的躺在那里,被褥都浸着血,他上前揭开被子,见腹下一处,肩上一处,伤口小而边缘平滑,这分明是利刃所致!   “何人伤你?”他推醒蒋彪。   蒋彪摇头,“不曾看清面目……”   蒋珍再问:“共有几人?”   蒋彪再摇头,“好像有好几个,又好像只有一两个,伤我的不知是一个还是两个……”   蒋珍还算了解蒋彪,见他虚弱至此就有些怀疑,可伤口做不得假。   ……如果蒋彪狠心自伤,蒋珍就要重新审视他了。   蒋彪再问就不肯开口了,一副昏睡过去的样子。只是他伤成这样,再赶他出去就过分了。人活蹦乱跳的撵出去,好歹还有一层遮羞布,虽然不厚,也算是个意思。但刚遇刺就被撵走,这就等于送人上黄泉路。   蒋珍让人给蒋伟送了口信,就对人道:“暂时不必给大公子收拾行李了。”   蒋伟接到信,自然大怒,“竟然有人敢杀蒋家人?!”   蒋盛听了也生气,他认为这是蒋彪的苦肉计,为了不被赶出蒋家!可听了蒋伟的话他就把话给吞了回去,转而义愤道:“此等小人!父亲!不可放过他们!”   蒋伟认为这是对蒋家的挑衅,他们看蒋淑死了,就以为蒋家倒了?   “告诉蒋珍,全城缉凶!”   蒋珍便令蒋家收买的剑客等人在乐城上下搜捕起来。他认为刺伤蒋彪的人一定是别家雇来的刺客,见蒋淑身死,蒋彪又被蒋家赶走,才来找蒋淑之子报仇。这样的刺客多是身手高超,性情坚毅,见蒋彪未死,肯定会再次寻机下手,人,一定还在乐城!   蒋家在乐城再次搅风搅雨的消息传来时,冯营他们已经坐上了船。   “听说是蒋彪被刺。”冯瑄道,姜元不爱见他,他就成了家里跑腿的人,特别是快要回乐城了,最近城中各家都有些骚动,他往来两地之间,送信传信,打听消息都方便。   “人死了吗?”冯甲忙问。   “活着。”冯瑄说完就见冯甲一脸不屑,“不过不似作伪。”他道,他买通了给蒋彪看伤的医者,据医者说,伤口虽小,却是利刃,而且是捅伤,这是要命的杀法,若是作戏,伤口多大而浅。   冯甲这才深思起来:“蒋淑刚死,谁这么沉不住气?而且蒋彪都要被赶走了,杀他才是帮了蒋伟的忙吧?”两虎相争和一虎占山,当然是前者对蒋家伤害大。   “若是死仇呢?”冯宾悠悠然道,自从“被迫”下聘后,他就这么一副样子,冯甲觉得他现在比冯营还会气人。   冯营道:“若是跟蒋淑结下死仇,那也不奇怪了,杀蒋彪只是为了灭蒋淑一门,跟蒋家无关。”   冯瑄几人都沉默了。蒋淑此人活着的时候,冯家不说每一个人都盼着他死,也差不多了。可他死后,竟然有人要灭他这一脉,不止是兄弟,连外人都有,这就难免令人齿寒。   谁能保证自己死后不会有这一日?   冯营沉默良久,道:“这种事不能放纵!大公子马上就要继位,乐城不能有宵小容身!”   冯家和蒋家联起手来,乐城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怜奴在心中把蒋彪骂了个百八十遍。可见他也不信他是出城,所以才在回城后祭出此计,让他无处容身。   见此,怜奴只得偷偷出了城,他没有姓氏,被人抓住不算成流民,就是被当成贼寇就地格杀。虽然他现在姓姜了,可连姜元在乐城估计都需要别人证明身份——不然谁知道他?何况他这个养子?   他本想提前潜入莲花台,看一看情形。当日赵后将伪王尸身藏在冰窖内,宫内侍卫哗变,搜出王尸,勒杀赵后弃尸,莲花台一片狼藉。   最叫人可惜的是伪王收藏的诸多美人,最后都成了艳尸,听说莲花台上空有野鸟乌鸦盘旋,数月不绝。   但这些只是叫乐城人叹息一两声,姜元关心的则是王玺与虎符。   从冯营这些人来找他后,他就没听他们提过王玺与虎符!这才是他心头最大的隐忧。   他担忧冯家与蒋家打算藏起王玺与虎符不给他,怜奴就自请偷偷潜入莲花宫寻找。   不过,他也不算是无功而返。   他拍拍怀中,这是在蒋淑书房里找到的。   他就知道,蒋淑不可能什么也没留下。当日说是宫侍哗变,可怎么可能没有蒋淑的手笔呢?   有了此物,他才算是取信了姜元。   船靠岸了。   姜姬被姜武背下了船,河岸沿边全是泥污,水没过了膝盖。   另一边,姜奔背的是姜元。   姜旦在船里蹦个不停,他也想下船,想让别人背他,可姜武和姜奔都没空,他就推姜谷:“你背我!你下去背我!”   姜谷看到姜姬已经走远,犹豫的提起裙角想跳到河中,被姜粟拉住,“姜姬说了,一会儿让姜武回来背,你现在下去,衣服湿了怎么办?”   姜旦还在大声叫,姜谷为难的看了眼姜粟,还是提着裙子跳进了河里。可是河水比她以为的深得多!而且河流湍急,水势又沉又重,一下子就把她冲倒了!瞬间没顶,不见踪影!   周围的人都在下船,没人注意到这里。   姜粟尖叫:“救人!救人啊!”   姜姬隐隐听到有人在呼救,回头一看是姜粟,再一看,船内少了姜谷!她立刻对姜武说:“姜谷掉到河里了!快去捞她!”说着就要从姜武身上滑下来。   姜武连忙抱紧她,回头看空无一人的河面,到处都是扛着行李下船的人,还有被从人背着下船的人,根本看不到姜谷,“我先将你送上岸!”说着他就大步跑起来。   可在河中跑根本跑不起来,姜姬一个劲的喊:“我会游泳!放我下来!”   姜武说:“水太急!你根本游不起来!”   这时她看到不远处的岸边,焦翁正在解开衣衫准备拧开,她连忙喊:“焦翁!接我上岸!”言罢伸出双手。   焦翁一怔,顿时有些激动,连脚边的剑都不顾了,涉水跑过来,手忙脚乱的接过姜姬,双手捧着她,不敢背,道:“某身上肮脏,这便将女公子送上岸。”   他走了两步才发觉不对,回头一望,见姜武往后跑了几步,一头扎进水里,他恍然道:“可是有人落水?”   姜姬道:“正是家姐。”   焦翁看了眼姜姬,这位女公子一直都将两个女仆尊称为姐,不似假意,真是奇怪啊。   幸好河流虽急,毕竟已经靠近河岸,水不算很深,沿岸又都是他们的船,在姜武扎到水里救人后,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很快就把姜谷捞了出来,只是她已经昏迷,衣衫尽湿。姜武把姜谷背到岸上,人也没了力气。   姜姬一直等着,连姜旦和姜粟都顾不上去管。看到他把姜谷背上岸就立刻奔过去,万幸,姜谷只是昏迷,心跳虽然微弱,但还在跳!   姜奔刚把姜旦和姜粟背过来,放下后就赶紧过来看了一眼,道:“我去取些清水。”   姜武倒在岸边,累得动都动不了,只是点点头。   姜姬让焦翁抱来两匹布,拆开盖在两人身上,然后把姜谷翻过来,让姜粟用膝盖顶着姜谷的胃,她在背后用力敲击姜谷心口的位置。   焦翁好奇的看着,以前这等落水的人,救上来后不会睁眼就是死了,这女人一看就没救了。   姜武看了一会儿,撑起来爬过来,说:“怎么做?这样?”他把姜谷抱到怀里,一样曲起一腿用膝盖顶住她的胃,一边用拳头击她的背部。   姜姬喊着号子让他注意节奏,她抬起姜谷的头,拔开她的嘴,反射神经很快令她吐出喝下去的水,咳得撕心裂肺。。   她现在无比庆幸军训中有急救课,当时她还抱怨让他们学这个干什么,但真等要用的时候不会才是最痛苦的。   姜谷落水时间不长,他们住在山中时在夏天也去河中洗澡,她也会闭气,落水后受惊才会呛水昏迷,经过姜姬乱七八糟的急救,竟然也捡回了一条命。   焦翁都惊呆了,瞪大双目来回看姜谷,手中握着剑,害怕这是个索命的水鬼。   姜姬按住他的剑,“不必紧张,是家姐。”她一下子瘫坐在姜谷的身旁,握住她的一只手说:“河神见我们姐妹情深,不忍相离,特意送她回来陪我的。” 第40章 栋梁   周围渐渐鼓噪起来。   姜姬赶紧把姜谷的头脸罩住,让姜奔把她先抱上车,这回肯定不能上姜元的车了,幸好冯家的车还给她留着。   姜武还在脱力,见姜谷没事了,又一头躺倒在泥地上。   “去车里躺。”姜姬推了他一把,“把衣服都脱了,全是泥,你裹着这个布上车吧。”   姜武看了眼盖在自己身上的布,发出一声呻吟。他身上那匹是砖红色的,和姜姬身上穿的极为相似,“你也不嫌可惜。”他坐起来想把布抱开,一碰就是一个泥手印。   “你在想什么啊!”姜姬扯着他的手,“快起来,地上太凉,我让人去找些花椒和姜来给你们煮汤喝。”现在药食常混用,花椒和姜既是调料,也是药物,可以说用途广泛。   姜武脱了衣服,转头跳进了河里。姜姬不过一眼没看到就是这样,都要气傻了。只见他把头脸上的泥搓干净才跑上岸,洗干净了手才去抱起布,刚才还有不少人眼馋的看着扔在地上好像没人要的那块布,只是没人敢去捡。   他跑到车旁,把布搭在车头上,姜姬兜头扔过去一件干净衣服,“快上来!”真不怕着凉吗?看姜元病的都快没了半条命!以前在家里一年才洗一次澡也没见你这么爱干净!   姜武先套上一件才往车上爬,车内姜谷已经换下湿衣,姜粟正在给她擦头发。   “这样不行。”姜姬摸了下她的手,冰凉的,她还在发抖,人都缩成了一团,“如果有热水能让她泡泡就好了。”   大部分的车队都已经出发了。姜元早就走了,他当然不会等姜谷,连“心爱”的女儿都抛在了脑后。   不过姜姬当然不会被人遗忘。   冯瑄还留在这里,他也看到了姜武下水救人的那一幕,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感动。这几个跟着姜元一步登天的人,还保有着彼此之间质朴的感情。只是不知这份感情还能保存多久。   姜姬探头出去唤冯家从人,“姜汤煮好了吗?”   冯瑄接过陶罐,说:“放了花椒、姜和几片参,让她喝下去,发发汗。”   有人参!   姜姬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她连忙让姜奔接过来,给姜谷和姜武都倒了一碗,连姜块和参片都分了,让他们嚼嚼咽了。   姜谷很快就不抖了,姜武更是立刻满脸潮红,在车里坐不住,还要下去骑马,姜姬怕水边风寒,把他按在车里,一人裹一块布,发汗吧。   天渐渐暗下来,夜幕降临了。   冯瑄看看天色,想赶上前面的队伍已经不可能了,他下令就地扎营。所有的车赶上高地,远离河岸,车马围成一圈,挖坑垒灶架锅。   他叫来从人,“去找河边行船的船家买一些鱼,如果有常下水的人吃的药也买一些。”   姜谷睡着了。   姜姬坐在她身边,时不时的去摸她的额头和手心。刚才有那么一刻,她真以为姜谷也死了。陶氏的死还能怨恨别人,姜谷呢?她能怨谁?是不懂事的姜旦?还是太听姜旦的话,太软弱的姜谷呢?   在她到那个家以后,姜谷就是大姐,因为她比陶氏和姜粟都高一点,而且她干的活最多。当时姜旦已经出生,她天天不是背着就是抱着姜旦,不止一次,姜旦拉尿在她身上,她都是赶紧哄姜旦,一点也不在意。   家里那时吃的东西不多,姜武和姜奔是男孩子,跑得远,能跑到别的山头的树林里去找吃的,她就抱着姜旦,再牵着她,把家里两个最小的都带在身边,手上还不停的摘野菜、摘野果,去溪边提水回家。姜姬还记得当时她刚到那个家时发现大家都睡在地上,她当然睡不好,然后过了没两天,她发现姜谷在外面总是找一种一人高的枯草,找到就挖回来,洗干净根放在太阳地里。她当时以为这种草是可以卖钱的,像是牛马会吃的饲料什么的。后来空地上很快攒了一大堆枯草,这种枯草叶和梗都非常细,而且还在地里扎着根时上面就枯黄了,被太阳晒过后更是细软细软的。   最后这些枯草切掉根后就被姜谷铺了个床,让她和姜旦睡在上面。   她才知道这是专门给她和姜旦准备的小床。草攒了那么多,铺得厚厚的,躺在上面像躺在一堆棉花上。   但当时睡这张“草床”的只有姜姬与姜旦,其他人还是睡地上。   从那天起,姜姬才算是真正融入了这个家。因为只有家人才会注意到你最细微的地方,然后不必你要求,他们就替你办到了。   后来姜元来了,家里的粮食多了,大家每天都能吃饱饭,姜谷却成了家里第二矮的人,比她个子更低的就是陶氏了,其他人都猛得向上蹿了一截。但她还是一直照顾着大家。   姜姬看着姜谷,车里安静极了。   姜旦也没有被姜元带走,他自己根本不敢去找姜元。从姜谷落水后,姜姬就没有管他。她现在连看都不想看他。   他跟姜粟在一起,两人靠在车的角落里,姜粟搂着他。姜姬听到他刚才在找姜粟要吃的。   “要吃猪肉。”   姜粟说没有,塞给他一块饼。如果是以前他会把饼砸回到姜粟身上,今天却没有,他接过来,扁扁嘴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姜粟拿过来吃干净了。   看,其实他也是会看人脸色的。就是欺软怕硬。   姜谷对他太好了,因为怎么欺负都不会生气,他就永远不知道界限在哪里。   不能再让姜谷和姜粟带姜旦了。   姜姬默默想着,等有机会,她找别的侍女或从人照顾姜旦,只要在眼皮底下,也不怕他们对姜旦不好。   姜旦认生,见到生人反而不敢放肆。说不定这对他会更好。   姜姬说服自己,说服了很多遍才下定决心到下个地方就让别人照顾姜旦。她以前一直觉得姜旦还是应该跟家人在一起,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他们这么多人总能照顾好他。可事情不像她想的那么顺利。可能以前她也没有太关心姜旦吧,反正有陶氏、有姜谷和姜粟照顾他,她竟然不知道他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而且她怎么纠正都纠正不过来。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是环境,也有姜谷自己的责任。可就像她无法纠正姜旦,让他尊重姜谷、感激姜谷一样,她也无法纠正姜谷,让她在姜旦面前要有权威,要更严厉,更有原则,这简直比登天都难。   冯瑄送来了煮鱼和干饼,姜姬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碗汤,啃了一小块饼。剩下的都让姜武和姜奔吃了,姜旦看到鱼汤马上跑过来,以前都是姜谷给他挑鱼刺喂他,现在姜谷不在,姜粟就给他挑刺。   姜姬看了一会儿忍了,小孩子不会挑刺让大人帮着挑很正常,他的年纪还是太小了。   可姜旦吃了没两口就卡着刺了,他的脾气让他立刻伸手去打姜粟,姜粟躲了两下,他还要再打,姜姬看到了,她立刻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啪的一声!   姜旦的手被打掉,还撞到了旁边的箱子,他捂住手张嘴要嚎,可看到姜姬,又把哭声给咽回去了,然后是不是姜姬的脸色太难看,他不但不哭了,还捧着碗低头拼命把泡好的饼往嘴里塞,像是怕姜姬来抢。   姜奔想说话,却在姜姬的脸色下不敢出声。   吃完饭,姜武和姜奔把锅碗盘子拿出去清洗。离车远了,姜奔才对姜武说:“姜姬是不是对姜旦太凶了?”   姜武把盘子浸在河水中再拿出来,“你小时候没挨过打?”   姜奔觉得这样不对,姜旦是陶氏的孩子,还是姜元的儿子,再说他也没做什么,他人那么小,打人又能打多疼?   可对着姜姬,他硬是不敢开口。   夜风微凉。   冯瑄坐在车上,没有睡意。   马上就要回到乐城了,姜元就要继位了。而现在国中形势也越来越奇怪了。   自从蒋淑去世后,蒋家就怪事频出。先是蒋伟反口给蒋淑泼污水,再来竟然要赶蒋淑的儿子们出蒋家,他见过兄弟反目,也见过人死后被亲戚谋夺家产,但这种事发生在蒋家就显得格外奇怪。   特别是蒋伟。   然后蒋彪突然遇刺,恰好就在蒋伟将在回乐城前,他一开始也以为是蒋彪在做戏,但既然不是,又是谁这么恨蒋淑?   蒋彪遇刺,受惊的却不止蒋家人,而是和蒋家一样的世家。谁能保证自家没有这样的敌人?谁又知道这人的目标只是蒋彪?   连冯瑄都不敢保证冯家没有这样的仇家。   在距离乐城外三十里,有个小坞堡,可容兵两千人,有一座望楼。   这晚,姜元等人就歇息在此。   姜元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所以到坞堡后,他也没有下车,对来邀请他下车进屋休息的蒋盛说:“我身体不适,就在车内休息吧。”   快到乐城了,蒋盛也对姜元添了几分敬意,见他这么说,就道:“请大公子安心休息,某今夜就在大公子车外守候!任何宵小之辈也休想伤害大公子!”   可姜元却觉得有这人在,他反而不敢安心睡觉了。于是一夜过去,病情反倒又加重了。冯营早上来看时,姜元还在不停的咳嗽。   “今日就要进城,大公子这样能上将台吗?”冯营问。   如果姜元能在回宫当日,莅临将台,那才更令人欣喜。乐城做了七百年的鲁国王城,王公贵子多不胜数,乐城人到现在还有老人对当年的姜鲜念念不忘,这是姜元的幸,也是他的不幸。因为叫冯营来说,姜元与其父相比,就如玉璧与土石。   所以他们一直在想怎么给姜元造势。朝午王被他国嘲笑还可以躲在鲁国,一个鲁王被国人嘲笑又该躲在哪里?   姜元撑起手臂,忍住喉间痒意,“我无事,冯公放心。”   冯营再三犹豫,还是说:“大公子,一会儿我让人来给您染一染发吧。”   姜元一愣,瞬间涌上的不是羞意,而是悲愤。   冯营话都说了,就接着说下去,“大公子正值壮年,又常年习武,自是英武不凡。”就是头发白得快了些,脸上皱纹多了些,不过将台高,站得远了看不清脸,只要衣饰华美,再把头发一染,戴顶高冠就行了。   不过姜元病了这几日,到时也不知行不行……   姜元含了一片人参,脸上显出潮红,人却能好好的坐起来了。   冯营送的人正是他的童儿,染发这件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是冯营和童儿一起在车内给姜元染发,一个旁人都没有。   “这边还有一点。”冯营在旁边指挥,务必要染的看不到一根白发!   童儿染发是熟手,边染边说:“爹你放心啦,我天天给你染,早会了!”   冯营尴尬了,清了清喉咙不说话了。   姜元却笑了一下,跟童儿说:“怎么,冯公也时常染发吗?”   冯营给童儿摆手,谁知童儿诚实的说:“每天早上都要染呢。”   姜元真的笑起来了,对冯营道:“冯公休怒。”   冯营暗暗瞪了童儿一眼,等他染好发就赶紧让他走了,他留下对姜元道:“大公子再休息一下,我一会儿让人来给大公子更衣。”   冯营走后,姜元也不敢躺下,只能靠在箱子上,闭目养神。   突然他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眼睛仍闭着,手却在背后悄悄摸出一把匕首来。如果不是这人突然出声,他这刀就要飞出去了。   “爹。”   他睁开眼,看到怜奴缩在车门边,没敢靠他太近。这个距离,其实他就算突然捅出匕首也捅不到他。   好聪明的孩子。   姜元装成刚醒的样子,笑道:“回来了?快过来。”他轻轻咳了两声,坐直身。   怜奴这才靠近,从怀里掏出一个琥珀色的东西,双手捧到姜元面前。   姜元屏住呼吸,连手都不敢伸。   怜奴小声道:“城中风声太紧,蒋家与冯家突然开始全城搜捕,因为蒋彪突然被人刺伤。儿就只找到了这个带出来。”   “这……这……”姜元接过虎符,这是一只卧虎,虎卧山颠,百兽伏首。   姜元紧紧把虎符握在手里,第一次有了底气。有了这个,他就不必惧怕蒋伟,不必惶惶不可终日了。   “只是王玺还不知在何处。”怜奴惭愧道。   “有这个就足够了。”姜元温声道,慈爱的抚摸怜奴的头,“我儿智能双绝,日后当可为父之臂膀,国之栋梁。” 第41章 王归   冯营和蒋盛一起来请姜元更衣,从人抬着衣冠进来,站在车前。这其实很不像样,但不管是冯营还是蒋盛都没说话,都知道姜元是害怕才不肯下车,能说他胆小吗?还是说鲁国君臣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让国君身在坞堡和军臣的保卫下,连车都不敢下。   所以就算站在车前恭请姜元更衣,连蒋盛都没有说一句难听话。   车门一打开,冯营与蒋盛都小小吃了一惊。蒋盛没料到那个看起来老迈不堪的大公子,染成黑发后,竟然有了一丝睥睨之态。唯有冯营才看出姜元是真的有了底气,甚至比当时他和蒋淑在山坡上向他下跪时的底气更足,似乎他有了不一般的倚仗。   冯营回去后叫来童儿,问:“我车内的那个匣子可还在?”   童儿点头,“在。”   “里面的东西还在?”   “在。”童儿说,“我昨晚睡在车里,就是抱着匣子睡的,早上起来还看过呢。”   冯营道:“你现在再去看一眼。”   童儿哒哒跑去又跑回,“在的,爹,你别怕,没人知道王玺在咱家。”   冯营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叹气:“我不是怕人知道,只是还没到让人知道的时候。这王玺,早晚是要还给大公子的。”   另一边,冯瑄在天还没亮就催着车队起程了。   姜姬还在梦中就感觉到车动了,等她醒来,车内只有她和姜谷、姜粟,姜谷仍在睡,她昨晚发了热,咳嗽得很厉害,冯瑄让人送来此地船上人家常用的药,闻起来很臭,但咽了两勺后,姜谷竟然真的不咳嗽了。   她轻轻挪过去摸了摸姜谷的额头,还有一点烫,但脸色比昨天晚上好多了,她昨天就算被救醒了,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一动,姜粟也醒了,小声说:“姜旦让姜武带出去骑马了。”   她掀起帘子向外望,见不远处姜武抱着姜旦,让他抓着缰绳,正在慢慢跑着。   姜姬喊:“姜武!”   姜武和姜旦一起扭头,可姜旦看到是姜姬就拼命动来动去,似乎是不想回来。姜武一手紧紧箍住姜旦,拉马回头,几步就跑到车前,姜粟伸手来接姜旦,姜旦伸脚去踢,姜姬眼一瞪,他赶紧把脚收回去,但还是扭来扭去不想下马。   姜武说:“算了,我抱着他也行,让姜谷好好睡吧。”   姜姬叫他回来就是想让他也休息,昨天才在水里泡了半天,怎么可能两碗姜汤就治好了。   “姜奔呢?叫他带姜旦,你回来休息。”她道。   姜武向前望,没精打采的说:“他一早就走了,说要去追爹爹。”   姜奔学马没几日,自己骑马出来,跑到一半就有好几次险些掉下马。他是一路向着远处的乐城跑去,但近山不见山,等他再也看不见乐城后,就迷路了。   又向前摸索着跑了一段路后,还是看不到路也看不到人。他放开了马缰,有些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谁知马儿竟然自己轻快的跑起来。   马儿像自己知道路,一路带着在马背上的姜奔向前跑。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太阳都晒得姜奔发晕了,马儿却突然跑得更快了,他赶紧握住马缰,免得掉下马。   此时他看到远处烟尘弥漫,无数车马都隐在烟尘中,还有很多人陡步跟在车队中,步履蹒跚仍跟在车后。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跑来的单人单骑,有人举剑握刀持戟向姜奔跑来,但看到他跨下的马后又都停了下来,任由那马儿渐渐靠近车队。   怜奴看到一马行来,举目一望,连忙对端坐在车内一动也不能动的姜元说:“是二兄,二兄追上爹爹了。”   姜元点头,“唤他来。”   怜奴就要了一匹马,跳上去,如箭矢般冲向姜奔。   蒋盛在前面看到,不由得赞了声:“蒋淑对这个儿子还算用心。”能养成这样,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他离家早,怜奴的事还是听蒋家去樊城的家人说的,但也以为不过是个奴仆而已。现在看怜奴策马才知道家人之言不实,如果蒋淑真的不在意怜奴,他连一根马毛都摸不到,更别提这么娴熟的马术了。   姜奔一身尘土,见车内的姜元端坐在正中,像庙里的神一样凛然不可侵犯,竟然连走近都不敢。   姜元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姜奔也不敢动,还是怜奴把他拉了下来。   走得远了,姜奔就不理怜奴了,自己骑马跑开了,谁知怜奴很快就跟了上来,不管姜奔怎么让马跑快,怜奴都能轻轻松松的跟上。   最后两人都跑到队伍前头去了。   离开人群,姜奔偷偷摸了下自己马上挂的矛。他很讨厌怜奴,因为这个人一来就比他更讨爹爹喜欢。最近他跟姜武对打,将爹爹教给他们的功夫都学得差不多了,如果趁其不备,一矛刺死此子,弃尸在此,爹爹也不会知道是他干的……   他握住矛杆……   怜奴早就看到姜奔的右手在另一边不知干什么,但看到矛尖微动,立刻让马避开姜奔足有十丈才松了口气。再看姜奔满脸可惜之色,就知道他刚才没想错。   他还以为姜姬没有告诉姜奔,因为之前姜武对他就是一脸杀气腾腾,姜奔却面色如常。现在看,这姜奔倒比姜武更有城府。   他还想能不能让姜奔站在他这边,现在只能打消这个念头了。   怜奴很清楚,姜元再怎么信任他,也不会放弃姜武和姜奔,因为只有这两人是在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收下的养子,他了解这两人就像了解自己的右手,而姜奔和姜武也不会背叛他。至于姜姬,一个女子又能有什么用?   怜奴只发愁姜奔和姜武,既然明知不能让姜元放弃二人,那就只有与这二人交好,或暗中除去他们。姜武与他是死仇,他早就打着找机会除掉姜武的主意,但原想与姜奔交好之后,一可洗涮自己的嫌疑,二来也可以在姜元身边找一个帮手。   现在只好两个都除掉了。   看着怜奴一下子跑远再也不回来,姜奔放开矛,有些失望。日后爹爹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他早晚要除了这个姜莲!   冯瑄再怎么赶路,从人来报说姜元已经要入城了,他们是肯定赶不上了。   “公子不如休息一下,整一整衣冠,免得入城时不雅。”从人劝道,等姜元入宫后,肯定会接见众人,到时冯瑄一去,灰头土脸的多难看啊,他这么多年没回乐城,没进过莲花台,只怕世人早就忘了当年冯玉郎的无双风采。   冯瑄道:“这样正好。”他回头大喊:“再快一点!”   车马顿时跑得更快了。   姜姬在车里觉得这车颠得像要散架,姜谷早就睡不成了,她捂住胸口,被车颠得恶心的想吐。   “慢一点!”姜姬对着赶车的冯家从人喊。   从人不敢慢,也不敢不应她,回头道:“公主,这是公子说的,太慢我们就要掉队了。”在这种荒野之中掉队,一车女眷,到时冒出个强人,那就糟了。   姜姬只好找出车内昨天剩的姜片,让姜谷嚼一片。   这时姜武在车外喊,“把姜旦接过去!”马跑快了以后,姜旦就受不了马了,车好歹还能躺能坐,姜武就把他送回来。   姜粟伸手去接,姜武把姜旦抛进车里,两人撞成一团,这时姜旦也不发火了,他也很难受。   姜姬看他泛黄的小脸,实在忍不住不管他,拿来姜片,又拿来一颗黄糖,一起塞到他嘴里,“嚼一嚼,别吐,一会儿就不晕了。”   姜旦要吐出来,看是姜姬又不敢,再说黄糖化了以后,与姜片混在一起,虽辣仍甜,他也舍不得吐,就苦着脸含着。   远入,乐城在望。   今日乐城格外的热闹。   哪怕是城外的农人,今天都拖家带口的来了。城门口挤满小贩,还有士人着长衫戴高帽,打扮一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更有世族的公子女士乘车而来,从人前呼后拥,令人侧目。   今天,久违的莲花台打开了宫门。   乐城住在莲花台附近的人家先是受惊失措,匆忙关闭家门,后来却发现没有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冲进莲花台,反而是一些衣衫华美的少年人从莲花台出来,他们捧着香花、宝带,擎着金罗伞,向城门走去。   乐城人不由自主的从家中出来,议论纷纷,跟着这些少年人迎向城门。渐渐的,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有老人说:“这必是有贵人来!”   什么样的贵人?   为什么要从莲花台出来迎接贵人?   等莲花台四面宫门全都打开,宫中响起鸣钟,乐音响彻莲花台,整个乐城的人就都知道了。   ——王归。   无数鲁人当街跪地大哭,无数人从家中涌出,盛妆华服,迎我鲁王!   姜元听到隐隐的钟鸣声,仿佛从天际传来,扣入心门。   怜奴在旁边轻声道:“是莲花台的金钟。”   姜元放在膝上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这是王归。”怜奴轻声说,“我王归来,鸣钟以示。全城的人都会来迎接鲁王,迎接您。”   姜元眼中泛出湿意,悲从中来。   王归,他的父亲一生都没有听到这个钟声。   怜奴欣喜道:“大王,您回来了!您才是真正的鲁王!”   “是啊……”姜元望向鸣钟的方向,“我回来了。” 第42章 始入莲花台   望山跑死马,这句话也适用于眼下。   明明早就看到乐城了,那时姜姬还庆幸快到了,不用再颠了。结果等跑到跟前看不到乐城了,冯瑄让人传话说还要再半天。保持这个速度再半天。   姜姬坐在车上都觉得自己要颠散架了,听到还要再半天,探头出去喊姜武。   姜武骑了一天的马,也是一脸疲态。   “进来歇歇。”她说。   这回姜武没有反对,他下了马,手一撒,马儿就自己撒开四蹄跑到前头去了,这马都是冯家与蒋家自小养的,听说就算在战场上撒手也不会跑丢,会自己寻找马群,自己回家。   他撵上车,跳上来,一下子就倒在车里了。   “活该。”姜姬推他去车里躺好,那块晒了一天一夜的布拉过来给他盖上,看他要反对,她道:“这布就归你,以后给你做衣服穿,浪费不了。”   “真的?”姜武高兴的支起身,摸着那砖红色的布更舍不得了,趁她不注意就想叠起来。   姜谷好多了,虽然车很颠,但她刚才还喝了两口水,吃了半个饼,她还不好意思,“以前在河里洗衣也是能洗很久,现在养懒了,泡泡水就晕了一天。”   姜姬虽然听姜粟说了,还是想听姜谷再说一遍:“你当时为什么要下水啊?”   姜谷:“我看姜武背你很轻松,那水看着也不深,我就下去了。”结果水势太急,跟他们家乡那山坡上的小溪完全不同,她一下去都没站稳就直接被冲跑了。   这该怎么说?   对着姜谷,能说她蠢吗?以为跟家门口站着湿湿脚后跟的小溪一样?结果人家是能行百里船的大河?   最叫姜姬害怕的是,姜谷没认为自己险些丢了一条命是她判断失误,而认为是“运气不好”。   “姜旦的事,以后听我的。”姜姬说,现在没有时间,她也没有精力,直接从源头掐断吧。   姜谷茫然的看着她,点头。   “不要管姜旦说什么,以后他要是再像这次一样吵着要你下水背他过去,你记着我的话就行。”   姜谷隐约感觉到姜姬在怪她不该下水,她也觉得自己有错,给人添了麻烦,便垂下头。等姜姬去找姜武时,姜粟靠过来,小声跟她说:“你落水后,姜姬都不理姜旦,看都不看他。”   姜谷有一些委曲,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做错事而变得更胆怯了,她连声音都不敢放大,小心翼翼的看姜粟,“为什么?”   姜粟说,“因为他胡闹。”   姜谷不懂,“胡闹?”   姜粟:“因为姜姬都说了一会儿再让姜武回来接他,他非要现在就下船。”   姜谷明白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以后我们要告诉他要听姜姬的话。”   姜粟也觉得这样就行了。   姜谷和姜粟的话,姜姬都听到了,她趴在姜武的怀里,不知是她的想法有问题,还是姜谷和姜粟有问题。她们两人真的觉得姜谷落水这事,姜旦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但她至少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姜谷、姜旦都不是坏人,他们都是她爱的人,可哪怕是家人之间,彼此的想法也是天渊之别,想改变别人,让别人和自己想法一样,真的太难太难了。   姜武伸手在她背上拍拍,“她们是姐姐。”   姜姬抬头,皱眉:“什么?”   姜武低头说,“她们是不会怪姜旦的,那是弟弟啊。”就像他不会怪姜姬,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会听她的。   奇异的,姜姬接受了这个解释,心中的块垒也不见了。她重新趴到姜武胸口,在这么颠的车里,竟然困意上涌,她打了个哈欠,感觉到姜武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都黑了。   姜姬看到车内放的有干饼,这些饼放了有好几天了,越来越硬,她看了一眼就一点也不想吃,哪怕肚子已经饿了。   姜武正撕咬着一块饼,看到她醒来就拿一块看起来白净得多的饼给她,“吃吧。”   她接过来,往外望,外面漆黑一片,但车队仍在赶路。   “怎么还在走?”她问。   姜武起来,吹口哨叫来一匹马,自己先上去,再把她抱到身前,策马往前,很快赶到车队的前面去了。冯瑄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看到姜武带着她过来,略一拱手,举剑指向前方:“公主请看!那就是乐城了!”   乐城已经到了?!   姜姬想看,无奈身高感人,姜武一把抱住她,让她站在马背上,她只好紧紧抱住他的头肩,远处隐隐的城墙,以及城墙上燃烧着的像星星一样的亮点,沿着巨大的城墙亮了一圈。   因为乐城近在眼前,车队才这么不要命的往前赶。姜姬看到冯瑄早已不负英挺俊秀,他的身上全是土,头发、脸、衣服,全是灰扑扑的。可能因为赶路时太热,他还把外衣给脱下了,此时身上穿的是一件里衣。   冯瑄笑道:“等到城门前再穿上就可以了!”说罢一甩鞭,“儿郎们!前面就是家了!”   徒步的从人和壮士们全都怪嚎起来。   姜武看到冯瑄把外衣脱了,再看姜姬这出来一会儿脸上和头发上都有了灰土,他把外衣一解,赤膊,兜头把姜姬给罩住了。   带着浓郁味道的衣服兜头罩来,哪怕明知是姜武的她也受不了!她把衣服一把拉下来,回头怒视姜武。   姜武锲而不舍继续想给她罩上,“土,都是飞起来的土!”   冯瑄看这对兄妹在这里纠缠,好笑道:“公主先回车内吧,很快就到了。”   姜姬回到车里,再把姜武也拉进来,现在除了姜奔不在,不过也不必管他,家里每个人都在这辆车里了。   “乐城就要到了。”姜姬说。   姜谷和姜粟都紧张起来,姜旦明显不懂,只听懂又到一座城池了!立刻就想蹦起来,可从昨天起,姜姬就没给他好脸色,所以刚站起来,看了眼姜姬又坐下了,干巴巴的说:“有蒸饼!有炖肉!猪肉!”   姜谷和姜粟紧紧握住手,期待混合着恐惧,她们只能看向姜姬。   “到时我们可能会坐车进去,总之,我们不要分开。”姜姬在车内翻了一下,找出两个合捧大小的匣子,给姜谷和姜粟:“如果要下车,你们就一个捧一个,紧紧跟着我。”   再把姜旦交给姜武,“你抱着他,也跟着我。”   姜旦听懂了就去牵姜武的手,姜武把他抓过来,轻轻打了下他的屁股,“到时不许大叫大嚷,要听话。”   姜谷和姜粟也都紧紧抓住手里的盒子,上回姜姬就用过这个办法,这是管用的!   姜姬看大家都太紧张了,就连姜武也有些坐卧不安。她把车里还剩下的干饼拿来,一人手里塞一块,“吃吧。”   就算干饼不好吃,它散发出的粮食味也足以安慰大家了。每人手里一块饼,慢慢啃着,似乎让大家都变得渐渐平静了下来。   只有姜姬,干饼安慰不了她。   她靠在车壁上,从车窗向外望,那巨大的乐城,在黑暗中就像地狱之门,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庞大的、无情的。   从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就在学习着怎么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但每一天,她学到的东西都能推翻她以前所有的认知,每一天都是如此。让她不止一次感觉到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   这个乐城,它陌生又冷酷。让姜姬心里微微发寒。它一定也充满危机,布满荆棘。   这个车里坐着她所爱的人。从离开那个家以后,她已经失去了一个爱的人,这个车里的人,能陪伴她到什么时候呢?   乐城今夜没有夜禁,城门大开,因为有数之不尽的人从别的地方赶过来,今日莲花台金钟长鸣,听到钟声的人有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的痛哭流涕抱着父祖的牌位,架车赶往乐城。   更有人听到钟鸣,便收拾衣冠,前往莲花台拜见鲁王。   冯瑄等人的车混在进城的鲁人中丝毫不起眼,比他们更华丽的车——也更干净的车多的是。城门卫见骑士所骑之马俱是良州马,车上所锲标示乃是冯家家徽,便不经查验就放行了。他们早就听说,这次迎回鲁王的人是冯营与蒋淑,其中蒋淑竟然在路上就死了,他弟弟蒋伟欲夺蒋家,蒋彪前两日还被刺客扎了好几刀呢,总之,如今这莲花台下八姓,当属冯家为首!   进了城,冯瑄就让从人赶紧回冯家:“去找叔叔,就说公主到了!”   少顷,就从冯家涌出数百健奴,个个身披甲锐,吓得城中居民纷纷走避。这些健奴找到冯瑄,立刻在冯瑄的指挥下将姜姬所乘之车前后包围的密不透风。这让原本没有注意到此车的鲁人开始议论纷纷。   “车内是何人?”   “冯家的车,莫非是冯营之女?”   “那个无颜女?”   “看这方向,是去莲花台?难道冯营之女真要当王后了?”   冯瑄一看这风向不对,便让人把车赶到了宫道上,这下跟在车后的人全都说不出话了。   “……这车怎么能走在宫道上?!”   “今日继位的鲁王……莫非是小公子?”   众人窃窃私语,却不敢越过宫道一路。那数百健奴早就把手中矛尖向外,时刻警惕着:任何人都不能越雷池一步。   这种严密的护卫实在非同一般。   冯瑄听着周围人群的各种猜测,方才放下心来。   姜姬没有随鲁王一起入宫,那就只有这样才能召显她的身份。他放慢脚步,让这车在宫道上多走一会儿。   姜姬早就从纱帘中看到了围着车的无数人群,惊得她目瞪口呆。   从到这里来以后,她见过的人都很有限,这让她产生一种“这个世界的人口不多”的印象,哪怕是合陵或樊城,街上的人也没有这么多。但从刚才进城到现在,她看到的都是人山人海。   而且所有人,男穿斜领长衫带高帽,帽头向后,有讲究的帽子上再垂两根带子下来;女穿长裙,头上戴一块不知是纱巾还是什么的布,盖头?   不论男女老幼,皆衣衫整齐,干净,看不到补丁。   他们围着车指指点点,似乎民风很开朗,听冯瑄说过当年先王跟乐城人就像邻居一样相处,看来不假。   跟着,等她的车突然驶到了一条非常平坦的路上后,这些人突然就不跟来了,渐渐的也看不到他们了。   她好奇的掀开车帘,往外探看,却先被车轮下的路吓了一大跳:石板路!巨大的石板路!从这头到那头,至少可供八驾马车并行!她算不出步卒数,但这一看就是出兵时让战车和军马走的路。   她再抬头,却看到只有冯瑄一人骑马走在车前,其他人都不见了。围着她这辆车的是无数手持长矛的士兵,个个目不斜视,举着长矛像走方阵一样整齐,只是矛尖统统冲着外面,杀气腾腾。   这一看就是护卫她这辆车的。   姜姬放下车帘,想了一会儿,再掀帘子看一眼距离宫门口的距离和车行的速度,对姜粟说:“把我那件黑色的衣服找出来吧。”   她有一箱衣服是冯瑄送来的,这个放在现在应该叫敬献?有献宝的,自然也有献衣的。   这箱衣服有两套最有气势。   一套是砖红色的,饰以金纹;一套是黑色,同样饰以金纹,纹路不同,冯瑄说一个是什么山纹,一个是水纹。还有两双鞋,鞋头缀着金珠。   姜姬先用布沾着清水,把头发上、脸上、手上的灰擦掉,再把头发梳顺,再换上这件黑色的衣服。   “这个。”姜武在一个匣子里捧出一条缀满金珠的的带子,“我看有人把这个围在腰上。”他比划着。   这是腰带,但姜姬从没用过这么宽,这么沉,上面缝着这么多东西的腰带,除了金珠以外,还有白色的,应该是玉珠,红色的,像珊瑚珠,还有绿色的,实在认不出来。   把这条腰带往腰上一围,前后扣紧,她坐在那里,就像戴上了背背佳,动都动不了,只能挺胸抬头。   姜粟和姜谷像在蒋家看到婢女给姜元梳头那样,将姜姬的头发仔细的梳顺,姜谷还给她梳了个辫子。   她现在才发现,冯家没有给姜旦准备像她这样的衣服。   这个征兆让她不安起来。   她看着姜旦,对姜粟说:“给他换一身干净的,我记得有一件和爹爹一样的衣服,找出来给他换上,你们也换一件。”   其他几人换起衣服就简单了,唯有姜武,因为从出发后他就又长了几寸,以前的旧衣全都小了,又没有新衣,他道:“我不必换了吧。”   “换,换个干净点的。”姜姬说。   姜武也只好去换衣服。   车慢慢停下来了。   莲花台的大门今天一直敞开着,宫人稀少,连宫中该有的侍卫一个都看不到。   冯瑄下马,到这里他就不能骑马了。他来到车前,对车内小声说:“公主,您最好换一套衣服。”   姜姬掀起车帘,“换好了。我们去哪里?”   冯瑄没想到姜姬不但换好了衣服,穿的还是玄色深衣!更配上宝带,头脸也都洗净了,最妙的是她把头发编起来,露出一双眉目!   冯瑄向后退了一步,行大礼,道:“臣送您去莲花台。”   他冒出个主意:就让这样的姜姬去见姜元! 第43章 儿在此!   莲花台跟姜元想像中的不一样,如果说心目中的莲花台是仙宫,眼前的莲花台就是一座死城。没有见到在爹爹口中往来如梭的宫女,没有那娇俏的容颜、银铃般的笑声;没有衣衫飘飘的公卿,没有嘻笑怒骂皆坦然的俊秀公子。   只是一座矗立在黑夜中的巨大坟墓,还有那顺着风飘过来的莲花香气。   “当日夺宫时,宫中的人大多都逃走了。”冯营叹道。那是莲花台建成七百年来最悲惨的一日,王的尸体被人藏在冰窖内,王后被侍卫从宫室中拖出来,衣发凌乱,宫女、宫侍们四散奔逃,被朝午王征召入宫的美女们成了猎物,听说有人把这些女人绑起来堆在车上带走,不知去向何处,更有城中闲汉流民戏称没老婆的就去莲花台扛一个回家。   冯营叹了口气,指着前方说:“那就是莲花台。”   鲁王宫戏称为莲花台,但其实只有一座宫殿是真正的莲花台,它位于王宫中轴线上,前面是将台,后面是千莲池,也是水榭,朝午王征入宫中的美人都住在这里。   莲花台有照明、承华、金潞、北奉四大殿,朝午王住北奉殿,但先王住的却是金潞殿,而姜元之父,姜鲜当时住在承华殿。   但承华殿已经锁殿四十年了,能够马上住人的是北奉殿与金潞殿。冯营没有犹豫,直接将姜元领到了金潞殿。   金潞西边就是承华,姜元走进金潞后,一转身就看到对面有一座秀美的宫殿,不免驻足。冯营只得上前道:“那是承华殿。大王想必还记得吧?”当日姜鲜一家被送出宫时,姜先还不到一岁,能记住就有鬼了。   但姜元面带怀念的点了点头,“承华殿……”   冯营道:“大王,您该去将台了。”   站在金潞殿还能听到宫墙外的哭号声。   姜元陡然紧张起来。   冯营上前道:“容臣为大王整一整衣冠吧。”   这一刻,姜元在他面前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评判的大公子,而是鲁王。在冯营为姜元整衣时,周围的蒋盛等人全都肃穆以待。   “大王,请至将台。”冯营退后一步,行了个大礼。   先是披甲执锐的健卫,然后是冯营、蒋伟等人,最后是姜元。当他走到将台前,宫墙下的鲁人看到我王亲至,无不跪地叩首,山呼其名。   “我王!我王!”   “大王!大王!”   姜元好像身不在此,魂魄离体,他什么也看不到,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耳边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他是鲁王。   他紧紧握住拳头,藏在怀中的虎符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是极短的时间,冯营在旁边躬身道:“大王,请回宫吧。”   再次回到金潞殿,姜元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格外清晰,殿中的每一物都纤毫毕现,都映在他的眼帘中,映在他的心里。他深刻的知道这里就是他的王宫了,他是这里的主人。   冯营一直跟在姜元身后缓步向前,突然发现姜元走得快了点,他一怔之下,姜元已经越过众人,大步走到殿中王座后,甩袖端坐,扫视着其他人。   其他人中,只有冯营和蒋伟反应最快,立刻就上前跪伏下去,恭敬至极。蒋盛就慢了一步,还是看到蒋伟跪下后,才匆忙解剑跪下,伏下去前仍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姜元。但以前他可以坦然自若的和姜元对视,那时的姜元是胆怯的、弱小的,可现在姜元平静的回视过来,那目光中的压力似乎在蒋伟背上狠狠推了一把,让他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诸君请起。”姜元在所有人都伏下去后,才平举双手,温和的说。   大家都在看冯营和蒋伟,见这二人直起身,才跟着坐直。   冯营温声道,“大王应发国书周知列国,还要向凤凰台递国书称臣,若凤凰台下旨召大王前去,大王也快尽快准备起来。”   蒋伟也道:“正是如此。大王,此事不宜缓,当速办!”   姜元愣了,国书需要王玺,没有王玺,国书递出去也只是陡惹笑柄罢了。但他只有虎符,没有王玺。   下面以蒋伟和冯营为首的人全都在看着他,好像他就应该立刻拿得出王玺来。   这是下马威。   姜元刚刚险些要沸腾的脑袋此时不得不冷静下来,他温声道:“就如冯公、蒋公所言。”他对冯营温声道,“冯公,今日多亏了冯公一直在我身边,劳累冯公了。”   冯营垂下头,“大王威武,天成地就,臣不敢言功。”   姜元再转头向蒋伟,关心道:“这几日倒是少见蒋公,可是身体不适?”   蒋伟道:“多谢大王关心,臣只是老迈,精神短了些。”   姜元道:“我日后还要多多仰赖蒋公,蒋公可万万不能言老啊!”   这下殿中的气氛好多了。蒋伟也松了口气,脸上不免露出睥睨之态,他看向蒋伟,有些焦急,此时此刻不正好将婚事定下来吗?   可蒋伟说自己精神短了,说了那两句话后竟然就闭上眼睛,一副睡着的样子。   姜元也恰好不想再跟这些人说了,免得又被逼迫,道:“蒋公怕是累了,今日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也想早些休息了。”   那些因为跟着蒋淑去迎接姜元而在今日得已一同入宫的小家族们都精明得很,刚才亲眼看到冯营与蒋伟逼迫鲁王,个个都心惊胆战,恨不能早早离开,一听姜元这么说,马上就纷纷告辞了。   恰在这时,冯营的童儿跑进来。   冯营吓了一跳,忙招手叫他过来。因为宫中人少,现在只是堪堪找出一二百人可供驱使,其中大半都是蒋家、冯家的人。这些人当然不会拦童儿,可童儿竟然能在鲁王宫室畅行无阻,这本来就是个大问题!   可童儿为难的看了一眼冯营,竟然不过去,而是跑到姜元身前,跪下磕了个头,脆生生的说:“公主到了。”   一些原本要告辞的人都站起来了,听到这话连忙又坐回去,都往殿外看。   姜元想了一下才想到这大概指的是姜姬,他笑得慈爱,站起道:“我儿在何处?”就要举步去迎。   但姜姬已经进来了。   冯瑄留在宫门外,此时只能让姜姬一个人进去。   姜谷几人都只能留在外面。   姜姬跟她们说:“你们捧着匣子,谁叫都不用理,若是有人来拉扯你们,就把匣子用力往地上砸!我在里面能听到声音,会立刻出来找你们的!”   冯瑄在旁边听到,不免暗暗发笑。一点小心计,却立竿见影,又简单易行。   姜姬再对姜武说:“只怕你不能进殿,把姜旦给我。”   冯瑄忙道:“公主休急,此时领进去只怕对小公子并不好。”   姜姬怎会不知道?伪王一个儿子都没有,不就是赵后和蒋夫人干的吗?生出来的都杀了,没生出来的也没放过。姜旦跟她不一样,女儿不会继位,却可以笼络他人,所以她这个女儿没关系;但姜旦是男孩,姜元现在还没王后,如果今日她把他领进去,异日不管何人为后,必除姜旦!   可这也是让姜旦有身份的最好的机会!过了今日,再把他领出来就没用了。   前后权衡,姜姬还是无奈放弃了带着姜旦一起进去。因为她现在还没有保护姜旦的能力,先保证他能够活下去吧。   冯瑄道:“童儿刚进去,公主快进!”   这个姜姬懂,她也没犹豫,壮着胆子就往里走了。说起来也是稀奇,好歹是个王宫,怎么殿门口连个侍卫都没有?就让他们这么长驱直入,现在她都要进去了,也没人来问一声。   带着这一丝不解,她走进去,沿着长长的昏暗的道路,前方一点明亮,风从那个方向吹来,渐渐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空旷的回音隐隐传来。   “我儿在何处?”   她听到姜元这么说,于是加快脚步迎着声音跑上前去,在眼前豁然开朗的那一刻,她大声喊道:“爹爹!儿在此!” 第44章 明日   众人只见一个穿玄色深衣的小孩子叫了一声就跑向姜元,姜元蹲下将此子抱起,回座,两张脸一起转过来时,眉眼之间十分相似。   蒋盛目光火热,炙炙逼人。   周围的人一看,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都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蒋家小儿太露相了!   就算人人都知道姜元归国,出了大力的冯家与蒋家肯定会占大便宜,而不管两家私底下怎么不对付,在对待姜元的事上,两家肯定会站在一起。就像刚才,二家联手逼迫姜元。   可知道归知道,你一副已经将公主装进口袋的模样也难免令人厌恶。那毕竟是鲁王!以臣欺君,大逆也!   蒋伟冷眼旁观,他早知道蒋家和冯家会成为第二个赵家,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就算兄长已去,蒋家大乱,只要蒋家有人略微出格,就会立刻人人喊打。   他再看蒋盛,见此子仍茫然不知,更觉心寒。早年将他送到樊城时,看着也是聪明懂事,这些年也是年年相见,在家时也不见他如此浅薄。现在看,是他一叶障目了。他在长辈面前乖顺,但在外人面前却是另一副面孔——自高自大。   座上的姜元怀抱姜姬,疼爱非常,姜姬也配合着做小儿态,问一答一,说坐船怕不怕?她说不怕,水好大~   问离开爹爹怕不怕?她还是说不怕,因为有兄姐相伴。   底下的人听到还有兄姐,四下交头接耳,互相探问。   “何来兄姐?”   “是那养兄养姐吧?”   姜元哄了一阵孩子,抱起她对众人道:“小儿渴睡,大家回吧,明日我在这莲花台恭迎各位。”   蒋伟和冯营都起身告辞,其他人也跟着随大溜。   冯营道:“大王安歇,晚间有侍卫执戟守护大王。只是宫中侍人少,要委屈大王了。”   蒋伟趁机道:“臣有三女,粗姿陋颜,愿送给大王,任凭驱使。”   姜元抱住姜姬道:“你有女,我亦有女,我怎么忍心让你的女儿来侍候我呢?蒋公快归家吧,多日未归,家人想必早就望眼欲穿了。”   但蒋伟献女却是给其他人开了个头,见姜元拒绝了蒋伟的女儿,底下其他人家想到姜元不好用蒋伟的女儿,用他们的却是无妨的,一个个都不急着走了,争着要把女儿送进宫中。   姜元颠颠姜姬,柔声道:“儿累了?”   姜姬打了个哈欠,往他肩上一趴。   底下纠缠的人不约而同的噤了声。姜元也压低声音,对众人使眼色,一边轻轻拍姜姬的背,一边冲他们摆手,蒋伟不动,冯营当先躬身退下,其他人也只得跟着退下去了。   蒋伟留在最后,姜元当然不敢简直粗暴的把他撵出去,再看蒋盛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殷切的望着这里。   “蒋公明日几时来?”   蒋伟道:“臣多日未归,家中事务繁杂,更有家兄丧事未办,只怕这几日都来不得了。”   姜元愣了下。他推测刚才蒋伟和冯营一搭一唱要他发国书,至少说明这两人对王玺的下落是有数的,不过在等他提出交易条件而已,他刚才那么说,明摆着是希望明日能跟蒋伟私下谈条件,他的姿态都摆的这么低了,蒋伟却说这几天都不进来了!   姜姬感觉到姜元抱着她的胳膊都僵硬了,可见是被蒋伟的话吓着了。   姜元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姜姬,叹道:“我儿年幼,以前还有陶夫人与她相伴,如今却无人照顾,实在叫我放心不下。蒋公家中女儿如果能给我儿做个伴就再好不过了。”才说不收人家女儿,现在又改口。被当成借口的姜姬在姜元背上翻了个白眼。   蒋伟一改方才在人前荐女的积极热情,冷冰冰的说了句:“臣回家与老妻商量一二吧。”说罢一拱手,走了。   姜元看着他走远,硬是不敢再叫回来,只好作罢。   没了别人,只剩下“父女”二人,姜元也没有过河拆桥,他放下姜姬,笑道:“肚子饿不饿?在路上吃的什么?”   姜姬:“干饼。”她想了想,加了一句:“有些干,不好咬。”   姜元笑道:“爹爹也饿了,叫他们送些吃的来吧。”   姜姬扯着他说:“爹爹,姐姐与哥哥还有弟弟都在外面呢。”   姜元道:“我让你二哥去带他们吃饭,你跟爹爹吃。”   姜姬浑身寒毛直竖,马上说:“我跟姐姐们一起吃,爹爹快休息吧。”她说完就站起来往外跑,姜元喊了两声见叫不回来,哑然失笑。   怜奴此时方敢过来,他可真怕这小公主看到他,当众一口叫穿是他杀了陶氏,那姜元就是不想杀他也非杀不可了。   “公主想必是离不开姐妹的。”他试探的说。他觉得姜元对姜姬的态度特别奇怪。说不珍惜,见谁都不忘把姜姬挂在嘴边;说珍惜,昨天到今天,他一个字都没提起姜姬,进城时也不见他想起还有个女儿没到。   姜元笑着点头。   怜奴道:“要让公主住在摘星楼……可是那里还没有收拾,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摘星楼只有历代鲁王上去过,前面的朝午王也曾登楼赏星,自然是带着美人的,不过据说是楼太高,朝午王眼花头晕就下来了,后面他不再去,那里自然不会有人收拾,只怕现在里面的灰都积的有一尺厚了。   他这么说,自然是想看姜元会把姜姬放在何处。如果说等摘星楼收拾好再搬,以宫中现在的人手而言那也不知是猴年马月,收拾好之前住在哪里呢?是会随便找个伪王的美人的屋子往里一塞,还是与姜元同住金潞殿?   姜元道:“我儿当然是住摘星楼。”   怜奴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道:“自该如此。”他露出个笑来,看来这个公主住进摘星楼后,再出来就是出嫁的时候了。   天早就黑了,冯营出来后就把冯瑄给带走了。姜武和姜谷的身体都还很虚弱,特别是姜谷,站在殿外让风吹上一阵就站不稳了,只得避在背风处蹲下,姜粟抱住她,希望能让她暖和点,姜武也站在风口挡着风。   姜旦是早就困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死撑着不肯睡,一直念着“炖猪肉”。   姜姬跑出来一下子竟然没看到他们,因为这宫里竟然晚上是不点灯的,外面一片漆黑。   还是姜武看到了她,过来把她给带过去,“见到爹爹了?怎么样?”   姜姬看到姜谷蹲在那里,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又烫起来了,发愁道:“见着了,说要留我吃饭,我担心就来找你们了。”省得你们被姜奔不知道带到哪里去,进了莲花台才发现,这里真的太大了,人却不见几个,简直像个空城。   姜武说:“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姜姬也不知道,前后左右一个人都没有,不说宫女、宫侍,有个侍卫也好啊。   幸好过了一会儿,姜奔举着一只火把跑过来,左右一望,指着前方黑洞洞的一个地方说,“那里,爹说让姜姬住在那儿!”   然后他就要领大家过去,姜姬问:“晚饭一会儿给我们送过去?”   姜奔明显卡了壳。   她就知道。这么少的人,连个领路的都要叫姜奔来,他今天才到,能知道个屁的路。一会儿怎么可能会有人特意去给他们送饭?   姜奔犹豫说:“爹说过让我带姜武他们去吃饭。”他看向姜姬,明显没提姜姬,可让姜姬和姜武吃一样的也不对。   姜姬对姜武说:“那你就先跟姜奔去把饭端过来,干脆带走吃。”   姜粟忙道,“我也去。”   姜武和姜粟抱了一大筐饼,又提了一瓮汤,姜奔则是抱了一筐的烤肉,肉应该是烤好有一段时间了,全凉了,但也有香味飘出来。姜旦闻到香味就精神了,一下子坐起来,“肉!”   姜姬引诱他:“你跟着二哥走,一会儿二哥给你吃肉。”   姜旦就去抓住姜奔的衣角,亦步亦趋的跟着,姜奔的筐抱得高,他也看不到里面是什么肉,一个劲的喊:“炖猪肉!”   姜奔为了照顾他,走得很小心。这样反而更安全,因为第二天早上姜姬才看到,他们走的路两边都是水,回廊是没有栏杆的,石廊下就是细细的水流,莲花就开在他们的脚边。   而晚上走的时候,她只闻到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莲花香气。   姜奔一手举着火把,等走近她才看清,他带他们来的是一座两层的高楼,很意外,她到这里来以后所有的房子都是平房,最多建得高大些,这竟然是一座两层的楼。还是木头的。   “就是这里。”姜奔快步跑上玉阶,玉阶凉滑,还有干枯的荷叶落在台阶上。宫殿无门,径直可入。他跑进去想找到在金潞殿里看到的那种油盆,可这里的盆是空的,这下怎么点灯?   姜姬跟在姜奔身后慢慢走进去,里面更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脚底下踩到了各种东西,脆脆的像是干枯的树叶,另有一种软绵绵轻飘飘,一踩一空的不知是什么。   她跑到姜奔身边,拉下他握着火把的那只手往地上照,才看到地上有很多巨大的灰团,她蹲下仔细看,原来是已经破到不成样子的布,可能是原来挂在这里的帘帷。   姜武几人也都进来了,因为殿里没有风,但却更阴冷。   “去二楼吧。”姜姬仰头看,二楼应该会更亮一点。   二楼应该是用来赏景的,窗门全部打开,月光照进来,明亮如昼。摸黑半天的几人全松了口气,姜武把陶瓮往地上一放,把姜粟抱着的饼也接过来,说:“先吃饭吧。”   姜奔想走,被姜武叫住:“一起吃吧。”   姜奔犹豫一下,说:“你们这里的灯没有油,我去找些油来给你们。”   姜姬说:“今天太晚了,吃过早点休息,明天再找油。你也过来吃吧。”   姜奔这才坐下来,几人围坐在一起,汤里放了很多东西,有肉有菜有米,喝一碗又解饿又解渴,干饼是今天新烤的,吃起来很软很香,这面肯定筛过好几遍,烤肉最硬最咸,姜姬吃了一口就不碰了。   几人吃完后,姜奔还是走了,带过来的东西都没吃完,明后两天没人给他们送饭也饿不死人。姜姬今天也累惨了,虽然地上都是灰,但看这里桌榻也都积了几尺后的灰,躺哪里都没关系,所以吃完她找了个地方就躺下准备睡觉了,却看到姜武拿了几块饼和几块肉,提起陶瓮,一起摆在一张桌上,跪下磕了个头,才回来关门关窗。   门窗都关起后,屋里不再进风,纵然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几人挤在一起睡,也觉安心。   姜姬睡在姜武怀里,小声问他:“那是祭品吗?”给陶氏的。   姜武:“嗯。”他停了一下,叹道:“我爷爷死之前跟我说,让我一定要记得给他供饭,别让他饿肚子。”   姜姬沉默了,这些事是她不知道的,“……以后我们给他们供饭,一定不让他们饿肚子。”   “好。”他搂住姜姬,“快睡吧。”   冰冷的地面,前途未卜的明天。但至少此时此刻,她仍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是属于她的。   姜姬闭上眼,不愿意去想明日醒来后还会面对什么。 第45章 摘星楼   这一夜,姜姬却睡得格外踏实。比起在路上的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到了莲花台,一切尽在眼底,人反倒踏实下来了。   早上起来,也没人来找。姜谷和姜粟一早就醒了,正在打扫卫生。姜武也醒了,站得高高的,怀里抱着一堆看不出颜色的破败的帘帷,看到她醒了就跳下来说:“汤没热,这鬼地方也找不到柴火,饼还有,你饿了就先吃点饼吧。“   屋里的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就算窗门都没开,也能隐约看到这里有多脏。   姜姬看了下自己的腿和胳膊,因为昨晚就这么躺在地上睡的,衣服上沾了厚厚的一层灰,厚到把衣服原来的颜色都给盖住了,金纹也看不见了。   “……这灰肯定有二尺厚。”她喃喃道。   除了她以外,大家早就醒了,却都没吵醒她,现在除了姜武外,其他人都在一楼。   “把门窗都打开吧。”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今天别的不干,先打扫房子吧。”   姜武把门窗全都推开了,这二楼的门窗是双层的,奇特的是窗在外,门在里,门是平推打开,窗是对开,如果没注意到,会以为上面这层只有镂空的窗门,没有实门。她走过去看,如果所有的门都隐藏起来,会让人以为就是墙壁。但如果有危险,将门全部合上后,这就是个堡垒。   她仰起头看,天花板是拱形,从下往上望,交错的房梁像万花筒一样,上方肯定有透气孔,昨晚还有月光洒下来呢,只是这么看竟然看不到。   姜武把门窗都推开,二楼大亮,他看她仰着头,说:“上面有什么?”   “上面应该也有机关。”她道。   姜武:“真的?”他左右一张望,见没有攀登的地方,干脆抱着一根柱子往上爬,柱子光滑得很,他手脚一出汗就滑下来了,奋力几回,才伸着脖子看到一点,忙冲她喊:“上面有很多小窗啊!窗外还有屋檐!窗前还有窗台!”   他跳下来比划给她看,奇怪道:“这么大的窗户,难道是给鸟钻的?”   那窗口最多半张脸大,绕着殿顶一圈全是这种小窗。   “可能是射箭的地方。”她猜道。   这样如果有刺客,鲁王身在二楼,把门一关,让侍卫从上而下射箭,也能解一时之危。   然而这么精巧的设计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怕火。   木造的楼,只要被人在楼下放火,鲁王就成现成的烤猪了。   大概这才是这座摘星楼成了宴戏之所的原因吧。如果它再不怕火,鲁王就该拿这摘星楼当寝宫了。   毕竟造来给鲁王用的,除了破败一点,基本设施都是好的。她还是很满意的。   姜武把门窗都打开,等把挂在窗前的那些烂成破絮的帘子都摘下来后,整个二楼似乎也显出了一丝当年的不凡气质。   当姜姬又发现所有的桌、椅、榻、柜全是钉死在地上之后,更觉得这楼当年造时肯定是花了大力气的。   “这里好像可以汲水。”姜武看到墙角有一个一人高的大木桶,上面没有开口,也挪不动,他绕着转了一圈才在后面看到一个圆盘,试着转动几下,跟着就听到了水声,再看桶底,有一处隐藏的小口正在往外泊泊的冒出清水。   姜姬跑过去,姜武继续转那个木盘,清水越流越多,水漫延开来,往窗户流去。   “原来如此!”她拍了下手,“继续转!”她绕着二楼转了一圈,又发现了六个背后有圆盘可转动的汲水装置!对嘛,二楼摘星,一楼也不是建来白放着的,想像一下,如果在盛夏,二楼的窗户全打开,再不停的这么放水,水流下去就会形成水帘,这样在一楼的鲁王多凉快啊。   不过现在不说凉快不凉快,只说这样擦地有多方便吧。二楼这么一冲,打扫就事半功倍了。   姜武把圆盘转到底,水就不停的冒出来了。二楼哗哗的往下流水,很快,一楼就形成了水帘。这让在一楼的姜旦高兴坏了,在水帘里冲进冲出。姜姬在楼上都听到了,冲着楼下喊:“姜粟!把姜旦扣在筐里!”   这是以前在家里没人看他时用的招数,拿个筐倒扣,把他关在里面,大家就可以先去忙别的事了。   姜旦还记得小时候被扣在筐里的事,一听就尖叫着跑了,姜粟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姜姬从二楼探出头去,先是被目之所及一望无际的莲花荷叶给吓了一跳,顾不上吃惊就先喊姜旦:“你敢跑!回来我打你屁股!!给我站住!”她一急,家乡话就冒出来了。   远处正往这边来的冯瑄听到,抬头一望,见姜姬趴在二楼的栏杆处,赤着双足,清水泊泊的从她的脚间穿过,洒落下来——如果不是她蓬头垢面,衣服上全是灰,嘴里还说着家乡话的话,这一幕就美多了。   “公主。”冯瑄拱手而笑,身后是浩浩荡荡的箱子和无数的从人。冯家从人见摘星楼现在成了水帘洞,水和着积攒多年的陈尘都和成了泥,也不舍得把这一箱箱珍贵的布匹就这么往里抬,于是全堆在楼前的庭院里。   “先生。”这么短的时间,她也不可能再换一套衣服,何况昨晚上进宫来时他们的箱子都放在车上了,也没得换,她也就坦然的用这副面孔来见冯瑄了,仔细想想,冯瑄头一次见他们时,她的打扮也不必现在强多少,就不必强求外貌了。   “这是什么?”她问。   冯瑄一副理所当然,“当然是公主的行李。”   行李?   冯瑄带来的从人都很厉害,不等主人吩咐,放下箱子就自动自发的去打扫卫生了,一百多号人一起动手,不但把摘星楼给打扫干净了,还重新布置好了。   姜姬再次走进去,见微风轻抚,送来微微凉意,水帘从高处落下,在一楼就只会看到如碎玉、宝珠般的大颗水珠,凉意浸骨。   地面不知是涂了什么油还是别的什么,赤脚走在上面,反倒足底生温,触感如美人肌肤。一楼正中是个不说该说是座还是榻的东西,目测够姜姬带姜武再加姜谷姜粟姜旦全坐上去都够。榻前是案,左右也各有一个小方几,方几上摆着三足宝鼎,正烧着香料。   距离座榻不远挂了一方帘帷,冯瑄道:“公主日后坐在这里,如果有不想见的人来,只要把这帘帷放下就可以了。”   那么多箱子全都放到二楼去了,床榻是现成的,也打扫干净,铺上了被褥,挂了上帘子。   姜姬到二楼看过后,让人多拿了几个铺盖过来。冯瑄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见都收拾好了,笑道:“我见公主这里没有役者,特意带了几个来。”   姜姬刚要拒绝,冯瑄就指着八个人说,“这个,擅制饼;这个,极擅炖肉;这个,公主别看他生得不好,最擅制衣,制成的袍服就算在鲁王面前也绝不会失礼。”   原来是做饭的、烧火的、做衣服的,那就真不能不要了。   姜姬接收了这些役者后,役者们立刻就做出一桌美食来,早上只啃了两口干饼的姜姬难得能大啖一番,吃得满足极了。   用完饭后,冯瑄就要告辞了,临走前问姜姬:“公主可是打算在二楼起居?”   姜姬指着一楼说:“难道还能住这里?”一楼格外空旷,一看就不是让人住的,而是唱歌跳舞,宴客的地方。   冯瑄笑道:“我见公主在二楼放了许多铺盖,我有一言,望公主不要见怪。”   姜姬沉默下来,半天才说:“……先生请说。”   冯瑄不免放柔声音,轻声道:“公主身份贵重,自无不可为。可是公主身边的人,却不能这么自在。公主待他们好,更要为他们考虑,免得……” 第46章 姜武离开   冯瑄走后,姜姬坐在榻上半天都不能平静。   摘星楼已经打扫干净,再也嗅不到那积存的尘土味。纱帷轻轻飘动,送来莲花的清香。案几上摆放的香鼎、香瓜、玉盘,另一边则是堆放的箱子,姜谷和姜粟正把替换的衣服找出来。   “……做几件衣服。”她说。   姜谷说,“冯公子不是送了衣服来?”她指着另一边的一个大箱子。   这是冯瑄今天来的任务:冯家送给她的衣服与首饰。至于那些行李,大半都是各种布匹。一小部分是从家里来出来的,早年冯丙送的;大部分都是她这一路上收的“礼物”,龚獠送的最多,冯瑄也送过一些。还有一些其他人给的。   “给你们做些新衣穿。”她笑着说,指着箱子:“开了那个箱子,用那里的布做吧。你和姜粟都要做几套。姜旦也需要几件,还有姜武与姜奔。”   冯家只给她一个人送了衣服,姜谷他们现在身上穿的全是当时在家里做的,虽然都是新布,也没有补丁,但跟昨天她穿的那一套相比,真的差得太多了。   “姜武和姜奔的衣服,照着姜旦的那一套做。”姜姬翻出姜旦在冯家穿的那一件,后来从冯家出来,担心他在路上弄脏衣服就换下来了,“你们俩的照着我的做。”   姜谷惊讶的瞪大眼,“我和姜粟就不用了,你的衣服,我们不会做啊。”   “也没有那么难。”姜姬想了想,把冯家送来的那个会制衣的役者叫了进来。   这些役者都没有姓名,冯家能把他们送来,当然不会给他们姓冯。这个役者身材矮小,手指短粗,看起来不像擅长制衣的,他一进来就拼命把头低下来,不肯让姜姬看他的脸,趴在地上说:“奴参见公主。”   他脸上有一块胎记,黑青色,整个横在右眼与鼻梁上,还有些隆起。现在似乎认为脸上有胎记的是天生的罪人还是什么的,这种孩子在生下来后有的甚至会被扔掉或杀死,少数能长大的也只能隐姓瞒名过活,这个人却学了一门手艺,能以此为生,真是很厉害。   姜姬说:“你看我这衣服,你可会做?”她平举双袖。   那人速度看了一眼,继续死死压低头说:“这件正是奴的手艺。”   “能不能再做几套?”姜姬指着身后的箱子,“这些随便你用。”   那人连连点头:“奴立刻就动手!十日!不……十一日一定能再做一套!”   “不必这么赶,如果简单点做,不做这么复杂,能快点吗?”她指着姜谷与姜粟,“她们可以帮你。”   那人反倒不愿意了,一边找借口:“奴制衣时不喜人观。”一边打量姜谷与姜粟,又道:“二位娘子一看就不是做活的。”   姜姬后知后觉的想起应该是怕人偷师,只好做罢。又赶紧请他给姜旦也做两套,那人不知是不是被冯家交待了什么,答应是答应了,却宁愿先做姜姬的,道:“等给公主制出两件衣裙后,奴再给小公子做吧。”   她倒是想请他给姜武与姜奔做衣服,但他就一个人,先做她的,一套要十一天,两套下来就要二十天,再做姜旦的,衣服虽小,时间却不会少,最多算十天,就是一个月。   这么一想,还不如她们试试。   那人先来挑选了一些布料,四下找不到奴仆抬箱子,急得一头汗。   姜姬让他在这里做,他却死活不应,连连磕头说:“奴在这里,只怕性命不保!”   联想到这摘星楼只有鲁王上来过,难道冯瑄说的那话是指她不该让姜谷他们都住在摘星楼?   姜姬问他去哪里做,役者道:“那边就有小屋,奴在小屋里做。”   姜武帮他把箱子抬过去,回来说:“走到那边,有一排屋子是给他们住的。”姜旦抢话道,“我也可以进去!”   什么意思?   姜武推了下姜旦的脑袋瓜,说:“那些屋子都盖得很低。”他比了一下,“大概这么高。”   刚到人的腰那么高?为什么盖这么低?   姜姬好奇了一下,就忘到脑后了,让姜武陪姜旦玩,她去和姜谷、姜粟一起做衣服。   摘星楼周围有数条直通通的通道,宽窄大概可供一辆车通行吧。上面没有盖子,下面没有栏杆,姜姬坐在那里手上做着事,跑神的想这些道路难道是用来走车的?可是为什么要建这样的通路呢?   话说一楼这里真是凉快啊,明明是盛夏,却像是坐在空调房里,水帘带来了凉意,湿气却都被风吹走了。   顺风吹来的莲花香也不会积在室内,而是在你身边打个转,又顺风飘去了别的地方。   这时,姜姬看到冯瑄送来的役者担着几担东西从石道上过来,有柴炭、有水瓮、还有鲜肉,最后一个人捧着一篮香果。他们绕过大殿时,遥遥向姜姬行了个礼。   姜谷抬头,庆幸道:“看来今晚有好吃的了!”   “这些人来的真是时候。”姜粟说,“我本来还想着要去找姜奔要吃的呢。”   姜姬问她昨天跟姜奔去哪里拿的食物,她说:“在那座大宫的后面,有一排屋,屋前有火灶和大锅,还有很多饼。”   姜谷有些担心姜奔,“他今天没过来,是不是在爹爹那里?”   说话音,姜奔就来了,姜谷看到他从通道走过来,忙站起来跑过去,招手呼唤他,“姜奔!”   可姜奔带来的却是个坏消息,“姜武呢?爹叫我带他过去。”   姜姬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快到黄昏了,姜元叫姜武过去肯定不会是请他吃饭。   “爹叫他干什么?”她问。   姜奔很兴奋,激动的说:“爹让我和姜武一起做他的侍卫!还给了我们刀剑!新衣服和新鞋子!”   他前后张望,“姜武呢?快叫他来!”   可哪怕是姜谷和姜粟都没有像他一样高兴,两个女孩全都紧张起来,一起问姜姬:“爹爹这是不让姜武回来了吗?”   姜姬心里火烧一样。姜元这是打算要用姜武了!他这样做了以后,她再想像现在一样就不可能了,只怕是见姜武一面都难!   姜奔反问她们:“当了爹爹的侍卫,怎么会再回来?”   听了他的话,姜谷和姜粟都沉默了。姜谷抹了把眼泪,鼻音浓重的说:“那我去给姜武收拾一下衣服。”   姜奔有些嫌弃的说:“不用了,爹爹给了我们新衣服!”   姜姬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果然不是陶氏、姜谷和姜粟给他做的那些了,比起家人的手艺,自然是他身上这件更精致漂亮。   “……你原来的衣服呢?”她抬头问他。   姜奔刚要说扔了就看到她的神色,一下子竟然不敢开口。   “拿回来,那是……谁做的,你还记得吗?”她望着姜奔,一时竟然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记得陶氏?还记得他也曾叫她“娘”。   姜奔悚然一惊,整个人都不安起来!他早就忘了那衣服是谁做的,只是在有新衣后,更觉得旧衣破烂不堪,想着以后不会再穿就扔掉了。但、但如果是陶氏做的……   姜奔掉头跑了,姜谷和姜粟没有叫住他,以前不管姜奔对她们的态度如何,她们对姜奔就像对姜武一样。但这次,姜谷回来坐下,姜粟继续低头缝衣,两人就像姜奔没来过一样。   天渐渐暗下来了,没办法再缝衣服了。殿中已经点了火烛,但仍然很昏暗。   晚饭很丰盛,但姜姬已经想不起都吃了什么,她靠在姜武的身上,什么也不想做。他已经知道姜奔来过的事了,也知道他说了什么,从那时起,姜谷和姜粟都很沉默,姜武也没有说话。   “你去那边之后,要听爹爹的话。”她说。   “嗯。”他默默点头。   “要机灵一点,爹爹吩咐的事,要在心里想一想,要知道他想做什么,然后再考虑要不要去做。”她说。   “如果我不懂就回来问你。”他说,仰头望向金潞宫,心中既有忐忑,也有激动。他本以为爹爹已经把他忘了。   但他也放心不下姜姬,她既聪明,又幼小,还要照顾姜谷、姜粟和姜旦,他在的时候还能帮她,他不在以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你也可以来找我。”他说,抱住姜姬,“你要记得,我是你的大哥,你起过名字的大哥,什么时候你叫一声猪哥,我不管在哪里都会跑回来的。”   姜姬握住他的手,“嗯。”   第二天,姜奔神色消沉的过来了,姜谷和姜粟都没有跟他说话,而是给姜武包了很多干肉和干饼。   姜奔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把姜武领走了。   摘星楼突然变得更加空旷。 第47章 宫女   姜武跟着姜奔来到金潞宫,还没走近就看到了络绎不绝的人,这里和摘星楼完全不同,殿外有了站岗的侍卫,也有了往来穿梭的宫女、宫侍。   站在宫殿门口,姜奔没有领他进去,而是带着渴望看了一眼殿门,说:“你我都不能进去,不过晚上爹爹说要见你。”他看了眼姜武,有点埋怨的说:“爹爹本以为你昨晚就会来。”   姜武没有答话。姜奔:“跟我来吧,先把你手里这堆东西放下。”   姜奔带他去的是他们这些从人暂住的小屋,就和他在摘星楼附近看到的一样,只有人腰高矮的小屋,爬进去后能躺平睡觉,但醒来后就只能出来。   姜武把带的干饼和肉饼放下,姜奔把衣服和鞋给他,“快换了吧!这都是新的!你肯定没见过!”   新衣服确实非常漂亮,还有一条镶着铜片的腰带,闪闪发光。   姜武却看了两眼就把衣服放回去了,也不肯放衣服。   姜奔有很多话想跟人说,可这里除了他之外,全都是冯家与蒋家送来的人,那些人都不屑跟他搭话,出来进去,眼里好像永远没有他这个人。这让原本因为爹爹成了鲁王而兴奋不已的姜奔特别失落。   现在姜武来了就好了,他们兄弟两个在一起,什么也不用怕!   姜奔想了想,说:“你会说爹爹他们那种话吗?”   姜武在想姜姬,担心他这样走了之后,她和姜谷、姜粟加一个姜旦,不是女人就是小孩,在那空旷的摘星楼,没问题吗?   听到姜奔说话也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   姜奔向前凑了凑,小声说:“我学了两句,我教你。”他清了清喉咙,小声说:“大王。”然后兴奋的解释,“这是在叫爹爹!他们都是这么叫爹爹的!”   姜武不想搭理他,从屋里把干饼和肉干拿出来,凶恶的吃起来。   姜奔还想跟他说话,姜武掏出一块饼给他:“给。”   饼和肉的香味引来了一些人。   从人们吃的东西并不好,姜奔一吃就吃出这跟他昨晚吃的饼不同,好吃多了!面是筛过的!肉也是更好吃的!   姜武见有人围过来,也不吝啬,掏出饼和肉干分送。他跟姜姬学过鲁言,但姜姬只要求他听懂,不要求他学着说,所以这些人七嘴八舌说的话,他都能听懂,却只会点头而已,反倒惹得众人发笑,笑话姜武傻。   姜武听到还是笑,姜奔听不懂,也跟着笑,众人就笑得更大声了。姜奔虽然听不懂,却能看懂这些人在笑话他们,脸色顿时变得凶恶起来,他看了眼姜武,见他还在点头,就给他使了个眼色,伸手去摸刀。   谁知刀还没拿到手里,旁边一个蹲着吃肉的人脚一动,踩在刀背上。姜奔一怔,姜武也看了过来。而那人仍然头都不抬,继续狼吞虎咽的吃着肉干,一口就能吞下一块。   姜武看向那人,站起来,那人仍然蹲着继续吃肉。   周围的人有的散开了,有的却在看热闹。   姜武没有去拿他的刀,那些看热闹的人都轻蔑的哧笑起来。可姜武却转身去拿他扔在地上的矛,当他把矛拿在手上时,那个蹲在地上吃肉干的人猛然弹起,一手狠狠抓了一大把肉干,一手握刀,转身狂奔起来,一下子就跑远了。   姜武还没放开手中的矛,看热闹的人却在看到他持矛的姿势后不再发笑,警惕的看了他一眼,渐渐散开了。   姜旦在楼梯上跑上跑下,以前姜姬会嫌他太闹了,但现在摘星楼多一点声音也是好的。而且,这个楼梯跑上跑下的声音竟然十分悦耳,每一阶的音色都不同,姜旦跑快跑慢,脚下重一点或轻一点,发出的都是不同的声音,哪怕不那么协调,也能当特别的音乐欣赏。   她听说以前有响廊,这个大概可以叫响梯。   越是住在摘星楼,越是觉得这里真是个享乐之所,不管是坐在二楼还是在一楼,眼前的景致都美不胜收,现在连一个楼梯都有机关,那个建摘星楼的大王真是会享受。   姜武走后,姜谷与姜粟都沉默了不少,有时一天也不会说一句话,两人就收拾那些行李,一个个箱子都打开,每天都很忙碌。她想,她们是想让自己忙一点,再忙一点,这样就不会去多想,去害怕没有姜武之后的她们该怎么办。   姜姬则是突然之间什么也不想做了。   冯瑄来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像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高坐楼台之上,无谓又无趣的望着楼下的人们。   他上前道:“公主,长日无聊,我刚好有个趣事,可博公主一乐。”   姜姬看到是他,拍掌两声,不一会儿一个役者就上楼来了,跪在她身后。   “送些汤上来吧。”她道。   那个擅厨的役者来的第一天就煮汤给她喝,她猜应该是喝来消暑的汤饮,她最喜欢的是一种酸甜味的,不知放了什么梅子还是别的酸果子,茶褐色的汤汁,微微有些粘稠,就总让役者煮这个来喝。   冯瑄坐下,一看送上的汤饮,欣然饮之,微风送爽,正是说八卦的好地方啊。   话说鲁王归来,乐城周围的人都知道了。   之后就开始有女人跑到宫门口想进去,然后因为宫门口没什么侍卫,其实宫里也没几个侍门,大门就那么敞着任人进出,所以突然就被发现,宫里多了好几个女人——饿得快死了。   冯家人与蒋家人把人抓住后,发现这才是个开始:越来越多的女人出现了!甚至还有成车出现的!也有被人趁夜绑着往宫门口一扔就跑的。   短短十天,已经有五十多个女人被抓了,都是在宫门口“捡”来的。   这些女子虽然形容憔悴,但仔细看,却能看出个个面容姣好,再细问,竟然都是朝午王时的宫中侍人,其中更有受过朝午王宠爱的美人!   原来将她们抢走、劫走的人听说鲁王回来了,害怕被抓住问罪,就把这些女人放了回来,更有的怕女人们不肯回来,直接绑住送到王宫大门口。   姜姬目瞪口呆。   冯瑄还意犹未尽的说,“还有呢,有很多是在宫乱时跑出去,已经嫁了人的,却在听到大王回来的消息后,就辞夫别子,回到宫中,想继续侍候大王的。”   姜姬:“……”完全说不出话。   冯瑄连连叹气,“大王慈爱,实在不忍将她们赶出去。”赶去哪里?五十多个女人,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难道要一一寻访其父母送还吗?那些抢走宫中美人的,不问罪就好了,难道还要把这些女人还给他们吗?不但姜元没办法,蒋伟和冯营也都没办法!   结果现在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留在宫中,侍候姜元。   姜姬:“……”你们说真的?!   冯瑄再叹:“正好宫中无人驱使,伪王倒行逆施,民间困苦,如果大王刚继位就再从国内征人入宫侍奉,未免不悯民情。”所以现在这样正好。   姜姬:“……”   冯瑄笑道:“过几日,公主若是喜欢,也可以叫几个侍女来做伴。”   姜姬:“……”   三观又被刷新了一遍。 第48章 将军   以前姜姬从没注意过这宫里是不是多了人,自从冯瑄走后,她再坐在二楼时,还真看到零星几人弯腰弓背从远方疾速跑过,不小心还会当成是贼。   姜谷和姜粟倒是知道,说:“好些女子在河道中汲水、洗衣、洗发。”   莲花台中不是有一个泉眼,就是取的地下活水,宫中河道的水都是活水,姜姬这里食用的水全是役者从别处以水瓮担来,姜谷和姜粟受她的影响,也不敢用河道中的水,就是在看到宫中女子就着河道早起净面洗头,心里痒痒,因为那一幕实在太美了。   姜姬看她们一脸羡慕,刚想松口答应,就想起当日朝午王事后,宫中遭劫,听说死了不少人,那死掉的人会不会有掉在河道中的?这么一想,她就摇头说:“你们想洗头,就用担回来的水吧。”   “可那些水少……”姜谷为难的说,“役者一日取两回水,只够吃喝,再让他们担水……”简言之,开不了口。而且天气这么热,用河道中的水洗脸洗头也会很舒服的。   消沉时什么事都没有,振作起来就会发现很多很多要做的事。   水这个问题确实需要解决,而且现在天热,一说起来,姜姬也觉得头上痒痒的。她想了一下,上了二楼,打开一个木桶的圆盘后,水慢慢溢出来,她掬起一捧闻了闻,气味清新,没有怪味,其实长着荷花的水道中的水也没有异味,但她就是心里不舒服。   她叫来役者,问他们谁能看出这木桶中流出的水是不是取自水道?   其中一个长脸、短眉的役者上前道:“公主,这楼里的水是取自水心,与水道中不是同一股水。”   姜姬忙问:“那摘星楼有水眼吗?”   役者道:“自然是有的,奴等这几日洗漱都是用的楼中的水,只有公主起居食用,取的是从莲花山取回的水。”   乐城是山城,莲花台所居之山自然名为莲花山,山中有七眼泉,其中两眼只有王宫能取用,其余五眼则任由乐城人取用。   姜姬跟着役者去看水眼,原来就在摘星楼里,一处低洼,盖了一个小石亭,石亭上石刻怪兽,下方就是水眼,一汪深绿幽蓝。   役者取了一杯,奉给姜姬,她接过尝了一口,清洌甘甜,沁人心脾。这水已经很好了,难道莲花山那两眼泉中取出的水比这更好?她又尝了役者抬回的水,似乎是温和一些。   姜谷和姜粟跟下来,看到这里就有这么好的水,都高兴的要跳起来。姜姬也有些忍不住,道:“这水可以烧一些吗?我想沐浴。”   役者忙道:“以柴煮水未免费柴,公主想沐浴,奴这就取水,晒上半天,大约就行了。”   原来还有这一手!   如果说姜姬之前还怀疑晒出来的水够不够热,等到下午时,役者前来说可以沐浴了,她过去一看,役者往浴池中注中的水竟然还冒着白色蒸气!这是晒开了?!   “……晒水是怎么晒呢?”她忍不住问役者。   役者忙道:“有一处池子是专用来晒水的。”领她去看,那水池全是用黑得发亮的石头砌成,其中的水被役者汲出后,留在石头上的水渍迅速退去。她想碰一下看这石头到底有多烫,旁边的役者吓了一大跳,赶紧拦住她道:“公主!此石热极时能烫掉一层肉!绝不能碰!”顿了下解释道,“此石名为阴阳石,昼间极热,夜间极凉,乃是奇石。”   就算姜姬认为它不过是一种黑色的石头,但看到它能在盛夏——高温也帮了一点忙——把水晒开,也承认它真的很神奇。   摘星楼的一楼有一个很大的浴池,大概有五平方大小,足够泡下姜姬、姜谷和姜粟了,但姜旦不能一起进来,他会故意尿在里面。   泡在水里,姜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趴在池沿,又开始陷入脑袋空空的境地。   姜粟过来:“姜姬,我给你洗头。”   “那一会儿我给姐姐洗。”姜姬扭头笑了一下,继续趴着不动。   姜粟轻柔的揉着姜姬的黑发,看她没精打采的,小声说:“是想大哥了吗?以前你就特别缠大哥。”   姜姬反应过来,惊讶道:“是吗?”   姜粟笑道,“以前在家时,我和姐姐在外面,你午睡醒来就喊大哥。后来因为你总是醒来就喊大哥,大哥就不跟二哥一起出去打猎了,总是等你醒来后再出去。”   “是吗?”姜姬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不过好像确实不管她什么时候找,姜武总在附近,一听到她叫就来了。   姜粟点头,“对啊,大姐还说那样她就只用带姜旦一个,大哥都把你带走了。”   姜姬沉默下来,那时……她是想跟着姜武出去看看这个世界,转着各种念头,找吃的、找路、找人。所以她才总跟着姜武,因为觉得姜谷和姜粟都是小小的女孩子,不能让她们背着她跑来跑去啊。不过现在想想,姜武当时是在陪她玩吧?任她随手一指“去那边”,他就答一声好,背着她就跑过去,也不管她是不是心血来潮。   姜姬把脸埋进胳膊里,姜粟的声音更加温柔了,轻轻的抚摸着她说:“有大姐和二姐在呢,我们四个在一起,米儿不怕哦。”   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转过来扑到姜粟怀里,抽噎着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哭过之后,似乎就不得不接受姜武离开的事实了。   姜武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或许从她刚到这个家里时,在大哥和二哥中间选中大哥“撒娇”,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她紧紧抓住姜武,一刻也不想放开。但这不是她不想放开就能一直留在她身边的。   姜元,以前是爹爹,现在是鲁王。   如果说他是爹爹时,姜姬还有自信能从“爹爹”手里保住姜武,在他成了鲁王后,她就没这个自信了。   或者有一日,就在不远的未来,姜武会变成另一个姜奔。   莲花台又迎来了一个黄昏。   姜元装累才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因为先王曾经允许国内公卿士人随意进出莲花台,而这个代表着先王礼贤下士的习惯也被朝午王继承了下来,所以姜元从进了莲花台后,每天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来见他。   他坐在王座上,有时一整天也没办法站起来。   但冯营和蒋伟却有志一同的消失了。   这让姜元有心想分别找这两人试探关于王玺的事,也没办法开口。他也不敢拒绝见人,万一这些来拜见的人中有人手中有王玺呢?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渐渐觉得疲惫起来。   他伏在案上,头疼欲裂。   怜奴进来看到他这样,连忙上前把他背起来,送回寝室,然后为他更衣、梳发、净面,亲身侍奉,姜元好受些了,慈爱道:“我儿辛苦了,快坐下。”   怜奴这几日都受他的命令在四下查探,现在姜元回到莲花台,蒋冯两家抓刺客的事也告一段落,他再外出也不怕被人抓住无法报出姓名。   姜元被困在金潞宫,对乐城一无所知,王宫大门又大敞着任人进出,他终于成了鲁王,却觉得比在流浪时更加羞耻。   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怜奴都打听出了什么。   怜奴不负重望,带来了蒋家的消息。   “蒋伟正在赶蒋彪出城呢,蒋彪非说伤重无法挪动,据说这几日,蒋家日日都发出争吵声。”怜奴兴灾乐祸道,“只怕蒋伟近日是无法进宫来了呢!”   姜元听到深深叹了口气,怜奴忙道:“爹爹想让他进来吗?可是他一来,又欺负爹爹……”他越说声音越小。   姜元叹道,“我虽不想见蒋公,但是……”   怜奴羞愧道:“都是儿不好,没能找到王玺……”   姜元拍拍怜奴,“我儿已经很好了。”   怜奴这才开怀起来,又道:“爹爹让我去找的那些人,我去了,可是听说要进宫做侍卫,他们竟然都不愿意。”   鲁王宫有八百健卫,先王时军奴过万,这些都是鲁王手里的军队。比着先王,姜元当然也希望手里攥着这么多士兵才好。可惜他现在手里的人连一掌之数都没有。那些投效而来的人,都不能以庶民之身进宫,除非他们做健卫或军奴。   姜元当然不敢让这些自由惯了的人当军奴,他们都自持武艺,心高气傲,这才想用健卫之名吸引他们。不然他这宫外站的人就全是蒋、冯两家的人了。   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不愿意!   姜元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下来,怜奴看到,接着说:“我又问了他们,原来他们宁愿去做打仗的兵,也不愿进宫来。”他愤愤的加了一句,“一群傻子!”   姜元的脸色却变好看了,笑道:“我儿不知,做兵比做健卫好得多呢!不但自由,要钱要女人都方便得多。”   怜奴更加做鄙视状,“可那哪有做宫中侍卫来得风光呢!”   姜元笑着摇头,倒是有了主意,道:“去叫你大哥进来吧。”   怜奴转了下眼珠子,出去却叫了姜奔进来,道:“没有看到大哥,只有二哥在。”   姜奔听到怜奴的话,虽然奇怪,但当着姜元的面却不敢开口。   姜元并不介意到底是哪一个人,见是姜奔也点了点头,招手叫他坐到床前,温声道:“我儿近日愈见勇武,不知我儿可愿持剑,护卫你父?”   姜奔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会拼命点头。   姜元笑了一下,对怜奴道:“领你哥哥去见那些人,以后你二哥就是我的……”他看了眼姜奔,“常胜将军!”   姜奔整个傻了。   怜奴推了下姜奔,“还不快磕谢爹爹?”   姜奔一个栽下去,猛磕了七八个头,声声响亮,抬起头来,还是结巴的说不出话。   姜元笑了一下,让怜奴带姜奔下去了。   这样,他至少手里有了一个“将军”了。不管“将军”本事如何,他是可以征兵的!   怜奴带着姜奔下去,还想说两句话,一抬头看到姜奔轻蔑的扫了他一眼,转身大步走了,竟然不理他!   “蠢货!”怜奴暗恨的骂了一声,跟着又得意起来。这姜奔成产将军,姜武能不怒吗?原本爹爹叫的可是他。而那些留在宫外的人又哪是那么好收服的?到时只要稍加利用,何愁这姜奔不送了性命? 第49章 追求   偷偷进宫来的女人们很快发现有人住进了摘星楼,她们躲起来,偷看常在摘星楼上出现的女公子,有两个女人时常出现在她身边,她们可以坐在她面前,可以给她梳发、更衣,言笑无忌。还有一个小公子,在摘星楼上跑来跑去,脚步咚咚作响。   一些穿麻衣的役者在楼内进出,但侍人却只有那两个女人!   云姑蹲在石头后,闻到从摘星楼里飘出来的炖肉的香味,咽了口口水,她伸头去看,见那两个侍女竟然是和女公子一同用饭!女公子还把那么大一块肉挟给她们!   云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饿空了,腑内五脏都不见了。   当看到役者又送了一盆汤进去,那冒着热气的陶盆,让她实在忍不住,四肢着地的爬过去,对着大殿内正在用餐的女公子拼命磕头,大喊道:“请让奴奴服侍公主!!请让奴奴侍奉公主!!”   姜姬早就看到那里躲了一个人,摘星楼看似不显,但地势却是最高的。环绕摘星楼的台阶建的极宽,步势极缓,不怎么显眼,但却把摘星楼给抬高到了一个哪怕坐在一楼都能将眼前一览无遗的高度。   不过最近有很多人跑到摘星楼来偷看,她也没放在心上。   这个人突然跑出来,她吓了一跳。   来送汤的役者却杀气腾腾的跑下去,抓住这人的头发就往外拖。   这么一拖出来就看出是个年轻的女子,梳着双丫髻,身上的裙子看起来还不错,腰上甚至有一条细丝绳充做腰带。   姜姬站起来,想喝住役者,只要把这女人赶走就行了。至于她说的服侍什么的,她现在不可能让陌生人进摘星楼。   不想那女人连踢带踹,跟役者打了起来,还把役者给推倒了!   姜姬:“……”   然后那女人又连滚带爬的想冲上来,再然后役者从台阶上爬起来,冲上来,往前一扑,抱住这女人的双腿,双双滚下台阶。   姜姬:“……”   于是又是一番你撕我拽,滚地打得难分难解。   姜谷和姜粟一个抓住姜旦,一个拦在姜姬身前,警惕的看着那个女人。   那是女人,不是老虎。   但姜姬觉得她对这个世界的原驻民的认识还不够深刻,就想再观望一下,但眼前的打斗已经越来越血腥了。   一时女人站了上风,骑在役者腰上,抓住他的头往地上撞。   姜姬刚要喊,役者一拳捶在女人腰上,翻过来抡起拳头就砸。   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姜姬喊道:“来人!!来人!!将这两人分开!!”   她一喊,在楼里的其他役者都跑出来了,上前把这两人拉胳膊架腿的分开后,竟然给绑起来了!擅厨的那个役者把这二人绑成了头朝下脚朝天的姿势,然后拖着腿给拖到姜姬面前。   “……”其中一个还是你们的同僚,姜姬心累,尽量平静的说:“把这个女人身上的绳子解开,让她走吧。”她对拼命仰头看过来的女人说,“不要再来了,我不需要别人侍候!”   云姑刚才挨打都没有哭,此时忍不住哭起来。   姜姬看她脸上青肿红紫,头发上还有血,想到这是个女孩子,心软道:“你想要什么?”   云姑连忙喊:“吃的!!”   姜姬让姜谷给她拿了几块饼,塞到她的怀里,看她还用嘴从姜谷手里抢走一块,连三赶四的吞下去。   这个人太凶了,绝对不能收下。   姜姬正色道:“不许你再来了,我不要别人侍候!”   然后让役者把她给抬走了。   至于另一个打架斗殴的人士,姜姬让人把他解开,温声道:“刚才多谢你。”那个女人突然冲出来,打什么主意他们都不知道,不能因为她嘴里喊的话就相信她是无害的,多亏役者刚才冲出去拦住她……虽然武力上可能二人半斤八两,但他冲出去后,姜姬才有了反应的时间。   役者本以为这次不死也会被赶出宫,听到姜姬道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除了他之外,其他役者也都是一脸震惊。   好吧,她不该道谢。   姜姬也反应过来了,让姜粟去取了一块布给他当做奖赏。这个役者接过布就立刻塞进怀里,还警惕的看着其他役者,给姜姬磕了个头后,沿墙根溜走了。   姜姬:“……”难道还会有人当着面抢吗?!   ……不过可能真的有人抢。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但那个女人却开始常常流连在摘星楼,像喂过一次的野猫一样,赶不走了。   而其他役者似乎受到了启发,看到她就拔足狂奔追去!最多时四五个役者都去追了,连那个该在楼里做饭的役者也举着刀冲出来了。   可每回那个女人都能逃走。姜姬目瞪口呆,在二楼看到那个女人跑得简直像一阵风,瞬间就能拉开距离!   ……女版刘易斯。还是古代款。   在役者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女人还是会躲在石头或台阶下的高处偷看姜姬,如果不是姜姬注意到她用凶恶的目光看姜谷和姜粟,说不定还真会把她叫过来,试着让这个跑得快又机灵的女人留下。   但看到她盯着姜谷和姜粟的视线后,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世界的人和她不一样。他们有时会像野兽一样去思考,去抢夺。   当初她在家里没饭吃之后想要劫道,在这个世界有很多人世代过着她当初过的日子,所以,他们只会比她更早意识到生存所需要的代价。   云姑又躲在了树从后。她望着那个楼里的两个女人,觉得她们真是讨厌!都是因为有她们,那个女公子才不收下她。如果没有她们,那她就可以跟着女公子,每天也能吃到蒸饭和炖肉,还能喝一碗汤!   这时她听到有个男人的脚步声坚定的往这里跑,她连忙爬到树上往远处望,跟着就惊呆了!那竟然是个王侍!   她犹豫了一下,脱掉上衣,解开头发,在这个王侍跑过的时候,突然从树从里跑出来。   今天,姜武趁着姜奔没有跟着他,特意跑回来看姜姬她们。他早看到那边树丛后有个人,最近金潞宫附近常有这样的女人出现。这个女人突然跳出来,还赤着上身,他也习以为常,伸脚踹到一边,继续往前跑。   “那好像是姜武?”姜谷站起来,指着下面说,“……他后面是谁?”   姜姬的眼睛早就瞪出来了。   姜武在前面跑,后面跟着的不就是那个女人吗?她为什么没穿上衣?!   等等,这是追求吗?!   姜谷气的在楼上大喊:“姜武!把你身后那个女人赶跑!!”她低头一看,姜姬竟然看傻了眼,她连忙把姜姬赶到后面去,“你不要看,这是淫秽之事!”   姜姬反应过来,竟然有些奇怪,现在已经有淫这个说法了吗?那为什么还能这么豪放?不过就算在现代,这种追求方式也夸张了点,不过在这里也……也不算很夸张吧?   姜武本来不想管这个女人,只是她一直追着,他只好回头,一手按在刀上,凶恶道:“滚!”   云姑又往前走了两步,见他神色不动,生气道:“你这蠢人!”一扭身,跑了。 第50章 茉娘   “看!这是我的新衣服!”姜武兴奋的脸都是红的,走路都是跳的,还伸出脚来:“这是新鞋!上面还有牛皮带!”   难得看到他这么高兴,姜姬才想起他其实也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   姜谷和姜粟围着他看个没完,姜旦也一个劲的蹦,想让姜武再把他背起来,姜谷拉住他说:“哥哥穿了新衣服!”不让他弄脏姜武的新衣。   姜武把姜姬抱起来往里走,说:“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她在这里几天了?”   姜粟连忙告状:“好几天了!一直想进来!”   姜武皱眉道:“这种人在金潞宫也很多,到处缠人。爹爹被迫收下她们。”   姜姬一开始还不懂那个女人为什么就认准了摘星楼,听到姜武的话才想起问:“……那她们有饭吃吗?”   姜武:“哪里有给她们的饭啊?”   怪不得……   “爹爹是想用这种方法逼走这些人走吗?”姜姬小声问姜武。   姜武正色道:“家里的饭本来就不该给外人吃!”   不是这么回事。   姜姬发现姜元这个鲁王做的是真憋屈。上回冯瑄说的话也未必全是玩笑,这些女人能畅行无阻的进入王宫,游荡在这王宫的每一处地方,姜元看到肯定心里很不舒服,可他手中又没有侍卫,连守大门的侍卫都没有,而蒋家和冯家,只怕在看他的笑话,故意放这些人进来,逼着姜元妥协……妥协什么呢?   回到二楼,姜姬把之前没吃完的蒸饼拿来,还有中午剩下的肉汤,姜武高兴坏了,大口吃起来,“我这两天都是喝清水吃干饼!”还不如之前吃得好呢。   姜姬让他吃着,小声把她的分析告诉他,“冯家与蒋家肯定有事想让爹爹同意,而爹爹不想答应,他们就让外面的人随便进宫。”   姜元憋屈之下,当然不会发挥鲁王的胸怀,视这些女人为子民,给她们食物。   那个守在摘星楼的女人上回就饿坏了,也不知道这几天她去哪里找吃的。   姜武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仔细回忆,摇头说:“这几天没看到那个戴高帽子的老头来。”蒋伟和冯营戴的帽子都很高。   “其他人呢?”她问。   “有很多别的人,天天都来,爹爹吃饭睡觉都有人进去。”他就没见过什么时候没有人。   “冯家和蒋家的人呢?”她问。   姜武说,“那个来见过你的人去了,不过就来过两回。”   姜姬:“留大胡子的?还是胖的?”蒋彪留大胡子,龚獠胖。   “大胡子。”姜武肯定道。   蒋家大门紧闭,谢绝见客。虽然听说蒋伟回来了,来的人很多,蒋伟却一个都不见。   但关于蒋家的流言却越来越多了,有人说前几日路过蒋家,听到屋里有人痛哭流涕,哭着喊着叫爹。   “爹……爹啊……爹你怎么走了……”一个在小酒馆绘声绘色的说,“那天我路过蒋家,听得清清楚楚!”   “唉,没爹的孩子可怜啊。”另一人叹道。   “蒋公也实在是死得太突然了,他要是能再撑一撑,撑到跟着大王回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谁知道呢?”隔壁桌一个人听到他们在谈这个,小声说:“蒋淑年纪是不小了,可以前也没听说病歪歪的,怎么忽然就死了?”   “对啊!”第二张桌的人也来了谈兴,道:“早年我还说冯家那个要死在前头呢,结果现在蒋公死了,冯公还活得好好的!”冯营看着就比蒋淑不耐活,短命相,结果竟然是蒋淑先死。   蒋彪虽然仍躺在床上,脸色却很红润。   蒋盛坐在他对面,笑道:“老二,你这是不打算起床了?”   两人是堂兄弟,同年出生,一个年头,一个年尾。蒋盛为长,蒋彪为次,跟两个爹的排行刚好相反。   蒋彪拥被而笑,“弟弟还虚得很,起不了床啊。”说罢往下一倒,“头现在就晕了啊。”   “头晕?我给你治。”蒋盛上前一把扯开被子,抱起蒋彪就往外走。蒋彪失了先机,死死抓住门框不放手!两兄弟在门前角力,互不相让!   蒋伟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对蒋丝娘说:“走吧,一会儿再来看你哥哥。”   蒋丝娘看了眼大哥和二哥,也没话说,跟着蒋伟走了。   蒋丝娘从小时候就很怕蒋伟。虽然蒋淑将她视做掌珠,可蒋伟对她从来不假辞色,她很清楚在蒋伟眼中,她跟家中的奴仆没有两样。   爹爹死了,她也失去了依靠,从此后这个家中再也没有人会护着她了,该由她来保护母亲和妹妹!   在蒋伟面前坐下后,蒋丝娘垂头含胸,半声也不敢出。   “……”蒋伟沉默半晌,对蒋丝娘道:“我替你寻了一门亲事,明日就让你兄送你出门吧。”   蒋丝娘猛得将头抬起来,“叔叔!我爹不是这么交待的!”在蒋淑死后,蒋淑的亲信从人就把蒋淑的遗言带给了她,她是知道爹爹对她和妹妹的打算的!   蒋伟皱眉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蒋家如今正在风头浪尖之上,大王对我蒋家猜忌颇深,他又经过伪王之祸,是绝不肯以蒋家女为后的。你父生前那么疼爱你,怎么舍得你在家空度年华?我为你选的夫婿年纪轻轻,与你正相匹配,你不要再多想,好好出嫁吧。”   蒋丝娘急切道:“可是爹爹说……”   蒋伟:“丝娘,你要为你母亲多想一想。如果要进宫,还有茉娘。”   蒋丝娘一怔,“……茉娘?”只让她嫁人?茉娘还是要进宫的?   蒋伟觉得蒋淑所说的让蒋丝娘与蒋茉娘一同进宫是没必要的,丝娘容貌寻常,茉娘才是进宫的不二人选,丝娘还是另选一人遣嫁,也好为蒋家牵一门上好的姻亲。   蒋丝娘怔愣的离开,走到马氏门前停住。侍婢问她:“娘子,可要进去?”   “不,我去见妹妹。”蒋丝娘毅然转头,去找蒋茉娘。   她已经有几日没来过茉娘这里了。茉娘日日都要练舞,所以有一个很大的庭院,还有石台兽首,更有近百侍婢、乐工服侍。可今天一来,她才看到丝娘这里的人更多了,更多侍婢捧着宝盒进进出出,屋里人声鼎沸,还有乐声传出。   她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蒋茉娘。   以前她固然知道茉娘生得美,但从没有这么深刻清晰的感觉到。   在昏暗的室内,在一群吵杂的人中,仍然能一眼看到茉娘。   她好像在发光,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她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茉娘看到站在门口的丝娘,立刻高兴的立起来:“姐姐!”   蒋丝娘走进去,那些侍婢和乐工都退下了。   “怎么这么多人?”她坐下说。   茉娘面色憔悴,撑着头说:“他们说我马上就要进宫了,要裁新衣、制新钗,还要记新曲。”她打了个哈欠,“我都好几晚没睡好了。”   蒋丝娘轻轻抚摸着茉娘顺滑的乌发,伏在她耳边轻声说:“叔叔刚才叫我去,让我嫁人。”   “什么?!”茉娘一下子就要跳起来!   蒋丝娘按住她,“别动,别让人发现。”   茉娘看到门口、窗后隐隐约约的人影,就装做仍在困倦中,伏在枕上,昏沉欲眠。   蒋丝娘在她耳边说:“叔叔说今时不同往日,大王不会要我蒋家女子,人人都把我蒋家当做眼中钉,让我嫁人,为蒋家结亲。”   茉娘合着眼,眼珠在眼皮下不停转动,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手变得冰凉。丝娘出嫁,她是一定会做为陪滕出嫁的!比起嫁到一个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哪怕像蒋家一样的地方,她还宁愿进宫去!   蒋丝娘抚摸着茉娘美丽的容颜,柔声说:“我去找大哥,大哥一定有办法。”   茉娘紧紧抓住蒋丝娘的手,紧紧的。   天色暗下来,姜武吃了满满一肚子的蒸饼和炖肉,撑得他都不想动了。   姜姬既好笑又放了心,推了推他道:“快起来,天都黑了,你快回金潞宫去。不然天黑了你怎么走?”   姜武翻了个身,竟然响亮的打起呼来。   姜姬气得狠狠捶了他一下,也舍不得再把他叫起来,听说他现在住的地方像个狗窝一样。   她从榻上拿了一床薄被下来给他盖上,把驱蚊的香鼎移近,坐在一旁,看着远方的太阳渐渐落下,天边染上紫色的晚霞,当紫色渐渐深浓,一半的天空挂上一轮惨白的月亮,最后,终于天地都变得漆黑,月亮因此变得更加明亮,在它周围出现点点星子,星子越来越多,她才恍然发现这就是她每天看到的星空。此时的夜空变得美极了。   姜谷悄悄上来,就算她脚步放得再轻,响梯还是发出悦耳的声音。她没有过来,站在响梯上说:“姜旦已经睡了。”她指指姜武,“他还不走?行吗?”   姜姬走过去趴在姜武背上,刚才就发现他的呼吸变了,肯定已经醒了。   他哼叽着翻了个身,再翻,姜姬就搂住他的脖子不下去。姜谷看到他们闹起来了,笑着下去了。   姜武背上伏着姜姬,“艰难”的爬起来说,“好沉啊。”   “胡说。”姜姬不放手,“是衣服沉,我不沉。”   姜武点点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他伸手到背后托住她,说“那不还是你沉?”   姜姬只是笑,她突然觉得很开心。原来就算姜武走了,他还可以回来的,他跟她并没有那么遥远。   姜武背着姜姬跑下响梯,声音响的简直像战鼓。   外面的天全黑了,但从这里往金潞宫的地方看,竟然还能看到点点火光,只是一不留神就和天边的星光看成一体的了。   “那里就是金潞宫?”姜姬在姜武背上指着那边问。   “对。”姜武看着金潞宫叹了口气,蹲下放下姜姬,回身复杂的看着她,“我走了。”   姜姬笑着说:“什么时候再来?炖猪肉吃!”   姜旦睡着了都听到“炖猪肉”这三个字,迷迷糊糊的坐起身,问旁边的姜谷:“吃炖猪肉。”   姜武笑了,在到了金潞宫后,姜元对他的方式让他更深刻的感觉到在姜姬身边是多么珍贵,在这里,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那里,他觉得他只是一个物品。   “那我过两天再来。”他说,旁边的役者递给他一只火把,他举着向金潞宫跑去。   姜姬看着那一点点火光慢慢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嘴边的笑也渐渐维持不下去了。姜谷站在她身边:“进去吧,该睡觉了。”   现在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天黑就睡觉。   姜姬牵着姜谷的手:“好,上去吧。”   姜武回到金潞宫,四下找不到姜奔。他回到屋子,门口有人在吃饼,看到他来就招呼他一起吃。   他在姜姬那里吃的肚皮都要撑破了,睡了一觉好像都不见了,就坐下一起吃,只是刚咬了一口就尝到了那微微的尘土味,饼粗糙的像要把舌头给磨破似的。   他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周围也有人在偷看他。   他扯开嘴笑得憨傻,谁看他,他都冲人家笑。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主动找他搭话,“刚才宫里有人出来找你,你知不知道?”   有人从宫里出来找他?   姜武继续笑。   “找不到你,就把你兄弟喊进去了。”那人想看好戏,特意大声说:“你兄弟,姜奔!”   姜武还是笑。   那人说:“姜奔出来后也不找你,就跟着人走了,好像是有好事哦。”   旁边一个人抢着说:“他还换了衣服!加了冠带!”   冠带?姜奔跟人走了?   姜武心里嘀咕,脸上还是笑得开心、茫然。   那几个想看好戏的人见此都有些丧气。   “他根本听不懂!这傻子!”   “被亲兄弟抢了见大王的机会,说不定大王还给了赏赐!这人也真可怜!”   其他人嘻笑一阵,再嘲笑一阵,再可怜姜武一番就不搭理他了。   姜武低头吃饼,把这些人说的话藏在心里自己想,可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姜姬在这里就好了,她肯定懂!   他吃完就躺到屋里去睡了,但直到天亮,姜奔也没回来。   姜元第二天见到怜奴回来,问他:“姜奔如何?”   怜奴笑道:“我看,二哥是不如大哥。二哥去了,那焦翁好像看不起二哥,听说二哥成了将军,立刻就要挑战二哥呢。”   姜元奇道:“那后来呢?”   怜奴:“二哥自然是输了,这一来又走了几个人。”   姜元就皱着眉,叹气:“……还是该叫姜武去。”   怜奴道:“只是刚让二哥去,再让大哥去,会不会不好?”   姜元转念一想就知道怜奴在说什么,其实姜武和姜奔不好,他才更满意,笑着说:“他们是兄弟,又能有什么不好?”   怜奴笑着说:“那我把大哥也送出去吧?”   可姜武再一走,他身边的人就只剩下怜奴了。姜元犹豫起来,“再等一阵吧,如果姜奔实在不行,再让姜武去,让他回来。”   那这对兄弟不成仇也不可能了。   怜奴心喜,应道:“爹爹说的是。”   想到今天还会有不计其数的人来,他还要陪他们浪费一天时间,姜元就有些烦燥,可他又不敢不见人,现在这样虽然烦,但有这么多人求见他,他才感觉到自己是鲁王。   怜奴看姜元一脸愁容,转了下眼珠子,说:“大王,何不躲出宫去?”   “嗯?”怜奴从来不会说这种话,姜元好奇道:“出宫?”   怜奴道:“大王就不想去看看这莲花台吗?九宫十八殿,独楼摘星辰。”   姜元恍然大悟,喜道:“好!”   姜元走出金潞宫,先去了心心念念的将台。到现在他都在不停的回忆他走上将台,在诸臣的簇拥下,台下千人齐呼的那一幕。   但今日的将台却显得有些古怪,不是冷清,而是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一两个躲在台下的女人逃走。   “……这些人还在宫里?!”他以为她们没有吃的,早就出宫了。   怜奴说:“比起外面,当然还是宫里好。”   “她们哪里来的食物?”姜元问完就知道自己说了傻话,食物当然是宫里的人给她们的。   他摇头走下将台,往深宫走去,果然离开金潞宫,那些不知哪里来的女人越来越少了,那些女人都聚在金潞宫附近呢。   姜元失笑,仔细回忆,刚才那些女人中不乏颜色出众者,只是形容狼狈,不堪入目。   怜奴小声说,“奴昨天晚上在蒋家附近听说蒋伟要把蒋彪赶出去,蒋盛和蒋彪还打了一架呢。”   “这样啊。”姜元笑起来。   怜奴说:“当然,听说蒋伟还想把蒋丝娘给嫁出去呢。”   姜元愣道,“……嫁出去?”   怜奴笑道:“对,爹爹可还记得那个龚屌?据说就是嫁给他的儿子了。”   姜元的脸色就不好看了,“那个龚家小儿不是一直在追求我儿吗?”   怜奴说:“是啊,似乎是听说了爹爹把妹妹嫁给了蒋伟之子,就转头去追求蒋家淑女了。”   “可恶!”姜元恨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龚家与蒋家竟然又偷偷勾搭在一起了!   怜奴背着手走得蹦蹦跳跳,一时就跑远了。   四周都安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姜元自己难得放松,慢慢走着。   突然看到树丛里有一个女人躲着,他本想避开,却看到此女衣著并不污损,头发是乱了一点,可那头乌亮的秀发可不是什么人家都养得出来的。   他从背后慢慢靠过去,见那女子在瑟瑟发抖,像吓破了胆子的老鼠。她没有发现他在背后,还在偷偷四下张望。   “你是何人?”姜元突然发声。   那女子惊叫一声,站起来撒腿就跑!这一跑更能看出她身姿窈窕,形态极美,年纪还不大。   这样的绝色之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怜奴听到声音回来了,一看到这个女人就是一惊。   姜元疑心是怜奴设局,温和道:“这是何人?”   怜奴大叫:“茉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谁知那个叫茉娘的女子看到怜奴更加惊慌,瞬间就跑没影了。   姜元不去追,好奇的问怜奴:“你认识此女?”   怜奴好像还没回神,愣愣的说:“……她是蒋淑的女儿啊,她怎么会在这里?”   姜元哦了一声,转身就走,怜奴跟在后面,沉默不语。姜元看了一会儿,问他:“既然是你认识的人,你就去找她吧。”   怜奴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这一跑就到第二天才回来。姜元问他:“那女子送回家了?”   怜奴笑道:“儿怎会送她回蒋家?她这么美,卖了两块金饼呢!”   姜元目瞪口呆。   卖了?!   这不是给他准备的美人吗?! 第51章 甘为猪羊   茉娘被人绑着扔在草房里,怜奴就在外面!他还跟那人嘻笑!说她是他从宫中偷出来的女人,让他把她看紧了不要放走,那人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天都不会把她松开!   这不是!这不对!   这一切都跟姐姐说的不一样!   茉娘穿着布衣,没戴钗环,被人送进了莲花台。那人告诉她,现在莲花台内的宫侍、守卫除了冯家的就是蒋家的,会有人保护她,如果她一天见不到大王,也会有人给她送吃的、喝的。   “只是娘子要委屈几天了,大王一直守在金潞宫不曾出来过。”   茉娘不怕苦,她学舞时被先生教导,什么苦都尝遍了,她道:“如果大王不出金潞宫,我也可以溜到金潞宫去。”   “这个……娘子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一试。”那人深思道,“怜奴也在大王身边,娘子若是见到他,不要吃惊。”   怜奴?   茉娘松了口气,她认识怜奴,虽然两人没说过话,但既然是蒋家人,那她就不必担心了。   可潜入莲花台后,她才惊觉这里是如此的大,但却看不到一个人。   没有侍卫也没有宫侍。   可却有一些别的奇怪的人。她们看到她后,竟然上来撕打她!抢她的衣服!她吓跑了,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更别见到大王了。   她又饥又渴,又怕再遇到那些会抢她的女人,只好一直躲躲藏藏,在无人时才敢出来,偷喝莲花池边的水。   然后她就遇到了人。   是一个侍卫!她想上前问路,她想到金潞宫去。那人听了后就答应了她,还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给她。她拼命道谢后接过来,正吃着,那人却将她推倒在地,就要行事!   她吓得尖叫,把饼扔了,推开他跑了。   逃走时,她看到不远处有个人正看着这边笑,她吓坏了,以为又是一个坏人。   可是等她跑到安全的地方,坐在地上仔细回忆才想起那人脸上绑一块三角巾……是怜奴吗?她听大哥说怜奴因为瞎了一只眼,在大王身边恐怕不雅,就在伤眼处绑了一块三角巾。   刚才那个人是怜奴?   她忍不住又偷偷找回去,却看到怜奴正在跟那个欺负她的侍卫说话,两人颇为熟悉的样子,最后他还给了那人一块铜币!   吓得茉娘再也不敢找怜奴,赶紧偷偷跑了。   但她的肚子很饿,饿得她受不了了。她想要一点吃的,哪怕那个侍卫再找她,她也愿意!可当她看到有侍卫过来后,她还是躲开了。她害怕,她不想这么做,她不敢。   她在这里就像一个被人围追堵截的小兔子,每个人看到她后都会拉弓搭箭,每条狼、每只狗看到她都会追过来。   她躲在角落里,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办。   这时有人在背后跟她说话!她立刻吓跑了!却又碰上了怜奴,她想起那个被他叫来的侍卫,更加不敢回头。   她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找到一处山石,想钻到里面躲起来,却听到里面有男女在一起的声音,只好继续跑。   她从昨天就没吃饭,只喝过两口水,整个人都晕晕的没力气,跑一会儿就有些撑不住了。她靠着树坐下来,眼泪涌上来,她静静的哭着。   这时,怜奴找来了,他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笑着看她。   她连忙站起来想跑,头一晕摇摆起来,她伸手扶住树,看到怜奴几步跑过来,对她笑着说:“饿坏了吧?我找了你一天。”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快吃吧。真是,你刚才就不该跑,那个叫住你的人就是大王呢。”   “真的?”茉娘赶紧摸摸脸和头发。   怜奴上下打量她,把饼塞给她,“吃吧。你这样也可以,看起来像是刚从家里逃出来的。蒋彪都交待过你了吧?就说是蒋伟想把你们姐妹送人,你好不容易跑出来,找大王求情。”   茉娘连忙点头,接过饼也顾不上干得渗血的喉咙,拼命吞下去。   怜奴看她这样,说:“我去给你取水,别一会儿见了大王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拿来一个竹筒,筒中清水甘甜得很,她全都喝光了,抹抹嘴说:“我们去见大王吧。”   怜奴却看着她笑。   渐渐的,她觉得浑身无力,天旋地转,头一沉,她就栽倒在地,眼皮沉得直打架,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再醒来时,她躺在一辆车上,身上盖着脏臭的麻布。她的心狂跳!怎么回事?回忆起来,她喊起来,声音却细小的听都听不清。   突然麻布掀开,怜奴笑着看她:“醒了?”   她哀求的看他,想伸手去抓住他,手脚却仍然没有力气,她的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对他喃喃道:“怜奴……怜奴……”   怜奴也是坐在车上的,推车的是另一个人,他看起来简直像个乞丐,他明明听到她的声音,却连头都不回一下。   怜奴用麻绳将她的手脚都紧紧绑住,看她在看那个推车的人,说:“我给他两块饼,让他帮我推车,他不会听你的话的。”   茉娘哭泣道:“怜奴……你不要害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我?”   怜奴双眼发亮的打量她,“你们蒋家的人都一样,使唤起我就像使唤自家的奴仆。”   茉娘惊惧的瞪大眼,摇头:“我没有……我也是啊……我也只能听家里的话……”   “你要听话,那就不该抱怨。”怜奴笑道,“既然蒋家能将你送给大王,我拿你换金子不也很正常?还是你只愿意被蒋家卖掉,不肯被我卖?”   茉娘死命摇头,“怜奴……怜奴……我们是一样的啊……”   “我们不一样。”怜奴说,鄙视的看着她,他把麻布一盖,再也不理她了。   等车停下,他把她扛下来,她拼命的咬怜奴,他也不为所动,走进草屋,轻而易举的就把她卖掉了。   她想呼喊,怜奴对她说:“你如果在此地报出蒋家之名,那蒋家之女流落在此,成为庶民玩物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乐城!”   茉娘便死死咬住嘴,看到怜奴得意的笑,他可惜的看着她,肯定道:“看,这就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草屋里有四五个女人,还有小孩子,小孩子可以跑来跑去,反正他们不会逃走。那些女人中,也只有她被绑着。女人们趁着没人时想脱下她的衣服,几人还为了她的鞋撕打起来,被草屋的主人发现,将她们打了一顿赶出去了。那主人蹲下对她说,“你是宫里的女人,肯定有人想买你回去,如果没有人买,你也可以留下,我这里每天都有吃的,只要你好好干活。”   干什么活呢?那些女人和孩子会跑到街上把男人拉进来,就在她身边的地上胡来,有男人看到她被绑上想伸手,被女人说:“她可贵得很,你掏得起钱吗?”   呻吟不绝于耳,她死死把脸埋在地上,恨不能一下子就死了。   姐姐……大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自从把茉娘送出去后,蒋丝娘坐卧不安。她天天待在蒋彪这里,看到有人来找他就避开,等人走了以后就赶紧回来问:“有茉娘的消息了吗?”   蒋彪被她问多了也有些烦,道:“她才刚进去,也不知道见到大王没有,没见到的话还有的等呢。”他顿了下,“有怜奴在里面照顾,不会有事。”   蒋丝娘怒道,“怜奴?靠他?他恨死我们了!怎么会帮茉娘?!”   蒋彪:“他恨我们不假,可茉娘与他一样,都是可怜人,他怎么会恨她?”   蒋丝娘犹豫半晌,摇头道:“……大哥,不是这样,怜奴虽然恨我们,却恨得痛快,就像杀人,他对我们就是捅一刀,对着丝娘,却可能会多捅几刀。”   蒋彪不解,“他这么讨厌茉娘?”   “不是讨厌。”蒋丝娘叹气,“是痛恨吧。可能他觉得,茉娘太软弱了。”   蒋彪还是不懂,“既然你这么担心,我就让人去问问怜奴吧。”他无奈道。   蒋丝娘这才放下了心。   怜奴很快传来信,却是嘲笑他们太心急。   ——就算是男女勾搭,也没有一夜成事的道理。   这话砸到蒋彪头上,气得他七窍生烟。   “这下你放心了吧。”他没好气的对蒋丝娘说。   蒋丝娘既放了一半的心,仍有一半提在空中,“这么说,大王见到茉娘了?还很喜欢她吗?”   蒋彪对茉娘的容貌很有自信:“只要大王见到茉娘,就不可能不动心。”他看向丝娘,没有说出口的是:需要担心的是一旦茉娘受宠,还会不会遵守约定让丝娘也进宫。毕竟茉娘只会是夫人,而丝娘一旦进宫,就算也是夫人,也会身在茉娘之上。   姜元看怜奴得了两块金饼,一连几天都很高兴,既好笑也更奇怪,不免问他:“那毕竟是你的姐妹,在蒋家就算人人都欺负你,她难道也欺负过你?”   怜奴道:“同一个圈里的猪羊,一只日日想着逃回山林,一只却心甘情愿的把自己养的皮光肉滑,只等主人把它端上餐桌。”   姜元就明白了,看怜奴痛快的一挥手:“所以看到这样的猪羊,我就恨不能早早给她一刀!也省得碍眼!” 第52章 有美一人   又过了十几天,蒋丝娘仍然没接到蒋茉娘送回消息,她忍不住了,逼蒋彪再去打探。   蒋彪却觉得才区区十几天,茉娘就算见到了姜元,也不会那么快就站稳脚跟,“你是在担心茉娘反悔?”如果茉娘抓住大王后就以为日后可以不必再靠蒋家,那他一定会好好教训她的。   “茉娘不是那样的人!”蒋丝娘越想越害怕,“大哥,你把茉娘托给怜奴,有没有别人知道?”   “这种事还要几个人知道?”蒋彪笑道。   “大哥!”蒋丝娘捂住心口,“我觉得不安!我了解茉娘,她如果见到了大王,立刻就会让我进宫!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我害怕……这不像茉娘!”   蒋彪好笑的看着蒋丝娘,自从蒋伟说要让她嫁人后,她就坐卧不宁。茉娘成了她最后的希望,救命稻草,在她的心目中,茉娘进宫好像就是为了让她也进去。可是就算是同胞姐妹也不会如此实心实意,茉娘如果有了二心,那才正常。   他想了想,安慰她道:“丝娘,你别担心,大哥再去找人打听。”   蒋丝娘抓住他说:“大哥,别的不好打听,只要知道大王身边有没有女人就可以了。不是说大王现在身边并没有人服侍吗?若有爱宠,当会很容易打听出来!”   这个倒是不假。   蒋彪只是以前无心去打听这种事而已,被蒋丝娘催逼后,不得已让从人去打听一二,不想从人回来后道:“没人见过茉娘,大王身边没有,别人也没见过。”以茉娘的容貌,应该不至于这样。   蒋彪犹豫道,“难不成怜奴将茉娘藏了起来?”   从人不解,“主人好像十分相信怜奴?”   蒋彪反应过来,笑道:“他毕竟是蒋家子孙,你不要听丝娘的,她是个女人,女人的心胸不大。”   从人低头诺诺。   蒋彪道:“比起这个,最近蒋盛是不是常常去莲花台?他是去摘星楼还是金潞宫?”   从人道:“金潞宫。”   蒋彪皱眉,“……看来是真的了。”   他早就听说蒋伟为蒋盛求娶了大王之女,还是在樊城逼娶的,据说大王受蒋伟逼迫,人都病了才被放出樊城。   他还没有面见过大王,只听传闻,竟然是这么一个软弱的人吗?   蒋彪突然反应过来,连忙问从人:“这几日,叔叔有没有进宫?”   从人道:“不曾进宫。”   蒋彪猛得坐起来,不顾自己正在“重伤卧床”跳下床在屋里四处走,从人一看就赶紧把窗户关起来,还伸头去门外看,急道:“主人快躺下!”   “我知道了!”蒋彪突然大声说。   从人一个劲的嘘。   “大王一定有事要求着蒋家!他在等大王低头!”他兴奋的一握拳。   从人惊道:“主人,这是从何说起?”外面都说蒋伟最近避门不出是因为家中丑事太多,没脸出门。   蒋彪顾不上解释,让从人速去打探冯家的消息,看冯营从大王回来后,有没有进莲花台。   傍晚,从人匆匆回来,满面大汗:“主人!冯营称病!不曾进莲花台!”   “果然如此!”   蒋彪冷笑,坐下,召来从人,“去见怜奴,告诉他,不管大王想要什么,某都愿助大王一臂之力。”   从人道,“那茉娘的事可要再问问他?”   蒋彪此时才想到茉娘,再一想,说不定茉娘从进宫后就再无消息就是怜奴搞的鬼!他捶了下床,愤愤道:“竖奴又来耍心眼!”这不等于是他亲手送了一个把柄给怜奴吗?只怕茉娘已经成了他的案上肉了。   他叹了口气,对从人道:“再问一问茉娘吧。”不止是因为丝娘对茉娘的同胞感情,更因为日后丝娘进宫,茉娘将是她最好的臂助,没了茉娘,一时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选了。   从人应道:“是。”   怜奴笑眯眯的从外面回来,见姜元正靠在枕上假寐,上前道:“爹爹,蒋彪有信传来。”   姜元睁眼,“说什么?”   怜奴笑道:“他说任凭爹爹驱使。”   姜元不免大乐起来。   凭他一人想找到王玺是不可能的,只能托赖他人。但如果在此事上对冯、蒋二人低头,他这个大王日后就休想再抬起头来。   还是怜奴道,与其求助冯蒋二人,不如等等再看,总有忠心之人愿扶助大王。何况冯、蒋两家也绝非铁板一块。   蒋彪肯开这个口,姜元自然高兴,但也不免忧心说出王玺不在手中之事后,会失了上风。见他满面忧色,怜奴道:“爹爹,蒋彪有三男二女,恰与公主年龄相仿,不如召进宫来陪公主戏乐一番如何?”   姜元早把姜姬忘到脑后,此时才想起还有这一女儿可做借口,叹道:“我儿在这宫中确实并无玩伴。”   怜奴见他还是不吐口,知道他还有顾虑,道:“公主寂寞,大王又无暇相陪,若是公主找几个玩伴进宫,不知大王可会怪罪?”   姜元笑道,“我儿乃天赐之子,我只恨给她的不够好,怎肯让她不快?”   怜奴这就懂了,出来后想了想,让人送话给蒋彪,让他往摘星楼送礼,只要一想蒋盛知道此事后的脸色,就让他忍不住大乐起来。   “送大礼?重礼?”蒋彪再三问从人,“他真是这么说的?”   从人点头,“怜奴确实是这么说的。他道大王无暇陪伴公主,十分愧疚,如果能得公主一言,必事半功倍。”   蒋彪还从没把这个公主放在眼中,不过此时想来,如果姜元如此疼爱公主,也难怪蒋盛见而起意,非要逼娶公主,姜元还为此卧病。   只是细想了一回,他就打定主意,对从人道:“公主年岁几何?平时爱用何物?可有偏爱之事?”   从人早就打听过了,小声道:“听说公主乃大王与永安公主所生,性喜豪奢,曾嫌冯家之车驾不够华美,以锦绣铺地,绫纱为帘。”   蒋彪挑眉,“这有何难?”   刚要让人去开库房,从人又道:“主人,我还听人说,公主性情暴虐,因冯家从人擅入其车,就令人断其双手……”   蒋彪这才愣了一下,问:“公主多大年纪?”   从人道:“未及髫年。”   蒋彪只想了一下就释然了,“大王如此钟爱,又是永安公主之女,这二人既不能给她身份,又令她隐姓瞒名过活,想必平日也是十分宠爱于她。”年纪幼小,又不通礼仪,只怕也无人教导,养成这样也不奇怪。   “既然这样,叫眫儿去送礼。”他道。   眫儿是蒋彪宠爱的小童,生得如花一般,雪般晶莹的肌肤,秋水一样的双眸,端坐不动,仿若玉人。   蒋彪从其父母手中买下后就视若珍宝,只是蒋彪之妻十分厌恶,遂起名为“眫儿”。   待到眫儿长到十五六岁,英姿勃发,蒋彪也就将他当做一般童儿对待,其妻反倒愈加宠爱。   从人叫来眫儿,他长身玉立,仿佛庭前修竹,站在那里不说不动,目似点漆,对着人一望,就似脉脉含情。   从人一见他就不免多嘱咐几句,“你一向聪明,主人很看重此事,你该知道轻重。那公主年纪,想必没见过多少人,你多多美言,如能就此得了公主欢心,将你要过去,也算是件好事。”说完,从人叹了口气,又道:“你出来,夫人知道吗?”   眫儿妙目一转,不开口便似笑,一开口更是声似琴筝,锵锵自鸣,“哪敢让夫人知道?”他悄悄对从人说,“我是偷跑来的。让夫人知道我来见爹,肯定饶不了我!”   从人见他从一个小孩子长到这么大,雪般晶莹的孩子,却被磨砺得如金石一般坚硬,心更软了几分,温声道:“若有机会,就出去吧。”   眫儿又笑了一下,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出去后,只怕我活不到天黑。”   从人哑口无言。眫儿这般容貌,生在他身上,就是个罪过。   摘星楼里,冯瑄又在给姜姬说笑话,今天的笑话是龚獠,就是那个姜姬的“前追求者”。   自从知道姜姬可能要嫁给蒋盛后,龚獠就特别自觉的退避三舍了。然后开始四处“求妻”。   “可不是我在公主面前诋毁他。”冯瑄笑道,“他真是对着乐城中好几家人递了礼物,登门拜访。”   而且他眼光很高,不是家主的女儿都看不到眼里。   在冯家,他求娶冯营之女冯乔;在蒋家,他求娶蒋伟之女;在其他人家也是如此。但冯营收了礼物就把他赶了出去,蒋伟把蒋丝娘塞给他,其他几家也都呵呵一番,不理会他。   最后,龚獠可能是看这样下去不但没有妻子可娶,连脸面都丢尽了,便匆匆跟蒋家商定,迎娶蒋丝娘。   但谁知蒋丝娘不愿意嫁!   冯瑄大笑:“他这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正说笑着,冯家从人进殿道:“有人来了。”   冯瑄:“什么人来?”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从二楼往外看,能看到宫门那里去。他站在高楼上,叹道:“不想我有生之年还能进摘星楼一观。”说罢望向天空,“听说夜里,这里更美。”   宫门处确实有一队人正向这里来,不一会儿就走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看来果然是来求见公主的。”冯瑄说了又笑道,“只怕是龚獠来求公主不要怪罪他的。”   “为什么?”姜姬问他。她总觉得这里的人的思考方式跟她有很大不同。   冯瑄不答,反教她道:“公主,如果龚獠来了,您一定不要见他。”他指着楼下诺大的庭院说,“让他用礼物把这里堆满!您才能原谅他!”   姜姬挑眉:“……为什么不能见他?”   冯瑄道,“您是公主,他对您不忠诚,这就该罚。”   “……其实,你只是想捉弄他吧?”她盯着他,问。   冯瑄噗的笑了。   果然如此。   那一队人渐渐接近了,在盛夏的阳光中,那一队人里有一个人在反射阳光似的。   姜姬盯着那人看,待他越近,更觉得这人不一般。   冯瑄也看到了,他看姜姬神色,虽然为其所动,却不像是惑于美色的样子。   “公主,一会儿让他上来吧。”冯瑄道。   姜姬转头。   “您不想亲口问问他吗?”他笑着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这么漂亮的人,应该很有名才对。   冯瑄摇头,轻描淡写道,“不知是何人的内宠,我不曾见过。”   姜谷、姜粟和姜旦都在一楼,看到走近的眫儿,三人全都说不出话来。   眫儿早习惯了女人看他的眼神,站得远远的,温和道:“某来求见公主,不知公主可否赐见?”   他连问两遍,不见有人答话。   他看旁边明明站着别的人,可那些人就像没看到他一样。   ……楼上有人。   公主在楼上,有他人相伴。   眫儿紧张起来,如果只有公主,他有自信不会有事,可如果有旁人在,若那人对他不喜,只怕他今日就要在此送命了。   这时,楼上下来一声,楼梯声每一阶都一样,轻重、节奏,简直像一个高明的鼓手在敲鼓。   眫儿心中一寒,这是个高手……   那人下来了,他站在楼梯上对眫儿上下一打量,露出个笑来:“请上来吧,公主有话问你。”   眫儿不认识此人,可只看了一眼,他就赶紧把头低下来了。有时嫉妒他的人比爱他的人更多。   姜姬听到那楼梯上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似乎能感觉到那个上楼的人有多犹豫,又有多不愿意。   渐渐的,一个人慢慢上来了,他身着青色丝绢,发似漆染,雪白的脸和脖子微微反着光,他垂着头,从她这里只能看到他英挺的眉和如花瓣一样鲜润的嘴唇,等他走上来,抬起头后,姜姬都觉得眼前一亮,目光像被粘住一样无法移开。   真是一个……漂亮的人,简直像精灵一样。   眫儿在这样的目光下更觉紧张,他跪伏下来,恭敬道:“公主,奴奴得公主赐见,三生有幸。”   姜姬不觉放柔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眫儿。”他道。   姜姬念了两遍,“是期望、盼望的意思吗?”   眫儿惊讶的抬头,犹豫再三,带着一份羞耻答道:“……不是。”   看来是别的字。   姜姬没有再问这个,就问他是哪一家的人,为何来送礼。   眫儿道:“奴奴是蒋家从人,这是我家主人送给公主的礼物,因为未曾来拜见公主,心中不安,求公主宽恕的。”   蒋家?   姜姬刚皱眉,就见冯瑄给她使眼色,她转念一想,问:“你主人的名字?”   眫儿:“家主蒋彪。” 第53章 乱   有美在侧,如沐春风。   眫儿很会说话。不是指他口舌甜滑,擅长奉承——其实姜姬对龚獠的奉承赞美都很适应不良,每到这时她都会想起自己的年龄,然后对龚獠说的话全都打一个最低折扣。   眫儿没有奉承她,没有赞美她,也没有表忠心,他就像个到府上门表演才艺的人,在殷勤之中透着一股“我只是来表演的”的单纯气质。   他给姜姬说笑话,表演绳艺——就像姜姬小时候玩过的翻花结,他来表演更多了几分观赏性,一双玉白修长的手翻弄着黑、红双色的丝绳,绳端系着小铃,清脆悦耳的铃声中,他翻出一个又一个复杂的不可思议的花样,连“见多识广”的姜姬都不得不赞叹。   他说的笑话很白话,一点都不难理解,也没有下流的东西,多数都是一个叫“数白”的傻子和一个叫“立杆”的笨蛋的故事,后来他只要一说:“这日,数白……”姜姬就开始笑。   时间过得太快了。   冯瑄一直在旁边,也含笑听着,一声也没出。直到黄昏降临,他才提醒了一句:“公主,天晚了。再不让眫儿出宫,他回家时就要走夜路了。”   现在这夜路可要危险得多,真伸手不见五指,路上一盏灯都没有,更不会有哪个人家有钱没处花在晚上还在门前点灯为行人照路,哪怕是冯家与蒋家这样出了名的有钱有势人家。   姜姬这才发觉周围已经变暗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她遗憾的说。   眫儿从刚才冯瑄说话起就闭上嘴不敢动了,听到姜姬开口,才抬头看她。   被他这么一望,她不知怎么就脑补出他其实也不想离开,他刚才也很快乐,他跟她是一见如故等等。如果不是注意到他发干的嘴唇,想起他从进来起就一口水都没喝还在不停说话,她就要相信自己的脑补了。   姜姬击掌,让役者送水来。   眫儿见摆到自己面前的水盏,连忙恭敬道谢,举起一饮而尽。他虽然苍促,水淋到下巴上,却给人一种喝酒的豪爽感。   姜姬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人,今日才相信世上有这样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的美人。   “你明日还会来吗?”她道。   眫儿一点也不惊讶,露出个笑,被水滋润的双唇红得可爱,“奴奴一定来陪伴公主。”   直到他走后很长时间,姜姬都在不自觉的笑,心情好的像欢快的乐章。   冯瑄从第二天起就不来了,而眫儿开始每天都来,他每天都带来不计其数的礼物,却从未开口要求什么,也没有说蒋彪让他来是干什么。   摘星楼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他,连姜旦都不再每天出去跑了,只要眫儿来,他就紧紧跟在眫儿身边,牵着他的手或抓住他的衣服。   姜谷和姜粟也展现出了难得的女儿态,她们对眫儿笑,特意给他留下食物,在第三天起,两人就壮着胆子在眫儿来时上楼来,以前冯瑄来她们都是避开的。   而摘星楼外也有人被眫儿吸引而来,都是那些在宫中的女人。姜姬自从知道她们没有食物后,就让役者做一些饼放在外面供她们取用,役者做的数量有限,最后能占据“食点”的只有四个女人,其中正有那个总想冲进来的女人。   不过她现在不但自己不敢靠近,谁想靠近她就打谁。   就算在这样的压力下,仍有越来越多的女人躲在摘星楼附近等眫儿,在眫儿没来之前,她们还会在水道前洗干净头发、手脸,整理衣椒,采摘鲜花绿叶装点自己。   这样的发展实在是令姜姬叹为观止。   眫儿日日到摘星楼,自然会被人看到。渐渐宫中有传言称有一美童日日去见公主,公主爱之,每日相伴,同坐共食。   如冯营,听说后大怒,“小小年纪!就知美爱色!日后必是永安之流!”   姜元则是听过就算,旁人听过后在他面前提起,他笑道:“那人当真如此美貌?我儿即爱,就由她去吧。”   众人再提起公主与美人就是一笑了之了。   就是怜奴听说后也哑然失笑,他知道是眫儿,心道没想到这眫儿还有这等本事,不知蒋彪之妻要气成什么样。   蒋彪盖着头,让人关着门,赵氏在门外大叫:“奸子!你敢不出声?!”   赵氏乃赵肃之女,当年是被蒋彪给抢回家的。赵肃有四女,此女最幼,生得最美。当年赵肃将赵阿蛮送进王宫后,蒋赵两家就势成水火。蒋彪趁赵家女儿踏春时,以骑士冲击车驾,等赵肃四女都逃下车后,将赵氏抢了回来。当年,赵氏不过十岁,而蒋彪年已十七。   蒋彪抢回赵氏后,当晚就娶为妻室,第二日就去赵家认亲,赵肃紧闭家门不见,蒋彪在赵家门前磕头喊过爹娘,留下聘礼扬长而去。   因抢亲之事,赵肃不再认赵氏,不许她再回家,赵氏恨蒋彪入骨,曾一刀将蒋彪捅了个对穿,要不是蒋淑请来名医,蒋彪早归天了。   当时蒋淑要杀赵氏,蒋彪让人将赵氏藏在床底,死活不肯交出她,蒋淑站在床前问,“非留不可?”   赵氏被缚于床底大骂,蒋彪听着那让他断子绝孙全家不得好死的咒骂声,泰然自若,对蒋淑道:“儿要留下她!”   蒋淑便任其自去。   天长日久,蒋彪任打任骂,也与赵氏生下三子。赵家绝情,赵氏悲伤之余更添愤恨,性情大变。她不爱蒋彪,却对孩子无恨,只得在蒋家安身。   啪的一声,一个陶罐在窗户上砸碎了,哗啦一声,臭气弥漫开来。   蒋彪用被子捂住鼻子,继续装死。   从人用袖子捂住口鼻仍能闻到臭气,可看蒋彪不动不出声,也不好开口。   蒋彪瓮声瓮气的说:“这么臭,她忍不了多久的,很快就会走了!”   果然风向一变,赵氏闻到臭味,又大骂几句,带着人走了。   蒋彪这才让人把后面的窗户打开,他从窗户钻出去,跑到别的地方,让人清理这里。   从人发愁道:“夫人生气了。”   蒋彪也发愁,“公主喜爱眫儿,早晚要把眫儿送去给公主。”他看从人,“怎么办?”   从人出主意:“夫人既爱眫儿,主人不如再买个人给夫人?”   蒋彪黑着脸,“她偷我的人就算了,我还要再给她买一个?”   从人惊讶,他还以为蒋彪不在意呢!   “……”从人又憋了一会儿,试探的说:“不如,主人去向夫人陪罪?”   蒋彪犹豫几回,还是摇头:“……她要再拿刀捅我怎么办?黄医可不在此。”当年救回他一条小命的名医早走了,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从人再出主意:“请几位公子去向夫人求情?”   蒋彪虽爱赵氏,却对她生的那几个儿子看不顺眼,无他,全都像极了赵家人,尤其像赵肃的幼弟赵荟。平时根本不肯多看一眼,三个儿子见到他也是噤若寒蝉。   所以虽然找儿子求情可能会有用,蒋彪还是皱眉摇头,想了半晌,叹道:“……气上几年也就不气了。”又道,“眫儿既能讨好公主,就让他多在公主那里奉承,不必急着回来。”   从人了然,这是怕眫儿回来被夫人关起来不让出来,那就不能再去见公主了,“那我去给眫儿说,让他别回来了。”   “让他求求公主,看能不能留在摘星楼。”蒋彪眯着眼睛道,“只听怜奴一人说话,还是不行。让眫儿也进去,或许能有别的转机。” 第54章 公主   眫儿听到从人的话,脸色就泛白了。   从人劝道:“既然有这个机会,何不为自己博一博?你在夫人那里过的又不是什么好日子?”   他见过几次,实在是替他担忧。   赵氏对眫儿,好时就像好姐妹一样,给眫儿制新衣、描眉画眼,搬来酒瓮两人喝的酩酊大醉,醉后就哭闹戏唱,说一些“你与我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就是遭罪”的话,还有一回从人看到赵氏醉得两颊嫣红,手里拿着把刀,非让眫儿自尽,还搂着他说:“我们一起死……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死了就干净了……”   好的时候是这样,不好的时候就对眫儿非打即骂,指着眫儿的鼻子说他自甘下贱,“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活成这样不觉得羞耻吗?我若是你,早杀了他逃了!”将眫儿骂得体无完肤。   眫儿性情柔弱,对赵氏从来不加反抗,小时候赵氏曾让人把他推到水池中,要亲眼看着他淹死,蒋彪不在,蒋彪的从人都不敢救,蒋彪回来后也不敢救,想了个主意,让人偷偷去把赵氏喜爱的一个侍女偷出去,别的侍女来报,赵氏得知后匆匆离开,蒋彪才敢让人把眫儿捞出来。   那时蒋彪一出门,眫儿就要赶紧躲起来,他还曾藏身在马粪堆里,一藏就是数个时辰,直到喂马的仆人来收拾马粪才发现里面藏着个人。   后来眫儿渐渐长大,赵氏才改了颜色,不再一见他就要杀他,眫儿对他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可让从人说,也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换到另一个地狱。   从人道:“如今怜奴也在大王身边,看看他现如今可还用躲躲藏藏?你只看他,难道不想过得好一点?”   眫儿听到怜奴打了个哆嗦,再听从人说的,轻声道:“我只尝过蒋家的饭,喝过蒋家的水,只见过蒋家的天空,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都在蒋家……主人与夫人虽然待我不好,但也让我平平安安的长大了。”他抬起头,对从人苦笑:“换一个主人,焉知能像在蒋家一样平平安安的让我容身?”   从人叹气,“你是男子,当有雄心。”   眫儿摇头,“夫人说我是女子,我虽不自认是女子,但也从没想过做男子。我只是个小人,每日有饭吃就行了。公主身边有诸多公子,我若去了,个个都视我做眼中钉,只怕活不了多久。”   眫儿去找蒋彪求情,他年纪虽大,样貌却好,伏地跪哭时,连守在门口的从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蒋彪若不是喜欢他,早在赵氏将人偷走后就把他杀了,见他哭得脸色惨白,亲自下去扶起来,叹道:“你在这家里过得就开心?别看娇儿现在对你好,她什么时候要杀你,也是一念之间的事。你如今大了,难道不想闯一番事业?”   眫儿珠泪满腮,茫然道:“奴奴只会逗趣学话,做什么事业?”他在蒋彪这里时什么都不用他学,去了赵氏身边才学会说笑话、翻花绳、梳头、调香、调脂等活儿,他虽然是奴仆,却从没砍过一根柴,汲过一桶水,甚至没用双脚走过一段路,出了蒋家,不是马就是车。赵氏戏称他虽是男儿身,却是女儿家,他仔细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世间男子会的,他统统不会,比起这院中女儿,他也只是多了跨下二两肉而已。   蒋彪欣赏勇壮之人,也不讨厌娇柔孱弱之人,见他哭得可怜,叹道:“不想去就不去……不过现在你还是要去公主那里,最好叫公主收留你几日。”   眫儿疑心他还是不想要他,眼泪又滑下来。   蒋彪道:“不哭了,我之前送茉娘进宫见大王,却不见茉娘送信回来,问怜奴,他又顾左右而言他,言中不尽不实。你到宫中,一来是有事要你传信给大王,二来则是查找茉娘的下落。”   眫儿这才愿意再次进宫。   姜姬发现今日眫儿双目红肿,面带凄容,说起笑话来虽然也诙谐动人,但他本人却比笑话更吸引人,所以今天没人听他讲笑话,都在注意他的神色。   姜谷还特意拿来一篮李子,取出一颗递给他。   役者隔上几日就会拿一篮果子来,全是野生的。其中当然也有个大味美的,但更多的却是酸涩难啃的。   眫儿拿着李子向姜谷道谢,姜谷面色羞红,竟然跑下去了,楼梯被她踩出了急促的、轻重不一的乐声,像极了少女最忐忑的心事。   姜姬好笑,对姜谷难得的少女情怀乐见其成,这里的男女之间还是很直白的,如果姜谷与眫儿有一段情,也不坏啊。   她本来还担心姜粟也和姜谷一样喜欢上眫儿,要是两个姐妹相争就不好了,但姜粟却好像更喜欢听眫儿说笑话,她看到姜谷下楼去,也跟着下去了,还把姜旦也给带走了。   没了别人,姜姬拿起一颗李子,见眫儿吃得香甜,就再递给他一颗,他吃了三颗后,不再接了,道:“多谢公主,奴奴不饿了。”   “怎么红了眼睛?”姜姬问,“在蒋家受欺负了?”   眫儿面露为难,这样一来,她就觉得不好再问下去了。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行了大礼,“公主,求公主收留眫儿几日。”   ——终于开口了。   姜姬笑道:“尽管留下来吧!”   可是她答应之后,眫儿不但神色之上不见放松,反而更加紧张了。   她装做不知,让他去楼下去姜谷和姜粟一起工作,“我的行李一直没有收拾好,只有她们两人太累了,你去帮帮忙吧。”   眫儿立刻答应了,下楼去找姜谷和姜粟。姜姬在楼上听到楼下姜谷的笑声,也不禁露出笑来,跟着就叹了口气。   眫儿肯定是有目的的。   而她一直在等着他露出马脚,她现在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只有等别人出招她再接招的份。   她只希望姜谷对眫儿纯洁的好感不会因此受伤。   当晚,姜姬让眫儿睡在她的床下,姜谷为他铺上了厚厚的被褥,还特意把香炉移近些,好熏走蚊虫。   眫儿惊讶的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二楼睡觉,除了姜姬是睡床外,姜谷和姜粟都有一张小榻,姜旦因为不老实,喜欢从床上往下蹦,只能睡在地上,腰上还要绑一条绳子,免得他半夜乱跑。   姜旦最喜欢在睡前这段时间,他赤着脚在二楼跑来跑去,今天还拉着眫儿和他一起跑。姜姬发现眫儿很擅长陪伴别人,他温和而顺从,好像不管你带他做什么,他都没有意见,还很高兴,姜旦虽然对眫儿也是呼来喝去,但态度好多了,大概是因为眫儿会陪他玩吧。   熄了灯之后,二楼一下子变成了一片漆黑。   姜旦一开始还在怪叫,不一会儿就睡熟了。姜谷和姜粟也是,她们习惯了这种作息。   姜姬却听到眫儿那边一直没传来平缓的呼吸声,他一动不动,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好似在熟睡,又好似是一具尸体。   姜姬轻声唤:“眫儿。”   几乎是瞬间,眫儿就坐起来,轻手轻脚的把被子叠到一旁,爬过来,跪在床前,轻声道:“公主,奴奴在此。”   姜姬本来想试探他一下,此时却想叹气。她到这里来以后也经历过很多,见过很多,像眫儿这样精致的少年两辈子都是第一次见,他仿佛集齐了天地的精华,本该受尽世间宠爱,可她眼前的人却更像是一个精巧的玩偶,不是一个人。   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一个人变成这样?   只要想一下,哪怕不知道真实情况就够让人心惊的了。   “睡吧。”她闭上眼。   眫儿吃惊的抬头。   “睡吧,不会有人半夜叫你,你可以睡到天亮再起来去帮姜谷和姜粟做事。”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眫儿回去躺好,但直到她睡着前,她都没有听到他睡着的呼吸声。   眫儿住在了摘星楼,每天都有蒋家从人把礼物送来,而他却不必离开。公主不再需要他说笑话,总是让他去帮那两个女人做事。因为蒋家送来的礼物太多,而有太多的东西她们都不认识,有他帮忙后,才算是渐渐整齐起来。   午后,眫儿会偷偷离开摘星楼在周围转一转,有几次他感觉到公主在看着他,他准备好了公主会叫他,可公主却从未开口。   摘星楼附近有很多女人,他很快打听到了茉娘,这些人中有不少都见过茉娘,她们说茉娘被一个戴着三角巾的人偷走了。   “偷走?”他道。   云姑吃着他给的饼,嘴角沾满饼渣,点头说:“那个女人喝了一罐水后就不动了,是让人背出去的。”   眫儿把这个消息告诉从人,从人大怒,愤恨道:“我就说不能相信怜奴!”他对眫儿说,“你想办法见到大王,我怀疑怜奴根本没把主人的话告诉大王,你去见大王!”   眫儿纵然唬得脸色苍白,也坚定的点了头。   从人又说:“你自己去,估计见不到大王,想办法让公主带你去。”   眫儿犹豫道:“公主……”   从人惊讶道:“公主不是对你很好?让你睡在她床边,还给你自由,从不约束你。你求一求她,她肯定会答应。”   眫儿总觉得公主对他不是这样,可他又觉得公主对他确实有善意,而且看公主对那两个女人,她应该是个心软的人。   眫儿打定主意,回去后看到姜谷和姜粟都在下面,姜旦也在,就上了二楼。   公主倚在栏杆上,望着外面。   公主和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同。他见过的人,对他的想法,他都能很快感觉到。只有公主,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他怎么也看不透。   公主想要他做什么?对他又有什么念头?他一个也猜不到。公主看到他的时候,明明也会露出欣赏的目光,却连一根手指也没有碰过他,他有时会觉得,公主是不是……嫌他肮脏?可他却从来没在公主这里受到鄙视。   公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姜姬听到楼梯声,这沉重的脚步声一听就是眫儿,他体重最重,上楼时再怎么放轻脚步,楼梯都是重音。而今天的脚步声又带着一丝迟疑。   她回过头,“眫儿,过来。”   眫儿提起了心,坐到公主面前,鼓起勇气说:“公主,我家主人的妹妹半个月前进了宫,现在却不见了,她叫茉娘。”   “茉娘。”姜姬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很美的名字,她很美吗?”   眫儿怅然道:“貌比晨花,身如细柳。她最擅折腰舞,舞起来连春光也会为她停驻。”   姜姬注意到他的神色,替姜谷叹了一声,虽然她本来也不觉得姜谷的好感会得到回报,其实暗恋也很美好吧。   “她怎么会不见的?”姜姬觉得很奇怪,冯瑄前一段时间隔几天就来,怎么会没跟她说姜元身边多了个美人的事?   眫儿摇头:“我们都不知道。”他抬头说,“公主,能不能求您带我去面见大王!”   姜姬突然笑了,眫儿一愣,听她说:“当然可以。”他刚要欢喜,又听她说:“那么,你能回报我什么呢?”   眫儿僵直的望着公主,在逆光中,公主的神情都看不清了,只剩她的声音,既轻松又带着一丝欢乐的问他,“我不会问你主人的事叫你为难,你告诉我蒋伟的事吧,他的事,还有蒋盛的事,还有蒋家其他人的事。你什么时候说完,我什么时候带你去见大王。”   好像看到了久候多时的猎物终于落入了陷阱。 第55章 蒋伟   眫儿跪在地上,头紧紧贴着地,只敢不停的轻轻以头碰地,不敢把头抬起来。   虽然他磕得寂静无声,但姜姬却可以感受到他体内深处的恐惧与哀求。   “蒋伟与你的主人可是仇敌啊,他一直想把你的主人赶出家门。”姜姬的声音更轻柔了,她靠向眫儿,几如耳语,“这蒋家,原本该是你主人的不是吗?”   眫儿的眼泪啪嗒啪嗒打在地上,他哽咽着,摇了摇头,仍不肯抬起来。   “我什么也不会做。”她说,“蒋盛正在追求我,我父很有可能把我嫁给他。”   眫儿愣了一下,微微抬起头。   姜姬说:“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他,还有他的父亲,这些事……没有人告诉我。”   这话说的一半真一半假。蒋盛表现出来的掠夺欲,还有冯瑄一再告诫她的,关于她的婚事,很有可能近在眼前。   她必须考虑到这种可能。   但另一半,则是她希望能通过别人的嘴来得到一点不一样的消息。   眫儿慢慢抬起头,姜姬望着他惊慌的像小兔子一样的双眼,展开双臂,“我这么小,你难道还担心我会对蒋家不利吗?”   她发现眫儿对蒋家的忠诚也辐射到了“应该”是蒋彪敌人的蒋伟身上,所以他才对说出家主的秘密这么抗拒。   眫儿看着就算坐直身也不过才和床榻齐沿的公主,那如刀斧临头的恐惧似乎就渐渐消退了。   他挣扎起来,公主却在此时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期待的望着他,这样的公主就像在他讲笑话时催着他快讲下一个时一样。   所以……公主真的什么也不会做……对不对?   而且茉娘……还有茉娘……   还有,夫人也说过,等离开蒋家之后,她一定会杀了蒋彪!夫人还想让他也动手。所以……主人把茉娘送进宫也是因为不想走吧?   各种念头充斥在眫儿的心中,让他像鬼使神差一般开了口:“……我若告诉公主,公主能不能答应奴奴,不让别人知道?”   姜姬,“天地为证!”   冯瑄又来到摘星楼,远远的就看到姜姬与那个光彩夺目的眫儿在二楼,姜谷几人却都在一楼,连姜旦都在楼下。他站住脚,从人道:“公子不去见公主吗?”   冯瑄摇头,转身离开。   从人以为他心情不好,出了宫劝道:“公主年幼,乍见如此美颜,一时心神动摇,公子何不过去?难道有了公子,公主还会看旁人吗?”   冯瑄失笑,故意抚向自己的脸,面带忧色的问从人:“是不是我老了?”   从人连忙夸奖冯瑄:“公子秀色夺人!您回家才几日,求亲的人都快把主人给闹得想装病了!”   冯瑄大笑起来。   冯瑄回到乐城后,最烦人的就是来求亲的人快把冯家的门槛踏平了。冯甲说冯营在临死前终于做了一件对的事,就是迎回大王。   冯宾烦不胜烦,冯瑄也被诸家公子、娘子围追堵截,幸好他还有个公主要“追求”,托辞几番后,就有人家打消了念头。如果冯家也打着迎娶公主的心思,那他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冯营却把冯瑄叫过去教训一番,差点立刻就给他订下亲事,就为了不让他想娶公主回来。幸好冯甲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才把冯瑄救下来。   冯瑄离开家后本想已经有几天不曾去摘星楼了,结果一去就看到公主和那个宠奴在一起。   回家后,他去见冯甲,问他:“大父,最近蒋家情形如何?蒋伟还是不肯进宫见大王吗?”   冯甲不以为然,“他虽没去,他那个儿子却天天去。”   冯瑄道:“我在公主那里见过的宠奴,真是蒋彪的人?”   冯甲道:“不是说是蒋彪日日给公主送礼吗?”   “可如果是蒋彪的人,怎么蒋盛一点也不着急?”冯瑄皱眉道。   冯甲斜了他一眼,冯瑄警觉:“怎么?”   冯甲道:“你走的那年,蒋彪抢亲之事,你可还记得?”   “听过。”   “蒋彪抢的赵肃之女,抢回去后就视若珍宝。当年此女持刀将他捅伤,他都不肯将人交给蒋淑。”说起这个,冯甲竟对蒋淑有了戚戚之感:孩子都不省心啊。   冯瑄目瞪口呆,“……果真?”   “果真。”冯甲点头,“我若是蒋盛也不担心,蒋彪绝不肯弃了赵氏另娶公主。”   “滚!!”赵氏站在屋里大骂,“你们兄弟没有一个好人!休想来摆弄我!!”   蒋盛避到一旁,从人兜头淋了一身湿,骚臭逼人,再看地上破碎的陶罐,竟然是夜壶!从人实不能忍,以袖掩面跑了。   蒋盛有点傻,他在樊城说一不二,从没见过这种事,更别提有人会拿夜壶砸他。他的妻子郑氏对他百依百顺,这赵氏乃是当初被抢进蒋家的,赵肃全家都逃了,结果她竟然还敢这么嚣张?   蒋盛怒气上涌,沉声道:“劣妇!你好大胆!”   “蒋盛。”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道。   蒋盛回头,见蒋彪披发披衣,赤足站立,身后只有一个从人,手中却握着一把长戟,戟尖对着地面,于他不过三尺之遥。   蒋盛冷笑:“肯下床了?”他转过身,“你置叔父于不顾,置你父遗言于不顾,我站在一个女人的门前,你就肯下床了。”   蒋彪不言,戟尖渐渐抬高,直指蒋盛鼻尖。   蒋盛仍在冷笑:“你敢伤我?”   但他话音未落,蒋彪一个箭步上前!戟尖直插蒋盛面门!蒋盛晃忙闪避!仍被撩中耳际!他向地下一滚,避开锋芒,再回神时,右耳烧炙,鲜血直流。   蒋盛待要怒喝,却被逼到喉间的戟锋给吓了回去。   蒋彪站在他面前,不笑不动,只问一句:“我为何不敢伤你?”   他是蒋彪。他是蒋淑长子。他是蒋家下任家主!只要他不走,蒋伟就不敢对人言称蒋家之主!   蒋盛浑身僵直,不敢再动。   “滚吧。”蒋彪移开戟,扫了他一眼,迈步往赵氏那里去。   赵氏手握尖刀守在门口,看到蒋彪过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蒋彪不在意,站在窗前,“乖儿,可吓着了没有?”   赵氏唾骂,“滚!”   蒋彪心道这就是没事,转头唤来赵氏的从人和侍女,“好生侍候夫人。”   侍女看了眼室内的赵氏,壮着胆子问了句:“……夫人这几日一直在问眫儿。”夫人问眫儿,她们变不出来,好烦恼。   蒋彪黑云罩脸,柔声对着窗户说:“眫儿出去了,等他回来,我再让他过来。”   赵氏刷的掀开窗帘,嫩生生一张圆圆的脸蛋,杏眼、翘鼻、菱唇,蒋彪一看之下,心都要化了,连声道:“乖儿,乖……”   赵氏呸的一口吐到他面上。   他退后一步擦干净,不敢再靠近,皱眉道:“乖儿,休做如此形状。”   赵氏柳眉倒竖,杏眼虎虎生威,“你又把眫儿送人了是吗?!”   蒋彪不答,赵氏眼眶都红了,嘶声喊:“你把他杀了都好过把他送人!!”   蒋彪看她又哭闹起来,等她哭累了,趴在床上,他才道:“你又怎么知道眫儿是怎么想的?他在外不好,在蒋家就好了吗?”   “这么说,蒋盛早就离开家了吗?”姜姬有点惊讶。   眫儿缩在角落里,说蒋家人的事让他一直都很紧张。他点头道:“据说是在我主人十二岁时,之后蒋盛每年只在过年时回来。”   蒋彪十二岁,那蒋盛也是十二岁,怪不得他到了樊城才娶妻。   “蒋伟其他的儿子呢?”她问。   眫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蒋公颇多爱宠,除蒋盛外,子女繁多,皆……皆不在心。”   比起蒋淑,蒋伟的儿子还就一个蒋盛是成才的,其他的都跟奴仆差不多。   “这怎么可能呢?”姜姬不觉道,“他不是娶过很多个妻子吗?难道那些妻子都没意见?”   眫儿憋红了脸,蚊子般挤出来一句:“……他人之子,何以挂怀?”   姜姬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蒋伟自己不上心,娶来的妻子都对前面的人生的孩子不在意,所以到最后竟然只有蒋盛这个早年跟蒋彪一起长大的儿子成才了。   听得越多,她越不明白蒋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到现在她只知道蒋伟极为信服蒋淑,但蒋淑死后要夺蒋家的也是他;孩子多,妻子多,却只有蒋盛一人成才,据说还是蒋淑早年把蒋盛和蒋彪放在一起养的缘故,去樊城也是蒋淑的主意,虽然在当时看好像是为了给蒋彪让路才把蒋盛“赶”出去。细数起来蒋盛有如今的成就也不是托赖蒋伟。   可这却让姜姬更加毛骨悚然。蒋盛的想法一望即知,他的野心都是刻在脸上的,而蒋伟看似无欲,这种人却更可怕。   他赶走蒋彪,真的是想要蒋家吗?蒋彪呢?   如果蒋家这么复杂,冯瑄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提醒她?从什么时候起,冯瑄不再跟她说蒋家的事了?   姜姬仔细回忆……从樊城离开后,冯瑄就再也没提过蒋家了。 第56章 花颜   眫儿渐渐放了心,因为公主就像听故事一样追着他问蒋家的事,她不想知道蒋伟或蒋盛与谁交好,却喜欢听他们妻妾子女的事,放松之下,他偶尔也会说一些蒋彪和赵氏的事给她听,她拂掌笑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我听冯玉郎说过!”   既然是听过的事就更不要紧了。眫儿记事时,就记得赵氏是个个头小小,却总是怒气冲天的人,那时她在他眼中就是火魔、是恶鬼,有时只要听到有人说夫人来了,他就能立刻钻到桌下、床下去。蒋彪的从人那时常这样逗他,吓得他当着蒋彪的面也往床下钻,蒋彪初时是笑,后来就开始让人护着他了。   公主听了就道:“那个从人倒是个好心人呢。”   眫儿感慨道,“丛伯一直都偷偷帮我的。”   他悄悄的转而说起蒋家从人的事,没想到公主竟然也不在意,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从人虽然称呼蒋伟等人为“主人”,可说话做事却不像奴隶。从人多数有姓名,而且很少是农人的孩子。姜姬听了才知道,从人多数都是读过书的!在这个年代绝对是高精尖人才了!   他们一般是由老师或乡人推荐才能到蒋家来,如果主宾都满意,从人就会辞家别母,从此跟随主人,一生一世也不会离开。   蒋彪的从人姓丛,眫儿称其为丛伯,就是蒋彪的儿子们见了他也要称一声丛伯的。   “还有禹叔,禹叔喜欢骑马,长得高大,我小时候一见他就害怕,他也不喜欢我……”眫儿有些失落的说。喜欢他的人都是喜欢他的脸,而讨厌他的人也是一看到他的脸就从心底里讨厌他。禹叔曾经就见过他被赵氏追打,竟然还帮赵氏拦他,只是反倒被赵氏给责骂了,他才趁机逃走。   蒋伟的从人曾经被他杀了一个,因为这个从人在外杀人,杀的那一家找上门来,蒋伟就把从人缚于门前,亲手斩杀。可之后那一家告状的人却听说被强人破门而入,全家都被杀死了。   眫儿发抖道:“那个人很坏,他死了是活该……”可后来发生的事更叫他胆寒。   每日说说这些闲事,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眫儿还在担心茉娘,可他不敢催,又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讲完了蒋家的事。   还是姜姬主动提起,“明天天气若是好,我就带你去见父王。只是……”她上下打量着眫儿。   眫儿紧张道,“是奴奴身上有哪里不对吗?”他颤抖的摸上自己的脸,又是这副容貌吗?   姜姬摇头,其实她也不确定姜元看到眫儿后会是什么反应。   “你见了大王,想怎么说呢?”她道。   眫儿犹豫道,“奴奴……自然是直言相告……”就说茉娘进了宫,又不知去向。   姜姬好奇起来,“你家主人就这么把自己妹妹往宫里一送,难道让她自己去闯金潞宫?”难道就没个接应的人?   眫儿这回结巴起来:“……那、那个人,收了钱,没管茉娘……”   姜姬小声问:“是不是怜奴?”   眫儿打了个哆嗦,惊惧的看着她。   怜奴仍跟蒋家有联系。   第二日,老天爷很给面子是个大晴天。   姜姬的新衣也送来了,那名役者的名字其实不雅,她再三问他才肯说,他叫黑面,可能给他起名的人是随口指着他脸上的胎记起的。   黑面做了两套新衣给她,俱是轻薄的丝绢,一件红一件青,兴奋的展示给她看,“公主,这是奴奴新想的样子!这里多了一块,这样公主走动起来会更加华美!”   青色那件和她穿去金潞宫那件玄色的一样,领子和腰带不同,仔细看胸口也不一样;而红色那件更漂亮了,看着是一整件衣服,穿在身上后,从腰往下像波浪般打着旋,一直垂在脚面,包的虽然很紧,走动起来却很方便,她试着踢腿,裙子竟然能完全展开,黑面说:“公主穿这件就是骑马也一样漂亮!”   因为下摆大的缘故吧。   腰带绣得格外精致,她捧着认了半天,原来是“万寿、吉祥、保佑”的纪字,看起来就像图案。   试衣时,黑面不许人碰,更不许眫儿靠近,还让他滚出去,就是姜谷和姜粟在他的指挥下给姜姬更衣。   姜姬出来后,问黑面想要什么赏赐。黑面惊喜道,“只要公主还肯用奴奴,让奴奴为公主制衣,奴奴可以不要赏赐!”   “那你就再给我做衣服吧。”姜姬正对着那么多的布匹发愁,快堆成山了,“所有箱子里的布都任你去用。”   去金潞宫的路上,姜姬又是把姜谷几人全带在身边。姜旦一直想到水道这边来玩,她一直不许,今天可算是解了禁,他就在水道边来回跑,溅起一道道水花。   眫儿看到路上洒了水,蹲下道:“公主,奴奴背您。”   姜姬让人背惯了,从善如流的伏上去,这下可风光了,特别是到金潞宫后,所有的人都在看眫儿和他背上的姜姬。   姜姬穿着新衣,姜谷举着一把伞为她遮阳,这都不算什么,更吸引人的是背着她的眫儿。   侍卫和殿门口公卿们都在笑,指指点点。姜姬听到他们在说:   “这就是公主和那宠奴了?”   “蒋彪也是投其所好。”   “不及其父。”   “怎么不及?蒋淑当日送的是蒋娇,蒋彪没送亲妹,送个奴儿进来不是也可以吗?这般容貌难道俯拾皆是?”   几人皆摇头,笑言“不及蒋家”。   本来想进去的人有几个都离开了,都不愿意与这样的宠奴共处一室。但也有好奇的人想看一看大王到底有多宠爱公主,早前听说不是没人跟大王提过,可大王竟言“随她去”,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因为姜元进莲花台后,到现在不要仆从,不求享乐,不爱音乐,不爱美食,仅有的两个女奴都在公主身边,他自己竟然无人服侍。   他清心寡欲,生的女儿却又爱美色,又爱享受,各家送的礼物,来者不拒。叫人不免叹气又庆幸。幸好只是女儿如此。   到现在,金潞宫还是没有守卫,什么人都可长驱直入。姜姬在门前让眫儿将她放下,然后她牵着眫儿的手走进去。   姜元正好和冯宾、蒋盛在一起,殿中还有其他人,一群人正说得开心,突然听到环佩叮当,跟着就见一小儿牵着一个的手进来。   小儿乃是公主,仰首阔步,视这一殿的人如无物。   而她牵着那人容貌不俗,进殿后就仿佛照亮了这一殿似的,但他形容卑怯,众人先是被他照得眼前一亮,细观之后都大摇其头。   蒋盛一眼就看到眫儿,正自磨牙,冯宾抢先开口,对姜姬道:“公主,因何带此人进殿?”   他说的鲁言。   姜姬一下子反应过来,牙牙学语道:“人美,与父观。”   这人太漂亮了,我带来给爹爹看看。   说罢就硬扯了眫儿一下,扯得正在躲着蒋盛目光的眫儿险些绊倒,他慌忙站稳后,没注意就被姜姬给拉到了姜元面前。   姜元早就笑着展开双臂,姜姬上前坐到他怀里,一手仍扯着眫儿,“爹爹,美吗?”   “美,美!”姜元大笑,扫了眫儿一眼就转开眼,只顾对姜姬说:“得了这么个美人就把爹爹忘了?”   姜姬装成听不懂的样子,只是笑。   姜元一直没找人专门教姜姬鲁言,上回听她在此地说出鲁言后还有些吃惊,后来知道是冯瑄送她来的就明白了。现在看她的鲁言还有些不通顺,一些简单的句子会说,却听不懂太复杂的。   他看了眼蒋盛,把姜姬转了个身,让她面对蒋盛,继续说:“这是冯公,这是蒋公,见过两位。”   姜姬理当“听不懂”,所以没反应。   眫儿看她不动,以为她有意怠慢二人,惊得满脸是汗,轻轻拉了下姜姬的裙摆,被冯宾和蒋盛看到。   冯宾也觉得冯营说的话有几分道理,这个公主,搞不好真是永安之流。他转开脸,一下子用侧面对姜姬,殿中的其他人见了都在嘀咕,莫非冯家不喜公主?   蒋盛没对姜姬使什么力气,他一直都是对着姜元使力,但这不代表姜姬对他无视,他能一笑了之,他笑道:“公主,可是不喜某?”   姜姬转头趴到姜元身上,一副懒散的样子。   蒋盛脸上的笑收了,殿里一时鸦雀无声。   姜元只管看着姜姬,口角含笑,似乎姜姬是什么态度他都没意见。   只有眫儿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见姜姬还是没反应,壮胆道:“公主,怕是累了。”   蒋盛正愁没人撒气,起身一脚将眫儿踢开,怒道:“此等小人竟然也能与我等同殿!大辱!”   姜元慌忙将姜姬放下,“蒋公……”息怒。最后两个字没说出口,因为他竟然看到姜姬冲上前对着蒋盛就是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脚上!   蒋盛穿的是布靴,姜姬穿的却是木屐,她人再小,用力踩下去也够疼的,蒋盛反正是立刻跳开了,抱着脚。   殿中的人在他刚才发火时就避开了些,此时便有零星笑声。   姜姬冲到眫儿身边,看他嘴角是血,额边青了一块,就知道刚才蒋盛是冲着他的脸去的,眫儿却机灵的避开了这一脚,只被擦了一下,他并无大碍,悄悄对姜姬眨了眨眼睛,然后闭上眼睛装死。   姜姬松了口气,又鼓起脸颊又冲回姜元那里,抓起桌案上的茶盏、香炉就朝蒋盛砸去。蒋盛脚还疼着,又不敢去抓姜姬,只能躲避。   “哎呀!”姜元连忙去抓她的手,却好像不敢动手,只敢呼喊:“我儿休怒!休怒!”   恰好姜姬抓着香炉往上一抛,香炉虽落在地上,香灰却扬了蒋盛一头一脸,还有零星火星落在他肩上。   冯宾以袖掩口,闷笑起来。殿中其他的人都笑起来,蒋盛再想发火却发不出去了。   姜元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抱住姜姬,用袖子把她盖在怀里,对蒋盛赔礼:“小儿调皮,蒋公勿怪。”   姜姬已经懂了他的意思,抓住他的胳膊推也推不开,学姜旦跺脚大叫,姜元也不赔礼了,连声哄道:“我儿休怒,休怒。”   再留下去,蒋盛就成个笑话了,他冷哼一声,甩袖大步走了。   他走后,殿中的人才大笑起来。这蒋盛在这段时间真是人憎狗厌,人人都烦他,却都要看在蒋伟的面子上容让他,此时见他出丑,个个都乐起来。   姜元也不去喝斥众人,他自己不笑,低头哄姜姬:“我儿休怒,若爱此人颜色,爹爹再找他人来陪你。”   姜姬道:“人美才好。”   姜元笑道:“必是绝色!”   冯宾刚刚放松一点,听到这句又有点生气了,忍不住道:“大王,公主只知美色,不知礼仪,是否不妥?”   不止姜姬不知礼仪,这大王也不知礼仪。冯营曾对冯宾说,什么时候大王出去不丢人了,就可以送国书出去了,免得等他国使节一看,看到大王,回去再一说,那这脸就丢到外边去了。   冯宾不好对着大王说您需要学学礼仪,可说公主就是应该的了。   姜元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短处,突然灵光一闪,点头道:“应该的。”他对冯宾说,“还请冯公多多指点。”他低头看姜姬,仿佛爱之入骨,“我儿年幼,我实在不忍让她受丁点苦楚。若请先生来,还望是个心软的才好。”   冯宾的目的也是他,赶紧说:“既然这样,不如让公主在大王面前学习,有大王在,想必公主就不会害怕了。”   姜元喜道:“果能如此就好!”   到最后都没有姜姬的事了,她就挣开姜元的袖子,又跑到眫儿那里,他从刚才就躺在地上,她蹲在他身边,小声说:“头晕?头疼?”   眫儿悄悄摆手,他挨打挨得多了,装伤很有心得。   姜元跟冯宾说完之后,冯宾就匆匆告辞了。何况蒋盛都走了,他也不必留在这里。他会到金潞宫来,还是冯营说的,担心蒋盛过于逼迫大王,再让大王病一回,那他们这些人都要羞死了。   冯宾一走,姜元对和其他人说话也没什么兴趣,见姜姬蹲在那个宠奴身边,好奇之下也过来,“我儿跟这人说什么?”   眫儿的眼睛一直是半睁半闭,就算姜元过来也没露马脚。这装伤的本事果然是一流的啊。   姜姬换回家乡话,说:“爹爹,他说有事要问爹爹。”   姜元丝毫不惊讶,也蹲在眫儿身边,小声问:“你有何事问我?”这样的美人跑到姜姬身边本来就不正常,现在看来,果然是想暗中联络他。   眫儿小声道:“我家主人蒋彪,愿为大王效劳,任凭驱策。”   姜元柔声道,“蒋公子的忠心我知道了。”还轻轻拍了拍眫儿。   眫儿便抓住他的手,姜元只觉得这手冰凉滑腻,如玉一般,他也没有放开,任由眫儿抓着。   眫儿努力抬起头:“我家主人之妹,茉娘,数日前为了替兄求情潜入宫中,如今不知下落,还望大王、大王……”   姜元想起被怜奴卖掉的女子,叹气道:“这事我知道了,我会让人找一找她的。”   眫儿欣喜落泪,笑颜如花。   姜元感叹,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蒋彪会把此人送进摘星楼,而他这个明明很聪明的女儿也会被他迷惑了。 第57章 姐妹同夫   怜奴坐得很远,一脸不快。   姜元好笑,招手叫他:“过来,过来。”   怜奴转个身,躺在地上,耍起赖来,“都卖了这么久了,说不定早就不在那里了。”   姜元已经跟他磨了两天,一开始是试探,后来就是真心实意的劝了,他现在正需要一个在蒋家可以为他说话的人,所以一定要把这个妹妹给找回来的。   偏偏当时怜奴卖掉后,他也没有问卖去了哪里,现在只好再让怜奴去找回来。   结果怜奴不愿意,千方百计的劝他,先是说“是蒋彪这小子要求见大王,大王怎么好先低头?”,后来又说:“既然没有送到大王这里来,咱们说找不到也可以啊”,最后就耍赖“这么长时间了,找不到的”。   姜元一边也信了他是真跟蒋彪不合,一边就劝他:“先把人找回来,你去看一看,万一还在呢?”   “毕竟是你的妹妹,一个女孩子,要报仇就该找男人,找女人可不是英雄之举。”   “乖儿,只当是爹爹求你。”   姜元也真放得下身段,真就起走到怜奴身边,做了个长揖。   怜奴这才气哼哼的翻过来,怒气冲冲的出去了。   是夜,怜奴让姜奔扛着一个麻袋回来了。   姜元还没有睡,躺在床上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的样子。听到动静才直起身,一见是怜奴和姜奔,坐起道:“怎么现在才回来?”他看到麻袋却不问,先对姜奔道:“我儿辛苦了,这些日子不见,瘦了。”   姜奔被这温言絮语给说懵了,既感动又惊喜,整个人激动的隐隐发抖。   怜奴此时乖巧得很,姜元让姜奔到他身边来,坐在榻上,又是握着他的手看,说:“手都伤了。”姜奔手上有不少伤口、青肿,姜元叹道:“那些莽夫……害我儿受苦了……”   怜奴就去取来清水,姜元亲手给姜奔清洗双手,再上药,又问姜奔吃过饭没?   姜奔喃喃,连话都忘了怎么说。他出宫前刚被封成将军,正快活的像飘到天空一样,可出了宫后才发现他这个将军连在酒馆坐一坐,都有人来问他有没有钱付酒钱,他既胆怯又想自豪的称自己是将军,可他不会说鲁言,结结巴巴的就被人给赶了出去。   而大王让他收服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他本以为这下不可能再回王宫来了,他又变成了原来的自己。这时怜奴叫他来去一间草屋偷个人,是个脏污的女人,他顾不上去想这人是谁,为什么怜奴要偷她,就赶紧去做了。偷出来后,怜奴就把他带回了王宫。   直到见到姜元前,姜奔都不敢相信会这么简单,他就回来了?   而现在爹爹对他又这么好,这不是在做梦吧……   怜奴去役者那里拿来肉汤、肉饼,还有一篮梨,他又提又抱又扛的拿进来,姜元看他整个人都要被那些东西给淹没了,笑着说:“这是出去一趟饿坏了。”他拍拍姜奔。   姜奔灵机一动,赶紧上前帮怜奴。   肉汤已经有点凉了,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白色油花,但仍然非常鲜美。这对姜奔来说是想都想不到的美食。   姜元拿了个梨,说:“你们吃吧。”   怜奴最不客气,一手抓三个饼,把汤锅拉到自己身边,就着锅沿喝起来。   姜奔见姜元只是笑,鬼使神差的也学怜奴一手拿几个饼,然后去抢那锅汤。怜奴眼角瞄到,举起汤锅就跑,两人为了一锅冷汤在这殿内追打起来。   姜元不但没生气,还像个慈祥的父亲那样只会不停的劝他们:“不要打了,快坐下来吃,汤都要洒了。”   麻袋中的人从一开始就像昏过去一样,就算被姜奔扔到地上仍一动不动。   等怜奴把吃的拿来,两人开始喝肉汤吃肉饼,食物的香气慢慢弥漫开来,还有梨子的香气……   麻袋不小心动了一下。   姜元看到,不动声色,对怜奴和姜奔说:“你们去外面吃吧,吃完今晚也不要走了,就在这里睡吧。”   姜奔还在茫然,以为是自己刚才打闹的太吵,让姜元不快,怜奴就把饼和锅都抱着,拖着他出去了。   殿中重新安静下来,姜元提起装梨的篮子,走到麻袋边,把麻袋口给解开,然后去熄了灯,躺在床上,“你走吧。不要惊动任何人,出宫去吧。”他翻了个身,不去看那个麻袋。   麻袋里的人先是紧张的浑身僵硬,再也不敢动了。可不知过去多久,她开始紧张起来。   万一……这个人说的是真的……那她要快点逃走!不然天亮后就逃不掉了!   她先伸出一只手,试探的去摸麻袋口,果然可以伸出去!她蠕动着、小心翼翼的爬出来,看到不远处放着一只篮子,篮中放着十几只青色的梨。   她不由得咽了口口水,酸甜的梨,咬一口就有很多汁水,一定很好吃。   这段时间,她吃的都是那些女人施舍给她的东西,有时是一口酸臭的饼,有时是半碗浑浊的水,那个买下她的人不给她吃的,还说“人不吃东西也能活”“这样你就不会逃了”   他想把她卖个大价钱,甚至不给客人看她的脸,每次都让客人隔着门看她,可是出钱的人没有太多,他又不舍得把她便宜卖了,只好这么一直关着她,更不肯给她吃的了,“你都卖不出钱,我怎么能再花更多钱呢?”   那些女人劝她陪那些男人。   “有男人来的时候,我让他来找你,你赚点钱,那人就肯给你饭了。”   那些好心的女人,自己都朝不保夕,她们每日吃的饭都要这么挣回来,却一直在保护她、帮助她。有几个女人在看到进来的男人有钱又体面,宁肯自己不要,先领到她这里来,扒开她的头发让那些男人看,“这是我妹妹,年轻,漂亮,公子给一点钱,帮帮她吧。”   她不愿意,那些女人没办法,只好偷偷从嘴里省下一点粮食来,还有人问她是不是有情人?   “如果没有心爱的人,你怎么会不愿意?”   茉娘每到这时都会落泪,她摇摇头,泪珠甩到地上。   没有,她没有心爱的人。只是她知道,只有仍是完璧,她才能做丝娘的陪滕,如果不是完璧,她就只会成为被送出去的一个没有姓氏的伎人。如果爹爹仍在,可能不会如此对她,但现在爹爹不在了,蒋伟是不会对她容情的。说不定在被送走前,她还会被烫哑,让她再也无法说话。   一个女人悄悄问她:“你是不是在等家人来救你?”   她不敢答,那个女人说:“你逃吧,逃回家。”其实草屋的门一直是开着的,但这里的女人没有一个逃走的,只有茉娘一直被绑住。   “我没有家了,你如果能回家,就逃吧。”   然后这个女人就一直偷偷用石头磨绑住她的绳子,但在还没有磨断之前,今晚,一个男人突然爬墙进来,把她装进麻袋带走了。   她本以为是这几日来看过她却又出不起钱的人雇的人来偷走她,直到她听到了怜奴的声音。   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却没想到,她又回到了王宫!   茉娘爬出麻袋,一边爬,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那边床上背对她的人。那个人一直没有转过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她抓了一颗梨,忍不住又抓了两颗,悄悄站起来想往外跑,又站住,犹豫的回过头来看着床上的男人。   ……他是不是大王?   如果他就是大王,那她是见到大王了吗?   茉娘站在原地,心中涌现出丝娘与蒋彪的身影,还有爹爹……   丝娘说:“我们只能进宫,只有进宫了,我们才有可能生下公子!”   蒋彪说:“我把你送进去,见到大王,要怎么说、怎么做,都由着你。”   最后是爹爹,爹爹会抱丝娘,她也曾见到怜奴坐在爹爹怀里,被爹爹抱着认字,而她八岁时第一次见到爹爹是因为她终于学会了折腰舞,她站在爹爹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   爹爹打量着她,复杂的说:“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茉娘不记得娘,但很多人都说她像娘一样美。   “希望你不要和你娘一样,人生在世,只有命是自己的,运是别人给的。如果运不好,至少要握紧自己的命。”爹爹说。   茉娘似懂非懂,却听到了爹爹让她不要学娘。娘……娘是自己病死的,因为她不想嫁到这里来,不想嫁给爹爹。她不会跟娘学的,蒋家是她的家,她心甘情愿做蒋家的女儿!   姜元听到一个如羽毛般轻盈的脚步声离开,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这个脚步声又回来了,她跪在他的床前,一阵湿淋淋的水气传来。   “大王。”她的声音犹带干哑。   姜元回头,看到一张美丽的就像山林中一晃而过的仙女般的脸,这张脸苍白、毫无血色,仍带着水意,她的胸口也都是水,头发也湿淋淋的往下滴水。   她刚才是去洗头洗脸了。   “大王。”茉娘殷切的说:“我的叔叔想将我姐姐嫁出去,我姐姐和我都不愿意,我们愿意进宫侍候大王!求大王垂怜我们姐妹!”   姜元问:“你姐姐是谁?”   茉娘喜上眉梢,马上道:“我姐姐是蒋香莲之女!家父取名为丝娘!”   蒋淑,自号香莲居士。   “我愿和姐姐,一同服侍大王。”茉娘仰起小脸,纵使憔悴,仍有西子之美。 第58章 兄弟   从金潞宫回来后,眫儿更加坐卧不宁,似乎想去金潞宫问一问,有没有找到茉娘。姜姬本以为他会再提一次要求,可他却忍耐下来了,而且因为她带他去了金潞宫,说起蒋家的事再无顾忌。   蒋伟对养儿子没兴趣,而他的儿子自然也生得形态各异(?)。   老大蒋盛,上回姜姬在金潞宫见过,只是一面,也能看出这个男人别的不说,自尊心比天还高,属于天老二他老大那种。其实这个世界中,蔑王候是一种生活态度,哪怕是乞丐也有资格看不起大王。但那是有才华的人的专利,蒋盛不以才华骄傲,而以权势骄傲,这就很招人讨厌。   但在眫儿的嘴里,蒋盛是蒋伟的儿子中最成才的一个了。   蒋伟的二子跟蒋盛差八岁,蒋盛去樊城前刚出生,乃是蒋伟的第二个妻子所生。这边人娶妻喜欢找一家人娶,如果前一个老婆或老公挂了,找老婆老公的兄弟姐妹是最方便也是最为人称道的,美其名曰:重情。   蒋淑两个妻子都是马家女儿,蒋伟的妻子也都是一家姐妹。所以第二个妻子,乃至目前的第四个妻子,都是一个妈生的。   霍家现在的家主是霍家女公子,她本有两个幼弟,可惜一场风寒就都死了,霍公与其妻受不了打击,也都一命呜呼。霍家女公子无法离家,就坐产召夫。她跟第一个丈夫生了前面的一儿一女,丈夫出去骑马,脖子摔断了。她就又嫁了丈夫的弟弟,跟这个丈夫生了接下来的孩子。   蒋伟的第一个妻子就是霍家女公子跟第一个丈夫的女儿,而他的第二个妻子,则是第二个丈夫的女儿。   姐妹之间因为不同父,所以两人不是特别亲密。第二个妻子嫁给蒋伟后,对蒋盛也就是普普通通,对她自己生的儿子十分宠爱,可惜命不好,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而死。   蒋伟就又娶了她的妹妹,第三个妻子性情温柔,因为二子被其母教得过于骄纵,她又软弱,管不了孩子,所以二子在四五岁时就学会趴在蒋伟床下听床事取乐,待到长大,更喜欢趁女人叫得最响时从床下跳出来惊吓女人。   蒋伟泰然自若,但床上的女人自然都被吓得不轻。   第三个妻子生有一子一女,这个三子就被二子教坏了,跟哥哥一起趴床底,干坏事,还总是他背锅,有时明知是被哥哥陷害也不反悔,下回还是二子一叫就跟着跑。蒋伟斥其“蠢不可及”。   三妻病逝后,蒋伟又去霍家求娶了最小一个女儿,这个女孩只有一个女儿,却到目前为止都活得好好的。   而现在这两个儿子最感兴趣也是在家最常做的事就是:裸体趴体。   “常聚十数女子共卧,赤身露体,不着衣衫,或坐或卧,或唱或饮。”眫儿看着人很羞涩,但说起这件事时神色如常,搞得姜姬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说不定人家只是单纯的天体爱好者。   不过这么一比,蒋盛根本是青年才俊了。   她也能理解为什么蒋盛这么牛了,有这种兄弟,他自豪一下也很正常。   眫儿不但对姜姬开始知无不言,也更加花心思了。他开始指点姜谷和姜粟怎么给姜姬穿衣、梳头,甚至还让蒋家从人取来他的琴,在夜晚就着月光给姜姬弹琴听。   他于高台操琴时,真可称是仙人了。   姜姬就趁机向他请教琴,他也跟冯瑄一样,不让姜姬用有弦的琴,全都空弹,但他不敢打姜姬手背,就教她怎么取巧。   “公主弹琴时,可以用袖子盖住琴弦。”他把姜姬的手势摆好。   “然后呢?”她问。这样用袖子盖住手指和琴弦还怎么弹啊?   他让人把帘子放下,他坐在姜姬身后,面前也放了一张琴,姜姬突然就懂了!双簧啊!   果然他开始弹了,一边弹一边道:“公主不必自己亲自去学,若有需要的时候,奴奴当为公主解忧。”   据说人类的智慧一开始就是想要取巧才发展起来了,所以人在作弊上的天分都是天生的。   姜姬望着琴叹气,眫儿看她神色,道:“公主不必担心,奴奴这样的人是不该弹琴的,不会有人相信是奴奴弹的。”   “……算了。”她把琴推开,到现在秋天都快过完了,她还停留在只会弹123的地步,也不是说这样就不能成曲,现在的弦都只有五根呢,她都会弹三根了,已经很厉害了。   只是会弹跟弹得好听之间,有天渊之别呢。   住在摘星楼之后她才发现,这种技艺或许可以为她赢来赞叹,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更不会对她的人生有很大帮助。   还是学骑马吧。   眫儿听说姜姬想骑马,第二天就让蒋家送来了一匹像奶牛一样的马,眫儿直接把马骑到了一楼大殿内。她以前对这个楼有多大还没有真实感受,等这匹马走进来后,她才真实感受到这殿有多大:放一匹马都不显眼。   眫儿让她就在殿内学骑马,“这里晒不到,公主可以慢慢学。”   奶牛一般的马很出奇,姜姬一直以为马要么只有黑、白、褐三种颜色,结果就看到了它。它还有名字,叫“轻云”。   轻云很聪明,年纪也不大,刚一岁。眫儿说这种马都是给女人和小孩子骑的,男人骑三四岁的马。   轻云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就算被姜旦在背后大叫也不会受惊,只是在姜旦去扯它尾巴时,如果不是眫儿跑得快,姜旦已经被踹中心窝了。   姜姬瞬间吓得变了脸色,眫儿也是,跪地求她不要杀掉轻云,伤了主人的马是一定要被杀的。轻云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命运,它雪白灵秀的身躯跪在漆黑的地板上,明亮的大眼睛不停的涌出泪来。   姜谷和姜粟都吓坏了,姜旦更是吓得大哭。   姜姬回过神来之后,把姜旦抓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确定他没事,反倒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刚才我跟你说什么?”   姜旦呜呜咽咽的,“不、不要站在马后。”   “还有呢?”   “不要碰它的屁股。”他狡辩道,“我没碰。”   “你没碰,它为什么踢你?”姜姬说,在姜旦还想说话时,她抢在前头说:“你可以说谎,可以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听你的,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你不站在马后,不碰马的尾巴,它不会踢你。”   她把姜旦转过来,让他看马,“当时如果不是有人救你,你已经死了。”她趴在他耳边,“死了,就和娘一样,我会把你埋在土里。”   姜旦是记得的,在他的记忆中可能陶氏已经模糊了,但那个深夜,那个埋到坑里的人,那不停往上盖的土,都是他记忆深处最可怕的回忆。   他尖叫嘶喊起来,挣开姜姬跑到姜谷身边抱住她,“走!走!走!”   姜谷为难的看向姜姬,见她点头才抱起姜旦跑开。   眫儿伤心的看着轻云,慢慢站起来去拿刀。姜姬走过去,轻云抬起头来看她,黑亮的大眼睛里充满着温柔与哀求。   “我不会杀它的。”姜姬伸手去搂轻云的大脑袋,这个世界上纯洁的眼睛越来越少,杀坏人就行了,好人为什么要杀呢?   轻云打着轻轻的呼哨,把头轻轻放在她的膝上,乖巧得不可思议。   眫儿破泣为笑,连忙把刀放下,他看向和轻云依偎在一起的公主,那么幼小,那么聪慧,她也是个可怜人吧……   姜奔那天以后就不想走了,出宫?当将军?他宁愿在宫里做侍卫。   他跑去见姜武,想说动他去当这个将军。他来到金潞宫后的空地上,冯、蒋两家送来的侍从没事时都聚在这里打斗、赌钱,赌输的人会输掉自己的食物、衣服、腰带、鞋。   现在秋风日凉,可这里的人全都赤膊,浑身晒得黑亮。   姜武正在其中,正在跟一个人比试。姜奔跑过去时,因为这段时间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他看起来就像个下等的役者,被一个侍卫看到,上去就是一脚:“哪里来的庶奴?这里是你能来的吗?快滚!”   姜奔一开始被踢倒,打个滚避开此人的拳脚后就抓住自己的长矛了,一扬起来,这人才发现自己搞错人了,可他也不避战,反倒嘲笑姜奔:“哪里来的穷鬼?现在什么人都到宫里来了。”说罢举起他的巨剑冲了上去。   姜武战赢后就看到姜奔在跟人打斗,他沉默下来,转身走了。   当日姜奔走了以后,他四处打听,才知道当时怜奴出来找他,恰好他偷偷跑去了摘星楼,怜奴就把姜奔叫了进去,姜奔出来后就换了一身更光耀的新衣服,然后就跟怜奴出了宫。   临走前,姜奔没有找他,更没有留下口信。   姜武之后就不再找姜奔,而是努力磨练武艺,在侍卫中有很多武艺高强的人,比试时也不会下狠手,他就趁机偷师,学别人的招式。   今天看到姜奔回来他也不想再去找他了。   谁知过一会儿,姜奔又跑来找他了。   姜武正在池边洗浴,金潞宫后的水池有个泉眼,泊泊而出的泉水清澈透明,他们这些侍卫吃喝沐浴都在这里,把这里搞得泥泞不堪。   要不是大王几乎不管他们,也很少出金潞宫,他们也不敢这么放肆。   “姜武!”姜奔跑过来,看到泉眼,索性脱掉衣服跳进去,他在外面根本找不到一条可以让他跳进去的河,要么就要出城,而城外的护城河根本不许人碰,想在护城河汲水的人都会被城门上的士兵射死。   他已经很久没洗澡了!   他正洗着,一抬头却看到姜武走了,他赶紧喊:“姜武!我是姜奔!”见姜武不理会,他气得跳上去追上姜武,一把抓住他:“我在叫你!为什么装听不见!”   姜武把他推倒在地,冷冰冰道:“你去哪儿了?”   姜奔一下子僵硬了。   姜武见他没话说,转身就走。   姜奔又爬起来追上去,憋出一句:“当日……谁叫你不在!”   姜武一想就知道他在说什么,甩开他的手:“我不在,你进去见大王,我不怪你,我们是兄弟。”   姜奔既喜又疑,“你真不怪我?”   “不怪。”姜武摇头,“我只想问你,当日为什么不给我留一句话?”   姜奔怔了下,似乎不明白。   姜武等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转身走了。   姜奔又追上来,拉住他说:“姜武,你想不想当将军!我们可以换换,你当将军,我来做侍卫!” 第59章 将军与钱   姜姬听完姜武的话,就问了一句:“你想去吗?”   男人都有建功立业、马上封候的梦想,区别在于对一些人来说这永远是白日梦,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却是可以努力一把的现实。   姜武看起来就很想去干,但他又有些犹豫。   “……把你们自己留在宫里……”姜武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就要打消念头。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姜姬说,“你随时都可以回宫来,每天晚上回来吃饭都行。”   姜武一愣,她说:“宫门口现在还没人守着呢。”   这大概是她见过的最豪放的王宫了,到目前为止,宫门大敞,任人进出。   而且只看冯瑄、眫儿都可以由宫门直入内宫,也没见被人抓住喊打喊杀。她就猜现在的王宫应该还没有明显的内外宫分界,不像以后的后宫,进去个带把的都要抓住砍头。   果然历史中别人的小妾都是想睡就睡,就是这么坦荡!   姜奔和姜武都是陷入了惯性思维的误区,他们以前也不能想进王宫就进,只怕靠近都会被打,结果出去后没人带就不敢再进来了。   “行吗?”姜武还是有点胆怯。   姜姬拍胸脯:“就说是公主要见你!”她现在才知道“公主”之名有好多用,摘星楼的役者每天都能带回一篮水果一半是他们太厉害,一半是他们很会打着“公主”的名头占便宜。   这都是眫儿告诉她的。他现在已经跟摘星楼里所有的人都交上朋友了,连摘星楼外那些徘徊不去的女人也都被他给“收服”了。   这种亲和力也是盖的。   姜武仍然有些犹豫,他也不傻,之前姜奔跑得那么快,现在又灰溜溜的回来——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外面当大将军的。   这个将军到底好不好做,一看就知道了。   姜姬听姜武说,大概明白了,她给他一一分析:“姜奔应该是被人害了。”   什么将军就只有一身还算鲜亮的披挂,其它什么也没有的?就算要差遣士兵还要发饷呢,听姜武说姜奔这些日子在外面是睡大街的,他自己都睡大街,肯定没有钱给那些“兵”啊。   没钱谁跟你提着脑袋干啊。   姜奔自己想不到这个,而领他去做将军的人,也没有告诉他,甚至除了给他一身新衣服,把他领到宫外,指给他看哪些是他应该收服的士兵以外,别的什么也没给他。   姜武听到这里,怒火上涌,他握紧拳头,啪啪相击,“必是那怜奴!”   他对姜奔虽然失望,但知道他被怜奴欺负,也气得咬牙切齿。   “……”姜姬平静了一下,暂时忘掉怜奴,继续说:“所以你出去后,先买个房子,要买大一点,越大越好。”   她领姜武到一楼,让姜谷随便开一个箱子,指着里面的布匹说,“把这些扛出去,需要多少拿多少,用它去买房子吧。”   眫儿在陪姜旦玩,听到这句就过来说:“公主想买个园子出宫去玩吗?”   姜武是第一次见眫儿,回头看到他,皱眉打量一番,“是妇人吗?”   眫儿被指为女子也不生气,反做了一揖,“奴奴见过将军,奴奴是公主的侍从。”   姜武小声问姜姬:“哪家来的?”   “蒋家。”她小声说。   姜武点头,把姜姬拉到一边小声说:“这样好,你收了冯家的人,再收下蒋家的人,这样才公平。”   姜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一个月以前他绝说不出这种话!现在竟然连这个也懂了!   她扑到姜武怀里,小声说:“我懂,你在外面也要小心。”这样她也能更放心了。   眫儿说如果想买盖好的房子,那就需要多出钱;如果不买盖好的房子,自己盖的话,只需要选中地方后,把那一片的人都赶走就可以了。   “将军手中有人,想占多大地方都可以。”他说。   姜姬听得心惊,一边也奇怪难道现在房子是随便盖?地是随便占?   “没有人管吗?”难道眫儿是想陷害她?   眫儿不解:“公主想要盖园子,为什么要有人来管?”   “那如果不报我的名字呢?”姜姬说,“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偷偷盖,以后悄悄出去玩。”   这种的也有,眫儿理解,很多贵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那就要有护卫了,不然会被人推倒的。”他说。   原来是这样。   她松了口气,现在这个世界还真是弱肉强食。强权和拳头代表一切。   眫儿给姜武找了一辆车,他就拖着一车布出去了。他看姜姬连珍贵的绫纱都随便往车上搬,心惊胆跳的上去说:“公主,若是绫纱,一匹也就够了。”一匹就足以买下人命,令强人伏首。   姜姬才知道这种半透的绫纱很珍贵,不过以现在的技术,织出半透明的布,就意味着丝线必须更细,织的更密,这么一想,确实价值千金。   ……她当时用这个做车壁、车帘是不是不太好?   姜武见此就要搬下来,姜姬按住他说:“这布这么好,你出去后给焦翁,如果有对你很忠诚,你又看好的人,也可以给他们。”她让人放了四匹绫纱上去,“选定要盖房子的地方后,不要驱赶那里的人,可以给他们钱,让他们帮你盖房子。”   眫儿在旁边听着,惊讶的都说不出话。赶走那些人为什么还要给钱?让他们盖房子?他们哪里会盖房子?   “搬搬石板、木头什么的,总会需要人手的。”她道。   眫儿连忙说:“公主既让将军带上了绫纱,那只要对人说愿以一匹绫纱相酬,自然会有人愿意来为公主盖房子,又何需让那些贱人动手?”   贱人。   姜姬惊讶的看向眫儿,而眫儿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对,劝道:“公主三思。”   原来眫儿虽然为奴,可他的思维却是士人的思维。他理所当然的视那些平民为贱。不能指责他,这不是他的错,而是周围的环境自然而然的影响了他的观念。更不能要求一个普通人就有超出这个世界局限的思想境界。   姜姬只觉得自己又上了一课。   挥别姜姬,带着一车布,姜武出了宫门。   宫门前有人卖马卖牛,见到姜武,连忙上前,连连作揖,口称“公子”,“公子,要不要买匹马?”看他自己拖车也不敢小看,那车可是好车呢,“公子,买条牛吧,牛可以拉车。”   姜武还没被人叫过公子,一时不知道是在叫他,直到被这人两三次挡在路前,才反应过来,他刚一站住脚,周围又涌上人来,纷纷道:“公子,奴奴愿为公子拉车!”   “公子!这人的牛都拉肚子了!奴奴可为公子拉车!奴奴跑得比马还快!”   姜武一愣之下,看到竟然有人偷偷在车后去拖箱子,他抓住放在车上的矛往后捅,那人被捅到肩部,竟然叫也不叫一声,扭头就跑,洒下一串血珠子。   见他拿着长矛伤了人,根本没人在意,那个说要为他拉车的人还殷勤的用自己的袖子擦去车板上的血污,挤开其他围着箱子周围的人,抢着说:“公子!奴奴可以拉车!”   姜武更想要一匹马,扬头看那个早就被挤到外面卖马的人。那人本以为牛马昂贵,这人看到人便宜就不会再买他的马了,看到姜武看向他,立刻跳着拖着马进来,把所有人都挤开,舌灿莲花:“公子!这是良州马!难得一见啊!”   姜武见过良州马,他还骑过呢,一看就知道不是,皱眉道:“良州马比它黑,比它漂亮!”   这马是棕色,个头也不算高,他见过那蒋家人骑的良州马都是黑色或深棕、黑棕色,头小、颈长,体态矫健。   这人立刻瑟缩起来,拉着马就想要跑。没想到这人竟然见过良州马!   突然,马被另一个人拉住,那人力大,卖马的人拉不住马,被人一脚踢开,摔在地上。   焦翁道:“这是良州马被人偷了种。”他看向这卖马人身后的马群中有一匹棕红色的母马,屁股浑圆,生得美丽。   他对姜武笑道:“只怕是这人趁着有人放牧良州马时,让他的母马去偷了种,就生了这匹马。”他抬起这马的马蹄看,“长得还不错。”又掰开嘴,“牙口也轻。”   卖马人已经爬了起来,一点不生气焦翁刚才差点把他踢死,看焦翁相马,还在旁边夸道:“公子慧眼!”   焦翁把这匹马拉在手里,又去把那匹母马牵来,道:“两匹。”从怀中掏出半块金币扔在那人脚边。   卖马人扑到地上捡起金币,扑得一脸的灰,顾不上说话就先把金币塞进怀里,还想把母马背上的袋子解下来,焦翁一瞪,他的手连忙缩回来,不舍的指着布袋说:“里面是我给它们做的豆饼。”   那母马去咬卖马人的袖子,依依不舍。   卖马人摸摸它,抱住它的脖子抽噎两声,红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跑了。跑前还不忘把牛也给牵上。   焦翁把两匹马都栓在车上,让马拉车,对姜武笑道:“你兄弟前两日来了,又回宫去了,我想你也快该出来了。”他看向车上的箱子,问:“公主可是有事吩咐你?”   姜武把车停下,打开箱子,从里面抱出一匹绫纱给焦翁,“公主让我给你的。”   焦翁双眼闪闪发亮,抱过绫纱,轻轻的来回抚摸,又怕手粗勾坏了纱,竟然脱下衣服把绫纱包裹起来,背在背上,然后一脸郑重的小声问姜武:“公主要杀谁?给某一个名字,某就将他的人头送上!”   姜武一愣,笑道:“不是,公主就是让我给你。这一路上,得你援手颇多,是谢你的。”   焦翁怔了,默默抚着背上的绫纱,沉默半晌才道:“……公主若有驱策,某若推脱,不再为人。但要某做奴仆,某做不来。”说着就要解下绫纱,姜武赶紧拦住,再三保证姜姬绝没有这个意思,焦翁才安心收下绫纱,转而更高兴了,得知姜武要盖房子,姜姬说越大越好时,他摸着下巴说:“我知道一处地方!”说罢翻身骑上那匹半血良州马,“我来领路!”   姜武跳上车,车便颠颠的跑起来了。 第60章 八点更后半章   焦翁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出生在长山脚下,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而到四岁时,才知道哪个是他的母亲。因为村子里的孩子都是一起抚养,肚子饿的时候,只要找一个女人抱住腿,没有被踢开就有吃的了。村子里所有的地方都可以睡,天冷时找间屋子钻进去,只要没被赶走就可以睡了,但他更喜欢在羊圈里抱着羊睡,羊比人更暖和。   后来他就跑了,现在回忆起来,似乎被人骗走的,但他已经记不得当初骗他离家的人是什么样了,也不知道母亲在他失踪后有没有找他。十年后他回到家乡,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知从何处学来的一身功夫,可能是那个把他带走的人教他的,也可能是跟不知什么人学的,这些他统统不记得了。   他也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但他记得他杀的最贵的一个人。那次他收了一块金饼,只是一块金饼,他就用一筐干饼收买了一村的流民,让他们冲击那个家,他们可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他趁乱冲进去,杀了那人。   只是一块金饼,就能让他杀人。   他也曾为一夜温柔杀人,为女子的一方绢帕、一缕秀发,也有为英雄豪杰的一杯酒、一碗肉,一件衣服、一双靴子、一匹良马,等等。   他喜欢这样简单的关系。所以赵家只给他吃喝,却不提要他做什么时,他就不肯为此人做事。   他本以为那个大王会请他做事,明明那些围着他的人,他都想杀了不是吗?结果竟然只是让一个小儿去杀一个女人。   杀女人的人怎么能称得上是英雄?   他抚摸着背上的绫纱。   公主也和赵家一样,只肯给他好处,却没有用他的地方吗?明明公主也有恨的人,也有想杀的人吧?   焦翁说的地方是一大片荒宅,他带着姜武进去时,里面惊惶的跑出很多流民,啪的一声,大门掉了下来。   焦翁也不驱赶,直接把车赶进了大门,门内,到处是野草,一人高的野草都能把门前的台阶淹没。   但在姜武面前的确实是很大的房子,大到让人觉得可以跟金潞宫一较高下的地步——就是房顶已经全塌了,门窗也全不见了,木制的台阶、廊柱全都倒了。   往里走也全是废墟,站在屋里阳光会从四面八方射进来,偶尔还能看到黄鼠狼从草丛间一闪而过。   马儿被放开,让它们在这里吃草。那匹小马就跟在母马身后,虽然它比母马更高大,此时却像个小孩子跟着母亲,母亲吃到甘美多汁的草就拱拱它的头,它就会过来吃。   马儿没有乱跑,只在中庭这里走来走去。   焦翁领着姜武把这家转了个遍,“某几年前来这里时,曾经这里落脚,据说几十年前这个家的人都死光了,也没有人再找来,就成了这样。”   这里靠近宫道,周围竟然没有别的人家,荒废后也没有庶民敢在此停留,所以只有流民偷偷进来,借地栖身。   姜武看了一圈,见房子很多,地方很大,几乎占了一整条街,简直不相信这里以前只住了一家人,不过如果盖了房子,当做他们在宫外的家也很好啊,他一直觉得让姜姬住在那个什么摘星里很不安。   “真能在此地盖房子吗?”他还是不安。   焦翁问:“不是公主要的吗?”他指着车上那几大箱布说,“这不就是公主给你的吗?”他过去拍着箱子说,“有这些,再造个王宫出来也不成问题!”   冯营十万火急的把冯瑄从外面喊了回来,冯瑄刚走进来,冯营就大声问他:“公主要在宫外造行宫的事你知不知道?!”   冯瑄当然不知道,不过也不妨碍他反应过来,当下摆出一副“这有什么?”的架势,“公主嫌宫中住得不舒服,要造行宫吗?”   冯营气得几乎要晕过去:“摘星楼还有什么不足的?!那是摘星楼!!别国的大王都未必能有一座摘星楼!!”   冯瑄轻声解释:“宫中少人服侍,公主觉得不便也是有的。”   冯营冷笑:“她以前也不过两个侍人服侍!一朝成了公主,竟然一楼的人都侍候不了她了吗?你不是给她送了役者吗?”   冯瑄理直气壮:“是您不许我送侍女的,只是役者而已。”   冯营叹气:“我们送了役者,蒋家才好送侍女。他们不是送了一个进去吗?”说完就更生气了,在屋里转圈:“真是……蒋淑不在,蒋家真是不成样子!”一个玩物能顶什么用?主人哪一日不喜欢了就可以送走,但侍女用惯了是没人舍得送人的。   冯瑄仰头望天,见冯营仍气得不轻,他才叹道:“公主不过一个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冯营怒道:“大王现今仍无子嗣,唯有一子就在此女身旁!此女如今声名赫赫,皆是污名!有这样的公主,别人说起鲁王又会有什么好话?!”   现在外面对大王一无所知,结果公主传出去的全都不是好名声!这样很容易就会让别人认为养出这种公主的大王更是不堪!鲁国已经有了一个负兄夺位的朝午王,正是需要一个更合衬、更能让诸国敬服的大王的时候!   冯瑄道:“既然这样,就该赶紧把冯乔送进宫,教导公主啊。”   冯宾回来后,大家一致决定教导公主的最佳人选是冯乔。首先,冯乔乃冯营之女,身份上够格;其次,教导公主的当然以女子为佳,只有品德高贵的女子才能教导公主什么是做为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改掉的;最后,在冯家第三代里,除了冯乔就只有冯瑄了,但他们打算让大王和公主一起学习,偏偏大王不喜冯瑄,那就只剩下冯乔了嘛。   但冯营不愿意送女进宫,这一送进去,冯乔若不能嫁给大王,那就只能在家终老了。他认为不管是教导公主还是教导大王,他去更好。   但冯家可不想得罪大王。现在蒋家内乱,似乎渐渐衰落了,大家就仿佛都在以冯家马首是瞻,现在每天到冯家拜访的人已经够多了,再得罪大王冯家就没活路了,所以一致反对冯营进宫! 第61章 冯子   现在就这么僵持着。   冯瑄却觉得转机已经出现了。虽然不知公主为什么突然想盖行宫,他已有多日不曾进宫,只因不想看那个眫儿,身为男子,却只愿身为花鸟,实在令人不齿。   想到此,冯瑄悄悄出去找了冯甲。   冯甲对公主造行宫的事倒不在意,不过听到冯瑄说冯营正气得在屋里转圈,登时大喜:“我立刻去找他!”   说完,冯甲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跑去找冯营了,冯瑄偷偷溜过去,听到冯甲跟冯营一起长唬短叹,时而咒骂朝午王,若不是他倒行逆施,以姜鲜与长平公主的人品,养育出来的孩子肯定不会是这样!跟着就是哭,哭先王、哭鲁国,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抱头痛哭。   冯瑄叫人送上酒菜,就坐在廊上,自斟自饮。一会儿童儿也过来了,坐下偷吃他面前的炖鸽,冯瑄端起盘子,不让他吃,“去里面吃。”   童儿站起来围着冯瑄转,一边生气的说:“爹又喝酒了!晚上又要给他洗衣服了!”冯营有个坏毛病,喝完酒后,睡到半夜才吐酒,为了怕被呛死,他都是坐着睡的,或者倚着什么,童儿每到这时都只能一夜不睡的守着他,等他吐完要立刻给他换衣服,再把衣服洗干净。这真的很烦人!   冯瑄叹了口气,把盘子给童儿,结果童儿一拿到就抱着跑了,冯瑄大骂道:“一只都不给我吗?”   过了一会儿,童儿笑嘻嘻的端着一篮梨子过来了,两人边吃梨子边等,一直等到天快亮时,冯甲才叹道,“现在只怕世人还未知大王,就已知公主了。”   冯营又流下泪来。   童儿躲在门外偷看,对冯瑄说:“爹爹一定是喝了一坛了!”   冯瑄也过来偷看,小声问:“怎么看出来的?”   童儿小声说:“爹又哭了呢?”   冯瑄小声问:“叔叔常哭吗?”   童儿小声说:“喝得超过一坛就会哭呢。”他回忆道,“上回哭是看到你回来了,哭自己没儿子,一边哭一边打自己呢。”   冯瑄叹气,唉……   冯甲扶着冯营的背,轻声道:“既然这样,就快让阿乔进宫吧。公主看到阿乔,当会自惭形愧的。”   冯营突然站起大叫,“对!让阿乔进宫!要让公主看看,什么才叫好女子!!”   门外,冯瑄沉默不语。   童儿已经跑去准备冯营替换的衣衫了,还让人赶紧给床榻换上旧被褥。   周围的人跑来跑去,冯瑄端起酒壶,见只剩下一点,干脆一仰而尽。到底,他们冯家还是要送个女子进去,还是免不了这样的手段。   只是现在可能是冯家等了数十年才有的机会,也是他一展抱负的机会!他不想放弃……   冯甲说过,蒋家什么时候都是倾全家之力,而冯家却总爱留一手。冯甲对他说过,“你就一定会成功吗?如果你失败了,那冯家也败了,为什么不给冯家多准备一条路呢?冯乔就算不进宫,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男人能看到她外貌下的心灵吗?让她进宫吧,这样她日后不会以冯家女入葬,而会以鲁王之后的身份归陵。你何不去问冯乔呢?”   冯瑄去见了冯乔,以一个女子的年龄而言,她应该可以做祖母了:年已双十有六。可这样的年纪却仍留在冯家,都是因为那一日,有个人当着一众女子的面放言:冯女无颜。   因为这一句话,冯家所有的女孩子都没有办法再出门了。   冯乔听冯瑄说完,只问了他一句话:“那家里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去?”   冯瑄问她:“你自己呢?是想做王后?还是不做?”   冯乔:“难道我进宫就能做王后?”   冯瑄道:“大父这么说,当是有把握。”   冯乔就不说话了,过了很长时间才说:“……我不想在家中老死。”   冯瑄就懂了。   剩下的就是说动冯营了。如果冯营是疼爱冯乔还好劝一点,只要冯乔去求一求就行了,可他偏偏是怕把冯乔嫁给大王,如果大王日后不堪,那冯家就会首当其冲,会被说是不会教女儿,王后没有劝诫大王,才致使大王如此荒唐!只要想到这样的传言,冯营都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但只怕就算死了也会从坟墓里爬出来!   一直到今天,冯营都在于大家僵持。   冯甲回房后先吞下草梗,吐出胃内的酒,然后才服药躺下。冯宾与冯丙匆匆赶来,见他倒在床上,脸红得吓人,一个急得赶紧去叫医者,一个吓得说:“那背儿那里怎么样了?背儿不擅酒啊!”   冯甲道:“虎头在那里,不必着急。”   冯丙这才放心了,两人一起逼问冯甲:“背儿真答应了?”   “他真答应了?”   冯甲缓缓点了点头,倒回枕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可以进宫见大王了。”   冯营手握王玺之事他是知道的,可王玺不能就这样交给大王,一旦给了大王,却无法提出合适的回报,只怕会令大王更加忧惧冯家。与其这样,何不一力将冯乔送上王后之位?这样大王也能安心,冯家也能更进一步。   冯宾转头对冯丙说:“既然这样,你就让半儿跟着阿乔一起嫁进王宫吧。”   半儿是冯丙之女,颇像冯瑄,她一落地,就成了冯丙的掌上明珠。因为家人都思念冯瑄,她便自称为半儿,立誓要做个不输男儿的女子。   冯丙发愁道:“可是半儿……”   冯宾道:“这可不是由着她任性的时候啊。”   冯丙只得回去劝半儿,父女二人对坐良久,半儿珠泪滚滚而落,却转开头不看父亲,哽咽道:“……父亲要我去,我就去。”   冯丙知道半儿的志向,半晌才道:“委屈我儿了……”   半儿抹掉脸上的泪,扬头道:“我是冯家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恨道,“我绝不会像大哥一样的!”   冯瑄本是听说这件事后特意过来的,听到这句,只能在门前转身离开了。他越走越快,在心中呐喊:   他绝不是要背弃冯家才离开的!他也姓冯!也是冯家子!! 第62章 摘星   “已经造好了?”   姜武没有真的每天回宫,不过隔了四五天回来就说:房子盖好了。   盖好了?四五天,水泥都没干吧。   不对,现在没水泥。姜姬问:“用什么盖的?怎么盖的?”   然后听说那原本就是一个很大的宅子,只是外面的墙塌了,里面屋子多数都没有屋顶,水池全干了,倒是以前栽的树和花什么的,还长得很好。所以清理之后,重新修屋顶,再垒个墙,再把泉眼挖开,注入新水,再换门窗、廊柱就好了。   “那也不能这么快啊。”   “我只让他们修了最大的一间屋子。”姜武说。他觉得挑最大的那间就足够他们住了,池子清掉野草后,打开泉眼,泉水也已经把池子填满了,各处的水道也都活过来了,池底淤泥中不知藏于何时的莲子,竟然也冒出了芽。   这……好像合理了一点,但是……   姜武说:“他们说你喜欢木造的行宫,所以都是用木头造的。”   “……”这个流言是从摘星楼来的吧?   不过木料是想要就能马上拿到的吗?以现在的生产水平来说,难道不该过个一年半栽的再从深山老林里拉回来吗?她以为这房子一盖,怎么着也要半年一年,这么长时间也足够姜武用那些布料打开局面了。   你修这么快干什么!   这绝不是她计算失误。   姜武却很兴奋,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从来没有这么大的成就感。   那天他和焦翁到了那个荒宅后,他发现这个宅子占据了一整条街,前后左右都没有邻居,也没有人敢逗留。他觉得很像家乡,那时前后几座山都任由他们自由奔跑。现在这个王宫,就算再怎么华丽,也不是他们的家。不能让姜姬他们安心入睡,也不能让他放心。   焦翁问他想怎么造,他说:“越快越好。”   “某有办法。”焦翁说。   他们两人就驾着车,来到城门口,这里虽然没有商贩,但所有的人都要从这里进城。   城门守卫本想来驱赶他们,焦翁却把所有的箱子都打开,站在车上用最大的声音吼:“摘星公主欲建行宫!这些便是报酬!若有人以为自己能建出令摘星公主满意的行宫!就跟我来吧!!”   守卫一听摘星公主之名,就走开了,也不驱赶他们,焦翁就在那里喊了大半天,然后就有郑人前来卖货了,称听说鲁王继位,便从郑国而来,带来了精美的礼物,不知公主有没有兴趣?   焦翁便问是什么礼物,郑人说有很多,听说公主喜爱纱绢,所以带来了很多布。   焦翁便当场打开箱子,让姜武抱出一匹绫纱,当众展开,哧笑道:“可能比得上此物?”   郑人大惊,焦翁道:“这便是公主用以酬谢建屋之人的谢礼!这样的绫纱,此处还有三匹!”   郑人再也不敢说他的布精美,转而去找姜武,问他建屋可需要石料与木材?他的船刚好带着,正准备运回郑国,如果摘星公主需要,他非常愿意奉给公主。   “送给我?”姜姬瞪大眼,一个普通的郑人也要送礼给她?   姜武说:“我给了他金子的。”那个郑人倒确实要送,他追到船上,把一袋金饼扔到船上了。   姜姬松了口气。   焦翁在那里只站了半天,不但有郑人送来的打磨好的石板与木材,还有一个村的匠人跑来了,听说也是一听到有新鲁王了,就整个村子都跑来了,都觉得新王继位,肯定会盖新宫殿的!   当然,他们来了以后也好好打听了一番,大王倒是听说非常谦和仁慈,连当日流落在宫外的女人都肯让她们回宫。而住在摘星楼的公主更是声名赫赫,好华饰、好美色、好享受,而且服侍得若不合她意,便斩其双手!   匠人本来还担心,一见公主不在,来盖房子的只是一个将军,就跑来自荐了。   于是房子就这么盖起来了,而那些匠人从家乡带出来的已经造好的门板、窗户、门槛、廊柱等等,他全都买了下来。   姜姬:“……这个村子是哪里的?”好精明,有点像那个国家说要做二代身份证,就有人带着做好的二代模板上门推销——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但听起来就很厉害。   姜武说:“他们家留了个养子在这里,说是留下当公主的奴仆,如果有什么不好,可以让他修改。”当然,只盖了一座大殿,肯定还要盖别的吧,到时就可以随时叫他们来了!   “你要去看看吗?”姜武期待的问她。   姜姬还真的动心了,一时犹豫,一时又觉得就算刀斧临颈,也该有一个放松的机会。何况现在情况远不是那么严重的时候。如果……说不定出宫也可以,姜元应该不会在意。   她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点头,“我找到机会就出去!”她看向在不远处陪着姜旦胡闹的姜谷和姜粟两人,到时大家一起去。   姜武心满意足的回到宫外,那座荒宅已经大变样了,前面的石阶早被打扫干净,杂草都清理了,连大路上的野草都被拔掉了。门前原来篆刻着纪字的石板已经掉下来,摔成了碎片,现在也都不见了。   他走进去,听到凿石的声音。   一个壮汉正背对着他,对着一块石头凿得起劲,看到他进来,慌忙放下铁锤、铁杵,跪在地上,头贴着地说:“奴奴见过公子。”   姜武上前一把将这个壮汉抓起来,他抬起头时,才能看出他的年纪还不大。   “古石,说过很多次了,不用对我这样。”姜武转过去看那块石碑,发现刻得很大,比原来那块摔碎的还要大得多。   “怎么这么大?”他问,“这是什么字?”   古石说:“这是摘星二字,大是因为这是刻给公主的啊。” 第63章 幸与不幸   怜奴悄悄跑进金潞宫,看到茉娘只穿普通的绢衣,跪在宫殿一角,而姜元则坐在廊下,背对着茉娘,两人虽然同处一殿,却离得很远。   看到他进来,茉娘抬头看了一眼就悄悄出去了。   怜奴跑到姜元身边,小声说:“爹爹,冯营进宫了。”   姜元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转头说:“他一个人进来的?”   怜奴摇头:“还有一辆骡车。”   “骡车?”姜元轻轻敲击膝盖,“除了冯营还有谁?”   “还有冯丙。”怜奴说,“两人都骑着马。”他观姜元神色,眼珠一转,说:“爹爹,要不要我找人去试探一下?”   姜元笑道:“如何试探?”   怜奴笑着说,“反正儿有办法,爹只要等着就行了!”说罢不等姜元答应,就跑了出去。   姜元只是摇头笑叹,“这孩子……”   殿中无人,姜元才敢放松下来,他眉头紧皱,忐忑不安。既然冯营进宫了,那就说明冯家已经有了决定。   这些时日他们没有来催他关于国书的事,也没有只言片语,但怜奴时常偷溜出宫,据他说现在乐城已经有了很多郑人、魏人和赵人,这些人通通都是听说鲁王继位而赶来的。   他每日每夜都心焦似焚。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他再不出现,一定会引起怀疑!在经过朝午王之后,世人对鲁国的猜疑只会越来越多,如果只是怀疑他有疾还算好的,最怕的是他们怀疑王玺不在他手中,甚至可能怀疑他不是鲁王,不是姜鲜的血脉!   一旦被人怀疑身世,他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姜元这几日想了很多,他甚至想过请柳家的人来,到时只要纳一个柳姓女子进宫就可以了。但柳家在肃城尚可,在莲花台可说不上话啊……   他想了一个又一个办法想绕开蒋家与冯家,却又无奈的一个又一个推翻。现在支撑着他还安稳的坐着的唯一信念就是比起他流落在荒野、连父母家承都不敢坦白的时候,此刻他已经身在莲花台上了。   此时殿外不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和人的尖叫声,怜奴办到了吧?   那就还有一点时间。   他叫道:“茉娘。”   茉娘在侧殿听到呼唤声,心里一抖,壮着胆子进去,跪在离姜元很远的地方,“大王呼奴?”   “过来。”姜元对她温柔道。   茉娘试探的抬起头,看到姜元的脸,那眉目间尽是温柔与疼爱,她突然被触动了!   见多了男人看她的眼神,茉娘能够清楚的分清男人此时想要对她做什么。一直以来大王都对她不假辞色,现在却如此温柔……   她试探着走近,坐到姜元身边,慢慢倚在他身上。   姜元伸臂抱住她,轻声说:“你当真愿意和你姐姐一起服侍我?”   茉娘连忙抬起头,用尽全部的真诚、殷切的说:“愿意!愿意!”   姜元审视着她:“不是骗我?”   茉娘退后,跪下,头紧紧贴着地面,像个奴仆一样,“奴奴真的想服侍大王!想一生一世都和大王在一起!”   姜元宽大、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把她扶了起来,眼中仍有一丝怀疑:“你不嫌我老吗?”   茉娘花一般的容颜衬着旁边他发黄、粗糙的手指,简直像泥土污了白玉。   姜元收回手。   茉娘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她的脖子上,她扬起细白的脖颈,拉开领口,连胸膛都坦露出来,泪珠滚滚的说:“奴奴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奴奴从小貌美,才被夫人带在身边养育,就是看在奴奴的这张脸日后能为姐姐、为蒋家出力。奴奴连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就学舞,就算在地板上摔倒一千次、一万次,没有练好舞就连水也不能喝一口。奴奴从小穿着最漂亮的衣裳、戴着最美的花,可奴奴没有一天不害怕。”   她漂亮的眼睛里透出哀凄又木然的光,她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可她还是会害怕。   “奴奴想进宫,想服侍大王。”她爬到姜元身边,仰起头,“奴奴不想落到别的地方去,只有这里,奴奴在这里,才能活得下去。”她的美貌,只有王宫才能珍藏。   姜元轻轻抚过她美丽无暇的脸,微笑道:“既然这样,你这就传信回去,让蒋彪把你姐姐带来吧。”   茉娘愣了一下,看姜元竟然不是开玩笑,慌忙站起来,没头苍蝇一样先往殿外跑,又突然刹住脚,再往回跑,从侧殿殿门出去了。   姜元看着手心中沾上的泪水,甩了一下。   茉娘弯下腰,沿着水道旁边的栏杆走,突然远处传来人声,其中更有怜奴的声音,她赶紧趴在地上,往一边爬走了。   她看到怜奴跑了,还有很多浑身脏污的女人,头发打着结,赤着脚,有的甚至没了上衣或裙子,她们有的被人按在地上还在往嘴里塞饼,有的饼都顾不上捡的跑了。   那边有一辆车停着,马翻倒在地,哀哀而鸣。车内有两个女人正在出来,头发和衣服都是乱糟糟的,旁边还有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身着紫衣。   茉娘倒抽一口冷气,顾不上会被发现,站起来飞快的跑了,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在喊:“那边还有一个!!”   “算了!不要追了!”冯丙喝住侍卫,看着冯乔和冯半儿,两人离开家时收拾得整整齐齐,现在这样可不能面见大王,他叹了口气,试探的问冯营:“要不要找个地方让她们收拾一下?”   冯营:“你想让她们去哪里收拾?摘星楼?”   冯丙还没来得及说话,冯营就冷哼道:“见到那个公主,万一她不喜阿乔和半子怎么办?”   虽然冯丙也算见过公主,可当初的印象是一个不说话、乖乖巧巧、安静的孩子,不过主意确实很大,冯瑄对她更是百般夸赞,称其远胜其父。这样年幼而聪慧的孩子,都很难骗,他们自持聪慧,有时连大人也不放在眼里——就像当年的冯瑄,还有他的半子。如果说当时在山坡上,她还没有关于自己身份的自觉,现在回到莲花台后,不过月余就要自己建行宫来享乐,肆无忌惮,如果她猜道冯乔是来做什么的,肯定不会高兴,万一她蛮横起来,说不定大王也会顺水推舟。   冯丙不会小看这个公主,别看她年幼,再小的孩子也知道争夺父母,只看她一直把那个男孩关在摘星楼,不让他见大王,就知道她就像朝阳公主一样,是要养一个“听话”的弟弟的。   冯丙打消了念头。   半子走到水道前,临水照影,见头发上和脸上都有灰土,就蹲下来,掬起水清洗头发和脸,她还招呼冯乔,“姐姐快来。”   冯乔远比半子大得多,小时候半子因为常在冯乔屋里玩耍,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冯乔和母亲给搞混了,过年时如果冯乔和冯丙之妻坐在一起,半子就会分不清哪个是妈妈,常常在冯乔的桌上吃两口,转头去母亲的桌上要吃的,母亲逗她:“我是谁?”   半子答:“娘。”   母亲再指着冯乔问:“这是谁?”   半子转头看冯乔,再看母亲,再看冯乔,迟疑半天喊:“娘……?”   众人皆笑。   待到大了以后,半子知道冯乔不是母亲,而是堂姐时,对她的亲密不减,却更加坚定了要像个男儿一样活着!绝不做任人宰割的女子!   冯乔施施而行,立在半子身后,裙摆纹丝不动,微微低头,无奈的笑着唤了一声,“半子。”   半子甩甩手,“好嘛。”站起来,把沾染的手帕递给冯乔,“姐姐擦一擦吧。”   冯营和冯丙在不远处看着,二人都微笑了起来。冯营胸中涌起自豪感,冯丙也放了心,道:“我们就等一等她们吧。”   怜奴守在不远处的隐藏着,看到他们被拖慢了,悄悄跑回金潞宫,见姜元还坐在原地,过去小声说:“冯营把冯乔带来了。”   姜元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冯乔?”冯乔最后一次出门时才十二岁,之后十几年未出门,怜奴出生后就该见不到她才对。   怜奴撇撇嘴,“和冯营长得一样,这么长的脸……”他拉住下巴,又用两根食指按在眼尾往下拖,翻着白眼说:“眼睛这样。”   姜元失笑。   怜奴道:“一看就知道。还有个女子,不知是谁,应该也是冯家女子。说不定是冯丙的女儿,今天他也来了。”   他看了眼姜元,嘻笑道:“爹爹,看来冯营今日是来荐美的。”他看向刚才茉娘坐的地方,笑了一下说:“只怕一进来就要自惭形愧的退出去了呢。”   姜元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   怜奴住了嘴,却在心里想:殿中的那个“美”去了哪儿呢?   听说行宫已经建好了,姜姬就忍不住的想怎么才能出去?什么时候才能住一住呢?她又去看姜谷和姜粟,如果让她们出去的话,想必不会像在宫中这样当奴仆,也比较安全……   她摇摇头,还是不能放松。离开她以后,万一姜元还想杀人呢?陶氏没了,其他人也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他们家的,而姜姬又是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家人的,还有姜旦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就算姜旦这个可以说成是姜元之前见过陶氏,与她生了孩子才会回头找回来,但关于她的身世,姜元是无论如何也编不圆的。   无非因为姜谷、姜粟、姜武、姜奔四人都是奴仆,他们说的话没人信而已。   上回眫儿对她说,因为他是奴仆,所以不会有人相信他会弹琴,他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她也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对身份低的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士人认为他们天生就是愚昧的、低下的,他们说的话可以轻而易举的被推翻,因为他们不会具备高贵的美德,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才能,不可能学会高明灵巧的技艺,不会懂得知识,不会……他们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这就是庶民。   成为士人的奴仆,虽然过得好一点,但对他们的观感是不会变的。所以哪怕眫儿长得那么好,听说他的弹琴也是自己偷偷学的,他会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偷学来的,他这么聪明,却不会有任何人承认他的聪明。   甚至连眫儿自己都没有自觉,他说起不会有人相信他会弹琴时,是那么平静。   这才是姜谷他们能逃过一劫的原因吧。   可就算这么告诉自己,她还是不敢让姜谷他们离开视线。   还有姜旦。   姜元和王宫中的人对姜旦的忽视已经不容她欺骗自己了,他们的确不打算承认姜旦的身份。如果陶氏还活着,她可能不会如此坚持,但陶氏死了,死在姜元的手中。   他欠姜旦一个身份!   既然他表示过姜旦是他的儿子,那他就必须承认这个儿子!   姜姬看向远处的姜旦,他又在玩踩水。如果无人教导,他就算长大也会是个废物,在王宫中,一个没有身份的废物只怕死都不会让人在乎。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她就让姜武教他习武,她来教他写字,她一定会好好教导姜旦的,只有他展现出自己的才华,他才能更好的保住性命,才能过得更好。   眫儿见姜姬又在深思,也不靠近,而是摆好琴,轻轻弹奏起来。当姜姬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刚才盈满心中的沉郁、悲愤都渐渐的消失了。   她看向眫儿,轻轻笑了一下,放松身体趴在了栏杆上,却看到远处跑来一个女人,和其他徘徊在摘星楼的女人不同,这个女人的头发是好好的梳起来的,脸和手看起来也很干净,衣服也穿得好好的,还穿了鞋。   “眫儿。”   眫儿立刻过来,“公主。”   “你看。”姜姬伸手指着下面,“好像是往这里来的。”话说摘星楼真的很方便,她在二楼可以看到大半的王宫,看不到的地方也很少,基本上只要往摘星楼来,哪怕是在宫门处,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这楼不是木造,不是一把火就能烧光的话,历代鲁王傻了才不住这里,多有安全感的宫殿啊。   她现在习惯坐在二楼就是为了看远处,那些细小的像蚂蚁一样的人群,看他们涌向何方,那里必有蜜糖。   眫儿一下子就认出来是茉娘!他猛得站起来,姜姬道:“是你认识的人吗?是来找你的吧,你下去吧。”   眫儿这才反应过来,跪下赔礼道:“奴奴该死!奴奴失礼了!”   失什么礼?突然站起来吗?   姜姬摆摆手:“不必放在心上,快去吧。”她从旁边的篮子里拿了两颗梨,塞给他,“给,当个小礼物。”   她已经猜到来的是茉娘了。只是眫儿爱茉娘,茉娘呢?眫儿为了她去金潞宫求大王,她平安后,好像没有给眫儿送过信哦。还是眫儿从蒋家从人那里听说的,这才放了心。   姜姬趴在栏杆上轻轻叹气,爱情这东西,有时来了,却未必是好事。   只听眫儿跑下楼时响梯急促的响声就知道他有多想见她了。   眫儿跑下楼时还在害怕,在公主身边,他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不管是在侍候主人还是在夫人那里,他从来没有一刻放松,正是这样才保住了性命,可在公主这里,是公主从来没有拘束他的缘故吗?还是公主从来不斥责他、打骂他的原因?还是这里……   他看向姜谷和姜粟,以及在两人的裙子间玩捉迷藏的姜旦,还有坐在高楼上,看着这一幕的公主。   是这里一点也不像王宫吧……   “茉娘。”眫儿跑到茉娘身边,双眼饥渴的上下打量她,“茉娘……”她看起来比在家中苍白了些,瘦弱了些,衣服变得陈旧普通,头发上也只有一条丝带,她在大王那里受委屈了吗?来找他是有事吗?   茉娘看到眫儿,顾不上喘均气就抓住他说:“快送信回去!大王要哥哥带姐姐进宫来!要快!冯营带着冯乔来了!”   眫儿脸色一白,惊慌的看向摘星楼,再看看城门,对茉娘说:“你快回去!我马上回去送信!”说罢就跑向摘星楼。   茉娘惊讶极了,为什么不立刻出宫?!去摘星楼干什么?   姜姬又听到更加急促的脚步声跑上来,回头见是眫儿,看他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了?”   眫儿跪下说:“公主,奴奴需要去蒋家一趟!”   “去吧。”姜姬说,反应过来,直起身问:“急的话骑轻云去,记得骑回来!”她现在每天都要在殿里骑着轻云绕圈子,已经越来越熟练了呢。   眫儿感动莫名,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骨碌碌,两只绿色的梨从他的胸口滚出来。   “带着吧,你这一跳估计也来不及吃饭了。”姜姬笑道。   眫儿拾起梨跑下楼,跑到外面找到正悠闲自在的在水道边跑来跑去的轻云,翻身骑上,策马出宫!   茉娘担心眫儿耽误时间,也不知他回摘星楼干什么,难道此时还不忘侍候公主吗?她没有走,就在原地焦急的等着,直到听到轻脆的马蹄声,她探身一望,见眫儿骑着马已经飞快的往宫门跑去,转眼就看不见了。   茉娘松了一大口气,却转而想起眫儿骑的马好像是轻云。   那不是赵氏的马吗?大哥每年都会送给赵氏礼物,马也送了有十几匹了,从没见赵氏骑过,但就算她不骑,家中也无人敢动,怎么会在这里?   她震惊的看向摘星楼。   难不成……大哥把轻云送给公主了?   蒋彪仍在“病中”。   他倚在枕上,不远处是赵氏的哭号和咒骂,最近每天都是如此,这附近的人都躲开了,就他,“病着”动不了,只好听着了。   丛伯一开始担忧不已,后来也只好习惯了。   蒋彪对丛伯道:“夫人听着嗓子都哭哑了。”他坐起来,有些发愁的说:“她怎么还记着眫儿呢?我都把香奴送过去了。”   丛伯也叹气,他也没想到主人为了让夫人高兴,竟然真的把他的小童送过去。香奴今年十六,虽然不及眫儿,但也生得十分好看。谁知夫人得了香奴,先是把他鞭了一顿,又罚在廊下雨滴之处跪着,然后继续骂主人、要眫儿。   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总角年华的小童儿,头扎两根羊角辫,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占半个脸大,让人一看就怜爱不已。   他扑进来,不敢往蒋彪身上扑,只站在丛伯身边,蒋彪却极喜爱他,上床去抱他:“乖儿,怎么来找爹了?不是说去抓天牛了吗?”   小童叫道:“眫儿回来了!被夫人抓走了!夫人还要杀轻云!”   蒋彪吓得把小童随手往床上一放,顾不上穿鞋就往外跑!丛伯听到轻云也往外跑,小童在床上跳:“爹!爹!跑快点!!”   眫儿骑着轻云一进府就被人看到,火速报给了赵氏。赵氏的侍女最懂她心意,先不告诉她,而是直接带人去拦住眫儿,连人带马都缚了回来。赵氏还在哭骂,侍女进来伏耳道:“夫人,抓到眫儿,还有轻云。”   赵氏:“轻云?”出来才知道是一匹马,怒道:“你就是骑着这匹马跑的吗?来人!给我杀了它!”   从人就拿麻绳来绊轻云的蹄子,想趁它摔倒,断了腿后再绞断脖子。   眫儿被扔在地上,听到赵氏的话连忙喊:“住手!!那是摘星公主的马!!”   从人慌忙住手,任轻云跑了出去。   赵氏听到气得眼前一黑,跑下去抓住眫儿的头发提起来,眫儿疼得钻心也不敢露出来,也不敢恳求,他越恳求,赵氏越认为他不像男儿,越要发狠的折磨他。   他的头被抬起才看到屋檐下跪着香奴,看他浑身湿透、摇摇欲倒的样子就知道跪的时候不短了。   头皮一紧,钻心的疼。他抬眼看赵氏,她狰狞的瞪着他问,“摘星公主?!你这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胸口一疼,已经被赵氏连踹了好几脚。   但跟着听到一阵脚步声,眼前突然一亮,赵氏已经被人抱了起来。赵氏在尖叫,那人连声哄道:“夫人休怒,休怒。”   是主人。   眫儿放松的倒了下来,丛伯上前给他解开,扶他起来,他才看到蒋彪把赵氏送回屋,又被连打带踹的赶出来。   砰的一声,门被赵氏关上了。   蒋彪在门前软语哄了两声,就带着眫儿和丛伯火速跑了。香奴跪在那里,期待的看着蒋彪的背影,终于渐渐死了心,慢慢倒了下去。过了很久才被人发现,抬到了仆人住的草屋中。侍女进来给他灌了一碗姜汤,道:“忍着吧,眫儿在时跪的时候比你还久呢。”   香奴不敢抱怨,只敢诺诺道,“都是奴奴不好,奴奴下回一定不会晕了。”   侍女嫌他没用,赵氏一直在生气,他都不能让赵氏消气,好不容易主人送来了他,还以为能让夫人忘了眫儿呢。   侍女甩手走了,香奴躺回去,把地上的草都堆到身上,在草堆中蜷起身,瑟瑟发抖,一个寒战一个寒战的打,他颤抖的小声吟唱:“胖娃娃、胖娃娃,我家有个胖娃娃……”滚烫的眼泪滑下来,滑过他发烫的脸颊。   他已经不记得父母了,只记得他曾抱住一个女人的腿嘻笑不停,看着她怀中抱着一个娃娃在喂奶,那个女人轻轻唱着:“胖娃娃、胖娃娃,我家有个胖娃娃……”   那是娘吗?那是他的弟弟吗?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奴奴想回家,想回家……   蒋彪坐在榻上,眫儿跪在下头,看到蒋彪身后有个小童儿正对着他挤眼笑,他也笑了回去。   “笑什么?”蒋彪没好气的说,看他脸上的伤口,不知是被赵氏打的还是被抓时伤到的,“你就不会躲吗?”   眫儿低下头,“都是奴奴不好。”   丛伯进来,手中拿着水和药,慢慢给眫儿收拾着,劝道:“让他快说回来是什么事吧。”   眫儿连忙产:“冯营带女进宫了,茉娘说大王让主人赶紧带丝娘进宫!”   蒋彪听了就大笑起来,抱起床上的小童儿乐得连转了好几圈,小童儿咯咯的笑着。   丛伯也笑,眫儿也在笑。   蒋彪放下小童,对丛伯说:“快去告诉丝娘,让她不要收拾了,我们这就溜出去。”再对眫儿说,“你先回去,不要跟我们一起走。”眫儿起身要告退,他突然想起来,上下打量着他,问:“公主待你如何?”   眫儿怔了下,有些忐忑,蒋彪就笑起来,只看神情就知道只怕他在公主那里过得不错,怪不得说出宫送信就能出来,他温柔道:“好好服侍公主,以后见了我也不必下跪了。”   眫儿浑身一震,瞠目结舌的看着蒋彪。可蒋彪已经没功夫搭理他了,丛伯推着眫儿出去,他脚下迟缓,丛伯一路把他拉到了马厩,轻云已经跑回来吃草料喝水了,看到他来,过来撒娇的顶他。   他抱住轻云,被丛伯架上马背。   “走吧。”   “丛伯……”眫儿双目含泪,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虽然在蒋家的每一夜他都不敢安枕,但这里却是他的家,是养大他的地方。   丛伯:“走吧!以后公主就是你的主人!别再回来了!”   丛伯给了轻云一鞭子,轻云一个箭步就蹿远了,眫儿回头呼喊:“丛伯,帮帮香奴!帮帮香奴!”   丛伯眼眶含泪,摆摆手,看他不见影了才轻叹一声,“……哪有那么多人要帮?傻孩子。” 第64章 出宫   眫儿骑着轻云回到摘星楼,姜姬发现他神色不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像是被赶出家门的狗狗。连姜谷都忍不住把役者新拿来的梨送给眫儿。   眫儿摸摸胸口,原来放在那里的两颗梨早就在他被抓的时候掉出来了。   “吃吧,这次的梨真甜啊。”姜姬也拿着一颗梨,小小的,绿绿的,却很甜,汁水也多。   “这是郑国梨。”眫儿说,“公主,最近街上有很多他国的商人。公主不想出去逛逛吗?”   姜姬看向他,问道:“有什么事吗?我在宫里不好?”   是蒋家的吩咐?   眫儿犹豫起来,但蒋彪和丛伯的话在他耳边回荡,他低声说:“……冯公带女进宫,只怕是想荐给大王。方才茉娘前来也是要我传话,蒋……公子也会带妹妹进来。大王只有公主一个孩子,只怕到时公主也会被牵扯进去。公主的行宫也造好了,何不前往一观?等宫中诸事平息再回来也行。”   姜姬愣了,眫儿说完这些就坐在那里,垂着头,还是那副失落的样子。   “姜粟!”姜姬探头冲着楼下喊。   姜粟跑出来,手中还拿着姜旦的玩具,她正在陪姜旦玩,在玩游戏这方面,姜粟比姜谷玩得更好,也更喜欢,所以姜旦总是跟她一起玩。   “叫上役者,我们出宫去找姜武!”   姜粟喜得跳起来,提着裙子跑到殿后,姜旦跑出来,看到在二楼伸出头的姜姬,吓得一缩,还是跟着姜粟跑了。   “你去帮姜谷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这就出去。”姜姬对眫儿说。   眫儿抬头,反应慢了半拍,然后才起身去了。   她不得不对眫儿改观了。   有一种发现好东西的欣喜!更有撞大运的激动。   她发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小瞧了眫儿,把他当做伎人之流,擅长玩乐,却没有真本事。可她忽略了一件事!眫儿从小在蒋家长大,纵使只为伎人,耳濡目染的却不只是玩乐,他长得这样,如果不聪明是不可能好好活到现在的。而他的聪明才智也不只表现在偷学东西快,同样的,他的见识也是远远超过一般人的!   只是他一点自觉都没有。他的才能远在吹拉弹唱之上。   就像一个身份低下的冯瑄。   她把冯瑄当指南针,当做获取知识的新闻联播,可是他说不来就不来了。幸好,又有了眫儿。   眫儿听到公主下楼的声音,脚步声略显轻快。   公主很开心?   从他来了以后,公主只在姜武来时才会这么开心的跑下楼,其他时间,她只要一下楼,姜旦就会逃掉。   役者们也都到了,听到楼梯响,纷纷跪了下来。   姜姬跑下来,说:“多带些东西出去!我们要多住几天!对了,我有钱吗?”她还想买些东西,别的不说,姜粟和姜谷到现在穿的还是旧衣,会制衣的黑面怎么都不肯给她们做衣服,就连给姜旦的衣服也拖拖拉拉的才做出来:一件。   役者连靠近她的箱子都不敢,只有黑面会在制衣前去开箱子拿布,就因为这样,他在其他役者面前都是高高仰着头的。   姜谷和姜粟就像姜姬一样,没有见过钱长什么样。   只有眫儿在帮姜谷整理礼物时见过,连忙道:“公主当然有!”别开玩笑,那几箱的金饼、银盘、万钱,公主想买下整条街上郑人带来的东西都行!更别提那些绫纱、丝绢、玉器了,随意拿出去一件就价值万金。   姜姬对这个世界的货币体系一无所知,趁着收拾东西的时候,她让眫儿给她讲解了一番。   首先是金饼,大概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圆形,边缘略高出一点点,正反两面都有纪字,背面是“昌盛”,正面是“平安”。   平安之后才是昌盛吗?   “这个是一直都这么做的吗?”她拿金饼问道。   眫儿说:“这个据说是不能改的,若刻的不对是要抓住杀头的。”   大纪就算消失了,现在的宫廷仍用大纪的文字,连钱币都是大纪的。   银盘比金饼大得多,上面刻的纪字也是分正反,但好几个都不一样。正面的分别有“御马”、“织母”、“河伯”,背面倒是一样,都是一个“纪”字。   除了这两个外,眫儿又让役者担来一箱灰扑扑的钱,这个他就不让姜姬碰了,他自己也不碰,用一块麻布垫着手,捧着给她看,“这是万钱、千钱和百钱。”   姜姬闻到一股铁腥味,“铁钱?”   眫儿点头,“外面这种钱多一点,不过公主要买东西,还是金饼与银盘更好用。”给一只金饼胜过抬一百箱万钱。   这些钱的制做就更简单了,正面是“勇武”、“智”、“力量”的纪字,还有简单的刀、剑、戟等,背面则是“万”、“千”、“百”的纪字。   莫非以前铁钱是大纪给士兵发的?   眫儿还亲自抱来一个小箱子,里面的钱竟然全是玉制的!形态不一,有刀形、圆形、梯形、瓦形,上面刻的都是吉鸟、吉兽,“这些玉币,公主日后出嫁时带着,能一生幸福美满。”   在眫儿来看,这些东西最好都带着。现在王宫中是什么样,大家都知道,在他们走时有人进来偷东西也很有可能。既然人手充足(?),多搬几次就行了。   “公主可以先走。”他把那几箱玉币先抬上车,又让人在后面抬上最珍贵的布、金饼与银盘,其他的可以下次再搬。   所有的役者都去拉车了,在没有牛马的时候,只能他们上。   姜姬骑着轻云,她已经习惯骑轻云了,眫儿替她牵着马,跟着她跑。姜谷、姜粟和姜旦坐在车上,都很兴奋。姜旦看姜姬骑马,跃跃欲试,却不敢开口。   姜姬伸手道:“要不要上来?”   姜谷轻轻在后面推了姜旦一把,他才伸出手喊她:“我要!”顿了一下,他挤着眼睛喊得更大声了:“姐姐!”   这是第一次。   姜姬听了以后竟然眼眶有点热。   眫儿跑过去抱起姜旦,放到姜姬的身后,教他抱住姜姬的腰,不能乱动腿,也不能尿在马身上。   姜旦乖乖听话,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姜姬,有些疼,她却很高兴。她伸手往后抱住他拍了拍,“姐姐跑快一点好不好?”   姜旦大声说:“好!”   眫儿就拉着轻云跑得更快了。   姜姬看眫儿跟着马跑却一点不见疲态,对他的本领有了更多认识。   ——真是太厉害了。   如果不是在这里,他能征服整个世界!   蒋彪带着丝娘偷偷从蒋家溜出来了,为了不被人发现,他甚至连马和车都没带,兄妹两人偷溜出去后,再由马氏借口回娘家,坐着车出来接应他们。   蒋彪翻身上马,马氏在车内帮丝娘换衣服。她默默的给女儿梳着头发,抹上花汁。   丝娘的眉毛是剃掉的,她用炭笔画眉,双颊晕上胭脂。   “坐好。”马氏干涩的说,用小指把胭脂涂在丝娘的唇上。   丝娘知道她伤了母亲的心,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马氏不看她,她只怕自己看了以后就不让她去了。她的手轻轻颤抖着,仍坚持着给丝娘装扮好。   “你容貌不美,得不到大王欢心,那就做一个他会相信的人。”马氏轻声说,“茉娘固然美丽,但容貌是最易得的东西,忠心却不是。你要让大王相信,你是对他最忠诚的人。”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甚至会超过你对蒋家的忠诚。”   丝娘瞪大眼,马氏逼视着她,柔声说:“只有获得大王的信任,你才能更好的帮助蒋家不是吗?而且蒋家不是指某一个人。不是蒋淑,不是蒋彪,不是蒋伟。所以,如果你为了蒋家的某一个人而得罪大王,那你就是蒋家的罪人!”   “让大王信任你,养育公子,日后你才能是蒋家的救星!”   丝娘沉默了下来,细细品味着母亲的话。   蒋彪靠近车子,说:“到宫门了。”   马氏掀开车帘,走下马车。马车给了丝娘,她只能步行回家,还要面对蒋伟和蒋盛。   蒋彪说:“母亲该同去。”   马氏冰冷的说:“我若去了,你该如何哭诉蒋伟对你的压迫?”说罢,转身就走。只有母亲被蒋伟欺压,才能更好的解释蒋彪和丝娘为何孤注一掷,宁愿背弃蒋家也要投靠大王。 第65章 不请自来   茉娘躲在金潞宫的石柱下,殷殷望着长长的宫道,期待着下一刻蒋家的车就会出现。她焦急的望了眼已经渐渐变暗的天空,再看向空荡荡的宫门,从刚才冯营来了以后,聚在金潞宫的人都纷纷告辞了。   他们已经进去很久了,冯营说了什么?大王答应了吗?已经决定是冯乔为王后了吗?   她的双脚就像踩在火上一样,让她一刻也静不下来。   这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茉娘感觉到后以为是那些侍卫,他们在她走过时那眼中的光芒让她害怕极了!她吓得就要大叫,被人一把捂住嘴!   这时她才看到,原来是怜奴!   茉娘吓得魂飞魄散,眼中瞬间涌出泪来,她哀求的慢慢跪了下去,怜奴仍抓住她的胳膊,捂住她的嘴,他也跟着她蹲下来,小声在她耳边说:“你出宫那几天的事只有我知道。”   说完就走了。   留下怔愣的茉娘在身后望着他的背影。   怜奴脚步轻快的溜进殿,以往总是充满着高声谈笑的宫殿今天却只有一个人在说话:冯丙。   冯营从进来起就一言不发,冯乔与冯半子坐在阴影处,离王座很远。   而上首的大王却半闭着眼,似听非听。   怜奴走上前去,提着一瓮新汲的泉水,泉水冰凉刺骨。他把一块麻布浸在泉水中,拧干后递给姜元,轻声说:“大王,放在头上吧。”   姜元接过来,呻吟一声,把麻布按在了额头上。   冯丙和姜元算是老交情了,他立刻上前,关心的问:“大王头疼吗?”   姜元疲惫的笑着摇头:“只是头疼而已。”   冯丙不由得有些犹豫,扭头看冯营。大王这是……   冯营行了个礼,对姜元说:“我有一物,愿奉于大王。”说罢他回头目视冯乔,冯乔便盈盈起身,双手平举在胸前,长长的袖子遮住了她手中之物。她缓缓向前,径直走到姜元座前,跪下,将被袖子遮住的东西安放在膝上,从头到尾都没露出分毫。   但姜元已经猜出这是什么了。   冯营道:“这是吾女阿乔。”   怜奴看姜元,若是大王要伸手去拿王玺,就必须牵起冯乔的手。这不是跟当年赵肃玩的一样嘛。   大王现在……为难呢……   若是在此时牵起冯乔的手,就意味着必须封她为王后。若只为夫人,只怕冯营不会善罢干休。   他本来就是想在冯家与蒋家之间选一个王后,但……   姜元看向冯营。   伪王在蒋家与赵家的辖制下,王不似王,臣不似臣,终成笑柄。难道他也要把他的后宫、子嗣交给冯家吗?等他百年之后,不是他的儿子登上王位,而是冯家外孙登上王位吗?   姜元握紧手中的麻布,几滴泉水落在他的脸上,乍一看,竟像落泪一般。   远处的冯营看不清,误会姜元落泪了,陡然一惊!   怜奴察觉到冯营的面色不对,灵机一动,迅速说:“大王这是高兴的。”转头对冯乔施以大礼,“公主正需要像您这样的女公子陪伴。”   冯乔知道不是眼泪,但也知道无法再澄清,从她坐到大王面前起,大王就一眼也不想看她。她面如火烧,心似油煎,头渐渐垂下去,对怜奴恰到好处的话有了一丝感激,轻声道:“奴愿拜见公主。”   冯丙也觉得此时谈下去有些僵硬,可叫公主来也有些可怕,上回公主在殿上闹的那一场,冯宾回去绘声绘色学给他们听,当听到公主因为宠奴被欺就抓起大王面前的东西砸蒋彪,纵使是冯丙都不禁摇头。   只是冯乔都开口了,他也只好问怜奴:“公主何在?何不请来相见?”   冯乔只想逃开这里,刚要开口道该她去拜见公主就被怜奴使了个眼色,才想到她膝上的东西,她双手一颤,牢牢抱住,因羞耻而震颤的心重归平静。她在这里,不是因为美色,不是为了女人的幸福,而是因为她是冯家女。   姜元对怜奴道:“去请我儿前来。”他看了眼冯乔,“与冯氏淑媛相见。”   怜奴便起身出去,跑到摘星楼,却发现楼上楼下,殿门紧闭,渺无人迹。他围着楼转了一圈,想爬到二楼去,却发现所有看似可以攀登借力的地方全都打磨的极为光滑!一踩一个摔。   他只好跳下来,围着摘星楼转了半圈,找到一个徘徊在此地的女人,掏出半块饼给她,“公主哪里去了?”   云姑先把饼塞进嘴里才说:“出去了,坐车、骑马,那个很漂亮的人帮她牵着马。”   眫儿带公主出去了?   怜奴又跑到殿后,发现役者也都不见了,突然大笑起来。他站在摘星楼前看着金潞宫,喃喃道:“哎呦,公主不见了,大王要自己应付了。”怎么办?他暂时还是别回去了,免得被大王埋怨。反正大王怎么都要选一个的,不是冯乔,就是蒋丝娘。他还是更想让冯家女坐在后位上,这样,他才不用再次向蒋家人行礼。   不过……唉……   只怕不如他意了。   “还是公主聪明,跑得这么及时。”怜奴猜测起来,“难不成又是冯瑄?”   眫儿带着姜姬走的是后门,不是她进宫时走的那条路。   “走前面是为了让大王能看到。”眫儿似乎放开了,说起话来百无禁忌,“蒋三公子以前进宫来看蒋夫人,就是从后宫门进来的。”   蒋三公子……蒋淑的三弟,蒋珍?   “连后宫也可以随便进吗?”她觉得自己的三观又要不好了。   眫儿压低声,“自然不行。所以蒋三公子都是趁入夜后偷偷进来。”   “……”有什么区别?   “何况他们是兄妹,就算被大……伪王发现,也不会指责。”眫儿指着前方说,“公主,出去后可别吃惊哦。”   哦,还会卖关子?   但当真的踏出宫门,看到比进宫那天看到的人还要拥挤的街道,行色各异的人群,带着各种口音的方言,她还是震惊了。   “这里是北市。”眫儿说,上前把姜旦抱起来塞回车内,“集市上人多,小公子还是回到车里吧。”   乐城四个方向都有集市,北市因为靠近宫门,所以有最多的外国商贩聚集,宫人出宫买东西,也喜欢来北市,所以这里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   “看,那是谁?”一个魏国商人看到从宫门出来了一行人。当头是一个骑着异国之马的女公子,为她牵马的人比晨星百花更耀眼!而这样珍贵的侍从仅仅用来牵马!看他的腿上全是灰土,简直……简直……   这个魏人抓起自己车子上最值钱的那一箱货物,冲到前面大喊道:“公主!公主!某有奇珍!愿奉给公主!”   就像冷水落入油锅,一下子好像就有无数的人向她涌来,都在喊:   “公主!某有赵国王后才有的花绢!织满百花百鸟的丝绢!”   “公主!某有美童!比公主身边这个更美!”   “公主!某有凤凰!”   前面喊的,都可以略过,最后这人让姜姬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那人看到她转头,更叫起来“某有彩凤!”说罢,他身后有两个健奴把一个笼子高高抬起。   姜姬定睛一看,好生眼熟,仿佛在动物世界里见过,那长长的尾羽,闪着光的彩色背毛,灵巧的小脑袋转来转去,不正是锦鸡吗。   她转回来,不知该不该笑。   这些人虽然围着她呼喊,却不敢挡路,只是无数的箱子被打开,无数的东西被捧到她面前,让她既受宠若惊,又觉得有点奇怪,小声问眫儿:“公主出门是很少见的吗?”   眫儿道:“鲁国已有七十年没有公主了。”   ……原来她是如此罕见。   集市上的话流传的很快,曾经做过姜武生意的一个人自己带上最贵的货物跑去堵公主,让他的一个随从去给姜武报信。   姜武听到吃了一惊:“怎么会?”他什么也顾不上,跳上马就往外跑。焦翁也拿上巨剑紧紧紧跟在后面。   大门前正有一些人在徘徊,先是看到姜武骑马跑过,又看到焦翁紧随其后,连忙追上焦翁问:“焦翁,何事?”   这些人全是当日在山坡上效忠姜元的人,只是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姜元到底是谁,当知道他是鲁王后,有不少曾犯重罪的人都悄悄跑了。大官们或许会接受他们这些罪人的投效,大王抓到他们只会砍头。   剩下的人虽然仍逗留在乐城,却在几个月漫长而又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中慢慢消磨掉了耐心,而在姜奔出来后,更是彻底打消了留在乐城的念头。这样的将军是来耍他们的吗?如果不是恐惧大王的威势,他们早就把姜奔给干掉了。   然后突然之间,焦翁不见了。跟着就有人说有人看到焦翁在市上召揽匠人与商人,还要给摘星公主盖行宫。   这些人听到消息后才又回来了,只是仍不敢相信,难道大王不是进宫后就把他们忘了吗?   焦翁理也不理,这些人只好厚着脸皮跟在他后面,见他是往北市跑,便有性急的人加快脚步跑过去,不一会儿就满脸兴奋的挥舞着手臂跑回来,大声喊:“公主!是公主!”   焦翁冷笑:“若是对公主不忠,何必再来?”   几人一愣,不过转念一想,不管是效忠公主还是大王,不都一样?   前面渐渐就看到了拥挤的人群,水泄不通,还有更多的人在涌上来。   焦翁却在此时才开始下黑手,先把两个跑到他面前的人给一个一剑放倒,再趁后面几个没反应过来,也一人一剑敲在头肩上,打倒在地,然后他一个人跟着姜武的马挤进人海,不见了踪影。   留下地上几人艰难的爬起来,一边咒骂焦翁,一边也呼喝着挤进去。看焦翁这样,只怕跟着公主,好处更多!   “姜姬!”姜武远远看到正缓慢从人群中穿过的姜姬,大喊一声。   姜姬正在看旁边一个赵人送上的“奇珍异果”,但怎么看怎么像椰子,“好奇特的东西,你从何处得来?”她好奇的问,现在有人跑海南去了吗?还是赵国与海南在差不多位置?   赵人忙道:“是有人送给小人的,他当着小人的面吃了一个,说此物可放置数月不坏,小人这才买下来。”这种东西他当然不会卖给赵王——万一赵王再找他要,他又找不到那人怎么办?所以他主要是卖给他国之人,这次听说鲁王继位,他就带着仅剩的十个来了,偏偏鲁王进了宫就不见出来,他都快急死了!幸好、幸好有公主啊!   这个玩意确实稀奇,主要是姜姬看到它觉得很亲切。眫儿观其神色,对那商人悄悄道:“你带着箱子,一会儿悄悄跟上来,不要被人注意。”商人眼中一亮,连忙退出人群。   眫儿拉着马继续往前走,小声跟姜姬说:“我让那人跟上来了,公主一会儿就能尝到那个果子了。”   姜姬也小声说:“会不会很贵啊?”   眫儿愣了一下,主要是他见过的人中没有嫌贵的,当然如果确实价格很离谱也不会当面担忧,背后除了那个胆敢骗蒋家人的商人就行了。   他小声说:“公主若担心此事,一会儿我去见这商人,公主不要出面就好。”这样他可以当面拒绝,也不必让公主失了面子。   这回轮到姜姬听不懂了,茫然点头,一抬头就看到姜武,她露出个笑,招手道:“大哥!”   挤在姜武身边的商人瞬间退开,个个惊疑的看着他。   姜武顾不上,先赶到姜姬身边,见她马骑得很好才松了口气,然后就埋怨起来:“怎么不叫我来接你?”他看到眫儿在牵马,也吃了一惊,看这集市上的人足有一半在看眫儿,道:“你进车里去吧,我来牵马。”   眫儿看姜姬,见她全部心神都在姜武身上,就行了一礼,上了后面的车。   姜武把她的马缰也攥在手里,微微加快速度,他看这集市上这么多人就不安,这些日子行宫那里果然有人半夜来放火推墙,都被焦翁和他发现了,焦翁杀了几人,他也杀了一个,这才没人敢再来了。   焦翁说这里需要很多守卫,姜武就发愁要去哪里找人。   这时焦翁出现,看到姜姬,行了大礼:“多谢公主赏赐。”   姜姬笑道:“何必言谢?焦翁是潇洒的人呢。”   焦翁这才放心的抬起头来,看来公主不是蒋家那样的人,说谢就以千金重谢,倒不是挟恩望报。   焦翁见公主是要去行宫,便上前接过姜姬的马缰,对姜武道:“不如快些。”他看看天色,“天快黑了。”而且后面还有那么多人跟着,大概半个北市上的商人都跟来了。   姜武点头,传话给后面的役者:“快一点!”   役者齐声应诺,“是!!”更加运足力气拉车奔跑起来。   这时突然从道边冲出几个人,远远的就对着姜姬跪下来,行五体投地大礼。   焦翁看到后就杀气腾腾的举剑冲过来,那些人又赶紧爬起来,一边招架,一边对姜姬大喊:“泗水谷也!愿跟随公主!”   “朝山胡鹿!愿侍奉公主!”   ……   乱糟糟十几个人一起喊,听不太清,但姜姬却认出了好几个人,问姜武:“那不是曾经向大王献艺后归附的人吗?”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向她这么说?   姜武也不知道,但他记得姜奔说这个将军好像就是要管这些“兵”的。可惜他出来后,一个都没见到。除了焦翁。   “这样不是很好吗?”姜武悄悄跟姜姬说,“他们好像是没得到赏赐就走了,一会儿你亲自赏给他们一些东西,他们就会跟着你了。”   这样的忠心……太敷衍了吧……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姜姬摇头,说:“你给他们。我在宫中,不能常出来。由你来给,然后要多约束他们,不要白养着,多给他们找些事做,他们就会慢慢听你的话了。” 第66章 孔雀   焦翁几乎当场就要和那些人战个你死我活。还是姜姬喝止了,先把焦翁叫到身边,再让姜武去跟那些人说:现在不要闹,不如到行宫里去喝酒吃肉可好?   这几人都叫起好来。   焦翁跟在姜姬身边后倒是不像对那些人仍恨之入骨,她心中微动,看向他,见他看着姜武在笑,察觉姜姬的视线后,对她笑道:“公主果然更爱这个大哥?比起另一个,还是这个好些。”   果然不能小瞧任何一个古人。   姜姬:“焦翁也喜大哥?”   焦翁摸下巴道,“某走遍山野,是不是能一起吃肉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回忆起以前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更喜欢姜武而不是姜奔,可能真有眼缘这回事,也可能她的直觉在那一刻替她选择了姜武。不是说女人的直觉是胜过一切的武器吗?   浩浩荡荡的来到摘星宫,大门一看就是新换的:木门。要知道现在更流行青铜大门。待往里走,小桥楼阁,皆是木造。   姜姬:“……”   一定是摘星楼的锅!她住木造楼就意味着她喜欢木造的建筑吗?知不知道这东西很怕火啊!   不过也并非全是木造,她脚下的路就是白色大理石。   “这是一个郑人送来的。”姜武说,“他送了一船石料给我。”原来这院子里的石板全都破破烂烂的,多亏那一船石料,不然这些路还没办法铺呢。   目之所及,地上全都铺了石板,快跟王宫一样了。在大道的尽头,是一座……二层楼的大殿?   “两层?!”姜姬指着说,“又盖了个两层的?”而且好像是重檐的?   姜武笑着说,“你跟我进来看就知道了!”   他抱起姜姬,像以前一样把她背进了大殿,殿内宽阔,空无一物。他说:“我跟他们说你喜欢摘星楼,他们说因此地引不来那么好的水,所以造不出摘星楼,只能造成这样。”   似乎还很不好意思?但她想说这样已经很好了!她本以为摘星楼已是绝响,原来现在的人已经能轻松造出……三层楼?   姜武背着她跑到顶,她才发现这不是两层楼,而是三层,可能因为技术原因,一层比一层低,为了让第三层看起来不那么逼仄,第三层的屋顶造得更陡了些,这样也更有效的防止攀爬。   而且在低垂的屋檐的遮挡下,坐在栏杆前,前伸的屋檐能挡住从下方射上来的箭矢,底下的人也看不清楼上的人。   姜姬往栏杆前一坐,看下面一清二楚,但下面的人却看不清上面,她还听到有人在喊:“公主去哪里了?”   那么多人仰头看都找不到近在咫尺的她。   趁着其他人还没上来,她把姜武拉坐下来,跟他小声说:“我今天出来是因为冯家与蒋家都带着女儿去找大王了,可能大王就要立后了。”有了王后,也肯定会有夫人,一共四个女人,刚好一后三夫人全齐了。   姜武皱眉道,“她们会对你不利吗?”   姜姬摇头:“与我无碍。只是姜旦……可能现在这样对他更好。”   “姜旦?”姜武反应过来,说:“我正想跟你说,把姜旦给我吧,你不要再把他留在宫里了。”他压低声,“他本来就不是大王的儿子。”   姜姬沉默了,她坚持让姜旦做大王的公子是不是真的不好?现在把他交给姜武,会不会对他更好呢?   “他也姓姜,日后做个侍从也可以,不然我也能养他一辈子。”姜武说,他希望姜姬身边不要有更多拖累她的人了,更何况她心心念念的要让姜旦做大王的儿子,他一想到就睡不着,“……如果可能,我连你也想接出来。”但他知道,姜姬是出不来了。她如果不做公主,也活不了了。   “那就……”姜姬犹豫了一下,说:“这几天让他在这里看看,如果能适应的话就让他留下。”   眫儿让姜谷和姜粟就照着摘星宫依葫芦画瓢,把纱帐被褥等公主要用的东西先铺设出来,他则去见那些商人。   在来之前,他也没想到这摘星宫就起了一座大殿,旁边还有一个祭祀用的中殿,别的什么都没有,看来今天来的这些人大半都在睡在外面了。   商人们只要有生意做,才不介意睡在哪里,他们见摘星宫如此空旷,反而更高兴,还有人想卖工匠给眫儿。   眫儿猜度着公主的喜好,买下了不少东西,还有一些是必要的,比如车马一类。   那个带着锦鸡的商人最后才来,却带了四个被麻布盖起来的大铁笼子,笼中的动物叫得难听极了,在高楼上的姜姬都听到了,只听出是禽类,还是大只的。   “不会是鸵鸟吧?”她探头出去看。   那个商人明显是怕被人中途劫走货物,非要让其他商人离开才肯让眫儿看笼子里是什么。其他商人叫骂起来,眫儿却笑道:“果是奇物?”对焦翁道,“请其他人出去吧。”   焦翁一直抱臂站在旁边,听到眫儿吩咐他也不生气,这人一看就是公主的宠儿,他向前一步,把剑拿起来,“某不喜言语,还有人没听到吗?”他怒喝一声,其他商人再不甘也只好起身出去,只是个个都在说:“某也有奇珍!明日必来!”   “今日没带来,明日某一定送上公主从未见过的宝物!”   然后忿忿的瞪着那个带着四个大铁笼子的商人走了。   底下没有人了,姜姬也好奇笼中是什么,想下去看,不想眫儿站起来,对焦翁说:“拿下此人!”   焦翁一步将商人踏在地上!   商人大惊,呼道:“某绝非歹人!”   眫儿绕着笼子转了一圈,问:“笼中可是凶兽?”   “绝非凶兽!乃是吉鸟!”商人大叫。   眫儿扯下麻布,见四个笼中全是身长过丈的大鸟,头顶金冠,拖着极长的尾羽,两只翠绿,两只宝蓝,身上的羽毛仿佛会发光一样。其中一只翠鸟看到眫儿,缓缓展开尾羽,尾羽呈扇形,溢彩流光。   姜姬在三楼看呆了!   孔雀?!还是四只!   正对着开屏的绿孔雀的眫儿也惊呆了,院中的人不由自主的缓缓围了过来。踩着商人的焦翁也瞠目结舌,不知不觉迈了一步,商人趁机爬起来,跑到眫儿身边,殷勤的说:“这是神鸟!某也是机缘巧合才捕到这几只!为了抓它,某的人伤了好几个,还死了两个!”   其他人还完全回不过来神,眫儿却极快的反应过来,皱眉道:“此鸟凶恶?”   商人忙道:“不凶!不凶!相反……”他在眫儿耳边小声说,“此鸟可琢食毒物!”   眫儿望了他一眼,轻声问:“此言当真?”   商人被眫儿一望,整个人都飘飘欲仙,迫不及待的说了当日的事。他带着人去买象牙,歇息时听到此鸟怪叫,以为是凶兽,慌里慌张逃跑时,从人中有人又被一条毒蛇咬到了,他带着人找回去时,从人已死,却看到一只这样的鸟在吞吃毒蛇,这才起意将这华美的鸟抓回来。   “回来的路上,某试过不下百次。此鸟见到毒蛇、毒蝎、毒蜥皆如获至宝!也吃水果和粮食。”商人对着眫儿的脸实在说不出瞎话,摸了摸胳膊,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深深的几道口子:“就是那个绿色的……太凶,关在一起时它连同伴都咬。”所以他才不得不分开关。   眫儿握着他的手,两人走到背处,商人都有些晕了,看着眫儿的脸,只觉得他此时说什么,他都会答应!这几只鸟白送给他都行!   眫儿轻声说:“此鸟正合我意,公主驾临,才有此神鸟出世。这四只,还请公子都卖给我吧。”   “好!好!”商人连连点头。   眫儿已经下定决心这四只鸟一只都不能放过,更不能让别人再有这样的鸟!   他道:“还请答应某,不要再捕这种鸟卖给旁人。”   商人这时才有些犹豫,这鸟既吉祥又能食毒物,想也知道会多值钱。他出去后只要说他有神鸟卖给摘星公主,以后金山银山也能赚来!   眫儿眼一眯,对一直跟在身后的焦翁使了个眼色。   焦翁缓缓点头,扭头出去了。   眫儿又劝了商人两句,又许以重金,才说动商人不会再捕此鸟卖人。只是看他神色,恐怕过不多久就会后悔。   眫儿又将商人一直喂养此鸟的仆人也买过来,才亲送商人出门。   他看着商人坐上马车,街边站着焦翁,他这才放心回转。   回来后看到殿前的四只尖声怪叫的大鸟,他笑着对喂养此鸟的仆人说,“喂它们一些东西,过两天驯顺了再放出来吧。”   姜姬早忍不住跑了下来,近看这几只孔雀更是震惊。   “没想到此地竟然有孔雀。”她对姜武说,“这种鸟生活的地方很热,不知能不能适应鲁国的气候。”   眫儿听到就说,“公主放心,我会让人准备更温暖的草房的。”   她问眫儿:“那个商人是在什么地方捕到的?他是怎么跑那么远的?”   眫儿一惊,忙道:“他说是去买象牙的途中遇上的,公主若要细问,我这就去把他追回来!”他只盼着焦翁的手没那么快!   姜姬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也就是随口问一声。”   眫儿这才放了心,凑近小声说:“此鸟可食毒物,公主当养在身边才好。” 第67章 王后   孔雀太大了,而且叫声难听,而且它们吃鲜血淋淋的肉,还吃蛇!   被眫儿买下来的仆人为了向姜姬展示孔雀确实是吃毒蛇的,特意抓了十几条蛇扔进笼子里供孔雀啄食。   “……哪来的蛇?”看到一麻袋蛇让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姜武说:“附近全是荒地,随便找一找就有。”而且十几条中仅有两三条的头是三角形的,其它都是菜蛇。   但一窝蛇扔进笼子,华丽的孔雀边蹦边跳让人担它担心是不是被咬的时候,一口叨住一条蛇的头,吞啊吞的就吞进去了。   ……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靠近那几个大笼子了。   商人们第二天又来了,带来了更多的货物,把这整条街都占了。   摘星宫是个正方形的建筑“群”,前后左右的道路都是属于它的,可以看出原来住在这里的是多么庞大的家族。不过大半都荒废了,有些道路甚至重新变成了野林,和半半截截的围墙混成一体。   姜武修宅子时首先把围墙给重新垒了起来,然后放了把火,把这一片的树林都给烧了。因为这些树年头太短,也没有别的用处。   商人们的车把摘星宫附近的路重新给压平了。   “这就是原来门上的。”姜武把原来这座宅子破掉的大门给抬到了里面,因为他觉得这个门修得很漂亮,门头是一整块巨石雕成的,还蹲着吉兽,只是兽头早就掉了,只余兽足还抓着门头横匾。   “田。”姜姬说,田的纪字是她记得最快的,阡陌纵横。“这是田家啊。”传承七百年的世家,就这么毁了。   姜武记得田家,当日把爹爹的父亲赶出王宫,把伪王推上王位的就是他们家,但却被蒋家和赵家摘了桃子。   “有田家这个活例子,蒋家和冯家绝不会重蹈覆辙。”姜姬望向莲花台,一夜过去,大王该决定好王后的人选了吧。   蒋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憔悴一点,还用了丝娘的粉,脸和脖子成了鲜明的对比。   现在姜元半倚在凭几上不知是装睡还是装昏,茉娘跪在床前,挺腰、前倾,露出美好的曲线,她的侧脸对着众人,不施脂粉,却将这殿中的女人都比了下去。   丝娘坐在茉娘对面,给妹妹递东西。   冯营、冯丙在茉娘和丝娘进来后,都不得不退到后面去,看到蒋彪都转开了头。   这不要脸的小子!   大王一直在拖延,看来就是在等蒋彪来。看那个美貌的女子在大王身边服侍,得心应手,就知道她绝不是今天才出现在这里的!   冯营气怒,外面的侍卫当真无用!这个女人是几时来的?!又在大王身边待了几日!为什么他一点消息都没得到!想起姜姬身边的那个宠奴,更是怒气上涌!打听公主身边的事有什么用?公主就是找一百个男人服侍也不愁日后没有求婚者!大王的事用一百双眼睛盯着都不为过!   冯乔面色木然,僵硬的坐在那里,只有她自己知道抱着木匣的双手有多冰冷,是她还能坐在这里的全部的勇气来源。   从那次踏春起,她的房间里连镜子都没有,她变得不爱做新衣服,不爱用胭脂,不爱戴首饰,因为父亲的话,她只愿意在书中钻研。她不想见人,有时甚至生出存上一辈子都看不完的书后再也不见人的念头。   但她还是个女人,有时连听到身边侍女在春日时吟唱的小曲时,都会伤感落泪。   有时她觉得如果她只是冯家一个侍女,说不定会更幸福。正因为她是冯营之女,世人才会苛求她的容貌,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一个农女,姻缘也不会如此艰难。   可她也会说服自己,正因为她能生在冯家,才没有尝过苦楚,就算日后不出嫁,在冯家也能衣食无忧,安度余生,而且不管她想要什么书,冯家都能替她求来,只是因为容貌不佳,就能怨恨父母吗?她做不到。   直到大王回国,她才升起希望!若为王后,世人不会称颂王后的美貌,只会赞美王后的德行。或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但看到大王面前的茉娘,她才发现或许世人不会要求王后一定要貌美如花,但大王却会。就算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更愿意要一个更美的王后。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匣子——事后如今,她一定要当王后!只有当了王后,世人才会忘了那个貌丑的冯家阿乔,记住的是鲁王后!   半子看着冯乔僵直的背影,咬咬牙,站起来。   冯营和冯丙看到她往大王那里走都吃了一惊!冯丙都半站起来想喊住她了,被冯营看了一眼才不安的坐回去。   “半子她……”冯丙担心的说。   冯营:“让半子去做。半子的性格就是如此,何况不破不立。”现在这个僵局,只看半子能不能打破了。   半子坐在丝娘和茉娘之间,在丝娘给茉娘递浸湿的麻布时,伸手抢了过来!   丝娘和茉娘都愣了。   半子红着脸,抖着手,轻轻把布压在姜元的额上。   姜元睁开眼,半子紧张的眼睛一直眨,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一笑。可大王笑了。大王对她一笑,按住了她的手,她吓得立刻把手抽了回来,低头坐着,另一只手死命捂住发烫的手背。   “好了,孤不头疼。”姜元坐起来,茉娘立刻伸手扶住他,他就趁机靠在她身上。茉娘脚下不稳,只好半坐在榻沿,感觉到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上。   姜元看向底下的几个人,僵持一夜,现在也该决定了,他也看清了这几个女人的心性。   “孤已有美相伴。”他看了眼茉娘,对冯营道:“冯公,孤年纪老迈,不敢耽误冯家淑女。”   冯乔的脸色马上变得惨白,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半子一急,顾不上再害羞,抢先开口道:“大王难道也是只看美色之人吗?我姐姐冰清玉洁,蕙心纨质!如果大王选别人为后,我不服!”她说着,还特意看向蒋丝娘。   蒋丝娘沉默不动,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姜元对半子格外和蔼,被她直斥当面也丝毫不怒,温声道:“非是你姐姐不好,只是我年纪太大,不敢妄想而已。”他顿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我这个年纪,还有多少寿数实不敢言。身边有一美相伴已是天幸。”他扫过这殿中诸女,既像是对半子说,又像是对其他人说:“若是……岂不是耽误了你们吗?”   半子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说了,难道要直言不顾大王老迈也愿意服侍?!   蒋丝娘伏身叩首,直起身温声道:“大王何须多虑?姜牙八十老人都未曾言老,胸有壮志,大王跟他比,还是牙牙学语的小儿呢。”她竟然以蒋淑做比,“我父五十岁时还娶了我二娘,也不见他自惭形秽。”   姜元大笑,殿中气氛登时转变。   蒋彪也大笑起来,道:“我父七十大寿时还独食了半只猪头,大王,休要言老!”   冯丙在心中暗叹,看半子在那里实在插不上话,也替她着急,到底还是年轻,可再看另一边的冯乔,他倒觉得半子已经不错了,年轻才能不畏惧,敢在大王面前放胆直言。这样的冯乔,就是真当了王后,难道还能期待她替冯家说话吗?   但冯乔不入宫,半子进了宫也无法施展。   他给冯营使眼色,此时只能由冯营说话了。   冯营起身,姜元和蒋彪立刻看了过来,殿中重新变得紧张。   “大王。”冯营直接看着姜元的眼睛说,“您需要一个王后,需要生下传承国统的公子。”他指着冯乔和蒋丝娘,“这二女,一为老夫之女,一为蒋公之女,皆是国内最好的女子,皆可为后。请大王择一人为后,另一人则为夫人,共同扶助大王。”   殿中所有人都看着这两人,静默不语。   蒋丝娘屏住呼吸,茉娘更是隐隐的发起抖来。半子殷殷的望着姜元,期望从他口中听到冯乔的名字。   冯营道:“大王心悦谁,就可以那人为后。”   姜元看向冯乔。   冯乔耸起肩膀,头紧紧垂下,几乎贴在胸口。   他再看向蒋丝娘,丝娘却仰着头,不但与他对视,更粲然一笑。   姜元叹道:“我与蒋公一见如故,不想短短几日就是天人永隔。”   冯乔紧紧抱住木匣,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成了冰。   姜元牵起蒋丝娘的手,温声道:“我愿替你父照顾你,你可愿嫁我为后?”   蒋丝娘盈盈下拜,“奴愿意。”   半子的眼中立刻涌出泪来,转头就要跑,蒋丝娘却抓住她,牵着她的手走到冯乔面前,三人的手交握到一起,她一手抓住半子,一手牢牢按住冯乔怀中的木匣上,笑道:“我愿于姐妹们一起服侍大王,不知二位可愿与我相伴?”   冯乔不安的动了一下,却感觉到蒋丝娘手下的力量,两人的眼神对在一起,她知道,如果她敢拒绝,蒋丝娘就敢当众掀了木匣,让匣中之物露于人前!   半子看了眼冯乔,不知她肯不肯接受,但她是要接受的!进宫来才知道,大王并不向着冯家!宫中若没有冯家女子,日后大王早晚会被蒋家笼络过去的!   她抢在冯乔前面说:“奴奴愿跟着姐姐……”她看向姜元,目露情丝,“陪伴大王。”   蒋丝娘微笑着看向冯乔,“姐姐是嫌妹妹不堪吗?若姐姐肯进宫,妹妹愿退……”   “我愿意。”冯乔先开了口,打断了蒋丝娘的话,被蒋丝娘把话说出来的话,她就真的进不了宫了。   蒋丝娘就一手携一人,三人同行,袅袅婷婷的回到姜元身前,她再把茉娘也拉过来跪在身侧,四人一起向姜元行大礼。   姜元赤足下榻,亲手扶起丝娘,再拉起茉娘与半子,最后才令冯乔起身,并没伸手去扶她。   “我有几位淑女相伴,此生无憾。”   他对冯营说,“日后,孤不再征女,望冯公告知国人,让他们放心吧,朝午遗祸,将不会再是鲁人之忧。”   他这是誓言此生只有这四女,就连丝娘与冯乔听到这个都松了口气。   冯营看着姜元,低下头说:“遵命,大王。” 第68章 摘星宫   冯营带着冯丙出宫了。   “明天来拟王旨吧。”冯营一脸平静,好像没受什么影响。   冯丙刚才都不敢看他,冯乔带着王玺进宫,意在王后之位,现在却只捞了一个夫人做,他深知冯营,从小就是个爱记仇的,别人欺负他,隔上十年他都还记得。   他试探着说:“明日过来,也该给阿乔和半子送些人和东西来,我看就连大王的宫里也太简陋了些。”   冯营点头,闭目沉思。冯丙也不敢再开口,一直回到冯家,车里都静得像坟墓一样。所以一下车,冯丙就扶着从人匆匆溜了,冯宾和冯甲赶来,他也掩面躲开,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是……”冯宾茫然的看过去,见冯丙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一下子就不见了。   冯甲心急,不管冯营的脸色有多难看,追着他回了屋。冯营到屏风后更衣,他就守在屏风外问:“你不用急,慢慢换。事情怎么样?阿乔和半子都留下了?阿乔是王后吗?”   童子在屏风后侍候冯营更衣,想给冯甲使眼色都使不成,他自己更是连头都不敢抬,换完就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和鞋跑出门去。   冯营踱出来,冯甲又跟在他屁股后,“看你这脸色就知道事不成,大王是不愿意还是想拖延一二?对了,王玺呢?还给大王了?”   冯营躺到榻上,用脚下榻角的锦被勾上来,往身上一裹,面朝里,准备睡觉了。   冯甲干脆就坐在榻边,盯着冯营:“你不说,我就不走。”   童儿在门外偷看,不得不佩服,还就是大伯对付爹爹有一套。   冯营今日在宫里坐了一天,累得连话也不想说,闭上眼睛一点睡意就来了,不料过一会儿,身上被人推了一下。他伸手往后打,往里躺了躺,一会儿又被连推了两下,睡意早不翼而飞了,他气得腾的坐起来,脚一蹬,把冯甲给跺到床下去了。   童儿在外看到冯甲滚下床,捂着嘴缩着头溜了。   冯甲哎呦一声,抬起头,看冯营气得脸都是白的,也怕把他气出个好歹,连忙道:“阿背,别气啊。到底怎么了?”   冯营此时才发作出来,捶床大怒:“蒋彪去了!”   冯甲立刻蹦起来,“他怎么会去了?”转念一想,怒骂道:“必是那个蒋淑生的奸子!”   冯营把床捶得咚咚响,大骂道:“大王身边早就有蒋家一女!美似天仙!你们天天盯着公主!就不知道分个人出来盯盯大王吗?!”   冯甲是真不知道,也是真没想到,震惊道:“蒋家什么时候送女儿进去的?!蒋伟这个匹夫!!”   童儿和冯瑄都在外面,听到冯营捶床,童儿乍舌道:“爹爹气坏了呢。”   冯营在里面冷笑:“休说蒋伟,只怕那个女子是蒋彪送进去的!蒋伟还不知道呢!”   冯甲在屋里气得直转圈,他们都在盯蒋伟,以为蒋伟不动,蒋家就不会动,怎么知道蒋伟这么没用!蒋彪让人戳了两个洞还能把一个女孩送到大王身边……   “怜奴!”冯甲对冯营道,“必是怜奴!没想到他在大王面前对蒋淑恨之入骨,却肯帮蒋彪。”   “那不过是个奸子,就像只野狗,给他吃食,他便冲你摇尾,哪会记得什么仇怨?难道你还真信他当初的话?”冯营嗤道。   冯甲道:“既然是这样,那大王因何不疑呢?”   冯营沉默半晌,一转身又倒在枕上,闷声道:“从明日起,我就不出去了,也不见人。”他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就说我病了。”   冯甲不解,上去推他两下,小声说:“你总要告诉我,到底是何人为后?阿乔和半子呢?”   冯营呼的掀起被子直起身,对他大吼:“滚滚滚!”   冯甲落荒而逃,跑出来看到冯瑄与童儿,让童儿进去服侍冯营,“你爹今天怕是什么都没吃,这就睡了,晚上肯定会饿,你去准备些吃的,进去好歹哄他喝点汤。”   童儿不情愿的进去了。   冯甲拖着冯瑄道:“快随我去见阿丙!”   冯丙这里,冯宾已经把前后因果都挖出来了,他静坐不语,冯丙则不停的吩咐从人替半子准备东西带进宫去。   冯甲和冯瑄赶到,冯丙说:“我都告诉阿宾了,问他去。”   屋里人多,冯宾只得和冯甲、冯瑄来到廊上,他叹道:“蒋家女一为后,一为夫人,阿乔与半子同为夫人。”   蒋家茉娘,在乐城中是有名的美人。   冯甲忙道:“听阿背说,蒋家茉娘一早就在宫里了?”   冯宾点头,“阿丙说,此女与大王十分亲呢,举止不避。”   冯甲连连摇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小声对冯宾说:“只怕半子不敌蒋茉娘。”   半子是冯家女中生得最好的一个,但那是在冯家跟人比,出了冯家,与蒋家茉娘相比,就差远了。   他们送半子进宫,就是打着冯乔占着王后之位,给半子提供方便,让半子去邀宠。可有蒋茉娘在,半子又怎么可能得宠呢?   冯瑄连忙道:“不如让半子去陪伴公主。”   冯甲和冯宾被他打断,一起看他。   冯瑄道:“公主聪慧,若能说动公主,半子当可以在宫中站稳脚跟。”   这也是个办法,也可以暂避锋芒。   冯甲道:“那你明日就去求见公主。”   第二天,冯瑄一早就骑马进宫,走在路上,发现今天街上的商人都匆匆忙忙的,从冯家出来,竟然有不少店铺都关了门,就是开门的,也只有一两个洒扫的童儿在。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叫住一个童儿,问道:“你家主人呢?”   童儿忙行了个礼,“公子不知?摘星公主要建摘星宫,我家主人当然是带着宝贝去见公主了。”他往空荡荡的店里望了一眼,撇嘴道:“家底都带过去了呢。”   冯瑄猛得勒住马,转头问从人:“这事你知不知道?”   从人茫然道:“这……不曾听过啊。”他看冯瑄不动,问道:“公子,那还进宫吗?”   “不。”冯瑄惊疑不定,“……去摘星宫看一看。” 第69章 摘星公主   摘星宫,这个名字像是第一次在冯瑄的世界里出现。他知道公主要盖一座行宫,还把那个姜武送到了宫外,还给了他一车足够他过上奢侈生活的布。但这都不及在他眼前出现的一切令他震惊。   摘星宫,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了这个地方了。   “这不是田家老宅吗?”给冯瑄牵马的从人道,他缩手缩脚,避过一个又一个抬着箱子、背着包袱的人。   距离所谓的摘星宫还有一条街的距离,可他们已经过不去了。目之所及,前面的整条路都挤满了人,还有摆在地上摞起来的箱子、一驾驾马车、一辆辆板车,无数穿着丝绢的商人坐在车内,焦急的望着前方,车旁更是聚着请来的护卫,个个粗暴不堪。无数的人因为疲惫或行李太重,都坐在了地上,他们都在望着前方。   无数人都在问:“前面的人出来了吗?”   “你知道前面的人都带了什么进去?”   “那个大箱子里抬的是什么?”   “马家把什么带进去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公主买了什么,更多人想知道比他们早进去的人是不是带了和他们一样的货物。   只有从魏、赵、燕、郑等他国来的商人趾高气昂,但当他们看到同是魏/赵/燕/郑国来的商人后才露出凶恶的脸来。   冯瑄骑在马上,只带了一个从人,他对从人说:“你挤过去看看,能不能进去。”   从人答应了便去了,很快回来,小声说:“大门口有几个人在守着,问我是哪家的商人?主人家姓什么,家里是卖什么东西的。我说我是来卖玉器的,主人带了一尊玉山,阴天可生云,玉山成荫,天晴时则玉山变青,极为神异。可那人摆摆手说公主不喜玉器,我就只好回来了。”   冯瑄惊讶,没想到这里竟然比王宫的守卫还更严密,“你再去,就说你有云霞锦。”   从人惊讶,云霞锦乃冯家珍藏,当年织这匹锦的织娘双眼已瞎,再没人织得出来了。   从人只好再去,可很快又回来了,“他说公主不要布。”   冯瑄沉默半晌,对从人道:“你问他公主要什么,你就能拿来什么。”   但这回从人没能顺利到达门前,他们已经犯了众怒。当冯瑄看到从人一不小心摔倒时,旁边两个大汉把他拉起来,但跟着从人就倒在了地上。   冯瑄气怒的拔出了剑!可恰在此时,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了,坐在地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连车里的商人都出来了,请来的护卫们帮他们的主人挤到前面,人群涌动起来。   冯瑄不得不骑着马退出来,正待他打算把马放开,自己挤进去找从人时,从人已经从人群中爬了出来,他灰头土脸。冯瑄上前一把将他拉起,上下打量,“受伤了吗?是什么人捅了你?”   从人摆手,“没有,只是腹上中了一拳。公子,摘星宫有人出来了。”   出来的是个冯瑄从没见过的小童,总角年纪,穿着不合身的绢衣,虽然害怕,却壮着胆子从这些人中走过,不过这些人一看到他过来,让出了一条道,还有商人掏出糖果、钱等塞到他手上。   小童走到箱子前,箱子的主人都会迫不及待的打开箱子让他看,若是他走到商人身边,伏耳问商人带来了什么,商人也都毫不保留的告诉他。他若摇头,人便苦丧了脸;他若点头,人便兴高采烈!   冯瑄把马交给从人,独自走近,听那小童对一个商人说,“你回去吧,桌几刚才已经有人带进去了,是纪公所造。”   商人便黑了脸,不敢对小童不客气,道:“那待某回去再寻好物来见公主。”背过身便恨恨的骂先卖了桌几给公主的商人,不管是谁,赚了钱也存不久,路上就要让人抢走!   昨日就有一个商人,太过张扬,没带护卫,自己一个人在摘星宫留了很久,出来时那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他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他带进宫里的四个大铁笼子全都没带出来。结果回去路上就不知被哪里来的强人砍了,车内还有没拾走的金饼,澄黄耀眼,路人拾了以后送回了摘星宫,公主才知此事,让人厚葬了商人,将金饼交还他的家人,还告知诸人再来摘星宫,切记带足人手,也不要让人知道你带的是何种宝物,卖了多少钱,以免别人见财起意,更让人打开其它的门,进去的商人都从别的门出去,避免出事。他们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一个进去的人都没出来,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公主的主意。   小童转了一圈,送走一些已经重复的商人,又将几个商人领到前头,让他们先进去。其他商人也没有抱怨的,公主想看新鲜东西又什么奇怪的?只恨自己带的货物不够好。   冯瑄回到马前,从人道:“公子不见公主了?”   “不了。”他摇头,“先回家。”又停住,先和从人绕着这摘星宫走了一圈,发现墙起得很高,望不见里面,他在这里再逗留一会儿,就见有从不知哪扇门里出来的商人跑回去喊人了。   ——有怪人在窥伺摘星宫!   冯瑄顾不上解释,也不想再等人来,他需要重新考虑怎么面对姜姬,于是他抓起从人,两人一马,跑了。   跳墙出来的焦翁看到那马矫健的身影,再看地上的蹄印,就没有费力去追,翻墙进去后找到姜姬道:“公主出宫来的事,只怕是被人发现了。”   姜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昨天好像是大摇大摆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没人知道。   不过很快她就领会到了焦翁的意思,这个说的人肯定不是昨天亲眼看着她出来的人,而是没把她放在眼里的人,知道了。   那就脱不去那八姓了。   “冯家还是蒋家?”她自言自语,“还是其他几家?”   听到蒋家,眫儿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他镇静下来说:“昨日是蒋公子带妹进宫,他应当不会注意公主。冯家……”他看了眼姜姬,道:“如果是冯公子就不奇怪了,公主进宫这么长时间,冯公子数次拜访公主,想来是关心公主的。”   焦翁道,“蒋家屁事多,蒋彪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我看他昨天是偷偷溜出去的吧?”   眫儿瞬间气红了脸,忍了又忍才没说难听话,站起出去了。   姜姬后知后觉的想起,焦翁好像也曾是蒋家的人。   她好奇的问他:“焦翁以前在蒋家是听谁的号令?”   焦翁笑道:“某不曾听过谁的号令。只是当日收留某的是蒋家老二。”他想了下说,“蒋家老大是奸,老二是阴,老三是狠。”   一字足亦。   姜姬看着焦翁都不相信这是他了,不过转而就知道是她小瞧人了,不修边辐不意味着胸无丘壑,焦翁是个明白人。   她此时是真动了留下焦翁的心,可又知道,她给不起焦翁要的东西。他看似一块金饼就能请得动,其实真想得他投效,非一国之主不可——还不能是姜元那种无能之主。   她自己还在挣扎求生……   “以焦翁看,蒋伟一直按兵不动是为什么?”冯家已经出手了,蒋彪也下了场,就差蒋伟了。她觉得接下来,蒋伟不得不动了。   焦翁笑道:“公主若是好奇,何不回宫?”他扫视着这两天里就快堆满奇珍的摘星殿,“只要公主回宫,自然就会知道了。”   姜姬却舍不得这摘星宫。这里比摘星楼更像是家。   “再过几日吧……”   在摘星殿旁边有个中殿,两进,不算大,不太一样的是前殿的屋梁挑得特别高。这屋子是个“日”字型,只是前面一个口大,后面一个口小,前后开门开窗。   这是用来祭祀的。造房子时,姜武没吩咐过,他也想不到,但盖房子的那个村子先盖的就是这个小殿,然后才盖大殿。姜姬来了以后,听说有这么个地方,就让人刻了个石碑,写了陶字,当做陶氏的牌位。   她到这里后第四天,石碑刻好了。   “那人呢?”姜姬特意想见见那个被他的村子留下来当“售后服务”的古石。   姜武出去找了一圈,拖住一个人拉回来,应该就是古石了。可这古石大概是真不想见姜姬,被硬拖过来还抱住殿前的石栏杆不放。   姜姬好笑,也不难为他了,站远点说:“我不看你,别紧张,别害怕,你想要什么就找他要。”她指姜武,“想回村看看也行。”   古石的头发灰白,上面全是他凿石、刻石、刻木、削木的石尘木屑,他脸上、手上的更是洗都洗不干净,他这样的人,怎么敢见公主?   听到公主说话,他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敢点头,点了几下发现不对,又想跪下来磕头,被姜武拉住,问他:“想不想回村子?”   古石摇头,跟着又点头,“我想去把我的女人接出来,再不回去,她该嫁给别人了。”   姜武大奇,“你有妻子了?”   古石摇头,“不是妻子。”他喜欢村里一个女人,可女人肯跟他幽会,却不肯嫁他,给他生小孩,这次出来,他本来想再也不回村子,所以当时才愿意留下,却没想到公主来了两日就给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布匹,只要他拿着这个回村,那个女人一定就愿意嫁给他了。   姜武说:“想回去就回去吧,不回来也可以。你有本事,哪里都可以生活。”   古石却摇头,说:“公主若是以后想再建个别的,我不在怎么办?”他看了看周围,说:“这里其实可以再引一条溪,砌一道石道。公主既然也喜石料,其实石头造的房子更好,不怕火。若是怕石头寒凉,我可以在房子底下修火道,冬天绝不会冻人,反而会很暖和呢。”   他一会儿就说了七八样,都是他想的怎么修这里,怎么建那里。姜武听他说个不停,知道他是不想走的,就说:“不想走就留下,只是你的女人如果来了这里,就要像你一样,做公主的奴隶,她愿意吗?”   古石说:“公主若肯给她像我那样的布,她肯定愿意!”   姜姬站在石碑前,轻轻抚摸着石碑上的“陶”字。她其实不知道陶氏的年纪,生年不知,卒年虽然知道,却不想往上刻。陶氏没有名字。这个陶字,还是在姜元来了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陶氏以前的村子里很多人都姓陶。   其实她连她是不是这个姓都不知道。   这个女人,可能永远只能停留在她的记忆中,可那记忆也是可悲的。在记忆中的她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冯丙没有来之前,那时她有了丈夫,有了新的房子,有了吃不完的粮食,家里人不会再挨饿,孩子们也不会再饿死了。   那时她每天都能听到陶氏在喃喃感谢上天。   姜姬哽咽了一下,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把眼泪忍了回去。   进来的是姜武,他说:“古石不知你为什么要他刻这个石碑,我告诉他这里祭祀的是个女子,他说那该雕一个神女像……”   “神女像很好,怎么雕?”姜姬问。   姜武看到她泛红的眼眶,过来抱起她往外走,“我把娘长什么样给他说了,他说他会雕得一模一样。”   出了殿门,外面突然传来孔雀的尖叫声,这些鸟野性未驯,一点也不像以前在动物园见过的那种懒洋洋的动物,它们极为好斗,幸好是四个笼子,如果关在一起非打到死不可,就算这样,也不敢把它们放得太近,它们会飞到笼子顶上,用爪子抓住笼子,使劲扑隔壁笼子里的那只同伴。   而那四个喂孔雀的人都不敢把它们喂太饱,如果喂饱的话,它们会打得更厉害。前天她看到孔雀太高兴了,投喂了好几次,结果四只孔雀叫足了一夜。昨天她就认同它们不必吃太饱了。   “现在不敢放开,一放开只怕就跑了。”姜武说,“有翅膀肯定会飞,你又不肯给它们剪翅,先这么养吧。”   不过说归这么说,他还是带她去看孔雀了。   ——刚才在祭祀的地方哭了吧……   走近就看到孔雀又飞到笼子顶上倒挂着了,倒拖着的尾羽更像宽大的裙摆,在阳光下闪着绚丽的光。   而它们为什么会叫是眫儿正带着小童们喂孔雀。   看到那些小童,姜姬抓住姜武:“走!回去!”   “不想看孔雀了?”姜武听话的回转。   “不看不看,快走快走。”姜姬拍他,他干脆跑了起来。   孔雀笼前的眫儿看到姜武背着姜姬跑得一点仪态都没有,哑然失笑。他身边的小童迟疑的说:“那是不是公主?”   “我们该去拜见吗?”另一个小童说。   眫儿轻声道:“如果主人想见你们,你们才需要上前去,如果主人不想看到你们,你们就要躲起来,不要被主人看到。”   小童都沮丧的低下头,他们都很清楚,公主不喜欢他们,也不想见他们。   眫儿摸着旁边的两个小脑袋,温柔道:“等你们长大就知道了,公主是多么仁慈的人,你们能遇到公主,是最大的幸福。”   姜武把姜姬背回摘星宫,一气跑上三楼,把她放下后就大笑起来。   姜姬气得爬到他背上使劲捶他!   这几个小童是昨天有商人带来的,要卖给她!理由就是“闻听公主爱美童,某有美童,特来奉给公主”   谁爱美童!谁爱美童了?! 第70章 龙蟠   姜姬这几天算是见识到了古人的想像力。   孔雀已经是很出奇的货物了,至少她就没想过能在这里见到孔雀。但第二天上门的人口贩子还是让她震惊了。《红楼梦》中的晴雯、袭人,还有可怜的甄应莲都是小小年纪就被卖了,但从书中看和亲眼目睹还是不一样的。人口贩子吃得跟猪一样,穿着丝绢的衣服,油光水滑的脸,而他牵出来的八个孩子都是四五岁年纪,每一个都长得很可爱,虽然手脚细瘦,但婴儿肥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都能看出从小就是美人胚子。   眫儿小声说因为朝午王征美,民间就有“市女”的习俗了。所谓“市女”,就是买卖女子的集市,在这里,父母可以卖掉女儿,人贩子也可以将收来或骗来、拐来的女孩子像牛马一样栓起来任人挑选。这里的女孩子从小到四五岁,大到已经成亲生子,只要貌美,都可能卖得出去。   “那时女子值钱,就常有人将长得漂亮的小男孩充做女孩子卖掉,买主回去发现了再去找,都找不到人了。”眫儿当成一件趣事说,姜姬却听得浑身发冷,再看在这商人的指使下跪在她面前的这群小孩子,那仰起的小脸不是在向她要一颗糖果,而是在看能任意处置他们的主人。   眫儿说:“公主身边也确实需要人服侍,只是这些孩子太小了些,做不了什么事,公主,不如让他带回去,再送些年纪大的来?”   商人听到忙说:“某那里还有十岁上下的,只是颜色都不如这几个。”   眫儿便皱眉道:“既然这样……”   “都、都留下。”姜姬不看那些孩子,插嘴道。   商人大喜,眫儿说:“既然这样,先随我去收拾一下吧。”站起身领着那些小孩子出去,只是出去前,他笑看商人,道:“这些小童里不会也有女子吧?”能以男当女,也能以女做男。   商人连连摇头,“某怎敢欺瞒公主?那样做生意的人都做不长久呢!”   姜姬不想再看到这个商人,眫儿看出来了,就连商人一起带走了,回来后悄悄对她说:“这个人还不坏,我问那些孩子,他们都是被父母卖给他的,也不曾打骂,每天都可以吃一块饼。”   “一天一块饼。”姜姬喃喃道。   眫儿道:“公主,这样已经是很善良的人了。有的商人是一口饭、一口水都不会给的,因为他们转手也只需几天,人不吃东西就没力气,也省了看守的人。”   姜姬沉默下来,他小心翼翼的问她:“公主,那些小童要怎么处置?”   “……那么小,能做什么?先养着吧,反正也不缺这点粮食。”陶氏都能收养他们,她为什么不能收养几个孩子呢?   眫儿仍是不安,“这些小童也就是现在还能服侍公主,等到十岁上下再跟随在公主身边,只怕公主就要惹人非议了。”   “让他们住在这里。”姜姬没打算再带八个小孩子进宫,叫来姜武,告诉他,她给他找了八个小弟弟。   姜武一点没在意,点头说:“我知道了。”   眫儿以为这些孩子以后要做侍卫,也松了口气,做侍卫有一技之长,总好过当一个只在内帷服侍的玩物。   但姜武既不训练他们,也不打骂他们,每顿饭都一起吃,有肉汤有肉饼,想吃多少都有。倒是姜旦发现了这几个小孩子,起了敌意,见孩子们吃东西就过去把他们手中的汤碗打翻,肉饼也拍到地上。孩子们不敢反抗,只敢趴在地上任他踢打。   眫儿看到也没有去拦,但跟着他发现姜姬和姜武看到了。   公主立刻怒喊:“姜旦住手!”   姜旦转身就跑,被姜武抓回来:打屁股。   眫儿目瞪口呆。   姜旦被打,哭得撕心裂肺,公主却仍气怒不止,而另两个侍女姜谷和姜粟也不在意,反而把那些小孩子领走继续吃饭,把掉到地上的肉饼捡起来,还给了他们更多的食物。   姜武打了十几下,把姜旦放到姜姬面前。   “知不知道错了?”姜姬气炸,一眼没看到就又去欺负人!   姜旦捂着屁股,满脸是泪,姜姬才不担心,姜武不可能下重手。   “别装可怜,说,知不知错?”   “不让他们吃!都是我的!”姜旦憋足气大叫。   姜姬气得也失去了理智,见姜谷和姜粟给那些孩子又端来一筐肉饼,一大罐肉汤,就说:“也给他拿!”   姜谷和姜粟不解,但看姜旦气成那样,为了哄他,就也给他拿来了,还特意盛得多了些。   姜姬指着肉饼和肉汤说:“吃!我看你能不能吃得完!”明明从小没饿着他,这护食的毛病到底是哪来的?   姜旦早就吃饱了,怎么可能还吃得下?他看着散发着浓香的肉饼和肉汤,把筐拉到身边,把罐子也抱住,然后就被烫得一缩手。   “你这顿不吃,下顿还是这个,臭了也是你的。”姜姬说,“你不是说这是你的吗?那就吃光。”   姜武只是笑,姜谷和姜粟就算想劝也不敢开口,一看姜姬就在生气啊。   姜旦拿了一块饼,吃了两口就再也塞不下去了,他握着饼不想放,可也吃不下,但也不想晚上吃臭饼,于是看着姜姬,他委屈的哭了。   “为什么要给他们?”他哭着说。   “因为太多了,吃不完。”姜姬说,“吃不完就会臭,臭了就不能吃了,那就太可惜了,所以才给别人吃。”   她指着肉饼和肉汤,“臭了不可惜吗?”   姜旦看着肉饼和肉汤,满眼都是不舍。   姜姬用勺子舀了一块肉,就着姜旦不舍的眼神吃了,她问:“你要吗?”   姜旦赶紧点头,她盛了一块给他。可他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他看着手中剩下的饼和碗里的肉似乎正在为难,那边姜姬又舀了一块,当着他的面又吃了,她再问:“要吗?”姜旦再点头,她就又给他盛了一块,还多加了两勺浓浓的肉汤,姜旦喝了两口汤,觉得快要吐了,连原本闻起来很香的肉也开始让他恶心了。   姜姬又盛了半碗,继续当着他的面吃。   这时姜旦看过来的视线虽然还是不舍,却也添了两份恶心。   “要吗?”她舀了满满一勺肉和汤。   姜旦点头,她盛给他,他却立刻把满到快漫出来的碗放下了。   姜姬继续吃,还在汤罐里捞肉,捞出来先问姜旦:“还要吗?”他一直说要,她就让人给他再拿更大的碗来,盛完放在那里,然后一定要他吃一口。   最后姜旦吐了,吐完大哭起来。   姜谷和姜粟都赶紧去看他,给他收拾,姜姬却又拿起一块肉饼吃起来,看他看过来,举着饼问:“吃吗?”   姜旦哇哇大哭着转过头,拼命摇头,还要姜谷抱他走。   “把他抱过来。”姜姬说。   姜谷把姜旦抱到姜姬面前,姜姬把他刚才不要的肉饼塞到姜武嘴里,姜武笑得开怀,吃得开心,几口就吃完了。姜旦又流露出不舍的眼神,姜姬就再拿一块饼:“要吗?”送到他嘴边。   姜旦抽噎着死命躲。   姜姬就把这块肉饼给焦翁。   焦翁早在这里闹起来的时候就过来了,看到姜姬教弟,好奇的蹲下看,此时接过肉饼吃得快活,还道:“某还能吃!”他指着那一筐饼说,“都给某也能吃得下!”   姜姬就又拿起两块饼,问姜旦:“你要吗?”   姜旦看看焦翁,看看饼,仍是不想给别人。姜姬看他的神色,就再次把饼喂到他嘴边,他一闻到饼味,恶心欲呕,拼命扭头。   姜姬就把饼给了焦翁。   如是几番,她盛汤、分饼时都会先给姜旦,可姜旦早就没了胃口,他虽然心里想要,可一旦闻到食物的香味就受不了,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姬把肉汤和肉饼分光,连那几个小孩子也都分到了。   等肉汤也没有了,肉饼也吃完了,姜姬拍拍手,对姜粟说:“再送肉饼和肉汤来。”   于是新的肉汤、肉饼,还有烤肉、水果都送来了,役者以为姜姬在宴客,送了更丰盛的食物。   姜姬如法炮制,姜旦还是只能摇头,而这些食物被分给了这些日子跑到姜武手下自请为兵的那些人手中。   盘子罐子都空了,姜姬继续道:“再送!”   这顿饭吃到了繁星满天,姜旦抽泣着睡着了才结束。   姜姬最后由姜武抱了回去,眫儿跟上来服侍,却看到公主一上三楼就倒在床上,捂着肚子说:“撑死我了。”   姜武没办法,急得说要去请医者,眫儿忙道:“奴奴来。”他上前轻轻的替姜姬揉胃,说:“奴奴让人送些红果来,公主嚼一粒就好些了。”   姜姬:“给姜旦也送一些。”这孩子今天算是被她给治惨了,只盼他能得到教训。   眫儿悄悄偷看公主。   姜姬察觉,问他:“那些孩子呢?今天受惊吓了吧,让他们别害怕,以后再被姜旦欺负,要记得跑。”   “跑?”眫儿发现自己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跑啊。”姜姬点头,“不跑不就又要被欺负了吗?小孩子玩玩闹闹是好的,但如果一方只会被另一方欺负,那对两边都不好。”她对眫儿说,“让他们跑,告诉他们不会挨打,我也不会让人打他们、饿他们。”   眫儿怔怔道:“……公主还没给他们起名字。”   姜姬反应过来,“他们在家叫什么?”   眫儿摇头:“都不记得了。”   姜姬想了想,“八个人,姜礼、姜智、姜信、姜勇、姜仁、姜温、姜良……”她一边念一边数,“几个了?”   眫儿忙道:“七个了。”   “姜俭。”她道。   眫儿默默念了一遍,眼中炙炙生光,鼓气勇气道:“……公主还未给奴奴取名。”   “啊?”姜姬看眫儿,直起身温柔的看着他:“那,叫姜蟠龙好不好?”   “蟠龙……”眫儿只觉得自己已经不在此处了,轻飘飘的,“蟠龙……”   他是姜蟠龙! 第71章 丝娘与阿乔   冯瑄回到冯家时,冯丙已经匆匆进宫了。冯甲见到他说,“宫中什么都没有,昨天阿乔她们进去连侍女都没带,阿丙担心得厉害。”   冯瑄坐下,进来前他看到屋前站着二十多个家中的侍女,“大父,外面的人是怎么回事?”   冯甲昨晚上发愁了很久,今早起来就把家里漂亮的女孩子都给数了一遍,数出来这二十几个,打算全送进宫去。   “你回来正好,跟我一起把这些人送到宫里去。”冯甲道。   冯瑄,“我去见大王……”不好吧?   冯甲道:“你正好可以去见见公主。”   冯瑄拍腿道,“我来就是因为这个!大父,公主出宫了!你知道吗?”   冯甲……当然不知道!   他跑到冯营那里把“生病”的人给抓起来,“昨日你去,见到公主了吗?”   冯营哪里有空去管一个肆无忌惮的公主?挥开冯甲的说,“不曾见。”   冯甲急得团团转,“那小公子呢?”   冯营这才坐起来,“莫非也被公主带出了宫?”   在半子和冯乔没有生下孩子之前,他们本来就打算把小公子这个大王唯一的儿子攥在手心。公主出宫没什么,公主若是把小公子也带出去就不行了。   可等冯甲催冯营速速进宫时,冯营犹豫了一下,推开把衣服递来的童儿,道:“先去打听一下,蒋伟进宫了吗?”他顿了一下,再问:“还有,蒋彪昨天送蒋丝娘进宫,现在他在哪里?”   这个倒是很好打听,蒋彪昨天把妹妹送进王宫,根本没回蒋家,连夜出城了,据说他是要去樊城,接替蒋盛,或者说是想把樊城抢到手里,蒋盛今早得知后已经去追了。蒋家照样还是乱成一锅粥,蒋伟只怕焦头烂额,还在闭门不出。   “我也不去。”冯营把衣服一扔,回身往床上一躺,还用被子蒙住了头。   冯甲扯也扯不动他,可当面跟大王说话,特别是事涉公主与小公子,他还差得远,只好对着冯营大骂:“你连阿乔也不管了吗?有小公子在她身边,她才能过得更好!”   冯营犹犹豫豫的转头,对冯瑄说:“传个话给阿乔,让她想办法把小公子要到手里。如果不行也不要勉强,就日日去公主那里吧。”   冯瑄提醒道:“公主出宫了。”   冯营怒道:“那就叫她回宫!”   冯丙一早进宫,金潞宫前却大变样了,那些原来徘徊在此地的女人全都不见了,而远处却传来嘻笑声,有几个脸红红的侍卫一边跑一边说,“快!快!女人在那里洗澡!”   冯丙没去管这些闲事,先进金潞宫后殿去见冯乔几人。   冯乔几人仍是昨夜的装扮,一夜过去,形容憔悴,但就算周围什么都没有,她们也尽量把头脸洗净。冯丙进去时,四个女人正在两两梳头,奇特的是给冯乔梳头的是蒋茉娘,蒋丝娘则在跟半子说话。   蒋丝娘羡慕道:“你们比我们好得多,我父亲死了,母亲……不得相见,连大哥现在也没办法帮我们。”   半子从没听过这么惨的事,没想到蒋淑一死,他的孩子竟然只能任人鱼肉,连母亲都成了别人手中的把柄。   “现在我们这一进宫,还不知母亲……”蒋丝娘想起马氏,眼泪自然滚滚而下。   “你别难过。”半子替她擦眼泪,温柔说:“你现在做了王后,你叔叔应该不敢对你母亲做什么了……”   这样一想,王后给蒋丝娘做也好,至少她的母亲不会再被人威胁了。   冯丙听到个尾巴,心中不免一沉,他笑着走过去,唤道:“半子。”   “爹!”半子看到父亲,自然惊喜的迎过来,但父女两人之间还隔三步时,冯丙就不让她再靠近了,相反,他对着女儿行了个大礼,“见过夫人。”   半子脸上羞红,还了一礼。   冯乔也上来拜见,蒋丝娘与茉娘也跟着一同施礼,其中蒋丝娘丝毫没有王后的威势,反倒对着冯丙口称“叔叔”,执子侄礼。   冯丙笑着应了,让人把箱子抬进来,说:“这是你们在家中用惯的东西,我让人赶紧收拾了给你们送进来。”   半子立刻上前抱出几套新衣,看了眼蒋丝娘和蒋茉娘,她抿着嘴轻轻推过去两套,“还请两位姐姐不要嫌弃。”   蒋丝娘先笑道:“我这王后只有身上这一套衣服,再嫌弃就没有衣服换了,等大王来了……”她捏着臭子,做臭不可闻的丑态,逗笑了半子,然后大大方方的把衣服收下,郑重道谢。   冯丙的担忧也放下了一半,不过等半子送完衣服后,趁着蒋丝娘和蒋茉娘离开时,他还是叮嘱半子不要对蒋家两女放轻戒心,“你们同在宫中,不可能没有争斗,不要傻呆呆的把她们当成朋友。”   半子点点头,然后又兴奋的说,“爹,姐姐出了个好主意呢!”她看向冯乔。   冯乔早就羞红了脸。   冯丙道:“什么好主意?”   半子道:“宫中不是有很多以前的宫女吗?我看她们衣衫破旧,食不饱腹,还有被侍卫欺负的,姐姐说会给她们新衣服穿,她们就都对着姐姐跪下了。”   她怕冯丙生气,道:“我们在宫中一个人也没有,所以才……”   冯丙笑道:“这样很好啊,正显我冯家女子美德。”他想起蒋丝娘,问:“她们当时有没有说什么?”   半子:“丝娘姐姐和茉娘姐姐都说好,说姐姐是最好的,她们都很愧疚没有想到这个。”   冯丙提醒她道:“要称王后。”   半子立刻点头,“我以后不敢了。”   冯丙不能在宫中久留,他离开时,恰好那些女人都在水道中洗过澡来领新衣服了,她们湿着头发,洗得干干干净净却仍只能穿着破烂的旧衣,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看到半子出来把衣服一件件给她们,重新换上衣服和鞋的女人们似乎也找回了当日在王宫中侍候大王与诸位夫人时的美貌与美德,她们垂着头,亭亭玉立,跟着半子回到了金潞宫。   这让冯丙心怀大慰,回到冯家后迫不及待的去找冯甲,一边叹一边说:“我看,是我们把蒋家女子看得太吓人,她们二人无父无兄,蒋伟也像是要完全不管她们,今日要不是我去给阿乔送衣服,她们连换的衣服都没有。”   冯甲说:“你明日再去一次,把我给阿乔挑的侍女送去。那些逃宫女子不要再用了,宁可只让她们做些洒扫的活。还要小心嘱咐阿乔,多去服侍大王。”他转头对冯瑄说,“你明日去迎公主回宫。”   冯瑄道,“只怕公主未必肯听我的。”   冯甲道:“那你就让她听你的。公主年幼,又一向对你十分信任,现在宫中有了王后,她更该尽快拜见王后,这是她为人子女的本分。”   结果冯丙第二日进宫去送侍女,就见到蒋丝娘和冯乔一起在大王面前恭请公主回宫。   冯乔道:“公主年轻,喜欢玩乐,但宫外庶人多,对公主不好,若是公主缺少玩伴,也可以宫中寻找,或将公主喜欢的人宣进宫来。”   蒋丝娘道:“姐姐说的是。”虽然蒋丝娘是王后,但她坚称冯乔年长,应该称其为姐,一直很尊重冯乔。   大王笑道:“我儿年幼,不懂这许多规则,日后还要阿乔与王后多多教导于她。”   冯丙趁机拜见,将冯家侍女赠给大王。   姜元看到这二十几个侍女,随手一指道:“既然这样,王后姐妹与阿乔、半子各得一半吧。”   冯丙一怔,冯乔已经恭敬道:“是,大王。”她对蒋丝娘道:“妹妹先选吧。”   蒋丝娘连连推拒,“我怎么好要姐姐的侍女,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她有些羞惭的说,“……今日若不是姐姐赠衣,只怕我……都不敢出现在大王眼前。”说着,她以袖掩面。   冯乔看了眼姜元,见大王心不在焉,索性自己去挑了十二个侍女,让她们去服侍蒋丝娘,蒋丝娘羞得没办法,竟然躲回后殿去了。   冯乔莫明有种隐隐出了口气的感觉。昨日,蒋丝娘将住了她;今日,她就还了回去。蒋丝娘与蒋茉娘一个空有美貌,一个父亲已死,兄已远逃,又拿什么跟她们冯家女比呢?连衣裳都要靠别人施舍的女人,竟然是王后……   姜元在此时对冯乔温柔的说,“果然阿乔才是最好的。”他握起冯乔的手,“阿乔,你就替我多照顾照顾她们吧。”他苦笑了一下,“只是我那孩子从来没有教导,性情顽劣,我又不忍心管束,阿乔千万对她温柔些。”   冯乔被姜元握着手温柔说话,整个人像坐在云上,又像在梦里,她都不知道自己答的什么。   冯丙看到冯乔羞红着一张脸,难得小女儿态的轻轻颌首,对大王声如蚊喃的道:“大王疼爱公主,阿乔已知,必不会严厉对待公主的。”   冯丙对她悄悄使了个眼色,做口型:小公子。   冯乔看到,惊慌自己忘了小公子,连忙补救:“大王,还有小公子,奴奴自知学识浅薄,不敢妄言教导小公子,但奴奴愿替小公子开蒙启智,令小公子成为不输大王的英才。”   姜元听了就伏到冯乔耳边,说:“不如阿乔为我生下一个更好的小公子吧。”   冯丙看到大王在冯乔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就把发怔的冯乔抱到了怀里。   看到这一幕,冯丙只能匆匆告辞了。   怜奴看到冯丙出去,溜到蒋茉娘那里。   茉娘看到是他,吓得要跑,被他抓住。   “昨天蒋彪走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怜奴笑着问。   茉娘吓得浑身发抖,回想起蒋彪盯着她问:“那几日你在哪里?”   她想起那可怕的几日,想起怜奴的话,怎么敢说她被卖到了宫外?还在一处到处是野妓与嫖客的草屋里住了数日?   她看也不敢看蒋彪,死死低着头,第一次说谎让她止不住的浑身发抖。   “不、不知道。”她摇头,“是个、是个草屋,没有人,没有别人。”   蒋彪骂道:“果然是那小子!”   他匆匆走来,不及细问,茉娘这才松了口气。   怜奴小声对她说:“现在丝娘是顾不上,但她早晚会问你的。你不会想告诉她实情吧?”   丝娘仰起头,眼盈于睫。姐姐、姐姐是不会放弃她的,姐姐是会帮她的。   “别告诉她。”怜奴这时像个为丝娘着想的好哥哥了,“你告诉她,一时是不要紧,但以后呢?丝娘不止是你姐姐,她也是蒋家女。万一有一日,她会不会宁愿杀了你,也不让蒋家染上污名呢?”他啧啧道,“蒋家送你这样的女子进宫服侍大王,还有了夫人之位,难道不是蔑视大王吗?”   他说完就走了,蹦蹦跳跳的。   丝娘却在他背后滑坐在地上,捂住嘴,无助又绝望的无声哭了起来。 第72章 争风   怜奴回到大殿,看到姜元正抱着冯乔,冯乔浑身轻颤、双眼紧闭的靠在姜元怀里,整个人僵成一根木头。   他发出一声轻笑,只见冯乔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一样猛的跳起来,头也不敢抬,什么也不敢看,提着裙子就跑回后殿去了。   姜元放下双手,指着怜奴点了几下。   怜奴这才过去,笑嘻嘻的说:“大王,王后和几位夫人住在哪里?正好,几座宫殿都还没有整理呢。”   姜元点点头,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的说:“也好。”   怜奴待要出去传话,他叫住他问:“我儿在何处?”   怜奴立刻跪下道:“公主出宫了,不在宫里。”   姜元皱眉道:“谁接她出去的?”   “这……”怜奴转了下眼珠子,“我不知道。不过冯家玉郎倒是常常来看望公主。”   在路上的时候,冯瑄就常去见姜姬。姜元:“回宫后他也常来?”   “是啊。”怜奴点头。   姜元靠回去,闭目沉思,怜奴也不动,过了会儿,姜元悠悠说:“阿乔说要教导公主与小公子。”   “冯氏阿乔,有她教导,想必可以让公主成为一个世人皆知的淑女。”怜奴斩钉截铁的说。   “哦?”姜元笑了两声,“阿乔这么好?”   怜奴道:“冯营那个老匹夫都说了,冯夫人在家时读了他半壁珍藏。”冯氏珍藏何止百年?冯乔读过半壁,赞一声渊博一点都不过分。   姜元微笑起来:“我得阿乔,便如得了冯家半壁珍藏。”   怜奴见大王再无吩咐,这才退了出来。   蒋丝娘几人都是暂时住在金潞宫后殿,怜奴进去时,茉娘已经回来了,看到他立刻起身躲到最远处。蒋丝娘已经听蒋彪说过,怜奴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在接应茉娘进宫后先将她藏了起来,但看茉娘身上并无伤痕,可能他也没有歹意。   “只是想捉弄我等。”蒋彪叹道,“怜奴虽出自我父,但其人心性奸狡,你可用他,绝不可信他。”   蒋丝娘看到怜奴,先开口道:“公子来访是有事吗?”   被怜奴看到与大王抱在一起的冯乔更是快把脸低到箱子里去了。冯丙送来的具是冯家珍贵,冯乔和半子商量过,将这些“嫁妆”与蒋家双姝共用,所以四人正在分东西,侍女们则把分好的东西重新装到箱子里,抬到一旁。   怜奴不靠近这些女子,远远的就一揖,站住道:“大王道,诸位夫人可挑选合意的宫殿居住。”说完就走了,留下四女面面相觑。   挑选宫殿倒是一件好事,可是……   半子先撇撇嘴,小声说:“那些宫能住人吗?说不定……”会有死人呢。   冯乔拍了她一下,她才住嘴,脸上仍不高兴。   蒋丝娘笑了,看了一圈,轻叹道:“是啊,这下要干活了。”   有她解嘲,半子自在多了。   不过她们的人手也够。蒋丝娘道,“如果让人分散开来打扫,只怕打扫四座宫殿要多花许多时间,我们一直在这里打扰大王也不好,不如让侍女和宫人先打扫一座,我们住进去后,再打扫剩下的。”她握住冯乔的手温柔道,“我们姐妹住在一起也可以做伴。”   与金潞宫为邻的大宫有四座,分别是照明、承华、北奉。一般来说,包括金潞宫在内的四座王宫,应该是大王、王后与公子们的宫殿。初造莲花宫的齐姜王就有王后一人,夫人二人,公子二人。王后与夫人居承华殿,两位公子,一在照明,一在北奉。后来住在照明殿的继位为大王,北奉公子则出鲁游历四方,教化山蛮游野。   现在金潞宫住了大王,蒋娇为王后,可以独居一宫。而包括冯乔在内的三人,都可以和王后同住,也好服侍王后。   但冯乔是不愿意的,但这个不愿意却不能说出来。   蒋娇说完,冯乔与半子对视一眼,都同意了。茉娘问:“姐姐想住哪里?”   “承华殿。”蒋娇笑道。   承华殿……冯乔在心里默念道,她垂下头,默默藏起不由自主握紧的手。   宫中流散的女人一共有六十四人,她们都是干惯了活的,在宫中汲水也极为方便,在冯家那二十几个侍女的指使下,很快就把承华殿打扫干净,只剩下铺陈了。   所以这天晚上,蒋、冯四女仍然住在金潞宫。   天还没黑之前,晚饭就已经送来了。四女同席而坐,半子忍不住看向前殿的方向,今天大王为何不叫她们过去陪伴呢?   四人都不动筷,似乎都在等待着那心中隐秘的一丝期望成真。   这时一个脚步声从前殿而来,四女不由自主的坐直身。   是怜奴,他走进来看了眼四人面前的桌案,露出一丝笑,扬声道:“大王请王后和蒋夫人过去。”   冯乔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了。   蒋丝娘盈盈起身,扶着茉娘,对冯乔说:“姐姐慢用,妹妹去了。” 第73章 池鱼   冯乔在蒋丝娘走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半青半白,半子看四下无人,匆忙来到冯乔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说:“姐姐,千万不能急!”她伏到冯乔耳边轻声说,“姐姐,还是应该快些让公主回宫才对。”   现在这形势已经很清楚了。大王对她和冯乔都不坏,但若说真心喜欢的,还是蒋茉娘那个美人。   冯乔努力镇定下来,握住她的手,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冒犯王后的。而且……”她看向前殿,轻声说:“我不信大王只会喜欢蒋家女!”   半子看到冯乔望着前殿的目光,心中止不住的忧愁。   可事情不像她们想的那么容易。   之后又过了几天,承华宫已经铺设好了,蒋丝娘就带着剩下三女搬了过去。离开金潞宫后,再见大王,难如登天。   大王召唤的都是蒋丝娘与蒋茉娘。   半子曾壮着胆子趁着蒋丝娘没注意时溜到金潞宫,大王却正在与人商议事情,她险些被发现,之后就不敢再贸然跑到金潞宫了。   可若是说大王忘了她们,大王却又让冯丙和冯宾来看望她们。   “最近都没有见过大王?”冯宾皱眉道。   半子垂着头,冯乔的脸色也不好看。   见二女都是这样,冯丙也没了办法,就道:“大王身边有个怜奴,你们何不讨好于他呢?”   半子怔道:“他不是蒋家人吗?”   冯乔也一脸不解。冯丙点醒二人:“他不是蒋家人,而是大王的人。”   冯宾更是说:“你二人不要把路越走越窄了!我看,你们还是先别搬出承华宫了,住到了别的地方,更成聋子瞎子了。下回不如求一求王后,让王后带你们过去见大王。”   半子羞怒交加,却不能对长辈口出恶言,只好低头不语。冯乔沉默半晌,直言道:“恕奴奴做不到。”   冯宾道:“你这样就做不到,那你要如何讨好大王?难道你以为你坐着不动,大王就会对你倾心吗?”   冯丙怕冯宾说得更难听,硬把他拉了出来。在车上问他:“你怎么能对阿乔那么说?”   冯宾叹气,“……看阿乔的样子,我倒觉得虎头说的对,阿乔不该进宫。”   之前冯瑄就反对让冯乔进宫。   冯丙说:“男女之间的事,有时很难说。依我看,阿乔是对大王动心了。”   冯宾惊讶道:“是吗?”   冯丙说:“大王若知阿乔心意,哪怕不喜她容貌,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冯乔在叔父二人走后,趴到半子怀中捂住嘴,压抑得哭起来。承华宫内无人,今夜,王后与蒋夫人都留在了金潞宫。   她的心像刀搅一样。   半子抱住不停颤抖的冯乔,泪水不停往下落,“姐姐,别哭,姐姐,半子会帮你,半子一定会帮你的!”   半子一夜没睡,一直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当天边隐隐泛白,从金潞宫到承华宫的白玉宫道在黑暗中发出玉一样的光华。她看到两个娇小的身影相携着快步出现。   是蒋丝娘和蒋茉娘!   她立刻躲到窗户下,看到这两人果然走到承华宫,然后进了隔壁的左殿,再也没有出来。   她深呼吸几下,取下身上的钗环,悄悄从役者才会进去的小门爬出去,绕路跑向金潞宫。   明明太阳还没有出来,天地间却已经明亮起来了。半子越跑越害怕,越怕就跑得越快。金潞宫明明近在咫尺,她却好像每跑一步下一刻就会被人看到。   怜奴已经醒了,他正在灶间偷吃东西,金潞宫出去担水的役者却进来说:“有人从后面来了。”   后面只有新进来的四个女人。   怜奴出去躲在暗处一看,噗的笑了。他就知道冯家的女人等不了多久。   姜元打了个哈欠,敞着怀站在廊下,迎面吹来的夜风冷得刺骨。怜奴进来,他道:“让他们先送一些热水来,我要沐浴。”他碰了茉娘,可那个女人让他恶心。   怜奴笑着说:“大王先等等吧,有人来了。”   姜元回头:“谁?”他向殿前走去,这么早谁进宫了?   怜奴:“是个女人。”   姜元怔道,“女人?”   半子跑进金潞宫,这个时间只有役者通过的小门是开着的。她本来还怕碰到别人,结果一个役者都没看到。灶间里的大鼎中烧着热水,白烟袅袅,旁边的烤炉上还挂着滴油的羊与鸡。   看来应该正在做早饭,人都到哪里去了?   她没时间多想,穿过灶间跑进了殿内。   一进殿,她就看到了大王。   床榻上衣衫凌乱,殿中浓郁甜美的香气让人窒息。   大王站在榻前,似乎刚刚起来,看到她,惊讶的伸出手:“半子?快过来。你这傻孩子,天这么黑,你怎么过来了?”   半子委屈又难过,扑到大王怀中,泪水喷涌而出。   大王抱住她,连声哄道:“半子,不哭。是不是这几日我没有见你们,生我的气了?”   半子听到这话才怒从心头起,挣开大王,仰头问他:“大王是把我们姐妹忘了吗?你可知我姐姐是如何的思念大王?这几日,我们姐妹又是过得什么日子?”   大王好脾气的笑道:“都是我的错,半子休恼,大王给你赔礼了。”说罢竟起身,对她一揖。   半子破泣而笑,怒也怒不下去了。从第一次见面起,大王就对她格外温柔,她也不自觉的在大王面前更敢开口,更敢提要求,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怕大王。   大王赔了礼,伸手道:“半子可还怪我?”   半子嘟着嘴道:“就怪你!”   大王笑道:“那我再想想……”他做势沉思,半晌道:“你们在承华宫与王后同住,确实不太方便。这样吧,你们住到照明宫去吧。”   照明宫比北奉宫更大。   半子吓了一跳,她只想让大王召她们姐妹前来,半没打算染指照明宫。   大王却不顾她的劝阻,“我让金潞宫的人去收拾,你们今天就搬过去。”他握住半子的手,“晚上,你来陪我用饭。”   半子晕陶陶的回去,冯乔已经醒了,天也早已亮了。她见到冯乔,顾不上说别的,先报喜:“大王说把照明宫给我们住!他还说今晚让我们去陪他用饭!”   冯乔纵使喜动颜色,也板着脸狠狠的教训了半子一番:“你怎么敢独自跑去金潞宫?太大胆了!”   她罚半子跪着背诵女戒,还不许吃饭。蒋丝娘听到声音过来看,见冯乔举着刻着冯家家训的木板,而半子就跪着一句句背诵,就算都背对了,也是背一段,挨一下打。   蒋丝娘坐下看到了最后,半子被打得脸色惨白,站都站不起来,冯乔此时放下木板,上前扶起半子,送她回床上躺着。   蒋丝娘叹道:“果然是冯家女子,丝娘受教了。”   冯乔道:“请恕奴奴不能相陪。”   蒋丝娘尽快道:“没事,刚才大王遣人来说,要为姐姐和妹妹搬家了。”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大王将照明宫给了姐姐呢。”   冯乔正色道:“既是大王所赐,吾愧领。”   一日之间,承华宫就空了大半。冯家侍女也都尽去,为冯氏姐妹铺设照明宫。   蒋丝娘此时才放松下来,她回去看茉娘。茉娘昨夜服侍大王,今日无法起身,现在还躺在床上。   看到丝娘进来,茉娘支起身:“姐姐。”   “快躺下。”丝娘按住她说,“她们搬走了,日后就能自在些了。”   茉娘脸色发白,躺下说:“姐姐,昨日……”昨日晚饭后,大王就叫她服侍,她连推拒都不敢。   丝娘皱眉道:“你我姐妹,说这个干什么。”她看茉娘脸面不佳,担忧道:“是大王太粗蛮了吗?”姜元的身世在蒋家不是秘密,比起从小教养的公子,他对待女人自然是不够温柔的。   茉娘摇头:“大王……十分怜惜奴奴。”   丝娘看着她,欣慰的叹道:“之前我还担心……现在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茉娘心中一抖,丝娘道:“以后你就安心服侍大王,冯乔那里你不用担心。”她笑了一下,“我看大王也不喜冯家女。”   照明宫比承华宫小一些,但离金潞宫更近。   半子挨了打,但冯乔没有打重,只余一些青紫。冯乔替她上药时看过,放心道:“过上两日就消了。”   半子撒娇道:“姐姐打得我好疼啊!”   冯乔故意吓唬她:“以后再这样,我会打得更重!”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半子,那是大王,你不能太放肆了。”   半子乖乖认错,接着就催冯乔去换衣服,“姐姐,打扮得漂亮一点!”   冯家侍女也纷纷劝冯乔快去装扮,她们打开衣箱,拿出一件件衣服,又捧出胭脂香油,替冯乔梳妆。   见黄昏将至,冯乔连忙指着半子说:“快给她换。”   半子:“我不用太麻烦!穿以前的就行。”   等怜奴来的时候,冯乔正在给半子涂胭脂,半子看到怜奴,眼晴一亮就要起来,冯乔忙道:“别动!”   怜奴笑道:“夫人别急,慢慢来,大王要我来接夫人。”他笑了一下,“就是怕这路不熟,夫人再走错路。”   他看着半子发笑,半子心虚,虽然今天溜进去的时候没看到人,可是她跟大王在一起那么长时间都没人进去,可能早就被人看到了。   冯乔涂好了,半子赶紧站起来,“我们走吧。”   怜奴对半子说,“夫人请。”然后对也站起来的冯乔说,“夫人,大王赐了晚宴给您。”   冯乔一愣,就见十几个役者鱼贯而入,顷刻间就布置出一个宴席来。   半子也愣了,结巴道:“这、这……”   怜奴催道:“夫人快走吧,不要让大王等急了。”   半子看着冯乔,僵硬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几乎想说自己不去了,还是冯乔道:“快去。”她眨眨眼,把喉头硬块咽下去,“免得大王久候。”   半子茫然的随怜奴来到金潞宫,却见金潞宫的宴席更丰盛。   “半子快来。”姜元伸手向她,温柔道:“孤心焦如焚。”   半子勉强笑了一下,心中充满愧疚。她坐到姜元身边,食不知味。酒过三巡,姜元柔声问她:“可是有什么不愉快的?”   半子想问他为什么不叫姐姐来,可又怕触怒他,喃喃道:“……奴奴只是担心公主孤身在外。”   姜元道:“我儿聪慧,还有我儿姜武在身旁陪伴,当无事。”   半子急切道:“可是我和公主一样大的时候,已经开始由姐姐教导了。”   姜元点头道:“阿乔确实学识渊博,如果我儿日后得阿乔三分,我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这样,大王何不快快叫回公主?”半子道,“这样……有姐姐教导,公主肯定会学会很多东西的。”   姜元笑道:“好,好,好,既然半子这么说,那我就让人把我儿接回来。”   他竟不是虚言,叫来姜奔,让他明日一早去摘星宫接回姜姬。   姜奔进来后头也不敢抬,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插嘴道:“还有小公子。”   姜元不但不怒,还应和道:“对,也把旦儿接回来。”   姜奔应道:“是。”退出去时,偷偷看了一眼,见是一个身穿青色衣衫,腰系玉带,漆发如墨,面如白玉般的女子。   摘星宫里,姜旦那日后好几天都胃口不开。姜姬看到红果就是山楂,就让人把核去了,切成块后和黄糖一起拌煮,拿给姜旦吃。姜旦吃了以后恢复了过来,更怕姜姬了。   姜姬见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再护食,正高兴,姜谷就来找她“告密”。   姜谷笑得说不出话来,“他让我偷偷把肉藏起来,留给他吃。”   姜姬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问姜谷:“也没有饿过他啊,为什么这么护食?”   姜谷劝道:“还是让他和那些孩子分开吃饭吧,再坐一起,又会打起来。”   姜姬说:“打不起来。”   还真就没打起来。那些孩子一看到姜旦来就如鸟兽散,姜旦初时觉得有趣,自以为厉害,去追,却忘了这些孩子都比他大上一两岁,怎么可能追得上?常常时他跑得没力气蹲下来,那些孩子早跑远了。   如此几番,姜旦竟然不来缠姜谷和姜粟了,他对那些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姜姬看到姜旦躲在旁边偷看那些孩子喂孔雀,恍然大悟。姜旦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围着他的人都是姜谷、姜粟和她,前者只会顺从他,不管他做什么都不会发火;后者平时不会陪他玩,在他“犯错”时就要教训他。所以他只学会了两件事:可以对姜谷和姜粟为所欲为,以及对姜姬的畏惧。   现在有这些孩子在,他可以从这些孩子中学到什么是“同伴”,什么是“友好”。   姜姬此时才下定决心把姜旦留给姜武。   姜武道:“交给我就放心吧,你都是我养大的。”   姜姬:“……我怎么会是你养大的?”   姜武:“以前难道我没喂你吃过饭?”   ……这个倒确实喂过,谁叫这世界的碗大得离谱,她拿不动当然要人喂。至于勺子,家里穷得很,怎么可能会有?   这天早晨,姜姬在三楼看到姜旦跟那些孩子一起喂孔雀,把姜武抓起来指给他看:“你看!他们没吵架!姜旦还从别人手里拿饼了!”   姜武昨晚很晚才睡,他每晚都要巡视一番,刚躺下不到一个时辰,此时睡眼迷蒙,只会点头:“对……对……”   蟠儿上来,看到这一幕,不禁发笑,但想到门外的姜奔,他就担忧起来。这两天他也听到了,公主是想把小公子留下的,不想……   明明之前大王从没在意过小公子,怎么如今又特意提小公子呢?   蟠儿站在楼梯口说:“公主,有人求见。”   姜武再困此时也精神了,撑起来,打了个哈欠,“谁?”   蟠儿:“姜奔。”   他看到公主和将军的脸色都不对了,一点也不像把那个姜奔也当成兄弟姐妹。   姜姬自言自语:“他来干什么?”   蟠儿道:“听说是奉大王之命,接公主……和小公子回宫。”   “小公子?”姜姬惊疑不定,与姜武交换了个眼神。   姜元又想起姜旦了?想拿姜旦做什么? 第74章 孤身   怎么办?   姜姬望着外面似乎已经和那些小孩子开始和睦相处的姜旦,可能这只是一时的,但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改变。   “……我回宫去。”她对姜武说,“姜旦留下。”   姜武却犹豫起来,“既然大王吩咐,那你一个人回去,会不会受惩罚?”   蟠儿也道:“公主,此事不可。如果想将小公子养在宫外,也不必急于一时。我们不如先回宫,看看这到底是大王的意思,还是夫人的意思。”   姜武一怔,蟠儿解释道:“大王之前从未提起小公子,如果不是公主照顾,小公子现在还说不定在哪里呢。现在王宫中有了夫人,未必是大王想起小公子,说不定是哪位夫人……”   姜姬默默摇了摇头。蟠儿还是不了解姜元。   哪个夫人并不重要,重点是姜元把姜旦也放在了他的算计之中。只要他想这么做,姜旦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姜奔在摘星宫前束手束脚,门前的人虽然穿着新衣,他却认出了其中两人正是和焦翁一道的。当日他出宫来收服这几人,没有一人肯听他的号令。现在这些人却心甘情愿的替姜……公主守门。   这些人用不屑的眼神打量他,对他没有丝毫的尊敬!适才他说是奉大王之命来接公主和小公子回宫,他们竟然敢拦住他,不许他进!   之后就来了一个更加美丽的人,这样的长相竟然是男子,真令人不快。他对他也殊无敬意,听完他的来意后,照旧不许他进,还道:“某去禀告公主,若公主召见,再来请公子进去,公子稍待。”   公主……   姜奔从没这么深刻的感觉到公主意味着什么。他或许还在为是大王身边信重之人而沾沾自喜,姜……公主却已经站在了他永远也够不到的位置。   如果当日大王也把他当成儿子,会不会现在他也有这样的地位呢?   他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懊悔,又失落,还有一丝不甘。   他站在台阶下,望着摘星宫的大门,从这里能看到宫殿的屋檐一角,那是属于公主的,她在做了公主之后,就很快拥有的东西。   身边不停有人走过,都是各国的商人,他们向守门的侍卫说好话,给他们塞钱,为了更早一步进去,好抢在别人前面把自己的货物卖给公主。   “让开,别挡路。”一个商人推开姜奔。   姜奔刚要生气,商人身后的从人走过来,他扛着铜锤,身高丈二,他盯着姜奔。   “……”姜奔避开了。他说不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公主就能招之即来这么多人,他就不行?是因为公主是大王的孩子,他不是吗?   蟠儿走出来,对姜奔说:“公主刚起来,正在梳洗。稍后就会回宫了,公子先请回吧。”   姜奔:“我要见公主。”他越过蟠儿。   “不行。”蟠儿喊道,“来人!”   原本在大门前的台阶前或坐或站的人此时都兴奋的围过来,几人抓手抓脚,很快把姜奔制服。   “你们住手!住手!你们怎么敢冒犯我?我是大王的儿子!”   众人哄笑,连那些商人都在笑。蟠儿道:“谁人不知大王只有公主和小公子两个孩子?你又是哪里来的?敢冒认大王之子?”   这些人都把姜奔当成是骗子,把他扔到街尾打了一顿就扬长而去。   蟠儿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姜奔被缠住,才赶回去。姜武见到他说:“姜奔呢?”   蟠儿:“我让人缠住他了。公主已经走了吗?”   姜武叹气,“已经走了。”   两人看向还在孔雀笼子时转来转去的姜旦,姜武担心姜姬,“她一个人回去真的没事?”   “公子不必担心,我这就回去。”蟠儿说,“我一定会帮公主达成心愿的。”   蟠儿走进大殿,姜谷和姜粟都在落泪。刚才姜姬要回宫,却把她们都留下了。   “你们跟我回去只能做侍女,留在这里却可以像以前一样。”姜姬说,“这里还有姜旦,你们要照顾好他。”   “那你呢?”姜谷哭着说,“那你怎么办?你还这么小。”她抱住姜姬,“你还这么小,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回去?”那里那么大,那么可怕,所有的亲人都不在,只有她自己。   姜姬从没想过自己能被姜谷抱起来——原来她这么小吗?   “……我不会有事。”她说。   哪怕姜元要她嫁人,她也不会有事,就算面临的状况再怎么糟糕,她都……都能比姜谷和姜粟做得好。   ——她这一辈子只是捡来的。   如果事情真的很糟,大不了一死!不过死之前,她一定会把害她的人给杀死。她绝不会白死的。   “蟠儿,蟠儿……”姜谷哭得直不起身,“她一个人走了,她还那么小……”   蟠儿扶着姜谷说:“不用担心,公主还有我。”   姜谷握住他的手:“只有你了……帮帮她,帮帮她……”   姜粟胡乱打了个包袱,在里面塞上干饼、肉干和七八个金饼,塞给蟠儿:“拿着!”她抹了把泪,她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姜姬这次出宫把她所有的财产都带出来了。   蟠儿接过来,他也是到此时才隐约明白为什么公主时刻把这些人都带在身边,为什么这次回宫又要把他们都留下。   他在心里升起更大的不安。   ——公主为何视王宫如龙潭虎穴?   为了避开在前门的姜奔,蟠儿特意绕到后门,他正要出去,却看到了焦翁,他怀里也有一个包袱。   蟠儿惊喜道:“莫非焦翁也要随某进宫?”   焦翁拍拍怀中的包袱:“公主有事托某,而那人就在宫中,公主问某是否敢在宫中杀人……”   他大笑起来!若能在鲁王宫中杀人又全身而退,那他将名扬诸国!此生无憾!   蟠儿脸色顿时发白,焦翁笑看他:“公主言称,任何人若是阻拦,尽可杀之。蟠郎,你要阻挡某吗?”   蟠儿平静道:“……既是公主吩咐,某怎会阻拦焦翁?”   他转身走了,不多时就奔跑起来。   焦翁在他身后跟上,一会儿还要靠这小子进去呢。   当他听说公主要他杀的不过是大王身边的一个宠奴之后,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   “公主若要杀此人,只需吩咐一声不就可以了?何需用某?难道公主认为某的刀是用来杀此等小人的?”   公主却道:“焦翁可别小看他,他日夜跟在大王身边,如影随形。你要杀大王还容易些,杀他,却不容易。”   焦翁:“哦?不就是已死的蒋公之子吗?”   公主道:“焦翁不若先试一试,若一击便死,如杀鸡狗,那我向焦翁赔罪;若三次仍杀不了他,那就请焦翁先退走吧。”   焦翁怒道:“若三次不死,某自裁于天地之间!”   “不,这只说明这人是蒋家的暗棋。”姜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怜奴在蒋淑之后出现在姜元身边是巧合。但她对姜元会不会被蒋家玩弄在股掌上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只想在被姜元嫁出去前,先干掉怜奴。   那些夫人想要利用的不止是姜旦,还有她。   可能下一次她听到的消息,就是她的婚事了。 第75章 回宫   姜姬出宫时无人知道,回宫这一路却热闹极了。   因为她在半路上就被人拦了,不是别人,正是“追求”了她一路的龚獠。看他身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应该是今天打算去摘星宫,结果两边就在路上遇到了——要么就是龚獠怕她不见他,一直找机会在宫外堵她。   ……要么,就是他知道大王派姜奔来叫她回宫。   想到此,在龚獠策马来到车前,拱手热情的叫道:“公主,别来无恙?某一直思念公主啊!”   “公子既然这么说,可敢上我的车?”姜姬掀起车帘。   几个月没见,龚獠瘦了一些,他晒黑了,不说满面风尘,脸蛋看起来确实不如刚离开合陵时那么圆润有光泽。   他见姜姬掀起车帘邀他入内,怔了一下。   “公子心虚,不敢吗?”   龚獠回神,连忙下马,在车外掸掸灰尘,才上了车。   车上的役者放下车帘,挥了下鞭,马车才继续走,但很贴心的放慢了脚步。   “公主。”龚獠一上来就双手贴地行大礼,“某知错了!”   “公子多礼了。”姜姬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龚獠以袖掩面,“公主,饶了某吧!”   他前脚向蒋家提亲,后脚蒋丝娘进宫为王后了,虽然现在国书还未下,但已经有八成准了。龚獠后悔死了,早知还不如一直追求公主。   龚獠殷勤的说:“公主,某带来了您一定会喜欢的东西!”他抬头小声道,“某把魏许织娘带来了!”   魏许织娘,乃是魏国相当著名的一个家族,这家的祖先据说当年曾织出无缝天衣,织好的那一刻,衣服就飞到天上去了,后来这家做的衣服就只有魏王能用,魏王继位、王后受封,都是由许家献衣。   姜姬这些日子收了不少著名的布匹,从南到北,郑丝、赵绢、魏锦都是举世闻名。   “你怎么会有魏许织娘?”姜姬奇道。   龚獠就知道这事公主会感兴趣,叹道:“许家据说在给世子的制衣时,衣上飞龙爪少了一根指头。”他举出三根指头,曲起一根,“三指变二指,被王后发现后,大怒,将许家全都抓起来砍了头。”他叹了口气,“从此世上再无魏许了。”不过他叹完就又得意道,“许家既说织娘,所以女子从不外嫁,也无婚配,擅织绵的许女才在家中有织娘之称,某这次机缘巧合,得到的女子乃是许家嫡支三女和五女,只是这二女双手皆被斩断,不过她们可以指导别的织女织绵,假以时日,也能织出魏锦。”他道,“某愿将这二女赠于公主。”   说着话,车已驶进了王宫。   蟠儿早就跟了上来,此时车缓缓停下,他掀起车帘说:“公主,龚公子,已经到莲花台了。”他对龚獠一笑,“龚公子可要下车?”   龚獠不妨车帘一动,阳光中一个仙子对他说话,晕呼呼道:“下车,下车。”   蟠儿把他“哄”下去,车再次动起来,龚獠看着车渐渐驶离,这才反应过来,追上来道:“公主!公主!”   他追了十几丈,车才再次停下,蟠儿跳下车,恭请龚獠上车。   龚獠此时知道他玩的什么把戏,再看他的脸,纵使美丽……他还是冷哼一声,目不斜视的上了车,他在车内坐下后,见姜姬面上带笑,半真半假的抱怨道:“公主顽皮,如此戏弄某。”   姜姬也半真半假的说:“公子的追求不也是在戏弄我吗?”   龚獠一惊,跟着心里就升起不可置信的狂喜!他试探的说:“如果公主嫁某,某必会令公主……”他想起龚屌的话,狠狠心,轻声道:“公主为合陵之主,某不过公主座下一獠而已。”   姜姬仍是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转头看起车窗外来。龚獠激动完了,既觉得自己被这小女孩一句话就给挑逗得心神不定很羞耻,又忍不住去想她这话里有几分真。   他凑近姜姬,与她一同看窗外,两人的脸渐渐贴近,“公主在看什么?”   姜姬看了他一眼,他才避开些。   “那就是我的摘星楼了。”她指着车窗外渐渐醒目的摘星楼,在蓝天白云之下,唯它矗立如柱。   “公子还是第一次来吧?”她又笑着看他。   龚獠便再次贴地求饶,“公主,公主,某真知错了,公主把某的命拿去吧!”   车中便又响起女孩清脆的笑声。   蟠儿跟在车旁,心中竟然有一丝骄傲。公主虽然年幼,虽然身边危机起伏,但她却不肯言败,这和蒋公何其相似?   此车缓缓驶过宫道,车后巨大的车队,车内飘出的谈笑声,这让盯着摘星宫的冯乔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冯家送进来的侍女脸上难掩红晕,羞涩道:“应当是公主归来,车旁还有一绝色少年,想必就是公主之宠。”   冯乔皱眉,“如此招摇……”   半子也被这个摘星公主的做派给吓了一跳,冯家女子懂事之后,连同母兄长都不能见,更别提收男宠了。   侍女被冯丙送来,也是有些见识的,她道:“不止,车中另有其人。”   半子惊道:“对啊!那男子在车外,车内肯定是别人!”   冯乔忙问侍女,“可知道是何人?”   侍女道:“车后的队伍中有龚家的车,车内八成是曾经向公主求婚的龚家公子。”   半子想起来了,奇异道:“……是不是向蒋家求婚的那人?”她以袖掩口,噗的笑了。王后以前的求婚者被公主带回来了!这个公主真是……真是……   冯乔也反应了过来,脸色阴晴不定,半子劝道:“姐姐,我看暂时还是别见公主了。公主此举,想必是不高兴大王又立了新后。”虽然都知道公主出身不凡,但到底算母不详。等王后生子之后,她在这宫中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   冯乔犹豫道:“……可我跟大王说要教导公主。“   “不是还有小公子吗?”半子道,“姐姐,不要管公主了,先教导小公子吧。”她停了一下,想也知道冯乔不可能一直不理会公主,“至少等上几天。”   “那好吧。”冯乔吩咐侍女,“等公主回到摘星楼后,你去拜访,然后把小公子接过来吧。”   侍女垂首道:“是。”   龚獠也是第一次见摘星楼,他一下车就对着摘星楼大喘气,激动的脸都是红的,急切的围着摘星楼跑了两圈才回到姜姬身边,结结巴巴道:“公主!公主,可容某一观?”   姜姬牵着他的手说,“不如随我去楼上看?”   龚獠都不知自己是该为公主牵了他的手而激动还是该为能登上摘星楼而激动了。   他呼吸不稳的跟在姜姬身后,一惊一乍的,走到响梯上还要惊讶:“原来还能这样!”他道,“某家中也有一道廊,木板下埋着大瓮,人走在上面也会出声,但却要用力踏才行,这楼梯不用大力踏也能出声,真乃神技啊!”   到了二楼,龚獠也是跑来跑去,先是攀在栏杆上往远处看,快掉下去也不肯下来,对着姜姬说了六七遍:“这里可以看到宫门啊!”   “还能看到金潞宫!”   “啊!那里是照明宫!”   “那个必是承华宫!”   然后又转到另一边,望着那万顷莲花惊叹:“可惜现在没有莲花可赏,不然真是仙境了。”   姜姬早就坐下来了,“如果公子愿意,明年夏季,愿请公子赏莲。”   龚獠转头,见那个美貌的少年已经摆下了美酒与香果,他回来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姬深深一叹:“只怕到那时,公子又移情别恋了……”   “公主,公主……”龚獠当着那美貌少年,十分不愿自己被当成花心浪荡之辈,脸红得更甚,一急之下,竟拔下了头上的发簪,把长发披下,抽出随身短匕,割下一截头发,双手捧到姜姬面前:“愿以此发为誓!”   姜姬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可定睛一看,龚獠看她两次,就要看旁边的蟠儿四次。她暗暗翻了个白眼,痛快接下头发,用手帕一包,放在膝上,“那等到明年夏天,摘星楼另有一景可供公子观赏,我起名叫水帘洞。”   龚獠披散着头发,喃喃自语:“水帘洞……水帘洞……”心里像猫抓一样,“为何此时不能一观?”   姜姬:“当然是怕公子到时不来。”她忽闪着眼睛,纵细小,也能眨出一片秋波。   而龚獠此时也被撩得心神动摇,一面想:公主当真爱我?一面又忍不住去看那美丽少年,心道如果公主为我妻,此儿岂不也归我所有?若我到时求一求公主,想必收他入袋也不是不可能啊……   蟠儿再看不懂就是瞎子了。   他转念一想,既然公主想收服此人,他当然是要助公主一臂之力的。察觉到龚撩的目光,他便露出三分风情来,眉眼一动,更添似水柔情。   最后龚撩硬是留到了黄昏才离开,看着他骑马离开宫门,天都要黑了。姜姬趴在栏杆上,蟠儿道:“公主,天寒,将窗户关上吧。”   姜谷和姜粟都没带回来,姜姬的大半随身之事就都由他来做了。洗漱她可以自己来,但穿衣服就太复杂了,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只靠一双手完成。   蟠儿关上窗户,在殿中点上油灯,殿中明亮起来。   “我还以为会有人来叫我。”姜姬自己解衣,隔着一道纱帘,蟠儿在另一边把她脱下来的衣服叠好。   他道:“公主带龚公子回宫,只怕王后暂时是不敢来碰公主了。”   蒋丝娘当了王后,当然不想再被人提起以前的“求婚者”。   她发现这里的女人在婚前很自由开放,有几个求婚者都不要紧,相反,这是值得骄傲的事。但婚后如果再被人提起以前的求婚者,反倒成了污点。   “那冯家呢?”冯家如果聪明,就该抓住这一点啊。   亏她把龚獠留到晚上。   等她洗完出来,蟠儿帮她擦头发,一边说:“公主,之前冯夫人遣侍女来。”   “大冯还是小冯?”她问。   蟠儿说:“大王给小冯夫人赐了名字,以后都要称玉腕夫人了。”   “太香艳了吧?”她疑惑道,“这样的名字可以起吗?”   蟠儿笑着说:“大王要如何称呼自己的夫人都可以,这样一来,世人都该猜测小冯夫人是有着怎么样的一双玉腕,反而会羡慕她呢。”他迟疑了一下,声音小了很多的说:“……何况大王身边还有蒋茉娘,只怕这下世人该说冯家玉腕夫人才是不世出的美人,蒋茉娘不过如此而已。”   他说完就垂下头。   姜姬注意到了,却不知该怎么劝他。她最奇怪的是蟠儿不但一点都不恨蒋家,相反,他对蒋家非常怀念,感情格外深刻。她问过蟠儿为什么这次回来以后就好像对她更真诚了,他竟然说“蒋公子将奴奴送给了公主,奴奴就是公主的人了”   如果不是蟠儿真的开始一心一意为她着想,她还真不敢信他。就算是现在,她都不敢赌蒋彪再吩咐一句,他会不会倒戈相向。   但这次回宫,她还是把蟠儿带上了。其一,如果他仍心属蒋家,把他留在摘星宫那不是害了姜武他们吗?那还是她带着吧;   其二,这次她回宫要面对的就有蒋家的两个人,有蟠儿在,不管是好是坏,他的反应都可以做为她的参考,也省得她两眼一抹黑。   但是只要没抓到蟠儿背叛的证据,她都更愿意相信有着这样一张面孔的人不是坏人。   “冯夫人让侍女来接小公子过去。”蟠儿说。   “去哪儿?”姜姬沉声问道。   “……据说是大王的命令,要她教导小公子。”蟠儿低头说。   姜姬冷哼,原来是这样,拿她当铒来吸引世家公子求婚,拿姜旦来试探后宫女子吗?不,是拿姜旦当鱼铒,引后宫中这四个女人自相残杀,他好坐取鱼翁!   “……四个人还不够你们斗。”她靠在凭几上,想了一会儿,问蟠儿:“你之前不是认识好几个这附近的女人吗?”   蟠儿点头,“公主要找她们做什么?”   “没什么。”姜姬道,“这几天我们不在,也不知道她们去哪里找吃的。明天让役者多做些饼吧。”   蟠儿应下,下楼时,却觉得公主应当是想到了什么主意。   只是不肯告诉他……   他垂下头,失落的一笑。怪不得公主,公主待他已经很好了。他这样心中念着旧主的人,谁都不会相信的。 第76章 他国   龚獠回去后,辗转难眠,一时梦到自己娶了公主,成了大王的座上宾,龚家嫡系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家伙都要看他的脸色说话;一时又梦到公主作威作福,当着他的面宴请俊美的王孙公子,生的孩子都看不出是他的,他偷偷摸摸跟一个农女偷情,两人生下的孩子却不能姓龚,正抱头痛哭时,蟠儿闯进来说:“公主来了!”顿时外面车马齐动,声若奔雷,吓得他抱头鼠窜。   睁眼一瞧,天光大亮。   从人进来问:“公子,今日去何处?”   龚獠披发坐着,半晌道:“……去摘星楼。”   从人给他梳发,看到短了一截,惊慌失措,他道:“无碍,我对公主起誓,断发为证。”   从人惊喜道:“公子可有把握夺得公主芳心?”   龚獠不免沾沾自喜,“公主昨日见我,倒似是对我动了几分真心。”   从人兴高采烈:“公子可要努力,趁着蒋家小儿不在……”   提到蒋盛,龚獠脸色变坏了,“蒋盛还在樊城没回来吧?”要不是蒋盛不在,他也没那么快下定决心再去追求公主。   从人道:“没回来呢,听说蒋彪和蒋盛在樊城斗得你死我活!”   这话夸张了。“胜负如何?”龚獠听了却高兴。   “五五之数。”从人道,“蒋盛虽然早年在樊城种下根基,可听说他没到之前,蒋伟就让人去追他了。”   龚獠疑惑道,“看来,蒋伟是想把樊城送给蒋彪了?他这么大方?”   一时收拾完毕,龚獠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扑鼻,这才昂首挺胸的骑上马,往莲花台去。一路上自觉不少人都在看他,更是趾高气昂。   进了莲花台,径直往摘星楼去,但却看到三三两两的女子结伴往摘星楼跑,再走近些,竟然闻到了炖肉的香气,待到了摘星楼,没想到那里竟然聚着数十女子,空地上有一大鼎,鼎下堆柴,鼎中翻花滚沸,两个役者,一个抬着烤肉,一个抬着干饼走过来,役者把烤肉全倒入鼎中,女子们都发出惊喜的呼喊。   “这是……”龚獠目瞪口呆,他的从人也傻了眼。   从人仰头一望,指着摘星楼说:“公主在那里看呢!”看什么?看人吃饭?公主这爱好可真是闻所未闻啊。   这世上没有饿着肚子的美人,在化妆品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之前,想要好气色,只能吃出来,以前宫里的这些女人都跟活骷髅似的,不先喂胖了什么都干不了。   姜姬坐在楼上往下看,见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对蟠儿说:“以后每天都这样做。”   蟠儿:“是……”他糊涂得很,本来以为公主想借这些女人做些什么,可竟然只是让她们吃饭?   莫非公主只是不想看她们饿肚子?   蟠儿看到楼下的龚獠,“公主,龚公子到了。”   姜姬往下一望,龚獠正对着她旁边的蟠儿笑得春光灿烂。   对这里的男人的节操不报希望的她提醒蟠儿,“你小心一点,不要被人骗到暗处无人的地方,也不要与他独处,一直跟着我就行了。”   蟠儿听明白后,脸羞得通红,不知该说什么,就躲出去了。   龚獠跑上楼,把响梯踏得像行军进行曲,“公主!我来了!”但进来后扫了一圈没看到蟠儿,顿时一脸失落。   幸好,蟠儿一会儿就端着梨上来了,他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姜姬:“……”   蟠儿下去回味了一下公主的话才发现公主是怕他被欺负,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赵氏,赵氏把他要过去后,也说了这样一番话:“你跟着我,他就不来找你了。”   想起蒋家,想起主人和夫人,他记得更多的是他们对他的好处,那些责打、痛骂的记忆,反倒渐渐消退了。   有蟠儿在,龚獠谈兴很高,妙语连珠。而且蟠儿好像能猜到她想让龚獠说什么,不知不觉让龚獠说了很多事。   比如,蒋彪把蒋丝娘送进王宫后,连家都没回就跑到樊城去了,蒋盛知道后就追了上去,两兄弟在樊城闹得不可开交,蒋伟还是在家中闭门不出,不知在干什么。   冯营把冯乔送进王宫后的第二天就病了,不知为什么,乐城中流传出冯营是因为冯乔没当上王后气病的,现在乐城人都在嘲笑冯营小心眼。   这是宫外的,还有宫内的。小冯夫人被大王亲口称赞玉腕,力压蒋茉娘成了鲁国第一美,据说其之容貌之胜,犹胜当年蒋娇,近日到访的魏国大夫听闻后,竟在酒后叹不能一观其美,人生大憾也。   “别国的人已经到了?”姜姬惊道。   龚獠笑道:“大王继位,他国的使节早晚都会到的,只是大王还未发国书,其他国家不知道。”他皱眉道,“魏国能这么快过来,也很不寻常。”   魏国大夫,曹席,五短身材,方脸长须,他对着蒋伟一揖,道:“不知蒋公何时才能让我面见大王?”   蒋伟道:“曹大夫几时说出此行真意,某便为你引见。”   曹席捻须笑道,“吾说了,吾欲往晋国,听说大王继位,这才起了求见之意,也好替我王献上贺礼。”   蒋伟道,“曹大夫往晋国做甚?”   曹席道,“听说晋王欲为公主择婿,吾好奇,前往观之。”   曹席告辞后,从人替蒋伟送来蒋盛在樊城的书信,蒋伟打开竹简,看了一眼就扔出去,对从人道:“把他抓回来。”   从人拾起竹简,应道:“好。”   蒋伟继续看竹简,从人在一旁记下他的嘱咐,等看完竹简,已经是深夜了,从人道:“主人,不如用些饭食吧。”   蒋伟:“粟汤就可以了。”   从人送上一碗稀得像水的一样的粟汤,还有一碟蒸饼,劝道:“也吃点饼吧。”   蒋伟却碰都不碰那一碟饼,从人无奈,自从蒋淑去后,蒋伟在家中就这样,每日只饮稀汤,身上只穿麻衣,天气冷了,也不许从人换上厚被褥,睡竹席,盖薄被。   从人道:“大王已经有了王玺,只怕快下国书了。”   第一道国书不知是什么。   若是封蒋丝娘为后的国书,那蒋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养出的女子迷惑大王,竟然第一封国书不谈国事祭祀,而是封后。   蒋家上下都在担心这第一封国书。   蒋伟道:“大王如果真的封后,那一日,我们就去祭祀大哥。”   从人担心道:“这样……宫里的王后会不会受到牵连?”   蒋伟平静道:“丝娘是蒋家女。她既选择进宫,就该承担这一切。” 第77章 告状   龚獠每天都来报道,风雨无阻。他不知公主为什么每天在摘星楼前置鼎烹肉,但他会支持!所以第一天只是有肉有饼,第二天就有敲鼓弹琴助兴的了。   这些女人本来在收下冯乔送的衣服后就都跟着冯乔,但她们只做粗使宫人,不但无法近身侍候,吃的也只是粗糙的干饼,那些侍卫还有口肉吃,她们就只有干饼,渴了只能喝冷水。秋尽冬初,天气渐渐寒冷,这时能有一口肉汤喝多好啊,所以她们不但一日比一日来得勤快,甚至有人萌生了想留在公主这里,不回照明宫了。   在有琴鼓之后,这些女人甚至会迎风而舞,或高歌一曲,总之,就是用尽所能的讨好公主。   姜姬这时才让蟠儿给她们布匹、胭脂、香料。   蟠儿劝道:“公主,只给胭脂就行了,丝绢拿回去她们也留不住,藏也不好藏,只需要胭脂、香油就足够了。”   姜姬就让蟠儿把她收到的胭脂都拿出来,这东西她根本用不到,从收到起就一直堆着,出宫时也没带上,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这些女人收到胭脂后都紧紧藏在怀中,有的忍不住当时就打扮起来,临水照影,妆点自己。   蟠儿被她们围在中间,这些女人虽然喜欢他的容貌,说的话却跟姜姬想像中的大不一样。   她们竟然问蟠儿几时去金潞宫?!若是要去,能不能带她们同去?   姜姬在上面听得脸色都不对了,她还以为这些女人会为蟠儿着迷,没想到她们这么“现实”。   龚獠的脸色也不对,他看那些女人摸蟠儿的袖子、手、脸、头发就皱眉。   姜姬看了他一会儿,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就一直没察觉。看到他,她就对蟠儿的美色重新有了定义,还有男人的节操。果然只要长得漂亮,男女从来不是问题。   远处行来四个侍女,那岩青色的衣裙,高挽的发髻,一步步仿佛量过的步子,一看就知道是冯家侍女。   龚獠笑道:“今天来了四人。”   冯乔第一天遣来一人,蟠儿根本没让她上台阶就给赶走了。第二天,摘星楼就开宴会了,那天来的侍女看到摘星楼前吃喝不停的女人被吓跑了,就没再回来;第三天,来了两个人。然后就是今天的四个人。   “公主,还是不见?”他问姜姬。   “为何要见?”姜姬望了那四人一眼,突然问龚獠:“你说,如果我现在说谁抢了她们的腰带,我就赠她半匹丝绢,会怎么样?”她指着下面的女人说。   龚獠大笑,起身道,“公主想出气,何必劳动您呢?”他站在栏杆前,喝了一声,琴鼓便停了,楼下的女人纷纷抬起头,他指着正走上宫道,正对着这些女人的那四个冯家侍女说,“谁与我取下那四人的腰带,我便赏她一匹绢!”   女人们顿时鼓噪起来,纷纷提起裙子,嘻笑着跑向那四个仍摸不着头脑的侍女,等侍女们反应过来想逃时已经来不及了,被这些女人按在地上解了腰带,还有人趁乱偷了她们的鞋、拔了她们头上的发簪。   乐伎们看到此景,立刻击鼓助兴。   于是在一片欢乐声中,冯家的四个侍女掩面泪奔而去,做了一回“红粉强盗”的女人们回来,十几只玉白的手臂高高举着“战利品”,龚獠见此,豪气道:“统统有赏!”   姜姬也探出头,对着楼下喊:“再送肉来!”   楼下的女人看到公主,高兴的尖叫跳跃,竟然把那些战利品往楼上扔。她们也讨厌死了这些侍女,因为侍女们穿着比她们好的衣服,睡在床铺上,吃的也比她们好得多。公主不喜这些人,每回她们来都不让进去,公主还给她们吃肉,给她们胭脂,她们最喜欢这样的公主了!   “欺人太甚!”见到侍女狼狈的跑回来,冯乔气得脸发白,怒气冲冲的站起来,半子拦住她:“姐姐要去干什么?”   冯乔推开她道:“你不要管!我要去见大王!”   半子被她推开,见她已经带着那四个侍女去金潞宫了,只好赶紧跟上。她赶到金潞宫,殿前无人,她就径直进去,不等见到大王就听到大王的笑声。   她加快脚步进去,却看到大王怀中搂着蒋茉娘,正在畅快大笑,“果然如此?”   四个没有腰带、衣衫不整的侍女羞惭的垂着头,伏在下首,冯乔坐在大王对面,刚跑进来时的怒气现在被大王一笑,就发不出来了。   “大王!公主此举……我实在是闻所未闻!”她气怒道。   蒋茉娘小心翼翼坐在姜元怀里,看着他的神情,试探的说:“公主率真,应当不是有意对夫人不敬。”   冯乔恶狠狠的瞪蒋茉娘,阴森的说:“夫人之母想必在家中也是如此,夫人才会学得这样……”   她话没说完,蒋茉娘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从姜元怀里弹起来,颤抖的指着冯乔:“你、你……”   半子赶紧进来,挤开蒋茉娘扑到姜元怀中,“大王,姐姐只是有口无心,请大王千万不要怪罪!”   姜元搂住她柔声道,“玉腕何错之有?快起来。”   蒋茉娘见状,回身一屈膝,“大王有二美在侧,奴告退。”   姜元眼睛看着半子,无所谓的随意一挥手:“今晚过来。”   蒋茉娘脸色一白,再看冯乔与半子都面露不快的盯着她,她暗暗咬了咬牙,应道:“是。”   见蒋茉娘走了,半子松了口气,给冯乔使眼色。谁知冯乔就是坐着不动,咬定姜姬此举不妥,应当给她道歉。   半子只好咬牙站在冯乔一边,“公主固然年幼,但世人可不管公主是八岁还是十八岁,只知她戏弄夫人身边侍女,若是传扬出去,对公主的名声也不利,不如请公主过来,与姐姐谈一谈,或许就能领会到自己错了呢?”   姜元沉下脸,挥开半子。   半子扑倒在地,几乎不敢相信。   冯乔也吓了一跳,见半子已经吓得都不敢起身了,她壮着胆子:“大王,若是奴奴言语不当,还望大王恕罪……”   姜元看向冯乔,冷笑道:“不愧是冯家女。”   冯乔浑身冰冻一样,她从没想过大王会如此生气。   半子哆嗦着去抱姜元的腿,“大王休怒,是奴奴说错话了……大王罚奴奴……”   姜元踢开她,唤来怜奴:“去请公主。”   怜奴出去就叫姜奔,“你去请公主来。”他打量姜奔的神色,上回让他去宫外接公主,结果公主是回来了,却让人把他晾在宫外许久,根本没见他。这回他一听说让他去接公主,脸色就变难看了。   怜奴劝道:“公主跟你以前感情很好,现在不过是被姜武给迷惑了只信他一个而已,你也被公主叫过二哥,正好姜武不在宫里,聪明人都该趁现在好好去笼络公主,你还要跟公主赌气。”他故意长叹道,“我就跟公主差了这一段缘分,不然我也跟公主做一做兄妹……”   姜奔被他三言两语给说得得意起来,心想确实如此,他何不趁姜武不在,多去找找姜姬呢?   怜奴道:“对了,你去了可以告诉公主……”他压低声,“冯夫人来告她的状了。”   姜奔皱眉道:“哪个冯夫人?为什么告姜姬?”   怜奴心中一动,试探道:“自然不是玉腕夫人,玉腕夫人一向温顺可人。”见姜奔面露微笑还在点头,心中狂笑起来。   姜奔道:“既是如此,我就告诉姜姬一声。”他转身要走,又停下,对怜奴说:“多谢。”   他以前还很讨厌怜奴,不过现在他发现爹爹更喜欢要怜奴侍候,而怜奴会的那些,他也确实都不会,怜奴还很会说话,来金潞宫的那些人,他几乎都认识,连谁是谁的爹,谁家有几个兄弟都知道。而他就一直在殿外和侍卫在一起,不过现在这门口的侍卫倒是都认他为“将军”了,比起姜武,他要强得多了。   怜奴受宠若惊,“不敢,不敢当!”堆着满脸笑送姜奔走远后,才避开暗处偷笑起来。原来,这个人竟然爱上了玉腕夫人,真是有趣啊……   姜奔心里念着“要好好跟姜姬说”的念头,离摘星楼很远时就在心里想“等见到姜姬,我要先告诉她冯夫人告了她的状,然后我再说大王要见她”,如果是怜奴在此,还能替姜姬出几个主意。他在心中发愁,早知就多问问怜奴了,不知现在这样行不行。   可他没到摘星楼就闻到了顺风飘来的肉汤味,待看到摘星楼前的琴鼓、女人后,更是惊呆了。   “又来了个人。”龚獠先看到,定睛一看,很快认出这是姜武的兄弟,叫……“姜奔。”   “姜奔?”姜姬伸头去看,“果然是他。”   已经是中午了,下面炖肉的香味一个劲往上飘,所以楼上他们也在用午饭。蟠儿正在替姜姬和龚獠把肉分成适口的大小,他抬头道:“公主,奴奴下去看看吧?”   姜姬想了一会儿,说:“刚好是中午了,请他上来一起用吧。”   蟠儿这才下去,龚獠让从人送酒来,等姜奔被蟠儿请上来后,先被龚獠抓住喝起了酒。美酒醉人,姜奔以前没喝过酒,但他闻过这个香味,他记得姜元和人宴饮时有送上过这样的瓮来,那瓮中的“酒”据说是很珍贵很珍贵的东西,连姜元都如获至宝。   他闻到这味就想“喝一口也没什么”“如果这次不喝,可能永远都喝不到了”,待喝上一口,就被龚獠在旁边说:“既是男子,就该一饮而尽,一饮而尽!”还做出仰脖饮尽的动作。   姜奔就一口气全喝了,头立刻晕起来,被蟠儿架住放在姜姬身边。   姜姬挟了一块肥肉塞进他嘴里,烤得滴油的肉滑进喉咙就不见了,他像根本没尝出味,姜姬就又塞了他好几块,塞得他两腮满满。   姜奔觉得他变成了姜旦,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家里……   他放松下来,张嘴等姜姬喂肉。   “喝了酒就要赶紧吃肉。”姜姬一块块的喂他。   龚獠看得羡慕至极,瞄了眼蟠儿,自觉此时姜姬应该没空管他这边,捂着头说:“吾醉矣……”作势要倚到蟠儿怀里。   蟠儿一时不知所措,不知是该接住此人还是该避开。   姜姬看到一块肉就照着龚獠砸过去,蟠儿迅速闪开,龚獠哎呦一声扑倒在地,胸口还被砸了一块油渍,他委屈道:“公主丝毫不怜惜某……”   姜姬就当没听到。相处久了就知道,这人很会顺杆爬。   姜奔此时酒劲也上来了,含糊道:“冯……大冯夫人去爹爹面前告你的状了……”   龚獠立刻不需要怜惜了,坐直爬到姜奔身边,殷切的问:“还有呢?”   姜奔:“……爹爹要你去……叫我来接你过去……”   龚獠呼的站起来,团团转,对姜姬说:“公主,某先告辞了。”说完又觉得这样丢下公主逃走不太好,一时踌躇。   姜姬体贴道:“公子自去,不必担心我。”早就没指望过他。   龚獠喜道:“对对对,大王又怎会恼公主呢?那某明……后日再来探望公主。”   姜姬道:“我一日不见公子就寂寞,待无事后,我让人去请公子就是。”   “这样好这样好!”龚獠拍手道,提着袍子就跑下了楼,叫上在外等候的从人,穿过红粉阵后,瞬间不见了踪影。   “跑得真快。”姜姬笑道。   蟠儿也有些紧张,“公主,不如把事情推到龚公子身上。”反正本来就是他说的。   姜姬推开姜奔,起身道:“不用。”她正好想看一看在姜元那里,冯家说话到底管不管用。她等了几日,那个冯乔除了一天天派侍女来,竟然半点动作都没有……好歹闯进来搜一下,她也好有话说。王后那边更是像死了一样。   她只好自己主动找事了。   蟠儿只好出去准备,姜姬想骑轻云。他就去把马束上,牵来,把姜姬抱上马。   轻云可能知道这次是要骑她出去,高兴的蹄子都抬高了,一步步踏着像踩舞点一样。   见到轻云,外面的女人都不由自主的避开。一女壮着胆子问姜姬,“公主是想出去跑一跑吗?可要奴奴跟随?”   姜姬坐在马上,腰背挺直,自觉十分威武,对这女子笑道:“我去金潞宫。”   这群女人顿时激动起来。   姜姬已经看了她们好几天了,此时扫了一眼,挑出几个人说,“可愿随我同去?”   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赵女挤开所有人,冲到马前,“奴奴愿意!”   云姑嫉妒的看着那个女人,她明明站在前面!公主为何不要她?她不敢靠近公主,转身去找蟠儿,抱着他的腿说:“让奴奴去!奴奴想去!”   姜姬低头看到云姑,她记得这个女人,没想到她洗干净脸之后看起来竟然这么小,最多……十二岁?   “不要着急。”姜姬不免放柔声音,“等你长大才可以。”   云姑不由自主的放开抱住蟠儿的手,等姜姬带人走远了才不解道:“长大?”   旁边一个女人笑着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里,太小了!”   云姑惊叫一声,踢了那女人一脚,抱紧双臂,更不解了:“公主也喜欢这里大一些吗?”她还以为只有男人喜欢。 第78章 美人   冯乔已经越来越僵硬了。   大王唤人去叫公主后就静坐不语,半子还不敢起来,也不敢出声,她这时已经有点后悔了。   大王一眼也不看她,扶起半子,搂在怀里说:“别人如何孤不在意,你怎么能也跟着起哄?”   冯乔只觉得脸如火烧!双手隐隐发颤,她赶紧把手藏在袖子里,低下头,耳边听到半子抽噎着赔罪,“都是半子不好,大王不要怪罪姐姐。”   大王长长的叹了一声,用她从来没听过的温柔声音说:“你啊……就是太心软了……”   之后,大王就抱着半子,两人卿卿我我,她孤坐下首,一时希望自己不在这里,一时又希望她根本没有来过。被她带来的四个侍女也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没有人相信等公主来了以后会向她们道歉,连冯乔自己都不信。   她冲动了……她莽撞了……   父亲明明是要她教养公主,叔伯们也提醒过她,要她好好讨好公主,她只是……只是……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摘星公主到!”   冯乔浑身剧颤,几乎不敢看向殿门,在她身边的四个侍女更是企图把自己缩到看不见。   但传来的脚步声却不止一个,很多极轻的脚步声汇在一起,还有环佩相击的清脆声。   脚步声渐近了,衣裙簌簌响着,一个声音喊道:“爹爹!”   然后一个人快速的跑过她身边,跟着是更多的人跑过去,她只能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叫她吃惊的是其中有好几个女人!   半子也吃了一惊,看到一个披发小儿身穿砖红色深衣、腰系白玉带走过来,她看了她一眼,跟着就转开头,对大王喊道:“爹爹。”然后就倚到大王身边,“爹爹,唤儿来做甚?”   一个男子跟在后面,他的容貌让半子看一眼就不觉脸红,她赶紧低下头,眼尾看到这个男人跪在公主身后,替她整理散乱的衣裙,在大王抱起公主后,他替公主脱掉了木屐。   半子心中一动,想试探一下,就离开大王身边。   姜元立刻发现了,转头说:“半子过来。”他对姜姬说,“这是夫人。”   姜姬笑盈盈的说:“夫人真美!”   半子有些不知所措,跪地伏首道:“不敢当公主夸奖。”   姜姬不理她,问姜元:“爹爹是想儿了吗?”   姜元一直都知道,姜姬很有眼色,也很机灵。她叫人扒了冯乔侍女的腰带,肯定也不是无的放矢,想必是想试探一二这些夫人对她到底有多少权力。   这个聪明的孩子更清楚的知道,他才是她的靠山。她也想试探他能够给她多少权力。   ……真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啊。   姜元微笑道,“想,爹爹日夜都念着我儿在外是否快活,是否安全,是否食饱衣暖。”   冯乔和半子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快活!”姜姬笑道:“儿在外好快活!”她噘嘴道,“不过爹爹叫儿回来,儿就立刻回来了。”   姜元笑着指冯乔,“爹爹叫你回来,是给你找了个先生。”他唤道,“阿乔过来。”   冯乔一时不知该用什么面孔面对这位公主。她低垂着脸,默默起身,静静走近。她能感觉到公主的目光在打量她,那目光不像挑剔,也没有恶意,就是单纯的打量。   姜元指着冯乔对姜姬说:“让阿乔做你的先生好不好?”   姜姬回忆了一下刚才她进来时姜元身边两个女人的位置,又想起了龚獠的话,指着半子道:“儿要此人。”   姜元笑问:“为何?阿乔不好吗?”   冯乔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希望身不在此,她希望她没有来……没有来自取其辱。   但她还是听到了公主说:“我要美人。”   大王仰天大笑起来。   冯乔退了回去,呆滞木愣,像一尊石像坐在那里。   半子担忧冯乔,试探着对姜姬道:“公主,姐姐学识渊博,半子远远不及。公主若是跟从姐姐学习,必会获益!”   姜姬看姜元,见姜元对半子温柔一笑,转头也来劝她:“我儿乖乖的,爹爹喜欢半子,让阿乔陪你可好?”   姜姬委屈的摇头,在榻上左转右转,就是不肯面对姜元。半子惊讶的看大王围着榻转圈,哄公主:“乖儿,乖儿,看爹爹,看爹爹。”   蟠儿此时悄悄给那些女人使了个眼色。   这些女人都是曾在朝午王身边服侍过的,又有赵后在侧,都练了一双利眼,从进来起就安静的跪在一旁。   看到蟠儿示意后,才敢起身过去,两个女人柔柔抱住姜元的双腿,其他几人嘻笑着伸开双臂,露出不小心绽开的衣襟,挡住姜元,“公主,公主快跑。”   姜元早就看到了这几人,不过他记得这宫里的女人应该都被冯氏姐妹收买了,就是不知这几个怎么会跟在姜姬身后进来。   姜姬站在榻上,叉腰道:“抓住爹爹!”然后跳下榻,“我不要先生!”绕着榻跑起来。   姜元被抱住、拖住也不怒,伸手去抓姜姬,一个女人便舍身投到他怀里,抱住他的手:“公主快跑!”   姜姬笑起来,也不跑远,就围着姜元跑。姜元也很配合的跟她玩起来,只是他每次伸手去抓姜姬,都会有一个侍女或扑入怀中,或抱住他的腰,怎么都不让他抓到姜姬。   殿内顿时热闹起来。   半子和冯乔都惊呆了,那四个侍女见此,萌生退意,互相看了几眼,都避到了殿中角落处。公主如此受宠,公主的侍女甚至敢对大王不敬,只是取了她们的腰带又算什么?不过戏耍尔。   半子乍着手不知所措,就也去抓姜姬,姜姬不妨又伸过来一双手,尖叫了一声,被一直等在旁边的蟠儿抱开。   那个高个的赵女,眼急手快的直接把半子推到了姜元怀里。   姜元立刻紧紧搂住半子不放,笑道:“我儿还不快跑?”   姜姬“恍然大悟”,提着裙子对蟠儿和其他女人说:“快跑!”说完率先向殿外跑,蟠儿和其他女人紧随其后。   姜元被那些女人闹得不轻,腰带早就松了,脐下三寸处更不知被摸了多少遍,此时也有些意动。   半子被他箍在怀中不放,羞涩道:“大王,快放奴奴下来!”   却被姜元直接抱进了内殿。   冯乔在殿外,不多时就听到殿内传来的吟哦声。   那四个侍女悄悄过来,拉着她道:“夫人,快走吧!”   冯乔只得掩面疾步退走。   出了金潞宫,殿外明亮的阳光更是让她觉得自己刚才的一举一动都被摊放在了众人眼中,她跑起来,只想尽快躲回照明宫。   四个侍女只能紧紧跟着她。   这时一个侍女看到了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姜姬,难掩厌恶的说:“奸子!粗俗不堪!”   公主虽深受大王宠爱,但直到如今也没见大王提及其生母,就算生母已逝,也可恩赏其家族。但公主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至今也没有人前来直言乃公主母族。   可见,出身不堪。   侍女唾了一声,追上冯乔走了。   姜姬骑在马上,将那个推半子的赵女叫到身边。如果说一开始,她只是看这赵女长得漂亮,浓眉秀目,现在就更心喜她的聪明。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赵女道:“奴奴叫美人……”她仰起脸说。   “美人?”姜姬打量她,点头道:“人如其名。”   赵女被她一夸才羞涩起来。   姜姬轻声问她:“你想服侍大王吗?”   美人点头,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   姜姬再问:“那你知道,该如何获得大王宠爱吗?”   美人这时有点迷糊了,她迟疑的摇了摇头,之后就沮丧的低下头。   姜姬说:“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把大王想要的女人推到他怀里就行了。”   美人仰起头,思索起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还想跟上姜姬,却被姜姬挥手制止,“你现在不用跟着我了,回照明宫吧。”   美人愣了,不知所措。   姜姬回头对她笑:“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第79章 两个大王   美人没有姓,她只记得自己离开家时回头看到青山连绵。山中没有路,村人下山不易,每次出山都要成群结队。   那里家家户户都有女孩,赵女就像赵国的山水,妩媚多情。   她被那个人带走时,村里别的女孩子都很羡慕她,因为她就要去过好日子了。   美人也觉得这是好日子。虽然她离开了家乡,再也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但她穿上了在家从来没穿过的柔软的衣服,见过她的每一个人都夸她“美人”,那个把她带出山的人说:“那你就叫美人吧。”   她辗转来到了莲花台,那人把她和其他很多女人都送进了莲花台,一个面白无须的侍人挑择一番后留下了一些,更多的都被退出去了。那些要被退出去的女人哭叫求情,却仍被拖了出去。   美人躲在人群中,生怕她也被拖走。那时她才十岁。   巨大的莲花台像仙宫一样。这里的人不必种地,每顿饭吃的都是干饼;不必打猎就有肉吃,不必干活,就有穿不尽的丝绢。   但这里也很可怕。第一天,和她同来的一个小姐姐就不见了,她四处去找,像在山里一样,站在高处呼喊小姐姐的名字,被人赶紧叫了下来,拉着她跑了。   那个大姐姐带着她躲起来,指给她看:“你看,如果你乱跑,就会被这些人抓走。”   那些身穿青衣、赤衣的侍人匆匆跑来,四下张望,又匆匆离开。   她紧紧捂住口鼻,生怕呼吸声太大被人听到。   大姐姐问她:“你找的那个人,长什么样?”   小姐姐很美,有着比生丝更洁白的皮肤,比生漆更黑亮的秀发,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嘴唇不用胭脂就是红的,像最甜美的果实,她声似报春的第一只小鸟,清脆悦耳,她的歌声婉转动听,能令最铁石心肠的人驻足。   大姐姐呆住了,抱住她说:“不要再找了……她回家了……回到你们的家乡去了……”大姐姐捧住她的脸,打量着她说:“不要涂胭脂,如果有人给你衣服,记得要大一点的裙子穿。”   大一点?   美人不懂,但她乖乖的听大姐姐的话,第二天有人来给她们送衣服时,她挑了一件穿上去肥肥大大的,看起来很奇怪,大家都在笑,但送衣服给她们的另一个大姐姐笑着说:“这样很好。”   渐渐的,美人懂了。那些最漂亮的、最耀眼的姐姐不是在大王身边,而是沉到了水底。这宫里的女人都不喜欢她们这些漂亮的美人,而大王记不住出现在他身边的每一张脸,不管那张脸有多美。   美人只敢在王后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溜到大王身边,希望得到宠爱,生下一个孩子。   大王没有孩子。只要能生下一个孩子,她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她向那些姐姐学会了怎么去碰大王,怎么让大王愿意抱她们,可她照着做的时候,大王的那里一直没有动静。大王抱住她轻轻拍抚,任由她的手在他的腰下抚弄,看到她紧张的往外张望,竖起耳朵的样子,大王沙哑的笑了,“我老了,不行了。”   “大王不老。”她匆匆说,嘟起鲜花般的唇印在大王脸上,手上更加用力。   大王哎呦起来,握住她的手说:“乖儿,你对待它要像对待刚出生的小娃娃一样轻柔。”大王教她,她惊喜的发现大王那里有反应了!就像姐姐们说的!它会像泥鳅一样弹动!   可是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吓得挣开大王就跑,身后传来大王的大笑声。   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大王。   她听说大王死了,被王后藏在冰窖里。她还哭了,想起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大王疲弱的怀抱和微微发烫的手。   大王,大王……   那天,很多人跑进了王宫,四处都是惨叫声和呼喊声。她也跑了,跑到了外面,躲在了别人家。那家人听说她是宫里的女人,就答应让她留下,希望她可以拿出钱来。   她骗这家人,说她的钱藏在宫里,她跑出来时太急了没有拿,以后一定把钱都拿出来给他们。但那天之后,宫门紧闭,据说还留在宫里的人全杀了,每一天都有车往外运送尸体,他们说大王死了,王后死了,宫中的夫人都死了。   她一直拿不出钱,那家的人就想把她卖掉,她就又跑了,然后就一直在外流浪。她遇上了很多次差点被人抓到,那些人都是想卖掉她的。她也碰到了很多和她一样在宫中的女人,那天之后大家都跑了出来。她们中有人说:“被卖掉也可以,他们会给我们找个丈夫。”   她们在王宫中服侍大王,但更多的人更愿意出宫来嫁个丈夫。她们劝美人,“和我们一起走吧。”   美人道:“……如果我不能服侍大王,我就回家去。”   可家在哪里呢?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又有了新的大王,美人立刻赶回了王宫。那些女人中有的根本不想回来,却被她们的“丈夫”给绑住扔了回来,她们只好回到宫中,因为除了这里,她们无处可去。   但这个大王和上一个大王不同。   那个大王很少见人,见到人来,说不到两句话就泪眼婆娑,扯着来人的袖子哭道:“爱卿,寡人无美人相伴,苦也!”   哭来哭去,很多人一见大王如此就逃了,也有人送美人来,可这样做的人总会受人唾骂,送来的美人也没有一个逃得了王后的魔爪。久而久之,那些人就很少来见大王了。   美人看到大王这样,总会笑。   而新大王更不一样了。他回到莲花台后只站在将台上见一见众人,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他不要侍人,不要侍女,更不要美人。那些每天都来见大王的人还是一样的面孔,但大王却没有扯着来人的袖子哭求。   美人对这样的大王总是有一点害怕的,她觉得他和那个大王不一样。   而且,大王不管她们。她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美人偷偷住在以前住的房子里也没有人来管。白天,她们就躲在金潞宫附近,有时那些侍卫会给她们吃的,却会占她们的便宜。   美人长大了,比以前更漂亮了,侍卫会主动给她食物,她却不肯要,她和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她们会分享得到的食物。   那个总会分给她食物的女人说,“你以后如果被大王宠爱,要对我好。”   美人答应她,“我一定对你好!”   美人望着公主骑马远去的背影,踌躇不安。   公主说……要向刚才那样做。   “如果需要帮助,再来找我吧。”   美人转身向回跑,心中止不住涌起了一丝欣喜。   ——公主答应帮助她!   她没有回照明宫,而是又溜回了金潞宫。她记得公主说她刚才做的对,她做的,是把一个女人推到大王怀里。她要跟在那个女人身边,只要多把她往大王怀里推几次,应该就能得到大王的宠爱了吧?   金潞宫的侍卫看到她,刚要拦住她,另一个侍卫记得她,不让那人拦,让她进去。她跑进去时听到身后那人说:“这是刚才跟着公主来的。”   公主,公主……   美人的脚步更轻快,闯进金潞宫的惶恐也去了不少。她轻轻溜进大殿,却没看到人。   这时从内殿传来女人急促的呼喊。   美人心中烫热,悄悄走进去。   就在内殿的桌几上,大王敞着怀,把那个夫人放在几上,夫人倒挂着,长发委地,雪白的双臂无力的挣扎,似乎想逃开大王。   美人试探着走过去,抓住夫人的手,按住她。   半子一怔,这才察觉到来了外人,一下紧张起来。姜元却大乐,他记得这个女人,笑道:“你是何人?”   美人喃喃道:“奴奴是……是金潞宫的侍女。”   “金潞宫?”姜元怔了,仔细打量她,放开半子,过来抬起美人的下巴,“你是伪王的侍女?”   美人听不懂,摇头道:“奴奴是大王的侍女。”   半子赶紧从几上下来,手忙脚乱的把衣服往身上拉,美人看到,上前按住她手,扯开她的衣服。半子羞怒的挥开她的手:“你干什么!”她定睛一看,怒叫道:“你是公主的侍女!为什么……”话音未落,她就脸色大变,转头去看大王。   大王面上不见喜怒,半子轻轻松了口气,垂头匆匆穿好衣服就要走。   美人上前拦住她。   半子只想赶紧离开,不知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你让开!”她怒道。   姜元也好奇起来,看着美人,笑道:“何故阻拦夫人?”   美人在心中念着公主的话,大着胆子说:“……夫、夫人为何要离开?”她看了眼大王,面色羞红的说,“大王在此,我若是夫人,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半子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连忙去看大王,见大王果然看过来,她嗫嚅道:“奴奴、奴奴自然不愿意离开大王……只是、只是……”   美人走过去,轻轻推着半子,把她推到大王怀中。   姜元顺势抱住半子,看到半子满脸都是为难和担忧,知道她是想着冯乔,索性将她抱到了榻上,回头却见美人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想起她刚才说的话,道:“你以后就还留在金潞宫吧。”   美人惊喜莫明,见大王抱着夫人上了床,依依不舍的退了出去,索性就蹲在了内殿门口,时不时的往里望一眼,想大王会不会叫她进去呢?   她蹲了一会儿,有个人进来了,她一看到那人来就站起来,她记得这个人:他是大王身边的。   怜奴看到内殿门口守着个侍女,却不像是冯家侍女。看她刚才蹲在地上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是谁?”他往殿内看,只听到了女人在床上的声音。   美人躲躲闪闪,答非所问的说:“大王要我留在金潞宫!”   怜奴好笑,打量几眼说,“殿中是何人?跟我说说呗。”   美人连连摇头,见怜奴想往里闯就张开双臂去拦他。   怜奴退开,笑道:“你是跟着里面的人来的?”   美人摇头。   怜奴再逗她:“那你是怎么来的?”   美人闭口不言,她记得当年那个大姐姐跟她说过:不要把谁帮助过你告诉别人。   这时殿外再传来脚步声,怜奴听到动静迅速避开,看这个侍女仍守着内殿,好奇的躲在一旁偷看。   茉娘的脚步越来越慢,快到金潞宫了,她只要一想到夜晚,就浑身发寒。   每一步,她都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不敢告诉姐姐,因为她怀疑大王……知道她被怜奴卖掉过,所以才会这么对她。何况那种事,叫她怎么说的出口?   但看到内殿那里守着个侍女,她往里望了一眼,什么也看不到,可那男女之间的声音却传了出来。   茉娘满心惊喜,小心翼翼问那侍女:“何人在陪伴大王?”   美人分不清这宫中的女人,却知道一个是王后,剩下三个都是夫人。眼前这个和里面那个,都是夫人。   “是夫人。”她道。   茉娘便速速道:“那我就告辞了。”她转身就走,美人觉得她最后简直像逃跑一样。而那个男人也跟在她身后,很快的走了。   这时大王在殿内叫人,美人立刻进去,立在床前,“大王,奴奴在此!”   姜元是听到怜奴的声音才叫人的,没想到进来的是她,笑道:“刚才有人来吗?”   美人道:“有一个人,和一个夫人。那个夫人走了,那个人也跟着走了。”   姜元想起蒋茉娘,这才察觉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看来是蒋茉娘到了,见他与冯半子在一起就走了,怜奴为何去找她呢?   美人见大王叫了她来却不说要她做什么,想了想,跪下抱住大王的双腿,“大王,可要奴奴侍候沐浴?”   姜元被她抱住双腿,想起今天那几个侍女中也有喜欢这样做的,好奇道:“你为什么这样抱住我?”   美人道:“抱住大王,大王便走不掉了。”   姜元问她:“管用吗?”   美人摇头:“……我没抱过,大王当时一直都躺在那里不动的。”   半子躲在床上,假装自己睡着了。听到大王和那个侍女走了以后,匆匆把衣服裹上,头发胡乱挽起,跑回了照明宫。   侍女看到她回来,迅速把她拉去沐浴更衣梳头。   “等等,我要先去看看姐姐!”半子道。   侍女是冯丙挑的,都是从小看着半子长大,此时拉住半子道:“先别去!等你沐浴过后,最后明天再去见阿乔。”   半子不解,却挣不开几个侍女的拉扯,她们硬把她拉回去,把她给按进浴池。   半子只好问她们冯乔回来后怎么样?   “姐姐还好吗?”   “不太好。”侍女说,看她又要站起来,斥责道:“你这样怎么行!阿乔已经注定失了大王欢心,难道你也要把大王越推越远吗!”   半子怔住了。   外面,冯乔听到侍女的话,转身离开。 第80章 早晨   冯乔坐在榻上,侍女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阿乔,你有你能做的事,那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侍女的年纪和冯乔差不多,已经有小孙子,她看着冯乔,有时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女人,命运给她的幸运和不幸都一样多,“这个世上,本来就没人永远都是幸运的。”侍女叹了口气,“比如你和半子,如果当时不是有王后在,那么你会是王后,半子就只能做夫人。”   “……但现在我们都是夫人。”冯乔干涩的说。   “但你仍然有比半子更强的地方。”侍女说,“你可以去教导公主,半子如果这么说,就会让人觉得轻狂。”   冯乔突然悲从中来:“可公主也不愿意要我的教导!”   侍女柔声劝道:“公主年幼,哪里知道好歹?阿乔,你可不能就这样灰心了。你想想,你是抱着怎样的决心才进宫来的,难道只因这一点点冷言闲语,你就把自己身为冯家女的自信都丢掉了吗?”   冯乔捂住嘴,狠命摇头。   侍女扶起她,静静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微笑道:“阿乔,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日去见公主。”   冯乔张张嘴,侍女抢先道:“公主无礼,才需要你的教导,她现在不把你当先生,你就要一步步去折服她,等到她亲口愿意喊你‘先生’的那一日,再让她到照明宫来给你奉茶吧。”   美人很高兴,大王和她说了一夜的话,要不是早上有人来了,大王还要继续跟她说呢。她蹦蹦跳跳的想去摘星宫,那里有肉汤喝,她还想见公主,告诉公主,她做对了,大王留下她了。对了,还有那个女人,她现在在金潞宫了,以后她一定会想办法让她也去金潞宫,也去侍候大王的。   她走到半路,却看到了冯夫人。她赶紧躲到一旁,看冯夫人似乎是想去摘星宫。她立刻绕路,跑快点去给公主报信!   “冯夫人来找我?”姜姬看美人喘得厉害,随手拿了个梨给她,“在外面吃完再回去,记得漱口、洗手,不要带着梨的香气让人闻到。”她想不到美人会跑回来给她报信,她忍不住叮嘱她:“以后不要来找我了,被大王发现,他不会高兴的。”   美人接过梨,先忍不住咬了一大口,听到公主不让她再来,委屈又不安道:“公主不是说……我可以来找你吗?”   姜姬让她走近,在她耳边说:“非生死大关,不然不要来找我。”   美人似懂非懂,但也领会到公主给她的承诺不是她想像的那么简单轻松,而是更重要的许诺。   “当你察觉有危险需要救命时,来找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救你。”姜姬望着眼前这张年轻明丽的面孔,其实美人也很年轻,十七或十八岁?她明知服侍姜元不是什么好事,可能会让她丢掉性命,却告诉自己这是她想要的,她只是顺水推舟而已,用这种话来安慰自己,其实还是推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去走一条不归路。   她其实不需要她给她报信,也不需要姜元那边的一举一动,她只需要美人成为那四个女人心中的一根刺,成为这宫中其他女人心中的路灯。有美人在,别的女人会层出不穷的。   美人默默点了点头,几口就把梨子给吃完了。姜姬推了她一把:“去和你的朋友们聊聊吧。”   美人高兴的跑向那些女人,她们迫不及待的想从她嘴里听到大王的消息,她们都想知道她是怎么留下来的,而她也迫不及待的想说给她们听,告诉她们大王对她是多么的温柔,声音又是多么的轻柔,他的手比那个大王的还要大,更有力量,更加温暖。   蟠儿:“公主,冯夫人来可能是想说小公子的事。”他担心公主再跟冯乔发生冲突,昨天他就发现了,冯乔就像赵氏一样,是一个说出来的话从没想过别人会不遵从的人,赵氏会变成那样,跟蒋公子不无关系,蒋公子破坏了赵氏心中的自尊,让她变得疯狂;而冯乔的自尊只怕也会在公主这里撞得粉碎。那时,冯乔疯狂起来,公主也会受到伤害的。   “公主若是不想见她,我去拦住她吧。”他说。   姜姬没有说话,她昨天发现了,冯氏二女,冯乔是最容易被挑衅的人。昨日她种下了因,今日冯乔找上门来,只要再冲突一次,让冯乔出丑,冯氏女将再也没有资格提出教养姜旦的话!   虽然这样一来,可能会让王后捡便宜,但冯乔跳出来的太快了,现在的时机也太好了。姜姬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只好先除掉冯氏女,等王后那边出招后,再见招拆招吧。   蟠儿多少能明白公主在打什么主意,他急切道:“公主,我就是让冯夫人打上几下也不要紧!到时公主再发怒,也更有道理。而且,公主如果直面冯夫人,就等于是跟冯公作对!公主!”   姜姬知道蟠儿的办法是现在更普遍的做法,但第一,她不能浪费这个机会,万一蟠儿的份量不够,冯乔再送上门第二回 的可能性有多少?有没有百分之一?   第二,蟠儿只是奴仆,没有她这个公主的份量大。她现在唯一可利用的也只有自己这个“公主”的身份。   用尽全力,只求万无一失。   “公主……”蟠儿膝行两步,“公主是不信我吗……我愿……”一只小手无奈的放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让他噎住了。   “蟠儿,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奴仆。你冒犯冯夫人和冯夫人冒犯我是两个概念。”   蟠儿张口想说他一定会让冯夫人说出不敬公主、不敬大王的话,但公主的下一句话让他愣住了。   “如果砍一个奴仆的头就能了结此事,你觉得冯公或大王会吝啬一个奴仆的脑袋吗?”姜姬点点蟠儿圆润光洁的额头,竟然还有美人尖!她难掩妒意的用力点了一下!   “那时就算我能达成目的,也要花掉一条人命的代价。”她望向楼外,冯夫人带着四个侍女的身影已经走近了,“但如果我自己去,就不用你去送死了。这笔账你算不过来吗?”   蟠儿被瞪了一眼,眼眶莫明有些热,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结巴道:“可、可奴奴也未必会死……”   “公主的奴仆冒犯冯氏长女,不死的可能有多少?哪怕只有三成,那我又何必冒这三成的险呢?”姜姬摆摆手,“好了,冯夫人快到了,你去请她上来吧。”她警告蟠儿,“不要做多余的事,像个俊美的公子那样,领她们上来吧。”其实只要把蟠儿放出去,已经是个杀伤性武器了。   蟠儿下楼时脚步都不太稳,公主的话在他胸中翻腾,令他的胸口涨满!他站到冯乔面前时,不自觉的灿烂一笑,顿时百花盛开!   冯乔都被恍了下神,她身后的四个侍女更是有些怔愣。   “原来是冯夫人。”蟠儿微笑道,“公主有请。”在冯乔走上台阶后,四个侍女刚想跟随,蟠儿上前一步,这四人不由自主的就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停下脚步。   冯乔是第一次走进摘星楼。她小时候曾在远处眺望莲花台,在那高大的莲花台上,只有摘星楼探出头。   从那时起,摘星楼在她心目中就是最不一样的地方。   进王宫后,她似乎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距离摘星楼更近了,但实则却更遥远了。   摘星楼成了公主的居处,听父亲在家中责备公主性情粗蛮、娇奢,可大王坚持让公主住摘星楼,更言称除公主外,没人可以住摘星楼!   这就是摘星楼。   她迈步走上台阶,脚下陡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她惊的刹住脚,那个美得像夺得天地造化的男子在她身后轻笑,轻描淡写的说:“这是响梯。”   冯乔霎时从脖子红到脸,她更慎重,更小心翼翼的走上去,每一步,响梯发出的声音都更沉闷,像是一个垂垂老人在拉长呼吸。   男子在身后继续轻快的说:“公主有时喜欢让人在这里上下奔跑,这楼梯会发出乐曲般动听的声音呢。”   这是在嘲笑她吗?是在嘲笑她吗?! 第81章 交易   姜姬倚在栏杆上,在心里设计了七八种惹怒冯乔的办法。昨天姜元说,冯乔是来给她做“先生”的,这就替她指明了一个方向:做一个让老师讨厌的学生。   她没当过老师,但当了二十年的学生,虽然一直都很乖,但也被老师大大小小骂过十几次吧,按说经验是很丰富的。   而且冯乔似乎是个很容易发怒的人,挑逗起来应该不难。   她下定决心后,冯乔上楼来了,从脚步声可以听出,她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不知是见到摘星楼后被吓到了还是在蕴酿什么大招。似乎现在的人都有点畏高,龚獠在上楼来后的表现才是正宗古人跑到十几米高的地方时的正常反应。   如果冯乔一下子就腿软的话那也简单,把她拉到栏杆前吓一吓就好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冯乔,从她的神情看,她觉得她好像不用再做什么了……   蟠儿跟在冯乔身后上来,听他不停的在说:“冯夫人,您该拜见公主了。”   “冯夫人,请向公主行礼。”   “冯夫人……”   姜姬一点都不意外蟠儿能在蒋家全身而退,他真是太聪明,太机灵了!这么快就知道该怎么配合她了。   冯乔气得隐隐发抖,那个奴仆还在不停说话,而公主坐无坐相,就那么斜倚在栏杆前,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似乎想看她会怎么做。   蟠儿催促道:“冯夫人,何故不行礼?”   冯乔记着侍女的话,忍下怒气,对公主说:“公主,你该教导你的奴仆,他的失礼,就意味着你的失礼,别人不会责备奴仆,却会责备主人。”   公主慢悠悠道:“可我不觉得蟠儿说的有错啊,夫人,何故不行礼?”   冯乔一字一字慢慢说:“因为,公主,我是大王的夫人,应该你向我行礼。”   公主笑眯眯的,伸出一只手,“冯夫人,我尊敬你,才唤你一块‘夫人’。你却说要我向你行礼?那冯夫人,大王是何时聘你为夫人的?聘书何在?”   冯乔陡然紫涨了脸!   这是上一次龚獠来的时候两人说起的,他道:“大王不知何日向冯、蒋两家送聘书?又不知冯家会不会拒亲呢?呵呵,那一天一定很有趣!公主,可愿前往一观?”   原来此时大王要娶公卿臣子家的女儿为妻或夫人,也是要“求聘”的,不是下个旨,就能把人家女儿抢回来当老婆——但事实上跟这个也差不了多少。但在表面上,大王要礼聘、求聘,为示郑重,对某家淑女的向往,对这家家主的尊重,大王亲至求聘也不是没有的事。   龚獠就认为姜元要想娶冯营的女儿,还不给王后之位,很有可能自己亲自到冯家求亲。   而受到君王求亲的世家也是可以拒亲的!   如果认为大王配不上自己的女儿,可以拒绝把女儿嫁给大王。   比如冯营,他会不会因为姜元不给冯乔王后之位而拒亲呢?   但这都表示,姜元目前只是口头上接受了四女,其实还没给她们发工作证。   所以,姜姬管冯乔要聘书后,她就逃走了。   姜姬看她跑出摘星楼,趴在栏杆上乍舌道:“她回去不会自尽吧……”   她其实并不想伤害冯乔她们,只要她们不把主意打到她和姜旦身上来,她们想怎么分姜元,她都没意见。两边本来根本没有利益冲突,结果冯乔就不知为什么,一直把目标放在她和姜旦身上。   柿子要捡软的捏,这她明白。但她不是软柿子啊。就算是个软柿子,捏了就炸了,炸你一身!不是更糟?   蟠儿说:“公主,我看她应该不会再来了。”欲教导公主的女人却被当面指出无媒无聘就以大王妻妾自居,这个丑丢大了。   姜姬半天没说话,蟠儿以为她是害怕了,安慰道:“公主放心,冯夫人肯定不愿意再提起此事,她是不会去找大王告状的。”   “其实……”姜姬回忆道,“当时她如果说她是长者,我是小辈,年幼者该向年长者行礼就可以了。”冯乔如此这样说,她只会拖着不行礼,继续激怒她,万万没想到她会送给她这么大一个话柄,不利用都对不起自己。但她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她是大王的夫人呢?   ……冯乔心慕姜元?!   姜姬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   “阿乔……阿乔……”侍女拿冯乔毫无办法,她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姐姐怎么了?”半子听到赶来,敲门道:“姐姐?姐姐!我是半子!让我进去!”   “不要!”冯乔哭着说,“都别进来!”   半子急得不行,问侍女:“姐姐到底怎么了?”   侍女也不知道,当时她们都在楼下,冯乔上去后,她们无人带领,也实在不敢擅闯摘星楼,而且冯乔在上面最多只待了几息而已,若说公主冒犯她,这么短的时间,公主能做什么呢?   冯乔回来后谁也不理,把自己关在屋里,她们都不知道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子又敲了一会儿门,“姐姐!姐姐你出来啊!”   可冯乔就是不肯开门。半子气极转身要去摘星楼,“我要去质问公主到底对姐姐做了什么!”   侍女连忙拉住她,可就在此时,门打开了,冯乔站在那里,对半子说:“不许去!”   她形容狼狈,眼睛肿得厉害,满脸是斑驳的泪痕。   “姐姐!”半子扑过去抱住她,“姐姐,到底怎么了?”   冯乔虚弱的扶住她,两人回到屋里坐下。侍女们匆匆端来热水给冯乔洗脸,小心翼翼的,因为冯乔的脸色还是很糟,她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就像当年她被人在外面直言“冯女无颜”一样。   冯乔叫来一个最年长、陪伴她最久的侍女,“姑嬷,你能回家去问问父亲吗?大王……到底何时才去冯家送聘?”   这时所有人都知道冯乔在楼上听到什么了。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半子沉默的垂下头。   冯乔艰涩的说:“……如果再这样,我只能去跳将台了。”她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大声喊,“哪怕当时的伪王,也是给赵后和蒋夫人送了聘书的!!”   这确实是一件让人无法回避的事。   冯丙见到姑嬷后,姑嬷沉痛道:“我还是第一次见阿乔那么伤心。”她看冯丙,“半子已经有数次留宿在大王那里了。到底为什么,大王还没有送聘书来呢?”   因为现在奇特的是,蒋伟不知为何闭门不出,这对冯家来说既是好消息,有时也显得不那么方便。冯营就认为大王这次宁要蒋淑遗女都不要他冯营的女儿,就是因为大王开始猜忌冯家了,所以他要装病,以后都不会再进宫见大王了。   至于聘书,冯营的说法是:“大王现在不下聘,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们只要等到大王送来聘书就可以了,这又没什么好担心的?”   确实,冯家只有两个夫人,蒋家还有个王后,蒋家都不急,他们冯家急,更显得冯家居心不良。现在外面已经有人说冯家见赵家跑了,蒋家倒了,就不要脸面蹦上来了,还有人说冯营辖制大王的。   所以冯家的男人们都认为,他们不能再去催促大王了。何况只是为了两个夫人。冯乔和半子都可以说是进宫陪伴公主的嘛,也不算很丢脸。当年姜鲜迎娶长平公主,公主在莲花台住了一年才举行婚礼,这有什么?   姑嬷急道:“可是阿乔脸皮薄,她受不了被人当面这么说!”   冯丙也奇怪,问姑嬷:“阿乔和公主因为什么不和?”阿乔在家里时,明明跟弟弟妹妹们相处的都不错,管教起弟妹来也是很有章法的,怎么会进宫后跟公主合不来呢?   姑嬷道:“公主气傲,不服管教!”   冯丙道:“公主本来就是这样啊,阿乔就没有多劝劝公主吗?半子呢?”就算公主不喜阿乔的脾气,半子爱玩爱闹,那公主也应该喜欢半子啊。   姑嬷奇道:“半子服侍大王,哪有时间去陪伴公主?”   冯丙只好去找冯营,正好冯甲和冯瑄都在,他对现在宫中的形势真是搞不明白。   “阿乔与公主不和,两边似乎有一些嫌隙。”冯丙道。   冯甲道:“必是公主不好!”一边说一边看冯营。   冯瑄一听就懂了,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冯营还算了解自己的女儿,一听就明白问题在哪里,他沉吟片刻,让冯丙把姑嬷叫来,教导姑嬷,“阿乔若在公主那里受了委屈,何不向大王求告?”   姑嬷述苦道:“大王一意维护公主!半点不讲道理!”   冯营平静道:“女人要有女人告状的办法。”   姑嬷一怔,冯甲偷笑起来。冯营还在教,“一次不行,就多告几次,大王总会心软的。”   要对付大王,就不能比他更强硬。   姑嬷似有所悟,但跟着说:“大王何故不来下聘?他已召幸半子多次!对阿乔也言语亲热!”她认为这样的大王,冯营是可以去责问一番的。   冯营跟她说不通,只好倒头继续“生病”,还用锦被盖住头。   姑嬷在冯家多年,地位不同,就算冯营装病,她也在床前直言道:“冯公这样掩耳闭目,置宫中的阿乔于何地!!”   冯瑄见此,只好上前把姑嬷拉走,两人到别处,冯瑄请她坐下,亲自奉茶,才让姑嬷息怒,他问道:“姑嬷,阿乔在公主面前是否过于严厉?”   姑嬷坐得笔直,垂目道:“何谓严厉?”   冯瑄轻声说:“姑嬷,现在是阿乔有求于公主,如果再摆架子,她在宫中如何立足?”   姑嬷叹道,她又如何不知?可让阿乔对着一个毫无教养的小儿低头?   “虎头,那是阿乔啊。”姑嬷道,“你忍心吗?”   冯瑄道:“姑嬷,蒋娇在宫中受宠三十年,却从将台一跃而下,她死后,蒋淑不出半年也走了,何其惨也?但姑嬷还记得阿予吗?”   冯丙为什么那么宠半子?因为他曾有一女,冯予,聪颖灵秀,只比冯瑄小两岁,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当时伪王继位,欲聘各家淑女,冯营不愿舍了冯乔,最后进宫的是冯予,进宫半年就病死了。   姑嬷想起冯予,不觉落泪。   冯瑄道:“阿乔再这么下去,就是第二个阿予。”   姑嬷怒道:“不!我不会让阿乔变成这样!”   冯瑄逼道:“可阿乔正在宫中四面竖敌!”   姑嬷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冯瑄:“她与蒋家两女交恶还不奇怪,又为什么要去得罪公主?”   姑嬷辩解道:“不是阿乔去得罪公主!是公主不喜阿乔才故意这么对她!难道谁招惹公主,都是别人的错吗?”   冯瑄道:“是公主需要阿乔,还是阿乔需要公主?”   姑嬷坚持道:“公主若肯对阿乔好,必获益非浅!”   冯瑄无话可说了。   姑嬷该回宫了,她离开前对他说:“虎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是阿乔,她就是靠这个活下来的。”她摇头道,“如果我打破她的自尊,那她就算活下去也不会快乐。”   冯瑄回去,冯甲道:“你何不进宫劝一劝公主?如你所说,公主极为聪明,只要她肯对阿乔好,我们冯家可以站在她身后,为她所用。”他想了想道,“公主不是喜欢龚家那小子吗?她要是不想嫁给蒋盛,难道不需要冯家为她出力吗?”   冯瑄叹道:“……我这就进宫。”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姜姬“终于”又见到了冯瑄。在冯乔从她这里跑掉后的第二天,冯瑄就来了。就算是姜姬,也忍不住刺了一句:“稀客。”   冯瑄拱手为揖,“请公主恕罪。”   姜姬笑了一下,请冯瑄上座。   冯瑄再三推辞,才在下首坐了。   “先生,是来看望我的吗?”姜姬笑问。   冯瑄拱手道:“家中女儿冒犯公主,我是来代其赔罪的。”   姜姬微微点了点头,等他接着往下说。   冯瑄暗叹一声,低声问:“公主,大王已经和蒋公谈妥了您的婚事。”   姜姬毫不意外,就算这件事没人告诉过她,但从冯瑄这里听到时,她竟觉得这是个“旧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和龚獠两人骤变的态度。   “是谁?”   “蒋盛。”冯瑄道,“公主若是不喜此人,最好快下决定。冯家愿为公主保驾护航。”   这是冯家给的筹码。   姜姬都不用问他们要什么,一望即知。   她沉吟片刻,突然对冯瑄说:“我不喜蒋盛,欲嫁先生。”   冯瑄惊的手中的梨都掉了,不过吃惊过后,他犹豫了一下,断然拒绝,“若我迎娶公主,将成众矢之的。”人人都会把他当第二个蒋淑对待。蒋盛或许对此甘之如饴,但他可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姜姬笑道:“既然这样,那就请冯家答应我另一个条件吧:冯夫人不许再提教养姜旦的事。”   冯瑄沉默半晌,劝道:“公主,小公子在夫人身边长大,对他是有好处的。王后是不可能会教养小公子的,蒋家的目的,应该是想生下大王的儿子。”   “难道冯家不想?”姜姬奇道。   冯瑄说了实话,“……见过蒋茉娘后,半子和阿乔都不可能再有机会。”   姜姬道:“可如今大王十分宠爱玉腕夫人。”   “假的。”冯瑄肯定道,有蒋茉娘在,男人怎么会看别的女人?   “就算半子有可能生下大王的儿子,阿乔绝无可能。小公子在阿乔膝下长大,就像阿乔的儿子一样。”冯瑄道。   “不可以。”姜姬也像刚才的冯瑄一样,断然拒绝,“姜旦是我的弟弟,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   冯瑄听到这番话不算很吃惊,早在很久之前,冯营就断言公主养育小公子,所图非小。现在不过是从她嘴里说出来而已。   “冯家不要再想利用姜旦。”姜姬看着冯瑄说,“我会教养姜旦,我也会好好看顾冯夫人的。”   冯瑄拱手道:“就如公主所愿。” 第82章 为王   一场意料之外的暴雨袭击了莲花台。   姜姬半夜就听到了暴雨击打屋檐的声音,她独自睡在二楼,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不知在摘星宫的姜武他们怎么样,屋里有没有做好防水……不过应该不用担心……   蟠儿匆匆跑上来,她听到了楼梯的声音。他抱上来了一床锦被,轻轻盖在姜姬身上,然后才去检查每一扇窗。二楼为了观星,所有的门窗都可以打开,造成全方位无死角的观星体验,所以它其实也是一座巨大的凉亭。平时是很好,在这种天气渐冷的时候就不那么好了。   姜姬从重重床帐中探出头,立刻感受到了床外沁凉的空气,温度至少比昨天下降了五度。   蟠儿听到动静过来跪在床边,“公主,奴奴在此。”   他大概以为她害怕。   姜姬说:“给大家都加一床被子吧,别冻坏了。”   蟠儿笑道:“公主不必担忧,其他人都起来了,他们正在烧火。”役者都是睡在石板上的,发觉突然变冷后干脆就都起来准备做早饭了。   “天快亮了?”她吃惊道。   “还早,公主继续睡吧。”蟠儿拉起床帐,“公主放心睡,奴奴守在这里。”   但姜姬也睡不着了,她现在一醒来就很难再入睡,而且外面的天气变成这样,她没办法不担心姜武他们,不知当时留下的钱物够不够他们用……   蟠儿听她说,道:“公主,奴奴明日出宫去看望大兄吧?”他回宫后就开始称姜武为大兄,姜旦为幼弟,对姜谷姜粟也叫大姐二姐。   姜姬虽然想让他去,但现在出门肯定不方便。   “等雨停了吧。”   结果这雨一下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城外护城河暴涨,街道泥泞,看不到一个行人。   蟠儿坐车去了摘星宫,回来后浑身湿淋淋的。姜姬坐在一楼,外面的雨下得像天漏了一样,她担心姜武那里没有存下足够的食物,还担心天气变化这么剧烈,姜旦、姜谷、姜粟会不会生病,那里有没有存药,等等。   她担心了几天,看雨势不减,蟠儿还是出宫了一趟。   “家中无事。”蟠儿只来得及换了衣服,头发胡乱擦了一下就先过来告诉她,“幸好我去了,大兄说他们担心公主,正打算进宫看看呢。”   姜姬松了口气,两边互相担心,幸好都没事。   “我告诉大兄,宫中无事,公主也无事。”蟠儿笑道,“家中存了不少粮食,大兄说以前饿怕了,公主留下许多钱,他就让人盖了粮仓,藏了许多粮食和盐。”   姜姬听了笑,蟠儿见她开怀,更是道:“公主不知,大兄养了许多鸡鸭鹅,姜礼幼时家中饲鹅,会骑鹅,小弟见过后也想骑,但大姐二姐皆不许,小弟一哭闹,大姐二姐就拿公主吓唬小弟,姜礼见小弟哭闹,就偷偷带他骑,可鹅却掀了小弟一脸鹅粪,小弟这才不说要骑鹅了。”   姜姬听了就问:“姜旦就没做别的?”被鹅掀一脸鹅粪却不报复,这不像姜旦。   蟠儿笑道:“小弟欲宰那鹅出气,大兄道若是小弟能抓住那只鹅,自然宰了给他出气。小弟追不上鹅,只好作罢。”   姜姬听了叹气,“他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过来……”   蟠儿劝道:“公主勿忧,依我看,小弟这脾气倒也好,日后不会吃亏。”   “我怕他对着家里人不吃亏,对着外人就该吃亏了。”姜姬道,“姜礼、姜智他们仍是让着姜旦吗?”   蟠儿道:“让是要让着一些的,但若是姜旦发火,他们都会跑,不会站着挨打。”   也算是个好点的消息了。   蟠儿去洗澡洗头,又饮了一大碗生姜汤,姜姬又吩咐中午炖两只花椒鸡,蟠儿和那个送他的役者一人一只,吃完发一身痛汗,解解寒气。   蟠儿打理干净后上到二楼来,看姜姬又隔着雨幕望着宫门。他以前不懂,现在懂了。公主以前看宫门是想出去,现在看宫门是在想兄弟姐妹。   “公主,我在外面听了个消息。”他说。   姜姬好笑道:“你出去一趟又听了个消息?什么消息?”   蟠儿道:“现在外面的人说,天降暴雨,是因为大王至今没有祭祀持定王,持定王在天宫告了大王,天帝令龙王将持定王的泪水化为雨水降下,这才造成莲花台数十日的暴雨。”   持定王是第一代鲁王,据说死后上天做了天官,他的儿子和孙子分别是持戟王和昆仑王,也都被他召到天上做天官了,但后来的子孙就没这个好运气被祖爷爷叫上去了。   姜姬不太懂这个,问蟠儿:“该在什么时候祭祀?”   蟠儿也不知道,他记得的就是神话传说,比如持戟王,在持定王归天后,第九年才祭祀他,还是因为发生了大旱,鲁国死了很多人,持戟王没办法,宫里也没有水和吃的了,他就跑到山陵去哭,哭到眼泪都流干开始流血,持定王在天上心疼儿子,求来天水降雨,之后更是担心持戟王,所以在儿子死后就立刻把儿子拉去当天官了,而到昆仑王时,持戟王也是心疼儿子,早早的把儿子也带到天宫。父子三代都一样。到第四代鲁王时,也想上天宫当天官,昆仑王铁面无私了,说不行,终止了鲁王死后代代当天官的宿命。   但鲁王继位后应该哭上几天先王是惯例了,这也就是祭祀的由来。   姜姬听完觉得有点不对:“……都是这样吗?”   蟠儿道:“都要这样做的。”至于大王为何至今不提祭祀的事,他也不懂。   姜姬,懂了。   每一代鲁王都要哭先王,那姜元去哭谁?哭伪王吗?   冯营站在廊下,望着连绵的雨幕,头疼不已。   “现在外面都是这种传言。”冯甲道。   冯营不说话。冯甲道:“我现在才知道,大王其实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呢。”前面大王对他们几乎是言听计从,他还沾沾自喜,现在才知道,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冯营还是不说话。   冯甲看着他的背影,“如果你再病下去,蒋伟再闭门不出,大王要做什么,可就没人管了。”   “本来就没办法管。”冯营其实在把王玺和冯乔送进宫后就明白了,大王一直在等着他们出手,他一直不动,是因为没到他动的时候。他转头对冯甲道,“大王继位,本来就该把鲜公子迎回来。让他孤身在外,无人祭祀,是我们的过错啊。”   冯甲道:“迎回鲜公子不错,但大王只是要迎回鲜公子吗?”一个没有登上王位的早夭公子,往山陵里一送就行了,可他现在才察觉大王的真心,他绝不是只要迎回姜鲜而已。   “自古父传子,兄传弟。”冯营道,“大王的王位只能承自其父,而非伪王。大王想迎回鲜公子,想以他为王,我们是不该拦,也不能拦的。”天下公道正义都不在他们这边,伪王篡位,姜元回国后把王位继承导回正统,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拦的。   冯甲冷笑道:“世上的事如果可以用道理说通,那还有什么纷争?伪王在位三十年,真以为他就没一个忠臣吗?”若无忠心之人,伪王凭什么坐上三十年的王位?   冯甲道:“大王不该这样做的!”有些事就该糊涂一点!   冯营没有说话。当年朝午王夺得王位,他也认为朝午王这么忘恩负义,坐不稳几年的,可朝午王顺顺当当的做了三十年鲁王。世人都是健忘的。今日看大王此举过于莽撞冲动,但几年后真的还会有人记得朝午王吗?至少大义是在大王这里的。   而且,大王也用四个女人,牵制住了他和蒋家。   他有点小看大王了。   “莲儿。”姜元抚摸着王玺,看着面前他锲刻下的第一道国书,“去唤姜奔进来。”   怜奴跪在下首,恭敬道:“遵命,大王。” 第83章 风波起   姜奔在王宫中实在很不起眼。纵使是被大王带回王宫的养子,但人人都看得到姜武深受公主喜爱,他就算在宫里,公主也想不起来他。大王身边又有一个姜莲,久而久之,姜奔在那群侍卫中竟然成了一个无所谓的角色。有事时想不起他,没事时不会找他。   这样的姜奔被叫进金潞宫,之后怀中揣着一只匣子走出来,径直往摘星楼而去。侍卫中有看到他的,都道:“大王遣他去给公主送东西,不知是何物?”   另一人羡慕道,“若我是姜奔,也可以常到摘星楼去了。听说公主时常烹肉,宫中的人都能去吃。”侍卫平时想吃肉,只能自己去附近的山中捕猎,山中猎物若是捕到鹿、猪等,却必须要奉给大王,不止他们,乐城人在附近山中捕到鹿、猪,都是要送给大王享用的。他们只捕一些小猎物。   一个蹲在地上的人跺了他一脚,笑道:“你若想去也不难,换身衣裳,挽髻涂脂就行了!”   “那他要把脸低着,不然被公主看到,问他怎么会长了胡子,他怎么答?”众人哄笑起来。   天空像吸饱了水,阴沉沉的。   好不容易不下雨了,轻云撒欢般在摘星楼附近踩水。姜姬在楼上看到,心疼道:“在这里,委屈轻云了,想跑一跑都不行。”   蟠儿道:“公主何出此言?轻云以前在蒋家只能被关在马厩里,每日只在沐浴时能被人牵着在外面走一圈。”他也看向下面,“它都吃胖了呢!”   轻云踢踢踏踏,忽见前方来了一人,它轻快的跑过去,绕着姜奔跑了一圈再跑回摘星楼,在楼上一边用力踏蹄子,一边仰头唿哨。   蟠儿听到动静,开窗看到了姜奔。   “我这就要出宫。”姜奔抱住怀中的匣子拍拍,“爹爹要我去冯家找玉腕夫人的爹爹。”   姜姬知道玉腕夫人是冯乔的姐妹,但她爹是谁还真不知道。   蟠儿道:“是冯家四房的冯丙。”   姜奔就是听了怜奴的话来给姜姬说一声,说完就起身道:“那我走了。”   姜姬没想到姜奔会来跟她说这个,不由得问:“你来找我,爹爹知道吗?”   姜奔摇摇头,走了。   蟠儿回来说:“这不像二兄的习惯。”   “是啊。”连蟠儿都看出来了。姜奔要这么有兄妹爱,之前刚进宫时,他一回都没来过。如果说是因为姜武不在宫里他才来的,可这都快一个月了,他不在她刚回宫时来看望她,不在刚下暴雨变天时来看她,出宫前来?   不是他自己突然想到的,就是有人提醒他的。   姜奔没有马,出宫步行找到冯家。怜奴指点过他,宫中有八道门,前后各三道,左右各两道,每道门都对着一条街,早年的莲花台八姓,就住在这八条街上。冯家,在东二门。   冯家很好找,一条街只有这一户人家。   冯家大门紧闭,姜奔上门,直接推门,自然是推不开的,他绕着冯家走了一圈,看到一扇小门打开,一个人正从里面出来,他便挤了进去。   那是冯家从人,没想到冯家还有强人上门!这从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叫姜奔进去了,待反应过来要责问姜奔,就被姜奔问到脸上:“玉腕夫人之父在何处?我要找他!”   从人把话咽回去,打量姜奔,见他穿的是宫中侍卫的衣服,便关上门,对姜奔道:“随我来。”   从人以为姜奔是受半子所托给冯丙带口信,悄悄带姜奔见到冯丙。   冯丙听了从人的话,也以为是这样,特意偷偷见他。冯营不肯进宫,他除了在半子刚进宫时进去两次,一次送衣服钱钞,一次送侍女,就再也没有进去过。现在宫中传言半子深受大王宠爱,他是想信又不敢信的。毕竟把女儿送进去,还是盼着她能顺顺利利的。   见到来人,他连忙问:“夫人在宫中可好?”   姜奔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木匣,放在冯丙面前,道:“大王有事相托,不知冯公可敢应承?”   冯丙愣了。   冯丙没有犹豫太久,姜奔进来的事很快就会被家中的人知道。他叫来心腹从人,让他守在这里的门口,如果有人来就一定要拦住。他却抱着木匣,带着姜奔从后窗溜走,溜到了以前半子的屋子里,灯也不点,推开半扇窗,他打开木匣,见里面是一块百年龟甲。   龟甲上锲着王旨。   冯丙的脸色变得惨白。龟甲万年,这样的王旨,日后大王是要带到王陵里去的。鲁王一生,以百年龟甲颂下的王旨,可能还数不满一只手。   他今日就见了一个。   他抖着手捧起龟甲,下方还有一方木简,木简上的王旨和龟甲上的一样,王旨上盖着王玺,殷红的颜色早就浸到了木简上锲字的深处。   冯丙捧起木简,把龟甲藏在怀中,见木简上写着要他去迎回姜鲜,如违王旨,尸骨不存。   冯丙恭敬的跪了下来,捧着木简沉声道:“臣,领命。”   冯丙悄悄带着姜奔带着从人趁冯家其他人没发现前溜走了,不敢耽搁,直接出了乐城,马不停蹄就下了山,打算直接坐船去涟水。   姜鲜当年死在辽城后,有忠义之士特意去辽城把他给送到涟水安葬,姜先也是那时随车到的涟水。   冯丙前脚走,后脚冯营就知道了,他立刻喊来冯甲:“快去追他!!”   姜鲜这件事上,绝不能有冯家掺和进去!   冯甲也知道这事有多麻烦,骑上马就去追。   冯丙和姜奔藏在船里,身上还盖着船家的旧麻布,看着冯甲在四周的船家中问。   冯丙的从人看这样不行,对冯丙说:“主人保重!”说罢翻下船,游到远处上了岸,立刻被冯家其他从人发现了,呼喊着去追,那从人上了岸后夺了匹马,哒哒的跑远了。   “在哪里?”冯甲在马上举目张望,见是一个头发衣服全都湿了的人骑马跑了,他带来的人不少都追了过去,冯甲突然转头看向岸边的船:“在船上!”   冯丙看躲不了了,掷出一袋钱给船家,要他现在就开船。   雨大风急,船家本想等河边平静一点再开,看在钱的份上,终于开船了。   冯甲看到这船迎着风浪开了,策马下河,张嘴喊道:“阿丙!阿丙!你不能去!”   冯丙见船已经开了,站起来,迎着风雨对冯甲一揖,喊道:“我必须去!”   大王让来人口称“玉腕夫人”,就是为了让他记得,在宫中的是他的女儿。   冯丙想到此,眼泪和雨水混到一块,对着河岸上的冯甲深深一揖,转身钻进船舱中去了。   那个从人被抓了回来,冯甲望天而叹,回身解了这从人身上的绳子,把麻绳扔到了地上。从人见此,纵身投入河中,向那条船游去。   冯甲浑身尽湿,伸手道:“取我箭来!”   他射了那船一箭,箭越过风雨,钉在船舱上,冯甲回转道:“我们走吧!追不上了!”   冯甲回到家,一身湿淋淋的来到冯营床前。   冯营放下竹箭,看冯甲这样就知道人没追回来,他叹道:“半子在宫中,阿丙是舍不得女儿啊。”   冯甲狠狠的把箭扔在地上!   “如此心狠!豺狼心性!”他恶狠狠骂道。   冯营道:“他不狠,怎么能熬了这么多年,辗转多地,保存自身?”他闭上眼,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太小心,现在看,还不够小心。   蒋伟能闭门不出,任由蒋家小辈闹出满城笑话;他还是……太轻率了。   冯甲满胸怒气吐不出来。   姜元,从见到他的那一日就以为是一个懦弱到毫无骨气的人。没想到这是一条毒蛇!   冯家将消息瞒了几日,但当冯丙和姜奔起出姜鲜尸骨,大张旗鼓运回莲花台的消息传来后,整个鲁国都震动了。   无数的人涌到冯家,求见冯营,哪怕冯营称病也不行,仍有无数人涌到他的病床前。   “冯公!大王这是何意!”   “冯公!大王会追究我等吗?”   “冯公!你为何不劝一劝大王?”   蒋家大门还关着,蒋伟在房间里都能听到大门那里的吵闹声。   从人道:“听说冯营那里也围了很多人。”   蒋伟道,“冯营这老儿只怕是睡不成安稳觉了。”他挑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像笑的笑来,“大哥说得没错,冯营看似稳重,实则骨轻似羽,一吹就动。”   蒋珍出现在门口,道:“二哥,我把蒋盛抓回来了。”   蒋伟道:“关起来。”   蒋珍没有二话,转身出去,蒋盛就被缚在廊下,他在樊城本有无数奴仆故旧,不料蒋珍偷偷过去,说有话告诉他,他就去了,一去就被鱼网兜住,缚成一只粽子,连夜带了回来,现在浑身又是泥又是水,任谁都认不出这是他蒋盛。   蒋盛被堵住嘴,看蒋珍进了蒋伟的屋子又出来,就呜呜叫起来。   蒋珍一挥手:“抬上。”   从人将蒋盛手足缚起,以竹杆穿过手足之间,像挑猪般抬起,摇摇晃晃跟在蒋珍身后,来到蒋盛的屋子。他妻子已死,儿子虽在,却也没什么用。剩下的侍女、从人都不敢违抗蒋珍。   蒋珍将他放进屋里,关上门窗,让人以木锲锁死后,道:“日后从窗口送进食水,衣物,谁敢擅入,死。”   蒋盛在地上爬,他的手足还被绑着,嘴也堵着。听到蒋珍的话,努力爬到窗前,用头撞门,呜呜哀叫。   他知错了!   早在蒋伟传话让他回来时,他就该回来。不该不听爹爹的话。   蒋珍在窗前看,蒋盛做磕头状,目露哀求。   蒋珍叹了一声,取出怀中短匕,拔出鞘,扔进去,“自己解开。”   听到蒋珍转身离去的声音,蒋盛呼呼喘了几下,挪过去趴着捡起匕首,割断麻绳,吐出麻布,站起松了松筋骨,在窗前大吼:“给我水和饭!”他嗅嗅衣服,“还有干衣!”   蒋珍回到蒋伟这里,坐下道:“宫中现在情势如何?”   蒋伟道:“大王已从冯家得回王玺,不日就要迎回姜鲜了。”   蒋珍担心道,“大王如果想要立姜鲜为王,那我们该如何?”   蒋伟道:“不如何。”   蒋珍又道:“那如果大王要废先王怎么办?”   蒋伟道:“人都死了,要废就废吧。”   蒋珍一想,笑了,“也是,这是姜家人自己的事,我们操的什么心?”听着大门处传来的吵闹声,他大笑起来:“现在外面都是害怕大王秋后算账的人啊!我们蒋家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我们怎么不怕?”蒋伟道,“等姜鲜归国后,我就辞官。”   蒋家三兄弟,蒋淑和蒋伟都曾做过伪王的官,蒋淑是丞相,蒋伟是司马。两兄弟,一文一武。现在蒋淑死了,蒋伟这个司马是必须要辞的。   蒋珍一怔,反应过来笑道,“该辞,到时,二哥可要赤足披发上殿啊?哈哈哈哈!” 第84章 设伏   冯丙咳了两声,喝下了一碗药。那日顶着风雨开船,船舱中只有一只炭炉,下了船他就病倒了。跟随他的从人其实是他父亲的庶子,也是他的弟弟,两人同父,这个弟弟长得比他更像父亲。病得昏沉之时,他看着从人以为是父亲,握着从人的手痛哭:“爹,儿悔,儿不该再把半子送进去!”   阿予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他没有儿子,一生只养下了这两个女儿。阿予,他的阿予……就那么死了。他亲手把她送进宫,她那么年轻,他还记得阿予穿着粉衫绿裙回头对他笑,对他说:“爹爹,等儿生下小公子,就请你来看,你要给孩子起名啊!”   等他再见到阿予,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看起来那么小,躺在棺材里,她落下了莲花池被人捞上来,衣衫头发还是湿的,那里的人连衣服都没给她换就把她给送出来了。他跪在阿予的棺木前,握住阿予的手,无声的号啕。直到被冯营叫人给架起来,他都不知道他哭得衣襟都湿透了。   阿予下葬时,他趴在棺材上想跟着一起去,还是冯营让人把他抬上来,关在屋里,数月后他才可以自己进食。   他一直想报仇,想替阿予报仇!   所以他才会去找大王,他想找到大王,推翻朝午王!   可在半子进宫后,他每一晚都会梦到有人来报:“宫中送了具棺材回来。”   他踉跄的跑过去,推开棺盖,眼前赫然是当年的阿予!如今的半子!   他早就后悔了……   从人是农女所生,生下他后,农女拿着布匹、首饰和金银回村嫁人了。他从小在冯丙身边长大,同吃同卧,比起从来没有看过他一眼的亲生父亲,冯丙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上床抱住冯丙,轻声说,“阿丙不哭,不哭。”   冯丙哭了一夜,早上起来好多了,喝了从人送来的药,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他说:“阿乳,昨晚是你吧……”   阿乳这个名字是冯丙当年还不懂事时顺口起的。因为阿乳刚被送到他身边时还不足五岁,一直吃着农女的奶,在冯丙身边一天到晚喊着要喝奶。冯丙当时已经八岁了,早就不喝奶娘的奶了,只好叫奶娘喂他,之后就戏称他为阿乳。结果这个名字就这么喊了下来。长大后的冯丙觉得不妥,想给他改名,阿乳道:“我不过一介小人,主人知道是叫我就行,不必再改。”他笑道,“而且,小人更喜这个名字。这是主人给小人取的。”   阿乳送水给他漱口,又端来粥汤,道:“昨晚上你烧得厉害,满口胡话。”   冯丙沉默下来。   两人都知道,那些胡话才是冯丙的心里话。他在昨晚不止骂了伪王、赵后、蒋娇,还骂了冯营。   但现在醒来自然都不能认。   冯丙喝了半碗粥就喝不下了,抱怨道:“一肚子都是水!”   阿乳喝了剩下的,还当着他的面大嚼了一盘干饼,气得冯丙不轻。   “我们就快到了。”阿乳说,他往后望,后面那辆车上正是姜鲜的棺材。“前面是樊城,我们要不要绕过去?”他问冯丙。   冯丙说:“绕吧。现在樊城中的是不是蒋彪?”   蒋家两子争城这事早就不是新闻了。   阿乳说:“前两日听说蒋盛突然不知去向,也不知是不是被蒋彪害了。”   “这没什么出奇的。”冯丙说,“蒋淑之子,就算学不会他的手段城府,也流着他的血。”   这一列平平无奇的车队就这么绕过樊城,往乐城去。   “天放晴了。”姜姬趴在栏杆上,看着穿过层层云海,投射下来的一道道光柱。   蟠儿拿着一件虎皮袄给她披上,“公主,当心着凉。”   这张虎皮袄是龚獠送来的,内衬织锦,披上一会儿就好像会发热一样,坐在风口都不觉得冷。   那天姜奔来了以后就不见了,姜姬想打听一下,结果蟠儿走了几个地方,竟然没人知道姜奔去哪了。   “宫里那些侍卫似乎和二兄不怎么熟悉。”蟠儿说的很委婉,其实那些人连姜奔是谁都不知道,他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人认识姜奔,但还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反倒是姜武,一提都知道。因为姜武在外建摘星宫,宫中竟然有不少侍卫提起姜武都好像跟他熟得不得了。   “他说是要去冯家。”可冯家好像也没什么事,就是这几日,姜元那边和玉腕夫人形影不离,据说玉腕夫人想出去,都被侍女拦住了。大王如此深爱玉腕夫人,宫中的女人都羡慕的很,听说蒋夫人都躲在宫里不出来了,人人都嘲笑她长得漂亮又如何,还不是不讨大王喜欢?   姜姬只觉得姜元“爱”上玉腕夫人也爱得太快了些。   蟠儿去打听过,那个留在金潞宫的美人说大王确实不许玉腕夫人稍离左右,食卧都在一起,也不许她回照明宫。   “这听起来不奇怪吗?”姜姬问蟠儿。   可是蟠儿却不觉得奇怪,大王宠爱夫人,想怎么样都行啊,他还举例说蒋彪一开始得到赵氏时,赵氏连鞋都没有,去哪里他都抱着去。   不过他接着就消沉的说:“……只是蒋公子这次去樊城,却把夫人留在了蒋家。”   赵氏在蒋家得罪的人可不少,以往有蒋彪护着还好,现在蒋彪得罪蒋伟一逃了之,不知赵氏如何。   “蒋家总还有其他人。”姜姬听过赵氏的故事,既同情她,又明白她帮不了她,而且就算现在救出赵氏,也早就晚了。如果是现代,还能换个城市重新开始。可在这里,去哪里找个新天地给赵氏重新来呢?   蟠儿摇头,磕头道:“奴奴失言了。”赵氏恨着蒋彪,这种恨让她不会接受跟蒋彪有关系的任何一个人的帮助。   天气好转,姜姬就让蟠儿再去摘星宫看看姜武他们,也可以听一听街上的人在说什么。她发现有时在街上听到的东西,她在深宫中是听不到的。现在的人好像没有为尊者讳这样的习惯,说起世家来,都毫不客气。   蟠儿骑着轻云出了宫,在街上慢慢走着。天刚放晴,街上的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车马穿梭不停。轻云身姿矫健,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如果不是蟠儿的打扮不错,让人一望即知是谁家宠儿,杀人夺马也有可能。   突然蟠儿看到远处的焦翁,那时他跟在蟠儿身后进了宫,之后就再也不见踪影,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喝酒。   他望了几眼,想起焦翁说的话,装做没看到。   焦翁远远看到蟠儿,笑了一下,低下头,灌了旁边的粗汉一口酒。   粗汉道:“那人我见过几回,十四五的年纪,脸上罩一块布。”他捂住左眼,“就这样。生得还不坏,娘肯定漂亮!”   焦翁笑道:“下回再碰到他,你们几个撞上去。”他从怀里掏出一袋钱来放在手中颠了颠,顿时这附近或蹲或卧的十几个粗汉全都被吸引过来了。   “那这袋钱就归你们。”焦翁道,“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想吃多少饼就吃多少!” 第85章 刺客   摘星宫在蟠儿没来的这段时间又起了一座宫殿,只是连日大雨将好不容易堆起的土台打得零零落落,古石很沮丧,天一放晴就又开始堆土夯台。   蟠儿看到那新起的土台,周围的地面泥泞不堪,姜奔却正带着姜旦在玩泥巴,姜礼几人也在泥里打滚,个个都像泥人一栗。   姜奔扛着姜旦呜呜叫着跑,看到蟠儿就放下姜旦,迎着他跑来。与他相反的是姜旦,看到蟠儿掉头就跑。   蟠儿不解,姜武却在笑,转身对姜旦吼:“快回来!姐姐要接你回宫了!”   姜旦跑着不忘回头对姜武吼:“不回!!”   蟠儿懂了,也笑起来。   姜武道:“天天吓他不听话就送他去姐姐那里。”他看蟠儿干干净净的,他浑身是泥,就不走近,指着摘星宫说:“回去再说话。”   “宫里怎么样?公主还好吗?”姜武问蟠儿。   蟠儿说:“公主平时寂寞,你们都不在,公主也无心玩乐。”他看向外面笼中的孔雀,有心要带一只进去陪伴姜姬。   姜武道:“我听说宫里的夫人为难公主,有这回事吗?”   宫外的传言是冯家女子娇横,因为失了王后之位,就把气撒到公主身上去了,当着大王的面责骂公主,多亏大王是个慈父,护着公主,才没让夫人惩罚公主。   蟠儿深思片刻,摇头道:“冯夫人确实向大王告了公主的状,但公主无碍,那夫人在大王面前说不上话,还被她妹妹夺了宠爱,不足为虑。”   姜武听了第一句就开始皱眉,听完就站起来到处走,姜谷和姜粟都在,看他转来转去,姜谷说:“不如我回去吧,把公主一个人丢下,我实在是不放心……”   姜武说:“你回去也没什么用……”他想回去,可他走了把女人和孩子留下也不行,只恨自己不能分身。   蟠儿说:“公主身边确实少一两个护卫之人。”他再自大也不至于认为他一个人就能护得了公主。但这忠心的护卫也不是吹口气就能有的,如果宫外没有姜谷几人,姜武能进宫是最好的。蟠儿其实不太明白公主为什么宁可让姜武保护姜谷几人也不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还把自己的财产全都交给这些人,任他们花用。不过他知道公主对姜武他们的感情比对大王的更加深厚,所以他也把姜武几人当成公主信任的人看待。   姜武转了几圈,实在想不出办法,一下下的锤自己的拳头。   蟠儿说:“我想把姜礼几人带进去。”   姜谷连忙说:“可以,可以,我这就去给他们收拾。”   姜武坐下说,“他们能派上用场?”   蟠儿:“也不要他们做别的,公主身边缺几个捧衣捧鞋的人。”以前姜姬贴身的事都是由姜谷和姜粟来做,现在公主都自己做了,他本以为公主会从那些常来吃饭的女人中挑几个来用,没想到公主还是让她们回照明宫。他猜公主可能是信不过宫里的人,这样的话,这些在外面买来的孩子就还算是可用。   他虽然不能保证这些孩子都是一心一意跟随公主的,里面说不定也有别家送来的探子,但这些人进宫之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放在外面反倒麻烦。而且探子也有探子的“好处”。   姜礼是这八个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他今年已经九岁了,只是生得瘦小,在摘星宫这半个月里吃得好了,已经又长高了一截。   听说要进宫,他立刻出去挑了两桶水进来,对其他几人说:“快来洗洗干净!”   哪怕是最小的姜智也慌忙脱掉衣服鞋子,挤到水桶前掬水泼在脸上,两桶水很快变成了两桶泥汤,八个人却都洗干净了手脸,头发上的污泥也被他们细心的彼此帮忙擦洗干净。   八个人匆匆把自己的被褥都打了个包袱,衣服尽量都穿在身上,来到蟠儿面前。   他们从一开始就最怕蟠儿,哪怕蟠儿没有打骂过他们,哪怕后来姜武对他们很好,他们一站到蟠儿面前,不由自主的就屏住呼吸。   蟠儿还想带只孔雀回去,让姜武跟着送进宫去。   姜武兴高采裂的,姜谷和姜粟也都赶紧把这段时间她们存下的好东西拿来,让他拿进去给姜姬。   “跟姜姬说,我们在外面很好,叫她不要担心我们,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姜谷说。   姜粟说:“把这里的箱子给她搬一些回去吧,她在里面什么都没有。”   姜武也觉得该再给姜姬带些东西进去,蟠儿连忙拦住,道:“这些都是公主留给你们的。”   姜武道:“她都给了我们,她怎么办?”   蟠儿:“公主自有道理。大兄,我们快走吧。”   最后姜武还是挑了最值钱的布扛了一箱放在车上。   孔雀,蟠儿挑了一只最大的绿羽孔雀,用麻布罩着,照旧放在铁笼子里,放在车上。姜武站在车板上,持着缰绳,他刚跳上车,立刻就有十几个人围上来,纷纷道:“将军去哪里,奴奴来!”   “将军,可要奴奴跟随?”   摘星宫现在乱七八糟的人足有两百多,全都被记为军奴。平时他们就帮古石盖宫殿,挑土、抬石。其中有一些人有武艺在身,姜武很喜欢当时在宫里时和其他侍卫切磋,姜姬也告诉他每天都要给他们找事做,不能让他们闲着,做得好的有赏,不好的要罚。他就在每天的饭前举办比武,赢者可以吃肉、喝酒,或想吃多少饼就吃多少饼。   蟠儿没想到姜武竟这么受拥戴,不免替公主高兴起来。   姜武点了几个平时他觉得好的人跟着进宫。   回宫的这一路上,蟠儿问了这些人的名字,道“必会在公主面前为他们扬名”,这些人几乎都是无家无姓的流民,有的知道公主,有的根本不知道,他们会跟着姜武只有一个原因:他能让他们吃饱。   其中一个丈高的壮汉道:“什么公主?某就识得将军!”   姜武一愣,蟠儿笑起来,赞他是个勇士。   这一行人招摇过市,自然十分引人注目。很快有人认出蟠儿“摘星公主的宠儿”,便鼓噪起来。前些时日公主来摘星宫,很多商人因此发了大财,但公主很快就回宫了,王宫可不是他们这些商人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此时见到蟠儿,就有熟识的商人一面让人赶紧回家拿最珍贵的货物,一面亦步亦趋跟着蟠儿,问:“公子这是回宫?身后车中是什么宝物?”   蟠儿让姜礼掀起麻布的一角,露出里面的仰首阔步的绿羽孔雀,街上的众人发出惊叹!   “好大的鸟!”   “好漂亮的羽毛!”   “这是什么鸟?”   蟠儿笑道:“此乃南国神鸟,因公主在此,便越过千万里飞到了摘星宫。奴奴要把它送去见公主。”   “天啊!”   “神鸟!”   “竟然是神鸟!”   街上更多的人被“神鸟”吸引,不由自主的跟了上来。孔雀被笼外的吵杂声闹怒,发出尖啸。   众人想不到此鸟看似美丽,叫声却一点也不动听。   姜礼此时打开布袋,拿出一只梨扔进笼中,孔雀有的吃就不叫了。   有认识这梨的商人惊叹:“这是郑国梨啊!”   公主以绫纱为窗,以丝绢铺地的事早就为人耳熟能详,如今又亲眼看到公主用郑国梨喂这么大的鸟,街上的人不免奔走相告。   “果然是摘星公主!”   “果然是公主!”   “听说公主是……”   蟠儿看向那几个窃窃私语的人,他们很快吸引了一堆人,听完他们的耳语后,周围的人都发出谓叹:“原来……”   “怪不得……”   蟠儿暗自后悔刚才应该叫住焦翁的,那就可以抓住这些人了。他早就怀疑有人特意把宫中的消息传递出来,虽然目前好像没有对公主造成什么伤害,但这种事绝不能放纵!一定要找出背后人是谁。   他只好记下这几人的面孔,以后再碰到,有机会一定要拿下!   怜奴身穿麻衣,头上罩一件灰扑扑的麻布,乍一看跟这路上的瑟缩的行人一样。   他挤在人群中看蟠儿骑着轻云,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那高大的笼子,惊鸿一蹙间的巨大神鸟,让他也不免感叹:“公主……”真是越来越像个公主了。   有时他都奇怪。姜元明明对姜姬不过是利用而已,不可能教导她,这姜姬又是从哪里学得这些本事?现在宫外的人对公主的兴趣比对大王的兴趣还大。   他看向蟠儿,眼露兴味。这个男人现在倒是比在蒋家时看着顺眼多了。他再看刚才在人群中宣扬公主身世的两个人,已经被人注意到了,那就不能留了。   等那两个人挤过来,怜奴照约定给了钱。   那两人掂着钱,好奇的问他:“那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摘星公主真的是大王和永安公主的孩子吗?”   怜奴一脸警觉,“你问这个干什么?”然后躲躲闪闪的走了,走时还偷偷用手在怀中按了一下,两人立刻看到他怀中藏的钱袋!   怜奴挤出人群,钻到了旁边的小巷子里了。这两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看到怜奴在前面越跑越快,两人也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   “那人跑哪儿了?”   “快找到他!他身上还有钱!”   怜奴藏在角落里,屏住呼吸,悄悄掏出匕首。   这两人分头找他,他悄悄跟上其中一人,从背后扑上去,一刀戳在这人的脖子上!   血喷出来,那人惊惧的回头,捂住脖子要跑,怜奴抓住他,在他的肚子上连戳了五六下,这人就像个没骨头的米袋子一样缓缓滑了下去。   怜奴把他拖到暗处,再去找另一人,如法炮制后,将衣服反过来穿才从巷子里钻出去。   此时天色渐暗,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了。   怜奴赶着回宫,看了看方向,从另一条巷子钻进去。而巷子另一头也过来了两个人,怜奴一看,心中犹疑,一手按住匕首,一手抓住钱袋。   等那两人走过去,他默默加快脚步,但跟着就感觉到身后有人追上来,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从身后扑抱过来!   怜奴一扬手,把钱袋扔到身后!   另一人本来也想扑上来,看到钱就先扑去捡钱了。此时怜奴举刀就刺,拦腰抱住他的人被刺了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   捡钱那人反应过来,也合身扑来。   怜奴拔出匕首要刺这人,却被那个受伤的人抓住胳膊,此人大喊:“壮士!救命啊!!”   还有人!!   怜奴立刻抬头看,果然旁边的屋顶上就蹲着一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等着他的!那人举起巨剑对着他当头劈来!   怜奴矮下身钻到受伤那人的下面,谁知这人竟然毫不在意,一剑将那惨叫的人劈死!   另一人啊啊叫着跑了。   沉重的尸体压在身上,怜奴被压得浑身一沉,但也丝毫不敢放松,抱住尸体跳开,就算是这样,右脚也被劈来的剑给砍了一下!   这是个刺客!   而且是很有经验的刺客!   谁会请这样的刺客来杀他呢?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哪里又会招来刺客呢?   不知怎么回事,怜奴想到了摘星公主。   会是公主吗?   可公主性情招摇,难道不该是请大王砍了他吗?请刺客?她知道什么是刺客吗?她又去哪里找来刺客呢?   这么一想,怜奴就认为不是公主的人,或者就算是公主想杀他,请来刺客的也不会是公主。   公主身边会这样做的人,一个是冯瑄,一个是龚獠。但比起龚獠,还是冯瑄更有可能!   怜奴把尸体抱起来投向刺客,纵身一跃,翻到了旁边的人家。刺客随后跟上,他四处躲藏,知道在这里不可能躲过,便一道道墙的翻,最后到底是凭着对这里道路和熟悉甩掉了刺客。   怜奴浑身伤痕累累的回到金潞宫,躲在暗处。   姜元今晚没有碰半子,他要半子跳舞给他看。   半子道:“奴奴不擅舞。”   不管在外面是怎么传说的,半子渐渐明白了大王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珍爱她、纵容她。   姜元道:“听说有一种折腰舞,半子不能跳给寡人看吗?”   半子无法,只好承诺日后去学折腰舞,一定跳给大王看。她知道大王这是无聊了,可她并不擅舞,也不擅歌,虽然愿操琴以悦大王,可她知道大王心情不好,弹琴也未必就能真让大王开怀。   两人相对无言的夜晚越来越多,半子对获得大王宠爱也越来越没自信了。   怜奴等到深夜,才见到姜元独自一个人,此时他身上的伤口冒出的血早就快流干了,但身上也显得更加吓人。   “大王……”他呻吟一声,倒在地上。   姜元听到声音,找过来,看到这一幕,立刻左右张望,前后寻找一番后,才来到怜奴身边,“何人伤你?”   怜奴摇头,“儿不知……儿看到宫外有人徘徊,追上去,发现竟然是个刺客……”   姜元脸色剧变,“刺客在宫里?!” 第86章 屠豚   姜姬看到那八个据说要给她当侍女用的小萝卜头时,对着蟠儿半晌无语。   蟠儿知道公主不高兴,劝道:“公主身边能用的人太少了。”姜谷他们不在之后,现在摘星楼只有楼下的那几个役者和他,公主近身侍候的更是一个也没有。这八个小童虽然顶不了大用,平时跟着公主吆喝两句也可以壮壮声势。   “吆喝两句壮声势?”姜姬被这话逗乐了,没想到蟠儿这么接地气。   蟠儿招手让姜礼过来,想了想,又把姜智叫来,一大一小推到公主面前,“这是阿礼,这是阿智,公主,还记得吗?”   她当然不记得。除了第一回 看到一群小孩子赤着脚仰着脸跪在地上时的触目惊心之感后,她就再也不敢直视他们的脸。现在看起来,仍令她害怕。但更害怕的是跪在她面前的人,她也只好温和的说:“平时没什么事叫你们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姜礼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高声道:“我等只遵公主之命!”   这话是蟠儿进来前教他们的,同样也是警告。   “在公主身边,你们只有公主一个主人。不忠之人死后连魂魄也会消失,不容于天地之间!”蟠儿道,“公主待你们恩重如山,你们要牢牢记在心里!”   哪怕其中有人藏奸,但他了解这些孩子,因为年幼,更加单纯,只要让他们感受到公主的恩情,日后就算是要背叛公主,那也不容易。   姜智吓得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连连眨,只会跟在姜礼身后不停嗯嗯。   姜姬从身边的盘子里抓了一把枣塞到姜智怀里,看他手忙脚乱的,大红枣滚得到处都是,姜礼赶紧过来帮他捡,一边捡一边连道:“公主息怒,都是奴奴不好!”   姜姬干脆把盘子都放在姜礼怀里,让他去给那几个孩子分,然后让他们下去了。   蟠儿道:“那我带他们下去换身衣服再上来。”他是打定主意要让这几个孩子陪着公主了。   少顷,这八个孩子焕然一新又上来了,可能是被蟠儿在下面教过了,上来后没有乖乖站在一旁不说话,而是小心翼翼走到她身边,跟她说话。   姜礼最大,他像面对老虎一样抖着声音,装着若无其事的大声说:“公主,奴奴给你讲小公子的事吧?”   姜姬让他坐下,哄道:“我很想他们,快告诉我吧。”   姜礼说:“小公子也很想公主。”   立刻有人拆台,不知是哪个,抢话道:“胡说,小公子只要一听到谷姐姐和粟姐姐说要送他回宫就跑!”   姜礼憋红了脸,扭头对那个小孩:“阿义!”   姜姬转头看,那是一个鼻子特别大,轮廓极深的男孩子,他头发微卷,睫毛极长,眼睛是琥珀色的,是这些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   姜义正对姜礼喷唾沫,看到姜姬盯着他看,立刻深埋下头。   姜礼红着脸,嗫嚅半天,硬撑着继续往下讲:“小公子现在跑得特别快!谷姐姐和粟姐姐都追不上。”   可能是从姜礼几人身上得到的灵感,姜旦现在无师自通了“逃跑”这一技能。以前姜谷或姜粟让他做他不喜欢的事,他只会打他们。就算被姜姬打也改不掉这个毛病。但据说现在已经改了,因为姜武打得疼。   可他还是不喜欢换衣服、喝汤、洗手洗脚洗脸洗澡等等……怎么办呢?   跑。   他人小,跑得快了怕他摔倒,姜谷和姜粟也不敢狠追,通常都是他一跑,她们只会在后面喊:“回来!快回来!”   姜旦就跑得更欢乐了。   姜姬听了笑,姜智看到胆子大了一点,说:“上回小公子去喂孔雀,大孔雀不吃他扔进去的饼,他就去抓大孔雀的尾巴,大孔雀去扑他,幸好有笼子,小公子绊了一跤,爬起来就跑,还撞到了大兄。”   连姜智都开了口,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渐渐放松了。何况蟠大兄就是让他们上来逗公主开心的。   姜义长得好,在没被卖出去前就被人教过要会讨人喜欢,他见公主喜欢听,忍不住又抢话:“小公子还让大兄杀了大孔雀烤了吃呢!”   姜姬又看到他,心道现在难道也有丝绸之路?就算没有,估计也有商人曾经去过那里,姜义才会有这样一张脸。   以前她还不懂为什么在古代会重农抑商,但到这里她才知道商人的能量——或者说能力有多大。在这种生产力低下的时代里,商人其实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他们能行走千万里,有时一个家族会用几代人,上百年的时间去打通一道商路,其间行走过不知多少个国家,就算语言不通,他们也能做成生意。而在他们眼里,没有不可以买卖的东西。不管是孔雀,还是人。更有可能的是情报。他们不会忠于某个国家或国君,金钱才是唯一的信仰。如果一个国家商人变多了,种地的人变少了,没有人种粮食还是其次,没有人能当兵打仗,一征兵都跑光了,或者更糟一点,商人还可以里通敌国,反正他们不管在哪里都能做生意,换个对他们更好的国王他们更高兴。   她就走神一会儿,再回神,姜义已经坐到她手边了,看她惊讶,姜义勉强镇定下来,抖着手去拿旁边的梨,他手一颤,放在上面的梨差点被他碰掉,在他身后的一个男孩立刻帮他扶住那梨。   姜姬发现连姜礼和姜智都屏住呼吸,担心又紧张的看着姜义。   姜义僵硬的笑着说:“公主,吃梨。”   看他颤抖的双手,姜姬拿起梨,笑着说:“好。”   姜礼松了口气,姜智更是对姜姬笑了一下。   这些孩子……就像一群亲兄弟。   这让她想起姜武他们。   蟠儿上来了一趟,见公主不再寂寞的望着宫门,而是在和那几个孩子聊天,哪怕公主一句话都没说,但从她的神情上看,她听得很入神。   果然把姜礼他们带回来是对的。   他走下楼,叫来一个矮黑的役者,“屠豚,金潞宫那里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吗?”   这些役者虽然都来自冯家,但他们在冯家也只是役者而已。蟠儿已经仔细检查过他们的双手和双脚,确认他们以前都是干粗活的,有两个人至今不会说鲁言。冯家的行事作风,他听蒋公子说过,那是一个不怕有功,但求无过的家族。如果冯家送来的役者中有间人,那冯家冒的险就太大了,役者不能走进摘星楼,也到不了公主身边,行间的机会太少。   但役者也有役者的用处。   蟠儿来了以后,就先收买了屠豚。   屠豚是专杀鸡羊的役者,他起这个名字就说明他杀过野豚。蟠儿问他可曾杀过,他骄傲道正是因为他杀过野豚,他才能把自己卖到冯家,也因为他有这技艺,冯公子才会选他进宫。   蟠儿道:“你既如此勇壮,可愿对公主效忠?”   屠豚:“奴奴愿意,只是公主不喜奴奴,公主只喜黑面!”那个只会拿针的废物!   蟠儿道:“公主最喜你做的烤肉,还以它待客,如果不是你,哪有那么好吃的肉呢?”   如是几番,屠豚和蟠儿渐渐熟悉起来。蟠儿也常跟他聊天,上次就说起冯乔在大王面前状告公主的事。屠豚虽然在冯家待过几年,可他根本不知道冯乔,也说不出一二三来,他说:“阿乔的事我不知……半子倒是喜欢食肉,但只喜鸡羊,不喜豚。”   蟠儿道:“公主喜欢就行了,若能有豚,公主一定会更高兴。”   屠豚就天天掂记着能再捕来一只豚,好杀给公主吃。现在宫里只有两处地方可以食用这些鸡羊,屠豚每日过去,都会和金潞宫的役者争抢好羊好肉。但玉腕夫人据说住在金潞宫的时间里,金潞宫的役者却并没有取用更多的鸡羊。   屠豚听蟠儿问,道:“没什么。”他想了想,笑道:“那人倒是担了好多柴回去。只怕这几日,大王和夫人夜夜都要沐浴呢。”   蟠儿心中一沉。   看来大王真的很喜欢玉腕夫人。 第87章 龚香   不知从哪一日起,天就放晴了,每一天都是晴空万里。   冯营站在廊下,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对身旁的冯甲说:“……你说,真是先王在为鲜公子的归来而欢欣吗?”之前不停落下的雨,是先王的泪吧?   冯甲没有说话,他还记得先王在时的鲁国是什么样。那时,莲花台下八姓,没有像现在这样零零落落,王宫中,大王、王后和鲜公子是多么的受人爱戴?朝午王,鲜衣怒马在宫道上奔驰。   当时的他还是个小儿,想的不过是等他长大,一定尽心辅佐大王,一定会劝戒朝午王。   谁能想到鲁国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冯瑄走进来说,“龚香进宫了。”   “来,来,来。”龚獠掷出香梨,见那巨大的神鸟走过来,连忙提着袍子跑远点,但他一回头,却见那只大鸟不理香梨,追着他而来。“哎!怎么来追我了?”   姜姬在二楼笑不可抑,龚獠跑进摘星楼,孔雀也尾随他进来,他吓得跑了上楼,“公主,它怎么只追着我呢?”   姜礼笑嘻嘻的跑下楼去,引着孔雀出去了。孔雀在阳光下,身上的羽毛比最华丽的织锦还要更闪亮。   “真是神异之鸟!”龚獠站在栏杆前看楼前的孔雀在小童的逗引下,竟然慢慢展开了尾巴,他惊叫道:“开屏了!”   这时不管是楼下的役者,还是徘徊在摘星楼附近的宫中侍女,都忍不住围拢而来。那孔雀见到人,更是抖动尾巴,昂首阔步在楼前走来走去。   姜礼见状,就拿梨去喂它,姜智抱着一箩饼哒哒跑来,姜义在后面抱着一个陶瓮。   那些侍女七嘴八舌道:“看!我就说公主收了好几个小童服侍!”   “生得真好!”   “那个最好看!”   姜义容貌殊异,在阳光下,琥珀色的眼睛更像透明的宝石一样。   这几个小童第一次出现在摘星楼时就引起了宫里其他人的注意,但大家的目光很快就被那只神鸟吸引了,之后再提起这些小童都道“公主难道还能用丑人吗?”   侍女们喜欢这些小童,纷纷送东西给他们,有吃的用的,也有钱、花、胭脂、香粉,其中不少都是姜姬以前给这些女人的。   她才知道蟠儿也收过不少礼物,不由得想起姜谷也喜欢过蟠儿,也送过蟠儿礼物,虽然只是一些水果,但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这些女人也把她们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喜欢的人。   蟠儿上来说,“公主,有人去求见大王了。”他看了眼龚獠,道:“是龚家二公子。”   龚獠的脸色顿时变了。   蟠儿告诉过她,龚家以前总和赵家站在一起,也给蒋淑制造过不少麻烦。但赵家逃跑的事,龚家应该是不知道的。赵家全跑了以后,龚家就有些尴尬了,一直借口龚席重病,全家在家侍疾,无心理会外面的事。   龚家二公子叫龚香,和龚獠是堂兄弟。   龚獠道:“已经很远了,龚家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上回在蒋家,还是蒋公介绍说那是龚香,我才知道那是我堂弟。”   龚獠很乐意告诉姜姬乐城龚家的事。   龚香是二公子,大公子早在七岁那年就去世了。所以虽然龚香排行第二,却是未来龚家的继承人。他做的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在成亲后,把妻妹嫁给了去世的大公子,之后他妻妹就住在龚家守寡。他的次子也被过继给大公子,以继香火。   龚獠不喜欢龚香,哪怕龚香第一次见到他就邀请他回龚家居住,在他决定自己盖个别院后,也不生气,处处给他方便,甚至他和蒋丝娘的亲事,很难说蒋伟是不是看在龚香对龚獠很亲热的份上决定的。不然一个合陵城的龚氏之子,想娶蒋淑之女,还是欠点份量的。   “他这人,若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就是个傻子。”龚獠冷笑,“我看他不像傻子。”   姜姬听了只觉得龚香面面俱到,可能过于周到,显得无欲无求,就让人不安。   ……就像当年的姜元。   在没有见到人以前,她决定先相信龚獠的判断。   龚香是第一次进宫拜见大王。   姜元回宫已有数月,龚家一直闭门不出。这次龚香进宫,家家都盯着金潞宫看。等过了午,就有消息传来:龚香之父,龚席,过世了。   龚香是进宫替父请罪的。   “我父去前,痛悔不已。”龚香和合陵的龚屌父子完全不同。他玉面长须,体有不胜之态。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眼起,都不会认为这是个坏人。   他跪在姜元面前,神态木然,双眼无神,明明没有落泪,殿中的人却都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悲痛之意。   他来的时候,姜元殿中还有其他人在,本来都想看龚家的笑话,一听龚席死了,再看龚香这样,都不禁有了唇亡齿寒之感。   这一年来,鲁国风雨飘摇……他们听到的坏消息太多了,人一个接一个走了,下一个不知会轮到谁。   龚香叩首道:“我父半生从逆,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大王原谅。”   他身后的从人送上了龚席的衣冠、笏板。   龚香再叩道:“我父无颜葬在龚家祖坟里,遗命子孙弃市,不得祭祀他。”   殿中的人都吓呆了!弃市?!这真是龚席的遗命吗?但龚香哪有胆子假造其父的遗命,还把亡父的尸首扔在大街上不去收捡?哪怕这真是龚席的遗命,龚家子孙照办,那也是不孝至极!   姜元也呆住了。   底下龚香道:“我等无颜再侍候大王左右。”他又叩了个头,当殿脱下衣服、鞋子,解开头冠,赤足披发退下了。   殿中的人都被他吓呆了,竟然无人阻拦。   怜奴在里间听到动静,顾不上身上的伤,偷偷溜到姜元身边,摇摇他的手,低声说:“大王!快拦住他!”   姜元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顺水推舟让龚家滚蛋算了,鲁国的大世家越少越好。但怜奴的提醒让他回过神来,真叫龚香这么走到宫外去,他这个大王就成了不慈之人了。   他叫道:“快拦住龚郎!”   有大王发话,殿中的人纷纷做急切状去追龚香,声声呼唤。   “龚二郎君!”   “龚郎留步!”   “龚郎!大王唤你!”   七手八脚把龚香给拖了回来。   龚香出去一趟,回来就狼狈多了,脚上全是灰,身上的衣服也被别人扯得乱七八糟,头发也乱了,整个人看起来就没那么好看了。   姜元这才习惯,温声道:“龚郎,你这是伤心的糊涂了。”他悠悠叹了一声,“龚家不能走啊……我鲁国,不能再失去龚姓之人了。”说到这里,他落泪如雨,“都是我这大王无德,才留不住人……”   他这一哭,怜奴松了口气。   龚香也不再木然呆愣,扑通一声扑到地上,号啕起来:“爹!爹!你听到了吗?大王不怪罪我龚家!大王还要我龚家啊!”然后状似疯狂的四肢着地爬到姜元座前,抱住姜元的一只脚就哭。   殿中顿时悲声一片。   姜姬听到传来的哀号声,仔细一听,是金潞宫那边的,不由得问蟠儿:“龚席是很受人尊敬的吗?”   龚獠冷笑道,“公主错了,想必是龚香的手段!哼!这小子,最会耍心眼了!”他绘声绘色的说,“当时也不知他怎么说的,竟能说动裴家嫁一个活生生的女儿给七岁就死了的人!那可还是他的岳家啊!事后他岳家竟然不生他的气,还对他言听计从!公主,你日后可不要信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龚香在金潞宫哭昏后被大王送出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蒋家。   蒋伟啧了一声,对蒋珍道:“别人家的儿子,都比我的儿子省心。”他道,“阿龙呢?”   蒋珍的幼子蒋龙今年十一岁,蒋伟回来后就把这个男孩叫到身边,考较一番后,就把他养在了膝下。   蒋珍道:“去骑马了。”他转头喊道,“去把阿龙找来。”   谁知从人小心翼翼的说,“阿龙去赵氏那里了。”   蒋珍一怔,蒋伟道:“那是阿龙的大嫂,去就去吧,等他回来,叫他过来。”   蒋伟道:“冯丙还有两日就到了,我看大王可能会出宫迎接。龚香这个时候冒出来,两日后大王身边必有他!”   蒋珍道:“到那时,我去吧。”   蒋伟道:“你不必去,叫阿龙去。”   “阿龙?他太小了吧?”   “十一岁,不小了。”蒋伟道,“你给阿龙挑过亲事吗?”   蒋珍犹豫道:“大哥在时提过赵荟的女儿……”只是赵家全跑光了,这门亲事也吹了。   蒋伟皱眉道:“赵荟的女儿……可惜了……”赵荟是赵肃的幼弟,赵肃死后,赵家当是赵荟执牛耳。   一时之间,蒋伟也想不出比赵荟之女更适合蒋龙的亲事。   “再等等看吧……”蒋伟叹道。现在一切都还言之尚早。   冯丙看起来已经完全像个庶人了。   眼看快到城门了,冯丙跳下车,脱掉鞋,把下袍掖在腰间,对赶车的阿乳道:“你到另一边去。”他这是要赶车。   从这里赤脚走到城门,脚底肯定会磨破流血。   阿乳看他这样,只好把上衣脱了,只穿裤子,发愁道:“阿丙,这戏作得太假了。”   “戏不怕假。”冯丙还蹲下来沾两手土在脸上抹了抹。   姜奔不用做戏看起来就很惨,他的鞋早在下船后没多久就丢了,上衣倒是还算好,裤子在骑马时磨破了。他又不像冯丙有阿乳帮忙梳发,更不会有洗脸的习惯。所以冯丙会把自己搞得这么夸张,也有半成是姜奔的缘故——因为他不能看起来比姜奔还光鲜。要丑,大家一起丑。   三人拖着马车,往城门去。   如果不是那匹良州马和棺材上盖着的锦被,城门官就把这三个人拦下了。这三人衣衫褴褛,但棺材上的锦被却是好东西,看来是一群孝子贤孙。   等车过去,他叹了两声:“不知是哪一家的老人,有这个的子孙也该瞑目了。“   车吱吱哑哑的走上宫道,冯丙一脚一个血印。倒是姜奔不穿鞋习惯了,脚底养成了厚茧,这点路小意思,以前在山里跑也没见磨破脚,何况平地。   这样一行人出现在宫道上,乐城人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更是托了最近流言的福,不说人人都知道大王想迎回姜鲜,也有四五成的人是知道这件事的,此时看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车走过的地方,一群群的人或下跪叩首,或号哭着跟在车后向莲花台去。   “我父!我母!”姜元迎出莲花台,看到前方出现的冯丙和那辆车后,他突然跑起来,头冠也飞了,鞋也跑掉了。他啊啊哭叫着跑到车前,抱住锦被盖着的棺材,慢慢跪了下来。   身后不管是特意来的,还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人都一样跪下来哭,捶地的、捶头的、撕衣的、拔匕首要扎自己的,每个人都是一出大戏。   蒋龙默默站起来,走到姜元身边,扶着他说:“大王,悲伤心,痛伤怀,大王当为万千鲁人保重自己。”   姜元看到一个清秀小儿站在他身边,不由得问:“你是哪家的儿郎?”   蒋龙跪下叩了个头,“我是蒋家五郎,蒋龙。”   龚香前两天刚闹过一场,今日就有些没力气,他靠在从人身上,看到那小儿走到大王身边,道:“那是谁?”   从人也不认识,说:“公子,獠公子在那边。”他悄悄指向一边。   龚香看过去,见龚獠巨大的身体是跪在一小儿身侧,那小儿身边还有一个极美的少年。   “想必那就是摘星公主了。”   龚香站起来,走过去,重新跪下。   龚獠在另一侧恨不能把龚香给瞪死!   龚香道:“公主,请快到大王身边。”   姜姬倒是看到了姜元扑到那棺材前,但她自认哭不出来。况且她哭不哭,哭得惨不惨,都对她的婚事没多少影响,她就是不哭,蒋盛与龚獠也不会因此就放弃她、不娶她。   ——要是哭一哭能改变她的命运,她一定去哭。   听到龚香的话,她也只是看过去一眼。   龚香道:“公主快去。”他对她一笑,露出个病弱的微笑。   姜姬仍是不动。   龚香道:“公主,不动不会有害,但动了,却有可能有益,公主是取益还是避害呢?”   姜姬想了想,起身向棺材走去。   龚獠怒道:“你为什么过来?”   龚香道:“大哥若想迎娶公主,某愿助大哥一臂之力!”   龚獠怀疑道:“果真?”   龚香道:“大哥,若龚家有一公主,我难道还会不乐意吗?”   龚獠:“那为何你不娶?”别说有老婆娶不了这种话。   龚香悠悠道:“公主性烈,与我不合,也就大哥这样的才好与公主相配。”   龚獠细细思量一番,信了三成,就息了怒意,道:“你若说的是真的,我就信你。”   “自然是真。”龚香道。 第88章 夺坟   蒋伟和蒋珍今日都没出现,他们需要看一看大王对蒋龙的态度。蒋龙年幼,大王再忌惮蒋家,总不会把蒋龙看在眼里。   但事情却不那么尽如人意。   蒋龙回来后,神情沮丧。蒋珍性急,“大王不喜你?”   蒋伟把蒋龙叫到身边,“说吧。”   蒋龙以前不过是家中幼子,蒋珍虽然盼了很久才盼来儿子,但并不娇惯他,所以蒋龙的性格既不像蒋彪,也不像蒋盛,在蒋家第三代里,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第一次身负重任,父亲与二伯都替他安排好了,他却……   “公主也去扶大王了。”蒋龙低头道。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他正要扶着大王从棺材前站起来时,公主过去,把他挤开了。   蒋珍急道:“不是告诉过你!你转到另一边扶大王不就好了?”   蒋龙的头深深埋着,眼眶都红了,喃喃道:“公主叫了另一个人……”   姜姬道:“姜奔,过来扶爹爹。”   姜元只顾着哭,头都抬不起来。姜奔手上又是泥又是土,身上也脏得不得了,一开始就不敢靠近,听到姜姬叫他,下意识的抬脚,但周围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看着这里,他就胆怯了,脚又站住了。   冯丙跪在那里哭,看到这一幕,一咬牙,推了姜奔一把!   姜奔踉跄着往前又跑了两步,在姜姬的目光催促下,稀里糊涂的过去架起姜元,茫然道:“爹爹,别难过。”   姜姬与姜奔都没掉泪。姜奔是不知道自己也该哭,姜姬是一点都哭不出来,也完全不想哭。   既然扶起姜元,两个“儿女”就索性把姜元给扶回宫内。不过其间姜元几次三番挣脱二人的掺扶,扑回棺材前继续哭。   后来,来扶大王的人就多了。姜姬和姜奔一直跟在旁边,一直把哭昏过去好几回的姜元送回金潞宫,又守到所有人都离开。   后面的事,蒋龙就不知道了。   蒋珍要怒,蒋伟道:“不是阿龙的错。”   蒋龙刚要松口气,却听蒋伟说,“不过,阿龙,你当时为什么不跟在公主身后呢?”   蒋龙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为何不跟在公主身后?   当然因为公主是个女人;公主是蒋盛想娶的女人;公主刚刚坏了他的事;公主名声很难听……   种种原因加起来,蒋龙下意识的就跟公主保持了距离。   蒋伟道:“阿龙,如果你当时跟在公主身后,说不定现在还会留在大王身边,大王醒来后,也会见到你。而你却回来了,那你今天去,又有什么意义?”   蒋龙白了一张脸。   蒋伟道:“阿龙,回去想一想吧。下回如果你还是这样,那你就不用过来了。”   蒋龙的心陡然一沉,坐在原地还想争取些什么,可他又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眼看父亲与二伯都不再理他,勉强镇定下来,行了礼退下了。   蒋龙走后,蒋珍犹豫道:“二哥,阿龙真的可以吗?”他觉得这个儿子太弱了。   蒋伟道:“你觉得阿龙软弱,但这是可以教的。阿龙还没有长歪,还没有养成坏习惯,他就像一块璞玉,如果好好雕琢,未必不能用。”他叹了口气,蒋家无人啊……   蒋龙至少比蒋盛要好,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有时比另一个自以为高明的人更好。   姜鲜的棺材被放在了北奉宫,但麻烦的事现在才开始。蒋伟和冯营都闭门不出,其他的家族也不敢放胆直言。   龚香交出了其父的衣冠笏板,他自己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接受伪王的征召,当年他的理由是他大哥死得早,当年祖父都赞过大哥之聪慧,大哥死后,天上的太阳都不再明亮,水不再清澈,酒不再香醇,肉吃起来也没有滋味……总之,世界都变成灰的了,他一直思念他大哥,又怎么能越过大哥去当官呢?他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把大哥的儿子教好,让他继承大哥的遗志!   ——他大哥当年七岁。   姜姬听龚獠吟诵龚香当年泣血诵出的诗篇后,脑中就回荡着上面那句话。   不管怎么说,龚香当时看起来或许清高、或许愚蠢的做法,放到现在,他就成了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儿。   从那天起,他就每天都去金潞宫,跟大王相谈甚欢。   别人不敢说的话,龚香敢!   很快姜姬就听说姜元夜梦姜鲜,和姜鲜站在一起的还有长平公主,父母二人身穿金、白交织的仙袍,头戴金冠,手持白玉笏板,端坐在白玉天宫的玉座之上,身边是云海和侍候的飞天仙女。   大王夜梦,自然就要找人解梦。   解梦者,龚香。   龚香说,人间虽然有小人捣乱,夺了鲜公子的王位,但天上的天帝是不会承认的,天帝是公正的,是圣明的,所以大王才会梦到鲜公子……不,是大王与王后的金身啊!   龚香说,既然上天都让大王与王后继位了,大王与王后在天上保佑大王,才会有忠臣找到大王!   忠臣:冯丙。   冯丙哭泣着上殿,大王扶起冯丙,君臣二人相拥哭泣。   龚香说,既然上天托梦给大王,大王万万不可轻忽!一定要立刻让鲜公子也做大王!也要以大王的身份葬入山陵!不然,恐天降大祸!   这种流言刚传到街上没两天,北风呼啸,一夜之间,莲花池中本来就在苟延残喘的荷叶全都被冻败了,大片仍然泛绿的荷叶也枯萎了,一眼望去,满池荷叶好像全都死光光了。   龚香马上说这正是上天降祸啊!莲花台的莲花全都枯萎了,这、这对大王不吉啊!   一定是大王没有遵从上天的指引!这是上天在降罪大王啊!   姜元为了向上天赔罪,只能仅着里衣,赤足披发准备步行去山陵向祖先求饶,请老天爷不要再怪罪他了,他一定会立刻给姜鲜正名,马上把废陵里那个伪王给拖出来!   姜姬看得津津有味,就算当着龚獠的面,她也要说:“香公子好机智!”   龚獠缩头,让他去做龚香做的这些事,他是肯定不敢的。顶着全鲁国的反对去帮大王,他做不到。   姜鲜回国后最麻烦的其实不是给他一个虚名,而是山陵。   伪王当了多少年大王,就替自己建了多少年的山陵。虽然他死后,那山陵只会被人称为废陵,但姜鲜连个废陵都没有。姜元要给他正名,就要把他葬入符合他身份的陵墓中。现造一个也不是不行,但太花钱也太花时间,既然有现成的,何不利用一番?   所以,伪王已经躺进去的废陵,就必须让出来,让姜鲜进去。   “活着的时候,一个夺了另一个的位。现在死了,一个又夺了另一个的坟。”事生如事死,姜鲜这样也算是报仇了。   姜姬笑道,望向金潞宫。这段时间,进出金潞宫的人越来越少了,但龚香却反其道而行,他几乎快长在金潞宫里了。   龚家要重新站起来了。   龚獠也是几乎长在摘星楼。   ——对她志在必得的求婚者,除了蒋盛,又多了一个龚獠。 第89章 宝爱   赤足披发往山陵向祖先赔罪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说说而已。   姜元深知,他必须、也只能这么做。   他这个大王,除了一个名份外,什么也没有。他也只能用这个名分去压制那些人。可能他这一生,都会是一个受制权臣的大王……   但是没关系,他其实也没有雄心壮志。他不求闻达诸国,不求成祖成圣,他只希望他坐在王座上的时候,底下的人都能伏下身,对他叩首。   而不是像伪王那样,一举一动,都受人摆布。   从美人嘴里,他知道了在深宫中无能为力的伪王过的是什么日子。赵后想要生下孩子,一直在给他的酒里、饭水里下药,赵肃与蒋淑也不停的给他进药,侍人会按时提醒他服药。伪王可能一开始也想求子就顺从了,但后来他的身体已经被这些药给毁了,破败不堪时,他不想服药,却仍是被逼服药。   到最后,伪王几乎不能起身,只能一直躺在床榻上,想晒太阳时,就叫侍人把床榻抬到廊上。   在赵后见自己无法生下孩子后,就示意那些宫中的女人去找伪王邀宠。美人说她们当时都会去,她说大王温柔,从不打骂她们,还会跟她们说话,就从没有人生下孩子,偶尔还会有人死在莲花池中,据说都是赵后嫉妒才偷偷害死了她们。   美人眼中的大王都是躺着的,因为躺着最舒服,早上,人起床就要开始干活了,只有大王才能天亮了还不起来,一直躺着。她还天真的问他:“大王,你怎么不躺着呢?”   他却觉得毛骨悚然。   他绝不能落到伪王的地步!   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早晨,蟠儿叫醒了姜姬。   她现在喜欢早上出太阳后再睡觉,有时她常常一整夜都睡不着,外面黑洞洞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早上,役者们起来的,姜礼他们也起来了。他们低声说话,放轻脚步,细细的声音传到楼上,带来一种吵杂的静谧感。阳光会透过窗户的缝隙,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透进来的光。   她此时才能睡着。   蟠儿知道她这个习惯,从不来叫她。但今天她却听到他轻轻上来的脚步声,来到她的床前,拉起床帐,“公主,醒醒。”   姜姬从沉睡中醒来,仍不清醒。   蟠儿用虎皮袍子裹住姜姬,对姜礼说:“打开窗户!”   她就又听到了新的脚步声,小孩子的脚步声带有一种特别的力度,不像大人那么沉重。有好几个这样轻快的脚步声咚咚咚跑上来,打开门、打开窗,阳光陡然直射进来!还有清晨冰冷的空气,以及晨露的水气。   姜姬的眼睛被刺得都要睁不开了,扑面而来的冰冷空气让她把脸埋进虎皮袄中。   蟠儿把她抱到栏杆前,轻声说:“公主!看!大王出宫了!”   姜姬勉强睁开眼,看到雪白到几乎在反射阳光的宫道上,有个人踽踽而行,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群人。   “……大王?”她指着前面那一个人问蟠儿。   蟠儿点头,道:“大王大概是要去山陵拜祭,公主,你一定要一起去!”   所以他把她叫起来。   蟠儿似乎觉得这样就已经解释清楚了,让姜礼把门窗重新关上,开始给姜姬更衣。   姜礼、姜智几人已经学会侍候公主更衣了,蟠儿在外指点着,姜姬站着,他们帮她托住衣袖、腰带等物,穿好一样,一人退开,下一人捧着东西上前:“公主,请用。”   穿好后,她坐下来梳妆,趁梳头的时候,姜智捧着一碗糯米团一口口喂她,每到这时,姜姬都觉得姜智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有趣。   “公主,张嘴。”姜智挟起一个小米团,轻轻送进姜姬的嘴里。   姜姬逗他:“你也吃一口。”   姜智咽了口口水,摇头:“我不饿。”   蟠儿在后面笑道:“阿智,你吃一口,让公主也馋一馋。”   姜智这才想起蟠大兄教过他们,有时主人想逗他们时,他们要顺从的让主人开心。所以他不但自己吃了口,还喂给了蟠儿、姜义、姜礼,一碗都快喂完了,他才端着碗回来,把最后两个喂给姜姬,还安慰她:“公主,还有一碗。”   姜姬忍不住笑起来。   第二碗剩下了一半她就饱了。她不肯再吃后,姜智迅速退开,姜义来为她画眉涂胭脂。“公主,请不要动。”姜义早就磨好了眉汁,端着眉砚,一笔笔为她描画。做这件事手一定要稳,蟠儿教过他们每个人后,挑中姜义,这个男孩的手格外稳。   姜义屏住呼吸,一笔下来,两笔就画好了眉,画完后,他才敢呼吸。蟠儿刚才一直在看,此时暗暗点头,让他继续描唇画胭脂。   姜姬的眉毛本来很淡,唇色也淡到几乎看不见,快和脸一个颜色了。画完后漆黑的眉,朱红的唇,更衬得脸像雪一样白。   蟠儿赞道:“公主至美!”   姜姬任由他们打扮,道:“可以走了吧?”   蟠儿抱起姜姬,跑下楼,把她放到轻云身上,牵着马就跑,姜礼几人也跟在后面。   姜姬披着那件虎皮,坐在轻云身上,丝毫不觉得冷,可看姜礼他们出来一会儿小脸就冻白了。可把他们留在摘星楼,她也不放心,只好在心中暗暗记下一定要赶紧给他们也弄几件皮袄。   现在还没有棉花,冬天保暖只能用皮袄。   很快,她就看到了在远方赤足披发的姜元,看他的打扮,再看自己,似乎不太对。   蟠儿在旁边解释道:“公主到时只要把虎皮给解了就行。”他把姜姬抱下马,解开虎皮,说:“公主,快去。”   “去找姜武,让他赶紧把姜旦带着赶过来。”姜姬说。   蟠儿点头,“我这就让姜礼去送信。公主不用担心。”   蟠儿是很靠得住了,姜姬放下心,向姜元跑去。   一个身穿玄色深衣的披发小儿,眉目如画,在晴空下跑向大王。这一幕映在姜元身后的诸人眼中,不由得感叹。   “是公主……”   “公主至孝……”   龚香看到公主,再看到在不远处牵马的少年与小童,对从人道:“真的没有人去告诉公主吗?”   从人道:“宫中侍女都在承华宫与照明宫,冯家双姝也把伪王时期的宫女给收服了。公主那里的人都是她从外面带来的,那几个小童是找商人买的,那个少年是蒋家所赠。公主身边确实无人。”   龚香再望向那个跟在大王身边的小儿,再想起上回只因他一句话,公主就无师自通的让蒋家的努力付之东流。   “果真聪慧。”身边无可用之人,却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这里,跟随在大王身边。今日之后,谁还能忽视她呢?   比起公主的骄奢,他更在意冯瑄的话,现在看来,冯瑄的眼光不差。   “这样的公主,嫁到蒋家,确实可惜了。”他道。   从人道:“公子不是想让龚獠娶公主吗?”   龚香挑眉,“他配得上吗?”   从人笑道:“自是不配的。”   龚香喃喃道:“公主……”这样聪慧的公主,更该为鲁国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龚香从不会小看女人的力量。鲁国现在风雨飘摇,王不威,臣不恭,国不强。蒋淑已死,朝中其他世家皆腐朽不堪,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今日看到公主,他更有信心了。看来,天不绝我!   他等了三十年才等到这个机会!   姜武带着姜旦骑着快马赶来,蟠儿见到他们,草草一看,松了一大口气。姜武和姜旦出门前都洗过脸手了,头发也梳得很整齐,衣服也是新换的。   “快把鞋脱了。”蟠儿说,把准备好的麻衣给他们,“披上。”他指着前面道,“公主就在那里,你们快过去,跟着公主。”   姜武和姜旦的头发都是湿的,姜旦打了个大喷嚏,蟠儿早料到了,往两人嘴里各塞了一块姜,姜旦要吐,蟠儿拿着一块很大的黄糖说,“一会儿我叫你时,你嘴里要是还有这块姜,我就把这块糖给你。”   黄糖极贵,平时却根本用不到。姜旦离开王宫后就再也没吃过糖了。姜谷和姜粟虽然宠爱他,但黄糖太贵,她们根本舍不得买。偏偏姜姬觉得出去后买东西更方便,根本没把宫里的糖带出去。   所以姜旦一看到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姜块再辣也不敢吐出来。   龚香看到又来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可能是侍卫,小的那个是谁?   他看从人。   龚香身体是真的不好,平时多依靠从人记人记事。   从人打听得很清楚,道:“大王在乡野之时与农女生下一子,农女在归国途中死了,这应该就是留下来的那个孩子了。听说公主一直养着他。”   龚香见公主果然把那个孩子拉到身边,让他跟在大王身后,奇道:“……这总不会是别人教的,她自己悟出来的?”   从人道:“公子可别小看庶民。庶民家中孩子多的话,多是大孩子照顾小孩子。我就听过家里的奴隶说,他小时候他姐姐会让他去找奶奶要吃的,但他要了来,姐姐就把吃的夺走了,这也不会是有人教姐姐的,他离家以后才明白。其实家里孩子一多,总有一两个会多长几个心眼的。”   龚香点头,“是我想差了。”乡野之间也未必没有聪明人,可能一开始不过是想借着弟弟占些便宜,现在还没把男孩丢下,可能是感情深厚。如果说这个公主现在就想到要养着大王的儿子,日后好借此取利,那她就是妖孽了。   但等公主渐渐长大,或许用不了几年,她自然而然就懂得怎么利用手里的这个小孩子了。   “不能把这个孩子留在公主手里。”他道。   从人道:“公子是怕此举会助长公主的野心?”   龚香点头,“去找找看冯瑄在何处,我与他有话说。”   太阳渐渐升高,他们已经出城了。山陵在莲花台西面。   姜旦走得脚底流血,姜武背起了他。他还想再背姜姬,她摇头道:“我穿着鞋,可以自己走。”城外的路并没有那么难走,因为来往进出的人多,城外是一望无际的荒地,连草都没有。   姜元走在最前头,身后就是姜姬和姜武。后面跟着的还有很多她见过或没见过的人,比如龚香,比如超脱众人的龚獠,比如那个精瘦的老头子:冯营。   在出了宫门后,更多的人汇集到姜元的身后来。他们都是成群结队的,蟠儿牵着马在另一边,姜礼几人捧着她的虎皮袍,她察觉到蟠儿这样做,正是为了显示她“艰苦”的一面。就算没有脱鞋披发,还描眉涂胭脂,但她没有骑马!也没有穿厚皮袍!足见诚心!   蟠儿这么聪明真是……她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她小声问蟠儿那些一大群一大群来的是不是都是爷爷爹爹儿子孙子一大家子?   蟠儿说是,“伪王已经死了,还没有儿子留下来。大王今天去拜山陵,如果他们不跟着,就该担心大王日后报复他们了。”所以今天去的人,会比当时去迎接姜元的人更多。当时不敢去认为没必要去的人,今天都来了。   因为他们感受到了大王其实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大王也不是冯、蒋两家的应声虫。   姜元走出城没多久,就累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姜武背着姜旦,看姜元差点摔倒,赶紧上前扶住。   姜姬没有说话。   姜元就这么扶着姜武的一只手慢慢往前走,慈爱的问他“听说姜姬让你去建宫殿了,建得怎么样了?”   “在宫外还习惯吗?”   “怎么不回宫来看看爹爹?”   “是不是害怕啊?爹爹就算是大王,也是你的爹爹。”   姜武一直很紧张,就算姜元再慈爱,他答的时候也很简短,总是忍不住想看后面的姜姬,可他又不敢与她的视线相对。   姜姬恨着大王。   他总觉得这样是背叛姜姬了。   可大王毕竟是大王啊……他也做不到背叛大王……   姜元:“现在宫外有多少侍从跟着你?”   姜武垂头低声道:“不是侍从,是奴隶,已经有四百多人了。十天前还只有二百多人,现在天冷了,人一下子来了很多。”   姜元扶着他的手突然更用力了,惊喜的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   四百人!!竟然已经有四百人了!   “好,好,好!”姜元的声音更低了,也更温柔了,姜武的面孔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他柔声道:“你用的都是姜姬给你的钱,对不对?够用吗?”   姜武刚要点头,又停下,他记得姜姬嘱咐过他,他道:“不是姜姬给的钱,她带出来想买东西,放在那里没带走,我就先用用……”   姜元笑道:“怕姜姬生气?不怕,她要是生气,你就来找爹爹,爹爹给你撑腰。”   姜武点头,姜元道:“若是不够用,就告诉姜姬,说商人在宫外送来了更多好东西,让她去买。”   姜武犹豫道:“……不好,上回夫人就告状了……”他还记得冯夫人告姜姬的事。   “不用理她们。”姜元道,“你们才是我的孩子,几个女人不值一提。难道我还会为一两个女人怪罪你们吗?”   姜元一手扶着姜武,回头看姜姬也垂着头跟在后面,伸手过去,柔声道:“我儿,快到爹爹这里来。”   姜姬走过去,姜元牵住她的手。   “我儿,宫中无聊,何不出宫散散心?”   “喜欢什么,尽可让他们找来。”   “我儿乃是公主,不必顾忌任何人。冯夫人对我儿不好,爹爹以后再不见她。”   零星的声音传到后面,众人皆惊。   原来大王竟如此宝爱公主吗? 第90章 感情深厚   黄昏时,姜姬已经能看到远处地平线上的巨大建筑物了,想必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但估量着距离,明天至少还要走一天。   太阳下山后,气温下降得很快,几乎是瞬间就冻得人发抖。   姜元坐在地上,龚香脱下衣服,披到他身上。有他带头,数之不尽的人争先恐后脱下衣服替大王搭一个可以休息“帐篷”。   真是君臣一家的典范!   姜姬打了个喷嚏,爬上了车。   龚獠也来了,他体型巨大,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他带了一辆车,但从头到尾都不敢坐上去。眼看天黑了,要休息了,他就迫不及待的把车让出来,送给姜姬。   姜姬没有推辞,不但自己爬上去,还把跟着出来的八个小童和姜旦都叫上来。姜旦早就在姜武的背上睡着了,姜礼他们在家可能都照顾过弟弟,她看到有个小男孩特别熟练的去给姜旦铺床,还把他裤子脱了,叠了一块麻布包住他的屁屁。   姜姬:“……”尿布?   蟠儿看了一眼,道:“那是阿仁。”他顿了一下,说:“阿仁以前有个弟弟,只是全家都被卖了。”父母亲人都离散了。   姜姬只嗯了一声,然后就反应过来了。这几个孩子多数是父母亲人卖出去的,在家庭中,孩子和女人是最容易被卖掉的对象。但全家被卖?那就包括父亲或爷爷了。男人把自己卖掉的可能性确实有点小。   “怎么回事?”她小声问蟠儿。   蟠儿摇头,低声说:“不太清楚。不过我猜,阿仁一家可能以前是赵家的仆从。”   赵家逃跑,不可能连家里的仆人都带走,除了贴心的从人外,其他的都扔下了,这些仆人本来就没有姓氏,又没有田地、家族,失去赵家的庇护后,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姜仁就是这样流落到人贩子手里,又被卖给她的。   姜姬看仔细看阿仁,见他举手投足,确实和旁边的阿智他们不太一样,显得特别有规矩。而且,姜义他们都紧紧跟在她身边,唯有姜仁跟在姜旦身边。   姜姬记下这个男孩,以后让他跟着姜旦说不定也不错。   一夜无梦。   早上起来,姜姬看到很多只穿里衣或就只剩一条裤子的人在那里蹦来蹦去的活动身体以取暖,各别的还有打拳舞剑的,其中有皮肉紧实的年轻人,也有皮肉松驰的老年人。反正刚从车里出来就看到这一幕,让她立刻又爬上了车。   蟠儿看了一眼周围,让人把车牵到远处,还让姜义等人展开一匹布挡住那边的“春光”,再请她下来,“公主,该出发了。”   早饭是冷饼、冷水。她把饼硬吞下去,喝了一口冷水,冻得五脏六腑都打哆嗦。她记得姜鲜就是在下大雪的时候服丧把自己给搞得卧病不起,被伪王一举赶出王宫的。她才尝过一天,还没有说像姜元一样睡在地上,就觉得身体有点受不了了。如果服上三年,估计她的小命也不用要了。   姜元那边也从“帐篷”里出来了。帐篷也是由众人献出的衣服加竹杆草草搭起来的,大王既然出来,那些蹦来跳去的人就赶紧去把自己的衣服拿回来往身上裹,一个个看起来也是冻得不轻。   等到出发时,大家的速度比昨天快多了。   中午时,他们就到了。   比起莲花台,山陵显得更简陋、朴素一些。   仍旧是巨大的城墙,城门口也有侍卫守护,但这里的侍卫看起来都像老人一样,头发花白稀疏,牙齿也快掉光了,他们佝偻着腰,拄着手里的长矛,远远看到有一大群人来的时候,竟然有三四个人把矛一扔,跑了。   姜姬:“……”   姜元身后的人很快就跑出去几个跳上马去把人给追了回来。   蟠儿小声解释给她听:“在此地守门的都是罪人,世代都不能离开。”   原来如此。这些人不是自愿来当守墓的侍卫的,而是被发配来的。而且可能是祖辈犯罪,子孙后代都要继续赎罪。   城墙内又稀稀拉拉跑出来五六十个人,全都衣衫褴褛,包括门前的侍卫,全都是赤着脚,更有一些小孩子跟在大人身后出来,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们竟然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这些人远远的跪下,头都不敢抬。   跟他们一比,披发赤足的姜元就一点也不可怜了。   这座“城”中空荡荡的,没有亭台楼阁,也不会有高大巍峨的建筑。正对着城门的是一座特别简陋的巨大石殿,拱顶,无檐。在它西面有两座小殿,最多是它的三分之一大,一前一后,挤在一起,殿前有石兽镇守。   而在东西方向,则是另一座长形的宫殿,相比第一座石殿,这座宫殿更加威武,但看得出来,它前后的殿阁都是加盖的。   与它相对的一边则是一座小殿,从外表看,它是最新的一座,造型上也更像摘星宫中新造的宫殿,屋顶是两道重檐,殿前石兽更加灵动。   蟠儿跟在姜姬身边告诉她,那个巨大的石殿是鲁国第一任大王的祭殿,在西面那两座小殿就是他的儿子和孙子,挨这么近就是因为据说二代和三代大王与第一代大王祖孙情深,不忍离开。   西面那座长形的宫殿则是第四代鲁王所建,第五代、第六代鲁王也都想和父祖葬在一起,不肯自己另外起陵,于是后面的鲁王就都这么挤着住了。但挤着挤着,肯定会挤不下的,于是前后都有加盖的宫殿。   姜姬:“……”真是重感情的一家人。   至于那座最新的,就是伪王所建。一方面,可能伪王确实良心不安,不敢和自己的哥哥、父亲葬在一起,怕到阴间会被责骂惩罚;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又”住不下了。所以伪王就自己又盖了一座祭殿安放灵柩。 第91章 八点半再更一章   到了这里,就更该哭了。   蟠儿拿出几块麻布,姜姬、姜武、姜旦全都兜头裹上,就连姜姬的鞋,此时也必须要脱下来了——但又给她套了三双袜子。   不过倒是没人挑理,公主是女子,本就不该露出光脚给人看。   他自己包括姜礼几人,也都赤足披发,戴重孝,而且膝行着跟在姜元身后。   更别提姜元身后那步行了两天的人了,此时此刻才是重头戏!姜姬刚跪好就听到后面的男人们凄厉的像被人强奸了似的哀号,还不是一两个,大家叫得格外欢快,此起彼伏。叫归叫,手上动作也不能慢。于是扒衣的、撕衣的、薅头发的、拿头往地上撞的、整个人做匍匐状往前爬的,个个滚得一头一脸的灰,都跟犯病一样。   相比而言,走在最前的姜元和跟在后面的姜姬都淡定的不像话,姜旦更是一个劲的往姜武的身上蹦,想让他背,见姜武不理他,也就乖乖的跟在他后面了。   姜姬分神去想:姜旦的脾气果然变好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姜元此时什么也没有想。来到祖先埋骨之地,他不悲伤、不激动、甚至还有一丝想责问祖先的念头:如果你们真的在天上,为何不救我父?为何任由我在外流浪?   伪王,姜斐,他是在王座上老死的。   或许他一生都被权臣压制,但他在位时,没有人指责他得位不正,上天更没有降祸。   他有时会想,如果他死在姜斐的前面,那他们这一支将永远不能回来,不管鲁国之后变成什么样,姜斐死后会以鲁王的身份归葬,他的名字会刻在这里。   所以,这样的祖先,他又有什么好敬畏的呢?   姜元平静的走进去,跪下,磕头,然后再出来,他说了一句话:“把伪王的姓名削了。”   龚香就等在殿外,听到这句一时愣了,回过神来时,他看了眼旁边的冯营,这个老儿也瞪大双目,吓傻了。   姜元走下台阶,冯营才找到舌头,压低声说:“大王,三思!”   姜元越过冯营,大步走远,龚香赶紧跟上,冯营只来得及说那一句,之后当着众人的面,他也说不出来了。   人人都看到了大王说了一句什么,冯营大惊失色的表情,但离得远的人都没听到。   站在姜斐地宫前,姜元对龚香说:“将伪王之棺起出。”   龚香一言不发,让人进去了。   一群粗手粗脚的役者走进了王寝之地,稍后,令人齿冷的凿石声传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重。   早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到会有这一幕的人,此时此刻也有人受不了了。   冯营看到有人退后,有人垂下头,更有人侧头避开大王的眼睛,默默流泪。他皱紧眉,悠悠叹了口气,“大王此举失了人心……”   冯瑄站在冯营身后,听到了这句话,却不知该怎么说。但他也感觉到了,众人对大王的爱戴正在一日日的消减,如果大王今日的举动被乐城里的鲁人知晓,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像那日迎他回莲花台时那么爱戴他。   诚然,姜斐忤逆,大罪。但人心就是这么奇怪,他们知道姜斐有罪,但他们更希望大王能宽恕姜斐。现在大王命人打开姜斐的陵墓,把他的棺材拖出来,甚至这些人还不知道,大王还想把姜斐的名字从碑上削去。   这样对一个死人,太过残忍。   胜者该心怀仁慈,而不是睚眦必报。   冯营没有再试图去劝,应该说他也不敢劝。他问冯瑄:“龚二找你有什么事?”   冯瑄看向前面的姜姬,道:“他想让公主嫁到他国去。”   冯营皱眉,跟着眉头松开,点头道:“嗯,以公主的性格,嫁到外面反而好。”嫁在国内,则国中不安。等她长大,权欲茂盛,一定会跟下一任鲁王争权,更何况现在大王还没有生下小公子。等小公子出生长大,与她差上五六岁,必定不是她的对手。   冯瑄低声道:“他想把小公子从公主身边带走,送入宫中。”   冯营道:“你答应了?”   冯瑄摇头。现在不管是冯乔还是半子都不是公主的对手,惹她不快,只怕冯家立刻就会失去这两个女儿。   冯营点头,“龚二野心勃勃。刚才大王的话,他一句也没反对。”他叹气道,“我冯家现在是一动也不能动的。只要动了,不管做什么,在大王眼里就是罪状。”他有时会感叹,蒋淑死的太是时候了……如果他像蒋淑一样死了,大王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忌惮冯家。   可是老天不收他啊。   姜姬看到有一些人掩面离开了,他们悄悄溜走,到了城门处才放脚飞奔。一开始只有一两个跑了,后来站在后面的人竟然跑了一小半。出城时四五百人,转眼就跑了一百多。   里面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仍不绝于耳,站在殿外,能看到殿内石尘弥漫,殿中王座下的台阶已经被掀起来了,王座也早就推到了,王座前的瑞兽也断头断脚的倒在一旁,一只兽头骨碌到宫殿门口。   殿外所有的人都寂静无声,她看到姜元,他好像在享受这一刻。在他身边的龚獠的弟弟,龚香一脸平静,但在他身边的从人却早就跪下去了,瑟瑟发抖。如果从人还不足以佐证这是多可怕的一幕的话,她身边的龚獠从刚才役者进去就开始在喊“天啊!”,等凿石声传来后,他几次想扭头逃跑,还悄悄的、以为谁都看不到的后退,但到底没敢真的逃走。   剩下的人不是面无人色,就是低头、缩脚,似乎都想离这里远一点。   等石棺终于露出真容后,役者也不敢再动了。龚香走进去,看到诺大的墓穴下,除石棺外,还有无数葬器,金盆玉碗、烛台石几。看来当时伪王下葬时,并不算仓促。   他出去问姜元,“大王,可要今日起棺?”   姜元看向他,笑道:“四海,怕了吗?”   龚香,字四海。他摇头道:“非是怕,而是时辰不对了。”他指着天空说,“我们进来时恰是正午,但现在已近黄昏,此时开棺,只怕会有凶兆。”说完后,他又劝道,“大王,何必急于一时呢?今日既然已经来拜过祖先,大王就该回转。”他压低声道,“等此地无人后,我自会令人将棺起出,另寻他地安葬。”   姜元觉得此时身后那些人的脸色格外好看,他正享受,但龚香的话把他的理智拉回来了,继续下去,只怕他这个大王以后就是孤王了。   他点头:“既然如此,就交给四海吧。”   龚香拱手,“必不叫大王失望。大王,快起程回宫吧。”   姜元喊了停,众人都松了口气。黄昏降临,众人更像是身后有鬼追一样,迅速离开了。姜元骑上马,姜姬也上了龚獠的车,龚獠更是早早的就躲在车上,整个人像小了一圈一样躲着发抖。   车一动,他浑身一颤,悄悄掀起车帘,喜道:“好好好!好好好!”   侍卫们簇拥着姜元,风驰电擎般的跑了,姜姬的车紧紧跟在后面。龚獠还在不停的催车夫,“快走!快快快!”   很快就看不到山陵了,姜姬问龚獠:“你二弟还在那边呢?”   龚獠才要笑,听到这句险些蹦起来:“他没走?!”然后脸色一变,想骂又不敢高声,把声音放得低低的:“那个……王八蛋!那个混蛋!那个……他是要害死全家啊!”   她看他轻轻的在车里拍,拍都不敢大声拍。   姜姬猜到龚香留下肯定是要继续把伪王的棺材起出来,然后把那里再修整一番,好让姜鲜能住进去。就算不是在古代,现代这种事也算是骇人听闻。何况伪王再怎么样,也做过鲁王,还姓姜。   龚香这一招,算是把龚家的名声给带到沟里去了。   姜姬看龚獠这样,逗他道:“不如,你回去劝劝?”   龚獠一听,避之唯恐不及!连连摇头:“我不行!我不回去!我劝不了!”说完又催车夫,“快!快快快!”   月至中天时,他们回到了乐城。   姜姬看到进了城,前面的姜元早已经跑得看不见影了,灵机一动,让人把车赶回了摘星宫。   龚獠喜道,“某还不曾见过公主的摘星宫呢!”   姜武看到车转向了,高兴的策马过来问她:“去摘星宫吗?”见姜姬点头,他顾不得把睡着的姜旦放下,说:“我先回去告诉阿谷和阿粟!”   龚獠在车上畅想,“某路过几次都看到公主的摘星宫壮丽非凡,可惜不能进去一观!”他掀起车帘,指着道:“公主,那就是摘星宫吧?”   姜姬伸头出去,看到远处夜宫中突然有一座高塔明亮闪光,“什么时候又建了一座塔?”   摘星宫外,已经是灯火辉煌。   不知有多少人举着火把跑出来照亮了这一整条路!   龚獠惊讶道:“这都是公主的宫奴吗?”好几百人啊!   姜元回到金潞宫,怜奴出来说:“大王,公主去摘星宫了。”   他面目不雅,姜元去山陵就没带他。   姜元疲惫不堪,躺在榻上,“怎么?你知道?”   怜奴上前替他脱鞋揉脚,笑道:“宫外一整条路都被照亮了,想必是摘星宫的宫奴。”   姜元突然振作起来,轻快道:“在哪里?孤去看看。”   怜奴转了下眼珠子就想到他是为什么高兴了,扶着姜元出去,虽然站在宫门前看不到,但数百枝火把映亮了一片天空,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就在那里。”他指道,“摘星宫就在那个方向。儿想,半夜里能让摘星宫亮起火把的,只有公主了。”   姜元笑道,“阿武也实在是有办法,这么快就说动了我儿。”   怜奴道:“公主喜欢玩乐,宫中想必没什么好玩的。” 第92章 潜逃   姜元挑眉道:“……宫中的人确实是少了些,也没什么人与我儿游戏,不怪她。”   怜奴大概明白大王的意思了,道:“正是,公主偶尔出去散散心,谁还能说什么?”他出来后,却去找了姜奔,昨天不但他没去,姜奔也没去,因为大王根本没想起来他。怜奴也故意把他给调开了。   姜奔知道姜元出宫时已经晚了,想去追也不知道方向。偏偏公主不知怎么回事跟上去了,而且怜奴听大王的话,宫外的姜武可能也去了。   他找到姜奔,道:“公主出宫,你明天出去替大王看望公主。”   姜奔不喜欢出宫,他更喜欢留在爹爹身边。   怜奴突然想起般说:“对了,这次大王出门,阿武好像也去了。”   姜奔一下子站起来:“他怎么会去……”转念一想,肯定是公主告诉他的!他心中不平,却不敢再说姜姬的不是,只好黑着一张脸,狠狠的捶了一下拳头。   怜奴说完就进去了,第二天,姜奔果然没有去摘星宫。   这个傻瓜。   怜奴笑嘻嘻的想。   重又回到摘星宫,不但宫中又新起了一座望楼,另外三只孔雀也可以放出来了。姜谷说:“上回有只黄鼠狼钻到它们的笼子里,偷吃它们的食物,被那只大鸟一下子叨死了!”不但叨死了,还给吃了。把早上去喂鸟的姜谷吓了一大跳。   出宫来以后,姜谷和姜粟不像在宫中那么拘谨。她们现在穿的也是新衣服,只是全是普通的衣服,就像在家中一样。她们也学会了涂胭脂,脸蛋红红、嘴唇红红,还染了指甲,露出了青春的风采。   只是她们没有住在摘星宫,而是住在役者们住的那种石屋中。姜姬一看就生气了,逼着她们搬到了摘星宫的后殿去住。   姜谷不安道:“住这里……你又不在……”她坐在地上,手小心翼翼的摸着光滑的地板。   姜姬让人把坐榻拿来,说:“你和二姐以后要跟我一样,坐在榻上,不要坐地上。住在屋里,睡在床上,不要住那种地方,还要睡在地上!”   姜谷还是很紧张,姜粟说:“你就听公主的吧。”   “……还是叫我米儿吧。”姜姬说,“在这里,我可不想听到公主的称呼。”   姜谷和姜粟都愣了,公主是多美好的称号啊……   她们不敢叫,她也没有再勉强她们。   姜谷和姜粟陪她坐了一会儿就要去做饭,她们平时在这里就只做干饼,把水烧开了喝,她们俩不会做汤,更别提炖肉了,今天姜姬来,又没有带役者,她们俩都有点发愁做什么饭。   “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姜姬奇怪,又不是以前没吃过,就算在宫里,她也很少吃炖肉,总是就着汤喝两块饼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姜谷坐立不安,道:“外面街上有卖盐菜的,我这就去买一点!”   姜姬一听盐菜,连忙说:“不用!不用!”可姜谷还是跑远了。   从姜姬来了以后就一直躲着的姜旦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悄悄跟在姜谷身后,追着她说:“买糖!买糖!”   姜姬听到他的声音还很惊讶,“刚才一直没看到他,我还以为他还在睡呢!”   姜粟哈哈笑,说:“他早就醒了!看到你还跑到我的被子里躲呢!”   姜姬也很无奈,不知从何时起,姜旦最害怕她,现在可能是在摘星宫住得太舒服了,生怕她要把他再带回宫。   “他这几天一个人可以吗?”她问姜粟。   姜粟摇头:“以前总是跟阿礼他们几个追追打打的,阿礼走了以后,他就没人玩了,天天抓着石头打孔雀。”   姜姬的眼睛瞪大了,姜粟连忙说:“他打不中,后来孔雀放出来了,可能还记得他扔石头的事,最喜欢追他,他现在一见孔雀就跑呢。”   “……活该。”姜姬深吸一口气,因人不在眼前不能教训,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的跟姜粟说:“把孔雀再关起来吧,再叨着他怎么办?”   姜粟说:“没事,他跟孔雀玩,就不来找我和阿谷的麻烦了。我们正在学着做盐菜,那么多活要干,没空陪他捣乱。”   家里以前也有盐菜,这个存一罐子可以吃一两年呢,又当盐又当菜。但姜姬对盐菜的感觉一直不好,无他,又苦又咸还是其次,有时都能看到盐菜上长白毛,菜汤闻着都发臭了,还不当一回事的吃——那时穷,没办法。但她就觉得现在的盐菜制作手艺都不太过关,肯定不卫生不安全,能不碰就不碰。   姜姬叹道:“吃肉不就行了?吃肉!现在不是有很多打到猎物的人在卖吗?不然就买些鸡鸭回来养,可以捡蛋吃,也可以杀着呢。”她以前是忽略了,早该想到姜谷和姜粟这么节省,不会买肉吃。   她叫姜武去买鸡鸭,“多买些。羊也好鹅也好,街面上有的都买回来,能杀了吃肉的!”   姜武笑道:“好!我早就想吃肉了!”   姜姬怒了:“有钱为什么不买!那么多钱是让你们花的!!”   姜武笑嘻嘻的跑了,姜粟心里高兴,劝道:“好了,不要吵他了。你不在,我们怎么敢乱花钱?而且现在家里吃饭的人这么多……”   最近家里多了很多人,姜武每天也不干正事,就带着他们打架比武,然后就随便他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姜粟心疼粮食又不敢说,因为姜武说这是姜姬让他收下的人。   姜姬也觉得这么多人都住在家里,如果有一两个对姜谷和姜粟不规矩的人就坏了。还是应该让姜武再找个地方,重新建个将军府。她本来的打算就是让他建个将军府好收拢人马,结果先盖出来的竟然是摘星宫。   “有人对你和大姐不客气吗?”她问。   姜粟摇头:“他们不敢。”她仰着头说,“我和阿谷可是公主的侍女呢!”比起姜武,那些人对她和姜谷更尊重。   昨晚上那无数根火把已经够让她吃惊了,说不定就是看到这么多人,她才能轻轻松松的把龚獠“赶”走。虽然他送她回来,但让他留宿摘星宫还是不行,她还想好好跟姜谷他们说说话呢,不想应酬他。   但今天早晨,那几百人全都不见了。姜粟说:“那是因为那些人在那边。”她指着东面说,“那里盖了个什么库,他们都住在那里了。”   这时门前传来好像是无数只鹅的叫声,越来越近。一个穿着麻衣和麻甲的“侍卫”跑过来,高兴的脸都笑开了花,远远的就对着姜姬跪下说:“公主!送鹅的人来了!”   一会儿,鸡、鸭、羊都来了,全是一群群的。昨晚上见到的那些人此时全都跑出来了,七手八脚、自动自发的把这些禽、兽都扎个篱笆给圈起来,纷纷道:“果然是公主来了!”   “今天有肉吃了!”   “我早就馋了!”   有几个人已经开始去寻自己的刀剑了,个个都盯着圈里的鸡鸭羊眼冒绿光。   姜粟颇有些威风的说:“平时可没有饿着他们!每个一顿都能干嚼两筐饼呢!!”   姜姬后知后觉:“你和大姐做这么多人的饭,能行吗?要不要买几个擅厨的役者?”   姜粟道:“阿武都是把粮食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做。一开始有的人连饼都不做,直接抓粮食吃呢。后来才都学了贴饼子,又不难。”   她和姜谷想学着做盐菜,也是想着可以给他们加点菜,外面买的太贵。   姜武和姜谷一起回来的,两人身后是好几辆大车。一辆车上是六个巨大的陶罐,拉车的农人小心翼翼的进来,不停的说:“真能进来吗?我这盐菜真的能让公主吃吗?”   姜谷怀里抱着个彩绘的陶瓮,说:“你这个是给大家吃的。”她轻轻拍着怀里的小陶瓮,“这个才是给公主吃的。”   农人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可看起来还是想掉头就跑!他只是卖个盐菜,最普通的那种!为什么会被公主看上呢!这种东西怎么能给公主吃!老天爷啊!   姜武身后推车的则是四五个猎人,他们猎了两头鹿,推到街上来卖,本想去其他大户门前喊喊价,却听街上有人说公主要买肉,便赶紧拉着车跑到摘星宫来了,刚好被回来的姜武撞见,看是新猎的,就两头都要了。   猎人不停的问:“公主还要别的吗?我们要是再打来鹿,公主还要吗?”   一个猎人说:“家里还有刚猎的狐狸!刚长大的!绝对不到三岁!”   姜武听到就说:“如果是好的,可以拿来。”他记得姜姬说要找些好皮毛给姜礼他们做袍子。   这个猎人一听,急道:“我这就回去拿!”其他的猎人也说,“你快回去!我家也有两张!一起拿来!”   姜武说,“如果还有,都可以拿来。”   结果下午来卖皮子的商人就来了七八个,猎人从摘星宫出来就被人拉住问话,他一五一十全说了,等他回来看到那些带着精美皮毛的商人,难过的在大门前哭起来。   中午刚吃了一顿肉,满足的正在剔牙的侍卫看到他在哭就说,“你去让公主看一看,公主心善,说不定会收下你的皮毛。”   猎人想一想,还是进去了。   殿中还弥漫着肉的浓香,姜旦和姜武都吃得肚皮滚圆,两人抱在一起睡觉。   蟠儿正在收拾那些商人送来的好皮毛,姜礼几人都在帮忙。姜智不敢相信的摸着怀里的羊羔皮,“公主真的说要用这个给我们做衣服吗?”   姜义说:“你都问了几遍了!公主说了,一人两件!”   姜礼知道蟠儿以前也是人家的奴仆,忍不住问:“蟠大兄,以前你的主人也给你做这样的好衣服吗?”   蟠儿笑道:“小时候常有,大了就没了。”   姜礼点点头,看来他的主人还是很喜欢他的,他在家时也是小弟弟用新襁褓,他穿旧衣服,爹爹的衣服就更破了,娘说是因为爹爹费布,才不能他做新的。   “那你现在还想以前的主人吗?”   蟠儿沉默半晌,摇头说:“不该想了。”   姜礼点头说:“我早就忘了。”公主这里真好啊,比家里还好。   蟠儿收下了猎人的皮毛,送走猎人。回去后,姜姬已经睡醒午觉了。她在宫里可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   她从被子里爬出来,浑身暖融融的。   蟠儿笑道:“公主,该起来,再睡下去天就黑了,还要吃晚饭呢。”说着替她披上虎皮斗篷。   姜姬迷迷糊糊的,蟠儿小声说:“刚才我在街上听说,有几家逃走了。”   “嗯。”她裹上虎皮,伸脚穿鞋,反应过来:“嗯?跑了?”   在大王祭祀山陵回来之后的第二天,董、徐、高、于四家,举家潜逃。 第93章 授官   “不过一些墙头草而已。”蒋伟道,童儿在为他梳发,刚要束起,他摆手道:“不用了。”   蒋珍道:“二哥,今日便去吗?”   蒋伟起身,童儿捧着衣服惊讶道:“爹爹,还没穿衣呢!”   “这样就可以了。”他道,对蒋珍说:“今天去才好。龚家那小儿不在正好。”   蒋珍道:“没想到龚家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以前龚家为赵肃马首是瞻,倒也没显出龚香来。   蒋伟道:“珠在屉中,光华不显。”   “还是太清高了。”蒋珍笑着说。   龚香不肯服侍姜斐,不过是觉得姜斐不配而已。如果不是姜元回来了,龚香大概是宁可一辈子不出仕也不会做姜斐的座上客的。   蒋伟叹道:“……他心志如此,只怕日后不为狗,便为狼。”   龚香心高气傲,如今蓄势待飞,日后要么成为大王座下的一条疯狗,要么……就是鲁国的一条狼。   蒋伟认为他不会当狗。   他沉思片刻问蒋珍,“龚二郎有女儿吗?”   蒋珍不知,道:“弟弟去打听一番。”他问,“二哥是想让蒋龙娶龚二的女儿吗?”   “只要龚二郎不会突然吃李子吃死,日后莲花台当有龚家一席之地。”蒋伟说完,振衣出门。   蒋珍笑了一阵,童儿捧着衣饰,不解道:“三叔笑什么?爹爹没有穿衣,只怕会冷呢。”   蒋珍道:“小儿,你爹爹刚才可是忘了一家人呢。”   童儿急道:“那三叔还不提醒爹爹?爹爹忘了谁?”   “冯家啊。”蒋珍哈哈大乐起来。   蒋伟赤足披发,仅着里衣走在街上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乐城。   这是他跟随大王回来后第一次出门!蒋彪把妹妹送进王宫随后逃走,蒋盛和蒋彪几乎反目都没能把他从家里引出来!   众人不禁猜测:蒋伟这样进宫是想干什么?   是因为大王的做为太过分,他打算劝诫吗?   种种猜测跟着蒋伟进了莲花台后,达到了顶峰。   “大王。”蒋伟跪在姜元面前,五体投地。   姜元背对蒋伟,沉默半晌才长叹一声:“……蒋公是来劝诫寡人的吗?”   蒋伟摇头:“大王所作所为,合乎天道,小人哪有脸来劝诫大王?”   姜元惊讶回转,上前把蒋伟扶起,“那蒋公如此这般是为何?”   蒋伟再次跪下,叩首道:“大王,小人又怎么能穿着伪王所赠的衣冠来拜见大王呢?”他举起双臂,“小人只能这样来见大王,祈求大王的宽恕!”   就算是重来一次,姜元都无法相信这是蒋伟跪在他脚下说的话!   他立刻把蒋伟扶起,激动得无法自抑,“蒋公此言当真?”   此时此刻,蒋家肯站在他身后!肯支持他!   蒋伟大笑道:“大王,某今日这样走出家门,早就被所有人看到了!”   “好!好!好!”姜元连赞三声,纵使犹豫,此时也掷地有声的说:“伪王之事,与蒋公无关!伪王给蒋公何位,寡人也当尊奉蒋公!”他顿了一下,扬声道:“寡人难道还不如伪王吗?!”   怜奴已经把城中有人逃走的事告诉他了,姜元心中更不是滋味。可见这城中还有人记得伪王。   蒋伟柔声道:“大王,不必挂怀。不过是一些小人而已,他们离开了更好,大王的座下,怎么能留这种心怀异志之人呢?”   “正是!”姜元目中射出精光。   两人互相掺扶着起来,姜元拉着蒋伟到桌案前,“来,来,来。蒋公与我参详一番。”   蒋伟在莲花台留了一整天,傍晚穿着大王赐下的衣衫,乘着大王赐下的车,离开了莲花台。从这日起,蒋家大门打开,蒋伟开始待客了。无数的人蜂涌而至,都想探听大王与蒋伟谈论些什么。   冯营在家像困兽一样转圈,冯宾匆匆进门,他不等冯宾坐下就问:“怎么样?打听出来了吗?大王和蒋伟说了什么?”   冯宾坐下喝了一口水,面色沉郁的说:“……大王与蒋伟谈论的是授官之事。”   冯营的脸色陡然剧变,此时童儿在外小声说:“爹爹,四叔叔来了。”   冯营不开口,冯宾道:“让他进来吧。”   少顷,冯丙慢慢走进来。   冯营不理,冯宾招手道:“过来坐下。”   冯丙没有说话,坐在冯宾身旁。冯营不开口,只能冯宾去问:“大王见你,对你说了什么?”   昨日蒋伟进宫,今日冯丙就被大王叫到莲花台去了。只是冯丙从把姜鲜带回来后,跟家中其他人都远了些,所以冯宾才去外面打听。   冯丙闭口不言,冯营转头道:“大王授你何职?”   冯丙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大王问我,可愿担任司甫一职。”   司甫,内外交通,传达王令。   冯营与冯宾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大王身边极为重要的官职!以前担任此职的是赵荟,赵肃的幼弟。赵荟与赵肃狼狈为奸,把持朝堂。后来此职被蒋淑夺去,给了蒋珍。不过换汤不换药而已。   但冯营立刻想到,就算冯丙当了司甫,如果冯家没有其他人任职,那这个司甫也没什么用处。   从大王跳过他直接召冯丙进宫就能看出大王是故意的。   冯丙当然也知道,他看了眼冯营,消沉道:“我刚进去,大王就问了阿背的身体如何,还要赐药赐医。”   冯宾立刻看向冯营,却见冯营十分平静。   “……我本来就打算一直病下去。”说心里没有一点失落是不可能的,但冯营也很快的把那一丝不甘给压下去,他道:“蒋淑既死,我就不能再出门了。现在阿乔与半子都在宫里,阿丙成了司甫,只需要你或阿甲或虎头三人中有一个再入职为官,我冯家这盘棋就能活!”   他转头对冯丙说:“明日你就进宫,告诉大王,你愿担任司甫。”   冯丙犹豫道:“那……我要不要向大王举荐一人?”他看向冯宾,“阿宾怎么样?”   冯营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大王性情强硬,看他这几日的举动,不是个会被人说服的人。我们还是再等等看。”   冯宾也点头道:“不必着急,大王若是不打算给我官做,你荐了我也没用。”   很快,冯丙任司甫一事就传开了。与此同时,姜武、姜奔一个为上将,一个为中将。大王选任这三人的事,成了乐城人最津津乐道的故事。   冯丙,大王夜梦后,为大王解忧,孤身一人,只带一个从人,千里迢迢把姜鲜的尸骨带回莲花台。   姜武和姜奔,据说一个力抵千钧,一个虎头豹眼,在大王流浪的时候,旷野之中,从天而降,跪在大王面前,自请为奴。大王见这二人神异不凡,不愿收其为奴,这二人就跟随大王数日,大王才收这二人为义子。果然这二人护佑大王,助大王归位。 第94章 授官2.0   “公主,你看这件衣服。”龚獠指着衣架,“可喜欢?”   他今天特别得意的进来,带的从人抬着衣箱、衣架,还有两个垂着头的侍女小心翼翼跟在后面。先是特别神秘的请她坐下,然后过一会儿就让人抬着衣架进来,衣架上的衣服确实非常漂亮。   姜姬忍不住走近去看,果然不是她看错了,这件衣服用的布料上的花纹全是织上去的。   “魏锦……”虽然是第一次见,她也认出来了。她收到的礼物中当然也有这种织锦,但花纹都不如这件精致,线条的粗细就像是二号和五号的区别。以前她有的都是二号的,今天见到的这件是五号的。   想想看一整匹布都是这样的织法,那确实非常花功夫。   ……这么说以前她收下的魏锦都是盗版,还是很粗糙的盗版。   底下的一个侍女突然开口道:“出自魏地的织锦,都可称为魏锦,但只有许家,才是真正的魏锦。”她的声音虽然嘶哑,但听得出来,自有韵律。   蟠儿说过,一些家族养育女子,会特意教她们说话暗合音律,这样才能声若歌诵。姜姬的理解就是像播音员一样,一开口就让人陶醉。   目前她见过的就是龚獠,原来他这个声音是让人调教出来的。现在又见到了这个侍女也会这一手。   这个侍女虽然跪在地上,但她开口后,殿中一静,所有人都不自觉的被她的话吸引了。   姜姬道:“为何不抬头?”   侍女一直伏在地上,她只能看到后脑勺。   侍女道:“奴奴容貌丑陋,恐惊吓贵人。”   “无妨。”姜姬道。不看脸怎么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侍女抬起头,离她最近的姜智尖叫一声,竟然吓尿了。姜礼也吓了一跳,但看到姜智脚边的湿意后,他反倒顾不上怕这个女人了,抓住姜智就退下了。   侍女的脸上被人故意横着割了一刀,连两边的耳朵都割了个豁口。这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格外奇怪,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不安全感,好像会让人担心什么时候她的半个脑袋会掉下来。   如果没有这道疤,她会是一个美人。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发似乌云,肤似新雪。   她目视姜姬,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伏下去,叹道:“能直视奴奴而不惊不惧,果然是摘星公主。”   但她确实感到惊悚。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自觉的去想这样伤害一个年轻的女子,该是多么的深仇大恨?   姜姬没有说话,龚獠在旁边叹道:“我第一次看到她们姐妹时,也差点吓坏了。”他见到这二女时,二女蓬头垢面,衣不蔽体,骨瘦如柴,满身血污,二人的手被齐腕斩断,脸也被高明的剑手一剑毁之。   但魏锦许家只有这两女活下来,二人还都有织娘之名。所以龚獠还是把她们买下来了。   “真不知那幕后之人是想让她们活下去,还是想让她们死。”许家姐妹下去后,龚獠叹道。   “是想让她们痛苦的活下去。”姜姬道。   龚獠悄悄道:“公主,你看她二人容貌如何?”   “若无伤痕,当是美人。”   “她二人是在魏王宫中服侍的。”龚獠笑道。   许家做的是王宫的生意,大王、王后、夫人、公子、公主们需要做衣服了再把人叫进宫就太麻烦了,所以许家织娘一般都是留在王宫中的。就像留在摘星宫的古石一样,既是售后人员,也算人质。   不过这样一来就不奇怪了。姜姬暗叹一声,是后宫争宠吗?   龚獠道:“公主最喜他国故事,有这二人在,公主该不会无聊了。”   龚獠日日长在了摘星宫,礼物也源源不绝的送进了摘星宫,摘星宫外的田家巷如今被人称为摘星路,每天都被商人们堵得水泄不通。   据说摘星宫每日要八百担柴、四百担炭,牛羊无数!鸡鸭无数!   蒋伟刚从王宫中回家,就听到他的童儿在和蒋龙说话,蒋龙的从人也才十四五岁,正是爱热闹的时候,他在绘声绘色的给蒋龙讲:“据说摘星公主的摘星宫有八百里!集有天下奇珍!连赵人都听说摘星公主的名字了!”   蒋龙气愤道:“这样的公主非是我王之福!”   蒋伟笑道:“龙儿,何出此言?”   童儿和从人都吓得连忙跪在地上,蒋龙也吓得不轻,嗫嚅道,“……她、她,大王简朴,她却如此,不过是仗着大王宠爱,不忍责怪……”他突然高声道,“这样下去,这个公主必为我鲁国之患!就像朝阳公主一样!”   大梁朝阳公主,乃是先帝的朝颜夫人之女。她不像长平公主那样淫乱宫帏,她最著名的事就是不肯出嫁。先帝曾为她许亲,她在出嫁之日竟然躲了出去。等先帝去后,朝臣也曾建言让朝阳公主出嫁,但当今只会说“父皇生前多么宠爱姐姐,朕怎么忍心逼姐姐呢?”然后就任由朝阳公主住在凤凰台。   当今身体不好,据说出生时瘦小的像只小猫,先帝甚至为了将这个儿子平安养大,起名为狸,据说朝阳公主在宫中从不尊称当今为陛下,而是唤皇帝为“阿狸”,甚至有人曾听过公主叫陛下“狸奴”,当今也含笑应诺。   蒋龙道:“人人都知道,皇上体力不支时,朝阳公主都会代为批折……更有甚者,皇上对朝阳公主所请,从无违逆,言听计从!”他握紧拳头,“二伯,如果放纵摘星公主,异日她就是第二个朝阳!”   蒋伟笑着让蒋龙坐下,没有理会他说的话,而是说:“明日,你随我进宫见大王。”   童儿见蒋伟没生气,就拉着蒋龙的从人悄悄退下了,一会儿送进来了两碟点心和一壶茶。   蒋龙以为自己刚才的话太幼稚了,他也知道自己年纪太小,很多事都不懂,所以平静了一点后,就道:“侄儿记下了。”   蒋伟笑道:“日后你陪在大王身边,时间长了,就会知道我鲁国不会有一个朝阳公主。”   蒋伟将蒋珍之子蒋龙送到大王身边,不过为一仆从而已。   知道的人都道蒋伟实在是太不要脸了!蒋龙是蒋珍的儿子,竟然让他去大王身边当仆人!而大王身边的另一个仆人正是蒋淑的私生子。蒋伟竟然让蒋珍的儿子去做和私生子一样的事!蒋家没了蒋淑之后果然是不行了。   “连脸都不要了吗?”龚獠冷笑,又道:“蒋珍竟然也任由蒋伟胡来!”   姜姬道:“蒋伟现在是什么官?”   龚獠摇头,“大王还没有给蒋伟授官。”所以大家才会放胆嘲笑啊。他扳着手指说,“大王现在就授了冯丙一介甫官,蒋家一个官都没有。蒋伟以前是伪王司马,他交了衣冠后,大王也没说把司马给他做。”   其实龚獠是觉得,大王越来越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个无能之人了。只看现在冯营病卧家中,蒋伟被大王冷落仍巴着大王不放,这还不能说明大王有多厉害吗?   “若我也能被大王征召就好了。”他大声叹道,一边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姜姬。   姜姬就当没听到,她在姜元那里不可能有话语权的。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姜元多么珍爱她,多么看重她。这是假的,但她却不得不继续维持这个假象。   “不知龚二会做个什么官?”她道。   龚獠见公主不搭理他有点失望,提起龚香,更气愤了,“他做这种事……那是拿整个龚家来当垫脚石!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龚家!只有他龚香!”   龚香回来了。回城当日,被人拦在城门口。   来人看不出是哪里人,他自报家门:“某肃州李放!敢问龚二郎!姜王尸骨何在!!”   朝午王是戏称,姜斐下葬时无号,到如今也只能含糊的称一声姜王。   龚香风尘仆仆,神色疲惫,仍在马上拱手道:“不知壮士问的是哪位姜王?”   那人怒指:“休要嘻笑!你可知你这样做了之后,天不容你!地不容你!龚家容不下你!鲁国容不下你!”   龚香平静道:“壮士所言,某不懂。”他仰头看天,“如果上天当真要降罚,某甘愿领受!”他举起双臂,闭上双目。   围观的乐城人也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天,只见天如碧洗,万里无云。   底下有人小声道:“姜王行逆,之前还下了十几天的雨呢,据说都是先王流的泪。我看上天是不会降罚的。”   很快有人附和。   那人见龚香如此淡定,事不可为,恨恨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扪心自问!良心可安!”   龚香当真捂住心口,道:“祖父皆是莲花台座上客,某不敢做那逆家之子。”   那人见此,只得钻入人群中跑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摘星宫。姜姬不明白龚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龚獠笑道:“这其实是件趣事。”   龚香的祖父是个无能的人,一辈子都在求官,但当时的鲁王看不上他,哪怕他自荐,找别人推荐,造各种流言声势,那一代的鲁王都视而不见!   然后就是姜鲜之父当了鲁王,当年蒋淑、冯营与龚香之父都正值青春年华,都被征召了。龚香之父当了官之后,回家见老父长吁短叹,就向先王举荐其父,不知先王出于什么考虑,把龚香的祖父给征召了,做一个少祝,就是逢到新年、祭祀之时让龚香的祖父出来唱一篇祭文,一年也就出来一两回吧。   龚獠说到这里眼泪都笑出来了:“他这辈子都想当官,哈哈哈哈哈!托儿子的福得偿所愿了!哈哈哈哈!”   然后,龚香的父亲在先帝还在时,一夜睡下后就没再起来,从此瘫在床上,虽然能说话,但屎尿不禁,从此没再进过莲花台。祖父也很快去世了。伪王继位后,下召给龚香的父亲,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直接把衣冠、笏板给送到了龚家。龚家也没推辞。只是虽然收下了,但龚香的父亲说实话,一次都没进过莲花台。他唯一服侍过的鲁王,只有姜鲜之父,姜元之祖。   龚香这么说,还真没人能说他父祖服侍过伪王。他完全可以说,龚家从来就不认伪王。   龚香归来,人人都猜大王会让他做个什么官。这次姜鲜的事,全仗龚香在背后支持大王。   龚香进了莲花台,姜元早早的就起身相迎,亲热道:“四海!数日不见,真叫寡人寝食不安!”   “大王,幸不辱命。”龚香跪下道。   姜元将其扶起,问:“姜斐尸骨现在何处?”   龚香道:“已另寻他处安葬。”他顿了一下,道:“因时间不够,也只能在先王宫殿处起一处穴。”就是挖出来后随便找个地方又埋了。   姜元叹道,“毕竟也是姜家血脉,还是不能太怠慢他。”   龚香道:“大王仁厚。”他笑道,“还请大王放心,姜斐就葬在山陵一侧。”   这是说,他没把姜斐葬在山陵里!而是葬在了外面!   姜元品味着,慢慢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   他再看龚香,简直就觉得这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举一动,都那么的合乎心意!   “来,四海随我来!”姜元携着龚香同榻而坐,这时怜奴带着蒋龙送上茶点,龚香看到蒋龙,笑了一下。   蒋龙羞红了脸,缩手缩脚跟在怜奴身后匆匆退下了。   龚香等蒋龙走后才对姜元笑道:“大王,高妙!”   姜元摇头,“是蒋伟送来的。这个人,竟然一点也不顾忌蒋珍!”   龚香笑道:“大王当喜!长久下去,蒋伟必定众叛亲离!”   姜元道:“你说蒋獠占了蒋盛的樊城,可是真的?”   龚香道,“确实如此。蒋珍还将蒋盛抓了回来,现在就关在家中。想必蒋伟是想把樊城送给蒋淑一脉,本来该是蒋盛在樊城,蒋獠在乐城。如今他想把自己的儿子留在身边了。”   姜元沉吟不语,龚香道:“蒋伟大概是打着让蒋盛娶了大王之女,再生下有姜氏血脉之子的主意。”   “以四海看,我儿可能许嫁蒋氏一门?”姜元试探道。   龚香斩钉截铁道:“不可!”他放下手中茶盏,起身退后两步跪下,郑重道:“大王!听臣一言!公主万万不可嫁鲁人!”   姜元眼中一亮,道:“以四海看,我儿该许何人?”   龚香仰首,“他国之王!”   龚香离开莲花台时已经是晚霞满天。   他倚在马上,由从人牵着马,他东倒西歪的,从人一边牵马一边还要扶他,急道:“公子!醒醒!回家再睡!”   龚香嗯了一声,照旧闭着眼睛。   此时不远处有人唤道:“龚二郎!”   龚香睁开眼睛,见是冯瑄在街边,让从人把马牵过去,拱手道:“玉郎唤我何事?”   冯瑄摇摇手中提的两瓮酒,碧绿的瓮,一看就知道是望君眉。   龚香看到这酒,笑道:“玉郎,此酒可是为我拿来的?”   冯瑄笑道:“这酒可不能白喝。”   龚香笑问:“玉郎但有所请,某无不应承!”   “当真?”冯瑄故意道:“那大王许你何职?”   龚香竟然真的当街答道:“大王问我,可愿为太史!”   太史,掌册命,记录君王与臣下的对话和议论。   星夜满天,冯瑄一脸沉思的走进家门,被久候的童儿一把拉住,“快些!爹爹在等你!”   冯营这里可不止一个人,冯宾、冯甲、冯丙都在。冯瑄满身酒气的进来,坐下来时险些栽倒,童儿赶紧扶住他,冯丙唤道:“阿乳,取些牛乳来!要热的!”   冯瑄被灌了两碗热牛乳,清醒一点了。   冯宾道:“你和龚二都说了什么?怎么这副面孔?”   冯瑄撑着头说:“……他说,大王要他做太史。”   冯营道:“太史……龚家二郎担此重任,有些太年轻了。”这个位子上的人还要担负起劝诫大王的使命,龚香太年轻了。   冯宾道:“可见大王十分喜爱他。”以龚香的“功劳”,竟以太史相酬。   冯瑄道:“……他还说,大王授蒋彪为樊城太守。”   冯丙惊道:“樊城?!太守?!”   那蒋盛怎么办?蒋伟竟然能愿意?   冯瑄道:“……他还问我,是否愿意同为太史。”   冯营这下也坐不住了,“大王要再加一位太史?”   冯瑄点头,“自然是他为左,我为右。”   这个官职简直像天上掉馅饼,但他怀疑这正是龚香为了引开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而故意为之。只是就算知道,他也舍不得右太史之位。   冯营只想了一瞬,就点头道:“答应下来!”   冯丙也道:“虎头,你要多想想,不要轻易决定。”似乎都认为他不会接受。   冯瑄仍在沉默。   冯宾问他:“你怎么想?”   冯瑄慢慢点头道:“……我想做这个太史。”只有靠近大王,才能影响大王,才能达成心中所愿。   冯丙松了口气,喜道:“这下,我就放心了。”不然宫里只有他一个冯家人,那就只能做别人的应声虫了。有冯瑄在,两人守望相助,才能在莲花台有所作为。 第95章 忧天   新年到了。   瑞雪兆丰年,数场大雪将滨河以北染上了银白。   鲁国已经渐渐走上了轨道。   从大王祭祀山陵以后,连发数道王旨。   龚香为左太史,冯瑄为右太史;   冯丙为司甫;   姜奔为中将,兼内廷卫尉;   姜武为上将。   另有蒋彪为樊城太守。   任何人都能看出,大王没有拜相,司徒、司马、大夫三职也暂缺。难道大王跳过这三职,是不想封冯营与蒋伟?   龚香已经走马上任了,他和冯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蒋家替大王求聘,欲求蒋家淑女为后。龚香把一篇求美文写得花团锦簇,将大王爱慕蒋家淑女而辗转难眠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一经诵出,就成了乐城人口口相传的美文。   蒋伟和蒋珍一起接待了龚香,经过一番依依不舍后,痛快的接受了大王的求亲。   龚香又来了两次,一次是送聘礼,一次是送封后的王旨。蒋伟再把王后的嫁妆送进宫内,这就算蒋丝娘已经成为王后了。   至于蒋茉娘就简单了,蒋伟亲自进宫表示要献美,大王欣然应允,说一句“渴慕其美”,收下美人,为示郑重,尊为夫人,令其与姐妹同住就可以了。   但对冯乔这个夫人却更显郑重。龚香照例写了一篇文,赞美冯家门风,赞美冯营品德,再说对冯营之女,冯乔的仰慕之情,道大王自惭形愧,正需要像冯乔这样智慧的女子常伴身侧,随时指点他、教育他、爱护他,所以才忍不住前来相求。   此文传出,不免有人嘀咕,冯乔这一篇更像是求后,而对蒋丝娘倒像是求美。   之后大王又令龚香送上“礼物”,虽然没有铜雁,却送了一对玉佩,上面雕的正是一双飞雁。大王还亲自送了一首诗给冯乔,也满是亲爱之意。   对更著名的玉腕夫人,大王自然不会疏忽,不但送上一对成双成对的玉簪,还有一席锦被,其中香艳之意,令人不免神往。   冯丙带着玉佩进宫,见到冯乔后,珍之重之的把玉佩交给她,感叹道:“阿乔,你要明白大王的苦心啊。”   冯乔抚摸着玉佩,既感动,又有些失落。纵使大王爱惜她的人品,却不爱她的容貌啊。   见过冯乔,冯丙才去看望半子。   半子的床上就放着那张锦被,但半子一眼也不想看它。   “半子。”冯丙柔声道。   半子惊喜的回头,“爹爹!”眼泪夺眶而出,“爹爹!”她扑到冯丙怀里,压抑不住的大声哭起来。   冯丙也两眼含泪,“乖儿,不哭,不哭,爹爹在此。”   冯乔听到哭声,过来看望,在门口看到半子趴在冯丙怀里,既羡慕又心疼,她对侍女说:“不要打扰他们,让半子好好哭一场吧。”   半子哭得两只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一样,冯丙着急的让人拿水来给她敷眼,道:“你这样,如果大王召见可怎么办?”   半子听到这话,面孔扭曲起来,但她没有把自己的苦楚告诉冯丙,而是转而问他:“爹爹做了司甫?”   冯丙道:“我是司甫,你大哥是右太史,日后你们在宫里不用怕了。”   半子一惊,连忙提醒道:“爹爹要小心!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   冯丙沉默半晌,知道女儿已经看出大王是个凉薄的人了,只看他对这宫中四女的态度就能看出他想挑拨这四人不合。他对半子也是毫无情意可言。   “大王对你不好吗?”他终是忍不住低声问。   半子垂下头,喃喃道:“……大王时常叫我陪伴。”一开始,她还以为大王是真心喜欢她,但爹爹迎姜鲜的那几日,大王将她关在金潞宫里,她才明白大王不过是把她当成一件东西。   冯丙看出半子失落伤怀,低声道:“半子,在宫中不要祈求大王的爱情,要得到大王的信任!”   半子沉重的点了点头,她当然懂,不然早在大王赠她锦被之后,她就要羞愧自尽了。   “大王心中应当还是爱重王后姐妹的。”她小声说,“特别是茉娘。”现在看来,大王对茉娘的冷淡未必不是一种爱护,王旨一出,四人中只有茉娘不必被嘲笑,其他三人,个个都成了乐城人眼中的笑话。王后凭貌美而封,冯乔因德成为夫人,她更是成了妖姬,天天把大王缠在榻上。   冯丙叹道,“蒋夫人容貌出众,你不要放在心上。”   半子皱紧眉头,满腹愁绪:“我不会放在心上。但是阿乔姐姐……”她握住冯丙的手,“爹爹,姐姐心慕大王!我担心她……”会走进大王的陷阱!成为大王砍向冯蒋两家的一柄刀!   但冯丙知道冯营更忧心大王露出的意思。   “大王是打算不要大夫、不要司徒吗?”冯营仍在“病”中,除了那一日大王问了冯丙两句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现在连蒋彪都成了太守,大王倒像是忘了他和蒋伟。   “蒋伟怎么会愿意?还有蒋珍呢?”冯甲不懂,“难道蒋珍就心甘情愿的让他家小儿在大王身边做一仆从?”   “仆也算官,他在大王身边,谁会小瞧?”冯宾道,“大王身边仅有的二人全是蒋家子孙,那个姜莲面目不雅,日后大王与人对谈,殿中侍候的只会是蒋珍的儿子。日后等他长大,与大王心意相通,蒋家还有何可惧?”他倒觉得蒋家这份不要脸是一脉相承的,而且谁都能看出他们家日后能占大便宜。“就是蒋伟和蒋珍不出仕又有什么关系?蒋家是要看蒋龙了!”一个蒋龙,一个蒋彪。   冯宾狠狠的拍了下大腿!问题就是冯家就算看出蒋家的招数,他们也不能学!冯家凭的就是家风让人尊敬,一旦冯家自己掉下来,会比蒋家更让人唾弃。   金潞宫中,冯瑄端坐在下首,上首大王正与龚香商量过年的事,待诸事已定,他们该告辞了。龚香道:“大王,还有一事。如今天降大雪,燕国只怕就快要来求粮了。”   燕国国中耕地少,每年都是从郑国买粮。逢到灾年,更是要四处买粮。   姜元道:“等燕使来了,就带他来见孤吧。”   龚香和冯瑄告辞出来,殿外寒风呼啸,风雪满天。   龚香裹紧狐裘,对冯瑄一拱手:“玉郎,我先走了。”   冯瑄追上去低声道,“二郎,你我只是太史,与大王议政,二郎都不担心会被人说轻狂吗?”   龚香笑道:“事事担忧,玉郎啊,你平时还有时间吃饭睡觉吗?”   冯瑄低声道:“休要说笑。你我有向大王建言的职责!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王做孤王?大王身边怎么能没有大臣!”   龚香指指他,再指指自己,笑道:“难道你我二人是吃闲饭的?”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玉郎,我从不认为自己比年长我十年二十年的人差到哪里去!”说罢,大步离开。 第96章 八点半三更   龚香回到家中,先到老父的房间。   龚香之父龚嵋,在龚香心目中,是一个美好到让人自惭形愧,又因为太过美好才受了半生苦的人。   “公子来了?”龚嵋的从人已经很老了,在龚嵋死后,这里的仆人都走了,只有他留下,每晚点一盏灯,就像龚嵋还在时一样。他住在隔壁,听到这里的动静,就过来看看,看到龚香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他问,“公子,用过饭没有?”   “文伯。”龚香起身,掺扶老人:“你睡吧,我就是来看看爹爹。”   文伯不理他,步履蹒跚的出去,一会儿摇摇晃晃的进来,一手提着只陶壶,一手端着一盘蒸饼,“吃吧,这是我吃的,现在再喊人起来给你做,又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   龚香只得接过来,坐在父亲的床前慢慢吃着。他看文伯在父亲的柜子里翻,从里面掏出两个精致的小陶瓮,打开放在他面前,道:“这是你爹藏着偷吃的。”   龚香失笑,才看到其中一个是糖腌的李子干,一个竟然是鱼酱!龚香生气道:“爹爹在偷吃这个?!这怎么行!他会拉肚子的!”   文伯硬声硬气道:“都是我收拾!我都不在乎!你也别管!”   龚香哽住,低头不说话了。   文伯坐在门槛上,像以前一样,偷偷絮叨:“躺着不能动,还不让他吃点想吃的!每次我都管着!就让他舔一口!有什么不行!也没拉过几回!我都看着他喝药的!”   龚香哭笑不得,求饶道:“文伯,是我错了。”   文伯看他把一盘蒸饼吃完了,也就三个,道:“这点肯定不够你吃的,回去让你的童儿再给你找些别的吃。行了!快走吧!”说着就要推龚香出去,“回去睡觉!别大晚上过来!你爹不在了!晚上我是要睡觉的!”   龚香眼眶红了,以前爹爹在时,因为白天会有人来看望他,特别是家中小辈,他不想让小孩子们过来,白天就睡觉,到了晚上睡不着了,就找人说话,那时他常过来陪爹爹聊天。现在一时竟然不习惯了。   文伯推着他出门,龚香道:“文伯,我想和爹爹说,我……”   “不要说。”文伯挡在门口,“你爹天天躺着动不了,心还闲不住,这也要想,那也要算,也不管自己动不动得了!现在他不在了,你就让他安静些,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龚香站住不动,文伯眼中含泪,摆手道:“回去吧。你爹不是常告诉你吗?只要下定决心,就可以去做,时时后悔的那是傻子!”   龚香这才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爹爹,儿……真的会成龚家的罪人吗?   龚香第二日仍是一早就到了莲花台,闻到室内还残留着女人的胭脂香气。他端坐不动,过了一会儿,冯瑄也到了,看他脸色就知道他也闻到了。大王昨日不知宠爱了哪位夫人,竟然让胭脂香味留到了现在。   冯瑄的脸色不太好看,龚香不理会他,闭目在心中排演着一会儿见了大王都有哪些事要说。   少顷,姜元出来了,他面色红润,脚下却有些不稳,蒋龙在一旁扶着他。   龚香和冯瑄都站起来,向大王施礼。   姜元道:“都坐,都坐。”他靠在凭几上,以手掩住一个哈欠。   龚香笑道:“大王昨夜休息得如何?”   姜元不好意思道:“叫四海见笑了。”   龚香一拱手,“大王何出此言?某欢喜还来不及呢。真盼着明年就能看到小公子出世啊!”   但姜元对他这句话的反应却并不热烈,恍惚道:“我儿还未回宫吗?”   龚香道:“公主仍在摘星宫流连。”他笑着说,“某实在是羡慕公主啊!”   姜元道,“让冯丙去看一看我儿,问她在那里夜里可暖?炭还够用吗?”   冯瑄忍不住道:“大王,何不唤公主回宫?”   姜元没有说话,龚香抢道:“玉郎,公主快活,大王就快活。何必对公主的一举一动吹毛求疵呢?”   冯瑄道:“非是如此。只是我想,公主也会想念大王的。”   龚香道:“大王常使人去问候看望公主,公主就算身在摘星宫,也会感受到大王的关爱的。”   姜元笑道,“好了,你二人不要争吵。”   这时又有数人进殿来,披风带雪,见过姜元后,再对冯瑄与龚香一拱手,坐下道:“大王,某听闻昨夜大雪,西城有流民趁夜伤人。”   姜元道:“哦?”   他对龚香道,“记下,让冯丙去传令我儿,查清此事,捉拿歹人!”   龚香应道:“是!”   又有一人道,“听说莲花山中的五眼泉,有三眼已经打不到水了,乐城很多烹茶的茶寮都不得不关门。”   姜元叹道,“唉,这种天气,他们可怎么生活啊。”   龚香问道:“是水位下降了吗?”   那人道:“正是,水桶降到底也够不着水,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更长的麻绳来。”   姜元道:“麻绳一时也不可得。四海,宫里用的饮鹿、云海两眼泉,可还能打着水?”   龚香苦笑道:“这个……臣不知。”   姜元也笑起来,“啊呀,孤还以为四海什么都知道呢。”   龚香拱手道:“大王取笑了。”他看向蒋龙,笑道:“龙儿可知?”   蒋龙一直安静的守在姜元身边,此时被龚香问到,一时有些紧张,他努力镇定道:“饮鹿、云海两眼泉最近的水位也下降了,役者说以前还剩下六七道绳就可以打到水,现在要把轱辘打到底,才能打到水了。”   姜元道:“既然宫中有长麻绳,就分给那五眼泉用吧。”   到了下午,来得人更多了。   一人道:“大王,因公主喜爱他国之物,这名声似乎也传到魏国去了,听说涟水那里有很多魏人登岸,都是带着大宗货物前来。”   “乐城中的商人越来越多了,听说连客栈都挤满了人。”   “哈哈,所以茶寮开不了门,老板才着急啊!”   姜元一直含笑看着众人议论,一开始说话那人忍不住道:“公主如此好享受,大王是不是也劝一劝呢?”   姜元道:“我儿年幼,难道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孤可是知道的,我儿买东西是给了钱的。”   龚香笑起来,姜元也笑,指着那人说:“你可不要造谣说我儿白占了别人的货物不给钱。”   那人拱手道:“大王误会了。只是大王只顾宠纵公主,难道不该想一想公主长大后,还是只顾享乐,那又该怎么办?”他顿了一下,起身郑重一揖,“我也是一心为公主着想,绝无他意。大王既爱公主,更该替公主考虑。”   有人附和,“大王,此言有理。”   “大王,爱之适足以害之,三思啊。”   龚香高声道:“各位!为何只盯着公主一介小儿呢?国中诸事繁杂,正需要各位出谋划策,为王建言。”   众人被他打断,一时殿中安静下来,都看向龚香。   龚香道:“我听人说,魏王使已经到了乐城,不知有人见过吗?”   众人纷纷道:“魏王使?来的是谁?”   “不曾听说,不曾见过。”   “魏王使为何到我鲁国来?”   一群人转而问龚香,“二郎从何处听来?”   龚香不答,转头对姜元说,“大王,何不请蒋公前来商议?”   众人一惊,殿中更加寂静。   姜元缓缓点头,“那就使人去请蒋公吧。”   蒋龙走出去,因为冯丙去摘星宫了还没回来,他唤人牵马,他的从人道:“公子要亲自去吗?”他想说,蒋龙去似乎不太合适,大王会不会怀疑蒋龙把大王的话泄露给蒋伟呢?这个时候还是该叫别人去。   蒋龙跨上马,“我既在大王身边,就只遵大王号令。不要把我看成蒋家子孙。”说罢一抖缰绳,往蒋家而去。   蒋龙到了蒋家,站在门前,扬声呼唤:“吾奉王令而来!敢问蒋伟可在?”   门前侍从忙答道:“我家主人在!公子请进!”   竟然一点也不把蒋龙当成自家小公子,恭恭敬敬的迎进去,上座,上茶,再请人去请蒋伟。   蒋伟郑重的更衣后才匆匆赶来,进门就对着蒋龙一揖:“叫公子久候,不知大王唤我何事?”   蒋龙拱手道:“蒋公休问!还请蒋公速速与我进宫面见大王!见到大王,蒋公自然知晓!”   蒋伟道:“既然这样,就请公子稍待,某交待家人一声,这就随公子走。”   之后蒋龙骑马,蒋伟乘车,往莲花台去。   姜姬听龚獠学了一遍,奇道:“难道还有人跟到里面去看了?一字一句都学得出来?”   龚獠本来是想夸一夸蒋家的家风的,街上的人都在说这个,都在夸蒋龙对大王忠心不贰,听公主这么说,只好转口道:“公主慧眼!我也觉得不对!” 第97章 燕使   以前她就发现这里的人都很乐意传播流言,什么事都可以从街上打听到,不管是王宫中的事,还是世家里的事,听得多了就很难相信。   比如蒋龙这个一听就知道是在夸蒋龙。如果街上人人都说蒋龙对大王忠心耿耿,对着蒋伟都能铁面无私,那就替他塑造了一个很有利的形象。   再比如她自己,现在人人都知道摘星宫的公主天天拿着钱在外面撒,好像她有着花不完的钱一样。   其实她根本没有买什么奇珍、宝物,最近买的最多的只有柴炭和粮食。   还有一批死鸭死鹅死鸡。因为她上一回买了很多的鸡鸭,一些农人听说后就从很远的家乡赶着鸡鸭来找她,结果刚到就下了大雪,全冻死在路上了,农人没办法,在摘星路上哭,姜谷出去听到后跟她说,她也让人都买下来了。   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像流言中传的那样买很多宝贝。   她已经让人关上了摘星宫的大门,不再见那些商人,结果传言又成了她非奇珍不要!   龚獠走后,蟠儿进来说:“公主,我猜是蒋家人在外散布流言。事关公主的流言,只怕也是他们散布的。”   姜姬托腮:“嗯,猜到了。”她本来还天真的以为关于她的种种流言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太过缺乏娱乐而致,流言嘛,夸张一点也不奇怪,但后来蟠儿总是能从街上带回奇怪的消息,其中一些很快得到证实,一些虽然只是流言也让人忍不住去怀疑,次数多了,再看不出街上有人操纵舆论就是傻子了。   有时她总是会为“古人”的智慧而惊叹,最后总能证明是她太小看对方了。曾参杀人、三人成虎,这些成语都说明了古人早就发现流言的作用了。   但她还有一点不懂,传播这种她很奢侈的流言到底有什么作用?目前看来,倒是有很多商人在她拒绝看他们的货物后,都争先恐后的想把东西白送给她,被她一再拒绝后,他们倒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不解的问蟠儿,这个她真的想不通,“说出是我喜欢的东西后,真的会很赚钱吗?”   蟠儿肯定道,“公主,当然如此!”他举例道,“只要被公主留下的东西,那些商人都赚了大钱呢!公主还记得建摘星宫时那个卖给我们石料与木料的郑人吗?听说他现在逢人就说,摘星宫是他建的,很多人都愿意找他买石料与木材呢。”   姜姬:“……”好吧,这个可以说通,但是,“在别的地方,有没有更多更大的用处?”除了被商人当代言人去宣传以外。   蟠儿道:“公主声名远播,自然就会有人来求见公主了。”   “有人来求见我,与蒋家有什么好处?”蒋家总不会做白工。   蟠儿犹豫了一下,伏耳对她道:“公主,对公主无用的东西,对别人未必如此。而公主梦寐以求的东西,对别人可能只是举手之劳。”   他说完这句,看了她一眼,退到一旁跪下,头紧紧贴在地上:“这是蒋公之言,以前小人听蒋公子说过。”这是蒋淑教儿子的话。   姜姬一开始是吃惊,后来慢慢意会到了:“……这么说,蒋家先将对我无用的东西送到我手上,然后再寻机向我买?”她看蟠儿还跪着,叫他起来:“你不要事事都这么小心,难道我还会因为你说了一两句实话就怪你吗?”   蟠儿这才小心翼翼的起来,答道:“因为如果蒋家如果直接求公主相助,只怕公主不会理会吧?”   姜姬肯定道:“自然。”她并不想跟蒋家打交道。有时她能理解,为什么冯家会几乎站在和蒋家比肩的地位上:因为在需要找合伙人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会选冯家而不是蒋家。站在蒋家身边,需要莫大的勇气。   蟠儿道:“但如果以公主手上一件无用之物去换取一件公主心仪之物,哪怕是公主讨厌的人,公主也不会拒绝吧?”   姜姬设想了一下,发现果然很难抵抗这种“诱惑”。奇怪,白白送上门来的不敢要,拿个便宜货跟人换就敢了,人心真是奇妙。   “那现在,这无用之物到我手上了吗?”这名声总不见得就是对她没用的东西吧?她要是大胆一点,把商人送的礼物都收下的话……   姜姬心中一寒,轻声道:“好毒啊……”   蟠儿垂下头,“……公主只管稍待,想必不久就会见分晓了。”   其实远比蟠儿预见得更早,一早清晨,姜武打开大门,正在大门外伸懒腰,准备带人出去巡视全城——这是姜姬给他出的主意,现在城中有盗,何不每日出去巡逻一圈?一来,有大王之命,他这也算师出有名;二来,顺便也可以练练他手上的兵,让他们习惯听他的指挥。   两辆牛车停在外面,一辆是辎车,车上有数只漆箱,描绘着精美的图案,在大雪中也不怕雪水浸湿箱内货物。另一辆车稍小,门窗紧闭,车内有人。   因为姜姬不想再见商人,摘星路前就不再让商人停留,不然他们甚至会数日停在这条路上不肯走。   所以姜武一看到有车,对身后挥了一下,就有四五个人过去。一人走到车前,一手按住腰间长剑,彬彬有礼道:“此乃摘星宫之前,未知何人在此停留?”   车门打开,一个年约四旬的男人走出来,先对当前这人拱拱手,再对着门前的姜武一揖道:“燕国漆钩,求见摘星公主。”他转身从车中取出一个尺长的漆匣,捧在手中,交给姜武道:“还请公子受累,将此物送予公主。”   姜武收下,还了一礼,道:“公主已有多日不见外人了。”   男人叹道,“都是某路上耽搁了。如果不得面见公主,也是某的过失,怪不得旁人。”   姜武这才道:“还请先生回车内稍待,若有吩咐,请尽管吩咐我这几个从人。”   男人不以为意,含笑拱手,回到车内,看到车旁守着那四五个大汉,对车内的人说:“公主身边倒是十分严密,如此可见,鲁王极为宠爱公主。”   车内另一人道:“如果是真的,那只要公主肯为我说一句好话,此行事半功倍。”   蟠儿捧着匣子特意走远些才打开。   姜武好奇道:“你跑那么远干什么?”   蟠儿笑道:“现在天寒,一些毒物在盒中冻得僵硬,一到了温暖的地方就会复苏,开盒时就会弹射出来咬到面前之人。”   姜武一听脸色就变了,望着那匣子阴睛不定,“……以后我会在别的地方先打开看看。”   蟠儿道:“那大兄当心,打开时切记不可正面对着开口处。”   他拿回来捧给姜姬,“公主,是面玉牌。”   姜姬低头看,竟然是一片直径约一尺红玛瑙盘,一圈圈的纹路几乎是正圆形,红色由浅至深,中心的那一块却像羊脂一样雪白。   姜武已经吓呆了,他这段时间也见过很多美玉,都是别人送给姜姬的,但这么美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块红玉价值千金!”蟠儿肯定道,“只怕来人不是普通的燕人。”只是他不知道在燕国漆姓是不是什么大家族。想到这里,蟠儿有些沮丧的垂下头。   姜姬似乎知道蟠儿口中那对她无用,对蒋家有用的是什么了。   “请人进来吧。”   蒋家,蒋伟正和蒋珍对弈。   前几日,大王问蒋伟可知魏国来使,蒋伟直言道:“是魏国大夫,曹席,此人奉魏王之命出使晋国,可能是听说了大王归国之事,就特意跑来打听。”他道,“此人找上了蒋家,我与他交谈几回,他都不肯道出来意,可见此人心怀不轨!”   当时龚香就直接问蒋伟:“蒋公何故不将此事告诉大王?”   有龚香先发问,更多的人都开始质问蒋伟。最后还是大王说:“孤信蒋公,诸位不要再说了。”才算是替蒋伟解了围。   之后蒋伟也没有再进莲花台,大王还让冯瑄前来看望蒋伟,安慰他,让他不要介意,他并没有怀疑蒋伟的忠心,“你我君臣,共同一心,何必相疑?”   蒋珍道:“燕人已经进了摘星宫了。二哥,你说公主会怎么做?”   蒋伟道:“要么,公主亲自将燕人送进王宫;要么,她会联络别人,让别人送燕人进宫。”   蒋珍道:“公主身边的人也只有冯瑄与龚獠,那就是这二人之一?”   蒋伟道:“只管看公主接下去会怎么做吧。” 第98章 漆钩   进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长得矮矮胖胖,方头细眼,另外一个长袍宽袖,步履从容。   凭直觉,姜姬觉得这两人有一个不是燕人。   她这段时间见了很多各国商人,发现郑人多数肤白,赵人都是身高腿长,魏人的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风致。鲁人则是皮肤细黄,眉短眼长。   那人拱手道:“在下燕人漆钩,得见摘星公主,幸甚。”   姜姬道,“我看先生更像魏人。”   漆钩怔了一下,长揖道:“公主慧目。某确是魏人,只是如今长居燕国。”但却没说出他在魏国时叫什么名字。   蟠儿送上两壶汤饮,其中加了红枣与姜片。漆钩饮了一盏,叹道:“天气寒冷,尝了公主的汤,这下温和多了。”   姜姬让蟠儿把那枚玉币捧出来,美人美币,映得满室生辉。   “先生这礼太贵重了。”   漆钩看向殿内不远处卧着的两只孔雀,再看捧着匣子的蟠儿,叹道:“公主身边俱是珍宝,此物,我倒担心怠慢了公主。还请公主不要推辞。”他指着玉币道,“此物奉于公主,乃是美好的祝愿。”   玉币送给女孩子,就是为了祝福她们日后能嫁个好郎君。一开始有不少商人都想把玉币卖给她,逼得她只好说不喜玉器。   这人看来……不算很了解她。   “先生到我鲁国来,是来祝贺我王继位的吗?”她道。   漆钩不太好意思的说,“不敢欺瞒公主,某来之前,并不知道大王继位……”   姜姬愣了,但随即就明白了。现在两地之间想传播信息只能依靠人力,一时信息不通也不奇怪。但她本以为各国之间在他国安插探子是“基本礼貌”,鲁王换人当了这么大的事,燕国的探子没告诉漆钩?还是漆钩没资格从这个探子这里得到消息?还是燕国傻到没有在鲁国放探子?   一时脑中转了七八个念头。   漆钩道:“某即刻便传信回国,我王会立刻备下厚礼,恭贺鲁王继位。”   姜姬问:“先生既然不是来贺我王的,那这份礼物应当也不是送给我的。”她话音未落,蟠儿就把匣子合上,送到漆钩面前,“还请先生收回去吧。”   漆钩大惊失色,拿着匣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连忙放到一旁,急切的前倾身,对姜姬道:“公主,公主,都是某的过失,还请公主万万不要记怪小人。”   姜姬笑着说:“先生过虑了,我只是不想夺了他人的礼物。”   漆钩把匣子再次捧到手上,犹豫再三,直言道:“还请公主休怪。此物……某原本打算送给蒋公之女,以贺新春。某身上只此一物,进城后方知公主在此,这才将此物转赠给公主。都是某的过失……”他咬牙将匣子往地上狠狠一掷!匣中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匣中玉币,想必已经毁了。   漆钩拱手道:“是某失礼于公主,不敢再言他求,某先告辞,日后寻得宝物,定来求见公主!”   说罢,起身大步走了。   从他刚才摔匣子,跟着他来的那个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现在看他就这么走了,手抖得像中风,终究舍不得那匣子中的玉币,上前拾起来,揣在怀中才跟上去。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漆钩上了车,回头看到身后的从人竟然揣着匣子上来,登时气得头晕,一把夺过来:“你捡它干什么!”   从人到现在脸都是白的,手也是抖的,结结巴巴道:“这、这、说不定还能拼起来!”   漆钩扬手一抛,匣子落到雪里,匣内玉落一样哗啦啦一阵清脆的声音。   从人啊啊叫着还要去拾,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被漆钩一把拉上车,呼喝道:“快走!”   车吱吱哑哑的走了。车内,从人泪落如雨,却不敢让漆钩看到,背对他小心翼翼的擦泪,“好不容易才买来的……花了好几箱钱……怎么办?怎么办?”   漆钩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见从人如此,叹道:“你没看到殿中的那两只神鸟吗?”   从人红肿着眼睛回头,点头道:“看、看到了……”   漆钩道:“我本以为是讹传,没想到真有这种神鸟……”身长过丈,羽似霞光,炙炙生辉。   从人连忙道:“听人说,这神鸟在知道公主之后,自己飞到公主身边的!”   漆钩紧紧皱着眉,“我虽不信……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在魏国没有见过这种鸟,如果魏国都没有,鲁国也不该有。   从人道:“公主深受鲁王宠爱,这鸟,也应该是鲁王送给公主的吧?”   漆钩道:“鲁王继位不过数月,何处得来此鸟?”他摇摇头,想不通。   从人又想起那摔成碎片的玉币,眼泪又要落下来。   漆钩叹道,“公主身边不但有那样的美人,更有神鸟,这玉币又被她看出问题,想必不会再收,我砸了它才能让公主开心。不然我把玉币带走,她就该疑心我又拿它去送给别人了。”   从人道:“公主不是不要吗?”   漆钩摇头,“你不懂女人。她们虽然不要,但也绝不想看到本来送给她的礼物再送给别人。”   从人不管这个,他只发愁:“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找来了这枚玉币,现在又去哪里再找更好的礼物送给公主?”他们到鲁国来以后才知道,不但鲁王换了,蒋淑还死了!他的女儿都进了宫,现在蒋家当家的是蒋伟。   漆钩没有跟蒋伟打过交道,对他的脾气禀性一概不知。蒋伟又闭门不出,不见外人,而他带来的礼物又只有一枚玉币最珍贵,蒋伟偏偏没有喜爱的女儿或妻妾。他这才转向摘星公主。   不料,公主年纪虽小,却并不好哄。不但一眼看出他不是燕人,还能说出他是魏人,更能从他的话里察觉玉币并不是送给她的……其实这不重要,漆钩觉得那不过是公主随便找的理由,她是不想收下他的礼物。   从人还在发愁:“要去哪里找礼物呢?什么样的礼物才能打动摘星公主呢?”   漆钩道:“去寻一茶寮,租下房子,召来商人,就说我要寻找送给摘星公主的礼物!”   从人大惊失色:“可我们没有带太多钱啊!”   漆钩看了从人一眼,“先找到礼物,再论其他。”   从人恍然大悟,摸了一下悬在腰间的铁棍,暗暗点头。   守门的侍卫把木匣捡了回来,交给蟠儿。   他打开木匣,其中果然是摔成几块的玉币。   “居然砸了。”姜姬捡起其中一块,有些可惜这玉币。现在可没有染色技术,这么大一块,图案还是正圆的红玛瑙可不多见。   蟠儿细细思量道:“此人如此果决,绝非常人!”他问,“公主看他像魏人?”他却不怎么能看出来。   姜姬点头:“有点像。”各地域的人其实都有些微的差点,很好区分。   蟠儿点头道,“若是魏人,我有信心去打探一二。”   姜姬问:“怎么打探?你不会想去跟踪他吧?”那就太危险了。   蟠儿道:“他既是魏人,只要找一找魏国那些失踪的著姓就可以了。”他解释道,“就像我国的赵家,他们离开鲁国后,到别的国家只能隐姓埋名。”   而那个漆钩一看就不是常人。 第99章 八点半三更   漆钩本是魏人,年少时做了一件荒唐事才逃出家门,从此再不敢提起旧姓,也不敢打听家乡的事。   他逃到了燕国,花光了身上的每一个钱后,饿昏在路边,被他身边的这个人给捡了回去。   这个人没有名字,别人用来称呼他的都是一些侮辱性的称呼,因为他的父亲是强盗,强奸了他的母亲后生下了他,他的母亲把他扔在路边,离开了家乡。他是被一条黄狗养大的,他住在狗窝里,吃着黄狗的奶,吃着黄狗的食物,直到长大到能放羊赶牛,才从主人那里获得了一份食物。   漆钩发现这个人是个傻到不能再傻的好人。他对欺压他的“主人”充满感激,对所有打骂他的人都不带丝毫怨恨。   这个人把他捡回去后,把自己的饭给他吃。他自己因为几天没吃饭而在干活时晕倒,被人拳打脚踢时,漆钩救了他。   说不上是救,因为漆钩杀了打他的人,还把冲出来的人都给打倒了,也不知死了几个,最后带着他逃跑。   当然,他们之后还是被抓了。   可那一家的主人在看到漆钩后并没有追究他杀的罪过,因为漆钩一看就不是燕人。   燕人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读书,甚至他们的贵族都很少识字,只有祭祀才会认字。主人留下了漆钩,哪怕他不愿意说出真名也毫不介意。他给了漆钩房子和仆人,还把那个救了他的人也送给了他。   漆钩就在燕国安顿了下来。   他很快就成了贵族的座上客,依附于燕国漆家,自名钩——其实是沟,他现在不过是在沟渠中生活罢了。   那个救了他又被他害了的人,没有名字,连话都不会说几句,漆钩收下他做从人,给他起名,教他说话、礼仪,带着他走南闯北。   时间久了,在他都以为自己生来就是这样的时候,突然被人一语叫破:   ——“我看先生更像魏人。”   漆钩闭上眼睛,从人进来说:“主人,今天还见人吗?”他们已经在此地停留了数日,只是租用茶寮的钱就是一笔大数字。他们根本没带多少钱出来啊……   漆钩点头:“见,现在有人来了吗?”   从人低头说:“来了……就在外面喝茶……”他道,“主人,他们不会有比玉币更好的东西的!”   漆钩说:“有时珍宝未必可贵。”   从人不懂,漆钩笑道:“说不定今日就能找到了呢?”   隔了数日,漆钩再次登门,姜姬正和姜旦在玩打雪仗,没想到这里也有打雪仗这个游戏,而且很有对战意识。   蟠儿先是和姜礼他们砌出两道雪墙,姜姬和姜旦躲在雪墙后,蟠儿再和姜礼等人用雪和炭灰、柴灰混合造出数百黑色雪球,然后互砸。   姜姬和姜旦只需要站在后面指挥、呐喊就行了。   姜姬穿着虎裘站在雪地里,“……”白期待半天!   她上前拿起一颗雪球,“让开!”冲到雪墙外用尽全力扔出去!   ——球掉到五步开外。   “……”忘了计算自己的年纪和力气了。   “哈哈哈哈哈!”姜旦在另一头跳脚大笑,使劲推身前的姜仁:“快砸姐姐!快砸!”   姜义一个箭步上前,越过姜姬,一球砸在姜仁脸上。   姜仁呸掉嘴里的炭渣,抓着雪球跑过来,往姜义脸上按去,两人随即滚在雪地里打起来。   蟠儿看姜姬的裤子湿了,把她抱回到殿内,又去抱姜旦。姜旦扭三扭四不愿意,但到底没有打蟠儿,不太情愿的被他抱了进来。   姜姬把姜旦拖到屏风后脱衣服,“让他们也不要玩了,要着凉的。”   蟠儿答应一声出去,不久再进来道:“燕国漆钩求见公主。”他顿了一下,道:“他带了两个人,其中一人,不似他的从人。”   等姜姬见到漆钩身边的人时,她就知道蟠儿为什么那么说了。   漆钩指着身边的美人说:“公主,此乃白奴。”   白奴是个货真价实的白人。   金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他身材高大,五官深遂,一看就是欧洲人种。   姜姬一时根本说不出话,还是身边的姜义站不住,差点摔倒,她才回神。   姜义整个人都懵了,看着那个白奴,眼睛连连眨动。还是姜礼看出他不对,把他给叫了下去。   “那是……那是……”姜义浑身发抖,那个人的眼珠子、鼻子还有头发,都和他很像。   姜礼抓住他:“冷静点!不管他是谁!都绝不会是你爸爸!”   姜义不甘心:“说不定他认识他呢?”   姜礼狠心道:“认识又怎么样?都是奴仆!”   姜义抖着嘴,嗫嚅道:“……或许、或许公主也会买下我爹爹,那样我爹爹就也能和我在一起了。”   他生而有异,母亲虽然也是女奴,却从来都不肯要他,小时候连奶都不愿意喂,还是个老女奴看他可怜,把干瘪的乳头塞到他嘴里,结果竟然真的有了奶!那个老女人喜欢抱着他喊他“我的儿、我的儿”,听说她以前也有孩子,只是很早就被卖掉了,也不知卖到了何处。   他出生在一个奴隶团中,这里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子,主人会带着他们四处游走,偶尔在一地安顿下来,就会有新的奴隶被买进来,也会有更多的人被卖出去。奴隶中的男人和女人可以自由的在一起,主人并不管束他们,他记得主人曾戏言“就像养狗儿,公狗与母狗交合,生下的小狗儿也是我的”他抚摸着姜义的脑袋说,“你就是我的小狗儿”   姜义曾去偷看过他的爹爹,那个老女人指给他看的。爹爹长得最高大,最漂亮。他躲在后面,爹爹回头看到了他,对他笑了一下,跟着主人的鞭子就打下来了,爹爹连忙抱着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吓跑了。   之后他再也没见过爹爹,因为不久后他就被卖了。   姜姬看着那个高大的白人,他最多不过十八九岁,面容稚气,他跪在那里比身旁的两个人都高,体型巨大。   在他旁边的漆钩看起来很自得于这个“礼物”,就连她也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看到白人。不过她既然见过姜义,再看到这个白奴也不该太惊讶。   “这种人,我从没见过。”她笑着说。   漆钩给白奴使了个手势,白奴这才向姜姬靠近,他很奇怪,没有站起来,而是膝行。   “为什么不走过来?”她问。   蟠儿上前,拦住此人,让姜义把白奴带下去了,对漆钩道:“未是我等失礼,但这种没有教导过的奴隶是不能靠近公主的。”   漆钩见白奴被带下去就已经很高兴了,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姜姬也开始问他的来意了,“先生送上重礼,所求何事?若不嫌我稚幼无知,还请据实相告。”   漆钩道:“我主欲从郑国购粮,需从滨河借道贵国,想请公主代为在大王面前说项。”   “你的主人是燕王吗?”她问。   漆钩道:“非是燕王,我主漆铭,乃漆家之人。”   姜姬跟这漆钩聊了两天才算搞明白,原来燕国其实更像是美国那种联邦制。燕王是共推出来的,但萧这个姓氏已经当了快四百年燕王了,基本也算世袭制。但燕国仍有很多大贵族,统治着世居之地。漆家就是燕国一个大领主。   漆家买粮,一小半是为了自己吃,另一大半是为了做生意。   有很多燕人,包括其他的小领主没有向郑国买粮的习惯,就会找大领主买粮。漆家只是其中之一。因为漆钩“引诱”她说,他回去后会告诉大家,摘星公主乐于助人,会很愿意替他们牵线搭桥,就会有更多的人来找她,请她在鲁王面前说话买粮了。 第100章 忠厚之子   “你去。”   姜姬想了一夜,对姜武说,“你把漆钩领去见大王。”   姜武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啊!”但他也觉得让姜姬带漆钩去见大王不太好,她不但是个小孩子,还是个女孩子,他倒是愿意去,就是怕说不好。“你教教我见了大王怎么说。”他说。   “不用,你见到大王就算不会说也不要紧,说错也不要紧。”姜姬说,“只有一点,你要告诉大王,这个人来求见我,送了我礼物后,就把你找出去说话了。”   姜武不懂为什么这样做,但他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只问她:“只要这样就行了吗?”   “对。”姜姬说,“他是找你求见大王,不是求我。你记住这个。”   姜武进了宫。   天寒地冻,金潞宫里只有龚香、冯瑄和冯丙陪伴大王。看到姜武走进来,纠纠昂昂,冯瑄就是一怔,没想到才数月未见,此人就大不一样了。   冯丙也和冯瑄一样,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真不敢相信这是当日山坡上的那个庶人。   蒋龙也是见过姜武的,但他早就忘了这个人,想起身喝阻此人,却被龚香拉住。   龚香笑道:“上将军!得见将军,三生有幸啊!”   蒋龙才知道这人就是大王在宫外的那个养子,上将军姜武。   姜武单膝跪下,拱手道:“见过爹爹。”   姜元笑着招手,“过来,怎么来了?是不是你妹妹叫你进来看孤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姜武也不会说谎,神情僵硬的站起来,不等蒋龙给他把坐榻端来就一屁股坐在姜元榻前的地毯上,回忆姜姬告诉他的话,一急之下说起了土话:“爹爹,我有事!”   这下,只有冯瑄和冯丙能听懂,龚香就听不懂了。   姜元面色不变,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什么事?说吧。”   姜武直接道:“前几天有个人来给姜姬送礼,他说他是燕人。”   “嗯。”姜元点头,眼神已经认真起来了。   龚香心里盘算着回去就找个人来教他这种土话,一面也认真听着,再一转头,看冯瑄貌似能听懂,立刻凑过去:“玉郎教我。”   冯瑄就小声告诉他:“上将军说,有个燕人去给公主送礼,先是送上一枚玉币,公主不要,他就摔了;过几天又送了个皮肤特别白的奴隶,然后他就找上将军说他是漆氏的人,漆家从郑国买粮了,想从滨河借道我国,希望公主替他给大王说好话。”   姜元也听完了,指着姜武笑着对大家说:“我这儿子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之人!”他问姜武,“那人送给你妹妹一个好奴隶,给了你什么?”   姜武看大王在笑,稀里糊涂道:“给了妹妹就行了,我不要他们的礼物。”   姜元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几下,“好!好!我儿忠厚!”   他问龚香,“这事,四海就替我儿奔走一番吧。”   龚香笑着拱手,“遵号令!”   姜武以为这就是让他出去,连忙站起来,又添了一句:“爹爹,那人说回去会替我说好话,说会有更多人来找我!”   姜元笑道,“那我儿不就威风了?”   姜武糊涂道,“……不是说交给这个人了吗?”他指着龚香。   姜元大笑起来,龚香让姜武指着也不生气,一直微笑着。   姜元笑着摆手,龚香才把姜武拉出去,两人相携走出殿门,冷风扑面而来,殿中的温软气息一扫而空。龚香打了个寒战,姜武看他这样,四下张望一番,问道:“你的人呢?”   龚香打了个喷嚏,“在宫外等我。”他迈步道,“走吧,我随上将军去见那个人。”   姜武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到龚香肩上。   龚香也不客气,裹紧道:“好裘,可是公主所赐?”他看向姜武,见他一脸茫然,失笑,改口道:“公主送你的?”   姜武点头,“我有好几件,这件先借你。”   龚香道,“怎么不是送我?”   姜武瞪他,“不要脸!还我!”伸手就要去夺那件狐裘。   龚香哈哈笑着跳下台阶,跑了,姜武只得追过去。   出宫坐上龚香的车,龚香看着车外的那匹马,道:“这不是良州马。”   姜武说:“它爹是。”   龚香又噗的笑了,点头道:“看得出来。”他仍裹着狐裘,这件裘他穿要短一截,还有些小,必须裹紧才不漏风。   车内还有龚香自己的狐裘,姜武的跟这件比也不差什么。   姜武看龚香不肯还裘衣,索性把龚香的这件披在身上,也学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龚香只是笑看,等他穿好了,还替他抚平狐毛,道:“那燕人叫什么?”   “漆钩。”姜武道。   “漆钩……”龚香念了几遍,道:“这人多大?”   姜武摇头,“我不知道。”   “他还说过什么?”   “都告诉爹爹了。”   龚香翻来覆去问了一路,姜武大半都说“不知道”,他知道的就是“那个白奴很高”,“那枚玉币很大”,“他摔了两次”。   龚香问:“他说他找了郑国的何人买粮?”   “不知道。”   “买了多少粮食?”   “不知道。”   “那些粮食几时上船?”   “不知道。”   姜武被问烦了,主要是这人都问一些他不知道的,最后没好气道:“你去问那燕人!”   龚香道:“那是何人指点上将军去禀告大王的?”   那个燕人能找上摘星宫,肯定有把握能上达天听。但他想求的肯定是公主,而不是姜武这个半调子的“上将军”。   可最后为何不是公主而是他进宫呢?到底是何人指点?   然后,他看到姜武的脸色变了,质朴褪去,变成机警。   “没有人。”姜武盯着龚香,“那燕人是找我,我就去找爹爹。”   龚香拱手笑道,“上将军休怒,是某多言了。”   车停在茶寮前,姜武跳下车,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扔回车内,又从龚香身上扒下狐裘裹在自己身上,大步走进去。   龚香的从人赶紧上前扶住龚香,怒道:“这小儿该杀!”   刚才如果不是龚香给他使眼色,他早就砍了此人了。   “这是上将军。”龚香笑道,穿上狐裘,道:“摘星宫里似乎有个高人,你去查探一下吧。”   漆钩见到龚香,赶紧起身拱手,“见过太史。”   龚香还礼:“不必客气,快坐,快坐。”   三人落座,姜武居上首。漆钩让座时,没想到龚香也让座,更没想到这个只是跟在公主身边的年轻男人真的坐了下去。   漆钩坐下来,看来鲁王十分看重他的这个养子,连龚氏之子都只能居侧位。   茶寮送上汤饮,姜武饮了一口,皱眉放下。   龚香笑道:“上将军不喜此饮?”   漆钩道:“只怕上将军饮惯了放了红枣的香饮。”   龚香道:“漆兄去过摘星宫?”   漆钩道,“入过摘星宫,余此生无憾矣!”   龚香叹道,“漆兄有福气,某尚不得入内一观。”   两人饮过几盏茶后,漆钩直言道:“我主欲借道滨河运粮,不知可否?”   龚香问:“几船?”   漆钩道:“旬日之后,每日两船,共二十七船粮。”   龚香问:“船重几何?共多少斤?”   漆钩道:“一船千余斤,共二十五万斤。”   龚香悠悠道:“郑人卖你二十余万斤粮,在这寒冬之时……”郑人是傻子吗?   漆钩淡然道:“非是一日之功。从八月起,某便游走各国买粮,只是暂存在郑国,因为天降大雪,才不得不赶紧把粮运回国。”   屋内一片寂静。   姜武默默听着,把每一句都记下来,准备回去都告诉姜姬。   龚香问:“都是什么粮食?”   漆钩道:“米、麦、粟、大豆、黑豆、豌豆、茭草。”他额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细汗。   龚香笑了一下,突然放松了,“知道这些就可以了。”他唤来从人,“就让我这从人跟着你吧。”   漆钩怔道:“公子何不给我一件信物?”   龚香摇头:“不行啊,我以前没出过门。长山、滨河两地的人不认识我的信物,让我这从人去才能万无一失。”   漆钩没办法,只得答应,又道:“我该如何酬谢公子?”   龚香笑道:“何必言谢?等公子的船都走了之后,公子再谢我吧。” 第101章 老不死的燕王   “米、麦、粟、大豆、黑豆、豌豆、茭草。”姜姬看着面前的几样东西,蟠儿把黑豆与茭草拿出来,道:“在燕国,这是牛马吃的。”   燕国的贵族喜欢蓄奴,他们的领地中所有的庶民都是他们的奴隶,而奴隶等同于牛马。奴隶不能食麦粟,只能和牛马吃一样的食物。   蟠儿道:“郑人卖给漆钩的多是不怎么好的粮食。”   姜姬也发现了,这里面没有她常吃的那种黄色小米,那个加点水可以做成很软糯的团子,用来沾盐或沾肉汤吃都很香。   “那他们的贵族也吃这些?”她问。   蟠儿迟疑的摇头,“这个……奴奴不知。”他犹豫了一下,道:“那个白奴,公主想怎么安排?”   收下白奴,一是送到她面前的奴隶,她要是说不要,总有伯仁之忧;二来,她上回拒绝后以为这人会去寻别的门路,没想到他又来了,她就想听听他的来意。   “他那么高大,让他去干活吧。”她说。   蟠儿是不是担心“失宠”……   她冒出这个念头,不过很快打消了。什么失宠得宠。   蟠儿脸上看不出变化,继续说:“阿义似乎对那个白奴很在意,是不是暂时让阿义和白奴在一起打探一番?”   姜姬不懂:“打探什么?漆钩会让白奴做什么吗?”不会这么蠢吧?现在这个时代里,奴隶属于杀了都不会有心理负担的,所以一般人也不会让奴隶带着什么秘密,不然一旦受刑不过说出来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也是在收下役者和蟠儿后才发觉的,怪不得这里的人都毫不顾忌的给她送人。姜元那里收人收得也很坦然。   蟠儿道:“公主不知,白奴极像我以前见过的燕奴。”   他在蒋家时见过一些燕人,他们也送过不少燕奴给蒋彪,但蒋彪初时喜欢,后来却很快就不感兴趣了,那些燕奴也都被送走了。所以他虽然没见过这么高大的燕奴,但从面相上看,他觉得白奴很可能就是燕奴。   “让阿义去打探一下,看他还记不记得家乡的事。”蟠儿很愧疚,他此时才明白赵氏为什么说他是个女人。他在赵氏那里只需要帮着侍女们做事就可以了,可公主却不需要他每天调脂、梳头、染指甲、做衣服。公主会见很多人,想很多事,有时他一点也不懂公主想做什么。他只能努力的去帮公主,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有时他觉得公主需要的不是奴仆,而是在蒋公子那里见过的幕宾。他们和蒋公子议论,他们什么都知道,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帮助蒋公子达到目的。   如果……他像那些幕宾一样就好了。   姜姬没想到自己的人中竟然卧虎藏龙,姜义和白奴待了一天已经打听出来了,白奴确实是燕奴,但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他还记得以前在羊圈里睡觉,抱着羊取暖。他不认识漆钩,但当蟠儿把那个装着玉币的匣子给他看时,他认出了上面的族徽,说那是王寝之族。   燕王是萧姓,而他们迎娶漆氏女为王后已经是一百多年的传统了,漆姓女出过六个王后,现在的燕王王后就是漆氏女。   “竟然是后族。”姜姬一开始还以为漆钩只是个普通贵族家的人,因为蟠儿说漆钩没有多少钱,“去见过漆钩的商人都看出来了。”商人的眼睛毒,他们一面把货物送去给漆钩,一面又来找蟠儿“告密”,甚至连漆钩一共见了多少个商人,那些商人都是卖什么的,都告诉蟠儿了。   但蟠儿没想到漆钩会送一个奴隶来。而且白奴年纪太大,肯定不是那个商人原本带去的货物。恐怕是漆钩看到背着货物的白奴后,才起意将白奴买下来。   白奴只会说鲁言,不会说燕语。说起他的前前主人,充满感激。因为主人让他睡在草上,给他衣服,让他吃饼,还可以喝干净的水,他还睡了主人的女奴,主人也不生气。   姜义知道白奴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他还是忍不住把他当成爹爹看。他带着白奴,努力告诉他要一心一意忠于公主。   白奴道,“我当然会忠于公主!公主给了我那么多热水!”他现在是一颗光头,因为姜义跟他待了一天后就发现白奴身上有虱子,吓得他赶紧告诉了姜礼,几人马上把白奴扒光,毛发全剃干净,按在热水里给他刷掉一层皮,他穿来的衣服和鞋也全都烧了。   白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洗澡。   姜姬看到光头的白奴时,差点呛到。蟠儿不知是不是腹黑,竟然不禁止这样的白奴出现,没了头发后,他看起来就更奇怪了,那种怪异感远远超过他的俊美,甚至会让人觉得他与这里格格不入,像个怪物。   白奴是来谢恩的,这是姜义偷偷教他的。   姜礼看到白奴出现,瞪了姜义一眼。   白奴记得姜义告诉他的事,说公主喜欢听新奇的故事,他坐在姜姬面前说:“美丽的公主,光明的公主,善良的公主,我有好多故事!请让我说给您听吧!”   “当然可以,说吧。”就当放松了。   白奴说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他在还小的时候听过的一个燕国传说。据说现在的燕王是出生在羊圈里,他的母亲,那个美丽的王后和放羊人偷情,生下了他。当时的燕王不承认这个儿子,把他们母子都赶到了羊圈。王后在羊圈生下孩子,用母羊的乳汁喂他,等他长大,王后就自尽了。   然后当时的燕王做了一个梦,梦中被山火焚身,头上还有响雷炸响,他的侍从和奴隶都丢了,一个人逃命,最后躲到了羊群里才得救。当燕王从羊腹底下爬出来时,天空放晴了,乌云驱散了,他看到了羊群中的小男孩。   梦醒后的燕王就去羊群里把现在的燕王又找了回去,承认他是他的儿子,给他骏马和衣服。第二年,先代燕王就去世了,这个燕王就继位了。   “后来,我的主人就死了,我们和牛马一样都被卖了。”白奴轻快的说,“我还记得走过长长的路,然后就到了鲁国,我的主人买下我和其他很多人,还有很多牛马。”   他说的虽然糊涂,但姜姬听懂了。   “你在燕地的主人死了?你怎么知道的?”第一个主人是燕地的主人,第二个主人是买下他又卖给漆钩的商人。   “当然知道!”白奴兴奋的说,“很多人来杀人!把主人的人都给杀了,把主人从屋子里抓出来,主人还想跑,很多人就跑过去把主人给围住,后来他们把主人绑在牛背上带走了,主人的剑都丢了,有人说,主人身上全是血,手都不会动了。”   “当时只有你的主人被杀了吗?”她问。   “不知道。”白奴摇头。   “有很多奴隶被卖吗?”她换了个问法。   白奴用力点头:“很多!很多!还有很多的牛羊,更多的马被人牵走。”   蟠儿见公主不问了,插话道:“你被卖到鲁国后,以后几年还有你家乡的有被卖过来吗?”   姜姬正在沉思,听到这个才反应过来,对!燕王不可能一次就把反对他的人全杀光。   白奴数着手指说:“主人在买下我后,第二年、三、四、五都带我去了,然后……第七……”他看着面前的四根手指,“七……”   姜义明白,小声提醒他:“八!九!”   白奴才想起来,“第九年又去了一次,回来后主人生气骂人,他没有买到……被人给抢了……”   姜姬问:“以前每次去都能买到奴隶吗?”   白奴摇头:“不是奴隶,第二年买的是粮食,第三年买的是牛马,第四年才买的人,第九年主人也想去买人的。”   蟠儿问:“你的主人不卖掉你,是想留着你领路吗?”   姜姬一怔,如果不是蟠儿问,她都忘了现在是小孩子更好卖,白奴被卖给商人时还年幼,应该是最好卖的时候。商人却没有卖掉白奴。   白奴高兴的点头:“主人卖掉了其他人,留下我,我给主人领路。”   联想到白奴一句燕语都不会说,他被卖给商人时,肯定还很小,也不会记得燕国,对燕国、燕人也不会有感情。   但是现在商人肯定已经熟知去燕国的道路了,就把白奴卖掉了。   白奴拿着一篮子干饼,抓着姜义跑到角落里,塞给他说:“吃!”   姜礼追过来看到,没有去责骂姜义,而是悄悄转身走了。   “怪不得漆钩会把白奴送我。大概他发现白奴连燕语也不会说时就放心了吧。”   蟠儿端来两壶蜜水,里面还有煮过的梨。   “公主,燕国可能要乱了。”他说。   “看得出来。”姜姬算了算,“白奴今年十七,他来往燕鲁两地是九年,如果没有别的意外,去年或前年,燕王才又杀了一个贵族。在这九年里,他可能隔一两年就会杀一个。”这燕王不是疯了,就是老了。   蟠儿道:“这个燕王已经当了很久了。”这个他倒是知道,“蒋公子说过,这个燕王是个‘老不死’。”榻间戏言。   说完,蟠儿垂下头。   姜姬只好装平静,一脸“你说的东西很正常我一点都不奇怪也不介意”的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蟠儿才恢复过来,自然道:“公主,用午饭吧?” 第102章 冯家半壁   姜武开始忙起来了。   不知龚香是出于何种目的,他和漆钩谈话总是把姜武叫上。漆钩很着急,他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所以两天后,他就急着想出发去长山了。   从郑国到鲁国有两道大关卡,一道在长山,一道在滨河。其中滨河流经鲁、燕两国,所以只要在滨河上了船,就可以直接回燕国了。   正因为如此,鲁国在滨河上布下了重重关卡。   漆钩要先赶到长山去,看着粮队过关后再赶到滨河,随船一起入燕,把粮船交到他人手中,他自己还要再回鲁国,直到粮船全部通过关卡才能放心。   漆钩要走了,龚香让从人随行,然后向姜元请命,让姜武带兵“护送”漆钩与他的从人。   姜武回到摘星宫说了以后,姜姬顾不上吃惊,连忙问:“什么时候出发?”   “这就走。”姜武说,“我就是回来跟你们说一声,再把人带走。”   姜姬,“全都带走吗?”天气越来越冷,城中的流民竟然有大半都跑到姜武这里愿做军奴。军奴和士兵不同,军奴连藤甲都没有,也没有武器,更不会给他们发军服,而打仗时他们就是冲在最前的炮灰。   不过当军奴可以吃饱饭。   姜姬之前留下的“财产”已经用掉了一小部分,换来的粮食多数都是麻籽、大豆、黑豆、陈麦等这些不太好的粮食,姜武并不是故意对他们不好,而是在他眼中,这都是可以吃的,而用同样的钱可以买到更多的就是更好的粮食。他不管什么口感,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每日这些军奴都可以得到一块干饼,就是这一块饼吸引了源源不绝的流民前来摘星宫。   摘星宫的声名远播也起到了作用,很多人都知道摘星宫有个将军,他要军奴,不管来多少他都要,男人也要,女人也要,小孩子也要,哪怕是老人,只要能干活,他都要。   所以下雪之后,摘星宫的军奴已经超过了一千人。   姜武摇头:“我想把那些熟练的人留下,带那些新来的人去。”他想把那些大家熟悉的人留下保护他们。   姜姬有些犹豫,要不要在姜武不在时把姜谷他们带回宫。   “去多久呢?”她问。   姜武说,“不太久,二十多天。”   一路急行,他也只需要跟着那个漆钩从长山到滨河,直到船都走了就可以回来了。   二十多天……   姜武知道她在想什么,说:“不要让他们搬来搬去的了,以后这种事说不定还很多,让他们留在摘星宫吧。”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姜旦回去。姜旦越来越大,他担心常常回宫的话,日后姜旦会想住在莲花台。与其让他起这个念头,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他习惯住在外面。他和姜姬不一样。   姜姬说:“我有可能要回宫的。”   蟠儿跟她说过,再过五天就是新年,那之前她肯定要回去住上几天。   “也就两天。”他们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到时你就又出来了,我也会很快回来的。”   “好吧。”可能是她太小心了,摘星宫附近其实很安全,歹人或强盗是不敢到这里来撒野的。何况直到现在为止,姜元都没有提起过姜旦,他让冯丙来摘星宫也始终都只提“公主”,而不说姜旦。冯家那两个女人也明白姜元并不看重这个“儿子”了吧,何况她们也正名了,该努力生下自己的儿子了。   姜姬送走了姜武,他带走了将近八百多个人,留下了三百多人。这三百人中,有两个她认识的人,付鲤与胡鹿,他们都曾拜过姜元为主,又在姜元进宫弃他们于不顾之后,在她出宫的路上欲拜她为主,现在都在姜武手下。   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叫吴月。吴月是个高壮的大汉,蟠儿说:“此人曾说只识得将军,不识得公主。”他压低声道,“大兄留下此人,应该是为了护卫公主。”   付鲤与胡鹿抱成了团,但吴月一身蛮力,手下也依附了十几个人,两边互为角力。   姜姬越看越高兴!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姜武正一步步成长起来!或许他自己都没有自觉。   转眼便到了新年。   姜姬回宫前一日,再三的交待姜谷和姜粟:“我后天就会回来了,家里有粮有米有肉,你们不要出门,也不必开门待客,谁来都不要管。”她还偷偷把姜谷和姜粟带到寝殿内,在床的后面有一条夹道,宽不过一人而已,长度够藏下姜谷、姜粟和姜旦。   这是在建造的时候就特意留出的,还是古石偷偷告诉她的,连姜武都不知道,因为占地极小,所以就算到时有个高明的工匠跟着一起来找,都不一定能只凭目力算出在殿中的什么地方藏有夹道。   她知道以后还想回摘星楼找,楼里肯定也有,就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藏着。   “这里藏有清水和粮食,如果有危险,你们三个什么也不要管,什么也不要拿,不管是钱也好人也好,随他们去搬,随他们去杀,你们三人藏在这里。”她道。   之后姜谷就偷偷搬了两瓮清水一瓮干炒过的粟米,还放了个空瓮和三四件皮裘。   这些都准备好了,姜姬才放心的回了莲花台。   莲花台上的人更多了,宫里出现了青衣和赤衣的侍人,在蟠儿的解释下,她才知道那是受过宫刑的罪人,也就是太监。   姜元回来将近四个月,国中也算动荡过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一些人获罪受刑,进宫为奴。   也有了新的宫女,一部分是来自罪人,一部分则是被农人献女、妻、媳。   献女、献妻的多数是朝午遗祸,很多人根本分不清在王座上的是哪个大王,这个大王的脾气是不是跟上一个有什么不同,都是大王,那大王也该都喜欢女人。   这不是大王“主动”征美,而是鲁人献给大王的,所以挑捡一番后,给献上妻、女的农人一些钱算是“聘礼”,女人就留下来充为宫女。   献媳的,这个姜姬不懂,蟠儿也不懂,是姜礼解释的:“大概是儿子死了,媳妇又不想回娘家,要么是不想把媳妇还给她娘家,就送进来了,还能得点钱。”   摘星楼多了十几个役者,姜姬回来当天就听说新来的役者和以前的打了起来,死了三个,全是被屠豚给捅死的,全都伤在下腹。   蟠儿去时,屠豚正在让人收拾,看到蟠儿,他忙道:“我都捅的肚子,没砍脖子,没弄脏地。”   蟠儿皱眉道:“公主听到了,问是怎么回事。”   屠豚这才害怕起来,没有犹豫就跪到蟠儿面前:“公子救我!!我不想死!不想出去!”   蟠儿看向新来的役者,这些役者都是最近从那些逃走的家族里流落出来的,比起在摘星宫养得油光水滑的屠豚等人来说,新来的这十几个面黄肌瘦,惶惶如弃犬。   “怎么会打起来?”蟠儿问。   屠豚恨道:“这三人打算杀某!”   蟠儿又问了几人,连那边被绑起来的新人也问了,原来是这群新来的人中发现屠豚是首领,就打算先干掉他,好在摘星楼站住脚。于是一人在下抱住屠豚双腿,一人用麻绳从后面勒他脖子,一人从侧面拿刀去捅他。   想得很好,不料屠豚习惯把一柄尺长的薄刃尖刀收在腰后,冬天衣厚,三人根本没发现,一人抱住屠豚双腿时,他立刻拔出尖刀对着侧面扑过来那人就是一刀捅至没柄,脖子一被勒,他反手一刀正捅在那人右腹,等这二人倒下后,抱住他腿的人还没反应过来,被他抓住脖子提起,也给了一刀。   屠豚拿出尖刀说:“这刀最利,野豚皮厚有毛,对准脖子这边向下一刀捅进去,力气要大,一下子就能让它不动了。”他拍着侧颈说。   死掉的三人被这些新役者趁着晚上抬出宫去扔了。蟠儿回去对姜姬说:“摘星楼又多了十几个粗役,刚才是他们发生了口角,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姜姬靠在凭几上,懒懒得不想动。   姜智因为年纪和姜旦最接近,他的“任务”就是随时逗姜姬开心,这点她也清楚,所以看到姜智端着玉梨饮过来就笑了。   之前吃的是郑国梨,现在吃的却是鲁国本地的梨,个大、皮厚,可却是红梨,和红枣一起煮,加入蜂蜜和黄糖后,是非常好喝的饮料。   今天还撒上了金桂花。   “冯家送来的?”她一怔之下,问蟠儿。   蟠儿说:“是冯夫人送的。”   冯家要她不要为难冯乔,而冯乔可能也是吃到了教训,没有再主动“找事”,两边相安多时了。但她觉得就算她不找冯乔的麻烦,她的麻烦就够多了。   她在宫外住了一个月,街上天天都能听到宫里四个女人的趣事。   四个女人中,王后蒋丝娘没什么八卦,似乎就是眼馋别的女人得宠,但也只是眼馋而已;蒋茉娘是空有美貌的木头美人,还有个小曲说大王一看到她就在心里赞“天仙美人!孤甚喜之!”但迫不及待上了床,伸手一摸才发现,哦,这美人*,算了,不要了。   玉腕夫人就是夜夜笙歌,大王一时摸不到怀中的美人,就要忧愁:我的美人,你在何方?   而玉腕夫人为什么会舍得离开大王呢?因为她的姐姐冯夫人在吃她的醋!所以故意把她叫走了,然后换上玉腕夫人衣服、穿上玉腕夫人的鞋,涂上胭脂,摸黑上了大王的床,不料大王一摸就摸出来了,将冯乔推下了床。   为什么能摸出来?因为冯乔太老了。   关于冯乔的流言都快是一出小品了,有转折有暴发有趣味的结尾,所以传播很广。   从流言看出,传流言这人是真恨冯乔。   蟠儿说:“冯夫人想来拜访公主。”   姜姬摆手:“不要。”她现在自在的很,才不要跟这些女人扯上关系。   蟠儿劝道:“公主也不用做什么,就让她来,在楼里留一会儿,她自会奉承公主的。”   姜姬装傻,抱住姜智把头藏在他怀里,姜智就笑嘻嘻的用手虚虚捂住姜姬的耳朵,既开了玩笑,又能让姜姬继续听到蟠儿说话。   蟠儿转到另一边,趴在榻的屏风上伸头对姜姬说:“公主,冯夫人自己送上门的,你与她交好并无坏处啊。”他顿了一下,压低声说:“我观玉腕夫人与冯夫人感情极深,大王那里的事……总可以找她打听一二的。”   姜姬伸出头,蟠儿一看到她把脸露出来了,赶紧再接再厉的劝说:“公主要是烦她也没关系,我到时立一面屏风,让她坐在另一边,公主只管不理她就是。”   “那就晾着她?”那不成得罪人了吗?   蟠儿道:“自有我等陪伴她,公主只是懒得理会,又不是不让她进来?公主冷淡些更好,我观这冯夫人最不知分寸了,公主如果待她好一点,说不定她又要胡说八道了。”   第二日。   雪后初晴,碧空下是被雪厚厚盖了一层的莲花台,就像天宫一样美丽。而耸立在碧空下的摘星楼则更加美丽无匹。   姜姬没有让人打扫摘星楼前庭的雪,一是她想看雪景,二来她发现那些役者是用双手清理积雪,新来的役者甚至连鞋都没有。   “给他们做些新衣服吧,至少一人一双鞋,一件棉袍。”她对蟠儿说。   蟠儿有时觉得公主真奇怪,她好像认为每人都该有一双鞋,冬天都该有一件厚衣服,就跟每人每天都要吃至少两块饼一样。   “我这就让人去办。”他道,指着前面道:“冯夫人来了。”   冯乔是有备而来。   她带来了家中最会翻花绳的侍女,她还会玩球、射羽;还有一个侍女,她会染出最漂亮的指甲,会梳很漂亮的头,她还带来了云锦。虽然不是家中收藏的云霞锦,但云锦也是难得一见的。   但上了摘星楼,她却看到公主的榻上盖着一张白虎裘,她穿着魏锦,身边的那个俊美的少年正捧着她的手,在给她染指甲,已经染好的指甲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朱红色。   而那个公主还一脸不耐烦。   蟠儿哄道:“公主,就快好了,看,这不是很漂亮吗?”   她当然知道以现在的技术来说,能染出这么深的朱红色是很难的事,更别提还染得这么均匀,但大红色的指甲?   只涂过黑白灰奶油等颜色贴过亮片亮钻的人举起手来看了看,不得不承认,大红色也很美,美得很霸道很张扬!   “好了吗?”她举着手,为了染指甲她连饭都是让别人喂的。   “好了。”蟠儿起身,恭敬的道:“冯夫人,请坐。”   冯乔带着侍女坐在屏风的另一侧,看不到那个行止无礼的公主,她也觉得很好,她看向那个俊美的少年,心想这不可能是那个公主的细心安排,应该是他想的吧?   她柔声对蟠儿说:“我这个侍女很会射羽,你能带她去见公主吗?”   蟠儿看了眼那个坐得笔直板正的侍女,摇头道:“公主昨日才回来,今日还有些累,怕是不会想玩乐。”   冯乔更觉得蟠儿体贴,还会提醒她们,就向他请教:“不知公主喜欢什么?”   蟠儿发现这次冯乔来了以后不像上次那么充满郁气了,她平和多了。   既然她的态度好了,他自然也要换一种方式对待她。   他放轻声音,“公主喜欢听故事,夫人何不让人说些故事给公主听呢?”   冯乔忙问:“什么样的故事呢?”   ——他国故事。   蟠儿道:“什么都可以,最好是外国的故事,王公贵族,贩夫走足,公主都喜欢听。”   冯乔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不正可以教导公主吗?   “……我可以讲故事给公主听。”她说,她身后的侍女都吃了一惊,都看向她。   蟠儿笑道:“夫人的故事自然比别人的更有趣,我听闻夫人读得冯家半壁珍藏,公主一定会高兴的。” 第103章 好想占便宜   冯乔回去后,半子已经去了金潞宫。她没有在意,侍女却怕她会难受,连忙道:“阿乔,明日你想给公主讲什么故事?”   冯乔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我想讲母嬷的故事。”   母嬷是在大纪神话中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母嬷和青女是姐妹,两人在大山里出生,当秋叶落在青色的草地上时,她们二人一起睁开黑色的双眼。树林里的鹿给她们衔来树叶做衣裳,鸟儿衔来花朵装饰她们的头发和嘴唇。   然后青女嫁给了山神,母嬷却嫁给了人。青女生下了无数个孩子,但在山神去见天神时,青女和山林中的野兽偷情,他们从春到夏,由秋到冬,终日缠绵。然后青女就生下了有翼的虎和蹄上有火的马,她怕山神发现,就把这些孩子扔到了地上。   母嬷嫁人之后,人已经繁衍了无数代,丈夫死了,她嫁给了儿子,儿子也死了,她嫁给了孙子,她是人类之母,深受崇拜。   青女把妖子扔到了地上,这些妖子见风就长,在地上杀了无数的人。母嬷认出这是青女的孩子,把它们抓住后,去山上质问青女。当着山神的面,青女不承认。母嬷说,当我走上山时,第一片树叶告诉我,你和白虎做的丑事,第一只鸟儿告诉我,你和雄马做的丑事,第一道溪水告诉我,你和野熊做的丑事,这些孩子就在这里,如果我取下他们嘴上的绳锁,他们会叫你母亲。你还不承认吗?   青女哭泣着哀求母嬷,母嬷仍然把一切都告诉了山神。山神惩罚青女,把她扔到了地上,迎娶了母嬷为妻。母嬷就成了人与神之母,青女带着她的妖子去了贫瘠的妖国。   “青女做了丑事,人人都知道,她就失去了神母的地位,成了人人喊打的妖妇。”冯乔说,“我想公主日后会明白,女人不能像青女一样,不然就会招致祸患。”   侍女生怕她在意半子,连声称好。   但事情不像侍女想的那样。   公主在听完后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冯乔柔声道:“很久以前。”   “不,我是指,这个故事出现的时间,大概是大纪的哪一段时期?那时的皇帝是哪一个?”姜姬问。   冯乔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不过她确实读过很多书,回忆一阵就道,“大概是在黎帝之前。”   “黎帝之前是哪个皇帝?”   “耀帝、逊帝……”冯乔数道。   “最近的是哪一个皇帝?”   “逊帝。”   “逊帝在位几年?”   “这个……”冯乔茫然道,“书中不会记载这个。”   姜姬不解道:“怎么会呢?一个皇帝怎么会无人记载?这个逊帝都出过什么事?有没有著名的大臣?他为什么会自称为逊帝呢?”   大纪的皇帝都是自号,生前死后都是一个名字。到了大梁,皇帝就变成死后让别人拟遗号,生前死后有两个名字了。   逊,在大纪的文字中有“自己犯了错,自己说出来”的意思,有点像自省已身,因为这个错通常是指别人不知道,或别人不会说的错误,自己大胆的说出来,是勇气的向征。所以逊帝这个自称并不算是贬称,而是在自夸。   冯乔稀里糊涂、搅尽脑汁的把逊帝在书中记载下来的两个传说说了,他做过两件错事,第一件是在出征时砍了一个自己的将军,砍完后,太阳被云遮住,他就后悔说看来他不该杀了将军,天已经给他启示了。   第二件错事更香艳一点。他在出宫时碰到一个美人,两人春风一度后,他把美人带回了皇宫。但美人在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后,哭着对他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是她丈夫的,当时她贪图逊帝的宠爱跟他回宫,丈夫得知后就自杀了,现在她要去向丈夫赔罪,跟着就夺了逊帝的剑自杀了。逊帝这才去打听,得知那个丈夫其实是他的一个臣子,臣子在得知自己的妻子跟着皇帝走了以后,为了保护逊帝的名声,说“我不会让陛下蒙羞,只要我死了就可以了”就自尽了。逊帝非常痛苦,将这个女人和臣子合葬后,认那个孩子为养子了。   冯乔的侍女中,其中一人憋不住插嘴道:“其实据说当时有个人去找逊帝告密,说那个美人生的孩子不是逊帝的,逊帝才发现,把女人和孩子都赶出了宫。”   冯乔斥道,“阿默!”   阿默立刻吓得抿住嘴垂下头。   姜姬听到这里才听到想听的故事,忙道:“不要骂她,我们只是在闲聊啊。”   阿默看起来比冯乔年轻一点,她有些丰满,脸蛋圆润而有光泽,嘴唇鲜润,双眼明亮,是个第二眼美人。   姜姬好奇道:“你们也读过书吗?”   因为她不是单指阿默,就由侍女中最年长的一个回答,那个面容严肃的女人从进来后就坐在冯乔背后,一语不发,坐了这么长时间,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姜姬却在榻上换了好几个姿势了,一边靠累了就换另一边靠。   “阿乔读书的时候,我们一直陪着她。”她道,所以冯家的侍女也都很有学问。她们从来不会嫁到冯家外面,通常会一直陪伴主人。   “公主,你要向阿乔学习,就应该更认真一点。”她忍不住道。   冯乔刚才被这个公主问得额头都冒汗了,读书时怎么能走神呢?东一句西一句的。她问:“公主刚才从阿乔讲的故事中学得了什么?”   姜姬脸色阴沉下来,看了眼蟠儿。   蟠儿立刻喝道:“放肆!”   侍女不为所动,“公主,你要为自己好,就该向美好的人学习,学习她们的美德、举止、技艺,这样才会受到世人的尊敬。”   ——这是一个固执的人,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并以此为荣。   姜姬突发奇想,问她:“冯夫人是你养大的吧?”比起冯乔,搞不好这个侍女才是最崇拜冯家的人。于是冯乔才被养得这么奇怪吧?   侍女怔了一下,虽然奇怪这个公主怎么总是会想一些古怪的事,但公主无礼,她却要更守礼才能令公主明白什么才是好的。   她施了一礼道:“婢子只是服侍夫人,陪伴夫人长大。”   冯乔在旁边感动道:“姑嬷对我来说,就像母亲一样!”   上回她在大王那里告状后,回去痛哭不止。姑嬷就对她说,“以后公主的举止不当,都由我来指点,你不要开口了。这样公主也不会记恨你。”   于是冯乔从刚才起就一直忍耐,直到公主身边的少年发怒,她险些就要忍不住了。结果没想到公主竟然会问姑嬷这个问题。她说完后就对姜姬施了一礼:“请公主不要怪罪姑嬷。”   姜姬有些可怜的看冯乔,摇头说:“不怪。不过我也不想听故事了,夫人请回吧。”她草草挥了下袖子算是告别,扭头趴在凭几上盖住了脸。   现在辞客也很简单,只要不看客人,就能表达出“快滚”的文艺气质来。如果连脸都不给客人看,那就是“请快点滚”的直接表达。   冯乔见公主如此失礼,以为姑嬷还要说话,却被姑嬷拉住匆匆下了摘星楼。   回到照明宫,姑嬷才对冯乔说:“公主不快时,一定要赶快离开。她年纪小可以不懂礼,对我们却不利。”   冯乔叹道:“不想教导公主会这么难……”她当年读书时,哪敢这样东问西问?早被打板子了。   姑嬷也发愁,“公主身边的人都太蛮横,那个少年仗着公主的势,对我等也如此不客气,真是麻烦!”   但她们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二天,公主竟然让人来请她们过去,不过言称不想见姑嬷。   冯乔气怒:“如果这样,那我也不去见公主了!”   姑嬷也道,“不让我去,大概是昨天被我教训觉得羞耻了。你自己去公主那里我也放心不下。”她看向旁边的阿默,“不如让阿默去吧。”   冯乔愣道,“阿默?”   阿默紧张的垂下头。姑嬷说:“昨天公主好像很喜欢阿默,让她去给公主讲故事。时间久了,公主自然会知道你的好处。”   阿默连连摆手:“我哪里能教导公主呢?”   姑嬷道:“不是让你教导公主,只是陪公主聊天。公主想听什么故事,你只管讲给她听就行了。”   阿默忐忑的到了摘星楼,却见公主面前的屏风撤了,那个俊美少年端来玉梨饮,还给了她一壶。少年悄悄告诉她:“公主想听故事,你把你知道的都讲出来吧。”   阿默小声问他:“公主想听什么故事呢?”   少年说:“说一说燕国和鲁国的故事吧。”   因为姜武跟漆钩走了,姜姬抓心挠肝的想多知道一点燕国的事,好像多了解一点,她就能看到姜武一样。   白奴那里已经让她挖尽了,这才把主意打到冯乔身上。结果却意外发现了阿默,从昨天看,阿默应该是个没什么戒心的人,也不像那个姑嬷一样古板。   姜姬指着壶说:“你渴了就喝这个,快说吧!”   阿默闻到香味,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温热软滑的香饮顺着喉咙滑下去,肚子都饱足了,里面好像还放了面,浓浓的!她振作起来,一点也不紧张了,兴冲冲的说:“公主,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上回我在街上听过一个关于燕国的故事!”   姜姬坐直身:“快说!”   当今的燕王身世存疑,但麻烦的是他的儿子们中也有好几个身世存疑。因为他喜欢抢夺贵族的妻子!   “听说是他自己娶不到老婆!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他就去抢别人的!”阿默双眼晶晶亮,她都不敢跟别的侍女说,进宫来以后憋了好久了!   抢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常被人说不像他。他就把那些丢了妻子的贵族给杀了,好像这样一来儿子就是他的了。   “真是这样?”这也太奇葩了吧?   阿默连连点头:“他杀了那个男人,不就没人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吗?日后儿子长大也不会知道了!”   好主意!   姜姬不免拍手,在这个没有照片,画人像又失真的世界里,杀了另一个参照物果然是最聪明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他杀了很多人吗?”   “听说他天天都要杀人呢!”阿默压低声,好像害怕燕王会听到。   “燕国有很多贵族吗?”姜姬奇怪道,“杀那么多,燕国还有人吗?”   阿默奇怪公主怎么会想到这里,不过聊八卦嘛,发散一下也很正常,她努力跟上话题,“嗯……我记得……好像据说燕国的大王喜欢封贵族,上个大王封了好几百个贵族呢。”   “好几百个?”这就难怪了,上代大王封那么多贵族,现在的燕王不多砍几个怎么行?他不砍都有别人帮他砍,一朝天子一朝臣。   从阿默那里,她得知燕王有封贵族的习俗,而且是封完爹封儿子,一家兄弟好几个都有头衔很正常,而且家中的头衔越多越风光。   不像鲁国,一家出去就一个姓氏。   贵族的作用是帮燕王管理官吏和奴隶,也帮燕王打仗,出钱出力出人,但这样一来就容易造成贵族比燕王更厉害,在燕国历史上贵族把燕王砍了自己当燕王的事就发生过两三回,所以目前这个姓萧的燕王已经很厉害了,至少当了四百年的燕王。   萧氏历代燕王都保证自己手上的领地最大,奴隶最多,而且都有砍贵族的习惯,只是砍完会封更多贵族,理所当然,反对他们砍贵族的人就不多了。   但燕王封贵族是要给领地的,贵族越来越多,领地也跟着变得不够分,砍再多也比不上封的速度。现在这个燕王已经很丧心病狂了,用抢妻子的方式来砍贵族。但下一任燕王仍然需要更多的土地,越多越好。   阿默走后,蟠儿发现公主在沉思。   “公主,何事忧愁?”他担心的问。   “没什么。”姜姬笑了一下。   她只是在想——其实可以趁漆钩运粮时,在滨河设伏,凿沉他们的运粮船;或者在河中狭窄处沉石,让运粮船过不去;或者令尖石伏于河底,运粮船吃水深,船过时船底被尖石划伤,再行一段路自然而然就会沉了。   这样的燕国,还是越弱越好。   不过,这跟她都没什么关系。只是明明看到却不能做,就像有便宜不能占一样,好心急! 第104章 宫中月   长山脚下,车队排成了长龙。无数个人围着车队,呼喝不休。车上放着半丈高的麻包,每个麻包都有二百五十斤重。66股的麻绳几乎都有男子手腕粗细,它们浸过了油,可以防雨雪,落到河里也会浮起来,老鼠也咬不透这粗大的麻绳,它们纤陌交错编织成麻包,里面装满了粮食。   姜武手中握着一根空心竹杆,前端削成锐角,走到一辆车前,把尖头对准麻绳的缝隙处一下子刺入,随着哗啦啦一阵响声,粮食顺着空心竹杆流泄在地。   早有一个人跟在姜武身后,连忙把粮食都捡到袋子里,他抓起一把,也不顾里面混着沙石就往嘴里填,香甜的嚼着说:“是麦!”   每辆车前都有一个人检查,他们要检查每一包。有的人会故意让竹杆多插一会儿,好多拿一些粮食。   漆钩的从人看到,心疼不已,对漆钩道:“不如,我去求一求姜将军?”   漆钩摇头,一点粮食还是损失得起的。   天已经黑了,姜武还让人继续检查,他带来的人几乎都是饿过肚子的流民,没人想休息,所有人都想趁着天黑多拿一点粮。   “每一包都要检查!”姜武喝道,他看到不远处有几辆车前的人走得太快了,“你们!过来!”   那些人一怔,早有人争着跑过去把人抓来,还有想跑的,结果就是被更多的人围住。   漆钩叹道:“这个将军倒不是虚有其名。”本来看他年轻,又是大王回国前收的养子,还以为他看不住手下的这些兵,没想到恰恰相反,这些军奴倒是都很服他。   那几人都被抓到姜武面前,背上的袋子也都打开了,其他人争先恐后的把他们的袋子倒了个底朝天,见里面有很多的小麦,有一些麻籽,还有几把黑豆。   姜武一看就知道了,这几人嫌麻籽和黑豆不好吃,就不肯好好检查,急着去查下一辆车找更好吃的粮食。   “让他们去背东西,你们把他们袋里的分了吧。”姜武说完就走了,跪在地上的人想求饶却被其他人打了一顿,他们的袋中不止有偷来的粮食,还有出发时分给他们的干粮,这下全没了。   其他人都很高兴,但看到这几人的下场后,就不敢偷懒了,哪怕碰到不想吃的粮食也每一袋粮食都查一遍,然后匆匆去查下一辆车。   日升月落,几天过去,姜武对漆钩说:“已经查了二百辆车了,你可以先带着这些车走了。”二百辆车刚好够装一船。   漆钩不是第一次运粮回国,也不是第一次跟鲁人打交道,但不管是蒋淑的人还是赵肃的人,都没有姜武这样一板一眼的认真。他真的每一辆车、每一袋粮食都检查,没有一袋能逃过。   漆钩拱手,没有多言,上马带着车赶往滨河口。   漆钩走后,姜武照样还是认真检查,他带来的人轮班查车,还有人为了多占些粮食而抢占别人查车的机会。   当掌握住窍门后,他们检查的速度更快了。   长山附近的村落一开始看到有军队来都跑了,过了一阵却又回来了,因为这个挂着凤鸟旗的将军不但不抓男人,军队里还有人卖粮食。   偷的粮食太多,除了自己吃和能带走的以外,还有很多,因为他们每一天每一人都至少能偷出两袋粮食。这些人就开始拿粮食与周围的村落交换女人,村落的人发现了以后,反而主动送上了门。   他们想把最年轻最漂亮的女人送给姜武。   姜武当然不肯要,因为那个女人在站在他面前之前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被村人拉过来之后,她才赶紧把孩子交给其他人,然后脱下衣服。   他摆摆手,女人愣了一下,跪下来摸他的膝盖,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推出门去,还从那个村人手中把孩子抓出来扔给她。   村人第二天送过来一个比姜姬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   姜武想起姜姬,拿了半袋粮食给她,怕她被人抢,袋中多是麻籽与黑豆。   村人第三次来,送给姜武一座木雕的神像!神像雕得头大身小,含胸驼背,像个小老头。如果不是身上用红色绘着他旗帜上的凤头鸟,他真认不出来这是他。   村人称姜武为凤鸟将军,祝他以后百战百胜。没有再找姜武交换什么,村里的女人和小孩竟然跟军奴们更友好了,甚至有的人想跟军奴走。   村人不知道鲁王已经换了,甚至不知道伪王的事,他们认为鲁王还是先王,如果先王活到现在,少说也要九十高龄了。   姜武告诉他们大王已经换了三个了,现在这个大王有个女儿叫摘星公主。他说了很多姜姬的事,在他们离开前,村人已经又雕了一个神女像,两个神像摆在一起盖了座神庙。姜武带着军奴押送最后一批粮食离开时,那些村人欢送他,齐声歌唱:鲁王有一个鲜花一样的女儿,她是天上的星星落下来,她名叫摘星,她骑着四只凤鸟落到地上,她有一个将军,那个将军是她的丈夫……   姜武听不太懂,问军奴中的长山人,“他们唱的什么?”   军奴听懂了可不敢答,只好含糊的说:“在唱公主,唱将军和公主很好很好……”   姜武听了很高兴。   阿默偷偷回到了照明宫躲了起来,但还是被别的侍女找到:“阿默!你回来怎么不去见夫人?快跟我去!”   姑嬷看到阿默,问她跟公主都说了什么?   阿默不敢说谎,吱吱唔唔的说:“……只讲了一些从街上听来的故事。”   姑嬷皱眉:“人怎么能听街上的闲言闲语呢?那都是些无聊的人编来骗人的!”   阿默缩着头不敢开口。   冯乔安慰道:“姑嬷,不要怪她了。如果公主想听,她怎么能不说呢?”   姑嬷见她心情好,就没有难为阿默。   阿默赶紧溜回了房间,捂着激跳的心口说:“我都吓坏了,还以为姑嬷会罚我呢!”   别的侍女给她端来干饼和清水,小声说:“半子一直在金潞宫。”   阿默压低声,惊讶道:“她前天就去了吧!一直没回来?”   侍女点点头,发愁道:“姑嬷担心阿乔会难过。”   阿默说:“可我看阿乔心情很好啊。”   姑嬷也在问冯乔,“这几日我本来很担心你,但你似乎并不在意,这就好,你和半子是姐妹,半子对你感情深厚,你能这么平和,才算不辜负她对你的感情。”   冯乔轻轻捂住小腹,偷偷对姑嬷说:“姑嬷,我可能有孩子了。”她忍了好久,一直保密,谁也不敢说,但欢喜在她的胸口不停翻涌,终于忍不住了,她想说出来。   姑嬷吓得猛得往后一躲,瞪大双目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你、你、你……”她跳起来去把门窗都关紧,还把在走廊外流连的侍女都赶走,这才回来抓住冯乔问:“怎么回事!”冯乔是几时得了大王的宠爱?如果不是大王又是谁?   冯乔的脸红起来,她眨着眼睛说:“我做了个梦,梦中,大王来了,我与大王在梦中相会,大王爱我、重我,就像书中的一样!然后,我就有了孩子。”   姑嬷惊疑不定,一时认为冯乔说的是假话,可她相信冯乔不会对她说谎!   可男女梦会产子,她只听过,却没见过。   姑嬷道:“先不要说,我们等等再看。”   冯乔捂住小腹,欣喜的点头,告诉姑嬷后,她就觉得放心多了,也有了依靠。“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月事了,肯定是有了孩子的。”她说。   姑嬷听到这里,也升起一丝喜意。既然有人这样生下过孩子,说不定阿乔也会呢?   她轻轻摸着冯乔的小腹,道:“那你现在要小心了,不能再受凉,我让人煮一些姜汤给你喝,喝下之后,孩子会好好长大的。”   新年是鲁国的大节日,从新年到十五的近二十天里,乐城不禁夜,不闭城门,南市与北市都有无数的人涌入,因为这几天鲁王是有可能出宫的。   姜元不打算出宫,他只和亲近臣子在金潞宫宴饮。在这几天里,他叫过蒋丝娘、叫过茉娘、半子更是日日陪伴在身边,唯独没有冯乔。   冯营还是没有进宫,仍在“生病”。冯丙每日数次往来于莲花台与城中各大家族,忙得脚不沾地,冯瑄与龚香要时刻陪伴在姜元身边,记下他与别人的谈话,寸步难离。冯甲与冯宾只注意到了大王重用冯家子,心中安慰不已。   今日是蒋丝娘与茉娘陪伴姜元,她二人坐在屏风后,远离大王与他人宴饮的地方。   龚香说起了折腰舞,冯瑄笑称“折腰舞只有细腰女子才能跳得好看”。   姜元笑道:“玉郎果然见多识广!”   冯瑄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尚不足百数。”   众人哄笑起来,纷纷道:“见过近百女子为他跳折腰舞还要在这里笑话我们!”   “玉郎,玉郎,不知让多少女子为你伤心啊!”   屏风后的蒋丝娘欣喜的拍拍脸色发白的茉娘,“茉娘,你可曾为大王跳过折腰舞?”   茉娘垂下头,低声道:“不曾。”   蒋丝娘看她这样,以为她是在为半子受宠而伤心,心疼的抱住她说:“茉娘别急,那冯家子得意不了多久的。现在天寒,等天暖和了,你为大王舞一曲,不信大王不为你心动!”   说起茉娘并不受宠,甚至还被半子比下去,蒋丝娘并不奇怪。纵使茉娘长得美,但只要想到茉娘的母亲就没能得到蒋淑的心就知道,说明她们母女都是空有美貌,但茉娘有她帮忙,只要稍加努力,茉娘一定可以把大王夺过来的。   茉娘在蒋丝娘怀里瑟瑟发抖,咬紧嘴唇一个字都不敢说。   龚香趁着席上人多,踱到殿外。漆黑的天幕上,一轮洁白的圆月悬在正当中。他呼出一口口白气,看向不远处的摘星楼。楼顶放置着巨大的油鼎,鼎中点火,令摘星楼成了夜空中的另一颗星。   公主就像现在这贫瘠的鲁国中的一颗明星。   龚香笑了。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因为不禁夜,乐城人都从家中出来消夜。   姜旦穿着脏污的衣服,坐在一个人的肩上,嘴里含着一颗大黄糖。他是趁姜谷和姜粟没注意,从墙上翻出来的。   之前,这人在墙外喊他,说他是商人,想进来。姜旦骂他,让他滚。这人就说小公子别生气,我请你吃糖。   姜旦很久没吃过糖了,一听就忍不住垂涎。他乖乖站在墙下,这人果然从墙那边扔进来半袋糖。   这人隔上几日就会来给姜旦送糖。次数多了,姜旦也学会在哪片墙下等他。这人说要带姜旦去街上玩,街上有很多糖,各种各样的糖。姜旦就照他说的,避开众人,用园中的碎石垫脚,爬过墙壁,被这人接住。   这人果然守信,不但给了他糖,还带他上街!   “小公子,好玩吗?”这人问。   姜旦点点头。   “那里更好玩,小公子想去吗?”他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宫门。   姜旦已经不记得莲花台。   “那里有很多糖,还有炖猪肉,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姜旦天天在嘴里念叨炖猪肉,其实那个味道也忘得差不多了,此时听这人提起,既然这人能给他糖,也会给他更多的。他捶着这人的头说:“去!去!”   这人笑道,“这就去,小公子。”   姜仁看着这人举着小公子穿过重重人流,悄悄的跟着。   他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喊人了,只能跟着翻墙,落到地上时又崴了脚,但他仍然不动声色的跟在这人后面。只要这人停下来,他就能回去叫人了。 第105章 潮起   姜姬在第二天就知道了,来报信的是云姑。她一来就说:“我要一大块肉!二十个蒸饼!还要一壶玉梨饮!还要……”   蟠儿见过很多这种人,如果不是有把握,她是不会开口的。他照云姑说的取出所有她要的东西,没有急着问她要交换的是什么。   云姑把那半块美丽的布围在腰上,把胭脂藏在胸口,先把肉吃了,玉梨饮喝了,然后把蒸饼打包,却不肯告诉蟠儿,她道:“让我见公主!我只告诉公主!”   见到姜姬,云姑仰着头,很骄傲得意的说:“我看到公主身边的那个小男孩进了承华宫!”   “姜旦?”姜姬立刻坐直问。   云姑摇摇头,她可不知道男孩的名字,她着重说,“是公主很宝贵的那个男孩!”然后指着姜智说,“不是这种侍儿。”   云姑笑嘻嘻的说,“我替夫人捡球,看到了!”   照明宫虽然有衣有食,但死气沉沉。她们不能大声谈笑,不能用胭脂,不能梳好看的头,那些侍女把她们管得死死的!甚至不许她们自己跑去金潞宫!一旦她们去了,就会被那个老女人骂“淫荡”。   云姑很羡慕被公主带到金潞宫的美人,她留在大王身边了!她也想去大王身边!所以,她一发现了这件事就立刻来找公主了!   她双眼闪亮的看着公主,希望她能带她去金潞宫。可公主却根本不理会她了,让那个少年把她带走,多给了她半块漂亮的布和一块肉。   云姑失望的走出摘星楼。   “公主,请镇定。”蟠儿拦住姜姬,“先让奴奴去打听一下。”   姜姬又急又怕,浑身还止不住的发抖,汗毛根根竖立,“先去摘星宫打听一下!看出了什么事!”   蟠儿道:“奴奴这就让阿礼回摘星宫!”   “如果其他人都没事,就告诉大姐和二姐,让她们别着急,这事交给我。”她又交待了句。   “好的。”蟠儿说。   姜智早就机灵的跑去把姜礼喊来了,蟠儿特意当着公主的面一字一句反复教姜礼说了三遍才让他出去。   姜礼看了一眼在那里急慌慌转圈的公主,也紧张起来,大声说:“公主放心!奴奴一定把话传到!”   姜姬点头:“快去快回。”顿了一下道,“你一个人出去不太安全,叫个人陪他去吧。”   蟠儿就去楼下叫了两个役者,一会儿三人就匆匆往宫门跑去。   姜姬忙道:“马!马!”跑着去?   蟠儿连忙说:“公主,轻云还是要留下以备万一。放心,他们出去后,宫门外自有卖马的商人。姜礼知道怎么做。”   她想去承华宫把姜旦接回来,蟠儿犹豫道:“公主,承华宫住的是王后。公主去承华宫,如果王后肯将小公子归还倒罢了,如果不肯,公主可有良策?”   没有。   姜姬努力平静下来,坐在榻上,双手仍绞在一起。。   这是她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与无能!   在陶氏死后,在姜武不得不到宫外去之后,她已经学会了顺从姜元来取得更有利于的地位,但这仍不能掩饰她在这个宫中其实也是任人宰割的一个人。   她现在只庆幸姜谷和姜粟不在,幸好她们已经在宫外了。   “为什么他们要把姜旦抓进来!!”姜姬扬起手,抓起案几上的卧兽就砸了出去,咣当一声巨响,铜制的卧兽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   蟠儿平静的站着,刚才公主扔东西也是特意找角落的地方砸,他不必担心自己会被砸到。   “公主休急。”他跪在姜姬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在,我去承华宫打探一下。”他顿了一下,小声说:“如果能碰到小弟,我就直接把他偷回来!”   蟠儿下了楼,看楼下的姜智几人都噤若寒蝉。   “阿智,上去陪伴公主。”他道。   姜智吓得脸色惨白,眼中含泪,摇头:“不、不……”公主生气了!他不要上去!   蟠儿:“上去,让公主开心。”   姜智在蟠儿冰冷的视线下勉强忍住眼泪,哆哆嗦嗦的向上走。   姜义咬牙抢在姜智前面上去,迎着蟠儿说:“大兄,我去,我可以给公主讲燕地的事。”   蟠儿越过姜智,对姜义点头道:“去吧,在我回来前,不要让公主一个人待着。”   姜义上去了,姜智踌躇了一会儿,也壮着胆子跟上去。他小心翼翼的在楼梯口探头看,看到姜义跟在公主身边,而公主却并没有看他,窗户打开着,冷风嗖嗖的往里灌,她也不在意,一直向着远方眺望。   姜义看到姜智来了,给他使了个眼色,姜智就站到了公主的另一边,握住公主的手:“公主,阿义可以给您讲故事。”   姜姬被姜智冰冷的手惊回了神,伸手摸摸两个小孩子的脸蛋,解开虎裘,把这两人也裹进来。   温暖的虎裘让姜智的身体回温,胆子似乎也大了一些。他看到楼下的蟠大兄穿着狐裘出了楼,很快跑远了。他看公主的目光跟着蟠大兄,问:“公主,大兄去哪里了?”   姜义偷偷瞪了他一眼,赶紧说,“公主,我还知道燕地的故事,公主想听吗?”   姜姬摇头,她现在什么都没办法做,也没办法想,整个脑子乱成了一团。   姜智和姜义交换了个目光,姜智问:“公主是在担心小弟吗?”   姜义也知道姜旦被人带回宫的事,他说:“公主,我们可以把小弟偷回来!”   “他能被人带走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姜姬说。   她更想知道姜旦被人带走的原因是什么。是承华宫的王后担忧玉腕夫人太受宠,所以才把主意打到姜旦身上的吗?既然进了宫,把主意打到姜元身上不更好?   这很奇怪。   以前是她钻了牛角尖,但事实上,就算姜旦是姜元的亲生子,他的身份也是很低的。因为姜元回来后,根本没有承认陶氏是夫人,那姜旦充其量也就是个私生子。除非王后打算收养姜旦,正式承认他是她的儿子,不然姜旦在她那里也只是奴仆而已。   当姜旦没有姜元儿子这个光环的时候,他的价值在哪里呢……   蟠儿很快就到了承华宫。这里比起照明宫,更加寂寥。雪地里落着几只寒鸦,看到蟠儿过来就惊走了,等人走过又落下来。   这里的人少,所以鸟不怕人。   前庭的雪清得很干净,地上结了冰霜,但仍依稀可见一些脚印,其中更有几只小儿的脚印更加清晰。   蟠儿从役者的屋子潜入进去,在其他房间都没有发现姜旦。那姜旦就是在主殿和两个侧殿中了。   他循着人声找过去,躲在暗处,看到左侧殿前有几个侍女进进出出,殿中有人声。因为离得远,听不清楚。   庆幸的是承华宫只有十几个侍女,还是冯家的人。蒋家至今没有给王后送来嫁妆,既然王后都没有,茉娘更不会有。   蟠儿避开人,躲了起来。一直躲到侍女们出去,跟着就看到王后与茉娘一起从里面出来。   “姐姐,我们真的要照龚二郎的话去做吗?”茉娘担忧道。   “没有坏处,为什么不做?”蒋丝娘道,她握住茉娘的手:“不知你何时才会有宠,那玉腕夫人日日陪伴大王,说不定不知何时她就会有孩子了。我们先养着他吧。”蒋丝娘叹道,“我不想落到姑姑的下场。”如果姑姑当时有一个像姜旦一样的孩子,哪怕不是亲生,也不会从将台跳下来了。   蟠儿等人都走了才溜过去,却看到里面不止姜旦,还有姜仁!   姜旦睡着了,姜仁坐在一旁守着他。他看到蟠儿,左右一张望,立刻溜过来。   蟠儿隔着窗说:“把小公子抱给我!”   姜仁点点头,过去抱起姜旦,不想姜旦醒了,左右一望,看到蟠儿,立刻大叫起来,“我不回!不回!” 第106章 暗流   “怎么了?”   等侍女们跑进来时,姜仁抱住姜旦,说:“小公子做恶梦了。”   姜旦不通鲁言,没有反驳。   侍女前后左右都看过后,没有看到外人就走了。姜仁放下姜旦,悄悄去窗外张望,蟠儿已经不见了。   蟠儿回到摘星楼时,姜礼也回来了。摘星宫里已经翻了天,昨天晚上姜谷与姜粟发现姜旦不见后,摘星宫的侍卫就跑到流民窝去了,他们在墙外发现了有人徘徊的脚印,还有姜旦垫脚的石块。他们以为是流民把姜旦偷走了,冲到流民那里闹了一夜,把搜出来的小孩子全都抱回了摘星宫,里面倒有不少是流民拐来准备卖掉的,但是没有姜旦,那些小孩子吃了东西以后,争先恐后的跟姜谷和姜粟说:“有个小孩子”   “长得很好看”   “衣服没有补丁”   “他还穿了鞋”   “被人抓来”   “然后又走了”   因为不知真假,付鲤带人往城外追去,胡鹿留下继续在城中寻找。一些在昨夜被拐来的孩子则由带到北市上,呼喊后被无数涌来的父母长辈带回。   姜礼去了以后,姜谷和姜粟都瘫软在地。   “既然在宫里就好。”   “有公主在就没事了……”   她们都这么说,可姜姬却在听到蟠儿的话以后,心渐渐下沉。   她一直都知道姜旦害怕她,她也下意识的去扮“黑脸”,不是说父母中一定要有一个让孩子害怕的人不是吗?姜谷和姜粟只会溺爱他。   可现在她却后悔了。她跟姜旦不亲密,而姜旦不肯回来,正是因为害怕她。   姜义出主意道:“不然就让大姐和二姐进宫来?”   “……没有用。”姜姬摇头,她不想再让姜谷和姜粟牵扯进来,而且她也不觉得姜旦会听她们的。如果姜武在就好了,姜旦会听他的。   “那就等大兄回来。”蟠儿道,“公主不必着急,才二十多天,大兄很快就会回来了。我会让人一直盯着承华宫的。”   承华宫在宫里像个小透明,明明住着一个王后一个夫人,却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去那里。蟠儿无法买通承华宫的侍女,她们都是冯家出身,不像这宫中的宫女一样哪里的人都有,庶民出身的侍女最好买通,一盒胭脂就能让她们听话。   蟠儿只能让人远远的看着承华宫,找机会和姜仁见面。   姜姬也无法出宫了,她让姜礼回摘星宫送信,让姜谷和姜粟不要担心。可实际上她的心却一天一天沉下去。   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承华宫的侍女会陪姜旦在前庭玩球,姜旦照样用球砸她们,她们比姜谷和姜粟灵活,很少被砸到,但如果砸到了,其他侍女都会拍手叫好。   姜仁说一直都是侍女在陪姜旦,王后和蒋夫人很少见他。姜旦爱吃糖,侍女就给他很多糖,但如果姜旦不听话,比如大声叫嚷,她们就会把糖收起来,几次以后,姜旦就学会了听话,她们教他在王后和蒋夫人面前乖乖听话,这样就有糖吃。   姜姬心中五味杂陈,如果她也用这种办法,是不是早就可以把姜旦教好了呢?   蟠儿看到公主面色沉郁,道:“公主,阿仁说承华宫的人对小弟百依百顺。”   “……用糖。”她道。   蟠儿道:“公主是说用糖把小弟骗出来?”他犹豫道,“也不是不行,但这样一来,就不能把小弟送到摘星宫,只能把他留在公主身边。”再送出去还会被人骗走,那就可能找不到了。   “留在这里也可以。”既然别人可以用糖来教好姜旦,那她也可以!   姜礼每两日去一次摘星宫,但这日他再去,宫内的侍卫却很惊讶。   付鲤匆匆出来说,“你怎么来了?”   姜礼奇怪道:“公主让我来看望大姐和二姐啊。”   付鲤:“可是大王让人把大姐和二姐接走了啊。”   姜姬叫来役者,问他能不能用黄糖、花生、芝麻、红枣等做出更好吃的糖。   不管是制糖还是炖肉,在这里都是各家家传的绝技。当日冯家送来的役者中擅厨的役者有四人,屠豚擅制肉,而常常给姜姬做各种汤饮的役者就会做糖,他叫桂花糖。   名字虽然是这样,但人却长得很普通。他道:“公主,奴奴只会做桂花糖。”这是他的独门绝技,也是冯瑄挑中他的原因。   姜姬让他把花生和芝麻炒香,花生碾成粗粒,然后将黄糖熬成糖稀,混合三者,“也可以加红枣,只是要先把红枣的干枣去核切片。”姜姬说,“对了,还有红果,红果去核以竹签串起再裹上糖浆。”   桂花糖听得一愣一愣的,渐渐激动起来,什么也不敢说,对着她磕了几个头就冲下了楼。   蟠儿笑道:“公主是打算做出更好吃的糖来吸引小弟吗?”   姜姬长长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这样做了。   这时姜智冲上来,气喘吁吁的说:“阿礼回来了!他说有事告诉公主!”   姜礼是被姜义给扶上来了,他跑得太急,喘不上气了。   蟠儿马上知道有大事发生了,他抱起姜礼放在姜姬面前,替他抚胸顺气,轻声道:“慢慢说,不要急。”   姜姬直起身,突然,她有些不敢听姜礼说的是什么。   姜礼是这群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也是最机灵的一个。人贩子一直想把他卖到大户人家去,为了让姜礼表现得更好,他告诉了他很多发生在世家中的故事,那里的父子兄弟、母女姐妹之间,有的像仇人一样,有的互相利用,亲兄可能会害死亲弟,丈夫可能会杀死妻子。   自从他跟在公主身边后,很快就发现了公主和大王之间并不亲密。至少公主不亲近大王。公主只喜欢住在摘星宫的姜谷、姜粟、姜旦和姜武。而大王也从未来看望公主,或因为想念公主而叫公主去金潞宫。在宫中时,金潞宫从没有侍人到摘星楼来;而出宫后,大王却又时常让冯司甫来看望公主。   但不管什么时候,大王也没问起过姜旦、姜谷和姜粟。   所以,姜礼一点也不相信,大王会让人去摘星宫接走姜谷和姜粟。   “……被大王的人接走了。”姜姬喃喃道,“什么人?长什么样子?”   姜礼也问过了,道:“是一些苍衣人。”   金潞宫的侍人是绿衣与赤衣。苍衣……   蟠儿轻声道:“可能是某一个世家的仆从。”   “就是说,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姜姬突然觉得脑海一片清明,一切都非常清晰的显露出来。   姜旦、姜谷、姜粟——这是有人在针对她!   姜武的离开也在算计之中!   蟠儿看着公主沉静的面容,心中忐忑:“公主……”   “……他们总会把目的露出来的。”既然是针对她,那是不是就可以放心了?   她让姜礼下去休息,姜智和姜义想陪着她。“你们也下去吧。”她说。   她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深夜,蟠儿擎着一盏油灯,端着新制好的花生糖上来,“公主,这是新制的糖。”   甜香在空旷的楼阁中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暖和的气息。   姜姬却不想碰。   蟠儿坐在她身边,轻声说:“公主想做什么?奴奴愿为公主解忧。”   “……我告诉自己要等下去。要有耐心,只要他们的目的是我,就不会伤害大姐和二姐不是吗?小弟也很好不是吗?”她喃喃道,“但我又害怕,大姐和二姐跟小弟不同。我不能冒险……我等不下去。我想做点什么,可发现其实我做不了太多事。”   冯瑄、龚獠,这两个人都靠不住。   “……我想把水搅浑。”她推开窗,寒冷涌进来,只着单衣的她打了个寒战。蟠儿把虎裘拿来,她推开虎裘,“混乱会让他们跳出来。”   蟠儿轻声道:“公主,奴奴有一计。”   蟠儿在蒋家学会的不止是吃喝玩乐的技艺。在他小时候,也不止是赵氏一人想要他的命。在他长大后,赵氏不杀他了,也不意味着别人不想害他。   他一直都知道,爱他容貌的人没有恨他这张脸的人多。   而赵氏身边也不全都是对她忠心不二的人。   曾经就有一个侍女有了身孕,她背着赵氏与蒋彪有了私情。她就非常恨他,总是挑拨赵氏打他,甚至还劝赵氏杀了他。   蟠儿与这个侍女的密友交好,得知了这个侍女的秘密,然后寻机让赵氏看到这个侍女与蒋彪在榻上纠缠。   赵氏怒极,当场冲上去踢打这个侍女,蒋彪恐她受伤,将侍女踢开,把赵氏抱起哄劝,赵氏非要亲手杀了她,蒋彪无奈,令人缚起此女,塞口蒙眼,才让人把刀给赵氏——他躲得很远。   蟠儿上前相劝,道此女腹内只怕已有了蒋彪的骨肉。如果说刚才赵氏只是狂怒,之后却冷静了下来,她亲手剖开此女之腹。   蟠儿知道赵氏会愤怒,但那次他觉得,赵氏不是发怒,她憎恨侍女。   冯乔一直躲在照明宫,半子常去金潞宫,回来后总是对她很愧疚,但她连半子也不见。   半子又难过又委屈,找姑嬷说:“姐姐是不是在怪我?”   哪知姑嬷也让她不要去找冯乔。   “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陪伴大王。”姑嬷盯着半子的小腹看,等半子走后,她暗暗叹了口气。如果半子也有了身孕就好了。   承华宫多了一个小公子的事,姑嬷知道后,对冯乔说:“不知他们怎么把小公子抓到手里的。公主不肯把小公子给你,却愿意给王后。”   冯乔两手虚护在小腹前,她这几日总是觉得腹下坠胀,所以连动也不肯动,每日就卧在榻上盖着被子。   姑嬷让她多喝些姜汤,“天气太冷了。”殿中有火道取暖,这几日更是烧了更多的柴炭,殿内关紧门窗,更显得闷热。   冯乔皱起眉,突然说:“姑嬷……姑嬷!!”   她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下!   姑嬷连忙过来,冯乔已经把锦被掀到了地上,拉起裙子,看到裤子上有暗色的血流渗出。   半子刚从金潞宫回来,却听到冯乔在殿中的号哭声。她立刻冲过去,见殿门紧闭,她只好在门前喊,“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冯乔在榻上用锦被包住头哭号,姑嬷正帮她换衣服,还要把脏污的衣服被褥都拿出去。   此时,姑嬷才发现可能……那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月事。   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环境变化,冯乔的月事不知不觉就停了,她偏偏在此时做了与大王幽会的梦,就相信自己有了孩子。   姑嬷想告诉冯乔实情,又不忍心拆穿她。   她走到门前,小声对半子说:“半子,有我在这里,你不要管,快回去吧。”   半子心焦如焚,“姑嬷?姑嬷你快告诉我,姐姐怎么了?”   姑嬷说:“没有事,她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半子再问,姑嬷只让她快走。   半子只好离开了。   姑嬷回到榻前,抱住在床上缩成一团的冯乔,“阿乔,不要哭了,姑嬷在这里陪你。”   冯乔抬起涕泪横流的脸,“姑嬷,我的孩子没有了。”   姑嬷轻轻哄她:“就是没有孩子,你也是冯家阿乔啊。孩子以后会有的。”   冯乔摇摇头,眼泪不停的流下来。   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不会有大王的孩子。半子会有,王后会有,蒋夫人会有,她不会有!   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他为什么会死呢?”冯乔喃喃道,“我很小心啊……我一直很小心啊……”   阿默悄悄从怀中掏出一盒胭脂,想起那个俊美少年的话:“你常来陪伴公主,得到这么多赏赐,就没有人因为这个讨厌你吗?”   “有啊……”阿默很伤心。   “那我教你一个办法。”那个少年说,“把你收到的赏赐中最好的东西送给你们那里最漂亮、最受夫人喜爱的侍女。你把礼物送给她后,其他人就不会再欺负你了。”   阿默不懂,但她觉得那个少年是不会骗她的。   她走到半子的屋里,往屋里张望,看到有几个侍女正在收拾半子换下来的衣服,她小声叫:“阿燕,你来。”   阿燕抬起头,她生得高大,像赵女,面目却更像鲁女的温婉。她是这些侍女中最漂亮的一个,阿默一直很羡慕她,也很怕她,因为她打人很疼。   阿燕走出来,“找我什么事?我还要去给夫人送香膏呢。”   阿默把胭脂塞到她怀里,“阿燕,这个送你!”话音未落,转身就跑。   阿燕打开胭脂,惊喜的看到里面朱红色的胭脂膏,香气馥郁,她欣喜的用小指沾上一点,涂在了唇上。   另一个侍女过来,一眼看到阿燕,惊讶道:“阿燕!你哪来的好胭脂!真漂亮!”它让阿燕的面容顿时散发出光彩来。   阿燕连忙把胭脂藏起来,“没有,就是以前的胭脂。” 第107章 分离   “大王召夫人去金潞宫。”   一个青衣侍人站在半子面前,木然的说。   半子踌躇半晌,青衣侍人重复道:“大王召夫人去金潞宫。”   “大王召夫人去金潞宫。”   半子连忙道:“我这就去,请侍官稍待。”   她这才起身去更衣,侍女们赶紧跟她走,脚步匆匆。   等走远了,一个侍女才小声说:“这些侍人好可怕!面无表情!”   “噤声。”另一个侍女说,“他们都是罪人,受了刑才进宫服侍大王,这辈子都出不去,你让他们怎么笑得出来?”   少顷,半子装扮一新带着侍女们出来,对侍人道:“请侍官大人领路。”   青衣侍人轻施一礼,转身就走,半子等跟在后面。   侍女们排成两行,施施而行。阿燕个子高,站在最后,她身边的侍女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悄悄往阿燕脸上望了一眼,在冬日的阳光下,阿燕肌肤如玉,颊生红晕,唇色嫣红,娇艳欲滴。   侍女不敢开口,垂下头不再看阿燕。   金潞宫殿内很安静,榻前燃着香,袅袅青烟盘旋而上。姜元就靠在榻前凭几上,看到半子进来,直起身张开手,“叫孤好等!”   半子强笑了一下,上前倚在他怀中。   姜元摸了几下她的头发,就把她榻上拉。半子却想起冯乔在殿内凄厉的哭号声,不肯上榻。“怎么了?”姜元笑道,“莫非夫人厌烦寡人了吗?”   半子忙道:“不是……只是现在还是白天,奴奴陪大王做游戏好吗?”   “既然夫人想做游戏,寡人自然奉陪。”   半子升起一个念头,壮着胆子说:“不如大王随我回照明宫做游戏好不好?在这里,我只怕会碰到各位大人,也不敢冒犯大王。”   姜元道:“回到照明宫,夫人就该冒犯大王了吗?”   半子:“我占地利之便,当然胆子会大得多了。”   姜元爽快的站起来:“既然这样,寡人从命便是。”   冯瑄匆匆进宫,手中握着一卷竹简,魏王使没见过大王就被蒋伟给打发走了,他们都以为那曹大夫已经悄悄的回了魏国,不料他还在乐城,竟然找到了冯家,想让冯瑄代为引见。   冯瑄不敢耽误片刻,进宫想见大王,却在金潞宫没找到人。   “大王去了何处?”他问侍人。   侍人答道:“大王随玉腕夫人去了照明宫。”   冯瑄皱眉,半子也太大胆了!白日就将大王拉去照明宫,被人知道,她的玉腕夫人只怕又要再添一段香艳故事。   这绝不是好事!一旦被人指责冯家家风,半子只有自尽一途。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转着许多念头,找了个侍人领路往照明宫去。   在前往照明宫的路上,他不由自主的看向远处的摘星楼。想起公主,想起现在已经在冯家的姜谷,他不禁在心中长长的叹了一声。   ——公主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打定主意见过大王后,去摘星楼见一见公主。不管龚香怎么说,他对公主并无恶意,也希望公主不要把他和龚香当成恶人。   阿燕远远的看到冯瑄来了,一时激动得手足无措。她慌忙摸摸自己的辫子,又掏出胭脂来在唇上、颊上又点了点,另一个侍女看到,窃笑着说:“你的脸不涂胭脂已经很红了!“   阿燕羞涩的啐了她一口,提起裙摆,轻盈的向冯瑄迎去。   冯瑄看到一个侍女迎上来,问:“大王何在?”   阿燕眨着眼睛,柔声道:“大王和夫人在一起……公子,不如先随奴奴去别处等一等?”   冯瑄只得道:“好吧,前头领路。”   冯瑄是冯家侍女心目中的一道光,没有哪个出生在冯家的侍女没有在春夜闺梦中思念过玉郎的英姿。   阿燕把冯瑄领到一间宫室内,又送来茶炉、茶壶、香鼎等,然后就坐下替冯瑄烧水煮茶。   冯瑄心不在此,闻着茶香,神思飘远。   阿燕脸蛋红红,坐在不远处,只觉得就这么望着他就心满意足了。   不少侍女听说冯瑄来了,都跑来偷看,但看到阿燕望着冯瑄的情态,又都悄悄退走了,还偷偷商量着不告诉姑嬷。   “姑嬷在哪里?她可千万别来!”   “放心吧,姑嬷在陪阿乔,不会过来。”   “阿乔做了恶梦,好可怜。”   侍女们像一群彩蝶,忽儿聚在一起,忽儿又散开。她们的莺声燕语,玲珑巧笑有着无比的穿透力,能穿过砖墙,穿过门窗,穿过层层帐幔,叫醒沉睡的人。   姜元睁开眼,身旁的半子还在沉睡。一场酣畅淋漓的欢爱后,两人都疲惫极了。他掀起床帐下了床,披起旁边的衣服,推开门走出去,恰好看到几个侍女悄声嘻笑着轻轻跑开。   他看向侍女们来的方向,走过去就看到一个侍女正趴在地上从窗缝里偷看,不时发出窃笑声。   从背后看,这侍女浑圆硕大的臀部像一只完美无暇的玉瓶,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抚摸一把。   姜元放轻脚步走过去,那侍女看得太入神了,竟然没发觉。   他站在窗前,看到室内是冯瑄与一个侍女,那侍女满面桃红,目光中的情丝缠缠绕绕,全挂在冯瑄身上,而冯瑄却毫不在意,似乎正在出神。   “呵。”姜元轻笑了声。   “啊呀!”他脚边的侍女发出轻呼,翻倒在地,连忙用一只手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从下往上仰望着他。   他对那侍女一笑,侍女突然从脖子到脸蛋红成了一片,耳朵更是红得滴血一样。她想站起,却手忙脚乱的,最后竟是在地上打了个滚才跪好,把额头贴在地上,瑟瑟发抖。   姜元觉得她可爱得很,蹲下轻声说:“孤不怪你,孤也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阿默喃喃的抬起头,闪闪躲躲的看向姜元,结结巴巴的开口:“大、大王真的不怪我?也不告诉姑嬷?”   姜元噗的笑了,轻轻摇头:“不告诉,谁也不说。”   他见这侍女额头上蹭了一块灰,顺手抹去,竟觉得手底下的脸烫得要熟了,心中不免更添快意,柔声问她:“你服侍哪个夫人?叫什么名字?”   阿默露出一个笑:“我是冯夫人的侍女,我叫阿默。”   “大王!”冯瑄终于见到了姜元,连忙把魏王使臣,曹席的事说了出来,一边说一边掏出竹简,“这是曹席说的话。”   姜元看了眼那个盯着冯瑄看个不停的侍女,那侍女在他进来后就垂下头,眼中也没了情意。   他展开竹简,草草扫了一遍,点头道:“明日,你把那曹大夫领来见孤。”   冯瑄:“是。”   暮色四合。   此时没有寒风,夕阳的余温照在人身上,却好像有一丝难得的温暖升起。   冯瑄踩着雪,咯吱咯吱的走向摘星楼,步履渐渐沉重。   摘星楼里那个绝色的少年看到他来,恭敬的请他上楼,他看到公主仍然坐在窗前,窗户打开着,寒风凌冽,公主身旁的几只巨大的铜鼎中燃烧的炭火都被吹得明明灭灭。   他叹了口气,上前关起窗户,坐下道:“公主,你要保重自己。”   从得知姜谷和姜粟失踪后,姜姬满脑子都是杀人放火。可蟠儿却在明里暗里的劝她。她也知道了,蟠儿所谓的挑动冯乔的侍女背叛她其实是一个不确定何时能奏效,甚至也不知道会不会奏效的计划。   他想要的只是她冷静下来。   其实她也确实无法可想。她不知道是谁假借大王的名义叫走姜谷和姜粟,她只能确定那些人的目的不在姜谷和姜粟,而在她。但她却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对付她。   她只能等,等那个带走姜谷和姜粟的人来找她谈条件。   不管是什么,她都会答应。   但她没想到会是冯瑄来。   没想到会是冯家。   她转过头,奇异的看向冯瑄,直言道:“冯家是不想要冯乔和冯半子的性命了吗?”   或许杀怜奴会难一点,但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自问有一百种方法要她们的命!   最简单的,现在冬日天寒,宫殿内都要生火取暖。她只要叫人堵住照明宫的出风口,在夜晚用漆封住门窗缝隙,就能闷死照明宫的人。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   她不缺人手,她可以用丝绢、金银买通照明宫的宫女。   她也不缺技巧,用此法杀人,没有人能追查出是她干的。   冯瑄惊呼:“公主!”   她盯住冯瑄的双眼,“冯瑄,把姜谷和姜粟交出来!”   冯瑄沉默半晌,道:“公主,我从没想过背叛您。”   “把她们还我。不然就等着为冯乔与冯半子收尸。”   “公主,如果她们并不想回来呢?”冯瑄平静的说。   “胡说!”姜姬站起身,抓住冯瑄的衣襟,“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听你的?你想赌一赌冯乔与冯半子的命有多硬吗?”   冯瑄握住姜姬的双手,却突然发现这双手竟然是这么小,他惊讶的看向面前这张稚气的面孔,长久以来,他似乎早就忘了公主的年纪。   “公主,我可以让你见姜谷,但请你相信我,我绝没有伤害她,冯家也没有。”他望着公主隐含暴戾的双眼,“公主,你可以亲自问她。” 第108章 伤逝   姜姬想了很多种可能,但当她看到姜谷雀跃不已的样子,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但老实说,她真的庆幸见到的是这样的姜谷。   姜谷脸颊生晕,乐陶陶的说:“公主!大王给我许亲了!”   冯瑄就在旁边,观察姜姬的神色,看她在姜谷察觉到之前就掩盖住了震惊,沉默温柔的看着这个女人,听她说话。   他想起了龚香的话:“照你所说,这个公主不爱权势、不爱美色、不爱财富、不爱享受,那唯一能牵动她的只有感情了。她的情系在谁的身上呢?”   这才是让他答应这件事的根由。   不管大王对公主的宠爱是真是假,摘星公主已经成了鲁国的一颗明珠,不论是大王还是他们都不会允许这颗明珠落到地上,沾染尘埃。   但公主固然年幼无知,却不像一般幼稚的孩童那样好摆布。对待普通的孩子,可能一顿鞭打,一颗糖果就能收服他。就像如今在承华宫的小公子。   冯瑄一直在思考如何对待公主才最合宜,但他的试探都失败了。   他教导公主礼仪知识,公主却并未因此自卑而依赖他、信服他;他不再探望公主,她就立刻找到了代替的人,正是这样他才发现在他想驯服公主的同时,公主也只是把他当成了工具。   他曾赞过公主胸有山岳,心比金石,却没料到她竟是一个独夫。称孤道寡之人,尚且未必如此,一个不过髫年的小女孩,却已经打定主意谁也不靠、谁也不求了吗?   从开始到现在,出现在公主身边的人有他,有龚獠,甚至龚香也曾递出善意,他们中有的可以给公主金钱,有的可以给公主权势,有的可以为公主出谋划策,他们都等着公主低头。   结果公主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冯家是不想要冯乔与冯半子的性命了吗?”   冯瑄在那一刻遍体生寒。   公主从没打算低头求饶!她在看到他的同时,就亮出了刀刃。   公主,竟是一柄利剑。   冯瑄一点也不想去试一试公主的剑锋,以已为剑,伤人伤已。公主孤身一人,他身后却有冯家,他伤不得公主,也不能容许公主伤害冯家。   然而直到此时,当他看到在这个女仆面前的公主时,他才承认,他之前对待公主的做法是错的。   他用危机来警醒公主,当龚獠以财富来追求公主,龚香以明言警句来打动公主,可谁能想到,能打动公主,令公主动容退步的不是金钱权势,而只是这几个仆人呢?   姜谷从没想过自己会嫁给那么好的一个男人,她也从来没有期望过一个这么好的婚事。大王是把她当成女儿嫁出去的,她虽然不是公主,但她觉得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我好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姜谷捂住嘴,笑中带泪。   姜姬也感受到了姜谷有多快活,她轻声说:“摘星宫里有很多东西,你和姜粟都带走一部分当嫁妆吧,对了,那些布,你们一人一半,做新衣服穿,还有玉币。”她喊蟠儿上来,让他把那箱玉币搬上来。   “我不要!我不能要!”姜谷连连摆手,“那是你的!”   姜姬:“我要出嫁还早呢,以后我还会有玉币的。这个你们先拿去。”   等蟠儿过来,她让蟠儿把姜谷带去挑选玉币。   等姜谷一走,她的神色就变得冷硬。   “公主,请放心。姜夫人嫁的人是我的父亲,绝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人。”冯瑄陪着姜谷过来就是为了说明这个。   “你的父亲有了你这么大的儿子,他还会对我姐姐好吗?”姜姬直言道。   既然姜谷被大王以女儿的身份嫁给冯宾,那她就可以称呼她为姐姐了。   冯瑄沉默半晌,“……我不能代替我父答应你给她一个孩子,但我可以保证,姜夫人在冯家会受到应有的尊重。”   “我要见她的时候,就要见到她。”她说。   “这个自然。公主随时都可以去冯家召姜夫人进宫。”冯瑄道。   姜姬轻轻松了口气,问:“那我二姐呢?也嫁给你父亲了?”姐妹共夫,一个为滕。   谁料冯瑄竟然摇头了!   姜姬的眉毛登时立了起来,她顾忌着姜谷没有高声,压低声说:“你们冯家在宫里有两个女儿。你以为我大姐无事,我就会忘了二姐吗?”   冯瑄皱眉道:“公主慎言。”   “你想试试我话里的真假吗?”   “公主若真能伤我冯家一女,就不顾忌姜夫人吗?况且,若一女有伤,另一女难道还会再落入公主的手中吗?”冯瑄逼问道,“公主太自大了吧?”   姜姬此时笑了,“我几时说过,是由我动手?我若只是递给旁人一把刀,那人用它扎人,难道还是我的过错?”她盯住冯瑄的眼睛,“你们手中握着我姐姐,我确要顾忌几分,但若我姐有伤,你们却有两个女儿在宫里,一个死了,还有另一个。何况就算这二人都没了,冯家日后不再送女进宫了?我却只有这两个姐姐。”筹码越少,机会就越少。   冯瑄的脖子后的汗毛又竖起来了,他不得不求饶的低声道:“公主休怒,是某失言了。”他没有再拖延,皱眉道:“姜夫人之妹,据我所知是嫁到了蒋家。”他看了眼公主,低声道:“这是大王的意思。姜夫人之妹已是蒋盛之妻。”   姜姬,僵硬了。   ——蒋盛!   ——蒋盛是想娶她的!但姜元却让姜粟代她嫁给蒋盛?!   冯瑄带着姜谷走了,看着姜谷欢喜的脸,她什么也没说。在走之前,姜谷拉着她说了一番“悄悄话”。   那日,大王的侍者去摘星宫就是告诉了她们,大王已经决定让她们出嫁了。她和姜粟商量了一下,都想说等见到她之后亲口告诉她,而且她们不想这么快出嫁,因为姜姬和姜旦都还小。   “我们嫁人后,他们就没人照顾了。”   侍者却告诉她们,姜姬和姜旦自然有由大王照顾。   “难道你们觉得大王对公主不好吗?”侍者问。   姜谷和姜粟都齐齐摇头。怎么会不好呢?姜姬有着那么大的宫殿,有那么多人侍候,有那么多的衣服和财产,大王当然对姜姬很好很好。   侍者说:“你们不知道,大王有多疼爱公主。现在小公子也进宫了,大王让王后抚养小公子,天天都有侍女陪伴小公子,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姜谷和姜粟都说不出话来。   侍者又劝道:“大王是看在你们以前的功劳上,才特意替你们挑选了这么好的亲事。如果你们违背大王的话,大王发怒,只怕会令公主和小公子受到牵连……”   二人这才跟着侍者离开,但两人分别上了不同的车,她直接就到了冯家,当晚就举行了昏礼。   “阿粟应该也已经嫁人了吧?”姜谷说,“我本来想去看望她的,但不知道她嫁到了哪里。不过我想……”她露出幸福的微笑,“大王一定也会给她找一个很好的丈夫的!”   “姜氏小儿!!焉敢如此欺我!!!”   蒋盛在屋内大骂,把桌、几、榻、床全都劈得粉碎!   姜粟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连逃都不敢逃。   蒋盛将她从角落里拖出来,举着大步走出去。蒋家的从人全都躲得远远的,但蒋盛走到院门前,却见院门从外面锁上了,他狠狠的把手中的女子扔到地上,上前跺门,连跺几脚后,门都没有跺开,他忿忿不平,却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回去,看到趴在地上的女子,一脚将她踢开。   但回到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毁了,坐也无处坐,躺也无处躺,他在一片狼籍的屋里转了片刻,愤怒大吼:“欺人太甚!!”   到了深夜,从人悄悄溜进去看蒋盛,见他清出一块空地,裹着床帐锦被合衣睡着了。从人皱着眉,苦着脸出来,本来主人被关了很久,昨日却突然说要办喜事,主人要娶妻了。主人高兴成那个样子,他们还以为是件好事,不料礼成后见到新夫人,主人却大怒成这样。   这时另一个人过来小声问他:“怎么办?要不要告诉老爷?”   从人摇头,“还是别说了,说了主人又要挨打。我们也出不了门。砸坏的东西,明天我再想想办法。”   那人却摇头说:“可是,夫人死了啊。”   从人愣了一下,才想起说的是主人新娶的夫人,他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那人小声说:“被主人踢死了。”   “死了?”蒋伟半夜醒来,神色沉郁,皱眉道:“怎么会死了?”   底下跪着蒋盛的从人,垂头道:“公子发怒,那女子也不会躲开,被主人抓住,扔到地上,还踢了一脚。我等都不知道,等去看时,人已经没气了。”   蒋伟冷冷的哼了一声,“天天只是一碗粟汤,他都能有力气把人踢死。看来饿得还不够。传话下去,就说明日起,每日只给他一碗清水。”   “那……夫人的事……”蒋盛的从人小声问。   “不必说出去。”蒋伟转身上榻,打了个哈欠,盖着锦被闭上眼睛,道:“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就说她不爱出门吧。”   “是。”蒋盛的从人得了这句话才算放了心。   是夜,一卷席子从蒋家悄悄抬出,扔到了城郊的野山上。   自从知道姜粟是嫁给了蒋盛,姜姬就坐卧不安。   她虽然只是见过蒋盛几次也看得出来他是个多么自大的人,他对她就像是已经将她收入了囊中。这样的人,真的会心甘情愿的娶姜粟吗?   但比起冯家,她跟蒋家毫无关系,其实若不是冯瑄自己跳出来,她还不知道要撞多久的墙。现在好歹是知道她们在哪里了。   “我想去见王后,你觉得怎么才能让王后答应帮我把二姐姐叫进宫来?”她问蟠儿。   不料,蟠儿却不看好她去求王后,“公主,不如我回蒋家一探?”   姜姬这才想起蟠儿也是从蒋家出来的,但……   “你只是仆人,蒋彪还不在,你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处?”比不上王后,虽然据说王后跟蒋伟不合,但毕竟是王后,只要她提出王后能答应的条件,交换让姜粟进宫,应该更容易些。   蟠儿道:“公主,我先回蒋家看一看,这样公主去找王后才更有把握。”他顿了一下,直言道:“蒋大公子的脾气不好,如果二姐姐过得艰难,公主就可以直接和王后把二姐姐要过来了,我们也可以有更多准备。”   这样的确更好。   姜姬道:“那你就去吧,多带些金银,需要疏通的地方别吝啬。”   蟠儿笑道:“公主放心吧!” 第109章 惊变   重新回到蒋家,蟠儿有些畏怯。他站在街角良久,前面那个地方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在那里从路都走不稳的小孩子长成了一个大人,那里的人塑造了他,养大了他,又将他送走。   蒋家门前空荡荡的,大门紧闭。朔风吹起地上的积雪,扬起一阵尘雾。   蟠儿悄悄溜到了蒋彪的书房。在他幼年时,他最熟悉这里,也最了解这里。现在蒋彪不在,这里空无一人,门窗紧闭,桌几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他在床头偷拿了蒋彪放在这里的一柄短匕,悄悄藏进怀中。   蒋家极大,却没有四处乱走的从人与役者。蟠儿沿着熟悉的路潜入到了赵氏的屋里,却看到赵氏正与一个不认识的小童说话。   他盯着小童的脸看了一会儿就猜出这必是蒋盛的儿子,蒋良。   蒋良伏在赵氏怀里,兴奋快活的说:“爹爹杀了那个女人!她活该!让她想嫁给爹爹!那些人全都该死!”   他的话里充满杀气,可倚在赵氏怀里时却像个依恋母亲的小孩子。   赵氏一边轻轻拍哄着他,一边也说:“对,他们都该死,都不该活。”   蟠儿躲在窗边,听不太清楚,他只得转到另一边,想偷偷跑进蒋盛那里去看一看。只是不知道蒋盛这次回来是不是还住在他原来的院子里。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侍女,立刻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头砸到那侍女的裙上。   侍女回头一看,见到是他,满脸惊喜。她左右张望了下,悄悄溜到他身边,也蹲下说:“你怎么回来了?”她往赵氏那里张望了下,拉着他道:“夫人在屋里,快走。”   蟠儿顺从的跟着侍女离开赵氏的院子,两人躲回到蒋彪的院子里。蟠儿问她:“你还好吗?夫人有没有再打你?”他伸手轻轻抚摸侍女的脸颊。   侍女的脸红了一点,握住他的手摇摇头说:“没有,公子走了以后,夫人就很少生气了。”蒋彪不在,赵氏反倒平静多了。   她问:“你呢?听说你跟公主走了,公主待你好吗?”   蟠儿露出笑来,“公主极好。”   侍女却不怎么相信,毕竟蟠儿也说过赵氏待他极好,也说过蒋彪待他极好,她忧愁道:“你在公主身边要机灵些,趁着公主年纪小,把她哄到手里,哄得她对你心软,日后你的日子才好过。”   说了一会儿话后,侍女才想起来问:“你回来做什么?”   蟠儿道:“公主有一心爱的侍女,嫁给了大公子。公主担忧侍女过得不好,就让我来探一探。”   侍女捂住嘴:“原来嫁给大公子的是公主的侍女!怪不得大公子气得像疯了一样!”她压低声,“听说当日就把房里的东西都给砸了呢。主人说不让给大公子换新的,现在大公子的房里连张榻都没有,睡在地上呢。”   蟠儿忙问:“那嫁进来的侍女呢?”   侍女摇头:“没听说过,也没人见过。”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们都说……她可能被大公子打死了。”   蟠儿脸色陡然变了。   侍女忙道:“因为现在每天只给大公子送一碗清水,连粟汤都没有。”她说,“其他人吃的又不一样……没有给她准备食物,我们就猜……”   蟠儿想起公主在得知姜旦被送进宫中后的惊怒,在得知姜谷和姜杰失踪后的惶恐不安,在见到姜谷平安无事后的欣慰。   他一定要知道姜粟到底怎么样了!   他问侍女:“大公子还住在他原来的地方吗?”   侍女点头,“你想溜进去?听说现在大公子时常发怒,那里侍候的人都躲得很远,你不要被人发现就行了。”   蟠儿告别侍女,沿着小路一闪,人就不见了。   侍女回去后,看到香奴站在廊下发愣,斥道:“别在这里碍眼,让夫人看到又要不高兴了,快回去!”   香奴惊回神,唯唯诺诺的连连点头,转身躲回了屋。   侍女在廊下收拾花草,将枯叶清去,见到蟠儿,看到他平安无事,她真是放心了不少。她轻轻哼着歌。   赵氏听到歌声,放开蒋良,走到窗前,看到侍女蹲在廊下将花盆中的花枝上干枯的败叶掐去。   蒋良看她站在窗前不动,过去抱住她的手:“婶婶,你在看什么?”   赵氏低头看他,这是一张和蒋家人极为相似的脸。她摸摸蒋良的头,淡淡道:“没有,没看什么。”   蟠儿潜入了蒋盛的院子。因为主人才刚刚回来,庭前的花都是新栽的,此时在积雪之下仍能看到一两叶隐隐的绿色。   院中无人。蟠儿沿着回廊慢慢靠近,堂上也无人,但还能看到翻倒的案几,推倒在地的火炬,地上的油还有一些没有抹净。   他溜到室内,这里更破烂,一面窗户被砸破,歪斜的挂在那里。   蟠儿悄悄把短匕抽出来,握在手上,里面就是寝室了。   他没有听到呼吸声,难道蒋盛不在此处?   他蹲下来,慢慢靠近。   轻轻推开半边门——   一柄巨剑当头斩来!!   蟠儿不退反进!短匕挡在胸前扑上去!   “唔……”蒋盛闷哼一声,脸整个扭曲起来!   他抓起趴在他胸口仍把匕首往里捅的蟠儿扔出去!“唔……哈……”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蟠儿被高高抛出去,摔在破碎的床上,被一根断裂的床柱扎住了侧腹,蒋盛是看准了才把他扔过来的。   他的头也有些昏,挣扎着站起来。   蒋盛此时看清了他的脸,“是你……你是蒋彪的人!”是蒋彪的宠奴,被他赠给公主。现在他又回来,必是蒋彪的命令!蒋彪他夺了樊城还不够!又迎娶郑氏女为妻!现在还要杀他!他喷出一口血沫,胸口止不住的闷痛和喉间涌上的痒意让他捂住嘴,血沫不停的从指缝间溢出。   “蒋彪要杀我?”那他怎么能白死!   蒋盛拄着剑努力站起来,“咳……咳……”他看了眼胸口的伤处,撕下一块衣襟堵住,举剑向蟠儿劈来。   蟠儿刚才是趁其不备才一招得手,蒋盛现在是拼着一条命不要,他不敢恋战,故技重施,滚地躲开蒋盛劈来的剑,在他腿上插了一刀,夺门而逃。   “小贼休逃!”蒋盛眼见追不上,拔出腰间短匕掷出,见眼前那个身影一顿后还是跑出去了,急喘几下,再也忍不住喉间的痒意,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血沫便喷涌而出。   蒋盛的从人听到这里的动静跑进来看时,见蒋盛趴在地上,弓着腰背剧咳,一边咳一边呕血,地上全是喷溅的血。   从人腿一软,连滚带爬的扑过去,“主人!主人!来人啊!来人啊!!”   蒋盛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他抓住从人,喷着血沫艰难道:“蒋彪……杀我……杀我……”   从人心肝剧裂,哭喊道:“主人放心!奴必报此仇!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蒋盛倒在地上,浑身瘫软,咳口一口口的血,他能感觉到有更多的人来,更多脚步声、呼喊声,他看到了他的儿子,父亲呢……父亲……爹爹……   蒋家沸腾起来,四处都有人。   蟠儿躲在了蒋彪的书房里,他躲在书柜中,这是他从小时候就喜欢躲的地方。   他轻轻喘息着,腰后传来一阵阵的剧疼。   但不能拔……他记得主人说过,拔下匕首就会有血迹,就会被发现……   这里没有主人,火墙也就没有点。   越来越冷了。   蟠儿握住双手,他的双手已经快没有知觉了。   蒋盛会死吧……他那一招是丛伯教的。丛伯会杀人,在他还小时,看他总是被夫人的人追得到处跑,就教他:“你把短匕用两只手握紧,抵在胸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冲上去,扑到敌人的怀里,只要插到了就要用力往里捅,捅完再搅一搅,此人必死。”   他若死了,就算是为姜粟报仇了。   他在心里想……他没有看到尸首,那就可以告诉公主,其实姜粟可能还活着,这样公主就不会太伤心了……   蟠儿眼中涌出泪来。   他很清楚,那里没有姜粟……她已经死了……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不能告诉公主……不能告诉她……她会难过的……   吱哑一声,柜门打开,光线照进来,刺痛了蟠儿的眼睛。   他看到熟悉的裙摆,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夫人。”   赵氏木然的站在柜前,外面人声鼎沸。   “你是来为蒋彪杀蒋盛的吗?”她问。   蟠儿咬住唇,没有回答。   他的主人是公主,他不能背叛公主。   “呵呵……”赵氏怪笑起来,“奴性坚强。蒋彪那样对你,从小把你买来,不把你当人,等到你大了,又把你随手送给别人。就算是这样,他一句话,你还是会为他赴死。”   她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疲惫,“是不是都是这样……人人都是这样……”   蟠儿听不懂,但他能听得出来,赵氏绝望了。   “夫人,何事忧愁?”他柔声问。   赵氏突然说:“……蒋彪在樊城娶了郑氏女为妻。”   蟠儿明白了,他哀怜的看着赵氏。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对蒋彪其实也有信任与依赖,在赵家不要她之后,只有蒋彪肯保护她,纵容她,不管她做什么都没有生她的气。她以为他是可以相信的之后,他却轻而易举的丢下她逃走,又另娶他人为妻。   她为相信他、依赖他而痛苦,折磨自己,到头来却发现其实他和赵家没有什么不同。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赵氏惊惧的后退两步,蟠儿的眼睛不停的在她眼前晃。   “你凭什么……凭什么……”她喃喃道,拔出匕首就要朝蟠儿扑去,蟠儿待要招架却慢了一步。   此时,香奴突然扑了上来,把赵氏推倒在地。   蟠儿怔道:“香奴?”   赵氏要尖叫,香奴连忙捂住她的嘴,惊慌失措的看着蟠儿:“怎么办?怎么办?”   蟠儿看着赵氏,想起公主,“……杀,杀了她。”   赵氏瞪大双眼看向蟠儿。   香奴抓起赵氏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的磕在了地上。 第110章 幸运   香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停下来的,他只记得停下来时,室内安静得吓人,过了很久,可能有一百年那么久,他才听到近在咫尺的蟠儿的喘气声。   他轻轻的喘息,不敢太用力,就像他的身上什么地方有伤,呼吸都会扯疼伤口。   他放开赵氏,她软软的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奇异的是他现在才发现她是这么轻、这么小。   他转头看向蟠儿,他的脸在暗的地方白的发光,但他的脸上都是冷汗,眼眶青黑,眼睛却闪闪发亮。   “我们走。”蟠儿盯着香奴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   香奴绕过地上的赵氏,不敢碰到哪怕一根丝带。他握住蟠儿的手时险些摔倒,抓住他的手就像抓住一根浮木。   外面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了。   他们早晚会找到这里来的。   蟠儿努力站起来,香奴这才发现他腰后插着一柄短匕。   “你、你受伤了……”香奴抖着声音说。   蟠儿看到他刚才躲的地方有一小滩血洼。   “我没事。”   两人互相倚靠着、掺扶着走进了寝室。   蟠儿让香奴把他扶到床上,拉上床帐,灰荡起来,但床帐里似乎安全多了。   “那里。”蟠儿指着床头说,“移开那个柜子。”   香奴去推那个柜子,发现推不动,可是要搬开也不可能啊……他糊涂起来,推着那个柜子前后活动,突然柜子发出卡的一声响,他把柜子抱了起来,发现下面是一块活动的木板。   “推开。”   他依言推开那块木板,木板灵巧无声的滑到下面,露出底下的地道。   香奴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梦想着这一刻,还是这就是梦。   “打开了……”   “下去吧。”蟠儿靠在床柱上说。   香奴爬下去,没想到地道竟然是一个滑道,他一下子就滑了下去,一直滑到底,眼前漆黑一片,前方隐隐有光透出。   他懵懂的向前爬,此时听到身后传来滑落的声音,然后一个人落到地上,发出闷哼。   “眫儿?”   “……走。”   香奴往前爬,当来到透光的地方时,他也听到了街上的声音。   有车马声,有人声。   香奴一时胆怯起来了。   蟠儿的喘息声渐渐接近,一只满是冷汗的手越过他的肩,去推开了那扇门,外面的光线与人声陡然大了起来。   香奴不由自主的爬了出去,阳光肆无忌惮的照射在每一个角落,狭长的街道一眼看不到尽头,前方不远处有各种吵杂的声音,它们一起灌进他的耳朵里,让他惊觉原来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声音。   地上很脏,全是土。没有花草、没有干净的地板。   他爬出来就沾了一身的土,手上、膝上全都是。   蟠儿跟在他身后爬出来,在阳光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   香奴手足无措,“我、我送你回公主那里!”他架起蟠儿,抬头望向莲花台的方向。   “不能回去。”蟠儿摇头,“会被发现。”他从不小看蒋家在莲花台的力量,一旦他回到摘星楼,一定会立刻被发现,连摘星宫都不能去。   “那怎么办?”香奴把蟠儿放下,“怎么办?我去找医者!”   “你去哪里找?”蟠儿笑起来,乐城中哪有高明的医者?当日蒋彪被赵氏刺伤,还是蒋淑连夜从涟水把黄医绑来医治的。现在又去哪里找另一个黄医?   香奴眼中涌出泪来。蟠儿笑道,“扶我起来。”   香奴扶着蟠儿跑到另一条街道。   “早晚会有人全城搜捕的。”蟠儿取出钱给香奴,“去买辆车,买条牛,这里离城门已经很近了,我们出城去。”   香奴一个命令一个动作的去买了车和牛,那个卖车给他的人还想自荐给他拉车,香奴不知怎么聪明起来,高傲道:“你?你会脏了我主人的眼的。”   赶走那些自荐的人之后,他赶紧把车赶到附近,把蟠儿扶到车上,在他身上盖上一层麻布,从头到脚都遮住后,拉着牛车往城外去。   这里确实离城门很近,城门守卫看到香奴的穿着后没有查验牛车就放行了,他们顺利的出了城。   城外的人很少,香奴不知该去哪里,只觉得天高地阔!何处不可去?   他随便找了一个开阔的方向,让牛往那里跑。   这时他想起蟠儿,掀开麻布,蟠儿闭着眼,呼吸也轻得几不可闻。   “眫儿?”他脸色大变,以为他死了。   蟠儿张开眼睛,看向他,眼睛笑得弯起来。   他握住蟠儿的手,觉得手心满是冷汗。   “蟠儿,你再撑一下,等找到村子,一定有医者的!”   蟠儿眨眨眼,微笑起来。   香奴回头看牛车,没有人赶车,这条牛也跑得很快。   他再看蟠儿,他又闭上眼睛了。   “眫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忍不住问。   蟠儿睁开眼,茫然的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公主?公主很好,对我很好……”他不知是想说给香奴听,还是想说给自己听。   “公主怕我们冷,一到天冷就给我们做皮裘。”   “她说要有鞋子和袜子。”   “她说饭可以随便吃……不管是肉还是蒸饼……想吃多少都可以……”   “她不打人,也不骂人,她从不对我们生气……”   他喃喃道。   香奴听得入了神,“怎么会呢?”他不相信,公主怎么会这样?哪有这样的主人呢?   蟠儿的眼睛有些花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瓦形的碎掉的玉币,打磨光滑的红玛瑙,有着圆弧的纹路,塞到香奴手中:“把这个给公主……告诉她……二姐没事……”   香奴连忙把玉币塞进怀中,密密的藏好,他看蟠儿又不动了,连忙轻轻推了他一把:“眫儿,眫儿,别睡。”   蟠儿轻轻抬起头,眼睛没有睁开,微微的笑了一下。   香奴看向远方,没有看到村落,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荒野。   这时远处一个人迎着牛车跑过来,张着双臂呼喊:“哎!哎!”   香奴站在车上举起鞭子:“别过来!”但看到人之后,他的鞭子没有挥下去。   那是一个梳着两角丫的小孩子,赤着脚跑过来,看到他手中的鞭子后,明显瑟缩了下,远远的跪下来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回手指着不远处结结巴巴道:“我、我爷爷摔倒了,起不来!能不能求你……”他急得不行,“帮我扶他起来!”他说着眼中就涌出了泪。   香奴心软了,想起了他的小弟弟,道:“不行啊,我要去找医者,我哥哥受伤了。”   小童一怔,突然高兴起来:“我爷爷就是医者!我爷爷会救人!!”   黄医倒在山坡上,他刚才没看到那里结了冰,一脚踩在上面,结果就滑了下来,在滑下来时,他清楚的听到右腿咔的一声脆响。明知腿断了却也动不了,只能趴在地上。   小童刚才跑了,现在又叽叽喳喳的跑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黄医只能看到来人的鞋,以细麻做面的布靴子。   这样的人,怎么会好心的过来扶他呢?   结果这人站在他面前,先不忙扶他,而是问他:“你可会治伤?”   小童努力撑起他,连连点头:“我爷爷会!会的!”   黄医咳了一声说:“我只会治马治牛。”   香奴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把黄医扶起,不料黄医人老体轻,他索性抱着黄医跑上山坡。   黄医这才看到路上停着一辆牛车。   香奴把黄医放到车上,黄医自己掀开了麻布,看到下面的人。   只是一眼,他就认出了这是当年在蒋府见过的小童儿。   这个小童长大了,容貌更加出众。   他已经昏了过去,黄医把他翻过来,看到他腰上的匕首,他一把将匕首拔了出来,血立刻喷涌出来,黄医喊小童上来:“按住这里。”   香奴急道:“怎么办?怎么办?眫儿会死吗?”   黄医再看这个少年,也长得这么美,暗叹一声,从布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烂的旧布袋,打开,里面包着半截胖胖的参。他切下一片,掰开蟠儿的嘴,塞了进去。   小童道:“我们进城吧,进城就能买到更多的药!”   香奴也欢喜的把牛车转了个弯,吓得黄医赶紧说:“不能回城!”   小童茫然道:“爷爷,你不是要去乐城吗?”   香奴也不解,找到医者了,那蟠儿就没事了,不就可以回宫了吗?   黄医瞪着香奴,瞪了一会儿丧气道:“不能去乐城。”这人都给养傻了,就别计较了。   小童问:“那我们去哪里啊?爷爷。”   黄医先把自己的腿正好,凑和着拿夹板暂时先绑紧,等停下来再和泥吧。他随便指了个方向,对香奴说:“随便走!”   然后让小童把窗户打开,把顶篷也给去掉,车内就明亮起来。他解开蟠儿的衣服,先把他身上的另一处伤口中的木刺给挑掉,再看那处刀伤。   万幸的是,这刀应当不是插上去的,而是掷上去的,所以伤口不深。而且他聪明的没有立刻拔掉匕首,所以没有流多少血。   麻烦的是伤处在腰上,无法迅速有效的止血。   不过他也不是头一回治这种捅在要害处的伤口了。他拍拍蟠儿的头,也不管他现在听不听得到,笑道:“你那个主人拖了一天一夜才找到我,我都能把他拉回来,你啊,还真走运。” 第111章 寻机   天气的寒冷干燥也为蟠儿留取了一线生机。当他睁开眼睛时,已经越过涟水,快到通州了。   “醒了?”黄医伸头看,在他身旁的小童裹着一件羊皮睡得正香,“醒来就把药喝了吧,里面加了米,全都嚼嚼咽了,别浪费。”黄医递过去一只葫芦。   蟠儿是趴着的,伸手接葫芦,腰背上突然一阵剧疼,他张开嘴,却掉出来一片参,黄医眼疾手快的捡起来又塞回他嘴里,“别浪费!我就半截参,给你熬药用不了几天!不过你都醒了,只要别再昏过去,慢慢能养好的。”   蟠儿小口小口喝着还烫的药汁,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看到香奴倚在车壁上还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了一切。   黄医一直在看着蟠儿,他对这个机灵百变的小男孩印象很深,当年他还没有膝盖高,一双眼睛像山林里的稚鹿,让人心怜不已。   不过当时他就看出这孩子聪明,现在长大了好像也没变笨。   “多谢您。”蟠儿把葫芦里的药一滴不剩全喝光了,黄医晃晃葫芦,满意的点头,“再睡一会儿,我们就快到通州了。”   蟠儿怔道,“通州?”   黄医看着他,意味深长的说:“你这孩子到底做了什么?你可知从乐城到涟水的一路上有多少批人马在找人吗?”   蟠儿沉默下来。   黄医道:“不过这些人往樊城去了。”所以他才转道通州,他劝道:“你要是现在想去樊城,那就是自寻死路。你的主人也未必会留你一条性命。”   蟠儿心里转了几圈,躺下来说:“多谢黄医救我兄弟。”他看向香奴,长长叹了一声,“……我们再也不想回去了。”   黄医一点不意外蟠儿还记得他,道:“既然这样就别回去了,你们兄弟也最好改个名姓。”   蟠儿张张嘴,低头道:“我还记得家里姓姜,黄医不弃,就叫我姜五吧。”   黄医点点头,指着香奴说,“那你兄弟就是姜六。”   早晨,香奴醒来发现蟠儿已经能自己吃饼了,又惊又喜,等黄医和小童不在时,他连忙对蟠儿说:“我想回去给公主报信的,但一直没办法离开……你又一直这个样子……”他摸摸怀中的半块玉币,不舍得拿出来还给蟠儿。   蟠儿道:“现在我们还是跟着黄医吧。”   香奴一怔,道:“不如你跟着黄医,我回去给公主报信?”   蟠儿看出香奴很想跟随公主,他倒是不介意多一个帮手,只怕香奴不够忠诚,想多留些时间看看他,小声劝道:“我在蒋家杀了蒋盛,现在到处都在抓我,但见过我的人不多,你容貌出众,一旦被人误认,只怕就有危险。公主现在困局已解……”只是姜粟的事……只盼公主晚些知道,多保重自己。   “你我暂时不回去也不要紧。我相信公主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蟠儿坚定的说。   香奴连连点头,“那好,那我们就等你的伤养好了再回去。”   小童拽着黄医的袖子,“爷爷,外面冷,我们进车里去啊!”   黄医坐在地上,说:“爷爷方便呢。”   小童不信,蹲下掀起黄医的袍子:“你又不是女孩子,哪会坐着方便!”   噗,黄医抬起屁股放了个屁,小童捂着鼻子跑了,黄医哈哈笑起来。   天上下起了雨,稀稀漓漓的冬雨打湿了台阶。   姜礼抱着虎裘爬上二楼,看到公主坐在栏杆前,望着宫门。   他跑过去,把虎裘披在公主身上。   公主蹦出来一句:“蟠儿?”她回过头,姜礼僵硬的看着公主的神情从惊喜到失望再到木然。   “公主,大兄可能耽搁了。”他坐在公主身边说。   姜姬没有说话。   姜礼也没有再开口,从蟠儿没有回来之后,整个摘星楼都陷入了死寂中。   “回去照看阿智吧。”她说。   姜智在蟠儿没有回来的第三天就着凉了,烧得说胡话。摘星楼里没有准备治风寒的药,似乎这种病在现在是绝症,而且还传染。役者在发现姜智发烧之后都想把他给抬到外面扔掉。姜姬只得把姜智放在二楼,免得一眼没看到人就被偷出去扔了。   但她也没办法,只好照土方煮姜汤、花椒汤给他喝,一边用火炉皮裘保温,一边用冰水擦身降温。没有体温计,也不知道他到底烧到了多少度,现在手放上去还是烫的。   现在姜礼他们都躲在了二楼,只有姜礼、姜义愿意下楼拿饭菜、提热水上来,还有一个白奴,能替姜礼去摘星宫看一看情况。   她不知道蟠儿怎么样了,但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她开始反思,是不是她太自大了?还是她太懈怠了?如果她早早的就考虑到姜谷与姜粟的年纪,在把她们送到摘星宫后就安排她们嫁人呢?   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姜元会先把姜谷和姜粟嫁出去而不嫁她,难道她不是比她们更有价值吗?再说如果他早就盘算着让她们以养女的身份出嫁,为什么不对她们好一点?哪怕在路上时不方便,回来后也可以对她们表示一下,这样嫁出去不是更合适吗?还是大王就是可以随便从身边的侍女中挑出一两个来嫁给大臣?   各种念头充斥在她的脑海中,但不管她再怎么想,事情已经发生了,追悔无益。   她转头看向前方的照明宫,想叫蟠儿,却心口一阵激痛。   她必须更小心才行。蟠儿失踪就是给她的警示,她不能再莽撞了,她再也不想看到身边的人不见了。   姜义端着案几跑上来,看了眼仍枯坐在栏杆前的公主,壮着胆子上前把窗户关上,“公主,肚子饿吗?”   他把案几摆在她面前,掀开陶盖,里面的炖肉发出浓郁的香味,公主已经好几天都不肯吃东西了,总是喝点水啃两口饼就不吃了。他把案几往前推推,悄悄扇了扇,让香味往公主那里飘,“公主,尝尝吧!”   姜姬拿起一条肉,看到姜义咽了口口水,塞到他嘴里。   姜义连三赶四的含住,手在下巴处接着,含糊道:“公主!你要吃点东西啊!”   姜姬伸头看向外面:“这么冷的天,一定很多人都吃不饱吧?让屠豚在一楼架鼎煮肉吧。”   姜义一愣,“公主,没有很多肉了……”   姜姬说:“有酱,多放些酱,味道也很香。如果有宫女来,让她们尽情吃,你们要说,我在宫中寂寞,想听人说话。如果有人要上来找我说话,尽管把她们带上来。”   ——如果她能知道更多姜远身边的事就好了。   如果她早点知道,姜谷和姜粟就不会出事了。不管是什么,她一定要认识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事。 第112章 衣带   在寒冷的冬天,一股浓浓的香气从远处飘来。   “快快!”   “就在那里!”   三三两两的宫女,甚至还有侍人或结伴、或躲躲闪闪的往摘星楼去。   “你准备了什么故事告诉公主?”   “嗯……上回玉腕夫人陪伴大王时,玉腕夫人说了个笑话,我在旁边听到了,到时学给公主听!”   “你呢你呢?”   “承华宫多了个小公子,上回我看到他和侍女玩,我也可以学给公主听。”   “听说那个小公子就是公主送出宫去的,他也是大王的儿子……”   “嘘——!”   一楼正中放着一只巨鼎,鼎内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两个役者在旁边把饼贴在鼎壁上。周围吃着东西的人却全都仰头看着楼梯,对那些能上二楼的人羡慕不已。   二楼和一楼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在一角摆放着许多只漆箱,上方的漆箱打开,宝蕴流光,金、银、玉、钱,还有无数精美的布匹堆在箱子里。   姜姬坐在屏风后,在屏风的另一面有四五个宫女,她们的眼睛流连在那些漆箱上,争先恐后的说着自己的新闻故事,生怕被旁边的姐妹比下去,下一回她们就会躲开姐妹,自己上楼来了。   “还有……”一个宫女犹豫了好一会儿,瞪着身边的姐妹们,终于张口说:“上回我看到姑嬷洗冯夫人的衣服,上面有血!”   她看到屏风后的公主坐直了身,“是吗?难道她和玉腕夫人打架了?”   “不是不是!”另一个宫女连忙抢道,“不是打架!冯夫人一直不肯见玉腕夫人!”   “她嫉妒!”   “大王天天召见玉腕夫人,上回大王还到照明宫来,也不去找她,只肯要玉腕夫人相伴!”   第一个开口的宫女狠狠拧了一把抢话的宫女,大声说:“冯夫人哭着说她的孩子没有了!”   这一下,不止姜姬吃惊,连同来的宫女也吃惊了,她们拉着那个宫女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真的吗?”   “大王什么时候和她在一起的?”   “她是不是有爱人?”   那个宫女狠狠推开其他人,爬到屏风前,伸着脖子说:“公主,我说的绝不是假话!姑嬷要我提水,我才看到的!”她有些不忿的说,“姑嬷还不让我帮忙洗衣服,把我赶走了,她自己洗的。我认得出,那就是冯夫人的裙子!”   她听到屏风后公主笑了几声,轻声说:“可能是冯夫人不好意思了,不知在哪里摔了一跤,把腿摔破了,这才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也不要告诉别人呀。”   宫女们各自拿了一些钱噔噔噔下楼去,别人都想知道她们告诉了公主什么,她们却把其他人都推开,站在役者面前,理直气壮的拿了很多饼,又盛了一大碗浓浓的肉汤。汤中虽然不见几块肉,却放了很多的花椒、姜片、茱萸,竟然还有黍米!听人说公主还让役者往里倒了一瓮的肉酱!昨天的汤里还有酒呢!   这样的美食,只有在公主这里才能尝到。   一些人一开始只是想来偷偷占便宜,但他们很快发现上了楼的人都会在怀中藏着东西下来,不禁去想公主给了他们什么呢?   然后就有人忍不住想避开众人的视线见到公主。   过午之后,天色隐隐发暗。在摘星楼的觞宴就要结束了,役者白白给他们做了一天吃的,都气得不行,粗暴的把这些人都给赶走了。   屠豚闻着鼎中香气,忍不住舀了一勺,公主让人往里随便放东西,没想到还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汤来。昨日加了酒的汤和今日加了酱的汤都很香浓,这些人估计都没吃出来,里面只有一小半肉酱,剩下的全是豆酱,还有不少盐菜   “屠豚,有人来了。”一个役者正把鼎下的柴炭拖出来,看到一个人从役者的门躲躲闪闪的进来,提醒屠豚。   这几日,他们被允许睡在摘星楼内,因为天寒,役者住的屋子里冷得结了冰,公主就让他们睡在廊下,门窗关起,暖和的他们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再也不会半夜脸和地冻在一起了。   屠豚想起蟠儿对他说公主是天上的神女,仁慈博爱,对最卑贱的人也会怜惜疼爱。他现在觉得公主就是这样,他把这话告诉其他役者,他们也都相信了。至少他们来到公主身边后,还从没挨过打。一个役者笑着说:“我都不记得挨打是什么样了。”   他们不由自主的相信公主,相信她的慈爱与宽和,相信在她的周围,他们不会再挨打。   但对于那些来找公主的人,他们可不会客气。   看到那个进来的人,役者们都视而不见。   那是一个青衣侍人。   侍人和役者不同,他们都是罪人,受过刑,但为了服侍大王,所以他们的脸上没有罪印,刑是施在看不见的地方。   屠豚走过去,“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人?”   侍人的年纪不大,他非常瘦弱,冻得瑟瑟发抖,脸白唇青,看起来简直像个死人。   他看到屠豚就警觉的后退了几步,不肯离屠豚太近,“我只告诉公主。”他说。   屠豚指了下楼梯,“那就随某上去吧。”   不止他,还有一个役者也跟了上来,侍人上楼时,看到楼下足有二十几个役者都盯着他,对他虎视眈眈,好像他是一只羊、一条牛。   他打了个哆嗦。   如果公主一声令下……这些人会活活撕了他……   每天的鼎食结束后,正头戏才开始。   姜礼等人已经习惯了,他们不但没有把箱子合上,反而把更多的布匹摊开,摊放在地上,姜义和另两个人充做人型,把布披在身上让公主观看,听到脚步声响起,姜义更是将一挂金链披在身上,在有些昏暗的室内仍发出金光来。   走上来的侍人看呆了,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身后的屠豚推了他一把,看到被小儿把玩的金链,小声嘀咕道:“这种玩意,公主不知有多少呢!”似乎在嘲笑侍人少见多怪。   看到有人来,公主含笑轻轻笑说了句:“快收起来。”   小童们嘻嘻哈哈,似乎不乐意这么快就把这些漂亮东西收起来,那个挂着金链的小童生得最好,抱着披在身上的锦布和金链跑到公主身边:“公主,公主,奴奴要它。”   侍人见公主轻轻点了那小童的额头一下,一点也不严厉的说:“快收起来,好吧,这块给你做件衣服好不好?”   小童这才心满意足的退开,但他走到暗处后,就被其他小童你一拳我一脚的推打起来,但这些童儿都机灵得很,哪怕私底下打架都没有发出一声。   侍人看着这一幕,心中才相信了摘星公主对侍儿宽容的传言。如果不是她太温和,这些小童哪敢这么肆无忌惮?   “你是哪里来的?”姜姬对那侍人笑道,指着她面前放的一只壶说,“喝吧。”   一个小童跑过来,拿着一只小鼎,倒了满满一杯,自己先抢着喝了一大口,才把鼎递给侍人。   姜姬轻轻拍了姜义一下,“怎么又是你?想喝一会儿再给你。快出去。”   侍人喝着甜蜜香浓的汤饮,里面有糖、有红枣、有桂圆、还有黍米。他忍不住一口气全喝光了,冰冷的腑脏仿佛这时才活过来。   他更饿了。   本来还有一丝微微的犹豫,这时侍人再也没有顾忌了。   要想取悦公主,只能以最新最奇的故事,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故事没人知道呢?更多的人早就不约而同的开始说起身边的事了。   侍人不想说自己家的事,他抖着声音说:“公主,我有一个故事可以说,但请公主不要告诉别人。”   “冬日无聊,我只是解解闷罢了。”姜姬笑着说,“每日听了那么多故事,我又怎么可能每一个都记得呢?”   侍人说:“……大王在追求玉腕夫人的侍女,我看到大王赠了玉镯给那个侍女,还要抱住她,却被她推开了,大王险些摔倒。”   姜姬一怔,掩口笑起来,“真有趣!这是何人?连我父王都看不上吗?”   那些童儿也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   “是真的吗?”   “你是不是在骗人啊?”   “那侍女是不是心里有爱人啊?”   “我看是大王太老了啦!”   侍人见这些小童胡说八道,公主也不在意,自己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给你。”姜礼又送上一壶香饮,还烫着,显然是刚拿上来的。他把另一壶摆在公主面前,给公主倒了一杯,公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又被那些小童抢走争着喝。   侍人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尝,仍然放了红枣、桂圆等物,但细尝还有一丝米酒的香气,他看里面还有淡黄色细丝飘浮,不知是何物,听到旁边的小童喊:“啊!打了鸡蛋花!”   侍人大喝一口,暖烫的香饮滑下喉咙,带来醺然的快感,他不知不觉就喝完了,又赶紧给自己再倒一满杯,继续说:   “因为玉腕夫人不知为何,最近总是拒绝大王。大王这才爱上了她的侍女吧。”他们这些侍人也会在私底下猜测大王和夫人之间的事。   “一定是因为大王太老了。”一个小童拍着大腿,很老道的说。   侍人看到公主在后面都笑倒了,摸着这小童的头说,“不许说大王老,大王那叫……叫有威严!”   侍人连忙说:“肯定是大王太威严了,玉腕夫人才拒绝大王的吧?”   他畅饮了三壶香饮,又吃了一碟黍米饭,上面浇了浓浓的肉酱,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因为他再也没有新故事告诉公主了,他打定主意,下回一定要多带一些故事来,才能再吃一顿饱饭。   姜智还病着,但已经能醒过来自己喝汤了。   姜礼把他扶起来喂他喝姜汤,摸摸他的额头说:“没有昨天烧了。”   姜智刚才听到外面的热闹声,羡慕的说:“公主在跟你们玩吗?大兄回来了吗?”   姜礼沉默下来,摇摇头,“大兄没回来。刚才是个侍人来找公主说故事。”   姜智不懂,他喝完姜汤躺下来,盖上被子,慢慢发汗。公主对他那么好,让他住在二楼,还给他治病,可是大兄不见了,公主也不见着急,不让人去找,还天天叫人说故事给她听。   他拉住姜礼,眼泪涌出来:“公主是不是不要蟠大兄了?”   姜礼轻轻捂住姜智的嘴,趴在他耳边说:“公主很难过。”他叹气说,“她不是不想去找,而是不敢去找,也不舍得让我们去找。”他曾经向公主要求去找蟠大兄,可公主看着他说,“怎么能让你去?你还这么小。”   姜礼从没听过别人说他小就不让他干活,他向公主保证,一定会找到蟠大兄,公主还是不肯,只让白奴去摘星宫的路上打听一下蒋家的事。   蒋家还是门户紧闭,而摘星宫的胡鹿几人却说有剑客在全城搜捕,还有人想闯到摘星宫来,被他们打了出去。   公主就连白奴也不许出去了。   姜智听到这里,惊疑不定的说:“莫非他们是在找大兄?”   姜礼道:“不知。但公主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因为摘星宫的人说城外野地里没有新尸。我想,大兄一定平安无事,只是暂时没办法回来吧。”   姜智问:“那……二姐姐呢?”   姜礼僵硬了一下,推他躺好:“睡吧,快睡吧。”   他不敢说,白奴带回了摘星宫的人在野地发现的一片破烂的衣带。虽然二姐姐没有这样的衣服,但……   从那日后,公主就把衣带放在枕下,每晚入睡前,他都看到公主的眼睛像闪着火光一样望着帐顶。 第113章 樊城   “最近很多人去摘星楼。”蒋丝娘站在廊下说。   茉娘心神恍惚,半天才反应过来:“……听说是公主寂寞。”   “眫儿好像不见了。”蒋丝娘说。   茉娘愣了一下,“不见了?他是不是到宫外去了?”   蒋丝娘也不知道。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们姐妹在宫中,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唯有一个怜奴,还敌友难辨。   “不知大哥怎么样了……”她望向樊城的方向。   樊城中的蒋彪刚刚才娶了郑氏女为妻,此女是蒋盛之妻的同母妹。   “主人,那些人还不肯走,仍在城中流连。”禹叔走进来,看到丛伯,点了点头。   蒋彪问:“到底乐城发生了什么事,查出来了吗?”   禹叔摇头,“没有。只知道蒋盛娶了公主侍女为妻,之后夫妻两个好像一起被关在了家里,谁也没见过他们。”   蒋彪疑道:“蒋盛?你说他娶了公主的侍女?”他仰天哈哈道,“他为了公主都把郑氏杀了,会肯娶公主的侍女?”他恶狠狠道,“再探!”   这时外面有从人进来,满面是泪,头绑孝巾,跪在蒋彪面前大哭延:“主人!夫人去了!”   蒋彪猛得跳起:“你说什么!!”丛伯和禹叔也是大惊失色。   蒋彪冲到从人面前,一把将他提起:“你再说一遍!夫人怎么了!!”   从人哇的大哭起来:“夫人被人杀了!被人杀了!!”   蒋彪将从人扔在地上,眼前一阵黑,丛伯赶紧上前扶住:“主人!”他挥开丛伯,“我的剑呢?我的剑呢?”他扑到案上,抓起剑绑在腰间,跌跌撞撞的要冲出去。   禹叔扑上去跪在门前,张开双臂:“主人!不能回去!”   “让开!!”蒋彪双目赤红,拔剑出鞘。   禹叔临而不惧,迎着剑锋坦然道:“主人!都是奴的不是!是奴没有打听清楚!奴再去打听!夫人定是平安无事!”   丛伯大惊,禹叔这么说也太大胆了!   “你敢起誓?”蒋彪冷笑。   “奴起誓,一定会找回夫人!”禹叔磕了个头,起身大步奔出门去。   蒋彪僵在原地,丛伯小心翼翼的靠近,把蒋彪扶回屋。蒋彪跌坐在榻上,一手撑额,泪珠滚滚而下:“乖儿……乖儿怎么会……”   丛伯也红了眼眶,在蒋彪身旁说:“主人,夫人一定也不想你这么难过的。”   蒋彪恍惚道:“你说乖儿临走前是不是会怪我?我自己跑了,没带她,还另娶新人,她会不会怪我?”   丛伯道:“主人,夫人只怕会高兴呢。”   蒋彪脸上挂着泪也笑了,叹道:“对啊,我走了,乖儿只怕会高兴呢。”他盖住脸,趴在榻上呜咽起来。   丛伯就在旁边陪着,等蒋彪哭够了坐起来,递上一张汗巾。   蒋彪胡乱擦了把脸,冷静下来道:“乖儿性情娇横,只怕是不小心撞破了什么,才被人所害。”他十分了解赵氏,赵氏的脾气是他故意纵容出来的,她对蒋家毫无感情,他走后,她也只会留在自己的院子里过日子,不管是谁求到她头上,她都不会管。这样他才能放心离开。   丛伯也很了解赵氏,疑惑道:“夫人应该只会在她的院子里……难不成是什么人闯到她的院中,害了夫人?”   蒋彪冷冷道,“我必为夫人报仇!”   不料数日后,禹叔回来,才带来一个让蒋彪吃惊的消息。   “你说最近在樊城流连不去的都是蒋伟的人?他们在找刺客?”蒋彪难以置信,“他们认为刺客是我派去的?”   就连禹叔都有一点怀疑,但看到主人的样子,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道:“刺客趁蒋盛新婚之际,杀了他和新娘。”   蒋彪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刺客得手了?还杀了蒋盛?”   禹叔看了眼丛伯,道:“不止如此,刺客得手后就跑了。”   “怪不得,他们认为刺客是我送过去的。”蒋彪皱眉,蒋盛死了没关系,但刺客为什么要冒他的名呢?他也看向丛伯。   丛伯逼视着禹叔,手按住腰间短剑,“阿禹,为何看某?”   禹叔道:“击杀蒋盛的人只用了一招。”他拍拍胸口,“当胸一剑,直刺入心,蒋盛挣扎了许久才断气。”   蒋彪乐道,“阿丛,真是你?”   丛伯一脸茫然,这一招是他的保命技,只在伤重不支或不敌的时候,以已身换敌亡,只要敌人有一息尚在,就能反伤。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突然想起了眫儿!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对蒋彪说:“我不知道。”   蒋彪自然不会不信丛伯,对禹叔说:“还有什么事?”   禹叔道:“夫人被人发现死在主人的书房里,柜中有人藏身,之后他们是从主人床榻上的暗道逃出去的。”   既然想到了眫儿,丛伯心念电转,脸色顿时一黑。   蒋彪发现了,沉声问:“阿丛,想到了什么?说。”   丛伯沉吟片刻,道:“……主人可还记得那个乐工?”   在赵氏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后,曾十分宠爱家中的一个乐工。此乐工是魏人,擅琴。赵氏头痛得无入眠的时候,就让乐工奏琴。后来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蒋彪发现赵氏竟然打算和乐工私奔,二人还打算带走赵氏生的两个孩子。   蒋彪就让丛伯趁这乐工出去时,将他杀了,扔在城外。   丛伯见过乐工后,不信赵氏是真的爱上了乐工,认为只是赵氏想报复蒋彪,才与乐工有了私情。蒋彪也无可奈何,所以之后赵氏把眫儿夺去,他生了一阵闷气就算了。   丛伯此时提起乐工,勾起了蒋彪的回忆,顿时脸比丛伯还黑。   禹叔见此就退了下来,丛伯跟着出来,两人走到暗处。禹叔问:“就是你杀的那个乐工?”   丛伯点头。   禹叔道:“你是说夫人又与旁人有了私情,她把暗道告诉情人,两人在主人的书房相会,刺客恰好躲在那里,杀了夫人,借暗道逃出去?”这样一想,确实很合理。   丛伯沉默不语。   禹叔和丛伯虽然是分别来到蒋彪身边的,但半辈子下来,都很了解彼此。他看着丛伯,转身道:“……就当是如此吧。”   他看得出来丛伯有所隐瞒,但能叫丛伯不惜欺瞒蒋彪也要保护的人,他也不想杀。他和丛伯皆无妻儿,一生之中只有主人。他竟然有些羡慕丛伯了,能有这么一个想念的人,也是一种幸福。   深夜,丛伯守在蒋彪床前,郑氏女脸上挂着泪,缩在床角。   他望着窗外明月,心里想起那个机灵可爱的孩子。   眫儿……   是你杀了蒋盛吗?为什么?   他想娶公主,你是为了公主杀他的吗?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   夫人呢?也是你杀的吗?她以前不管怎么打骂你,你都没有动手。   因为你的主人已经是公主了吗?   你杀蒋盛,我不管你。可若是你杀了夫人,以后遇上你,我就只能取走你的性命了。   蒋彪看着丛伯,突然在夜色中开口:“是眫儿吗?”   丛伯一惊,连忙跪下,“主人……我不知道。”   蒋彪嗯了一声,“……如果真是他干的,你就杀了他吧。”   丛伯磕头说,“是。” 第114章 挑拨   “最近,来见大王的人很少,所以大王才有更多的时间和夫人们在一起。”一个青衣侍人端着香饮说,他面前不远处是新做出来的油煎枣泥饼,丝丝香味不停的飘到他的鼻子里。   桂花糖照公主所说的,将红枣蒸熟后取核,用木棍擀成泥,加入碾碎的黄糖粉,用猪油团成馅后包到蒸饼里,再放到猪油里煎,煎成金黄色后再粘上一层黄糖粉。   这样的饼咬上一口,能甜到人心里去。   桂花糖起名为黄金饼,但叫他难过的是,做出来的饼,公主只尝了一口,就用它来分给那些小童,还有招待到二楼来的侍人。   那些侍人在吃了一口黄金饼后,更加愿意长久的留在摘星楼了,桂花糖故意等了很久才送上第二盘黄金饼,结果那个侍人还在说个不停。   侍人的嘴巴都要说干了,但他不想走,他知道公主在晚饭前会吃一种金色的饼,只要他在,公主就会随便给他一块,不然就都叫那些小童儿吃了,叫他们吃多可惜啊,这种饼连金潞宫都没有。   等这饼拿上来,他就差连大王每天上几次厕所都说了。   他不敢把大王的事当成故事说给公主听,只好说别人的事。幸好公主一点也不在乎。   “为什么?”公主问。   侍人看了眼那盘中的饼,公主笑着让小童给他拿一块。小童不太舍得给他,拿给他时还暗暗瞪了他一眼。   侍人说:“可能是因为一个魏人每天都来见大王吧。”   “魏人?他长什么样?有什么趣事?”公主好奇的问。   侍人马上说:“那个魏人只有冯公子一半高!第一次上殿来,我都差点没看到他!”   公主用袖子盖住脸,笑了。   侍人继续说:“是真的!他跟在冯公子身后进来,我真没看到!”   小童们也笑得前仰后合,还站起来比个子,纷纷说:“才那么高?那不是跟阿礼差不多高?”   恰好白奴送汤饮上来,小童们笑得更厉害了,指着白奴说:“肯定只有白奴的膝盖高!”   侍人看到高大的白奴,想像起来,也笑坏了。   白奴长相与普通的鲁人不同,时常被人取笑,都习惯了。他把壶放到公主身边,坐下来,“公主要喝吗?”   姜姬没胃口,推开壶。   姜智的病已经好了,他病了一场,看起来苍白瘦弱。姜姬道:“给阿智倒一杯。”   侍人咽了口口水,举起自己手中的碗说:“公主,能不能也给奴奴一碗?”   姜姬点头,白奴就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一碗。   姜智的肚子已经饱了,小口小口喝,其他小童见状就上来抢,你一口我一口都喝光了。   侍人连忙把自己那一碗喝下去,道:“那魏人天天来,大王就只见他,只有冯公子与龚公子相陪,其他人就都不来了。”   姜姬:“那个魏人会说鲁言吗?”   侍人点头:“他会说,只听他说话,还以为他也是鲁人呢。只是一看人就知道不是了。”   姜姬奇道:“魏人和鲁人不同吗?”   侍人道:“魏人的脸都是方的,那里的男人还喜欢留细细的胡子。”   “什么叫细细的胡子?”   侍人神秘道:“听说魏人不喜欢长出满脸胡子,他们如果长出很多胡子来,就会一根一根拔掉,剩下几根都能数清的!”   姜智等人无不捂住脸惊呼。   侍人见吓了他们一跳,方心满意足的告辞了——他再也吃不下了。   侍人走的时候,已是晚霞满天。   姜礼去送走侍人,回来关紧门窗,点上香炉,姜义几人则开始为公主铺床。他看到公主仍旧靠在凭几上陷入沉思中,他走过去坐在公主身边,小声说:“公主,有一个侍人一直说有好故事可以告诉公主,他已经在楼下等了两天了。”   姜姬嗯了一声。   姜礼犹豫一会儿,小声说:“他是王后宫中的侍人……可能会带来小公子的消息。”   其他小童听到这句话都把头转过来,姜智和姜义更是忍不住走过来。   姜姬回过神,摇头道:“不用了。”   姜礼愣了,姜智扯住姜姬的胳膊轻轻摇晃,“公主,你不想把小公子带回来了吗?”   姜姬看向这些小童。他们虽然年幼,但都非常聪明。她一个字都没有告诉他们,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在客人面前配合她。   她也不想隐瞒他们。   “他在王后身边会更好。”她说。   姜智不摇晃她了,姜义上来把他拉走,楼中更安静了。其他小童也都纷纷避开这里,只有姜礼没走,等只剩下他和姜姬了,他小声问:“公主,决定了吗?”   他们都知道小公子是很重要的,因为他是大王的儿子。哪怕他现在没有母亲,大王好像也不承认他。但要知道,前一个朝午王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儿子啊!   整个鲁国都知道,朝午王曾经多盼望有一个儿子。   所以哪怕大王现在不承认,但谁知道大王以后还会不会有儿子呢?万一没有呢?   因为朝午王,很多人——包括姜礼他们,都觉得大王是不会有儿子的了。   那小公子就很有可能会是未来的大王。   谁养育小公子,那个人以后在莲花台就会更有权势。   对现在的小公子来说,让王后养育当然比让公主养育更好。因为公主再有权势,也不能给小公子一个母亲;王后却可以承认小公子是她的儿子。   但他们都是公主的人,当然更希望小公子在公主手上了。   姜礼心里似乎能明白,公主不要小公子是害怕她保护不了他,所以宁愿让他留在王后那里。   姜姬轻轻嗯了一声。   姜礼看到盘子里还剩下一块黄金饼,说:“不如,我把这块饼给阿仁,让他偷偷给小公子。”   “也好。”就算要把姜旦留在承华宫,也要注意他身边的一举一动,“你悄悄跟阿仁联系,不要让人发现。”她小声交待姜礼。   姜礼眼中一亮,果然公主不是不要小公子了!   “好!我一定办到!”   “阿仁只要保护好他就行,其他的不必告诉我,也不必常常联系。如果他身边发生了什么不一般的事再联系吧。联系得越少,他越安全。”她说。   姜礼郑重的点头,“公主,奴记下了!”他一定会告诉阿仁的!   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天地间漆黑一片。   姜姬躺在床上,望着床顶,把这几天从侍人那里得到的消息一遍遍的在心中反复思量。   首先,大王似乎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小朝廷”。   他身边常常出现的人只有冯瑄、龚香和冯丙。相比而言,冯丙常常出宫,冯瑄和龚香则是长伴大王身侧。   还有一个蒋龙,年纪只有十岁左右,他和冯瑄、龚香不同,他是住在宫里,侍候大王的。只是他和侍人不同,他只在大王和大人们交谈时听从大王的吩咐。   ——这下,姜元身边就有蒋家、冯家和龚家三家的人了。   不管姜元是不是知道三角形是最稳定的,他这样做都是最好的。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有两家人联合到一起,总还有最后一家人会站在他身边。   比起伪王被赵、蒋两家联手架空,姜元这个大王会坐得更稳一点。   长此下去,姜元的权力越大,她和姜武就会越来越无法反抗他——姜谷和姜粟的事会一再重演。   所以她一定要破坏这个三角形。   ——要打破这个平衡,只能令这三家中一家失衡。   “阿礼。”她轻轻叫了一声。   姜礼立刻爬起来,来到她床前,小声说:“公主,何事吩咐?”   “大王追求玉腕夫人身边侍女的事,要让冯乔知道。”她轻声说。   姜礼为难道:“可是……冯夫人一直不出门……”怎么让她知道呢?   “只要宫中人尽皆知,她自然而然会听到的。”   宫女们日日都到摘星楼去,照明宫的侍女们自然发现了。   “听说公主天天都在举办宴会。”一个侍女不忿的说。   “真是奢侈!”   “难以置信!难道她以为这样才算是一个公主吗?”   “听说每天都会烹肉,会有很多吃的,还有各种汤饮。”一个侍女咽了口口水。   其他侍女马上反应过来,嘻笑着把她拉到角落逼问。   “好啊!你是不是去过!”   “快说!你是怎么去的?换上宫女的衣服?”   “不说就把你交给姑嬷!”   提起姑嬷,侍女们立刻噤声,还紧张的四下张望,没有看到姑嬷的身影才齐齐松了口气。   “姑嬷在陪阿乔,不会出来的。”   最近冯乔一直生病,闭门不出,姑嬷说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说她在房间里修养。   “阿乔真可怜,好不容易进宫当夫人了,却生病了。幸好还有半子。”   她们换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继续聊天。现在半子带着侍女去金潞宫了,姑嬷又不管她们,难得自在呢。   那个侍女悄悄说:“有很多人去呢,我还看到了承华宫的侍女,还有侍人,不过大半都是宫女。”   “真那么好吃吗?”一个人忍不住问。   侍女压低声:“很好吃!汤是热的!飘着厚厚的油!上回我还捞到一块牛肉呢!”   几人听她说了半天,忍不住了,几人偷偷换上宫女的衣服,趁人不注意,把门关上,把被子铺上,假装在屋里睡觉,一起跑向摘星楼。   路上躲躲闪闪的,但很快就看到了摘星楼前的人,就像那个侍女说的,宫女中间还有一些青衣、赤衣的侍人,也有承华宫的侍女,虽然都是冯家出来的,但她们的主人已经不一样了,一见之下,这几人连忙避开,躲到了宫女中间。   大殿中央确实有一口大鼎,鼎中冒出团团蒸气,烘的人睁不开眼睛,只能闻到香死人的味道。   侍女们咽了口口水,挤到鼎前,却发现没有碗。   来过的那个侍女说,“我们先吃饼,然后去等别人吃完!”   几人拿了饼,挤到一群不认识的宫女中间,似乎她们都是最近才进宫的那一批。   那几个宫女正在边吃边聊,一个道:“听说了吗?大王追求玉腕夫人侍女的事?”这个宫女压低声,“那天我在路上看到玉腕夫人带着侍女去金潞宫,认出那个侍女了呢!”   这几个侍女面面相觑,什么?   马上就有人追问:“是哪一个?长得美吗?”   那个宫女向往的说,“她的个子很高,像赵人呢,她涂的胭脂好美!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红色!”   “啊!”另一个宫女忙说,“原来是那个个子高高的?那我也见过她啊!我记得她总是站在大王寝室前的廊下!她的皮肤比丝还白!”   侍女们不禁冒出冷汗来,个子高?涂着胭脂?那不就是阿燕?!   “大王真的在追求她吗?”一个宫女怀疑道,“有玉腕夫人在,大王怎么会爱上一个侍女?”   “是真的。”一个穿着黄色裙子的宫女说,“我在廊下见过大王去抓她的手,她吓跑了呢,还险些撞到冯公子,我看到那个侍女都哭了呢。”   侍女们不敢再听下去了,从人群中退出去,慌忙走了。   她们跑回照明宫,还是心神不定。刚好看到半子带着人回来了,那些跟着半子去金潞宫的侍女们都忙着去打水洗脸,替半子换衣服重新梳头。   侍女们想找到阿燕问问她,转一圈却没看到她,只好问别人。   “阿燕?大王要她梳头,我们就先回来了。”那个侍女说。   侍女们吓得脸色苍白,追问:“大王为何让她梳头?”   “这有什么?”那个侍女难掩嫉恨的说,“大王喜欢她呢。”她这话刚说完就被另一个侍女打了一下,“胡说什么!”她这才忿忿不平的闭上嘴。   半子听到侍女们吵嘴的声音,暗暗叹了口气。她身边的侍女小心翼翼的说:“夫人,你为何要把阿燕留下呢?”阿燕并不愿意啊。   半子烦躁的转身说:“不要再说了!”   如果她再受大王宠爱,姐姐就会一直病下去了!她不能再刺激姐姐了啊!如果阿燕能得到大王宠爱,也没什么不好!   侍女说:“可是这样一来,被人知道了,夫人仍然被为人垢病的。”举荐侍女而不是自家姐妹,难道阿乔知道后就不会生气吗?   半子痛苦的说:“我有什么办法?大王不肯听我的!”她已经想尽办法在大王面前提姐姐了,可大王就是充耳不闻。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要挑拨我们姐妹!”半子愤恨的低喃。   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走进大王的陷阱中。侍女受宠,总好过她受宠吧……姐姐如果生气,也不会生她的气…… 第115章 亲事   阿燕躲躲闪闪的回到了照明宫。她的步子有些跛,努力挺起的腰背、坚毅和脸和红肿的眼睛让那些好奇的侍女都不敢靠近。   她一个人回到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阿默悄悄提来了一壶热水,她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坐在离阿燕不远的地方,略带一点好奇,但目光掠过阿燕哭到发肿的眼睛上时,又变成了同情。   阿燕默默的提着水壶走到屏风后,当水声响起,阿默在水声的遮掩下小心翼翼的问,“大王很粗暴吗?”   她听别人说,阿燕被大王抱住后,被别的侍女发现,悄悄告诉了半子,结果半子就带着别的侍女先回来了,把阿燕一个人丢在金潞宫。   人人都以为,阿燕会得到大王的宠爱。   阿默本来以为这是一件好事,但看到阿燕时,她又觉得可能不那么好。   阿燕沉默不语,阿默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阿燕湿淋淋的出来,她的里衣全都湿透了,外裳就那么随便的扔在地上。她的头上、脸上全是水,也没有擦。   她坐在离阿默很远的地方,用陌生又愤恨的目光瞪着阿默:“……你很羡慕吗?”   阿默慌忙摇头,“不不不……”她垂下头,“那是大王呢……”何况,还有半子和阿乔在,大王不会注意到她的。   阿燕冷笑。   “阿燕,你怎么了?”阿默小心翼翼的坐到阿燕身边。她顺着阿燕的目光看去,发觉竟然是半子住的地方,她隐隐有些害怕:难道阿燕记恨半子了?   她们都知道阿燕心里一直仰慕玉郎。   可她们被送进来,就是为了帮助半子和阿乔啊。   “阿燕,这是我们的使命啊……”她轻轻抚摸着阿燕的肩,惊觉手下的肩隐隐发颤,僵硬而无力。   “阿燕……”阿默突然涌出眼泪,轻轻抱住阿燕。   阿燕倔强的瞪着窗外那一角屋檐。   ——是你们要我去服侍大王的!   冯瑄走到金潞宫的台阶前,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女人放肆至极的呼喊:   “大王!快来啊!夫人在这里!”   然后就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他只得止步,问门口立着的绿衣侍人,“殿内是何人?”   他希望不是半子。   结果侍人眼中带着轻嘲,轻飘飘的说:“冯公子,那正是您的妹妹,玉腕夫人。”   冯瑄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   这些侍人曾经也是大家公子,虽然冯瑄没有见过他,但他却一定认识冯瑄。   侍人轻笑道:“大王一刻也离不开玉腕夫人。”他往门里瞟了一眼,道:“正与夫人和侍女们游戏呢。”   冯瑄被一个侍人刺得满面通红,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了!   龚香远远的看到冯瑄匆匆离去的身影,迎上去喊:“玉郎!玉郎?”   只见冯瑄竟然以袖掩面,避开他,加快脚步走了。   龚香不明所以,但走到宫门前听到里面的动静就笑了,问绿衣侍人,“刚才玉郎来过了?”侍人微笑点头。   龚香一想起冯瑄那张脸当时会有多精彩,竟忍不住在殿门前大笑起来。   殿中声音便立刻消失了。少顷,蒋龙匆匆跑出来,脸蛋通红,衣衫不整,对龚香一揖,“公子,大王叫我来迎你。”   龚香看他这样,小声问他:“阿龙,刚才可在锦绣堆中,嗅得一缕香?”   蒋龙顿时想起刚才被侍女们抓住,将他的头埋入胸脯中,说是免得他为大王报信……瞬间面红过耳,龚香更是大笑起来。   旁边的侍人也低着头笑个不停。   蒋龙只得把龚香拖进去。   龚香一路笑,见到姜元,见他不束腰带,外裳敞开,坐在榻上,头发虽然还整齐,脸上却仍带着欢乐后残存的春意。   “大王好逍遥!”龚香拱手。   蒋龙立刻跑去从殿角找回大王的腰带,跳到榻上帮姜元整衣。   姜元指着榻说:“四海,坐。”   龚香坐到榻上,突然一怔,又站起,从屁股底下拿出一只耳环,长长的钩都叫他给坐扁了。他笑道:“这可怎么办?”   姜元看了一眼,接过来随手一扔,道:“叫她们着急去。四海,那曹大夫仍然不肯张口吗?”   曹席说他到晋国是为了晋国公主,但却说只是魏王对晋国公主好奇,不肯说是不是为魏王公子求婚。对他留在鲁国的原因也只说是为了拜访大王。   魏国与鲁国并不相邻,但这两国都与晋国相邻。   龚香本来以为东殷王会看到大王继位而把晋国公主嫁给大王,不料这么长时间了,东殷王连个使节都没派过来——晋国不过是个小国,怎么会有胆量怠慢鲁国?   就算看不起大王,但大王越弱,对东殷王不是越有利吗?   龚香倒不是想让大王娶他国公主,晋国公主真要来了他还要发愁呢。但东殷王行事有异,他更奇怪。   结果曹席一来,他就明白了,原来东殷王想把女儿嫁给魏王公子。   现在的魏王就像当年的先王,在诸国之间名声很好,与各国大王都有些交情,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但他也像先王一样,不喜争斗,性情仁弱。   魏王曾将幼女嫁给赵王为后,如今此女正是赵王后,此女一母同胎的兄长,正是魏王的大公子。大公子曾在外游学数年,四年前才归国,仍未娶妻。   而且龚香还知道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故事:魏王有意禅位于其子。   很难说这是不是在见到鲁国的悲剧之后才升起的主意,但魏王此举,其实并不怎么受魏国其他人的欢迎。就连魏王后都不赞成,她怕会让世人认为是她的儿子将父亲赶下了王位。   可魏王已经打定了主意。   让龚香来看,魏王就和当年的先王一样,想慢慢加重大公子的份量。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上国公主可以娶了,当今的皇帝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太子,听说皇帝也不喜欢妃嫔,他最喜欢和自己的姐姐朝阳公主在一起。   魏王只能把目标放在其他几国的公主身上。   晋国公主是个好人选。首先,魏国与晋国接壤;其次晋国矮小,不及魏国,一旦大公子娶了晋国公主,日后将晋国收入囊中也不是不可能的;最后,东殷王也已经老了,他的儿子都不怎么成才,所以才不得不捧着和公主生下的唯一的女儿。   但龚香可不想让魏、晋做成这件亲事。鲁国现在势弱,周围的国家越强大,对鲁国越不利。   他想搅黄这件婚事。   要说动大王不难,只要说一说公主嫁到魏国后,鲁国等于有了一个天然的盟友,大王会添多少助力,大王就心动不已了。   只是姜元很发愁的是,那个曹席来了几天,云山雾罩说了许多闲话,唯一没有提起的就是摘星公主。   如果他不想打听摘星公主的事,又为什么要在鲁国留这么久呢?   “是不是……我儿的名声……”他躲躲闪闪的问龚香。摘星公主在外面的名声大半都是他的功劳。   龚香笑着摇头:“大王放心,公主在外哪有什么坏名声?倒都是夸赞的话呢。”   也是误打误撞。姜旦入宫那天,摘星宫的人跑到流民聚集的地方把所有适龄的孩子都抓回来了,后来又送到北市市口,其中大半都是在不禁夜时被拐子拐走的孩子,丢了孩子的父母听说后都涌到北市,接回自己的孩子后,无不感激摘星宫——摘星公主。   而剩下没有人来领的孩子则都被带回了摘星宫养育。   不管前面有多少关于公主豪奢的传言,从那天起,都变成了称颂公主的话。   至于公主爱花钱?爱美色?世上又有哪个王公贵族不爱花钱,不好美色的呢? 第116章 归音   一个熟悉的青衣侍人走进了摘星楼,他有点躲躲闪闪的。   现在是上午,姜义和白奴恰好在帮役者们把早饭端到楼上去,看到这个侍人进来,姜义笑嘻嘻的说:“你来得真早!”   侍人这才看到两人手上的案几,见案上有炖煮的鸡肉和羊肉,还有黄金饼。他忍不住咽了口水,鬼使神差的就跟着二人上了楼。   姜姬现在吃的很少,因为她吃什么都吃不出滋味来,不觉得好吃。所以早饭她和姜礼他们一起吃,这样她吃不下的东西有他们吃,不会浪费。   看到侍人进来,她也没放在心上,指着前方说:“坐吧。”   姜义和白奴把案几放在姜姬面前,姜义掀开陶盖,说:“公主,多吃一些吧。”   可姜姬还是只把陶罐里的豆芽挑出来,就着蒸饼吃了,说起来在这里豆芽叫豆花,一开始听说时她还以为是豆腐花,没想到是豆芽。   侍人坐在不远处,姜姬盛出一碗鸡肉给他,又拿了两个黄金饼。   侍人接过来,见公主似乎是刚起床不想说话,其他童儿也都只顾着吃早饭,他犹豫了一下,放下碗,对公主说:“公主,前日龚公子来了,和大王交谈了一番后,似乎是上将军快回来了,大王问您要不要回摘星宫。”   似乎到摘星楼来,如果不说点什么,他吃东西就良心难安一样。   他继续道:“前日玉腕夫人和大王在殿中正玩耍,先是冯公子来了,后来又怒气冲冲的走了,然后龚公子也来了,玉腕夫人这才带着侍女逃走了。”   “她为什么要逃走啊?”姜智一脸天真的问。   其他小童也都仰起一张好奇的脸等侍人解惑。   侍人一想起当日冯公子的脸色就想笑,他道:“大王与夫人游戏,却被大人们撞个正着,夫人自然会觉得羞涩啊。”   侍人一开始还想在这些小童面前遮掩一二,说到后面就憋不住嘲笑道:“世人都传扬冯家家风,结果他们家的女子进了宫后只会纠缠大王,冯公子的脸上怎么会好看?只怕以后几日都不敢进金潞宫了。”   他看到公主竟然露出一丝笑,想起冯瑄好像也常来摘星楼,笑道:“公主,如果冯公子在您面前总是他的公子架子,您可千万别上当。男人不管嘴上说得多好听,心里都是一样肮脏的。”   这下姜姬真要笑了,指着黄金饼说:“多谢你告诉我,再吃一块吧。”   她再也没有一点胃口了。   姜礼看她起身,匆忙跟上。姜姬看到他跟上来,止住他说:“回去吃吧,我没事。”   姜礼见公主独自一人像逃跑一样躲到了宫殿深处。   他回到小童们中间,姜义替他抢了一块羊肉。他们平时吃饭是没有肉的,现在摘星楼每日只有公主的饭里有炖肉,不过公主几乎都不吃。   他看了眼侍人,小声问姜礼:“公主似乎不开心,上将军不是要回来了吗?”   姜礼摇摇头没有说话,捧起碗大吃起来,占住嘴就不用说话了。他把喉头硬块全和羊肉一起咽了下去。   姜姬躲在柜子后面。   她抱膝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姜武要回来了。   ——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他为什么要走?   她不想见他,不敢见他。   他走的时候大家都还在,一切都还很好。可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十天功夫,一切都变了。   浑浑噩噩间,童儿和侍人交谈的声音隐隐传来。   这些孩子都很聪明,他们就算不懂她在做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引这些人说话,但他们凭着直觉对金潞宫的侍人最好,对照明宫的宫女也最好。   看到这些孩子,她就觉得自己没资格难受,没资格在这里怨天尤人。   侍人是来传话的,不知不觉就浪费了太多时间。他最后匆匆离开前,交待姜礼:“大王是希望公主在宫外迎接上将军的,让公主不要耽搁,最好尽快出宫吧。”   他离开后,刚才吃个不停的姜礼几人马上把早饭一扫而空,如果不是为了让这人多说一点,他们平时早就把饭吃完了。   姜义和白奴把碗盘拿下楼去,问姜礼:“我们还出宫吗?”   他们都隐约感觉到了,公主可能并不想再回到摘星宫了。那个地方已经不是她心目中的“家”了。   姜礼也不知道:“我去问公主。”   听到姜礼噔噔噔跑来的脚步声,姜姬不等他找就走出来。   姜礼看到公主,连忙跑过来,他看到公主身上沾的灰尘,装成没看见,扶着公主回到榻上,“公主,我们出宫吗?”   姜姬点头,“去收拾一下吧,收拾好就走。”   “好的!”姜礼一下子高兴起来,跑去告诉大家。   姜姬看他这么高兴很意外,不过想一想也能明白,在宫里他们也有朝不保夕之感吧。说起来他们如果不是要去跟姜仁联系,就从来不会走出摘星楼。   这时姜智有些迟疑的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小声说:“公主,出去后,我们会去找蟠大兄吗?”   姜姬抚摸着姜智的脸蛋,微微点头:“嗯。等上将军回来,我就告诉他,让他找蟠儿。”想起蟠儿,她的心里微微一疼。   到现在蟠儿都没回来。如果她出宫后还是不见蟠儿,那蟠儿应当是凶多吉少了。就算还活着,也没办法给她送信,更没办法回来。   ——因为她和姜武都太弱小了,没办法保护他,更没办法替他撑腰。   不管是这个“公主”还是“上将军”,都只能哄哄普通人,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   其实就算蟠儿不回来也不要紧,她只希望他能好好的,只要没得到他的死讯,她更愿意相信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哪怕认了他人为主,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还活着,就能再见面。   从摘星楼绵延而出的车队吸引了很多宫人的视线。   龚香站在金潞宫的回廊上,看向宫门的方向,“那是公主吗?”   旁边的回廊上都是三三两两的侍人,他们或许没有去过摘星楼,但没有人没听过摘星楼中的公主。   龚香惊讶的发现这些侍人都不带丝毫恶意的望着公主的车队,更有人还小声惋惜道:“公主出宫去了呢。”   “不知公主去多久?几时回来?”   他含笑问旁边一个侍人:“为什么盼着公主在宫里?”   侍人一看到龚香就不敢说话了。对着公主,他们敢畅所欲言,一是因为公主幼小,二是公主慈悲。讨好公主,没有坏处。   但龚公子不同,他们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侍人进宫,龚公子功不可没。   侍人垂着头说:“公主喜玩乐,允我等入摘星楼玩耍。”   龚香挑眉:“只是如此?摘星楼中的美食难道不是更令你们垂涎?”   侍人勉强笑了一下,“公子慧眼。”见他不再问了,就匆匆逃走了,其他侍人也都躲开了龚香。   龚香不以为然。他早听过摘星楼的公主置巨鼎煮香汤以觞众人,宫中内侍不论贵贱,皆可与公主同桌而食。   如果换成是冯瑄这么干,他就要担忧了。可换成是公主,他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古书中常有傻瓜这样做,还有因请客把家产败尽成了乞丐的。公主生在乡间,不知夸富的坏处,大王也无心教导,有时他觉得,搞不好大王心里也想这么做,只是不敢,公主才养成这种坏毛病。   如果公主是个公子,那就是个酒池肉林之辈。真幸亏她是个公主,又年幼,说一句怜惜弱小也能盖过去。   付鲤与胡鹿听说公主出宫,都有些忐忑。   虽然现在小公子就在莲花台,可却到了王后手里,明显是王后使人骗走了小公子。他们听人说,公主特意把小公子送出宫,是为了不让他做大王的儿子,免得他以后继位。现在他们坏了公主的事,不知公主会如何愤怒。   姜姬坐的马车停在摘星楼前时,付鲤与胡鹿竟然跪在台阶下,赤膊请罪。冬天寒冷,他们跪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   “起来吧。”他们听到车内传来一个女童声,然后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脸,“快起来吧,我没怪你们。”姜姬说。   付鲤咬牙说:“公主不怪,是公主大度,只是我等实在无颜再留在公主身边。”   胡鹿也这么说。   姜姬知道接下来她要再三保证不怪他们,这两人才敢起来。但她不想配合他们演戏,她放下帘子,扔下一句:“不想起来就跪着吧。”   马车就往里走了。   付鲤和胡鹿面面相觑,没料到会是这个下场。   胡鹿小声问:“公主真的不怪我们?”他想站起来了。   付鲤看了胡鹿一眼,咬牙继续跪着。胡鹿见此也不敢起来了。   公主出宫,有些商人就忍不住前来拜访,远远看到门前跪着两个赤膊大汉,都有些踌躇,更有人认识这二人,知道是摘星宫的护卫,在不远处议论纷纷。   “公主因何恶这二人?”   “是不是偷了公主的东西?”   付鲤和胡鹿听到这话,都有些气愤,正打算不管不顾起来算了,门内跑出两个小童,都是公主身边的童儿。   两人又赶紧跪好。   商人看到这两个小童都抱着一件皮裘,他们把皮裘披到这两个大汉身上,笑嘻嘻的说:“哥哥跪够了就进去,公主最烦别人不听她的话了。”   “公主都叫你起来了,你还要跪,公主都不高兴了。”   商人听到便笑了,走过来笑问这二人:“付壮士,因何事见罪于公主?”   “公主宽和,不会怪你,快起来吧。”   付鲤和胡鹿二人这才讪讪的起来,身边商人不停追问他二人做了什么,是不是趁公主不在偷了宫中的财物?   付鲤怒道:“休把某当做那等小人!公主与上将军信重某,某怎会为一二银钱之物背叛公主?”   “那是何事?”商人好奇问。   付鲤说不出口,只好做沉痛状:“……公主宽和,某却不能宽恕自己。总之都是某的罪过!”说罢扭头进去了。   胡鹿也是一样的话,两人都走后,商人更好奇了。这两人没偷东西,却狠狠得罪了公主,可公主却不怪他们。   “看他二人神色,恐怕不是小事。”一人道。   “只怕公主太宽纵这些人了。”另一人道,“对这些投效来的人,可不能一味放纵。”   “公主性情如此,听说公主生在乡间,没有染上那些世家习气,这才对我等如此礼遇,只怕也不会惩罚他们。”一个商人感叹道。   见过公主的商人不在少数,这样一说,引起不少共鸣。   “正是如此!”   “公主果然与那些世家不同!”   曹席坐在车里,躲在那些商人中间,听着商人不惜如此夸赞那个摘星公主,终于起了好奇心,叫来从人,道:“一会儿你假装魏商,进去一探。”   但叫曹席失望的是,不一会儿就有个小童从里面出来,站在台阶上对下面越聚越多的商人团团一揖,清脆道:“公主今日出宫,疲倦的很,今日就无法见诸位了,诸位请回吧!”   商人们一点都不生气,纷纷道:“小公子,公主明日能见我们吗?”   “小公子,公主近来有喜爱的东西吗?”   “小公子,某有美童、美奴,请一定要告诉公主啊!”   曹席听过很多有关公主的传闻,但刚才听那车中声音,分明还是个女童,现在听到有商人直言有美奴欲卖给公主,兴趣更大了,对从人道:“难道摘星公主真的会买下美奴吗?”   从人常在街面流连,知道的更多,此时道:“自然如此。蒋彪就以一美童换得公主欢心,不然公主只对冯夫人不喜,何时对王后不喜了?”本来对公主更有威胁的该是蒋王后,结果公主却和冯夫人几次冲突,都传到宫外来了。   他再指着那个台阶上的小童,纵使年幼,也看得出来是个剑眉星目的俊俏郎君。   “再说,上回那个燕使就是以一个美奴买通公主,令她在大王面前美言的。”从人道。   “在鲁王面前说话的是上将军。”曹席道,看来流言中有假有真,“我想试探一下公主。”他道,目光盯着从人:“看她是不是真的只爱美色。”   从人先是躲闪,最后背对他,就是不接腔。   这个从人是曹席家人的子孙,他的爷爷、爹爹都侍候曹席,但命都不长。他是兄弟之中最聪明的一个,才被曹席带在身边。   曹席笑眯眯的,端起车内案几上放着的一碟猪油糕凑到从人身后,“阿婢……”   从人幼时体弱,时常生病,他生得弱小,家人怕他养不大,就起名阿婢,假作女孩养大。不知是不是名字的关系,他长大后仍然一副女儿态,唇红齿白,手腿纤细,体态轻柔。   阿婢捂住耳朵不听。   曹席做难过状:“唉,阿隶你走得太早了,你在地下看看啊,阿婢都不听我的……”   提起爷爷,阿婢忍不住了,埋头道:“我都三十岁了!公主怎么会买下我呢!!”   曹席赶紧夸道:“阿婢看起来只有十六岁!”   阿婢仍是不肯,曹席劝了一路,回到住所后,不让阿婢睡觉,拖着他说了一晚上的家史,数次痛泣,阿婢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好吧,他知道爷爷是为了背曹席过河死的,爹爹是在打猎时死的,曹席都很难过很难过,他是多想念他爷爷他爹爹啊。   曹席一边哭一边偷偷看阿婢,小声说:“阿婢,你长得好像阿宵啊。”   阿宵本名是曹宵,是曹席的寡居姐姐。这是曹家的一件趣事。曹席姐姐在丈夫死后回了娘家,过了几年肚子大起来了。全家吓了一跳,最后曹席才知道是自己的从人干的!只好偷偷瞒着,谁都不敢说,等姐姐生下孩子扔了以后,再偷偷捡回来养。   曹席一向都十分疼爱阿婢,在他长大后越来越像满头白发的寡姐后,立刻把他带在身边,省得像他爹一样不知何时被人干掉了。   两人亦仆亦亲,阿婢终于再也无法拒绝,答应去摘星宫“自荐”。   阿婢恨恨道:“把我卖进去……你的心真黑啊……万一公主不肯放我呢!!”   曹席让人买来胭脂,想替阿婢再画个妆,闻言笑道:“不急,到时你露出腿来就行了。”   阿婢一张脸像极了女子,可身上却全是厚重的汗毛,和他爹他爷爷一模一样,夏天露出腿在家里走,还被侍女们说“像白面爬满了虫子”,从此阿婢只在回屋后才肯换衣服,更像女子了。   阿婢黑着脸,曹席哄道:“啊呀,不要生气,刚涂的粉……”   “哼!”阿婢忿忿的推开他走了。 第117章 兄弟   付鲤与胡鹿进来后想求见公主,却在门前被小童给拦了。“公主休息呢,叔叔们自便吧。”小童一揖,转身回去了。   胡鹿不安,回到住处与付鲤说:“公主还是恶了我等。”   付鲤犹豫道,“等将军回来,让将军定夺吧……”   两人是舍不得走的。   这里是鲁国都城,他们投的是摘星公主,已经是一步登天了。最重要的是公主几乎不在此地,将军年轻,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的是。如果从摘星宫出走,他们连鲁国都待不下去了,到了他国,哪里又有另一个摘星公主让他们投效?   两人坐在屋中叹气,突然听到有马蹄声,付鲤猛然站起来:“是吴月回来了!”他冲到门前,果然看到一个高大的壮汉骑着一匹马,身后跟着八九十人回来。   吴月生得高壮,从他到摘星宫之后,自然吸引了许多人跟在他身后。他又力大,虽然不通武艺,但能拎得动八十斤的铜锤,比武时他手持一柄巨剑冲进人群,一百多人都拿他无可奈何。   这样的人,付鲤轻易不想得罪他。   但吴月为人有一股痴态,他到摘星宫后,问清姜武是此地领头的,就一心跟着姜武,后来公主来了,其他人去逢迎公主,他也不跟着去。付鲤知道这是一个忠臣,将军早晚会重用他的。所以看到吴月回来,他连忙迎上去,喊道:“吴兄!公主到了!”   吴月阴沉着脸,一点头,径自下马,往摘星宫而去。   门前小童自然也拦了他,他也不怒,回去吃饭,吃完又到宫门前等着。   姜礼第二次见到这壮汉,问他:“吴公子,你找公主何事?如果不着急,明天再来也一样。”   吴月闷头闷脑的说:“见了公主,自有分晓。”   姜礼道:“你虽然是将军的人,但将军不在,公主不想见你们。”   吴月结巴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殿前石阶上。   姜礼转身回去,告诉姜姬:“那吴月还在门前等着,公主可要见他?”   “不见。”姜姬摇头,想了一下,道:“一会儿饭送上来,你拿一盘肉去找付鲤,说要把肉赐给焦翁。”   姜礼答应下来,转回身也觉得奇怪,为何焦翁不在?   比起蟠儿,焦翁的失踪倒不怎么让姜姬担心。一是焦翁比蟠儿更能保护自己,二来,她觉得焦翁人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找刺激,在美国杀了猫王的男人就说他是为了得到猫王的名声,焦翁和这个男人一样,他也盼着杀一个能令他扬名天下的人。   而且那些侍人最近都没有见到怜奴,说不定焦翁已经得手了。   午饭时,姜礼去而复返,没有找到焦翁。她也暂时放下此事,让他把这盘肉拿到殿外给吴月吃。   吴月不在意烤肉已经冷了,抓住大嚼。姜礼坐在他身边,替他倒了一碗浊酒。   “你跟他们俩个是不是合不来?”姜礼问。   吴月不说话,自己吃完喝完,一抹嘴,站起走了。   姜礼拿着盘子和酒壶回去,姜义问:“他说什么了吗?”   姜礼有些灰心的摇头,担心道:“这里全是生人,对公主是忠是奸也难以分辨。以前有大兄、大姐和二姐在时还不奇怪,现在回来,却觉得个个都不认识了。”他们在宫中引诱宫女和侍人说话的手段,在这里全都施展不开,只是他们出现在那些军奴身边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姜智拖着脚步走过来,喃喃道:“如果蟠大兄在就好了……”   姜礼惊讶道:“公主休息了?”   姜智摇头,“公主让我自己玩,我就出来了。”   姜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不但把姜智打得歪了一下,连姜义都蒙了。   “哥哥……”姜智捂住脸,半点不懂为何挨打。   姜礼把姜智拉到暗处角落,“跪下!”   姜智茫然跪下,很快那些小童都聚过来了,姜义一看,连忙道:“我去陪伴公主!”他拉着白奴跑了,剩下的姜勇、姜温、姜良、姜俭都有些惊慌的看着跪着的姜智和姜礼。   姜礼压低声音,对姜智说:“你我的主人是公主!从爹爹手下买了我们,给我们衣食,让我们睡在温暖的地方,不打骂我们的主人是公主!你应该一心一意爱戴的人是公主!而不是姜蟠龙!”   姜智抽噎着哭起来,还不敢大声哭。   姜礼道:“蟠大兄如果看到如今的你,一定会失望的!一定不会在当初选你去陪伴公主!”   姜智吓得不轻,姜温见状,劝道:“他太小了,你说的他未必会懂。”   他是一个脸蛋圆圆的男孩子,个头不高不低,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平时在小童中间很少说话,也很少出头,所以姜礼没想到会是他先开口。   剩下这四个男孩,姜勇一看以后就会是个大个子,他手脚都很大,吃得多却不长肉,姜礼记得蟠大兄在捏过姜勇的胳膊和腿之后说他以后一定能长得比焦翁更高壮,让他平时多跑跑多动动,想吃多少都不要忍耐。   因为姜勇以为自己就是太能吃才会被家人卖掉,所以到了人贩子那里就不敢吃太多,饿得面色苍白,人也显得小了些,才会被人贩子给挑中带到摘星宫来。到这里以后,虽然公主一再说任他们吃喝,他也怕被赶出去,不敢多吃。最后还是蟠大兄命令他一顿必须吃十张饼两块肉喝一碗汤,他才渐渐吃得多了。   姜良长得有点女儿态,手足细小,瓜子脸、柳叶眉、翘鼻樱唇。蟠大兄一看到他就不太喜欢,他本来胆子就有些小,见蟠大兄不喜欢他就更不敢往公主身边凑。姜礼知道姜温一直带着姜良,吃饭时两人也坐到一起,如果不是姜温带着他,只怕姜良连吃饭都不敢伸筷子。   姜俭长得其实不好看,尖嘴猴腮,大头细脖子,一眼看去总让人担心他的脖子会不会断。他自知长得不好,从不往公主面前去,但很机灵,刚才就是他听到动静把其他几人给叫过来的。   姜礼退后一步,对姜智说:“你暂时不要靠近公主,什么时候懂事了,什么才许你再去侍候公主。”   姜智吓得直抖,拉住姜礼结巴道:“哥哥,哥哥要把我扔出去吗?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他只是害怕公主,从一开始就害怕。哪怕蟠大兄说他和小公子年纪相当,公主会对他好,他也害怕。后来蟠大兄不见了,公主变得更可怕了,他就更不敢靠近了。   姜俭上前捂住姜智的嘴,拉下他的手,让姜礼能离开。   姜礼停住对姜俭说,“你带着他。”然后才走。   姜俭对姜温嘀咕,“难道哥哥是怕我把阿智给杀了?”   姜温笑道:“你不用杀他,把他推出去,明早人就不见了。”   姜智被这几个哥哥吓得浑身发颤,等姜俭一放开他,就像踩着风火轮一样跑到姜姬身边,往她身后一扎,瑟瑟发抖。   姜姬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先用虎裘裹住他,再抱住他,“怎么了?阿智怕什么?”她看到姜勇几人从那边过来,忙问:“是不是有什么人跑进来了?还是有什么动静?阿智被吓坏了。”   姜礼看向这几人。   姜温推了姜良一把,姜良抖着出来,颤着声音说:“没、没有。”   姜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些孩子就算有事隐瞒,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她都是看在眼里的,觉得不会是在欺负姜智,只好就这么放过去了。   姜智一直紧紧跟着她,晚上睡觉都把床铺拖到她的床边,她看到了也不知该说什么,以前姜智都是缠着姜礼,现在他不敢和其他小童在一起,只粘着她。   姜礼也不懂这是怎么搞的,他私底下去问姜温:“你们怎么跟他说的?”怎么突然这么听话了?姜智太蠢,不知跟着公主才是最好的,只要公主喜欢他,他哪里还需要担心别的?就看今天,因为他一直跟着公主,公主吃饭时也想着他,睡觉时也想着他,就是坐着不动看到他都会让他去给姜智拿点红枣桂圆当零嘴。   姜温笑了一下,“都是哥哥说的那些,他是自己想明白了。”   姜礼:“你以为我蠢啊?”   不过姜智肯亲近公主是好事,他害怕公主,只是因为之前他们被人贩子带着去见人时,亲眼看到一个公子令人责打奴仆,当场把人给打得脑浆迸裂。哪怕公主不是那个公子,两人在姜智心目中也是一样的。   姜智这种情况,不管跟着哪一个主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也只有公主,就算他对公主冷淡些,公主也不会在乎。   姜礼一直认为蟠大兄一眼就看穿了他们所有人,所以才会把姜智给公主。   他看了眼姜温,道:“为何不让姜良去公主面前?”   姜温沉默了一会儿,说:“……哥哥会不知道吗?蟠大兄怕公主会喜欢上阿良啊。”虽然姜义长得也很好看,但一看就有外族血统,公主就算喜欢他的脸,也不会真心喜欢他的人。而姜良现在就长成这样,日后长大肯定也很漂亮。他日日出现在公主面前,等公主长大,未必不会喜欢上他。   所以蟠大兄在看到姜良的第一眼起,就不许他近身侍候公主。   姜温是被人偷走,卖给人贩子的。他不记得家乡父母亲人的名字,也没办法再回去。可他记得人贩子,一直给人贩子捣乱。有一次被人贩子打了一顿扔在雨地里,是姜良偷偷把他背回去,在他发烧动不了的时候一直分吃的给他,姜温这才逃过了一劫。   姜温低头道:“公主对我们好,我会效忠公主的,阿良也会。只是蟠大兄担心的对,如果公主喜欢上阿良,阿良是不能反抗的。所以我和阿良都不会做近身侍候的事。”他看着姜礼,“哥哥放心吧。”   姜礼看了他一会儿,才点点头。   姜礼走后,姜温找到姜良,看他又躲在角落里哭,蹲下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扔下你的。别哭了。”   姜良害怕道:“哥哥是不是想把我扔了?”   “哥哥不会。”姜温犹豫了一下,低头说:“因为之前我推了你一把,哥哥才来问我的。”   姜良其实有些羡慕姜智,更不能理解他竟然不想留在公主身边。   “公主真的会喜欢我吗?”他隐隐期待着问。   姜温盯着他说,“你不如蟠大兄。”   “是啊……”姜良这才沮丧的垂下头。   姜温想了想又安慰他,“等公主长大以后,有了心爱的人,你再侍候她就没事了。”   姜良又升起希望来,“是啊,那样就可以了。” 第118章 积粮   蟠儿不在以后,姜姬发现她身边的人似乎都成长起来了。   姜礼他们的变化尤其大,这次出宫,她身边的事都是他们几人安排的,姜礼还给姜仁传了信,两人不知躲在哪里交换了情报,姜仁说姜旦在承华宫如何作威作福,他则告诉姜礼,蒋茉娘似乎有心事。   “畏惧大王?”   那个美得像范爷的蒋茉娘害怕姜元?   第一次看到蒋茉娘时,姜姬就发现这妹子长得是真美,有时像范爷,有时像张柏芝,大眼睛小脸蛋,雪白又精致。据说她长得还不如蒋娇,不禁让她想像那个能占天下三分美丽的蒋娇又是何等容貌。   现在姜礼告诉她,蒋茉娘不但对姜元宠爱半子的事毫不在意,甚至还隐隐有点庆幸。只是她不敢让王后知道。   姜礼道:“还有,王后在给蒋夫人做新衣服,蒋夫人每天都在室内偷偷跳舞,只有王后相陪,连侍女都不能靠近。”   承华宫的侍女都是冯家人,王后不放心。等有了姜仁之后,就让姜仁在蒋夫人跳舞前进来把地擦一遍,之后再把地擦一遍。就这样,让姜仁发现了。   姜礼说完就期待的看着公主,他虽然不知道公主想做什么,但他觉得承华宫的消息,公主肯定有用。   姜姬看到他的眼神,忍不住轻轻拍拍他的脑袋,“很有用。不过为了阿仁好,你不要让他再收集这些消息了,在那里只有小弟和阿仁两个人,他们是很危险的。”   姜礼点点头,忍不住辩解说:“我只是跟他随便说说。”说完好像觉得有些害怕,低头跑了。   今天一大早,宫门外就聚集了很多的商人。   阿婢跟在曹席的另一个随从身后,这个随从膀大腰圆,方头大耳,一副猪相,换身绸衫就很像人贩子了,他跟在这人身后,引得身边的商人纷纷看过来。   阿婢心里暗暗咒骂,头低低的,怀里抱着他们带来的货物。   摘星宫的宫门打开了,几个护卫走出来,商人们不敢走上台阶,就在下面询问:“不知公主现在可有闲暇?某有珍宝,愿奉给公主。”   护卫们也很高兴公主到摘星宫来,因为公主一来,摘星宫就成了比北市更热闹的地方,这让他们觉得特别自豪。   打头一个护卫摇头,“某不知,诸位请稍等,容我等去禀告公主。”   护卫到宫室前,却看到吴月,拱手道:“吴大兄怎么在此?”   吴月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吴月连对着付鲤和胡鹿也从来不搭理,护卫见他这样也习惯了,看到两个小童提着用过的热水出来,连忙上前道:“小公子,外面被商人挤满了,公主今天想见他们吗?”   姜良立刻躲到姜温身后,姜温放下手中的铜盘,对护卫一揖:“哥哥稍等一下,我这就去问我哥哥。”   护卫忙道:“小公子慢慢来,侍候公主要紧,那些人反正是不会走的。”   姜温跑回去找到姜礼,说了两件事:“商人堵着大门呢,公主心情不好,要不要让他们进来逗公主开心呢?还有那个吴月今天又来了,我看他是真有事。”   姜礼点头:“我去禀告公主。”   姜姬道:“先让吴月进来。”   在吴月进来前,她还在想到底是有什么事呢?在他们都不在之后,她对这个摘星宫已经没有多少感情了,对这里的人要说的事也没有兴趣。   她打算把这里留给姜武,让他就在这里练他的兵。所以吴月昨天来,她就不想见,就算真有事,等姜武回来让他告诉姜武好了。   但今天他又来了,她又怕万一是要紧的事怎么办?万一等不及姜武回来呢?   ——有时就算想消沉一下都没有时间。   吴月走进来,坐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行五体投地大礼。她看到他在进殿前还在中殿门口把腰上的剑都给解了,藏在怀里的匕首也拿了出来。这都是谁教他的?这大汉可看不出来会这个。   “卑下见过公主。”   “不必多礼,有什么事就说吧。”她道。   结果吴月还真说了一件重要的事。   “公主,饭要吃完了。”吴月直愣愣的说。   姜姬留下的财产是很多,姜武也对买粮食很有兴趣,在摘星宫东边和西边都各有一排的谷仓,一边八个,本来装满了买来的各种粮食,但由于冬天以来涌到摘星宫的人太多了,姜武在走之前带走了八百多人,装走了大半的粮食当干粮,结果留下来的粮食就不够吃了。   姜姬马上坐直了,“还剩多少?”   “不多了。”吴月说。   不多是多少?够多少人吃?够吃几天?   姜姬问了,吴月憋了半天,憋得脸通红,憋出一句:“……能吃到春天。”他又加了一句,“饿不死人。”   好了,不用问了。她也是饿过的,知道饿不死人是个什么吃法,就是先忍着,等觉得快饿死了再吃一顿。   吴月看公主听完就不说话了,又说了一句让她大为改观的话:“没有吃的,人会跑。”   姜姬第一次正视这个壮汉。   能看出摘星宫是靠什么来吸引这么多人,还能发现危机,这是个人才。   “那就再买。”她微笑着说。   吴月好像是放心了,又来个五体投地大礼,然后就要走。   姜姬好奇的问了他一句:“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摘星宫的财物其实就放在她住的这个宫殿里,也没有造个藏宝室锁起来,她若不在,这里的门就是锁起来的,不过木头门而已,很容易就能砸开。这个大汉会不会到时直接砸门取物出去换粮?   吴月犹豫了一下,看得出来是不知该不该对她说。不过他还是说了:“某会带人出去劫粮。”   她瞪大眼,抢?屋里有钱,却去外面抢?   吴月可能误会了,加了一句:“某以前抢过。”所以重操旧业很熟练。   等他走后,姜姬才反应过来:这人以前是干强盗的。   顾不上担忧摘星宫目前在职人员的复杂来源,目前要做的事就是买粮。   但刚才在旁边听的姜礼说:“公主,冬日买不到粮食的。”   冬天大家都在屯粮,没有人往外卖,过了春天才会好一点。   “……见见那些商人吧。”她说。   姜礼出去喊商人进来,姜温看他神色不对,问他怎么了。姜礼担心的说:“这里的粮食快吃完了,公主想买一些,只是恐怕不容易买到太多粮食。”   姜温见他要走,连忙说:“哥哥,我去吧。”   他没有带姜良,而是叫上了姜俭。   “公主要买粮?门外有粮商吗?”姜俭反应过来,“要把话传出去吗?”让手里有粮的商人主动来找公主就行了。   姜温点头道:“找那些穿的衣服好的,吃得胖的,一看就是有钱的大商人的。”有钱的大商人就算自己手里没粮,他们门路多,能更快找到有粮的商人。   姜俭默默记在心里,两人到了门外,一人一边,分别与那些商人交谈,很快选中了四五个人带进去。   阿婢推了下随从,那随从才喊了一声:“小公子,某人美童!”一边举起阿婢的手。   阿婢在姜温看过来时笑了一下。   谁知姜温只是一眼扫过去就没有再过来。   随从连忙拉着阿婢挤过去,从怀里掏出半块银子递给姜温,“小公子,还请向公主多多美言。”   姜温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一眼看出这是魏锦!便收下银子,改了笑脸,对随从道:“是我眼拙。这位大人是哪里人?”   随从道:“某来自魏地,有好宝贝愿奉给公主。”   阿婢抱着盒子上前行礼,却不肯把盒子打开给姜温看。结果没料到姜温对盒子也没兴趣,对阿婢也没兴趣,反而对随从道:“既从魏地来鲁,想必是做大生意的,大人平时买卖些什么?”   随从胡扯起来:“什么都卖。”指着身上的衣服,“小公子可知魏锦?”   姜温道:“公主平时倒也穿过。”还有两个魏锦织娘呢。   随从道:“什么生丝、胭脂、玉石、茶叶……”看姜温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只好继续往下扯:“床榻案几……”   姜温:没兴趣脸。   “美男美女……”   姜温:没兴趣。   “美酒香料……”   姜温已经转头看旁边的商人了,看到一个,扬起笑脸就要迈步,随从一把将他拉住,继续胡扯:“盐、糖、谷、粟……”   姜温扫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说:“既然这样,一会儿大人就随我进去吧。”   随从松了口气,对阿婢说:“终于能进去了。”   阿婢却觉得有点奇怪。   不多时,阿婢随着其他几个商人进去了,别的商人要么是独自进去,要么带一个捧着宝贝的随从,在大门前,他们就必须要交出武器,连怀里的短匕都要被搜走。   阿婢和随从都警觉起来。   明明听说这个公主是在乡野长大,怎么连这都会?   等见到公主,见室内卧着两只神鸟,交颈而眠时,连阿婢都不自禁的垂下了头,对着座上的稚女行礼。   “起来吧,不必多礼。”公主的声音很清脆,鲁言中有一丝乡野口音。   阿婢坐直,见几个小童鱼贯而出,人人手中端着一只案几,几上有一只壶,两只碗。案几放到他们面前,阿婢倒了一碗,香气立刻扑面而来,他见白色微稠的汤中浮着红枣和桂圆,还有一些米粒,他喝了一口,一股酒香。   这公主好奢侈!   这样的香饮竟然给这些商人一人一壶?!   随从也赶紧喝了一碗,忍不住吧唧嘴,“好喝,好喝!”对着座上的公主竟然露出了一丝崇拜之意。   殿中的商人也都和他差不多。   “公主,某有珍宝!”   “公主,此乃奇珍!”   “公主……”   阿婢坐在随从后面,一直观察公主。他发现公主一眼都没有往他这里看过来——不是说好美少年吗?   但……可能也是他还不够美。公主座前的那个白奴,身长体健,虽然头发有些短,但高鼻深目,确实与众不同   另外刚才出来送香饮的小童也都长得唇红齿白。不过还有一个更加绝色的,今天倒是不在公主身边。   随从小声对他说:“我看公主好像并不喜欢那些宝物。”   阿婢点头,他也发现了,刚才有个商人拿出了一匣海珠,颗颗都有鱼眼大,公主也只是赞了一声就移开了眼。而且她不是在假装,而是真的不感兴趣。他见过魏王王后,那个女人那么骄傲自大,看到一盘珍珠时都免不了失态,据他看,那一盘珍珠还不及公主面前这一匣美丽。   随从发愁了,公主一直没看阿婢,又不喜欢珍宝,那他们一会儿见到公主说什么?   这时姜温恰好指过来,“那边的魏人,请上前来。”   随从只好带着阿婢过去,坐在公主阶前,另外也在阶前的三个商人都用看杀父仇人的目光瞪他们。   姜温指着随从笑道:“公主,适才这位大人说,他车马牛羊、盐糖谷粟、美男美女都有呢。”   随从怀疑是不是刚才给的银子太小了。   旁边一个商人立刻嗤笑,“你是魏人?我见过的魏人中,却没有你。你是哪一家的人?”   另一个商人马上跟进:“我看此人是个骗子!”   随从额冒冷汗,就算想做什么,摸一摸空荡荡的怀里也要打消念头了。而且公主见商人,殿两侧都守着护卫,当头的三人中其中一人极为高大,像只黑熊。   为了自救,随从硬着头皮说:“某其实是替家主来的。”   阿婢从背后狠狠戳了随从一下,此时卖出曹席也救不了他们!   随从道:“某不知公主喜欢什么,但只要公主说出来,某家主都能办到。”   这口气太大了,受到殿中商人的一致谴责,随从趁机带着阿婢从殿中逃了出去,连留在大门口的剑都没来得及拿。   走了两个人后,剩下的商人也结束了短暂的合作期,继续互相攻击。   有两个商人却很聪明,悄悄对姜温使了个眼色。姜温走过去,蹲在商人身边,商人低声道:“公主欲购何物?某或有良策。”   姜温道:“公主想买车马。”顿了一下,又道:“还想知道一点他国故事。”   商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某走遍四国,或能为公主解惑。”   另一个商人也道:“公主如有驱策,尽管道来。”   姜温回去伏耳告诉了姜礼,商人们看到姜礼又伏耳告诉公主,只见公主一笑,突然道:“之前有个燕人来找我。”   商人们纷纷抬起头。   “我才知道他买了很多的粮食。”姜姬皱眉,“很多很多啊。我就奇怪,粮食很贱吗?”   一个商人忙道:“公主,燕地苦寒,贵族又喜奢侈,他们的奴隶很少种地,所以大半都是从国外买粮。”   “郑、鲁、晋,这三国都有人卖粮给他们。”另一个人道。   跟姜温说过话的商人笑道,“公主有所不知,这粮食有贵的也有贱的。若是贵的,价比金银;若是贱的,一个钱就能买一车。”   姜姬笑道:“真有这样的粮食?”她随即让人抬出两箱黄金,打开后,耀眼的金光让这些商人都变了颜色。   她让姜礼捧出两块金饼,指着它们说:“一块,买最贵的粮食,一块买最便宜的。你们买到后送来给我,要告诉我这些粮食来自何地,又是什么。”   商人这才发现公主原来是无聊了想做游戏,不过既然是陪公主玩乐,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纷纷领了两块金饼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姜姬对吴月说:“商人不久后就会把粮食送来,到时记下他们说的地点,去买粮吧。”   吴月道,“为什么不找他们买?”   姜姬说:“他们买的,堆在这里,你带人去买的,放在城外。”   吴月恍然大悟,“对了,买太多进城要交税的。” 第119章 我的美人   商人们走出摘星宫就被其他商人围住了。   “公主买了何物?”   一个商人摊手道:“公主并未向我等买东西。”   “说谎!”   “骗人!”   这几人被公主留下说话,说了这么久,公主怎么可能没买东西!   见就要犯众怒,那个商人故作高深道:“不过,公主出了一题。”   马上有人追问:“公主出了何题?”   “这……”商人犹豫起来。如果说公主只是找他们买粮食,这也太普通了,别人肯定不信。“公主给了我等两块金饼。”这时,另一个商人从怀中掏出金饼来,澄黄的金饼耀眼夺目,其他几个商人也纷纷掏出金饼,一模一样。   常来摘星宫的商人都知道,公主喜欢使用金饼买东西,而且全是新制的金饼,金子的光芒像会流动一样。   那个商人道:“公主要我等用这两块金饼送既相等,又不相等的东西给她。”   既相等,又不相等?   这是何物?   一群商人思索起来,几个商人趁机都离开了。   姜温奉命送商人们出来,看那个出言解围的商人施施然走远,回去对姜礼说,“那个乔姓的商人,不能小看。”他把那商人的话学了一遍。   姜礼点头,“确实不能小看,应当速速告诉公主。”   “乔姓商人?”   姜礼道:“就是坐在左近,身穿绿色绵衣的商人。他以前常来,但蟠大兄只收下了他的礼物,却没有买他的东西,不过他还是次次都来,次次都送重礼,蟠大兄说,这样的人就算不能交好,也不能得罪,所以这次才让他进来了。”那人打扮不起眼,还有些窘迫。   蟠儿一直在教导他们。   姜姬抚摸了下姜礼的小脸蛋,这小小的孩子却在努力像个大人一样有用呢。   姜礼被公主摸的有些脸红,他见过公主在姜旦睡着时这样轻轻的抚摸他,当时他在旁边看到就很羡慕了。   公主的手,又轻,又暖。   “确实是很聪明的人。”她说,“那这次就看他怎么应对我出的题吧。”   阿婢回到曹席处,曹席正在刻简,看到他回来,还惊讶道:“公主竟看不上阿婢吗?唉,早知就带上胖胖了。”胖胖是阿婢的儿子。   阿婢顾不上跟他生气,坐到曹席面前,曹席见状就放下锲刀,正襟危座,“说吧,你打算离我而去吗?”眼看阿婢的眉毛要立起来了,曹席才求饶,“休怒,休怒,阿婢有事就说吧。”   被他这三番两次的打岔,阿婢也不像刚进来时那么着急了,这时随从也气喘吁吁的进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道:“可累死我了,险些吓死人!”   曹席挑眉:“公主发怒了?”   随从摇头,“公主还未与我等说一个字,其他的商人就要吃了我们了。”他将当时商人们的形状绘声绘色的学了一遍,摇头道,“商人奸滑,诚不欺人!这一字一句,简直是要我等的性命!”   曹席捻须而笑。   随从退下后,阿婢也洗去胭脂,回来对曹席说:“公主不似传言中人。”   传言中的公主是个粗俗浅薄的人,从乡野中现身,一朝成为鲁国公主,大王宠爱,不忍管束,她就肆无忌惮,年纪尚幼就好美色华饰,可见日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席给阿婢倒了一杯水,“慢慢道来。”   阿婢就从那个小童说起。   “童儿聪敏机智……护卫井井有条……宫中森严有序……”曹席既可惜又遗憾的慢慢道,“还会以势凌人却不见粗暴。”   走遍各国的商人怎么会真心被一个乡野来的公主折服?从大门到殿内,每走一步,见到的、听到的都消磨了他们意志,令他们不由自主的敬服。   门前缴械、殿中神鸟、香饮美童,都一再向商人们展示出一个既高贵又贪玩还很大方的公主。冒犯她会受到惩罚,讨好她却又好像很简单。   这时,街上有人传言公主赠给商人两块金饼,要他们去找既相等,又不相等之物。听说无数的商人都得到了两块金饼,听说公主没有看到东西就让他们拿走了金饼,听说……   “还很无聊。”曹席摇头,“这让那些人怎么抵挡诱惑呢?”   阿婢道:“主人,如果大公子娶的是摘星公主呢?”   曹席叹气,“目前看来,如果不是鲁王在背后指点公主,那就是公主确实非凡。”不管哪一样,都比东殷王的晋国公主要好得多。他也见过几次晋国公主,也曾私下打探,因为其母的原因,晋国公主被教得有些胆小拘谨了。   阿婢不解:“那主人为何叹气?”能为大公子找到一个更好的妻子,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曹席数次出访晋国,这次又跑到鲁国来,不就是想给大公子找一个称职的王后吗?别的不说,摘星公主若是对上魏后,可未必会输;而娶晋国公主,日后大公子的后宫只怕要落到魏后的手中了。   阿婢就很不喜欢魏后,因为魏后在见过他一次后,竟然要求曹席杀了他!这死女人!天天就想着杀光所有比她漂亮的人。以前还只是嫉妒魏王身边的人,现在连大公子身边的女人也要嫉妒。   曹席摇头,阿婢不懂。就算摘星公主再好,魏王也不会选她。因为晋国公主已经十六岁了,摘星公主还不到十岁,魏王已经没有时间等她长大了。   “我们该回国了。”曹席道。再留无益。他已经见过鲁王和他周围的人,鲁国日后会是什么样,他也能看出八九分。至于摘星公主,既然注定不会嫁到魏国,又何必再放在心上呢?   阿婢还有些遗憾,他早早被赶出来,不知道后面竟然还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他还想知道那些商人会给公主送什么宝贝呢。   曹席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匆匆离开了。几日后,龚香才知道。   “走了?”   底下人道:“今日去,已经换了另一户商人居住,听说是赶来……”给摘星公主送宝贝的。   龚香摆摆手,不打算听下去,他起身道:“大王在宫中,有太多人盯着,他只好做个清心寡欲的大王。所以才让公主去收钱,让人去奉承公主。以后就不必再盯着公主了,公主的一举一动,都在大王的心里。”而公主收来的钱,全用在姜武身上。大王现在心心念念的正是那支在宫外的由军奴组成的军队。   他并不打算阻止大王偷偷蓄兵,虽然一个大王如果喜好兵马,就显得有不臣之心一样,先王也只有八百健卫而已。但如果让大王手中不握一兵一卒,那他又怎么能安心坐在王座上?先王虽然只有八百健卫,军奴可是过万了。   只有这样,大王每晚才能安睡在莲花台中。   “原来如此。”那人点头。   姜姬本以为那些商人会过几天再来,而那个乔姓商人会第一个来,但她都猜错了。第二天就有商人上门,他们为了不让围在门前的人发现带来的是什么东西,各展所长。   有人用华美的漆箱,健牛拉车,浩浩荡荡的进了摘星宫。   路人皆叹:“这是何物?”   “好巨大!”   也有人用了巨笼,同样动静颇大的来了。   “看这车辙,此物颇重啊。”   “一块金饼能买何物?”可如果太贱,又怎么能送给摘星公主?这人死活想不通。   旁边一人嫌弃道:“你也太蠢了!公主只给了一块金饼,难道他们还真就只用这一块金饼去买东西吗?”   “哦!”这人醒悟过来,对啊,商人们哪怕自掏腰包也会用尽全力讨好公主的。   商人们送来的粮食大概分为两类。贵价的是各种谷类,有黍米、稷米、黄梁、稻子,贱价的则是各种豆类。   最近护卫们吃的就是煮豆饭,将豆子用水煮一煮放点盐就吃。吃豆饭有个坏处,就是容易放屁,所以给她做的饭里就绝不会用豆,就是姜礼他们也不肯食豆,如果饭里有就挑出来也不吃。   役者只会用豆子发芽给她做菜吃。   但对护卫来说,发芽后的豆子就不是饭而是草了,他们宁可放屁也只吃煮豆,而且一点也不觉得放屁不雅。能用水用柴煮着吃,还能放盐,还有盐菜豆酱可以佐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所以姜姬没有管谷类,只看豆类,还把役者也叫来看,毕竟她吃的豆子少。   煮饭蒸饼的役者叫陀陀,人一点也不驼。役者们都是一样,粗手粗脚,黑瘦黑瘦的。陀陀却没那么脏,双手和脸都很干净,就是头发还是一样乱糟糟的,但也在脑后束得很紧,眉毛都被拉高了。   她猜他是在来之前刚梳的头。   陀陀把所有商人送来的大豆小豆黑豆绿豆红豆都挑了一些,一粒粒生嚼着尝了,肯定的说:“魏国的豆子。”   姜姬也觉得这些豆子长得都很像,她明明记得以前在网上看过,不同地方产的小米都不是一个黄色,还有深浅区别呢,这些豆子同一种类的大小都差不多,以现在的种植技术来说,搞出一系列的豆子品种批量种植的可能性是零。   那就只有出自一地这个可能了。   她叫来吴月,“魏国有人在大量倾销粮食,是豆类,你立刻带着钱去买,有多少买多少。”   吴月:“什么是大量倾销?”   “……就是有人把家底倒空了在卖东西。”她说。   吴月眼睛就是一亮。   “换身你以前的衣服。”她打量着吴月,指着他的头说:“你以前扎头吗?”   吴月摇头:“不扎,某以前连澡都没洗过。”他还很骄傲,跟着就有点不高兴的说,“不洗澡不让进来。”所以他洗澡剃头后才进得摘星宫。   ——必须的!   姜姬好奇道:“谁说的不洗澡不让进?”姜武?不对,他也不爱洗澡!   吴月脸上有一丝红晕,“是公主的美人。”进殿卸武也是他说的,不遵守的人就当闯殿论,立斩。   他忍不住问:“公主,你的美人呢?”   ——蟠儿。   促不及防。姜姬的心上像有一道旧伤口,突然绞疼起来。 第120章 神仙   黄医是个游医,基本也就是个流浪汉了。他药都是自己采的,治病一般不要钱,最喜欢往穷人堆里钻。他给香奴说:“我以前年轻时啊,给人治病,人家都不稀罕让我治!后来你猜怎么着?”   香奴很捧场,“怎么着?”   小童儿提着半乞半买来的干饼盐菜回来,听到就插嘴道:“他留了胡子,头发剃掉一半,再全染成白的,冒充老神仙,还编了个身世,说自己是鹤发童颜,活了一千八百岁,会算命会风水会点穴,看病只是偶尔为之……”于是乡人就哭着喊着求他治病了,白治了那么多人,他得意坏了,到现在都记得。   黄医不乐意了,好不容易能找到一个听他讲故事的人,黑着脸道:“去边!做饭去!”   小童摇头晃脑的长长叹了口气,去捡柴挖坑埋石头做土灶了。不一会儿,饼在石头上烘热了,就着盐菜吃光,小童拿出竹筒说,“我去取水。”   黄医道:“一起去。”拍拍香奴,“进车里去。”   幸好还有一辆车。   黄医心道,不然带着这两个活生生的宝贝走在路上还真怕人抢。   香奴爬进车里,蟠儿靠在车壁上,从车帘向外偷看。他们已经到了通州,却没有进城,而是一直在通州附近的村落流连。香奴和蟠儿两人的衣服鞋袜都已经拿去换钱了,头发也被黄医给割了,他还拿一种草煮的汁让他们洗头,洗完都是一头稻草,干枯发黄。本来还想用另一种让他们洗澡的,洗完会变得黄黄的哦——黄医很热情的说,“这草没毒,吃多了有点拉肚子,但染上颜色可不容易褪!你们试试,要是用了以后不长疙瘩不烂脸,我就多采些拿去卖给布坊了!”   香奴吓得躲到蟠儿身后,抖得像只小鹌鹑。   蟠儿摇头,苦笑道:“若真遇上强人,只怕我们二人的脸还能救大家一救。”   黄医听了摇头叹道,“你这孩子……到底是仁义啊还是太狠了啊?”随时随地都能把自己当货物计算得银几两,他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几个人有这份心境——不是大奸就是大傻。   井旁都是洗衣的妇人,有的妇人嫌洗衣会沾湿衣服,脱得赤膊光腿,黄医带车躲到路边,小童儿提着竹筒跑过去借水,不一会儿他噔噔噔抱着竹筒回来,钻进车里对蟠儿说:“听说樊城的蒋太守回乐城了,你要不要去找他啊?”   黄医到如今都认为他是蒋彪的人。   想起旧主,蟠儿自己也有些消沉,他摇摇头:“……不回。”   童儿看了眼听到蒋彪的名字就脸白的香奴,长长叹了口气。   蟠儿失笑,揉了把他的头发,想起宫中的那几个小童。这些孩子,都在努力长大。   童儿很成熟的说:“我懂,不想回去才对呢。要我说,那种一门心思听主人的话,要生要死都由别人做主的都是傻子。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更好?”   蟠儿沉吟片刻,柔声道:“因为不放心主人啊。”   童儿听不懂了,跑去找黄医,“他说他不放心主人,这什么毛病?”   黄医弹了下他脑门,“这叫忠啊。就比如你我吧,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这叫有情有义。”   童儿不忿:“你跟我,那跟那主仆是一回事吗?”   黄医笑道:“主人不会在意仆人,但仆人却会一心牵扯主人。一旦离开了,会思念主人,会担心主人没了他,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走路?”   童儿听完,说:“那仆人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他的主人又不会只有他一个仆人!”   黄医微笑道:“不这样想,他们怎么活啊?”   蟠儿在车内听到黄医的话,苦笑起来。   黄医一心想劝他。   他摸了下自己的脸。   他有这样一张脸,离了权势,就会为人鱼肉。这是他从小就懂得的道理。但他跟随公主却不仅仅因为这个——公主可从没把他的脸当回事。不管公主看他多少回,他都没从公主的眼睛里看到垂涎。   在这次离开公主之前,他还没有这个想法,但在离开之后,当他开始担忧自己的容貌会引来祸事时,他才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担心过这个了。   他一定要回到公主身边。   ——因为在公主身边他首先是一个人,而在别人那里,他只有一张脸。   就算在车里,香奴也紧紧靠着蟠儿,躲在他身后。   “他回乐城是……”他小声说。   “为了迎回赵氏。”蟠儿道。他了解蒋彪,赵氏对他来说,是他自己亲手修剪、养大的一株美丽的庭花。现在这朵花在仍美丽的时候掉在地上,比他预计的要早得多,他当然非常、非常生气了。   他不会为赵氏的死伤心,他只是为有人敢害赵氏而愤怒。这是对他的冒犯。   香奴隐隐期待的问:“家里会和他打起来吗?”   蟠儿摇头,“不会的。”蒋彪不是傻子,何必冲回蒋家找晦气?   蒋彪带着从人,带着给王后和茉娘的“嫁妆”招摇过市,进了乐城后,直接去了莲花台。   龚香听到从人的耳语后,打断冯丙的话,对姜元说:“大王,蒋太守来了。”   冯丙没有生气,顺从的退到人后。他这个司甫就是个跑腿的,在大王面前绝比不上可以直言的龚香和冯瑄。   冯宾已经一再的向他赔罪了。让叔叔站在侄子下首,自尊心强点的都能气死,不气死,稍微有点气节的也要托言辞官才对。但冯丙不在意,他知道这是大王的计策,如果他辞官,那蒋龙就可以坐他的位置了,以他的年龄来说,担任司甫会让蒋家立刻再出一个神童。   对大王来说,一个小小的神童做司甫没有坏处;对龚家来说,一个不足十五的司甫更是好事;对蒋家来说,蒋龙这么小就当了司甫,只要不早夭,不获罪于大王,可保蒋家五十年!   而冯瑄独木难支,很快就被会搞下去,冯家将一蹶不振。   但冯丙咽下这难堪并非只是为了冯家,他只是舍不得半子。   宫中传出的流言让他一日比一日更担心她了。   姜元眼中一亮,坐直道:“太守先回家去了吗?”   龚香道:“不,太守进宫了,应该是来拜见大王的。”   姜姬听到了街上的消息,蒋彪回来了,他带了很多嫁妆进宫送给王后。这下承华宫再也不会低照明宫一头了。   这样才好,不然照明宫那几个脓包要几时才能挑开呢?由她来出手,总免不了被人查出来的一天。   日后两宫相斗,她这个公主才能安稳度日。   有了这个好消息,她让人采买了许多鸡鸭牛羊,活的要,死的也要,不管是熏是腊是腌,能吃的都要。本来过年时这些年货就紧俏,但她一说要,听说街上竟有店铺关门,直接把整店的货物送到摘星宫。   “街上有小童唱呢,说公主吃鸡鸭,灶上已无肉,锅中空空,肚儿空空。”姜义学道。   姜姬笑了,“没办法啊。”她打算在走之前用吃的把摘星宫填满,到时全都留给姜武。那些无用的衣料、玉器、铜器,留着有什么用呢?还不如金银。而她的金银已经花完了。虽然那些值钱的东西很值钱,但除了大商人肯以物易物以外,普通的小商人宁愿收钱。   姜温走进来,道:“公主,乔庶来了。”   乔庶并不叫这个名字,庶只是说他是庶人。他本名叫乔银,鲁人。幼时家贫,他被一个小商贩从村中拐走,小商贩本来打算把他卖了换钱,不料途中生病,乔银照顾他了一路,小商贩的病好之后,就将乔银收为养子。等小商贩死时,他也没个亲生儿子,乔银就继承了他所有的财产,也做起了行商。   他什么都做,什么都卖。在他看来,世间无不可卖之物。   乔银一直想做一件世人皆知的大买卖,可若是按部就班的做生意,大概到他孙子那一辈,才有可能做一个提起名字就被人知道的大商人。他不想等那么久。   “公主,这是玉蜜。”他指着一漆箱透明的、砖形、有徽记的东西说,“这些,值一块金饼。”   姜姬让人端上来一块,没靠近就闻到了糖的香味,她让姜礼切下一角,含在嘴里:果然是冰糖。   说实话,她有些吃惊。她还以为现在没有这种技术,目前她见过的糖都是黄糖或红糖。   “这来自何地?”她问。   乔银没看到公主惊喜或惊奇,她只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就习以为常了。   他其实很好奇什么东西才会让公主吃惊。莫非只有神鸟那样的奇异之物,才会让公主吃惊吗?不过既然公主不吃惊,他也不必卖关子,所以他很痛快道:“此乃郑王的仙师所制之物。”   所谓仙师,就是突然有一天跑到王宫,说要渡郑王成仙的神人。不过郑王舍不得郑国几十万黎庶,舍不得王后与孩子,神人就答应郑王做完这一世大王后再走,两人约定,六十年后,郑王不能再不舍人间富贵,必须跟他去当神仙了。   “……郑王如今多少岁数了?”她问。   乔银恭敬道:“五十九岁。”   很好,活到一百二就不必当大王,该去当神仙了。   神人要监督郑王,免得他当惯了大王不想去当神仙,所以在郑王宫附近随便圈了几个村子,建了个暂居之所,附近村民当然就成了神人的奴隶了。   神人平时不干别的,喝风饮露,沟通天地。一日就吃一块饼,喝一碗水。   “我还当神人会不吃不喝呢。”姜姬天真道。   乔银笑道:“这倒不曾听说。”   神人偶尔也会露出一二仙家手段,但什么仙术都不肯教给郑王,不过郑王倒是深信不疑。   “除了这玉糖之外,还有玉酿。都是神人做的自用之物。”乔银道。   郑王偶然发现之后,认为是仙界之物,神仙平时吃喝的肯定都是这种东西。他向神人索求,神人就分给他一些,渐渐便流传开来。   听到这里,姜姬难免对乔银另眼相看,“郑王之物,你却能拿到这么一箱?”   乔银面上平静,心里却道可就算这样,公主您还不是没放在眼里?   “公主夸奖了。”   “这些值一块金饼,算你过关。”她道,“另一块金饼买了何物?”   乔银道:“买得太多,无法带来,只得留在城外了。”   姜姬心中一紧,仍笑道:“到底是什么?说不出来就当你在哄我,杀了你哦。”   冷汗立刻爬上乔银的背脊,他偷眼看殿侧护卫,见他们在听到公主的话后,都按上了腰前的巨剑,纷纷看向他——   乔银连忙磕头道:“公主,奴奴万万不敢欺瞒公主!如若不信,请公主派人随奴奴去城外一观!”   吴月已经出发去魏国了,付鲤出列道:“奴愿去。”   姜姬点头,付鲤便压着乔银出去了。大约半个时辰后,付鲤带回乔银,对她道:“公主,此人没有说谎。城外有好几大垛酒糟和麻籽呢!”   原来乔银所说的极贱的食物是酒糟,这个确实可以吃。   “这怎么能吃呢?”姜姬一听就摇头了,她打算买的是能让这些护卫当粮食吃的,而不是吃完哄个肚饱却没营养的东西,“散给乐城人吧,任人去取。”她道。   付鲤还想拉回来吃呢!他们平时哪有酒喝?酒糟还有一些酒味,吃着也不难吃啊。但公主发了话,他也不敢违抗,只好让人去北市上喊两声,希望没人听到。   结果,此话很快传开了。无数人涌到城外,果然看到公主所言任他们取走的酒糟!顿时整个乐城都沸腾了。数日后,这话还传到涟水去了,竟然有人坐船来拉,不到几日便一扫而空了。   经此一事,摘星公主之名更是传扬开去。   乔银不知该如何打动公主,可他又不能再等了,只好牙一咬,心一横,再次前往摘星宫。他不再想使计谋了。   “你说有事求我?”姜姬奇道,“何事?”   乔银跪地道:“求公主将我引见给大王。”   “你见大王何事?”   乔银咬牙道:“……我答应了神人,替他见大王。”   姜姬一怔,心中陡然涌起狂喜!   那郑国的神人还想再多收一个大王去当神仙吗?   好! 第121章 坚冰   乔银走出摘星宫时不住的回头张望,他已经后悔了,可难道他能再冲进去把送给公主的金子再要回来吗?   他在宫门前徘徊良久,最后在护卫们凶神恶煞的目光下不甘愿的走了。   回到住所,他坐在室内,仍然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一切顺利,他应该早就成为了摘星宫的座上客了。   他本以为送上玉蜜,说出仙人后,公主会追问神人的事,他会说一些神人的传说故事——不是说公主很喜欢听故事吗?   公主会更加向往,或是好奇,她一个小孩子,只要稍稍引逗,就会升起想见一见神人的念头来。这时他再推脱,公主就会去找大王撒娇了,这样,他不就可以顺利见到大王了吗?   可比起神人,公主对郑王更感兴趣。那时他就觉得事情要不好了。果然等他再也说不出郑王或郑国的故事后,公主就让他出来了,半句没提到他送去的玉蜜与神人。   他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如果再见不到鲁王,他就必须离开,去他国试试!那神人可不止托了他一人!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想再试一试。   因为他猜测神人选中的商人中,应该是燕魏鲁赵都有,他是鲁人,神人才会让他到鲁国来。如果他不能说服鲁王,那到别的地方去,还要和另一个商人争斗。到时两人互斗起来,极有可能会坏了神人的大事。   那神人的手段,他可是不想品尝。而神人从郑王处得来的黄金,也让他舍不得放手。   可能因为一开始就一无所有,他在什么时候都豁得出去。这次,他就将神人交给他的黄金全都送给了公主!如果这都不能令公主动容,那他也无计可施了。   数日后,乔银仍然没有被公主召见,他渐渐绝望起来,心中生出恶念:他要把黄金拿回来!他纠集了一群流民,向他们诉说摘星宫有无数的粮食,有无数的炭火,公主幼小,那些护卫日日饮酒。   说得多了,就有一些流民动了心。   乔银知道他们不敢就这么冲到摘星宫去,但只要摘星宫出了事,他们就会第一个冲进去劫掠!   他暗中买来桐油,等待时机。   天渐渐放晴了,再也没有下雪,只偶尔还会刮风,呼啸的西风带来了春色,也带来了归人。   龚香回到家就看到了远赴滨河的从人,“阿悟!”他衣服都顾不上脱,穿着鞋就上了榻,“几时回来的?怎么不传信给我?”他往室内张望了下,“文伯不在吗?”   “爹爹去给我做饭了。”阿悟说。他是龚香之父——龚嵋的从人,文伯的养子。他的名字都是龚嵋在病榻上取的,幼时文伯偶尔把他忘在了龚嵋的床上,他就常尿在龚嵋身上,文伯回来后便大怒,骂龚嵋坏心眼不叫他!一边赶紧给龚嵋换衣服换被褥擦身熏香,龚嵋就笑着说这叫儿子闯祸爹受累。他长到五岁时,就做了龚香的从人。   正说着,文伯提着一篮饼,抱着一瓮炖肉进来了,没抬头就在笑:“快来吃!我把厨子给阿香炖的肉给你拿来了!让他回来没得吃!让他把你派出去,年都没在家里过!!”   阿悟低头笑,龚香委屈的喊了声:“文伯不疼我了!我找爹爹说去!”说罢就要起身去龚嵋的牌位前说话,文伯东西都顾不上放下,上前拽他:“这点小事都要去吵你爹!不孝子!过来吃!我拿得多,你们两个吃!”   阿悟下榻来,与龚香一起把文伯扶回来,三人一同坐在榻上,文伯道:“以为只有阿悟一个,我就没拿碗,再回去拿也太麻烦了,你俩分着吃吧。”   龚香在金潞宫也没吃东西,早饿坏了。他和阿悟轮着抱着瓮吃肉喝汤,就着那一篮饼,把一瓮炖肉连汤吃了个干净。正肚圆歪坐之时,厨子跑来了,一进来就抱着瓮看,见汤肉都没了,大骂道:“我就出去解个手!回来就没了!我酱也没有放!笋也没有放!你们吃屁啊!白炖了两天!”一边骂一边抬头找,“文贼呢?!”   文伯早在厨子跑进来时就悄悄溜了。   厨子挟着空瓮杀气腾腾的跑出去到处找文伯了。   阿悟可惜道:“我说怎么少了一分滋味,要是放了笋一定更好吃。”   龚香大笑:“该!让你背着我吃独食!”   “一切顺利?”龚香靠在榻上打了个哈欠问。   阿悟把案几搬下,替龚香脱了鞋袜,抱来锦被给他盖上,再去提来热水给他擦脸烫脚,一边慢慢道:“顺利。粮船都运走了,每一船都查过,东西倒是不错,也没多出什么。”   龚香微微点了点头,纵使满面睡意,眼睛仍然很清醒,他在等阿悟说下文。   “河底有坚冰,划破了六艘船的船底。”阿悟平静道,“船虽没坏,但舱中的茭草湿了,也没人发现,等行到一半船吃水太深才被人看出来。”只是湿透泡烂的干草运回去也不能给马吃了,他听人说燕人的船行到燕国境内时,就把船上的茭草全都卸下来堆在了野外。   龚香在被中噗哧一下笑了,指着阿悟道:“河底有冰?还是坚冰?从哪儿来的?天上掉的?”   阿悟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将利石堆雪浇水,趁天寒冻成冰再沉入河底。那燕人也曾派人潜入河底查看,确实是冰不是石头,冬天的河里哪能不结冰?”   龚香松了口气,“这就行了。”   粮食没事,损失的只是茭草,那燕人就算想怪罪阿悟也没有理由,阿悟只要掏出半块金子就足够赔他的了。   但没有茭草,燕国也只能在国内闹闹,杀杀自己人,想跑到鲁国来逞威风就不可能了。   他摆摆手让阿悟出去休息,翻了个身就蒙住头准备睡觉。   阿悟上前推了他一下,“那上将军的事,你不想知道?”   龚香喃喃道:“等他帐下有十万军马时,再来报我。”跟着便扯起了呼,一听就假得很。   阿悟无奈,只得替他盖好被子出去了。 第122章 归人回,离人泪   “前面就到了!”姜武骑着马在队伍中来回穿梭,队伍中的人走了不少,又来了不少。他们多数赤脚单衣,就算在这么冷的冬天,能穿一条裤子一件单衣的人都不太多。他们会跟着姜武,是因为听队伍中的其他人说:跟着他就有吃的。   姜武裹着灰扑扑的狐裘,他跨下的马不是走的时候骑的那匹姜元赐下的良州马,而是一匹活泼的小马。那匹黑亮的良州马正在不远处被另一只母马追求。   有一次姜武在休息时放开了马,让它自己出去找吃的。结果就失踪了。当时周围全是荒野,看不到人烟,也不知道马跑去了哪里,是不是遇了狼。姜武没有去追,带着人继续走。几天后那马却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大一小。   母马的年纪大一点,瘦得厉害,它有些跛的跟在后面,后腿似乎有伤。而小马也是瘦骨嶙峋,肋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骨头架子却很大。   良州马回来后就去拱姜武,咴咴的叫,围着他转,撒娇。姜武喂了它半块饼,母马和小马看到后就也过来了,虽然不敢拱他。   之后姜武就有了三匹马可骑了。   等他们到了滨河,船过时还要再检查一遍,他们就又占了许多便宜。粮食多了,母马和小马饱食几天之后,都变得漂亮多了,特别是小马,竟然显出了几分神骏之色。   姜武骑着小马,拍着它的脖子说:“等你回去了,就会见到一个大美人,到时你就可以去追求她了。”   想起姜姬骑的轻云,想起家,让他的心头火热起来,他指着前方隐隐露出城墙的乐城吼:“前面就到了!!”   队伍中的人纷纷号叫起来,加快了脚步冲向乐城。   城墙上的人远远看到一大波流民来了,吓得连忙传讯给摘星宫。在大王没有回来之前,他们都是把信送到蒋府。现在大王回来了,蒋家与冯家都不肯再理他们。幸好还有摘星宫。   付鲤接到消息,马上准备带着人去城门把流民赶走。冬日以后,时常有别处的流民跑到乐城来,城门从来不许他们进,但城里的流民还是渐渐多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钻进来的。   他先去见姜姬:“公主,为免万一,还是请您先回莲花台吧。”   姜姬摇头,“将军还没回来。何况这里已经靠近莲花台了,一旦流民真冲进来了,也会被各家绞杀。”   有件事很有意思,在鲁国,大王手中没有兵马,而各大世家却可以随意蓄兵。她不知道其他几国是不是也这样。似乎大王如果喜欢练兵、征兵,哪怕他还没有着手去做,稍微露出一点意思,臣子们就会劝谏他、阻止他,而百姓们也会马上吓得四散而逃,历史上曾有大王征兵,一夜空城的故事。   而只要不玩兵马,大王干别的都没事。像朝午王不管是篡位也好,连年征美也好,民间朝上的反对声就没那么大。   所以真正保护乐城的势力不是坐在莲花台当神坛摆设的大王,而是莲花台下八姓。   付鲤见劝不动公主,只得就这么走了。他临走前,公主让他带几车粮食。   “不要与他们打。到时你让人赶着粮车,把他们分散引开,再赶远点就行了。”   能不用出力当然好。付鲤吹着口哨去找胡鹿,交待他:“我出去后,你带着人守好这里,一只老鼠都不要放进来!”   胡鹿听说公主让他用粮车把流民引走就行,奇道:“这样那些人还会回来的!那多费事啊!把他们杀退一回,才能吓住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来!”他摇头,“公主也太……”   付鲤打了他一下,胡鹿才连忙把剩下的话咽回去,捂住嘴一阵后怕。   付鲤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公主怎么吩咐的就怎么做,能省事还不好?杀了人谁去清理?还不是我们?”   付鲤带着数车豆子和人从北门冲了出去,远处果然有一群人正在往这里跑,但人数却绝没有城门守卫说的那么多。   “哪有好几万?我看最多一两千人。”付鲤骑在马上看得清楚,他手一挥:“孩儿们!冲!”   姜武看到一群人叫着冲上来,流民中大半的人都没有经过比斗,这一路跟着他做的多数是役夫的活,此时看到有人向他们冲来,有些害怕的都想跑。   “冲!”姜武不待更多人想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从摘星宫带出来的人开始驱赶着这些人往前跑,更多的人稀里糊涂的就跑了起来。   姜武单人单骑跑得快,很快就和付鲤撞上了,付鲤一看是姜武,虽然长了胡子,狐裘也破了,马也不对,但那就是将军啊。   “付鲤!”姜武的马不停,一边喊他,一边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付鲤是跟姜武打过的,说实话,如果是赤手,他一个能打姜武这样的十个,但如果姜武拿上矛,杀他就是一招的事。   所以一看姜武举着长矛冲杀过来,付鲤腿先软了,一个骨碌滚下马背,在尘土中对姜武磕了几个头,大喊道:“将军!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有他下马,身后跟着的人不管认没认出姜武,此时都喊着将军,纷纷跪下。   渐渐接近的两支队伍,一边全跪了,一边看看姜武骑在马上的样子,也慢慢都跪了下来。   姜武先叫自己这边的人全起来,然后指着那些车问:“车上是什么?你们这是准备干什么去?”   付鲤不敢说他们是来打姜武的,虽然这是个误会。他连忙指着粮车道:“这是公主要我们带上的,全是粮食!”   “粮食?”   “有吃的吗?”   “他是不是在说粮食?”   姜武听到身后的人鼓噪起来,索性让人就地卸车,由于带回来的人太多,他带去的干粮早就不够分给所有人了,大半的人都是饿着肚子行军的。   现在既然有吃的,再带回摘星宫开伙做饭也太麻烦了,何况这些人都还没有洗澡剃头,蟠儿说过这些人就算要当公主的护卫,要当军奴,也不能把虱子臭虫带进去,万一让公主也染上了怎么办?   可现在城外的河都是涸的,他到哪儿去找地方给这些人洗澡?   没柴没锅没水,所谓的吃饭,也不过是把麻袋打开,一人抓一把豆子吃。袋中的豆子都是混到一起的,其中还有砂子小石头等,但也没人嫌弃,所有人都坐在地上吃“饭”,一边小心翼翼盯着正在跟人说话的姜武。   “刚才将军过去,那些人都跪下了。”   “凤鸟将军有神威啊……”   “跟着将军,肯定能活下去!听说将军不会让我们当役夫,不用修城墙、修路,也不用背石头!”   “就算背石头我也愿意!”   “公主在哪里?莲花台还是摘星宫?”姜武几十天没见姜姬,想得厉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感,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她,就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   胡子该割了……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附近没有河啊……这狐裘穿得太脏了,还破了个洞,怎么办……   付鲤有些犹豫,他面上一迟疑,姜武握着矛的手就紧了,沉下脸问:“公主有事吗?宫里的什么夫人又欺负她了?又告她的状了?还是街上又有什么传言了?”   付鲤一看他手上的矛就发抖,只好把姜旦在新年的不禁夜中自己偷偷溜出摘星宫,跑回了莲花台。   姜武一听就不信。姜旦那么小,出门后连方向都分不清,他怎么会自己跑回莲花台?   “听说现在王后养着小公子,公主也说没事……”付鲤说完这个,悄悄看了姜武一眼,看他脸色不好,更害怕了,公主要杀他还难一点,姜武要杀他,一矛就行了,这又是在城外……   他突然想到两个“好消息”,忙道:“将军还不知,大王给大姐和二姐都许了好亲!大姐和二姐都嫁人了呢!”   “什么?”姜谷和姜粟嫁人了?!   姜武飞身上马,决定先回一趟摘星宫。   本来坐在那里吃饭的众人一看到他要走,纷纷跑过去:“将军不要我们了吗?”   “将军去哪儿?”   “将军!”   “将军要走!”   姜武喝道,“肃静!!!”   付鲤就看到这乌泱泱的一两千人像一起被剪了舌头,安静得吓人。   他们全都看着姜武。   姜武挑出几个这次同去的人,“你们留下!等我回来!”   一听姜武还要回来,这些人就不害怕了,纷纷回到原地坐下,聚在一堆,又挡风又保暖。   姜武叫上付鲤道:“你随我回去。”而跟着付鲤来的人却全都被留下了。   付鲤跟在姜武身后骑马回城时,隐隐觉得身后空荡荡的,有些不安……   姜姬听到马蹄声,但是只有两匹。   “是付鲤回来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底下胡鹿在大喊:“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她立刻退后,避开窗户,心像沉进了深渊,又像提到了喉头。   不多时,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渐渐的——   一个灰头土脸,像乞丐流民的人站在她面前。他脸上全是土,胡子乱七八糟的扭曲着,糊满了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吓人。   “米儿!”   一个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喊她。跟着眼前一花,她就被一个又脏、又臭的怀抱给包住了。   “米儿!米儿!我回来了!怎么不喊我?”一只大手摸着她梳得顺滑干净的长发,摸着她漂亮精致的衣裳。   她却完全反应不过来。   姜温有些茫然,拉着姜礼小声问:“将军说的是什么?”怎么听不懂?   姜礼也没听懂,不过他看得出来,此时将军和公主都不需要他们在旁。他轻轻叫上所有人都下楼去了。   楼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冬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微弱的光芒似乎连照到地上的力气都没有,只在窗前投下一片虚弱的光团。   空气中飘浮着灰尘,星星点点,微白微灰,在阳光下像一个个飞舞的小精灵,自由自在。   她觉得鼻子喉咙里全是灰,想咳嗽,可却舍不得出声打破这一刻。   还是姜武抱着她坐下来,却看到她的脸上、脖子上沾上了一道道灰印,他连忙看自己的手,嘿嘿笑着把手背到后面,跟着又拿她的袖子给她擦脸,把雪白的里袖也给弄脏了。   “啊……”他记得蟠儿说过,这衣服洗了就失了颜色。   看他在盯着袖子看,为这点小事手足无措,她就觉得开心——幸好他现在只需要担心这一点点事。   也让她更不愿意说出下面的话。   ——但此时此刻的温暖更让她恐惧。   “……我要回宫了。”她微笑着说。   姜武抬起头,轻声问:“这么早就走吗?”   虽然还什么都没说,但她就是奇异的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就像是心灵相通一样。   “……我只是在等你回来。”她移开视线,指着殿中的漆箱说:“那里都是黄金,等我走了以后,你把这里除金银钱之外的东西都卖掉。”她转回来看向他,“要让人觉得你是偷偷卖的,我不知道,你是背着我偷卖的。”   她不知道他听到以后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在陷害他?会不会觉得她是跟他划清界限?她统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在阳光下飞舞的闪亮的灰尘中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走了以后,可能就不会常常回来了。”其实,她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姜元又暗示她,让她出来。   “……嗯。”   “我收下了一个商人很多黄金,他姓乔,叫乔银,是鲁人。他想见大王,而我没有答应他。如果他再来,不必客气,可以打伤他,但不能杀了他。”   “好。”   “我走以后,你可以在外面说,能替商人传话给我,让商人送礼给你,记住,只要金银。得了金银之后不要放在城内,在你城外圈一块地,就说要给我建别庄,把金银、粮食和这宫中的军奴都带过去。以后这个宫里的军奴只需百人即可。”城内虽然方便,离莲花台也近,但姜武还是太弱小了,与其在这里被人盯着看,不如在城外建个属于他的将军府。   “好。”   “你的军奴越来越多了,不要让他们闲着。比武容易有矛盾……”在吴月走后,她想了一个主意,越想越好,“你可以带他们去打劫。”   姜武压低声:“打劫谁?”   至于为什么要让他带人去打劫,他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   姜姬说:“燕人,魏人,郑人,只要不是鲁人,都可以打劫。以后那个漆钩肯定还会再买粮的,你已经知道了他运粮的路线了,就拿他开张吧,除了漆钩之外,一定会有更多的燕人在往来郑地与燕地买粮,也会有郑商、魏商带粮去燕地。”   鲁国现在王弱臣强,各地早就烂成了一滩泥。只看流民,就知道现在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样,出现一两只盗匪不是很正常吗?   姜武这才听懂,原来是要他截粮。   “其他金银财宝等也可取,如果遇上人贩子,也可收下那些人。男子为奴,女子和小童就送到摘星宫吧。”   姜武一一点头应下。   姜姬站起来,他也慌忙站起来,挡在楼梯口,却不敢碰她,眼中流露出不舍与哀求。   她不敢看他,嘴唇微抖,努力让声音平静冰冷,“我走了。”   说罢,她大步往楼梯去。   他只敢跟在后面。   姜礼几人就看到公主匆匆从楼中大步出来,将军也跟着,两人走到殿门前,将军突然蹦出来一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米儿,跟我说!告诉我!”   公主猛的回身,几乎是在嘶吼:“蟠儿死了!二姐姐可能也死了!大姐姐在冯家!我、我、我……”   将军脸色惨白,脚下不稳的摔倒,扑上去抱住公主,“米儿、米儿、我在……你也在……”   公主剧烈的喘息着,他以为她哭了,但公主的脸上是干的。   她扶着将军的肩,声音沙哑干涩:“阿旦在王后宫里,不会死。大姐姐在冯家,我也会想办法保护她……”只要掐死冯家在宫中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冯家必定会来找她,求她相助。   “你好好的,我在宫里也会好好的。”公主说完,转身走了。   将军的手臂那么粗,却拦不住公主。   殿外,公主喝道:“回宫!!”   姜礼几人匆匆从将军身边跑过去,去追已经骑着轻云跑远的公主。 第123章 回宫   蒋彪从金潞宫出来,站在玉阶上伸臂舒腰,突然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那轻脆清灵的蹄音!   “轻云?”他不由自主的绕着金潞宫的回廊奔跑,周围的侍人全都视而不见,不约而同的垂下头,避开他。   他绕到西边,果然看到远处的宫道上轻云正在飞奔,它背上驮着一个稚女,漆黑的长发、莹白的面孔、细眉、朱唇,身着一袭白虎裘,根根细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乖儿?”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曾经他把轻云送给赵氏时,就想像着她骑着轻云在山野堤道上这样跑。   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不是赵氏。此女更小,容貌也不及赵氏美丽。   这时一个女子突然从道旁冲出来,扑向轻云。   蒋彪挑眉,看到轻云丝毫不惊,像鹿儿一样从旁跳开,用后蹄踢向此人!他笑起来,轻云是他特意驯过的,要驮赵氏,自然脾气要好,不管背上的人是否擅骑,是否粗暴,都不能甩下背上的骑士,要跑得又快又平稳。如果有人突然冲出来拦路,当然要踢死他!   但背上的稚女扯了下马缰,轻云就踢空了,它知道主人的意思。   蒋彪微微皱眉,“……公主倒是心善。”   他已经想到了,能骑轻云,能在宫中自由驰骋的的稚女,只有公主。不过倒是跟传言中不像啊。一个骄横的公主会在意自己的马是不是踢着人了吗?更别提那个冲出来的人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了。   “美人?”姜姬看到扑在马前的人,很快认出是她送到金潞宫的宫女,美人。   美人像见到救星了,大叫:“公主救我!”   “救你?”   这时不远处有几个穿着打扮与美人完全不同的女人向这里聚集,然后就向着她——向着美人跑过来。   美人一见之下,连忙躲到马后。   轻云咴咴叫着,跺了跺蹄子,姜姬拍拍它,它就忍下了往后尥蹶子的冲动。   侍女们冲过来,看到美人,但也看到了骑着一匹美驹的稚女,她身后并无从人,身披白虎裘,目光阴冷,面色不快。   几个侍女踌躇起来,她们虽然没见过公主,但很快猜出眼前的稚女是谁。你推我、我推你之后,一个侍女上前一步,施礼道:“照明宫之人见过公主。”   她身后参差不齐的说:“见过公主。”   那侍女指着马后的美人:“夫人命我等带此人回去。”说罢,大概是害怕公主会说什么,看也不敢看姜姬,闷头径直去拉美人。   不料,公主的马儿突然扬起前蹄向她踢来!   “啊!!”纵然还有几尺远,侍女也吓得连滚带爬的跑回去。   与她同行的侍女也都战战兢兢的,后退几步,挤在一起,看着姜姬不敢再说什么。   美人却高兴起来了,站直了腰,对着侍女们用力的哼了一声。   姜姬望着那些侍女,道:“我竟不知,冯夫人可以任意处置金潞宫的人了。果然好大的威风。”   侍女们听到此话,脸色登时变了。几人面面相觑。发话要带走美人的是半子,不是冯乔。可如果此时辩解,不是更显得半子比冯乔厉害吗?   她们正犹豫着,姜礼几人已经跟上来了,车马停下,姜礼跳下车跑来为姜姬牵马,姜义、姜温等也都跑过来拦在几个侍女前面。   姜温道:“放肆!你们是何人?胆敢拦住公主!”   纵使他们年小,侍女们也不敢小瞧,纷纷道:“不敢阻拦公主!”几人匆匆退后,仍不肯离开,躲躲闪闪的盯着美人。   姜礼认出了其中一人,她曾到摘星楼吃鼎食,当时穿的是宫女的衣服,没有上楼,只是躲在人群中偷吃。   姜姬道:“照明宫的人,自然想拦就拦。”她看了眼美人,“想拿人就拿人。”   姜礼盯住那个女的,做恍然大悟状:“照明宫的侍女?”   那个侍女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公主的童儿在此时叫破!连忙往后面躲,头死死埋在胸口。   这些侍女的胆子早唬破了,公主的话越说越严重,刺得她们心神不定,如果再留在这里,似乎很不好……   姜姬一抖缰绳,轻云迈步就走,美人机灵的绕到另一面,亦步亦趋的跟着。   几个侍女眼睁睁看着,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过去了。   “哈哈哈哈!”蒋彪站在廊下扬声大笑,笑完又有些遗憾。如果是赵氏,早就不是拿鞭就是拿剑了。只是看她骑着轻云,漫步在莲花台,却说不出的相衬。   他出宫回到蒋家,丛伯进来送茶,看他脸色竟是赵氏去后少见的和煦,不由得问:“大王说了什么好事?”   想起姜元,蒋彪一脸嘲意,“大王盼着我回来是要来叔叔的命的呢。”这个大王也把人想得太蠢了,蒋伟是把他赶走了,但也把樊城给他了,就为这点小事,他就要杀了蒋伟?蒋家自杀自灭起来有什么好处?   丛伯道:“但二叔却不相信你没杀蒋盛。”   蒋彪回到乐城,照旧住在蒋家。在外人看,蒋家只怕很快就要叔侄相残了。但他回来只有三件事,一是给王后送嫁妆和人;二是替赵氏办丧事;三来就是向蒋伟解释,蒋盛不是他杀的。   前两件都好办,也都办完了。但他本以为第三件也不难,因为蒋家什么时候也不会自己人杀自己人啊,外人看起来蒋家好像血雨腥风,但蒋家第三代就他和蒋盛成才,他杀蒋盛,那就是斩自己的臂膀,他爹有两个叔叔当帮手,到他这里只有蒋盛一个,他疯了才去杀蒋盛。   但蒋伟见到他后不等他解释,就道:“不怪你。他蠢了点,我是他父亲,下不了手杀他,这样也好。”   蒋彪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他更好奇蒋盛到底有多蠢,才会死了以后,叔叔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得出来蒋伟不是骗他,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算了,人都死了。既然叔叔不在意,我也不管了。”他说。   丛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蒋彪,怎么也想不出怎么进个宫出来就改主意了?他本来是打算不管蒋伟怎么说,他都要查清楚的。   蒋彪突然天外飞来一句,“我记得有一套玉器,带来了吗?”   丛伯道:“带是带来了,您打算这就送进去?”   “去找出来。”   丛伯抱了个盒子回来,打开,里面是九件玛瑙器物,两只小酒杯,两只酒尊,两只小碗,两只小碟子,一只香炉。   蒋彪拿出一只小碗,那碗不过方寸大小,托在他的手里像一朵花,他笑道:“这东西还是送给更相配的人吧。”   丛伯道:“不是要送到照明宫去吗?”还指名要给玉腕夫人,不给冯乔。   蒋彪道:“不是还有几件玉镯玉佩?送那个去也一样。”   丛伯奇道:“那这个送去哪里?”   “摘星宫。”   禹叔回来,见丛伯一脸晦气的抱着个盒子出来,他就伸手:“你不想去,我去。”   丛伯叹气:“……不必,我去一趟摘星宫。”   禹叔看了眼盒子,“摘星宫?不是送到照明宫吗?”   “摘星宫。”   “……”禹叔算是知道丛伯为什么脸色难看了,他想了下叹道:“……他今天进宫,看到公主了?”   “你见过公主?”   禹叔:“今天在街上看到公主骑着轻云跑过去。”小小的人,身着白虎裘,骑在那么漂亮的马上,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周围的行人纷纷避让,指指点点:   “是公主!”   “摘星公主!”   那时他就想,幸好今天蒋彪不在,没看到这一幕。   结果他在宫中看到了……   丛伯继续道:“……他回来说不查蒋盛的事了。”   禹叔:“……如果是公主为亲近的侍女报仇,怒杀蒋盛的话……”他会更喜欢公主的。   两人站了一会儿,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个念头:   ——好想打他!   ——这什么破毛病!   ——好不容易赵氏没了,郑氏他也不喜欢,又冒出来个公主!   禹叔悚然一惊:“……他不会想娶公主吧?”   丛伯摇头,这是他最庆幸的:“他说不娶。”   刚才他在室内试探蒋彪。结果他深思以后,一脸遗憾的摇头:“现在大王没有公子,又已经有了王后,只有公主了……”只有公主能交好他国。   所以国中的人,不管是谁,都没有资格娶公主。   谁要娶,他就干掉谁。 第124章 香魂   美人痛饮了两壶的香饮,喝得肚子都撑了还想喝,不过看看公主,她还是放下杯子,小心翼翼的靠近公主,轻声问:“公主,你不开心吗?”   她总觉得坐在榻上的公主像一具木偶。   她想了一下,兴奋的说:“我给你说说大王的事吧!”   姜姬:“不要把大王的事告诉别人,大王会生你的气的。”美人既天真又单纯,她亲手把她推进金潞宫,助长了她的野心与欲望,就只能尽力告诉她怎么在那里活下去。   结果美人转了下眼珠子,继续兴冲冲的说:“那我告诉你夫人的事!”   姜姬一怔,哑然失笑。   美人所说的正是她为什么会被冯夫人的侍女追的原因,也让姜姬知道了追她的不是冯乔,而是玉腕夫人。   从美人的嘴里,她知道姜元进宫后只碰过三个女人:蒋茉娘、冯半子与阿燕。   “玉腕夫人不爱出声,我猜大王不喜欢她!”美人噘着嘴说,“大王最喜欢的应该是蒋夫人!”   但听到姜元是如何对蒋茉娘的,姜姬却不寒而栗!   “大王一看到蒋夫人进来就会立刻去抱住她!蒋夫人可能不喜欢大王这样做,她还会跑!被大王抓住后,大王都等不及抱她进帐!”美人难掩羡慕的说,“真希望大王也能这么对我。”   而说起阿燕,美人就显得有些困惑。   “阿燕明明不喜大王啊……大王去抓她的手,她就躲开;大王抱住她,她就大叫……她明明不喜欢大王的。但第二次她跟着玉腕夫人来,竟然在大王和玉腕夫人在床上时,也钻进去了。”美人想起这一幕就心里痒痒,她多想也钻进去啊,“玉腕夫人吓得大叫呢!还要从床里逃出来,大王在笑,阿燕跑出来把玉腕夫人给推了回去,她连衣服都没穿呢!”她脸红红的笑着说。   “后来玉腕夫人就讨厌阿燕了,阿燕一点也不怕,每回大王和玉腕夫人在一起,她都要挤进去。玉腕夫人还打了她巴掌,我看到阿燕捂着脸扑到大王怀里去,她好坏啊……”虽然懵懂,但对男女之间的事却有着天然的直觉。   “那些人为什么抓你?是因为你看到了他们吗?”会是因为美人看到了冯半子和阿燕同榻侍候大王,所以冯半子才要抓她?   以冯半子的身份这样做,一旦传出去,不说冯家,冯瑄就没脸再进金潞宫了,冯家积累百年的好家声,一朝尽毁。   美人懵懂的摇头,“不是,我只是在跟那些大人们的小童儿说话。”   姜姬立起身,“你把这些跟他们说了?!”   美人点头,“大王说,可以说啊。”   怪不得冯半子要抓美人!   姜姬没料到,姜元竟然是这样利用美人的,她也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以为姜元看到美人只会把她拉到床上去,没想到竟然是让她去传冯家的流言。   “你暂时留在这里,不要回去了。”她道。   不料,美人摇头,“我要回去大王身边!”她起身往窗外张望,见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连忙下楼,不等姜姬留她就跑了下去,站在楼下对姜姬欢乐的喊:“公主!我以后再来看你!”喊完,蹦蹦跳跳的跑远了。   “美人!”姜姬推开窗对着她喊,“如果照明宫的人再抓你!!跑到我这里来!!记住了!”   离得远,她看不清美人的脸,只觉得她灿烂的一笑,胜过春光、繁花、星海。她用力的向她摆手,很快就跑得不见影了。   姜姬滑坐在地上,一时脑袋乱成一团。   姜礼走过来,扶她起来:“公主,地上凉。”他轻声说,“公主是怕她出事吗?”   “冯家必不会放过她!”不知美人是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应该是,如果已经满宫风言风语,也没必要抓美人了,冯半子一定想在事情还没传开前把美人抓起来,是杀是关……   她不敢去赌冯半子敢不敢杀人!   “明日再开鼎食!”她道,只要赶在冯半子动手前把事情传扬出去,她再对付美人就没必要了。   姜礼明白了,“公主放心,明日之后,宫里的人一定都会知道的。”   这时姜义上来说:“公主,有人来送礼。”   “哪一家?”她问。   “是蒋太守。”姜义身后的白奴抱着一个大木盒。   没想到蒋彪这么周全,她明明今天才回来,礼物竟然就送来了。这一点,冯家、龚家都远远不及——他们都看不上她这个小孩子。就算蒋伟也没有这么做。   “是为了替王后结个善缘吗?”她叹了口气,让白奴把木盒放下。比起照明宫,她对承华宫真是束手无策:狗咬王八,无处下嘴。明明一个王后,一个出了名的美人,从进宫起就被冯家两女夺去全部的风光,却缩在承华宫一动不动。   她觉得不止是她,姜元肯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亲自下场,不惜舍身,既盛宠冯半子,又留下足够大的把柄。如果承华宫想对付半子,半子简直满头小辫子!结果承华宫还真是坐得住。   想了一息,她打开盒子,见里面竟然是红白玛瑙的食器,有碗有杯有盘,小巧玲珑。在这里,红白玛瑙也是玉的一种,而且能起出这么大一块用来做碗,那这碗袖珍一点也可以理解。   她捧起一只碗,惊讶的发现这碗在她手上刚刚好。要知道她现在用的碗都太大了,虽然收的礼物中也有小碗,却是金的,沉得叫人吐血。   这个碗刚好合用。   ——蒋彪特意准备的?   这个礼物是花了心思的。   姜礼在旁边道,“这个好,公主用它喝汤就不会烫手了。”   姜姬放下来,问姜义:“送礼物的人还在吗?”   姜义点头。   “叫他上来。”   她没有见过蒋彪,只收过他的礼物,钱物就算了,最得她心意的,一个是轻云,一个是蟠儿。   走上来的人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还会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结果竟然是一个年约五旬的老人。他一步步的走上来,脚下极稳,像山岳立在地上,不动不摇。   以前听说过用“下盘极稳”来形容武林高手。当看到这个老人,她才算理解什么叫下盘稳,跟他相比,其他人走路都显得脚下不够稳当,容易摔跤。   他肯定从没摔过跤。   这个老人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来,行五体投地大礼,“小人的主人,蒋太守,特意遣小人来问候公主。”   “你叫什么名字?”顶上那个女童问。   丛伯不抬头,看着眼前的地板,“小人无姓,单名一个丛字。”   他听到那个女童竟然有一丝熟悉的喊他:“丛伯?”   丛伯心如止水,平静道:“不敢当公主如此称呼,公主不弃,唤小的一声阿丛就行了。”   女童不理会,“丛伯,你抬起头。”   他依言抬头,直视公主,见公主身旁果然坐着四五个小童,看他都是一脸陌生,唯有公主,眼中的意思是“原来你长这样”,就像一个只听过名字的熟人,今天才见到他的真颜。   ——公主知道他。   姜姬听他问:“公主,眫儿呢?”   这个老人虽然一开始上来时行大礼也不看她,但当她让他抬起头后,他就坦然自若的直视她了。   “蟠儿不在。”她道。   “公主给他改了名?”   “他跟了我,当然要另起一个名字。”她说。   “是什么名字?”   “蟠龙。”   蟠龙。   丛伯在心里把这个名字来回念,目光如电:“公主可是喜他容貌?”   姜姬也坦白道:“蟠儿长得很俊美,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不过他的脸很容易给他惹麻烦,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游荡在外,她真要担心他的脸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人。   丛伯没从公主的脸上看到爱慕或妒嫉,连一丝丝向往都没有,反倒是担忧。   他沉默半晌,起身道:“……好叫公主知道,蟠儿不在蒋家。”   蟠儿不在蒋家?   姜姬反应过来!这是说他没死在蒋家!!   完全没法自控!她的脸上就露出狂喜之色来。等她感受到丛伯的视线,又勉强压抑下来,努力镇定。   丛伯看着公主扭曲的脸,总觉得看到了另一个眫儿。小小年纪,想哭、害怕、疼,最后却总是露出笑来。从忍受到平静,似乎只有一瞬间,在他警觉间,发现那个小童儿不知何时,就学会了生存。   他看了眼摆在公主案几上的木盒,状似不经意的说:“蟠儿到蒋家时才三岁,夫人那时也不过十一岁而已,看到蟠儿,总会生气,主人看到夫人追打蟠儿,说就像看到两只小猫在打闹呢。现在夫人死了。”   他注意到公主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似乎在回忆,然后终于想起来——   夫人?赵氏?死了?   “蒋太守的夫人去世了?请太守节哀。”姜姬道。   谁知丛伯下一句就说:“而我会杀了蟠儿。”   他抬脚就往下走,听到身后的公主撞到案几站起来,喝道:“站住!!”   姜姬不知该说什么,电光石火间抓住一个念头就开口:“莫非你怀疑是蟠儿杀了赵氏?不可能!蟠儿从来没怨恨过赵氏!他非常尊敬赵氏!”   丛伯停住脚,“不是蟠儿?”   公主肯定的点头:“绝不是他!”   丛伯点头,“我会回复主人。”他又睇了一眼那木盒,下楼走了。等他走到殿外,听到楼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唇边勾起一丝笑,大步下了台阶。   “公主?”姜礼看到公主拿着那玉碗举高,然后放手,玉碗摔到地上,碎成了好几块。明明刚才看到还很喜欢啊,和刚才那个人聊得也不错,他不是说了蟠大兄没死吗?还答应回去告诉他的主人,不是蟠大兄杀的那个女人。   但公主竟然把盒子里的每一只碗都摔了,摔完轻轻说了一句:“我讨厌玉碗!”然后指着木盒说,“既然没法用了就收起来吧。”   仔细想想丛伯的话,再想起以前蟠儿露出的只言片语,姜姬再看那盒礼物就浑身不舒服!   丛伯回到蒋家,笑意盈盈,步履轻快。蒋彪和禹叔正坐一起用饭,这次回到蒋家后,虽然照旧住在原来的院子中,但侍候的人都不见了,所以只有他们主仆三人在一起。   蒋彪喜道:“阿丛快过来坐。公主可喜欢那礼物?”   禹叔抓着半只酱鸭,啃得呲牙咧嘴。   丛伯拱手后就坐下来,伸手抓起案几上的一整块烤羊肉,一边吃一边说:“公主大概太讨厌照明宫的玉腕夫人了,见到玉碗就不高兴,全砸了。”   “咳!咳咳咳!”禹叔呛到了,脸上还带着笑。   蒋彪黑了脸,拍桌道:“那冯家女实在可恶!”   其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很无奈。   丛伯道:“主人休怒,公主还说,绝不是眫儿杀的夫人。”   蒋彪挑眉,“公主说的?”   丛伯道:“公主说,眫儿十分尊敬夫人。”   这倒是……蒋彪对眫儿的人还是看得很准的,就像赵氏怜惜眫儿,眫儿对赵氏也存着几分怜惜——让他相信眫儿会杀赵氏,不如相信是赵氏杀的蒋盛。前者无法想像,后者却有几分可能……他捂住侧腹,想起自己在年轻时拿短匕给赵氏玩,以为她不敢用,结果被捅了一刀的旧事。   禹叔啃完鸭子,说:“眫儿奉公主之命杀蒋盛应当是真的。蒋盛在成亲当晚就杀了公主的侍女,之后此女的尸体被扔到了城外野坟。而在那之前,冯玉郎带另一个侍女进宫见公主了。想必是公主见了一个,就想见另一个,结果当时人已经死了,蒋盛交不出人来,公主就让蟠儿来杀了他。”他擦擦手,站起来走到隔壁的书房,打开柜子,“眫儿杀了蒋盛后藏身在此,这里才有他的血,当时他应该已经受伤,伤得还不轻,之后他从主人床榻上的暗道跑了。但夫人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又是谁杀的,这就真的不知道了。”   蒋彪当时是惊怒交加,此时回到家中,再看这件事,确实有很多疑点。   禹叔继续说,“我抓了夫人的侍女,她们给夫人换过衣服,但换下的衣服上没有血。如果当时是眫儿杀的夫人,他身上的血不可能不沾到夫人的衣服上。而且,夫人不是被匕首刺死的,是被人抓住头发,在地上磕破了枕骨。”   蒋彪握住掌中的杯子,狠狠摔在地上!   丛伯沉默不语。   禹叔回来,坐下说:“蒋家中可能有不少人恨夫人,而主人走后,夫人又不爱与人交际,可能就是个庶奴,看到夫人来主人书房……或许是他在这里偷东西,被夫人撞见,索性起意杀了夫人。”他说到前面时,蒋彪浑身杀意蒸腾——只得匆匆改口。   蒋彪道:“……乖儿在下面无人服侍,我要多送几个人下去陪她!”说罢起身,去找蒋伟了。   蒋珍听到蒋彪那个院里发出的阵阵惨叫,去找蒋伟。   蒋伟道,“赵氏死了,他要杀人出气就由他去吧。”   蒋珍道:“他还杀了阿盛。”   蒋伟冷哼,“如果他不是我的儿子,我都想杀他!”   蒋珍道:“阿彪和大王似乎有了秘约。”   蒋伟点头,“他不肯说。”   蒋珍皱眉:“他想做什么?”   蒋伟笑道:“不必在意。不管他想做什么,总不会坑了蒋家。”   屠豚和几个役者把巨鼎扛过来,放在一楼,往里加入烧滚的肉汤,放入大量的花椒、黄糖、盐块、酱肉,还有半副猪骨。   前日在摘星宫时,有十几个猎人送来一只野豚!屠豚见了以后大喜,生怕公主又把这送给别人吃,偷偷买下来后,连夜斩成数百块,全部抹上厚盐藏于罐中,本来打算在摘星宫慢慢炮制,不料公主又突然回宫了,他昨天深夜悄悄把肉全都吊在房梁深处,谁都不知道!   至于剩下的猪骨就简单了,这不能给公主吃,他就取半副用来煮汤,昨晚他们几十个役者喝这个汤喝得满嘴是油,今日公主要做鼎食,正好把这骨头拿来煮汤给那些家伙,保证他们吃过一次后就再也忘不了!   浓香飘上二楼,姜智闻到这么香的味道,不停的咽口水。   姜姬也闻到了骨头汤的味,把最后一只装了冰糖的荷包给姜礼,轻声嘱咐他:“不要太刻意。”   每个小童的腰间都绑着一只精美的荷包,里面放着一块碎冰糖。但只有姜礼、姜义、姜温、姜俭知道要做什么:   他们中的一个人,要把荷包掉在地上,让别人看到其中的冰糖。   她不能主动把那个郑国的神人送到姜元面前,只能让他悄悄发现。   姜礼点点头,姜智指着窗外说:“公主!有人来了!”   从摘星宫飘出去的香味就像一个号令,莲花台各个角落里的人都知道了,不约而同的向摘星宫而来。   “公主回来了!”   “是公主!”   “好香啊……”一个侍人站在回廊上,手撑着栏杆,努力向前探身,伸着鼻子努力去嗅空气中那顺风飘来的香味。   他回头看了眼金潞宫,今日大王心情不好……所以他不能溜过去了。   这时又有一个侍人偷溜过来,两人撞到,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殷殷望着摘星宫,却不敢提起公主,带着一丝迫切,一丝伪装说起了别的事。   “大王还在生气吗?”   “还在生气。”   “死的人是谁?好像是个宫女?”   “就是老围着大王转的那个,叫……美人。” 第125章 余波   “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冯乔想越过拉住她的侍女扑去抓半子。   “我没有!姐姐!我没有!”半子跪在冯乔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额上一片青肿,全是刚才磕出来的。   姑嬷厉喝道:“把阿乔带走!把门关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冯乔的嘶喊渐渐远去,半子趴在地上抽噎起来,终于放声大哭。   周围没有人敢说话,侍女们躲躲闪闪,看到有宫女在探头探脑就去把她们赶开。   姑嬷僵立在原地,终于走过去把半子给扶起来。   “姑嬷!你告诉我!姐姐怎么了?她不是真的怨我对不对?”半子抓住姑嬷哭道。   姑嬷叹了口气,抚摸着半子散乱的长发轻轻点头:“对,她不是真心的,你不要怪她。”   “我不怪、我不怪……”半子胡乱把头发拢开,抹掉脸上的泪,刚才冯乔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跑到她这里,她以为冯乔还在屋里养病,姑嬷不让她出来,也不让人进去看她,她一直都很担心,所以看到她,她还很高兴的迎上去问她:“姐姐,你的病好了?”却被冯乔抓住连打了好几下!   侍女们赶紧来分开她们,冯乔却对她破口大骂,她知道阿燕的事了,骂她不知廉耻,为了讨好大王,竟效伎子行径,只有那不知羞耻,没有教养的女人才会母女同床与男交媾。   半子又羞又愧,便跪下磕头求她原谅。结果阿燕突然跑出来说,“这话可不对,难道我们不是进来侍候大王的?难道家里送我们进来不是做这个的?你这样骂半子,不过是因为你够不着大王而已!”   半子立刻喝斥她,要她离开。   所有人当时都僵立在原地,既不敢靠近,又不知该做什么。   阿燕不理她。半子知道阿燕恨她当时把她留给大王,这么多天以来,她找尽一切机会在大王面前羞辱她!这时她看到阿燕看过来的眼神就知道不好,她大叫道:“阿燕住口!!”   但晚了,阿燕解开衣襟,露出里面的红痕,骄傲的对冯乔说:“阿乔若是思念大王,何不求一求半子?你看,半子将我荐给大王,大王十分宠爱我呢!”   虽然阿燕很快被别的侍女拖走了,姑嬷也闻声赶来了,但一切还是变得不可收拾。半子甚至觉得,在那一刻,冯乔恨她!   “阿乔病了。”姑嬷这段日子老了很多,她不敢让人见冯乔,也不敢离开她,只好自己看住她,日日夜夜下来,她的身体就受不了了。今天她也是看冯乔睡了,她也回去睡觉,不料就出了这种事。   半子也觉得刚才的冯乔很不像她,“是什么病?我看她神智昏昏,不复清醒。”   姑嬷慢慢说,冯乔“小产”之后,她觉得那不是孩子,而是月事。可冯乔就是认为那是个没有出生的孩子,她痛苦几日后,竟然想再怀一个,所以就算是白天也躲在床上睡觉。   姑嬷想告诉别人,冯乔不让,她说:“我这样做实在很丢人,你告诉半子,我以后在她面前如何自处?”姑嬷只好不说了。   可冯乔渐渐变得晨昏颠倒,说的话也越来越古怪,有时一饭一水,日月星光,都会成为她没有梦到大王的原因。   姑嬷怕冯乔疯了,担心一旦被人知道,冯家有疯女入宫,冯乔会被逼自尽,便紧闭殿门,也不再让人进来侍候,食水都由她送进来。她整天伴着冯乔,一遍遍告诉她家里的事,希望她能好转。   “……她本来已经要好了。这几日也不提大王,不提那个孩子,也不做梦了。”姑嬷很伤心,可伤了心之后,她又坚定起来:“阿乔没有见过外人,她是不会知道你的事的。一定有人趁我不在,进来告诉她!”   可这个人是谁呢?照明宫的人很多,有冯家侍女,有进来之后收容的女人,还有大王赐下的宫女和侍人。   何况刚才宫里所有的人都跑过去看了,现在更没办法查问了。   半子恨得咬牙:“如果让我知道是谁……我一定剪了她的舌头!”   这还罢了,姑嬷问,“你和阿燕怎么了?我看她刚才像是故意的?”   这些侍女都是从小挑选出来,几乎是和半子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一同相伴,情谊深厚,不然也不会送进宫来了。   半子咬住嘴唇,姑嬷见她不肯说,叹道:“如果她给你捣乱,不如就送她回家吧。”她说是这么说,出来后却直接去见阿燕了。   阿燕已经被人绑了起来,还塞住了嘴。   姑嬷推开门走进去,坐在她面前。   阿燕在她的打量下,原本愤恨的双眼渐渐平静下来,最后扭开了头。   姑嬷这才把她嘴里的手帕扯出来,只是不给她松绑。她轻轻叹了口气,抚摸着阿燕的长发,“……你恨半子?”   阿燕脸色苍白,不敢说话。   姑嬷轻声说:“因为她把你送给大王?因为你爱慕玉郎?所以你恨她对吗?你抢大王还不够,还要阿乔也恨她,如果你见到玉郎,是不是也会告诉他,让玉郎也讨厌半子呢?”   她越说,阿燕的头越低,心也越沉,她隐隐发起抖来。   姑嬷说:“你还记得是冯家把你养大的吗?”她撩起阿燕的长发,抚摸她细嫩的脸蛋,在她涂得朱红的唇上抹了一下,在鼻间一嗅,“你吃的每一口饭,每一滴水,都是冯家给你的。你这漂亮的长发是用和阿乔、半子一样的香泽养出来的,你这漂亮的脸蛋也是用和她们一样的香脂,你这胭脂是檀红,价比黄金……只怕也是在冯家得的吧?”   她抬起阿燕的脸:“如果没有冯家,你以为你现在会在哪里?在河沟里?在你爹你娘的尿桶里?在外面的伎寨里?只怕你只能远远看到玉郎骑马经过,却连他脚底的泥都碰不到!”   阿燕害怕、难过、恐惧又后悔,她眼一眨,眼泪就涌了出来,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她没有抬头,没有哭给姑嬷看,但眼泪很快打湿了她面前的一片地。   姑嬷却很平静,没有被她的眼泪打动。   “你害了半子和阿乔,在她们姐妹中间种下心结;你背叛了从小养育你的冯家;你因为一个男人,忘记了以前和半子一起长大的情谊。”她摇摇头,“阿燕,我很失望!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阿燕抬起头,她小时候也姑嬷养大的,她和其他侍女都是姑嬷管教的。   “姑嬷……姑嬷,我知错了,我不敢了……”   “你不能再留在宫里了,我会送你回冯家。”姑嬷站起来走了,阿燕心中陡然一松,她殷切又期望的看着姑嬷的背影。   姑嬷走到门前,回头说:“但如果我是你,我绝没有脸再回到冯家!”   阿燕脸上的期望碎了。   门打开又关上,屋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又打开,一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溜进来,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   是阿默。   “给,我给你拿了水和吃的。”阿默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把竹筒放在她膝上,说,“你要不要去找大王?”   “找大王?”阿燕握着竹筒,木然道。   “你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嘛。”阿默说,“不去找大王,又要去哪里?”   “……”阿燕抬起头,目光像投在不知名的地方,她说:“阿默,你要记住。”   阿默看她不吃,解开油纸包,“吃吧,吃一点,这个可香了!是公主吃的呢!”她拿出半个黄金饼,纵使凉了,甜蜜的香味也散发出来。   “不要相信他们。”   “什么?”阿默咬着饼抬起头。   “没什么。”阿燕对她笑了一笑,接过半块饼,咬了一口,“好甜。”   好甜啊—— 第126章 刺客   金潞宫里的一个宫女被杀了!   这件事很快以一种隐密的方式传遍了乐城,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猜测。   “宫女被杀?”龚獠吐出枣核,“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大王被杀……”他的从人吓白了脸,龚獠摆摆手,没好气的说:“怕什么?我是说,就算是大王被杀,我也娶不到公主。”他沮丧的瘫坐在榻上,比起在合陵时,他更胖了。   现在想起来,他真后悔听龚香的搬回龚家!可谁叫他骗他呢?他对他说,他回到龚家,大王才更有可能把公主嫁给他,他也需要学习更多礼仪、知识,以备在大王面前好好表现,迎娶公主。   结果他一回来就立刻被关在这个小院中,除了随行的下人外,一个外人都见不到,更别提离开了。   如果他不是旁支,几乎以为龚香打算杀他了——但他想不出龚香杀他的理由啊,就算龚香也想娶公主,一家两个堂兄弟都追求公主并不是丑事,相反,这是逸事啊。   龚獠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祭出杀招,把剑架在脖子上把龚香给叫了过来。   ……虽然这招数有些丢人,但管用就行。   龚香果然来了,却不是来求他的。他一来就遣退众人,连龚獠的心腹都绑出去了。然后他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不逼近,不抢他的剑,也不说服他,而是给他讲了一通鲁国现在的情势、蒋、龚、冯等几家的现状,以及郑、赵、燕、魏、晋等国。讲得他两眼发花之后,龚香平静道:“你懂了吗?”   龚獠心道你说半天不就是公主不能嫁给我吗?那你干嘛骗我回来呢?   龚香道:“若兄要归家,弟必亲送。若兄要留在乐城,那弟只能将兄留在此处了。”   “为什么?”龚獠怒问。   “因为你蠢。”龚香平静道。   龚獠吃不准自己是不是该生气……或大怒?或痛心?   龚香道:“弟不忍见兄成为他人手中之刃,只能将兄留在家中,好酒好肉,但兄所求,弟无有不从!”说罢站起来,推开所有的门、所有的窗,龚獠才看到不知何时外面庭院里竟然站满了女人!打头几个……有点像龚香的妻妾?那个是不是嫁给死人的那个?   龚香指着庭前所有的女人说,“只要兄长看上的,尽可令她们服侍。纵使香的妻儿也无妨!”   龚獠的下巴掉了。   龚香话音刚落,竟然打头的两个女人就走上来了!   龚獠蹬蹬蹬向后退!   这两个女人进屋了!   龚獠贴着墙站,仍觉不安,更不敢避到室内,便躲在柜子后,踮脚吸肚,结巴道:“你你你!快叫她们出去!”   龚香一本正经,“兄看不上?”   龚獠简直目瞪口呆!叹为观止!人生中从没受过如此大的惊吓!果然他们家留在合陵是对的!从祖辈起比无耻就比不过!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见龚香时,万万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白瞎了那一张脸!   最后龚獠不但放下了剑,还保证一定会好好待在小院中修身养性,其实他对女色根本不在乎!他本质上就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他追求公主是为她的风采所倾倒!   龚香听到这里笑道:“兄长原来喜爱这种带刺的花啊?”   龚獠生怕他又变出和公主一样年幼小又脾气不好的女人来,狂摇其头,“不不不!我只爱公主!只爱公主!”他蹲在柜后,比着龚香身边的二女,“贵眷风雅高贵,如兰庭流雾,疑幻亦香,某形痴智浅,绝不敢冒犯分毫。还请回去吧,请回去吧。”   从此龚獠就安安生生的在这里住下了——他想娶公主,龚香就能把老婆送他,他要是再想干点别的,谁知道龚香还有什么招儿在等着他?   在他“表现良好”之后,偶尔可以使唤从人去街上听听消息,买些东西回来给他。   从人回来说公主出宫了,公主回宫了,公主买这个了买那个了……公主又出宫了,又回宫了……   龚獠听得心烦,勒令从人不许再提公主!   从人今天把带回了大王的消息。   大王宫里死了个宫女!   被人推到莲花池里淹死了!   大王吓死了!   抱住蒋公哭呢!   “呜呜呜,冯公要害我!”从人学得绘声绘色。   龚香大笑,龚獠推他一把:“笑什么?是真是假?蒋伟进宫了?还是蒋珍?冯营真这么大胆子?你不是刚从宫里出来吗?给我讲讲。”   今天早上在金潞宫真是一团乱。   龚香进了宫之后才知道金潞宫后面的水道里捞出了个宫女的尸首。偏偏被大王认出来是常在他殿中侍候的宫女,蒋龙也说此女确实在殿中侍候,原本是冯家在进宫后收留的许多女人之一,昨天还侍候大王和玉腕夫人呢,后来就跑得没影了,不知今天怎么就死了?   龚香见到大王,见大王面上隐隐发怒,冯瑄面色铁青坐在远处,掷地有声的道:“此女之死若与冯家有关,我再不敢出现在大王面前!”   蒋龙年纪小,还藏不住心事,一听冯瑄此言就露出来了。   但龚香并不希望冯瑄走,现在这样是最稳定的,对鲁国也最好。可能对大王来说,冯、龚、蒋三家都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但真没了他们,大王连各镇各地的人都认不清,怎么治理这诺大的鲁国?   这个大王,并不能将鲁国相托。   其实如果可能,龚香也想效仿朝午王时,给大王几个女人,让他尽快生下个无可争义的公子,然后培养公子就行了。对眼前的这个大王,他既无法教导,也无法劝导,唯一能做的就是糊弄。糊弄好他,正事他们去做就行了。   但不巧的是大王也想糊弄他们,摆弄后宫那几个女人还不算,还打算牵连冯家?   龚香大步上去,扬声笑道:“玉郎又说笑!哪有因为出嫁的女儿怪罪堂兄弟的?”   姜元被噎了个正着。   冯瑄也冷静了一点,不再争一时意气,匆匆出宫回家报信了。   殿中只剩下龚香,他笑着对大王说:“莫不是大王痛惜此女,令后宫中的夫人眼热了?”   女人之间的事,就只用女人了结。   姜元叹道,“四海,那是我身边侍候的人啊……今日可以杀她,异日就可以杀我!”   龚香正色道:“大王此言太过了!鲁国可以没有冯家,没有龚家,却唯独不能没有大王!退一步说,就算是冯家杀了此女,又怎么可能是为了要大王的性命呢?叫我说,还是因为大王过于看重此女,才叫她招了嫉妒!”   姜元挥挥手,殿中的人都退了下去,跟着,一个左顾右盼的宫女毫无仪态的走上来,跪在那里,却一直在向姜元眨眼。   龚香噗的笑了。就算大王容貌不佳,这宫中的女人却个个都爱他。   “你看到什么?可以告诉龚公子了。”   “哦。”云姑马上说,“我看到照明宫的侍女追美人!”   龚香道:“你怎么知道是照明宫的侍女而不是别处的?”   云姑道:“只有照明宫有侍女啊!她们穿的衣服不一样!”   “不止。”龚香像在聊天,又像是在给云姑上课,说文解字一般正经的说:“承华宫也有侍女啊,王后的兄长,蒋太守前日才送进来的,你不知道吗?”   云姑嗤道:“才来就知道路怎么走了啊?”   龚香被将了一军,也不恼,只是对云姑笑。可云姑像没看到他一样,除了对他说话,目光就是往大王那边飞,快连银河都飞过去了。   龚香便息了手段,默默听着。听完后,他点了点头,郑重谢过云姑,转身对姜元说:“冯夫人似乎对阿燕颇为不善。”   姜元此时却开始为冯家说起好话来,他道:“我观夫人,不似此等样人。”这是说冯乔高尚,怎么会跟一个小宫女计较?   龚香深沉道:“女人不能只看她给人看的面孔,要脱下她的衣服,才能见到真容。”   姜元已经息了牵扯冯家的念头,知道有龚香在,他是别想再把冯瑄也给陷进来了,笑道:“四海颇识其中三味?”   龚香露出一个是男人都懂的笑容。   见大王已经不再生气,他才回来的。   不料街上竟然已经有传言了?   大王身边的谁……出去传的话呢?   姜奔回到宫中,一个侍人立刻过来说:“将军,仆大人有事找你。”   “我不去!”姜奔甩下身上的破袄,扔在地上。侍人见他发火,怕挨打就跑了。   “他不肯来……”怜奴皱眉,正欲起身去找姜奔,不料又来了两个侍人,堵着门说:“仆大人,大王唤你。”   自从蒋龙来了以后,跟在姜元身边的就是他了。怜奴和他虽然都是仆,但侍人们唤蒋龙就是“蒋公子”,叫他就是“仆大人”。   怜奴天天躲在屋里,不是他怕了蒋龙,而是怕被姜元看到又叫他出宫。   那个刺客,可就在外面等着他呢……   大王叫他去街上散布流言,他也让姜奔去做,只要一字一句交待清楚,姜奔去比他更方便呢,他去还要再收买流民,找人去做,姜奔自己去就行了,那张脸就跟流民差不多。   但最近宫中发生的事越来越多了,姜奔也厌烦了他这个“将军”却每天只能在街上往人堆里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特别是姜武领兵出去后,他更是焦躁不安。他说服姜元又封了他一个卫尉,领宫内八百健卫,还告诉他回头把姜武手中的军奴都要过来给他,才算是安抚住了。   但口上许愿也敌不过街上越传越广的上将军、凤鸟将军之名。有时怜奴也奇怪姜武是不是真有神仙相助,不过是跟龚香的从人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凤鸟将军的名字都喊起来了。   只怕今天姜奔又在街上听了什么、看了什么,回来才又气不顺了。   偏偏这时大王叫他……   怜奴只得匆匆赶去。   果不奇然,大王要他出宫,把冯家的故事传得更热烈一点,要乐城中人人都知道。   怜奴道:“大王想做什么呢?”   姜元道:“冯家女儿出事,冯公难道不该来向孤请罪吗?”   哦,原来是想叫冯营低头,还要低得人尽皆知。这样纵使冯瑄不走,冯家日后在大王面前也没那么牛了。   姜元道:“这事你亲自去做。阿奔没有你老成。”   你直说我阴险奸滑好了。姜奔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多的一点也不会做,人还又傻又好骗,说什么都信。   怜奴心知,在大王心目中,姜奔再笨也比他更靠得住。今天这事,冯家会不让人在街上盯着吗?找到乱传谣言的人,冯家绝不会放过!   怜奴心里也微微有些发寒。自从他跟着大王以来,称得上是刀山油锅都走过,竭尽全力为他筹谋,从无懈怠之意。却仍然不能让大王对他有半分的怜惜。   想到这里,他隐隐一笑,大步走出宫去。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鲁国之王?真是有趣啊。   怜奴隐在人群中,看着那几个人说得唾沫横飞,周围的人都入神的听着。他让店家再送酒菜过去,见聚的人越来越多了,就悄悄离开了。   这是第四个了。   似乎因为宫中关于玉腕夫人、冯乔、冯营的故事太多,大家在又听到之后不知不觉就围过来了,替他省了大事。   怜奴见天色隐隐发暗,便加快脚步往莲花台赶。现在不管多晚,他都要回宫。以前他都是在城中随便找个地方休息,几天几夜不回莲花台也没事。   但现在想起那个刺客就让他浑身汗毛直竖。   他觉得,那个刺客还没放弃杀他。   快到宫门了,这里几乎没有行人了,怜奴刚好看到粪车要进去,他加快几步,跟在粪车后,帮忙推车。他穿着役者的麻衣,头脸手足全用炭涂黑了,只要低下头就不会被认出来。   那个拉车的役者没有管他,还是继续拉着车往前走。   前面是上坡了,役者让牛继续走,也绕到车尾扶住车上放的木桶,现在木桶是空的,但也散发出阵阵恶臭,如果掉下来,宫门处的守卫会立刻过来的。   怜奴就像闻不到臭味一样,他表现的就像一个真正的役者。   那个役者塞过来一块饼,他的手指上甚至还有黄色的粪便。怜奴也接了过来——他这样年轻的役者,来帮忙不就是图一口吃的吗?他不能不要。   但下一瞬间,他的汗毛突然竖起来了!整个人都向地上栽去,等他回神就看到那个役者只是披了块麻布又躬起了腰!他趁他接饼占住手的时候另一只手握着刀捅了过来!   这一击不中,那人愣了一下。   此时借着城墙上的火把的微光,怜奴突然认出了这个人。上回他在月夜下还用麻布包住头脸,这回要冒充役者,他没有办法蒙面。   他在蒋伟身边见过这个人!!   纵使蒋伟把他送给大王,可大王不会杀他!是蒋伟!蒋伟要杀他!! 第127章 杀人   宫门口的守卫看到两个役者打起来了,其中一人怀藏利刃,他们立刻跑回门里,把门提前关了起来。   怜奴努力往宫门跑去,但门只剩下狭窄的一条缝,而守卫的矛尖正指着他,如果他敢冲进来,立刻就会被扎个透心凉。   怜奴只得转向,身后却又有利刃携着寒风挥来!他再次滚地避过,剑尖划破了他的衣服,在空中洒了一串血珠子,但他还是及时躲开了。   焦翁有些吃惊,他杀过很多人,有大人物,也有小人物,但怜奴明明是奴隶,却有着公子般的风致,现在又添上了刺客一样的身手。听说他是蒋淑亲手养大的,那他到底想养个什么样的儿子出来?   他追了上去。   怜奴没有打算跟焦翁硬来,两人对打,力量大小是决胜的关键。他在焦翁面前,只能用技巧,一旦力竭就是死期。不如把力气都用在逃跑上,活下来的可能还大一点。   焦翁像戏弄猎物的老虎,跟在他身后,一时追得紧些,剑锋就在头顶脖间划过!一时又放松些,让怜奴觉得似乎有机会跑得掉而更加努力跑!   几次以后,怜奴明白了,焦翁是个熟练的刺客!他愤恨的咬牙——蒋伟为什么突然会想杀他?不,不是突然,焦翁第一次刺杀他时是去年,那时王后刚进宫。   ——蒋家又出了意外?   怜奴打定主意只要逃出生天,一定要去蒋家探个究竟。   两人从东城到北城,怜奴始终没有给焦翁一击的机会。   焦翁渐渐觉得此人有趣,站住脚,对前方的怜奴喊:“若能接住某的一击,某今日便饶你一条性命!”   怜奴躲在墙根底下,剧烈喘息着。   “若是躲躲藏藏,某便杀了你这小人!”   焦翁站在街当中,头顶的云彩移开,月光洒下来,恍如白昼。   怜奴走了出来,“你有剑。”   焦翁第一击是藏在袖中的短匕,第二击则是藏在粪桶下的长剑,他便弃了长剑,对怜奴道:“你也有剑。”   怜奴拔出腰间短匕,“一言即出,再无反悔。”   焦翁点头:“某从无虚言。”   两人渐渐走近,近到只有一步远时,怜奴蹲身错步往旁边跑去,他的目标是焦翁扔在地上的剑!   焦翁大笑:“果然是小人!”飞起一脚踢向怜奴侧腹。   怜奴不躲,反而紧紧抱住焦翁的腿,手中短匕狠狠刺向焦翁大腿内侧——如果刺中,焦翁必死。   焦翁一脚踢得他腑内翻滚,喉口就是一甜,他含着这口血喷向焦翁面门,阻挡他的视线。   这一杀招是他的保命技。   但手上刀尖一滑,他就知道不好,迅速放手借力一滚,捂着心口伥偟逃了。   ——没想到他衣内竟然还穿着皮甲!   怜奴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一气跑了一阵,发现身后并没有传来追击的脚步声。   ——那人竟真的遵守一击杀不了他就饶了他的承诺了?   焦翁擦去满脸的血沫子,恶道:“小人嘴真臭啊!”他再抬起左腿看,见厚厚的牛皮都被割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微微渗出血来。   “好刀啊!”可惜了,杀了他就能得到一把好刀,早知不说什么一击不中就饶了他了。   黯淡的月亮挂在空中,摘星宫的两只蓝色神鸟不知为何不肯睡觉,它们在没有主人的宫殿内不停的鸣叫。   姜武静静的听着。   虽然他没有指责谁,但付鲤还是不安的说:“殿内点炭火取暖,有清水和饼,还有萝卜、白菜,还有七八个小童也睡在殿内照顾它们。”   上次为了找姜旦而从流民窝里抢来的孩子,有父母家人的都领走了,还剩下几十个没有人领,他们不愿意再回到流民那里去,就留在了摘星宫。   公主不愿意让他们工作,只告诉付鲤让这些孩子吃饱穿暖,可以做一些轻松的活,比如打扫卫生什么的,不能干重活。   但在付鲤的眼中,没有孩子不能干活的说法,而且这些孩子都很怕被当成没用的人赶出去。既然公主只要他们打扫卫生,他就把这些小孩子全都算做公主在这里的侍童,打扫值守公主居住的摘星宫和祭殿,以及两座阙楼。   还有,养好公主的神鸟。   姜武没有说话,转头看向被紧缚而跪在底下的乔银,他叫来付鲤:“是这个人?”   付鲤和当时守殿的侍卫都道:“正是此人!”   乔银被绑着,脸色死灰。   他本来煽动了不少人,可将军回来以后,很多人就跑了,他也觉得不妙,正打算逃走,就被姜武带人给抓了回来。   因为有人到摘星宫去告密了。   付鲤拔出剑来,“将军,如何处置?”   剑锋雪亮,在月光下更添一丝冰冷。乔银哆嗦着嘴唇,他从被抓住后就不停求饶,但将军置若罔闻,还有人嘲笑他:“若是公主在,你求一求公主,她心软了就会放了你。可谁叫现在公主回宫了呢?将军哪会听你哭一哭就饶了你哦。”   另一人道:“此人就是想对公主不利!真该杀了他再挂出去示众!”   此时周围的军奴也多是跃跃欲试想亲手杀了乔银的。   只有姜武不发一语,他沉默得越久,其他人越鼓噪,乔银吓得心肝欲裂,忍不住把希望都放在姜武的身上。   “这是何人?”突然一个声音冒出来。   付鲤吓了一跳,转头一看,见是焦翁,没好气道:“你回来干什么?”   比起他们每日在摘星宫兢兢业业不敢懈怠,焦翁云来雾去,几乎很少回来,就是来也多是吃饭,要么就拿些粮食走。他长得高大,又比别人厉害,就没什么人去拦他。   付鲤更不忿,姜武和公主都对焦翁另眼相看。   姜武看到焦翁,对付鲤说:“斩了此人一只手,扔出去吧。”   不说其他人,就是乔银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付鲤见姜武叫上焦翁要走了,追上去问:“将军!此人欲害公主!真的只斩一只手就行吗?”   姜武回身,看了乔银一眼,那眼中的冰冷与愤怒让乔银几乎不敢与他对视,连忙把头死死抵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此人曾令公主开心,所以这一次,我只要他一只手。”姜武按住腰间的剑,“若有下次,我会亲手杀了你。”   看到将军走远了,乔银才相信自己没听错,他活下来了!   他浑身失力,瘫到地上,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逃过了死劫!   付鲤骂骂咧咧:“真是便宜他了!”   “就算将军只要他一只手,也不能轻饶了他!”   “敢害公主,绝不能放过!”   乔银这才紧张起来,来不及呼喊就被人捂住嘴拖远了。   殿中,两只神鸟看到姜武与焦翁也不惧,其中一只蓝鸟还特意走过来,用喙碰了碰姜武的头。焦翁奇异道:“这鸟仿佛通晓人性?”   姜武抓了几颗枣递过去,蓝鸟立刻全含到嘴里,跑到同伴身边与它分食。   焦翁笑了一阵,叹道:“……公主令我杀人,我败了两次。”   姜武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给焦翁倒酒。   焦翁道:“我和公主起誓,如果三次失败就要自绝天地之间,我不想死,只好先离开了。”   姜武:“焦翁欲往何处?”   焦翁笑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姜武:“还回来吗?”   焦翁道:“公主所托之事还没做到,当然要回来。”   姜武抬起头,“我也想托焦翁杀一人。”   焦翁此时才举起酒碗,平静的问:“某一进来,就看出你想杀人。是谁?”   姜武:“蒋盛。”   焦翁一口饮尽杯中酒,“那在走之前,某就再杀了此人!” 第128章 风声   姜武领焦翁来到姜姬留下的财产前,无数只漆箱毫不珍惜的被堆放在一起。   “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姜武对待这些东西就像它们一文不值。   焦翁的手隐隐发颤,他一物未取,转身大步离开:“等某拿他的人头来领!”   “二哥,大王似乎想逼冯营进宫赔罪。”蒋珍说,“这几天,街上的人已经快把冯家祖宗的裤子都扒掉看看了。”   流言一旦传开,就容易被添加许多枝叶。   蒋伟消瘦了很多,脸色腊黄,头发枯少。他坐在榻上,披着一件旧皮裘,蒋珍看到心中暗叹,再怎么说,蒋盛也是他的儿子,哪怕是当成猪养,也不愿意他被人杀了。   “大王有些心急了。”蒋伟沙哑的说。   现在关于冯家的不实流言太多了,这样下去先急的不是冯家,而是乐城中的其他人,他们不会愿意眼睁睁看着大王毁掉冯家的——今日是冯家,异日焉知不会是他们?   蒋珍点头,“我看街上那些人中,倒有一半是冯家的人。”推波助澜,才能绝地逢生,“会是冯瑄做的?”   蒋伟摇头,“你太小看冯营了。”   蒋珍诧异道:“是冯营?”跟着就道,“我说那个他和冯宾媳妇在书房偷情的故事怎么说得那么清楚,连壶里是什么茶,炉中是什么香都描绘得出来。可见捉刀的必是冯营亲近的人。”   这时一个下人站在门外说:“焦翁回来了。”   蒋珍挑眉,“他?”他转头问蒋伟,“是不是那个人?”   蒋伟缓缓点头。   “他想来杀你?”蒋珍坐直了身。他自然知道焦翁的真本事是什么,这也是蒋伟当年在街上看到后就要延揽焦翁、并将其养在家中的原因,一是必要的时候会派上大用场,二来这样的人放在外面哪有放在自家安心?   结果因为蒋伟带着他去迎接姜元,焦翁就自动自发的投了姜元。蒋淑知道后还有些可惜。   蒋伟仍倚在凭几上,“让他进来。”   蒋珍道:“用不用我去叫几个人?”   蒋伟摇头:“等我见过他再说。”对焦翁这样的人,他还是不希望一次都没用过就除掉的。   焦翁大摇大摆的走进蒋家,怜奴看到这一幕,转身离开。   焦翁进来时只有蒋伟一个人在,“焦翁,坐。”蒋伟指着榻前说,另有童儿捧来清水和蒸饼,还有一碟细盐,一碟蜂蜜。   这都是焦翁在蒋家时最爱吃的东西。   焦翁看了一眼,摇头道:“某不是来做这个的。”   “焦翁有事,只管道来。”蒋伟道。   焦翁问:“令公子何在?”   蒋伟奇道,“盛儿?难道有人向焦翁买了小儿的性命?”   焦翁点头,“以前受过你的照顾,所以特意来见一见大公子,当面告知。等某再出门去,日后再相见,必会亲取大公子的性命。”他看了眼蒋伟,“公若心疼儿子,不如就将他在家中关个几年吧。”   蒋伟扬声大笑,坐直道:“焦翁,若我的儿子会因惧死而不敢出门,我就亲手杀了他!”   焦翁默默看着蒋伟大笑,突然问:“公有何事伤心?”   蒋伟那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嘶吼。   蒋伟收了笑,站起来:“焦翁随我来吧。”   两人起身,绕过回廊来到后院,院中花木凋零,正中停着一具棺木,旁边还有两具小的。   蒋伟抚摸着正中那具棺材说,“我儿就在此。那里是他的两个妻妾。”   焦翁瞠目,盯着棺材几乎想看穿里面装的是不是蒋盛。   蒋伟转头对他说:“焦翁,不知是何人如此记恨我儿?连我儿死了,都要再来杀一遍?”他笑道,“之前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倒确实不是虎头动的手。我儿在樊城多年,一随我回乐城,就接连遭遇刺杀。是何人如此恨我儿?我儿又是碍了谁的眼?”   焦翁听到廊下有脚步声,他后退一步,“公欲留我?”   这时蒋珍带着家中健奴已经来了,迅速包围了两人。   焦翁一个箭步上前就向蒋伟扑去!   蒋伟一动不动,任由焦翁将他挟住,蒋珍大急:“二哥!”   蒋伟摆摆手,“休急。”转头对焦翁说,“焦翁,这是我三弟担心我,你不要在意。”   如果这话是刚才说,焦翁一定不信。现在他听了蒋伟的话也放开了手,退后一步,拱手道:“是某失礼了。”   蒋伟对蒋珍说:“让他们都下去吧。”   蒋珍带人退走后,蒋伟叹了口气,“焦翁是不肯告诉我,是何人欲害我儿了?”   焦翁闭口不言。   蒋伟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焦翁:“我儿随我回来后,只心心念念要迎娶公主。而龚家小儿却欲把公主嫁往他国……”他阴森的盯着焦翁,“是龚香?”   焦翁平静的看着他。   “还是冯玉郎?”   焦翁仍然不动。   蒋伟悠悠叹了口气,“我不欲告诉旁人,就是为了想看看那个刺客还会不会回来。没想到竟是焦翁到了……可是大王?”他冷不丁的又问了一句。   焦翁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下。   蒋伟顿时目眦欲裂:“竟是他!!”   焦翁再也不敢留下,转身就走,扔下一句:“休要胡说!!”说罢大步走了。   蒋伟此时已经站不稳了,摇摇晃晃的,蒋珍在外看到焦翁走了匆匆进来,连忙过来扶住蒋伟,“二哥?二哥!”   蒋伟抓住他喃喃道:“我之前还疑心是蒋彪的那个小童,那个眫儿……可那就是个榻上玩物,怎么能杀得了我儿?”   “眫儿?”蒋珍糊里糊涂的,“二哥因何疑他?”   “那之后他就不见了,公主身边没有,赵氏也死了,我就以为是他潜了进来,欲施媚于我儿,后下手杀了他。”但蒋盛死时衣服穿得好好的,跨下也不见有异,何况他实在不信蒋盛会死在一个媚宠的手上。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之前盛儿逼他,他勉强答应将公主给我儿,现在回来当了大王,又想把公主嫁到他国去,龚香也在旁边敲边鼓……他就打定了主意……”蒋伟紧紧抓住蒋珍的胳膊,“必是他让怜奴来杀了盛儿!必是怜奴!是怜奴杀了我儿!!”   “他怎么敢得罪蒋家?!”蒋珍刚喊出来就想到了。   “所以他才会这么快就任命蒋彪为樊城太守。”一切都明白了,只怕在大王命蒋彪为太守时,蒋盛在他眼里就是个死人了。   如果是蒋彪与蒋盛兄弟争风,蒋彪杀了蒋盛,蒋伟再生气再难过,也不会反过来去杀了蒋彪替蒋盛报仇。他在心里说服自己,是蒋彪太年轻,只知道击败敌人,忘了蒋盛同样姓蒋,还是他的儿子。他更不知道蒋盛活着对他更好——有蠢才衬着,才更显得他优秀。   但见过蒋彪后,他就开始怀疑这个念头。无他,如果蒋彪真的杀了蒋盛,不会如此坦然的出现在他面前,他派人藏在蒋彪住处的地道中,他们以为那里已经废了,却不知废了的地道虽然不能用来逃命,却可以做别的用处——日后要告诉这孩子,记住这个。   蒋彪与从人交谈中,他才知道蒋彪根本没想过杀蒋盛,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把蒋盛看在眼里。蒋伟不由得有些欣慰,跟着便愤怒起来。   如果不是蒋彪,会是何人?   蒋珍把蒋伟扶进屋,见这些日子以后消沉枯瘦的蒋伟此时双眼炯炯有神。   “叫彪儿来。”他说。   蒋珍道:“二哥,虎头虽然没有亲手杀了盛儿,但他一定是知情的。”   蒋伟看了眼蒋珍,“所以我叫他来,问问他和大王都约定过什么?”   蒋珍道,“他会说吗?”   “我会问出来的。”   “你与大王谋了何事?”蒋伟叫来蒋彪,不等他行礼问好坐下就直言道。   蒋珍坐在一旁,盯着蒋彪。   见蒋彪不惊不怒,反倒坦然自若的坐下来,看到面前的清水还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捻起一点盐洒在水里,道:“二叔何必问?这是我与大王的事。”   蒋珍道:“糊涂!你是蒋家人!”   蒋彪道:“我姓蒋不假,可却不服二叔。二叔是以长辈来问,还是以家主的身份来问?”   这下蒋珍也不能贸然开口了,他看向蒋伟。   蒋伟道:“蒋家现在不能交给你,你太年轻了。”   蒋彪刺道:“二叔当家主,就想出让蒋盛娶公主的招数来?”   说起这个,蒋伟也觉得很丢脸,虽然人已经死了。   “我把他关起来了。”他说。   二人对视一会儿,蒋彪先软了下来,嘀咕道:“我就说叔叔不可能那么蠢。”   “怎么说话呢?”蒋伟抓起榻上的一件东西就随手扔过去,是个葫芦,砸出去滑了好远,掉到廊下。   蒋彪假意避了一下,见砸不到自己,再看蒋伟的面容,突然叹道:“叔叔也当保重些。”   蒋伟木然的嗯了一声。   见二人气氛缓和了,蒋珍就出去了。   他走后,蒋彪就坐得离蒋伟近一些,替蒋伟披上皮裘,又把怀炉拿来放在他手上,“大哥死了,我知道叔叔伤心。”   蒋盛还是不同的。蒋伟虽然对儿子们都不在意,但蒋盛出生的时候好,和蒋彪前后脚落地,从小就被蒋淑放在一块养,蒋伟见得多了,感情自然深一些。   蒋伟又轻轻嗯了一声,道:“大王杀阿盛,你知道吗?”   蒋彪吓了一跳,“是大王干的?”跟着倒抽一口冷气,“他前脚把养女嫁给阿盛,后脚就让人杀了他,阿盛之前还怒杀了那个养女……这人好毒啊!”   再看蒋伟盯着他,蒋彪连忙道:“叔叔,我只与大王谋过两件事:一是替他占住樊城,日后他若要我出兵,我不能推辞;二来就是要支持他了。日后大王要想做点什么,你们都不答应的话,我要带兵来表示同意。”   那大王杀蒋盛,也是为了让蒋家下一代只剩蒋彪一人,免得蒋盛捣乱。   蒋伟问:“他不怕你阳奉阴违?”   蒋彪说:“我亲妹妹是王后,我亲娘还在蒋家受苦,我早晚要回来收复河山……”蒋伟给了他一巴掌,“收复河山?”   蒋彪这次让他打了个正着,嘿嘿笑道,“说笑而已。”然后正色道,“大王心里,我们叔侄乃是不世的血仇!”不过大王确实疑心重,所以他这次回来就是来再表一次忠心的。   蒋伟点头,“嗯,那今年祭祀你爹,我就不让你来了。”   蒋彪瞠目结舌,“不行!”   蒋伟:“你来,我也把你关在外头。”   蒋彪:“你敢!!”   蒋伟:“你看我敢不敢。”再看蒋彪瞪着眼睛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软了,劝了一句:“你爹不会放在心上的。”他想起来又说了一句,“把你房里的地道填实——这种事也想不到?”   蒋彪气冲冲的走了。   蒋珍进来,看蒋伟平和多了,松了口气。   蒋伟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下放心了?”之前蒋珍几次开口,貌似挑拨,其实都是在替蒋彪说话。   蒋珍坐下说:“家里人越来越少了……我是真怕……”他突然红了眼眶,捂住脸趴在蒋伟膝上,“二哥,你不要有事!”   蒋伟抚摸着弟弟的肩背,“三儿,不哭,二哥在呢。大哥交待的事还没做完,盛儿的仇还没报,我怎么能死呢?”   蒋珍胡乱抹了把眼泪,瓮声瓮气的说:“二哥,你想做什么?”他说完觉得不对,又添了一句,“你做什么我都帮你!”然后又觉得不对,又添了第三句:“可是大王还没有孩子……”   “怎么没有?丝娘膝下有旦公子。”蒋伟望向金潞宫的方向,阴冷的说:“既然已经有了公子,又何必顾惜一个大王?”   “你看!那个小童又偷偷溜走了。”一个宫女悄悄戳了一下身边的人,两人一起回头看,就见姜智跑到角落里的背影。   鼎中翻花滚沸,香气四溢。无数的人聚在巨鼎周围,他们在这里休息,不但有好吃的,还可以交换一下各自身边的趣事,如果有好玩的就上去告诉公主,得一个黄金饼!   摘星楼已经成了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地方了。   这里没有打骂,不用干活,有吃的、有同伴,还有美好的公主。   他们最羡慕公主身边的小童,哪怕他们每天也需要干活,但那是侍候公主啊!公主那么好,肯定常常送礼物给他们。   最近就有人发现,这些小童中常有人偷偷避开众人偷吃东西。   “是个白白的,看不出是什么,一定很好吃吧?”一个侍人说。   另一个宫女问他:“你不是金潞宫的吗?难道不是大王赐给公主的?”   侍人摇头,“大王宫中没有。”   那个东西可以装在荷包中,到底是什么呢?   两个宫女实在忍不住,悄悄跟了过去,见姜智站在角落里,小心翼翼的从荷包中掏出一个白白的东西,放在手上很珍惜的看,然后凑近鼻端轻轻去嗅,最后伸出舌头舔,他舔啊舔,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   两人回来,那个侍人迫不及待的问:“是什么?看到了吗?”   “好像软软的。”一个宫女说。   “我觉得是硬硬的。”另一个说。   侍人也抓耳挠腮想知道,更想尝一尝。最后,他恶从胆边生,趁着一个小童经过的时候,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另一只手去解他的荷包。   姜温感觉到了,却装不知道,还停下问那个侍人:“哥哥想要什么?是不是饼不够吃?”   “嗯嗯,再给我一块饼吧。”侍人把绳结拉松后就赶紧停了手。   姜温去拿饼,走到一半,荷包就掉了下来,冰糖从里面摔了出来,碎成了几块。   那个侍人马上扑去帮他捡,悄悄藏起一块。   姜温也赶紧去捡,一面眼眶红红的,“怎么办?我一直都没舍得吃……”   侍人有些愧疚,更多的是惊讶,因为掌中的东西像玉一样通透,捧在手上却有一股甜香味。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以为姜温不会说。   姜温道:“这是冰糖。”   侍人等姜温走后,悄悄溜走了,他拿着那块藏在手心中的冰糖在无人时迎着光看,果然像冰一样呢。他也学着姜智那样去舔,好甜……像蜜一样甜……比蜜还甜……   他忍不住把那一小块冰糖给含在嘴里,体味着那甜味。一小块很快化完了,他回到金潞宫仍有些兴奋,另一个也去摘星宫的侍人悄悄把他拉到一边:“你从那小童那里偷了什么?快给我看看!”   侍人兴奋的脸发红,得意的说:“吃完了。”另一个侍人自然不高兴,更羡慕他,抓住他问:“是什么?”   “冰糖。”他说。   “冰糖……”另一个侍人不由得想像,冰一样的糖?还是糖像冰一样?那是什么味道?又是什么样子?   “快说快说!”   “像冰一样,亮亮的。”侍人仔细回味着,“很甜,比蜜更甜,比蜜更香……”   另一个侍人难掩嫉妒的说:“这肯定是公主才有的……公主却给了那些小童……”   侍人打了他一下,“难道你要怪公主不肯给你吗?”   另一个侍人连忙说:“我怎么敢?!”他说,“我只是……如果我是那些童儿就好了……”不但侍候着公主,深受喜欢,又是全人,日后长大,公主若是不会收他们入帐,也能出去成家立业。   他们却永远都不可能留下血脉了……   侍人冷笑:“别做梦了!那些童儿也是托了公主的福,不然在外面又能过什么好日子?”   另一个侍人却想到一件事,压低声说:“你发现没有……这冰糖,大王这里可没有!”   侍人暗恨的看了眼大王的宫殿,他们会成为侍人,不得不进宫为奴,都是龚香奉大王之命做的!   “他还没有神鸟呢。”他轻蔑的说,“公主与他怎么会一样?”   另一个侍人奇道,“公主是他的女儿。”   “那也不一样!”侍人斩钉截铁道。 第129章 避事   童儿从廊下捡回摔成几块的葫芦,蒋伟看到后才想起来,拿起葫芦底,上面有一个烧印。蒋伟奇道:“这是谁?”   “以前在路上有人送我的。”蒋伟道。   烧印上书:奇云山人。   “那人说了什么没有?”蒋珍问。   “那人说,可解我之忧。”当时蒋淑如日中天,街上人传说蒋伟和蒋珍在他面前犹如仆从,只怕那人也是认为蒋伟“很忧愁”。所以他收到这个“礼物”后就随手放在家里,很快忘在脑后了。   “我还以为葫芦中有东西。”蒋伟道。   蒋珍忙叫童儿去寻。几个童儿趴在廊下来回寻找,什么也没找到。   “看来就是个空葫芦。”蒋伟拿着葫芦底叫来从人,“此人想必十分自大。去查一下,十年过去,只怕‘奇云山人’之名也该有人知道了。”   摘星宫里有一种奇糖。   “像冰一样!”   “就叫冰糖。”   “很甜……而且没有别的异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甜的东西。”   “是哪里来的呢?”   “一定是神鸟衔来的!”   “我听说是公主的庭院里长的!   “不是,是出现在公主的窗下的!公主窗下结冰,寒冬过去仍然不化,公主命人凿下来,役者尝了一口,发觉是奇珍,立刻献给公主!”   “我听说是公主有一个玉盘,盘中生出冰山,公主令人把它给抬出去,童儿不慎摔了玉盘,冰山摔碎了,公主没有怪罪他,童儿就把玉盘再捡起来,结果碎掉的玉盘又变回原样!方知是奇珍!有童儿尝了玉盘中生出的冰山,竟然甘甜如蜜!”   更多的人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来到摘星楼。半信半疑的人在看到童儿们吃的冰糖后也不再怀疑。   “人越来越多了呢。”姜温看着眼前不停涌进来的人潮说。   “冰糖的事已经传开了,但越传越奇怪了。”姜良小声说。   “公主生气了吗?”姜俭不安道。   “你见过公主生气吗?”姜礼反问。   姜俭吓得不敢说话了,姜礼才和姜义端着花篮上楼。   “哥哥越来越凶了。”姜俭小声说。   姜温叹气,“哥哥要照顾公主,还要管我们,楼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不凶一点怎么压得住?”   姜姬看到姜礼和姜义一人捧着一大捧花走进来,“哪来的?”   “宫中的人采来送给公主的。”姜礼笑着说,把花放在她面前。原来是两只篮子。   各种各样初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粉的,装的满满的。   很美。   姜姬转开头:“放到别处去吧。”   姜礼不解,“公主不喜欢吗?”   喜欢。   她摇摇头,“不要辜负了他们的心意,好好的收藏起来吧。”   看到姜礼不解的眼神,她却什么也不想说。   ——说什么呢?她是在利用他们啊,怎么能接受他们的好意呢?   看到那鲜活的花,就像在刺她的心,让她连一眼也不敢看。   姜礼和姜义只得把花搬到别处。   “公主又说好好收藏……怎么办?”姜义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姜礼犹豫一下,推开一扇窗,把花摆在窗前。“公主不会到这里来,就把花放在这里吧。多摆一摆,也算是不辜负它们开过了。”   姜礼回到姜姬身边,“公主,宫中已经有流言了。不过他们都认为冰糖是公主的神力所致。”   “神力?”她转过头来,“我哪来的神力?”   姜礼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指着神鸟说,“公主的神鸟都是自己飞来的,冰糖当然也是……”   姜姬看着殿中的两只绿孔雀,宫外还有两只……要不要把它们送过去呢?同伴们在一起会比较幸福吧?   正这样想着,两只绿孔雀站起来,开始绕着一个圆圈在慢慢踱步。   姜姬还在发怔,姜礼却立刻站起来对着楼下喊:“快上来!拿布来!!”   姜温等立刻抱着布上来,看到这一幕也吓住了。   “怎么办?跟那几个人说的一样!”   “快拿布!挡住!不要让它们看到对方!”   姜礼指挥道,“拿张锦布来!”   很快姜勇和姜温抱来一匹锦,展开后慢慢向绿孔雀围去,将两只孔雀隔开后,它们渐渐走远了,也不再找对方,似乎就安静下来了。   姜姬看着他们一举一动虽然慌乱,却也很有章法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   姜智抱着布,抬头看到,一下子怔了,喃喃道:“公主笑了。”   瞬间七个人全都看过来。   姜姬被他们看得一愣,不好意思的转身了。   不一会儿,姜智小心翼翼的靠过来,仰着脸期待的对她说:“公主心情变好了吗?”   她才发现这段时间,这些孩子们有多害怕。她一个大人,不但要受他们的照顾,还要让他们忧惧不安吗?   她笑着说:“变好了。”   她看向姜礼和姜义,“把花拿过来吧,就放在我身边。”   姜礼和姜义立刻高兴起来,蹬蹬蹬跑着把花篮抱过来放在榻前。   她轻轻抚摸幼嫩的花瓣——就算会心会刺疼,也不能视而不见。不然如果有一天,连疼都不会疼了,那她还是她吗?   街上关于冯家的流言越来越离谱。龚香却开始在家中休息,宫中侍人来了一回又一回,他都避而不见。   “再不见,人家要以为你是故意躲事了。”虽然确实是在躲事,文伯把一块热毛巾放在龚香额头上,拿出两片生姜在他的脸上狠搓,“要装病,就要装得像那么回事!”转头对阿悟说,“茱萸汁呢?”   阿悟端来一小盅淡黄色的汁水,龚香立刻躲到床榻深处,文伯一边叹气一边上榻,还叫阿悟也上来,“给我,按住他。”阿悟上榻后抱住龚香的肩,体贴的问:“我要帮你掰开嘴吗?”   龚香挤着眼睛,嘴仍然闭得死紧。   “你跟你爹一个德行。”文伯上前一手掰嘴,一手把茱萸汁给倒进去,还关心的嘱咐:“别咽下去啊,咽下去就难受了。就这么含着漱口,多往喉咙里倒倒——”   等金潞宫的赤衣侍人进来时,还没进屋就听到龚香撕心裂肺的剧咳,进屋一看,屋里弥漫着生姜的味道,龚香正趴在床上呕吐,床上全是水,黄的清的好大一滩,一个老仆两只手都拿着碗和杯子,看来是正在喂药,他满脸担忧:“公子,你很难受吗?”   龚香咳得昏天黑地,脸红脖子粗,实在说不出话。   一个高大的仆人在床上扶着龚香,好像他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侍人叹道:“原来太史病得这么重啊。” 第130章 起火   “居然真的生病了吗……”姜元挥手让侍人退下,近来,有很多听到街上流言的人跑到了金潞宫。有很多姜元都不认识,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来“劝诫”他的。   今天有个路都走不稳,至少九十岁的老头颤颤巍巍的来了,他都奇怪宫门前长长的台阶怎么没让他跌死。   他来给姜元讲冯家的厉害,因为活得够久,他说了很多位冯家先祖和历代大王相知相得的一生,连曾经一个冯家先祖在某一代鲁王咳嗽的时候帮他捶背都成了“功劳”。   莲花台下八姓已有过半凋零。“大王,不能再没有冯家了,没了冯家,大王就是自断一臂啊!”那老头痛哭流涕,姜元好不容易哄走了他,立刻就让侍人守住宫门,说大王在静思,不再见人了。   冯瑄从那天之后就不肯来了,龚香在街上的流言越演越烈之后也不来了。姜元此时才感觉到自己仍是孤立无援的。那些人虽然私底下会杀个你死我活,但在面对他的时候,却会不约而同的站在一起。   他暗中传信让蒋彪来,他果然来了,但他也直言告诉姜元:不可能。   冯营是宁肯死也不会来向他请罪的,继续坚持下去就是玉腕夫人去死,但她死之后,姜元要面对的冯家就不会再“帮”他了。   姜元失笑:“你竟然以为他们一直在帮孤?”   蒋彪道,“大王,他们站在您身边,已经是帮您了。如果您身边没有蒋、冯、龚三家,您的王令能传出金潞宫吗?乐城外的城镇可会听从您的号令?您又能任用何人为官?”   姜元哑口无言。事实也正像蒋彪说的那样,冯家未动,乐城中的其他人已经忍不住了。这也让他看出他现在还离不了冯家——这让他更加无法忍受。   姜元打算低头了,可他并不想低得太没有尊严。他需要一个人来替他搭个台阶,他想到了龚香,也想听听龚香的意见。比起蒋彪,他觉得龚香更“忠心”。   虽然龚香这次“生病”让他有些失望了。   姜元悠悠叹了口气,听到身后有个脚步声。他回头,“莲儿,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怜奴来到他身旁,仰脸道:“爹爹何事忧愁?”   姜元抚着他的头说,“无事,莲儿回来辛苦了,让侍人给你准备一池水,好好洗个澡,睡一觉,休息休息吧。”   怜奴:“爹爹忧愁,儿怎能安睡?”他想了一下,“可是冯家之事令爹爹为难了?”   “是啊……”姜元叹气,“如果孤是骑虎难下……孤这个大王,要向臣子赔罪……真是……”   怜奴忙道:“爹爹是大王,如何能向他们低头?那冯家最可恶!儿找的人根本没那么多!又怎会在一夜之间令此事传遍乐城?只怕是冯家自己做的!”   姜元也早在怀疑别人,听到这个一想就懂了,眉皱得更深,他以为冯家最爱惜名声,结果为了解围,竟不惜在自家头上泼脏水,真是让人惊心啊。   怜奴低声道:“大王可能不知,冯家姐妹打起来了呢……”   姜元一怔,他确实早就把冯乔和冯半子扔到脑后了,此时听到不免高兴起来:“真的?为了什么?”   怜奴笑道:“听说是冯夫人听说了玉腕夫人和大王在床榻间的趣事,一时恼怒起来,抓住玉腕夫人撕打。”   姜元挑眉,“……这就是高贵的冯家淑女,街上的人都不知道她们在孤的王宫中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怜奴道:“大王想解此困局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大王何不去求助王后呢?”怜奴道。   王后在第二天的早晨,身穿绣有山川、河流、稷麦的深衣来到金潞宫前,手持笏板,行五体投地大礼。   大王出来迎接,亲自扶起王后,将王后迎入金潞宫。   王后在大王面前痛陈照明宫冯家两女的淫行、恶行,责备大王由于宠爱此二姝而令王体不存,玉面蒙羞,劝告大王才刚继位,当励精图治,勤劳王事,多与学识渊博的人交谈,采谏纳言,才能不至令祖先失望,令鲁国公卿失望,令百姓失望。   大王痛悔不已,执着王后的手起誓日后绝不会再流恋美色,荒废国事,令忠臣心寒,让百姓受苦。   啪的一声,一只陶碗摔在地上。   冯营气得从榻上跳起来,赤脚在地上跳:“姜元小儿!如果污我家门!污我家声!我要、我要……”他四下转,去够挂在墙上的剑,小童一开始还着急,后来看他够不着就赶紧出去喊人了。   冯宾、冯甲匆匆赶来,连拖带抱的把冯营拖回床上。   “你拿剑干什么?上殿刺君?”冯甲很稀奇。   冯营气得喘道:“我无颜再见人了!正好去宫门前问一问大王!然后我就去地下见祖宗去!”   原来是想自尽。   冯甲立刻让人把屋里的尖锐之物全都收起,花瓶陶碗也都拿走。童儿发愁:“那用什么给他吃饭喝水?”   冯甲道:“先拿角杯给他用。”   童儿只得去把只在待客时才拿出来的犀角杯、象牙碗取来。   冯营气得流泪,手都在抖。冯甲怕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劝他:“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不如想想怎么办吧。”前面替自家造的声势太多,不少百姓是都信了的,现在可好,蒋后与大王演了一出戏,冯家的名声彻底臭了。   冯营问:“阿丙呢……”   冯宾道:“进宫了,他不放心半子。”   冯营摇头,“此时他进去又能有什么用?”   玉腕夫人已经成了传说中的妖女,据说在梁帝遇仙时的路上就有一个自称是洛水之仙的女人,美得不似凡人,请梁帝饮九天之酒,梁帝饮后醉了,被她留了九年才醒过来。   现在都说玉腕夫人就是洛仙在人间的化身。   “男人遇上洛仙,都会被迷晕了头的。梁帝那么英明神武的人都花了九年才清醒过来。”姜智说。   姜姬才发现姜智人虽然小,却似乎是读过书的,一些传说故事他说的比姜礼圆满多了。可是他却不记得家人父母,也不记得小时候是不是读过书。   “一点都不记得了?别的呢?比如这饼,吃起来有没有印象?”如果小孩子开蒙,怎么着也要在三岁左右,该是能记得一点的吧?   她拿蒸饼涂上蜂蜜给姜智,这要是一个大家公子,却被拐子拐了,那多可怜啊。   姜智接过蒸饼小口小口的吃着,其实如果看举止也能看出一点,除姜智外,只有姜仁吃饭是这样一口口的,包括姜礼都是连三赶四的吞,她看到后怕他们噎着,让他们必须慢点吃,可还是改不过来。   她以前还以为姜智在她身边吃得少是胆小的缘故。   姜智吃完一个蒸饼,再给就不要了,握住姜姬的手说:“公主不必替我担心,我是都不记得了,听哥哥们说,我刚来的时候还只会哭呢,话都不会说,说不定我那时还在喝奶呢。”   但别的不记得,故事却记得,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给他听的,但他在听到后,却会很快想起来这个故事原本是什么样。   “以后说不定会有人看到你认出来。”她摸着他的小脑袋说。   姜智却摇头,“如果真有人认出来了,我希望他不要说。我如果出身很好,却做了奴仆,是给家人蒙羞。这样我就只能像玉腕夫人一样自尽了。”他摇着小脑袋,“我可不想死!”   冯半子似乎非死不可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自裁,但意外的是,照明宫一直没有传来她自尽的消息。   直到这天深夜,照明宫突起大火!   无数宫女、侍人从照明宫逃出来,大声呼喊:“快来人啊!来人啊!!!”   姜姬被姜礼推醒,他脸色惨白:“公主!快骑着轻云走!!”他把她拖下床,往外拉。   她看到窗外透进的光线,推开窗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照明宫顶上燃烧的火舌。照明宫虽然是石造,但屋顶房梁是木头的,这下照明宫要变成露天的了。   很多宫女逃到了摘星楼,在前庭抱住瑟瑟发抖,哀哭不休。   “开门放她们进来吧。”她说,她摸着姜礼的头,“放心吧,火烧不过来。”   摘星宫周围有数十个水道,火是绝对烧不过来的。   姜礼看到火更害怕了,一直像个小大人般的孩子此时却颤抖不已,他僵硬的摇头,结巴道:“公主,还是快逃吧!以前隔壁村有一家着了火,烧到了我们村,烧光了整座山……”   “不会的,摘星楼不会着火的。”她看着姜礼,添了一句,“我说的。”   姜礼不知不觉就镇定下来了,他下楼见到其他人,包括楼里的役者也怕得发抖,更有人已经绑好了车,准备逃出宫了。   屠豚看到他下来,忙说:“我们去摘星宫吧!公主呢?”   姜礼说:“摘星楼不会着火。”   屠豚一怔。   姜礼又道:“开门把外面的人放进来,拿草木灰来,给他们治伤。”   摘星楼的大门打开了,所有蜷缩在前庭、台阶上的人全都不敢相信!姜礼站在门前说,“进来吧,公主怜惜你等,允你们在此休息。”   他们互相掺扶着起来,一些人烧伤了,另一些人则是在逃跑的时候摔倒了,有的人跑得太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   摘星楼内点起了灯,成了夜幕中的另一个灯塔。更多的人向摘星楼涌来。   姜奔带着一队人来到摘星楼,他站在台阶前,有些踌躇。   姜温看到他,出来施了一礼,“这位将军,有何贵事?”   姜奔见是个小童,道:“我乃姜奔,宫中突发恶事,特来问候公主。”   姜温上去通报,姜姬点头:“让他进来吧。”   姜温忍不住道,“公主,我觉得他可能来意不善。”   姜姬笑了一下,“他又能做什么呢?”   姜奔是见到有人涌到摘星楼才来的,照明宫出事后,需要人救火,但很多人都跑了,侍卫们又惜命,不肯自己去,所以就各处抓宫人带回去,逼他们去救火。   但来了之后,见人都在摘星楼里,其他侍卫都不敢动了。公主虽然一直对宫女侍人们很仁慈,可她在金潞宫先是打过蒋盛的脸,又打过冯夫人的脸,所以侍卫们都觉得公主的脾气阴晴不定——万一她发火呢?   姜奔只得自己来,但进来之后,他就改了主意。   “二哥找我何事?”姜姬坐在窗前看着燃烧的照明宫。   姜奔道:“大王令我等救火。”他想看看姜姬会说什么,她一直都更喜欢姜武,听说姜武在宫外建军,钱都是她给的。   “那多危险!”姜姬惊慌道,拉住他说:“二哥别去!就说我害怕,拉着你,不许你走!”   姜奔失笑,心里很高兴。   姜姬招呼姜礼:“给那些侍卫酒和吃的,不让他们走。”   姜礼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听到楼下参差不齐的向楼上公主致谢的声音。   姜奔道:“怎么能不去救火?烧到爹爹怎么办?”   金潞宫和照明宫有一道宫道直接相连。   姜姬转了下眼珠子,仍抱住姜奔,“那把爹爹也喊来!”   姜奔被姜姬抱住,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这时一楼的人也知道要让他们去救火了,个个惧死,都不肯去,不由得呼唤公主。   “公主救我等!”   “公主救命!”   楼下呼喊的人太多,声音太大,姜奔听得刺耳,起身站在楼梯上大喝道:“此乃大王的话!你们是想违抗大王吗!!”   底下的宫女、侍人皆是一寒,跟着就见公主的衣角闪过,拖着那个凶恶的将军回去,还听到公主细声细气的说:“你不要生气嘛!”   楼上,姜姬还在劝姜奔,“真是爹爹叫你去的吗?”   姜奔听到一愣,“是个侍人来传话,怎么?”   姜姬压低声音说,“你没发现最近爹爹和冯家的人吵架了吗?照明宫里的人就是冯家的人。”   姜奔是知道一点的,“可那里住着的也是爹爹的妻子……爹爹不会那么狠心吧?”   “好吧,那你要去的话小心一点。”   姜奔摇头:“那些侍卫都不想去,所以我们才来抓宫人回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既然他们也不想去,又何必逼他们去呢?”能想像这些人是怎么逼人救火的,只怕是拿刀剑赶着冲进火海吧。   “其实让宫人去,倒显得你们畏难……还不如自己去救,更显忠心。”她道。   姜奔犹豫:“但是……”   他也怕死啊。   “那你就带着人,带着水,守在宫道上,如果有火烧过来,就灭掉它。如果有人跑过去,你们也可以替他们淋水扑火,这样既忠心,又不会有事。”   春夜,莲花台,照明宫忽有天火降临,只有冯家一女被侍女护持着逃出,面容有损。   据传,大王令人守住两宫要道拒火,未令人相救—— 第131章 旧梦   ——阿燕让她快逃。   阿默躲在人群中瑟瑟发抖。天已经亮了,艳阳高照,灰白色的灰烬顺着风飘过来,在晴空之下,照明宫仍在燃烧着,明亮的火焰时不时的随着吹来的春风蹿高一截,炙热的风送来的是冬天在屋里取暖时烧炭的香味。   到了早上,摘星楼的台阶前已经又聚集了更多的人,他们身上大多带着各种伤痕,像一只只夜鸟,在白天时蜷缩在安全的地方慢慢的休息。   公主一直在二楼没有下来,听人说,公主在楼上为他们哭泣。   他们都分到了热水和饼。公主还让他们用加过盐的水清洗有污渍的伤口,那样非常疼,但公主说这样伤口就不会变大了,一个小童说他的家乡就发生过山火,烧死了无数个村子,就是活下来的人,他们的伤口会一天天变大,最后活活疼死。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听了公主的话,用盐水浇在伤口上,把伤口中的脏东西冲掉。   “用干净的布裹伤口,重复使用的布必须清洗煮沸晾干后再用。”姜姬吩咐下去,她倒也不担心这些人不照做,只要他们不想离开这里,就一定会照她的话做的。   问题是……没有药。   她现在做的也只能是防止感染。   “火还在烧吗?”她站在窗前还能看到烧成废墟的照明宫。   “金潞宫里有人说那是天火。”姜良小声说,其他哥哥们都在下面干活,就连姜智的胆子也比他大,姜礼说不能没人陪着公主,他就只好过来了。他本来一直低着头,生怕公主看到他的脸也不喜欢他了,结果公主看到他时,连眼神都没变就移开了,他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有些失落。   他想让公主喜欢他,就努力把消息告诉公主。   “天火……”   “他们说,这是上天在惩罚玉腕夫人,所以这火不能救。”   ——圆得到是挺快,只是不知别人信不信。   姜良听到公主轻轻笑了一声。   “拦住他!!”冯营站在廊下喊。   冯甲和冯宾两个人都抱不住冯丙,兄弟三人打得头脑血流。周围的下人早就跑光了,就连冯营的童儿都吓得瑟瑟发抖,跑去喊来了冯瑄。   冯瑄赶来时,恰好听到冯丙对着冯营叫骂:“你这冷血无心的畜生!!连自己的女儿都下得了手!你没有人心!真该让世人都来看看啊!!这就是风光霁月的冯营!冯北靖!!”   冯瑄赶紧刹住脚,往后退到暗处。   冯营,字北靖。但这个字没有人敢提起。   冯甲和冯宾都吓了一跳,冯营的脸阵红阵白。   “羽公子!大王!你睁开眼睛看看啊!!这就是你的北靖公子!!你的北靖!哈哈哈哈哈!!”冯丙对着天空大声嘶吼。   冯营摇晃了下,冯瑄看到不好,立刻跑过去,但还是没接住摔倒的冯营。冯营一头栽到廊下,耳际鲜血直流。   “阿背!”冯甲立刻跑过去,冯瑄已经把冯营抱进了屋。   冯宾跺脚道:“你提大王干什么!!!”也跑了进去,只是进去前还不忘喊人,“拦住他!”   冯丙正准备跑,被跑来的其他下人抓了个正着。   冯营躺在床上,牙关紧咬,腮上筋肉直跳,两只拳头紧握到关节发白。   “阿背!放松!放轻松!”冯甲不停的按摩他的肩膀、手臂,冯瑄在给冯营揉脚,冯宾进来忙问:“抽筋了吗?”冯瑄点头,他过来一摸,冯营两只腿都绷直绷紧,肌肉僵硬。“唉!”他重重叹了一声,和冯瑄一人一只脚抱着揉。童儿端着热水跑进来,“热水来了!”   这是冯营不能被人提起的一道疮疤。   先王少年自号靖羽,亲近的人称他为羽公子。当时蒋淑、冯营都是先王身边亲信的人。蒋淑陪着先王游历各国,冯营则在国内与各家交好,他本就性情高傲,为了替先王笼络住这些人,不得不养成了一副温吞的脾气。   先王归国后继位,蒋淑官拜司徒,冯营却只是一个内史。内史的职责是随王伴驾,哪怕夜里也不能离开。   先王知道这样委屈了冯营,但他一走七八年,刚回来就继位,跟国中的人不熟,只能靠冯营替他讲解捉刀。   冯营也曾雄心百丈,年少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横刀立马,为鲁国开疆拓土!但先王道他是钢铁雄躯,柔媚心肠,就替他起字北靖,说日后等鲁国安泰了,就放他出去一展抱负。   但少年时的梦想在漫长的时间里一步步的消磨干净了。不知何时起,冯营与先王渐行渐远,也是从那时起,他和蒋淑开始相看两厌。冯家开始固守。等先王骤然驾崩,国朝陡变,冯营才发现他已经只会一种做事的方法了。   “北靖”一字,再也不让人提起。   就像蒋淑也早就不是既香又清的香莲了。   等冯营终于放松下来,他们才松了口气。   冯甲看到冯营咬破了自己的舌头,拿手帕给他慢慢擦着,对冯瑄说,“阿丙太冲动,你进宫去看一看。”   冯瑄点头,“我正打算进去。”   冯宾道,“叫上龚二郎。你们同为太史,昨夜宫中发生巨变,怎么着,你们也该进去看看。”他担心冯瑄一个人进宫又会沦为众矢之的。   冯瑄走到廊下,打算再安抚一下冯丙,却见冯丙不见了,他的从人阿乳被人缚在原地。   阿乳看到他来,磕头道:“请公子责罚小人吧。”   冯瑄问其他人,“四叔呢?”   其他下人不敢答,阿乳抢先道:“小人放了主人,自缚于此,愿替主人领罚。”   冯瑄叹气,亲手解下阿乳身上的麻绳,道:“乳叔,四叔太冲动了,他这样进宫,会落入大王的陷阱中的。”   阿乳点头又摇头,“我知道,阿丙现在进去不好。可阿予送回来时,头发上还挂着水草,就那么潦草的放在棺材里。阿丙现在夜梦还会惊醒痛哭,一遍遍对我说‘阿乳,他们连件衣服都不给她换啊!’。”他抬头看着冯瑄,“他一定要去。我不想他后半辈子的梦里再多一个半子。”   冯瑄只得让从人去请龚香,自己先去追冯丙。结果与龚香在宫门前汇合,龚香看到他就是匆匆一拱手,两人齐步向金潞宫去。   “我看到你家的人刚进来。”龚香说,“不过他没去金潞宫。”   冯瑄站住脚,犹豫了一下,转身往照明宫去。   龚香早猜到了,也停下,叹气:“玉郎!”   冯瑄远远的对他施了一揖,继续往照明宫跑去。 第132章 姐妹相易   照明宫已成一片白地。   遍地都是灰烬,远处、近处有十几朵小火苗仍在不停的往上蹿,一旦有一阵风吹过来,这十几朵小火苗会瞬间变成几十朵、几百朵。   未及走近,就能感觉到一股股烧炙的热浪。在仿佛是门窗的地方,总能看到几具焦黑的尸体,它们四肢不全,缺头少肩,无不伸手向天。   漫天飞舞的白灰呛得人嗓子痒痒,冯瑄以袖掩住口鼻,跑到冯丙身后,扶住他说:“四叔……”   冯丙的脸上是一片空白,冯瑄积了满肚子的话都不翼而飞了,只能干巴巴的说了一句:“不是三叔干的。”   过了许久,久到他都以为冯丙不相信,他在家中喊出的话并非一时气愤,而是真的这么想。他焦虑起来,这时听到冯丙说:“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了解冯营?少年时的雄心壮志在一日日的困局中早就变成了身上的枷锁,让他一日比一日更守旧,更不自信——总觉得再看一看才会更有把握,等一等会有更好的机会。   他变成了他在年少时最讨厌最看不起的那种人,枯费时光,一事无成。   只是他恨!恨这天地!恨鲁国!恨大王!恨冯营!   他甩开冯瑄的手,走进了火场。   不远处很快跑来几个宫中侍卫,其中一人正是冯家送进宫来的,他认出冯瑄和冯丙,连忙上前道:“四叔休急,有救出来的人!”   冯丙心中突然升起希望来!他扑过来抓住此人:“在哪里?带我去!!”   侍卫领着他们边走边说,“起火时就有不少宫女逃出来了,大多都逃掉了摘星楼。”他往楼那里遥遥一指,“昨晚将军还带我们过去了,只是不敢冒犯公主就回来了。殿里的门窗都是锁紧的,大概有一两扇是开着的吧,那些人就是从那些门窗里逃出来的。后来火把门窗都烧没了,就又跑出来了几日。只是……”他畏惧的看了眼冯丙。   只是犹如火人。   冯丙现在什么都想不到,他只想赶紧去看逃出来的人中有没有半子!   逃出来的人被暂时安放在了启和殿,它是位于金潞宫与承华宫之间的小殿,只有十几个房间,以前用来给王后到金潞宫之前暂作休息整理之用,后来就沦为了仓库。朝午之乱时,这里被抢劫一空,现在连门窗都没有,只用一些帐幔挂在门窗上,充作遮挡。   站在殿外,能听到里面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和断断续续的哭声。   冯丙手足俱颤,僵立在门前,不敢亲手去掀起门前帐幔。冯瑄见此,欲替他先进去,不料他一动,冯丙也动了,抢先一步闯了进去。   殿中的惨状远超众人的想像。   左边是蜷缩在地上像尸体一样的人,他们都还活着,却已看不出男女。看到有人进来都吓得直抖,想躲却动都动不了。右边则是真正的尸体,活人与死人同在一个殿内,连冯瑄都觉得太可怕了。   但外殿的人一看就能认出全是下人。   冯丙平静了一下,向里闯去。   在夹道里就能闻到药汤的苦味,可见这里是有药的。冯瑄松了口气,想必半子和阿乔都逃出来了吧?   但进去后,摆在靠近门的地方的却是五具尸首,他们只草草盖住了脸,俱身形娇小,一看就是女子。   在宫殿深处,传来了哭泣声和轻轻的劝慰声:“阿乔,快喝药吧。”   “喝了药就好了。”   冯丙和冯瑄赶紧往那里走,听到里面一个沙哑的女声艰难的说:“给半子喝,她还好吗?”   冯丙的心狂跳起来,张口就喊:“半子!爹来了!爹来了!”   冯瑄却听到了侍女偷偷的哭泣,欲盖弥彰的说:“她、她在睡,一会儿再让她喝。”   冯瑄突然不敢进去了,可他却听到冯丙惊喜的呼喊:“半子!半子!快转过头来让爹看看!”   冯瑄惊疑不定,走进去一看,见冯丙正蹲在一个蒙头盖脸的女子面前,脸上又是笑,又是泪,不停的哄道:“半子不怕,让爹爹看看你好不好,家里有药,不管伤成什么样,都能治好!”   侍女们个个也烧得毫无人色,不少人手脸脖子都带伤,头发也都烧毁了。她们跪在一旁瑟瑟发抖,他扫了一眼,见都是些年轻的侍女,没看到姑嬷。他蹲下问一个侍女,“姑嬷怎么不在?”   侍女满脸是泪,抖着手往外指。   想起殿门前盖着脸的几具尸首,冯瑄在心中叹了口气,轻声道:“家里必定会好好安葬她们的。”   侍女趴在地上,既要哭,又不敢出声。   冯瑄看冯丙还在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那个女子在冯丙进来后既不肯让他看脸,也不敢再出声。   他小声问侍女:“那是……谁?”   侍女抖得更厉害,轻轻做了个口型:阿乔。   冯瑄闭一闭眼,再问,声音就发颤了,“半子呢?”   侍女疯狂的摇头,哽咽着说:“她、她为了救阿乔,把阿乔推出去,她没能出来……”这似乎给她的刺激太大了,说完后,这个侍女就伏地痛哭起来。   哭声终于唤回了冯丙的视线,他见哄不回“半子”,就起身道:“爹爹回去给你找医生,找药……你好好在这里等着……”他转了半圈,“这里不能住,爹爹给你另找一个宫先住着。”   他对冯瑄交待道:“你在这里好好陪着你妹妹!知不知道?”   冯瑄复杂的看着冯丙,看他不似刚进宫来时的失魂落魄,到底没有说出真相,点点头,“四叔就放心吧。”   冯丙匆匆走了。   冯瑄此时才来到冯乔身边,冯乔转了过来,虽然仍然用布盖住头脸,她沙哑的说:“你来了。”她咳了两声,用旁边的杯子润了润喉,他看到杯子里有血丝。   冯瑄没有问别的,反倒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四叔怎么会把你认成是半子?”   冯乔摸了下身上披着的衣服,“这是半子的……”她说,“昨晚,半子突然跑过来,身上都是血,她把衣服披到我身上,什么也不让我拿,只让我快跑,她说阿燕放了火……我们跑出来,见回廊上已经是一片火海……阿燕把桐油浇在了回廊上。我们退回去,不得不紧闭殿门,免得火烧进来。但火还是渐渐烧起来了……”   她剧烈的咳了起来,喷出了血沫,冯瑄连忙扶住她,把水递给她,“你不要说了,让她们说。”   另一个侍女接着道,“然后、然后我们就在宫中四处躲火,火越来越大,到处都是。我们只能关上所有门窗,可这还是没有用。”   “没有人来。”第三个侍女悲痛道,“半子说夜里一起火,肯定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只要烧得大了,就会有人来救。我们就一直等……”   可是不管怎么等都没有人来。   “其他人都跑了,我们叫人,没有人答应。”她们能看到隔着火海无数人逃走的身影,她们隔着门窗大喊,可是最多有人回头看一眼,又很快匆匆逃走。   火越烧越大,半子说她们只能冲出去了,害怕被火烧到,很多人都用衣服包住头脸,在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她们找了一处看起来火势不重的地方,用条案撞开门想往外冲,不料开门时,火一下子变大了,往门里烧来,在门前的几个人被火烧到,惊惶害怕,慌不择路的跑了,她们都是闷头闷脑向外冲,大家都失散了,只知道往前跑,往没火的地方跑。   最后只剩了她们几个,更多的人都不知跑到了哪里,不知道是不是逃了出去……   冯乔平静的说,“我这个样子也不能再留在宫里了,等我出去后就离开家,半子葬在哪里,我就守在那里。”   冯瑄说:“能找来药……”   “什么药也治不了我。”冯乔说,她揭开麻布,露出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五官,全都是红红白白的伤口。冯瑄心如刀绞,“阿乔……阿乔……”   冯乔说:“当时有火落在了我的头上。”她整个头都着了火,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如果不是姑嬷和半子拉着她,她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姑嬷死了,半子也死了。”冯乔烧得不得不闭起来的眼睛里滑出一滴泪,“我活着干什么呢?除了用余生替她们的来生祝祷,我还能做什么?”   冯瑄看了眼周围,对她说:“阿乔,有件事,非你不可,也只能由你去做。”   冯乔惊异道:“什么?”   “做半子。”冯瑄道。   其他侍女也听到了,惊慌的交换了个视线后,不由自主的缩在一起,恐惧的望着冯瑄。   冯乔:“……你说什么?”   冯瑄道,“你也看到四叔了,如果半子死了,四叔会深恨冯家,恨三叔,他既把你认成半子,这也是天意。”   “不行!”冯乔尖叫道,“难道你想让半子做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吗?!”   冯瑄道:“不,如果你愿意,半子会以你的名字归葬。”   “……”冯乔醒悟过来,“……什么?”   冯瑄说,“阿乔,这对你不公平。我知道。你虽然活着,却只能‘死’,你要以半子的身份活下去。做半子没做完的事——守护冯家。”   冯司甫送来了无数的药草,并请求大王,让冯家来收敛在照明宫死去的尸骨。   火又烧了七八天才熄灭,从里面清理出了百十具尸骨,都残缺不全。   其中有冯营之女,冯乔。   冯乔的死,据说是为了保护玉腕夫人,而玉腕夫人也在天火降临时烧毁了容貌,她痛苦不堪,发誓永远不再见大王一面。   大王怜惜玉腕夫人,让人重新整修启和殿,让玉腕夫人居住在此,说这样离得近些,他才能日日照看她。   隔着窗户,冯乔看着大王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摸着自己的脸说:“原来……其实容貌也不重要……”   大王第一次闯进来时就看到了她的脸,立刻就被吓了出去。但第二天,他又来了,她令人紧闭门窗,他就站在窗外对她说情话。   换个名字,就听到了如此甜蜜的情话,感受到了大王的深情。这让她有种突然想要大笑的悲痛感。   大王的爱空洞而无趣,就像空中楼阁,只有从没去过的人才会想像她的美丽,神往不已。真正得到的人,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她现在相信半子对她说的话了。   “姐姐!我厌恶大王!我从未这么讨厌过一个人!他令我恶心!”   “他每次碰我,我都觉得身上趴着一只癞蛤蟆!让人作呕!”   “姐姐!大王绝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光明磊落、冲谦有礼!”   ——她早该相信半子。   两行泪滑下冯乔的脸颊,带来一阵阵刺痛。   一个和她一样,蒙头罩脸的侍女走过来,递给她一张手帕,轻声说:“阿乔,别难过了。”   那一日,冯瑄没有杀掉那些听到他们说话的侍女,留下她们的性命,让她们继续服侍冯乔。这些侍女在冯家送来药之后都保住了性命,只是不复往日容貌。从此,启和殿被人称为“鬼殿”。   “快快,换上衣服,一会儿就要走了。”一个宫女把一件衣服塞到阿默手里。   照明宫毁了,当日逃出来的人本来都有罪,但王后说罪不责众,饶恕了当日从宫中逃走,没有救火的人。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侍人因为带罪,都要去给冯夫人修坟,宫女则要守上三年的坟才能离开,但也不能回宫,随他们自去。   据说当日照明宫的侍女们都死了。   阿默悄悄穿好衣服,躲在人群中,离开了摘星楼。   她没有坦白自己曾是冯家侍女,她不想再回去侍候半子了。想起阿燕,她的眼泪就会不停的涌出来。   ——她们要我死,我就要她们死!   ——既然说我是错的,那服侍大王的半子也有错!   ——不过是想把错都推到我头上罢了!   对啊,阿燕怎么会有错?是冯家送她们来的,也是半子推她去侍候大王的,阿燕本来就不愿意!现在被人知道了,她们就说都是阿燕的错,是阿燕淫荡。阿燕那么好,他们怎么能这么说她呢?背着这样的污名去死,死后都要落到地狱里去的。   阿燕说的对,不能相信他们。   冯瑄看到一行形容狼狈的宫女,他想起蒋后的命令,就走了过去。   当日起火,应当是侍女阿燕放的火。她放了火之后,又在回廊、夹道等地泼满了灯油,可见是不想让人逃出去。   但照明宫的侍人和宫女——也就是不是冯家的人,几乎全都在起火后逃走了。   难道是阿燕在放火前特意去叫醒了他们?可叫醒这么多人,怎么会毫无动静?   他不奇怪阿燕会放火,但这些逃走的人中,真的没有她的帮手吗?   他叫住这队宫女,一个个看过去。   阿默赶紧低下了头。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冯瑄突然指着她说。   阿默的背上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冯公子在做什么?”姜姬骑着轻云站在他身后,姜义、姜勇、姜良三人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   她看了眼那些宫女,她们的伤都还没好,衣不蔽体。她没办法帮他们什么,只能让他们多带一些干粮走。只怕在到山陵之前,他们中就有大半的人会死去。   美人死了。这让她对死在照明宫的冯乔没办法升起丝毫的同情,更因为她在事后听说,照明宫会起火,是因为玉腕夫人逼和她一起侍候大王的侍女自尽,侍女不甘白白替死,这才放了火。但她并不想害其他人,在放火之前,特意替侍人和宫女们开了一扇门,在他们门前的道路上没有油,他们才能这么快就跑出来。   ——照明宫的火,是冯家人自作孽。   冯瑄拱手道:“公主,春光正好,公主何不去他处消磨闲暇?”他转开眼,不去看姜姬。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冯公子还打算做别的吗?”姜姬道。   冯瑄被刺得面红耳赤,匆匆挥手放过那些人,反正以后再去找也不怕他们跑掉。他转过来,对姜姬说:“公主平时玩玩乐乐就好,这些事就不必操心了。”他顿了一下,“母亲在家中过得很好,只是听说了阿乔的事,伤心得几夜都睡不好。”   他本意是提醒公主一下。不料他说完之后,就见公主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冰冷的看着他,不发一语,策马走了。   “怎么回事……”他疑惑起来。   结果几日后,当他听说蒋盛与其妻皆生急病过世后,恍然大悟,跟着就担心起来。   龚香道:“一个死了,不是还有另一个?何况是蒋家的死了,你家的不是好好的?”他调侃道,“玉郎,为什么你这么怕公主生气?”   冯瑄道:“……二郎或许不信。第一次见公主,我就觉得她身体里的不是一个小女孩。”他没有见过比公主更奇异的小孩,或许有比公主更聪慧的,更敏感的,更残忍的……但小孩子就算残忍也带着一股天真的色彩,就像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去认识世界。但公主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世界。   “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孩子看?”龚香笑了,“可就算是我,玉郎又何曾畏惧?”   冯瑄道,“我可以面对小孩子,可以面对男人或女人,可对着公主,我却不知该用何种面孔。”把她当成小孩子,会被嘲笑;将她当成女人,又更怪异。因为不知如何预测计算公主的想法,他才会无所适从。   “玉郎,你多虑了。”龚香道,“听我一言。公主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要她心系之人在地上,她就永远都飞不高。” 第133章 【番外】平凡的一天   “别动,别动……”姜姬举着眉笔,用尽全身的注意力不要手抖。   姜谷仰脸向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期待和红晕。   终于出宫了,除了姜奔那个笨蛋之外的人都在。她还把宫里的钱全都带出来了,在路上收了那么多礼物,都没空看看是什么。   眫儿走进来,看到公主在给侍女画眉,不敢上前打扰,不料姜武随后闯进来,推开他道:“怎么不走?”   “啊!”姜姬发出一声尖叫。   姜武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怎么了?怎么了?”   “画坏了!”姜姬愤怒的把眉笔掷到姜武身上,“都是你!我快画好了!!”   姜谷看到姜武就已经羞得满面通红了,捂着脸要躲,“不要看!不要看!”   眫儿赶紧过来拉住她说,“不要怕,公主没有画坏。”他捡起眉笔,在眉砚中沾了一点,“我来给你修一下就好。”他拉住姜谷小声说,“公主难得开心,就顺着她吧。”   姜谷羞红了脸,僵硬的让他在眉尾补了一笔,刚才像毛毛虫爬过的眉毛就不见了,修过的眉锋添了一丝英气。   “这个好不好?”姜粟抱得两手满满的出来,全是她在箱子里翻出的布。   “你怎么拿这么多出来?”姜谷去拉她,姜粟在屋里转了个圈,躲开她,嘻嘻笑着说:“不是说要做新衣服?啊呀姐姐你别生气嘛。”她站住一看,惊呼道:“姐姐!你画了眉毛!好漂亮!”   姜谷顿时羞涩起来,捂住脸躲开:“不要看我啦!”   “我也要!米儿,是你给姐姐画的吗?也给我画!”姜粟扑到姜姬面前。   姜姬正起了化妆的瘾头,不能给自己画就给别人化,兴冲冲的举着一只小瓷盒说:“还有胭脂哦!先把眉剃掉。”   眫儿发现了自己能做的事,试探的说:“公主,还可以染甲。”   姜姬道:“不是要有指甲花才能染吗?”现在没花啊。   眫儿道:“有花汁就行。”他去取来一只雕花镶角的小漆箱,打开取出一只只小瓷瓶,指着说:“这是桃红、这是梅红、这是朱红……”   竟然还能染多种颜色?桃红是怎么回事?   姜谷跑了,姜姬没看到她,推从刚才起就趴在她身边装死的姜武:“去把大姐拉回来!胭脂还没涂呢!”   她连推带搡,最后脱了鞋用脚去蹬才把他蹬起来,跑去把姜谷给拉回来了。   “我不要画了!我还要去做饭呢!”姜谷故意做出严厉的样子来,只是脸上的红晕久久不褪,失了威严。   “没事,有役者呢。我还让他们去街上买肉了,今天要好好大吃一顿!”姜姬道,刚出来她有点小兴奋,她举着胭脂盒跑到姜谷面前,打开用小指沾上一点胭脂膏,“大姐别动哦,嘴张开一点——”   等姜谷和姜粟都不得不坐在那里伸着双手染指甲后,姜姬心满意足的放下手中的工具,问姜武:“制衣的人来了吗?”街上也有制衣的匠人,虽然手艺不如冯家送她的役者,但做一些普通的、没那么复杂的衣服还是可以的。   姜武道:“已经来了吧?”他站出去喊:“做衣服的人找来了吗?”   姜姬也出去,一眼看到一个小身影在看到她之后不惜四肢着地,爬着从别人的腿中间钻过去跑了!   “姜旦!”姜姬怒喝,声遏云天。   姜旦跑得更快了。那些军奴本来就抱臂站在摘星宫前好奇的张望,看到这一幕都笑起来,还有人故意挡住她的视线,帮助姜旦逃跑的,更有人给姜旦助威:“快跑!抓住就要打屁股了!”   姜姬气得头都是昏的,当着外人的面……还钻别人裤裆……她抓住姜武摇晃:“去去去!把他给我抓来!”姜武立刻应道,“好!”举起她转身回殿了。   “姜武!!”她的声音从宫殿深处传来,殿外站着的人更是大笑起来。   回去后她还是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怎么都不肯理姜武。姜武绕着她转了几圈,索性仰脸躺在她面前,闭上眼睛,抱住双臂,“好吧,随你出气,抓我的头发吧。”   以前他背着姜姬在山野间奔跑时,姜姬一害怕就抓他的头发,他一疼就停下了,后来有一次,她又抓了他的头发——很难说不是故意的。被他从背上抓下来打了屁股。   这是她此生以来第一次被打屁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从那次后她再在他背上想要他停下来后就不再抓头发了——改抓耳朵。   姜武闭上眼睛,听到旁边姜谷和姜粟的惊呼和她们捂住嘴的轻笑,然后他就感觉到脸上一凉,立刻睁开眼,伸手在脸上一摸,手指上都是黑的,再看姜姬已经站起来抱着裙子跑了,那小小的腿,像一只小羊羔、小奶狗。   他扑上去抓她,还没碰到她就发出尖叫,他慢上两步让她接着跑,然后再追上去,伸手在她背后吓她,她就又挤着眼睛尖叫起来。   不一会儿,姜姬就跑不动了,她脚下一慢,姜武就把她抱了起来,笑嘎嘎的做势往天上抛:“抓住喽!”   如果说姜姬最怕什么,就是抛高高——她不是真的小孩子,真心理解不了这种事的乐趣所在!   “你敢!!”她抓住姜武的衣领,“啊——”被抛起来了,又落下,没回过神,又被抛高了,又落下,每次底下都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她。   “真生气了?”姜武抱住她轻声说。   姜姬眯起眼睛,“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生气。”   姜武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吧。”   “什么都答应?”   “什么都答应。”   姜旦悄悄的跑进来,他刚才听到姜姬在尖叫,是不是她挨打了?怀揣着这美好的期望,他偷偷躲在柱子后。   “姜旦在看。”姜武斜眼睛,“我是说他进来了。”他提醒姜姬。   “你不要动!”姜姬举着眉笔,“画个剑眉会很帅气的。”原来姜武的眉毛真称得上是自由滋意,长得那叫一个随意。   姜武不停的给姜旦使眼色,一边小声提醒姜姬,“他的衣服好脏啊!”   “唉,肯定又在地上滚了。”   “鞋不见了!”   “袜子好像也不见了。”   “头上那是什么?马粪?”   “恶……好像嘴上也是。”   姜姬终于受不了了,扭头看姜旦,见虽然确实如姜武所说滚得像个泥猴,但脸上都是泥,绝不是什么超出底限的马粪。   她再转回来,姜武已经溜到殿外了。   她大惊失色的举着眉笔追过去:“等等!眉毛只画了一条!”你想做独眉大侠吗?! 第134章 哭   “将军,如果能见到公主,某还有大礼相赠!”一个赤色绸衣的商人伏在姜武座下说。   姜武看了眼摆在盘中的金虎,点头:“知道了。”他挥挥手,吴月上前逼近商人,“某送你出去。”   商人唯唯诺诺的出去后,吴月大步进来,一屁股坐下,盯着那金虎神色不善,怒气冲冲道:“将军!因何这样对待公主?公主待你一片真心!多少钱物都任你取用!你却为了这些金子就要出卖她吗?某看不起你!”   姜武恍若未闻,“粮仓建好了吗?慢一天,就有可能被人发现。”   他照姜姬说的在靠近涟水的地方圈了一大片荒地,命人砍木建寨,吴月运回来的魏豆刚下船就被搬进了将军寨中,寨中别的都不忙建,先盖的就是粮仓,但这粮仓按照建摘星宫的古石所说,地上的粮仓是个幌子。   吴月气得咬牙,重重哼一声,甩袖走了。   姜武捧起金虎,随手放在旁边的桌上,出门叫上侍卫,“随我进宫!”   一队虎师雄纠纠气昂昂的随着一位骑士跑进了莲花台,龚香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有力的脚步声了,他站在回廊上,看到那一队虎师径直往摘星楼去,想起阿悟说的姜武,微微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乡野之中竟真有将星!”只是带兵出去一趟,回来就脱胎换骨一般。   再联想到大王身边的另一个“将军”,呵呵,如果不是这个人,他也不会小看姜武。他沉思片刻,回到殿内,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等姜元与蒋彪聊得告一段落,他才插嘴道:“大王,适才见到姜将军进宫看望公主了。”   姜元还未说话,蒋彪就道:“姜将军独自在宫外,只怕寂寞,惧怕被大王疏远,想必又带着礼物来讨好公主了,哈哈哈!”   这叫姜元本来心里那一点点不快也瞬间烟消云散,他笑道:“我儿对她这两个兄长一向有办法。”   龚香就像刚才没有挑拨一样,笑意深深的坐在那里,心里奇怪:蒋彪为什么替公主说话?还是跟他过不去?   摘星楼里,姜武坐在姜姬面前,平静的说:“这些日子有不少人想见你,有的送了礼,有的没送。有两个送了我黄金的,我都听了他们的来意,都是为自己的主人求官的。”   姜元目前亲封的官还不到一只手,自然吸引了很多向对着大王自荐的小家族。他们不敢通过冯、蒋、龚三家,就转向了摘星宫。   “你一会儿去见大王,告诉他就行了。”姜姬顿了一下,“不要主动说他们送了你什么礼物,如果他问起,你再慌张些向他认错,做不出来就磕头,把头低下来让他看不到脸。”   姜武点点头。   两人之间突然没了话说。   姜姬转头看向窗外,不敢看他。她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不知道如果看到了,她会不会心软。   “蒋盛死了。”姜武突然说。   她促不及防的转过来,和他视线相对,“……死了?”   姜武看着她说,“我请焦翁去杀他,焦翁回来说,蒋盛早已死了,蒋伟隐瞒此事是想引出刺客。”他说,“焦翁杀了两次怜奴,都失败了,他说暂时不敢见你,走了。我赠了他一些盘缠和一匹马。”自从他带兵出去一回后,就有马商找上他,欲贩马给他,他就买了几十匹先放在寨子里。   蒋盛死了,还早就死了……   她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   姜武伸手碰了碰她的肩,“米儿,你不要太伤心了,蒋盛死了,二姐的仇已经报了。”   “就算报了仇,二姐也回不来了。”再说还有大姐,还有姜旦,还有你……   姜武狠狠的捶了下桌案,“早知道我当时就不该走!不该把你们扔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她大叫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就跑出来,“蒋盛想娶的是我!大王却把二姐嫁过去!她们是替我去的!是我……”   姜武把她抱到怀里,捂住她的嘴:“不是你!别胡说!是蒋盛不好!他死了!死了!”   姜礼噔噔噔跑上来,喊,“蒋公披发赤足跑进宫里来了!”   她浑身一僵,紧紧抓住姜武,牙齿格格打颤:“快走……”她连忙推姜武,“你快走!带着你的兵!钱和粮食都搬走了吗?”   姜武一把将她抱起:“你跟我走!我们去接大姐!对了,阿旦……”   姜姬啪的给了他一巴掌!把姜武打懵了。   “你自己走。”她从他身上滑下来,对姜礼说:“提醒阿仁,如果有危险就先带着阿旦躲起来。”   她往里走,姜礼跟上,一边回头看姜武,“公主欲往何处?”   “金潞宫。”   她回头看姜武,跺脚道:“还不快走!万一蒋伟是来找你的,现在不逃还等什么时候?”   姜武一听到这个就又上来抓她,要带她一起跑,被她啪啪啪又打了几个耳光。   一个绿衣侍人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看到一幕,吓得连上都不敢上来,又下去了。   姜温几人也听到上面的声音,见侍人跑下来,姜温上前问:“你不是有事要叫将军过去吗?”   侍人从没见过这么凶的公主,吓得腿都是软的,连连摇头:“我我我一会儿再来!”他跑回金潞宫,姜元、龚香、蒋彪几人正在等他把姜武带过来,看他面无人色,头都不敢抬就要躲远,龚香叫住他:“让你去请将军,这是怎么了?”   侍人跪在那里,哆嗦着说:“公主、公主发怒,掌掴将军……奴奴不敢上去……”他捂住脸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蒋彪大笑,十分好奇,叫侍人走近细问:“公主因何发怒?如何掌掴将军?你且学来!”   姜元和龚香也好奇得很,侍人只得学姜姬扇姜武,两只手左右开弓,“就这样、公主就这样……”   侍人吓得直抖,上首的三人却都在发笑。蒋彪笑完竟有一丝遗憾,“如此奇景,竟不能一观。”   龚香本来还担忧姜武与公主太过要好,听侍人说公主竟还把姜武当做一般奴隶对待,想打就打,那一丝隐忧也消失了。一个娇横无忌的公主,一个正在深受重用的将军,两人日后必定渐行渐远。   姜元也在笑,不过是苦笑,他摇头道:“我儿这脾气啊……”   蒋彪忙道:“公主天真烂漫,再说她小小人一个,打又能打多重?真有坏心,就该让侍卫打了——可见是被将军气急了。”还是姜武不好。   龚香也道:“公主与将军乃是兄妹,做妹妹的不讲理,哥哥还能跟她计较?只是将军还是受了委屈,一会儿他来了,大王多宽慰几句吧。”   蒋彪冷哼,龚香也侧目,两人心里都有些古怪。   蒋彪:恨不能公主手无寸铁任你摆布?   龚香:难道他跟姜武有仇?   这时有两个侍人进殿禀告:蒋伟来了。   “大王、大王啊……”蒋伟一见到姜元就痛哭起来。蒋彪面色尴尬的避到了一旁,蒋伟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继续对着姜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儿、我儿……盛儿没了……盛儿他这个不孝子离了我这父亲,自己走了!!”   哭到这里,蒋伟添了几分真心,号啕起来。   蒋彪听了不忍,上前想扶蒋伟起来,“二叔不要太过伤心……”被蒋伟一把挥开,要不是他躲得快,蒋伟一脚就要踢到他脸上了,不过虽然躲过了脚,蒋伟还是对着他吐了口口水,正好落在蒋彪脸上。   蒋彪被这脸上的口水给震惊了,僵硬成了一块木头。   蒋伟还在破口大骂:“你这小人!休要兴灾乐祸!纵使盛儿死了!你当我就没儿子了吗?!”   姜元一看这样不好,赶紧示意龚香把蒋彪拉出去。   龚香把蒋彪拖到回廊上,递给他一方手帕,“擦擦吧。你叔叔是伤心得过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蒋彪愤恨道:“反正死了儿子的不是我!”他用力把脸上的口水擦掉,恶心的想吐!   二叔!你也太过分了!   这下,龚香也接不下去了,这蒋家还真是叔侄离心,分崩在即啊。不知蒋淑在地下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心情?   结果听到蒋彪奇道,“那是不是公主?”他往前一指,见公主骑马跑在前,身后将军也骑着马,慢吞吞跟在后面。公主跑一阵,就调转马头去追打将军,将军不敢反抗,也不敢躲太远,绕着公主的马身转来转去。   龚香看到这一幕也分不清公主和姜武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不过公主如果一直这样对姜武,姜武早晚会对她死心的,再多的情谊也经不起消耗。   “真蠢!他下马来让公主抽几下不就行了?躲什么躲!”蒋彪在旁骂道。   龚香:“……”蒋家是这样的家教吗?怪不得养出蒋盛那样的蠢才。   “来人!去把那个人给我拉下马来!”蒋彪撸袖子道。   龚香连忙拦住他,推着他下台阶:“一会儿你叔叔出来看到你又该发火了,我送你出去!快走快走!” 第135章 铁面   “你给我过来!”姜姬气得浑身抖,已经快失去理智了。他怎么就不懂?他手里的兵才是他们真正的倚仗,在不知道蒋伟是为什么进宫前,他先躲出去,她在宫里探听消息。她和姜旦都算有身份的——有时她还真庆幸蒋后给了姜旦“身份”,他们一时半刻是不会有事的。   姜武骑着马绕着她转了两圈,突然越过她向金潞宫跑去。   姜姬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尖叫:“你想干什么?”   两匹马一前一后到了金潞宫,姜武在台阶前下马往上跑,轻云却带着姜姬爬起了楼梯!这下很快就追上了,姜姬胆大包天,看着距离很近,直接从马背上跳到姜武身上!   姜武这下不敢跑了,慌忙接住她,把她背在背上,头皮上顿时一阵刺痛。他一鼓作气背着姜姬跑进金潞宫——如果有危险,他们一起扛!他绝不能放姜姬一个人面对!   殿中的姜元、蒋伟、蒋龙都吓了一跳。   “这、这……”姜元站起来,左右一看,龚香和蒋彪都不见了,蒋伟哭得趴在地上,蒋龙不及肩高,只得自己上前,张着手说:“儿啊,快从你哥哥背上下来。”   蒋龙最吃惊,他进宫前也只是听过公主有多跋扈,亲眼看到这是第一回 ,他正准备鼓起勇气上前指责公主,身上突然一沉,被蒋伟给拉跪在地,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看到大王围着姜将军转,想把公主抱下来,而公主趴在姜将军背上,横眉立目,双眼含泪——倒像她委屈得不得了,她两只手抓住姜将军的头发不放,一看就知道姜将军肯定疼得厉害,但奇怪的不止大王,大王不喝斥公主就罢了,就连姜将军疼得脸都是青的,也把公主好好背在背上,大王来抱,他还微微躲开。   姜元哄道:“儿啊,何事恼你哥哥?告诉爹爹,爹爹替你出气!”   姜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不给我!他收了好多礼物都不给我!”   “好好好,好好好。”姜元心中大喜,悄悄拍拍姜武的肩,去拉姜姬的手,“爹爹罚他好不好?不要抓哥哥的头发,爹爹有好东西给你。”   姜姬从善如流的松开手,姜元要抱她,可她嫌恶心,从姜武背上滑下来。   姜武顺势跪在姜元身前,“叩见大王。”   姜元亲手扶起他,再看他脸上全是姜姬挠的道道,发髻也早被扯松,歪七扭八的挂在额头上,他苦笑道:“你怎么就任她这么闹你?连躲也不会躲。”   姜武垂下头,喃喃说不出话。   姜元倒是喜欢他这副忠厚的样子。   蒋伟看了场好戏,做势怒而起身,“那畜生呢?几时逃了?”   姜元忙道:“蒋公休怒,盛公子不是急病过世的吗?想必与蒋太守无关。”   姜姬早自动坐到姜元的榻上,以袖掩面,轻轻抽泣,听到他们说的悄悄松了口气。只是蒋伟真的认为刺客是蒋彪派的?   蒋伟一副要气晕的样子,都翻白眼了,他一只手仍扯着蒋龙,蒋龙被他压在下面起不来,还要扶他:“二叔!二叔不要生气!”他自从进宫后就没回过蒋家,对蒋家的事一无所知,以为都是真的,他从小就崇拜蒋彪与蒋盛,现在兄弟相残,蒋家分崩离析,他悲从中来,抱住蒋伟哭起来,倒是平添了几份悲怆之意。   蒋伟诅咒道:“我儿在樊城好好的!一随我回来就没了!他这畜生占了樊城还不够!还要我儿的性命!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他仰面向天,哭道:“天啊!你睁开眼看看吧!”   姜元也同情道:“唉,蒋公还当保重自己,不要过于伤心了,哀重伤身啊。”   蒋伟又呜呜呜的哭了好一阵,和着蒋龙的哭声,在金潞宫响成一片。   姜元不得不道:“蒋公,我记得蒋公还有两子,何时带来让孤看看?其中若有良才,也可为孤所用,只盼能稍解蒋公心中忧伤。”   蒋伟这才止了哭声道,“除盛儿外,我其余的孩子都不成才,盛儿之下,有奇儿为次,固儿行三。”   姜元道:“那改日就请蒋公引此二子上殿吧。”   蒋伟伏地道:“大王厚恩,某如不粉身而报,誓不为人。”   这话算是很严重的誓言了。   姜元也难免动容,亲自扶起蒋伟,又亲自送他出殿,等他回来,就看到姜姬竟命姜武伏地给她当马骑!姜武就乖乖的背着她在殿里绕圈,旁边蒋龙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姜元哭笑不得,上前把姜姬抱下来,喊来蒋龙,“让他陪你玩好不好?”   蒋龙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姜姬打量蒋龙,见这人长着一副蒋家人脸,脸型方正,换句话说就是一脸正气,浓眉大眼,面如傅粉,唇红齿白,很容易让人有好感。   “他是谁?”她装做不知道。   “你叫他阿龙就行。”姜元笑道,“若是我儿喜欢,也可常常来找他玩。”   蒋龙的表情都能解读出来了:你这恶人可千万不要来找我!!   姜姬冷哼,转身就走,蒋龙犹豫了一瞬,猜测大王可能要跟姜将军说话,不想公主打扰,也不想他听,只得跟上去,心里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都汇成一个字:忍。   等他二人一前一后的出去,姜武收回视线,见姜元正微带深思的看着他:“她这么对你,你就不曾生气?”   姜武摇摇头。   姜元看他绝不是口是心非,更好奇了:“为什么?”   “她是妹妹。”姜武道。   姜元既爱他的忠厚,又嫌他对姜姬太尽心,不过想一想,姜姬在宫里也做不了什么,最多要些东西就放开了。他招手让姜武靠近,“那妹妹要你的礼物,怎么不给她?”   姜武低头说:“……都买藤甲了。”   姜元惊喜的看着他,简直对他爱不释手:“何处得来?”   姜武道:“我带人去滨河后,留下的人把粮食吃完了,其中有个人以前当过强人,就带人去找粮,抢了个魏人,那魏人是个商人,他为保性命,就把粮食给了那人……结果我回来后,那魏人又找上门来,我打听到他有粮食还有藤甲、盾、矛,就都买下来了。”   “那魏人呢?”姜元低声问。   姜武道:“我让他再送粮食来,放了。”   姜元:“杀了。”   姜武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想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哦。”他说,“那我回去就让人去追。”   姜元半是故意,半是好奇:“你不问问为什么?”   姜武道:“杀个人,哪有缘故?”   姜元道:“一定能杀了?”   姜武道:“那商人是独自上路,我让那人去,他做过强人,擅长追杀。”   姜元道:“此是何人?”   姜武道:“叫吴月。”   姜元道:“改日带他进宫来。”如果好用,不如留在宫里做个侍卫。现在宫里姜奔所领的侍卫都是冯蒋两家送的,他这个大王在他们眼中还没有冯蒋两家值钱。他微微叹了口气,姜奔不如姜武啊……不过能有一个姜武,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想到这里,他柔声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告诉爹爹,爹爹都给你。”   ——这个,姜姬教过他。   但他却不懂姜姬教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什么好。但爹爹给我的,肯定就是最好的。”   蒋龙一直默默跟着姜姬,属于“你绝对够不着我”但“说话我一定能听到”“跑也能跑得掉”的礼貌距离。   姜姬想试试他,指着前面道:“你来背我。”   蒋龙警觉的退后一步,摆出一副冷淡脸:“不敢冒犯公主。”   “你背不背?”   蒋龙的脸渐渐憋红了,犹豫再三,上前蹲下,不料许久也不见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公主早跑得没影了,顿时气得头昏脑胀。   他怕回去又碰上公主,就在外面游荡,直到侍人来找,“蒋公子,大王唤你。”看他独自一人,侍人还好奇的左右张望:“公主呢?”   蒋龙早就从无数个侍人的嘴里听说过公主,但那个“仁慈”、“和善”、“大方”的人是谁啊?   他不理侍人,匆匆回到宫中,见大王十分愉快的说,“我儿呢?”   蒋龙黑着脸,“公主将小人丢下,不知何时走了。”   姜元正开心着,哈哈道:“想必是我儿捉弄你了?阿龙不要生她的气。”   蒋龙道:“小人不敢。”他以前总觉得大王并不喜欢公主,但今天看到的却令他大为改观,在他没摸清大王到底是如何看待公主之前,不敢失礼。   第二日,蒋伟就带着儿子来了,姜元也意思意思的夸了句“少年英才”,却没有授官,只让他闲时多来宫中玩。结果这个叫蒋奇的人真就天天来了,来了也不干正事,就调戏宫女。   姜姬很快在摘星楼听到宫女们的抱怨,她虽然早就从蟠儿嘴里听说过蒋伟另外两个儿子都不成才,可以说是蠢才,但她想不到他竟然会这么蠢。   “他真的这么大胆?”她问姜温。   姜温面色沉重道,“确实如此。听说他看到面容姣好的宫女就拦下,或硬拉到暗处,动手动脚,若宫女反抗就会被打。”   姜姬起身道:“牵马来。”   “来啊,小美人,别躲啊!”   不远处的水道边上,一支支绿色的荷叶还打着苞,亭亭绿杆立在玉白的宫道旁,如果不是旁边追逐的一个形状丑陋的男人,这一幕景色要好看得多。   在没有亲眼看到前,姜姬都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蠢的人——这蠢才还是蒋家的。他要么是真蠢,要么是大智若愚。   ——她觉得像前者。   因为这个男人真的扑倒了一个来不及跑的宫女,在女人的尖叫声中撕了她粉色的裙衫,那张淫笑的脸不带一丝伪装,你看到他会直接怀疑他的智商有没有五十。   姜姬一抖缰绳,轻云就跑了过去,哒哒的马蹄声都没有惊起他,在他身下的宫女却看到了公主,一脸惊喜。   她也没有失望,公主一鞭子就照着她身上之人的后脑勺抽了上去。   限于力气,这一鞭打得并不重,蒋奇却像被冒犯了一样跳起来,他衣衫凌乱,裤子早掉到地上,露出不堪的下体,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姜姬,露出“我知道你是谁,但我并不怕你”的轻蔑笑容,“原来是公主。”   宫女慌忙站起来跑了。   蒋奇回神要抓她,被宫女回身推倒,他怒叫道:“你不回来!我就让人杀了你!”他指着周围早就在看热闹的侍卫说:“你们去把她抓回来!!”   那些侍卫确实认识蒋奇,以前在蒋家时还曾经跟这个小公子四处为非作歹呢,这宫中的宫女大王从来不碰,他们这些侍卫偶尔还会勾搭一两个,蒋奇做的,本来也不是大事。   但他们绝不敢冒犯公主,一见轻云过来,一些机灵的人都溜了。剩下几个此时也不敢听蒋奇的话,都犹豫起来。   蒋奇怒道:“你们想死是不是?”   姜姬道:“蒋公子好威风,大王的侍卫,你说杀就杀?”   蒋奇倒也不算傻到家,他没有纠缠侍卫的事,转头指着姜姬笑道:“你长得这么丑,我才不要你!你就是嫁给了我,也最好多带些貌美侍女。”   “你说什么?”姜姬像听到了稀奇话,“我嫁你?”   蒋奇道:“你不是要嫁给我大哥吗?我大哥不娶你,现在就轮到我了。”他在家里听说了蒋盛要娶公主的事,现在蒋盛死了,他又被领进宫,他就觉得该他娶公主了。   “不过侍女可要美一些,不然就像之前那个一样,被我大哥踢死了。”他笑嘻嘻的说完,头顶突然一暗,侍卫惊慌大叫起来:“三公子!!”   事后,侍卫被领到了金潞宫,发着抖说:“那马先踢了蒋公子的头一下,等蒋公子倒地后,又跳上去踩了几脚。”   姜元是真有点头疼了,龚香问:“蒋公子可还好?”   侍卫忙道:“人还活着。”   龚香对姜元道:“大王休急,只是一点小口角,蒋公子当会无事。”   正说着话,外面说王后到了。   姜元一手抚额,“孤头疼,不能见王后。”   龚香知道他不想责罚公主,就是他也不愿意为蒋奇罚公主,别说没踢死,就是公主一怒之下纵马踏死了蒋奇,那公主也必须没有错!   幸好蒋奇近日在宫中的行径他也知道一点,他道:“臣来见王后,大王不如先到后面避一避。”   姜元便起身道:“那就交给四海了。”说话就要躲开,蒋后已经进来了。   龚香立刻上前挡住蒋后,当头一揖,“见过王后。”   蒋后快步绕开他,跑到姜元面前跪下,姜元赶紧转身抚额开始喊头疼,蒋后喊道:“大王,蒋奇这畜生胆敢冒犯公主!绝不能轻饶!!”   姜元一怔,龚香也愣了,上前问:“王后是说……”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蒋后跪得端正,斩钉截铁的道:“我已命人打了他三十杖,遣其归家,命其父母好生教导!”   不止打了,还送回去让蒋伟好好教导。   姜元犹豫一下,上前扶起蒋后,“王后铁面无私,倒叫寡人汗颜。”   蒋后柔声道:“公主年幼,又心地善良,不但大王深爱,我也与大王一样深爱公主。何况我深知蒋奇,绝不会是公主的错!”   等龚香去打听来蒋后确实把受伤后的蒋奇在庭前扒了裤子又打了三十杖才送回蒋家,也不得不信,蒋后与蒋伟,仇深似海。   姜元也信了,奇道:“那蒋奇还活着吗?”   龚香笑道:“公主有分寸,那马只是踢碎了蒋奇的下巴,又踩断了他一条腿,并无性命大碍。倒是王后那三十杖打得人吐了血。我看大王还是要抚慰一二才好。”   不等姜元让人去看望蒋奇,安抚蒋伟,蒋后竟然又让人去蒋家训斥,把蒋伟骂了个体无完肤,一时蒋奇在宫中戏弄宫女被公主撞到当场责罚的事街知巷闻。   蒋家,蒋伟黑着脸,说不出话。   “哈哈哈哈哈!”蒋彪笑得抬不起头,趴在桌上。   蒋伟叹气:“我知道他蠢。”正因为蠢,才送进宫去,好让大王更加对蒋家放心,对蒋龙、蒋彪更能放心用,结果没想到他这么蠢,才去了几天就被送回来了。   蒋彪道,“谁叫他冒犯公主了?”   蒋伟也知蒋彪的毛病,根本不理他,转头对蒋珍道:“打狠了吗?”   蒋珍点头。   蒋伟想了一下就懂了,“他以前对茉娘不好,丝娘大概是在为茉娘出气吧。”   以蒋奇的脾气,怎么会放过家里最美的茉娘?还打算用强,险些被蒋彪打成傻子才不敢再放肆。   蒋珍道:“虽然狠,但性命无碍。麻烦的是被马踢碎了下巴,只怕以后说话不太方便了。”   蒋彪骄傲道:“轻云可是我亲自驯的!”   蒋伟再忍不了,指着门说:“滚!” 第136章 阴影   蒋后回到承华宫,从小就陪伴她长大的侍女迎上来,拉着她往里走:“王后快来,快看茉娘跳得有多美!”   蒋后被拉过去,一点也不意外的看到门前、窗前都挤满了人。从小就是这样,只要茉娘一跳舞,所有的人都会去看。   殿中没有乐工,只有一个侍女以手合拍,茉娘就随着清脆的巴掌声,像从天降落的仙女翩翩起舞,她不停的旋转,仿佛下一步就会腾云而起。   周围的人全都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落入凡间的仙女,怕她消失,再也不回来。   舞毕,茉娘气喘吁吁的停下,额上、脖子上全是汗水,她看向蒋后,笑起来:“姐姐!”   众人这才从刚才瑰丽的美梦中回过神来,纷纷赞叹。   “不管看多少遍,都是这么美。”蒋后走上前,轻柔的替她擦去汗水,“快去收拾一下。”   侍女们一拥而上,簇拥着茉娘回去换下衣服,按摩放松,教茉娘跳舞的女人的一双脚都变了形,不到四十岁就不能走路,两条腿满是青筋。要想获得远超常人的美丽,就要付出超出常人的代价。但蒋家不是想要一个只能远观的美人,茉娘从小跳过舞之后,就要花上双倍的时间用来保养。   蒋后静静等着,直到天色渐暗,茉娘才起来,她一脸不安的说:“姐姐一直在等我吗?”   “今日我见到了蒋奇,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蒋后说。   茉娘的脸色陡然变坏了。她想起在那个深夜,同屋陪伴她的侍女脖子上被刺了一刀,倒在床前,蒋奇趴在她身上,威胁着她。   “他冒犯了公主,被轻云踢了个半死,我正好让人又打了他三十杖。这辈子都别想站起来了。”蒋后阴森道。   当时蒋盛在外,蒋伟只有蒋奇一个儿子,蒋奇的母亲又太宠他了,把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她和茉娘都还小,又听家里人说蒋盛之所以去樊城是为了不跟蒋彪相争,所以就算蒋奇潜入到茉娘的房里,她们都不敢说什么。   蒋后年幼,对着父亲哭诉。蒋淑就教她:“我是长辈,不能跟蒋奇计较。你人小力孤,也拿他没办法。但心中不平,怎么办?此时当借力。”   蒋后前思后想,去找了蒋彪。长辈不行,同辈是不是就可以呢?   蒋彪当时也很喜欢茉娘,常将她抱在膝上,只是逗一会儿就放下了,转而去找赵氏。听她说了以后,在外面堵住蒋奇把他狠狠揍了一顿,蒋奇被打得脑袋肿的像个西瓜,眼睛挤得像一条缝,五官都看不清了,养了两个月才养回人样。但因养好以后不见有什么大问题,他的母亲也不敢找蒋彪理论。蒋彪偷偷对她说:“没想到打成这样都能活下来啊。”他当时可是专照着脑袋去的。   上一次算是蒋奇命大,这次她特意吩咐的,蒋奇已经被打残了。   茉娘沉默半晌,道:“……姐姐,我的舞练好了。”   蒋后柔声道:“等外面的荷花开始结花苞时,你就可以去见大王了。”   春风一日比一日暖,宫中的宫女已渐渐换了裙衫,轻薄的春衫裹着少女们玲珑的身体,纵使冻得瑟瑟发抖,也令人侧目不已。   水道上枯败的荷花都不见了,从幽深的水道中伸出一杆杆绿色的枝条,绿色的荷叶、粉色、白色的荷花都打着苞,有性急的先绽开了,在微寒的春风中轻轻打颤。   坐在摘星楼上,眼前白玉的石道边点缀着绿色的荷叶与粉色的荷花,真像仙境一样。   只是远处烧成焦炭的照明宫有些煞风景。   姜姬刚从金潞宫回来,她现在隔两日就去一趟,去了就找蒋龙。现在蒋小公子见她就躲得不见影,她就守在姜元身边“等他”。   宫里很多人都在传,说公主已被蒋龙“倾倒”。   哼……   姜温上来说:“公主,丛伯来了。”   这几次她去就总能撞到蒋彪,只要见到蒋彪,丛伯肯定会来送礼物,每回来,脸色就黑得像炭一样。   姜姬笑道:“拿米酒来。”   丛伯还没走上来,声音已经传来了:“我不喝!”   姜姬高声:“我喝!”   丛伯走上来,两手托着一只漆箱,铁青着脸:“你不许喝!”他越看这公主越不像眫儿!她可比眫儿大胆多了!眫儿是没办法才不得不与蒋彪纠缠,她倒好,故意去挑逗蒋彪,日日出现在他面前。   他把漆箱扔在姜姬榻前,冷声道:“早晚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你怎么办?”   姜姬往漆箱中看了一眼,见是一套衣冠,小巧的头冠和小巧玲珑的靴子,精致可爱。   “我不是去看他的。”她解释道。丛伯一开始就在提醒她,后来基本就是明示了。   丛伯冷笑,“我知你不是,你只是心太大了。不过公主,放弃吧。你所能做的,就是讨好大王,讨好龚公子与冯公子,在你嫁出去后能支持你。别的,你又能做什么?”   姜姬:“我不做,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   丛伯叹气:“我见过很多人,但最后那些心大的都死了。人生到这个世上,就像那树一样,长在哪里就落在哪里,你若早些死心,也能多替自己打算些。你只是一个女人啊。”   这时白奴送上烫过的米酒,还有一盘烤腊鸭。   丛伯毫不客气的全放到自己面前,对白奴说:“我知道有腊猪肉!送一盘上来!”   白奴笑着说:“奴不知道。”也不动。   丛伯看了眼姜姬,说:“送盘腊猪肉上来,我说个消息给你知道。”   白奴这才看向她,他虽不懂丛伯话里的意思,但知道“消息”是公主喜欢的。   她点头,忍不住说:“腊肉泡一泡再蒸,不然太咸了。”现在盐贵,但不管是腊肉还是咸菜,全都做得死咸死咸,好像盐不要钱一样拼命放。   白奴和姜礼他们却很喜欢吃。   丛伯又看了她一眼,叹气:“毛病……咸点才好吃。”   等腊肉的时候,丛伯慢慢道:“主人快要回樊城了。”他看了眼漆箱,冷笑,“以后这些礼物你就不会收到了。”   “太好了。”姜姬忍不住说,“等他一走,我就把这些全卖掉。”   丛伯道:“冯营生病了,这回是真的。”   冯乔活活被烧死,冯营再无动与衷吧。   “冯家就快要离心了。”丛伯慢条斯理的说,“现在住在启和殿的女人,不是冯半子。”   姜姬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冯家的一个侍女吗?”李代桃僵?   丛伯翻了个白眼,“老子去掘了坟,冯乔墓里的女子年不过双十,只怕墓里的才是玉腕夫人,宫中那个是冯乔。”   姜姬不知该为哪个消息震惊:“……你为什么要去掘坟?!”   丛伯古怪的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她怎么会没想到,“当然是怀疑冯家作戏诈死啊。”结果还真不是作戏,火是真的,也确实死了人,但死人和活人换了身份。   “冯家为了保住受宠的玉腕夫人,不惜牺牲冯乔。”丛伯冷笑,看着她说:“公主,这个消息,对你有用吗?”   丛伯走后,姜温忍了半天,问道:“公主,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个?”   “如果蒋后要对付启和殿,要我作壁上观吧。”或者,希望她能利用这个消息?   她还真有点心动了。   用这个消息把姜谷从冯家带出来!交给姜武,天南海北的送走呢……   虽然明知道这样做,姜谷独自一人在他乡异地也未必能过得好,但她还是止不住的去想,如果能这样做有多好。   丛伯回到蒋彪处,进门就见蒋彪看过来,他点点头:“我告诉公主了。”   蒋彪喜道,“公主当有把柄握在冯瑄和龚香手中,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冯瑄和龚香的态度太明显了……如果他能知道就好了。 第137章 平衡   “冯公子请留步。”一个小童候在金潞宫门前,冯瑄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天刚刚暖和起来,这个小童就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衣,外罩一件夹背,领口还滚了一圈狐毛,他的腰带也是用魏锦做的,一侧是凉山玉的玉佩,雕的是能喷出万种毒虫毒蛇的瑞兽,小孩子配这个玉佩,多数是讲究些的人家祈求孩子能健康成长,他还没在宫里哪个侍人身上见过这么讲究的玉佩;另一边则挂着一大一小两个荷包,小个的里面是钱,大个的却是糖一类的零食甜嘴。   “冯公子,公主让奴奴来请你。”小童笑盈盈的说。   也就只有摘星楼的公主养小童,才会养得这么精心。而这样的小童走在宫中,不管哪一处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来——认不出人,看一眼他的衣服,也不会难为他。   冯瑄点点头,“带路吧。”   小童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路上遇到的宫女、侍人、侍卫看到他都很客气,还有一个侍人特意把怀里捧着的荷花送给他,“我刚采的,你带回去给公主吧。”   小童施了一礼,接过来,笑道:“公主一定喜欢!谢谢哥哥。”   侍人也还了一礼才走了。   龚香和他都在替公主造声势,但也只是在殿中与人交谈时提上一两句公主的善良与大方,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宫里的人已经自然而然的喜欢上了公主。   他问小童:“摘星楼现在还有鼎食吗?”   小童回头好奇的说:“公子也想来吃吗?”他点点头,“每日都有,公子想来吃就早些来,晚了就只能就着汤吃饼了。”   冯瑄好奇道:“公主哪来这么多粮食?”   小童说:“有人送啊,好多人送礼物给公主呢!”   冯瑄蹲下来,掏出一块金饼:“如果你告诉我都有谁送礼物给公主,这个就归你。”   小童接过来藏到怀里,伏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不告诉你。”然后嘻嘻笑着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冯瑄。   冯瑄哑然失笑,没料到这小童如此机灵。   姜温跑进来,姜礼奇道:“不是让你去迎冯公子?怎么跑回来了?怎么了?”他看到姜温脸色不对。   姜温顾不上理他,跑到楼上姜姬身边,掏出怀中金饼:“公主,冯公子想知道谁送礼物给你,他还给了我这个。”   姜姬摸摸他说:“我知道了,谢谢阿温。这个归你了,让屠豚帮你融了再用。”   姜温高兴的脸都发红了,连忙藏起来,要下楼时多了个心眼,从背面的小梯上爬下去——那才是侍人、役者该走的路。   不一会儿,姜礼就领着冯瑄上来了。   “公主。”冯瑄一揖,甩袖坐下,“公主在看什么?”他就像以前一样,没有丝毫生疏的跟她说话。   “在看那里。”她伸手指向窗外。   摘星楼居高望远,在远方的空庭中,一行宫女都把腰肢束得极细,长发梳在脑后,手中或是握着一只荷苞,或是拿着一张荷叶在跳舞,她们时而排成一列,时而排成一行,时而围成一个圈。依稀还能听到一两句歌声。   冯瑄也坐到栏杆前,和她一起望向窗外。   “看,快开始了。”她说。   宫女们又再度排成一行,然后一个接一个走向前,转圈,弯腰,手里的荷苞都会触到地面,人像对折了一样,有的腰没办法弯得那么深,就有些手忙脚乱。   “她们每次转方向还不一样。”有时是正面触地,有时则是侧面触地,还会转个圈再触地一次,像是人也能后折一样。   “折腰舞。”冯瑄笑道,起身,走到殿中央,展开两只大袖,“公主请看。”他口中吟哦着不知是歌曲还是乐曲的曲调,挥袖,退步,向左下腰,两只袖子像流云般划过地面,在她还没看清之前,他转半身,再次向右下腰,两只袖子翻了个大花后再次掠过地面,他又转了半圈,手臂从身后划过半圈,翻滚的大袖遮住了他的身形,然后他像是后空翻一样向后下腰,她没忍住发出惊呼,根本没看清,她坐直身,他已经直起身又转了半圈。   她站起来想看得更清楚些,他却踏着比刚才更快一拍的步子再次跳起来,一次比一次更快。最后他舞着两只大袖,像陀螺一样旋转,只看到他不停的向下折腰,腰肢如春天刚抽芽的柳枝一样随风摆舞,让人不禁想伸手去搂住他的腰——   ——很美。   在这一刻,只是看着眼前的舞蹈,她遗忘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种种痛苦和伤害,整个身心都被眼前人夺去。   等冯瑄面色潮红,满脸是汗的停下来时,她才回过神。   “这就是折腰舞了。”冯瑄坐在坐榻上,拉开衣襟,汗珠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淌,“以前常跳这舞,如今再跳,不如以前好了。”   “很美。”她平静的说,真奇怪,她还以为没什么能触动她了,没想到只不过是一支舞就让她发现她自以为的痛苦其实也没那么深刻。   冯瑄倚在凭几上,笑嘻嘻的以袖掩面:“公主的神情倒像是无趣的很,想必是看我这个大男人跳不如看女子更美。这折腰舞本来就是女子跳起来更好看。”他叹道,“以前听说蒋夫人最擅折腰舞,现在这宫里也有个蒋夫人,不知春日祭时能不能看到她一展舞姿。”   春日祭是鲁国、郑国都有一个节日。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挑一天,公卿们、百姓都会举家到野外河边等地游玩。大王如果也出现在春日祭,大家就会把他看成是一个温和善良,与百姓如一家的大王。   只要不是太蠢的大王,都会参加春日祭的。以前朝午王就没错过任何一次,直到他再也无法行走。   姜元到时也肯定会去的。   “公主唤某来是何事?”一舞毕,冯瑄与姜姬之间那种似有若无的敌意与生疏仿佛就消失了。   “我想见一见冯夫人。”她道。   冯瑄道:“如果明日天气好,某就送母亲来见公主。”   “蒋家知道启和殿的人是谁了。”   冯瑄惊异的看向她,脸上的神情不再闲适,也不再轻松,更不复进来后的从容与平静。   ——现在,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可以任你摆布的玩偶了吧?   姜姬看向窗外,见那几个跳折腰舞的宫女终于摔成了堆,几个女子纷纷拿手中的荷苞打向他人,她们嘻笑玩耍,这才是最美的春景。   她不禁微笑起来。   “公主……”冯瑄想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想知道是谁告诉她的,还想问她有没有告诉别人。   可他一句都问不出口。   “我会好好照顾启和殿的。”公主在春天的阳光里向他微笑,“如果有事,先生随时可以来。”   这句“先生”,久违了。   冯瑄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霞满天,他回来的路上去龚香那里喝了几杯酒。龚香应该是不知道的,他对大王的后宫一向也不在意。能被他放在心上的,大概也只有蒋后了。不过那点在意还不及他对面前碟子里的鱼酱。   他去找了冯宾。   冯宾正在读书,看到他进来就放下竹简,“刚回来?”   “明日,公主想见母亲。”他说。   冯宾点点头,道:“我一会儿去告诉她。”   他的新“夫人”独自居住在一个院落里,有十几个婢女侍候,每日还有冯家女眷去陪她说话,教导她一些常识。不过从新夫人的谈吐举止看,未来十年,他在新年时是不会有夫人坐在身边一同受礼了。   但冯宾也不会忽视她。每一日睡前,他都会去看望她,早上起来后,也会去和她说一会儿话,虽然不过是喝一口她奉上的茶。   “春日祭时,公主可能也会去。”冯瑄说。   冯宾再次点头,“那么,我会带她一起去。”他看着儿子,“还有什么?一起说出来。”   “蒋家发现启和殿的人是谁了。”冯瑄掩住脸说。   当他看到冯丙将冯乔误认成半子后,就升起了让冯乔假扮半子的念头。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大王,而是为了冯丙与冯营。他不希望看到三叔和四叔从此离心。   等他回来后,才惊觉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他告诉了父亲,父亲又告诉了四叔。四叔听到以后,悠长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   之后这就成了全家的秘密,一个绝不能被揭穿的事。   冯宾:“……是公主告诉你的?”   冯瑄点头。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冯宾问。   冯瑄摇头,“这段时间公主一直在宫里,只见过一次姜将军,可这事也不可能是他发现的。另外有人一直在给公主送礼物,只是去的是从人,不知是谁,也不知送的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摘星楼有置鼎烹食赠人的习惯,宫中宫女、侍人,包括侍卫,只怕都去过。”   冯宾轻轻点了点头,突然伸手摸摸冯瑄的脑袋,笑道:“虎头,看来你没看错。公主有机心。”   冯瑄惊讶抬头,见冯宾边笑边感叹,“谁会想到呢?不过以鼎煮食的夸富之举,竟然收拢了半个莲花台的人心。如果她早就想到今日,那真是个妖孽了。”他站起身,招来童儿取水净面漱口,还吩咐水中加些花露。   “父亲做什么?”冯瑄接过童儿送来的水盆,“怎么这么晚了,还要加花露?”   冯宾收拾打扮一新,还重新梳了头,涂了面脂与口脂,冯瑄惊叫:“父亲!”   冯宾笑起来:“爹爹去做新郎了。”   冯瑄跪在地上,抱住冯宾双腿,“爹爹,不必如此!”   冯宾道:“莫非你以为我很勉强?正好,你也有多日不曾见过你母亲了,随我来吧。”他把冯瑄一把拉起,携出门去。   二八佳人。年轻的姑娘是不会丑的,青春是最美好的妆点物。纵使容貌不美,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明亮的眼睛,再添上几许羞涩——   “夫君。”姜谷在侍女的掺扶下下拜,她行的礼不好看,在侍女的扶助下,才能完美的行完一个迎夫礼。   “夫人多礼了。”冯宾亲手扶起她,侍女们发觉今日主人比往日对夫人更亲密,就机灵的走开了。   “夫人,这是我们的儿子。虎头,快来拜见你母亲。”冯宾指着冯瑄说。   冯瑄以前从没认真看过公主身边的侍女,只记得她们枯黄的头发和乏善可陈的面貌,此时再看,面前的这个女人站在父亲身边,倒是父亲不衬她。   ……他更看到了冯宾握住“母亲”的手还不老实的往人家袖子里钻!   这老不羞!   冯瑄也不进屋,就在门前禀告:“母亲,公主想念您了,明日我来接您进宫。”   姜谷立刻紧张起来,摸摸头又摸摸衣服,她是又高兴又紧张,她现在变得这么好,正好可以让公主看一看,米儿一定也会为她高兴的,可她又怕自己到时做不好。她转头看向一个老妇,“阿姆,明日你随我一起进宫吧。”   阿姆正是冯宾选来服侍姜谷的侍女,她要负责教导姜谷的言行举止,更要控制她的一言一行。姜谷现在去哪里都离不了她,不管要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先问过她才安心。   阿姆点头:“夫人在哪里,我自然在哪里。”   冯瑄提醒道,“公主尊贵,十分爱重母亲,阿姆到时可不要像对我一样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阿姆笑道,“你放心,我当然懂。”   冯宾笑道,“公主极爱你母亲,难道还会因为她偶然一失礼而怪罪她吗?你也不要太紧张了。”   姜谷吓了一跳,“我会失礼吗?我……”   阿姆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连忙给姜谷使了个眼色,姜谷这才平静下来……她在丈夫面前怎么可以这么惊慌?女子最美的时候就是安静的时候,她垂下头。   冯宾扶住她的肩,“阿谷,我们休息吧。”   他脚步轻快的带着姜谷进去了,连儿子也不管了。   冯瑄实在不知道该用个什么表情,倒是阿姆最开心,笑呵呵道:“看来明年你就有小弟弟了。”夫人就是夫人,哪怕原来出身乡野,那也是跟随在大王身边的,身份固然有些低,但已经有冯瑄了,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影响什么。何况这个小夫人能让主人开开心心的,不就可以了吗?   姜姬见到了比她想像中更好的姜谷,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一个人。那并不仅仅是衣饰的功劳,还有举止——   她看向坐在姜谷身后的老妇。   这个老妇从进来后就不发一语,除了坐在姜谷身后,其他什么也没做。但姜谷却不自觉的不停回头看她。   “这是阿姆,她对我就像奶奶一样!”姜谷说,她虽然不记得奶奶了,但还记得小时候一个有着怀念的香味的怀抱,比母亲要老,怀抱要更小,个子要更低,手也不柔软,更有力。那个怀抱抱过她,背过她,往她嘴里塞过菜饼面更厚的那一点。后来,不知何时,她就不见了。   “阿姆。”姜姬道,“大姐姐喜欢你,那我也会喜欢你的。”   阿姆把头磕在地上,“请公主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夫人的。”她道:“夫人是冯家的夫人,如果有人欺负她,那就是看不起冯家。夫人更是主人的颜面,主人绝不会对夫人不好的。”   姜姬挑眉:“……小徐夫人还好吗?”   小徐夫人正是冯宾的前妻,冯瑄的姨母。   阿姆平静道:“小徐夫人已经嫁人了,主人还上门致贺呢。”   “……后来呢?”她听说那小徐夫人的性子很烈呢。   “被徐公子带着徐小公子抬着脚从门里扔出来了。”阿姆笑着说,“活该,我都叫虎头去了,他还要自己跑去,自取其辱。”   迎向公主不解的视线,阿姆柔声解释道:“娇娇小时候就是喝我的奶长大的,我带大了他,带大了虎头,侍候过两任徐夫人。公主不必担心,我是不会让夫人在我身边受委屈的。至于主人,你也不必担心。他从小就是个软蛋,哪怕日后不好了,他也会好好安顿夫人的——他丢不起这个脸,冯家也丢不起这个脸。”就连蒋淑、蒋伟也不曾杀妻,蒋盛纯粹是在外面长歪了,竟然能杀妻……他也不想想,他能杀了这个妻子,大王又怎么会把公主嫁给他?就是大王真的敢嫁,蒋伟也不敢娶。   ——蒋家敢欺凌大王至此,日后也休想在天下人面前立足。   “娇娇……”姜姬喃喃道。   阿姆一撇嘴,“他小时候最娇气了,睡觉时旁边有人动一动,进门出门,他都能立刻醒过来大哭。我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小名。”   在姜谷走后,虽然她还是不放心她,但她想对冯家多一点信心。   阿姆回到冯家,先去见了冯宾。   “公主如何?”冯宾道。   阿姆道:“是个心软的人。但心软的人也最不能惹。你看阿丙现在这样,如果不是虎头想的办法,现在冯家就等着出事吧。”   冯宾叹气:“事已至此。我们在宫中已是离不了公主了。蒋家也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和公主之间总算达到了平衡,双方都有了不能被触碰的要害,而这要害偏偏都在对方手上。这下公主可以放心姜谷在冯家,他们……虽然不能放心冯乔在宫中,可也束手无策。   问题是蒋家。   蒋家貌似现在还不打算拿这件事做什么,他只怕等蒋家准备出招的时候,冯家到时可还有抵抗之力? 第138章 丽妆   当山坡上开满野花,当梨树、桃树、杏树、李子树都长出了满头的花苞,春天就到了。   世家的女孩子们乘着牛车,在兄弟子侄的护送下到城外踏春,百姓家的女孩子也换上了粉袄绿裙,用鲜花妆点头发,修饰嘴唇面颊。她们成群结伴的来到城外,放风筝、采春芽,踏着晨光出来,迎着暮色归家。这个时节,不管是年轻的小伙子,还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只要还能动,哪怕拄着拐杖也会来到城外,领着小儿子、小孙子,让他们去追求心仪的女孩子,如果不敢靠近她们,就用歌声、琴声赞美她们的美丽,如果能让美丽的姑娘回头看他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姜元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他做了新的衣冠,特意染黑了头发,仔细的修鬓、修须,还用假发挽成一个大发髻,梳得溜光水滑。他妆扮好了以后,怜奴笑嘻嘻的夸道:“今天再没有比大王更威武的人了。”   “真的?”姜元却不怎么相信。就算他涂了粉和胭脂,双手也修饰过了,为了能更像百姓想像中的“大王”,他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不像他刚归国那一天,百姓只能从高高的城墙上看到他,今天他会和百姓们走在一起,坐在一起。   “大王记好了那几首诗歌了吗?”怜奴小声提醒。   姜元点头。他事先背下了怜奴做的几首诗,还练了好几首歌。虽然声音不像少年那么清澈,但他对唱歌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那就万无一失了。到时大王只需要出来吟几首诗,如果心情好再唱两首歌,之后就坐在车里好了。”怜奴说。   姜元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等穿好衣服后,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不知四海他们穿的是什么衣服?”   怜奴道:“大王何必担心?您已经送了玉佩给他们,他们一定会好好打扮的。”   “这玉佩也太大了吧!”阿悟发愁的看着大王特意赐给龚香的玉佩,比平常的玉佩更长,上面有三块横玉,雕着梁帝梦仙的故事,虽然是好玉,但这样的玉佩戴在身上,今天龚香就只能坐着不动了。   “大王这是怕你抢了他的风头?”阿悟服侍龚香穿上衣服,系上腰带,再把玉佩给他挂上,噗的就笑了:“你今天别动了,不然走起来太吓人。”仿佛跨下有巨器,会令女孩子们做恶梦的。   龚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样出门当然不能骑马,只能乘车。他的车行到宫门前,他整衣下车时,看到了冯家的车,冯瑄也正好从车里出来,两人互相看看对方,都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见到大王,两人倒都开始有志一同的夸耀起来:大王英武不凡!大王雄伟!大王俊美似仙!大王……   夸得自己口水都要干了,太阳也快要升高了。   冯瑄喝了口茶,道:“公主几时过来?”   姜元就喊蒋龙,“龙儿,去迎一迎我儿。”他连喊三遍,蒋龙才出来,今天他也是特意打扮过的,一揖道:“大王,我正在整理大王要出行的东西,走不开!”理直气壮。   冯瑄和龚香都笑起来,他们也听说了公主最近常来金潞宫找蒋龙的事。   姜元装做不知道,“那些就交给别人去做,你快去迎一迎我儿。”   龚香道:“只怕公主不见龙儿就不肯走呢。”   冯瑄哈哈两声,继续喝茶。他是绝不会相信公主真看上了蒋龙,只怕公主又要做什么了。   蒋龙被再三催促,不得不前往摘星楼,不一会儿就跑回来说:“公主已经走了!”   “啊,是公主!”路上的行人听到马蹄声,回头一望就看到一匹美驹驮着一个小少女,身后跟着七八个美少年从宫门出来。   公主头上没有带花,马背上倒是背着两蒌荷苞,公主一路跑,花苞自蒌中跌落在地,路人纷纷上前捡拾,笑嘻嘻的戴在头上。   等公主跑过去,身后还有两辆大车驶过,车上有铁笼,铁笼盖着漆布,能听到笼内鸟禽的鸣叫声。   “那是什么?”   无数人好奇之下,不由自主的跟着公主,见公主停在摘星宫前,将军早就候在外面了。见到公主,将军上前抱公主下马。   “怎么把鸟带出来了?你不想养了?”姜武奇怪道。   “它们天天打架。可能是快发情了。”姜姬道。   姜武顿时面红过耳,左右一张望,抱着她就往门里跑,招呼其他人把鸟也运进来,等跑到没人的宫内,他才小声说:“你一个女孩子不要说这种话!”   姜姬要往下跳,他不肯放,还抱在怀里,坐下道,“有很多人送果子来,拿给你吃。”   “我要去踏春了!”她说,姜元去,她就一定要去。她还要在全城的人面前追蒋龙,不管蒋彪对她的企图是什么,送上门的把柄,不用白不用。   “正好,我跟你去。”姜武抱着她站起来,喊人进来给他备马,点一些容貌过得去又衣着干净的人跟着。   吴月跑进来,看到公主,既喜又怒,他犹犹豫豫的看了她好几眼,又偷偷(光明正大)的瞪了姜武好几眼才出去。   “他怎么了?”她奇怪的问吴月,这个大汉对姜武不是很忠心吗?   “我收钱替你答应了很多事,他以为我要害你,已经这么对我好长时间了。”姜武满不在乎的说。   “他对你忠心,你就不能让他误解!想办法解释一下!”她气道。这么重要的人怎么可以不在乎!   姜武说:“我不会解释。”再说,他也不想解释。难道他不是在出卖她吗?她的钱全都给他了,还一直教他怎么去讨好大王。现在大王对他越来越和蔼亲密了。   ……吴月恨他,他反倒觉得好受些。   吴月进来想说车马准备好了,就见公主兜头给了将军一大巴掌。   将军看了他一眼,被打得脸都偏过去,五个小指印红亮亮的吓人,“出去。”将军说。   吴月赶紧出去了,觉得公主好像对将军也太不客气了……   姜武知道她是听到吴月进来的脚步声才看准时机打的,他摸着她的手心说:“打的你的手疼吗?”   手心麻的都没了知觉的她说:“不是不想解释吗?以后你也不必解释了。”她多当着外面的人打他几回,他怎么花她的钱都不会有人指责了。   姜武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么小的手还在抖,“……下回用别的东西打,你再甩得使劲点,手都该断了。”   “你的脸又不是铁铸的!”姜姬抱住那只手,跺他:“不是说要带我去踏春?该走了!”   这手不会真脱臼了吧?   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的动动手指、手腕才放下心。   但出来后才发现外面早就乱成了一团。宫里本来还有两只蓝孔雀,军奴们把笼子里的两只绿孔雀放出来后,四只孔雀立刻打了起来。   这是神鸟!拿刀拿剑拿枪的军奴们谁也不敢下重手,还是姜礼和姜温拿着手鼓和铜锣敲才把这四只鸟惊开。   “每天都这么打,一只放在楼下,一只放在楼上都没用。”她出来看到就说,因为她忘了孔雀也是有翅膀的!楼梯不让上,它会飞起来从栏杆爬进来!只要听到另一只的叫声就斗志昂扬。   她都奇怪,附近又没有母孔雀,它们斗个什么劲?明明冬天还窝在一起取暖,春天一到就六亲不认。   姜武才不管这些小事,招呼人把马牵到另一个门,把姜姬往马上一放,他骑上去说:“走!”一行人就置前庭那些正在受苦受难的人不管,溜了。   轻云不乐意了,见姜姬上了别的马,扬蹄把牵马的人吓开后追上来,想撞姜武的马。姜武骑马的日子也不短了,赶路时整天在马上,走的什么路都有,这马还野,从没被人驯过,他的骑术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轻云撞过来,这马以为轻云是来挑衅的,不但避开了,还撞了回去。姜姬尖叫,姜武立刻轻夹马腹,这马就不跟轻云一般见识,想跑快点甩掉轻云。   轻云高昂的叫起来,好像在招呼同伴,一边发蹄追来。   “……轻云是不是以为你把我抢走了?”姜姬发觉道。   姜武哈哈大笑,高声道:“轻云!你的主人我不还给你了!”   轻云好像听懂了,奋蹄追来,轻松的就越过那马一个马身,然后腾起后蹄一下子就把这马的马头踢得一歪,这马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姜武跳下马来,抱住姜姬在地上打了个滚才安全了,可回头一看,轻云又冲过来了,那匹马背上没了负担,也朝轻云冲来,轻云可能是怕打起来伤到姜姬,引着那马跑远,一边继续叫。   “轻云到底在叫谁?”她滚得灰头土脸,早上出门前装扮好的全白费了,这样去踏春还不如回家睡大觉呢。一旦发觉去不了,她反倒轻松了。坐在姜武身上不起来。   周围的军奴都哈哈大笑,根本不管他。   姜武滚下来时撞到了肩,此时也“打”不过她,哼道:“我疼……”   “疼了我给你治,给我乖乖呆着不要动。”她冷冰冰道,过了会儿又添了一句,“我跟你一起回摘星宫……衣服需要换……”   姜武呼的松了一大口气,倒在地上不挣扎了,坦然道:“那我就先不动了。”   轻云和那匹马打起来当然胜券在握,跑来跳去溜着那马玩,那马一开始是认真想打,现在倒像是在跟轻云玩,围着轻云的屁股闻。   姜姬目瞪口呆,推姜武:“怎么回事!!”   姜武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倒地:“哦,马都这样。”   轻云是母马,可轻云跟这匹不知从哪里来的野马一点也不相配啊!   她正着急,突然天空中飘来几朵阴影,随着高昂又熟悉的叫声,两只巨大的绿孔雀从天而降,对着那匹马就扑过去,那马没见过这么大的鸟,以为是天敌,哀叫几声掉头鼠窜。   “轻云是在叫它们?”她不敢相信的喊。   姜武也腾的坐起来,这下轮到他着急了,跑去赶那两只神鸟,追马是不可能追上的。他回来后,她也有点愧疚,“怎么办?”她不知道轻云和这两只孔雀这么好,不过摘星楼就它们三只动物,天天混一块,不熟也熟了——吃喝都一样,偶尔还睡在一起。   “会回来的。”姜武伸手抱起她:“回去换衣服吧。”   一个军奴下了马,要把马让给姜武。轻云踢踢踏踏的过来,那马吓得立刻就躲了。姜武笑道:“免了,不骑它,它也不让我们骑别的。”他把姜姬放到马背上,正准备上,轻云一个轻跃就跑了,把他给闪在原地。   “喂!”姜武叉腰叫。   “谁叫你逗它!”姜姬在马背上回头大声笑着说。 第139章 送人   重回摘星宫更衣换妆,又费了一番功夫,一天里白白折腾两回,姜姬自然不能放过“罪魁祸首”。   她上下打量了姜武几眼,冷哼道:“把他给我收拾一下!”然后就进去洗澡了。   为免姜武乱跑、反抗,姜礼几人压不住他,她在进去前特意亲手把他给绑在了柱子上,吴月进来看了一眼就逃出去了,站在殿外心惊胆跳,付鲤看到过来问:“怎么了?”   “将将军让公主给绑起来了!我们要不要去救将军?”吴月说着就要拔剑,付鲤赶紧按住,把他拉到暗处细问:“将军被堵住嘴了?”   吴月摇头:“没有。”看他进去还使眼色让他快走呢。   “将军喊你了?”   “没有。”   “谁绑的将军?”   “公主和几个侍童。”   付鲤不理他了,“你就放心吧,公主在和将军玩呢!”话音未落,殿内传来将军的叫骂声:“你们敢?!”   付鲤和吴月赶紧冲进去,但通过长廊后就不敢再靠近了,因为殿阁深处传来很多笑声,童儿们嘻嘻哈哈的。   “快快快!压住将军的腿!”   “将军你不要动!会剃到脸的!”   “公主说要给你修修须……”   公主的暴喝声从更深处传来:“姜武不许动!”   付鲤一把拉住吴月往外跑,比跑进来时冲得还快。   出去后,吴月不解,“不救将军了?”   “不用救……吧?”付鲤不太确信的说。   一个时辰后,将军白着脸出来了,吴月刚迎上去就有些不敢认:“将军……吗?”   姜武不自然的摸着刚修的胡子,一摸就摸到一手的油,还香香的。他一脸恶心的在身上擦了擦,这时轻云过来了,好奇的在他衣摆嗅了嗅,喷了一下,嫌弃的走了。   付鲤也过来了,一看到姜武就眼前一亮!赞道:“将军美!”   只见将军的头发全都整整齐齐梳在头顶,盘了一个大髻,以冠束起,再以赤红的丝绳系住,打结,垂在两侧。他的鬓角修得笔直锐利,黑亮的胡子倒是修得有些短,却更显得精干,本来将军年纪小,这样一修,倒更像个大人了。   至于脸上好像也涂了粉和胭脂,嘴上也有润过口脂,充满光泽,手……他盯着姜武十根像搓洗过度的萝卜似的手指头看。   姜武立刻把手背到身后,恶狠狠的瞪他!直到把付鲤和吴月都瞪走。   他的手指尖现在还是麻的呢,米儿竟然说他的指甲缝里太脏,让那些小崽子用猪毛刷给他刷指缝!要不是不用露脚,时间又不够,连脚都差点也给刷了。   姜姬心满意足的出来,“这不是很好吗?”这么一打扮,才像个将军。   姜武拿她没办法,把她托到轻云背上,等他看到自己的马时,脸色又变了:“那是什么?”   马鞍上挂着两只满满的花蒌。   “你不知道?这样你跑过时,喜欢你的女孩子们才能捡起掉下来的花啊。”姜姬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   “我不要!取下来!”   “带上。”   吴月看看姜武,再看看公主,试探着伸手把花蒌取下了。   姜姬的心情就更好了。   在乐城之外是一大片无垠的荒野。   从这里到涟水,没有城镇,只有几个野村,他们散落在周围的山里,自耕自种。因为不知哪一代的鲁王喜欢在城外集结军队,把各地的兵马都集中在乐城之外阅兵,夸耀勇武,结果就造成当时在城外的村落和田地毁伤大半,百姓找上大王求大王不要这么做,大王跟大臣们商量之后,把城外的村落全都迁到了下面的涟水去,从此城外就再也没有村落也没有田地了。   所以野草长得格外茂盛,形成了难得的美景。据说郑国的大王想搞一次大点的祭春还要从都城跑到隔壁的城池才行,哪有乐城这么好?城门外不出十里就是。   现在,似乎整个乐城的人都出来了,还有一些商人。姜姬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不过这些商人今天不是带着货物来做生意的,他们打扮的像鲁人一样,混在人群中,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和男孩子,都会上前真诚的赞美对方。   当然,她的出场一样很震撼人心——因为孔雀也跟着轻云飞出来了,似乎外面的广阔天地更吸引它们。   在景色最美的高地上,搭起了一排凉棚,姜元和冯瑄、龚香等人就坐在这里,今日是没有身份之别的,所有人都可以坐到大王身边。现在他身边就围满了带着女儿或姐妹或儿子来的人,其中不止是乐城本地人,连涟水和樊城的人都来了。   在几番唱合之后,冯瑄和龚香都自称内囊已尽,不肯再献丑,把舞台让给了大王。   蒋龙既年轻又有才,风姿卓然,他还是未婚,自然有很多女孩子舍大王而就他,他在凉棚内被人追得无处可躲,额上全是汗。   这种“烦恼”对龚香和冯瑄来说都太遥远了,两人对蒋龙的窘态乐见其成,坐在一起指着被众女围堵的蒋龙发笑。   一阵温暖的春风吹来,还带来了恼人的柳絮和绒毛。   冯瑄拂去脸上的痒意,喝了一杯酒,见大王那里正忙着,就对龚香道:“我出去散散步。“   龚香看他腰间的玉佩,笑着一指。   冯瑄取下玉佩塞到龚香怀里,一缩头,溜了。   龚香也只是笑一笑,难得的日子,也不怪冯瑄不想在这里枯费光阴。   冯瑄特意避着人群走,孤身一人徘徊在这蓝天碧草之间,正自在,突然听到人群中暴发出巨大的声音,他循声望去——   当湛蓝的天空中掠过数只巨大的、身披彩霞的鸟时,他真的以为真仙降临了。   他不由自主的迎着那鸟跑过去,见鸟儿时飞时落,仿佛在跟着什么人。他跑到人群中,听到了他们在喊什么。   “公主!”   “是神鸟!”   他连忙四下张望,果然在神鸟落下的地方看到了公主骑着马跑远的背影。   那就是神鸟?真的是神鸟!   轻云发出快乐的叫声,它的蹄子越扬越高,跑得越来越快。头顶的孔雀也愉悦的叫着,时而飞高,时而掠低,戏弄着轻云。   姜姬觉得这出场有点太过头了……   因为不止一只,四只都跟出来了。两只绿孔雀是跟着轻云的,另外两只蓝的跟在同伴的后面飞出来后,就撒欢了,对乐城外的这一大片荒野明显喜欢得不得了。她怀疑如果不关着,它们早晚会跑到这里来安家落户的。   算了,养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有缘,想走就走吧。她再让人在乐城中宣扬一下,免得有人来抓它们。   蒋龙先看到了飞舞的神鸟。比起龚香和冯瑄,他在宫中的时间更久,听到了更多侍人、宫女口中的公主与摘星宫的故事,对于神鸟,他比他们更了解。当然一开始他也不信,只到有一天,他看到一只神鸟卧在摘星楼的宝顶上,一步一步踱下屋檐,落到前庭,他才相信公主确实有神鸟——只是不知道公主有四只!   凉棚的人不知不觉的都站了起来。   而今日出来踏春的人都被神鸟吸引,往这里涌来。   姜元站起来,手搭凉棚向外望,当他看到神鸟时,心中突然一紧。   龚香看到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本想做今日最风光的人,没想到风头却被公主抢去了。不过几只飞禽,除了羽毛好看些,又没有神通,能顶什么用?什么时候公主能撒豆成兵再来担心吧。   他走过去,故意笑着说:“公主如此绝色,大王想必更不想将公主嫁出去了。”   姜元回神,笑道:“……我儿年幼,四海提起这个,简直就是在挖孤的心啊。”他走到凉棚外,扬声道:“儿啊!到为父这边来!”   龚香心道,大王是想让公主过来,把神鸟也引过来吧?这样不知道的人看到了,或许会以为这神鸟是为大王而来……只怕今日过后,街上就会有流言了。哼,这等小节又何必在意?   姜姬下马,放开轻云让它自己去玩。姜武也紧跟着在她身边下马,两人一起上前拜见姜元。   “爹爹!”   “大王。”   姜元扶起姜武,再去拉姜姬的手,“儿啊,怎么跟你哥哥一起来?”姜武走近,姜元突然发现他一边脸颊上有红痕,只是粉盖得厚看不太出来。   “龙儿,过来。”他把不情愿的蒋龙叫过来,姜姬从善如流的对蒋龙说:“你随我来,我有事吩咐你。”   蒋龙努力维持着风度:“公主若要倒茶端水的人,我这就去给你找来。”   姜姬早想好今天让蒋龙干什么了,她坐到凉棚里,说:“你的琴应该弹得也不错吧?弹给我听。”   蒋龙觉得这好歹比前几回的背她、跳折腰舞给她看要好得多,他让人去取来琴,坐在离她远一点的地方弹起来。   他一弹琴,周围自然就围来许多女孩子。她们一开始不敢打扰公主,后来见公主也不在意,就渐渐围拢过来,还偷偷拿花往他膝上掷。   姜姬还不知道有这个风俗呢,让姜礼去把她马上带的两篓花拿来。   姜礼道:“公主,这里也有卖花的人呢。”   “都拿来。”她道。   不过一会儿,蒋龙就觉得身后的声音更多了,周围的花香也更浓了,而抛向他的花也越来越多了。一开始只是往他膝上扔,后来开始往头上扔,还有扔到琴上的,等到他发现抛来的花里有莲花台的荷苞时就明白了!   他抬起头,愤怒的瞪着面前的公主,她身边果然摆着无数只花篓,还有更多的女孩子围在她身边,从花篓中拿花。她们有的把花送给公主,有的正围着公主编花环,做花球,这些全都献给了公主。   砸他的并不是公主和公主身边的女孩,而是他身后的人,但他看到好几个公主的小童正在找小贩买花,把这些花送给女孩子们用来求爱。   “蒋公子,怎么不弹了?”姜姬突然发现耳边没有琴声了。   蒋龙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公主并不是喜欢他,而是在捉弄他!这比之前更令他愤怒!   “公主,我并不是供你戏乐的伎人!”他猛得站起来,甩手就走。   女孩子们都被吓了一跳,纷纷避开他。   “抓回来。”   随着这一声,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上前抓住蒋龙,按住他的手脚,把他给按在琴前。   另一边,姜元和龚香都惊讶道:“公主找你要人,替她抓阿龙?”   姜武把头死死埋在胸前,不肯抬起来,闷声道:“公主说,蒋公子太会跑了,她要几个能打得过他的人抓他。”   姜元大笑起来,龚香犹豫再三,没有开口。只要蒋龙没动娶公主的念头,公主要他陪伴也并无不可。   姜元道:“难不成,你脸上的伤痕是这么来的?”   姜武点头,“我说不行。”   “罢了罢了。”姜元摆手,“既然是我儿想要,你就赠他几个侍卫吧。”   龚香更是闭紧了嘴巴:大王巴不得宫里的侍卫多几个听他的呢。只怕这几个侍卫在摘星楼打个转,就会被大王攥在手里了。 第140章 三观崩塌   这天过后,乐城里的百姓们都知道公主“心仪”蒋家小公子——蒋龙。   “奇耻大辱!!真是……真是……”   蒋龙气疯了!   当时公主让那几个粗汉抓住他,把他按在原地,而他一直挣扎不休,公主竟然命人将他绑起来,放在她身边,之后就神态自若的和其他女孩子交谈,就好像他只是一件摆设,公主喜欢,就可以抢到身边。   蒋龙从没受过这么深的羞辱!   而由于公主命人将他绑起时用的是柔软的丝绢,竟然没有人认为公主这样绑着他是件过分的事!龚香几人还称其为风雅!引为笑谈。   蒋龙在第二天就从宫里逃回了蒋家,装病不出门了。   但这件逸事仍然以极快的速度流传出去,公主的“深情”也成了众人口耳相传的美德之一。   “龙儿还躲在屋里不出来?”蒋珍皱眉道。   他的从人小声说:“我看龙儿不像装病,今天我去看他,烧得厉害,嘴角起了好几个火泡。侍女说他夜里还会做恶梦呢。”   “不过是被公主追求,怎么胆子这么小?”蒋珍不快道。   “他是自尊受伤了。”蒋伟走进来说。蒋珍连忙站起来迎接,“怎么二哥来了?他一个小孩子,在外面受了气,回来睡一觉也就好了。”   蒋伟道,“我去看看龙儿。”   蒋伟走进蒋龙的屋子时,看到门窗全都紧闭,床帐拉得严严实实的,只有一个从小照顾他的侍女还留在屋里,看到蒋伟进来,侍女有些犹豫的起身,“龙儿昨晚上没睡好,现在刚刚睡着。”   蒋伟坐在榻上,“叫他起来。”   侍女没办法,只得进去把蒋龙喊起来。   少顷,蒋龙梳洗整齐走出来,他双眼红肿,脸色极差,来到蒋伟身边一揖道,“小子失礼了。”   “坐。”蒋伟并不在意。   蒋龙坐下,人还有些恍惚,只要一想起当日他蒙受着羞辱,而周围全是围观的人,他们都不把这个当一回事,他就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眼前一片血红。如果他当时不是被绑着,手上再有一把剑,他已经把公主杀了。   想到这里,他的脑袋就清醒了过来,开始后怕……如果他真的杀了公主,只怕蒋家就也跟着毁了。他毁了大王、龚香和冯瑄的计划,蒋家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蒋伟让人送上粥汤和盐菜,“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这个清淡,多少吃一点。”   蒋龙看着面前的桌案,摇了摇头。   “吃。”蒋伟说,“才这点小事就食不下咽?”   蒋龙就慢吞吞的把面前的粥和盐菜都吃了,他吃完之后,侍女松了口气,还送上了一碟点心。   蒋龙对她道谢,拿起一个慢慢吃着,只吃了半个就再也咽不下了。   侍女了解他,伸手把那半个拿过来自己吃了,端着盘子出去了。   蒋伟在他吃东西时没有说话,他吃完了,蒋伟才开口:“现在,你明白了吧?”   蒋龙不解的抬头。   蒋伟道:“以前,你就十分自大。”   蒋龙的脸瞬间就红了,他自问一向很谦虚,不明白为什么二叔会说他自大。   “你以为你是蒋家子弟,公卿之子,学富五车,又一向严格自律,所以,这世间无人不可谈,无事不可论。哪怕是大王,在你眼里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你也敢直言相告,对不对?”   蒋龙的脸阵红阵白,他有一点不服气,问:“难道,我这样做不对吗?”   蒋伟道,“你还记得你二嫂吗?”   蒋龙当然记得蒋彪的第一个妻子赵氏。   “赵氏当年被你二哥抢过来时,无媒无聘,你二嫂也一点也不喜欢你二哥。而因为被你二哥抢走,赵家也不认她了。她一直到死前,都恨着你二哥。你觉得她做的对吗?”   蒋龙觉得这不一样,“二哥娶了她,他们还有三个孩子。而且不管二嫂做什么,二哥都不生她的气。”   “那公主不也没生你的气?”蒋伟道。   蒋龙顿时又想了起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在他的胃里翻滚。   “不管你对公主如何冷言冷语,公主何曾在意?她要你,你就是她的东西。”蒋伟说。   蒋龙捂着嘴,忍不住的跑出去,很快外面就传来呕吐声。   “把他扶回来!”蒋伟道。   蒋龙很快脸色惨白的被侍女们掺了回来,他浑身瑟瑟发抖,身体深处有一股寒意慢慢侵袭了他全身。   ——他从没想过……也从没考虑过……但二叔的话他听懂了,二叔,要他顺从公主。   “你是蒋家子又如何?那是大王的公主。”   “你学识渊博又如何?公主要你的陪伴,大王难道会吝啬一个仆人?”   “你自视甚高,有雄天之志又如何?如今你手无缚鸡之力,几个军奴就能轻易将你打败。”   随着蒋伟一句句剜心的话,蒋龙仿佛魂飞天外,又像是经过风雨淋漓的石头,露出了坚毅的内里。他端坐在那里,不再发抖了,除了那惶惑的眼神还能看出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蒋伟淡淡道:“当日,你二哥劫回赵氏以为妻室,是蒋赵两家的默契。这个你应当知道。”   “……我知。”   “所以不管赵氏如何反对,赵家都不会接回她。”蒋伟道,“如果你是赵氏,你会怎么做?”   蒋龙喃喃道:“……我明日便回宫,拜见大王。”   “如果见到公主又如何?”   “……公主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蒋伟起身,“盼你能真的明白此中道理,免得像赵氏那样自寻烦恼,自取灭亡。”   第二天,蒋龙走出家门。外面的阳光比他想像得更刺目,他下了车,慢慢往宫里走。路过的侍人和宫女看到他,都不禁掩口偷笑。   蒋龙木然的行走在白玉宫道上,突然听到两个宫女在一旁说:“啊,神鸟!”   他循声望去,果然见到一只神鸟站在摘星楼的宝顶上,美丽又耀眼。   “公主在哪里,它们就去哪里呢。”   “听说这几天公主去祭春,它们都飞过去了呢。”   蒋龙听了几句就走了,他再看向那只神鸟,见它还是一样光彩夺目,不由心中一动:哪怕他遭遇了这么可怕的事,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事物也不会受到影响。   ……一直以来,可能真的是他太自大了吧?   他来到金潞宫,迎面就看到龚香,他先施了一礼,听龚香笑道:“龙儿这是在家羞够了?”   ——没有人认为发生他身上的事是羞辱。   蒋龙苍白着脸,以袖掩面,“叫太史见笑了。”   龚香看他这样就知道他还没转过弯来,难得蒋家出了这么一个正直的人。   “公主的兴趣来得快去的也快,你别放在心上。”他道,“或许过两天,公主就转了兴趣,不再盯着你了。”   蒋龙扯扯嘴角,“那真是小子的幸事。”   龚香大笑道,“看开些,你不知有多少人都在羡慕你呢。”   蒋龙心道,他二哥就很羡慕他,听说公主绑住他,他还想跑,二哥就叹说他不解风情,“既然公主喜欢你陪伴,你就该好好陪着她啊。”   可他并不愿意陪伴公主!   但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的意愿并不重要,而且没有恰到好处的回应公主,是他不好。就算不觉得荣幸,也绝不该视为耻辱。   蒋龙觉得这两天发生的事好像推翻了他以前认识的世界,新的世界,更冰冷,更无情。   走进金潞宫,又是一番带着善意的打趣与嘲笑。大王更是道,“龙儿,可是我儿不堪?”   蒋龙忙道:“是小子自惭形秽,不敢冒犯公主。”   冯瑄笑道:“想必是宫中的孩子少了些,公主无人陪伴才会盯着龙儿。”   龚香也道:“龙儿,你平时多陪陪公主也无妨,说不定公主多看你几次,就觉得你没那么好了。”   其他在殿中的人也都嘻笑起来,蒋龙平静的听着,惊讶自己怎么一点也不觉得羞耻了?好像他的脸皮一夜之间就变厚了。   他还照旧坐在大王身后,时不时的从下首的人手中接过竹简回来递到大王手里,若大王看多了字眼花了,就会叫他读出来。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这个殿中的人,每天跟大王议论的事还没有早上龚香与冯瑄和大王寥寥几句说的事重要。但他们宁可花上一天的功夫,废寝忘食的在议论某一卷书中的一个章节、一个句子,有时会争论上好几天,还会争得面红耳赤。   这些真的有用吗?那些乡野之中的大能著的书,或者某个人花了一辈子写出来的书,真的值得把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解读一番吗?   夜幕降临,又是一天过去了。   大王谈了一天,现在有些困了,倚在凭几上打盹。   龚香在和冯瑄商量事情,蒋龙听到一点。   龚香道:“从合陵起,一直到通州,城外已经有了很多饿死的人了。”春天其实是最容易死人的季节,过年积存的粮食已经吃完,新的粮食还没有种出来,而且春天过后,各城都会征役,这一征役,最消耗青壮。   “是各城收的税又重了吗?”冯瑄问。   各城都是自己收税,然后将其中一部分贡给大王。而在鲁国的四十六个大大小小的城镇中,有三分之一是免贡的。多数是由于这些城镇在历史中曾经有过什么功劳,当时的鲁王就表示爱卿有功,从此你的这个城就不必给我上贡了。这样的城镇收多少税都归自己了。   “一半一半。”龚香笑道,“有了新的大王,各城按例都要在今年上贡时多送一些好东西上来,为了争取到大王的欢心嘛。”所以今年的税和役征的格外凶残也很正常了,当然,这也不是说往年就不凶了。   另一半原因就是,鲁国种地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除了乐城城外不许有百姓开垦田种地之外,按说别的城镇并没有类似的习俗,但冯瑄记得很多城外同样也有大片的荒地——这就说明本来该在种地的农人都跑了。   原因很复杂,重要的是要想让百姓们再回去种地,这不是大王在城墙上喊一声就行的。   而且现在的这个大王,也不像是会愿意为此事出力的。再加上以前的朝午王是有心无力,鲁国已经荒废多年……   龚香最近也不免怀念先王了。   冯瑄道:“这样下去,免不了我们也要向郑国买粮了。”   龚香道:“我倒是觉得,魏国现在更容易买到粮食。” 第141章 封地   一直以来,郑、鲁两国因为挨得近的缘故,很多地方都很像。除了一些风俗之外,有些地方连口音都很像,比如通州人大多都既能说鲁言,又能说郑言。而两国最让人羡慕的就是晋江从他们两国之间穿过。   晋江在鲁国分流成三条支流,更造就了千里沃土。在鲁国的人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吃饱肚子,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就是过去不管什么时候,鲁国都没从外面买过粮食,粮食不算贵,穷苦人家难一点,但吃糙米也能活。坏处就是鲁国对农人没有任何优待,就连先王时期也是如此。   不过龚香以为,先王最有远见的地方就是当年在燕国来求粮时,只肯借道让他们去郑国买粮,而不肯让鲁国的粮商卖粮。先王道:鲁人种出来的稷麦进了燕人的嘴,孤想一想都难受!   由于“清高”的大王不乐意把自家的粮食卖给燕人,大家也只好接受大王的这个怪癖。   不过现在郑国因为要卖粮给燕国,很多大商人都自己买地、买奴种粮,再不然也贿赂城镇太守保证一定的产粮供应,如果有人夺农人田地或掠民为奴,造成种地的人变少了,城镇太守们自己就不乐意了。而鲁国就因为没有这个需要,所以各地太守都没有发现百姓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粮食了——反正他们自己是不会缺饭吃的。   “魏国?魏王不是还在吗?”冯瑄记得上回听说魏王还在替魏公子选妻,还看中了晋国公主。   “他在,但魏王后正在上窜下跳。”龚香道。   “魏公子不正是王后所出?”   “但魏公子已经不是小儿了,一旦娶妻,魏王后想再管住儿子就难了。只听说没成亲的儿子被母亲管,谁听说过已经成家的儿子还对母亲言听计从的?”龚香道,“而且魏王明摆着不肯从国内替魏公子选妻,一旦嫁进来的是他国公主或世家淑女,魏王后就更没施展的余地了。所以她最近正折腾着把她娘家的兄弟子侄都换成各城太守。”   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就侵害了其他世家的利益,但各世家也并非铁板一块,就比如龚香,说起来合陵也姓龚,可龚屌心心念念想回乐城,如果现在大王跟他说只要你把合陵太守给我老婆的哥哥/弟弟当,我就支持你回来抢龚家家主之位,你肯不肯?那龚屌必须肯啊,只怕立刻就打上包袱回来了。想想看,如果有大王和蒋彪站在一起抢一个合陵太守,龚香也无可奈何的。   冯瑄一听就懂了,苦笑道:“魏王……想必乐见其成?”这下也算是打击了各个家族,魏公子日后继位,身后多几个母家太守支持不是很好吗?   而各地太守也不是吃素的。魏王后明摆着不怀好意,自家安坐城池好几代人,怎么甘心放弃呢?干脆在走之前把城库给搬空吧,交给魏王后一座空城,呵呵,让她当了太守也坐不稳位子!   “现在各地商人都蜂拥往魏国而去,我们不如也趁机分一杯羹。”龚香笑道。   魏国,通渠。   通渠是魏国都城,坐南望北,地处三地中间,背倚西梁,南望浦合,历来便是交通南北的险要之地。王城建在这里之后,魏王就在西梁和浦合都屯下重兵,于是魏国七百年来,未曾有敌军打到通渠城下。   “我王,大喜!”曹席一进来就大声道。   魏王身边坐着魏公子牧郎。小时候他出生时,魏王生怕他养不大,起名放牛娃,还真把他打扮成放牛娃放在宫里养。所以很长时间都没人知道那个在王宫里跑来跑去脏兮兮的光屁股娃娃就是魏公子。等他长大,此名不雅,就改为牧郎,小时的事也成了趣闻。   魏王已经很老了,他六十岁时才得了魏公子牧郎这个儿子,之后又蹦出来几个儿子,都是在娶了这个魏王后以后有的,到现在魏王后也不过才四十几岁,看起来像三十岁的美妇,她发起怒来,曾从后宫跑到魏王和人议论的地方把魏王拉回后宫跟他吵架,公卿们就一边等一边猜魏王这回多久才能从王后手中逃脱。   魏王道:“阿郎,去给曹大夫送杯水,让他坐下好好跟给说说,他给你选了个什么样的妻子。”   牧郎就笑着亲自请曹席坐下,又亲自给他奉茶,“曹公慢点说,多说一会儿,这样我父王才能晚点回我母后那里。”   魏王惧妻在魏国是出了名的,而魏后所生的女儿到了赵国为后,赵王也畏妻如虎。   曹席笑道,“公子莫要取笑大王,说不定日后你也会一听见那娇娇的脚步声就吓得抖衣而颤。”   牧郎信以为真,惊道:“大夫替某选了个虎妻?!”说完又不信,摇头:“不会,那晋国公主听说十分温柔和顺。”   曹席大笑,魏王听懂了,坐起身道:“是哪国淑女?令曹公都为难起来了?”   君臣二人早有默契,牧郎未来的妻室就是晋国公主了,既能给牧郎支持,又不至于成为魏国的心腹大患。曹席数次前往晋国,一是造势,二来也是替牧郎打打名声,日后两国肯定会亲如一家的。   但曹席这次回来后竟然这么说,肯定是又看到了另一个更合适的女子。   曹席叹了口气,道:“大王不知,鲁王如今已经换人了。”   魏王挑眉,“我记得那个姜斐没有儿子。蒋淑又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公子继的位?还是他们家那个蒋夫人真‘生’了一个儿子?之前都放在别处养育,现在才回来?”   “虽不中,亦不远。”曹席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遍。   魏王坐直身,“姜鲜之子?还是当年长平公主生的那个?她就生过那一个吧?真活到了现在?”牧郎也不禁听得入神,好神奇!   “是,而且已经继位了。”曹席道,“而且,蒋淑在去迎回这位大王的路上就死了。”   “哦,原来蒋淑死了。”魏王坐回去,“那就不奇怪了。”对蒋淑来说,在死之前找个人继位才是重要的,如果他还能再活十年,这个姜先就坐不上王位了。   牧郎还掂记着曹席话里的女子,催道:“曹公,那女子是鲁王之女?”   魏王笑,“儿啊,你不喜晋国公主的柔顺,原来心中所倾慕的是这样的女子吗?”之前可没见他这么积极。   牧郎低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曹席叹气,“公子啊,那个摘星公主,还不到十岁。”   这话一说,魏王脸上的兴趣就没了,就是牧郎也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趣。   曹席道:“摘星公主是鲁王在乡野之中与人所生,至今也不知其母是何人。但坊间传言,她是永安公主生的。据我所见,这个公主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颇有深意。”   魏王叹道:“永安就是个聪明人,当年在梁帝宫中,那么多公主,个个都过得不似人,只有她,不但在不得罪朝颜夫人的情况下过得像个公主,更趁着梁帝要嫁公主时,挑中了老迈的东殷公为婿,就算她没活过东殷公,但这一辈子,就她活的像个公主,既为帝裔,作何要看他人脸色?又为何不能随心所欲?”   曹席道:“这个公主的处境也未必就比永安强。不过鲁王宫中虽已有王后和三位夫人,但公主却没有落到下风,一边拉拢国中权臣,一边收服百姓民心,我归国前还听说她有两个养兄,两个养姐,现在一个养兄在鲁王身边任内尉,一个在宫外任将军,两个养姐,一个嫁到了冯家,一个嫁到了蒋家。摘星公主声威赫赫,在乐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魏王听得双眼连闪,忍不住问:“只有十岁?”   曹席残忍道:“不足十岁,如果没错,今年才八岁。”   魏王简直是一口气上不来!如果没有这个摘星公主,晋国公主已经是牧郎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妻子了。等他去后,魏国必定会是一片动荡。就算现在借着王后的手压制住了国内的权臣,但他现在就担心自己的儿子对付不了他的母亲。如果能有一个强势的妻室,到时牧郎不就轻松多了吗?   “只有八岁……只有八岁……”魏王实在舍不得,问牧郎:“不如先娶过来,等她十三了再圆房……”没说完就摇头了,五年时间,他活不了五年。而他死后,魏王后就成了太后,年幼的、还没有圆房也没有孩子的摘星公主就处于天然的劣势,魏王后有一百种办法离间牧郎和他的妻子,到时只怕这个摘星公主没先对上婆婆,会先把自己的丈夫当成敌人。   牧郎羞愧的红了脸,道:“儿一定会好好保护她的。”   但魏王和曹席都不信他。上一次,魏王后冲到牧郎的宫内,硬说当时在殿内侍候牧郎的两个织娘引诱公子,罪大恶极,不但杀了织娘全家,还毁了织娘的脸,毁了她们的手。当时牧郎还不是一句话都没说?虽然他事后对魏王说他也觉得十分愧疚,也觉得对不起许家的三娘和五娘,可母后发怒,他也没办法啊……   从那时起,魏王就死了心,他又做不到在自己死前先处死王后,只好寄希望于牧郎的妻子了。   魏王想了一晚上也想不出办法,第二天把曹席又叫进来骂了一顿,“都是你!害孤连觉都睡不好!”   曹席很坦然,他一见摘星公主就知道这就是魏王梦想中最合适的人选。无母,跟鲁王的关系也不十分亲密,鲁王宫中的女人似乎跟她的关系也不好,她自己又有野心,年纪小,心性还不稳,如果早早的娶进来,教导的对牧郎一心一意多好!那就是牧郎天然的盟友!   唯一的问题是,魏王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教导摘星公主。别说五年,明年这个时候魏王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天不予我啊……”魏王仰面而叹,挥手对曹席说,“给东殷王下国书,就道……孤欲为牧郎求娶……公主,愿与晋永为兄弟。”   曹席拱手道:“是。”   龚香和冯瑄议定往魏国买粮,但乐城不可能自己把这个钱全掏了。说实话,乐城这里饿死的人不太多,背靠王城,乐城、涟水的人不种地也饿不死。饿死的是别的地方的人,而那里的人也未必在乎饿死几个庶民。问题是今年这些人饿死了,明年难道就有粮食吃了?人越来越少,种地的人也越来越少,粮食只会一年比一年更少。   龚香和冯瑄决定自己先示意一些大商人往魏国去收粮,粮收来以后暂时不急着卖,然后让大王发一道王令,道今年各地的贡品中,多些米粮,少些金银,因为听说最近有很多百姓饿死,大王怜悯子民,打算赠粮给饿肚子的百姓。   有大王带头,其他城镇自然而然的就会开始赠粮给百姓了,这时他们再让人说魏国有便宜的粮,此时不买更待何时?这样就行了。   两人商量好了,找来商人,提起买粮的事,结果几个商人都大摇其头。   “不敢,不敢。最近有几伙强人,专抢大商人!来无影,去无踪。”商人道。   龚香一惊,“强人?”难道已经有人聚啸为盗了?“他们杀了多少人?”   商人道:“杀是杀,一开始也就杀一两个,似乎是为了吓住人,抢完就走,也不多杀。后来大家也都知道了,见他们来扔了货就跑,他们也不追过来杀,把货物抢走就行。不过如果只给他们一半是不行的,他们要就全要。”   龚香奇道:“既然有强人,你们为何不绞杀他们?”这些商人也不是吃素的啊。   商人道:“他们不杀国人啊。只盯着不是鲁人的商人抢,这样我们又何必去找他们的麻烦?”减少竞争对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有的还想过要给强人通风报信,不过因为找不到这些大王在哪里开山建寨,只好作罢。   龚香目瞪口呆,“那你们去魏国……”贩粮应该没事吧?   商人道,“公子,现在只有小商人才会亲自跑到他国去,我要是想要他国的货物,只需要跟熟识的魏商送个信,到时他把货物给我送来就行了。还省了我的事,运过来出了问题,我就不给他钱……”说到这里,他突然眼前一亮!迫不及待的说,“公子,我答应你了!”   龚香立刻明白了,犹豫半天,还是摇头拒绝了,因为这样粮食也到不了他手里啊,还要白白担上杀魏商的罪名,何苦呢?   结果商人早坐不住了,匆匆告辞,看来并没放弃这个主意。   龚香头痛欲裂,命人去冯家问冯瑄跟商人谈得如何,结果冯瑄那边也是一样,现在的商人很少走郑、魏这两条线,因为这伙强人只盯着大商队,就是看起来很多货物的那一种,结果现在郑、魏两国的商人到鲁国来都不肯带很多货物,都是化妆成小商人,这样才能平安无事。   以前他们喜欢聚在一起,现在不得不分开来鲁,不是没有抱怨,但抱怨也只是抱怨,他们知道鲁人巴不得外国商人都吓得不来,他们想把货物卖到鲁国,不就只能通过他们了吗?   “就没别的办法?”龚香发愁道。   阿悟说:“我倒是听说,有商人去见姜将军,欲请姜将军做护卫,姜将军答应了,那队商人就没出事。”   龚香苦笑:“难道还要我出护卫的钱?那个姜武,出身乡野,请他出马,不给金子是不行的。”   姜武死爱钱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可传归传,大王充耳不闻,再说爱钱,虽然粗俗,却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对商人来说,这笔生意如果赚头不大,他是不会做的。鲁国不像燕国那么缺钱,粮食的价格上不去,他贩回来赚不了多少,再贴上护卫的钱和冒的风险,不做这个生意就行了。   阿悟道:“何不求助大王?”   龚香叹道,“也只能如此了。”但姜元会不会答应,他可真没把握。庶民没粮食吃饿死了,跟让他最信任的养子带兵离开乐城,两边相比,当然后者更严重。   果不奇然,姜元听说后摇头,叹道:“如此逼迫那些太守,会不会不太好……孤想,他们也不是故意这样的。等今年他们来贡,孤见过他们,劝一劝吧。”   龚香出来后跟冯瑄道,“我知玉郎与公主颇有交情,还请玉郎走一趟摘星楼,说动公主相助。”   冯瑄道:“你不想付给姜将军金子,就以为公主这边比姜将军更便宜吗?”   龚香道,“公主所求,总不会是金子。”   冯瑄道:“那你觉得,几匹布就能说动她?”   龚香皱眉,“我以为公主之聪慧,当不会提出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他盘算了一下说,“如此你的母亲在冯家过得还不错,旦公子在王后那里据说也很好,另一个侍女虽死,但蒋盛也丢了性命……公主会要什么?”   “我要封地。”姜姬说。   冯瑄瞪大眼,“公主……历来只有出嫁时才会有封地。”而且如果嫁到外国,就没有封地了。   “不是给我的。”她说,“就给……姜将军吧。”   冯瑄沉默不语,半天才道:“公主,此事要等我回去与大王商议之后才能……但历来有封地的只能是大王亲子。”   “给还是不给?”   “……”冯瑄咬牙,但怎么想,粮食的事才是迫在眉睫的,封地……一地的税收丁口这些东西,公主拿了也没用。何况她给了姜武,就笃定姜武日后不会反脸不认吗?姜武,就一定会一直听她的?   到时姜武没了公主的支持,取回封地也轻而易举。   冯瑄缓慢的点头:“此事,我可以应承公主。”   “我要丁口不下十万的封地。”   “五万。”   “八万。”   “六万。”   “再说就滚回去!”姜姬突然一喝,把冯瑄给吓了一跳,“十万!”   冯瑄连忙作揖,“八万,八万。公主,八万的丁口已经是个小城了。”丁是指男人,女人不算丁口。八万男人,至少再加上六万女人,那就是个十几万人的城市。   姜姬笑一笑,“什么时候我见到封地,什么时候我再去替你给将军说情。”   冯瑄急道:“公主,此事不能拖延……公主!”   姜姬施施然起身,“既然不能拖,先生就快一点。一个十几万的小城,难道那里的太守还敢说个不字?”   冯瑄大惊:“公主要换太守?”   姜姬奇怪的看着他,“不换太守,我怎么知道他每年交给我的税赋是真是假?”   冯瑄劝道:“再换太守也一样……”   “若骗我,就砍了。”姜姬轻描淡写的说,“这世上缺种地的农人,却不会缺做官的人。”   冯瑄走出摘星楼后,越想那句话越心惊。   是的,哪怕公主砍上十个八个太守,她也绝不会缺下一个想当太守的人。 第142章 起   龚香听说公主要封地倒是笑了,“这是钱不够花了?”   历来公主从封地中要走的都是税金,而封地中的人也更愿意成为公主的封地——没听说哪个公主征兵役打仗玩的。所以他们只需要付出一点钱,别的公主就都不会管了,不止是贵族觉得公主省事,就是百姓也更喜欢少抽丁、少服役,只要不服兵役,那就只剩下修路、修河一类的活了,不容易死人啊!而且公主要是喜欢盖府邸庄园,那不是把金子左手右手转一下的事吗?   从大梁到几个诸侯国,给公主封地一向比较大方,但从不、或很少给公子封地。永安公主就是早早的把封地抓在了手里,才能从东殷王的王宫中一走了之。   冯瑄见他不像反对,道:“既然这样,那你去找大王说吧。”   龚香道:“慢慢慢,大王如果听说这封地名义上是给姜将军,事实上是给公主——但不管怎么算,这笔钱肯定是攥在他们自家人手里的,他就肯定会答应!我们先来看看给公主哪个地方吧。”   大王苦哇。朝午之乱后,鬼知道朝午王那么多年收的贡奉都收到哪里去了,王宫宝库是全空了。结果大王只能借着公主的名义去搂钱。不过今年各城来上贡之后,大王的腰包也该鼓一鼓了,只是不知道大王想怎么花钱。   “修陵。”冯瑄道,“肯定是修陵。”大王今年都四十岁了,再不修,说不定等他闭眼的时候还没地方住呢。   “我猜也是。”龚香笑道,扳着指头数了几个印象中不大不小的城市:“大江、寒山、妇方……妇方吧。”他眯着眼睛想,“我记得妇方的县令是丁家的人。”   丁家已经完蛋了,把这个县令赶走也不难。一句话的事。   冯瑄也觉得这个地方挺好,周围既没有大的城镇,也无山无河,丁口在先王时期是九万余人,朝午王时没理会过它,现在到底有多少人也不好说,不过朝午王时每年的贡奉可不少。公主应当会满意的。   两人一起去找大王,果然姜元听说让姜武替姜姬先占着,连连点头大笑,“我儿实在聪慧。”   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把姜武给喊进宫来了。   姜武来时还带来了四十个军奴,看起来也是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都好好的扎成髻,就是个个都把头皮绷得死紧,一抬头,额上青筋直冒,竖着眉毛眼睛,颇为可笑。   龚香先笑了,赞道:“将军手下的人果然威武!这些人可习得什么武艺?”   姜武回头,让人上前演练。龚香问可需武器?刀枪剑戟都有。结果上来的七八个人都不用武器,就是拿拳头互捶,拿巴掌互扇,着急时牙都上了,掏鸟掏蛋,专朝下三路招呼。   殿中的人牙都快笑掉了,龚香笑得浑身无力,趴在案几上直不起身。   姜元只是含笑点头,等这几个大汉满脸通红的演练完,温柔的对姜武说:“我儿纯孝。”   冯瑄跟着赞道:“将军只是对大王一片孝心而已。”眼光不好不怪他。   殿中的其他人也只是呵呵笑,都好奇这样的粗汉,大王真能摆在殿前当侍卫?他们连站都不会站,大王不会嫌丢人吗?   姜元当然不嫌丢人,不但四十个人都留下了,还拉着姜武去内殿说悄悄话。殿中有龚香与冯瑄在,也不见冷清。   一人道:“我是看不懂了。大王竟真的留下了?以后我等进来,这样的人给大王守殿门?”   另一人也笑,对龚香道:“如果他国来使看到我王用这种人守殿门……还以为我国中无人呢!”   龚香笑道,“这是将军的孝心,大王怎么忍心拒绝他?大王从小亲手抚养他长大,如今这个孩子会报答他了,大王只会欢喜高兴,是绝不会嫌弃他的。”   “但这样也不行啊。”第三人说,“如果有人来……”   龚香压低声,“到时先把他们喊开就是。”   “正是,正是!”   “只能如此了,唉……”   一个忍不住道,“大王样样都好。”也不管他们,他们说什么大王都笑,虽然也是死了一些人,跑了一些人,但……至少还在的都不觉得大王不好相处。“就是太宠孩子了。”公主是如此,将军也是如此。   “共患难过,自然不同。”一个老头子叹道,“大王在那个时候,身边只有这些人。你看看,回国后不但都带回来,亲生的就算了,不是亲生的,也都好好的安排照顾。可见大王是个念旧的人啊。”   此时就有人拿话去讽刺冯瑄,“玉郎,令尊与令堂可是琴瑟相谐?”   大王心疼养女,两人都嫁给了世家。这是大王的好意,但愿意娶这样只有一个大王养女名份的乡野女子为妻,冯蒋两家的脸都掉到地上了。   冯瑄笑道:“我父我母恩爱非常,日日同进同出。我父还赞我母心如赤子,貌若春花。”   一群人本想看冯瑄的笑话,现在都面面相觑。他们也没见过那养女长什么样,只听说以前是公主身边的侍女。现在听冯瑄都敢把冯宾的话说出来,再回忆公主那爱美爱色的习惯,说不定这两个侍女都很出色!   “也是,谁见过冯家吃亏?”   “说不定还是他们先起了色心,才去向大王求娶!”   “我听说冯宾为了娶这个妻子,把小徐氏都给赶回娘家了。”   “听说是去迎大王,结果就看了一眼,家都来不及回就送信让小徐氏归家。可见其容貌不凡啊!”   这些人议论也不避人,龚香悄悄对冯瑄说:“改日我去贺伯父。”   冯瑄抓起案上的杯子就把里面的香汤倒在龚香的头上了。   “呀呀呀,你这人真是的!”龚香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去旁边收拾整理了。   内殿,姜武还在推辞,“爹爹,这样不行!不行!”姜姬没跟他说过!他绝不能要!   姜元看他越推辞越喜欢他,劝他道:“你不要担心妹妹生气,到时你多送她些礼物就行了。你想想,那一地给你,日后也是妹妹的东西啊。她就算嫁出去了,你也可以一直给她送钱,让她不会缺钱花。不然她嫁到他国,只能带一些嫁妆,花完了多可怜。”   姜武仍在犹豫,反复说:“那、那我去问妹妹,问问她,看她愿不愿意。”   姜元道,“你告诉她,又该被她敲诈了。”   因为姜元不肯放姜武出去运粮,冯瑄与龚香也不敢把和公主的私下交易说出口。所以找的借口是“替我王分忧”,大王啊,你的手头是不是很紧啊?等今年秋天各地上贡之后,你的日子就好过了。不过我们看到大王这样捉襟见肘也很替大王难受,又知道大王高风亮节是绝不会现在多征一遍税的!所以为了让大王开心高兴,我们就想了个办法,借公主的名义,给大王送些钱花好不好?因为没听说过大王给自己搞封地的,封地给养子也不行,所以这个封地名义上给公主,实际上给姜武,其实就是落在您的腰包里,您看我们是不是很忠心很体贴?   所以姜元不太想让姜武再跑去告诉姜姬——一定会被她敲诈。   但姜武坚持要去,他也只能再三叮嘱。果然姜武去了不一会儿就抱头鼠窜从摘星楼里跑出来,公主还让小童在他身后喊:“一年三百金!一年三百金!!”   姜武灰头土脸的回来,姜元看他头上还挂着白色的粉末,心疼得不得了,拉他坐下来,“这是又被什么打了?”   姜武低头说:“几个点心,沾着粉,没事,不疼。”   一个侍人怎么看怎么像公主在摘星楼吃的那个叫白玉糕的东西,白白软软,里面裹着枣泥,外面洒了一层雪一样的糖粉。他借着要替姜武擦拭的理由上来,拿手帕擦了几下后,忍不住舔了舔手指,再看姜武就一脸可惜:怎么用来砸他了呢……想必是公主手劲小,唉……暴殄天物。   结果他擦几下,舔舔手指,还一脸垂涎。姜元注意到了,伸手指在姜武领子口的白粉上沾了一下,一尝,甜的,他还以为是面粉呢。   晚上,姜元看着案几上的食物不动筷子。蒋龙自己吃饭,侍候他吃饭的是怜奴。   “大王因何不动筷?”怜奴问。   姜元举起筷子,又放下,半天才说:“……以为孤不喜饮食,所以才怠慢孤吗?”   怜奴一愣,不解这话从何说起。   “因为孤平时不喜奢华,公主爱好享受,所以这宫里的好东西都先送到摘星宫去了?”   怜奴不知该不该笑,犹豫了一下,上前道:“大王多虑了。公主那里怎么比得上大王?”   “那为何公主尝过的食物,孤不记得尝过?”姜元皱眉道。   “何物?大王从何处听来的?”   “不是听来,是今日亲眼所见。”姜元叹道,“公主拿来砸我儿的一块点心,上面撒的粉,孤从未尝过。”   怜奴恍然大悟,跟着就想起听侍人说过,“据说是公主窗下长的一种冰糖,看似冰,吃起来却是糖。”   姜元惊讶道:“果真?”   怜奴摇头,“我不曾见过……”他转了下眼珠子,小声说:“大王稍待一日,明日必见分晓!” 第143章 入   姜礼惊慌失措的跑到姜姬身边,小声说:“公主,冰糖少了一块!”   乔银送来的一箱冰糖都是很整齐的砖形,用这里的度量衡来计算,一个刚好一斤左右——就是一个小铁疙瘩。她每次让人用锥子砸开一块,大块的给姜礼他们放荷包里出去招摇,小块的就拿去给役者陀陀做点心……她怀疑那个冰糖是从她窗户底下长出来的传闻就是从役者那里先流传出来的,姜智说上回听到几个役者说她走过的路会生金子,他还认真跟了她好几天,想把金子捡回去用,“家里”一直都很缺金子,不但常常把收的礼物卖掉,收到的金子一转眼就都花光了。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金子的问题了。”在搞定封地后,她真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算是她的失误吧,也小看了两千多人的吃喝问题,看起来似乎很值钱的金子,如果换成盖将军寨的土木砖石,马匹粮草,那就很不值钱了,至少现在给她一箱金子,她立刻就会转化成“这值多少粮食?买什么能买最多?”   到这时,她才觉得之前让姜武靠打劫养活一个山寨的人有些儿戏了,这种来源不稳定的收入是不可能提供长久的支持的。她迫切要给姜武找个别的活。   因祸得福的是,因为抢劫造成了社会动荡后,有商人就想请姜武去赚外快,借他的人手用用。姜姬立刻让他答应下来!而且一定要把价格抬高!   一来,这是无本生意,警察和劫匪是一伙,还有比这更方便的生意吗?二来,如果以后打劫赚不来钱时,说不定还可以适当制造一些恐慌来推动一下。   但她没料到竟然还钓到了冯瑄这条大鱼,她就狮子大开口了——为了给他留下还价的余地,她的嘴张得很大。   ……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姜武来时还有些忐忑,她让他如果方便,就多打听些魏国的动静。   “上回我就觉得奇怪,魏国怎么会在冬天冒出来那么多粮食?现在连冯瑄他们都注意到了,你小心些,不要卷到魏国的事里去。一旦有危险,不要硬上。”她想把龚獠那里的两个魏国织娘要过来。说起来龚獠渺无音讯之后,如果不是隔上几个月就会给她送新衣服,她还以为他回合陵了呢。   就是不知道龚獠现在在哪里……要找人打听一下。   她正沉思,头顶上响起姜武阴森的声音:“……你早知道?”   “哦,冯瑄来找我想请你去运粮,我就给他提了一下,你那个将军寨不是太花钱吗?有个封地就可以以税养兵了。”如果那个叫妇方的地方还产粮就好了。   姜武的脸色黑得无以伦比,她反应过来,“……别生气啊。”   “你不告诉我,万一我坏了你的事怎么办!我在大王那里一直说不行!”姜武想到这里就后怕。   “不可能。”姜姬说,“他才不会听你的。”而且他们现在联络很不方便,她正在尽量减少出现在姜武身边的次数,而且每次出现,都要伴随着争吵,这样铺垫,才能让姜元尽快打消对姜武的顾忌。姜元这人疑心太重,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姜武觉得有些疲惫,他总是跟不上姜姬,她做什么,在想什么,他一点也捉摸不到。她现在正在把他往大王身边推,“米儿……你以前不是说不能相信他吗?”   看到他迷茫困惑的脸,姜姬才恍然发觉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可能已经想破脑袋了,如果不是出于对她的盲目信任,他是不可能对她言听计从的。但他还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会看,也会想。当他想不通时……   “现在还是不能相信。”她握住姜武的双手抱在怀里,轻声对他说:“他是一个没有人心的人。我们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她艰难的说,“像……娘,还有照明宫的两个夫人,还有两个深受他宠爱的侍女,她们都死在他手上,可你看,他难过吗?伤心吗?”   姜武还是有点不懂,听到陶氏,让他有一分的不自在,他握紧拳头,喃喃的说:“他是大王啊……”大王,和他们不同的吧?   “大王也是人啊,难道他当了大王,就不是人了?是人就有人心,喜欢的人死了就会伤心,但他就不伤心。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不能相信。”她轻声说。   她知道,让姜武一直保持着对姜元的警惕心很难。而且时间越久,姜元在他心中早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替代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叫:大王。   大王是超人。拥有这个称呼的人会自然而然的被人从心底供上神坛,人们默认大王拥有不一样的地位,不一样的心灵,不一样的思想,不一样的一切。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做出无数种解读,而这些解读都会自圆其说,无法自圆其说时,也有一个万能的答案:他是大王。所以他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她不奇怪姜武不理解。她想让他把姜元当成一个人去解读,这本来就是有驳于他的思想的,是他本能会抗拒的。   如果不是他爱她……如果不是他们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   姜姬有些悲观的抱住姜武,“猪哥,你不要不信我……”不要离开她。   “好。”姜武迅速把那些念头都甩开了,抱住她说,“我知道,我不会相信他的。”但他接着又问,“既然我们不相信他,我现在也有人手了,你说那个城也归我们了,那我带着你跑吧!”他现在很强了,可以带着米儿和大家一起走了!走得远远的,那就不用怕大王了。   “不行。”她一直在避免告诉姜武,就算他们在提防姜元,在仇恨他,但他们也一直在依赖他,“我们逃走以后,那些人怎么办呢?他是大王,他可以收回那个送给你的县,也可以发兵来打我们。我们没有地方去。”   “那什么时候……”姜武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可能他永远也无法带着米儿和大家逃走,逃到一个平静的地方,幸福的生活。就算他现在有了很多很多人,以后会有更多的人,也没用,他看着米儿,惊奇的发现,眼前这个端坐在榻上的尊贵公主的身上,已经越来越看不到那个抱着他的腿才能站起来的米儿的身影了。   姜姬没有回答,把点心塞到姜武的嘴里,再用盘子里的糖粉洒在他的头上、肩上,把他赶走了。   “不动声色。”姜姬说。   冰糖的事早就在宫女和侍人中间传得沸沸扬扬,各种传说都出炉了,可姜元那里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她认为自己想岔了一件事:姜元怎么会去管侍人和宫女嘴里说什么?   结果昨天她福至心灵拿冰糖粉洒了姜武一身后,今天冰糖就少了。   终于“送”出去了。   “这就是……冰糖?”姜元惊疑不定的看着漆盘中的白色晶体,它真的就像冰一样——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不是凉的!”   他把盘子端到面前,一股甜香味扑鼻而来,“真的是糖吗?”   怜奴道:“不如,我先替大王尝一尝?”   姜元看了怜奴一眼,放下盘子点头:“好,你……怎么弄下来?”要是打破这一块冰糖,他又舍不得。   怜奴道:“这盘中还有一点屑屑。”   果然盘中在冰糖周围有一些霜一样的东西。姜元看着怜奴以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他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   怜奴点头:“确实是甜的。”他潜入摘星楼时找到这箱冰糖后就偷偷凿下来一小块,刚才来见姜元之前,已经吃下去了。   竟然真的是糖!   姜元盯着这冰糖,既想尝尝,又害怕这是异物,吃下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好,万一这是有毒的,他吃了死了呢?   “依你看,这真是从公主的窗下生出来的?”难道他这个女儿真有什么神异之处?这么一想,姜元都有些动摇了,再联想起春祭时的那四只神鸟……   怜奴却摇头了,道:“公主那里将此物藏在一只漆箱中,全是砖形之物,这是一块已经砸开吃的。我看,倒像是从商人那里买来的。”   “还有?!”姜元不淡定了。   “还有二十几块,我数过,那一箱应该能放三十块。”   “全部取来!”   第三天,冰糖全都不见了,连箱子都没了。   姜智哭得直抽噎,其他几人也有些失望。   姜姬心里很高兴,不过看他们哭得这样,也觉得错有错着,还叫来姜礼、姜勇、姜温几人个子高的,举着一块竹板说,“我要打你们几下。”   虽然不解,但姜礼三人都点头,“东西丢了,公主罚我们是应该的。”   姜姬想说不是因为这个,丢了她更高兴。但对他们不能说得太多。她解释道,“我不会打太重,但要打出痕迹来,还要打在人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就是脸。   “行吗?”她问。   看到公主忐忑不安的问能不能打他们的脸,本来还有些恐惧的姜温和姜勇也不害怕了,“没事,公主,你打吧。”   但他们闭上眼睛等了好一会儿,听到啪啪啪的声音,脸上却不疼,偷偷睁眼一看,见公主正用竹板打自己的手心,她的手心倒是已经通红了。   “我先试试用多大的劲合适。”她只是想把他们的脸打得红一点,一看就是挨过罚的,这才附合冰糖丢了以后她该有的反应,但她没打过人,不知道该打多重,只好先在自己身上试。   姜温忍不住道,“公主,我来吧。”   “你会打人?”公主惊讶的眼神很有趣。   姜温哭笑不得,打人谁不会呢?他接过竹板,姜勇对他点点头,闭眼站好,他正要挥,公主赶紧在旁边叮嘱:“不要打太重!能看出红了就行!”   他只好再放轻一点,啪的一声打过去!姜勇的脸歪到一旁,顿时一道竹板宽的红印肿了起来,他还想再打,公主大叫:“一下就可以了!”这就可以了!她看得心惊胆战的,连忙把姜勇拉过来,让他张嘴:“嘴里面破了没有?”一看果然有血丝,连忙让他喝水漱口。   姜温这下也不知道该怎么打了,因为公主说,“再轻一点,再轻一点就行了。”   他犹豫半天,出了个主意:“不如让姜智来打?”人小,力气就小。   姜礼摇头,“算了,这事我们三个知道就行了。”他拿竹板对着姜温比划,“我来打你。”   啪!   姜温的脸也红了。不过他这一下倒是恰到好处,姜温脸上肿了,但嘴没破,不过姜温不太满意的摸着脸说,“这到晚上就消了。”   姜姬说,“晚上怕它消就拿热水敷一敷,可以再延长两天。”   等姜温把姜礼也打了之后,三人就带着这样的“幌子”下了楼,故意在宫女和侍人中转了一圈,把公主发怒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姜元看着那堆成山的冰糖,两眼发直。他突然觉得自己身轻似燕,似乎将要有些不同。   “这到底是何人所制?”他奇道,“这样的奇物,为何无人奉给孤呢?”   怜奴却从漆箱上的花纹中认出了徽记,“这上面有标记:奇云。” 第144章 进   “这是什么人?”蒋彪走进来,看到蒋伟面前跪着一个人,他的右手团在袖子里,一看就是少了一只手的。   蒋伟看了他一眼,对那人说,“奇云还让你做什么?”   他的从人很快查出奇云成了郑王的座上客,还被奉为神人、仙师,现在郑国街上随处可见修道之人。而郑王因为“六十年后要去做神仙”,所以一点也不认老,不但又给郑王后添了许多姐妹,还给郑公子添了许多弟弟,叫蒋伟想不到的是,郑王就算“六十年后要去当神仙”,却也并不打算“让”出大王这个位子,对郑公子不但一点不重视,相反,几乎把他当做那些庶子一般对待。   不过据从人买通的郑王宫内的侍人说,郑王早就满脸褐斑,老态龙钟,不过神人说郑王以后会脱胎换骨,现在老去的只是他的一副肉体躯壳而已,等郑王脱去这件躯壳,就能获得无上仙法!   蒋伟认为奇云应该掂记着换地方了,等郑王脱去凡躯,郑公子一定会把奇云抓住大卸八块。也正如他所预料的,奇云有许多奇物,与许多商人都有来往。近年来更是肆无忌惮,他对郑王说是要收集仙草仙石,郑王也都听信他,任由他与商人交往。   乔银很快被蒋伟查了出来,更查出他曾进过摘星宫,还被斩了一只手。   “欲对公主不利?”蒋彪双眼发亮,“那他这只手是公主斩的?”   蒋伟道:“不,是被将军斩的。公主回宫后,他被人告密,被将军抓回摘星宫,斩了一只手。”   “啧啧。”蒋彪道,“真是胆大妄为。”   底下的乔银瑟瑟发抖。   蒋伟却嫌蒋彪碍事,“出去。你也该回樊城了。别赖在这里不走。”   蒋彪有些遗憾,但也知道樊城是他的根基,出来后立刻叫来丛伯,“我观二叔似乎有事在瞒我,去打探一二!”   丛伯去而复返,道:“问不出来。”   蒋彪瞪圆眼睛,丛伯理直气壮:“当日侍候你的人全都不见了,现在你更是摆明车马要跟你二叔打擂台,你以为现在谁还肯告诉你这家里的事?”   蒋彪叹气:“唉,真是人走茶凉……”   禹叔进来说,“别折腾了,我们也快点走吧,在这里也没别的好做的了。”   蒋彪坚持要等着看蒋伟怎么用那个叫乔银的人,丛伯与禹叔也无奈,只好随他。不过事情发展的很快,数日后,这个叫乔银的人就不知怎么的出现在了金潞宫。   姜元看到怜奴领着一个行容畏缩的走进来,心中疑虑顿生,“这就是奇云山人的徒弟?”   乔银听到奇云山人的名字后,不自禁哆嗦起来。   “这是怎么了?”他问怜奴。   怜奴道,“还是让他说吧。”   乔银哆哆嗦嗦的说,原来奇云山人曾经想找一种奇石,就召了很多商人去他那里。由于不知此石长在何处,各国的商人都自以为能找到山人想要的石头,乔银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带去的石头不过是个假货,是他按照奇云山人形容的“色白、质轻、上有云雾花纹”这样的特征做出来的。   奇云山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没有当着其他商人的面拆穿他,而是在所有人都走了以后再把他叫回来,揭穿他造假的事之后,告诉他不要再这样做,就让他走了。   乔银感怀于山人的慈悲与宽大,便常来往与郑、鲁两国之间,如果找到什么稀奇东西就送给山人。他因此可以随意出入山人的居所。   山人性情懒散,不喜人侍候,平时饮食也都很普通,不爱膏粱美酒,平时只饮清水,吃面饼,面饼上偶尔洒细盐,偶尔洒另一个罐里的东西,和细盐很像,却不知是什么。   乔银一直想看看山人放在屋里的箱子里是什么东西。终于有一日,他进去时屋里没有人,他就趁机打开了漆箱,却发现里面放着满满一箱白玉!财迷心窍之下,他就把那个箱子偷出来了。   箱子比他想的要轻,他抱着箱子跑出来也没有人发现。他就立刻带着箱子跑出了郑国,回到了鲁国。   回家后,他才发现箱子里的“玉”碎了一声。他非常伤心,捡起来时才闻到了甜香味,他忍不住吃了一块,才知道这不是玉,而是仙人的食物。   他不敢私藏,又怕山人追来,便想将它送给别人——他送给了公主。   “原来如此。”姜元至此才恍然大悟。   乔银在下面磕头道,“求大王不要杀奴奴!奴奴愿替大王去拜访山人!”   “你去,就不怕山人杀你吗?”姜元好奇道。   乔银说:“山人慈悲,他活了一千多年,从不与我等计较。我去了,只要诚心认错,山人不会罚我的。”   姜元看到乔银断了一只手,问:“那山人能治好你的手吗?”   乔银抖了一下,“山人……无所不能。”   怜奴都忍不住看向乔银:这都敢说?他再看姜元,已经激动到想从榻上下来了,这底下的不过是个庶人,还是商人,身为大王,怎么能在这种人面前行容失常?   他清了清喉咙。姜元回过神来,重新坐好,“若果然如此,山人当真是奇人……只恨不能与山人当面。”他想起冰糖,忍不住问:“山人平时还吃什么?”   乔银道:“山人不爱口腹之欲,倒是爱酒,听说山人还酿过一种酒叫梦仙。”   “梦仙……梦仙……”姜元向往的喃喃个不停,“若能一品梦仙,不负此生。”   乔银忙道:“小人能为大王寻来梦仙!”   姜元挑眉道,“你真的能寻来?”   乔银道,“大家都知道,山人爱酒,喝醉后什么也不知道,水也当酒喝。我们都趁陪山人饮酒时偷过他壶里的酒……”   姜元大笑:“果是如此,孤便等着先生的美酒!”   乔银心慌意乱的逃出了莲花台,他至今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公主收了玉蜜和黄金后就回了宫,再无音讯。他在城中流浪数月,被蒋家抓走,又在街上被那个大王的独眼侍人抓走,突然之间,奇云山人让他办的事就办成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主……是不是做了什么?   还是他运气好呢……   顾不上多想,乔银回家后拿了钱租了车马就出城,往郑国而去!   姜元看着面前这一块砖形的“冰糖”。   “此物原名叫玉蜜。公主起名为冰糖。”他笑着摇头,“还是玉蜜更好听。”   怜奴只是笑,不说话。   姜元拿着这块玉蜜不知怎么办,听乔银说,山人吃它是要磨成粉,洒在蒸饼上吃,公主就随随便便摔成几块,给楼里的童儿随便吃,还让役者拿去做点心,真是浪费。可他该怎么吃呢…… 第145章 惑   直接上牙咬是肯定不行的,也不雅观。   姜元为难半晌,叹道:“看来山人应该另有食用之法,吾等不得而知啊。”他面带遗憾的将冰糖放下。   怜奴笑着点头:“应当如此。”   深夜,姜元辗转反复也睡不着,终于偷偷起来,打开漆箱,捧出一块,用刀柄敲击,终于将冰糖击成碎块。他迫不及待的拾了一块含进嘴里,甜入心间!这个甜,不同于他尝过的任何一种花蜜,是毫无杂质的、纯粹的甜。   果然,这才是仙人吃的东西。   乔银这一去,就如黄鹤渺渺,再也不见回来。天气渐热,姜元见那玉蜜在盛夏也不会融化,更是当成珍宝,藏在宫中,谁也不知道。   蒋伟的从人说亲眼看到怜奴将乔银绑走,只是不知是绑去干什么。   “他冒犯了公主,会是因为公主的事吗?”正打算借乔银生事,这人就不见了,还是怜奴带走的,从人恨得咬牙,他是亲眼看着蒋盛长大的,早就恨不能吃怜奴的肉,喝怜奴的血了。   蒋伟沉思片刻,让人把蒋龙从宫中叫回来:“最近宫中可有生人进出?”   蒋龙摇头,道:“大概十天前,大王早早的就遣我回居所,殿内也不留侍人,如果有人进宫,想必就是在那时。”   “你和怜奴,孰重孰轻?”   蒋龙道,“大王更重姜莲。”   蒋伟叮嘱他道:“你大哥可能就是死在此人手上,你要对他多加小心。”   蒋龙瞪大眼,不是说蒋盛是蒋彪害死的?怎么转一圈成怜奴杀的了?他杀蒋盛干什么?电光石火间一闪念,他脱口而出:“大王?!”   蒋伟看着他缓缓点头,蒋龙惊讶的发现二叔已经如此苍老了。蒋伟疲惫道,“龙儿,在宫中要小心。”他停了一下,叹道:“你很快就会发现,为公主所喜,对你来说不是坏事。”这表示在宫中,你不只一个靠山,哪怕其中一个倒了,还有第二个能保护你。   蒋龙复杂的回宫了,他不得不更小心的面对大王。回想起刚进宫时的想法,真叫他汗颜啊……   “快看!快看!”宫女、侍人们推推挤挤,纷纷藏在角落里、树丛后、宫墙下,看到茉娘走出来后,个个都伸长脖子往那里看。   姜姬坐在摘星楼上,也在等着这一幕。   只见茉娘站定后,先抱拳含胸下蹲,仿佛在施一个礼,当她整个人缩成一个球后,突然像瞬间绽开的花一样洒开大袖,直起身轻盈的舞动起来。大致上来说,她的跳法和冯瑄的跳法不同。   冯瑄的折腰舞是直立转动,甩袖,转身折腰;她跳的却是团身、直立、折腰、转动。形容起来她更像一朵绽开的花,冯瑄像一棵柳树、一棵竹子。她跳舞像在看一朵花绽开又合拢,等待下一个她再次开放的瞬间;男子的折腰舞却像是一株在狂风暴雨中仍泰然自若的细柳、幼竹,纵身轻体贱,却不肯向天低头。   随着茉娘起舞后,其他的宫女和侍人也都纷纷“下场”,只见他们有的跟随茉娘一起跳舞,有的取出竹笛、竹萧奏起乐曲,还有的如果不擅长舞或乐,就在旁边唱和,引而高歌。   这样的景象隔上几天就会在承华宫与金潞宫之间的空庭上出现,一开始,姜姬以为这是承华宫邀宠的计谋,但在看到自发聚集起来的宫女与侍人后,她才懂了:这是正常的宫廷生活。   因为就连她的摘星楼下都有宫女侍人聚舞聚乐——为了取悦她。他们纵情欢歌后,如果她让人去说一声“好”,这些宫女和侍人就会很高兴了。换成姜元,估计他要是走进去和他们一起跳,跳完之后搂着其中一女回去,那些人会更高兴。   茉娘是这些人中最美的一颗明珠。她跳第一次时,就有人从金潞宫中走出来与她同舞——不是姜元,而是蒋龙。   之后就常有人从金潞宫里出来与这些宫女共舞,有一次她还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兴高采烈的提着袍子跑过长长的宫道,直冲到粉红娇莺的宫女中间,跳得像年轻了五十岁。他跳完回去后,姜元和其他人也早就从金潞宫里出来了,站在回廊上欣赏,君臣和乐融融,亲如一家。   茉娘从午后跳到了黄昏才回去,蒋后就在殿门前等着她,看到她回来,连忙叫侍女们去掺扶。   “不用,姐姐,我不累。”她说。   “快去休息。”蒋后说。   茉娘却觉得很羞愧。   因为她跳了这么多次,大王一次都没有出来看她。   蒋后却不怪她,在她沐浴之后来赔罪时,她说:“看来大王仍然想着玉腕夫人。”   自从照明宫出事以后,大王就再也没有召幸过任何一个女人了。哪怕是宫中的宫女,也没有听说谁被大王宠幸了。   蒋后轻轻叹了口气,倒是不怎么失望,她安慰茉娘,“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手上还有旦公子,不会有事的。”   茉娘既庆幸,又更难过。旦公子怎么比得上她们亲生的孩子呢?何况旦公子身世不明,到现在大王都没有提起过生下他的女人。   蒋后说:“……我们要不要打听一下?”   茉娘刚才走神了,“姐姐你说什么?”   “我是说,找人在大王面前说说话。”蒋后说。   茉娘突然紧张起来,“姐姐想找谁?龙儿吗?”   蒋后摇头,“这种事不要叫龙儿沾上。”跟大王的后宫有关系,跟后宫夫人交好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找怜奴……姜莲就行。”   茉娘僵硬道:“不如、不如我去找他说。”   “你去……也好。”蒋后点点头。   “大王近日想不起来你。”怜奴这回倒是很真诚,一来就说了,“这不是正好?我看你也并不喜欢侍候大王。”   茉娘张嘴欲言,又咽了回去,她怕激怒怜奴。   “王后没有怀疑吧?”他问。   茉娘摇摇头。   “那就好。这样她就不会放弃你,转而从家里再找人。”   茉娘疑道,“……家里哪里还有女孩子?”年龄合适又容貌出众的,蒋家没有了。   怜奴笑道:“既然你的脸并不管用,我想家里再找女孩子应该就不会要求太多了,反正只要是女的就能生下大王的孩子。”   茉娘紧张起来。   怜奴突然小声说:“如果……王后以后发现你骗了她……”   茉娘猛得抬起眼,惊惶的盯着他:他会说吗?他会告诉姐姐吗?大王为什么厌恶她,她一直不敢说……她不想让姐姐失望……   “你不觉得这样日夜担忧不好吗?”怜奴像个最体贴的情人那样在茉娘耳边低语。   茉娘猛得推开他跑了。   怜奴笑了一下。上面的人要低头才能看得清他们,可他们没几个愿意低头。他比蒋后更了解茉娘:对她来说,最可怕的事就是被蒋后抛弃吧。为了不被抛弃,她可以欺骗蒋后一次,还可以一直骗下去。   茉娘魂不守舍的跑回承华宫,正撞上姜仁。   姜仁立刻避到一旁,恭敬的跪在地上。   茉娘走过才看到跪在地上的小童,“起来吧。”   姜仁起来,头仍不敢抬起。   茉娘觉得姜仁很懂事,当时留下他只是为了避免姜旦醒来后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而大吵大闹,但事后姜仁不用他们吩咐就安抚住了姜旦,甚至还在姜旦面前说她和姐姐的好话。她知道,姜仁是害怕姜旦触怒她二人。   鬼使神差,也可能是她不想这么快去见姐姐,也或许是她想在比她更弱小、更朝不保夕的人面前找回信心。她停下来,把姜仁叫到一旁。   “你怎么不陪着旦公子?”   姜仁恭敬道,“旦公子正在沐浴。”   沐浴是由侍女们侍候的。   茉娘没话找话,“旦公子今日打你了吗?”   姜仁摇头,“旦公子今日心情很好。”他看出来茉娘有心事,可他没有去试探。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想着公主会把他和姜旦带回摘星楼,但这么长时间之后,他已经发觉公主不再打算“理”姜旦了。也就是说,他和姜旦现在只剩下承华宫这个栖身之所了。   他搞不清这些大人们都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公主已经无法依靠,他只能靠自己来照顾他和姜旦了。   这让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   茉娘又和姜仁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他离开。姜仁匆匆赶回姜旦的屋子,里面已经闹起来了。   “滚!滚滚滚!”姜旦光着屁股浑身是水的在殿内追打侍女,看到姜仁进来,他随手把手里的东西砸到姜仁身上,扭头就走。   侍女们形容狼狈,见了姜仁就都离开了,连殿里的一片混乱也不管。姜仁追上姜旦,千辛万苦才给他穿上衣服,他知道,姜旦也在不安了。哪怕这里人人似乎都在顺从他,可这里的人没有真心。他感觉到了。   一会儿,宫女们走进来收拾地板。姜仁让姜旦坐在窗下,给他擦头发。   姜旦突然冒出来一句:“姐姐以前也给我擦头发。”也是在窗下的阳光里。   姜仁不说话。   “我们能回去找姐姐吗?”姜旦转过头来,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姜仁轻轻摇了摇头。   姜旦垂下头,慢吞吞的玩自己的手指,好像忘了他刚才说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姜仁把他的头发都擦干了,他才又冒出来一句:“姐姐不要我了吗?”   姜仁悄悄看了眼旁边的宫女,点了点头。   晚上,姜仁陪着姜旦睡觉。他在夜里把他推醒,拉他去官房解手。姜旦迷迷糊糊的,嘴里突然被塞进去了一块甜丝丝软绵绵的点心,他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姜仁捂住他的嘴,小声在他耳边说:“这是公主给你的。”   “公主就是你的姐姐。”   “她不会不要你。”   早上,姜旦醒来后不起床,姜仁来喊他起来时,他趴在姜仁的耳朵边小声说:“我想回姐姐那里,不想回公主那里。”   姜仁笑了一下,也小声说:“好。”   姜武看了眼城门,带着队伍走了。其实如果他不进宫,大王很少能想得起来他。所以他去哪里都没人管。   妇方的丁县令已经接到王令,不日就要起程来乐城。他现在出发去妇方。   付鲤、胡鹿,甚至吴月都很激动,他们都认为这就意味着他成了“大将军”,还有人说这是他的封地。他说是公主的,可公主又不出来,妇方也是归他管,事实上就是“他的”啊。   在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更多的人向他涌来。其中不乏落魄的士族,期望能得到他的优待,做他的宾客还是什么的,说会替他出谋划策,还说到时他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他们会替他做好一切。   他统统拒绝了。如果事情都让别人做了,他又何必去妇方?那里是公主替他要来的……地盘。   他听不懂,公主说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懂。但他也不必懂,只要公主知道怎么做就行了。   队伍急切的向妇方前进。   付鲤去发现将军的兴致不高。   “将军不高兴吗?”付鲤去问吴月,“你有没有听将军说起过什么?”   吴月摇头,“将军每天都吃很多饭,打架也很有力气。”   付鲤说,“我没说这个!你就不觉得将军一点都不笑吗?我们是要去接管一块封地啊!那块地上的人从此就要听将军的了!上面的人、田地、还有每年收的钱,全都归我们了!”   吴月瞪着他说:“那是公主的!”   “是、是!”付鲤忙改口,“当然是公主的。我是说,我们会收上来交给公主……然后、然后,剩下的不就是我们的吗?”   “都是公主的!”吴月说。   付鲤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吴月已经握住了他的剑,立刻不敢说了,道:“对对,都是公主的。”转身跑了,吓得浑身冷汗,“这傻子!那是钱!摆在眼前的钱!公主知道有多少啊?”再说收上来多少还不都是他们说了算?收什么税也是他们说了算,一年收多少次也是他们说了算!   这样想着,付鲤浑身都火热起来了!   吴月去找姜武,“将军,某有话说!”他站在姜武面前,姜武却没有看他,眼神放空,不知投向何方。   “将军!”吴月用力拍向面前的桌案。   姜武这才回神,看了吴月一眼,指着身前说:“坐。什么事?”   吴月一屁股坐下来,直接问:“将军,封地是公主的吧?”   “是。”姜武心不在焉的点头。   “那将军收多少税上来,会都告诉公主吧?”   “会。”他点头。   “将军不会自己瞒下来很多,交给公主很少吧?”   “不会。”   吴月这才心满意足的站起来,“那好,某出去了。”   但姜武却问了他一个问题:“吴月,你怕……杀人吗?”   吴月惊讶的转头:“将军是想问怕不怕他们回来找我吗?”他摸着肚子想了想,拍拍胸口说:“杀都杀了,要是哪个变成鬼回来找我报仇,我就再杀他一回!杀不了被鬼吃了,也是我的报应!”   姜武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公主跟他说的一番话。   “你去了以后,要注意两件事。”姜姬说,“第一,县里的人会阳奉阴违;第二,县里的豪强会反对你、架空你。”   姜武不解,“我是大王让去的,再说那也是你的封地,他们怎么敢不听我的?”   姜姬笑了一下,“大王的话在他们眼里没那么重。最好的是他们供着你,每年分一些钱给你,让你给我交差。但一旦出事,他们也会把你推出去送死。”别以为一个县里就没事了,想陷害人去死,什么方法都有。   “你到那里不要住在他们送给你的房子里,房子最好自己盖。”免得像照明宫一样不知怎么回事夜里就被点了,“你带去的人也多,就在县城外圈地盖房。正好现在天暖和了,睡在外面几天也不怕着凉。”   姜武点头。   “还有,丁县令在你到之前可能已经走了,你要先把县库拿在手里。”她说,“我不知道县里有几个库,但一般来说会有兵库,放的是兵甲刀枪,粮库,这个肯定不止一个,也不会在一个地方,你把古石带上,他们村都是盖房子出身,到时问问他。还有盐库、铁库,最后才是金库。不要看账册,先把库占住,清查里面有多少东西。其中账册和管库账房都可以慢慢问,人死了或账册不见了也不要紧。”实在东西抓在手里最重要。   姜武一一记下。   “然后你就说是我的话,把县库里的东西全都搬到你的寨子里。”她说,“在这之前,肯定就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你了。”她顿了一下,“你要把他们都杀了才行。”   姜武一怔,“都……杀了?”   姜姬想了很多遍,只有这是能帮助姜武最快在妇方立足的办法。他的优势就是他随身带着的两千多人,这两千人被他养了大半年,已经习惯听他的话了。而他的劣势就是出身。妇方连一个县令都是旧日的莲花台八姓,虽然只是个旁支,也能看出在那个县里能够站起来说话的人都是什么出身。姜武是不可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的,就像冯瑄和龚香对姜元,目前为止,姜元除了封过几个官以外,别的什么都没做。因为别人都替他把事做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妇方是她给姜武准备的封地,这个封地上的百姓不说要全听他的,至少要有六成的人会照他的话去做。如果他只做一个摆设,每年从封地的税金中抽出一部分,那这个封地的用处就太少了。   她想让那个封地上的百姓以前种地的,以后继续种地;一些没必要的苛捐杂税全都省了,限制商人——因为她发现现在商人才是消息流通的关键,而她暂时不想让人注意到妇方。因为她想改税的缘故,就必须要在之前就把妇方中的刺头给挑出来。   人跳出来一遍,杀了;姜武再提改税的事,第二次跳出来的人就少了,再杀了,第三次他想干什么,敢跳出来的人就……   这样,姜武才算是真正得到了妇方。   姜武从出乐城后,脑袋里面就乱成了一团。在摘星楼时,他觉得公主说的都对。可出来后,他却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畏惧。越接近妇方,他就越想掉转马头回去。   杀了他们。   不杀他们,你就会被杀。   你有两千多的人,不必怕他们。   不然,你拿什么喂他们呢?   姜武看着身后跟着他的人,突然想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我不要你们了,你们没有用,我不能用你们去把米儿他们都从宫里抢出来,不能占一块地盘过日子,我为什么还要带着你们?还要杀人……   他本来想,他可以带着米儿他们逃走,等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后,他们就在那里安家。这些人就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自己走就行了。他们从宫里带出来的财物都可以分给他们。这样到那时,他们就还是一家人。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这些人跟在他身后,他用他们干什么呢? 第146章 城   妇方,位于长山西北角,早年不过是进山、出山的商旅在此歇脚,渐渐聚成村落。洪武年间,鲁与郑大战,有兵、民为避战逃来此地。当时带乱兵到此的将军姓妇,便将此地命名为“妇县”,后改为妇方。   丁渭是丁家第十七代孙,他的父祖当年离开丁家后就在此地安身,不料丁家在朝午时因惹怒田家,嫡脉因此断绝。虽然之后田家也覆灭了,但丁家子孙离散,不复往日盛景。唯有丁渭父祖这一支保存了下来。   “父亲,那个什么将军说的是真的吗?”丁渭的儿子丁培听说有个将军来了,还让父亲带着他们回乐城去,匆匆从城外赶回。   朝午时的事,丁家新一代大多都不知道也不清楚,他们从出生起就生长在妇方,从没见过比妇方更大的城市。所以一听说新王召他们回乐城,无不欢欣鼓舞。   只有丁培心中不安,来找父亲问个究竟。   “父亲!”   丁渭眯着眼睛就着窗前微光看竹简,整个人都向一边倾斜,他习惯用这种姿势看书,肩膀从小就是歪的,坐着还不明显,站直后左肩高,右肩低,形容不雅。   幸好妇方没人在意这点。   丁渭放下竹简,招呼儿子坐下,“你想回乐城?”   丁培已经娶妻生子,人却只有十四岁。大概是本地风俗使然——全都是逃命来到此地,一落脚步赶紧成亲生子延续血脉。   丁培道:“说不想回去,是瞎话。可我总觉得不安!”   丁家其他人都说,朝午王已去,新王召他们回去,肯定是想念丁家了!他们念念不忘当年丁家做为莲花台八姓时的风光,那毗邻莲花台的巨大宅邸,从早到晚不停上门求见的宾客,远从千里慕名而来的人,等等。虽然他们这一代的人未必都见过,但在想像中,丁家当年的威风仿佛就近在眼前。   特别是现在莲花台旧姓中仍有蒋、龚、冯等几家还在乐城,还在大王身边,这就让曾经也与这些姓氏并列的丁家人更加不忿。   “不安是对的。”丁渭点头,“我不过是丁氏旁系,从我爷爷那一辈就在妇方了,我也没有什么名气,这些年家里也没出什么人才,大王是不会想起我们的。我们回去,并不能帮大王什么。”   丁培本来也只是有一点不安,但听爹爹说完,好像丁家一无是处,他这就接受不了了,忿忿道:“那大王为什么喊您回去!”   丁渭笑道:“因为那个将军要来啊。”   丁家在此地已经数代了,在丁培眼里妇方就是丁家的,所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来了,勃然大怒!蹦起来就要往城外冲:“那个匹夫竟想染指妇方!看我宰了他!!”   “哎哎!”丁渭连忙抱住儿子给拖回来,父子两人在门口打成一片,家中老仆背着手慢吞吞走过来看到,大喊道:“成何体统!!”   丁渭立刻拽着丁培躲回屋,连丁培也不敢再叫喊,两人躲回去关上门,听到老仆在门前教训他们父子:“公子当年是这么教你的?阿培也跟着你有样学样!!”   丁渭打了丁培脑袋一下,小声说:“看,他这样不骂到晚上是不会走的!”   这个老仆是丁渭父亲的从人,带大了丁渭和丁培,人有点老糊涂了,最喜欢教训人,上回看到丁渭又那样看书,气得追着丁渭要打他屁股,丁渭在家里七转八绕了十几圈才甩开他。   丁培也后悔了,小声说:“术爷爷好凶……晚上让灶下炖鸡给他,他听到要吃鸡就会走了。”   丁渭:“我还想吃鸡呢……”不过也默认了晚上做鸡。   果然术爷爷就站在丁渭书房门前开始回忆丁渭父亲,一边回忆一边骂,丁渭便带着丁培从窗户翻出去,躲到了丁培的书房继续聊。   一鼓作气,没鼓起来气也就消了。丁渭看丁培冷静多了,道,“他带着那么多人,来了就在城外扎营,只派小兵进来送信,没有多说一个字,就是让我赶紧走——你觉得这样的人,你举着把剑能冲到他面前把他给捅个窟窿吗?只怕你去了,你爹我就要去野地里找你的尸首了。”   丁培理直气壮道:“我在他阵前叫阵!与他比武!他还能不出来?他不出来,天下人就会笑死他了!”   丁渭仰天长叹,“天下人都开天眼了?都能看到你跟他打?何况他是奉王命而来,又是有封号的将军,你去找他挑战是什么意思?”   丁培张张嘴,丁渭又加了一句:“只怕你要挑战他的事一传出去,不等你走出咱们家大门,你叔婶伯娘就来把你喊回去了!”丁家的人,可是很想回乐城的。毕竟在这里当县令的只有丁渭一个,等丁渭死了,丁培接着当,跟丁家其他人可没关系。   丁培垂头丧气,憋出来一句:“就算我不去,他也当不成县令!一个武夫!哼!”   不想,丁渭却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对喽!他的长处在武,你的长处在文,以已短迎敌长是蠢,以已长对敌短方为智!”   丁培目瞪口呆,怪不得他进来后就没看到爹爹紧张不安,原来爹爹……“爹,你不想回乐城啊?”   丁渭摸着丁培的脑袋说,“我走,你可以不走啊。”   听到原来家里不打算让他走,丁培说不出到底是高兴啊还是失望。他听到爹爹说,“等吧,等他进城来再说。”   姜武命人在城外选址安营,付鲤急道:“将军!我们为何不进城?”   姜武奇怪道:“那城那么小,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进去?当然要在城外建寨了。”   付鲤忙道:“可我们日后不是就要留在妇方了吗?将军该进城去选一座官邸才是!”   姜武对官邸不感兴趣,付鲤又道:“至少将军也要给公主造一座公主府啊!不然公主来了,难道也住在城外?”   他本来以为这一招该是十拿九稳的,不想姜武听了却无动于衷,命他去拉山石。妇方近处有山,古石说垒石建高寨更好。   过了十数日后,吴月押着粮草到了。他中途又去做了趟“买卖”,除了粮草,还拉来了一些带血迹的车和一些奴隶。这些奴隶浑身瑟瑟,看到“匪寨”竟在妇方城左近安家,原本想逃的人也不敢逃了。   丁渭本来想等这姜武进城来——他总要接印吧?总要收拾一下县库吧?   结果这将军竟然传了一句王令后就再也不进城了,一直在城外建他的将军寨。   城外不出四十里就起了一座都是军奴、野兵的军寨,妇方城的人都不安起来,纷纷跑到丁渭这里来打探。丁渭也不隐瞒,道那是大王派来接管妇方的将军。“大王命我回乐城。”他悠悠长叹道。   满座皆惊!   “一个武夫?!”   “他想干什么?!想把这妇方的人都拉去充丁吗?!”   “别吓自己,别吓自己……”一个年约六旬的人吓得抖如筛糠,还安慰身边的人,“最近没听说哪里打仗吧?这个大王不是刚继位?他不征美人吗?”   有人便灵机一动:“我们要不要送些美人给大王?好叫大王改变主意?”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丁渭一直稳坐不动,这些人说了半天也拿不准主意,看他悠闲难免不快,“丁兄!你要带着家小回乐城了!就把妇方百姓丢给那个城外的武夫吗?!”   “到时妇方妇孺变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等着!丁渭!我回去就去砸你爹你爷爷的坟!让他们看看丁家出了个不孝子孙!!”   “冷静,冷静。”丁渭连忙安抚众人,“诸位休急,休急。余也无可奈何!你看他手握强军,来了以后就在外筑军寨,粮草也源源不绝的送来,唉……这样的人,只怕早有定计,我纵有通天之智,还能敌得过他手中刀枪?”   这个……倒确实是个问题。   义愤者众,说起真刀真枪,屋里顿时就安静下来了,一群人互相丢眼色,推不出一个替死鬼出来,便都再次看向丁渭。   丁渭再叹:“罢了……老夫就去城外见一见这个将军吧。”   丁渭走进将军寨,见寨子建得还不错,西北各有一座望楼,一个朝着大路,一个朝着寨子背后,若有敌袭,当从这两个方向来。   目前寨子只起了一道围墙,但前后左右各有一道口子没封门,不时有人进出。其他士兵扎堆各自席地而坐,天当被,地当床了。马、牛勉强圈在一起,跟车辆在一个方位,这是防备着万一有事,让马带着辎重先走。   另一边则是十几座草仓,估计不是粮就是柴炭,堆得一丈多高,隔上十几步就有一个,上面盖满干草,看似普通,但草下面应当还有一层漆布,就是以火箭射之,也未必能点燃。   寨子正中本该是将军的所在,但那里却圈了一大片空地,旁边堆满刀枪剑戟,几十条大汉正在当中捉对厮杀。   丁渭默默数了一遍,这寨中的人不足那个将军带来的一半。他当日让人盯着的,这个将军应该带来了近一千多人,这里还不到三百。竟有近六百人在外?   他暗自心惊,这个将军看似粗鲁,只怕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他站在这里良久,终于被人注意到了。但那些粗汉并不靠近,而是一阵熙熙攘攘之后,又安静了下来,还都避开了丁渭。搞得丁渭本来都准备好那个将军越众而出了,鼓起的一口气只好又憋回去。   丁渭在空地上站了良久,脚都站酸了,终于看到寨中的人都向着一处空门涌去,他再看寨子,见马匹、粮草、刀剑及其他三处空门都仍有十几个人站着没动。   他的心更加沉了下去。   数十匹健马的蹄声恍如奔雷,滚滚烟尘中,姜武带着人回来了。   丁渭认出当中的那个人,因为这里面就他的脸看起来干净点,其他人拉到大街上都能当乞丐。他迎上去,大声道:“姜将军!丁某来访!冒昧了!”   姜武看到丁渭,问:“你是谁?”这老头是谁?丁?   丁渭道:“丁氏十七代孙,丁渭,字湛清。”   姜武听不懂——这一长串肯定不是名字,所以他不说话,下马,把马撒开让它自己去玩去吃,他转身准备也去放放水吃喝填肚子,马儿在他背后咬着他的袖子,欢哒哒的跟着他走了——他吃的饼好吃!跟他走它也可以吃一块!姜武甩几下甩不开,只好带着这馋嘴的马去吃饭。   丁渭见这将军不但不理他,还就这么走了,既惊又怒,连忙跟上。   于是姜武拿到水和饼,蹲下一边吃一边喝一边喂马,一边听丁渭叨叨。   “将军如此年轻,真是年少有为!”   “将军今年多大年纪?似乎跟老朽的小儿子差不多大。”   “将军这个姜姓听说是得大王所赐?”   “将军……”   丁渭说的嘴都干了,看这个男人竟然毫不在意!他的袖子都被马给嚼得稀湿!连个案几都没有,就蹲在地上吃饭!   这个人……这个人……   他不会不是姜将军吧?   丁渭犹豫道,“敢问贵姓?”   这句,姜姬教过!   姜武点头道:“免贵,姜武。”还有配套动作:起身,甩袖(整袖),当面一揖。   丁渭被甩了一脸马唾沫,黑着脸站起来,愤怒的骂道:“小儿无耻!竟当面戏弄某!”   姜武觉得这老头很奇怪,但穿这样应该是妇方的人——反正肯定不是他营里的,他就再问一遍:“你是谁?”   丁渭怒道:“丁渭!吾王所封!忝为妇方县令!”   姜武听懂了,点头道:“你就是县令?你还没走?”   丁渭怒发冲冠:“你这匹夫!粗野无礼!某绝不能把妇方百姓交到你这种人手里!”   太长,听不懂。姜武就说自己的:“那你今日就随我进城吧。”   丁渭一惊,见姜武已经喊人过来,顿时呼啦啦冲过来三百多人,吓得丁渭想跑,姜武指着丁渭道:“给丁县令备一辆车。”   立刻就有人赶了一辆车过来,“请”丁渭上去。   这几百人冲出寨子,候在寨外的丁家从人一眼看到自己的主人被夹在这些人当中,身在车中,扬手呼喊!   丁渭:“快让他们关上城门!”   从人(没听清):“主人!主人!”跳上马追上去,顷刻就到妇方城下,城门守卫看到这一群人呼啸而来,两股战战,将刀枪一扔,如鸟兽散。 第147章 戏战   妇方已经许久未经战事,一时大家都反应不过来。守门的几人撒丫子往丁县令家跑,身后呼啦啦跟着进来几百人,街上的人哪见过这种事?一哄而散。   姜武记得姜姬说过,先把几个县库的东西搬走。其他的事都可以商量。反正他也觉得这妇方已经归了姜姬,县库中的财物当然也是姜姬的,搬走当然很正常。他带着古方,古方进城后先跑城墙上这么一望,跑下来说:“金库、械库在那边,粮库、盐库在这边和这边。”   丁县令一听之下就毛了,从车里伸出头来喊:“竖子大胆!!”   姜武听不懂,开始分派工作,“你们,去搬粮食!你们,随我去搬金子和刀枪!”古石提醒,“粮盐在两个地方。”这个城建得早,粮盐只分了两地,乐城的粮盐库就有八九个地方,一处没了,还有另一处。   结果人人都想去扛粮食,没人想去扛钱和刀枪。万一金库里是金子,他们拿了还要犯罪,刀枪这玩意沉甸甸的,没什么用。   幸好带的人多车多,分开后一边都有一百多,吴月带人去运粮盐,姜武带人(包括丁县令)去搬金库与刀枪。   丁县令的从人终于赶到了,冒死挤到车旁,见丁县令已经气(吓)的面无人色,指着姜武大骂:“你要造反不成?!”   姜武奇怪道,“我搬仓库怎么是造反?”   从人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跳脚道:“妇方县库你都敢动,还说不是造反?”   “妇方已经是公主封地了,我奉公主的话把仓库里的东西全搬走,有什么不对?”   从人:“什么公主?哪里来的公主?”   妇方太小,太远,只知道头上的大王换了,别的事都不知道。   姜武带来的人没想到还有人不知道公主的,纷纷道,“当然是摘星公主!!”   “怎么连公主都不知道?”   “别国的人都知道了,这里怎么会不知道?”   “对啊……”   从人的脸憋红了,又羞又气又不敢再说什么,生怕再露怯……奇耻大辱啊!竟然被一群粗汉鄙视他孤陋寡闻!   丁渭没想到将军不理他,竟然理他的从人,但他也没料到又蹦出来个公主啊,他从车内伸头出去,“将军,还请借一步说话!”   姜武:“……”借一步,借一步,怎么借?   他觉得这个丁县令一开口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转过头去,让吴月带人赶紧走,“天黑之前,务必要搬完!”   丁渭大惊,“休要鲁莽!守库的人未必会听将军的话啊!”   吴月没听懂丁渭说什么,但是他也有同样的顾忌,“将军,要是他们不让呢?”   姜武,“……打跑就行。”   吴月:“可以杀一两个吧?”杀了人,他们就不敢反抗了。   姜武点头,吴月这才去了。丁渭一边吓一边气,钻回车里,从人也吓得钻进去,两人顿时没了胆,说话都变小声了。   “他、他他刚才是不是说杀杀杀……”从人牙齿打颤。   虽然野外常有强人,但跑到县城来光明正大说要劫县库杀人的还真是头一回。   丁渭的手也在抖,“胆胆胆大包天……”   车在此时猛得一动,从人吓得尖叫,“救救救命……!”   车外的人最近抢劫抢习惯了,闻声就拿刀鞘往车上狠狠一敲,“喊什么!再喊拖出来砍了!”   从人立刻像从没长过舌头一样,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丁渭坐在车上,只觉得车外极静,只有车轮在地上驶过的声音响在耳际。他一边害怕,一边想让从人先跑回家报信。   “报报报什么?”从人勉强抬起头。   “让他们快跑!”丁渭小声说。他可不信这个将军真的只开县库不会拿他的家人下手。   从人连连点头,爬到车后,轻轻推起车壁,刚开一条小缝,就被人从外面狠狠关上,听起来是拿矛还是什么的敲上的,然后车帘掀开,一个凶神恶煞的人爬进来就要把从人抓出去,从人吓得涕泪横流,丁渭冲上去挡住从人,也是泪流满面的喊:“若要杀人就从某的身上踏过去!”   这人把丁渭推开,把从人拖下去,丁渭也跟着从车里滚出来,赶着跑去救从人,一边嘴里还在骂:“天若开眼就劈死这些大逆不道的恶贼吧!”   从人吓得腿软,看丁渭扑来,突然生出一股胆气,扑上去抱住持刀人的胳膊,对丁渭喊:“主人快跑!!跑啊!!”   丁渭一怔,左右一看,前后左右都是凶徒,索性站在当中,仰天长嚎:“今日某就与贼子同归于尽!!”说罢拔出腰间短匕闷头往周围随便哪一个人身上撞去。   姜武这时也从前头过来了,看到这一幕,大喝:“住手!!”   被丁渭“挑战”的那人本来都把剑举起来了,闻言赶紧闪开,丁渭扑倒在地,抬起头来看姜武,满脸是土,悲惨道:“贼子!你休想得逞!吾誓不从贼!”   姜武听不懂,也不知道这两人是发什么疯,指着这两人说:“绑起来放车上带着走。”   几人这才一拥而上,把主仆二人绑成葫芦,塞进车里。   车里,丁渭和从人的嘴都被塞住,面对面泪水长流。   终于到了丁家,大门紧闭。   丁培披坚执锐,带着家中男丁和家仆站在围墙和房顶上,家仆手中都拿着羽箭,丁培大喝:“放了我父就饶尔等一命!!”   姜武再傻,也看出他们这是干什么。   他带来的人一看到弓箭都纷纷往后躲,那是箭……射到就会死!   再看丁培这边,箭尖不摇不动,笔直又坚定的瞄着姜武。   姜武道:“你们不想把县库给公主吗?”   丁培听到一愣,“什么公主?丁家只奉大王之命!”   姜武想起姜姬的话:   ——若有人阻拦你,杀。   他望着丁培,犹豫起来,嘴像粘着一样,怎么都张不开,只要他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人就会冲入丁家。可是……   “大王把妇方给公主了。”他大声说,“妇方是公主的!!”   丁培悄悄问身边的人:“什么公主?他说的是什么?”   车里,从人也听到了,他撞撞丁渭,呜呜呜的,丁渭怎么可能听得懂,他转过来,用被绑在背后的手艰难的拿掉从人嘴里塞的布,从人呸呸呸吐了几口,赶紧小声说:“这人老说什么公主公主的,会不会真是大王把妇方给公主了?会不会真有这么一个公主?”   丁渭摇头,呜呜两声。从人也听不懂,直接上嘴把丁渭嘴里的布咬着扯出来,丁渭也呸呸两口,小声说:“现在不能说,一说士气就散了。让培儿先把此人拿下再说。”   从人担心道:“能行吗?家里也就二三十个人!”别看现在墙上站的多,八成腿都在打颤,估计家里是个男的都被推上去了,总共八九把弓,百十枝箭,这里有多少人?冲上去来不及射就被人杀了。   丁渭轻声道:“两军对阵,以气势取胜。兵器,在其势而不在其利。”   姜武身后的人渐渐鼓噪起来,他们以前面对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商人,就算有一二护卫,看到他们这么多人冲上去后大多都逃了,不会跟他们硬拼。但头上被弓箭指着,人人都胆颤,你躲我避,队伍乱了。   丁培也看到了,抓住此机喝道:“交出我父!就饶了你们的性命!”   姜武徒劳无功的喊道:“妇方是公主的封地!是公主说的!”   丁培居高临下的回敬道:“丁家头顶上只有大王!!”他手一挥,“放箭!!”   箭雨歪歪扭扭的射下去了。   姜武身后的人瞬间尖叫着跑了,还有几十个忠心的人上前挡住箭雨,倒是不小心迎面中了几箭,他们想拖着姜武的马跑。   丁培一看此时不是正合适趁胜追击?命人开门,他要带人追击!身边的从人劝道:“千万不要!那人毕竟是个将军……”   丁培听不进去,他一照面就把数百人击退,一腔热血直冲脑门,挥开道:“什么将军?人都跑光了!”   姜武的心正乱,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在乐城,不管是提起公主还是大王,从没有人敢不听他的,他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他没听公主的?如果他当时下令,会不会更好?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第一次失败……以后怎么办?妇方是公主的啊……这次败了,他该怎么做?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喊杀声,他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小个子的男孩带着寥寥几人在他们身后追。   跟在姜武身后正夺命狂奔的人也看愣了,顿时心里痒痒——这一看就是他们的菜啊!   姜武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掉转马头冲过去了,他身边的人一看,立刻也摇着大刀巨剑反冲回去!!   丁培一愣,没料到这些人敢回来,好啊!他正好试试他的剑够不够锋利!他振臂一呼:“上!”   但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堂兄弟和家中男仆,都不擅刀剑,眼看一群粗汉冲上来,心上就先怯了,听到他的呼喊不但没有上前迎敌,而是掉头就往回跑:“啊啊啊!!快关门快关门他们跑进来了!!”   丁培也被他们给揪回去了,车里的丁渭和从人也早就被人给抬回家了,啪的一声,丁家大门重新锁了起来。   丁培再次爬到墙上,指着姜武大骂:“小子休走!等某再出去与你一战!!!”   姜武冲回来后,反见这些人跑了,跟着他的几十个人也似乎拾回一些胆气。   立刻就有人站在街头喊:“都回来!都回来!!他们跑了!!”   见人渐渐再次聚集,丁培呼人再拿弓箭来!他看出这些人怕弓箭!   姜武这边也有人劝他不如先避一避。   “不能走,走了就再也进不来了。”姜武明白,这次他看出来了,就像公主说的,这里的人不听她的。他高声对上面的丁培说:“大王把妇方给了公主,这就是公主的地方。公主让我来,我就不能走。”他不知县库在丁家的什么位置,望了眼墙里,大声道:“丁家不给公主!是丁家要造反!!”他现学现卖道。   他周围的人更加呼喝不休,“丁家造反!”   “丁家不给公主!丁家要造反!!”   门里,满身狼狈的丁渭正在焦急,“哪个公主?何处的公主?”   他的从人道:“说是摘星公主。”   丁渭大骂:“哪有这种名字的公主!!”公主起名不是夸其品德,就是赞其容貌,宣美广德,摘星这种名字起了也不怕折寿! 第148章 仁弱   龚香抬起头看向远处,突然噗的笑出了声。在他对面正对着山一样的竹简看的冯瑄头都不抬,扔出一句:“得意什么?”   “你想,现在妇方会是什么样?”他说,见冯瑄不搭理,拿起身边碟子里的一枚花生砸过去,冯瑄像头顶上长了眼睛一样头一偏避过去,“一点小伎俩,就值得你这么得意?只怕就算你做得这么明显,人家也浑然不觉。”他抬头鄙视的看了龚香一眼,“他不知道,就不会放在心上。到头来还是你落了下乘。”   这么一说,龚香自己也觉得没趣了。   妇方,丁家已经被围了一晚上了。妇方其他家全都门户紧闭,没一个出来管闲事的。丁渭一夜之间形容大改,现在出门往路边一蹲再摆个碗,冒充下乞丐是没一点问题。丁培看不下去,推他爹去睡觉。   “我怎么睡得着!”丁渭脸没洗头没梳,胡子乱七八糟的窝在下巴上,不复往日飘逸,他让面前的下人再接着说:“那个公主,当真如此受宠爱?”   丁家昨天晚上一直在猜,这公主是何许人?大王之女?别国之人?是不是大王未来的王后?大家集思广益,猜测一个比一个神奇。一部分人坚定的认为姜武是个骗子,“你们见过这样的将军吗?大王会封个这样的将军吗?”再儿戏,能封一个连话都不会说听不懂的人当将军吗?   但另一部分人不知是被能回乐城的馅饼迷惑了,还是对世情有着更深刻的体会,他们觉得不应该高估大王的品位,当年朝午王趁先王死的时候把姜鲜往宫外一扔自己坐上王位,这种事之前也不会有人信啊,但他就是做出来了啊,万一大王眼一瘸,觉得这人当将军也不坏呢?   “这个将军姓姜,说不定就是大王的养子。”亲生的怎么也不能这副模样。   还有公主,姜将军说妇方成了公主的封地。   丁渭嗤之以鼻!   “怎么会有公主叫摘星的?!再说什么公主会要妇方这种地方当封地?!”   妇方说实话,不能算个封地的好材料。地方太小,交通不便,附近还有长山,历来是强人辈出。公主选这里当封地,玩没办法玩,盖行宫建庄园也不方便,万一有钱了,还要担心旁边匪类太多。   但丁家的下人堆里还真扒拉出一个知道摘星公主之名的人,不过他也是风闻。   这个人平时不喜欢干活,喜欢在街上闲逛,最爱扎在商人堆里听新鲜事,听完就回来学给家里的人听。   于是,丁渭知道了。   摘星公主乘神鸟降世,仁慈美好,博爱广布。   摘星公主性情暴烈,杀人无数。   摘星公主深受大王宠爱,建有十丈高楼供其居住,更有百里宫室任其游乐。   摘星公主走过的路都必须铺满绫纱丝绢,不然会磨伤她的脚,她不喜粗糙的宫殿,所以殿中所有的墙壁都要用锦绣遮起来。   另外,摘星公主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只爱美人服侍,如果不美的人站在她面前,她就会把眼睛闭上。   丁渭听完,看丁培都相信了,还问他:“爹,这是真的吗?”   丁渭斥退下人,“滚滚滚!每天在街上听这些流言蜚语回家来瞎传!罚你这一个月不许吃饭!”   下人委屈的出去,嘀咕道:“明明是你问我的……”   屋里,丁培还在追问:“爹,真有这样的公主吗?”他没见过一个活的公主,但听这传言,不禁在心中想像: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身披美德,锦绣加身,娇蛮任性,百般荣宠的养育着。   丁渭看丁培露出向往之色,一巴掌呼上去,“醒醒!”他深深叹道,“我想起,莲花台有座摘星楼,摘星之名只怕从此而来。”他冷哼一声,“只怕,大王对这个公主也是想要星星就给她摘,想要月亮也给她摘。”   丁培的呼吸都变粗了,这样的公主,由不得他不去向往!   若是去乐城,能不能见到公主呢?   “爹爹!大王既然说了,你什么时候去乐城?”丁培双眼晶晶亮的说。   丁渭斥道,“你别做梦了!我就是去也不会带你去!你给我好好留在妇方!”看他这样,还敢带去吗?若让他见到公主,只怕立刻魂都被钩去了!   但这样就更奇怪了,这么受宠的公主怎么会要妇方这样贫瘠的封地?只看这个将军一来就只顾搬空县库,想必公主就是想要钱。妇方哪有余力供她日日奢侈?   正好,到现在都是这个将军在说,他就给他来个糊涂应对!   丁渭打定主意,出去对其他人说:“只怕这是乐城有人在跟公主过不去,故意拿妇方来激怒公主。”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后,大半的人都相信了。何况,一来就抢夺县库,怎么看都不像是善人。   “如今一夜过去,粮盐库只怕已经失守了。”丁渭叹道。   另一人道,“我昨晚上爬上墙看了一眼,东粮西盐,一直有火光显现。”可见真是整晚都在搬。   “明日,请此人进来。”丁渭拍桌道。   这下立刻有人反对,“三思!这种凶徒,只恨不能拒之门外,怎么能还请进来?”   丁渭道,“一直关着门,他们早晚要闯进来。请进来才好跟他商量,这等人眼皮浅得很,只怕没见过钱,到时我哭一哭穷,他只怕也不敢要太多。”他叹道,“各位,那个公主如此豪奢,我不能眼看着她把妇方给搬空啊!”   门外,姜武身边的付鲤与吴月各出了一个主意。   吴月说:“放火,放一把火,烧死里面的人就行了。”他已经把粮盐都搬走了,杀了几个人,跑了更多,这个妇方的人实在是少,胆子又小,一吓唬就都跑了。   付鲤道:“不如我让人趁夜翻过墙去,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拖出那个老头,问出金库在哪里!”   这两人的主意,姜武都不敢听。   他见过吴月杀人,也见过付鲤杀人,连他自己都杀过。但杀的都是举着刀枪冲过来的敌人。可不管是昨天的那一对主仆,还是今日这门里的人,都是好人啊。这让他怎么下得了手?如果真杀了这些人,那他不就变成恶人了吗?   昨日起他们就一直围着丁家,他听得到墙里女人小孩的哭声。外面的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所有的人都躲在家里。   他本来以为这里的人听说妇方变成公主的封地后都会高兴,他也会受到大家的欢迎,没有人会反对。可他现在就像是一个闯进别人家中的强盗。   这时,门吱哑一声打开了,付鲤他们立刻举起刀枪。   但却是个老头走出来,他看了眼周围凶神恶煞的强人,对站在强人中间的姜武当面一揖,清了清喉咙,勉强稳着声音说:“将军,我家县令有请。”   姜武说:“什么?”   老人忙道:“请您进来说说话。”   姜武:“说什么?”   老人犹豫一下,说:“你围着我家的门,我家……主人想问问你要干什么。”   姜武说:“我要把库里的东西搬走,那是公主的东西。”   老人抖了一下,说:“……也不是不行。既然是公主的,将军要搬走就搬走吧。只是……将军还是进来说话吧。”   姜武要跟这老人走,付鲤和吴月就要跟上,老人忙道:“将军,您身边的人太凶恶了,我家有不少女人和孩子,他们都害怕得很。还请将军自己进来。”   付鲤怒道,“那怎么行?万一你们害了将军怎么办?”   吴月豹眼圆瞪,杀气森森。   老人连连摆手,“我们怎么敢害将军?难道一家子的性命都不要了吗?最多盏茶功夫就送将军出来。”   付鲤听不懂什么叫盏茶功夫,望望天上的太阳,在路边的棵树下用脚划了一道痕,“等树影移到此处,将军若不回来,我们就冲进去!”   老人估了一下,至少半个时辰,忙道:“用不了,用不了。到时一定把将军好好送出来。”   姜武再见到丁渭,没想到丁县令竟然是躺在床上呼呼喘粗气,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丁培跪在床脚,满面泪水,看到姜武进来,先砰砰砰磕几个头,然后大哭道:“求将军饶了我一家的性命!饶了妇方的百姓!”   姜武想过一进来会是什么样,是被一堆人拿刀指着?是头顶上再有一群人拿箭射他?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场面。   “快起来……”他一步上去就把丁培给提起来了。   丁培要跪跪不下去,要磕也磕不成,只好继续嚎,一边嚎一边还把话说清楚了:“将军若要拿走县库,就先杀了我父子吧!”   他说完看姜武似乎并未被触动,连忙又加了一句:“你要搬空县库,就是杀我全家!”他已经看出姜武是个愣子,什么都不懂!   姜武果然糊涂了,“我只是搬东西,你不拦我,我不会杀你。”   “你这么做,就是在杀我全家!”   “为什么?”   丁培看他不像假装,一边感叹这都什么蠢才都能当将军,一边哭道:“那县库非王令不可动!将军既没有王令,搬走县库,我家人只能去死了。”   姜武就安慰他,“大王已经把妇方给公主了。你们不需要听大王的,只要听公主的就行。”   丁培:“就算是公主,也比不过大王!除非你有大王的王令,不然我不能把县库交给你!”他本以为这话一说就行了,结果姜武想了下,道:“那我回去找爹爹发个王令再来吧。”说完转身就要走,丁渭已经从床上蹦起来了,扑上去抱住姜武的双腿,“将军且慢!”   姜武被他一扑,连忙站稳,扶起他道:“你病着就回去躺着吧。”   “将军!”丁渭抱住姜武的胳膊,“不能搬走县库啊!那里面的钱都是要交给大王的!库中是全妇方人的心血!妇方要靠它修路、修城墙、抵抗强人、抚贫惜弱,绝不能搬走啊!”   姜武说,“这些公主都会做的。我搬走,也并不拿走,只是会放在我的寨子里。”   丁渭不信,“不搬走?那将军又何必如此费事?”   姜武说,“因为要知道库中到底有多少东西。”   丁渭大惊失色!丁培连忙道:“要知道这个也不必搬库啊,将军,拿账册就行了。”   姜武摇头,“库里有多少就是多少。”   丁渭一听这个,更不敢把金库械库打开给他看了!粮盐就算了,那个东西本来就有损耗。可没听说过老鼠偷钱吃的!   他抱住姜武的大腿不放,“将军!不管公主要什么,妇方必尽全力令公主满意!只是这县库万万不能都给公主!如果将军真要这么做,就先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连连磕了几个头,丁培连忙上去扶他,“爹爹!”   丁渭抬起头,满额是血,他瞪大双目,喊道:“妇方可向公主每年贡五千金!五百石黍米!”   丁培倒抽一口冷气!这差不多就是妇方全部的县库了!怎么可能每年都有!   姜武不知道五千金是多少,但他知道五百石黍米是多少,他犹豫起来。   丁渭看他动摇,连忙说:“妇方也会事事听从公主号令!公主但有所言,妇方人人无不听从!将军!县库真的不能搬走!”   姜武说:“我已经搬走了很多。”   “那些就给将军!!”丁渭很痛快的说,“只求将军给妇方留下剩下的县库!”   丁培也在旁边帮腔,“妇方只有十六个县库,将军昨天搬走了十二个,只剩下四个,就留给妇方吧!!”   十二个里给他们留下四个……   姜武点了点头,“好吧。”   送走此人后,丁渭与丁培坐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丁培缓过来,不敢相信的说:“这人好蠢!”搬走的全是粮盐,价贱不说,再运就有了。留下的四个库却是金库、铁库、械库与油库。   丁渭摆摆手,“休要多言!扶我起来,等这人走后,立刻叫人来!”   丁培把丁渭扶到床上,不解道:“爹爹,这人不是走了吗?”   丁渭怒道:“我看你才蠢!这人无知至此,必定身后有人为他出谋划策!骗住此人不难!又怎么可能骗得了他身后之人?下回他再来,我们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血溅当场也拦不住他!”   丁培这才明白,连忙说,“那怎么办?”   “只能送他一条升天路了。”丁渭低声道。 第149章 困   付鲤和吴月都在外面等着,,心急如焚。付鲤越想越后悔,越害怕,对吴月说:“我们要不要多叫几个人来?”   吴月摇头:“不用,我让人把柴搬来,如果将军到时不出来,就点火!”   门里贴着大门听的丁家下人吓得魂飞魄散!恰在这时,姜武来了,他们赶紧打开门把姜武给推出去。   付鲤和吴月看到姜武出来了,连忙迎上去:“将军!”   付鲤道:“将军没事就好!库房在哪里?将军知道了吗?”   姜武摇头,说:“我们已经拿走了那些库房里的东西,剩下的就留给他们吧。”   付鲤不愿意,“那是公主的东西!他们是不是不肯说?”他凶恶的目光投向丁家,“等我带人杀进去!看他们说不说!”   姜武瞪付鲤,“我说了,这些留给他们!”   付鲤左右看看,见其他人还是听姜武的,只好点点头,“好,我听将军的。”   此时围在丁家的人也有一百多个,付鲤和吴月打了几个呼哨,把人都叫了回来,一群人这才从这条街上退出去。   门后偷听的丁家下人腿都软了,连滚带爬的去对丁渭说:“他他他们真的是土匪啊!我听到那人吹哨了!”他嘬着嘴学也学不出来,唾沫星子漫天飞,丁渭挥挥手叫他下去,对丁培说:“看来,不能再耽搁了。”   姜武回到将军寨,寨子里的剩下的人正在把搬回来的粮食重新收藏存放。胡鹿被留下来干这个活,见到姜武就跑过来说,“将军,这些东西都不能吃啊。”   “不能吃?”姜武跑过去,见大家正清理出一片空地,把袋中的粮食和盐都铺开晾晒,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眼前的粮已经看不出形状,不但化成了灰,看起来其中大半都是土。   胡鹿踢了一脚,“这种东西,喂马,马都不吃!”   “怎么会这样?”姜武目瞪口呆。   “哈哈哈哈哈!”一个肥头大耳的白胖男子坐在丁渭面前,“那蠢人把那些库里的东西都拉回去了?老天啊!”   “那些粮食,存了有十年了吧?”另一个人笑嘻嘻的说。   “不止,我记得朝午前就有了。”   一群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妇方的粮库,就是个摆设。   妇方以前在先王时附近有很多村庄种田,那时先王要求各城镇至少粮库要存满三成,也就是说妇方的十个粮库,要有三个是满的。当时妇方为了征足粮,很是花了一番功夫,不得不在那几年改丁税为田税,要百姓以粮纳税。   妇方家中无田的人还是更多,所以那几年怨声载道。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又变回来了,照旧还是按人头收税,收钱。丁渭猜测,那几年先王应当是担心鲁国会和郑国或燕国打起来才命令各城存满三成粮库,怕大军经过时要征粮没得征。但这个仗没有打起来,里面的粮食也早就被人遗忘。   妇方本地因为多山,并不适合耕种,城外有田的人家也只种一些自家吃的粮食,妇方城里大多还是从外地购粮。丁渭就很爱吃黍米粥和黍米饭,也喜欢吃麦粉做的饼。他还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喜欢吃炒黄豆。因为年纪大了,肠子总是不太通,吃些炒黄豆会令他排气顺畅,身心愉快。   总之,那个将军搬走的都是垃圾,一点也不值得可惜。   丁渭让这些人笑了一阵,道:“各位,休要得意。此人早晚会发现的,早不过今晚,迟不过明早,他必定会再来找丁某,逼丁某交出那剩下的四个库。”   这几人的笑像被掐住脖子一样,没了。   丁渭道:“诸位,丁某是无计可施了。到时我们全家没了性命是小事,他找不到钱,最后凶性大女,挨个把城中看着好点的房子一一走过,诸位家中只怕也难得安宁!”   一人强声道:“丁渭!休要危言悚听!我就不信他敢杀人!!”   丁渭指着门外的下人说,“昨晚是个什么情景?叫我家人来说吧。”   下人哆嗦着上来,把他听到的付鲤和吴月的话学出来,屋里的人都吓白了脸。   “这、这是将军还是土匪啊?”   丁渭道,“这有什么区别吗?他要钱,就来拿,拿不到,就要发火,就要找人出气。”   那个白胖子道:“不如我们立刻往霞阳、路阳送信!请他们来把这人抓起来!”   “好好好!这样好!”   丁渭叹道,“如今这世道,哪还有英雄?我们就是送了信去,没有谢礼,也请不来司煊!”   白胖子嘴很硬,“都要给钱,我宁可把钱送给霞阳、路阳的县令,也不肯给这个匹夫!”   “对对对!”   “正是!正是!”   底下都是应和的人。   丁渭觉得此人很烦,面上大加赞同,“柏兄所言甚是!既然如此,就请柏兄遣人往霞阳、路阳走一趟,谢礼好说!只要是柏兄应下的,我等绝无异议!!”   “柏兄高义啊!”   “我等都要仰仗柏兄了!”   白胖子骑虎难下,在一堆赞扬声中不知不觉就答应了请家人去霞阳和路阳求救兵,然后就被丁培给亲自送了出去,等坐上自家的车之后,追悔不已!   送走搅局的人,丁渭继续叹气:“唉,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还是要再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才行!”   丁培道:“既然他要钱,何不给他钱?他这样的人,又认识什么钱?给他抬两箱铁钱就够了吧?”   其他人一听说要掏钱,个个都不愿意,但再一听竟然只需要给些铁钱就行,又都高兴起来,纷纷道:“这一点钱,怎么好叫丁翁破费!”   丁渭客气了两句,又道:“只给钱只怕也不行,几位家中若是有更衬这位将军的东西,不妨先让出来,日后丁某再弥补各位!”他站起来对着底下的人一个长揖,“丁某在此谢过诸位了!”   上万袋霉粮堆在空地上,放着碍眼,吃也没法吃,难道再扔出去?   古石过来道,“还请将军快些决定,最晚明天就要开始建大营了,不然这种天下一场雨,睡在野地里,还是会生病的。”   姜武正发愁,突然一个人跑过来对他说:“将军,外面有人求见!”   寨子里根本没有门,这人却还在大门外求见,姜武命人领进来,一看就认识,竟然是以前在乐城见过的商人!他还卖了不少粮给姜武。   “将军!”那个商人草草拱一拱手,提着袍角快步过来,道:“某一直跟在将军身后,今日才到!”   “你跟着我干什么?”姜武不解,不过跟着就想起问他:“你有没有粮食?”   “有!有!”商人笑得开心极了,道:“我看将军带着这么多人出来,就想说不定有可以替将军效劳的地方。不止我,后面还有人跟我一样。只是他们走得没我快!”他看着空地上堆着的万余袋霉粮,笑道:“将军可是发愁这些东西如何处置?某愿和将军以粮换粮!”   “我要能吃的粮!”姜武道。   “我怎么敢骗将军?肯定会给将军能吃的粮。”商人生怕他不快一点,后面再跟上来的人发现后抢他的生意,道:“将军若是信得过我,我这就找人把这些粮食运走!最多十日,就把粮食给将军送来!”   姜武:“那你就走搬走吧!”   商人连忙作揖,“多谢将军!!”   他赶紧让他带来的十几个从人这就去旁边的妇方喊苦力来,“有多少!雇多少!都叫过来!一个也不给他们留!”   果然就像这个商人所说的,第二天就又呼啦啦来了三个商人,都是曾到摘星宫求见过姜武的,也都卖过粮食给他,也从他手中“买”走过别人送给摘星公主的礼物。这些人都认为跟着姜武过来肯定有好处!来了以后,看到那堆在空地上的几千麻袋都双眼发光,纷纷跑去找姜武,三人还在路上商量好了,结果听姜武说都给那个商人了,三人顿时像被挖了祖坟一样双眼发红,跳脚骂道:“那个姓马的孙子!别让我再看到他!”   马商人中午就出现了,他不但给姜武带来了礼物,还带来了一个“消息”,昨天他就从付鲤口中听说了姜武的“善良之举”,今天找到姜武,半句不提昨天听说的事,而是悄悄道:“将军,我看此处的人,有诈!”   他道,妇方的人大多祖祖辈辈都在此生活,大概就是从三十年前,朝午之乱时起,城中的生活渐渐不好过了。怎么不好过呢?因为城里的东西,大多都越来越贵了。   “连一粒米都要从外城购入,一来一回,本来吃得起的东西,现在也吃不起了。”   吃不起,就只能典地卖身,卖了田地房子,女儿妻子,最后就连自己也给卖掉了。也有全家都沦为乞丐的。   “我昨天让人去雇人,结果没想到很多人不要钱,就要一口吃的就行。”马商人还感叹,没想到这里的人这么便宜,一人一天一块糙饼就能雇来干一天的活,还打起来了。   但就连这些乞丐,却都在说丁县令一家的好话。因为丁县令每年都会施上三五次粥饼,特别是天冷下雪之后,还有旧衣旧铺盖相赠,所以妇方的人都道丁县令是个好人。   “将军说此地日后就是公主的封地,依某看,将军可放过其他人,丁氏一族,绝不能留!”   马商人说了和公主一样的话,姜武沉默起来。   马商人道:“将军,你搬走的这些粮食一看就是陈年积粮,不知在库中发霉多少年了。但那些人却会说你搬走的都是好粮、优粮。若我所看不差,几日后,城中的人就会骂你了。”丁县令每年都施粮,今年如果不施,那就是姜武的罪过。日后这妇方姓谁的姓都有可能,唯独不会再姓姜。   马商人说完这番肺腑之言后,带着粮食走了,说定十日后他一定带着粮食回来。不料十日后,他回来却看到将军寨成了断壁残垣。 第150章 杀!!!   丁渭饮尽了最后一口望君眉,遗憾的看着手中青碧的陶瓶,仔细的收好在木匣中,叹道:“藏了四十年,还是喝了。”他抿抿嘴,似乎还能从唇齿间品尝到那一丝酒香。   车由一个老仆赶着,摇摇晃晃,单枪匹马的往耸立在妇方不远处的寨子驶去。   两天没见,这寨子更像样了。围墙变得更高,大门也都封了起来,只是目前还是简单做了两扇木栅栏围着而已。   门前有了值守的护卫,看到马车靠近,就开门放出十数个人来。   “止步!来者通名!!”   老仆颤颤的把车停下,跳下车跑到远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丁渭从车里出来,整一整衣冠,仰首道:“不才丁渭,求见将军。”   “等着!”   丁渭就站在原地,周围蝇虫飞舞,蚊子一会儿就在他脸上咬了三五个大疱。他勉强忍住不抓,等一会儿有人喊他进去,他才赶紧跳上车,招呼老仆过来赶车。   车没有经过检查就进去了,这让丁渭有些吃惊,明明看这大营还是很有章法的,怎么护卫不检查马车?   他本来还想把车内的箱子推出去,让金子洒一地呢。这样等那将军对其他人说他送的只是一些钱的时候,才更有意思。   可惜了。   姜武正在跟大家一起扛石头搬木材,丁渭看到这一幕,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他看到丁渭,不顾他行礼,直接问他:“你来找我是有事吗?”   “这个……”丁渭转着眼珠子,心道那些霉米霉粮这些人不会都吃了吧?他这一路来匆匆在营内望,因为一些营房都已经简单搭起了架子,他也看不出那些粮食都放在哪里,现在姜武的反应也不对,他急中生智道:“我想请将军去我家吃顿便饭!”说完担心姜武听不懂,“将军,我请你去我家吃饭。”   姜武摇头,“不必。”他转过来就不理丁渭了,丁渭正想再开口引导话题,姜武又想起件事,回头奇怪的问他:“你怎么还不去乐城?”   丁渭连忙叹气:“我放不下妇方啊……”   “你不听大王的话?”   丁渭一噎,气道:“某绝无此意!还请将军不要开玩笑!”   然后姜武也不理他了,继续挥汗如雨的干。丁渭在旁边站了半天,见姜武和另一个人抬着一筐土越走越远,只好跟上去,跟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将军怎么做这种事?”   姜武不懂,丁渭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换了种问法,“将军不累吗?”   姜武点头,“累。”   丁渭又被噎着了,呵呵两声,不说话了。   姜武和另外十几个人一趟趟的把挖出来的土都抬到另一处,丁渭跟得气喘吁吁,脚下像灌了铅,他一开始也是想看看姜武是这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再看,这个人都毫无城府,似乎也没有读过书。这样一个人,他以前绝不会放在眼里。但现在他却觉得,姜武这不是蠢,而是纯。他不知道偷奸耍滑,只知道取直而行。他不懂什么叫将军,什么叫士兵,只知道令行禁止。   所以这样一个人才会这么容易就被他两句话骗走,到现在都不知道去找他要回该得的钱粮。   丁渭心中感叹,再看姜武,也不觉得跟他说话丢人了。他趁姜武放下筐的时候,抢在他去拿锄头之前把他给拉到一旁,“将军,我有事要告诉你。”   姜武点头,“你说吧,我听。”   丁渭道:“妇方不能交给将军。”   姜武沉默了,“……这里是公主的封地。”   他说的这个在丁渭的预料之中,丁渭点头:“对,但历来公主有封地,只会从这里取走一些税金或奴隶,如果封地风景优美,公主可能会在此地建一座行宫。但公主是不会插手封地的正事的。”他说,“县库,从来就不是公主的。”当然,公主非要抢,那要看妇方的人有没有胆子跑到大王面前告公主了。一般来说,封地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哄着公主的,只要给公主足够的钱,也没哪个公主对县库感兴趣。   ——所以说,这个摘星公主还真是独特。   丁渭认为这不大可能是公主的意思。公主要县库没用。他猜,要么是有人想陷害这个将军,这是最有可能的;要么是有其他人看妇方的丁家不顺眼,想趁机铲除丁家这最后一支。   所以他觉得,他和这个将军还是可以谈的。他可以把这其中的阴谋讲给他听,换取他的信任和支持。   丁渭尽量讲的白话一点,“……所以,你看,那个让人搬县库的人,是在害你。”   姜武摇头,“不会。”   丁渭也料到姜武很相信给他出主意的人,不会信他,他道:“这样吧,我可以先给将军一些钱回去交差,如果那人还是只要县库不要钱,将军再想想我的话。”   姜武继续摇头,“县库,我一定要。”   在发现那几个库都是霉粮之后,他也知道自己被骗了。古石也告诉他县库中最重要的不是粮库,而是盐、铁、钱、油,还有兵械。但他们抢来的除了粮之外,似乎没几袋盐,而且盐也是未经熬制的盐石,这种盐不能直接食用,必须经过熬制。而姜武带来的人中根本没人会这个。当然,这些盐石也被马商人带走了,说好一袋盐石十袋麦子。   古石说这很奇怪。妇方的城池并不小,至少有五六万人住在妇方,这些人平时吃的盐是哪里来的?盐库中无盐,难道盐还藏在别处?   姜武现在就直接问丁渭:“县库在哪里?”   丁渭摇摇头,坦然道:“我不能告诉你。”   姜武沉默下来。   丁渭继续劝他:“将军,收下这些钱吧。这些也足够你交差了。以后如果你常来妇方,自然就是我丁家的客人,我还会送你更多东西,只要你能在公主面前替妇方美言几句就行。”   姜武摇头,起身,说了一句丁渭意料之中的话:“你不把县库告诉我就不能走。”他喊了一声,立刻就有人把丁渭绑起来。马车也被拦住,马被解下,赶到马群中,老仆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丁渭喊:“让他回去替我报个信吧!免得家人担忧!”   他被绑着,倒是比上回镇定多了。   姜武犹豫了一下,就答应放了老仆,他觉得丁渭似乎比上一回好说话了。   车上的两个箱子也被搬了下来,一箱金饼,一箱钱。两个箱子一模一样。姜武看了一眼就让人把钱和金子都抬到一旁收藏好,“等他们回来了,问这些能换多少粮食。”   他们来的时候以为妇方什么都有,所以只带了一半的干粮,连回程的粮草都没带。不过人吃的虽然没有,马吃的倒是够。这两天姜武食不下咽,马儿就老咬着它自己的豆料袋子跟在姜武身后,想让他吃它的粮。   姜武绑起丁渭后就放下不管了,一半的人跟着那些商人出去运粮运木料了,这里只有一半的人在建寨子。他打算把一半的人留在妇方,日后就要常在妇方和乐城之间来回跑,所以这个将军寨,他建的一点都不马虎。   其他人看到姜武都埋头苦干,当然更不敢偷懒。   姜武挥汗如雨,心里却越来越苦闷。他觉得从到妇方来以后,比在乐城更叫他难受。他好像做什么都不对,明明觉得眼下该做什么,该有更好的办法,可他就是想不出来!   另一边,他却一再想起公主说的话。   ——杀了反对你的人。   是不是真的该在那天让他们冲进去?点火烧了那里呢?   ——他们会骗你。   这个丁县令是在骗我吧……难道他敢不听大王的话?不想把妇方给公主吗?   他时不时的扭头去看丁渭,看他好好的被绑在那里就告诉自己:不用担心,人已经绑起来了。   但心中的不安还是不停的催逼着他去做点什么。   ——但,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黄昏时,营里的人开始吃晚饭了。丁渭看到他们已经掘出了两口井,看来这军中也确有好手,选的地方就能直接掘井。   他们把水提上来,烧开再喝,这又让丁渭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还挺讲究的。   但接下来就让他摇头了,这些人喝着烧开的水,却直接把生米生豆子抓在手里吃,不煮不蒸,不烤不煸,就这么直接吃!   他嫌恶的扭开脸。   这时他面前出现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水。他抬头一看,果然是那个将军。   他正准备道谢,这个姜将军就把水和给他准备的饼(竟然还是干饼!)放在他绝对够不着的地方,而他还被绑着。   丁渭:“……”   姜武:“县库在哪里?说出来就给你饭吃。”   丁渭气煞:“某不食嗟来之食!”   姜武:“……”拿起饼在他面前晃了晃。   丁渭平平气,扭开脸:“拿开!我不会吃的!”   姜武这回听懂了,却也不走,而是席地而坐,端着碗一口就喝干了,这让干坐了一天,之前还在车上壮胆喝了一瓶酒的丁渭羡慕的眼睛一直盯着碗,想像着那水能有多解渴啊……   喝完水,他又把饼两口给吞了。   丁渭气笑了,摇头道:“将军,真是质朴。”   姜武:“……”   丁渭:“我在夸你。”威胁都这么简单。   姜武站起来说,“明早不说,不许你解手,也没有饭和水。明晚再不说,仍然不许你解手,没有饭和水。”   丁渭气的眼前一黑:“无耻小人!!”不吃不喝还行,不解手……这是要羞辱他啊!   但——说不定,他也没有明天了。   深夜,寨子里的人都在沉睡。   姜武睡在自己的马旁边,突然听到马儿嘶鸣起来!焦燥不安!   他连忙睁开眼,黑暗中只看到好几个人在营中流蹿。跟着,更多的马不安鼓噪,在圈里踢踏不休,更有马跳出圈外,四处奔逃。   更多人醒来了,有的人,比如吴月,眼都没睁开就抓起剑大喝:“什么人敢来杀爷爷!!”   但大多数的人醒来以后只会哇哇叫着跑,他们在黑暗中不是绊了那个,就是推倒这个。   古石也醒了,他先看火炬的位置,见营中点的火炬都灭了,好几个火炬被推倒在地!这是有人故意潜入营中!   他立刻躲了起来,四下寻找姜武。等找到姜武跑到他身边,他道:“将军!有人闯进来了!他们灭了火炬!”   所以营中才会漆黑一片,所有人都成了睁眼瞎子。   恰在这时,营里营外,都烧了起来,在夏风的吹抚下,火苗迅速蹿高!漫延开来!   营里有很多粮食、干草、木料,更有很多人。有人不小心撞到火堆里,火苗烧到身上,有聪明的迅速在地上一滚或脱掉衣服,但更多的人看到火就更害怕更惊慌了!   姜武一看这样不行,大喊一声:“跟我冲出去!!”古石也跟着喊:“将军在此!跟将军冲出去!”   听到声音的人都向姜武跑来,跑到他身边的人都跟着一起喊,很快聚起一群人,往大门口冲去。   但冲到门前,却有一丛丛箭雨射来!   “啊!!”   “我的眼睛!”   被箭雨一吓,大家迅速退了回去,在营中继续乱撞乱跑。   “好!此计成了!”白胖子举起拳头高兴的喝道。旁边有人拉了一下他,他才看到另一边的丁培,早就是泪流满面了。   营中的火越来越大了,姜武肩头也中了一箭,他拔出来,看身边的人又散开了,还有人在问他:“将军!我们从哪里逃?”   姜武知道此刻不能迟疑,再转向去其他门就要越过重重火海,他咬牙道:“跟着我冲!!”   他一马当先还照着那个门冲,其他人在茫然无措的情况下稀里糊涂的就跟着他冲,就算有人知道这是那个会射箭的大门,但害怕被人丢下,也混在人群中往外冲!   “哈哈哈!”白胖子的笑声还没落地就看到又有人冲了出来,他慌忙道,“怎么、怎么……快射箭快射箭!!”   苍促之间,他们根本没有准备太多箭矢,而此营这个门大最,他们想的就是在这里用弓箭将这些逃跑的人吓退,他们自然会从其他的门分散逃走,其他三个门中,后面的大门不远处挖了不少陷阱,左右的门小,想必逃出来的人不多,所以也只是放了一些埋伏的人在,到时能打就打,能抓就抓,还是以驱赶为主。   不料,这伙人又从这个门冲出来了!他们不但没有更多的箭了,而且为了看这将军的好戏,他们的人都在这里啊!   当一匹马像踏着烈焰的恶鬼从地狱中冲出来后,他身后跟着更多的恶鬼,还有无数的惊马、惊牛。   “逃!快逃啊!!”白胖子转身想上车,却没来得及,被跑过来的吴月一脚踢翻,砍下了头!   吴月提着头叫:“还有谁来杀爷爷?站出来!!!”   姜武举起手中的巨剑,喊:“杀!!!!” 第151章 归   丁培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被家仆抓住投上了车,拼命往妇方城里赶。但周围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   这是地狱。   一开始,他们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那个什么将军建了个寨子!我们必须快一点!”   丁培在他们商量这件事时很沉默,他偷偷看他的父亲,见父亲那么闲适的坐在那里听着底下那些人商量着怎么干掉大王的将军。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爹爹。   然后父亲就告诉他,妇方的库房全都是空的。   “粮库里的东西全都放了几十年,如果现在突然有个天灾什么的,妇方的人只能等着一起饿死。”丁渭平静的说。   妇方的人都不知道,那些矗立在妇方城里让人安心和幸福的粮库,里面根本没有新粮。每年,丁渭都会让人装模作样的把其中一个粮库打开,把“陈粮”运出城去售卖,再把另一个粮库打开,用“新粮”把里面装个半满。   但其实陈粮只是运出去转一圈再运回来而已。   “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丁渭说。   粮库的作用是在大灾时稳定人心,在战争时给路过的军队征粮,或紧闭城门时城里的人不至于饿死。   但鲁国已经将近五十年没有发生过大战了。先王继位之初还意思意思的让各城镇军队出来转几圈,但也没打起来。后来鲁国国势渐渐平稳,先王也成了诸国中有名的“仁义”之人,更不会有人来找鲁国的麻烦。   “那些大城都是这样,何况妇方?”再说妇方运粮格外不便,运一趟粮盐,路上的花费是粮价的两倍到三倍。为什么要白白花这个钱呢?对不对?   “那、妇方每年还会收很多税,那些税呢……”丁培茫然道。   “税,当然都送出去了。我们每家每年都还要往上贴一点。”丁渭道。   妇方的位置不好,丁家也早就没了在乐城的倚仗,早在朝午年间,丁家每年收取的税金,大多都喂给了蒋家、赵家、冯家等乐城世家,如果说妇方每年的贡品是五分之一,剩下的五分之四都送给了这些人。而且妇方里包括丁家在内的所有家族,还会自掏腰包,贴进去更多的钱来讨好他们。只求他们不会从妇方抽走更多的丁税。   丁培没想到妇方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浑身无力的坐在丁渭身边,突然想起来,激动的说,“那现在我们成了公主的封地!日后就不再需要看那些人的脸色了!”还有能比公主更好的靠山吗?   丁渭欣慰的点头,“对,是这样没错。”但丁家已经无法洗脱罪名了,他拍拍儿子的肩,轻声对他说:“你以为,粮库都成了这样,金、油、铁、械四库难道还能完好无损吗?”   从丁家得罪田家,嫡脉被除之后,丁渭的父祖就发现了妇方的危机。他们立刻想方设法打通蒋、赵的门路,交好冯家,力求不让妇方这一支也被除掉。家底掏空之后,丁渭的父祖自然而然就开始朝县库下手,并拉拢妇方其他家族,把这件事变成了整个妇方的问题。   丁家毕竟在妇方根植多年,妇方其他家族也都习惯了丁家,如果此时再换另一个人,不管是赵还是蒋,新来的人肯定会拿妇方现存的家族下刀立威。而且丁渭的父祖也说了,“愿与诸君共掌一方”,其他家族的人权衡之后,上了丁家的船。   “我们都要死。”丁渭欣慰的笑着说,他拍着儿子的肩,“我要死,那些人也都要死。儿子,你要好好活着啊,只要你活着,我丁家就不算死绝!”   丁渭打的主意是以自身为饵,骗白胖子那几家说:“我进将军寨后,会激怒将军,不管他是杀我还是关我,我都会尽全力留在寨中。这样你们就有理由来救我。到时我与将军同归于尽,你们立刻上乐城向大王哭诉,就说将军到妇方来了以后,杀官劫财,你们完全是迫于无奈。”至于被重金请来帮忙的两支他城的队伍,也能说是义师。   但这样一来,丁渭的性命就很难保住了。   白胖子见丁渭如此“仗义”,都很敬佩他,并保证一定会让丁培在他之后继任县官。丁家,仍然是妇方的丁家。   丁渭却对丁培说,“从传言中可以听出,大王很宠爱公主,而公主也绝不是个愿意吃亏的人。如果这些人再杀了大王心爱的养子将军,除了他手下的兵马,大王绝不会放过这些人!”   到时,和丁家一起败坏妇方数十年的家族全都会毁灭,留下的妇方千创百孔。   “你要留在这样的妇方,这样的妇方,才是你能存身立命的地方。”丁渭按住丁培的肩一字一句的对他说,“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丁家列祖列宗失望!”   一切都像他们想的一样发生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将军带着人冲出来了,杀向了这些以为在瓮中捉鳖,所以来看热闹的人。   丁培坐在车上,看到很多人像没头苍蝇一样逃,他们有的去拉马,想跳上马,但没有仆人的帮助,他们连马都爬不上去,有的马嘶叫着跑了,他们抓住马的缰绳被拖在后面,惨叫一路后被马甩开,望着马儿逃走的方向大哭。   还有的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抓住仆人挡在前面,仆人还会跪下磕头作揖求饶,他就什么都不会。   他们都被从火场中冲出来的人给杀了。   “将军!我们去妇方吧!”付鲤和胡鹿已经纠结了一群人,将近六百多人,现在还站着的只有不到三百,牛马跑了大半,但站在这里的人手中都握着武器,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从别人手上抢的。   前面是黑洞洞的妇方城。   姜武骑在马上,手僵硬的握着剑,他觉得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放开剑了,剑已经和他的手长在了一起。他浑身是汗,腿和肩都是僵硬的,但他还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摇头说:“我们人少,没有武器,不能攻城。”   古石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手中也握着一把刀,他还抢了匹马,他说:“将军说的对。这些人带的弓箭不够,我们才能赢。城里一定有更多武器,我们不能攻城。”他看了眼妇方说,“而且城墙很高,我们上不去。”   姜武说,“我们回乐城。”   于是,他们就走了,在回乐城的路上,他们还遇到了更多从将军寨中逃出来的人,那些人在看到姜武后,渐渐又聚拢了回来。   他们没有干粮,渴饮山泉,饥食野果、野草,日夜不停,五天后,他们回到了涟水。   “前面就是家了!到家以后,我们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姜武骑着马在队伍中间来回跑,鼓动所有人:“快!我们就快到家了!”   他们“悄无声息”的回到了乐城城外。寨子里还剩下的一千多号人没想到他们会这样“逃”了回来。   如果不是姜武叫门,寨子里早就出来打这群胆大包天的“乞丐”了。   这近四百人从门里涌进来就跑到粮仓去,抓起生米生豆子就往嘴里塞,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就直接往喉咙里灌,肚子被水和豆子撑满后,所有人就往地上一倒,横七竖八的睡着了。   姜武回到营房,先去弄一些吃的、喝的给他的马送过去。   那匹年轻的马这一路走回来,肋骨都清晰可见,它的尾巴毛还被火给燎了一大块,背上也有烧伤的一大块疤,在那里根本没办法给它找药治伤,只能暂时用草木灰给盖住,现在散发着臭气,引来一大群苍蝇围着它的伤处叮啄,仔细看,上面还有白色的小蛆虫爬来爬去。   姜武要把这些蛆虫打掉,古石过来看到拦住他说,“没关系,这些小虫子会吃光腐肉。”   姜武沉默的嗯了一声。古石问:“将军,你不休息吗?”   他摇摇头,抬头看向莲花台:“……我去见公主。”   再回到乐城,这里的一切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虽然城门口的守卫已经认不出这个像乞丐一样的人是“姜将军”,但他们也没有驱赶他。   街道上的人纷纷避着他走,可他们也没有想要杀他。   只是进莲花台时花了一些功夫,守门的侍卫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他进去,更不相信他是“姜将军”。   直到天将日暮,姜奔从外面回来,看到被侍卫拦在外面的姜武,定睛一看,脱口而出:“大哥?!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了?”他冲过去抓住姜武,“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这才知道原来这真的是深受大王和公主宠爱的姜将军!   等姜武和姜奔走过去后,几个侍卫奇怪的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像是被人打了。”   “穷小子不懂事,被人教训了吧?”   姜奔和姜武一同走在宫中,兄弟之间却没有话可说。姜奔时不时的看一眼姜武,想问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不是去公主封地了吗?”他说。   姜武点头。   “那……这是怎么了?”   姜武不答。   姜奔:“去见大王吗?”他们站在岔路口,往东是金潞宫,往西是摘星楼。   姜武摇头:“我去见公主。”   “也好。”姜奔认为姜武肯定是办错了事,“让公主替你求情,免得大王怪罪你。”他犹豫了一下,拍拍姜武的肩说:“那我就不跟你过去了。”   他在大王身边也很受重用,特别是怜奴和龚公子都告诉他,日后他会是专门守护大王的将军!会很受人尊敬的,跟姜武这种必须要和那些军奴混在一起,只能在宫外的将军不一样。   这让他有些同情姜武。   姜武嗯了一声,看姜奔走远,才拖着步子向摘星楼走去。   天已经快黑了,来吃鼎食的人都走了,连陪姜姬说话的侍人也匆匆离去。今天的侍人来自承华宫,给她说了很多蒋后与茉娘的故事。   比如蒋后与茉娘其实分别住在宫殿的两端,姐妹二人很少见面,不但饭不在一起吃,也很少在一起说话。蒋后问起茉娘,就问:“今日茉娘的舞跳得如何?”侍女道,“极美!”蒋后就会很高兴,若答:“不及昨日好。”蒋后就会不高兴。   而茉娘也确实是每天都在跳舞,侍候她的侍女都精通梳发、编花、调脂、调香,有两个侍女擅长编舞编曲,还有两个侍女会吹笛奏琴,她们天天簇拥着茉娘,就是把她打扮得像仙女一样美。   姜礼上来说,“公主,点灯吧。”   她点点头,看到两个役者一人背着巨大的油桶,一人举着一只火把,小心翼翼的从后面的绳梯上来,再爬到上面去,把顶层那些她看不见的小窗子都推开,星光、月光就隐隐的洒下来。然后一个役者把油加到最顶上的火炬中去,他下来,另一个人点燃一根细细的绵绳,小小的火光慢慢沿着绵绳往上爬,突然,整个二楼就亮了起来,像头顶有一颗巨大的明珠,照亮了这里。   这个灯还是役者们在春季打扫的时候才发现的。   姜武走在漆黑的宫道上,天还隐隐透着光,但地上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周围飘来莲花的香气,还能听到细细的水流声。   他却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只能径直向着前方的摘星楼去。   突然,有一道光亮起来了。   把他脚下的路照得清清楚楚。   姜武抬起头,看到摘星楼的宝顶射出万道金光。   他还看到在二楼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把头转向他这里。   姜姬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将军来了,开门迎接。”   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武听到很多人跑下来——也可能是他听错了。然后摘星楼一楼的大门全都推开了,楼里的灯光全都流泄了出来,照亮了前庭和道路。   姜礼他们向他跑来,不嫌他身上脏,拉着他走:“将军来了!公主叫我们来迎你!”   “将军快来!”   “将军,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公主天天都在念着你呢!”   “将军……”   他的脚,终于踩到地上了。 第152章 恨   见到姜姬,对着她带着关切、询问和开心的目光,姜武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他站在那里,姜礼他们拖都拖不动。   在外面还看不清,进了殿内,被殿内几只大火炬一照,姜武满身不是灰就土,头发、手脚、衣摆,都有烧伤的痕迹。   姜姬的脸色顿时就沉下来了,姜礼几人也吓了一跳,拉着他的姜智连忙撒开手躲到姜礼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头看姜武。   “先进来,换身衣服,擦洗一下。”姜武听到她轻声说,然后一只小手就来拉住他的,牵着慢慢走到楼上。   站在屏风后,姜姬看着姜礼他们帮姜武把衣服脱下来,一些地方因为受伤,伤口和衣服沾了在一起。   “剪开。”她说,对姜温说:“让灶间煮一些干净的棉布送上来,我喝的水呢?拿一壶凉的上来,再拿一盒雪盐。”   她把盐加到壶里,等它化开后,尝了一口,微微有点咸,然后举着壶慢慢冲衣服和伤口粘住的地方。   姜武脸上的肌肉直跳,虽然是盐水,但并不疼,水是凉的,还很舒服,冲过伤口还有一点微微的麻痒。   就是伤口有些难堪,在两条大腿的内侧。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姜礼他们用剪开剪开了,能脱的脱掉,他现在腰上围一块麻布遮住羞处,坐在榻上,胸前背后都有伤口粘住的布,其他胳膊、肩头、脸都有刀伤和撞伤擦伤,还有脑袋上也擦了一下。姜礼几人也是拿着盐水给他冲洗伤口,用煮过的棉布擦拭伤口的污物。   等粘在身上的布都揭开,他身上也被擦洗的干干净净了,更显得上面的青肿吓人。   姜姬也听他断断续续的把事情给说清了,虽然他说的很糊涂,但她也听懂了,其他的地方也能推测出来。这些人能胆大到欲杀姜武,妇方的家族只怕都不太干净。   “没事,这次你回去,他们肯定不是逃了,就是死了,留下来的也都不敢再跟你对着干了。”她说。   “……我还要……回去?”姜武猛得抬起头。   姜姬发觉到了什么,心中酸软一片,连忙道:“不是……你先好好休息吧。”   灶间送来照她说的煮的厚粥,就着鸡蛋和咸菜肉酱,姜武吃了一瓮粥,眼皮都开始打架了。她不让他走了,就让他睡在这里。   姜礼几人拿着灯慢慢下楼,听到公主在屏风后轻声对将军说。   “不回去也可以,每年让他们上贡就可以了。有了钱,一样可以买粮食。”   “跟你去的人都回来了吗?死去的人,还要收葬,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烂在野地里。”   “你好好睡吧,已经没事了。”   姜武没有睡着。   耳边听着姜姬柔软的声音,他在心中更加不能原谅自己。后来,她也在他身边躺下。但他们两人这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早,姜姬醒来,一切如常。她让人送来食物,查看姜武身上的伤口,烧伤本来就很难好,他年轻,底子还算可以,一夜过去大半的伤口没有继续恶化。她再拿盐水给他洗了一遍,拿干净的麻布给他包好,才让人送早饭来。   姜武吃过饭,对她说:“我还要再回一趟妇方。”   “不必这么急,你带回来的人大半都受伤了,他们需要休息。”   “这里还有人。除了去护送商人的那些人之外,这里还有四百人。我打算把他们都带过去。”他平静的说,“这一次,我会把妇方的县库搬空的。”   姜姬摇头,“不行。我看,妇方的县库只怕已经是空的了。”   姜武一怔,她说:“你是大王的将军,还带着近一千人过去,他们就敢暗杀你。如果没有理由,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么干。”   “妇方应该已经没有所谓的县库了。那里只怕早就是被地主豪强占据的地盘,所以你们去,就等于是从他们的嘴里抢肉,他们才会想杀了你。”姜姬皱眉,“你不但不能去,也不能留在乐城。你一会儿去见大王,就说没有粮食吃了,那些兵要造反,所以你打算去找些钱花花。然后就带着你的人出去吧,去哪里都行,四处转一转,想抢就抢,不想抢就去……合陵。”   “合陵?”姜武的脑海中闪现出他们一家人生活的那个小山坡。   “正好我已经很久不见龚公子了,你就代我去问候一下他的父亲。”姜姬笑着说,叫来姜礼,让他随便从这宫里拿一件东西装进箱子,推给姜武:“拿去,就说是我的常用之物,摆在摘星楼里的。让龚家养你们一阵子吧。”   姜武捧着那个箱子走出摘星楼,走到路当中时,他回头去望——   他本想保护她,想成为她的靠山……结果,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茫然的走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既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先听她的话去做吧……至少,不会错。   “公主是担心妇方的人恶人先告状吗?”姜温坐在姜姬身边,替她倒了一杯茶。   姜姬轻轻嗯了一声。   姜智说:“公主不用担心,他们绝料不到将军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的速度不会比将军更快。”   “但是,他们未必会自己来告状。”她靠在栏杆上,“现在宫外的人还不知道妇方是我的封地吗?”   姜智与姜温面面相觑,姜义过来说,“街上的人估计还没听说吧。”   姜姬站起来,让人去牵轻云,“我们去摘星宫,传话给街上的商人,就说我要在我的封地妇方建行宫,所以我想找一些特别的东西,装饰我的行宫。”   盛夏,街上的行人都懒洋洋的。   北市的一边是宫门,一边是摘星宫,从以前就是各国商人聚集的地方,现在更是搭起了无数的凉棚,商人们坐在凉栅里,有的耐不住热,坦胸露乳,有的更是直接在凉棚里睡起了大觉,夏日炎炎正好眠嘛。   街上有年轻的女孩子和小伙子,或背或提着一瓮瓮从山上汲回的清泉,沿街叫卖,也有家里煮好的茶饮、果饮,镇在冰凉的井水里,沿街问人要不要尝一尝她家最好喝的水。   这时宫门处突然起了一阵骚动,跟着一匹美驹踏着慢吞吞的步子,在北市的摊贩前四处游走。美驹背上驮着一个穿着轻纱,戴着纱帽的小少女,她嘻嘻笑着,身边的还跟着好几个童儿。   “是公主!”   “公主出来了!”   商人们顿时激动起来了!   姜良跑去买了一杯果饮,送给公主:“公主,解解渴吧。”   这种天气在外面晒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姜姬接过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坏,说:“你们也去买一杯尝尝。”   白奴就去把那个女孩子提的一瓮果饮都给买了,姜礼几人一人灌了几杯也没喝完。   “不凉了就不好喝了。”姜姬道,“送给他们喝吧。”   姜礼抱着陶瓮看了一圈,放到一个摊贩前,叫道,“公主请大家喝果饮!”   顿时街上早就看到公主却不敢靠近的人都过去了,摊贩看到来了这么多人高兴坏了,有人喝着果饮,顺便在摊贩的凉棚下乘凉,就看起了摊贩摆在摊子上的东西,一会儿就做成了几桩生意。   一瓮果饮很快分光了。   但更多的人也都知道了公主在逛街,而且比起以前公主一出来就直接去摘星宫,今天的公主显然心情很好,在外面的摊子上就转了起来。   姜礼几人也很快把“公主有了封地,叫妇方,公主想建个行宫,日后好去游乐”这个消息给送了出去。   等姜姬终于来到摘星宫时,宫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商人了。   不到一天,整个乐城的人都知道公主有了封地,在妇方。   “妇方是哪里?”   “不知道。”   “是个小城。”   公主想在妇方建个行宫。   “看来大王十分宠爱公主啊!竟然现在就把封地给了公主!”   “如果日后公主嫁到他国,回来也可以住在妇方了。”   “不知这行宫什么时候能建好?”   丁培在那一夜逃了出去,更多的人死在了那里。逃回去的人有的还躺在病床上就想让人去乐城告这个姜将军杀官劫库。   他们想让丁培去。   丁培在第二天回去想给丁渭收尸。但他找不到哪一具尸体是丁渭的,这个少年跪在一片狼藉的营地中痛哭,回到家中后,就被一堆人堵了门。   “好,我去。”他木然的说,对其中一人道:“牛叔叔既然病倒在床,更该去见大王,我父的尸首已经找不到了,我一个人去,恐怕大王不会信,我们去的人越多,大王越有可能惩罚那个将军。”   那人一怔,犹豫道:“可是……”   丁培道:“如果你们不去,我也不去。”他往地上一坐,“我父已经为你们死了。我也可以去死。但你们杀了我之后,虽然可以拿着我的头说这是将军砍的,可还是要你们自己去找大王告状的。”   这些人被丁培逼得没办法,只得纠集了一些人,前往乐城。   但刚到城门,他们就听说了摘星公主之名。   公主有封地妇方。   公主欲在妇方建行宫。   “不行了……我不行了……”车里的人一听说之后就在车里不停的喊说他不能进城了,也不能见大王了,他就要死了,他要死在家里,所以他的家人必须立刻赶车把他送回妇方。   “我、我也……”   丁培看着这些人纷纷听到公主的名字就退避三舍,恨不能立刻逃命去。   他低声说:“可我要为我父报仇!我一定要去告状的!你们不去!我去!”   这些人巴不得有个人站出来,既替他们告状,又不用他们自己出马。闻言也只是赞了两句丁培勇壮,就看着他进了城,然后溜之大吉。   丁培站在摘星宫前,禀告道:“妇方丁氏第十八代孙,丁培,丁守言,求见公主。”   少顷,他被人领到一座宫殿内,他看到殿内侍候的全是小童,一群穿灰衣的,容貌普通,只在外面侍候,而内殿中的小童却举止文雅,容貌精致。   这些小童簇拥着一个少女,她坐在榻上,身着纱衣,纱衣上却有着精致的刺绣,绣的是百鸟衔枝。   少女冰冷的看着他。   “妇方,丁氏?”   他大礼参拜,“丁守言见过公主。”   “你有什么事?”   他重重的把头磕在地上,“余愿把这一条命送给公主!只求助公主除去妇方顽痈!”   “你要杀人?”公主的声音戏谑动听。   “是!”丁培抬起头,双目血红:“他们逼我父去死!我要他们也和我父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第153章 因   姜姬没有理会丁培,她让人把他赶了出去。妇方不是她的目标,在看到姜武受的伤害之后,她已经发觉她太勉强他了。   昨天晚上他脱下衣服后的身体让她发现,他也不过是一个孩子。虽然她在这里还没有见过一个像孩子的孩子。   但她记下了丁培的话,她想,如果日后丁培真的打算像他所说的那样报复那些人,那她可以给他提供一些帮助。   姜武回到将军寨,这里仍是一片欣欣向荣。那些在妇方受了伤的人回到这里以后也很快忘记了那可怕的一夜。   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失败,就像这里每一个人都认识公主,叫他“姜将军”一样。   吴月发现将军更沉默了,他问他能不能叫上一百多人回妇方去,给那些死在那里的同袍收尸。   “当、当然,我、我马上去找人。”吴月结结巴巴的说,转过身去眼眶都有些发热。他大步离开,去喊起那些从回来后就赖在地上装死的人。   他都不敢去想如果他哪一天死了,会不会有人来给他收尸……   他踢起地上的人:“起来!将军要你们干活!起来!!”   吴月叫了很多人,也有更多的人知道姜武打算去做什么。他们默默的跟上了姜武,再次踏上去妇方的路。   再次回到妇方,比姜武想的更容易更简单。   妇方大门紧闭,城外一个人都没有,城墙上也看不到一个人,就像那是一座空城。   姜武没有去理会他们,公主说不必去管妇方了,只要每年找妇方拿钱就行了。他们一样有钱买粮。   他知道,公主这是在安慰他。更让他羞耻的是,就算明知是安慰,他也不能像他想像的那样去满足他心目中的小妹妹的心愿,像一个能给小妹妹依靠的大哥哥。他做不到。   怪不得公主没有相信他说的话,他说想带他们离开这里去别处生活……原来他是在说大话……他根本做不到。   姜武和他的人沉默的收敛了所有的尸体,大多数最后没有逃出去的人都被烧死了,辨不出面目。他只能把他们都带上,找了一处无人的山野,给他们造了坟。宰了几只鸡几只羊,祭拜之后,他们才离开。   他没有带这些人回乐城,而是带他们去“干活”了。   他没办法回去面对她……   丁培回到了乐城,却听说姜将军又带着人来收敛了所有的尸首。他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那片新起的野坟,石块上还留着祭口的血渍。   所有的坟堆都没有名字。   丁培不知道哪一个里面是丁渭,他只能跪在这些坟前磕头痛哭。   哭完后,他站起来,回到了妇方。那些在乐城前逃走的人都来向他打听,他说:   “我没有见到大王,没有人替我引荐。”   “我去了蒋家,蒋公已经去了,我家跟蒋家别的人都没有交情。”   “冯公重病,卧床不起。”   他说了很多乐城的事,那些本来有些不满的人在听了他讲的蒋、冯、龚家的事后就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丁培没有继任县令。   妇方确实是公主的封地,但公主派来的“官员”被他们打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丁渭既死,丁家不是要去乐城吗?   在丁培拒绝出任县令后,那些人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妇方没有县令的生活。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在劫难过去后,妇方的街道上重新出现行人,没有人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   丁渭的从人在那之后老了很多,他日日坐在丁培面前,不发一语,但丁培知道,他想问他:你何时去给你父报仇?   “五叔,我没有忘记。”丁培瘦了一些,人却显得更成熟了,他坐在室内,脸色沉郁,“丁家会有报仇的那一天的。我只是在等。”   等一个杀掉这些人的机会。   ——是他们推父亲去死的。   过错是所有人一起犯下的。既然父亲死了,他们凭什么还活着呢?   他想起公主,跟他之前想的完全不同。但见到公主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公主不是不要妇方。   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强人!有强人!!”几个庄稼汉用门板抬着一个人匆匆跑到黄医的草棚来,“大夫!大夫!快看看这个人!”   黄医走出来,掀起草帘子一看,见这个人脸皱成一团,再看他的腿,哦,摔折了。他叫道:“去,砍两根树枝过来,我给他先绑上。”一边安慰送他来的人说,“没事,只是断了,皮没破,断在里头了,不幸中的万幸啊。”要是断骨头戳出来,腿上破一大洞,那人就死定了。   他让人按住这人的四肢,再叫小童来坐到这人的肚子上,按住他的大腿,“按住了啊!”他抱住断腿,刚准备往上正,这个晕倒的人已经杀猪叫的醒过来了。   黄医叫:“拿石头塞住他的嘴!”   一个抬他来的庄稼汉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硬塞到这人的嘴里。   这下叫是不会叫了,但黄医确信他刚才听到了咔哒一声响。   下巴肯定是掉了。   黄医抱住这人的腿,勉强把两个明显错位的骨头给硬对到一块,等他对完,那个人已经晕得不能再晕了。黄医一边抹汗一边说:“很好很好。”   这时树枝子也砍过来了,黄医把小枝削掉,取中间最直的两断,劈开,给这人绑在腿上,再用麻绳缠紧。   黄医站起来说,“行了,不用按了。”   小童从这人肚子上跳下来说,“他的下巴掉了,您还要给他治治嘴呢,不然他以后怎么吃饭啊。”   “对对对。”黄医撸袖子去看这人的头,先把石头挖出来——这汉子真实心眼,都快塞到人嗓子眼里了。先看这人还会不会喘气,不会喘就先照胸口捶几下,捶完,看人开始咳嗽了,他才抱住这人的脑袋,把他的下巴往上一托一对。   这人就又杀猪一样叫起来了。   “好了,治好了,抬走吧!”黄医一抹手,说。   送人来的没想到治得这么快,道:“大夫,这人的腿没事了吧?”   “不好说啊。”黄医看着这人黑紫烂青的腿,虽然外皮没破,里面肯定破了不少,“以后能不能走看运气吧。先让他回家养着,别下地,别用这条腿,吃喝拉撒都躺着解决吧,等腿不疼了,再看能不能动,能动就没事,不能动就拄拐吧。”   “不用吃药啊?”腿断了啊,不吃药就能治好?神医!   黄医一看人家崇拜的眼神就下意识的摸胡子做仙风道骨状,高深道:“现在不会吃,明晚,他发热后,再来找我,我再给他开药。”   果然是神医!连他明天会发热都知道!   一群庄稼汉千恩万谢的走了。   黄医回到草棚里,看到两个乞丐一样的人在乖乖的磨药,他们头发蓬乱,皮肤腊黄,有些地方黄过头了,一块白一块黄的,没忍住大笑起来。   小童进来没好气的说:“都是您给他们调的药,成这样了,您还笑!”   两个乞丐刚才都没出去,此时抬起头来,正是香奴和蟠儿。   吃饭时,黄医说:“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到处都有强人。我看我们不能在这里待了,走吧。”   “又走?”小童说,“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顿下来。”   黄医说,“你懂什么?像咱们这样的,强人一见就想抓。”他点点小童的头,“你这细皮嫩肉的,下锅煮了!”再指指香奴和蟠儿,“你们这样的,当奴隶吧。”再指指自己,仰头说,“我这样的,就会被他们奉如上宾。”   小童喷笑:“上宾,您这辈子也没当过一次上宾,别做梦了。”   香奴对又要逃命的事有点失望,蟠儿看出来了,劝他道:“我们现在能活命,都是托了黄医的福。他也是为了大家好,真碰上强盗土匪,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香奴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找公主?”   蟠儿摇头,“现在还不行。从这里回乐城太远了,我们两人无法上路。”没有黄医,他们连每天的饭都吃不上,早就真的沦为乞丐了,更别提现在还能有个草棚住。   但他也想能一步步靠近公主。   他去找黄医说,“我们去樊城吧。”   黄医很警觉,“你是想回去了吧?”   蟠儿摇头,“现在野地里越来越多强人了,只有去大城才安全。”   这话也有道理,但黄医还是不放弃让蟠儿打消继续去给他的主人效忠这件事,他耍了个心眼:“那我们就一个城一个城的过去吧。”   蟠儿明白黄医的想法,但他并不讨厌。黄医对他的善意就像做梦一样美好。   他顺从的答应了黄医,只因不想让这个像他爹爹一样的老头失望。 第154章 骗   要说还是大城安全,自从黄医他们换路只停大城不停野村后,就再没碰到抬着缺手断腿血葫芦一样的人来找黄医救命了。   黄医不由得捏了把汗庆幸道:“幸亏啊,不然治不好被人杀了就冤枉了。”   小童道:“一点都不冤!什么病都敢治,没治死是你跑得快!”   黄医也没办法,委屈道:“那人都抬来了,我能说不治吗?说一声不治,当时就让人给砍了,我只能治啊。”但治完好不好,这也要看命啊,“治好了是他命硬,治不好是他命短,跟我有什么关系?”   香奴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黄医是神医!这怎么听怎么像庸医!   黄医一说就容易说多,对着蟠儿说了番实话,“其实当年啊,我被蒋公给绑过去时,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被人推屋里一看,床上躺着个肚子上戳个洞的大汉,喘气就往外喷血沫子,“也是蒋公子命硬啊,竟然能挺过来。”黄医到现在都很茫然,他到底是怎么把蒋彪给治好的?   所以一等蒋彪能喝汤不往外喷血,他就火速溜了,十年都不敢往乐城跑,生怕被蒋家再给逮住。   蟠儿听了只是低头笑,香奴忍不住问:“那您……到底是怎么给他治的?”   黄医光棍道:“他当时肚子上开个洞,总冒血啊,我说这样不行,我就拿针把他肚子上那个洞给缝起来了。”其实后来看到血集中一个包快要生痰化脓他还偷偷把线拆过几回,等放了脓血再缝上,这么折腾,蒋彪都不死,真是命不该绝。   香奴吓得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晚上抓住蟠儿小声说:“我看他治你的时候明明很有信心,我就以为他一定能把你治好……”搞半天蟠儿也差一点就被他治死了?   蟠儿看香奴吓得发抖,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免得他声音太大惊醒黄医和小童,笑着劝他道:“你怕什么,我现在活着就行。再说我看黄医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他最喜欢吓唬人,说话没把门的,你心里清楚就行了。”   香奴一想也是,黄医的医术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应该不会像他说的那么乱来。他安下心来就睡着了。   第二天,黄医悄悄拉着蟠儿说:“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蟠儿点头,“我信。”他也小声说,“您忘了?当时我也在蒋公子床前陪着,您给他拆线吸脓血,我都在旁边呢。我还吸过好几回呢。”黄医偷偷给蒋彪拆线都是在半夜,蟠儿当时可是帮了不少忙,他当时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一个人,连丛伯问他,他都说是蒋彪夜里伤口发痛发痒,黄医辛苦救治,没把黄医喃喃不停的“怎么办?”“完蛋了!”“死定了。”这种话学给别人听。   黄医当时就觉得这小童聪明又机灵,出来后才想着也收个这么聪明的孩子当养子,好歹骗人时也有个人帮腔啊。   但到了大城,生活就重新变得艰难起来。   黄医名声在外,却丝毫不敢动用。按他的话说,治死个牛马还容易被主家追砍着,治死个达官显贵,那死都不能死痛快喽。也就普通百姓随便他治,一看不好治,跑就行了。所以黄医一行四人是以“乞丐”的身份混进城里来的。   不过他们说的是来投亲。城门口守门的人心还挺好,没收他们钱就挥手放行了,回头就跟身边的感叹:“又是来投亲的,唉。”   身边的人也叹:“还不知亲戚收不收呢,万一大门一关说不认识,他们也没办法。”   黄医投亲投惯了,在城里溜达一圈后,就找个茶摊靠墙席地一座,抱着小童开始发愁。小童也是做惯了的,抹着黄医的脸说:“爷爷,你别难过,叔爷爷可能是不在家。”   旁边都是闲汉,看这老的老,小的小,旁边还有两个说不出是什么的人,就买了一碗茶过来搭话,把茶给小童喝,小童垂涎的咽了口口水,还是先把碗给黄医,“爷爷先喝。”   “乖,真孝顺。”闲汉摸摸小童的脑袋,问他:“这两人也是你家里的?”   小童“胆怯”的搂住黄医的脖子,说:“是爹爹和哥哥。”   香奴和蟠儿虽然头发焦枯,身上的颜色也不大对,看着像有病的,但长得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一双眼睛,一抬头,黑白分明,湛然有神。黄医再有办法,也束手无策,只好教这两个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别抬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装傻子最好了。   两人也装习惯了,一进城就成了傻子。   黄医浊泪满腮,把小童放下,把碗给他,推了他一把:“去给你爹爹和哥哥喝两口。”   小童天真无邪的去“哄”他爹和他哥喝水,黄医对着闲汉痛说家史。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他生了个傻儿子,给傻儿子娶了个傻媳妇,傻媳妇给他生了三个孙子,前两个都是傻的,就最后一个小的不傻。然后傻儿子和傻媳妇被人抓丁了,黄医带着三个孙子连夜逃出来,辗转多地,到樊城来投亲。   至于为什么其中一个孙子变成了爹,“刚逃出来时,我骗他们爹爹娘娘在后头就跟上来了,我这小孙子就趴在我背上对着后面喊爹爹,喊久了,那两个大的就有一个自认是爹了,小孙子一喊,就有一个上来指着自己说爹在这。”   小童在背地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端着碗对香奴和蟠儿:“爹,来喝。”   香奴脾气软弱,看小童生气就不敢认这声,蟠儿笑盈盈的接过碗,把小童抱到怀里,喂他喝水,小童喝了两口,甜甜的对蟠儿喊起了爹。   闲汉问黄医会点什么手艺?黄医说哪会什么手艺?就会种地。小童就抢话:“爷爷还会变小牛!”   闲汉听懂了,忙问黄医可是会给畜生接生?黄医忙道,“乡下把式,不算什么,我们那里养头牛不容易,我也就接过两回。”他沮丧道,“你们城里不养牛种地,我这本事也没什么用……”   闲汉笑道:“怎么会呢?老翁是不知道,城里不兴养牛种地,养牛都是拉车的。老翁若是信得过某,某就替你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家的牛要生小牛的。”   黄医忙道:“若是公母不配,也可以,这个我也行!”   闲汉大喜,“老翁还有这门手艺,何愁吃不上饭?”   等黄医帮两头牛一匹马两条狗配过以后,俨然成了“神医”,都说经他这么一调理,十四岁的马都能配上!   虽然几人还是住在墙根底下,但已经能每餐买些饭吃了。   黄医道,“该租个房子了,不然真客人该不来了。”   这什么意思?香奴不解,蟠儿却懂了,更加佩服黄医,这么长时间了,他就没见过黄医有不会的,到一个新地方,就改头换面。怪不得蒋家找了他那么多年都没找着。   等黄医租了新房,很快就有人慕名而来,当然不是给牛马配种,而是给男人治脐下三寸。有雄风不振的,有人老心不老的,听说这里有个治畜生很厉害的医生,都来了。   黄医被这种人求医,一般有三种面孔。   第一种:   黄医一脸惊讶:“这怎么能行呢?不行不行。”再三推辞后,再却之不过卖给他一点点,再三叮嘱:“这可不能多吃!”   等收了钱回来,小童鄙视道:“我混了二斤面进去,他就是当饭吃都不会有事。”   黄医挑眉,“说是要这么说的,你见哪个病人乖乖听医生的话了?”   第二种:   黄医一脸深沉:“家上祖传的药,但是祖宗说这药害人,万万不可流传出去!”再三拒绝后,气愤恼怒的扔出去,“去吧!日后休要再登我的门!”   送走客人,小童说:“这人要是跟那人换着吃药不该露馅了吗?”   黄医教他,“这回添的是黑豆粉麻籽粉,吃不出来的,他要是真尝过这个味,我才要佩服他!”   第三种脸:   黄医和颜悦色的说:“不要心急,你这不算严重,不过是心里过不去罢了。我给你调一味药,吃一吃就好了。”   送走这个病人,小童兴奋的说:“这个是真的?!”不是那种没事拿药当大补丸吃的傻子了,是个真有病的!   黄医撸袖子说:“看我给他调一味好药!保管吃下去一柱擎天!”   他转头去拿药,再回来就见蟠儿站在一旁,他愣道:“你想学这个药?”   蟠儿有些不好意思的轻轻点头。   “学就学吧。”黄医也不藏私,拿了各种药给他讲,教他怎么调配。小童进来听了一回掉头就跑,蟠儿不解,黄医笑道:“以前想教他,结果他不爱学,后来就怕了。”   小童站在门外说:“那会儿学不会连饭都不让吃觉都不让睡,傻子才学!”   黄医等小童跑了才叹,“这傻孩子,到时我没了,他什么都不会可怎么办?”   蟠儿轻声道:“若您信得过我,我绝不会让他没饭吃。”   黄医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怎么会信不过你?”要不是觉得这个孩子是个难得的好人,他也不会为他花这么多功夫。   很快药调好了,他拿给蟠儿看,“怎么样?”   这药黄不黄灰不灰,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苦味来。   蟠儿捧着药看看,拿去在面缸里滚得雪白再捧出来,顿时显得气势不凡。   小童进来一看就赞:“这才像话嘛!”   黄医叹气:“这什么歪门斜道?吃药还要管这药长得好不好看?”   等过两日,那人再来,见了这一匣子雪白雪白的丸药,如获至宝,留下重金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黄医连一句话都不必多说,那人已经把他想像成不世出的神医了,眼中泪光闪闪,几乎要把他当成再世父母。   黄医哭笑不得。   过了几日,黄医突然见蟠儿也制出了一匣药,跟那个是一样的配方,但比他那个要小三分之一,滚得溜溜圆,也一样是雪白雪白的,上面竟然还洒了金粉,仔细一闻,还有花香。他还特意弄了个漂亮的雕金镶铜的木匣子装着,里面还衬上了丝绢轻罗。而且,一个五寸见方的匣子,就放了三粒。   黄医大惊:“你这是要去骗谁啊?!”   蟠儿笑道,“既到樊城,总要去见一见旧主。探望一二。”他现在对乐城对公主一无所知,听说蒋彪刚从乐城回来,拿这个药当敲门砖,探一探消息。   黄医目瞪口呆,半天才叹:“……你胆大包天啊。”   他到此时才相信,蟠儿是真不拿自己当蒋家人看了——瞧这样子,就是冲着旧主去骗的,换句话说,不是蒋彪,他还骗不成呢,就是这么知根知底,才能想出这种骗法来。 第155章 药   樊城蒋府的人大多都是以前侍候蒋盛的,蒋彪来了以后也没换人,就这么用了下来。这些旧人都不怎么了解蒋彪,但侍候下来却都觉得蒋彪比蒋盛好。   蒋盛小小年纪就在樊城落脚,靠人品才华收服众人有些不切实际,他靠的就是重刑重罚来压服众人。一换成蒋彪,不客气的说,蒋府上下的人顿时就觉得这日子好过多了。   而且,蒋彪还不介意他们都是服侍过蒋盛的人,道都是蒋家的人,他和蒋盛是至亲兄弟,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等蒋盛的死讯传来,他还特意把郑氏的尸骨起出来给送到乐城去,不管别人怎么看蒋彪,郑家倒是感激不尽。以前他们只有一个蒋氏的女婿,现在有了两个,这关系可是够亲密了。   蟠儿算是极为了解蒋彪的,但是他不了解蒋盛,所以第一次上门就被赶出来了,但礼物倒是留下了。   “这是什么东西?”蒋彪进来就看到桌上摆着个很合他心意的木匣子,丛伯跟进来看到说:“有人来送礼。”   “人呢?”   “被赶走了。”   蒋彪叹气,“把今天守门的拖去打一顿,大哥到底是怎么教他们的?”   他坐下打开匣子,见里面轻纱拢着三颗粉白的香丸,小巧玲珑的,托起一个细看,上面还洒了金粉,对着光看还闪着金光。他笑道,“小东西挺有意思!”   蒋盛喜欢的都是极尽奢华的玩意,而且他喜欢大物件,越大越好。所以他自从住进来后就看哪都不顺心。   丛伯拿起一颗,捏破,见里面散发着药香,出去喊:“给我牵只公羊来。”   一会儿羊牵来了,他捏着羊的下巴把药给塞羊嘴里了,再过一会儿,就听这羊呼呼喘粗气,又跺蹄子又对着墙和树撞,看到人来更是兴奋的想往上蹦,把侍女给吓了一跳,捧着的茶险些摔倒。   丛伯一脚把羊踢开,扶起侍女。蒋彪站在门前看羊看得哈哈直乐,“原来是这么个玩意!”   他拿着这香丸想了想,放下道:“如果人再来,请进来见见。”   丛伯答应下来,跟禹叔商量了一下,两人就你一天我一天的盯着这大门。不管这个送药来的人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总之,他让蒋彪感兴趣了。   但等来等去,这人送过一回药,不知是不是被门上的人给打得太重了,还是吓破了胆子,就不肯再来了。   匣中的香丸渐渐失了香气,蒋彪舍不得,就吃了一丸。   丛伯过来找他,就听到他在屋里的动静,只能站在门外等。等里面动静没了,他才进去,看蒋彪难得畅快的坐在榻上,胸怀大畅,两眼闪闪发光,一见他就说:“让你找的师傅找好了吗?”   丛伯点头。   “快些做出来,给公主送去。”蒋彪叹气,“不知公主会不会用?”   蟠儿半个月后才又去蒋府门口转了一圈,发现门前的守卫已经换人了,立刻就走。回去对黄医说:“蒋公子大概才收服那府里的人不久,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习惯。”   黄医:“你去一回被打一回,再去?”   蟠儿摇头,“正因为府里的人都不认识我,我才敢去一回,再去只怕就会被人认出来了。”他没有再去蒋家,而是去了郑家。打听出蒋彪并不怎么喜欢郑氏,已经又向郑家求娶郑氏之妹了。   姐妹同夫也是一段佳话,郑家倒是很乐意。   蟠儿在街上走了几遍,寻到一个木匠,请他做一套小玩意。   木匠问他:“公子想要什么?”   蟠儿道:“盒儿、瓶儿、罐儿,你能做得多小?”   木匠挠头,“若说小是能做,可上面要还要雕花刻字就难了。”   蟠儿摇头:“别的不用刻,打磨光滑,做得圆润可爱就行了。”   黄医就见他又弄了一批药,发愁道:“你这样让他吃,早晚吃死他。”   蟠儿笑道:“蒋公子龙马精神,命硬着呢。”   这一批药做得更精致些,全都黄豆大小,他取绿豆、红豆、黄豆磨粉,滚出一堆各色的药丸子,再添上白色的,粉白、粉红、粉黄、粉绿,堆在一起不像药,倒像是什么珍馐。   他再洒上香粉和金粉,用个匣子装着,里面全是小盒小瓶小罐,然后送到蒋家去了。   门前守卫这次聪明了,请他留了姓名,蟠儿这段时间跟着黄医走南闯北,见过的市面多了,随口就编出个一听就是纯熟的骗子准备的开场白,云山雾罩一通胡吹后,说出来意:他做得一手好药,愿送给蒋盛蒋太守。   守卫听他说故事说得热闹,特意指点他,“我们这里虽然是蒋太守家,却不是原来的主人了,乃是原主人之弟。”   蟠儿装成不知道的样子,连忙打听,还掏药塞给守卫,还从怀里掏出一盒药给守卫,悄悄跟他说这就是他做来送给太守的,好东西!   守卫收了钱和药,他打听什么也肯说。比如太守不太喜欢他们夫人,夫人就天天在屋里哭,夫人的侍女天天去找太守,太守都不太搭理。他还神秘兮兮的悄悄告诉蟠儿,想讨好他们太守,就去寻一些机灵可爱的孩子。这种话他给不少商人说过了,丛伯还夸他会办事。   蟠儿如获至宝,迷汤把这几个守卫都给灌得不喝酒都晕头转向,他一边道谢,一边豪爽的让人去街上买来酒肉,真酒真肉一来,守卫说得就更多了。   一个笑道:“我听说太守在乐城迷上了一个公主。”   蟠儿手上一抖,心瞬间缩紧了!   另一个也笑了,小声说:“我看,太守就这毛病……”   几人嘻笑一阵就抛在脑后。蟠儿心神不定,手一歪把酒洒在自己身上,连忙说酒污了衣服,不敢见太守,匆匆告辞了。   黄医见蟠儿进来的脚步就很沉重,再抬头一看,喝!这是哪里来的阎王?   蟠儿黑着脸走进去,小童本来在屋里和香奴一起磨药,看到他还想说话,再一看他的脸色,瞬间从屋里躲出来,跑到黄医身边,吓道:“他这是怎么了?”   黄医也茫然,“不知道啊。”   屋里,香奴看到蟠儿的模样也吓了一跳,小声问:“是不是被发现了?”   蟠儿摇头,沉默片刻说,“我再出去一回。”   他旋进旋出,黄医和小童都不敢拦,见香奴出来问他,他也不知道。   黄医深思道:“可能是打听出来了什么坏消息……”   丛伯手中提着一个木盒往回走,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跟上来,他不动声色转到旁边小巷子里,那人果然跟进来了,他从怀中掏出短匕,突然听到身后那人喊了一声:“丛伯。”   丛伯转头,一看果然是蟠儿!再看他形容,更是惊疑不定。   “丛伯。”蟠儿轻唤,“是我。”   “我该叫你眫儿,还是蟠儿?”丛伯问。   蟠儿顿时怒发冲冠,“他果然见过公主了?!”   他本来只是想从蒋家下人嘴里挖些消息出来,却万万没想到蒋彪竟然对公主起了邪念!   丛伯看蟠儿这样,竟然觉得新奇,他笑了两声:“这样的你,我从未见过。”   蟠儿气得还是呼呼的,他对着丛伯拱拱手就要走,丛伯拦住他问:“我有事要问你。”   蟠儿回头,看到丛伯手里的短匕,坦然站在丛伯面前,“丛伯问吧,我绝不会说一句假话。”   “蒋盛是谁杀的?”丛伯问。   “我。”蟠儿答。   “夫人也是你杀的?”丛伯挑眉。   “不是。”蟠儿摇头。   丛伯点点头,收起匕首,“别在这里待了,他看到你也会杀了你的。”没遇上就算了,遇上了,蒋彪无论如何都要替蒋盛报仇的。   蟠儿摇头,“我本来打算走,可我现在不能走了。”他了解蒋彪。   丛伯瞪大眼,“你还想杀了你的旧主不成?”说着,他又把短匕拿了出来。   蟠儿再摇头:“有丛伯和禹叔在,我杀不了蒋公子。”他顿了一下,“但我可以打消他对公主的念头,阻止他靠近公主。”   蒋彪既然起了念头,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得逞一回。他在公主身边,反倒很难靠近蒋彪,因为公主能做的就很少。   但他在这里,隐在暗处,能下手的办法反而会很多。   丛伯张张嘴,犹豫了一下,点头说:“这样也好。那毕竟是公主。”一般百姓家的孩子,买来了任他怎么玩都行,可他胆大包天想碰公主,就连他都觉得太过份了。只是劝也劝不住,只能由着他。   蟠儿走了,丛伯看着这个孩子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丛伯回到蒋家,看蒋彪面前又摆着一个匣子,里面的小盒子全都拿了出来,竟然是大盒套小盒,最里面是六个摆成花型的圆盒,打开一看,是六盒小药丸。   蒋彪正在喜盈盈的拿着小药丸闻香,看他进来还说:“香味都不一样!”   丛伯看了眼盒子,猜到这是蟠儿送的,说了句:“旧人所赠,当然更合心意。”   “旧人?”蒋彪怔了一下,“是谁?”   丛伯摇头,“知道了,你会不吃?”   “你先说是谁。”   “眫儿。”丛伯道,说完就见蒋彪刚升起的警觉就烟消云散了。   “原来是他。”蒋彪笑道,还赞了一声:“我就说这药丸子怎么做得这么合心合意。”他看丛伯,“你杀了他?”   丛伯摇头。蒋彪笑,“我就知道,你对他会心软。”   丛伯皱眉说:“那你还吃?”   蒋彪坦然道:“我曾亏待过他吗?眫儿他恨我吗?”他说完自己就摇了摇头,“眫儿不恨我,他也不会害我。那我又何必紧张呢?”他看着药说,“虽然他送这药肯定不是报答我,但我猜,他对我也不会有恶意。”   丛伯心道,错了,送药之前,他对你是没恶意,但现在知道了你对公主的邪念,他就巴不得能毒死你了。   第二日,蒋彪想吃那药,却找不到,问丛伯,丛伯平静道:“昨天我倒水,洒了一壶水上去,都泡坏了,我就给扔了。”   蒋彪可惜得不得了,“就是我不吃,摆着看也很好啊,等香气散了再扔嘛!”   丛伯理都不理他,蒋彪对禹叔抱怨,禹叔好心的说:“您要想吃,我去给您拾回来。”说罢真去拾回来了,小药丸被水泡过后,外面的粉皮都融了,露出黄灰的里馅,混在一起,散发出苦臭的味道。   蒋彪一看就恶心坏了,摆手说:“快拿走扔了!” 第156章 种   夏天的乐城有点懒洋洋的。   城门口的守卫坐在城墙的阴影里,靠着城墙昏昏欲睡。一个小乞丐蹲在城门口,一眼看到一只肥羊,赶紧跑过去把守卫喊起来。   守卫晕乎乎的站起来,指着乔银喊:“站住!”   话说这些小乞丐的眼神就是利,谁有钱谁没钱一眼就能看出来!   守卫走近后上下打量乔银,在他藏在袖中的右手上看了看,一手扶刀站稳:“哪的人?到乐城干什么事?”   自从断了手以后,这种事已经很常见了。普通百姓都把他当成大恶人,官差把他当成罪人,进城出城,歇脚住宿,都要被一再盘查。这回他去一趟郑国,途中几次歇宿都因为遇上大商队,商队中的人看到他就很警惕,他不敢停留,商队的人怕他是强人,他怕商队的人半夜把他给砍了。   乔银规规矩矩的说:“我是鲁人,家不在乐城,常在各地经商,这是刚从郑国回来。”   一般走远道的商人身上都没太多钱,去的时候带一堆货,回来也是一堆货。守卫看他就拉着一匹瘦马,连辆车都没有就知道他不是大商,顿时就有些嫌弃,“郑国?郑国好啊,听说那边仙人特别多!你见过仙人没?”   乔银知道守卫这是闲得,拿他开心,也很配合,走到墙根底下的阴凉处,说了一通郑国仙人的各种故事传说,这才把守卫给哄开心了,交了城门税进了城。   乔家就他一个人,他的养父早就死了,亲生父母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也从来没想去找。关上房门,他先把灶膛给清干净,塞上柴,点火烧水,然后给马倒上清水、草料。这马跟着他也吃苦了,他拿毛刷子把马身上沾的泥啊灰啊给扫一扫,等他收拾好马,水也烧开了,他进屋吃饭。   吃完用剩水添些井水,洗了个澡,把头发给洗干净,修一修胡子和眉毛。   一切准备好了,他就在家里等着。   那个人说,等他回来,会人有接他进宫。   入夜,有人敲门了。   乔银赶了一路本来应该很累,但他却睡不着,就像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要等到他把这件事办成了,才能松下来。   门一响,他就跳起来,轻手轻脚的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姜奔,姜奔认了他两眼,再去看他的手。   乔银这时故意把手露出来。   看到断手,姜奔知道自己没认错人,冲乔银点头:“走吧。”   乔银回去,挟了一个箱子出来,鬼鬼祟祟的跟在姜奔身后,走役者通过的小门进了莲花台。   月明星稀,远处的摘星宫头上宝顶闪着光,明明灭灭。   乔银看到摘星楼就躲到姜奔的另一侧,一眼都不敢往那边看。姜奔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他要做的只是把这个人带给大王就行。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怜奴没告诉他,姜奔也没打听。他和怜奴虽然不和,但他们都是大王的左膀右臂,都是替大王效劳,对大王尽忠。   乔银藏在他的阴影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箱子。   “有人来了?”姜元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金潞宫里,侍人和宫女们都回去休息了。殿内只留了几只小火炬,姜元身前放着一盏油灯,他手中拿着一卷竹简,身旁还有一担,这都是龚香和冯瑄留给他看的。   他把竹简放回去,看了眼怜奴。   怜奴点头:“应该是二兄。今天二兄去看乔庶,发现他已经回来了。”   姜元好奇道:“难不成,他还真拿到了奇云山人的东西?”   怜奴笑道:“商人们都自有门路。”他道,“比如公主,商人们想见公主就一点都不难。想必那山人也是一样。”   姜元点点头,有些激动,也有些近之生怯的恐慌。万一这人带来的东西不像他想的那么好呢?虽然他也说不清仙人该有什么样的神通,但冰糖——玉蜜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如果这人带来的东西还比不上冰糖,他就难免失望。   “大王。”乔银跪在姜元榻前,怀里仍然紧紧抱着木箱,“小人终于不负所托!带来了一件宝物!”   “什么宝物?”姜元好奇道。   乔银摇头,“小人也不知是什么宝物,只知道这是山人送给郑王之物。”   奇云山人每隔几个月就会送给郑王一些礼物,这些礼物都是山人自己制造的,每到这时,山人就不再见客,山庄的大门也会紧闭。所以每当看到山人大门紧闭,就知道山人又在造物了。   “但到底是什么,在郑国也没有人知道。就连郑王后,还有侍候郑王的侍人都不得而知。”乔银说。   他说他就是到了以后看到山人紧闭大门,猜到山人正在给郑王做礼物,就特意多等了一些时间再去找山人“赔罪”。   山人听他坦白之后,果然原谅了他,也允许他继续出入山庄。   姜元叹道:“山人果然宽宏大量。”他问,“是不是玉蜜?”   乔银摇头,“不是玉蜜,也不是仙酿。”他放下怀中的小箱子,轻轻推到姜元面前,“玉蜜和仙酿,郑王偶尔也会赐给臣子,但这件东西,郑王从未示人。”他放轻声音,几如耳语:“据传,这是助郑王成仙之物。”   箱子很不起眼,就是个普通的旧木箱,看起来脏污不堪。   乔银道:“还请大王恕罪,小人盗得此物后,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不得不将宝物装在此箱中。”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个油布包,再打开,竟然是一个漆匣。   漆匣合捧大小,上用彩漆描绘着飞天仙女,她们挥舞着彩带,手执宝花、宝芝等物,围绕着一颗明珠。   姜元拿出漆匣,打开,里面是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他托在手里才发现它要沉一些,他捧到鼻间一闻,一股说不出的香味充盈在鼻间。   “这是什么呢?”他问乔银,“山人赠给郑王此物,每次只有一颗?”   乔银摇头,“不止,是小人只敢拿一颗。那箱中这样的匣子有很多。”   姜元捧着此珠在手间打量,凑近灯光,发现此物果然会闪光,不过仔细看,倒像是有发光的东西被混在里面。他忍不住又拿到鼻间闻了一下,这回闻到了一股药味。   “莫非此物是……”他轻轻喃道。   挥退乔银、怜奴后,殿中只剩下姜元自己了。他躺在床上,左右翻转仍无法入眠。最后还是翻身起来,拿起放在枕边的漆匣,打开,看那匣中明珠。   看了一阵后,他拿出明珠,从枕下掏出一柄短匕,轻轻的在明珠上划了一下,果然,刀刃切过,明珠是软的!他用力切下,明珠被切成两半,药味更明显的散发出来。   明珠是多层的,最外一层是白色的硬壳,中间是褐色的,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在明珠的芯里,有一颗黑色的小丸,它的味道是最刺鼻的。   但,姜元怀疑,中间这黑色的一小丸,才是最珍贵的。   果然是仙丹!   他咽了口唾沫,抖着手拿起一半,慢慢放进嘴里——   第二天早晨,龚香和冯瑄来到金潞宫,惊讶的看到大王不但早就起了,还神采奕奕!最重要的是,摆在大王坐旁的那一担竹简,竟然已经有大半被看完了!   龚香和冯瑄面面相觑,抬步上前见过大王。   姜元又看完一卷,放在一旁,笑道:“玉郎,四海,今天你们可是晚了!”   龚香迎着刺目的晨光看了一眼,对姜元拱手笑道:“大王说晚,肯定是我们晚了。”   冯瑄的目光仍流连在那被姜元看完的一半竹简上,道:“大王,这些都是看完的吗?那郭镇的事,大王觉得怎么处置为好?”   普通的国事,他和龚香都可以处理,但如果涉及到一城或一镇之守的事,或牵扯到当地的望族大户,就必须要由姜元来发话了。   姜元点头道,“的确,这件事不能再拖了,郭槐既死,前过不纠,但他的子孙后代,也不适合再担任郭镇持守之责。”   没想到他竟然还真看了。   这下连龚香都忍不住对姜元再三打量,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姜元欣喜不已!服下那一半仙丹后,他整整两夜未眠都不觉得疲惫!就像他浑身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对怜奴道:“速速把乔银再请来!”   乔银不出预料的再次走进了金潞宫。到这时,他才更加信服奇云山人。正如山人所说的,只要有人尝过那个药丸,就永远也舍不下它!   “乔银,孤欲见山人,不知可否?”姜元直言道。   乔银摇头,“大王,山人与郑王有约,在郑王成仙前,他是不会离开郑王的。”   姜元不忿道,“他是大王,孤也是大王,难道山人只渡他成仙?”   乔银忙道,“是小人说错话了,大王息怒。山人博爱广大,对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看成是一样的。他绝不会怠慢大王。只是,据说山人之前与郑王有旧,这才特意来渡他成仙。”   姜元自从用过那个仙丹后,就想把这个山人从郑王那里给抢过来。   他道:“不论郑王如何待山人,孤都愿意对山人更恭敬!”   乔银道:“大王休急,不如,小人再回去见一见山人。山人若是知道大王对他如此向往,必不会辜负大王的深情厚爱!”   姜元忙道:“那你速去速回!”他这次怕乔银一去不回,命姜奔跟乔银一起去!   姜奔出宫前,去了趟摘星宫。   姜姬听说他要出远门,还是去郑国,就让人拿了一件皮裘过来,“这个你带上,万一路上天气变了,也不会生病。”   这件皮裘是早就做出来的,也确实是给姜奔做的。只是做出来后就发生了很多事,也就一直没给他。再不给,他长个子后就更不能穿了。   姜奔听怜奴的劝告,常来摘星楼,自觉公主待他也不比姜武差了,他接过皮裘,忍不住说:“也不知大王为何那么看重那个商人,他还少了一只手,说不定做过坏事!”   听到那商人少了一只手,姜姬就猜到是谁了。搞了这么久,没想到姜元已经把他给抓到手里了。   “那你就要看好他,免得他骗父王。”她笑道。   “你说的对,我一定会好好盯着他的。”姜奔点头。   “你说他收了父王的钱,那最好一步不离的跟着他,万一他跑了,父王一定会很失望的。”她担忧的说。   “有道理!”姜奔捶了下拳头,“如果他敢跑,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等你们回来后,如果父王想知道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问了你,你要是说不出来就糟了。”她握住姜奔的手,轻声说:“但你要是都能学出来,父王一定会更看重你的。”   姜奔心中一动。现在都是怜奴说,他做。如果这件事他做好了,他一定会变得比怜奴更重要。他一定要让大王更信任他才行。   自从姜奔带着乔银走后,姜元就神不守舍。那半颗仙丹被他珍藏在漆匣中,为了怕药味跑了,他连看都不敢多看,时刻藏在怀中。   不多时就被宫里的人知道,大王有一个珍藏的漆匣。但不知怎么回事,宫里的流言说那个漆匣是玉腕夫人的,说大王是想念王腕夫人,才把她的东西随身带着。   虽然玉腕夫人还活着,可是听说她的脸都烧毁了,变得像鬼一样。她不肯再见大王,大王也只能默默思念她。   承华宫里,蒋后听完侍女伏在她耳边的话后,默默握紧了拳头。   侍女担忧道:“茉娘日日在宫中跳舞,大王却看都不看一眼……”难道大王真的视茉娘如无物,一心只爱那个脸都烧坏了的冯半子?   蒋后坐了一会儿,起身到茉娘的宫室来。   茉娘正在练舞。因为大王一直没来看她跳舞,她练得更努力了。   蒋后站在窗前看殿中飞舞旋转的茉娘,这样的美丽,连她这样的女子都难免动心,大王真是铁石心肠?   摘星楼里,姜礼小声说:“公主,现在宫里的人都这么说了。”   姜姬笑着把盘子里的西瓜塞到他嘴里,“这样很好。”   姜礼不解道:“可是,这样有什么用呢?”   姜姬看向承华宫的空庭处,今天蒋茉娘不在,只有一些宫女在唱歌跳舞。   “冯氏双姝已经离开了,如果王后到现在还不想邀宠于大王,那她进宫来干什么呢?”换句话说,蒋后现在该着急了。   这样的流言一直到姜奔和乔银回来后,仍然在宫中流传。其中更因为蒋夫人日日在金潞宫前跳舞,那样的舞姿已经令整个宫的人都倾倒了,却得不来大王的一顾。   这不正是说明大王仍在思念玉腕夫人吗?   宫外的人也渐渐知道了,虽然他们没有见过玉腕夫人到底有多美,但冯氏玉郎不是近在眼前?纷纷对着他开始想像玉腕夫人的花颜玉容。   更有不少诗歌流传出来,前半截唱冯瑄,英姿美仪,令人心折,后半截无不一开始唱玉腕夫人,冯氏珍藏的一颗明珠,落到宫中,深受大王宠爱,片刻不离,结果因为大王过于宠爱,终于令蒋后开始嫉妒,引来天火烧毁了照明宫,玉腕夫人虽然逃了一条性命,却毁了如花容颜,从此不敢再见大王。大王怜惜美人,不愿勉强,只能对着月亮怀念往日恩爱。   乔银回来后,不但带回了更多的仙丹,还带回了奇云山人的话。   山人道,他非常感动于鲁王的厚爱,但无奈曾有过誓言,一定要守到郑王成仙才能离开,恢复自由身。所以,如果鲁王不弃,他愿意在伴随郑王成仙后,再往鲁国,与神交以久的鲁王相见。   然后,这次他赠给鲁王的仙丹,跟郑王的不同。这个是可以解鲁王隐忧的仙丹——   姜元捧着仙丹,与乔银送来的那颗不同,这颗仙丹是金色的,通体流金,就算在室内也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山人当真认识我?”他再三问姜奔。   姜奔也很茫然,连连点头,“他一见我,就说出我是大王的儿子,还道我有个兄弟,还知道公主……”   这些都是人所熟知的,姜元问:“山人还说了什么?”   姜奔摇头,“山人说了很多,可我都不记得了。”他指着仙丹说,“不过山人说,这个仙丹是专门给大王炼制的,除了大王,别人吃都没用,只有您吃才有用。”   姜元捧着这金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放手,日看夜看,冥思苦想。   山人所说的,孤的隐忧是——   姜奔悄悄出了宫,来到了山陵。他一出现,山陵附近正在驮石背砖的人全都疯了一样向他涌来,负责监工的人连忙上去,连喝带打的把他们给赶回去。   “不许吵闹!”   “都回去干活!!”   说罢,两个灰头土脸的卫兵跑过来,看到姜奔,身着甲衣,骑着一匹神骏的良州马,竟然不敢靠近,远远的就跪下说:“将军到此可是有事?”   姜奔一个都不理,策马来到那些奴隶身边。这些奴隶都是在照明宫起火后被送到这里的,他们大多都是原来在照明宫侍候的侍人和宫女,因为冯乔惨死在宫中,大王需要安抚冯家,就令他们到此为冯夫人修墓,墓几时修好,他们的罪才算赎完。   这些侍人和宫女看到姜奔,纷纷泪流满面的跪下连连磕头,更有一些人认出了他,喊道:“姜将军!带我回去吧!带我回去吧!”   这时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突然扑到姜奔马下。马儿跳开,姜奔低头去看,见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看着姜奔,突然喊出一句:“我是侍候玉腕夫人的侍女!我是冯家侍女!求姜将军带我回去!”   更多的人鼓噪起来,都想冲到姜奔这里。   姜奔跳下马,抓起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眼,问:“你真是侍候玉腕夫人的?”   阿默喊:“我是!我从小就是在冯家长大的!我是和玉腕夫人一起长大的!我真的是冯家侍女!”   姜奔看到监工那里有水桶,把她抓过去,把水桶里的浊水浇到她头上。阿默明白了什么,连忙把脸洗干净,再露出来的脸虽然有些苍白削瘦,但确实和在这里的其他宫女不同。   那些宫女都发出凶恶的尖叫,高声咒骂阿默。   姜奔跳上马,把阿默也抓上来。   马儿颠颠的跑着,阿默被横放在马鞍上,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她紧紧抱住姜奔的大腿。   她逃出来了!!   她逃出来了!!!   她要回宫去了!!!   茉娘在太阳底下又转了一个圈,她的头有些晕,脚下也有些不稳当。可她还是稳稳的收住了势,像一朵花儿一样绽开又合拢的蹲在地上。   今天,又失败了。   大王还是没有出来。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突然有些畏惧回到承华宫,看到姐姐失望的眼神。   突然有个侍女跳过来抓住她摇晃,“茉娘快看!”   她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在不远处的金潞宫回廊那里,大王正望着她笑,在向她招手。   “快去!茉娘!快去!”侍女急切的推了她一把。   茉娘踉跄了一下,仍有些不敢相信。   是真的吗?   她迈步向大王走去,一步步,恐惧渐渐弥漫上来。   她回头望,见侍女满面的惊喜和期望。   她的脚就只能往前走了。   “嗯啊!!啊!啊!啊!”   “不要……不要……”   茉娘倒在冰凉的地上,身上被绑着,头发乱蓬蓬的,她浑身都疼,已经昏过去又醒来又昏过去,现在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感觉。   她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充满着欢乐与喜悦,充满着野性与张扬。像终于扬眉吐气,像终于得偿心愿。   她瑟瑟发抖,“不要……不要……”   大王没有碰她,大王只是想折磨她。   她轻轻翻了个身,悄无声息的,离床榻越来越远。   床上的人不管是谁都好,是谁都行。   她只庆幸不是自己。   阿默伏在大王身上,简直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随那个将军回到了莲花台。却不是做侍女,她一直躲在役者的屋里,每天都不能出来。役者烧出热水,让她沐浴。给她做吃的,让她填饱肚子。   今晚,大王召幸了蒋夫人,却在之后,让人把她领了进来。   蒋夫人在地上,像是昏过去了。   大王却把她抱上了床!   大王……大王还记得她!   大王在她耳边说:“原来是你,阿默。”   “阿默,你乖乖的,孤会爱你。”   “阿默,你不要动,孤喜欢你。”   阿默乖乖的。阿默会听大王的。   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在她身上耕耘的男人。她的眼角看到地上的蒋夫人,她好像在小声哭。她在大王耳边轻轻吐息:“大王,夫人哭了……”   “不要管她!”大王抓住她,捂住她的嘴。   她有点疼,但她更快活!大王要她,不要夫人!大王是她的! 第157章 三年后   三年后。   恰是春日,乐城城外到处是年轻的男女在悠游戏乐。   “看,是公主!”几个坐在牛车上的女孩子是一家的姐妹,青春亮丽,她们穿新簇新的春衫,粉色、绿色的丝绦在春风中飞舞。她们手中都握着一束在道边采来的鲜花,此时抬头望向一匹飞快跑过的骏马,马上坐着一个少女,她戴着帽子,轻纱被风吹起,露出半张雪白无暇的脸,马鞍上还系着一个风筝,此时风筝正高高的飞在空中。   在这匹马身后有好几个少年也在奔跑,他们都拉着一只只风筝,路上的少女看到他们,不由得脸儿泛红,纷纷笑道:“姜勇的飞得最高!”   “快快快!要缠在一起了!”   “阿良!跑快一点!!”几个小少女坐在牛车上对姜良喊。   姜良的脸顿时红透了,更被其他人取笑。   太阳渐渐升到天空正中央,越来越晒了。少男少女们都回到凉棚里坐下,乐城外的凉棚在春天的时候有时会有几里那么长。   商贩和城中的一些小摊贩都会在此时带着自家做的果饮、花饮、茶饮在此兜售。年轻的男女呼朋引伴,聚在一起,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饼和点心,就着小贩的饮料。   这时小贩们突然奔走相告,向山坡上跑去。   凉棚中的少年正打算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买一瓯花饮,突然小贩跑了,他拿着钱追出来:“喂!回来!我要买你的花饮啊!”   小贩跑得头也不回,他只好讪讪的回来,女孩子望着他掩口而笑,一双眼睛闪着调皮的光,把他笑得也忘了刚才的尴尬和气愤,一起笑起来。   “坐下吧。”女孩子拉他的袖子,两人坐到一起,“应该是公主回来了。”   少年惊喜道:“原来是公主吗?”   女孩子故意皱眉说:“难道你也心仪公主吗?”   少年连忙说,“不是!不是!我只是……”   女孩子绽颜一笑说:“没事,我也心仪公主呢。”   她拉着少年一起从凉棚里探出头去,远远看到几只风筝停在山坡顶上,公主就在那里。   像他们一样好奇公主,欲一见公主的人都从凉棚里出来了,他们望着山坡顶,商量着什么时候去见一见公主。   “杜兄,你有好故事,一会儿你去说给公主听!”   “我不行,吴兄,你去!上回你说有好故事,一定可以讨得公主欢心!”   少年们是这样,女孩子也一样。   凉棚里,几个女孩子就在商量去见公主。   “我们到那里说什么呢?我在家里读了好多书,还缠着父亲讲给我听,可我觉得那些故事,公主一定都听过了。”   一个女孩子小声说,“我有个叔叔刚从魏国回来,我从他那里听到的事,公主一定没听过!”   “好好好!”几个女孩子头碰头挤在一起,又说又笑,嘻嘻哈哈。   山坡顶上的凉棚里,姜姬坐在榻上,看到一只绿孔雀卧在那里一口口的啄麦子吃。那次它们都飞出去后,她还以为这些鸟从此就不会再回来了,结果它们聪明极了,知道哪里有吃的,一到冬天不是回摘星宫,就是回莲花台,到摘星楼找人要吃的。   现在嘛,这一只最肥的早就习惯被人驯养的生活了,就知道跟在她身后,让姜礼他们喂它。反正只要它往她身边一卧,姜礼他们就会拿各种东西喂它。   “不要喂它,它太胖了。”她说。   姜智长高了,脸型变得方了一些,没那么圆了,现在他的声音有点难听,所以不怎么说话,听到她这么说,对她一点头,抱着陶盆跑了。绿孔雀见食物跑了,竟然站起来追在他身后,一边追一边叫,还去叨姜智的屁股。   “绿宝石,别这样!别这样!”姜智不得已开口说话,对绿孔雀求饶。因为这只一直跟着姜姬,就取了名字。   姜礼走进来看到笑着说,“你抓一把放在它面前,然后赶紧跑就行了。”   姜智发愁说:“就算是这样,它一会儿还是会来追我的。”不过他还是抓了一把放在地毯上,趁绿孔雀低头啄食的时候低头跑了。   姜智来到外面,见姜良和姜温举着食案准备进去,道:“是给公主送吃的吗?”   姜温说:“公主早上出来前就没吃东西,又骑了一上午的马。”   姜智期待的往山下看了看,还是没有看到姜武的身影,“将军今年又不回来吗?”   姜温嘘了一声,小声说:“别在公主面前这么说。”   姜智叹气,点头:“我懂,不过……”公主与将军一日比一日更生疏,到底是怎么了?   “反正,不是公主不好。”姜良隐隐有些愤恨的说,“公主对将军有多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妇方每年送来的贡品,不管是钱还是什么,公主从来一物不取,都送给将军用。将军却……”   三人都沉默下来。   姜智道:“我觉得,公主还是要尽快跟将军和好才对。”   姜良立刻瞪他,“难道还要公主去向将军赔罪吗?”   姜智摇头,“不是,但是……”   姜温说:“阿智说的对。”他叹气,公主需要将军的支持。   公主已经越来越大了。   姜礼坐在姜姬面前,“公主,山下的那些少年和少女们都想来见你。”   “请他们进来吧。”姜姬摆摆手,身后的侍女笑嘻嘻的说,“公主还是不喜欢在头发上抹香精。”   这些侍女都是百姓家的女儿,她们有的被父母送进来,但更多的是不想听父母之命嫁人,想自己挣嫁妆,想进莲花台见识一番,就会跑进来做侍女。   现在这个鲁王的名声比朝午王好得多。   姜姬有时从百姓中听到他们对姜元的印象时,都会怀疑这说的到底是谁?   但在乐城的百姓眼中,姜元是一个温柔、宽和、善良、俭朴的大王。大概是因为他几乎什么都不做吧。他当了大王以后,只有第一年发过国书,后面几年不建宫殿、不征丁、不加税。他什么都不做,一直住在金潞宫里。   而且,他对公主的纵宠也给他加了不少。   所以,很多侍女进宫来就是想到摘星宫侍候公主,因为跟着公主可以天天玩乐,多好啊。   “我不喜欢,你们拿下去分了吧。”她说。   侍女立刻高兴的拿起托盘里的香精跑去找她的小姐妹了。   姜礼隐隐有些不快,他觉得公主对这些侍女过于纵容了,但想想他们自己,好像也没什么立场说这句话。   姜礼说:“公主,那我叫他们进来吧?”   姜姬点点头。   很快,几十个少年少女成群结队的走进来,姜礼已经准备好了坐垫和香饮,引领他们坐下后,特意把其中几群人放在离公主不远的地方。   “公主,你知道魏国的事吗?”一个脸圆圆的女孩子清了清喉咙,第一个说。   姜姬摇摇头,“不知道。”她还转头去问姜良,“你知道吗?”   在他们几个兄弟中间,姜良的个子最低,这几年好像就他没怎么长个。他的容貌也更加柔美,一点也不像男子,倒像是女子。   常常见到公主身边侍从的少女们都认识他,知道他爱脸红。   姜良看到好多人都看向他,脸瞬间又红到了耳朵根,他听到别处传来的窃笑声,努力镇定下来,摇头说:“不知道。半个月前我才见过一个魏国的商人,但是他也没说魏国中有什么事。”   这下,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这个女孩子吸引了。   女孩子很自豪的扬起下巴说:“那是那个商人不知道。我叔叔前两天才从魏国回来,他说,魏王薨了。”   凉棚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嗡嗡声。   “真的?”   “没想到啊……”   “不过魏王的身体早就不好了。”   “魏公子不是才成亲吗?”   “魏公子成亲才两年,魏王就薨了,这下魏国要乱了。”   女孩子骄傲极了,也得意极了,跟她一起来的小姐妹都与有荣焉。   姜姬也一脸震惊,“真没想到!魏王……”她低头露出一丝戚容。姜良恰到好处的说,“公主,节哀。”   凉棚中的人这才想起魏王逝世,要哀伤一下,都纷纷露出哀容来,有人还唱起了歌,赞颂魏王。   姜姬对那个女孩子说:“魏公子能平安继位就好了。”   女孩子神秘的摇摇头,凑到姜姬旁边小声说:“我叔叔说,只怕不容易呢。”   姜姬眨眼,“为什么?”   女孩子摇头,“我叔叔说的,我也不懂。他说魏王后要逼魏公子封她的兄弟为豫城太守,魏公子就是封了,以后这王位也坐不稳。”   另一个女孩子问:“豫城在哪儿?”   女孩子摇头,“不知道。”她说,“应该是魏国很重要的城池吧?”   姜姬也一脸好奇:“不知豫城是什么样的地方?”   很快,公主这里有疑问的事就流传出去,坐在凉棚里的人都互相交头接耳。   “豫城……”   “魏国的城池……”   “那个城多大?”   “也有十数万人吧?”   过了一阵,一个胖胖的少年被其他兄弟推着站起来,抖着声音说:“公主,某知道豫城!”   姜姬笑着招手:“快请过来吧!”   少年紧张的走过来,磕磕绊绊,走近一看,离公主最近的地方竟然坐着一群青春少女,少年顿时更加手足无措。   那个女孩子大方的站起来给他让了个座,“快过来坐吧。”   几只玉手把他拉到坐垫上,一个女孩子还促狭的给他拿了杯香饮,“快润润喉咙,说给我们听!”   少年接过来慌忙灌了一大口,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围都哄笑起来。   姜姬把手帕递过去,让他擦一擦,“不要着急,慢慢说。”   少年平静下来后,倒是说得条理分明,令人刮目相看。   “豫城在魏国腹地,泗水就从豫城旁边穿过,带来千里沃土。”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听少年说话。   少年虽然更加紧张,但也下定决心一定要说得更好!   “魏王年轻时就说过,国都可失,豫城不可失。豫城是魏国的心脏,历代豫城都只能由魏王最亲信的人担任太守。也曾有魏王怒杀豫城太守一事,造成魏国震动。”   少年转向那个年轻的圆脸女孩,看到女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的望着他,他一时有些结巴,“你叔叔这么说,就说明、说明魏公子和这个魏王后的兄长关系不好。”   这时又有一个少年站起来说,“你说的不对!魏王后之兄不是跟魏公子关系不好,是跟魏王关系不好!”   少年立刻胀红了脸,眼看就要发怒,这时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他一看,竟然是公主!   姜姬对这个少年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生气,对那个站起来的少年说,“你说的我也不知道,请过来吧!”   这个少年激动的胸膛都鼓了起来,握紧拳头走过来,坐下就迫不及待的说:“魏王不喜魏王后的兄长,之前就训斥过他很多次,本来他任渔阳太守,魏王去年硬是把他从渔阳太守的位子上拽了下来!”   “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第三个少年蹦起来说,“听说是渔阳的贡品中有不敬之物!魏王大怒!”   “哦!”   “原来是这个人啊!”   “对!我也听说了!魏王当殿就拔出剑来要杀他呢!”   “他到底送了什么?”   “听说是麦种,但那些麦种都种不出来,发霉了,魏王说他诅咒魏国,诅咒大王,就要杀他。幸亏当时被人给拦下来了呢。”   “那魏王后这样不太好吧,魏王刚去,她就逼魏公子任一个魏王厌恶的人为官?”   “魏王后?哼,那个女人早晚要给魏国惹来大祸!”   “幸好王后不像魏后。”   大家说得热闹,姜礼几人和侍女们只是适时送上饮料和食物。   姜姬坐在一旁听着,听到感兴趣的就把人叫到身边来。一直到黄昏,这样的宴会才结束。而明天又会有同样的宴会在这里举行。   莲花台,承华宫。   蒋后站在回廊上,眼前的太阳正渐渐落下,金色的余辉像太阳最后的光芒那样铺遍了整个天地,把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了红色。   她在看金潞宫。   侍女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想了下说:“王后不必担心,茉娘已经过去了。”   “嗯。”蒋后点点头,仍皱着眉。   太阳隐没,周围一下子冷了下来。侍女扶住蒋后,“王后,太冷了,回去吧。”   蒋后看了眼摘星楼,发现今晚没有点灯,道:“公主没有回来?”   侍女摇头,“公主大概住在摘星宫了。”她难掩羡慕的说,“听说公主天天都去城外呢。”   大王不喜欢春日祭,有时去,有时不去。今年大王就没有去春日祭,去年也只去了两天而已。而公主却和大王不同,她最喜欢春日祭,每年五月后天热了才回宫。   蒋后拍拍侍女的手,“你想去,就回家住几天?”   侍女摇摇头,“我陪着王后。”   回到殿内,点上火炬和灯烛,殿内明亮起来。侍女送来晚饭,问蒋后,“王后,可要传乐工来?”让乐工在旁奏乐,以悦身心,王后也能更愉快些。   蒋后摇头,等一下又点头说:“还是叫来吧,让他们奏茉娘最近跳的那首曲子。”   乐工轻轻奏起音乐,蒋后凝神去听,连吃饭都忘了。   侍女坐在她身边替她布菜,提醒道:“王后,先吃饭啊。”   蒋后突然说:“……你觉得,大王真的喜欢茉娘吗?”   侍女愣道,“大王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天天叫她去呢?”而且一去就是一夜,有时到下午才会放茉娘回来,回来后的茉娘有时都无法动弹,要躺在床上休息。   蒋后摇头,“我总觉得,大王其实并不喜欢茉娘。”   侍女不解,“王后为什么这么说?”   “三年了。”蒋后说,“茉娘仍未有子。”   侍女不说话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说:“可能、可能是母体不丰,才产子不易……”   蒋后摇头,“我不信。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怎么会三年都生不出来孩子?”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茉娘和大王之间不是那么回事。她能从茉娘的神情中看出来,三年,她提起大王仍然没有丝毫情意。诚然,大王不是一个会令女人动心的伟岸男子,但三年的同床共枕,仍不能令茉娘对他有一分动容,那只能说明这对男女之间的关系,不像她想的那么美好。   侍女挥退乐工,伏地蒋后耳边说:“那也可能是男子精力不固,才无法令女人有子。”   是大王的问题?   蒋后突然放松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茉娘回到承华宫。她被侍女扶着躺下,道:“快去准备浴池!”她一刻也不想等!只想赶紧把身体洗干净!   侍女跑去准备浴池,蒋后却来了,她让其他人都退下,坐在茉娘身边,突然脱下她的衣服!   茉娘连忙抱住自己,“姐姐?!”   蒋后看到茉娘颈间、腰间、胸口都有无数红痕,倒不像是不曾受大王宠爱的样子,她低声问茉娘:“你老实告诉我,大王是不是……不能当一个男人?”   茉娘悚然一惊,死死垂下头。   “你快告诉我啊!”蒋后焦急道,“我们姐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过了好一会儿,茉娘才隐约的点了点头。   蒋后轻轻一笑,搂住她说:“好妹妹,别害怕,这不是你的错。大王既然有此隐疾,自然……不是我们女人的错了。”   “噗——”蒋彪喷出一口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丛伯站在下面,点头说:“王后确实是这么说的。”   这三年来,蒋彪数次想去乐城见公主,特别是在听说公主喜欢在春日祭时到城外与众多少年少女同乐后,更是心里像猫抓一样。   但不巧的是,每到他准备好要出门了,樊城就会发生不大不小的事让他走不成。   第一次,郑家老太爷,嗝屁了。郑家是他在此地最重要的盟友,这下就走不成了,他只得留下替郑家站岗,帮郑家平稳过渡。其中占了多少好处就不提了。最可笑的是,郑家老太爷之所以嗝屁,是因为他跟小丫头玩得太开心,马上风了。   第二次,郑家老太爷的坟,被人掘了。郑家大怒,全城缉凶。蒋彪不喜欢郑家这么狂,跟郑家掐了一场,把郑家给按下了。至于被掘的坟,听说其中陪葬少了不少,估计是被人给盗的,只能算郑家倒霉了。   第三次,不是郑家出事了,是蒋彪从人贩子那里买了几个年轻小孩子,结果人贩子被这几个孩子合伙杀了。蒋彪让人拿着钱去接人时才知道此事,丛伯劝他最近先别出门,人贩子贩了多少回孩子了,没道理这回就阴沟里翻船了,说不定有刺客。这一下连那几个孩子也不能要了。   第四次,……   总之,每一次,只要他想去乐城见一见公主,就有这样那样的事故发生,而且简直是做什么什么不顺。蒋彪就自己卜了一卦,结果倒是不阴不阳,不好不坏。   丛伯说他技术不过关,就别想着自己卜了,以前卜天气从没见他卜准过一次,卜出晴天必下雨,还不如出去找人卜一卦好了。   蒋彪就找一天,出去找人卜卦,结果连找三个人,卜了三卦,都说他命中有一劫,此劫因人而起,这个人轻了把他克成家破人亡,重了把他克死。   他问丛伯,“这是不是你找的人?”   丛伯能承认吗?   他摇头道:“除了第一个,后两个不是我找的人。”   蒋彪不解,“那怎么后两卦和第一个卜的一样?”   丛伯心道,当然,这三人都是蟠儿找的。   “看来是天意。”他说。   不过他也知道,丛伯和禹叔都不赞成他追求公主。这两人的意见,他一般还是会听的。   结果熬了三年,蒋后送来这个消息。蒋彪哈哈大笑,从榻上跳起来:“这是天意!”这下,他非去乐城不可了!   丛伯笑着说:“主人想必是忘了。已经过去三年了,上回我去乐城,偶然见了公主一面,公主亭亭玉立,行动如风。”   蒋彪愣了一下。   丛伯大笑而去。   蒋彪突然回到乐城,所有人都不知道。   蒋伟见蒋彪,看他两只眼睛闪着贼光,笑道:“这是打什么主意?”   蒋彪坐下,靠近蒋伟说:“公主许嫁何人?叔叔可有主意了?”   蒋伟沉吟片刻叹道,“现在并非是最好的时机。”   晋国,东殷王也是真能活,他熬死了永安公主、熬死了朝午王、熬死了魏王,他还把晋国公主嫁给了魏公子,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所以晋公子不是个好人选。   “但如果选东殷王,晋国又太小了。”蒋伟道。   所以晋国不行。   魏国,魏王刚死,魏王后显然是要跟魏公子争一个高低的。鲁国什么都不用做,坐等渔利就行了。   魏国不用管。   郑国,郑王明显还能活,而且郑王不服老,郑公子能不能平安继位还是个问题。   “郑国,就只能嫁郑王。”蒋伟还是比较看好郑王这个人选的。郑王一心修仙,又不喜郑公子,想必娶一个年轻的公主为妻,对他来说也是一桩美事。   赵国,赵王后是魏王之女,现在魏王既死,魏王后要与魏公子争权,只看赵王后如何选择,赵王又是个什么意思。   “若赵王后死了,赵王也可以。赵王与郑王两个,各有利弊。”   赵王比郑王年轻,也比郑王更能压得住国内情势。嫁赵王,如果赵王支持公主,就能给鲁国更多好处,但反过来,赵王也可以从鲁国内取走更多好处;嫁郑王则相反,郑王能给公主的支持不多,鲁国能得的好处也不多,但郑王年迈,等郑王一死,鲁国与公主里应外合,就有可能取得更大的利益。   蒋伟问蒋彪,“你觉得哪个更好?”   蒋彪突然回来,又突然提出这件事,肯定是有了想法。蒋伟不知道,但他可以支持蒋彪。现在蒋龙还小,蒋家未来如何,还是要看蒋彪的。   蒋彪悄悄伏耳道:“那如果,大王雄风难振,日后难有公子降世呢?”   蒋伟眼中精光暴射,慢慢道:“那……就看哪个大王更喜公主,更期望得到公主了……” 第158章 蒋龙   敲更的更夫打了个哈欠,一眼看到不远处的摘星宫,脚步更振奋了些。他加快几步,很快走到了摘星宫的大门处,门前摆着两排一人高的水缸,能盛百斤的水。他清了清喉咙,用力大声的敲铜锣报时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然后把铜锣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干饼,走到水缸前,拾起浮在水面上的瓢,舀了一瓢水,蹲在地上就着这清水吃起了饼。   公主命人在摘星宫门前放置水缸,本意是防着起火施救不及。但后来发生有人偷水的事,公主知道后没有生气,还让人放了木桶和水瓢,让人任意取用。常到摘星宫附近来的商人与百姓从此就多了一个歇脚的地方,有人就算挑走了水,之后也会再把水给挑满的。   更夫吃了一块饼,又在随水的竹筒中灌满了水,才又提起铜锣继续往前走。   “公主,该睡了。”姜礼坐在公主身边担忧的说。   “不着急。”姜姬展开一卷白布,拿中空的小木棍沾着漆在白布上描绘,旁边还写着姜礼看不懂的字。   今天得到了很有趣的消息,她必须要把它给记下来。从三年前起,她已经记下了很多东西了,时不时的拿出来看一看,一些当时想不通的事,也渐渐能明白了。   最棒的是她写的字在这个世界谁都看不懂……   姜礼看公主终于停笔,连忙上前帮公主卷起白布,“公主,已经敲过三更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她想起来问。   姜礼知道她在问什么,他也一直记着呢:“这个月快过半了。”   “那吴月也该回来了。不知这次他们去了哪里……”   姜礼轻轻击掌,很快七八个侍从就从外面端着铜盆进来,侍女们已经休息了,晚上,公主只让这些以前被姜将军从流民那里救来的孩子侍候。   公主洗漱之后,姜礼再添上新的熏香,才端着灯出去。   殿内暗下来,姜姬闭上眼睛,毫无睡意。她把最近听到的消息在心中一遍遍的转,一遍遍的回忆从金潞宫听到的只言片语,但思绪仍不受控制的飘到姜武身上去。   这三年来,他们见的越来越少了。   应该是姜武越来越焦急的想成长起来,妇方的事,给他带来的刺激太大了。姜姬能想像到他每一日每一夜是怎么样的焦灼。   又是多么的羞耻。   这让他不敢见她。   她全都明白。更可悲的是不管他再怎么成长,不管她在乐城得到再多的美名,他们两个加在一起,还是不能撼动姜元哪怕一点点的根基。在这个世界沉浸的越久,她越绝望。   当然,她也更了解它了。   她翻了个身。   其实姜武在外面也好,虽然偶尔听说他们也打过败仗,吃过亏,跟着他的人一时很多都跑了,一时又来了更多的人。   但他们不缺仗打,不缺敌手。   因为强盗真的多起来了。   有好几次她见到吴月他们浑身是伤,心都止不住的狂跳,既怕听到坏消息,又隐隐有一点期待。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但有时她觉得,姜武离开,对他和她都是件好事。如果他们俩个现在还在一起,只怕她早就毁了他了。   她以前不懂,为什么猫妈妈会在生人抱过小猫后咬死自己的孩子。现在她懂了。不能说懂,她也说不清,但她能够理解猫妈妈了。   在绝望的时候,人会因为恐惧做很多自己都不理解的事。   ——她有时会想,毁掉一切吧。   为什么要这么痛苦的挣扎?为什么不毁掉这一切算了?   每当她从这种情绪中脱离出来,她都庆幸姜武不在。因为他相信她,他毫无保留的爱她。如果她指着一个火坑说你跳进去,我就能得救,他是不会犹豫的。   幸好他走了……   天蒙蒙亮时,她听到了殿外侍人和姜礼他们起来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声,放轻了,细细的说话声,也刻意放轻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她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姜姬坐起来,姜礼赶紧进来,替她披上一件衣服说:“公主,吴月回来了。”   “回来了吗?叫他进来。”她说。   吴月看起来就像个土人,不把脸抹干净都看不清他长什么样。赶了十天的路,他和跟他一起回来的这二十多个人全都是这副样子,如果不是守城门的人认识他,根本不会让他们这些看起来像强盗的人进来。   他跳下马,走到水缸旁边,掬起水来先大喝了几口,再泼到脸上,呼噜一把手,勉强能看清鼻子眼了,其他人也纷纷跑到水缸前先把头埋进去大口大口的喝水。   姜俭等在台阶上,看到吴月洗完走过来,亲热的上前说:“吴大哥,公主正在等你呢!还有吃的!”他看了眼吴月身后这些人,见都是些生人,道:“让他们进来吃些东西吧。”   吴月摇头,“一会儿我给他们带些吃的出来就行。”   那些人中还有好几个震惊的看着摘星宫的围墙,他们连台阶都不敢靠近,路过的百姓看到他们的眼光让他们觉得好像站在这里是有罪的。   姜俭说,“那就请这些大哥在阴凉地先凉快凉快,我马上就让人送吃的出来。”   吴月站在殿门前,有些紧张的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伸手拍了拍,土立刻荡起来。   姜俭上前帮忙,还喊了好几个人来,他们一起把吴月给收拾了一番。   “吴大哥,快进去吧,公主不会在意的。”姜俭小声说,“多说些姜将军的事,公主很担心呢。”   吴月点点头。   “公主。”吴月五体投地,起来后也不敢靠近。   “起来吧。”姜姬招手,“走近点。”他一走近,她就看出他们最近肯定很辛苦,嘴上全是血道子,手上也全是血口子,“你们最近跑到哪里去了?”   “长山……”吴月嘿嘿笑。   长山,这个地方她知道,那里土匪多。   “……算了,你们将军知道轻重。”她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打得厉害吗?粮食什么的够吃吗?”   “吃的都是抢来的。”吴月说,“打得倒不怎么厉害,将军带着我们在长山里钻了四个多月,也就遇上两回,一回他们跑了,一回打了一半又跑了。”   “是同一伙人吗?”   “不知道。”吴月摇头,“认不出来。”   姜武他们现在不知道算匪还是算兵,不过该当匪的时候他们是匪,该当兵的时候是兵,机动灵活。   吴月住了两天,姜姬翻来覆去的问他,问到他再也说不出什么的时候才放他离开。   吴月走的时候小心的问她:“公主,有没有什么人欺负你?”   “没有。”她笑着摇头。   吴月一看就不怎么相信,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说。”他小声说,“我带的人全都是生人,这里没人认识他们。到时我们把人抓走,杀了扔在城外,没人知道!”   “真没有。”她想对付的人全都高居台上,一般二般的小人物,她也没功夫去计较。   吴月再三问她,她都说没有之后,他才走,临走前对她说:“公主,下回可能是付鲤回来。”他嘿嘿一笑说,“他抢了些东西,送回来给公主。”   妇方名义上是她的封地,但事实上她对那个城市一点也插不上手。她也暂时不想去管它。但跟随姜武的人却对妇方的恨意很深,在他们离开后,付鲤就老憋着抢妇方的人,只要是去妇方的大商队,他碰见一回抢一回。不过让她吃惊的是,妇方那个小地方,每次去的商队却都是大生意。付鲤他们抢到过大批的粮食和盐,还有油、布等,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送到妇方去卖给谁。   抢来的东西,粮食或盐,他们不是自己吃,就是转手卖掉。如果抢到珍贵的货物就会送回来给她。   不过她也是转手就卖掉了。   吴月走后,姜礼笑着说:“公主,那下个月,我找两个商人来吧。”   “不要找鲁商。”她交待道。   她现在尽量找的都是外国的商人,以赵商、魏商最多。郑国商人喜欢买卖一些奇石奇药,不知是不是受郑王的影响。她见过几个非要推销奇石给她的商人后就再也不见郑商了。   姜礼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马庶一向最听公主的话,又很懂事,就找他过来吧。再把董庶也叫来,交待让他再带个人来就行了。到时三个人,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侍人,小心翼翼的说:“公主,龚公子的人来了。”   这个龚公子指的是龚獠,还是在姜武去合陵后她才知道,原来他被龚香给关起来了。姜武去了合陵,合陵来了人以后,他就可以派人出来了,第一个就让他的从人来找她哭,说多亏她让姜武去了合陵,他才能逃出生天。   从此后龚香也不怎么管束他,但他像吓破了胆子一样,很少出来,也很少见她。去年春日祭时,她说动他到城外相见,他来了一天,第二天就让从人说晚上回去吹了夜风着凉了。   她问龚獠,龚香为什么要关住他?毕竟以现在的龚香来说,龚獠在他面前就是个小虾米,龚香完全没必要怕他啊。   结果龚獠说,龚香是怕他对她不死心才要关他的,他一边说还一边委屈的看她,好像在期待她能抚慰他两句。   姜姬哭笑不得,当时也想不通龚香为什么这么做……   不过现在,她懂了。   龚香的从人进来先行礼,然后送上礼物。那两个魏许织娘仍留在龚家,龚獠当年虽然说要把织娘送给她,但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大概是想等到她嫁给他后再正式送给她当新婚礼物的。但没料到龚香棒打鸳鸯,他的鸳鸯梦碎——当然更不会把这两个织娘送她了。   但每一年,这两个织娘都会做衣服给她。虽然从那以后她们两人再也没有见过姜姬,却能把衣服做得分毫不差。   从人送上礼物,擦着眼泪对她说:“公主,如果愿意怜惜我家主人的话,能不能请公主穿上此衣,让小人看一眼,回去好学给主人听?主人日夜思念着公主的倩影,难以忘怀。”   姜姬疑心衣服里有夹带,就答应了。   但她把衣服里面都搜遍了,什么也没找到。   等她穿着新衣服出来后,从人竟然泪眼婆娑的感叹:“如果能看到公主穿着这件衣服出嫁,我家公子该多开心,又该多伤心啊……”他一连感叹了三遍,姜姬的脸色渐渐变了。   从人看到她变了脸色,以袖掩面,哭着说:“公主美极,小人这就回去告诉我家主人。”   “……慢走。”她慢慢说。   从人施了一礼,退下了。   殿中只有姜姬和姜礼他们。   她不必掩饰什么,坐在榻上,脑中各种念头挤成一团,又抽不出一个清晰的思绪来。   姜智看看左右,走到她身边小声说:“公主,只怕这是龚公子拼死送出的消息。公主当速速决断!”   姜礼不解道:“阿智,你在说什么?”   姜温也点点头,“阿智说的对。公主,要不要我回宫找金潞宫的侍人打听一下?”   姜姬摇头,“我们这就回宫。”   蒋彪站在金潞宫前,看到宫门处一匹骏马驮着一个人飞驰着冲进来,身后则是几辆慢吞吞的牛车,还有几个少年奔跑着跟在后面。   “啊,是公主!”几个捧着东西的侍人看到了,开心的说。   他眼中一亮,快走几步绕着回廊追寻着公主的身影,看她穿过宫道,很快就看不见了。   龚香从殿里出来叫他,看他站在那里张望,走过来笑着说,“看什么?”   蒋彪叹道,“公主回宫,不知公主会不会来见大王?”   龚香愣了一下,“公主今年这么早就回来了?”不过他转而想起蒋彪的爱好,警觉起来,这三年听说蒋彪每年都要往摘星宫送几次礼物。想到这里,他拖住蒋彪说,“大王刚才还问你呢,快跟我进去!”   金潞宫内,冯瑄坐在不远处,正用笔在竹简上飞快的记录着。姜元正在出神,一抬头看到巧蒋彪和龚香进来,扬声道:“二位是嫌这殿中气闷才躲出去的吗?”   龚香和蒋彪连忙请罪。   “算了。”姜元打了个哈欠,伸手从旁边案几上摆放的一只匣子内取出一颗丸药含在嘴里,闭目嚼上片刻咽下,再过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双眼就炯炯有神了。他振袖坐直身,招手把蒋彪和龚香叫到身前,一开口,一股气味就从他口中喷泄出来。   龚香只是侧身掩面,蒋彪就直接站起来了。   姜元这才发觉,也侧过脸,笑着说:“孤一服这仙丹就有药气泄出。”   从三年前起,大王开始服食仙丹,但这仙丹从何而来就没人知道了,每次都是由一个断手商人送来,大王赠他衣冠和车马,令他在乐城也可以自由通行,现在提起乔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已经没有人称他为乔庶了。   龚香笑道:“服丹是雅事,大王不必介怀。”   蒋彪也很好奇,“不知大王服用的是哪里的丹药?竟然会有药气从胃中泄出,足见药效。”而且奇特的是,只怕这药是不传之密,连他都没见过。   姜元摇头不语,蒋彪也问了很多次了,没有一次得到答案,这让他越来越好奇。特别是那个乔银,据说他的那只手就是公主斩断的。听说他的车马只要远远的看到公主的身影就会立刻改道。   姜元又平静了一会儿,喝了两杯水,药气才散了。他清了清喉咙,道:“魏王既去,我们也该让人去看望一下。”   龚香点头,“正该如此。我向大王举荐一个人。”   姜元问,“四海举荐何人?”   龚香指着就在姜元身边的蒋龙说,“大王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蒋龙也长大了,像一株小树,高大翠绿的树冠已经生得非常饱满,但树杆仍有些细瘦、年轻。他年轻、俊美,在宫中有很多宫女都在追求他。但在宫外,因为听说摘星公主心仪于他,倒是没什么世家女孩子追求他。   蒋龙怔了一下,看姜元在看他,连忙肃容道:“如大王差遣,某万死不辞!”   蒋彪没说话,十分冷淡。   姜元看到蒋彪的态度,对蒋龙说:“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门,也该出去走走了。”   蒋龙五体投地道,“遵命!”   踏着落日的余辉,蒋龙走出金潞宫,他对着长长的宫道,远处掩住大半夕阳的宫墙,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振奋了许多!   这三年来,他在大王身边谨言慎行,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公子,而只是大王身边的一个小小的仆人。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了,幼年时读过的书,做过的梦,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他终于可以走出这个泥沼了?   他可以不再做仆人,可以做一个像龚香、冯瑄那样在大王面前也抬头挺胸的人了?   蒋龙深吸一口气,一步步的迈下台阶。   “蒋公子,公主想见你。”一个年轻俊美的侍人走过来拦住他的路。   蒋龙张口想拒绝,但看到了周围其他的侍人,想起蒋伟的话,转口道:“某这就去见公主。”   公主现在不管是在莲花台还是在乐城里的名声都很好,如果他对公主太绝情,这对他很不利。就像蒋伟说的,公主的爱慕,利用的好了,对他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走在去摘星楼的路上,很多侍人和宫女都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在看到他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相反,还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有一个宫女甚至对他说:“蒋公子,你该摘些花儿去见公主。”她指着水道上正含苞待放的荷苞说,其他宫女、侍人也给他出主意。   “那一枝,那一枝是粉红的!”   “这个快开了!”   他露出微笑,直到抱了满怀的荷花。   这些侍人和宫女都相信他与公主两情相悦,他们愿意传播他和公主之间的爱情。蒋龙感觉到了,很多人因此更喜欢他,就算他现在只是大王身边的一个仆人,但也从来没有人因此嘲笑他,因为公主爱上了他,这就说明他虽然在大王身边操贱役,却仍是一个高贵的人。   他抱着荷花走进摘星楼,一个侍人走上来说:“把花给我吧,公主在楼上等您。”   “有劳。”他毫不留恋的把花都给了他,理一理衣袖,抬步上楼。   在楼梯口,另一个侍人在迎接他,指着他腰间的剑说:“公子,请交出此物。”   蒋龙交出腰间双剑,抬步向前。   公主身边没有人,但她却不像以前那样坐在栏杆前,而是坐在宫殿深处。   “公主。”他抬手行礼,公主对着他笑,招手让他走近些。   蒋龙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他的背后有两个人拉着一整匹长布向他绊来,将他拦腰绊倒!头顶上也落下来一大块布,将他整个人都盖住。   更多的人扑上来,他们按住他的手脚,塞住他的嘴。   一切发生的很快,结束的也很快。   蒋龙被捆成了一条蚕的样子,从头到脚,都用结实的魏锦绑了起来。   他头发散乱,双目圆瞪,拼命抬头望着榻上的公主。   公主!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主望着他笑,心满意足的样子。然后,公主就不理会他了,她让人把他放在那里,吃饭、沐浴、更衣。   天渐渐暗了下来,殿中点起烛火。   公主还跟那些侍人游戏了一番才睡觉。   蒋龙就被人放在那里,没有人来管他。   天黑了又亮,蒋龙一夜都没有合眼。他拼命的去想,去想这是为什么?公主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他?   天亮了,摘星楼的人都醒来了,除了公主。   役者们上来熄掉火炬与灯,他们看到他就绕开他,没有人对他有兴趣。   侍人们来来去去,轻手轻脚。   他听到一个侍人小声说:“他会不会便溺啊?会弄脏地板的。”   蒋龙闭上眼睛,就算他的胸腔愤怒的快要爆炸,他也不能在这里发火。在不知道公主的用意之前,他不能授人以柄。   终于,他听到床榻上传来声音,公主醒了。   侍人们都围上去,他们殷勤的服侍着公主。他听到公主漱口的声音,一个侍人与她耳语,她笑了一下,沙哑道:“那就给蒋公子解开吧。”   蒋龙被放开了。   如果他手中有剑,他会杀光这个楼里所有的人。   如果他能杀的话,他会连公主也杀死的。   虽然他形容狼狈,但他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怒容。   他平静的说:“公主……”一开口,他才知道他的嗓子有多哑,“你这么做,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他指着窗外的阳光说,“我在摘星楼留宿一晚,只要有人看到我早上从这里走出去,无数的人都会知道我在你的楼里睡了一夜。”   这是他最想不透的,也是最让他不解的——他怀疑公主就是要得到这样的结果,才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   姜姬笑了一下,“我想留蒋公子吃早饭,但只怕公子不愿意吧?那我就不耽误你了。”   蒋龙沉默了一下,揉了揉因为被绑了一晚而僵硬的手臂。   “公子的剑,就暂时先留在我这里吧。”她说,“日后,我必原物奉还。”   蒋龙看了她一眼,转身慢慢的下楼去了。   “你看!”   “那不是蒋公子吗?”   “他怎么从摘星楼里出来了?”   蒋龙一步步,慢慢的走出宫去。宫外,他的从人焦急的等了他一夜,一看到他出来,连忙把他给扶上车,“公子?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昨天他听说公子要回家就赶车来接,没想到白白等了一晚上。   车里,蒋龙说:“……走吧。”   他回到蒋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直接去见蒋伟。   蒋伟和蒋彪在一起,他们看到蒋龙,都有点惊讶。   主要是蒋龙身上的衣服很奇怪,皱巴巴的。虽然蒋龙在车里已经尽量把头发重新梳好,衣服也用车里放的茶水整理了一下,但仍然不行。   “怎么了?”蒋伟问,一边看身边的从人。   蒋彪上下打量蒋龙,特别是在他坐下时那僵硬的姿势,让他不禁皱起眉。   从人出去问了一声,回来说:“龙儿昨天晚上没回家,住在外面了。”   男子有一两晚在外面住不算什么,多数都是到情人那里去了。   蒋彪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险恶起来。   蒋伟看了他一眼,勉强令蒋彪镇定下来。   “你昨晚上在哪里?”蒋伟问蒋龙。   蒋龙平静的说:“我在公主那里。”他也看了一眼蒋彪,带着隐隐的挑衅,更有一点,他突然觉得,他和蒋彪平起平坐了,“我在摘星楼。”   ——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他只是被公主绑起来放在地上?   ——他能入得公主香闺,这种风流韵事,会对他有什么伤害吗?   ——不管公主想借他做什么,只要跟他无关,他又有什么必要阻止?   他不需要出卖自己的名声来成全别人。   他知道蒋彪突然从樊城回来是要密谈什么,但这件事,与他无关。   父亲和二叔都默认蒋家是蒋彪的。   ——他不这么认为。 第159章 韵事   “竖子可恶!!”龚香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砸了手上的竹简,阿悟看到竹简飞到地上摔散了架,淡淡的说:“这是叔叔的手书……”   龚香只得立刻下榻把竹简捡回来,还交待阿悟万万不能告诉文伯他把他爹的手书给摔了,文伯能在他的床前哭一夜让他睡不好觉。   一边重新把竹简给分好次序,一边生气的说:“我就不该小看蒋家人!不管什么时候,他们家最擅长见缝插针!”   阿悟将皮绳攥在手心里打磨光滑,说:“不就是蒋龙被公主给召幸了,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这有什么?”龚香把手中的竹犊往案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阿悟瞪大眼,龚香也吓得赶紧把竹片捧起来仔细瞧,良久才松了口气:没有拍裂。   “我来吧。”阿悟把他赶开,说:“我说的不对?公主乃大王之女,她看上蒋龙又不是一天两天,我还奇怪,怎么只听说公主如何喜欢他,他被人追求,公主也不生气。”   “公主为什么要生气?宫女们喜欢蒋龙,但蒋龙可会看得上宫女?”龚香靠在榻上,“越多的人围着蒋龙,公主就越开心。因为这个被众人爱慕的公子是她的。”   “既然是公主的人,公主要怎么对他都可随心所欲。”阿悟故意问他,“难道你还能去公主面前,说她不能爱慕蒋龙?”   龚香哑巴了,看阿悟更加得意,怒而起身道:“我不能去找公主,难道还拿那个小子没办法吗?”   他怒气冲冲的冲到蒋家,却没有见到蒋龙。蒋伟平静道:“阿龙已经去魏国了。”   通关文谍昨天就送到蒋家来了,还有大王另赐的五百金,用来让蒋龙召兵买马好去魏国。不过蒋家还不至于找不出几个人护送蒋龙。   “这么快就走了?”龚香气势汹汹坐在蒋伟面前,“不会是逃走了吧?”   像这种极有面子的事,一般的做法是蒋龙要在家中准备数日,周知众人,亲朋好友们都知道后,再送送行,吃几遍酒席,然后再挑一个黄道吉日,被众人欢送出国,若有亲密的友人一路送到魏国也不奇怪。   结果蒋龙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他敢说现在蒋龙出使魏国的事还没传到街上呢。   联想一下他刚做了什么事,怪不得跑的那么快!   他要是跟哪一个世家淑女有了私情,跑到人家女孩子的香闺里住了一晚,那也要跑,何况现在他招惹的是摘星公主!   蒋伟反问龚香:“阿龙做了什么坏事要逃走?”   龚香气得顾不得礼貌,指着蒋伟说:“你在这里装什么傻?”   “我哪有装傻?”蒋伟放下手中竹简,正色道:“阿龙与公主两情相悦,亲密无间,这有什么不对吗?”   龚香竟然被蒋伟这种说法给气结巴了:“什、什么?”居然这么理直气壮的说什么亲密无间?!   蒋伟道:“公主心悦我家阿龙的事你也知道。如今公主情窦初开,我家阿龙风仪绝卓,公主与阿龙一夜相亲,也是一桩佳话。”   “你放屁!!”龚香被气坏了,他就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人!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公主一个女子又能懂什么大事?阿龙不同!他是男子,怎么可以眼界窄小,只看重这点男女之情?他要是有一分理智,就该知道,公主的爱慕他可以接受,但就该发乎情,止乎礼。男女之间,难道只剩下皮肉相亲这点事了吗?难道情丝牵系,不是在眼眸之间更加动人吗?”   蒋伟垂眼不说话。   龚香发现他的态度不对,转怒为劝:“又不是不让阿龙亲近公主,只是难道他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吗?他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又何必急于一时?公主日后前程必不在我国,如果阿龙情根深重,以后他与公主天隔一方,到时他该怎么办?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阿龙落入情障难以自拔?”   龚香苦口婆心,也没能说动蒋伟点头。到最后,他也觉得奇怪了,他试探道:“难道蒋公还没放弃让自家男儿娶公主的念头?”不会吧,当时蒋盛刚露出这个苗头,蒋伟就把人给关在家里了,这很明显啊。他以为糊涂的只有蒋盛一个,难不成……龚香悚然一惊!难不成现在蒋伟看到蒋龙和公主感情好,就觉得现在反倒是个时机了?   还是不对!   蒋龙若娶公主,对蒋后未必是件好事。蒋后现在还没有孩子,膝下只有一个曾与公主相伴长大的姜旦。如果蒋龙娶了公主留在国内,那蒋后就算现在就生个孩子出来,等这个小公子长大,难道还能敌得过有公主和蒋龙支持的姜旦吗?   莫非蒋伟放弃蒋后了?   蒋伟和蒋彪难道不是在作戏吗?   龚香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但第二天,突然街上就开始流传起公主与蒋龙的风流韵事来。他连忙着人查问,结果是公主竟然把商人叫到了莲花台!她要找商人买好玉为蒋龙做一条带钩!   女子赠男子带钩当礼物!这难道还能有别的含意吗?   等商人从莲花台出来,公主爱慕蒋龙,两人相亲相爱的故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呜呜,呜呜……”龚獠哭得撕心裂肺,他的从人看他这么一个白胖的壮汉趴在榻上像小女孩一样哭,又心疼又嫌弃,劝道:“不要哭了,公主不爱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龚獠伤心的满脸是泪,从人还在旁边说:“你也曾见过蒋小公子,那样的风姿,我在乐城都不曾见过几回,公主眼前有蒋小公子在,又怎么会想起你呢?不过是因为你送的礼物能讨公主喜欢,她才施舍给你一两个笑脸罢了。”   龚獠抽噎道:“可是、可是,我以为公主知道以后,会找我求救……”虽然他与公主只相处过短短的时间,但他却明白公主不是一个喜欢任人摆布的人。现在他们正在商量公主的婚事,还瞒着公主,他就把这件事告诉公主,公主如果想留在国内,不想远嫁,那可以嫁给他,他可以带公主回合陵,在合陵城里,公主想怎样就怎样,他绝不会对公主说一个不字的。   可是公主不要他,竟然转头就去找了蒋龙那个小白脸!   他对从人道:“去拿些钱!给我在街上狠狠的骂蒋龙!”   从人无奈,再三劝不住后,只好拿钱去街上找人学话了。   于是又过了几天,街上的人一半在说公主与蒋龙,一半在骂蒋龙不知廉耻欺骗公主,最后这两拨人打起来了。   “都吵些什么?”蒋伟问道。   下人说:“骂龙儿的那些倒像是被人收买来的,不敢牵扯公主分毫。后来他们再说就被人打跑了。”   蒋伟轻轻笑了下,对蒋珍说:“看来大家也很喜欢我家龙儿啊。”   蒋珍仍有些不安,“龙儿去宫里多年,我都有些看不透他了。”   “有什么不明白的?龙儿也姓蒋,他也是我蒋家子孙。”蒋伟笑道。   蒋珍说:“那虎头呢?他可是还在生气。”   “生气也没办法,谁叫公主不喜欢他呢?”蒋伟道,“公主年纪还不大,还可以再等等,先让龙儿陪着公主,日后送公主出嫁时也会更容易些。不然要是公主真像永安公主那样闹起来也太难看了。”他沉思片刻道,“明日,你找人进去看看旦公子。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中!”姜旦举着一把弓,远远的瞄准远处的神鸟,放开弓弦,箭无力的往前飞了一段就落到地上,他生气跑过去,一脚把箭踢飞,没踢多远,再跑过去,重重的踩在箭上。   姜仁一直注意着别处的动静,看到承华宫的侍女来了,连忙小声说:“公子!”   姜旦就马上收敛容色,捡起箭,装模作样的搭在弓上。等侍女走远了才垂头丧气的把弓放下,对姜仁抱怨:“为什么突然又叫我做这个,又叫我做那个!”   姜仁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已经把话传过去了,公主要是知道,一定会告诉公子的!”   “真的吗?”姜旦从小就听姜仁不停的说公主、公主,但王后和侍女们却告诉他,他和公主不但不同母,公主还曾经想把他送到宫外去,是王后命人把他接回来的。   不过,姜仁是不会骗他的。   “公主真的会帮我吗?”姜旦犹豫道。   “公主所做的,一定都是对公子最好的。”姜仁坚定的说,他看到又有几个侍女向姜旦这里走来,连忙提醒他:“公子!又来了!”   姜旦只好再举起弓箭,懒洋洋的射着。   茉娘不安的坐在殿内,再三问侍女:“今天,真的不用出去吗?”   侍女笑着说:“王后让您休息,您就好好休息吧。”   “可是……”茉娘低下头说,“大王已经有好几天没找我了。”   “大王近来可能很忙吧。”侍女说,“您不要放在心上,来看看这件衣服喜欢吗?”   茉娘只能心神不定的去看衣服,侍女说的话从她的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出来,她时不时的点点头,心却早就飞到蒋后那里去了。   从那天后,蒋后就不再急于让她到金潞宫去。有几个侍女出了宫又回来后,蒋后开始让姜旦学习诗书礼仪。虽然现在没有书给他读,但也让侍女每天讲一些诗文给他听。但姜旦资质驽钝,学得并不好,还总是逃跑。   茉娘正想着,殿外传来姜旦的叫骂声,“滚开!谁准你们这么对我的?!”   但仍然被几个侍女给按住,拖了回去。   她身边的侍女轻蔑的说:“这个野小子,真是不懂事!” 第160章 认母   “公主,我们还去摘星宫吗?”姜良问。几年过去,他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怕”公主,在公主身边说话做事变得更自然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只有他在公主身边时,那些侍女才不会来纠缠他。   “不回去了。”姜姬坐在栏杆前,看着承华宫,从这里其实是看不到什么的,只能偶尔看到从承华宫出来的人。在极少的时间里,她会看到姜旦和姜仁从承华宫跑出来玩。不过承华宫的侍女们紧跟着就会出来找他。   从姜仁的嘴里,她得知蒋后并不看重姜旦。这几年,蒋后几乎没有跟姜旦说过一句话,更别提任何教导。姜旦的鲁言还是跟侍女学的,因为侍女听不懂他嘴里的土话。除此之外,姜旦身边只有姜仁会朝夕陪伴他,并没有侍女会侍候姜旦,她们与其说是侍候,不如说是看管。她们会盯着姜旦,不许他逃走,但只要不离开承华宫,就随便他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姜旦想在地上打滚,她们都不会在意。   这样跟养一只猪有什么分别?哪怕是一条狗,都要替它洗干净爪子,主人在抱住它的时候才不会被它蹭脏。   而姜旦连一条狗都不如。   但姜姬没有生气。她觉得如果姜旦能一辈子像一只猪一样每天吃饱了睡,睡够了吃,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   不过姜仁说,最近承华宫侍女的态度改变了。   她们开始教导姜旦的言行举止,每天还会有一个年纪大的侍女给姜旦讲解诗歌。   姜旦很不习惯,他不理解为什么坐有坐的姿势,站有站的姿势,连走路怎么摆手臂,怎么迈腿都有要求,做不到就会被鄙视,就会被惩罚责骂。所以他跟那些侍女每天都要打上几架,可在他小时候任他打骂、只会躲避的侍女,现在都强硬起来了,她们会把姜旦抓回来,会把他绑起来,只为纠正他的坐姿,甚至会把姜旦绑着直到深夜,姜仁才能偷偷把他解开。   ——这很不正常。   姜良还在说:“今年春天,公主这么早就回宫了,大家一定很失望。”虽然只有短短三年,但城中的少年少女已经习惯了在春天和公主每日在山坡上相会,在公主面前能说出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是非常风光的。他们喜欢公主,更喜欢和公主亲近。   “是啊……现在还不到五月呢……”姜姬转过头来说,“明日开始置鼎烹食。”   摘星楼又有了鼎食,这让那些现在只能站在宫墙上遥望着城外春光的侍人和宫女们都激动坏了,因为公主这次说,大家就把这当成是春日祭,可以唱歌跳舞,谈书论诗,一展长才。   蒋后在承华宫听说了这件事,见告诉她的侍女也有些激动,笑着说:“你们也想去?”   侍女忍不住点点头,说:“公主,我们以前都不去,但是现在……我们承华宫也应该跟公主更亲密一点了。”   侍女们是知道蒋后和茉娘之间谈论的事的,她们都是蒋家出身,很快意会到这意味着什么。对于金潞宫再也不复当初的渴望,甚至隐隐有些嘲笑,看低大王。如今不管从哪一边看,鲁国的未来都在蒋家身上,都在她们手中。   蒋后当然不排斥交好公主,但以前她担心公主再把姜旦夺回去,或者给姜旦灌输一些敌视她的念头。现在姜旦已经长得大了,他一点都不记得公主了。现在就算是让公主见到姜旦也没关系。   “好吧,你们想去就去吧。”蒋后说,在侍女要走的时候,她叫住她,想了想说:“让姜旦也去。”   侍女皱眉说,“让他去可以吗?”   蒋后说:“就让他亲眼见一见公主。”   也让她看看,当公主遇上姜旦后会说什么。   “我真的能去摘星楼?”姜旦不相信的问侍女。   侍女正在给他穿衣服,点头说:“你当然能去,王后允了。”   等侍女走后,姜旦连忙拉住姜仁跑到外面,在外面没有人的地方,他小声问:“王后是不是不要我了?”   姜仁也吃了一惊,拿不准王后这是想干什么。他对姜旦说,“公子,先不要着急。王后就算不要你,你回到公主那里不是更好吗?”   姜旦犹豫了一下,摇头说:“可是,他们都说我在王后这里更好。”他说,“王后可以当我娘,公主不能当我娘。”这个道理是侍女们教给他的。   姜仁点头,“对,公主当时也是这样想,才让王后把你带走的。”   姜旦咬着嘴唇,“……”侍女们不是这么说的,姜仁却一直都是这么告诉他的。以前他觉得侍女说的才是对的。因为,公主深受大王喜爱,而他是个公子,大王应该更喜欢他这个公子,所以公主怕他夺走大王的宠爱才把他给送到宫外的。   但姜仁告诉他,公主和公子是不同的,公主不能继位,只有他才能继位。当时王后刚进宫,如果她生下小公子,姜旦就会成了多余的人,公主怕王后暗害姜旦才将他送走。后来王后姐妹不受宠,才把姜旦又从公主身边偷走。   直到现在,王后姐妹一直都没有孩子。   在姜仁口中,这都是公主暗中在保护姜旦。   “公主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姜旦问。   “公主是你的姐姐,她当然会对你好。”姜仁说。   “那现在呢?公主会让我回去吗?她不能让我继续留在王后这里吗?”姜旦问。   姜仁不太明白,试探的问:“公子,难道你宁愿留在王后这里吗?你不是说,这里一点也不好吗?”   姜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对摘星楼总是有一种难言的感受,一点恐惧,一点难为情,还有一点点憎恨。每当他听到侍女的耳语,看到她们鄙视的眼神时,他都会在心中暗暗的恨公主:你为什么不来帮我呢?阿仁说你是我姐姐,对我很好,可你在哪里呢?阿仁说你很厉害,你为什么不来这里把我领回去呢?   难道你说的一切都是骗我的吗?   姜旦没有回答姜仁,他跑了。姜仁只能追在后面。蒋后看到这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的跑远,问侍女:“告诉他了吗?”   侍女笑着说,“说了,可是我看旦公子不怎么想去的样子。”   就像侍女说的,当第二天侍女们打算去摘星楼玩时,想找姜旦,却发现他不见了。   侍女们在承华宫前后到处喊,都没有找到他,不想再找下去,她们就先走了。   姜仁陪姜旦藏在草丛中,他问姜旦:“公子,你真的不想去摘星楼见公主吗?”   “不想!”姜旦摇头,低头咬住手臂。他不想去!如果去了,公主真的不理他怎么办?如果阿仁说的真的是骗他的怎么办?如果公主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他,一点也关心他……   想到这里,姜旦微微发起抖来,牙咬得更用力了。   姜仁发现,连忙喊道:“公子!不要咬了!”他把姜旦的手臂抓过来,看到上面已经咬出了血。在姜旦的手臂上常有这样的伤痕,都是这几年他偷偷咬的。   姜仁把伤口包住,搂住姜旦说:“公子,你不用担心,公主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她不会不要你的,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来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姜礼来找姜姬,悄悄告诉她:“承华宫的侍女来了。”   姜姬惊讶道:“她们怎么会来?”   承华宫的侍女连摘星楼附近都很少来,更别提参加她的鼎食了。说起来,摘星楼的鼎食已经成了莲花台一景,宫外的人虽然无缘一见,但早就向往着了,听说近两年就有人在自家办鼎食,请邻居、亲友共用,引为美谈。   姜礼摇头,“不知道,阿智在陪着她们。是阿智先认出来的。”   与姜仁的联络,不知何时起就成了姜智的工作。一开始是因为他看起来幼小,很不起眼,旁人也很难防备一个像他这么小的孩子。   听说是姜智认出了承华宫的侍女,她担心他也会被人认出来,“如果阿智被她们认出就糟了,让他上来,不要再下去了。”   姜礼就要下去喊姜智,不想姜智已经上来了,他小跑着过来,只对姜礼匆匆一顾,就伏在姜姬耳边小声说:“公主,我觉得王后好像跟大王起了嫌隙。承华宫的侍女似乎对大王有些鄙视。”刚才他提起跳舞的蒋夫人,本意是赞美蒋夫人深受大王宠爱,从三年前玉腕夫人遭火劫之后,蒋夫人在金潞宫前舞了八十一天才令大王动心,让大王从失去玉腕夫人的悲伤中振作起来的故事早就街知巷闻了。这三年来,大王几乎每天都要蒋夫人相伴,这样的宠爱比起之前的玉腕夫人也不差了。   结果那几个侍女交换了一个眼神,笑容中说不出的味道让他发觉到:她们并不以此为荣。   姜姬立刻坐直了身,姜智说,“我这就下去,再陪陪她们,说不定她们会说出更多。”   “要小心。”她虽然想知道,但不想让姜智冒险,“你也要当心别被她们认出你常常出现在承华宫附近,哪怕有一个人觉得你眼熟,你都会有危险。”   姜智点头,“我知道。”   姜礼有些担忧,跟下去再叮嘱他一回,他刚才觉得姜智其实并没有把公主的话听进去。他拉住要去侍女那边的姜智,把他拉到角落里,小声说:“你不要太大意了!”   “我知道!”姜智焦急的看着那几个侍女,想挣脱姜礼过去。   姜礼拦住他说,“你知道什么?阿智,你太冲动了!”   姜智站住脚,他没办法反驳姜礼,姜礼对他来说像哥哥又像父亲,他们幼时相依为命,现在长大了,也没有变得生疏。   他说:“我只是想帮更多的忙!”   姜礼摇头说,“不,你是变得有野心了!”   “这有什么不对吗?”姜智反问姜礼,“我们都长大了,难道你到现在还满足于替公主端水点灯吗?公主也有野心,我也想变得对公主更有用!公主也肯定期待我们能派上更多用场!你还记得蟠大兄吗?他在的时候,公主从未担心着急,就算有事,也有蟠大兄能给公主出主意,能帮公主去做。等蟠大兄离开了,公主一下子就失了臂膀。”他握紧拳头,“我想像蟠大兄一样!”   姜礼眼睁睁看着姜智出去,面带微笑的坐在那些侍女中间,替她们倒水,听她们说话。   ——不是,你不是想变成蟠大兄去帮公主,你只是想像蟠大兄一样强。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上楼去了。   姜良躲在姜温身后,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刚才他们就在这里,没想到姜礼会和姜智吵起来。   “阿智是不是……”姜良小声说,“想背叛公主?”   姜温摇头,“他不是想背叛公主。”但也只是现在而已,以后会不会,没人知道。   姜良小声说:“公主对我们那么好……难道他不想一直陪伴公主吗?”   姜温苦笑,喃喃道:“连蟠大兄那样的人都没办法一直陪伴公主……”他摇摇头。说什么一直陪伴公主,就连公主最想留在身边的将军、小公子,还有两个姐姐,不都离开了吗?公主那样的人都没办法,他们又怎么能说想永远和公主在一起呢?   他对姜良说,“阿智说的不错。你想永远跟公主在一起,就一定要变得更强才行。”   姜良不解,姜温说:“不是变得对公主有用,而是要强。就像将军一样,将军正在慢慢变得更强,比那个在金潞宫听大王吩咐的姜将军要强得多,我想,将军的目的就是要变成最后能帮上公主的人。”   姜良还是没听懂,姜温小声说:“要比蟠大兄更强,比公主更强,这样的人才能帮公主。”   “比公主更强?”姜良小声惊呼,“那怎么可能呢?”他从来没想过世上还有人能比公主更强,那……只有大王,还有蒋公子那样的人才行吧?他们这些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至少要和公主一样强才行。比公主弱的人,帮不上她的忙,只会拖后腿。”姜温平静的说,他看着姜良的眼睛说,“你想留在公主身边?那就只能这么做。”他看姜智,“不管阿智会怎么做,他的话是对的。”   鼎食结束后,姜智也不见了,姜礼说:“他可能是跟着那些侍女回去了。”   果然,姜智竟然利用那些侍女光明正大的去了承华宫,也见到了姜旦和姜仁。   他说:“旦公子之前不知在哪里,身上滚的都是土,承华宫的人对旦公子还是很严厉,今天我们没有说上话,我明天再去。”   姜礼在他身后焦急的看着他。   姜姬点头:“你既然要跟她们交际,以什么理由呢?你的年纪太小,说男女之情有些早了。”别看姜礼他们几年前还是小孩子,在这个宫里,宫女和侍卫偷情的事一点也不稀奇,姜礼他们连现场都看过很多次了,听也听会了。   姜智笑着说:“我年纪小,所以我就说,我想认她们中间最大的那一个当娘。”   姜姬目瞪口呆,“……然后呢?她答应了?”   姜智点点头,“她让我明天再去,她给我做了一双袜子。”   “我再说一遍,你小心点,别跑到不该去的地方,不管什么消息,都没有你的安全重要。”她只能这么交待他,因为她也不舍得不让他去,另外,就是她完全没想到姜智竟然会用这种方法撬开承华宫的大门。   姜智点头:“我知道的,公主,我一定会小心的。” 第161章 惊闻   深夜,屠豚满身大汗的悄悄去找姜礼,说想见公主。   这两年摘星楼的役者变得更多了,但还是最早被冯瑄送来的那六个人最忠心。姜姬有过年发钱的习惯,一开始是给姜礼他们发压岁钱,后来就发展到屠豚他们也有,用一块红布包着。但屠豚他们却很少能直接见到姜姬,就连把饭菜送到楼上这样的事,都是由姜礼他们做的。   姜礼点点头,“那我明天去跟公主说。”   屠豚小声说:“现在。”   姜礼不明白,问屠豚到底是什么事,屠豚不肯说,但一定要他这就去叫醒公主。   “你去还是不去?”他凶恶的问。   姜礼心中不安,更不肯去了,他偷偷掐醒了睡在他身边的姜勇。   屠豚立刻发现了,正在这时,姜智坐起来说:“屠大叔,你不说,我们是绝不会让你走近公主一步的。”他站到窗前,一边时刻看着窗外,一边说:“阿义、阿温、阿良就在楼上陪着公主,一旦我在楼下喊一声,楼上的挡板立刻就会放下来,你纵有飞天之能也伤不了公主分毫!”   摘星楼的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上有一块挡板,平时像墙壁一样丝毫看不出来,但必要时可以放下来,只要挡板落下,楼梯会立刻散架,从一楼就上不去了,只能从楼外往上爬。但二楼有水闸,将水闸放开,水将从二楼沿墙壁泄出,想爬上去难上加难。   屠豚沉默半晌,说:“我们抓了一个人,他知道一件事,我一定要亲口告诉公主。”他看了眼天色,说:“公主问过后也不能放他回去,只能杀了。杀了后我要趁着早上夜香的人出去之时把他带到城外扔了。”   姜礼还在发愣,姜智立刻逼问:“你有几分把握他说的是真的?”   屠豚挑眉:“十成!”   姜智站起来说:“我这就去为你叫醒公主,你立刻把这人带上来!要小心,不要惊动了那些侍女。”   屠豚道:“如果不是要等那些女的睡着,我何苦等到现在?”不过夜里抓人也方便就是了。   姜智上楼时的脚步声就惊醒了姜姬,她轻声把睡在她床边的姜温叫起来,小声说:“叫阿良从后面下去。”如果这上来的是歹人,姜良要出去报信。   姜温点点头,把姜良推醒,怕他惊叫出声,捂住他的嘴。姜良认出是姜温后,点了点头,姜温把他领到役者上下的绳梯前,放下绳梯,让他悄悄下去。   另一边,姜智已经上来了,他站在楼梯口小声喊:“阿温,阿义。”   “我在。”姜义蹲在楼梯口,他藏在阴影里,如果上来的不是姜智,或者姜智有野心,他就会手中的长棍把他打下去。   楼上昏暗,姜智有些看不清楚,他小声说:“屠豚抓了个人,有事要告诉公主,他想见公主。”   这时床榻那里传来声音,“让他上来。”   姜智这才知道公主已经醒了,忙道:“是。”   少顷,屠豚提着一个像包袱一样的东西上来,姜温点了一盏灯,放到这个“包袱”前,灯照亮了这个人的脸,他的眼睛上蒙上块黑布,正在瑟瑟发抖。   姜姬隐在黑暗中,屠豚说:“这人是金潞宫的人,他说在役者的屋里藏了一个女人,藏了三年,这个女人最近肚子变大了。”   虽然屠豚他们这些役者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做什么,他们也没有机会和公主见面、交谈,但他们知道,公主想得到宫中所有的消息,越是神秘的,她越想知道。   所以,这个役者来参加鼎食时,在摘星楼的役者中吹牛说出了这个消息后,屠豚他们就决定要把他给抓过来逼问清楚了。为了不惊动别人,他们还特意放他回去,在晚上,偷偷用宫女的香帕把他给勾引出来后,蒙住眼绑到了摘星楼。   姜姬倒抽一口冷气!   屠豚抓住这个人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用一把尖刀插在他的腰肋间,说:“说,说了就不杀你。”   这个人哆嗦着说:“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和我们住在一起,她睡在草垫上……她、她还侍候大王!只要大王和蒋夫人在一起,她就过去、就过去……我们都说,大王是在跟她睡,不是在跟蒋夫人睡……她现在肚子变大了,大了……”   姜姬捂住嘴,牙齿格格发响。她现在整个脑袋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她紧紧的抓住!   ——姜元要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他瞒着所有人!让那个女人住在役者的屋里,什么也不给她。但她却有了孩子!   不对……蒋茉娘为什么不说?她是蒋家人,她为什么不说?难道她不知道?不对……   她轻轻对姜温伏耳:“问他,几年了。”   姜温走到屠豚身边伏耳说:“这个女人躲在役者那里几年了?”   屠豚把尖刀往里插了一下,血吡出来。那个人打了个嗝,整个人都挺直了,像在躲避那刀,徒劳无功的躲避步步逼近的杀机。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在你们屋里住了几年?”屠豚问。   “三、三年!三年了!”   姜姬匆匆挥手,让屠豚带着那人走,她需要想想……需要想想……   “公主。”姜温走到她身边坐下,虽然担忧,想安慰公主,却不敢碰她一下。“公主,我们可以想办法……”   能想什么办法?   姜元把这个女人藏在役者的房间里,但除此之外,他肯定还有别的手段在保护这个女人!所以她不能贸然出手,一旦出手,一定要保证这个孩子不能再成为姜旦的威胁!   如果这个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是个男孩,那姜旦怎么办?他立刻就会死!姜元不会让他再活着,可能他还会用姜旦的死去除掉蒋后。   各种念头塞在她的脑子里,她勉强自己一点点把它们抽离出来。   期待这个孩子的人都有谁?   姜元。   冯瑄他们呢?   冯瑄和龚香一定会高兴的。她去过金潞宫多次,能看得出来冯瑄与龚香都在忍耐姜元,如果有这样一个孩子出现,他们肯定会如获至宝。   蒋家……   蒋后会成为她的帮手吗?   毕竟这个孩子应该会妨碍蒋后吧?她手上有姜旦,她还有蒋茉娘,她应该是一直期待蒋茉娘能生下姜元的儿子的。   但有一件事说不通……蒋茉娘为什么要替姜元隐瞒呢?三年,她不可能不知情。   ——那就是,蒋后也愿意要这个孩子。   如果把这个孩子算成是蒋茉娘生的呢?   可是为什么不让蒋茉娘生?而要一个被藏在役者屋里,不知底细的女人生呢?难道是蒋家看不起姜元?   姜姬摇摇头,这还是说不通。   跳过这个,换个方向想:谁会和她一样不想要这个孩子呢?   姜旦。   ——不行,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除了姜旦之外,还有谁呢?   不过姜元把她藏起来,肯定是有人会威胁到她。   ——要不要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看看谁会跳出来?   不,这样会打草惊蛇。一旦被人发现,就意味着保护这个女人的人会变多,她再想做手脚就难了。   一丝隐约的东西在她的胸口骚动,那是良知。良知在提醒她,她正在盘算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她对她没有威胁,她也没有伤害过她,可她正在想方设法的害她。   “公主?”姜良回来了,看到公主坐在床上,浑身僵硬的,隐隐发颤。   姜姬低头,看到姜良担心她的眼睛。   ——她这么丑陋,怎么配得上这样的关心呢?   “我没事。”她站起来,姜良和姜温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连忙跟在她身后。   姜姬推开窗户,窗外的天空,黑夜正在离开,黎明到来,天边泛白,一丝光线慢慢从地平线上透出来,在那一边的天空下,还能看到白云和在云间飞翔的鸟。   这些美景已经不能令她感动了,就像她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   不管世间多美,都跟她无关。它们帮不了她分毫。   “那个人呢?”她突然想起那个告诉她这件事的从。   姜温说:“屠豚把他带走了。”   带走了。   是杀了吧?   也好,省得她开口。   其实这跟她开口又有什么分别?难道她能假装不知道她身边的人为了她杀了多少人吗?   ——对,现在还有什么好装的?一个女人而已,难道因为她是女人,她就不杀了吗?   ——何必纠结那么多前因后果?   “阿温。”她说。   姜温连忙道:“公主,阿温在。”   “你去摘星宫,在那里等着,等吴月来了以后,你跟他走,无论如何,也要把将军叫回来。让他一定要回来。”她说,“就说,米儿有事,求他帮忙。”   姜温听到这句话,突然从心底泛起寒意。他望着公主,觉得公主的神情说不出的奇怪。   “阿温这就去。”他说。   姜姬坐下来,靠在栏杆上,看着天慢慢由黑变白,黑夜像被水冲淡的墨汁一样,淡而无味的被白色给驱走了。   “开鼎食。”她转头对姜良说,“把乐器都拿出来,摆在一楼的鼎食旁边,告诉他们,今天起,这些乐器就任人弹奏。”   姜良问:“那承华宫的侍女们来了以后,要不要让她们也去弹。”   “如果她们想去弹就去,顺其自然。”姜姬说,“不能显得刻意是为她们准备的。”   姜良点头。   还有……   “叫屠豚来。”   屠豚跪在她面前。   “靠近些。”她说。   屠豚靠近,有些紧张。   “你做的很好。想要什么?”她问。   屠豚一开始摇头,后来又试探的说:“公主如果喜欢这个消息,能不能给我一些钱?”   姜姬让姜礼去取了一块金饼,屠豚的眼睛都发亮了!她把这块金饼递给他,小声说:“让鬼殿的役者知道金潞宫多了一个女人的事,还有,那个女人的肚子变大了。”   ——冯乔,你知道以后会怎么做呢? 第162章 爱   鬼殿,宫里的宫女和侍人都会绕着这里走,久而久之,哪怕只是走到这附近都会觉得身上一寒。   因为殿中住的“玉腕夫人”和侍女全都在火灾中烧毁了容貌,虽然活了下来,但她们都不肯再见人了。她们总是躲在屋里,不开门也不开窗,从不出来。   在这里侍候的宫女和侍人都很不高兴,他们常常整天都不出现,殿前台阶无人打扫,野草渐渐长满了庭院,还有几枝野蔓攀爬在廊柱了,长出了茂盛的枝叶。   只有役者,每天仍打水、担柴、烧灶、做饭,他们在宫中是奴隶,不像宫女和侍人可以四处走动,如果乱跑是会被打死的。   他们都很羡慕摘星楼的役者,他们偷偷跑去摘星楼,虽然只能躲在役者的小屋里吃些残羹剩饭,但听他们说公主不让他们吃剩饭,每一顿的饭都要是新做的,每个人都可以吃饱,甚至每人夏天都要有鞋子,冬天都要有皮袄。   “来,多吃点。”屠豚走过来,提着一瓮汤说,“这是做给公主吃的汤,我又加了些东西重新煮了一遍,不嫌弃就来尝尝吧。”   “谁会嫌弃?”阿病一把就把瓮给夺过来,抱在怀里连三赶四的往喉咙里倒,滴在手背上的汤他都不舍得的舔干净了。   屠豚坐在他身边的地上,外面热闹的声音传来,阿病羡慕的说:“公主每天都做这么多吃的请大家吃,她一定很有钱吧?”他垂涎的看着屠豚腰间的红腰带,据说公主每年都会在过年时给他们发“压岁钱”,祈祷来年幸福平安,这块布就是用来包钱的,真是奢侈啊。   屠豚看到他看着他腰上的红布就舍不得移开视线,得意道:“公主是最好的!”他重重拍了拍腰带说,“这样的布,我刚看到时还想过要去换成钱存起来,不过我又想啊,只要我一直跟着公主,这辈还存什么钱呢?对不对?”   阿病使劲点头,“是啊,是啊!”他叹气道,“唉……我们就倒霉了。”   屠豚悄悄问他:“听说,鬼殿晚上有鬼叫,有没有啊?”   阿病摇头,“什么鬼叫?是她们在哭啦。唉,脸都坏了,有的现在身上还没好呢,要不是有冯家的药,我看还要再死几个。”   鬼殿这几年又死了两个人,都是自尽,一个用藏起来的小刀把脖子几乎切成了两半,一个上了吊。   “变成那个样子,她们又都是女人,怎么受得了?”阿病在宫里见得最多的就是女人,但他见过的都是美丽的女人,“死不了的,只好夜夜哭,还乱号乱叫。我听到过他们打起来,连玉腕夫人都被她们打了。”   屠豚说:“如果玉腕夫人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阿病点头,“是啊,如果夫人能有个孩子,现在她就是王后了。”   “不过大王就快要有孩子了。”屠豚说,“上回不是有个人说的吗?”   阿病也记得,点点头,“对啊,不过他没说是谁。”   “那个人藏在大王的宫里,大王一定非常珍爱她,不肯告诉别人。”屠豚神秘的说。   阿病赞同的点头,“是啊,一定是这样,怪不得没人知道。”   阿病不是鲁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只知道从小就是奴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换了很多次“主人”,可他每次都没见过主人,他想,主人也不会认得他。   直到他和很多人被送到了莲花台,这成了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他想,如果可能,他希望能一直住在这里,哪怕一直留在鬼殿也行。他不想再离开了。   这个名字,听人说是他的母亲给他起的。他也不记得母亲了,一点点都想不起来。他们说他当时常常生病,他的母亲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小名。   这么一说,他就总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有些暴躁的女人,又疼爱又发怒的抱着他,可能还会打他的屁股,抱怨他总是生病,只能躺着,不能帮她干活。   想着想着,他就会笑起来。   阿病从摘星楼回到鬼殿,该做晚饭了。因为那些女人从不在白天出来,役者们也只在天黑以后给她们送一次饭,天亮之前送一次饭,白天一整天,他们都不会过去。   灶间正烧着大火,锅里滚着热水,几个役者忙忙碌碌的,抱柴、填灶、舀水、加面加盐。   一个役者突然闻到了阿病身上的香味,说:“你又去摘星楼了!”   阿病不好意思的笑了,点点头,看到一个役者正在陶盆中搅面,连忙过去说:“我来,我在摘星楼学了一手!是公主最爱吃的!”   刚好水已经烧滚了,他舀了一瓢热水加在面盆里,顿时热气四溢,他也不怕烫,直接下手去搅,其他役者都围过来看,阿病很得意,说:“在摘星楼里,公主怕他们的手被烫坏,还让他们特意削制长长的竹筷来搅面!”   “我可以直接用手!”一个役者立刻骄傲的说,仿佛只要他不怕烫,就比摘星楼的役者更好。   “我也行!”   阿病说,“就是。唉,公主对他们太好了,这种天气,也让他们穿上草鞋。”   这种天气还要穿鞋,他们又不需要进到宫殿里面干活?   其他役者纷纷说:“公主对他们太好了,他们该不干活了!”   一个役者问阿病:“公主真的不打他们吗?”   阿病摇头,“真的,公主从不打他们。”不过,屠豚会打人,那些役者都很怕他。   面揉好了,做出来的蒸饼特意放凉了才会送去。饼放凉后,他们拿了一个尝尝,惊讶道:“这个饼怎么这么软?!”   “凉了该硬了啊!”   “果然是公主吃的饼啊!”   他们看到外面天黑了,就把凉了的饼和汤,还有盐菜和酱都放在殿门口才离开。过了一会儿,殿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黑影躲躲闪闪的出来,好像怕被人看到似的,端着食案就飞快的退了回去。   “阿乔,来吃饭了。”   一个头脸上都蒙着布的侍女一跛一跛的走进来,她把食案放在冯乔面前。   冯乔也遮住了头脸,她的头发大半都烧没了,用了药以后,新长出来的头皮却不再长头发,不管用了多么好的发油也没用,剩下的头发也很快变白了,现在不管是谁看到她,都会以为她是一个老人。   她拿起一个饼,撕开泡在汤里,她的嘴唇也烧坏了,虽然现在伤口长好了,但嘴再也闭不住,口水不停的流下来,牙也渐渐变坏,去年掉了好几颗。   她现在连饼都吃不动了,只能泡在汤里,泡软了吞下去。   饼一撕开就觉得好像比较软,她愣了一下,试探着尝了一口。   侍女惊讶的看着她在慢慢的嚼那块饼,连忙从食案上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真好吃!这饼真好吃!”   冯乔放下饼,“……做饼的役者换了一个人吗?”   侍女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从那时起,她现在每天喝着冷汤,吃着干硬的饼,因为不敢再用火炬和油灯,她连自己每天吃的东西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吃到嘴里以后再去猜。   而且,她不觉得现在还有谁会来害她们。   所以她只顾自己吃着,一口都没有给冯乔留,说:“你管他们干什么?如果原来那个役者死了我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饼,我咒他为什么不早点死!害我白白多吃了三年的硬饼!”   冯乔把自己手里那一块也给了侍女,侍女毫不在意的都拿过来塞进嘴里。   她没有生气,她们在这里相依为命,这个侍女现在还肯服侍她,她是不会生她的气的。她已经是这里仅有的那几个还保留着理智的人了。剩下的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其他活着的人都在恨她。   冯乔现在已经不知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所以她一直坐在殿门口,等役者来收回食案。其他人吃完了以后把食案都拿回来,看到她坐在这里也不跟她说话,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站在窗前,天边的漆黑中仿佛突然有人注入了一股青色、红色、紫色,一道道瑰丽的色彩出现在天幕中,就那么一瞬间,美得让她心神都为之所夺,然后就像假的一样,这些色彩都消失了,变成了惨淡的白色,黑夜褪去颜色,白色的光越来越强,她看到了自己放在窗户上的手,刚才在看到那样的美景时,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就放在上窗户上,想推开它——   那只手是人的手吗?扭曲的关节,红红白白的皮肤,上面还有一颗颗肉瘤一样的东西。   她迅速把手收回来,避到了阴影里。   阿病昨晚上跟大家说得太久了,早上就来晚了。他们匆匆过来,把放在门外的食案上的碗碟都收起来,也来不及把食案收回去打扫清理,直接就把新的食物放上去,上面的汤还有一点点热。阿病把碗托在手里,不停的吹气。   “昨晚的饼……是谁做的?”   门里突然传来一句话,吓得阿病手一抖,碗就摔在了地上。   他看到窗后有一个人!看不见脸!   “啊!啊……鬼啊!鬼!”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往后躲。   冯乔连忙往后站了站,轻声说:“我不是鬼,我只是想问你,昨晚那好吃的饼是谁做的,能不能告诉我?”   阿病这才发现是个声音温柔的人,虽然嗓子有些沙哑,但听她说话,就觉得她一定很温柔。他结结巴巴的说:“是我、我做的。”   “你怎么会做那么好吃的饼呢?”冯乔平静的用连对大王都没有过的温柔和心计对着一个役者施展,“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饼。”   阿病有些害羞了,他不好意思的说:“那是、那是别人教我的。”他怕这个女人不信,抬起头急切的说:“那是公主吃的饼!我是跟摘星楼的人学的!”   公主?   冯乔松了口气,她本以为是别的什么人送来这个役者好对冯家不利,毕竟她现在是“玉腕夫人”,虽然听玉郎说蒋家已经知道了,但只要大王和四叔不知道就行。   阿病听到那个女人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不知怎么回事,他不想让他这么快就离开,急切之间他说:“公主人很好!那里每天都有鼎食!很多人都去吃!还有承华宫的侍女们也去了!她们还在摘星楼前唱歌跳舞!昨天有个侍女奏了一曲箜篌!把神鸟都引来了呢!”   果然,那个脚步声又回来了,她迟疑的说,“……承华宫?”   阿病想起玉腕夫人,又有些后悔,“你别生气……你们都是侍候玉腕夫人的吧?你一定不想听到承华宫的事。”   冯乔轻柔的说:“我没有生气。你多告诉我一点……”她刚想把手放在放在窗户上,看到自己的手又缩了回来,用袖子和手帕包住手指再伸出窗外。   阿病看到一角丝绢从窗内探出,似乎还闻到了胭脂的香气……   他说:“你没有生气就好,我常能听到有人在屋里哭,是不是玉腕夫人在哭?她打你吗?”   冯乔:“……她不会打我。你多告诉我一些外面的事吧,我不能出去……我很想知道,外面现在怎么样了?王后还好吗?大王好吗?”   阿病说:“大王很喜欢王后的妹妹,就是蒋夫人,蒋夫人很会跳折腰舞。”以前蒋夫人在承华宫前庭跳折腰舞时,他们都会去偷看,那真像天上的仙女啊。   “承华宫的侍女都很会跳舞,擅长乐器,她们都长得很漂亮。”虽然他只能躲在远处看,但那几个行走之间像摇曳的花朵的侍女,就是比周围的宫女都漂亮得多,让人一眼就会看到她们。   “鼎食很好吃,公主会让他们放各种东西。”   “我都是跟役者们一起吃,公主也从来不打他们。”   阿病说了很多很多,那个“侍女”也一直在门后听着,直到他被人叫走,“快来,该干活了!”   一个役者过来拉走阿病,“你不要偷懒!不然我们又要挨打了。”这个宫里的人都是疯子,动不动就要打他们。   阿病知道自己偷了很长时间的懒,看看天时,今天已经不能去摘星宫了,他有些失望。   “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沮丧的挑着水说,“她不能出来,可能是玉腕夫人不让她出来吧,她很想知道外面的事,让我讲给她听。”   “你别想得太美,说不定她的脸也被烧坏了。”一个役者恶意的说。   阿病没有说话,他在心里想,就算她的脸烧坏了也没关系,他只是一个粗役而已。   这天送饭时,他故意躲在门外,想再跟那个侍女说说话。可她没有来,来端饭的人看到他吓了一跳,然后他就被押在庭院里打了几棍。打完后,打他的役者把他拉起来说,“我就说让你别再去了。”   刚才跪在地上抱着头挨打的阿病站起来,揉揉被打痛的肩说,“你没打多重……”   役者捶了他一下,笑着说:“我今天干了一天活,抡不动棍子。”他看阿病不回去,“你还要去?”   阿病摆摆手就走了,身后那个役者喊:“阿病!别犯傻!”   阿病又来到那个殿门前,还是躲起来。   天又快要亮了,殿门一次次推开一条缝,一张张食案被放在门外。这次,他没有莽撞的跳出去,而是一直等着。等到好像已经没有人在门后了,食案也全都送回来了,他才站在殿门前小声喊:“你在吗?”   门里,冯乔说:“我在。”   阿病的心中涌出狂喜!他身上的伤一点也不疼了!胸口无比的满足!就像是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财富!   “多说一点,多告诉我一点……”   阿病已经说了很多了,他搅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事,他说:“对了!上回有一个金潞宫的人说,他们那里有一个大肚子的女人。”   冯乔在殿门后愣了。   阿病说:“我们都说,如果夫人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那边没有再说话。   “你还在吗?”阿病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他茫然的站在那里,又等了一会儿,才失落的离开了,几次回头,几次再回来,可是那个女人没有再出现。   大王有孩子了。   大王有孩子了……!   这个孩子是谁的?   不,不……   他应该是半子的!   半子应该有个孩子!   如果半子没有死,这个孩子应该是她的!   阿病他们挑着空桶去挑水,突然听到殿中传来撕裂一样的惨叫声,吓了他们一跳。   “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她们不会是杀人了吧?”   阿病回头看,有点担心那个女人。他想了想,放下桶说:“我去看看!”   “阿病!阿病你还要干活呢!”   阿病冲进殿里,一进去就险些摔了一跤,殿里到处是垃圾,到处是灰尘,所有的门窗紧闭,殿中没有点灯,什么也看不见。   “你在哪儿?你没事吧?”阿病在殿中乱跑乱撞,喊:“喂!你没事吧?”   他看到很多身影,可那些身影一看到他就纷纷躲避,让他想找个人问一声都不行,他追着这些身影跑,但他们很快都不见了。他越跑越深,很快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突然,不知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头,把他一下子砸倒在地,然后更多的人扑上来拿棍子或不知是什么东西打他,他抱住头倒在地上,没处躲没处逃。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人停了下来。他倒在地上,肿胀的眼被血浸染。   “是个役者。”   “杀了他!”   “我来绞死他!”   这些人围上来。   “等一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阿病张开嘴,想喊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有事让他去做。”他听到那个声音平静的说,那些人停了一会儿就都让开了。   一个他从没见过的身影施施走来,蹲在他面前,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又温柔又平静。熟悉的丝绢包裹着她的手,她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抬起他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帮我做一件事就不杀你。”   阿病点点头,眼泪涌出来,恐惧淹没了他。   “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是谁,你告诉我?”   阿病想摇头,他不知道啊,可他不想死,他拼命挤出来一句话:“是、是大王珍爱的女人!是大王最珍爱的人!”他说完这句话,看到眼前那个温柔的人突然用很可怕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喉间一凉,他感觉到无数的热流从他的喉咙中流出去。   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163章 生欲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役者的房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小的门,出来进去都要弯着腰,从门口往里看,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役者们冬天睡在草垫上,夏天就睡在地上,哪怕是金潞宫的役者也没有床。   冬天能冻得他们不得不挤在一起,要么就围在火炉旁取暖,对他们来说,能睡在宫殿的廊下就很不错了,因为那里会暖和得多。   夏天就更加闷热,这时他们宁可待在外面干活,砍柴也好,挑水也罢,实在没事做,就躺在阴凉的地方睡大觉。因为屋里没有风,还有虫子咬人。   阿默躺在草垫上,浑身是汗。她渴望的看着门,却不敢踏出一步。自从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后,大王就不再叫她过去了,但那个独眼的仆大人却每天都会来看她,交待她好好躲着,千万不要出去。   “你一出去,大王就不能保护你了。王后一定会杀了你的!”   阿默赶紧点头,更加不敢出去。   可她已经躲了快一个月了,日子越来越难熬。以前她时常去见大王,这里的役者还不敢冒犯她。现在这么长时间大王不找她,这些粗俗的人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好几天前的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人在偷偷摸她,她躲了好几下没躲开,她告诉了仆大人后,这里的役者少了几个,剩下的役者就不敢再碰她了,可他们看向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更加凶恶。   从那以后,阿默夜里就不敢睡了,她只敢在白天,役者们都出去时偷偷睡觉。   她翻了个身,听到外面的役者说:“你听说了吗?摘星宫最近的鼎食,公主让人搬来冰山,在鼎中凿碎后浇上甜甜的浆水后任人取食。”他说着就响亮的咽了声口水。   “我知道,我真想去啊……”   “别胡说了,我们这些人怎么能去呢?”   “听说公主并不讨厌我们啊,有很多粗役都去,从来没被赶走过。”   “可是,阿肚不是不见了吗?说不定就是公主杀了他。”   马上有很多人反驳,“别瞎说!公主不会杀人!”   “公主为什么要杀阿肚?我看,还是那个人杀的。”   “都是她胡说八道!阿肚才没有去摸她!”   “你们说,是谁摸的?”一个人嘿嘿笑着说。   “我不知道,我没摸。”另一个人也嘿嘿笑着说。   更多的人围过来,嘻笑着说着什么。   阿默在屋里听得心惊胆战,她不敢再睡了,偷偷爬起来,躲在门边看,见门外没有役者在,马上悄悄溜了出去。   她不敢跑远,只敢在金潞宫周围,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这里很阴凉,微风徐徐吹来,风中依稀传来乐曲声。   阿默立刻渴望的抬头去找,她已经很久都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了。在那里躲着,她连歌都不能唱。   乐曲声渐渐清晰起来,她忍不住顺着声音找过去,可又不敢走太远,只敢躲在那里,静静的听,跟着轻声哼唱。   后来,她发现这曲子是从摘星楼传过来的,心中痒痒,想起公主,想起鼎食……   不能去。   她对自己说。   你忘了在山陵时发过什么誓吗?   你忘了在山陵没日没夜要干活,只能睡在地上,每天都灰头土脸的,水里都是泥,饭里都是土渣子,这种日子,你再也不想过了。   现在你回到莲花台了,还有了大王的孩子,只要把孩子生下来,你就可以做夫人了!   但她还是每天都溜到这个地方,有时一听到乐曲声响起就忍不住跑出来。她躲在树丛后面,一边听着乐声,一边在心中畅想着等她生下孩子后,也要住在宫殿里,有侍人和宫女侍候她,她每天都可以洗澡,可以睡在床上,吃干净的食物,喝干净的、有香味的水,人人都会尊敬的叫她“夫人”。   阿默偷偷笑起来,越想越美。   她摸着肚子,在心里说:孩子,你快点长大,快点出来,这样,我们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突然,她背后的树丛抖了一下,吓得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赶紧爬开,躲到另一个树丛后,趴在地上。   这时一个脚步声噔噔噔的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另一个轻一点的脚步声。前面的人从树丛中捡起什么,还踢了树丛一脚,树丛哗啦啦抖着,叶子都被踢掉了不少。   后面那个人轻声说:“公子,别生气,以后就好了。”   ——公子?   阿默的心狂跳起来!   她想到了!宫中有一个公子!也是大王的儿子!是公主的弟弟!就在王后那里!   一个声音怒冲冲的说:“她们就是在跟我做对!你看我的手!”   另一个声音放得更轻了,“公子,小声点!她们会听到的!”   这个声音果然变小了,但还是充满了不平和怨恨:“她们就是故意的。说我的手放得不对,就一直打我的手……”   “公子……”   “为什么以前不这样?现在变了?”   姜旦很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他好像哪里都不对了。不管是他坐着也好,吃饭也好,哪怕是普普通通的走在路上,都会有个侍女对他说他的姿势不对。   手不对,打手背。腿不对,打腿。如果他露出一点怨恨的表情,就会被要求站着不许动,被她们扇巴掌。   姜仁说:“公主说,这是因为王后可能对你有了别的打算。”   “可如果王后真想将我当成她的孩子,那她就不该打我,不是吗?”姜旦想不通,他觉得公主说的不对,如果王后真想要他当儿子,那应该对他比以前更好才对,像现在这样,反倒是像不打算要他了,想把他赶走。   姜仁小声说:“公子,公主说的不会错。以前王后不管你,现在她让人教你读书,教你礼仪,这就是想让你变得更好一点。”   “我不懂!”姜旦狠狠踢着树丛,“我不信!天天打我,怎么可能是对我好呢?”   姜仁就不再说了,只是替他看着周围的动静,看到有承华宫的侍女要过来就赶紧提醒他。最后他拉着姜旦走了。   阿默一直屏住呼吸,等听到脚步声离开之后才伸长脖子,去看那一对少年的背影。那个走路踢踢踏踏,甩手撇腿的……是公子,那个行走之间轻手轻脚的,是侍从。   她紧紧捂住肚子!   就算她的儿子生下来也不行了!王后要把这个公子当成是她生的了!公主的弟弟要当大公子了!   那她还能当夫人吗?   她看着那个撇着腿,走路时一蹦一跳,如果不是那个侍从拉着就要乱跑的少年……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阿默回到役者的屋里,在她睡觉的草垫旁边摆着一张食案,上面有她的饭:一碟饼,一碗汤,一盘菜。   饼上、菜上落满苍蝇,她走过去,苍蝇嗡的一声飞开,又慢慢落下来。   她一边吃一边赶苍蝇,慢慢把饭菜都吃光了。   天渐渐黑下来,役者们贪凉,会在外面的地上睡觉。她躺在草垫上,虽然闭着眼睛,却根本没有睡。   半夜,她听到一个人进来了。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悄悄走到草垫旁,蹲下来。然后,她就感觉到一只手悄悄伸到她身上来,探入她的胸襟,慢慢摸起来。   她一把按住他的手!   那个人吓得往后坐在地上,想跑,却不敢喊。   她睁开眼睛,认出了这个役者是那些役者中最安静,平时根本不敢靠近她的一个。   他吓坏了,脸都发青了,眼睛不停的转动着,盯着门口。   “我让你摸。”她坐起来,敞开衣襟,“只要你帮我做件事。”   他愣了,想点头,又害怕的摇头,又舍不得把手抽出来,半天才迟疑的说:“……什么事?”   “你帮我杀个人。”   他摇头,“我、我不会!”   “很简单。”她靠近他,“他喜欢四处乱跑,身边只有一个小孩子,到时我把那个小孩子引开,你把他按到水道里,这样他不会喊,很快就会死了,没有人会知道的。”   他犹豫起来,听起来确实很简单……   “你为什么要杀这个人?”   “我有孩子了。”她摸着肚子,“所以他一定要死才行。”   因为那些侍女的缘故,姜旦现在很不喜欢待在承华宫,可他又不敢跑太远,以前他跑到外面去,回去后被打了一顿,连饭也没有吃,饿着肚子挨打,哭,可是连阿仁都不敢来救他的事让他吓坏了,从此就算再怎么跑,也从来没有离开承华宫。   他蹲在草丛里,看着那两个侍女从不远处走过。   “真烦人!她们为什么现在还在外面?”   太阳很大的时候,侍女们都不会到外面来,她们怕变黑。姜旦就常在这个时候跑出来。   姜仁蹲在他旁边,前后左右张望了下,说:“今天四处都有人,公子,我们去别处躲躲吧?”   姜旦知道,姜仁说的是摘星宫。但他就是不想去。   他已经不记得公主长什么样了,虽然阿仁说,以前公主和他住在一起,他也曾住在摘星宫里。可他都不记得了。阿仁说,摘星宫有一道会发出响声的楼梯,他以前很喜欢在那个楼梯上跑来跑去;公主在夏天时还会打开水闸,让水从二楼流下来,公主说这叫水帘,他还曾在水帘中来回的穿,把衣服都淋湿了,不管换多少次衣服都没用。   “真的吗?真的吗?”姜旦听的时候咯咯的笑,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在他的印象里,公主就像一个严厉又可怕的人,“那公主不骂我吗?”   姜仁犹豫了一下,摇头说:“公主不会骂你,也从来没有打过你!”   是吗?   姜旦总觉得不敢相信,可他又忍不住偷偷向往。   姜仁期待的看着姜旦,看到他这回隐约的点了点头,立刻跳起来拉住姜旦就走,生怕他下一刻就后悔。   但姜旦答应之后就后悔了,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害怕见到公主。他总是忍不住害怕侍女们说的都是真的,公主其实不喜欢他,公主非常讨厌他,公主会害他……   他拖住姜仁的手,脚下越来越迟疑。   这时,一个侍女的身影突然从远处冒出来,看不清楚,但一看那就是侍女!   姜仁脚下一顿,手中立刻空了,回头一看,见姜旦已经掉头跑了。他迟疑了一下,见侍女掩着脸,形态古怪,但却是绕过他好像想冲着姜旦去。他立刻向另一个方向跑,想绕到侍女面前去引开她。   侍女果然迟疑了一下,向他这里追来。   姜仁跑来跑去,这个侍女的腿脚比较慢,总是追一阵又停一阵,但就是追着他不放,姜仁又跑又躲,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侍女才不见了。   他气喘吁吁的停下,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来了。他辨认了一下方向,转回去找姜旦。   可是平时姜旦会躲的那几个地方都没有他的踪影。   “公子?公子?”他小声叫着,一遍遍的找。   终于,他听到一个声音:“阿……阿仁!阿仁!”   他连忙找过去,却看到姜旦浑身透湿的趴在地上,身边站着一个宫女,那个宫女转头看了他一眼就不理他了,对着姜旦说:“公子,我救了你!你要告诉公主哦!是我救了你!”   “阿仁……阿仁……”姜旦吓得满脸是泪,只看到了姜仁。   姜仁跑过去扶起他,“阿仁,刚才有人推我!”   姜仁抱住姜旦,吓得浑身发抖,他看向那个宫女,“多谢你!多谢你!”   宫女坚持道:“你要告诉公主,是我救了他!”   “我一定告诉公主!一定!公主一定会感谢你的!”姜仁说。   宫女这才高兴起来,说:“是个粗役,他想杀他!他把他推下去,还跳下去想把他按到水里!我看到了,用石头把他砸跑了!”   姜旦牙齿打颤,紧紧抓住姜仁,“他推我,我想站起来,他按住我,我摸不到岸边……”他伸出手,两只手指缝里全是水道底下的污泥。   宫女指着自己说,“你一定要告诉公主!是云姑救了小公子!”   姜仁连连道:“云姑,云姑,我记下了!我一定会告诉公主的!”   姜旦喃喃道:“公主……公主……”   公主真的会保护他吧?   公主是真的喜欢他的吧?   ——是真的吧? 第164章 智   “有人要杀阿旦……”听到这个消息,姜姬竟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放松感。   虽然这一天来的有点早。在她的设想中,至少要等那个女人生下孩子,确定男女之后再对姜旦下手。但总有人会迫不及待,视姜旦为眼中钉。   唯一遗憾的是,动手的人是个役者。在这个宫里的人大半都不会去注意一个役者,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如果是侍女或宫女,至少人们会留下印象:这个女人是老还是年轻?她长得漂亮吗?但一个役者,那就只是个役者。   唯一知道的就是有人提前把姜仁引开了。姜仁很肯   定的说那是个侍女而不是宫女。虽然侍女和宫女都是女人,但她们的区别却不止衣饰,哪怕离得远,只要看一看她走路的姿势就能立刻分辨出她到底是个宫女,还是个侍女。   现在宫中的侍女,能光明正大跑出来的,只剩下承华宫的人了。   这个侍女在追姜仁时一直掩面,可能是怕姜仁认出她的脸。而只看身形,姜仁也说不出到底是谁,就觉得她跑起来古古怪怪。   “公主,我们怎么办?”姜礼担心的说,“要不要让公子先躲在承华宫别再出来?”   姜智说,“公主,万一是王后要杀公子呢?”   姜礼不解,“王后为什么要杀公子?”难道不该杀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吗?   姜姬没说话,她想听听姜智会怎么说。   姜智说,“不管是公子还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都不是王后姐妹的骨肉,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分别。而且……”他看了眼公主,壮着胆子说:“而且,公子也不怎么听王后的……”当年他记得人贩子就说过他的年纪小最好卖,因为卖了以后也不会记得家人,蟠大兄也对他说,如果别的都不会,至少要会听话。而姜旦就是笨还不听话的那种,他想,王后未必不想换个人养。而且也不是说王后姐妹就不会生了,养一个更小一点的,对她们更有利。   姜良插话道:“可是……王后可以两个都养啊……到时哪个听她的话,她就对哪个更好,这不是更好吗?”   姜智一愣,姜温点头说:“阿良说的对。”   姜姬看了姜智一眼,见他不吭声了,说:“阿智和阿良说的都有道理。我不想去赌王后想怎么样,不想怎么样。”她对姜礼说,“阿旦不是生病了吗?让他继续病,装病。”   姜礼忙问,“公主,装到什么时候?”   姜姬说,“等将军回来,请他进宫……”把姜旦带出去。   姜礼他们也想到了!顿时欢喜起来!   姜礼连忙出去想办法给姜仁传信,他想叫姜智去,却见姜智仍坐在公主面前不肯走。   “阿智……”他过去轻轻推了他一把。   “阿智还有话要告诉我吗?”姜姬却很温和的问道。   姜智憋红了脸,小声说:“公主,万一公子不想出去呢!”   姜礼愣了,姜温拉住姜良,不让他说话。   姜姬平静的看着姜智。   “公子如果更喜欢宫中的生活,他就是出去了……也会回来的!”姜智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他一直觉得,公主当初把姜旦和姜谷他们送出去是一厢情愿。今时今日,再让姜旦和姜谷离开,他们真的会愿意?   “到时就看他自己想去哪里了。”姜姬说,“想回来,将军自然可以把他送回来。想出去,将军也不会照顾不了他。”   姜智嗫嚅了一下,公主的反应和他想的不同,他不知道接下去还能说什么。他现在如坐针毡,越来越紧张和尴尬。   “阿智,跟阿礼出去吧。”   他抬起头,看到公主温和的目光,突然放松了下来,施了一礼,站起来,被姜礼立刻拉跑了。   一直跑到楼下,姜礼才猛然站住,然后甩开他的手,伸手就要打他。姜温已经追了下来,喊道:“阿礼住手!”   姜智已经站直,挤住眼睛,等这一巴掌落下来。不料姜温会突然出来,他睁开眼睛,惊讶的看着姜温。   姜温一直不多管闲事,还不让姜良管。他为什么突然说话?   姜温看了姜智一眼,点点头,把姜礼拉走了。姜智还站在原地,姜良上来轻轻拉着他说,“阿智,你快去吧。”说着把他轻轻推出了门。   姜温把姜礼拉到他们的屋里,一进去,姜礼就挥开他的手,走到墙角坐下,面对着墙。姜温关上门,过来看他,见他正对着墙壁垂泪。姜礼一直照顾着他们,他是他们所有人的大哥。他可以管教他们,却无人来管教他,公主更是从不责骂他们。所以每当姜礼觉得自己有错的时候,就这样坐着,默默惩罚自己。   “大哥。”姜温轻声说,“阿智只是长大了。”   姜礼哽咽道:“他已经变得让我都不认识了。”他垂着头,眼泪一点一滴的落在他的膝上,打出一个个圆点。   “我们每个人都会长成别人不认识的样子。”姜温平淡的说,“他没有变坏。”   “真的吗?”姜礼凶恶的扭回头。   “至少现在还没有。”姜温说,“他只是想在公主面前表现自己。”他停了一下,低下头又说了一句,“而且,公主也不在意。”   公主的心门紧紧的关上,除了将军、公子和姜谷以外,再也没有别人了。可能以前,蟠大兄也在里面,但在他失踪这么长时间,生死不知以后,公主不知道还有没有在心里给他留下位置。   而他们……他们来得太晚了。   公主看似从不管教他们是一种宽容,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漠视?她给予他们的丰足衣食,也同样给了其他人。可见,这只是公主的习惯。并不是对他们的偏爱。   因为这样,姜智才会显得这么不安,因为他感觉到了。   就连姜温自己有时都会升起不安。姜良曾说过希望永远和公主在一起,但他却在想:不知公主想不想和他们在一起呢?   姜礼抹了把泪,姜温握住他的手:“大哥,别生阿智的气。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们的小弟弟。如果以后,他真的对不起公主了……”   姜礼抬起头,眼中全是惊惶与恐惧。虽然他不知道姜智在想什么,他不像姜温那么聪明,但他感觉到了姜智的不安,知道他在蠢蠢欲动。   姜温也不知道这一天会不会来。如果现在有另一个人,能看到姜智的才华,给他施展的舞台,他会怎么做呢?   他只希望这样的机会能晚一点出现在姜智面前。   “如果真有这一天。”姜温盯住姜礼的眼睛,“我们就亲手杀了他吧。”   姜礼的嘴唇哆嗦着,怎么都说不出那个“好”字。   最后,他只能垂下头,任眼泪不停的往外涌,重重的点了点头。   姜智来到了承华宫,他最近常来这里,路过的侍女看到他也不奇怪,还都指点他:“阿如在那里,你小心点,别被别人看到了。”   这个别人,指的是王后和蒋夫人。   姜智点点头,跑到阿如的房间里。   阿如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在她二十几岁时,她被蒋淑选中,和其他四个侍女一起被送去侍候蒋后。直到现在,她还留着蒋淑送给她的一盒胭脂。胭脂的香气早就消失了,带走的还有她的青春。唯一留下的,是那些午后,在蒋淑书房的榻上,那些狂乱迷离的缠绵。   蒋淑曾期待她生下一个孩子好给蒋后作伴,但她偷偷吃了药。她不想生下一个孩子,却要看着她的孩子日日夜夜去做另一个女人的孩子的仆人。   她把蒋后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但这么多年过去后,在蒋淑已经死了以后,她却突然觉得,她还是应该生一个孩子的。哪怕不是蒋淑的。她可以养着这个孩子,看他慢慢长大。   姜智并不算很好,当然,他机灵、懂事、可爱。可她想要一个笨笨的孩子,只要做不好事,就会偷偷躲起来哭,然后,她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他,最后在柜子里、床下那种地方找到他,再轻轻抱着他哄,他会软软的向她撒娇……   眫儿……   她轻轻叹了口气。   之前听说他被公主带走后,她还替他松了口气。公主那么小,他又漂亮又聪明,只要讨好了公主,就可以平安的活下去,等公主长大,对他感情深厚,想必也不会丢了他。   结果这个傻孩子,实心眼的傻孩子!公主对侍女情深,他肯定看到后就感动了,竟然愿意替公主去刺杀蒋盛!   幸好他成功了,但他现在也是不知死活。   公主身边还有别的少年陪伴,哪里还记得他呢?   阿如缝好一双袜子,放在盒子里,一抬头,就看到姜智躲在门边,看到她抬起头,这个孩子才走进来,笑着扑到她怀里,“如娘!”   阿如搂住他拍了拍,把盒子推给他,“拿去吧,这些够你穿一阵子了。”她说着就笑了,“真是……一群男孩子,竟然个个都会做针线!”   那天她们去摘星楼玩,她才知道原来摘星楼里这些男孩子全都会做针线,因为公主不用侍女,宫女也是这两年才有的,他们的衣服,公主是让宫外的制衣匠人做的,但袜子每次都不够穿,他们也曾赤脚穿鞋,下场就是鞋臭不可闻,脚上磨的全是泡,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自己学着做袜子。   姜智惊喜的打开,立刻就要脱鞋换上新的。阿如立刻站起来去把窗户推开,就算这样,屋里还是很快弥漫着一股脚臭。一个侍女刚好进来,一闻到这个味立刻躲出去了,站在门外对阿如说:“阿如!赶紧拿水给他洗脚啊!”   阿如又气又笑,狠狠的打了一下姜智的头,“你这孩子真是磨人!”然后就去拿木桶、提热水,还拿了皂角粉来,命令姜智狠狠的把他那双脚好好洗一洗。   洗干净后,姜智还抱着脚闻:“嗯!香香的了!”   阿如笑得倒在榻上,真心有些喜欢这个男孩了。   其他侍女都听说了这件事,刚才都不过来,现在进来了,还要故意在门口嗅一嗅才进来,“现在不臭了。”   她们拿来了各种各样的点心,水果,姜智面前很快就摆满了吃的,甚至还有鲜果汁,里面放了蜂蜜。   姜智一发现这个,立刻就拿过来先喝光了。   阿如笑着问:“难道公主不给你们喝这个?”   姜智摇头,“这个少,每次只有一壶,当然只有公主喝。”哪怕是夏天,新鲜的果子也没有多到可以榨汁的地步,每人一个可以吃很久,但如果每天给公主榨一壶果汁,至少要一筐的鲜果。   ——但是,公主每次都不想喝,这一壶果汁,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专属他的。   ——因为只有他最小。   姜智的嘴里泛起酸涩,他知道,大哥和姜温都不信他,都认为他会背叛公主。可是,他怎么会呢?从那么小的时候,从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公主就最照顾他,对他最好。等他懂事后才品味出在他不算长的人生中,公主是唯一一个不求回报对他好的人。   ——哪怕公主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这样做的。   他到现在都记得,蟠大兄对他说过的话。   他想对蟠大兄说,他懂了,能见到公主,确实是他最大的幸运!   姜智顺着阿如的话,回答了很多公主的事。一些关于公主的私事,他也对答如流,完全不加隐藏。   ——因为他知道,公主真正想让他做的是什么。   等他走的时候,他已经发现眼前这个侍女的眼中出现了迷惑,似乎在奇怪,为什么他会对她这么好。   等她开始怀疑他对她是不是真心的时候,他就可以做该做的事了。   姜智吃了一顿好吃的,抱着袜子走了,远远的看到姜仁后,他直接向他走去。哪怕周围有侍女在看也不要紧,从见到阿如的第一次起,他就坦言,他想见一见他的仁哥哥。可能正因为他这样说,阿如才会认他当儿子。   “让公子继续病,病到将军回来。”   姜仁记下姜智的这句话,回去后悄悄告诉了姜旦。   姜旦本来就生病了,他落水、受惊,虽然现在是夏天,还是发烧了。侍女们立刻给他送了药,天天看着他喝。   “那我不喝药吧……”姜旦也害怕,他现在只敢躲在屋里,不许姜仁离开一步,刚才是姜仁出去给他倒夜壶才走开的。   “药还是要喝的。”姜仁可不想让姜旦真生病了,他小声说:“公主说了,让你病好以后装肚子疼。”   装病。   哪怕是第一次装,姜旦还是很快无师自通了这一技能,他捂住肚子在榻上打滚时,能不停的哭,侍女都被他吓坏了,但由于平时照顾姜旦的只有姜仁,侍女们都说不清姜旦是不是吃了什么才会肚子疼,于是姜仁就被罚了。姜旦听到姜仁在庭院里挨打的声音后,哭嚎到昏了过去,人事不醒。侍女们于是不敢再打姜仁,把他放回来继续照顾姜旦,但她们也不敢再疏忽,每天都有人陪伴姜旦,这样一来,姜仁没办法再跟姜智见面,也不能再传递消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姜旦因为肚子疼,只能喝粥,但他虽然常常饿得睡不着觉,却仍坚持把病装了下去,几个月下来,看起来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姜仁焦急起来,秋天都到了,为什么将军还没回来?   突然有一天,前头突然吵杂起来了。姜仁立刻抬头往外看,屋里偷偷打瞌睡的侍女也被吵醒了,她站起来走到门前向外张望,可这时没人经过,她焦急的更加伸长脖子,想看到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姜仁和姜旦交换了个眼神,姜仁走到侍女身边小声说:“姐姐,前面怎么了?”   侍女本来就因为不得不来看管他们而心烦,闻言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姜仁说:“姐姐,我去看看吧。”   “你不能去!一会儿公子找不到你,挨骂的还是我!”侍女凶恶的说。   姜仁一脸好奇,踮着脚左看右看,“啊呀,什么都看不到啊!”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啊?”   “好吵哦,怎么没个人回来跟我们说一下!”   “到底怎么了?是哪里出事了?”   侍女被他左一句右一句,说得更加心痒起来,她想了想,把姜仁推回去,把门一关,上了栓,然后提着裙子跑了。   姜仁在门里边拍门边喊:“姐姐!姐姐!你让我也出去看看啊!”   侍女不一会儿就跑得不见影了。   姜旦见人不在了,立刻跳起来跑到门边,也踮着脚尖往外看,“怎么了?怎么了?”   “不知道。”姜仁说,这时前庭的声音更大了。   突然,姜智出现在门前,他拔掉门栓,打开门,对惊喜的姜仁和吃了一惊的姜旦招手,“快走!快跟我走!”   “走?”姜旦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一步。   可姜仁和姜智哪里会让他跑?一人一边抓住他的手,拉住他就往外跑。   现在仍是白天,但整个宫里的人好像一下子都不见了。   “人都到哪儿去了?”姜仁问。   姜智没有回答,只是拖住姜旦跑得更快一点,三人气喘吁吁的一路跑到摘星楼。   摘星楼。   这是姜旦几百次想来又不敢来的地方。   他在楼前看到一个女孩子,被她的眼睛一看,他就想跑,但是他被姜仁和姜智紧紧拽住,硬是拖着他来到她面前。   这个女孩子一直看着他,目光中充满熟悉与平静,好像她知道他的一切,也接受他的一切。在承华宫,从来没有人这么看过他。   看到他紧张的样子,女孩子突然笑了一下,好像觉得他这样很有趣。   姜旦觉得自己的耳朵烧热起来,有种特别熟悉的羞愧感,还有一点点的恼怒。   这是公主。   奇怪的是,姜仁对他说过那么多次,他都对公主升不起一丝一毫的熟悉感。但就这样被她看了一眼,他就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他认识。   他听到这个女孩对另一个人说,“快带他走吧。”   姜旦猛得抬起头,看向另一个人,奇怪,刚才他根本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看到这个人的脸,他突然脱口而出:“大哥!”   姜武愣了一下,却看到姜姬面色古怪的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不记得我?”   久违的,他想笑。   他咳了一下,转过头去,再转回来,正好接到姜姬翻过来的一个大白眼。   他又想笑了。   在他想像中,两人再见后的种种生疏和艰涩,全在这一刻化为云烟。   他上前拉住姜旦,上下打量了一下,点头说:“先换衣服。”   姜旦仍在发愣,姜智和姜温已经上前把他身上仅有的一件衣服给扒光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件旧衣兜头套在他身上,但姜姬很快发现了,这样还是不对。姜旦被养得太白嫩了,跟这件衣服不搭。   “换!”她马上说,“换阿智的衣服!”   姜智以前的衣服都没扔,他立刻跑进去拿,很快拿了出来,把捂着身体不知如何是好的姜旦给拖过去继续换衣服。   姜旦按住给他套裤子的姜仁的肩,有些看不够外面的两个人,他忍不住雀跃的问姜仁:“阿仁,大哥要带我去哪儿啊?”   姜仁和姜智对视了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两人立刻都明白对方也想的一样。   “出去玩。”姜仁说。   姜旦兴冲冲的说:“那等我回来,是不是要回摘星楼来?”   “外面还有个摘星宫呢。”姜智说,“公子,要不要去摘星宫玩几天?”   姜旦依稀仿佛回忆起了一点点,“摘星宫……?”   “那里有好几只神鸟,公子以前还喂过它们呢。”姜智说。   姜旦想起来了,好像有一只很大很大的鸟看着他,他使劲推姜仁,“我真的喂过它吗?”他当然知道神鸟,可神鸟总是离他很远,而且,它看起来很凶!没想到,他还喂过它!   姜仁笑着点头,“当然,公子小时候当然喂过。”   听着里面姜仁和姜智哄姜旦,姜姬轻轻的笑了,她抬起头,看到姜武渴望与期待的眼神,这让她准备好的话全都哽在了喉咙里,一句也吐不出来了。   “……快走吧。我怕他们快发现了。”她说。   姜武点点头,进去把姜旦抱起来,姜礼、姜义都跟着一起去,他们很快就走得不见了。   姜智没有跟着走。   一开始,姜姬想让姜智走。因为姜旦失踪后,姜智无论如何都会被怀疑的。就像被抓到她这里来的人一样,如果王后想抓姜智去问话,那他就没有活着回来的机会了。   但姜智不肯走,他说:“未必他们就会怀疑公主和将军带走了公子,之前,不是还有人要杀公子吗?”   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想杀姜旦。   一开始,姜姬认为是姜元,但如果姜元杀姜旦,还会让姜旦逃脱吗?   后来,她又怀疑那个女人。但姜元把那个女人藏在役者那里藏了三年,怎么看也不像是重视她的样子。这样的话,那个女人又哪来的人手杀人呢?   还有王后,诚如姜智所说,如果那个女人生下来的是儿子,王后完全可以养两个,何况还不知道王后是不是知道这件事,她还是觉得蒋茉娘那边有问题。   但这都是小节了,只要不让姜旦留在宫里,宫里的人想怎么打怎么杀,跟姜旦都没关系了。   她揭穿了那个女人的事,又送走了姜旦。   那么,不管谁下手要对付那个女人,又或者姜元想用那个女人去对付谁,她都不用关心了。   姜姬打了个哈欠,看到姜武了,她突然觉得有些疲惫。她对姜智说,“你先躲一躲的好。如果那个阿如叫你,先别去,必要时,你也可以病一病。”   姜智笑起来,乖乖点头,“公主,不知那边怎么样了。”   ——今天,鬼殿的人突然跑了出去,冲到了承华宫,欲刺杀王后。这种大事,莲花台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呢。   “不管他们。”姜姬回到楼上,“反正明天就知道结果了。” 第165章 刺   秋天快到了,天气一日日转凉,午后的太阳仍带着一丝威力,照在宫道上。侍女们用袖子掩住脸加快脚步跑过宫道,不想被这秋日的烈阳晒黑她们洁白的脸蛋。   鬼殿位于金潞宫与承华宫之间,与两座宫殿各有一条小道相连,在它周围,全是浓荫绿树,鲜花碧草。   大片大片的马草和狗尾巴草快把鬼殿前的路给盖住了,宫女们就算想找个冷清无人的地方偷一会儿懒都绝不会到这里来。   冯乔站在前庭,她的腿在发软,手在发抖。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站在太阳底下了,看到这亮丽的秋景,她就像个被扒光了的人一样,站在这里,仿佛周围全都是目光。   就算打开了门,其他人也全都躲在里面,头都不敢抬。   细细的哭声传了出来。   冯乔的眼睛也有些发热、酸涩。   她到现在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那是做为一个人的尊严。她现在连一个粗役都比不上,因为他们可以自由的行走在天地间,她却只能藏在黑暗的房间里。   但这是他们一定要去做的。   她回头对那些女人说:“我先去承华宫,找王后。等人都被吸引过去后,你们去金潞宫找到那个女人。”   一个藏在门边发抖的侍女结巴道:“要是、要是金潞宫的人不出去呢?”   冯乔:“我一定会让他们出来的。”   如果找王后不行,还有蒋夫人。她就不相信,金潞宫……大王,这两人他能一个都不在乎!   天气很好,蒋后和茉娘一起坐在回廊下,微风抚过,两姐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了。   “姐姐,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茉娘说。   蒋后疼爱的看了眼茉娘,轻轻点头:“好吧,就跳你上回跳的那个。”   茉娘跳起来回去换衣服了,蒋后看到她雀跃的背影,对阿如说:“她终于又变得开心起来了。”   阿如坐在蒋后身后,“茉娘本来就喜欢跳舞。”虽然练舞很辛苦,为了跳舞,茉娘也失去了很多自由,但她也确实喜欢跳舞,喜欢美丽的自己,喜欢众人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   蒋后轻轻叹了口气,她早就发觉茉娘并不喜欢去见大王,可她只能装做不知道。直到茉娘向她坦白,原来大王根本不能人道,那再勉强茉娘就没必要了。虽然一个身上流着蒋氏血脉的公子很好,但没有,也没什么……   “如果我早点这么想就好了,也不必让茉娘受了几年的苦。”她皱起眉,心中升起对茉娘的愧疚。   “王后,你不能这么想。”阿如说,“如果不是茉娘一直不肯告诉你实情,她也不会白白受这几年罪。”   蒋后叹气:“她怎么说得出口?不过现在好了,以后就算茉娘喜欢上什么人,我也可以把她送出去,她不必跟着我在这宫里苦熬。”   阿如吃了一惊,转而有些感动,“王后是个心软的人。”   蒋后笑了笑,不是心软,只是这是她的命运,却不是茉娘的命运。这宫里只要有一个蒋氏女就可以了。   乐工奏起乐曲,茉娘在前庭飞舞,她笑靥如花,仿佛周围的光芒都被她吸走了。蒋后看着茉娘,有时她会想,茉娘这样的美丽,真的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吗?   宫中的宫女和侍人渐渐围过来看茉娘跳舞,哪怕他们天天都能看到茉娘,不止一次看她跳舞,但好像永远也看不够的样子。   突然,人群中发出惨叫!宫女和侍人像看到了老虎似的互相推挤、逃跑。但更多的人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他们伸长脖子张望,有的却还在看茉娘跳舞,蹲在乐工身边听他弹奏。蒋后在上方看得清楚,站起来大喝道:“安静!”   琴鼓一下子都停了下来,惊叫声无限放大了。   乐工们和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纷纷四处张望,但一些胆小的人已经开始跑了,周围立刻更混乱起来。   “到底怎么了?”阿如站起来,扶住蒋后,“要不要叫侍卫来?”   蒋冯两家送进来的侍卫中,有一些是蒋彪的人,他把这些人的名字偷偷告诉了蒋后,让她用来自保。   蒋后摇头:“先看看再说。”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暴露这些人,让大王知道她在宫中还有人手。蒋彪留下这些人也不是给她壮声势的,而是为了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把她给救出宫的。蒋娇的事在蒋家所有人的心中都留下了阴影,蒋彪看在大小马氏的份上,从一开始就叮嘱蒋后要保存自己的性命。   一个古怪的人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就算是镇定如蒋后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那个怪人抬起头,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就像被烧化的蜡人,五官都好像融化以后又被随意的捏起,眼睛、眉毛、鼻子、嘴,全都不在它原本在的地方,又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冒出来,皮肤粉红粉白,鲜润光滑,却更显怪异。   他看到蒋后就向她冲来!   阿如抓住蒋后就要跑!   蒋后却看到茉娘正被人挤着,跑不过来,她向前两步伸出手:“茉娘!快过来!”   “姐姐!”茉娘伸出手,但她长长的裙摆和飘带被人踩着,一脚不稳,摔倒在地。   “茉娘!!”蒋后跑了过去。阿如拖住她:“王后!快跑!”   更多的怪人跑出来了,他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明明是白天,难道地下的恶鬼就钻出来了吗?   前庭本来就聚集了太多的人,现在更是乱成了一锅粥。无数的人在哭叫,无数的人跌倒,无数的人不知所措。   阿如一个没拉住,蒋后已经跑了下去。眼前的宫女和侍人太多了,阿如喊了几声不许跑不要动,都没有用,她跺跺脚,去后面叫人了。   “茉娘!”蒋后拔出腰间短匕,左捅右戳,很快赶到茉娘身边,她抱住头缩在地上,身上全是脚印。   “茉娘,站起来!”蒋后用力扶起茉娘,发现她已经昏过去了,头上有血,不知是磕到了哪里,蒋后只能半扶半抱着她,艰难的顺着人流走,这时人已经跑得差不多了,除了还摔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昏的人以外,其他人都跑光了。   这时,那些怪人围了上来,他们把其他人赶跑后又回来了。   蒋后立刻把茉娘放在地上,站在她前面,手中握着短匕,“滚远点!”   这些怪人让开,后面一个人走出来。   蒋后一愣,这个怪人的头脸都用丝巾包得纹丝不露,身上的衣服……她仔细认了认,猛得抬起头:“……冯夫人。”   鬼殿中的人是冯乔而非冯半子,蒋彪当然告诉了蒋后。   冯乔一点也不意外蒋后会知道这件事,她施施然行了一礼,虽然两只手全拢在袖中,但姿态仍是优美的,“见过王后。”   当年,她和蒋后在大王面前争王后之位的事,仿佛还在昨天。   蒋后受了这一礼,就像没看到冯乔怪异的举动一样,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冯乔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王后。”她左右看了看,说:“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还请王后随我来。”   蒋后也知道那几个怪人是冯家侍女了,这几天听说鬼殿的人从不到外面来,她还暗自唏嘘,但现在看到她们不加遮挡的出现在人前的样子,她反而奇怪:有着这样一张脸,她们是怎么忍受的?   冯家侍女们上前来,要扶起昏倒的茉娘。蒋后用刀逼退她们,说:“不要用你们的手来碰我妹妹。”   一个一半脸都烧毁了的侍女,她的眉毛一条烧秃了,那边眼睛也没了,鼻子更像是一个歪斜的挂在脸上的肉瘤,她一直用憎恨的目光看着昏倒的茉娘那张美丽的脸,虽然脸上有血,沾上了灰尘,她还闭着眼睛,但她还是美的,更让人怜惜。   蒋后看冯乔,“冯夫人,请约束你的侍女。”   冯乔上前把那个侍女拉回来,“王后,我是真的有事要跟王后说。”她往后看了一眼,算着时间,蒋家的人也快该来了,“请王后快一点随我走吧。”她看了眼茉娘,“把蒋夫人就留在这里也无妨,我只想跟王后说话。”   蒋后哪里敢把茉娘一个人留下?这些丑陋的侍女也不知道暗处还有没有。她一手握刀,一手努力把茉娘背在身上,虽然想再拖延时间等阿如找人来,但看冯乔的样子……她不能冒险。   冯乔把蒋后带回了鬼殿。   蒋后惊讶的发现鬼殿中冯乔居住的宫室还是很干净整洁的,一切就像住在这里的仍然是一个淑女,而不是一个……怪人。   冯乔请蒋后坐下,一个蒙住头脸的侍女上来送茶,蒋后发现这些侍女回到这里后就迅速把自己又遮了起来。   看来她们刚才确实是故意把脸露出来吓人,为的就是把所有人都吓跑。   冯乔轻声说:“大王不在,我才能用这种方法把王后请来。”   金秋节快到了,龚香和冯瑄认为姜元该去山陵一趟,来去的路上打打猎,再祭一祭祖先。姜元一开始不想去,服用仙丹以后认为不去不行,就突然决定今天就去,说走就走后,拖着一宫的人全跑了。   冯乔的消息是从冯瑄那里拿到的,但他以为冯乔只会暗中与蒋后联系,没料到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冯乔没有告诉冯瑄那个女人的事,因为她很清楚,他和龚香都很盼望大王能有更多的公子,哪怕是个女奴生的也没关系,如果大王只肯找女奴生子,他们立刻就会开始征美。   蒋后把茉娘的头放在膝上,轻轻捂住她的眼睛,茉娘已经醒了,她发现后就轻轻掐了她一下,让她继续装昏,这样冯乔才会放松警惕。   阿如会很快找到办法来救出她们的。而且阿如很聪明,她会知道这件事不能惊动大王。   另一方面,蒋后始终觉得冯乔会冒充冯半子之名留在宫里就不会是一个疯子,她是可以商量的,在这个宫里,多一个帮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蒋后问:“夫人想跟我说什么?”   冯乔轻声说:“王后可知,大王在金潞宫藏了一个女人?”   蒋后这一刻流露的震惊不是假的,她立刻怀疑起来:“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冯乔:“我抓了一个金潞宫的役者问出来的。”   蒋后膝上的茉娘紧张起来,蒋后发觉了,放在她脸上的手轻轻温柔的抚摸着她,安慰她。   蒋后问:“那夫人告诉我,是想让我怎么做呢?我是王后,我知道以后,只能去劝大王不要纵欲,如果大王十分喜爱她,我只会给她安宫置室。”   冯乔:“可是大王不会把她交给王后。”   “为何?”   “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   蒋后愣了。   冯乔道:“王后是不是很愤怒?大王藏起她,就是为了保护她,大王是无论如何不会把她交给王后的。”   ——是吗?   蒋后突然在此时想起了母亲在车上对她说的话。   ——让大王相信你对他比对蒋家更忠诚。   蒋后的心激跳起来,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岔路口。往下走,选一条路,她仍会受制于蒋家,选另一条,她需要在大王和蒋家之间找到平衡,需要比现在更小心更谨慎,需要等待更久……但她却有可能在最后成为蒋家的主人,至少她会有了跟蒋彪同座一席的权力!   蒋后闭上眼睛,隐隐发抖。   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心。   她睁开眼睛看着冯乔,“冯夫人想怎么办呢?”   冯乔说,“我会把这个女人交给王后,王后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蒋后马上发现冯乔是在逼她!因为这时她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奔跑声,殿门被冲开,几个怪人把一个不停扭动挣扎的大肚子女人抓了进来,扔在了地上。   这个女人的手脚都被绑住,头上被胡乱用布给包了起来,她一摔在地上就赶紧蜷缩起来保护肚子,然后抬起头转来转去,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可能什么也听不见,而且显而易见,她非常害怕。   冯乔看了眼那个女人:“王后,你想怎么做呢?”   女人听到了“王后”,立刻激动起来,拼命哼叫,拼命往后躲。   蒋后看着冯乔。   冯乔和她对视。   她们都知道,冯乔给蒋后设下了陷阱,从一开始,她就防着蒋后,为了避免蒋后去找大王邀功,她故意让这个女人以为王后就是抓她来的人。   “……”蒋后不说话。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阿默剧烈喘息着,她只庆幸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脸上突然长了很多斑,大大小小,肚子变大了,人却变瘦了,头发也开始大把的掉。仆大人来看过她一次,她还用布罩住了脸,害怕被他看出来回去告诉大王。结果仆大人不但答应替她保密,还说会把大王的仙丹偷出来给她,吃了那个,她一定会好的!   但不等仆大人给她送仙丹来,这些人就冲进来把她给抓住,她当时拼命叫,可是那些役者明明就在外头,却没有一个回来救她!那些人都恨她!   可是……   阿默愤恨的想,谁叫那个人当时那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杀了旦公子呢?她怕他会向大王告密,也怕王后坐发现,只好先杀了他。   那些役者可能是都猜到了,因为她那几天和那个役者常常偷偷溜出去说悄悄话,后来那个役者的尸体在水道被发现,他们一声不吭,悄悄把他藏在炭车上,带出去扔了。回来以后,他们就再也不和她说话,也不和她坐在一起,除了仍然给她做饭以外,他们什么都不给她了。以前他们还会给她留一些水果什么的。   只要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只要他是个小公子就好了……   到那时,她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阿默抱着肚子,脑子里疯狂转动着。她能听出冯乔的声音,可是……不是说活下来的是玉腕夫人吗?怎么会是阿乔?   难道阿乔也活下来了?那半子呢?半子也在吗?其他人呢?   王后也在吗?那刚才来抓她的人,其实都是冯家的人?   他们看到她没有认出来……   怎么办?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她呢?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蒋后看了眼门,说:“不如,冯夫人就让我把她带走吧。”   阿默浑身一颤,既想躲,又不敢躲。跟着王后走虽然可能很危险,但继续留下来……被半子和阿乔发现是她怀了大王的孩子怎么办?阿燕都是那个下场,她呢?   冯乔听着外面的声音:“王后把她带走后想怎么办?杀了吗?”   蒋后说,“她肚子里如果真的是大王的骨肉,我是不会杀她的。”   冯乔:“王后是想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后和小公子一起养吗?”   ——什么?   阿默剧烈颤抖起来,就算看不到她的脸,冯乔和蒋后也都发现了这个女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变得更害怕了。   ——这是她的儿子!   ——这个小公子是她的!   ——她为什么要给王后?王后想抢走小公子吗?她不会给她的!   蒋后和冯乔都想到了她为什么激动,两人都有些惊讶,莫非这个女人还有些来历?可是她们再打量一遍阿默身上的装束就更不解了。   冯乔转头问把阿默抓来的人:“这个女人你们是从哪里抓来的?”   一个怪人说:“灶间,和那些粗役住在一起。”   蒋后笑起来,“冯夫人,你的人不会是找错人了吧?”这难道不是那些粗役藏起来的女人?她睡在他们的屋子里,怎么会是大王的女人?   冯乔一个箭步上去撕掉阿默脸上的布,阿默吓得尖叫。   “你肚子里的孩子……”冯乔的眼睛渐渐瞪大了,她只露出了一只眼,阿默被这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瞪着,恐惧渐渐爬上背脊。   蒋后看到冯乔对着这个女人沉默下来,“……冯夫人认识此人?”   冯乔的牙齿轻轻打颤,她像做梦一样说:“王后请回吧,是我搞错了。”跟她的语气不同的是,她抓住阿默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阿默被抓住了一块肉,疼得钻心,她拼命叫道:“王后救我!王后救我!”   一出声,这里所有的冯家侍女全都认出来她来了,顿时有人就扑了上去,还把冯乔推开,捧住阿默的脸上上下下的摸,上上下下的看,“你的脸为什么是好的?你的脸为什么是好的?啊啊啊啊!”这个女人叫起来,手指用力在阿默脸上抓出了深深的血道子,似乎仍不解恨,她低下头狠狠的咬在阿默的脸上!   阿默大声尖叫起来!   这时,怜奴、姜奔和阿如带着人冲进来了!   看到这么多人,冯家的侍女全都尖叫着捂着脸逃了。阿如先带着蒋家侍卫把蒋后和茉娘保护起来,带着往外跑,蒋后叫道:“等等!那个……”她想说把阿默一起带走,但怜奴已经带着人把趴在阿默身上的侍女给捅死,救了阿默。   怜奴抬头看了眼蒋后,做了个口型。   蒋后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跟侍卫走了。   侍女们都跑了,只有冯乔还坐在原地,就像刚才怜奴带人冲进来,杀人、夺人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死去侍女温暖的血慢慢漫延开来。   冯乔看着那具静静的尸体,没有悲伤,只有安祥与宁静。   怜奴杀了人,抓住仍在瑟瑟发抖的阿默转身就走,就像冯乔根本不在这里一样。他不关心这个女人,甚至不关心她是怎么知道阿默的事的,他更不关心阿默,如果不是她肚子里还有大王的孩子,他连这一趟都不必走。   不过王后那里……   怜奴把阿默照旧送回役者的屋里,在门外倒着一半役者的尸体,剩下的人全瘫在那里。怜奴把阿默扔进去,转身出来对他们说:“下一次她再被人抓走,我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阿默醒来后,脸上已经糊上了厚厚的发臭的草药,她动了一下,在黑暗中也有一个人动了一下,吓了她一跳,她以为这里只有她自己。   黑暗中的那个人摸黑爬到灶头,掏出水、饼和盐菜,推到她面前,然后又躲了回去。   阿默愣了一下,抱住这些东西使劲吃起来!   大王不在,怜奴让姜奔好好守住金潞宫,把剩下的侍卫绕着金潞宫结结实实的围了三圈,宫女、侍人全都被圈在里面不许动弹,他自己轻轻松松的去了承华宫。   蒋后在等他。   “姐弟”两人见了面,却一点也不亲近。   “大王那里什么时候藏了一个女人?”蒋后先问这件事。   “三年前。”怜奴轻描淡写的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蒋后忍不住问。   “告诉你,这个女人留得下来?”怜奴反问她,“没有这个女人,又哪里来的孩子?”   蒋后说不出话来。确实,如果三年前她知道大王藏了个女人,肯定会想办法杀了她的。但如果没有这个女人,现在也不会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怜奴说:“你们做事太绝。不管是你,还是蒋彪、蒋伟,全都要把人一下子打死。难道不知道留给别人一线生机,同样自己也会有一线生机吗?当年姑姑如果留下一个朝午王的女人,现在蒋家又是个什么光景?”   蒋后沉默了,她把怜奴的话听进去了,更因为她觉得这话很像父亲说的。现在再看怜奴,她开始觉得他确实是父亲的血脉了。   这样想,蒋后就对怜奴多了一分亲近。   “你说的对。你放心,我不会对她动手了。”蒋后说。   怜奴嗤笑。   蒋后一点不生气,反倒询问他:“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怜奴笑道:“你到现在都没明白。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蒋淑说你和蒋彪蠢,因为你们的想法都很可笑。”   蒋后笑了:“父亲跟你说我和虎头蠢啊?什么时候的事?”   怜奴一撇嘴,“他说过很多遍,我哪里记得住?”   蒋后:“那你说,我现在哪里没明白?”   怜奴:“你没明白,重点不是蒋家的女人如何,而是大王如何;你没明白,不是蒋家的女人要生大王的儿子,而是大王要生儿子。没有大王,你们什么也做不了。可惜的是你和蒋彪都憋着劲非要让蒋姓女生大王的儿子。这一点上,蒋伟就比你俩聪明得多,他知道送蒋龙进宫,而不是送个女儿进来。”   蒋后仿佛抓住了什么,不敢相信的喃喃道:“……不是,是父亲让我进宫的……”   怜奴好看又可怜的看着蒋后,“是啊,蒋淑是让你进宫,可他真的指望你能做什么吗?他只需要你在宫里,不管你怎么折腾,宫外的蒋姓男儿才是他想要保留的火种。不管你是被大王喜爱也好,厌弃也罢,都不重要。冯氏女一死一残,冯瑄有什么影响吗?我看,大王现在倒是更肯用冯瑄了。又因为有一份香火情在,怎么说也是娶过人家的妹妹,这份情谊,大王还是记在心里的。”   蒋后遍地生凉!   她懂了!   父亲送她们姐妹进宫,从来没期待她们能做什么。不管她们是死是活,是获宠还是遭厌,目的只是给大王和蒋家创造一份联系。   “你把蒋家看得太高了。”怜奴笑着说,“也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他看着蒋后坐在那里,像一个被人故意打破了最喜欢的玩意的小女孩。   “至于那个女人有什么重要的?”他说,“大王只是喜欢找不是蒋姓、冯姓、龚姓的女人生孩子而已,没了她,还有下一个。只要一直给大王这种女人,就会一直有孩子。就算今天我去晚了,她真的被你或冯夫人杀了。那也不坏啊,大王不正好可以有理由把你也给弄死吗?”   蒋后猛得看向怜奴,震惊的发现他是说真的!这让她遍体生寒!但理智又无比清楚的知道,这样一来,对蒋家其实没什么,反而可能会有好处。她可能会自尽,也可能只是幽闭承华宫。但怜奴会因此更进一步得到大王的喜爱,蒋彪可能会被大王冷落厌弃,但还有蒋伟和蒋龙。   ——母亲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蒋后沉默下来,看着怜奴,郑重的行了一礼:“多谢哥哥教我。”   怜奴坦然受礼。   蒋后起身后,说:“冯乔认识这个女人。”   “她当然认识,那是火场中逃出来的冯家侍女。”怜奴说。   “如果让她杀了这个女人呢?”蒋后说。   “好也不好。”怜奴似乎一下子就跟蒋后亲近起来了,直言不讳,“现在大王更担心的是你这个王后了,就算真的陷害了冯乔也没用,大王一定会借机对冯家施恩。”   蒋后叹气道:“看来这一计行不通。”她又想了想,说:“冯乔深恨此女,我想她一定会找机会杀她的。不如这样……”   怜奴凑过去,两人低声商议一阵,怜奴才告辞离去。   茉娘躲在自己的屋里,躲在床上害怕的直发抖。   那个女人竟然有了个孩子!   她居然有孩子了!   她为什么会有孩子?   她眼泪直流,咬住自己的手,狠狠的拧自己,掐自己,掐出血来仍不解恨!都怪她!如果不是她没有告诉姐姐,这个女人肯定不会有孩子的!   这下完了!她让姐姐陷到如今的境地!怎么办?怎么办?   ——杀了她。   ——杀了她就行了。   这几日,乐城的人都在说,大王在金秋节前出去游猎,那遮天蔽日的旌旗,那如云如海般的俊俏郎君,一片箭雨过去,无数的豺狼虎豹尽皆倒毙。他们绘声绘色的形容着大王的长须,大王的骏马,大王的宝剑,还有宝剑上花纹,还有那猛虎在山林的咆哮,百兽的战栗,大王和他身边的王公大臣谈笑闲适,等猛虎从山上冲下来后,大王只说了一句:“谁来为孤猎得此兽?”   便有一众英武男儿争相而出,弯弓搭箭,一箭便射得猛虎。   “我记得公主就有一件虎皮裘!”   “我也见过!”   “那虎至少也有几百岁了!”   车中,龚香笑道:“听说街上的人都在称颂大王的英姿。”   这次出去打猎,龚香借口身体不好,只意思意思放了几箭,射了些锦鸡麻雀充数。反倒因为这样,获得了大王的喜爱。   车队已经快到乐城了,阿悟跟车下的下人耳语了几句,上到车上,关上车窗,对龚香说:“宫里出事了。”   “你说,阿乔闯进承华宫欲刺王后?”冯瑄不能置信!冯乔说有事要与王后面谈,但又怕大王在宫中被他发现,所以他才极力促成大王这次的秋猎。   “她疯了吗……”他喃喃道,然后他就反应过来,连忙问从人:“四叔知道吗?”   另一辆车里,冯丙听阿乳说完,点点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阿乳:“阿丙,你有话都可以对我说。想杀什么人,也可以告诉我。”   “别胡说。”冯丙,“难道我还能杀了自己的家族吗?”   阿乳沉默了很久,“我宁愿为你去杀人,也不想看你现在这样。”   阿丙就像死了一样,什么事都不能让他动容,他也不再关心任何人。   冯丙轻轻笑了一下,“阿乳,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我也不恨阿背。他们也是为我好……”   “为你好就要骗你?”阿乳的声音大起来,“到现在半子都没有一个自己的墓!那个女人还顶着半子的名字在宫里!!”眼泪冒出来,他无声的痛哭,“我想杀了她!杀了他们……”   比起从人的悲痛,冯丙就像这是在说别人的事。   姜元回到宫中,蒋后就来求见了。   “王后来是有什么事?”姜元问怜奴,怜奴连忙小声把事说了一遍。   “你说,宫里的是阿乔?半子当年就烧死了?”姜元愣了,突然想笑,摇头道:“冯家啊……”   怜奴道:“我还以为冯家不会这样,没想到他们不要脸起来也是……”他看了眼姜元,低声说:“就因为看您喜欢玉腕夫人,宁可让半子无名下葬。”   姜元:“冯司甫知道吗?”   怜奴做惊讶状:“不知道吧!难道他能容忍这件事吗?”他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腰带也不给姜元配上,兴冲冲就往外走,姜元哭笑不得的叫住他:“你做什么去?快来给孤把腰带配上啊!”   怜奴呀呀呀的说:“我去在宫里传一传话啊,好让冯司甫知道这件事啊!爹爹你叫别人来吧!”说完就跑得不见影了。   姜元喊了两声见喊不回来,惊讶道:“这孩子真是……”不过他倒不讨厌怜奴这种性格。   蒋后等了一阵才看到姜元出来,立刻拜了下来,先忧心重重的说鬼殿的人好像不是玉腕夫人,似乎是冯夫人。   姜元也连忙做出惊讶状来,又痛心又愤怒,连声说:“冯家骗我!冯家骗我!”   蒋后好一通安慰之后,夫妻二人亲密无间的坐在一起,蒋后再小声抱怨大王竟然在宫中藏了个女人,她还是从冯夫人那里知道的。   姜元一脸尴尬:“这个、那个……”然后说这个侍女因为是玉腕夫人的旧婢,他也是想起玉腕夫人才收留她,又怕“玉腕夫人”知道后伤心难过才不敢告诉别人,命令她藏起来。最后愤怒道:“孤多番怜惜,竟然是个假的!”   蒋后柔声道:“那也是大王的妻妾,大王可不能只顾玉腕夫人,不顾冯夫人。”她微带妒意的说,“大王既然爱她,何不给她一个身份?”   姜元沉默不语,蒋后泪水涟涟的道:“我知大王不信我,可我既嫁了大王,就是大王的妻子,一心一意只有大王,哪怕家父在此,也没有大王重要!”   姜元当然不可能信。   不料,蒋后小声说:“我知道大王的顾忌,不如这样,我回去以后,就说冯夫人阴谋刺我,恰得一侍女相救,此女乃冯氏旧婢,她不但救了我,还揭穿了冯夫人冒充其妹,骗取大王怜惜的罪状,但她此举也是背主,从此当然不能再做冯家人,我感她的救命之恩,大王也特意替她寻找父母,恢复旧名,这样……”这样,这个女人不但跟冯家没有关系,还义救蒋后,就连蒋家日后想要挟恩望报也师出无名。   姜元这才看了眼蒋后。   蒋后柔情似水的望着姜元,“大王,日久见人心。我愿永远等着大王信我的那一日。” 第166章 毒(上)   鬼殿中总是回荡着哭声。痛哭、号哭、哀号、咒骂。   冯乔都听习惯了,久而久之,她觉得这里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她的膝上放着一个匣子,这个匣子被她千百次的抚摸过,泛着温润的光。今天,她把它打开了,里面是一个个琥珀色的香丸。   香丸用蜡封着,闻不到气味。匣中有十九个香丸,她把它们一个个投到了榻前的香炉里。等蜡烧融了以后,香丸经火慢慢烘熟,才会散发出香味来。   过了一会儿,她闻到了似有若无的香气,淡淡的,几乎闻不到。   她笑了一下。   “怎么办?”一个侍女压低声说。承华宫的一间宫室内,七八个侍女躲在屋里关着门窗。   ”没去别的地方找一找?”另一个侍女也把声音放得很低,“是不是躲在哪里了?”   “连阿仁都不见了,应该是躲起来了。”   这几个女人都是平时照顾姜旦的,但她们要做的很少,只需要看住姜旦不让他乱跑就行了,其他什么也不必教。这次姜旦生病后,她们一开始还觉得轻松,因为姜旦只能躺着,吃喝拉撒有姜仁呢,要不是姜旦的病一直不好,她们也不会挨骂,还要每天分出一个人来守着他。   那天的侍女记得很清楚,她走的时候是把门给栓上的,但窗户上有缝隙,小孩子想从里面打开也不难。   可姜旦一直病得起不来床,她也就没多想。   结果回来后,姜旦就不见了。   这个侍女到晚上才发现,吓得立刻把其他几个侍女都喊来先偷偷找一找,姜旦以前也喜欢跑出去,特别是开始教他礼仪诗书之后,更是喜欢躲在外面,侍女们一开始就以为姜旦可能也是看到外面的热闹跑出去看了,但找了一夜没找到之后,侍女们转而开始担心姜旦是不是被那些怪人碰到给杀了?但还有姜仁呢,两个人就算都死了也要有尸首,而且那天之后,姜奔将军带着侍卫把这一片都给搜遍了,怕有怪人藏在水道下,还拿长矛在水道中来回刺,如果底下有人,早就发现了。   几人面面相觑。   终于,一个侍女小声说:“你说,他们会不会是跑回摘星宫去了?”   姜旦是怎么来的,她们都知道。摘星宫的公主也是很有心计的人,只看她那么小就想把弟弟攥在手心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就连王后平时也再三交待她们在外面见到摘星宫的人,一定要客客气气的。   另一个人说:“他回去……为什么不回来了?”   “当然是公主留下他,不让他回来了。”   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那怎么办?我们也不能跑去摘星宫找公主要人啊。”   听到有人这么说,其他人立刻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纷纷道:   “别胡说!”   “平时连摘星宫的一个童儿,我们见了还要让路!谁给你的胆子跑去找公主要人?”   “要去你去!”   那个侍女急得额上冒汗,“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了!你们都不去还推我去!要是王后来问我,我一定把你们都说出来!到时谁也别想跑!”   几人再彼此看看,都沮丧起来。   这时一个侍女小声说:“我记得阿如跟公主身边的一个宠儿很好,不如……托阿如去问问?”   门轻轻敲响了,阿如抬头看看天色,都晚上了。   “进来。”她说。   跟她同住一个屋的一个年轻侍女起身去开门,结果一个个一下子进来七个人。   阿如一看到这么多人一副忐忑的样子来找她,立刻就把眉毛皱起来了。   那个年轻侍女也觉得不对,看了眼阿如,“阿如,今晚我去阿萍那里睡。”然后去把铺盖一卷,抱着就走了。   阿如从小照顾蒋后,还跟到宫里来了,她的年纪最大,如果蒋后和茉娘真的有了孩子,那一定会交给阿如来照顾的。   其他年轻的侍女对阿如也很心服。所以她们思来想去,还是来找她了。   “你们说,旦公子不见了?”阿如的声音仍然很轻柔,但那些侍女都害怕的挤到了一起。那天负责在屋里陪伴姜旦,最后又跑掉的侍女缩着脖子坐在阿如面前,瑟瑟道:“阿如……我们已经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公子……我们想,公子可能是自己跑出去的……”她看了眼阿如。   阿如当然明白,“你们就想,旦公子可能是去了公主那里。然后呢?你们想我找人去打听一下吗?”   侍女连连点头,“阿如,你帮帮我们吧!如果让王后知道,我们一定会被罚的!”   阿如摇摇头,无奈的笑了。她有时觉得大部分的人都很蠢。就像这些女人,明明只是奴仆而已,因为蒋家的优待,就慢慢高傲起来,自大起来。蒋淑把她送给蒋后时就告诉她,不能把蒋后教成一个粗鲁蛮横的人,侍女们犯错,如果是小错,轻轻责骂几句就可以了;如果是无心之过,主人也要有宽大的胸怀可以容让原谅他们;如果是存心不良,就不要费力气责罚,也不必再怜惜他的性命,如果有用就放胆去用,如果无用,就立刻杀了,不要留下后患。   这些侍女就以为蒋后对她们感情深,平时言谈无忌,现在犯下这种大错,竟然以为只需要被罚而已。   阿如轻声安慰她们:“你们不要声张,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她这么一说,这几个侍女全都放松下来,纷纷感激她。   阿如对那个弄丢姜旦的侍女小声说:“你以后对谁都不要再说了,就当旦公子是自己跑出去的。”   那个侍女热泪盈眶,连连点头,“阿如,谢谢你!”   等她们走后,阿如想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站起来去见蒋后了。   “……就是这样。”阿如说,“旦公子不见了,也不知道是真的在公主那里,还是在别处。”   蒋后摇头,“现在没功夫管他,由他去吧。”   阿如点头,“我也这么想。”   姜旦已经习惯了承华宫里奢侈的生活,就算他对承华宫的人不留恋,难道也不留恋这里的高床软枕,珍肴美物吗?   如果他死了,那就不必说了。如果他真的在公主那里,且不说公主能不能供他像在承华宫这样享受,日后等他渐渐长大,难道还会满足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吗?到时只要蒋后勾一勾手指头,就能把他给叫回来。   阿如说:“我正发愁那一日宫里没有人死,就算想怪罪冯夫人也没有理由,结果她们正好撞上来。”   蒋后点头,“这件事就让怜奴去做吧。”   阿如愣道:“我们自己来不就好了?何必再交给他一个把柄吗?”   “他不拿着把柄,怎么能安心跟我交往?”蒋后笑道,“我正是要送给他这个把柄呢。”   阿如担忧道:“那万一他有歹心……”   “他握着能操纵我生死的把柄,会舍得把我从王后的位子上送下去吗?”蒋后平静道,“我走了,大王势必会再有一个王后。新的王后会做他的盟友吗?”   这正是蒋淑教给她的。如果这个盟友非常重要,那就一定要争取到手里。   除了怜奴,现在大王身边还有谁能做她的盟友?   冯瑄?   龚香?   蒋龙?   不,这些人的杂念都太多。只有怜奴。   蒋后第一次觉得,在这个王宫中,她不是孤立无援的了。现在她内有怜奴,外有蒋彪,论公有蒋龙,宫中还有茉娘。   心中胀满的情绪让她踌躇满志!   她难得的对阿如露出了小女儿态,撒娇道:“好阿如,快去找他吧。”她看了眼天色,“等天亮正好把这件事揭出来,我才好和大王去见冯夫人。”   他们要趁冯家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去让冯夫人认罪。还不能杀她,要让她活生生的在冯家人面前认罪。   当然,他们会“答应”冯夫人一些条件,恩威并施,至于答应之后怎么办,就不关她的事了。   今天揭开莲花台早晨的是一声惨叫。   前几天在承华宫的事大家早就都知道了,大王昨天回来后,一晚上只顾着安慰蒋后,结果早上,大王的侍卫就在草丛中发现了被草草掩埋的七八具承华宫侍女的尸体。   她们有的被勒死了,有的被掐死了,有的脸上全是一道道指甲抓的血道子。她们死的都很惨,而且,脸全都被毁了,如果不是看到她们身上和其他承华宫侍女别无二致的衣服,连她们亲近的人也认不出她们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承华宫其他的侍女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全都跑过来对着尸体痛哭不止,当他们看到从宫中走出来的蒋后与大王时,全都撕心裂肺的喊:   “大王!大王!你一定要为他们报仇啊!”   “王后!阿梅她们死得好惨啊!”   蒋后满脸悲痛之色,对着姜元,缓缓下拜,“大王,我请求你一定要……一定要让她们的在天之灵安息……要惩罚那些害了人的人……不能再放纵她们了啊……”   姜元仰天长叹,似乎非常、非常的痛心,非常、非常的无可奈何。   蒋后拜了三拜,他才亲手扶起她:“王后,不用再说了,这是孤的过失……是孤,不该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纵容她……”   “大王……”蒋后一副更加替姜元难过的样子,又跪了下去,“大王,你要振作,你不能怪自己,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你只是……只是爱她而已啊……”说罢,她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似乎有许多许多委屈。   “王后!你不要这样说了!”阿如和其他侍女扑上去,和蒋后一起哭起来。   整个承华宫一片悲声。   很快整个莲花台都知道了,都在议论大王和蒋后之间的争执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姜元再次扶起蒋后之后,两人没有再多耽搁一刻。姜元一鼓作气就往鬼殿去,蒋后“担心”的匆匆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鬼殿。   从“玉腕夫人”住进来之后,姜元只在开始来过几次,还是隔着门垂泪伤心。   他从来没有走进来过。   所以他也不知道,原来这里竟然是这么的空旷。   侍人推开所有的门,阳光第一次照了进来,眼前的宫殿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鬼殿”。   这里所有的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帐幔破破烂烂的挂着,到处都是蛛网。殿内什么也没有。没有床榻案几,没有瑞兽吉芝,没有侍人侍女,也没有童儿役者。   好像这里就是一个空屋。   姜元站在门前,不见有人来迎接,也听不到什么动静,怀疑的看向蒋后。   这里真的有人吗?   蒋后先走了进去,等她带着的人都走过去了,侍人看了好几眼姜元,没有催促,但也觉得奇怪:大王为何不进去?   不过他往里看了一眼,打了个哆嗦:这哪里像是人住的地方?听说这里住的还是玉腕夫人呢,大王特意赐下离金潞宫这么近的宫殿,他还以为这里一定是大王珍惜、心爱之地……结果竟是这么个鬼样子!   玉腕夫人真的住这里?不是骗人的吧?   姜元慢吞吞的迈步进去了。   一走进去,灰尘就扑鼻而来。姜元呛了几声,以袖掩面,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人也都是一个样子。等他们都进去后,侍人把门再全都关上,守在门前,在台阶下,侍卫也把这里围了起来。   他们倒不是防备里面的人,而是防着外面的人冲进来——   越往里走,就越来越有人气了。   姜元松了口气,原来只有外面的主殿才无人打扫,从主殿出来后,夹道上已经看不见灰尘了,就是没有点火炬,四周都昏昏暗暗的。   内殿同样很干净,是一种家徒四壁的干净。殿中没有任何一件摆设器物,空荡荡的就是个空殿。   在这里,可以闻到内室传来的丝丝缕缕的香味。   姜元笑着想,冯乔在这种境地下,仍不忘燃香,可见她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一个不肯放下架子的人,通常都是很好商量的。听蒋后说,她跑出来后心心念念的竟然不是冯家,不是他,而是怀了孩子的阿默。   这样的女人……   他摇摇头,走进去,惊讶的发现内室有火炬。   虽然很小,还放在四面墙壁上,但也足以让他看清坐在榻上的冯乔是什么模样。   她穿着深青色的深衣,端正美丽,她端坐在那里,身边的香炉袅袅散出青烟,就算她在脸上蒙了一层又一层纱,也美得像一幅壁画。   蒋后坐在她对面,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她为难的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然后微带委屈的退后了。   姜元走上前,深情中带着一点受伤的轻声喊:“阿乔?你是阿乔吗?”   这个包住头脸的女人是不是冯乔,他不知道。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冯乔长什么样了,就算是以前,他对她的印象也从来都不够深。何况半子他都快忘光了。   “阿乔,阿乔,你对孤说一句话。”   “阿乔,你为什么要骗孤呢?”   姜元再三呼唤,这个女人都没说一句话。   蒋后看了一会儿,插话道:“冯夫人,看到大王这样,你仍不动心吗?大王在听说你的事之后,他一点也不相信我!”她露出愤怒的表情,“大王一直到刚才还都认为是我说谎!认为是我在污蔑你!冯乔,你当着大王的面,你还忍心继续说谎吗?你这样,还算是冯家女吗?你的父亲,难道不会为你羞耻吗?”   “王后!!”姜元愤怒的喝止她,“不许无礼!到现在孤也只是听你说而已!未必你说的就是真的!孤知道阿乔是个什么样的人!孤知道半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孤……孤……”   他转头对冯乔再次呼唤道,“阿乔,阿乔,你对孤说一句话,一句话就行了!阿乔!”   冯乔动了一下,转向姜元,缓缓的拜了下去。   姜元惊喜的双眼含泪:“阿乔!阿乔!”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想抱住冯乔。   冯乔避开他,开口了:   “我不敢见大王。”   “阿乔!!”姜元听到声音才确信这真的是冯乔,他又喊了几声,泪水纵横道:“阿乔,为何不对孤说实话!当时听到你死了,孤就像自己也死了一样的难过!”   冯乔再拜下去,姜元来扶,她也不肯把头抬起来,轻轻磕头说:“我这个样子,怎么敢让大王看呢?”   “不管你是什么样,你都是阿乔!”姜元大声说!   冯乔似乎很受触动,捂住嘴,轻轻哭泣起来,她不敢哭出声,声音都是咽在喉咙里的。   半晌,她努力平静下来,抬起头说,“大王这样的深情,我无法承受。”她转向蒋后,“我犯下大错。”   姜元温柔道,“不要害怕,有孤在。不管阿乔犯了什么错,都是孤的阿乔,孤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一分!”他这么说着,仿佛是故意的,看向蒋后,“王后,你听到孤说什么了吗?”   蒋后意正言辞道:“我听到了。但是,大王,我宫中死去的侍女怎么办?那可都是她杀的!”她笔直的指向冯乔。   姜元也转头看冯乔,期待的说:“阿乔,你说,只要是你说的,孤都信!孤绝不会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辞!”   冯乔愣了一下。   死人了?   不对,她当时只要她们吓唬人。当时时间不够,而且她们跑到外面去,其实更害怕,只要造成骚动,把承华宫的人惊散,给她足够的时间把蒋后带过来就行了。   不管那些侍女是谁杀的,都跟她无关。   “不是我。”冯乔说。   姜元立刻道:“阿乔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他转头对蒋后摆摆手,“王后回去吧!”   蒋后争道,“大王!大王怎么能只听她说就相信了呢?当天明明是她带人到承华宫捣乱!我的侍女当时都被她的人给抓走了!她们还抓走了我!就是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她们还抓走了大王宫里的侍女不是吗?”她盯着冯乔,“你敢对天起誓,我说的事,你都没做吗!!”   姜元再次看向冯乔,“阿乔,你说。”   冯乔缓缓点头,“这些事,确实都是我做的。”   蒋后得意道,“大王你听!她都承认了!”   “可是,”冯乔转向姜元,“我没有杀人。我的侍女也没有人这么做,这些人怎么死的,还是问王后吧。”   蒋后怒道:“难道你是说,这些人都是我杀的吗!我为什么要杀我自己的侍女?难道你以为,我还会怕现在的你吗?你以为你真的是玉腕夫人吗?装自己的妹妹装久了,就真以为当初大王的宠爱是给你的吗?我如果真想害你,根本不用杀我自己的侍女!你也未免太小看我,小看蒋家了!你可知我哥哥是樊城太守?你可知我去世的父亲是……”   “好了!!!”姜元大喝,怒视蒋后,“孤听够了!孤知道王后是蒋家女,你兄长的太守还是孤给的!孤早就后悔了!!”他对着蒋后嫌弃的挥手:“快滚快滚!孤不想看到你!”   蒋后大叫:“大王为了这个鬼女赶我走吗?”她指着冯乔,看到冯乔因为这句话而剧烈颤抖了一下。   姜元更是怒极,他一脚踢翻了眼前的香炉,香灰瞬间洒了一地,几点火星扑出来,冯乔看到后尖叫一声,转身扑倒在榻上浑身发抖。   比刚才浓上几倍的香气散发出来,带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药味。   蒋后被这香气一冲,胸口就有些闷堵,她立刻把口鼻捂住!起身直退,不料冯乔猛得扑上来抓住她不放!两人就此扑倒在地。   姜元也有些发昏,刚才站起来的猛了?还是……   这时怜奴捂住口鼻冲进来,抓住他就往外跑。蒋后看了眼怜奴,想求救,但怜奴一眼都不看她,只顾拉着姜元跑。   姜元更是理都不理她。   “别看了,跟我一起死吧。”冯乔趴在她耳边说。   蒋后从怀中抽出短匕,照冯乔背上扎去,一刀,一刀,又一刀。但冯乔只是死死抱住蒋后,完全不管她背上被扎了几刀。   药气越来越浓了,吸一口,整个喉咙和鼻腔都辣呛起来。   “是什么……”蒋后咳了两声,喉口一甜,“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冯乔轻轻道:“你现在不会死……”她已经快喘不过来气了,“你只会……慢慢的死……不会死这么快……”   蒋后想到这香炉是在他们来之前就点上的,她闻了多久,冯乔只会比她闻得更久。   “为什么?你这算是在帮我?”蒋后咽下一口腥甜,把口鼻埋在冯乔衣服上,结果她的衣服上也早就浸满了香气。   “是吗?”冯乔在面纱底下露出个笑,血渐渐从面纱里透出来,她吐血了。   蒋后:“到底是什么?”   “砒霜。”冯乔笑着说。   这个蒋后也知道,将砒霜和香料混合,制成香丸,放在香炉里,香丸燃烧以后,人闻到香气,也会中砒霜毒。   砒霜喝下还可以催吐,吸到肚子里,却无药可治。   蒋后点点头,“谢谢你让我死得明白。”   冯乔渐渐无力了,她能感觉到身上的温暖一点点的流出去,这让她感觉格外的平静,从未有过的平静。从她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得到过的平静……   啊……一切都结束了……   蒋后发现冯乔没有呼吸了,想推开她,但她到死都紧紧抓住她,她现在沉得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她身上。 第167章 毒(下)   香丸烧到最后就全是砒霜毒了。   蒋后捂住口鼻,慢慢拖住冯乔往门外爬。   她虽然也带了人来,但有大王拦住,估计是不会来救她的。   对大王来说,她和冯乔都死在这里是最好的。   可能快死了,蒋后却想起了在进宫的车上,母亲对她说的话。   就算她一再向母亲保证自己会好好活着,母亲直到最后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悲哀。   当时,她自以为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但现在她才发现,其实她不懂。   这个宫里,有时不是你想活就能活着的。   这下只剩下茉娘了……   对了……怪不得怜奴不救她……   茉娘比她更合适……   如果茉娘当王后……   怜奴和大王一定会更高兴的……   茉娘……   蒋丝娘心中升起不甘。   她比茉娘聪明,比茉娘更坚强,但从小,茉娘都比她更受大家的喜爱。哪怕母亲告诉她,茉娘的美貌日后会是她的武器也没用,因为她发现,女人的聪明与才智和美貌相比,美貌更重要。父亲曾说过,她样样都好,只有一分不足。   虽然他没说是什么,但她知道,是容貌。   但她从来不觉得自卑,不觉得自己就不如茉娘了。就算茉娘美丽,但她又弱又蠢,能帮得上蒋家的,只有她。   可是……   她悲哀的发现……   不是她不够好,而是别人需不需要她的智慧呢?   茉娘……这次不是因为美丽才被留下,而是因为愚蠢。   她的眼前渐渐花了,身上的力气也没了。   茉娘……茉娘……   如果她现在死了,她发现她一点也不嫉妒茉娘。她更担心她,没有她,她怎么活下去?怜奴、大王都只想利用她,蒋彪对她也没有丝毫情意,这样下去,她就会像姑姑一样,毫无价值的死去。   ——她进宫来是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不想像蒋娇一样任他人摆布,她要做得比蒋娇好,成为蒋家举足轻重的人。   蒋后睁开眼睛时,已经回到了承华宫。   “姐姐!姐姐!”茉娘扑倒在她的床前,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周围弥漫着药味。   阿如面容枯槁,上前给她垫高头颈,慢慢喂她喝药。   “是砒霜。”她对阿如笑了一下。   阿如静默的点点头。   砒霜。   没有救了。   “多久?”蒋后问。   阿如说:“一日夜。”   最后还是冯瑄进宫来请罪,听说了大王和蒋后都在鬼殿,先礼后兵,硬是单枪匹马闯了进来,把蒋后给背了出来。   阿如和其他侍女全都被看管了起来。而蒋家的侍卫,则都被怜奴调到前头去拦冯瑄了。阿如没办法联络他们。   蒋后被救出来后,也是冯瑄献出了家里的医者,替她救治。她这才能醒来。   蒋后叹了口气,看到茉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昏倒一样,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对阿如说:“你陪她去隔壁睡一觉再过来。”   “不,我陪姐姐……我陪……”茉娘摇头。   蒋后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止不住的愁。   等阿如硬是把茉娘给拖出去按在床上再回来后,蒋后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如,以后就要靠你照顾茉娘了。”她顿了一下,“我要让茉娘当王后。”   阿如点头,“必定是她!”   蒋后叹气,“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阿如坐在地上,拧了把手巾给蒋后擦汗,轻声说:“有重的,三五个月,有轻的,七八个月。人最后会慢慢烂掉,不能呼吸,不能喝水吃饭,也不能说话,喘气都会喷血。”那时,人都恨不能一死。   可她了解蒋后,她不会寻死。   蒋后点点头,“找些药来。”   阿如答应下来,轻声说:“冯夫人死了,冯瑄请罪,但大王没有接受。”   蒋后说:“这次,冯营一定要出来了。”   她也没料到大王这么有决心,她不过是提供给他一个想法,他在当时就真的想将计就计,让冯乔害死她,借机让冯营不得不出现,蒋家也会趁机逼走冯营的。   就像当初对田家一样。   阿如说:“只是,冯乔为什么要害冯家?”害她的父亲呢?   蒋后喘了一下,觉得胸口火烧一样疼,她轻声说:“……她只是想把冯家的腐枝败叶都清除干净,只留下最有力的主干,让冯家……浴火重生。”   冯营这几年是真的老了。   他现在变瘦了很多,整个人像一个干瘪的枣子。个子也变矮了,头发和牙齿都几乎掉光了,眼睛也看不清路,走路都要童儿掺扶,然后他就给童儿起了个大字,叫冯路。   冯路把冯营扶起来,静静的给他穿衣,端来热水,给他修面,给他用上假髻,戴上头冠。   在屋外,冯甲、冯宾、冯丙都在,冯瑄跪在地上。   冯营被冯路扶出来,看到冯瑄跪着,可乐的笑了,拍拍冯瑄的后脑勺,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怎么样?你妹妹终于骗着你一回了!”   从小,冯瑄就比冯乔聪明。冯乔是个规规矩矩的孩子,从懂事起就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也从来没有不听大人的话。她不会甩开侍女自己瞎跑,不会偷吃糖和点心,不会说这件衣服不好看不要穿,就连做游戏,也一本正经。   冯瑄就很机灵,他又聪明,又是男孩子。兄妹两个在一起,每回都是冯瑄骗冯乔,好吃的,都叫冯瑄占了,好事,都归冯瑄了。冯乔吃了亏,哭着去找冯营以后,冯营都会告诉她兄妹感情最重要,一点蝇头小利不要放在心上。冯乔听了以后,不但不怨恨冯瑄,下回冯瑄用同一招骗她,她还是会上当。   从小就是这样。   冯瑄把拳头塞进嘴里,呜咽着哭起来。   冯营笑了一下,看过这些兄弟,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他却想笑,想畅快的大笑!他也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冯营胸中升起万丈豪情!“这才是我冯某人的女儿!是我冯北靖的女儿!阿乔!做得好!”   ——他的女儿,比他果断。   她替冯家选了一条不得不往下走的路。   比起苟延残喘,这样更好。   他走过冯瑄,说:“你妹妹替你铺好的路,你要走下去!不要辜负了她!”   冯营进宫请罪了,脱冠,去鞋,向大王请罪。   大王宽恕了他,道冯乔已经嫁给了他,就算有罪,也是他的错,他无论如何不能反过来怪罪岳父。   大王亲自把冯营送了出去。   第二天,冯营披发赤足从家里出来,街上人人都看到了,惊叹不已。他再次进宫请罪,再次被大王亲自送了回来,大王还站在冯家门前,对冯甲等人说:“多劝劝冯公,冯夫人的事,与冯公无关,孤一直非常敬佩冯公!”   第三天,冯营赤膊,只穿一条裤子,背着荆条,前往莲花台。   “哈哈哈……”姜元高兴得这几天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爹爹还想多看几回冯公的窘态吗?”怜奴也笑着说。   姜元有些可惜的摇头:“不行了,他都来了三回了,再来,就该是孤不慈悲了。”   怜奴点点头,“这样也可以了,大王只要不怪罪他,他就没脸再在乐城待下去了。”   大王再次亲自把冯营给送回了家,此时此刻,冯乔在宫中冒其妹之名获取大王宠爱仍不知足,欲害王后的事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   哪怕是个乞丐,走过冯家门前都要狠狠的吐一口唾沫。   冯营羞于面对众人,在一天深夜,带着家人离开了。   大王得知后,立刻派人去追,在涟水河畔追到了冯营,君臣隔着滔滔河水,洒泪当场。最后大王恳求冯营留下冯瑄与冯丙,冯营就令这二人下船,道从此后,冯家没有冯营这一支了。让他们二人千万不要辜负大王的厚恩。   “从此后,羞言冯姓。”冯营留下这句话,携家人乘船而去。   冯瑄,冯宾,冯丙都被大王亲自带回乐城,送回到冯家。但冯家无颜再住在这里,只得另寻他处安身。   冯家,败了。   从此莲花台八姓,再无冯氏一门。 第168章 情   自从冯营上莲花台“请罪”之后,龚香就开始在家里孵蛋。   他年轻,不能病得七死八活,文伯也不许他再装病,怕装来装去装成真的了,晦气。他就让人去莲花台说了一声,道有旧友来访,他要专心待友。   听到冯营带着其他家人走了,冯瑄被大王带回来了,阿悟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   “我现在回去干嘛?”龚香冷笑,“给冯玉郎当陪衬吗?”   阿悟道:“冯玉郎和蒋龙都当过你的陪衬,风水轮流转,现在只是轮到你而已。”   这几年在莲花台的蒋、龚、冯三家中,大王只对着龚香“四海、四海”叫得亲热。   “以后就没我的事了。”龚香长叹一声,“我还是不如冯家狠啊。”   他当年能把自己的面子扔在地上踩,哪怕百年之后未必有人记得姜元这个大王,却绝对有人记得他这个幸臣——把朝午王已经下葬的尸首再给挖出来。   但他怎么样也不敢把龚家给扔在地上踩。对他做的事,日后龚家后人多骂骂他就洗清了。   但冯瑄不一样。现在,等于整个冯家都给冯瑄做了踏脚石。   大王一定乐歪了,莲花台八姓,这些对他来说就像是在扇他这个出身不够光彩的大王的耳光。他巴不得莲花台八姓全死绝了,他再造个新的莲花台八姓、九姓、十姓,这些新的家族会忠心不二的聚拢在他周围,为他保驾护航。   阿乳拉着牛车,牛车上是柴米油盐,在他身后还有两架牛车。他走到一个崭新的大门前,门里的小童儿跑出来说,“叔叔回来了,快进来!”   “大门送来了?”阿乳上下打量着这新大门,门前没有瑞兽,任人一看,都不会认出这里住的是谁。   小童说:“叔叔出去没多久就送来了!”   阿乳往里走,小童蹦到牛车上,踢踢牛的屁股,熟练的赶着牛往后走,他招呼着身后的车:“这边!走这边!”   阿乳掸了掸衣角的灰,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房子,位于摘星路上——当年田家旧宅之一。   莲花台八姓当时就是围着莲花台住的。田宅所在的这条路上两边都是田家旧宅,田家繁衍几百年,除了自家儿孙,更多的是依附而来的姓氏,也有改姓田的人。后来田家倾覆,住在这里的人一夜之间就搬空了,留下了一座座空屋。   摘星宫坐落在田家主宅,周围两边的旧房子一些残破不堪的都推倒了,剩下的被一些商人出钱建好——他们虽然不能住,但总有乐城人想有一个离公主近一点的房子。这几年来,这里的房子也都有了新的主人。   冯瑄做主把新家安在这里,也是想要借一借公主的势。乐城人都知道,摘星路附近是不会有坏人的,姜将军的人时常在这一带巡视,碰上一个无故逗留的都要按住查问。公主还令人修整路面,因为常有商人赶着大车到摘星宫来求见,压坏路面,给行人带来不便。更别提摘星宫附近的太平缸。   自从住到这里来之后,阿乳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地方。   既安静,又安全,玉郎和阿丙从这里进宫也很方便。   除了这里……实在是配不上冯瑄和冯丙之外。   大门后的庭院只有几棵新植的幼树,细弱歪斜,阿乳在心中记下改日一定要让花匠来把这树给重新植一遍,不然回头长出一排歪树来,不是好气象。   穿过寂寥的前庭,走过二门,映出眼帘的是一大片光秃秃的地,凸凹不平,有些地方还有雨后积下的臭水,几只蜻蜓衔尾停在那里。   前庭至少还有几棵树,到这里就只剩下野草了,墙角、阶前蹿到一人多高的马草生得郁郁葱葱,他记得家里养马的人来的时候看到这个喜得说:“回头把它割了,洗干净给马吃!”   他摇摇头,从门里进去,冯瑄和冯宾正坐在室内,两人身边都是几大箱的竹简。   冯宾看到他,指着里面说,“阿丙有些累着了,我让他去睡了。”   阿乳点点头,说:“米面都买回来了,这里买东西很方便,要什么都有,我还以为要花些功夫,不料这一次就全办齐了。一听说住在摘星路,很多商贩都很热情。”   冯宾笑着摇摇头。   这都是托公主的福气。   阿乳进去看冯丙,冯宾等他进去,才对冯瑄说:“让阿谷去见一见公主吧?”   风水轮流转。现在冯家只剩下他们三个小兵,刚好,两个在大王身边,他是个裙带官。   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要靠老婆吃饭。   冯宾自觉这辈子他算是值了,生个儿子长得好,现在看他也不比儿子差。   冯瑄也已经意会到他们和公主的角色已经翻转过来了,点头道:“那我明日就奉母亲进去。”   冯宾对姜谷的感情不说深,但也不算浅薄,他微笑点头,提醒冯瑄,“你母亲胆子小,明天若是有人说难听话,你注意些。”   冯瑄都答应下来。   这时后面传来小孩子的哭叫声,冯宾年老腿脚慢,冯瑄已经站起来了,“我去看弟弟,爹你不用急。”   冯宾与姜谷去年刚生了个儿子,模样倒与冯瑄有七分像,长得粉雕玉琢,机灵可爱——脾气也很差。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好,那时冯家内忧外患,没人笑得出来,可小孩子哪里懂得看人脸色?他一落地就是个夜哭郎,每一天晚上都把冯家全家给吵得睡不成,偏偏不知是不是冯宾抱多了,他不认娘,就认爹,姜谷抱着哄没用,只能冯宾来哄,冯宾被他折腾得没日没夜的抱着,有时坐着都能睡得打呼噜,怀里抱着孩子还不忘颠颠。   冯瑄见此,也伸手帮忙,结果这孩子竟然不排斥,冯瑄抱也行。冯宾立刻溜之大吉。   但冯瑄要去莲花台啊,只能再托给别人。于是这个家里的人就没有没抱过他的,有一次冯甲故意把孩子塞到刚回来的冯丙手里,自己溜了,还不让别人去替他。结果冯丙就在那个廊下,抱了一下午的孩子,坐着一动不动。   冯甲就悄悄对冯瑄说:“这不挺好的?没摔了就行。”   冯丙跟家里还是一日日的远了。冯乔在宫中假扮半子,冯丙一开始没发现,可冯乔不肯见他,不肯说话,冯丙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不怀疑。不知是不是为了骗自己,他也没说破,还是不停的往宫里送东西。后来冯乔不肯收了,他才不送了。   这次冯乔事发,冯瑄最担心的就是冯丙。   但他赶到内室,却见冯丙正熟练的哄着孩子,阿乳正拿着尿布准备给孩子包上,看到他就抱怨说:“听到哭就起来要过来。”   冯瑄过去说:“四叔,给我吧。”   冯丙不跟冯瑄说话,也不看冯瑄,把孩子给冯瑄,也不留恋,转身就走。阿乳帮冯瑄给孩子换了尿布后才离开。   冯瑄抱着弟弟轻车熟路的颠啊颠的,问奶娘:“四叔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奶娘也是冯家侍女,她就对别人说过带这个孩子最轻松了,除了喂奶、洗尿布,别的都用不上她,抱孩子哄孩子都是冯家男人的事。   她把脏尿布拾到盆里,说:“娃娃刚哭就来了,我还准备去喊你们呢。”   冯瑄抱了一会儿,弟弟就破泣为笑,张着一双和他极为神似的大眼睛好奇的四处张望,刚搬到新家来,他还不认识这里,这两天每天睁眼都是这副神情。   冯瑄知道现在敢放下他就会哭得更厉害,只好抱着回去。   冯宾看到大儿子抱着小儿子进来,乐道:“你抱着他就行了!我来整书!”说罢头也不抬,生怕冯瑄把小儿子给他。   他倒不是不喜欢小儿子,长得那么好,怎么会不喜欢?但让他这把年纪的人再抱着沉得像个铁疙瘩的孩子,他是真抱不动了。   比起抱儿子,他宁可抱一车竹简。   冯瑄说:“爹爹,弟弟到现在都没取名字,明天去,我想可以把弟弟抱去给公主看一看。那就不能不能取名了。”   冯宾点头,跟着就发愁,“起个什么名呢?”如果没有意外,他这辈子也就这两个儿子了,小儿子的名字一定要取个好的。何况当初冯瑄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个小儿子注定日后比不上冯瑄,他就觉得有些愧疚,更想在名字上好好的弥补。所以从出生到现在一年了,也没起个让他满意的名字。   冯瑄小声说:“我想,不如让四叔来取……”   冯宾一怔,“……你是想让你四叔过继这个孩子?”倒不是他舍不得,但是这个孩子做他的儿子,比做冯丙的儿子要好得多。他有冯瑄啊,日后冯家要看冯瑄的。小儿子是跟冯瑄当亲兄弟好,还是当堂兄弟好?这显而易见。   冯宾再三思量还是摇了摇头,“不行。冯乔的事,并不是你的错。半子的死谁也没想到。”冯瑄当时是冲动了,但绝对比当年冯丙当场发现半子死在大火里更好。现在冯家的人心还是在一块的,如果是当年,冯丙立刻就会和冯家反目成仇。   “不过,名字倒是可以让他取。”冯宾说着就去问冯丙了。   “……就叫冯珠吧。”冯宾一找冯丙说,以为还要费些口舌,不料冯丙当即就说出来了,他对冯宾道:“外人都说嫂嫂是公主的侍女,我们自家知道,公主待嫂嫂一向是称姊的。起名为珠也不为过了。”   冯宾叹道,“你说的对。”   冯珠,小名就叫猪肚,因为这个孩子吃得太胖了!又喜欢哼哼,冯瑄说他在赵国见过有猪舍中的猪就是这么哼的!   起好大名,冯瑄又起了小名,就抱着弟弟猪肚、猪肚的叫起来,颇似在报那些不能成眠之夜的仇。   冯宾看着这对兄弟,对冯丙说:“说什么像猪,我倒看像极了阿背!阿背小时候不就是这么磨人的?”他们兄弟谁没背过他?   他看向冯丙。   冯丙失笑,“你不会以为我还在怨恨阿背吧?”他叹道,“不知道阿背现在到哪里了……”他们是一家兄弟,以前的怨恨,不过是因为无处发泄,在冯营被逼得不得不离开家乡之后,他的恨变得无处着落了。   “爹爹……爹爹……”冯路跪在车前痛哭,“爹爹……爹爹……你睁开眼睛啊……睁开眼睛啊……”   车内,冯营裹着一床旧被褥,躺在那里,悄无声息。   家中下人都遣散了,其他冯姓旁支,昨日也都分了财产走光了。   现在只剩下冯路和几个老仆,他们茫然无措的守在车旁,听着冯路的哭声渐渐放大,又渐渐沙哑。   “路儿,我们要先想办法安葬老爷啊。”一个老仆说。   冯路抬头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躺在那里的冯营,“……如何安葬?又安葬到哪里?爹爹说了,他不再是冯家人,也不能再姓冯。”他的嘶吼道:“我该把爹爹葬到何处?!”   姜姬看着姜谷怀里的小孩子,他长得大半都像冯家人,只有眉毛像姜谷,额头也有点像。   “哦哦,猪肚,猪肚看这里。”姜谷长胖了些,穿着郑丝的衣服也不显得突兀了,她抱着冯珠给姜姬,“你也抱抱。”   姜姬惊骇的躲开,姜义看到她脸色不对,上前接过孩子,“小公子真壮实!”他抱着冯珠说,“小公子,要不要跟小人去看神鸟?”说着就把冯珠给抱走了。   儿子被抱走了,就牵走了姜谷的魂。看她的视线一直跟着姜礼,姜姬复杂的说:“……姐姐跟过去吧,阿礼没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   姜谷立刻站起来,一面说:“其实猪肚根本不亲我,我一抱他就要哭,特别是睡醒之后,我和奶娘都不行,一定要他爹爹哥哥抱。”说着,还是跟上去了。   比起之前的姜谷,现在的她连这种人情话都说得这么熟练了。   ……真的变了。   姜姬自失的一笑,转头看向冯瑄,只是打量了几眼,就轻轻叹道:“先生这些日子吃苦头了。”   发生在承华宫的事,她知道了大半,虽然不过是街上的流言,但剩下的,无需去打听就能猜到了。   冯瑄道:“她在之前给我传信,我才引大王出去的。”   “……你觉得自己有错吗?”   “没有吗?”冯瑄都说不清,“如果我当时多问两句呢?如果我再问两句,未必不能看出她有隐瞒的事。”如果他当时看出她有隐瞒,他一定会问出所有的事,然后……   然后现在冯乔没有死,冯家也不会分崩离析。   然后呢?   然后就会一直这样下去。他永远不会被大王信赖,永远给龚香打下手,甚至现在连蒋龙都会走在他前头。日后,等冯营死后,冯家还是会沦落到二流去。   至之死地而后生。   虽然现在冯家根本不入流了,但大王却会用他了。   冯瑄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公主可知,蒋后病重,只怕没多少日子了。”   “在她死前一定会让大王答应以蒋夫人为王后。”   “大王早年说过终身不再纳美。如今冯、蒋两家尽折羽,龚家也不会跟大王作对。日后这宫中,将是大王一手遮天。。”   他盯着姜姬,“日后若您有差遣,冯瑄愿竭尽所能,为公主效劳。”   是的。   看着冯瑄出去的背影,她知道,从今后,莲花台是姜元的了。   可能是她小看了姜元,也可能这就是他的运气。   她小看的也不止姜元一个。   她把那个女人的消息告诉冯乔,却没料到,对冯乔和蒋后来说,一个还没有生出来的孩子远远构不成什么威胁。她们的眼睛看不到那里,她们看到的是对方,或者说是站在两人身后的冯家与蒋家。   是她狭隘了。   这场乱斗,看似人人重伤,姜元渔翁得利。但里面到底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姜良走进来说,“公主,阿仁说……旦公子想回来了。”   她早猜到了。   姜武养他是不可能养得像承华宫一样精细的。   “他什么时候说想回来的?”她问。   姜良低头,但他不会说谎,小声说:“……第二天。”其实是出去的第一天晚上就说要回来了,因为姜将军给他吃的只是普通的饼和水,就着饼吃的只有酱和盐菜。睡觉时,因为要睡在地上,没有床,旦公子也生起气来,当时就说要回来,姜将军不理会,他也没办法。   姜姬惊讶道:“将军竟然能这样把他留上这么多天?”这都快十天了吧。   姜良的声音更小了:“……旦公子不认路,也不会骑马,走路磨脚。”磨出水泡又迷路后,姜仁就把他背回去了。   “既然他自己回不来,就不用理他。”她说。   姜良问:“那……旦公子要在外面住多久呢?”他们都认为旦公子早晚还是要回来的。   “半年。”她说。   姜良倒抽一口冷气,愣了半天才匆匆出去传话了。半年,那旦公子一定要折腾死将军了。   “起来。”姜武说。   姜旦坐在地上,草梗扎着他的屁股,身上全是汗和土,头上、身上都痒痒的,可他一个字都不敢提。他昨天说痒痒,大哥就说要给他洗洗,当即就要脱了他的衣服把他扔到河里,吓得他哇哇大叫,周围的人却都在笑!   可那是河啊!河啊!   宫里的水道都淹死过人,这么大的河,把他扔下去,他马上就会沉下去了!到时他不就死了吗?   所以他今天身上痒也不敢说了,只敢自己偷偷抓。   姜仁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给他也换了一身,这身衣服又粗又扎,磨得他身上哪哪都不舒服,好像爬满了小虫子,一拉开,身上都磨红了。   姜武跳上马,说:“你不起来,就一会儿自己追上来吧。”   说完他带着人就走了。   姜旦看到他真的带着人走了,一会儿影都不见了!他连忙站起来,拔腿往前追去,一边追一边还大喊:“大哥!大哥!不要丢下我啊!”   姜仁和姜礼背着包袱跟在他身后跑,相视一笑。两人撵上去,姜仁安慰道:“公子别急,我们沿着蹄印追,不会追丢的,等将军停下来我们就能追上了。”   姜礼却是在发愁:“将军骑马跑得快,其他人也都跑得很快,会不会把我们甩开太远啊。”   两人一搭一唱,吓得姜旦一直不敢停,跑跑走走停停,再继续跑,一直跑到快断气,太阳都从这边移到那边了,他们才看到姜武他们。   姜武他们正在歇脚吃饭喝水,还有人躺着睡起了大觉。   看到姜旦三人狼狈不堪的追上来,姜武才站起来喊人,“都起来,要走了!”   那些人才懒洋洋的爬起来,看到姜旦,无不拿他取笑,还有的道:“公子!你再慢点就好了!我就能在这里睡到明天早上了!”   姜旦看姜武又上马了,吓得大叫:“大哥!大哥!”他拼命跑过去抱住姜武的大腿,哭着喊:“大哥!大哥你别不要我!呜呜呜!”   姜武失笑,伸手把姜旦抓上来,姜仁和姜礼也早就爬上别人的马背。   “走了!”姜武一声吆喝,这才带着他的兵向前跑去。   姜姬告诉他,不要带着姜旦停在一个地方,多去别处转一转,不要怕让他吃苦。每隔半个月让他的人回乐城看一眼,跟她联络一下,什么时候她叫他回来,他再回来。   姜武在乐城城外的将军寨等了十天,得知宫中没事了,才带着姜旦离开。   承华宫里,蒋后让人当着茉娘的面把她的舞衣、乐器全毁了,能烧的烧了,能砸的砸了。   “以后,这些东西你都不能碰了。”蒋后的脸色还有些白,但用过药以后,她现在能坐起来了,让人乍一看,好像她已经好了。   茉娘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了。姐姐突然告诉她,她以后再也不能在外面跳舞了!   “如果要跳,只能跳给大王一个人看。”蒋后说,“也只能在寝殿内跳。”   “姐姐,为什么?”茉娘泫然欲泣。如果让她选,她宁可不跳给大王看,也要在外面跳给宫里的侍人和宫女看。   蒋后没有回答,对她说:“你要习惯,从此后不问别人为什么,需要答案就自己去找。”   侍候茉娘的侍女也都被送回蒋家了,现在侍候她的是阿如。   “为什么是阿如?阿如要跟着姐姐的啊!”茉娘问。   蒋后没有回答,让人把她给赶了出去。   茉娘百思不解,只得去问阿如,不想阿如也不肯答她,转而问她知不知道龚香和冯瑄现在都是个什么情景。   茉娘茫然的摇头,她从来没关心过这个,又怎么会去打听这些外人的消息?   阿如点头,说:“那我就告诉夫人……”   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给茉娘讲了一天,中间还穿插着蒋淑的旧事,还有逃走的赵家赵肃,败亡的田家等。   之后几天,阿如和其他三个蒋后的侍女都会分别给茉娘讲古,给她讲完,过几天后还要再问起。   把茉娘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冯、冯家走后,大王、大王应该会多多怜惜冯玉郎。”茉娘结巴道。   阿如满意的点头,问她:“那大王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因为、因为大王和冯玉郎好。”   “不对。”阿如冷淡道,“夫人该想得更深一点,你也认识大王,难道大王是一个会因为对谁有感情就会优待他的人吗?”她针一般的目光刺向茉娘,“大王对夫人是什么样,夫人不是很清楚吗?”   蒋后没有经过男事,自然看不出来。可阿如早就看出来了,大王对茉娘非常残酷粗暴,一点也没有怜惜她的美貌。   茉娘吓得浑身发抖,在阿如的目光下,她竟然觉得自己什么也无法隐藏,她怅惶的低下头,咬住嘴唇,闭口不语。   阿如轻声说:“夫人,如果有个机会,让大王再也不会那么对你,你会想要吗?”   茉娘猛得抬起头,只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有多么愿意。   阿如笑着点头,“你好好听话,多学一点,以后,我教你怎么摆脱大王。”   茉娘忍不住期待的问:“真的吗?你真的会教我吗?”   阿如轻轻一笑,轻松道:“夫人不知道,让一个男人爱你可能很难,但让他连看也不想看见你,却轻而易举。”   茉娘一开始还有些不信,但阿如真的说到做到。   大王来看望蒋后,阿如就把她藏在房间里,不让她出去。有两次明明侍人都走到门前来请她了,阿如让她藏好,出去几句话就把侍人打发走了。   因为这样,茉娘见到蒋后时还有些愧疚。   阿如说:“好了,让王后休息吧。”   茉娘乖乖的点点头,她总觉得蒋后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担心的说:“姐姐,你好好休息。”   蒋后对她温柔的笑一笑。   阿如把茉娘送走,再回来就看到蒋后在侍女的服侍下漱口,瓮中的水一片血红。   她的喉咙已经烂了,现在咽一口水,都疼得钻心。   侍女下去后,阿如才对蒋后说:“茉娘被教得太听话了。”   太听话的人,就很难有自己的意志。这样不管教给她多少本事,她自己不会用就白搭。   蒋后点头,沙哑道:“她当然要听话。”长那么美,不听话,母亲和蒋家怎么能放心?母亲是故意把茉娘养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她是在锦衣玉食和周围人的赞美声中长大的,从小到大,除了被蒋奇吓过那一次,就没受过别人的委屈。   蒋后叹了口气,第二天,阿如把茉娘带来,蒋后亲口对她说:   “你要听话。”   “听大王的话,大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如果旦公子回来,你也要对旦公子百依百顺。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不管是女人、骏马、珍宝、钱,只要是他想要的,你都给他。就算给不了,也绝不能拒绝他!”   茉娘眨着眼睛,阿如在身边说:“夫人,快回答啊!”   “好,我听姐姐的。”茉娘连忙点头。   蒋后温柔的对她笑一笑,咽下喉头的甜意,继续说:“那个在大王那里的女人,你要对她又温柔又客气,要对她比对我更恭敬,更亲密。”   茉娘惊叫:“那怎么行!”   “听话。”蒋后轻声说。   茉娘怔愣着,百般不解,阿如轻轻推着她:“夫人,难道你不听王后的话了?”   “我听,我当然听!”茉娘道,“可是……!”   “夫人,王后说什么,你只要照作就行了。”阿如说。   茉娘只好点点头,有些委屈的说:“我听姐姐的……”   蒋后对她微笑了一下,茉娘这才舒服多了。   “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你也要好好的对他。就像对旦公子一样,不能厚此薄彼,他来找你要东西,不管是钱还是人,只要他要,你就给。”蒋后说。   这个倒是没什么问题。茉娘点点头。   “还有公主……”蒋后犹豫了一下,“你就不要管公主了。就跟现在一样,对公主恭敬,但不必亲近。如果当面公主给了你什么难堪,一定不要跟她做对。”   茉娘都一一答应下来才被阿如带走。   她悄悄问阿如:“姐姐为什么交待我这些话?”太奇怪了。   阿如想起蒋后昨天呕出的血,喝下多少药都吐了出来,硬喝下去的,都没有用。   “王后是为了您好,您只要听王后的话就行了。”   姜元坐在蒋后的床前,看着这个变得越来越苍白的女人。   “大王……”   他握住她的手,“王后……丝娘,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孤都答应你。”   “我妹妹……茉娘……”蒋后咽下一口血,“我知道大王不喜欢她,嫌她蠢笨。可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只放心不下她……”   姜元沉默不语。   到了此时此刻,没有比茉娘更合适的王后。一个愚蠢、软弱、轻信又毫无依靠的女人。但他却不会轻易就答应蒋后,让她如愿。   “我会说服我哥哥……”蒋后轻声说,“让樊城给大王的贡物再多添三千金。”   姜元轻声说:“你哥哥会愿意吗?”   蒋后笑了一下,“这有何难?樊城现在不服他的人很多,每年杀一个,搜来的钱,只需多给大王三千金,剩下的不都是他的?”   姜元大笑起来。   蒋后喷出一口血,他还体贴的替她擦去,随手把手帕扔在地上,“那我就等蒋太守来了。”   蒋彪接到蒋后的信才从樊城赶来。   之前各种流言堪嚣尘上,但他与蒋后有约定,除非她传信来,不然就是关于她的流言传到赵国去,他都不会来。   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兄妹两人被人一锅端了。   但蒋彪万万没想到,再见到蒋后,她竟然已经快死了。   蒋彪一脚把蒋后床前的香炉踢翻,呼呼喘气,又跑去外面啊啊大叫的着把庭前的树全拔了,鼎全踢下台阶。   等他发泄完之后才回来,已经平静多了。   兄妹两人没有多说废话,更不会浪费时间抱头痛哭。   他问蒋后:“要我做什么?”   “茉娘要当王后。”她说。   蒋彪点头答应。   “但她不会有孩子。”蒋后看了眼蒋彪,“你和蒋家也不能再往宫里送女孩子。”   蒋彪这回不能点头了,“为什么?”   “大王不会要。”   蒋彪冷笑,“他不要蒋家的女孩子,就别想让别的女人替他生!”他已经知道姜旦失踪的事,还知道了大王在金潞宫藏着个女人。   “不生就不生。鲁国姓姜。”蒋后说,“等大王死后,你再也变不出另一个姜元,就等着鲁国去国吧。”   蒋彪愣住了。   朝午之事如果再次重演,他是真不可能再变出另一个姜元来了。   蒋后说:“听我的,只能这么做。”   蒋彪答应下来,“这个我可以听你的。其他的呢?还有没有需要交待我的事?”   “没有了。”蒋后喘了几下,突然忍不住一口血喷出来!   蒋彪连忙上前抱住她,这一口血,全喷到了他的身上。他用袖子替蒋后擦血,轻声说:“丝娘,有什么要跟哥哥说的?”   蒋后说:“没有。”   “不用替你报仇?”   蒋后轻轻笑起来:“对谁报仇?”   对谁呢?   冯乔已死。   冯营走了。   冯家从此没有了。   她的仇人,本来也不是冯家。   如果一定要说,是这个世界吧。   蒋后去世了。   死的悄无声息。   也很突然。   姜姬是听说姜元在大殿中昏倒才知道王后去世的消息。   街头巷尾也听说了大王在殿中吐血昏迷,醒来痛哭失声,悲惜王后的去世。   人人都道,大王对王后深情。 第169章 掌中   冬天来了。   比朔风冰雪更早到来的是满城白幡。   整个乐城,家家挂白,户户穿麻。商人都走了,南北两市现在只有北市还有一些商人不舍得离去,乐城人想买米面柴油,只能到北市去,结果发现那里因为摘星宫的缘故,这些东西不便比南市更好,还更便宜。只是那里的商人不肯零售,只接大宗生意。不过这也难不住乐城人,他们一条街上的人一起买不就行了?   养了鸡鸭等禽畜的商人开始叫苦了。鲁人大多爱吃鸡鸭鹅等禽肉,只有在过年时才会吃些羊肉、狗肉。现在马上就要过年,鸡商、鸭商都早早的准备好了,结果王后一去,这些鸡鸭怎么办?   一个侍童跑向姜义,“哥哥,哥哥,又来了一个商人!”   姜义越大,长得越不像鲁人,他在宫中难免遭人侧目,反倒是摘星宫靠近北市,各国商人都有,他在这里反倒不怎么起眼了。   他就常驻在摘星宫等将军的消息,如果将军派人回来,他好立刻进宫告诉公主。   现在住在摘星宫的只有姜义、白奴和当年那些侍童和一些女奴,以及将军留下的一百多个人。不过这一百人也不是一直留在这里,为免他们在城中住惯了,好逸恶劳,养出坏习惯,公主让将军每次回来都要把这一百人给轮换一下。   现在这一百多就是将军这次回来时带回来的,他们大多身上带伤,不是伤了胳膊就是伤了腿,养了十几天后都能站起来了,就一瘸一拐的四处跑,在街上流连。   姜义不管他们,他们对姜义倒是很客气。   此时就有几个军奴跟着侍童过来,腆着脸蹲在那里,听姜义说话。   “又是卖鸡鸭的?这回是多少只?”姜义说。   “他说他有五万只鸡,七万只鸭,还有十三万只的鹅……”侍童不知道这是多少,只知道这是很多很多。   “买下来吧。不过你告诉他,我们不要活的,只要炮制过的。不管是熏、腊、风干,怎么都行,活的就算了。”姜义说。   侍童目瞪口呆,还真要啊……这几天,只要商人来卖鸡鸭,哥哥全都要了。这么多,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他踌躇半天才走,边走还边回头看姜义,总觉得他说不定会改主意?   军奴在旁边听着早就流下口水了。他们知道这买下来都是给他们的,他们嘿嘿笑着看姜义,现在要是姜义说想让他们去抢劫去杀人,他们都没有二话!   姜义笑着说:“还请几位哥哥悄悄跟着那个商人回去,看他有没有说谎。如果他拿瘟死的鸡鸭卖给我们,那就不行!”   几个军奴立刻站起来说,“阿义你放心!”   “他敢!我活剥了他的皮!”   这几人又叫了七八个,悄悄缀在那商人身后跟着去了。   这些商人中大多都跟公主打过交道,不是没人想在交易中做手脚,但一些被发现后就被那些军奴给暗中解决了,另外的被其他商人发现,悄悄给干掉了。   “死了?”姜义惊讶道,“怎么死的?”   昨天军奴回来说有个商人把一只鹅切成四块再绑起来,假装是两只鸭来骗钱,他们带的人太少,怕打不过,打算再叫些人回去。结果今天就听说昨晚上那个商人回家途中被人给捅了一刀,回去就断气了。他刚死,就有其他商人登门说他借了钱,人死账不能消,要拿他的家产抵账,不但将那商人的家产全都夺走了,连那准备卖给摘星宫的鸡“鸭”都没放过。   姜义等了半天,果然有别的商人拿着那些鸡“鸭”来交账,不过他们倒是没骗他,说这就是新制的鹅肉,两个算一个的钱。   姜义一句都没多问,收下了鸡鹅,送走了商人。   白奴笑着说:“这些人一定是怕摘星宫再也不买他们的东西,才这么急的把那个人除掉。”一锅老鼠屎坏一锅粥,如果摘星宫上当受骗几回后再也不找他们买东西,那些商人就该气死了。为了防着出现这种事,他们索性自己先动手。   白奴长出了满腮的胡子,盖住了半张脸,又因为他太能吃,公主又从来都是任他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进了摘星楼短短一年,他就胖的足有两个人那么宽了。   他现在看起来年纪足以做姜义的爹了,还有不少人就以为他就是姜义的爹。姜义问过白奴后,两人就悄悄认了父子。   “爹,我回去见公主,你在这里看着。”姜义说。   白奴摆摆手:“去吧去吧!”等姜义走后,他就跑去厨房从梁上够下来一只腊鸭,放在火上微微烤软了,揣在怀里躲在房间捧着啃得满嘴流油。   一个侍童突然喊着哥哥跑进来,一进来就闻到了满屋的肉香。   白奴把手背在后面,“你哥哥不在,如果有商人来卖鸡鸭,就先答应下来。”   侍童找不到姜义,只好去扯白奴,“白叔快来!出事了!”   “这是怎么了?”   “孝子贤孙?”   “让让,让让,让我也看看!”   摘星路上的一处宅院门前围着不少人,虽然大家都不敢靠近。现在这里大门紧闭,一些来晚的人就纷纷找别人打听刚才发生了什么。   白奴站在后面,他身材高大,又吃出了一副壮汉的体型,远远看去就没什么人敢惹。侍童躲在他身后小声说:“就刚才,有个人来敲这家的门,敲了半天才敲开,出来的人看到那人就想把他赶走。”   “为什么?”白奴问。   “那是个乞丐啊。”侍童说,“后来那人就喊了几句,嗓子哑了吧,喊不出来,只是他被赶也不走,抱住那人的腿不放,最后才喊了声爹。”   “喊爹?”   “对啊,喊爹死了。”   一开始纠缠时就有人围观了,这一家人是新搬来的,家里主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没人打听出来。他们自己带着侍候的人,牛、马、车都不用借别人的,看着是有些来历的,家里大门却又一直关着。不管是商人还是邻居,上门拜见家主人也都推辞了,这也太奇怪了!   结果今天就有个乞丐来敲门,这家连个客人都没有,突然有个人敲门,好奇的人就多了,还有好心的给乞丐拿来干饼,劝他不要在这里敲门了,这家人不会施舍他的。可乞丐对那饼看也不看,非要敲那门,好奇的人便越站越多。   终于有人出来了,乞丐就要往里闯,被两个下人拦住,三人撕扯起来,那个乞丐被打倒拖走时喊了好几声,不知是饿的还是渴的,一开始声音出不来,后来突然就扯着嗓子喊出来了,大家才知道他是来报丧的,这两个下人一听之下就怔了,连忙把这人给拖进去了。   可是外面的人还是没有散啊。不知道这一家是怎么回事,这个孝子贤孙一看就受了很多苦,是不是兄弟争风?把老父扔在外面了?万一这个乞丐被人杀了呢?   一群义士不但守在这家门前不走,还去摘星宫喊人了,大家都默认在这条路上,在这整个北市,摘星宫就是权威。   白奴站着看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暗,拖着侍童回去了。   侍童焦急道:“白叔,你不管吗?你不管吗?”   白奴摸了下他的脑袋,“现在去敲门哪里有用?”   “哪什么时候有用?”侍童忙问。   “等他们杀了人,准备把尸首藏在车上往外扔的时候就有用了。”抓贼拿脏嘛。白奴叫来几个军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了一下,“辛苦几位这几天夜里看着点,防着他们悄悄把人装了背出去扔。”   军奴嘻笑道,“这简单!我们这就去那家门墙角蹲着。”   “还是远一点。”白奴比这些军奴见识还是多些的,跟过的两个主人都不简单,就是那个人贩子,往来鲁燕两地时也没少花心眼,“这家人不知是哪来的,家里又有什么人。如果他们有弓箭,你们离得近了,万一送了命就不好了。只要守在路口就行,人过来不必管,车过的时候再说。”车比人更好拦。   军奴道:“那我们夜了就去挖几个坑吧。”只要在路口挖几个深坑,来一辆陷一辆。   冯宾看着冯路两只手都在颤,“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怎么可能?怎么会?   冯路瘦成了鬼一样,双目红肿,脸颊腊黄削瘦,嘴唇干裂,稀疏的胡子挂在脸上,粘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头发也是乱篷篷的在头顶歪扎了一个髻。   他艰难、干涩、木然的说:“我们下了涟水河,爹爹就说让大家想去哪里去哪里。他把带去的东西都分了,我们一直走到了通州,人都走了。我想劝爹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爹爹却说他这辈子都想走出乐城去看看天下,他说他不知还能活多久,他说现在他不是冯家人了,可以为自己活了。我们就想从江洲到赵国去,就一直没停下。”   “爹爹一直没说他还生着病。”冯路说到这里,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响亮的抽了下鼻子:“我也不知道!我天天跟爹爹睡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他说着,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后来,爹爹就吃不下饭了,他想喝酒,我就去换酒给他喝。好酒不容易找,我们就在那些小城镇上转啊绕啊。爹爹喝了酒就会很有精神,会很高兴。”冯路露出一个更像哭的笑,他硬把嘴角往两边扯,“后来、后来那天,爹爹没起来。他没起来……”   他看向冯宾,两人对视着,都是一模一样不相信的眼睛。   冯路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早该发现的……我怎么没早发现?”   冯瑄从外面疾步进来,一把抱住他:“别打了!我该打!我才该打!”   冯路看到他,嘴一扁,哇的大哭起来,冲到他怀里,把他扑得摔倒,“哥!哥!爹走了!爹他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冯瑄像踩在云雾中,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抱住冯路,还不敢相信。   在宫门前等着他的从人躲在门边,捂住嘴不敢哭。   冯丙从他身后大步进来,平静道:“阿路,先不要哭。你把你爹放在哪里了?”   冯路抬起头,冯丙又问了一遍:“阿背在哪儿?不能让他躺在外面。”   冯路当然不会把冯营随便葬了。他把剩下的钱全都用来买了一副棺材,把冯营睡在里面,然后让其他下人在那里守着,他独自回来找冯瑄报信。   但冯瑄从回来后就没住在冯家,他找不到冯瑄。最后,他还是在宫门口蹲冯瑄,蹲了两天,跟着冯瑄回到这里,今天才鼓起勇气来敲门。   他怕冯家人真的不认冯营了。   冯丙一说,冯路就连忙说:“我带你们去!”   冯丙点头,说,“那就……”   “我去。”冯瑄说。   “你不能去。”冯丙说,“谁都能去,你不能去。王后逝世,大王哀痛,你要长伴大王身侧。我也不能去。”他转头看向冯宾。   冯宾叹气,“我去接阿背。”   他不等冯瑄再说什么,就叫上冯路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冯瑄和冯丙。   冯瑄现在才发现冯丙从听到冯营的死讯后眉目间仍然没有一丝的哀伤,“……四叔,你不为叔叔难过吗?”   冯丙还是那么平静,平静的就像听到冯营的死讯一点也不能触动他一样,他看向冯瑄:“你是在问我为什么不伤心吗?”   冯瑄低下头,这听起来像他在指责冯丙。   “我确实不伤心。只有一点点遗憾,我想阿背也一样。如果他也在,他也只会遗憾自己死得太早,还没有看到你带着冯家再站起来。”冯丙说,“你也不用太伤心了。”   冯丙回到自己的院子,阿乳端来晚饭,全是冷的,现在是国丧。   “我听说冯路回来了,他说阿背死了?”阿乳说。   冯丙坐下来,嗯了一声,端起冷粟汤喝了一口。   “别喝那个,我给你倒酒。”阿乳说,站起出去,一会儿端回来一樽浊酒,“暖暖身。”他把酒放在冯丙的案几上。   冯丙端起,一饮而尽。   阿乳眼含暖意的看着他,等他放下酒樽,把饼递给他,说:“王后去了,宫中是不是要殉一些人?”   莲花台到处都是哭声。   姜姬站在摘星楼上,耳中全是楼下那声嘶力竭的呼喊。   “公主!”   “公主救救我!”   “公主!我不想死!”   蒋后去了,大王要承华宫的宫女和侍人殉葬,除此之外,宫中还要选出一百宫女,一百侍人下去“侍候”王后。   选人的侍卫满宫抓人,到底什么人要去殉,什么人不必去殉,似乎没有一定的标准。只看侍卫看谁“顺眼”就去抓谁。   她本来打开了摘星楼,让逃到这里的宫女和侍人可以躲进来。那些侍卫虽然不敢闯进摘星楼,但躲进摘星楼的人却害怕侍卫们冲进来,他们一逃进来就把门给关上了,后面再逃过来的人就被抓住了。   到了晚上,侍卫走了,她让人打开门让他们出去,结果就被守在路口的侍卫给抓了。   只有一些人逃回来了。   姜良趴在她的脚下瑟瑟发抖,其他像姜温、姜勇也脸色惨白。   这些人也不过是一些孩子。她不能让他们去战斗,去牺牲性命。   她只能在保护了身边人的前提下去尽量帮助别人。   “公主!”   “公主救命啊!”   在这一阵阵的呼喊声中,姜姬慢慢走了出来。   这些人顿时叫得更厉害了,他们无不向她伸出双手。   “公主!!”   “公主救救我!救救我!”   那些侍卫也都不由自主的不敢再呼喝叫骂,只是手中抓的人还没放。   “大王只说要一百宫女,一百侍人去服侍王后。”她说,“你们为什么抓了这么多?”   侍卫们面面相觑,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公主。   因为……因为虽然说是只要两百人,但好像没人让他们停下来,也没人告诉他们抓够了数没。   “你们想把他们抓走卖掉?就像当年的朝午之祸?”公主的话吓得他们心惊!   侍卫们不约而同的放开手,那些被抓住挣扎不休的宫女和侍人立刻挣脱他们向公主跑去,他们匍匐在公主身边,一步也不敢动了。   看到这些人跑了,侍卫也有些不高兴,其中一人忍不住道:“公主,大王是让他们去服侍王后……”   “服侍王后是件幸事。”姜姬说,“除了宫女和侍人,再添一些侍卫更好。”   这句话才真算是把这些侍卫给吓白了脸,纷纷拖着长矛、长剑跑了。   逃过一劫的侍人和宫女此时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感激姜姬。但姜姬说:“如果他们再来……我也不可能一辈子护住你们。大王只说要两百人,他们却满宫抓人,只怕有别的缘故。”   侍人和宫女们又胆战起来。   “先休息一下吧。”姜姬说。   她让他们回到楼里,送来热水和干饼,让他们填饱肚子,暂时先在楼里住一晚。   深夜,两个侍人悄悄上了二楼。   “公主。”一个青衣侍人在上来前特意把脸洗干净了,站在火炬前,“公主认得我吗?”   姜姬看了两眼就认出来了,他曾到二楼来给她讲过几个故事,他是……   “你不是金潞宫的侍人吗?”姜良惊叫。   青衣侍人笑着点了点头,指着另一个侍人说:“我们二人都是金潞宫的。”   “大王这次要抓要杀的,就是金潞宫与承华宫的侍女和侍人。”   侍人都是受过刑的人,他们就算逃了出莲花台也会很快被抓回来。   “我们早晚都会被抓走的。”青衣侍人坐在她面前,“公主,我知道大王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们。”   “……”姜姬在想她能不能救他们呢?但不管怎么想,都太冒险。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姜武带他们走,可姜武现在不可能立刻回来,而如果让他们藏在摘星宫或将军寨,姜元一定要杀他们的话,反而有可能连累摘星宫和将军寨的人。   所以她只能什么也不说。   两个侍人似乎也没有期待她能救他们的性命,他们好像只是想在临死之前,把他们知道的事说出去。   “大王不喜蒋夫人。每次蒋夫人侍候大王时,大王都不屑碰她。”   “大王对她,多数是虐打。从无亲吻拥抱。”   “这三年来,大王在粗役那里藏了个女人。”   “他把蒋夫人叫来后,总是先把蒋夫人折磨得人事不醒后,再悄悄叫那个女人进来,两人借蒋夫人的遮掩行事。”   “这个女人认识蒋夫人,他不是宫女,倒像是侍女。”   “只是不知是不是蒋家侍女。”   金潞宫的侍人没有不知道那个女人的,但他们都受过刑,如果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背叛大王。但现在眼看要死了,那又何必再替大王保密呢?   “大王一直在和龚公子、冯公子商议公主的婚事。”   “蒋太守来了几次,次次都问大王何时遣嫁公主。”   “大王一直拿不定主意。”   “龚公子这人心肠阴毒,公主万万要小心他。他一直希望公主能嫁一个强国之主。”   “几年前魏王大夫来了以后,龚公子就和大王商量过,不过龚公主认为公主嫁到魏国,未必就能让魏国给大王许多钱。”   “给钱?”姜姬听到这里,忍不住问。   侍人就解释给她听,“公主若嫁给魏公子,现在魏公子已经是魏王了,那我王就是魏王的岳丈,魏公子不但每年都要给大王送钱,一旦他国来攻打我国,魏王还要出兵相助才行。”   没想到还有这回事。   “那为什么魏公子不行呢?”姜姬问。   另一个侍人说:“公主不知,魏国王太后心胸狭窄,连魏王后,晋国公主都嫉妒。龚公子也是顾忌到这个,认为公主去了魏国,只怕还要受制于王太后。”   青衣侍人说:“现在赵王已有王后,魏王也有王后,上回我听龚公子说,如果晋王现在死了就好了。”   “晋国不是很小吗?”姜姬记得晋国不大,只是个小国,所以东殷王才四处讨好。   青衣侍人说:“晋国虽小,却与我国接壤,而且东殷王的几个公子都不成气。公主如果去了,到时让将军跟着一起去,只怕晋国从此就要姓鲁了。”   整整一夜,这两个侍人好像生怕浪费了一点时间一样,把他们记得的事全都告诉了姜姬。   “大王服用仙丹。”当窗外泛起了鱼肚白,两个侍人说的嘴角都起了干皮。   青衣侍人说,“大王极爱此丹,一直瞒着所有人。我们都不知道。”   “只有仆大人知道。”另一个侍人说,“上回有个侍人不小心撞见大王在服丹,转天就吊死了。”   从此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敢露出来。   “那个仙丹是只有一只手的乔商送来的。”   青衣侍人停顿了一下,小声说:“公主,我觉得大王服丹越来越厉害了。从去年起,乔商本来一年只给大王送一回丹,去年就送了三回。”   这个,另一个侍人倒是不知道,他说:“我见他给大王送的东西中还有香料布匹,珍玩器物,还以为他还是只送一回丹呢。”   青衣侍人摇头,“不止,去年,大王的箱子空了三回,他来了以后就又满了。”   另一个侍人惊呼道,“你还敢去偷偷开大王的箱子?”   青衣侍人转头看向外面的蓝天白云,露出一个笑来,“……有什么不敢的?”   姜姬问他们有什么想要的。   结果这两个人都要求洗澡。   沐浴,更衣,焚香。   等这二人换了衣服出来后,仰首阔步,如行云流水,皎若天上月,清似林间溪。   两人对姜姬大礼参拜。   “还未请教大名。”姜姬道。   青衣侍人怔了一下,垂下头道:“耻言姓名。公主如不弃,唤一声阿布就行了。”   另一个侍人把头磕在地上,眼泪不停的往下落,背轻轻颤抖。   “他叫阿犊,是我堂弟。”青衣侍人再拜一次,拉着另一个侍人下楼去了。   太阳慢慢升了上来,天地间一片惨白。   姜奔带着侍卫来了,昨天这些侍卫逃回去后,姜奔问清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摇头。其他侍卫都道:“那是公主,阿奔你不怕,我们可怕!”   “对啊!如果公主对大王说让我们……那怎么办!”   怜奴来了以后知道此事,悄悄对他说,“这样吧,公主既然要保下那些人,就不要让她生气了。只要把那两个人抓回来就行了。”   姜奔来到摘星楼下,再三喊门,门都不开。   他没办法,让其他侍卫退后,他上了台阶,站在门前,轻声说:“告诉公主,我只抓两个人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姜良露出一张小脸,打着哆嗦说:“将军请进,其他人不能进。”   姜奔上了二楼,见姜姬坐在栏杆前,不知在看哪里。   他走过去坐下,也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转过头来轻声道:“你别生气,这些人,你要护就护吧,只要给我两个人就行了。”   姜姬还是不理他。   姜奔也习惯了她这副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很喜欢为难他,不管是什么事,总要给他设绊子。他一开始不懂,怜奴说这叫“撒娇”,他才懂了。女子撒娇,男子只要哄就行了。   “多说些软话,多求求她,哄得她高兴了就好了。”怜奴羡慕的说,“真羡慕你啊。你看公主对这整个宫里的人都看不在眼里,只有对你和大王才会撒娇呢。”   姜奔就一点也不讨厌姜姬难为他了。   他就陪她坐着,不说不动,过一会儿求她两句,一直求了快有半个时辰,她才摆摆手说:“那你就下去找吧,说好了,只抓两个人。”   姜奔如获大赦,连忙说:“我怎么会骗你?说好就抓两个的。”   他匆匆下楼,在一楼躲着的人中找,可怎么都找不到。这时外面的侍卫喊他,他出去后,一个侍卫也不敢靠近,站在远远的地方说:“将军!那边有人!”   姜奔匆匆而去,发现是两具尸首。   一具牢牢按住另一人的脑袋,把他按在水道中,那个被他按住脑袋的人挣扎了很久也没逃得了。而杀人的那个,也把自己的头扎在水道里,也淹死了。   姜奔不解,一个侍卫是老手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叹道:“自尽。”   姜奔:“怎么可能?”   侍卫跳下水道把这两个人给拖出来,“这人啊,有了心劲,什么做不到?”他抱那个自尽的尸首时,动作都放轻了,“小心些,这是条汉子。”   怜奴得知这两人也都死了,含笑点头,让姜奔把这些该殉的人或已经殉的了都收拾一下,送到山陵去。蒋后的墓还没有盖呢,只好先选个址埋下去了。   他走进内室,闻到了一股浓香,进去一看,果然姜元靠在榻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在他脚边有一个匣子,盖子都顾不上盖好,里面的仙丹少了一颗。   他走过去,想把盖子盖上,突然姜元扑过来按住他的手,手劲大的像要把他的胳膊握断,“你干什么?!”他一把夺过漆匣。   怜奴被他踢在地上,一动不动,轻声说:“爹爹,我只是想把这给收起来,免得被人看到。”   姜元冷哼一声,像藏宝贝一样亲手把盖子盖上,收在怀里,再转身去藏。   到他回来,怜奴都坐在原地,站都不站起来。   “怎么不起来?”姜元脚下有些发飘的倒在榻上,笑着说:“生爹爹的气了?”   怜奴笑了一下,他是怕刚才如果站起来,姜元更要以为他要抢仙丹了。他此时才爬起来,走过去,看姜元脸膛红亮,已经是冬天了,他的脖子、胸口还全是汗珠,神色迷离,双眼像含了泪,炯炯有神,又像是喝醉了酒,酩酊大醉,正飘飘欲仙。   怜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承华宫和金潞宫所有的人都送到山陵去了。   姜元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   怜奴看他的眼睛又慢慢合上了,凑近一闻,他的嘴边有一股浓郁的药气,就知道刚才他去藏仙丹,只怕又吃了一颗。   这室内燃着浓香,就是为了掩盖他服丹时的药气。   他守了一会儿,“大王?大王?”   唤了两声,见姜元不应,就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傍晚,他才又进来,姜元服了两颗丹就睡了一天,现在黄昏了,他精神极好的坐起来了,一看到他就笑:“孤踢了你一脚,痛吗?”   怜奴笑道:“爹爹打儿子还是不应该的?再说爹爹疼我,踢得轻,一点也不疼。”   姜元哈哈笑道:“不疼就好!一想到踢了孤的莲儿,孤就心里不好受!”   服过仙丹后,姜元大睡之后会连着兴奋好几天,不但不需要睡觉,连饭吃的也少了。用他的话说,服了仙丹之后,人间饭菜味如嚼蜡,只怕仙人的饭菜吃起来才会更好吃。他叹道,“就是山人总不肯予孤更多珍物。”想起那剔透甜蜜的玉蜜,清澈透明的仙酿,就让他向往山人吃的其他东西,让他更想把山人引到鲁国来了,最好就住在莲花台,住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和仙人同吃同住,也好早日飞升。   既然郑王都能成仙,他为什么不能成仙?   怜奴说:“蒋太守还没走呢。”   姜元冷哼,大声道:“这个人实在可恶!可恶至极!”他突然暴怒起来,抓起案几就给掀翻了。   这种事最近一年很常见。   怜奴等他平静一点了,才又道:“可是爹爹,还是让他快点走吧,让他留在这里过年,我都不安了。”   姜元沉默。   蒋后死后,按照他和蒋家的约定是要立蒋夫人为王后的。他也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不该让他们这么轻松就达成心愿。   怜奴很了解他的想法,道:“不如这样,我们就让蒋太守回去准备给新王后的嫁妆吧。”   姜元点头,“也好。”   蒋彪第二天就接到消息,大王示意他准备给新王后的嫁妆。   “嫁妆?我还要给一个婢子准备嫁妆?也不看她配不配?!”   他在屋里发怒,丛伯守在外面,一会儿禹叔回来了,听到屋里的动静也不进去。从伯问:“办好了吗?”   禹叔点头,丛伯才提步进屋,“太守,阿禹回来了,事情已经办好了。”   蒋彪出来,怒气仍未消,“走,去见母亲。”   小马氏坐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动,从蒋后的死讯传来后,她就是这副样子。她没有哭,也没有悲伤,照常吃饭睡觉,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   等蒋彪来了以后,小马氏提出她要回马家。   “我的丈夫死了,女儿也死了,我不必再留在蒋家了。我要回去。”她说。   蒋彪劝她不要回去。小马氏的父母早就死了,兄长也死了,现在当年的是她兄长的儿子,也就是她的侄子。可这个侄子对她这个姑母能有多少感情就不好说了。还不如留在蒋家,有他在,没有人可以欺负她。   “母亲如果不想住在这里,不如跟我去樊城吧。”蒋彪说,“您就算不是我爹的妻子,也是我母亲的妹妹。姨母,跟我走吧。”   但不管蒋彪怎么劝,小马氏就坚持要回马家,怎么都不肯留在蒋家了。   蒋彪没办法,只好去威胁马家。   他把钱给马家买了一个别院,买了役者、侍女和仆人,然后再留下自己的人手,再让马家接回小马氏。   他还警告马家,小马氏就算是回马家了,她也是蒋淑的夫人,蒋彪的母亲,他们如果敢怠慢她,他一定不会放过马家!   他让马家好好孝顺小马氏。   马家诚惶诚恐的答应了。   “母亲,就是这里。”蒋彪把小马氏扶下马车,“这里小了些,但还算干净。”   旁边还有小马氏的侄子,他对小马氏行了一礼,也上前搀扶,“姑母,快进来吧,你这是回家了。”   蒋彪说了一车话,小马氏不为所动。这个侄子说了一句,小马氏就露出了一丝笑。   蒋彪气怒,也不敢发。   收拾好以后,小马氏让人都走了,她取出木简和小刀,刻下了蒋淑的生辰八字,然后在背面描绘上恶鬼。这种板子,从蒋后死后,她已经做了七面,以后她活多久,就做多久,每天做一个,在阴间的蒋淑一定会不得安宁的!   “母亲,我想起……”蒋彪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小马氏想藏,他推开小马氏一把夺过来,看清以后,目眦欲裂。   “母亲!你这是为什么?”   “我恨他!!我要咒他!咒他永世不得安宁!”小马氏大喊道,“还我!”   蒋彪把木板藏在怀里,推开小马氏,“母亲,你疯了吗?父亲哪里对不起你?”他的眼睛也发热了,“父亲对你还不够好吗?父亲他对你有多好啊!这些你都忘了吗?!”   怎么能忘?   怎么会忘?   她嫁到蒋家以后,蒋淑对她既尊重怜惜,小时候蒋彪给她捣乱,他亲自教训,直到蒋彪把她看成亲生母亲一样。她生不出孩子,他就把蒋盛要过来,说这样也是他的儿子了,蒋家男孩多,让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蒋伟、蒋珍都四处沾花惹草,他除了一个被人送上来的茉娘的母亲之外,没有纳过一个妾侍,他常说:“我能娶到你们姐妹,现在还有你这朵小花陪着我,再去看别人干什么?”   直到她发现他是如何培养丝娘的,她才对他离了心,开始发觉这个男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他察觉后,竟然惊喜的看着她:“阿鹿,阿鹿……只有你,只有你了解我……”   她也发现了,可能这整个蒋家,唯有她看穿了他。   但丝娘死了,还是死在了他手上。   她才惊觉,她自以为的看透,其实还是在他的掌中吧。 第170章   在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蒋龙回来了。   他一回来就看到了满城缟素,他的从人是其父蒋珍从人的兄弟,从小带着他长大,惊骇道:“这是怎么了?”他们才出去几个月,鲁国就发生了大事!这样的情形,如果不是大王……那就是王后!   “小公子,我们快回去!”他把蒋龙放到车上,命人把车前马头上的蒋家名牌暂时先遮起来,匆匆赶回蒋家。   “小公子!小公子回来了!”开门的下人看到蒋龙惊喜落泪,一边命人将门全都打开,一边跑进去报信。   少顷,蒋固、蒋良出来迎他了。   蒋固是蒋伟第三子,是个唯唯诺诺的人,从小就跟在蒋奇身后当个小跟屁虫。在蒋奇不良于行之后,他才变得多少长进了些。   蒋良是蒋盛的独子,在蒋盛死后,蒋伟对他也就是普普通通,这让他在很短的时间里成熟了起来。   见到蒋龙,这两人都上来拉他。   蒋固道:“快去见爹爹!”   蒋良却道:“四叔慢一点,小叔叔一路赶回来一定累坏了。”他转头轻声对蒋龙提点道,“小叔叔走了以后不多久,鬼殿的冯氏女就刺杀王后,还被人揭出冯乔冒名顶替玉腕夫人,最后她阴谋下毒,结果大王被王后推了出来,王后为了不让冯氏女伤害大王,命人紧闭殿门,除掉了冯氏女。王后也于上个月初十去世了。”   比起蒋良,蒋固就只会跟在蒋龙身后。   两人一路跟着蒋龙来到蒋珍房门前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蒋龙进去,对蒋珍施了一礼:“儿子回来了。”   蒋珍说:“随我去见你二伯。”   蒋伟看着蒋龙不住的点头,“好,看起来是长进了。”   比起几个月前的蒋龙,现在的他看起来仿佛大了几岁,身上褪去了稚气。   蒋龙道:“不知家里出了事,我回来晚了。”   “不晚。”蒋伟道,“你二哥刚走,不过年前还会再回来。到时大王应该会立你六姐姐为后。”   蒋淑的两个女儿都出生的晚,蒋家排在前头的女儿都是蒋珍的孩子,早在蒋淑还在,蒋家如日中天时早早的都出嫁了。   蒋伟的意思显然是虽然没赶上大蒋后的丧礼,小蒋后的大礼却没有错过。对乐城其他家族来说,王后仍然是蒋家的囊中之物,上面的是姐姐还是妹妹,根本不重要。   蒋龙就咽下嘴里的话,转口道:“我这次去魏国,倒是赶上了魏公子继位的大事。”   这才是最重要的,蒋伟和蒋珍都坐直了身。   蒋龙清了清喉咙,从头说起。   他这一路没有招摇,所以到魏国时,也没有惊动任何人。而魏人也早就被魏公子继位的事占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没有功夫理会其他人。   蒋龙带着从人暂时寄居在魏都。魏人多身材修长,喜酒、喜肉,不喜谷米,和鲁不太一样。蒋龙到了以后吃不惯当地的食物,命人采买了大批的谷米,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不是魏人。他就假称是带着家人出来游历的,因为年轻,几乎没有人怀疑。他混在魏都的少年人中间,跟他们游戏玩乐,饮酒唱和。   “魏人竟然不为魏王服丧吗?”蒋珍奇道。   蒋伟道:“你不曾去过魏国,不知那里的习俗。他们那里,人人可唾骂大王公卿,受人尊重的反而是一些乡野之人。”   “正是。”蒋龙当时也奇怪他们怎么不为魏王服丧,怎么还言笑无忌,结果那些少年全大笑起来。   “他的老婆孩子都不替他服丧伤心,何况我们这些闲人?”   魏王后的兄长驾车出宫时,竟然不敢拉开车帘,一旦被人认出,就会有人当街斥骂,还有人追着车砸。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等公子撑不住了,豫城自然会落到他的口袋里。我们除了骂一骂,还能干什么?”一个少年说完以后伏案大哭。   蒋龙惊奇的发现,虽然魏人似乎对魏王、魏公子与王后都很看不起,但他们却都很爱魏国。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向魏公子投书、自荐,他们无不想帮“仁弱”的魏公子一把,帮他抗击王后和其兄长的野心。   在魏王入陵后,魏公子继位,蒋龙才投书拜访。   “你观新魏王如何?”蒋伟问。   蒋龙停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气色红润,不带悲容。”   他见过的那么多魏人都认为魏公子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可他见到的这个年轻的魏王却一点也看不出伤心难过的样子,哪怕他的父亲刚去世。他不但气色很好,也不像是正被魏国王太后和他的兄弟逼得焦头烂额,他面见魏王的短短时间里,王太后就让人来探问数次,问魏王头还疼不疼、脚疼不疼、殿中火炬晃不晃眼睛等等,简直就是一个慈母。而魏王也很感动于王太后的关心,一点也不嫌烦的温柔回答侍人。   “他还让人去探望了他的王后。”魏王的王后是晋国公主,去年刚生下一个幼子。从魏王的表现看,他很喜欢王后,一次让人去问王后起来了没有,一次让人去问小公子醒了没有。   他去拜访魏王多次,觉得魏王宫中这一“家”人亲密无间。   “那你觉得如何?”蒋伟问。   蒋龙坦言道:“再过几年,等王太后与其兄的野心更加膨胀时,只怕魏王就算把王位让出来也满足不了了。”粗看之下,魏王好像已经解决了问题,其实不过是他在用他的王权来换取这片刻的宁静,这样下去,结果就是王太后与其兄的野心会越来越大,他的不断让步,只会把自己逼入死角。   蒋伟笑着点头,“那你见了大王要怎么说呢?”   蒋龙这回垂下眼,“大王问我什么,我答什么。”大王不问的,他也就不必多说了。   蒋伟到这里才放下了心,对蒋龙说:“虽然你才刚回来,不过大王失去你五姐,一直很伤心难过,你还是尽快回宫去吧。”   “是。”   蒋龙又去见过母亲后,重新洗漱更衣后才回了莲花台。   以往这个时间,金潞宫里应该有很多来见大王的人,可蒋龙一路走来,不但一个人也看不到,连以前在门前的侍人和宫女也都不见了。   他走到大王的殿门前,正准备入内拜见,身后突然传来呼唤声:“阿龙。”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怜奴。   蒋龙肃容行了一礼,道:“见过莲兄。”   “不要客气,什么时候回来的?”怜奴拉着他就拐到了西边的房里。蒋龙从善如流,没有坚持要去拜见大王,跟怜奴一问一答,两人聊了许久才听到正室那边传来动静,怜奴告罪出去了,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怜奴回来。他听到那边传来宫女的声音后,才起身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积满了灰尘,床榻坐几帐幔全都是灰,甚至还有蜘蛛网挂在上面。他看了一眼就退出来了,想找侍人来清扫,却四处都看不到人。半天才在廊下看到一个宫女走过,他叫她上来,让她打扫房间,谁知这个宫女翻白眼给他:“我不干这个,我是摘星宫的人!”   摘星宫——   蒋龙一怔之下,宫女转身就溜了,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瞪他。   等怜奴来找蒋龙时,发现这位公子哥就坐在廊下最干净的地方吃晚饭,他伸头往里一看,哑然失笑。   他也坐下来,招侍人替他也拿一份晚饭来。   蒋龙道:“宫中少了许多人?”   “王后新去,大王哀伤不已,就想让这些熟面孔下去侍候王后,也免得王后寂寞。”怜奴道。   蒋龙小小吃了一惊,没想到大王连自己宫里的侍人和宫女都舍下去了,以前也没发现他这么喜欢王后啊,从王后进宫来以后,大王一次都没去过承华宫,更没有让王后在金潞宫留宿。这样的“深情”还真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怜奴陪蒋龙吃了一顿饭,他的房间也打扫好了,怜奴带着一丝恶意说:“龙儿快休息一下吧,等大王叫你后,你就没时间休息了。”   他还留下了一个侍人供蒋龙差遣。   这个侍人年纪不大,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就是很沉默。蒋龙问他什么,他不是摇头,就是答“不知道”。   蒋龙不知怜奴话里的意思,但这不妨碍他照作:既然知道对方要看你的好戏,哪能不事先做好准备?   所以他吃过饭,也不读书,也不梳洗,直接躺下睡觉了。侍人说:“我就在西边,公子醒来后唤我一声就行。”   他拿着灯出去,蒋龙闭上了眼睛。但好像他才刚刚睡着就被人推醒了,一看,是那个侍人,侍人轻声说:“公子快起来吧,大王唤你。”   侍人点亮了满室的灯,蒋龙披衣坐起,看向窗外,见月至中天,他睡了大概有两个时辰吧,但整个金潞宫就好像活过来一样,外面到处是人声。   侍人已经提来了热水,也准备好了香精、香油等物,连他的衣服都挂好了,腰带、配剑、靴子都放在一旁,就像他早上一样。   蒋龙洗漱完毕,站直了让侍人侍候他穿好衣服,正准备走,侍人又给他在袖中藏了一个香包。   他沉默的把香包抓在手中,走到正殿去。   正殿灯火通明,站在走廊上都能听到大王的声音,他停下,心里奇怪:大王莫不是很开心?是有什么消息吗?可他走到门前问侍人龚香和冯瑄在不在,侍人摇头,道:“二位公子都不在,蒋公子快进去吧。”   蒋龙走进去,还未走到大王身边,大王回头看到了他,张口喊道:“阿龙快来!”   蒋龙便加快脚步,来到大王座下刚准备行礼,大王就一把将他拉到怀中,眼泪说掉就掉,“看到阿龙,孤就想起王后……”   怜奴在旁边说,“大王节哀,王后一定不希望大王太过忧伤。”   姜元便收了泪,放开蒋龙,“阿龙今天刚回来就回宫来了,阿龙在外面时,孤每天都会想起阿龙。”   蒋龙用袖子掩住口鼻低下头,一副感动的样子,狠狠大吸了两口香包的香气才缓过来。刚才大王一说话,他就闻到了大王口中喷出的药臭味,混合着酸腐臭气,熏人欲呕。   姜元看他这样还有些得意,倒是怜奴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暗笑。   蒋龙本以为大王叫他来是想知道魏国的事,结果大王也就开始问了两句,然后就开始说他辛苦,夸他小小年纪就能出使他国,实在英雄了得,最后就开始怀念王后,泪洒当场。   蒋龙就明白大王叫他来是干什么的了,把话都放下,和怜奴一起劝慰大王不要过于伤心。大王有他们俩个劝,哭得更起劲了,还高歌,还狂舞。闹腾了一夜,早上天亮了,冯瑄都来了,蒋龙一脸疲惫,大王还精神百倍。   最后大王和冯瑄说起过年、王后丧仪、各地朝贡、新后大礼等事时,他一个撑不住,倚在香炉上睡着了,被怜奴推醒后,见大王望着他笑,温柔道:“龙儿累了就去休息吧,这里有你玉郎哥哥就行。”   蒋龙便告辞出去,走在外面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龚香还没来。他问侍人最近可见过龚公子,侍人摇头,“我不知道。”   蒋龙叹了口气,用过饭,再洗漱一下躺下来,反倒没了睡意。   他坐起来,侍人听到声音就从西屋过来,“公子有事吩咐我吧。”   “为我穿衣吧。”蒋龙说。   侍人没有问蒋龙去做什么,为什么穿好了衣服不去见大王,反倒离开了金潞宫。他来了以后才知道这个宫里以前的哥哥们都不见了,都被大王拿去殉了王后,他们被侍卫锁出去,锁到山陵,他们要先替王后挖坟,然后先替王后躺进去,替王后开路。   他在家时先祖下葬时也有生殉,先生也是这么讲的,这是大礼。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也会轮到他的一天。   侍人抱着蒋龙换下的衣服去洗,路上碰到其他侍人,他们都小心翼翼的避开对方,看也不敢看一眼。仿佛看到了对方的脸,就会认识一个未来会死的人。   蒋龙走在宫道上,大概因为这宫中失去了王后和冯夫人,宫里的人气好像一下子就少了很多。路上积满枯草,被风一吹,滚去很远。   他走了很久都看不到一个人,不管是侍人、宫女还是侍卫。   但快要走到摘星楼的时候,人声就渐渐多起来。往来的宫女两三成群,也有几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侍人,他定睛一瞧,原来都是承华宫的人。   这些侍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看他们怀中不嫌湿冷抱着的枯败荷叶,脚下却轻快得很。   “快点回去喝汤!”   “听说公主放了很多……”他一下子不说了,和另一个侍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偷偷笑起来,跑得更快了。   蒋龙这才发现在靠近摘星宫附近的水道全都被人清理干净了。   等看到摘星楼了,也理所当然的闻到了那熟悉的香味,还有一楼里鼎沸的人声。   他慢步过去,台阶上坐着吃东西的人都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躲了。   这些宫女和侍人不像之前看到他时一窝蜂的涌上来,而是全都避开了他,好像他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难道是王后去世后要他们生殉,让他们怨恨了?   怎么想也只有这个理由。   蒋龙不由得有点不快。难道王后还不配让他们去服侍吗?   这些人全跑光了以后,姜良从里面走出来,对着蒋龙轻施一礼,道:“蒋公子,今天公主不想见你。”   蒋龙在心底轻笑。看,人都说他极受公主喜爱,可谁又知道公主对他就像对一个宠物——还是不怎么喜欢的宠物。要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世人都以为公主早就对他情根深种,可他最清楚这一点,那就是公主对他丝毫没有男女之意。   公主看他,就像看这些侍童、宫女一样,只是个用得着的东西罢了。   “还请告知公主,某今日一定要见到公主。公主若不肯见某,日后不要后悔。”   这种话他还是第一次对着人说,说出来了也觉得其实没那么难。虽然他以前嫌弃说这种话的人都太粗俗,如果要用计谋,应当不动声色。可他还远远没有那么高明,而且他明白他不肯落到下流去只是因为那无谓的自尊心。   但看到高高在上的魏王都要对着臣子让步,他就觉得自己的自尊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何不扯下脸皮,说个痛快?   姜良听了他的话后就回去,一会儿再出来就请他上去了。   二楼上,公主坐在熏炉旁,殿中还有四只神鸟,全都卧在那里。几个宫女正在喂神鸟吃东西,看到他进来,都向着公主望了一眼,嘻笑着退下了。   只有公主身边还坐着四个少年。   蒋龙见无人请他坐下,就席地而坐,指着四个少年说:“公主不让他们下去,是担心被某所伤吗?”   姜姬倚着熏炉,热热的很舒服,丝丝缕缕的香味飘出来,青烟散到空中就消失了。   “公子不是有事要对我讲?为何会伤我?”她问。   蒋龙出去一趟,回来就大不一样了,成长了很多。如果说以前他就是个自持身份的娇小姐样的公子,现在却添上了几分气势。   如果是现在这个蒋龙,她意图把他给绑在摘星楼的话……会多叫几个人上来的,还会堵住他的嘴。以前的蒋龙会怕羞耻不敢求救,这个蒋龙可就未必那么“乖”了。   “公子有话就请直言吧。”她说,“我与公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蒋龙笑道:“我与公主郎情妾意,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说完后就仔细盯着公主的神色,见在她周围的少年都或羞涩或难堪的盯着他,只有公主面色分毫未变。   ……或许是他小看了公主。   当时他不懂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离开乐城去魏国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最后,还是从他父亲给他的从人嘴里猜到的答案。   “太守一直在考虑要把公主嫁到哪里去……”   “在阿龙你走之前,太守好像已经和家里商量好了,正在悄悄说服大王呢。”   “龚家?哦,龚四海还是很好说话的,就是冯家那边一直不给消息,不过冯家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粘粘乎乎的,不干脆。”   不过这些打算在他和公主在摘星楼过了一夜之后,蒋伟和蒋珍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公主是怎么得知蒋家的内情的?   ——连他都一无所知。   或许公主不是从蒋家知道的,而是从别处,只是他是最好的选择。易地而处,如果他是公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打消大王的念头。   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再小看公主了。以前,他从不认为他会和公主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才发现,在莲花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会摆布他人的命运,他本来就不该小看大王唯一的公主。   “公主不想嫁到外国,想留在国内吗?”蒋龙轻声说,“如果公主想嫁到蒋家,某愿与公主相携琴瑟;若公主另有他爱,某也愿意为公主保驾护航。”   姜姬:“公子想要什么?”   蒋龙道,“我要公主的支持。我要做内史。”   内史是内廷官,专在内廷司职,记录大王召幸之事,宫中有多少淑女,大王又宠爱了谁,宫中的公主、公子都是何人所生,何年何月何日出生,等等。   而且内史还要调配宫女、侍人、侍女、役者等,宫中宫殿修护也是他的活。基本上,莲花台的人、事、物,全都归他管。   “不可能。”姜姬直言,“大王是不会把内史给你做的。”姜元疯了才会让蒋龙当内史,如果他真需要一个内史,只会是怜奴。   蒋龙挑眉,“公主以为某可任何官?”   “如果你只是想试探我的话,那就请回吧。”姜姬道,“我还以为公子是真心的,没想到公子这么不诚实,只是在戏耍我。”说罢,她把头一扭,不再看他。   蒋龙可不会被这区区小动作给赶走,反正他和公主也“亲密”过了,就想坐过去,不料被姜良给拦住了。   蒋龙以前从没认真记下这些少年的名字,但他记得姜良是个胆小的人。现在这个胆小的人发着抖挡在他面前,“公子,我领你出去。”   他看向姜姬。   “阿龙下回想说真心话时再来吧。”公主对他摆摆手,轻描淡写。   蒋龙起身,轻施一礼,跟姜良出去了。   他走出摘星楼时抬头往上望,见公主也正低头看他。   他对着公主笑一笑,招招手,大步走了。   姜姬坐回来,姜俭犹豫道,“公主,我看蒋公子好像有别的念头了……”他跑来找公主要官,应该不是蒋家的意思吧?   他只是在试探她。   试探她的底线,看她会不会跟他合作,又能接受什么样的合作。他前面提嫁人,她不为所动;他后面就直言要官,她虽然反驳了他,却只是说这个官他做不成,却没说他不能做其他的官。   蒋家人还真是不一般……   她有预感,之后她会和蒋龙常常见面的。   就像她想的那样,蒋龙开始时常到摘星楼来。有时他会说一些宫中的事,有时却只是坐一坐。很快宫中就再次流传起了公主和蒋公子的二三事。托之前流言的福,现在人们还是说是公主追求蒋公子,然后就顺势提起了蒋公子小小年纪就出使魏国还平安归来的事,又道正因为蒋公子出使,公主与蒋公子分别多时才会这般想念他云云。   姜姬想看看蒋龙接下来会怎么做,就没阻拦这些流言。   流言在蒋彪回来后达到了顶峰。   姜元再次把案几踢翻了。   怜奴连忙去外面张望,幸好现在这些侍人都变精了,没事时从不在外面逗留,现在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他跑回来小声劝姜元:“大王休怒!”   “蒋家这是在逼孤!在逼迫孤!”姜元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在他自觉天下都在掌握中之后,突然蒋家一个巴掌呼过来:他们不但要他立那婢女为后,还要为蒋龙要官。   为了这个,蒋伟和蒋彪难得联合了起来。   蒋伟道,蒋龙替大王出使魏国平安回来,大王应有所奖赏。   但冯家早就被拆得七零八落,再干掉冯瑄,姜元不舍得。他需要这个一无所有的冯瑄替他效力,特别是在蒋家虎视眈眈的时候,他身边不能再少一个冯姓。   蒋彪更直白,王后死于非命,大王已经放过了凶徒,难道不该给蒋家一点补偿吗?至于宫里的茉娘又不是他亲妹妹,大王爱封不封。但如果不给蒋龙官职的话,今年的税赋,他就先不交了。   只要一想到那些钱就停在城外,只需要他封给蒋龙一个小小的官就能落到他的口袋里……   但被人逼着,总不会太愉快。   他只好在没人时撒一撒气。   怜奴再三劝他,最后转了下眼珠子说,“大王,不如封个不大不小的官,好好羞辱蒋家一番。”   “什么官?”姜元这几天也在冥思苦想,但本来打算封给蒋龙的官,现在他觉得统统都不合适了。   怜奴在他耳边道:“内史。”   姜元一怔,随即想起内史是可以查问这宫中所有淑女的,打个比方,哪怕他说这个女人生的孩子是他的,内史说不是,大家信内史不信他,因为大家会更相信士人的操守,而非大王的。   “不行!”他腾的坐起来,看向怜奴的眼神都不对了。   怜奴深知他,连忙道:“大王请想,王后一定已经把阿默的事告诉蒋家了!”   这个……   姜元也知道这是一定的。   “现在让蒋龙做内史,就是要他把这件事给摆平,也等于把阿默和小公子交给了他,如果有人要对阿默和小公子不利……”他信手一挥。   这个吸引对姜元来说也是很大的。   他很清楚,有时不是他说这个儿子是他的就行,蒋、龚两家不承认的话也很麻烦。何况他刚把蒋彪的亲妹妹给除掉,龚家又没有女子在宫中,就算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身份上也有很大瑕疵。   “那要是蒋龙做不到呢……”这就等于是让蒋龙去说服蒋家与龚家,承认这个孩子的出身没有问题。   怜奴笑道:“官是他在做,大王不如把他叫来问问?”   姜元叫来蒋龙却不开口,怜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告诉蒋龙目前大王眼前最大的难题。   “大王一片慈父之心……”蒋龙先是惊诧,然后就笑了,这件事,家里又没有告诉他。不知是不是家里故意的,可能是怕他露出马脚来吧。   ——是他太年轻了。   蒋龙一句都没有问起这个女人是哪里来的,又是怎么在大王宫里三年他都不知道的,怜奴只说是冯夫人以前所赠侍女,在大王身边服侍了三年之久,大王偶然垂顾,一次,她竟然就有了身孕,虽然身份有暇,但也是大王的骨肉,问蒋龙这要如何是好。   一个侍女所生的孩子,如果冯夫人仍在,那就可以放在冯夫人膝下养育,日后若冯夫人宽和,把他认在名下,他才算是大王的孩子。   但现在的问题是冯夫人早没了,侍女是不是冯家的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孩子一定是大王的,大王四年才有了这一个孩子,无论如何,大王都想给他一个身份。   蒋龙道:“不如就说,王后生前就知道此事,垂怜此女,还答应了她如果有了孩子,可以送到承华宫养育。只是王后新丧,此女方才不敢提及此事。”然后,当然就是被好心人告诉了蒋龙,蒋龙才向大王进言,大王这才知道还有这一件事,因为王后生前有过这话,大王想起王后,才准许此女生下孩子,日后,这个孩子也是放在承华宫养育,算做先王后的养子。   蒋龙说完后,怜奴转头笑看姜元,“爹爹以为如何?”他推了把蒋龙,“我这哥哥,可任内史否?” 第171章 威仪   龚香匆匆赶到莲花台,因为就在前天,突然从宫中冒出一个“受王后大恩”的侍女,她还怀有大王的骨肉!   新上任的蒋内史雷厉风行,不但敲定了此女的身份,还借着冯司甫的东风,把这件事传遍了大街小巷。现在街上人的都在传颂先王后的美德。   他走进金潞宫,刚好碰见出来的冯丙,他上前拦住路,隐含怒气的先施了一礼,道:“多日未见,司甫大人怎么看着憔悴了许多?”他装做刚刚想起的样子,“啊,对了,听说前几日在北城摘星路那里,有一伙孝子送先父归家时不小心把车给推翻了?”   如果不是龚香知道那里住的是冯瑄一家,才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听说这件事后,他就猜车里的人估计是冯营。   可怜冯营一世风光,临死却要偷偷摸摸的回家,还不敢走前门。   冯丙不管是被他拦着还是听到刚才的话,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化,就像说的不是冯家的事一样。   龚香拿他没办法,忿忿然的让开路,冯丙随即大步离去。龚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嘀咕:这冯丙为什么要配合蒋龙呢?   大王有子的事现在已经成了定局,这个孩子的身份也再也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能够对这个侍女发话的两个女人全都已经死了。   他走进正殿,看到蒋龙……这个新上任的内史,手段了得。   蒋龙和冯瑄坐在一起,两人在商量些什么,抬头看到龚香,蒋龙起身行礼。   “蒋内史千万不要多礼。”龚香摆手道,“你我同在大王身边,就如同兄弟一样,不必见外。”   蒋龙顺杆道,“那小弟就腆颜唤一声四海兄了。”   龚香不理他,撩袍子坐下,对冯瑄道:“近日如何?”   冯瑄瘦了很多,但看着却更显风采,他扯了扯嘴角,“尚可。”说罢扔了一卷竹简到龚香膝上,“快看一看这个。”   龚香展开,原来是合陵并其他十八个城镇今年的贡品。一些小城镇自己送贡品路上怕出事,最多的就是讨好一下周围的大城大镇的太守,到时附在这些大城的贡品后面,如果贡品简薄也不要紧了。   龚香一看这长长的一卷东西就头疼,唤人拿灯来,再取案、帛和笔,“嗯……让我看看……”   蒋龙这个内吏还远远不能像冯瑄和龚香一样去碰那高高的两担竹简,但他也没有离开。大王正在睡觉,他不需要去大王面前,他紧紧的粘住了冯瑄,做了他的跟屁虫。而他的“职责”在很大程度上和目前的国事息息相关。   在今年各城镇的贡品中都有两类苍促添加的东西:一类是给先王后的葬礼,一类是给新王后的。   龚香一边抄录一边发笑,因为大半的城镇显然都没有准备,突然之间王后死了,新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了,除了合陵龚家这种有些家底的世家之外,其他的小城镇只好把同样的准备三份:一份给大王当贡品,一份给先王后当丧仪,最后一份给新王后当贺礼。   蒋龙小声说:“关于先王后的陵寝有件事……”   冯瑄和龚香都抬起头来,龚香笑道:“让我猜猜:是不是没钱了?”   钱,当然是有的。姜元每年收到的各地税赋大半都被他用来建陵了,但显然他不想在自己的陵寝没盖好前先去盖先王后的,哪怕先王后已经死了。   但将先王后停在露天里也不合适。蒋龙想的是先盖个小宫殿暂时用来存放先王后的棺木。他想的很好,问题是他要从哪里把这笔钱给“要”出来。   花钱的事,在告诉大王之前,他要先说通冯瑄和龚香。   “你想的是很好。”冯瑄赞同蒋龙的想法,但他说:“可是这笔钱,不能从今年的钱里拿。这里的一笔笔钱,大王都会过问的。”   龚香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个城镇,再征一次税。”只要悄悄的,大王是不会知道的。问题是哪个城是软柿子。   三人又商议了一番,这件事算是大概有了眉目。   蒋龙捏着这四五个□□字,打算回去就让家里去这几个地方看看,看哪几个能要出钱来。他准备告辞,龚香叫住他:“等等,蒋内史,那个淑女现在何处?”   虽然刚才才求人家帮忙,蒋龙过河拆桥却十分熟练,笑得滴水不漏,“自然是在承华宫,先王后怜惜此女,早就准许她住在承华宫了。”   之前有没有住,龚香又没去承华宫天天蹲着看。   龚香失笑,摆摆手,放蒋龙走了。   “长进了。”看着蒋龙年轻的背影,他叹了句。   “蒋家男儿。”冯瑄也难掩感慨。   从此这个少年才算是真正成长起来了。   ——前脚似乎还在怀念先王后,转头就能往先王后头上栽脏。这还是几个月以前被公主留宿一夜就匆匆逃走的少年吗?   冬雪把莲花台变成了仙宫。   姜元披着狐裘站在回廊上,看着眼前银妆素裹的莲花台舍不得回去。   “这才是仙宫啊……”他连连赞叹,举步走下了台阶。触目所及之处,只有一片银白。看不到一个人影,一行小小的麻雀在雪地里蹦蹦跳跳,踩下一个个小脚印。等人走近,扑楞楞翅膀都飞走了。   姜元的脸很红,整个人像烧开的锅一样从头顶冒热气。他没有戴帽子,出来前披上的狐裘,不一会儿就热得他敞开了怀。他的头发都汗湿了,从脖子到胸口全是热汗,好像这不是雪国,而是盛夏。   他在雪地中大踏步走着,怜奴和姜奔还有一些侍卫陪着。姜奔和侍卫瞠目结舌的看着大王把皮裘解了,只穿单衣在雪中也不觉得寒冷。   姜元大笑,人人都冻得瑟瑟发抖,他却不惧严寒,可见山人的丹确是不凡,说不定再吃一段时间,他也能脱胎换骨,飞升而去!   怜奴上前拾起皮裘,追上去道,“爹爹真的不冷?”   “不冷!”他索性把狐裘给怜奴披上,发烫的手在他冻得冰冷的小脸上一捂,哈哈大笑。   怜奴羡慕道:“我听人说,修炼得道的人腹中会有一个宝贝,从此不惧寒暑,不食凡粟。我看爹爹现在就是这样!”   说起来,现在姜元确实不怎么想吃饭,不管是多美味的食物,他吃起来都没什么滋味。他现在就是喝酒,吃点山人做的玉蜜,就是勉强吃一点蒸饼,那也是怜奴再三劝说的,他还更愿意服丹呢。   服丹后,他虽然也会有强烈的食欲,但只要吃半块蒸饼就再也吃不下了。   姜元听了这话就更高兴了,拉住姜奔和侍卫在雪地里比武。   怜奴听了以后,悄悄提醒姜奔:“一招不敌。”   其他侍卫都不需要他去提点,只有姜奔。   姜奔听了以后点点头,持矛冲上去,他的武艺都是姜元亲手传授的,虽然几年没跟姜元对打,但以前他和姜武都被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所以冲上去时,他还有些胆怯。   结果两矛相击,他怔了一下,条件反射想推回去就看到怜奴背对着姜元对他“担忧”的大喊:“二哥小心啊!”   他顺势倒了下来,摔出去半丈远。   其他侍卫立刻“扑”了上去,与姜元继续打,一个个都如猛虎下山,倒的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夸张,还有人不小心摔到水道里去了,砸破冰面,狼狈不堪。   怜奴上前扶起姜奔,“担心”的问他,“二哥,你没事吧?摔狠了吧?站得起来吗?”   姜奔想站起来,被怜奴死死按住,他就继续躺着,看着姜元力敌千军,横扫一片。   最后,姜元看着眼前被“打倒”的一大片人,得意极了。   怜奴过去抱怨,“爹爹真是的!怎么不手下留情?一下子打伤了这么多人!二哥现在还站不起来呢!”   “一时没收住手,是孤的不是。”姜元最后打得越来越得意,确实是没有“留手”。   侍卫们都哎哟哎哟的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有一个见到姜元走过来,竟然“吓得”跪倒在地,姜元得意的哈哈大笑,大步走过去,怜奴的埋怨个不停:“爹爹真是不该如此!”   “他们都是凡人,哪里敌得过爹爹神勇的一击?”   “爹爹也不怕打死他们!”   回到宫里,姜元有些疲惫了,但刚才的酣畅淋漓的一场“比斗”让他的心情很好,怜奴的埋怨听起来也不难听,他坐下来,怜奴叫侍人进来侍候他更衣,他道:“好了,孤知错了。你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如果有受伤的就给他们一些钱,一些药,让他们好好休养吧。”   怜奴翻了个大白眼,“又要多花钱了。”一边赶紧去了,还大声叫人:“快快快!多叫几个人跟我去抬人!”   姜奔他们早就回去了,怜奴还是大张旗鼓闹了一番,死活把“大王神勇,力战数十侍卫”的流言给砸实了,等他用钱把几个侍卫给暂时哄出宫之后,更有人说大王吹口气就把面前的几个人给打死了,没见好几个人都不见了吗?   姜元一觉醒来已经过去了两天,听到这个还大吃一惊,叫来怜奴:“有人死了吗?”   怜奴也小心翼翼的说:“一个磕着了头,一个手脚胳膊腿都断了好几节,我吓死了!赶紧让人给抬走了。”   姜元竟不知自己竟然已经有了如此的“神力”。   怜奴道:“爹爹服了这么久的仙丹,只怕已经有了几分仙人气象,那些侍卫都是凡胎,怪不得不敌爹爹!”   “是吗?竟然是这样吗?”姜元得意之下,叹道:“怪孤,怪孤了,唉……”   “爹爹也是第一次不知道,以后不跟他们比试就行了。”怜奴笑道,“只怕现在国中能与爹爹一战的人一个都没有!”   大王与人比斗大胜的消息,龚香和冯瑄也都听说了,两人一笑了之。他们现在两三天来一次就行了,大王每次服丹都要睡上一日夜才罢休。几天后,两人进宫,蒋龙已经在恭候他们了。   “内史大人。”龚香笑着一揖。   “四海哥哥总是取笑我。”蒋龙假作生气的说。   冯瑄道,“四海确实不该如此。”   龚香见此,从善如流的下坡道,“也怪我,只是你到现在还没有字。你又已任内史,再叫你龙儿也不合适了。”   冯瑄道,“的确是这样。”他问蒋龙,“家里怎么说?”男子成年,该行冠礼。但以蒋龙现在的情况来说,找大王行冠礼求字是最好的。   蒋龙摇头,“我父亲替我取过字了,行云。”   “行云。”龚香把这字在嘴里念过几遍,噗的笑了。   蒋龙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冯瑄打了龚香一下,对蒋龙道:“行云不要计较,他就是这个脾气。”   姜元从里面出来,刚好听到这一句,大声道:“必定又是四海捉弄孤的内史了!”他现在走路都是大步流星,挥袖摆手。侍人都远远的跟着,不敢靠近。   他坐下来,对冯瑄:“玉郎来说,四海说什么了?”   冯瑄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叹道:“只是我也不知,四海因何发笑。”   姜元便转头看龚香,一副逼供的样子。   蒋龙笑盈盈的做个“苦主”,道:“玉郎兄说的是,我才说了我父给我取的字,四海兄就笑了,也不知是在笑我,还是在笑我父。”   龚香一不留神成了“众矢之的”,连忙求饶,“是我的错,还请行云弟饶了为兄。”   姜元笑道,“你到底因何发笑?罚你速速道来。”   龚香叹道,“我只是在笑……弟如一头稚虎,纵然牙嫩爪轻,日后也是山中称王之辈,却起了这么一个字,一时不查就笑了。”   蒋龙一下子紧张起来,可此时他却不能辩驳。   冯瑄一语不发。   姜元打量了蒋龙几眼,笑道:“孤看四海说的对。”   龚香凑近姜元说,“大王不知,蒋家人取字一向都是这个调调,我还记得蒋公自号香莲居士呢。”说着摇头,就蒋淑那样的人,取这个字号,不觉得可笑吗?   蒋龙气得脸色铁青。   姜元哈哈大笑起来,一转头看到蒋龙的脸色,忍不住笑,转头指着龚香说:“胡说八道!看,龙儿生你的气了!”   龚香目的达到,落落大方的起身对着蒋龙一揖,“行云弟千万勿怪为兄才好。”   蒋龙冷笑,“蒋家自然不及龚家,我父自然也不及你父。我父盼我如名所示腾云驾雾,你父却盼你能多走几步路,不知是何缘故。”   龚香的脸色一下子也不好看了。   姜元看这两人吵起来了,只好让冯瑄去劝和。   冯瑄这才出声:“大王面前,你们争风斗气,好意思吗?快都住嘴吧。”   但到底两人还是不欢而散,之后数日只要碰到一起就互别苗头,龚香说的,蒋龙一定要挑出不好来,蒋龙说的,龚香就冷嘲热讽,很快,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蒋龙与龚香不和,都道因为蒋龙一回来就升官,龚香是眼气了。   姜元就两边安抚,他难得有一两天的清醒,倒有大半时间在替这两人断官司,不免苦不堪言。   他对怜奴说,“这两人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有深仇大恨。”   怜奴道,“故意的也罢,深仇大恨也罢,现在这样,他们明摆着是要爹爹你做出一番取舍。”   姜元沉吟。   怜奴道:“我看,是龚四海不忿了。他是最早归附爹爹的人,但现在您外事更喜欢冯玉郎,内事有蒋龙,他倒像是无事可做一样。上回他在家中休息了两个多月,您可是一句话都没提过他,也没有叫他回来,想必他是不满了。”   姜元对龚香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发愁道:“这可如何是好?”   怜奴道,“现在看来,最好是给他升官。”   姜元摇头。   “那就把他放得远一点,这就吵不起来了。”怜奴说。   “放远一点?”姜元反应过来,“让他出去领一城太守吗?”   怜奴点头,“爹爹现在身边也只有一个蒋太守啊。”   一城太守的好处不必说,一是兵,二就是钱。他在乐城不能征兵练兵,但派出去的人如果是他的心腹的话,那他的兵就是姜元的兵。姜元不能随便加税,一城太守却没这个顾忌,那他的钱,也同样是姜元的钱。   但是这样的人,在姜元心目中排在前头的可能是姜奔,可能是姜武,哪怕是怜奴,都不会是龚香。   但姜武上回去妇方就被人给打回来了,姜奔还不如姜武,怜奴面有瑕疵,这三人反倒是都不能用的。   “孤再想想……”   可再怎么想,就算退而求其次,他也不会选龚香,他宁愿挑个在乐城中毫不起眼的小家族之子都远胜龚香。因为他不能随意摆布龚香,一旦再给龚家一个太守,那龚家的势力就太大了。   身边的人还是太少啊……   虽然想成仙,但他也想继续当大王。如果能像仙人一样长生不老的做大王,那就更好了。   姜元犹豫几回后,让怜奴把姜武叫回来。   怜奴马上明白了,悄悄告诉了姜奔。   “大王想让姜武去做太守?”姜奔喃喃道,整个人都懵了。每一次,在他自觉比姜武更好的时候,大王、公主都会告诉他,他们都更看重姜武,钱也好,官职也好,全都是姜武的,他们根本不会想起他。   怜奴说:“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所以才大胆悄悄告诉你。这样,我让人去传信,你现在去见公主。”   姜奔摇头:“公主不会向着我的。”   怜奴道:“你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这几年一直都是你陪在公主身边。”   姜奔想了又想,去见了姜姬。   “大王想召回姜武,让他去当太守?!”姜姬失笑,“哪一城的太守?”   姜奔摇头,怜奴又没说这个。   “你被人骗了!”姜姬道,“太守哪是这么容易做的?”   姜奔狡猾道,“那你先告诉我,如果大王想从我们兄弟中挑一个当太守,你向着我,还是向着大哥?”   “我当然是向着行云了!”姜姬笑眯眯道。   姜奔哑然,回过神来就更加沮丧了,他有信心和姜武比,但比蒋龙?他还没那么自大。   怜奴听说以后,又想笑,又鄙视姜奔,让你去找公主要承诺,结果被公主一句戏言就给挡回来了,蠢不可及!   但他还是安慰姜奔,“还有我,如果大王再提这件事,我一定替你说话!”   另一边,姜姬让姜俭出宫找姜义,好给姜武传话,不料姜义跟着姜俭一起回来了,他说:“将军已经回来了。”   姜姬一下子就发火了:“他为什么回来?我没有传话,他为什么回来?!”   姜义吓了一跳,嗫嚅道,“因为……快过年了,将军想跟您一块过年……”将军还带了很多礼物回来呢。   过年?   原来……   她看向外面的冰雪。   原来,快过年了。   她早就忘了。 第172章 套   姜旦躲在马厩的草堆中,冻得瑟瑟发抖,他的鼻子塞了两大团布,就为了不去闻这里的马臭味。他让姜仁去打听大哥什么时候进宫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早就想回去了,可他一个人走不成,就算加上姜仁和姜礼也不行。最后他只能跟着大哥,还要害怕被他丢下。   ……虽然他觉得大哥只是在吓唬他。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害怕。每回他说想走,大哥都不管他。有一次,他甚至成功的偷了三匹马和足够的干粮与水,但紧接着,他和姜仁、姜礼就迷路了。他们迷路了两天两夜才被找回去,其间水已经喝光了,干粮却剩下大半,因为太硬、太多砂子,他吃不下。   野地里什么也没有。虽然有野菜,但没办法做熟。姜仁和姜礼也不会打猎,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几步之外的野兔逃走流口水却砸不中它——用石头。   回去后他一个字都不敢说,怕被嘲笑……   总之,跑过那一次后,他再也没跑过。大哥也没带过他,因为他“骑过马”了,大哥就给了他一匹马让他骑马跟上,他在马背上摔下来无数次,大哥都没有停下来等他,他只能慌忙爬上马再跟上,半点逃跑的念头都不敢有。   从秋天,一直到冬天。天冷得地面都结了霜,他们还睡在野地里!   姜仁学大哥和马睡在一起,缩在马儿的肚子底下瑟瑟发抖。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冻死,但每天早上,温暖的晨光都会把他叫醒,他会欣喜的醒来,把能把嗓子划出血的饼掰碎硬吞下去却没有一口水喝,因为水都冻起来了。   他从没想过大哥在外面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他以为大哥这个大将军会很威风!但大哥大半的时间过的连宫里的役者都不如,他们至少每天能睡在屋子里,不必在下雨的时候为了找一个避雨的地方拼命赶路,不必为了找一口水而忍住几天的干渴。不会赶路赶得满嘴都是砂子,不会下马时因为腿都僵了而摔下来。   但……   姜旦吸了下鼻子。   ……他更加佩服大哥了。   他觉得大哥无所不能,一定什么都能做!大哥带着的人都很信服他,他觉得这些跟着大哥的人比金潞宫里的那些侍卫更忠诚。可能只有承华宫的侍女对王后的忠心能比得上了吧。   而且,还有一件让他惊讶的事。   那就是这些人对公主的忠诚……他不知道怎么说,但他觉得他们对公主和对大哥不同。他们相信大哥,会跟在大哥身后,不管大哥让他们去哪里,去干什么,他们都会去做。但他们没饭吃的时候,或者在吃到饭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永远是公主。   姜仁在他耳朵说了无数遍公主是如何受国中人的爱戴和崇拜,可他在宫中也只看到那些宫女、侍人去摘星楼吃东西。在心中,他曾经想过,公主也只是用吃的在收买人心而已,如果她不再给别人吃的,那些人很快就会离开她了。   但在这里,他才发现这一切远远不是他想像的那样。   他们在行路中常会有干粮不够吃的时候,他们就会饿着肚子躺在地上畅想:   “如果我们还在家里就好了……”   “对啊,随便吃!什么都有!”   “还有盐菜!肉酱!”   他们会离开一阵子,然后就会带着吃的回来,但他们吃的时候还是会感叹:   “这一点也比不上公主给我们的……”   “别抱怨了,这种小地方就别计较了。”   “如果公主在就好了……”   终于,大哥决定带他们回家了。姜旦在心里高兴,不敢露出来。他打定主意一回去就想办法回宫!   而那些人立刻欢呼起来!他们奔走相告,纷纷述说着公主的事。   “听说了吗?”   “公主让人买了很多肉!”   “听说是商人买不出去就去找公主了,公主心善,就都收下了。”   “唉,这些人只会欺负公主!”   “等我们回去给他们好看!”   姜旦不解的问姜仁,“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公主?”   姜仁反问他,“难道公子你不喜欢公主吗?”   不能说是不喜欢,但也不是单纯的喜欢。姜旦发现他对公主的感觉没办法简单的分清楚,即畏惧又向往,即期待又胆怯。   他把头埋在胳膊里,公主……如果回到宫里,他去找公主的话,公主会对他好吗?阿仁说公主很喜欢他,大哥也说公主对他很好,公主一直念着他。那如果他去摘星楼,那里的人会陪他玩吗?不会打他骂他吧?他不想挨打挨骂。如果公主对他好,那他就不回承华宫了。   “公子,公子。”姜仁跑过来小声喊。   “这里!”姜旦立刻从草堆中爬出来,姜仁过去把上面堆的草都抱开,把他拉出来。   “你打听好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公子,王后死了。”姜仁复杂的说。   “……什么?”姜旦等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连忙抓住姜仁大叫:“那我是不是不能回去了?”   姜仁安慰他,“公子你别担心,就算王后死了,还有公主呢。”   姜旦听了以后既放心又更加不安,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回摘星楼是件很可怕的事,面对公主也是件很可怕的事。如果王后还在,那王后对他不好,他就去摘星楼;公主对他不好,他可以回王后那里。而且,他更想让公主给他撑腰,可他又害怕公主,不敢对公主提要求,也觉得公主可能不会给他撑腰……   种种念头充斥在他的脑海中,让他越来越烦躁不安。   姜仁说:“公子,你还想等将军进宫后偷偷溜回宫吗?”   姜旦咬牙,又想起睡在野地里早晨起来身上全是露水的事了,他狠狠的点头:“对!”   ——不管怎么说,他都要回宫!   姜仁安抚住姜旦继续“躲”,他回到姜武这里,有些紧张的垂着头说,“公子想回去……”   “想回就回吧。”姜武平静的说。   姜仁猛得抬起头,他以为他来“告密”之后,将军会想办法把公子留下的!他跪下说:“将军是讨厌公子了吗?公子只是年纪小,他还不懂事,这几个月他过得很辛苦,才会想回去!”姜旦不懂,但他还能不懂姜旦在承华宫的地位吗?他只觉得那里吃喝不愁,没有人管,日子过得悠闲又自在,也就最近被侍女们逼着教导才会想对承华宫起了反感,但一旦承华宫的人不再需要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姜武摇摇头,把姜仁拉起来说,“别跪,你不必跪我。”他看着姜仁说,“我明白,但阿旦他不明白。”   姜仁拼命摇头,他有预感将军是真的不打算管姜旦了!   “我会慢慢教他……”   “没有用。”姜武说,“事必须要自己想明白。他自己不明白,别人的好心只会不停的被他浪费。”他叹了口气,既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姜仁说,“这样,对他好的人就太可怜了。”   姜仁说不出话来,理智上,他知道将军说的是对的,而且将军既然打定主意,就不会再改了。   姜武说:“他想回去就让他回去,上一次是别人骗他回去的,这一次是他自己逃回去的。”而且,姜旦已经完全不记得在这个“家”里生活的点滴了。他对摘星宫没有一点点的怀念。从他第一次对着姜武要床要饭要带着香味的热水,要不到就大发脾气,踢锅踢碗起,他就怀疑这个人真的是他的弟弟?   这几个月,姜旦没有一刻不是在想回去。他也明白了,他不可能强留他下来。这样只会让他恨他们,而不会感激。   姜仁抖着声音问了姜武一个问题:“……那如果,公子在宫里被害死了呢?”满城白幡,他一进城就知道了,只有姜旦还懵懂着。   王后已经死了!新王后不知是谁,姜旦回宫,万一新王后觉得他没用,害死了他呢?   姜武说,“如果有人要害他,你就告诉我,我会再把他偷出来。”   姜仁愣了一下。   姜武说,“你放心,这次我会在京里多留一段时间的。”   姜仁问,“将军要留到什么时候?”   “要到春天吧。”他笑着说。   姜武进宫了,金潞宫的侍卫和姜奔分别来传信,他就先去了金潞宫。姜元知道他长年带着军奴在外面打劫养军,没有吃的,没有钱,只能抢。本来姜元是可以给他钱的,但在他发现姜武自己想出了抢劫这个办法来养军奴之后,就不想给他钱了。因为听说公主虽然有了封地,但每年妇方的税赋都是姜武去拿的,拿回来后只往摘星楼送一些礼物就光明正大的把税赋都给留下了。   怜奴曾“好奇”过姜武每年都是从哪里得来的礼物能讨得姜姬的欢心,但姜元把姜武叫过来询问时,每回都会面上带伤,一问,原来姜姬会向他要礼物,那些礼物更是五花八门,有一次,姜姬要十万枝花,姜武只好带着人砍了一片野果林,把开花的树枝全给扛了回来,结果姜姬还不高兴,说这些花都是一种的,让他再去找,前前后后折磨得姜武苦不堪言,生生被她吓得躲了出去,两个多月都不敢回来。   姜元从此就不担心了,姜姬越难为姜武,他越高兴。   怜奴在金潞宫前等着,看到姜奔和姜武相携而来,笑着迎上去,一面拦住姜奔,一面对姜武说:“大王在里面等你。”   姜武进去后,他才对脸色不好看的姜奔小声说:“没办法,大王想见他……”   姜奔气哼哼的甩开他的手,怜奴说:“你先别生气,等一会儿……”他话音未落就看到了正骑着马往这里来的姜姬,立刻推了姜奔一把,“快快快!快去拦住公主!”   听说姜武还没进宫就被姜奔给劫了,直接把他带到了金潞宫,姜姬立刻就跨上马过来了,从她追求蒋龙开始就常突然闯进金潞宫,这个理由在她越来越大的现在更好用了。   “公主不可!”姜奔突然冲出来伸长双臂拦在她前面。   “让开!”   姜奔不是第一次这样拦姜姬了,知道再拦一会儿,她的马会直接从他头上跳过去,他道:“大王正在见大哥,你不能去打扰!”   “他都半年没回来了!上次回来进了宫也不来见我!我有事找他!给我让开!”她说着就纵马跳了过去,姜奔看马腾起四蹄就赶紧往地上一趴,等马跑过去了,姜良他们才赶紧过来扶起他,给他拍灰什么的,“将军可千万别生公主的气。”   “公主只是在生姜将军的气。”   姜奔本来也不生气,姜姬在这个宫里基本上谁的脸色也不看,大王尚要哄着她,就算对“心上人”蒋龙也是想绑想抓都随心意,他已经算是能在姜姬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了,以前蒋龙躲姜姬时没少求他帮忙。   不过他对姜姬生姜武的气很感兴趣,问姜良:“公主为什么生他的气?生什么气?”   姜良说:“公主听说冬天时河面会冻起来,有时鱼都会冻在冰里,就让将军回来时带一块这样的冰给他。现在河面早就冻起来了,将军却才回来,公主早就等急了。”   姜奔一听之下,大笑起来。   金潞宫里,姜元不得不伸开双臂护住在他身后的姜武,对姜姬柔声道:“乖儿,不要这样对你哥哥,他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当马给你骑了。”   姜姬仰首道,“是他说话不算话!”她又想逼近姜武,“你答应我的冰呢!在哪里!”   方才,姜元也听了一段故事,原来姜姬要姜武把河面上的冰带回来,至少要带一座房子那么大的冰,冰中还要有活鱼——谁叫姜武自己说他看过整个河面都结冰的大河?他还带着人在上面跑呢,还说冰中有被冻住的活鱼,游都游不动了还在游什么的。   姜元听了当然也心动好奇,还是蒋龙在旁边说了“实话”,“大王,只怕只有仙人手段才能做到公主所求之事了。”   仙人手段……   姜元不免心动几分。等他成仙之后,这样的小事岂不是信手捻来?   回过神后,自然要主持公道。   “乖儿,不要难为你哥哥了,行云,快带我儿出去。”姜元挥挥手,让蒋龙把姜姬带走。   姜姬一年也难得在金潞宫发几回威,从以前起,每回都是蒋龙被当成给公主的祭品般的叫过来。以前他当然是不愿意的。   现在……   蒋龙过来轻柔道:“公主,我有好东西给你看,你想不想看?”   姜姬一晒。   蒋龙伏耳低声道:“公主不想见一见那个女人吗?”   “你敢让我见她?”   蒋龙低声道,“旦公子被王后夺去,如今只怕早就不认公主了。这个孩子,难道公主不想抓在手里吗?”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明白了蒋龙的野心是什么了。他真正想借助她去达到的目的是……   她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的被他拉走了。   姜武看着姜姬被蒋龙拉走,眉头紧皱。   姜元松了口气,回头看到他这副样子,笑道:“怎么?舍不得妹妹?”   姜武嗫嚅道,“……他配不上公主。”   姜元点头,“自然配不上。不过你妹妹喜欢他,只好让他多陪陪你妹妹了。”   姜武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问:“父王,妹妹会很快嫁出去吗?”   姜元怔了一下,这个问题,其实他也一直在考虑。对他来说,时间不是问题,问题是人选。现在各国中并没有很合适嫁姜姬的人,他只会选择两种人,一种是大王,一种是一定会继位的公子。现在这两种人都没有,所以他暂时并不打算把姜姬嫁出去。   所以,他才会对姜姬和蒋龙的事乐见其成。如果姜姬能笼络住蒋家中的一人,那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反正各国公主的逸事也有不少,一些公主在年轻时的荒唐淫乱,并不会影响她们在之后嫁人。就算姜姬有了孩子,只要悄悄生下来就行了。   姜姬跟在蒋龙身后,见他并不是去承华宫,站住脚,“你要带我去哪里?”   蒋龙看她身后跟着的四个少年,嘲笑道:“公主身旁有四人,我只有孤身一人,公主仍害怕我吗?”   这种事,她不会自大。“他们四个,能敌得住你几击?”她说。   姜良几人虽然人数多,但他们都没有学过武艺。她却是亲眼见过姜元是怎么教导姜武和姜奔的,也见过焦翁的身手,身负武艺之人,一个打四个并不困难,何况他身上还有剑。   她扫了一眼他挂在腰间的长剑。   蒋龙捧起剑笑道:“说起来,我还有一柄剑在公主那里,不知公主何时还我?”   “就当做你我的定情之物好了。”她说。   蒋龙也不在意,“那公主还什么都没给我呢。”   “今天你跟我回去,就能拿到了。”她说。那个带钩早就做好了。   蒋龙也听说了在他去魏国后,公主大张旗鼓做带钩的事。他回头再看了一眼姜姬,突然去拉住她的手,两人并排同行,亲密得很。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大,一只小,一只温暖,一只冰冷。   “公主的手,真冷。”蒋龙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   她却是在看到他低头看下来的,自以为深情的视线后才明白:蒋龙可能真的打算对她施美男计了。   他打算把这段“色诱”弄假成真。   反应过来后,她心中不是不佩服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在受尽屈辱之后反其道而行。   “公子想诱惑我吗?”她问。   “公主不喜行云吗?”他对着她展颜一笑。   凭心而论,他是她目前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虽然容貌不如蟠儿,但蟠儿的美一看就是玩物,他却更容易让人心动,他更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一开始她是猎人,只把他当成陷阱中的饵,现在他打算把自己变成猎人,她却成了陷阱中的饵。   她用他来钓蒋家,用来阻断龚香、冯瑄、姜元对她的阴谋。   他想用她来钓什么呢?姜元?还是鲁国?   蒋龙看到公主垂下头,半天才声如蚊喃的说:“……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吗?难道在我那么对你之后,你真的会喜欢我吗?”   说着,她用力抽回手,跑到前边去了。   蒋龙轻轻笑了一下,撵了上去。 第173章 真心   姜姬意外顺利的见到了那个怀孕的女人,虽然只是背影。   她确实住在承华宫后面西侧的一间宫室内,在摘星宫里也有类似的屋子,位于宫殿正室的后面,挨着东西墙,各有一排。在摘星宫,这样的屋子是给侍童和役者住的,它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窄门,听建房子的古石说,门建的矮小是为了保暖,因为通常这种房子连门也没有。   这间房子是有门的。   “怎么让她住在这里?”只从背影看,这个女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坐在门槛上,靠着墙在晒太阳。她看不到她的脸,但能从她的姿势看出来,此时此刻,她觉得非常安适,在这里,她可以放下心,享受这一束冬日的阳光。   她默默握紧了手。   蒋龙说:“这里就可以了,难道还让她住到里面去?”他们站在回廊上,身后就是先王后的宫殿,在东边则是蒋茉娘,也就是未来另一个王后的宫殿。   既然来了,姜姬就想顺便拜访一下未来的王后。   蒋龙就领着她过去,在门前,两个看起来有些胆小的宫女一看到他的脸就退下了,也不问他的来意。   她不免觉得奇怪。   蒋龙注意到,叹了句:“我二哥不肯再送侍女来,以前的侍女都送到山陵去了,这些人是我临时置办下的,没有经过教导,没什么规矩。”   走进去只能看到躲躲闪闪的侍女,年龄不一,但无一例外的就是见到人不是迎上来问好,而是转身就躲。   “……你难道就是在城中挑了些平民女子?”她说。   侍女都是平民家的女子,不是奴隶。   蒋龙点头,“没关系,规矩不好可以慢慢教,这些女人都是出自身家清白的五福之家。”   那可真难得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父母双全,有儿有女,家中老人还不是病逝而是寿终的人家了。不过现在说到莲花台侍候大王,乐城中的鲁人应该都不会拒绝,姜元在乐城中的名声好极了。   蒋茉娘是个美人。   就算她现在形容憔悴,瘦得不象话,人也呆滞、沉默,好像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一样。蒋龙坐在她面前,她吓得一抖,回过神来看到是蒋龙也没反应。   “夫人,公主来看你了。”蒋龙说。   茉娘转动着木然的眼珠看了一眼姜姬又转回去,只是静默的垂着头,换一个人可能就只是一个頽废的、肮脏的、邋遢的女人,但换成是她,总让人忍不住去关心她的心里有多少苦闷,她有多少难过与不平,她是不是在这里受到了欺负,是不是有人疏忽了她,等等。   姜姬也难以免俗,可能因为蒋茉娘看起来太弱小了,也可能是因为在姜仁的嘴里,蒋茉娘只是每天不停的跳舞,她身边的侍女都是看管她的牢头,而她最开心的事就是跳给蒋后看,得到蒋后的夸奖,这样一个女人,很难让她升起恶感。   “夫人心里不好受吗?”她轻声问。   太温柔了,蒋龙都看了她一眼。   茉娘轻轻点了点头。   “那夫人想要什么呢?”她问。   茉娘转过头看她,眼露哀求,却提出了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要求,“公主,能不能对大王说,不要让我当王后……”   蒋龙笑了,安慰她道:“夫人,让你当王后不是大王的意思,而是先王后的心愿。先王后在离开前,企求大王一定要让你来做王后。难道你想辜负先王后对你的一片苦心吗?”   姜姬发现他这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威胁,就像拿针去刺别人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   果然,蒋茉娘听了他的话就纠结起来了,她的两只手现在瘦得就像两只鸡爪子,正紧紧握在一起,青筋直冒:“可是……只有姐姐能当王后!除了姐姐,别人都不配做这个王后!”她咬着嘴唇,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不停往下落。显然在她心目中只有姐姐是最高贵的,其他人,包括她自己都是低贱的,不配染指这个王后之位。   蒋龙好像在回忆先王后,叹道,“先王后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蒋家,而是跟她一起长大,同处深宫中的夫人你。她忧心自己去后,大王如果再有王后,你将如何是好?所以她用她对大王的救命之恩,换取大王承诺以你为继后。”   茉娘就像崩溃了一样,突然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姐姐,在地上捶,拿头在地上砸,谁都看得出来,她不想活,这条命她也不想要。   失去先王后,对她的打击竟然像失去了人生的支柱。   蒋龙就任由她哭,等她哭到自己累了,才叫来侍女把她给扶起来送到床上,等侍女们替茉娘擦洗过后换了衣服,摆成一副睡觉的样子了,他才带她离开。   “公主是不是觉得很难置信?”在回去的路上,蒋龙说。   “……”她没开口,想听他接着说下去。   “茉娘是由我大娘亲手养大的,她和王后一样大,但两人的相貌却是天差地别。”他平静的说,“所以我大娘从小就让茉娘习惯,她的每一口饭,都是因为有王后才能吃得香甜。一旦没有了王后,家里也就没有她的位置了。”   “……公子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个?”她说,“我对蒋家是怎么养孩子的不感兴趣。”   蒋龙笑了一下,转头看她:“那是因为,我觉得对公主,鲜花与赞美未必能讨得你的欢心。我不会把公主当成一般的女人看的,我给公主的,一定是公主最想要,也最需要的。”   他一路把姜姬送回了摘星楼,还坐下喝了一杯茶才告辞回金潞宫。他说茉娘在过年时应该就会成为新王后,但大王明显不喜欢她,所以过年时她不会出来。   “那怎么行呢?”她说,“哪怕只是个摆设,只是让她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她也要坐在她应该在的地方。”   蒋龙笑道:“公主倒是仁慈。”   “这样一个王后,难道我还能有不满吗?”她反问。   蒋龙大笑点头,“确实,这个王后,没有人会不满。”他的样子很放松,甚至还倚在了凭几上,衣襟微斜,手中执一杯酒,酒洒到了身上几滴他也不在乎,姜良送上来的两壶酒,他一个人全喝光了,现在颊染酒晕,双眸迷离。   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想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姜姬配合的也跟他越靠越近,两人渐渐呼吸相闻。   他小声道:“公主,等此女诞下胎儿,若为男,我会想办法把他送到公主手上。若为女……”他轻轻一笑,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绝不会让她出承华宫。”   姜姬听得心中一抖,下意识的就想避开他,不料手被他握住,他继续说:“大王待公主不尽不实,公主心中也有数。如果再有一女,或许在大王心目中,公主就没那么重要了。”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口,盯着她的眼睛问:“公主,行云这样待你,你日后可不要辜负行云。”   “行云要我做什么呢?”她问,“行云找我要做内史,我回绝了你,你就自己做了内史来打我的脸。现在行云又对我做出这样的承诺……我要怎么报答行云呢?”   蒋龙低声道:“日后,自然有公主你报答行云的那一天,只盼到那时,公主不会把行云扔在脑后不理会就行。”   “怎么会呢……”姜姬轻声说,“我怎么会忘得了?”   第二天,姜武来了摘星楼,他还带来了一瓮活鱼,因为有炭在瓮底保温,鱼在水中游得格外鲜活。这一招是姜姬教他的,两人套好了词,到时就说这个活鱼是姜武拿来给她交差的。   鱼送来后,照样养在了宫里,很快宫里的人就都知道摘星楼有将军送来的活鱼,在现在的天气还能在水里游得自自在在。   现在宫里的宫女和侍人不像之前那么“活泼”了,就算有这样的流言传出去,来的人也只有几个。   不过现在自动自发留在摘星楼的人就越来越多了。从承华宫逃出来的宫女和侍人都留了下来,他们就像惊弓之鸟,不肯离开摘星楼一步。   对于这些人,她不能再让他们出去打探消息,只是任由他们留下来,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结果摘星楼前所未有的干净起来,侍人还从她以前收的礼物中取出一些摆设器物把楼里给重新装饰了一番,比以前大气多了。现在一进摘星楼,一楼东西两侧全摆放的乐器,侍人们没事时就在那里操琴奏乐。她命人合上门,只留下外层的窗户,然后在殿中照样摆上鼎食,让他们取暖。她坐在二楼听着一楼传来的乐声,竟然觉得这里像人间仙境一样。   “好听吗?”她问姜武。   “好听。”姜武喝着米酒,说:“那些商人已经把肉都送来了。”他添了一句,“很多。”   要过年了,他就把军奴们都带回来了。这几年这些人跟着他在外面,一些人死了,但他收拢了更多的人。不知是什么缘故,明明他常常带着人追着那些真正的强盗跑,结果有很多强盗竟然特意来投靠他,带着人马粮食奴隶等等,非要做军奴。然后这些人发现他也会带人悄悄抢外国商人后,竟然对他更信服了。现在鲁国境内已经没有大股的成名的抢盗路匪了,全是他的人。   “……昨天又有人找上来了。”他有些发愁,从三年前起,他就不想再要更多的军奴了,但到现在,他身边的军奴已经有了四千多快五千人,就算来了人他都想推走,可这些人赶都赶不走,一看到他跟人干架,这些人都会争先恐后的先扑上去,打死了不算,打残了,他就不忍心不管了。于是现在来找他的人都会带“投名状”——这个词是姜姬教他的,因为这些人都会带着人头来,然后把人头给他看,说一说这个人头的主人是哪里的人,在哪里为盗,他把这个给杀了,特意带着人头来证明自己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才敢来投效将军。   姜姬又告诉他这样来的人绝不能不要,他就只好收下他们。   “现在有多少人了?”她好奇的问。   “过年刚好要发钱。”这个习惯也是从姜姬这里学的,不多,一人一个大钱,钱是有数的,到时让人排队过来领钱,发完钱就知道一共有多少人了,就算有人多领,前后也差不了太多。因为发钱是姜武亲手发的,她要求他必须亲手发这个钱:“现在人又不多,等人多得你发不过来时再想别的办法。”她笑道,“你亲手发的才是个好意头嘛。”   每个大铁钱上都拴着一根红绳,据说在将军寨中,这叫保命钱,红绳拴住的是你的命,把这个钱放在身上不要花掉,就能拴住命,明年还能跟着将军拿到钱。   人越来越多,粮食也越来越不够吃,幸好大家都是饿惯了的,他又几乎把一半的人都给带在外面,在外面的时候,吃的喝的都是抢来的,算是不花家里的钱了。   妇方的税赋基本也是全都花在了他的身上……   姜武垂下头,喃喃道:“……大王问我,要不要像蒋太守一样去当个太守。”   不算意外。   宫中朝上现在基本都在姜元的掌握之中了,下一步他想要的,就是更大的力量。   “是哪里?”   “浦合。”   浦合是哪里?   她不知道,但姜武却知道,因为他常去。   “那里有很多魏商。”他在那里做过很多次生意,基本上一个月去一回,都能撞到一两只肥羊。   “靠近魏国吗?”她问。   “不远了。”   浦合很大,但那里却没什么人住,因为那一片的地没办法种粮食,地上寸草不生,但有人可以用浦合的土煮盐,只是那盐吃起来太苦,又叫苦盐。浦合的人现在多数也是靠背盐土为生,因为会煮盐的人不多,大多在魏国,而且魏人还会把盐煮得不那么苦。鲁人倒是没几个会的。   “那么那里的赋税应该很多了?”她问。   姜武反倒摇起了头,“不多啊,浦合好像没多少钱。”   姜姬不禁心中一动。 第174章 归   浦合是个鸡肋。   好处显而易见:它大概有三个乐城那么大。坏处也很明显,它离魏国太近了,人也很少,地里种不出粮食,人就渐渐跑光了。而且浦合以前是能种得出粮食的。   “隆庆七年,浦合沃野千里……”蒋龙抱着一卷竹简对姜姬念,拿给她看,“这里。以前鲁、魏还为浦合打过几十年的仗,就是争这块地。”   “后来呢?”她问。   “后来,据说是死在那块地上的人太多,冤魂徘徊不去,那里就再也长不出粮食了。”他笑着把竹简放回去,领着她走出满是灰尘的明悟殿。   没想到在金潞宫后面还有这么一间小宫殿专门用来存放历代鲁王说过的话,正好,这里现在归蒋龙管了,同样也是正好,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里重新整理一下,点清数量,打扫清洁,还有一些霉烂的竹简需要重新篆刻。   “这些都是新简,在后面那个殿里放的才是当年的原件。”他带着她在明悟殿前后左右都参观了一下,从这里可以看到鬼殿,而另一边的高处则是照明宫的原址,现在是看不到了,那里只剩下了蓝天白云。   听她问起照明宫,蒋龙叹气:“这个宫……是要修的。”不然放着就太难看了,至于什么时候修,那肯定是不能拖到姜元死了以后,把个破烂宫殿留给下一个大王。“十年之内吧。”他说。在什么时候提起此事,以及钱从哪里挖出来,等等,这都是他的工作。   姜姬笑,不客气的说:“我还当你就管管大王身边的琐事,没想到你连这都要管。”   “公主说的没错。大王的衣食住行,日常见的人,说的话,每一样我都必须记在心里,不然就是我的失职。”蒋龙还是挺骄傲的,这比他以前只需要在金潞宫当个摆设要好得多,至少,他有议论的权利了。   站在回廊上,冰冷的空气就扑面而来,远处的天空湛蓝而透明,在那里站着小小的一群人。   “看,是大王。”蒋龙拉着她躲到了楹柱后,两人悄悄探出头去。   前方一个仿佛身上有无尽热气,大步走动跳跃,时而起舞,时而又要与侍卫对战的人是姜元,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修长高挑的人,则是怜奴。   而在远一点的地方,挤在一起站着的则是宫里的侍卫们。   “大王武艺超群。”蒋龙赞了一句。   “哼。”她冷笑,反问他:“那行云可愿与大王一战?”   蒋龙掸了掸自己的衣角,谦虚道:“我这点微末伎俩就不在大王面前施展了,也免得怡笑大方。”   两人这才相视一笑,携手离去。   将公主送回摘星楼后,蒋龙才回到金潞宫他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早就有个人在等他,是一个侍卫,他看到蒋龙进来就连忙站起来,施了一礼道:“公子,家里问你何时回去看看,令堂想念你了。”   蒋龙对他一揖道,“多谢告知。”然后悄悄告诉他,“出去后别往西边去,大王在那里。”   侍卫心领神会,一拱手,笑着去了。   蒋龙的母亲年纪大了才生下他这个儿子,对他关心备至。想起母亲,蒋龙心中一软,等大王回来后就去告辞了。   “既然这样,你就回去看一看吧。”姜元从外面回来后就有些疲惫,正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蒋龙没有多留,说了两句就退出来。怜奴从后面追上来,递给他一个匣子,“这是大王送给令堂的礼物。”   蒋龙接过来,毫不忌讳的打开,见是一小块冰糖。虽然大王不说,但原来在这里侍候的侍人都知道,大王藏在宫中的玉蜜,就是公主那里的冰糖。听说公主的糖丢了还发了顿脾气呢。   他笑了一下,合上盖子,对着殿内一揖道,“多谢大王赏赐。”   怜奴笑,“行云回去倒是可以跟家里人好好说说公主。”   蒋龙笑着点头,“是啊。”   他转身大步走了,怜奴看着这个蒋家子的背影,心中一点一点的揪起来。他们两人年纪没差几岁,一起在大王身边服侍,现在蒋龙一跃就成了内史,日后从大王身边离开,不管是什么官都能当得了了。   ……他们的差距,因为一个姓氏,就越来越大。最终,蒋龙会成为他只能仰望的人。   他轻轻捂上那只眼睛,转身回到宫殿内。姜元已经躺在了床榻上,呼呼大睡起来。   侍人和宫女看到他进来,不约而同的都退了出去。   他坐在姜元的榻前看着他,心中各种念头翻涌,最后都不得不归于平静。   蒋龙回到蒋家,先去见了母亲。   蒋珍的妻子是于氏,她年近五十才生下的蒋龙,这个儿子从生下来就长得粉雕玉琢,等到开始读书识字,又闻一知十,她就更加把这个儿子当成了心肝宝贝来看,前面生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现在她已经是满头白发,看起来像蒋珍的娘,蒋龙的奶奶。   蒋龙一进来,她看到他就是眼前一亮,伸出手叫道:“我儿快来!快来妈妈怀里!”   蒋龙笑一笑,坐在她面前。   她就有些不高兴,把身边侍候的儿媳都给赶走,然后又张开双臂,“我儿快来妈妈怀里,今晚就住在妈妈这里,妈妈抱着你睡。”   蒋龙摇头道,“娘,我已经大了。”   于氏瘪着嘴说,“再大也是我儿!”   虽然蒋龙三番两次拒绝她,她也不会生儿子的气,又一叠声的叫侍女立刻送点心和酒水来,“在这里多陪陪妈妈。”   蒋龙还是摇头,“我一会儿要去见爹爹,还要去见二伯。”   于氏气呼呼道:“爹爹、爹爹,每次回来都跟你爹在一块,难道你不知道,没有我生下你,你根本不会到这个世上来!”   蒋龙见她是真生气了,连忙围上去哄,他坐在于氏榻前,像个小儿一样扯着妈妈的衣摆,“妈妈,别生我的气。”他头一低,轻声说:“是爹爹找人叫我回来的。”   于氏一惊,挥退侍女,小声问他:“是不是你在宫里做错了事,惹你爹爹生气了?”   蒋龙状似不解的摇头,连说了好几件大王看重他,对他温和又可亲的事,还掏中怀中的匣子,小心翼翼的打开,神秘兮兮的拿给于氏看,“妈妈快来看,这就是大王常吃的玉蜜,据说吃下去会长生不老呢!”   于氏立刻如获至宝的捧在手上,看着匣中那一块玉白通透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蒋龙拿起来,喂到于氏嘴边,“妈妈,舔一舔。”   于氏拿过来舔了舔,“甜的!”那块冰糖也就半个杏子大,于氏捧着就像捧一块宝贝。   蒋龙悄悄说:“妈妈,你把这个藏起来,偷偷吃了,不要给别人知道。”他把声音压低,“爹爹不知道,大王就给了我这一匣。”   于氏连连点头,马上把这个匣子藏在床上,回过头来跟蒋龙一起窃笑。   有了儿子给她的宝贝,于氏也不再觉得儿子只要爹爹不要妈妈了,道:“去见你爹爹吧。”她小声说,“如果他要打你骂你,你就让你的人赶紧来告诉我。”   蒋龙乖乖点头。   蒋珍看到蒋龙这么快就过来还很惊讶,“你娘没拉着你说话啊?”他本以来至少还要再等上一个时辰才能见到儿子呢。   蒋龙笑着说,“娘才不会那么不通情理呢,我一说要来见爹爹,她就怕我做错了事惹恼了您。”   蒋珍叹气,看了蒋龙一眼,“……走吧,跟我去见你二伯。”   他站起来了,蒋龙却坐着不动,父子两人对视一眼后,蒋珍不算太奇怪的坐了回去,“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蒋龙道:“爹爹有事要交待我,只管在这里说就行。又何必每次都去打扰二伯?二伯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现在都这么晚了,我明天早上再去向二伯请安不更好?今晚就让我们父子好好说说话不好吗?”   蒋珍复杂的看着蒋龙,想起蒋伟的话:   “龙儿现在长大了。”蒋伟既欣慰又怅然,“他已经越来越像蒋家人了。”   蒋家的男儿都有着自己的野心。蒋龙以前就一点都不像蒋盛和蒋彪,他太单纯太天真,没想到出去一趟回来后,就一下子长大了。   长大后的蒋龙开始在家中确立自己的地位,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不再什么都听长辈的,也不再一心一意的替蒋家考虑,他开始想让蒋家成为他的助力。   蒋珍听了蒋伟的话后还不怎么愿意相信,但今天见到回来的蒋龙,听到他不肯去蒋伟那里后,他才明白,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父子两人吃过晚饭,洗漱过后,一起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没有别人。   蒋珍问:“在宫中怎么样?”   蒋龙道:“一切都好。”   “大王呢?”   “大王待我很好。”   “龚四海呢?”   蒋龙笑了一下,“我也搞不清四海兄是真生我的气还是假的,有时觉得他有真火,有时却好像只是玩笑。”   “不要小看他。”蒋珍道,“他是那个龚嵋一手教导出来的。”   蒋龙不认识龚嵋,他出生时,龚嵋已经躺在家里不出门了,还顺便把龚家大门给关得严严实实的,龚家子孙都被一起关住了。说起来朝午王时期,还就龚家没经过丁点风雨。蒋家都免不了受些磨难,龚家竟然一个人都没折,不管男女,全都好好的熬过了朝午之祸。现在大王回来了,龚嵋又恰好到处的死了,也恰到好处的把龚香给放了出来。   只看龚香,他都不会小看龚嵋。   蒋龙道:“爹爹,大王真的会放姜将军去浦合吗?”   “会。”蒋珍点头,“他要先把姜武给送走,才能把他手里的军奴拆开。”   蒋龙点头,“我猜也是这样。”拆下来的军奴,当然是给一直替大王看大门的常胜将军姜奔了,他现在有个浑号叫大门将军,对姜莲言听计从,而姜莲简直就是大王的跟屁虫、应声虫,好几次蒋龙看到他的恶心样子都恨不能一剑杀了他,想到这人身上竟然也流着蒋家的血,他都难以置信。   姜武自己一个人带着军奴快把整个鲁国给走遍了,也闯下了自己的名号。现在他手中的人粗略估计该有五千至六千左右。趁此时拆开正好,既不会太多,又不会太少。到时给姜武留下两三千人,让他带到浦合去。这样的人马出去不会吃亏,而人手少了以后,姜武只能继续再增兵。   这样的事来个两三回,他这两个养子手中的兵马就能慢慢变多了。而姜奔从姜武手中一次次的“夺”走兵马,这对养兄弟也不可能亲密无间。   以前蒋龙是看不上姜元的。但他现在发现,或许这个大王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却未必不会当大王。从他回到莲花台后,也不过五年的时间。好像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高明,好像其中有很多巧合,但现在,他确实从一开始的处处受制于人到慢慢掌握了主动。   而他自持读过许多书,好像这些书也没帮上他什么忙。书中所说的很多东西更是错的,礼义廉耻,忠孝仁义,这些东西……真的有人在乎吗?他以前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每个人都必须要遵守的行为准则,现在却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关心这个人是不是忠孝,是不是仁义。   撕开这些温情的面纱,暴露出来的人的真实面目却是那么的可憎。   ……但他却并不讨厌这样。   就好像身上的束缚一下子尽去了!   他懂得了这个世界的真理,从此再无所顾忌!   用一双新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认识世界上的人,反而能理解他以前理解不了的人,能明白以前明白不了的事。   蒋珍听到蒋龙的呼吸一点也不像要睡着了,说:“我听说,你和公主情谊深厚。”   以前是公主追求蒋龙,但最近传出来的流言却是蒋龙好像回应了公主。这个从归国后就被无数人争夺追求的女人,在蒋龙面前却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像对龚獠那样只收礼物却吝啬给他一个笑容,不像对蒋盛那样从头到尾都视而不见。一个以前只喜欢享受的公主,真的爱上蒋龙了?   蒋龙笑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以为父亲会接着问下去,但没想到蒋珍不但没有继续问,还翻了个身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蒋龙去见蒋伟,只是被留下吃了顿早饭,说了几句在宫中注意身体,有空多回家来看看这样的话后就催他回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蒋龙百思不解。   “他跟公主不是真的。”蒋珍叹气,昨晚上听到蒋龙的笑声他就懂了,他只是在得意,丝毫没有陷入爱情中的男人的激动与雀跃。   “他不是真的。”蒋伟早就想到了,“公主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蒋珍道,“但他得意成那个样子,只怕对公主的心意是十拿九稳的。”   “这也不奇怪。”蒋伟叹道,“莲花台上,哪里还有能与龙儿比肩的人呢。”如果蒋彪的那个宠儿仍在,他倒不会这么自信。   “公主想嫁他?”蒋珍犹豫的问蒋伟。   “就算此时不想,日后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会想了。”蒋伟道,“阿龙现在已经是内史了,等上十年,他下一步可以做司徒!”司徒是以前蒋淑做过的官,掌一国民生,等蒋龙坐到这个位置,整个鲁国所有的城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一城的丁口、田地、税赋,这些他都可以过问。   “如果龙儿再娶了公主……”那这个司徒就更有把握了。因为娶了公主之后,他就算是大王的“家人”,看大王现在只肯给两个养子不停加官就知道,只有成为大王的家人,才能更上一层楼。   也正是因为这个,蒋伟才重新开始犹豫起来:到底是支持蒋彪,还是支持蒋龙呢?   如果现在蒋龙还是个在大王身边听话传话的仆人,那毫无疑问,他只会选蒋彪。但蒋龙突然就成了公主的入幕之宾,又替大王出使,回来后又一跃成了宫中内史……   蒋珍道,“对了,听龙儿说,最近大王服用仙丹已经越来越厉害了。”   “宫中再也无人制肘,大王想畅快一下也不奇怪。”蒋伟笑了,“那个女人的孩子快出生了。”   这大概是最意外的一件事了。明明蒋彪斩钉截铁的说大王不能行事,结果大王竟然在宫中藏了一个女人三年,现在这个女人还有了孩子。   “只等生下来看一看了。”   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莲花台的清晨。   在承华宫后面,一群宫女着急慌忙的跑来跑去,时不时的撞在一起或跌一跤。   “快快快!”   “热水!热水!”   “对了,布要煮一下!公主那里就是这么做的!”   “孩子出来了!剪子呢?”   怜奴和蒋龙一起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等着,从这里只能看到像没头苍蝇一样的宫女,还有蒸腾的白烟,以及顺风飘过来的一点腥味。   蒋龙以袖掩鼻。   怜奴嘲笑道:“行云这是受不了这味儿了?”   蒋龙看了他一眼,默默站开,然后挥袖把风往怜奴那里扇。   怜奴一时不妨,气得发笑,也站开了几步。他也觉得这味不好闻啊,不过在大王身边侍候时,哪里能去在意气味好不好闻的事?所以他也习惯了。现在看蒋龙,才发觉眼前的人不是大王。   ……他原本也是不必忍耐的。   蒋龙道:“你不是不在意吗?”   两人互看一眼,都不说话了。   终于,一个宫女兴高采烈的向他们跑来,还没跑到就大声喊:“是个公子!”   “是个小公子!!”   姜旦躲在宫门外,姜仁过来把他拉到一辆炭车前,把他给推了上去。他和炭翁说好了,他带他们进去,他会让人用更多的钱买下他这一车炭。   车一动,姜旦就在车里忍不住欢快的催,“快快快!”他一回头,看到姜仁一脸凄惶,安慰他道:“没事,我们可以先去摘星楼嘛!就算王后死了,我们也可以住在宫里啊!”他对着身后摘星宫的方向说,“反正我不要再回去了!” 第175章 年   混进宫比想像的更容易,宫门口的侍卫看到脏兮兮的炭车就挥挥让他们赶紧过去。炭翁的孙子从车上蹦下来,拿着一把大扫帚把炭车走过洒下的炭灰都给一一扫净。   车吱吱哑哑的走着,车里躲着的姜仁与姜旦摇摇晃晃,大气也不敢出。   车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炭翁把车停下,小声对车里的姜仁说:“小公子,你说的地方是哪里啊?”   炭翁祖辈都在莲花台烧炭,据说家祖以前也是大王的役者,因为擅长烧出气味清香又没什么烟气的炭而被大王赏赐。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家就在城外专门烧炭了。他的儿子从外地贩来上好的松木,松木直,气味清香,他把它们锯成一段段的,烧成上好的松木炭,这门手艺是家传的,从选料起,每一步都不可马虎。   但炭烧得再好,钱才是最重要的。今年他们家的粮食已经不够吃了,家里就算自己不吃,也要给奴隶吃饱。他想多赚些钱。   姜仁说他认识公主身边的侍从,可以替他说好话,帮他把炭卖给公主。公主仁慈大方的名声在外,过年前还有那么多商人上门求公主买下他们的鸡鸭羊,那些商人愁眉苦脸的去,兴高采烈的出来,大家都看到了。炭翁自然就相信了。   姜仁的声音从车里细细的传来:“老翁,你往那边走,对,就是最高的那座摘星楼。”   炭翁抬起头,远处的摘星楼矗立在蓝天之下。他抿了抿嘴,一鼓作气的叫上小孙子:“乖儿,替爷爷推车!”   一共二十多辆炭车蜿蜒驶向摘星楼,自然不可能没人看见。蒋龙站在金潞宫前的回廊上看到,喃喃道:“摘星楼已经没有炭了?”每隔三个月,宫中就需要采办新炭,他才刚上任不到一个月,查过库存,金潞宫的炭还有三千斤,承华宫有两千斤,摘星楼只有一千斤,因为公主喜欢办鼎食,用炭颇费。他本就打算这次先给摘星楼补足炭数,再多给两千斤。不料今日已经看到有人去摘星楼送炭了。   公主有钱,自然不会受委屈。   他哂笑着摇头,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回廊下一个宫女小心翼翼的走近,小声叫道:“内史大人,内史大人。”   “何事?”蒋龙微笑着问。   宫女脸上一红,心想内史大人如此好心,一定不会坐视夫人冻着的。她道:“夫人那里……没有炭了。”   蒋龙愣了一下,“夫人那里怎么会没有炭?”话音未落就想起来了,这个夫人指的必然不是茉娘,而是那个侍女。他道:“再等十五日就有炭了。”   宫女嗫嚅道,“……十五日,十五日,夫人该冻坏了。”   蒋龙叹气,做势喊来侍候他的侍人,道:“你去把我屋里的那一百斤炭先送到承华宫去。”   那个侍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宫女,点头,对宫女说:“请跟我来吧。”   宫女惶恐不安的连连摆手,“不不不,那怎么行……”但蒋龙说完转身就走了,立刻就有其他侍人来与蒋龙说话,两人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内史大人一直都很忙。”侍人说。   宫女的脸突然变得更红了。   “请跟我来吧。”侍人说。   “我不能要内史大人的炭。”宫女说完,转头就跑了。   侍人没有去追,看着那个宫女跑得没了踪影。等到中午,蒋龙回来用饭,看到屋里烧着炭,问侍人:“炭没给她送去?”   侍人摇头,心道难道你会不知道?装模作样。   蒋龙吃过饭,放下筷子起身道,“你随我一起去把这炭给送过去吧。”   侍人这才惊讶的看了眼蒋龙。   他去找了一架小车,把炭抱上去,然后他推着车,和蒋龙一起去了承华宫。   承华宫仍然矗立在原地,就算它的主人死了,它也没有任何改变。宫墙在阳光下隐隐泛着微光,前庭的雪没有清扫,几只麻雀趁着天气晴好,正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的走着,它们寻找着埋在雪下的草籽,身后留下一排三丫的脚印。   推车的侍人看到,露出微笑,这让他想起还在家里时,被父亲领着欣赏雪景,父亲还指着这一幕让他吟诵诗歌呢。   就算人事更迭,这些小生灵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台阶上已经清扫过了,为了防止落雪结冰,石阶上洒了盐。   蒋龙走上去,指着另一边的小道说,“你从这里过去,把炭送过去就行了。一会儿回来在这里等我。”   侍人答应下来,推着车穿过小道,又走过一个庭院,又过了一道门,再过一个庭院,才看到人烟。那个上午见过的宫女看到他推着炭车过来,惊喜道:“你、你把炭送来了!”   侍人把小车推到门前,门前的污水溅到他的脚上,宫女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手忙脚乱道:“我、我拿布给你擦擦。”   “不用。”他看了眼自己的脚,如果还在家里,他可能会因此发火,会心情不好,但现在他早就不在乎这种事了,“这些炭拿去用吧,省着点用,十五天后新炭就送来了。”   宫女挽起袖子,一点也不嫌脏的把炭搬进屋里,侍人看她搬了两趟后,自己也上来帮忙。   宫女吓了一跳:“不用不用!”   “没事,我帮你,再一次就搬完了。”其实也不多,一共才一百七十几斤而已。   侍人抱着一大捆炭走进屋,却看到在角落里铺着一个草床,草上还躺着一个女人。他脚下一滞,随即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他左右看了一眼,不由得回头问宫女:“小公子呢?”   宫女的脸上蹭的都是炭灰,抹了一把,带着一点不忿的说:“……在那边呢。”她扬了一下下巴,指着前方的宫殿说。   炭搬完了,侍人走出来,那个躺在草上的女人从头到尾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宫女送他出来,嘴里还嘀嘀咕咕的,“夫人好不容易生下了小公子,看都没有看一眼就被那边抱走了!”   “那是王后。”侍人提醒道。   宫女仍是不忿,但也明白轻重,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侍人要告辞了,她看到侍人身上的衣服被炭灰污了,壮着胆子说:“你这件衣服,我给你洗吧!”   看到她那双灵动鲜活的眼睛,里面透出的情意像连最珍贵的宝石也要为之逊色。   侍人在这一刻忽视了她平庸的外貌,只觉得这样的眼神竟然还会落在他身上……   他心中一缩,疼得钻心。   他避开她的眼神,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大步走了。   隔壁传来孩子的哭声。   茉娘不敢看蒋龙,但仍倔强的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蒋龙平静道:“这个孩子你想留几日就留几日,但早晚我要把他带走的。”他看着茉娘的背影,放柔声音道:“你很清楚,你不能养他。”   “……我可以的。”茉娘不是很有自信的说。   怜奴在这个孩子落地的深夜偷偷跑来见她,告诉她最好把这个孩子留在承华宫。“把这个女人留下,把这个孩子也留下,这样你才能活得下去。”   但第二天,蒋龙来说的却完全不同,他说他要把这个孩子送到公主那里去。   “公主极得大王欢心,在国中也颇有善名。何况,她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这个孩子给她养上几年,等她走后,我再把他领回来给你。”   茉娘不解,既然这样,又为什么非要把这个孩子先送给公主呢?   “第一,承华宫以前得罪过公主,既然抢走了一个孩子,就还给她另一个。”蒋龙说,“第二,大王不会乐于见到你养育小公子的,如果这个小公子成了蒋家女人养大的,他宁可不要他。把他给公主养才是对的。只要那个女人在这里,日后小公子想见母亲,早晚会回到你这里来的。”   他柔声劝她道:“小公子在公主那里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也会常常去看他,不会让他忘了你的。”   蒋龙没有久留,他只是来顺便看一看的。   等他走后,茉娘去隔壁看孩子。小小的孩子,刚从母亲的怀抱中离开,来到这个冰冷的世界。他躺在大大的床上,张牙舞爪的拼命哭,旁边照顾他的是承华宫新的侍女,都是一些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她们对这个孩子也无可奈何,这两天,这个孩子喝的只是煮熟的米汤,但他仍然生气勃勃的哭喊着,小小的身体里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力气。   有时她会在心里想,这么小,为什么不一下子死了呢?   她对这个孩子,对那个住在承华宫后面,借姐姐的余恩才能平安生下孩子的女人没有一点点的好感!   她坐在远处,既厌恶又畏惧的看着这个孩子。   侍女们本以为她过来看这个孩子是喜欢他,但现在看她的神色又都不放心了,纷纷回来坐在这个孩子身边,警惕的看着她——就算她们什么也不懂,也知道女人对不是自己生下的丈夫的孩子能有多么痛恨。而如果这个孩子死了,她们都会没命的。   她们守着这个孩子,就像守着自己的命。   茉娘坐了一会儿,被这些侍女的视线给惹烦了,忿忿然起身回去了。   新年大宴上,满殿都是世家公卿,大家谈笑的声音并不响亮,也顾忌着之前刚去世的先王后没有大肆欢饮。他们的视线时不时的缠绕在王座西边的公主身上。   公主长大了,不像前几年的一团孩子气,好像一下子蹿了一截高,她手足修长,穿着玄色绣着彩色神鸟、灵芝的深衣坐在那里,格外引人注目。   当然更吸引人的是从一开始就坐在公主身边,片刻不离的蒋龙。蒋龙前倾着身,替公主张落着食物饮料,公主连番推拒他也不怒,还是陪着公主说话,偶尔不知他说了什么,总能逗得公主展颜一乐。   任谁来看,都要承认这是一对璧人。   蒋伟和蒋珍坐在远处的角落里,连火炬的光都照不到这里来。蒋珍一直伸长脖子向蒋龙那里看,悄悄对蒋伟说:“我看公主对他也不是很热情……”   蒋伟却道:“但公主可没有把龙儿赶走。龙儿递给她的东西虽然她都不肯吃,却转头就从身边的少年手中拿,可见未必是无心,只是在吊龙儿的胃口。女人的这些手段都是无师自通的,她们天生就知道怎么让男人放不下她们。”   这么一想,蒋珍就放心多了,也能安心坐下。   今年蒋彪也来了,只是坐到了大王身边,从头到尾没有看蒋伟和蒋珍这里一眼,不过倒是时不时的瞪一瞪蒋龙。   另一边,冯家只有冯瑄和冯丙来了,冯宾没有来,这对叔侄之间看起来也冷冷淡淡的。   “冯甲怎么样了?”蒋伟问蒋珍,在冯营死前,冯甲就不知去向了,等冯营死了以后,大家更没有注意到到,直到现在蒋伟才发现冯家竟然少了一个人。   蒋珍摇头,小声说:“我让人盯着冯营的坟呢,他早晚要回来见一见冯营。”   城外一处野坟地,几处仿佛鬼火一样的火苗在暗夜中闪闪烁烁。   冯甲坐在一个新坟前,面无表情的把一张张纸钱投进火中,火被风吹得时明时灭。不知过了多久,冯路从旁边一个草棚里出来,提着一盏灯笼,他走到冯甲身边,说:“伯父,进屋里去烤烤火吧。”   他把冯甲搀扶起来,两人躲避着寒风回到草棚中。   草棚里有一个火塘,塘上吊着个铁锅,里面烧着羊肉。冯路一边吸鼻子一边说,“现在想买只羊可不容易了。”   冯甲坐下,笑道:“你爹才死,你就吃肉,也不怕他在梦里骂你!”   冯路给冯甲盛了一大碗冒尖的羊肉,再把放在火塘边烤焦的干饼给他,说:“那快来吧!我早就盼着他来骂我了!”   当日冯营去世前,再三交待冯路千万不能把他送回冯家,就在野地里随便找个地方一埋就行了。还交待冯路从此要隐姓埋名,不能再提他,剩下的财物都给他,让他去别处过日子。结果冯路把财物都给他换了棺材和坟地,不但回到乐城,还千辛万苦把冯营的棺材也给带回来了。   冯路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我不听他的话也不是第一回 了。”   冯营养冯路,说是仆人,基本上就是把他当儿子养的,又因为冯路年纪小,在他眼里更像孙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所以冯路也根本不怕冯营。   “你真要在这里守三年?”冯甲问。   “姐姐离得远,我不守谁守?”冯路说。冯家旁系中早年也真有想给冯营当儿子的人,冯营说他有子,一个都不要,现在看来,那些在冯营被赶出乐城后,拿上钱就毫不留恋的走了的人,也不配当他的儿子。   冯路到现在说起都恨得咬牙。那些人被冯营带走都深恨他,可冯营又欠他们什么?他们享受的,难道不是冯营的家业吗?如果不是冯营之前把钱都分给了他们,最后他生病时,他也不会来不及给他买药请大夫……   现在说这个都晚了。冯路最恨的就是自己,是他没发现冯营一直生着病,是他没发现他的饭越吃越少,还一直要喝酒是有问题。现在想起来,冯营那时应该是病得难受,又不想治,就谁都不说,自己喝酒止疼忍耐。   冯甲看冯路突然就坐着不动默默掉眼泪,叹了一声,拿出手帕坐过去给他擦,“男人掉什么泪?真是娇气!我看阿背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养了两个姑娘!”   冯路破泣为笑,肃容问他:“伯父,查清了吗?”   冯甲点头,“大概知道了一点……大王去合陵时,应该是在当年的四月。而旦公子当时应当已经有一岁了。”   冯路惊喜的整个脸都放光了!   “这么说……旦公子当真不是大王的骨肉?”冯路连忙追问。   冯甲摇头,“这个事,现在不好说了。当时陪着大王在合陵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我这次去终于找到了她的坟,挖开发现胸口中了一剑,刺客当时应当是直接冲着这个女人去的。这件事在当时大家也有所怀疑,但……”但也只是怀疑大王嫌弃此女身份太低,却万万不敢想大王连旦公子的身世都要隐瞒。   只这一点,还远远不足以威胁大王。   冯路压低声说:“那……公主呢?”   公主渐大,除了一双眼睛,与大王再无相似之处,而且最近一年,她的眼睛也渐渐长得不像大王了。姜家人眼尾细长,微微上挑,公主的眼睛要大一点,眼尾虽然上挑,却有些妩媚之意,就算有男女的分别,但不管怎么看,大王和公主已经越来越不像了。   冯营得知这件事后,就让冯甲悄悄去查,家里谁都不知道,冯营特意叮嘱冯甲,哪怕查出了真相,也不能告诉冯瑄他们。   ……只能在需要的时候,用来救冯家一命。   但现在冯甲查出了姜旦可能不是大王的骨肉,公主却没有实据。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冯路也失望了。   大王对姜旦有多漠视他们都知道,但一直以来公主都在大王有意的引导中,成了大家眼中的“帝裔”,如果在公主的身世上,大王欺骗了大家……   那大王在众卿面前哪里还站得住脚呢?   宴席过半,怜奴提醒了一下姜元,他才不太情愿的站起来去了后殿。侍人提醒蒋龙后,他也赶紧过去了。   姜良问姜姬:“公主,大王他们去做什么?”   姜姬心不在焉的答了句:“大约是去请王后出来吧。”她话音未落,人群已经骚动起来,姜元携着蒋茉娘从后殿缓缓踱出来,新后的美丽令早就醉意深深的公卿们全都振奋起来了!   姜元笑道:“诸位,这就是孤的王后,还不快来拜见王后?”   底下的醉汉们个个高声起来,纷纷道:   “王后美!臣醉矣!”   “得见王后,臣归家不知妻也!”   姜姬万万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当着姜元的面就能这样对蒋茉娘不敬!再怎么说她也是王后啊!   但姜元听到这些话竟然还一副得意满足的神情,半点都不为小蒋后撑腰。在他身后的蒋龙好像也什么都没听到,更别提坐在王座旁的蒋彪,还有躲在远处的蒋伟和蒋珍。   她看到小蒋后的头越垂越低,隐隐发抖。   她猛得掷出酒杯,酒杯砸在地上滑出去很远,清脆的声音立刻就让殿中的人都看了过来,本以为不知是哪个喝多了酒的见到王后失态了,不料竟然是公主。   只见公主脸色阴沉,看也不看小蒋后一眼,施施然起身,她身边的少年立刻上前搀扶住她,可她不太高兴的挥开他们,指着坐在那里一直很安静,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姜武将军,“大哥来送我回去,天黑,我看不清路。”   姜武将军很快就要去浦合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为了要“护卫”大王,竟然向大王请求要把跟随他的军奴都留下。大王怎么舍得让他孤身前去?两人争执数日,大王才同意他留下四千人,这样一来,姜武将军身边就只剩下一千人了。   这种把戏,大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亲手挣来的军奴,一下子就去了大半,姜武将军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别提了。   但现在看到公主似乎对将军仍是不离不弃……说起来不管怎么样都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怎么闹腾,都是大王的孩子。   姜武不发一语的过来,引领着姜姬出去。他们刚走没多久就听到殿中重新又欢乐起来了,姜良的耳朵很好,小声不忿道:“他们竟然说……公主是嫉妒小蒋后的美貌……”   姜姬笑了,她的缺点越来越多,再添一桩性狭爱妒也没什么。   到了外面,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就侵袭过来。姜良去把轻云从温暖的马厩里牵出来,姜武把姜姬抱上马,他在前面牵着马缰,姜良、姜义几人跟在后面。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深夜的莲花台一点也不美好,这里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阿旦……”姜武起了个头。   “已经跑回来了。”姜姬轻笑道,“被我给扔到了屠豚那里,现在只怕要恨死我了。”   姜武紧紧皱着眉,他说不出不要再管姜旦这种话。   不过她却早就把这件事给抛到脑后了。她到底不是陶氏,没有宽广的胸怀。其实她对姜旦也说不上好,因为她既不担心他的未来,也没想过把他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她只想让他活着。   至于活成什么样,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所以他再怎么骂,她都没放在心上。他是不是恨她,她也不在乎。   那个孩子出生了。   如果不是姜旦一直没出现,姜元应该早就干掉他了吧?   听蒋龙说,那些从承华宫被带走的侍女到达山陵时,死了七八个,剩下的身上也个个带伤。看来她们在路上应该是受过刑的。   他跟她说这个不是在同情这些侍女,而是在发愁怎么在姜元动手之前先杀掉她们。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些侍女会知道蒋家的什么事,在这四年里,蒋后又做过什么?他统统不知道。   “是我慢了一步。”他没把这件事怀疑到姜旦头上,只认为姜元是想找蒋家的把柄。   不过那个孩子出生以后,蒋龙已经发现宫里少了一个人:姜旦。   但他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他试探过她,她笑着反问他,她要姜旦干什么?一个被蒋后养了四年的孩子,难道还认识她吗?   如果她拿真心去说,蒋龙必然不信。但她这样说,他反倒信了,发愁道:“这下,不知道谁藏着他,就有点麻烦了。”   他想不出谁会藏起姜旦,或暗害姜旦。是蒋家的敌人吗?趁着大蒋后出事就偷走了姜旦?想借此打击蒋家?   因此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注意着看谁会在大王面前提起姜旦,那个人就有可能是偷走姜旦的人。   可姜姬引导他去想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大王身边的人藏起姜旦的呢?两个孩子都养在宫里也太危险了,姜旦已经长大,养在外面也不会出事,就像当年的大王一样。至于这个小儿子就养在宫中,大王亲自照看。这样两个孩子就都安全了。因为如果有人想除掉大王的骨肉,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大王总不会一下子失去两个孩子。   至于大王想防备谁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出了两个王后的蒋家啊。 第176章 小公子   姜义特意跑来看姜仁,因为姜仁被绑着了,姜旦倒是没被绑,只是在他的脚脖子上栓了条绳子,不过公主对姜旦说:“如果你跑了,我就杀了阿仁。”   姜旦竟然就真的不敢跑了。   役者们住的小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冬天的冷风不停的往里灌,姜旦把姜仁给背到了背风的角落,抱着他哭得呜呜的,还不敢哭大声。看到姜义进来,立刻躲到姜仁身后。   姜义好笑,不过姜旦没有丢下阿仁自己逃了,他们还是有些感动的,他告诉公主之后,连公主脸上都透出笑意来。   不过他的脸上还是扮出忧心重重的样子,一进来就赶紧压低声说:“别吭,我偷偷跑来的!”然后从怀里掏出两块点心塞到姜仁嘴里,看他连三赶四的吞又差点噎着还出去借了一碗汤,偷偷回来说:“快喝,这是给公主煮的!”   姜仁喝了两口顺下去了,再看旁边的姜旦都眼放青光口水滴答了,忍不住道:“让公子也喝点吧。”   姜义一脸正义的说,“不行,公主说了,他一天只能吃一顿!”   还只是清水和干饼。这让盼着回宫能大吃大喝的姜旦早就不满了!   ……可他不敢不吃,每回送来都先吞到肚子里,因为他不吃,给他们送饭的役者都是一副垂涎的脸。   姜仁“只好”自己吃饱,目前姜义离去。   等姜义走了,姜仁问姜旦,“公子,要不你就先回承华宫吧……我没事的……”   姜旦狂摇头!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害怕公主!虽然在姜仁嘴里公主对他非常非常好,但每回见到公主,他都忍不住想打寒战!在公主说如果他敢跑就杀了阿仁时,他一点都不敢怀疑!   他往外看了一眼,外面天都是黑的,役者这里却忙碌了起来,因为公主刚从大王的宴会上回来。   姜旦不免消沉的坐在地上,他有时觉得……他真的是大王的儿子吗?可他都没有见过大王,大王好像也一点都不喜欢他。相比起来,公主才像是大王的女儿。   就算他真的是大王的儿子,也是他最不喜欢的儿子。   他靠着姜仁,眼泪慢慢集起来,扑簌簌往下落,他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委屈又难过的抱住姜仁,“阿仁……我怕……”   “不怕不怕,公子,阿仁在呢。”姜仁心疼、心酸又无可奈何,他虽然也帮着一起哄住了公子,但看到公子这么伤心他也很不好受。   这时外面又冒出了一个人,姜仁一怔,立刻认了出来:“阿智?”   姜智悄悄溜进来,对姜旦说:“公子,将军来了。你要不要去找将军求救呢?将军可以把你带出去!”   姜仁没明白过来,难道这是公主的意思?   姜旦确实动心了,相比起来,在大哥身边虽然过得不好,但大哥不会杀阿仁。只要这次出去了,下回再想办法进来就行了!   姜智看了眼姜仁,小声说:“只是……我不能冒险放走你,公主会生我的气的。所以我只能放你走,让你去找将军,阿仁还要留下来。”   姜旦一怔,姜仁立刻明白这不是公主的话!他生气的说:“我不走!我要跟着公子!”   姜智太大胆了!他想干什么?公主不会杀他,那就是他想让他离开公子?   姜仁猛得用脚踢向姜智!   姜智不察,被踢中了下巴和鼻子,打了个滚翻身起来,鼻子下就挂了两管血。   姜旦还在发愣,姜仁已经大叫起来:“有贼!有贼啊!!”   姜智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姜仁一眼,只好匆匆跑了。   役者很快就跑进来看,见姜仁站在那里,姜旦坐在地上抱住姜仁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你不要不要我!”   从来没有这么警觉的姜旦在姜仁踢走姜智后就飞快的明白了过来!   这个人是想把阿仁从他身边要走的!虽然不懂那个人是谁,想干什么,但从进来到出去,只有最后那个人看姜仁的眼神透出,他更关心姜仁!   “没有人要我了……王后不喜欢我……她们都欺负我……”姜旦哭得打嗝,“你不要走,阿仁,我会对你好的……我、我去给公主说,让她不要绑你,不要杀你。”   役者看了一眼没事就出去了。   姜仁坐下来,姜旦还紧紧抱住他不放。   “公子放心,阿仁绝不会走。”他温柔的说,“哪怕别人都不要公子了,阿仁也会跟着公子。”他笑了一下,“而且,公主不是要害你。有时人们管孩子是因为爱他们,不管才是不爱。”   姜旦似懂非懂,他下意识的想起在承华宫人人都漠视他的事。   其实他懂道理。阿仁说那些人教他坐、走,给他讲课,都是为他好。他知道学东西是件好事,可是他不相信那些人是为他好,所以他不愿意照他们说的去学。   大哥带他出去,就算吃得不好睡得不好,每天都在野地里,可是大哥和他身边的人都会看着他,对他笑,对他说话,给他起各种名字……不好听,有的他一听就生气就想发火想骂人,可现在回来了,他还时常想起他们。   他常常想,如果能有一匹马,他就可以带着阿仁跑了。   如果还在外面,就算有人抓住他的阿仁,大哥的人也会找到他们的。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在回来前他们那么高兴,说公主买了很多肉给他们吃。他回来后也确实喝到了煮过的谷饭,汤还是咸的,有一点点肉味呢。   姜旦吸了口口水。   这时役者走进来,拿着一碗热汤,一碟蒸饼,姜旦立刻看到蒸饼上好像还有东西!放下来一看,竟然是一块猪肉!红通通的!油汪汪的!颤颤巍巍,好几层呢!!   役者也是一脸舍不得的把碟子给他放下,舍不得走的蹲在旁边,眼睛一直盯着上面那块猪肉。   姜旦也顾不上烫,伸手就把猪肉抓在手里!烫得手心都红了,他也不肯放下,捧到姜仁嘴边,“阿仁快咬一口!这个可好吃了!”他吸溜了一下口水,“你没吃过吧?这叫猪肉!我……”   他吃过?他什么时候吃过?   姜旦发起了呆,姜仁当然不肯先吃,连忙说:“公子快吃!这肯定是公主给你的!”   公主……   一些回忆像扫去尘埃,突然蹦了出来。   只是一个隐约的片段——他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殿中奔跑,身后有很多人追,他很得意很开心,因为他们都追不上他,也不敢追上他。   突然有个可怕的人来了!   因为很多人都纷纷让开了路,他们敬畏的看着那个人。   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他,只想再跑得快一点!所以他往人群中钻去,四肢着地,从人群的缝隙——一个高大壮汉的腿间钻了过去。   他身后那个人气疯了一样喊:“抓住他!!”   他就知道他会生气,他总是在生气。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声音很尖利——像女孩子的声音。   姜旦把猪肉凑在鼻间闻了一下,很香,很熟悉,又比记忆中的味道更香。他咬了一小口,好软!甜的!他没忍住又咬了两口,眼前吃掉三分之一了,才想起来,赶紧喂阿仁,“你也吃。”   姜仁小小的咬了一口。   “再吃!再吃!”   姜仁就又咬了一口,美味的汁水化在他的唇齿间,香浓、弹牙。   “是不是甜的?”姜仁连忙问他。   姜仁拼命点头,姜仁开心起来,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分吃完了这块肉,连那汤和饼都没顾得上碰。   “没想到猪肉这么甜!”姜仁舔着嘴唇上残留的甜味。   这时那个役者说:“这是公主说的办法!公主让我们在煮肉的锅里放了好多糖!熬出来的汤特别浓特别稠特别香!”   三人一起咕咚了一声。   役者还是一副很不舍得的样子,但还是诚实的说:“公主说,今天肉就只有一块,但肉汁可以每人多吃一点,你要想吃,我再给你盛点肉汁过来,让你沾着饼吃……”   姜旦立刻点头:“好好好!我要我要我要!”   役者垂头丧气的去盛了。   姜旦现在一点也看不出伤心来了,他跟姜仁偷笑着说:“肯定是想我们不吃了,他们就可以多吃点。”   姜仁用力点头,肯定的说:“公子,你一定要多吃点!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呢!”他想了一下说,“承华宫也没有。”   姜仁心中,此时此刻,承华宫那边的吸引力好像就少了那么一点点了。   “难得过年,你也多吃一点啊,我特意让人做的呢。”姜姬拽着姜武,指着他面前的一大盆肉,这里面还加了黄酒,更好吃呢。   姜武哭笑不得,“我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一盆啊。”   “快吃快吃,我看你在殿里就什么也没吃。”她放松的靠在凭几上,近来大王不思饮食,似乎也有些天人合一的境界了,不知是不是喝风就能饱,还是打算辟谷净体,总之,今年殿中酒倒是不少,吃的就只剩下一些普通的干饼、谷粟。   她看那些人在金潞宫只是不停喝酒,想必酒是好东西。   “你也没吃多少,吃一点。”姜武给她挟了最大的一块猪五花块,足有拳头大。她拿筷子插着咬,边吃边点头。要不是她得知魏国有猪舍,还以为现在没有人养猪呢。   以前这么一块肉一定腻死她了,现在一块吃下去还没什么感觉。人真是会变的。   吃完擦了嘴,她倚在凭几上有些困了,姜良看到她这个样子,出去了一下,少顷,就有两个侍人上来,各捧着一张琴,离得远远的轻轻奏起了乐。   音乐一起,她就清醒了,“哪来的……”她抬头一看,笑了。   姜武也吓了一跳,肉都放下了,一时手忙脚乱,不知是该吃好还是该听。   姜姬就挥手让他们下去,姜良也一起退下去了。   殿中就剩下他们两个。   “浦合那边,你去了就先扎自己的营,别的都不要管。”她说。   有了妇方的教训,她怎么会再伤害姜武一次?他毕竟是人,不是机器。这也不是游戏打过关,杀人就只是几个招式,旁边蹦出来的一串数字。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步子太大会扯到蛋。   她犯了理想主义的毛病,当然要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别的……都不管?”姜武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闷头道:“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让我去做,我一定会做好的。”   “我们对浦合一无所知,当然要慢慢来啊。”她放柔声音,“不必着急。你去了以后还照常一样,没粮了就出去做几桩生意嘛。”   “……那边已经没有大商人敢走了。”他默默说。   托他之前的福,郑鲁和魏鲁边境的地方早就没有商人敢出没了,现在这些外国商人可精明了,因为知道这伙“强人”不抢鲁人,就只好让价,让鲁商去他那里接货。更有商人直接跟鲁人合伙,只要是需要从鲁地经过的货,全都交给鲁人去运。   鲁人也很聪明,他们多多少少猜到这里面可能、或许、大概有姜武的身影在。但好处都是他们占了啊,所以什么也不提,逢到要运货就重金请姜武的人出马护送,果然“一路平安”。偶尔有不信邪的想自己偷偷走一趟,就会被他们“告密”。   开玩笑!他们鲁商这么多年了头一次这么轻松的做生意呢!怎么可以让人破坏?   “没有商人,也可以向附近的大家族借粮。”她说。   “借粮?”姜武蒙了一下,“那不是还要还吗?”   “如果他们要了,你就还,如果没要……你以后多护着他们一点就行了。”不能杀人放火,只能徐缓图之。   “多护着他们一点……”姜武还是不怎么懂。   姜姬道:“他们这些地方豪强绝不会好的跟一家人似的。你带着兵过去,哪怕只有一千人,但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突然拉得出一千个能杀能砍的人。这足以吓住他们了。你到了以后,谁都不用管,他们自己会来拉拢你的。到时你就借粮,谁借的多,你向着谁。他对付别人时,你不用管,别人去他家喊打喊杀时,你再去‘救’他就行了。”这样的事只要树起一个典型,自然就会有人争抢,下面都不用姜武再借粮,自然会有人去送粮的。   ——她就不信,浦合上下的人全都团结一心,就没一个有野心的?就没有私怨的?   既然姜武只是一个武夫,那就只让他做武夫的事,让其他人也只把他看成一个武夫。一把好刀,人人都想用的。   “记得只要粮。”要的越少,越像个傻子,他们用起“刀”来也会越放心。   “只要粮?”姜武点点头,松了口气。这比他原来想的要简单的多。   姜姬也松了口气。她不能让姜武去当恶人,人人心中都有良知,让他当恶人,行恶事,他自己就会受不了这个压力的。但转个思路,让他去“救”人,还是为粮而救,这是报恩,他就不会有心理压力。   不过这样的效果,未必就比杀人立威要差劲。等浦合的人自杀自灭起来以后,姜武最后出来“主持公道”,说不定更有利于收下浦合。   一千人是少了点,但也够用了。姜元看起来还能活上几年,如果现在就让姜武手中有太多兵马,只怕他下一个不放心的就是姜武了。   她现在更想要的不是姜武手上的兵越来越多,而是给他更多的时间去成长。   ……因为她在害怕,她可能等不到姜武真正成长起来的那一天了。   “哇哇!哇哇!”蒋龙让侍人抱着孩子,两人匆匆从承华宫中出去。   侍女们跪在那里,半点不敢动,只敢伸长脖子看着蒋龙把孩子抱走。   孩子清脆的哭声飘荡在空旷的雪夜里。   金潞宫现在正热闹着,小蒋后出来以后,大家的酒意不知是消了还是更醉了,不由自主的围拢到大王身边,大王似乎也发现了小蒋后的美貌,命她持壶倒酒。   公主走了,其他人就更加不必顾忌廉耻。   蒋龙想起公主砸杯的那一刻,殿中陡然安静下来,她就那么站起来,谁也不理会,就那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直到她和姜将军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殿中的人才敢出声,才敢继续畅笑。   蒋龙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但他看到了蒋彪,他双目火烫,紧紧盯着公主离去的背影。他想,他当时应该也和他差不多吧。   这样骄傲的公主,如果能令她婉转柔媚,曲意相承,会是何等快事?   孩子的哭声突然变弱了,蒋龙回头看到侍人用袖子轻轻掩住孩子的口鼻,不让他再吸冷风。   “你有孩子?我看你很熟练嘛。”蒋龙笑话他道。   侍人平静道:“在家里抱过我弟弟。”   蒋龙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弟弟呢?”   侍人说:“被我母亲掐死了。”之后,他母亲就上吊了。他父亲本来也想杀了他,可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最后丢了剑,抱住他说:“爹陪你一起!有爹在,不用怕!”   最后他进了宫,留了条命。爹爹……   那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头发和衣服被风微微吹动的身影,一定不是他的爹爹,一定不是。   蒋龙没有再说什么。成王败寇。蒋家又何偿不是走在这样一条路上?从蒋淑起,蒋家如果走错一步,就是这样的下场。   现在座上的人是大王,好歹只是在清算在朝午王时期附逆的人家而已。而且大王已经放过了大部分的人,只拿一些小家族开刀立威。   这样已经很好了。   比去国要好得多……   姜良悄悄上来,看到姜武正在低头沉思,公主昏昏欲睡。   他走过去,公主恰好抬起头,迷茫的问他:“……猫叫?下面有野猫吗?”细细的叫声。   姜良摇摇头,伏耳道:“是蒋内史来了,他还把承华宫的小公子抱来了。”   姜姬立刻瞪大眼睛,指着姜武说:“从后门立刻出去,小心点不要引起注意!”   姜武点点头,悄没声的从绳梯下去了。   她不担心他,他当了四年强盗,别的不说,借夜色偷溜的本事已经练出来了。   “把蒋龙带进来。”她这才转头对姜良说。 第177章 结   从寒冷的地方到了温暖的地方,孩子哭得更大声了,声嘶力竭。   姜姬只依稀看到一个皮肤青黑、小手像鬼爪一样细骨伶仃的孩子被侍人抱在怀里,她指着问蒋龙,不敢置信:“这就是那个孩子?”   蒋龙点头,侍人也不抱着孩子往前凑。   “别看了,再吓着你。”蒋龙说。   小孩子有什么吓人的?一般人大概会这么想。但曾经姜旦在草床上饿得像个鬼娃娃,这个小孩子估计不比当时的姜旦好多少。   ——但这更不可思议了。   她皱着眉,示意侍人靠近。   侍人看了蒋龙一眼,见他也不置可否,显然并不打算让公主不快,就抱着孩子走过来。   凑近一看,更是触目惊心。   这个孩子比当初的姜旦还不如,不知生下了几天,身上竟然还留有血污。巨大的脑袋支在细弱的脖子上,一双眼睛还未睁开,小巧的鼻子冻得发白,一张血盆大口能看到扁桃体,最可怕的是他的口腔和舌头几乎都没什么血色。   再看他的手脚全都皮包骨一样,身上的青黑是冻出来的,摸一下他的小手,冻得发冰。这个孩子却立刻就抓住了她的手指,用力的让她都发疼了。   ……就像当初的姜旦。   蒋龙看她神色不对,笑着说:“吓着了吧?,刚出生的小孩子都很难看,让人把他带下去吧。”   在她身边的姜良眼圈都红了,她招招手,让他过来从这侍人怀里把孩子接过来,“先别洗澡,他这么小应该还喝奶,把奶冲淡煮过镇凉喂他。”   姜姬这里有一只母黄牛用来挤奶,一开始是打算给姜旦喝,后来是姜智他们喝,她自己也喝。给小孩子喝的好像不能太浓,要冲得淡一点避免他拉肚子。   姜良抱着孩子下去,蒋龙惊异的看着她,他身边那个侍人也是一脸震惊。   “我养过孩子,你忘了?”她故意冷笑,“我可不是你们这些被人侍候大的公子哥!”   蒋龙见她发火就把刚才的惊异丢了,坐近点说:“我又没说什么,脾气真差。”   她却想到他现在把孩子给她送来……她站起来推开窗往金潞宫看,那边仍是灯火通明。   蒋龙也走过来,居高临下,在这里连宫门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是第一回 来,但每一次看到这一幕都会让他浑身战栗!   “果然不愧是摘星楼!”他深深感叹着。   姜姬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就这么出来,把王后一个人丢下?”   蒋龙一怔,笑道:“刚才你果然是在同情她?公主心慈,名不虚传。”他有点想笑,又对眼前这个一直以来都令他厌恶不已的女孩子升起了一点点的好感,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坏。   不过她的善良似乎只会给予弱者,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自大呢?   “就算我在那里又能说什么?”他长叹一声,“有他亲兄长在,我越俎代庖象什么话?”   如果说蒋盛跟蒋彪的心结是从兄弟长幼论起,他在以前对蒋彪是不会有半点不平的。只是……好像他一下子就直起腰来看人,突然发现自己也能和蒋彪平视。跨过了那条界限之后,他就觉得以前什么心思也不会有的自己太幼稚了。   至于小蒋后……   她跟他有什么关系?   现在只是因为大王需在一个王后在位,而鲁国也需要一个王后在这里,她才会成为王后。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都跟他们无关,他们也只是需要她坐在那里而已。等他们不需要她了,或者时局又发生变化了,那她自然而然就该下来了。   公主对她的怜悯虽然是一种慈悲,但其实也是无用之物。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是别人的俎上肉罢了。   不过公主比小蒋后更好的一点是,她始终想要在这其中搀一脚,在这些打算拿她去交换好处的人中,她拿自己的命运来入局。   小蒋后却从来没想过她能用自己的命运能做什么。哪怕她自己的命不属于她,但谁也没说她不能用这个来争取一点好处啊。   所以,他才会在这里,才会把小公子交到她手上。   蒋龙告辞了,在大王的宴会上,他一直失踪不太好。毕竟他现在是“内史”了。   姜姬下楼去看那个孩子。   不过眼前的一幕真是让她惊呆了,只见那个孩子卧在母羊下腹,四肢都缠在小母羊身上,嘴里紧紧叼着母羊的一只奶头吸得那叫一个起劲。   “这样就行。”屠豚叉腰说,“就让他睡在羊圈里,他身上的东西羊也会给他舔干净的。其实要是有只狗更好,母狗更会带小孩。”不过公主不吃狗肉,曾经他给公主说狗肉很好吃时,公主的脸色都变了,吓得他再也不敢提……   他转头看过去,那个站在门口的人是谁?   “公主?”姜良先认出来了,一声惊叫,“其他人呢?”这时他看到姜俭在公主身后对他偷笑。   这个混蛋!明知公主下来了也不给他们报个信!!   “公主?”   “公主不是在楼上吗?”   “公主来了?!”   一时左右全都骚动起来。   虽然在这里的役者每个人都很感激公主,都会在外人面前称颂公主的美名,但他们却都没有见过公主,连公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时听到有人喊公主,他们先是不信,然后就想看一眼,就看一眼……   “都滚出去!”屠豚先喊上自己的人把这些人给打跑了,一些人边抱头鼠蹿边回头偷偷张望,终于在门口的灯下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她的衣服有着长长的下摆,上面还有好看的花纹……   “公主。”屠豚上回去见姜姬还特意洗了个澡,把头发扎好,穿了最干净的一件衣服。但今天他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地上那么脏,他还习惯不穿鞋——   姜姬的目光恰好扫到他的脚上,那黑得看不出原色的大脚,只到膝盖的裤子,破破烂烂的衣服——   她就不看他的手了,免得看出什么来以后不敢吃他做的饭……   “为什么不穿羊皮袄?不冷吗?”她问。   屠豚吭吃吭吃半天才说:“……做饭,挨着灶台,怕獠着毛。”   “你应该有两三件吧?”她明明记得前年和今年都发了新羊皮袄,一是怕他们穿脏、穿破,二来怕他们拿皮袄去换钱,自己还是没得穿。   这些役者大半都没有家累,他们也不会大张旗鼓的结婚,但有两样东西是从古到今都有的:一个是色,一个是赌。   她严禁这些役者沾色,赌的话也不许赌钱,只许赌一些娱乐项目,比如赌了就剃掉胡子,剃掉腿毛一类的,倒是颇受欢迎。   但再怎么禁止,他们之间还是偶尔会有小赌局赌一些钱,只要没有赌得太厉害,她查到了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屠豚不吭声了,还不敢看她。估计是皮袄一给他就拿去换钱了,不是买酒喝了就是拿去赌了,要么就是拿去嫖了。   姜姬冷哼一声,“自己犯错自己去领罚!”   屠豚磕了个头,出去脱了上衣跪下让一个役者拿沾水的皮鞭抽他。姜姬在屋里数着鞭数,十鞭,看来那个皮袄是赌输了。   小孩子的肚子喝的都鼓起来了还不放嘴,母羊很温驯的卧在那里,似乎不介意这个没毛的娃娃不是自己的孩子,在他的屁股上用力舔着,她看到这孩子身上的血污都被舔干净了。   屠豚挨完打进来跟没事人一样,身上还冒蒸气,看来他刚才还是去打了两桶水冲了一下,擦干净换了身衣服再过来,头发都是湿的,说:“等这孩子吃完、拉完,再抱出来给他换上衣服就行了。”说完,他又犹豫着加了一句:“其实……最好这几天都让他在羊圈里跟母羊一块住,小孩子吃奶没准,一会儿一吃,睡着了还要吸两口,这屋也暖和,这羊乖,不踢人,它抱过好几窝崽了,会照顾他的。等他眼睛会睁了再抱走更好。”   “就照你说的办吧。”她叹了口气,凑近看这孩子身上青黑色的地方变得没那么多了,可能是跟母羊卧在一起暖和了,有些地方开始泛红,现在母羊把他舔得全身泛光,更显得身上的皮青一块黑一块的吓人。   “可能会生疮……他这个样子可怎么办……”这么小,怎么用药?   屠豚伸头看了一眼说,“没事,我这就去找两块萝卜头来给他擦擦。”说着他就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抱着一个箩筐进来,嘴里还咬着一块青萝卜头,咔滋咔滋的,路过姜良和姜俭身边时,往他们嘴里各塞了一块。   吃的都是好东西,哪怕是切剩的萝卜头,两人立刻也脆生生的嚼起来。   屠豚蹲下来,把萝卜头放在旁边的火炬上烤一烤,然后在小孩子背上用力擦起来,一块擦完,他就顺便扔给母羊吃了。孩子才多大点,五六块就擦了个遍,擦得他全身红通通的,手脚全缩在一起,缩成一个球,缩在母羊腹下睡得安适香甜,母羊也卧下来,和他一起睡了。   屠豚把剩下的萝卜头全喂了旁边圈里的羊,抓出其中一只来给姜姬看:“这就是那只母羊生的。”   这时那只母羊的头也抬起来了,轻轻叫着,想站起来。   屠豚干脆把这只小羊羔也给放在小孩子身上,小羊羔浑身雪白,嫩嫩的蹄子毫不客气的把那孩子踢到一边,屠豚把它抓出来,再放回去,几次以后,小羊羔知道不能踢这个孩子,就和他一起挨着母羊卧着了。   姜姬又看了一圈,让他们再在门前加两道棉帘子,再装一个门。母羊那个圈里垫上厚厚一层草。   姜良说:“公主,我可以留下来看着他!”   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不能把这个孩子自己放在这里。姜俭也说,“我也来,我跟他分个班。”   “再多添两个人。”姜姬说,“姜温和姜勇,你们四个一起看着这个孩子。”   姜俭听得在心里嘀咕,等去找姜温时,他小声对他说:“我怎么觉得不太对?这个孩子是大王的儿子不假,但旦公子那边才一个阿仁,他就用得了我们四个?”   这个孩子就算是大王的公子,但在公主心中也绝比不上旦公子啊。   姜温也觉得不对,可他一时也想不通公主是什么意思,“我们先照公主的吩咐去做,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   不知是这里的孩子就是皮实,还是这个孩子命硬。   姜姬心惊胆跳的怕这个孩子生病,毕竟他送过来时那副样子实在太吓人,下一刻死了都不奇怪的。可在羊圈里住了七八天后,他的眼睛张开了,也长胖了一点点,皮肤虽然还有一些青紫,也生了几块冻疮,但在姜温四人的照顾下慢慢好转了,也从羊圈中转移了出来,住在了姜温他们的房间里。   姜良给这个孩子换尿布,一边逗他:“羊崽看这里,看这里。”   羊崽是他们给这个孩子起的小名,那只母羊也算是他的养母了。现在这只母羊也被牵来了,继续喂他奶喝,他现在喝得更多了,有时姜良以为他不喝了,过来想把他抱走,一看,他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嘴里还咕咚咕咚的往下咽呢。   羊崽的眼睛虽然睁开了,但好像还是有点看不清楚。姜良逗他,他的反应总是慢上半拍,更像是听到他的声音才转过来。   姜温在他身边一会儿这边拍巴掌,一会儿那边拍巴掌,这回这个孩子的头转得快多了。   “眼睛是不是……”他伸手在羊崽眼前摆,羊崽咯咯笑着去抓他的手,一下子就抓到了。姜温松了口气。   姜良白了他一眼,“小孩子都这样,刚落地呢,能看见什么啊?也就能看个影子,这屋里还这么暗。”   姜俭凑过来,看了眼羊崽,小声说:“那这个孩子……我们就养着了?”   “不养着,难道还还给他们?”姜良也是很骄傲的一撇嘴,当时承华宫把姜旦偷走的事,他们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虽然当时他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去把姜旦要回来,但姜温说公主是怕要回来了还会再被承华宫偷走,万一下回偷了以后送到别处去怎么办?还不如就放在眼前,就算不要回来,也知道人在哪里,这样才能安心。   不过他觉得公主是不可能忘了这个仇的。这不是现在就报仇了吗?   姜良趴在羊崽肚子上用力亲了一下,“看他们把你养成什么样了?还是公主对你好吧?你要记得公主对你的恩情哦!”   姜俭和姜温都笑了起来。   承华宫里,茉娘正在哭。怜奴坐在她面前,脸色很难看。   “……又不是我的错。”茉娘害怕怜奴,又有些委屈,“这里的侍女都不肯听我的,他偷偷来抱走,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怜奴冷声道:“那你就不会去要回来?王后!”   茉娘的口声戛然而止。   怜奴看出她不情愿来,心中更是不忿。以前他是拿公主没办法,姜元看似对这个公主毫不在意,他也一直在给这个公主使绊子,从公主到摘星楼起,在他有意无意的忽视下,摘星楼要什么没有什么,换一个人早被他给整死了。   结果这个公主竟然越过越好了!气势越来越足,风头越出越大。他就更不敢直迎其锋。   现在好不容易他手里有个王后了,结果这个王后竟然也不肯听他的?   他上前一步,抓住茉娘的头发:“你敢不去?”   茉娘的头皮被拽的生疼,却一声也不敢出,更不敢叫外面的侍女进来。   可她牢牢记得姐姐告诉她的话,咬紧牙关只是摇头。   怜奴防着姜元会把茉娘叫去,不敢打她,只是拖着她的头发在殿中绕行,茉娘死死抓住怜奴的手腕,抓挠不休,却还是抗不过他的力量,她又不肯求救,嘴唇咬得都出了血,头发被抓掉了一大缕。   直到外面有侍女小心翼翼的说:“王后,公主让人来见您……”   怜奴这才放开她,躲了起来。   茉娘咽下喉间痛呼,坐直身,忍着剧痛把头发给重新拢好,坐在帘子后,才敢喊侍女进来。   侍女躲躲闪闪的进来,头都不敢抬,跪在殿中,离茉娘十万八千里远,垂着头说:“公主让人来看望王后。”   茉娘犹豫了一下,说:“让人进来吧。”   她一开口,声音沙哑,吓了自己的跳,见那个侍女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她心中一惊:这个侍女必然是刚才听到殿里的动静了!   她惊惶的视线和楹柱后的怜奴对上,怜奴阴狠的瞪了她一眼,又对她点点头,她才放了心。   她和怜奴之间的关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不管是蒋家还是大王都不会放过她和怜奴,而到那时,怜奴必定会先取了她的性命!   侍女哆嗦着退下,跟着一个仰首挺胸的少年走了进来,他容貌俊秀,身量较小,似乎年纪比公主要小上几岁。   茉娘对长得好看的男男女女都认为他们会很受主人喜欢,但这种喜爱是不长久的,所以就算这个少年再俊美,她的神色中也没有触动:“你来有什么事?”   姜智说,“公主命我来问候王后。”他曾在庭院中碰到过一两回这个王后,当然,那时她只是夫人。不过现在看起来王后已经忘了。   躲在帘后的王后看不清楚,但一个王后,居然避在帘后见他,肯定有问题。   姜智却比往常更警觉,他直觉这个殿中有问题——   这时他看到在他不远处的地上有一缕头发,很长,很黑。   他把头伏低,“公主一直喜欢王后的舞蹈,一直想着如果能近些看一次就好了。”   茉娘一怔,给公主跳舞……其实比给大王跳舞更好,她更愿意跳给公主看。想起新年那天夜里,大王差一点就让她在那群喝醉的男人中间跳舞了,如果不是蒋龙回去……   她停顿了一下,看到怜奴在给她使眼色,她张张嘴,“……公、公主,还好吗?”   姜智觉得她刚才不是说想这句。   ——这殿里果然还藏着人。   “公主很好,如果有空,还请王后往摘星楼去,公主一定会好好招待王后的。”姜智说完,不再久留就告辞了。他在殿外撞到了那个领他进来的侍女,看她仍是面无人色,心软道:“跟你的姐妹们在一起,不要一个人乱跑。”   侍女好像没听到,半天都没应答。   姜智匆匆回到摘星楼,直接上了二楼。   姜姬正在给羊崽挑两块小羊羔皮做小袄,听他说承华宫中有人和茉娘在一起,愣了:“……蒋家的人?”茉娘在承华宫一直被人围绕着,她应该是不可能在蒋后的眼皮底下偷偷有一个情人的,所以她直接猜的是蒋家偷偷进宫的人。   姜智说,“王后不敢见我,恐怕面上有伤。”   “不太可能吧……”毕竟是王后,姜元如果想见她,脸上有伤怎么办?就算要打人,也不必非要打在脸上。难道是姜元那天晚上打的?   这几天她都在想羊崽的事,根本没去管后面金潞宫又发生了什么,只是想也知道小蒋后在那一晚必须不会太好受。   姜智肯定的说王后必须是挨打了,因为他在地上看到了头发,“承华宫现在的侍女都是一头枯发,没有一个能养出那么长的、黑亮的秀发。”   打到头发都掉在地上,那是打得很严重了。   让姜智下去后,她再想了一遍,觉得不可能是蒋龙打的。按蒋龙的性格,背地里阴人最有可能,亲手去打小蒋后?他不会那么下流。   这么一想,她开心起来,立刻让姜良去喊蒋龙来一趟。   蒋龙正忙得焦头烂额,新年过去,大王急着想继续修陵,他也给那几个小城镇暗示在今年年中时要再多征一次税送到他这里来,甚至有两个城答应一回去立刻就征,三月份就能送进乐城。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给大王重新再修一个宫殿,一定要比摘星楼更华丽、更巍峨,至于修在哪里,当然就是照明宫的旧址上了。   姜元已经答应了,在听到修一个比摘星楼更高的宫殿时他已经动心了。以前还觉得没关系,但现在他已经受不了他不能住在这个宫里最有名、最好的地方了,特别是摘星楼,这个名字现在想起来,与他更为相衬不是吗?   只是要怎么让姜姬迁出来还需要想一想,他想的是在出嫁前,也可以让公主去神庙虔诚的住上几年,这样不是更好吗?只是这样一来,金潞宫东边的神庙就需要重新修葺,一旦开始修神庙,这个主意就暴露了,说不定会遭到反对……   现在不管是龚香还是冯瑄,甚至蒋彪都一至想把姜姬给送上神坛,务必要让诸国的人都相信,她是一个深受他宠爱,深受鲁人崇拜,受天眷顾的公主。如果他在此时突然说要让公主从摘星楼搬出来住到神庙去,只怕人人都会怀疑之前的传言是真是假了。鲁国之前并没有这个传统啊……   姜元发起呆来,蒋龙走过来,见状,道:“大王要不要服一粒丹?”   姜元啊了一声,从枕下取出匣子,掏出一颗放进嘴里,闭着眼睛慢慢嚼着,叹道:“孤就说为什么这会儿有些困倦?原来是该服丹了。”他把匣子再打开,见其中已经空了,随手一扔,匣子砸在地上摔成两半。   路过的侍人都吓了一跳,姜元却神情木然。   蒋龙度他神色,小心的问:“大王可是心中不快?”   姜元长叹一声:“……丹快服完了。可是乔商还没有来。”他又像是自己嘀咕起来,“以前过年时他明明会过来一趟的,为什么这次没有来?”   蒋龙又陪了他一会儿,直到看到怜奴来了,他才得已脱身去摘星楼。   一进摘星楼,蒋龙不免神清气爽。相比越来越喜怒不定的大王,公主的些许娇横一点也不讨人厌,反而更增添了她神秘的魅力。   “公主,为何事唤我来?”他将要坐下,却见公主正古怪的上下打量他,一面打量,一面还与身边的一个少年交头接耳。   蒋龙也不怒,虽然他看这些少年不顺眼,但已经习惯了每回见公主,公主身边必定有那几个少年中最好看的人相陪,就连去金潞宫找他的也是最好看的姜良——看,他现在都记得住他们的名字了。   公主这点女人的小心机,他一清二楚。   他索性就站在那里让公主看个够。   “公主,到底某又有哪里令你不快了?”他好笑的问。   公主明明在故作姿态,还要他来询问。   “我只是想……人不可貌相……”姜姬故意一边看他一边摇头。   蒋龙假装吃惊,“莫非某有一二短处被公主知道了?”   姜姬挥退姜智,凑近蒋龙,盯着他的眼睛小声问:“你为什么要打王后?”   “打?王后?”蒋龙一怔之下,反应了过来,脸色就变了,“公主是说,有人在打王后?不是,威胁王后吗?”   “难道不是你?”姜姬轻嗤,“别装傻,不是你还会是谁呢?我只知道你确实看不上王后,但万万没想到……”   他举起一只手,“不是我。”   不过,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他看向公主,笑着一揖,“多谢公主告诉我。”   这个消息本来就是她故意送给蒋龙的。   在这个宫里,会躲在承华宫偷偷打小蒋后的,不是蒋龙,更不会是姜元。   只会是姜莲——怜奴。   她看了眼蒋龙。   这两个人要是斗起来,她这里就可以更轻松一点了。 第178章 陷   日已高升,茉娘还不肯起床,她紧闭殿门,躲在床里,不管侍女怎么叫都不肯起来。   侍女又来了,她不等她开口就说:“你出去吧,我今天想好好休息,你不必再来催我起床了。”   侍女却还是掀开了床帐,说:“王后,内史来了。”   蒋龙?   茉娘支起身,还在犹豫要不要见他的时候,就见蒋龙已经大步进来了。她吓得连忙往床里躲,就算是同姓的男子,她也不敢相信!   侍女也没想到蒋龙进来了,她一时不知道是该逃走还是该留下。   “出去。”蒋龙说。   侍女连忙低头出去,还紧紧关上了殿门。   茉娘躲在床帐里,瑟瑟道:“内、内史有事请去外殿等候,我马上就出来!”   蒋龙不动。   “还请内史出去,容我梳妆再相见。”   蒋龙还是不动。   茉娘更害怕了,手悄悄伸到腰间,准备拔出刀来。   突然耳边的话吓得她手一抖。   “你对我都敢拔出匕首,为何对姜莲不敢?”蒋龙盯着茉娘,“你有把柄在他手里。”   茉娘从床帐后探出头,一双杏核大眼睁得圆溜溜的,像受惊的马儿,格外惹人怜惜。   可蒋龙不为所动,他幼时常去看茉娘跳舞,她再美,看了十年也不会觉得美了。   “还不说实话?”蒋龙冰冷的问她,“我在这里,我替蒋家站在这里,有什么事你不能对我说?”   ——怎么能说?难道让你知道,会比让怜奴知道好吗?   茉娘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蒋龙却明白了。   蒋茉娘有个大把柄落在怜奴手中,而她连蒋家人都不敢说,这个把柄必然至关重要,是关乎她性命的东西——如果蒋家知道了也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才宁可忍受怜奴的威胁也不愿意向他求救。   虽然她本身就是个人质,但这个人质必须要能握在蒋家手里,如果她成了别人手里的刀,那还不如杀了她。   “王后知道吗?”他突然问。   茉娘的面容扭曲起来,她隐隐发抖,手紧紧抓住床帐。   蒋龙说:“你连在临死前都放不下你的王后都瞒着……茉娘,你对得起丝娘吗?”   茉娘猛得抬起头看向蒋龙,他却已经转身,临走前,他对她说:“看在丝娘的份上,我会替你缠住姜莲。”   茉娘看着蒋龙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侍女过了一会儿悄悄过来想再叫茉娘起身用饭,却听到紧闭的殿门内传来压抑的哭声。   “有个侍女死了。”姜智在半夜溜到姜温被窝里说。   姜温被他钻进来的冷风冻得直打哆嗦,赶紧把被头被脚都掖紧,然后才反应过来:“哪儿的?”   “承华宫。”姜智看了眼周围,大家都睡得打呼噜,羊崽被姜良抱在怀里,一大一小头挨头,睡得香着呢。   “我那天去见王后就是她领的路,也是她先进去的。”他皱眉道,“我察觉殿中有人后,出来还提醒过她……”让她跟别人在一起,别落单。   姜温沉默半晌,“……别想了。”他们连自己的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又怎么顾得上别人?   两人暂时都睡不着了。   羊崽哼哼了两声,似乎要哭,姜良睡得迷迷糊糊的都翻过身把他给搂到怀里一下下拍着。虽然才带这个孩子不到十天,但他们都习惯了。   公主一直没再提起这个孩子,好像就要这样一直把他养在这里。姜温四人侍候这个孩子,虽然分成两班,但仍然有些脚不沾地。   而同时姜旦还住在役者的屋里,姜仁也没有给放出来。从这个孩子被送来的那天起,姜旦变得更听话,也更沉默了。就连姜仁都有些焦急了,但他们却不敢再出现在姜仁面前。   ……因为连他们也不知道,如果公主放弃姜旦,打算重新养一个更听话的“弟弟”,他们该怎么选择?   毫无疑问,他们还是会跟随公主。但姜仁呢?姜旦呢?   一直以来,他们都一心一意的相信着公主。可现在,好像这份信念不知不觉间……变得更沉重,更复杂了。   转眼间,冬去春来。   和暖的春风吹遍大地,亭亭的荷苞竖立在水道上,召示着春天的到来。   摘星楼多了一个小娃娃的事,宫里的人都知道了。不止是因为有孩子的哭声时不时的传来,公主似乎也毫不忌讳,在天气好的时候常让侍从把小公子抱到外面来晒太阳。这个宫里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子?这还用说吗?   当然是承华宫的小公子。   至于这个小公子是怎么跑到公主手上的,承华宫的王后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众人的耳语中便更添了许多谈资。人们议论纷纷,都道公主日渐长大,越来越强势跋扈,新后纵使貌美,却好像也不是公主的对手。还有人绘声绘色的说起当日大王携新后出来,公主当时就掷杯出走,根本没有拜见王后,也有人说,公主深受大王宠纵,别说这个身份不高的继后,前面那个大蒋后,公主几时拜见过?还不是视而不见。连大蒋后都不敢对公主指手划脚,小蒋后又哪有胆子?还不是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大家也只是当做一件趣事来讲。不管是公主跋扈还是王后跋扈,只要不是大王跋扈就行。大王只要宽厚仁爱就是众人之福了。   再说,大王都没有发话,他们就别操心了。说不定比起小蒋后来,大王还更愿意让公主来养育小公子呢。   怜奴在姜元耳边细声说:“大王,小公子还是应该送回承华宫,交给阿默养着更好。公主拿小公子当个玩具,一时兴起,若是小公子出了什么差错就不好了。”   姜元半昏半醒,怜奴说完后见他没反应,索性从他枕下掏出匣子来,拿出一颗丹塞到他嘴里。姜元吃到熟悉的东西,直接就给嚼嚼吞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怜奴看他眼睛睁开了,刚想再说一遍,蒋龙恰好进来了,连忙说:“大王快来看看!漳州今年贡上的稻米黄金足有四千余!”   “真的?”姜元立刻就把怜奴挥到一旁,坐直身看蒋龙捧来的竹简,他上上下下连看几遍,大喜大笑:“好好好!这才是孤的好臣子!这漳州是何人所辖?”   怜奴见蒋龙把姜元的注意力占去了,再不忿也只能退下。他就在殿外等着蒋龙出来再进去,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冯瑄和龚香来了,他只好打消了今天说动姜元的念头。   但接下来数日,只要他找姜元想说小公子的事,蒋龙总会出现。几次之后他就明白了,不忿的问蒋龙:“难不成蒋公子真成了公主的裙下之臣?事事都替公主出头。”   蒋龙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就走了,把他给晾在当场,更把怜奴气得咬牙,可又无可奈何。大王已经越来越信服、重用这三人,也越来越不需要他,日后他还能替大王做什么才能赢回大王的信重呢?   龚香有些出神,阿悟看他竟然把姜饮给毫无知觉的喝了!就知道他这是在走神了。要知道以前文伯想让他在冬天喝点暖身的姜饮,明明放了糖,他非说辣,死活不肯喝,小小的年纪绕着龚嵋的床跑,让文伯追,龚嵋乐得哈哈大笑,气得文伯骂这对父子都是来讨命的!   于是阿悟又替他倒了一杯,悄悄递到他手里,看他一口口不知不觉的喝下去。倒第三杯时,龚香才觉得热了。   阿悟帮他脱衣,再把暖箱移近些让他靠着,说:“你看你现在虚的,喝三杯姜饮才发汗。”   “什么?”龚香茫然抬头,再抿抿嘴,顿时眼睛就瞪圆了。   “瞪什么?”阿悟非常坦然的问他,“说说,什么事这么让你为难啊?”   喝都喝了,他也不能吐出来。不说还不觉得,一发觉他就觉得身上哪哪都是汗,他不爱喝姜饮就是因为这个,一出汗他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满头大汗的那都是街上背土驮石的粗人,他怎么能出汗呢?太不雅观了。因为这个毛病,他日常喝汤喝茶都不爱喝热的,半温半凉最好。   然后就因为吃冷食多,又爱喝酒,就常常胃疼。   龚香拉开前襟,白了阿悟一眼,靠在暖箱上,叹道:“有个人,说要送我一桩大礼。”   “谁?什么大礼?”阿悟问。   “公主。”龚香轻轻吐出这个名字,“至于是什么大礼,她的人说‘不日可知’。”   阿悟点头,懂了,笑道:“是不是觉得以前太忽视公主了?对她一无所知?现在她要做什么,你也毫无头绪?”他从小就最讨厌龚香这种万事在握的德行,衬得周围的人全是傻子,大概因为从小在家里被关得厉害,很少出门,龚嵋又喜欢对他说话,把他教的从小就是个小大人一样的孩子,半点没有孩子的天真,阿悟小时候傻了巴叽的时候没少吃他的亏。不止是他,家里的大人当时就没一个喜欢龚香的,人们有时又不太会避讳一个孩子,不会提防他,结果就是什么都被他知道了。   被讨厌甚至被针对的龚香吃过一段时间的亏后,龚嵋就开始教他怎么从他知道的秘密中保存自身,获取好处,反败为胜。   龚香拿被圈在龚家这一方小天地里的人练手,不到成年,龚家里已经没有他的对手,留下来的全都是他的信徒。   阿悟不想承认,他虽然因为从小跟龚香一起长大,见惯了他的手段,还算能保持清明理智,但他对龚香也是很信服的,他所说的从来不会错,他想做的,从来都不会失败。   比起他来说,龚香的老婆孩子才是最倒霉的,都被他给教得除了他什么都不会信了。   想到这里,阿悟又笑了一下,坐下很想问个究竟。   龚香道:“也没什么,只是昨天我回来前,公主遣一人来对我说了这番话。”但是公主为什么找他说?是因为他和蒋龙相争有利可图吗?她所指的大礼是什么?莫非是姜将军要去的那个浦合?公主想借他的手去插手浦合的事?还是想替姜将军找一个在大王身边的支持者?   从昨晚上回来后,这些念头就在他的脑袋里转个不停。可他既不能去找姜将军求证:他怀疑姜将军根本一无所知,那个男人一看就是个没脑子的。而如果他找上姜武,大王那边会先发觉,然后对他起反感……姜武手中现在虽然只有一千军奴,但谁都看得出来,姜奔是个无能的家伙,半分也比不上姜武,大王看似十分喜欢姜奔,但事实上姜武才是他最看重的。   可他自己也想不出公主所谓的大礼是什么东西,就像阿悟说的,他对公主的了解太少了,而现在想起来,不管是奢侈还是对蒋龙的追求,倒更像是公主给他们看的一面。他很怀疑,如果现在他拿着一箱黄金,或者一箱珍宝,或者去对公主说可以让她嫁给蒋龙,她会欢喜快乐?还是不屑一顾……?   因为心中有事,龚香今天出门就有点晚了。结果恰好就在宫门口碰到了冯瑄,玉郎之称,也是名不虚传。他骑着一匹年纪较轻的良州马,披一件黑色的狐裘,坐在马上不笑不动,周围的人就都做了他的陪衬。   龚香有些牙酸,扬声道:“玉郎!”   冯瑄这才回神,抬头看到他的车,就策马向他走过来。   纵使龚香从来没有在意过容貌,此时此刻也难掩嫉妒之色,他上下打量着冯瑄,道:“玉郎好颜色!”   冯瑄看了他一眼,让马快跑起来,扬尘荡了龚香一脸。   龚香咳着放下车窗帘子,车里的阿悟一边给他手巾擦脸,一边嘲笑:“活该!”   金潞宫里还是老样子,大王不见踪影。龚香和冯瑄前后脚到的,他看冯瑄跟侍人说了两句话就直接往西殿去,连忙追上去:“大王几时睡的?”   冯瑄道:“昨日。”   “那今天晚上也该醒了。”龚香道。   西殿有蒋龙在,他双眼青黑,一看到这二人来就大呼:“得救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招手叫他的侍人来扶他,一边指着这满殿的竹简说,“大王醒来后就要看今年的贡品,我从昨天起一刻不停也只赶了这一些,剩下的都交给你们了!”说罢就步履蹒跚的要走。   龚香一把拉住,挥退侍人,硬是把蒋龙给重新按回原地,笑道:“行云,此时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们?”   蒋龙黑着脸,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说,“我都两日夜没合眼了!”大王现在喜怒不定,他说要什么时候看,他们交不出来就要挨骂,又不能糊弄他,大王服过丹后会格外精神,记性也很好,冷不丁的提出一个你想不起来答不出来,他就阴测测的看过来了,让人特别不舒服。   有底气的自然可以甩手不干,或直言相谏。   但在座的三人,都把全部身家系在大王身上。问龚香、冯瑄,或他,哪一个肯现在转身就走呢?   于是只能自己拼命了。   蒋龙辛苦两日两夜重新排录的也只有两担而已,虽然从这些贡品陆续送来后他们就已经在重录了,但大王现在就要看结果,争于想知道他的腰包到底鼓了多少,他们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龚香看了一眼工作量,把冯瑄和蒋龙都召到身边,小声说:“不如多请一些人来一起干?”   冯瑄直接问:“你想找什么人?”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殿角落里的侍人身上。   龚香就笑。蒋龙还是看到这两人都在看侍人才明白过来,皱眉道:“……叫他们?”   龚香笑道:“行云不要看不起人,他们也都是家传博学,如果不是起了变故,如今与你我同座共饮也不奇怪。”   蒋龙虽然心里有点别扭,但见冯瑄和龚香都是这个意思,也答应了下来。三人就把金潞宫的侍人都给叫来了,龚香和冯瑄先把各地的贡品都看一遍,挑一些不重要的让他们去抄录、统计。   东、西两殿都坐满了侍人,大家紧闭殿门,点着灯烛,全在奋笔疾书。   蒋龙自己用的是一个斜面的桌案,龚香伏案伏得脖颈酸疼后看到了,一下子就领悟了此物的妙处,使了个心眼,特意站起来走过去假装请教蒋龙,两人说着说着,他就把这案搬到自己面前用了。   蒋龙这才反应过来,想抢,抢不回来,又嫌丢人,让侍人看笑话,一时气得哭笑不得,指着龚香骂:“四海兄!弟叫你一声兄,你现在还敢应吗?”   龚香笑道,“好弟弟,哥哥心里记着你。”他这么看或抄写就不必低头了,越用越觉得好,不免问他:“弟弟这是哪里找来的工匠?倒是好巧思。”   蒋龙冷笑,“工匠哪用得着读书?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东西来?”他指着下方的锲字,“四海兄,请看。”   龚香低头就看到下面的“摘星”二字,顿时一愣:“公主所赠?”   蒋龙就着灯嗯了一声,道,“公主喜书,从我这里借去不少。上回去就见公主用此物看书抄书,见我喜欢,就赠给了我。”   龚香的心里却翻腾起来,一种隐约的不安升起,让他越用这个书案越坐不住,最后还是捧着竹简离开了。   蒋龙见他终于“羞愧”离开,立刻把书案拿回来自己用。   夜色渐渐降临了。   随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殿中三人的心越来越急,现在各种抄录是已经都完成了,各地的贡品已经全都录到了丝帛上,三人现在正在计算出贡品各项的总数,偏偏因为死了一个王后又新立了一个王后,去年各地在交不出足够的贡品时花样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都送上来了,再起个花哨的名字好像很奇特?但冯瑄三人却都要让人把这东西抬来看一看,如果要确实出奇就写在前面,如果不过是个寻常之物,就见缝插针的写进去,绝不会写在显眼的开头或尾部,这样除非大王把这所有的书帛都从头看到尾,一字不漏,那他绝对不会看到,更不会起兴把那什么灵芝异花石羊石虎天降奇石给搬过来看看。   正殿那里突然有了更多的人声。   龚香抬头望了一眼,叹道:“大王起来了。”他看蒋龙,“行云。”他起身深深一揖,“你快去陪着大王,不管大王是想干什么都行,千万千万不要让他现在就想起来这件事!”   蒋龙不放下笔,他宁愿在这里面算算数算到焦头烂额都不想去陪大王,他看冯瑄,“玉郎哥哥去吧。”   龚香是只要自己不去就行,转头看冯瑄。   冯瑄见此,放下笔,起身理了理发皱的衣服,说:“那我就去了。”   龚香连声称谢,亲自送冯瑄出去,回来也准备搬到北殿去。他可没忘,他和蒋龙是“对头”,有冯瑄在时,三人在一块做事还说得过去,冯瑄不在,他当要不屑与蒋龙共处一殿才对。   所以他很有气节的亲自捧着自己的书案,叫上两个侍人帮他抬简帛,浩浩荡荡的去北殿了。   他一走,蒋龙打了个哈欠,把书案一推,躺下说:“我睡一会儿,有人来了叫我。”   他的侍人答应了一声,还特意把灯给挪远些。   蒋龙这一觉睡得极熟,他是被一阵愤怒的叫喊声给吵醒的,可眼皮实在是沉,沉得睁不开,正待翻个身继续梦周公,殿门突然被人擂响了,少顷,怜奴带着几个侍人闯了进来,蒋龙气怒不已,翻身坐起,正待问罪,怜奴却一脸恶意的笑着看他:“阿龙,随我去见大王吧。”他笑了一下,抿着嘴说,“公主把你告了。”   这话入耳,蒋龙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信,怎么可能呢?   他下榻穿鞋,叫侍人来给他整冠戴帽,一边慢慢和怜奴说话,一边脑中疯狂的转起来。   “公主在大王面前?”他问。   “正是。”怜奴含笑点头。   “公主告我何事呢?”蒋龙笑问。   怜奴这回眼中的恶意都多的要漫出来了,他快意的说:“公主来找大王认罪。”   “公主何罪?”蒋龙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怜奴笑道:“公主说,她杀了小公子。”   蒋龙走进正殿时,仍有一丝不真实感。   殿中灯火通明,侍人全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的躲在角落或楹柱后。唯有公主,他曾经为此心折的公主堂皇的坐在大王的榻前,距离稍远,可能是想防着大王打杀她。但她确实在这里,坐得端正无比,从身姿形态,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畏惧。   蒋龙的心沉甸甸的落了下去。   姜元看到蒋龙进来,一指:“行云来说,真是你把小公子交给姜姬的吗?”   蒋龙看到冯瑄坐在一旁,神情惊诧不定,而龚香歪在另一边,一手掩鼻,半张脸都盖在手下,一点也看不出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是吃惊?是了然于胸?是早有预谋?   唯有公主,他能看到,公主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微笑。   可公主越笑,他的心越往下沉。   他见过公主多次,公主也时常对他笑。可从没有像这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这么恣意。这一刻的公主,只怕才是她的真面目。 第179章 铒   “小人不知。”蒋龙坦然望着姜元,他的话就是格外令人相信,茫然又真诚。他看了眼姜姬,说:“小人不知公主为什么要这样污蔑小人,但小人相信,公主一定是没有恶意的。”他状似自然的说:“大王,何不询问一下公主身边的人?”   姜元看着他,说:“那就请行云替孤走一趟了。”   蒋龙潇洒起身,离开前,充满深情又带着一丝绝然的深深看了一眼姜姬才走,好像他就算对公主有着无限的情义,也绝不会背叛大王。   蒋龙走到外面,扑面而来的暖风中是让人厌恶的蚊虫和柳絮,他一出来脸色就变了,大步走下台阶,侍人走过来想问他怎么了,被他一把推开,他站在前庭,对守庭院的侍卫中的熟面孔叫了一声,那个侍卫就招来十几个人,跟着他凶神恶煞的扑向摘星楼。   远处耸立的摘星楼好像褪去了那层温软甜美的外衣,暗黑的高楼像一个立在莲花台的墓碑。   楼里,不如所料的,空无一人。   侍卫们打开所有的殿门,推开所有的箱子,砸穿了所有的水缸也没有找到一个人,甚至连一点点的人都找不到。   “这些人总不会是一下子不见的,去查问一下。”蒋龙问。   摘星楼在莲花台的地位太特殊了,特殊到北宫门从来不查问从摘星楼出去的人和车。   侍卫去而复返,只带回了一个消息,道公主心慈,早在数月前就分批让宫女和侍人可以回家探亲,回乡烧纸,让他们也能在过年时与家人团聚。   而摘星楼到底有多少侍人、宫女侍候,没有一个人知道。   蒋龙恨得咬牙!   就连他也只知道在承华宫之乱后,一些从承华宫逃出来的侍人和宫女跑到了摘星楼,甘愿侍候公主。那这个楼里到底有多少人?连他也说不清楚!   “那些少年!”蒋龙眼睛一亮,对侍卫说:“公主身边的少年个个容貌不俗!找他们必定事半功倍!”   侍卫答应下来,问:“内史,是要守住宫门搜查全宫吗?”那这点人手可不够啊。而且封住北宫门还行,这边是后宫门,大王不走,封南宫门就难了,那边正对着金潞宫,封了那里的宫门被大王看到问罪就不好了。   蒋龙摇头,叹道:“……只怕早就不在宫里了。”他让其他人都散开,只留下这个侍卫,悄悄吩咐他回蒋家,叫蒋家从人去找。   “七个少年,姜礼,身高七尺有余,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姜良,身高六尺七寸,肤白桃花眼,貌若好女……”他一一把这些少年的相貌都告诉侍卫,侍卫都记下来,点头:“公子放心,某一定如实禀告蒋公!定不叫这些人逃脱!”   蒋龙皱眉道,“等等,还有,公主有一匹马,四只神鸟……不,神鸟算了,有一匹桃花马,名叫轻云。”   这个侍卫知道,笑道:“轻云,当年青云生下它时,家里人人都想要呢!”不料叫蒋彪拿去哄赵氏开心,偏偏赵氏成年不骑它,倒叫这匹骏马在马厩里养得膘肥体壮,当时他们都争着替马夫溜轻云。他说完一想不对,看了眼蒋龙,“公子找到这马是想在公主面前杀了它吗?”蒋龙笑道,“知道你们都爱马,我也爱马。青云的儿子黑龙不是也很不错吗?它和胭脂刚配上,日后生下来若是好马,就让你们比一场!谁赢谁就能骑走!“   侍卫大喜,一想轻云聪明灵透,早就只识公主不识别人了,也怪不得他们,只能怪它自己的命不好了。说起来轻云的两任女主人都死于非命——公主虽然还活着,但现在看来也难逃一死,这马搞不到……   侍卫把最后一丝不舍也抛去,向蒋龙告辞,快步出宫去了。   望着侍卫远去的身影,蒋龙知道就算蒋家马上派人全城搜捕也晚了,因为姜将军前一日就出城了,就算蒋家的人追上姜将军,难道还能把人给追回来吗?姜武带的人都是见过血的强人,他身边有一千人,姜将军又一直以来徘徊在乐城之外,只怕乐城中的蒋、冯、龚这三家的人他都认不全,就算蒋家敢假借大王之命要搜查他的军奴,姜将军也未必会答应,一旦打起来……   蒋龙摇摇头,不,最重要的是,公主为什么要杀那个孩子?明明这三个月来,公主都很疼爱他,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怎么突然就杀了他?理由呢?公主杀了小公子,难道以为大王不会生气吗?   他想不通,怎么想都想不通!   除非……除非公主跟别人达成了协议,用小公子交换了什么?   他的脑中疯狂转动起来!   是龚家?还是冯家?   是龚香?还是冯瑄?   蒋龙不敢多耽误时间,匆匆又回到了金潞宫。他这回进去就不敢再趾高气昂,而是一进去就低头请罪,“请大王宽恕。”   殿中弥漫着酒香,蒋龙的眼角扫到怜奴正跪在大王身边,给大王奉酒。   姜元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行云,何罪之有?”   蒋龙道,“摘星楼中已经没有人了。”   姜元笑道:“你忝为内史,掌莲花台八百侍人,八百宫女。难道一个也找不到?”   蒋龙的额上冒出汗来,在进来前他就已经想到,他是内史,如果公主想害小公子,哪怕是她亲自动手,也不能完全避过身边人的视线。   ——他与公主这段时间情谊渐深。   ——他从承华宫亲手把小公子抱到了摘星楼。   公主是早就想好要陷害他的吗?   从她来到金潞宫起,姜元就一直在问别人,相反,一句都没有问她。   他先叫来冯瑄,问冯瑄知不知道?   冯瑄先是含笑询问,之后震惊,再之后莫名,看着她的眼神里全是不解与悲伤。   ——先生,我有大礼相赠,还望先生到时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大王身边的人,现在有点太多了。   之后又唤来龚香,他一进门先是看了所有人一圈,然后施施然坐下来,听了姜元的问题后,先看了眼冯瑄,然后才来问她,“公主所言是真是假?若是玩笑,可有些过分了。”   ——龚公子尊鉴,小女不日有大礼相赠,还望龚公子莫要推辞。   再看怜奴,满脸都是快意与兴奋,特别是看着蒋龙的眼神,好像他正迫不及待的想把刀插进他的胸口。   ——怜奴,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在摘星楼的黑夜里,姜姬见到了如约前来的怜奴。   怜奴看向她身边的姜智,笑道:“公主能叫人在承华宫那里等着我,如此聪慧绝伦,小人敢不从命?”   “这就害怕了?”她笑道,“不过一点小事,难道大王会不信你,去信王后,或我,或蒋行云吗?”   怜奴笑了一下,不说话,他毫无坐态的坐在地上,连旁边的垫子也不屑用,“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他前后左右的张望了一下,“难道公主就不恨我,不想杀我吗?”他在一瞬间笑得格外张狂得意,“我杀了那个女人不是吗?”   姜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她觉得除了在见到姜武的时候她会有表情之外,其余不管是看到谁,她脸上的表情都很少了。   “你不过是一把刀。”她说,“我一直都知道,我的仇人是谁。”   怜奴惊异不定的看着他,坐直身:“公主是想说,你不想杀我,想杀大王?”他双眸晶亮,向前倾身,“公主可知,你现在的锦衣华食,都是谁给你的?你出入车马翼众,又是谁给你的?”他指向姜智,“这样的美貌少年,蒋行云那样的大家公子,皆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是谁给你的?”   姜姬不说话。   “而你现在对我说,你想杀给你这些的生身之父?”怜奴指着她突然大笑起来,“我还以为我就够不孝的了,原来你才是这世上最不孝的人!”   “我现在,倒是不需要他死。”她说。   怜奴怔了下,接受得很快,他重新坐回去,这次坐得极美,就算穿的是窄袖衣服,仔细看他的两边袖口搭在膝上的位置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应该的。你现在还没有夫婿,大王此时死了,对你不利。”他转口道,“不过我为何要帮你?”   他以为公主……姜姬会继续用他胁迫王后的事来威胁他,不料,她惊讶的说:“难道一个半死不活,事事都需要依靠你的大王不好吗?”   ——好啊,怎么会不好?他巴不得大王身边只有他一个能相信的人。   他看着公主,此时的他不像人,反倒像一只正待扑食的野兽。   “公主想怎么做呢?”他轻声问,“何时?以何物?又要怎么令大王半死不活呢?”   “我只能对你说,时机到来时,你自然会知道。”姜姬说,“但要怎么做,就要看你的了。我出身乡野,比不上大家族的公子哥知道的多,我想,你们该有很多好办法才对。”   怜奴被嘲讽为“大家族的公子哥”竟然觉得挺新奇,挺有趣的。他痛快的起身,“那就这样吧,小人必不会令公主失望。”他对她笑了一下,熟练的从役者们使用的楼后绳梯下去了。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   看着姜元手中的酒杯,看着怜奴一边倒酒,一边好似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蒋龙身上,仿佛他端酒上来只是为了来看蒋龙的丑态。   而姜元也毫无知觉的把那些酒都喝了下去。   ——她留怜奴多年,终于派上了用场。 第180章 难   跪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的蒋龙汗如雨下。   公主陷害他。   他是内史。   现在宫中只有一个蒋家的王后,加上一个他,大王的后宫全在蒋姓人的掌握之中。而公主对他的“深情”又是众所周知。   现在公主突然向大王坦白杀了小公子,人人都知道这个小公子是大王在宫中有蒋氏两女的时候偷偷找人生下的,虽然他替这个小公子找到了可以平安出生的理由,也替他安排了身份——但谁会相信,谁又能相信这一切都跟蒋家、跟他无关呢?   “大王,大王信我!”蒋龙把头高高昂起,大声喊:“我绝不会背叛大王!”   姜元:“孤为什么要信你?”   蒋龙大声说:“因为只有大王会给我权势!给我一切!”   这话太难听了。龚香和冯瑄都厌恶的看着蒋龙,一个世家子弟,竟然为了向大王邀宠,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太不要脸了!   姜元:“难道蒋家不能给你?”   蒋龙急切的膝行向前,似乎一点也不怕姜元会突然拔出剑杀了他这个“罪魁”,他膝行至姜元榻前,匍匐在他脚下,直面向他,半点不遮掩的说:“蒋家如果有好处,会先考虑蒋彪,绝不会是我!”   姜元不话,蒋龙知道成败在此一刻,“大王,我父只听我二伯的,而我二伯,只会听我大伯的,就算我大伯死了,我二伯也会惯彻我大伯的遗志!”   怜奴听到这里,惊异的看着蒋龙,他还以为这小子会是那种为了蒋家甘愿去死的人,没想到他是为了自己,甘愿让蒋家去死的人。   蒋家第二代中,竟然出了这么一个种。蒋淑在天有灵,不知会是个什么表情。他这样不冠蒋姓的不认蒋家还有话说,蒋龙这样一草一纸都来自蒋家的,竟然也是这样。   姜元阴毒的看了眼姜姬,指着她问蒋龙,“那就当着公主的面告诉孤,你有没有把小公子送给她?”   蒋龙痛快承认,“是公主一直要求小人把小公子给她。”   姜元问:“那你为何听她的?”   蒋龙道:“那是因为小人想娶公主,想赢得公主的芳心。”   姜元问:“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喜欢姜姬?”   蒋龙点头,“小人以前非常讨厌公主,非常恨公主玩弄小人。但小人去魏国之后回来就明白了,小人手中无力,只能任人摆布。小人若想改变这一切,只能去获取权力。小人就想成为大王能用得着的人。”他看了眼姜姬,“小人虽然厌恶公主 ,但如果娶了公主,小人就会成为大王的女婿,大王也会更相信小人。”他急切的说,“大王请想,小人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令大王开心,又怎么会去帮公主杀小公子呢?”   姜元点点头,转头对姜姬说,“姜姬,你看一看,现在还有谁站在你身边?”他一一指着蒋龙,她的情人;冯瑄,她的先生;龚香,唯一与她无关,但在此却也不肯替她说话。   他盯着她,放柔声音,“孤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把孤的儿子交出来,孤就不杀你。”到这一刻,他认为姜姬已经再无退路了。她最后的挣扎就是把这件事推到蒋龙身上,而蒋龙却当着众人的面自陈心事,把她给抛弃了。   姜元觉得很热,脑袋像一锅煮沸的汤,他的眼睛似乎看不清了,让他不停的眨,但眼泪还是不时的涌出来。   他低头擦掉眼泪,但他再抬起头来时,没有一个人认为他刚才是为公主的“不孝”而伤心,因为从他的神情上看,他想杀了他的女儿。   他只是在考虑用什么方式杀了她。   他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像一个慈父。   龚香的背上爬满冷汗,他注意到冯瑄也很紧张的盯着大王。   姜姬:“我说了,我杀了他。”   姜元冷笑,“你不会杀他。”   姜姬:“杀了。”   姜元的牙齿咬得咔咔响,他的拳头紧紧握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挥到姜姬的头上。   “你把他杀了……你为什么要杀他呢?你对姜旦那么好……”姜元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想说服别人。   “当然是为了报仇。”姜姬直视着他,“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报仇?”姜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脑袋有些昏,他甩了甩,“孤是你的父王,孤待你如珠如宝,你为何要向你父报仇?”   “你装的真像。”姜姬惊讶的打量着他,好像他到此时此刻还说这种话是件很可笑的事,“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你害了谁吗?不要装得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你比谁都清楚,你不是我的父亲。”   一语即出,满座皆惊。   如龚香,直接蹦起来了。   怜奴的眼睛也瞪得格外大。   冯瑄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怀疑这件事?但在归国后大王对公主的种种宠爱让他早就打消了这份怀疑——毕竟,谁会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这么好呢?   蒋龙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但转眼又落入更大的迷雾中。   他知道了公主为什么对大王一直这么冷淡,他以前以为那是公主因为大王宠爱才有的底气,现在看来公主只是真情流露,她真的不爱大王,对他没有一分的父女之情。   可他更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背叛大王?既然她知道她的身份不是真的,得到这一切,她难道半点不感激?半点不留恋?   他绝不相信这世上真有视名利如粪土之人,除非他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姜元在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颠倒了。恍惚间,他看到了所有人的神情,所有的眼神。   她说出来了……   她怎么敢?   这里有谁?   冯家的?   龚家的?   蒋家的?   他们都知道了?   都知道他骗了所有人,骗了整个鲁国?   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被怜奴扶起,手中多了一把剑。   “大王,用这个撑着。”怜奴状似关心的让大王用他腰间的悬剑当拐杖,免得摔倒。   龚香和冯瑄也看到剑了!在姜元眼中一亮,就势拔出剑的那一刻,这两人一起扑了上去!   “孽畜!受死!”姜元一剑劈来!   姜姬迎着剑锋——   蒋龙站在旁边,惊讶的发现公主脸上的神情竟然是放松。好像旅者走到了终点,哪怕眼前没有绿洲,他也幸福的倒了下来。   “大王!不可!”   “大王!不能杀!”   两人一人抱腰,一人架手,硬是把姜元给拦了下来。   “滚开!滚开!你们这些以下犯上的人!”姜元目眦欲裂,“侍卫!侍卫!!侍卫快来!!!姜奔!!!姜奔!!!”   姜奔当然没有来。   怜奴趁着殿中一团乱来到外面,殿外的人早就都被他给赶跑了,姜奔也被他用一句话“姜武走了,给你留下四千多人,你最好还是今天就去看一看”给赶到了城外。   听着大王在殿内声嘶力竭的呼喊,他嘿嘿笑着。   刚才真是精彩啊。   不过没想到公主会说出这个大秘密。要知道一旦说出这个秘密,那她就会失去眼前一切,她最大的护身符就没有了。如果她仍是大王最宠爱的公主,亲生的,那就算她真杀了小公子,龚香和冯瑄是无论如何都会保下她的性命的。但现在留给她最好的结局就是保持着公主的名号静悄悄死去。   他仰头向天,叹道:“可惜了……”   一个让他觉得有趣的人,很快就要死了。   殿中,龚香和冯瑄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姜元给按住。姜元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倒在榻上,呼呼喘气。   龚香的头冠都掉了,头发散在肩上,他气急败坏的走到姜姬面前,刚才剑劈下来时她不闪不避让他知道是她只怕是早存死志。   “公主。”他蹲下来,很真诚的问:“就算大王不是你的父亲,他也给了你名字。”   “我不叫姜姬,我本姓林。”她说。   如果说刚才龚香还抱有万分之一的期待,此刻也全没了,他瞪着姜姬……林渊,就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样。   “……难道你不想做公主吗?”他问。   林渊听到这句话比他更吃惊,虽然她觉得从到这里来以后,每一天都在刷新三观,但现在竟然听到了龚香这么问她,“……难道你还想让我做公主?”   龚香看了眼冯瑄,两人一起盯着蒋龙看了一眼。   “你是公主。”龚香转过头来对她说。   林渊是真的好奇,“为什么?让我死不是更简单?”她送走了所有能送走的人,留下自己,揭穿此事,就是为了打破姜元对鲁国的掌控,让姜元这个大王在这些臣子面前威信扫地,让他再也站不起来——双重意义上的。那对姜武他们才是真正的安全。   一边太强,另一边太弱,暂时没办法让弱的那一边成长起来,那就只有打断强者的腿,让两者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龚香说:“一个死的公主和一个活的公主哪个对鲁国更好,我就选哪个。”   “你可以让别人来做公主。”她说。   “谁呢?”龚香问自己也是在问这殿里所有的人,他看了冯瑄,冯瑄点了点头,他看蒋龙,蒋龙避开他的视线,但最终也点了点头。   “公主。”龚香仍然这么喊她,“小公子真的死了。”从她说出她不是大王的女儿起,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会怀疑了。   林渊……姜姬闭上眼睛,轻轻点头,“对。”   龚香问,“尸体呢。”   姜姬:“吃了。”   蒋龙心中一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龚香和冯瑄却还算适应,龚香点点头,起身道:“我送公主回摘星楼,请公主暂时留在摘星楼,不要外出,容我等劝服大王。”   姜姬难掩复杂的站起来,看龚香。   龚香笑了一下,说:“公主,我宁愿要一个像你一样的假公主,也不要像冯夫人或王后那样的真公主。”   不管是美貌还是品德都没有心性重要,一个如狼的公主和一个似羊的公主,哪怕后者同时拥有美貌与品德,但在王宫中,仍是来的仍然是前者。   龚香想起冯瑄跟他提过,大王在归国途中杀了一个女人。如果公主是为了给此女报仇而能将一国公主之位弃如蔽履,那她还是一位义女。   他心中升起一丝敬佩。这么说,这位林氏女等到如今,才等到能重创大王的一天,亲手杀了他的期盼以久的儿子,还生啖其肉,其心性之坚,之毒,世所罕见!   “哇哇,哇哇!”羊崽伸手藕节般的小胖手臂,不依不饶的挥打着。   姜良把他背在背上,累得呼呼喘气,他还抓住姜温的衣摆借力,不然他一步也走不动了。   “我、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他问姜温。   姜温很长时间才回答他:“……去一个能有人收养羊崽的地方。”   在他身前是姜俭与姜智,两人各背着一个大包袱,身边还赶着两头驴,驴身上背的是他们的干粮和水,为了节省畜力,他们才必须自己走,这样也更像赶路的百姓,百姓可舍不得累坏了家里的畜生。   两人都埋头一个劲的往前走,听姜良在背后不停的问。   “公主……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她给了我们这么多钱,让我们带着羊崽出来,是不是想让我们养着他,不回去了……?”   “我们这是在往哪里走啊?”   黄昏时,他们找了一处背人的地方停下来,姜良要背羊崽,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幸好现在天暖和了,他们也可以睡在野地里不怕冻坏,重要的是羊崽不会生病。   姜温和姜俭去找水,姜良把宿地的野草给割一割,再埋下药用来驱虫蛇。   天黑之后姜温和姜俭才回来,他们没有找到水。四人不敢点火,吞吃了两张饼后,又用炒熟的面糊糊用水调了喂给羊崽——这是公主教他们的办法。   然后五人就躺下睡觉了。   半夜,姜智偷偷起来,去解驴身上的干粮和水。他解下后拿上一小部分,背在自己背上,准备离开。   “你要回去?”姜温和姜俭都爬了起来,除了一直在背羊崽的姜良还在睡。   姜智转头,警惕的看着他们两人,点头说:“我们都走了,只剩下公主一个人,我要回去陪着公主。”   姜温平静的点头,“你小心一点。”   姜俭也说,“回去之后,先打听一下宫中的情景。公主只怕已经没有余力护住我们了,不然也不会把我们都赶走。”   姜智点了点头,三兄弟紧紧的拥抱了一下,分开了。一人向后,两人目送。   此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不知再见时,还认不认识对方? 第181章 泪   漫长的旅途,不知要走到何时。   屠豚背着锅,腰间插着一排尖刀,一看就不好惹。他手中还牵着一头健牛,牛拉着一架堆满柴炭的车,没人知道这车内藏着油。一旦有事,他把这车点着,把牛撒开,就算眼前是人山人海也能冲开一条路逃命!   队伍很懒散,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人。有的骑着马,不知是自家的还是抢来的,也有骑驴骑牛骑骡子的,但更多的人只能靠双脚走。   这是姜武的队伍。   大王的王令没人能听懂,这里的人只知道有一些人,将军不要他们了,把他们给了别人,将军要了他们!嘿嘿嘿!留下的人无不欢欣鼓舞,他们半夜被将军偷偷带走的时候都在偷笑,等来到开阔地,看到人数不多时,更是高兴坏了!   人数少,吃的不就多了?   公主给钱是只给将军的,可不会给其他人。而且跟着将军,又怎么会缺吃的?   他们走了没两天就有人想去“做生意”,将军就把人给撒出去了,只是告诉他们要走的方向,这样他们做完生意想赶上来时,照这个方向追就行了。   大家这回赶路并不急,将军说这次去的地方以前也去过,大家都熟,只是这回去就要在那里建个寨子了,大家以后要住在那里。   将军说,住下来后,也会有人来投靠,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多的。所以为了不饿肚子,到时他会带大家去“借粮”。大多数的人都不懂将军说的什么借粮,但只要知道有饭吃就行了。   有人问:“那他要是不借呢?”   他刚说完就有人笑了,将军也在笑。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我们站在他们门前,他们敢不借吗?”   “我们围着村子,他们敢不借吗?”   “不借我们就不走了呗!”   “没吃没喝,就进去拿呗!”   一堆人哄笑起来。   屠豚听得一愣一愣的,跟他坐在一块的其他役者也都听愣了,等没人时,他们聚在一块小声说:   “将军是干这种事的啊?”   “怎么跟……”我老家那里的土匪强盗差不多?   有人问屠豚,“公主不是让我们来给将军做饭的吗?”   屠豚点头,“对啊,公主说将军在外吃不上饭,都饿瘦了,才让我们出来给将军做饭的,你不想做?”   那人连忙摇头,“……不是,给谁做不是做?”他犹豫的说,“不过,公主怎么吃饭啊?”   他说完,他们中间就是一静。这三十多个人都失落的垂下头。   他们不想离开公主……不想出摘星楼……   可公主把他们送给将军了,他们不得不走啊。   “你就不用担心公主了。”陀陀眼睛红红的,他从公主那里学了很多好吃的,他最不想离开,可公主不要他们了……   “肯定会有比我们更好的人给公主做饭的。”他沙哑的说。   “对啊……”   屠豚盯着这些人,真恨不能把他们的头都打破!公主把他们送走……肯定是因为宫中有事,公主有危险!   他的第一个主人就是突然之间,家宅倾覆,全家老少男女一个没少,全死了。但他们这些仆人却都活了下来,只是被卖了出去。他还记得他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养鸡,养出又嫩又肥的小鸡给主人吃,主人最喜欢吃炖小鸡了。   那个主人是他最喜欢的主人,因为他不打人……至少没打过他,他那时还是个娃娃,不记得父母家乡,也不知是不是父母把他卖掉的,他在那个主人家待了很多年……可能也没几年,因为他还小就被卖了。但他永远记得第一次穿衣服,第一次洗澡,第一次剃头,第一次吃到好吃的肉……都是在那个主人的身边。   那时他小,不想离开鸡窝,还躲到鸡笼里,结果来人搬鸡去卖,搬到车上发现了他,把他从里面抓出来扔到前面,“锁在一块!这个也是!躲在鸡笼里了!”   他不想走,如果他那时就长大了,他一定会去杀人,能杀几个杀几个!   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的刀。   他对公主说:“我不走!公主,我能杀人!”   公主是悄悄叫他过去的,对他说:“不需要你杀人。一个人能杀人不算什么,但能救人才是最伟大的。除了你,我谁都不放心。你把他们带出去,跟上将军走吧。你们都会干活,力气大,跟着将军也很有前途,如果不想杀人,在将军那里做做饭也很好,将军不会赶你们走的。”   他就带着这些人走了,把公主一个人丢下。   他在最后哭的头都抬不起来,问公主:“那公主你怎么吃饭呢?”   公主笑着说,“我会做饭啊。”   他说:“你不会烧灶,你也不会打水,你连刀都掂不起来。”   公主:“我可以生吃。别小看我,以前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屠豚又摸了摸刀,一句话都不说。   晚上休息时,他们睡成了一个圈,大家都是这样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行了。虽然还有点冷,但他们身上还有公主给的羊皮袄呢,裹着皮袄,摸摸藏在怀里的饼,他们美滋滋的睡着了。   屠豚没有睡,他躺在地上,枕着手,望着夜空。   草丛里有虫子的叫声,他听到声音近了,伸手过去一抓,抓住一只扔嘴里,咔吱咔吱的嚼嚼咽了,还挺肥。   几个往这里悄悄走过的脚步声又都走远了。   在这个大队伍中,如果睡觉时不看好自己的财物,早上起来裤子都丢了的事都常有。上回还有个人不知溜去干什么了,一会儿光着屁股跑回来,气得大骂:“哪个孙子偷了爷爷的裤子?爷爷昨晚上刚拉上去!你拿着舔屎吗?”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人兴冲冲的扛着刀剑去追这个男人想拍他的屁股,这男的大怒,先是跑,他一跑,追的人就更多了,反正都闲着嘛。这男的见跑不掉,猛的转回身,抓住鸡鸡冲着跑得最快的人的脸上呲了一圈尿,趁他们擦脸叫骂的时候扑上去抡起拳头就打,掏鸡拉蛋,抓头发踢裆,打得热闹极了。周围的人起哄吆喝下赌注,闹了大半天才闹完,才起来往前跑赶早就走得不见了影的队伍和将军。   屠豚他们没待过军队,不知道别的将军的军队是不是也这样。还有人告诉他们,这个队伍里一早上起来少几十个人或多几百个人都是正常的,因为会有人半夜溜出去做生意,明明将军不管这个,但他们就是喜欢偷溜,回来了还去找将军炫耀这担生意做了多少,花了多少本钱等等。   而多出来的人大多是听说这里有土匪而跑来的附近村子的人。   “如果知道是大官带人,他们就不来了。知道是头子带人才来。”那人呲着牙嘿嘿笑,指着前头的姜武说:“我们将军不像官,是我们的头子!”   就像这个人说的,这个队伍里每天都有人在增加。常常在路上就看到不远处一伙人兴高采烈提着刀和剑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招呼:“跟上了!跟上了!”   然后汇集到队伍中,躲在队伍尾巴里,看到姜将军来了都藏着。等姜将军走了才大摇大摆的出来,一边吐口水一边说:“就知道将军不想要我们了才带着你们偷偷溜了。”   其他人只是窃笑,这些人就不忿道:“凭什么将军要你们不要我们啊?上回去长山,我们可没怂啊,也是提刀跟他们干的啊,没刀了捡个木棍也往上抡啊!怎么就要你们不要我们了呢?”   其他人还是得意的笑。   人数越来越多了,屠豚咽了口水。   ……他现在溜了不会被人发现吧?将军不会知道吧?   于是半夜,他听到周围的人都睡熟了,悄悄爬起来,摸过去牵着一头驴跑了,跑出去快一座山了,觉得这个地方那些人应该听不到驴的蹄音了,准备骑上驴跑,一回头,陀陀他们三十多个,再加上不认识的五十多个人都跟上来了。   屠豚愣了。   陀陀他们也很愣,主要是他们跟屠豚跑吧是因为他们是一伙的,可这些人跟上来干什么?   其他人中一个憋不住问:“去哪儿?”   后面此起彼伏,“去做生意吧?”   “去哪儿啊?”   “带我们去吧!能杀人!”   “这一看就是个头子!”   屠豚看看自己腰上插的一排刀,“……”   陀陀那些役者也有些跃跃欲试,他们也是汉子,这段时间看他们“做生意”看得眼热。陀陀问:“屠豚,是去做生意吗?”   屠豚:“……怕死吗?”   “不怕!”   “那怕啥?”   “我死了你们不用埋!”   “瞎说,将军把死去的兄弟都给捡回来埋了。我们将军可仁义了,我们可不能给将军脸上抹黑!”   屠豚转身向乐城走,身后的人一愣,赶紧都跟了上来,在月亮下这一群人像洒在荒野上的一小队离群的蚂蚁,茫然而坚定的向前走。   “啊!!”随着尖刀刺入,人脸上的表情整个僵住了,那是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绝望。   蒋龙倒了一杯清茶,摘星楼的庭前早就全是血污了。   姜姬坐在殿中,数着这第十九个倒下去的人。说实话,她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只是觉得她很脸熟。   就算她在之前给了这些宫女很多布和首饰当嫁妆,让她们回家乡,告诉她们留在家里不要回来了。但蒋龙还是能一个个的把她们都找回来。   这些鲜活的女孩子被抓进来看到她时还满脸惊喜,向她呼救,直到一个个倒在刀下。   蒋龙把茶端到她面前,“公主,为何不饮?”他看了一眼庭前的断头尸,惊讶道:“难道公主是因为这些人才喝不下去的吗?”   摘星楼中空无一人,四天,她只喝了一些水,粒米未尽。   但饥饿并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这些熟悉的面孔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只能告诉自己……离开的人更多,逃出去的人更多,这些宫女只是因为住得近才会被抓回来,不见那些侍人都没被抓回来吗?   “这么重的血腥味,你喝得下,我喝不下。”她说。   蒋龙打量着她,摇头,“直到此刻,你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公主,我真怀疑是不是只有我把姜武抓来在你面前杀了,你才会有表情?”   她笑了,“你杀得了姜武?你敢杀他?”   她这个公主只是门面,姜武才是姜元的心头宝。她还真不是小看蒋龙,他如果敢杀姜武,那她才佩服呢。   蒋龙把变温的茶泼了,又重新倒了一杯,只为了闻茶香,看来他也对这满庭的血腥不适:“我为何不敢?大王到如今都不肯见我,如果我再也不可能获得大王的信任,又何需怜惜一个姜武?”   “不过一局,你就认输了?”她说,“四天前,我以为我死定了,结果现在你只能在我面前杀人,却连我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蒋龙的脸色变阴了,她笑着说:“蒋公子,我跟你赌,你舍不得出局,所以别再在我面前作戏了。”她站起来,“给我准备热水和食物。”她用下巴指着仍被按在尸体前剩下的那些宫女,她们早吓得魂不附体,“让她们进来侍候我。”   蒋龙阴沉的看着她。   “你既然吓不住她,就该想别的办法,死不认输可一点都不好看。”怜奴从廊后冒出来,对着姜姬一揖道,“公主快回殿中去吧,我立刻让人准备热水和热饭。”   蒋龙跳起来,这几天金潞宫大门紧闭,冯瑄和龚香都没出来,怜奴当然也毫无踪影。他现在出来是说明大王已经气消了吗?   他顾不上再理会姜姬与怜奴,转身快步向金潞宫走去。   怜奴让侍卫把还活着的宫女送进摘星楼,再把前庭的尸体搬走,跟着,他也上了二楼,看到姜姬坐在栏杆前往下看,那些侍卫正从水道中汲水来冲洗前庭、阶前的血。   “你来了。”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变成的尸体被人拖走,“大王没事了?”   她对怜奴的手段有信心,就算当日姜元没事,这四天不知喝下、吃下多少东西,也该出事了。   怜奴第一次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凑近她的脸看:“你真的不是大王的孩子?”   “不是。”她说,“我跟他已经越来越不像了。”这张脸,竟然是她原来的脸,她原来不是魂穿,是肉身穿。不过现在知道这个也不重要了。   怜奴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点头:“你确实和大王一点也不像。”也不像姜家人,他盘膝坐在她面前,好奇的问她:“你父母是谁?”这几天不止是他,冯瑄和龚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原因是她实在不像是无名无姓的人,按年龄算,她被姜元劫掳为女的时候应该还很小,冯瑄说她以前连鲁言都不会说,说得一口土话。   “那应该是她后来才学的,必不是她家乡话。”龚香摇头,“年纪那么小,就算读书也读不了多少,她的聪慧应当都是其父母言传身教而来……丢了这么一个孩子,其父其母只怕恨不能对大王食肉寝皮。”养得这么好,父母一定下了苦心,一定非常珍爱她。   “也可能父母早就不在人世。”冯瑄道。   “她手足细长,家中必有世仆,不可能由其父母亲操持细务。就算父母死了,祖辈亲友呢?家中的仆人呢?”龚香一一问出,最后摇头叹道:“只怕又是一桩惨事。”   怜奴一开始以为姜姬是个乡野女子的孩子,现在发现她不但不是大王的骨肉,还有可能是哪一家流落出来的。顿时笑不可掩。这世上总有人比他更倒霉,出身好又如何?又能抵什么用?   怜奴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也没告诉她姜元现在怎么样了。   等他走了以后,那些宫女才哆哆嗦嗦的上来,哭着说楼里什么也没有了,她们找了半天,找不到柴,找不到米,什么都没了。   “先烧一些水。”   “没有柴……”   她指着殿中的陈列乐器的木架,“把它劈了吧。”   宫女们一抖,都不敢动手。   姜姬起来走过去,把木架推倒,这些木架全是锲形结构,抓住用旁边的铜器砸一砸就砸下来了,她刚砸掉了一根,旁边就传来更用力的敲击声,是另一个宫女。她手握一只铜壶,一下下狠狠砸着,咬着牙,掉着泪。   其他人也过来了,一个宫女接过她手上的铜器说:“公主,你回去吧,我们会做的。”   这些女孩子真的开始想办法出主意了。   一个人说:“水烧好了可以喝,喝了就不饿了。”   “我们能不能出去买……”   “可能不行吧……他们把公主的钱都抢走了……”   姜姬又回来,她们看到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来恭敬问她:“公主,您有什么吩咐?”   “您是想沐浴吗?”   她摇摇头,小声对她们说:“荷花下面的根是可以吃的,不过不能让他们看见。”   一个宫女马上说:“那我们晚上再挖!”   姜姬摇头,晚上看不清,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有夜盲症,也就姜武他们这些干惯了坏事的才练了一身本事。   “白天就行。”她说。   一会儿,她和八个侍女一趴在二楼的栏杆处看着四面八方的动静,几人手中都拿着两个铜器,如果远处有人来她们就敲响铜器报警,剩下的侍女就脱了衣服潜到水道下去摸藕,她们不知道是什么,但公主说长在根下,摸着荷杆往下掏,在泥里埋着,小臂粗细。   水很冰,但当她们抱着几节漆黑的裹满泥的藕节跑回来时,所有人都在笑。   “公主,是这个吗?”她们兴奋的拿给姜姬看。   “洗干净看看。”   楼里有水眼,洗干净后,虽然皮黄又细,但确实是藕。这个东西煮着吃还能喝汤,侍女们用铜盆铜壶煮了很多,美美的吃了一顿。晚上,她们实在害怕,姜姬就让她们住在了二楼。   她却毫无睡意,倚在栏杆上向外望。   “公主,你在害怕吗?”一个宫女悄悄走过来,手中拿着半副帐幔,楼里已经没有被褥了,她们铺盖的全是帐幔。   她把帐幔披在姜姬身上,搂住她说:“公主不要怕,我们和你在一起。”   眼眶热热的,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第182章 生死   从那天之后到现在已经四天了。   四天,大王都没有出现。   冯瑄和龚香当然不会让那天的事流传出去,所幸大王自从服丹之后也很少见人,这才没露馅,不然大王四天不见人,早就有人来打听始末了,那公主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了。   “一定要瞒下来。”龚香道,“让人知道大王骗了所有臣民?百姓?公主是假的?”想想天就塌了!   大王能安稳的坐在王座上,能接过朝午王后千疮百孔的的鲁国,国内还不生乱,那是因为鲁人都相信他。   “他能立足的原因就是他有一个好名声!”龚香叹气,“鲁国到现在还不乱,百姓们不管日子多难过也能熬下去,公卿们不管是不是看得起大王都乖乖伏首,都是因为他的这个好名声。”   姜元不荒唐吗?其实也很荒唐,但他目前做的事都可以忍受。他针对冯家与蒋家,权臣嘛,大家不介意大王想除掉冯、蒋两家,因为有人下就有人上,龚香不就上来了?那他们也可以当下一个龚香。   姜元养兵,这个也可以接受。何况不过两个野小子,手上的人还不足一万,兵不成兵,将不像将,说是将军,做的却是土匪的勾当,私底下大家都把这件事当笑话看。   除了这两件事外,他当了几年大王就养出一个爱好:服丹,还遮遮掩掩偷偷服,没有大肆兴道建馆,没有从山野之间征召仙人道士,更没有命令各城太守举荐有道修行之人。   大家为什么要反对这样的大王呢?有他在上面坐着,不是很好吗?   这就成了大王的“仁善”之名。   或许大王有一些好色:比如玉腕夫人的种种香艳之事。但玉腕夫人死了以后,他也没有广征美女,没有听说哪里有美人就命当地人送上,也没有把冯家女子都给抢进宫去,只是一个人偷偷伤心。   ——大王是多么深情的人啊。   可能大王还有些耳根子软,没听人说吗?摘星公主之名,奢侈、骄横、霸道,大王却从来不责备公主,百般宠爱。   ——这说明大王是个心软的父亲呢。   凡此种种,在大王继位后的数年早已为鲁人津津乐道,更是传遍诸国。   如果在此时,被人知道大王以一个假女儿骗了所有的鲁人,骗了天下人,那鲁人日后还有何面目自称鲁人?恐怕从此之后,耻言出身!无国哪有家?无国无家的鲁人又该何去何从?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让这个假公主消失。但龚香和冯瑄都很清楚这一切不是个这假公主的错,而是大王。假公主死了,大王也就失了把柄——他随时可以再造一个假孩子出来!谁敢保证下一次他假造的不是公子呢?不是下一任的鲁王呢?   这么一来,他们连那个被公主杀掉的小公子是不是大王的骨肉都不敢确定了。   ……毕竟据说那个女人是被藏在役者的屋里藏了三年。   龚香怀疑的目光转到冯瑄身上,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戚然。   仔细想想,大王宠过的女人也不止那个侍女一个啊,前有玉腕夫人,后有现在的王后,当年的蒋夫人,这两个身份高贵的女人都没有怀孕,怎么会是一个躲在役者屋里的女人有了孩子?宫中并不禁绝男女之事,侍卫与宫女、侍女之间的韵事也时有发生,只是宫女或侍女不会看得上粗役。   但那个女人呢?   龚香问:“玉郎,据说承华宫的女人曾是冯家侍女?”   冯瑄知道他想说什么,没好气道,“我又不见得认得出每一个?”   龚香点头,“那不如就请冯太甫前来一认?”   “叔叔?”冯瑄犹豫道,“叔叔……不知肯不肯……”   冯丙听完这两人让他“偷溜到承华宫偷看那个生下小公子的女人”的主意后,问:“为什么要去看他?”   冯瑄道:“我们怀疑那个小公子不是大王所出。”   小公子的死讯还不为人所知,冯瑄和龚香商量过后都认为小公子过上几天悄悄病死就行了,反正其母身份不高,也不需太在意。   他们现在担心的是大王的人品,想知道大王还编了什么瞎话……他们现在真是对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敢信了。   两人忧心忡忡,不想冯丙说:“大王说是就是,你们何必在意?”   两人目瞪口呆。   冯瑄震惊莫明,一时连舌头都丢了。   不是自己家人,龚香回神快一点,击掌道:“叔叔果然洒脱!”他点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姜家的鲁国,大王自己的儿子,他想给谁就给谁,想认谁为子就认谁为子。”他笑了一下,说:“但我不想被蒙在鼓里。”   如果这个被大王藏在役者屋里的女人清高雅洁,那他会相信大王把她藏在那里是畏惧蒋家之势。可如果……不是这样,那大王让她和役者住在一起,或许有畏惧蒋家的原因,也有并不在乎她的可能。这样的话,这个女人生下的孩子真的会是大王的吗?   冯丙点点头,赞同龚香,“那我就去看一看吧。”   阿默坐在屋前空地晒太阳,她仰着脸向着天空,享受着阳光温暖的抚慰。这是她仅有的可以放松的地方,在这个宫里,她除了能在门前这里坐一坐以外,其他哪里都不能去。她的食水都由一个宫女送来,而这个宫女,在发现小公子被抱走后,大王也不再想起阿默,也离开她了。   不过她还记得每天给她送一次饭和水。   阿默遥望着隔着一道墙的另一边的屋檐,想像着住在那里,被侍女环绕着的儿子。他一定长得很大了吧?长得很胖吧?一定有很多人爱他,一定有很多人围在他的身边,温柔慈爱的乳母,轻声莺语的侍女。他一定住在最宽广最明亮的宫殿里,燃着高雅淡洁的香气,周围轻纱曳地,一丝灰尘也落不到他身上,他穿着最柔软的丝绢,最轻薄的纱衣,用最干净的泉水沐浴。   他一定、一定会在长大后来找她的。到那时,她也会住在那漂亮的大宫殿里,会像阿乔和半子一样,有无数的人服侍,如果不想吃这些菜,立刻就能叫人重做!到那时……她会是鲁王之母……会是太后!   阿默低着头嘿嘿笑起来,突然一个阴影落下来,她以为是那个宫女,笑着抬起头,“我都快饿死……”她愣了。   而她面前的人——冯丙,在看到阿默的那一刻起,就像被一柄铜锤猛得打到头,一阵天旋地转。   “阿默?”他轻声说,“你是阿默?”   他的手在袖中轻颤。   阿默早就滚倒在地,跪得好好的,瑟瑟发抖。   “你怎么会在这里?”冯丙转头看了看,似乎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对了,这里是承华宫。   他是来看小公子的生母的。   “是你生了小公子……”冯丙说。   阿默吓得直打战,牙齿咔咔响。   冯丙瞬间平静了下来,他走到阿默身边坐下来,拍拍旁边的地面,“阿默,坐下跟我说。你是怎么出现在大王身边的,当时又是怎么回事?”   阿默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包括起火的那天晚上,照明宫里的人,阿燕来到她们睡觉的屋里对她们的耳语,她们逃出了宫,身后的宫道上瞬间就升起的火海。   “阿燕?”这个早就消失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其实比他想像的更清晰,在半子死后,有关她的一切,都被冯丙放在心里,每天都要温习一遍。包括她妆台上的一只用了一半的胭脂盒是哪一家的,什么牌子,什么香气,什么花纹……她最喜欢的那半匹布,舍不得用完,一直留着想再裁一条裙子。   凡此种种,他全都记得,恍如昨日。   在半子出生后,他已经忘了阿予,等他发现时,他已经连阿予的脸都想不起来了。他在惊醒后痛哭,他竟然会忘了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子?他是个多么狠心的父亲啊……   “阿燕怎么了?”冯丙柔声问,“她为什么恨半子?她们不是像姐妹一样要好吗?”   阿燕性情刚直,大胆直率,他一直觉得这个强硬的女孩子可以保护半子。   阿默低头说:“……因为半子让阿燕去服侍大王。”   “哦,阿燕不愿意……”冯丙点点头。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冯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好像要吐尽这许多年一直不敢放松的一口气。   他转头看阿默,微笑:“但你愿意服侍大王,对吗?”   阿默打了个哆嗦,从心底升起凉意。可她抬起头,冯丙看她的眼神却很温暖,他柔声说:“不用怕,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半子一样。”   阿默放松了一点,“半子……”   冯丙一笑,转口不再提起半子,问阿默是不是当时就没有出宫。阿默摇头,说:“是殿前的那个大将军去山陵找人,我当时吃不了苦,在那里的女人最后不是死了,就是卖了,要活着只能嫁给他们那里的男人当老婆,我扑到将军的马前,说我是半子的侍女,他就把我带回来了。”   “他去找谁?”   阿默摇摇头,“不知道……”   “没事。”冯丙转头看了眼她现在住的地方,房间里只有一个装水的陶罐,一根木棍支在门边,屋子没有窗,里面铺着一堆草,上面有人睡出来的痕迹。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冯丙问她。   阿默点头又摇头,“会有个宫女来给我送吃的。”她有些失落的低下头,“今天还没来……”   冯丙掏出荷包,里面放着糖块。阿默接过来,欣喜的掏出糖块刚含到嘴里,胸口一凉,一柄尖刀就插了进来。   可能是她的力气比冯丙更大,可能是冯丙年纪大了,她推开他,胸口带着刀还跑到了长廊上。   等侍女发现她时,她倒在楹柱后,身上已经凉了。   冯丙回去后,没有理会冯瑄的追问。冯瑄站在冯丙院子的门前不敢进去,阿乳守在门前,皱眉说:“你叔叔累了一天回来,睡了,有事不能明天说吗?玉郎。”   冯瑄只得回去了。   阿乳打了热水去冯丙的屋里,把坐在榻上的冯丙的手拉出来,给他洗干净上面的血污。   “这是谁?”阿乳问。   “是一个家里以前的侍女,还是我亲手挑的送进宫去的。”冯丙说。   “为什么杀她?”阿乳惊讶的问。   冯丙理所当然的说:“半子和阿乔都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阿乳点点头,“她是躲在哪里才活了这么久的?”   冯丙:“大王用她生孩子。”他舔了下干裂的唇,“小公子就是她生的。”   阿乳愣了:“……她有大王的孩子?”   “对。”冯丙笑了,“我还以为蒋行云说的是假的,不过是想借半子的势替那个女人找身份。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家里的人。”   阿乳瞬间怒火上涌:“如果是真的……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半子和阿乔?如果她们俩能有这个孩子又怎么会死?!”   虽然这个孩子来得太晚了,但冯丙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半子有这个孩子,她就不会死了。   既然这样,那个女人又凭什么活着?   ——那个来晚的孩子,又凭什么活着?难道冯家的女人生的孩子,还要落到蒋家女人的手中去吗? 第183章 着   阿默死了的事,冯瑄和龚香过了两天才知道,还是因为侍卫发现了从承华宫扔出来的尸体。这下连最后的希望也没了,没人能告诉他们那个小公子到底是不是大王的骨肉,大王是不是在继公主之后仍然在血脉上撒谎,欺骗众人。   杀阿默的人有可能是冯丙,也有可能是小蒋后,甚至可能是哪一个想占便宜又没占到的侍卫。但现在追究也无济于事。   龚香叹气,看了一眼仍殿门紧闭的正殿,拉着冯瑄回到左殿说,“不管大王怎么说,就当小公子不是大王的骨肉吧。”死的没有活的重要。   冯瑄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一定要见到大王,才能劝服他。”   大王一直不肯见他们,应该还是想杀公主。不是因为她杀了小公子,而是因为她坦白了身世。   “我们必须让大王明白,公主是他自己捧上去的。”龚香毫不客气的冷笑,“不能想占便宜时就说慌骗尽天下人!觉得麻烦了就把人杀了一了百了!”   就算为了警告大王,这个假公主也必须要留下来!   他说完看到冯瑄竟然在发呆,不快的道:“玉郎?玉郎在想什么大事?”   冯瑄抬头,摆手道:“无事。”他深深叹了口气,起身道:“四海,走吧。”   龚香想起冯瑄现在也算可怜,家不成家,也不再追问,两人一起来到正殿前,振衣,三拜,跪也不跪,直身呼喊道:   “大王!请大王赐见!”   “臣冯瑄!”   “臣龚四海!”   “求见大王!”   “请大王赐见!”   “请大王赐见!”   殿外的呼喊一声声传来,殿里,姜元气都喘不均了,心慌手抖,目眦欲裂。他一手用力按住床板想坐起来,可是另一半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半点不听使唤。   “大王,大王休怒!”怜奴听到声音赶紧过来,也不靠近,跪在三步远处叩道:“大王,此病忌怒,大王需制怒!”   姜元一下子摔回床里,抖着手指着殿外,“去!撵、撵走他们!”   怜奴回头望了一眼殿门,摇头道:“大王,小人做不到!”   姜元从榻上扔下来一个匣子,没砸准,准头离怜奴足有四五尺远,摔在地上摔成了两半。怜奴看了一眼,这是原来装丹的漆匣,精美无匹,因为姜元把它放在床上时时抚摸,匣子被摸得光滑无比。   这本来就是个空匣,他还希望能从中摸出仙丹吗?   怜奴冷笑,仍然跪在原地叩道:“大王息怒!”   姜元不敢高声,不敢让外面的龚香和冯瑄知道他坐不起来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奇云山人,可乔银一直没出现。   说起来还要多亏怜奴,在发现他不能动之手,立刻就紧闭殿门,把侍人都赶远,由他贴身服侍,还去找来人参给他服用,但吃了几天人参之后仍然不见起效。   姜元本来还希望这种无力是暂时的,躺几天就会自己好,等到如今,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如果龚香和冯瑄发现他成了废人之后会怎么对他呢?就像美人口里的朝午王,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由侍人服侍,太阳好时侍人会把他的床榻抬出去让他晒太阳,宫中的侍女为了生下孩子,都会来找他——   不!   不!!   他绝不要落到那个地步!   到了那一步……到了那一步……   姜元抖着嘴唇。他不想死。他舍不得死!他才当了短短几年大王,还不曾好好享受过,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   怜奴一直跪在下面,一点也不着急。   已经快十天了,龚香和冯瑄不可能再有耐心等下去。大王早晚要妥协的。   他如果不想见这二人,就必须让别人去见,身份还不能低,太低了就是看不起龚香与冯瑄。事到如今,大王杀不了公主,更杀不了这两个知情人,他不但不能杀他们,还必须要笼络住这两人。   “来,我儿来。”榻上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招了招。   “大王……”怜奴没有靠近,只是柔声唤道。   “我儿,你去替为父见这两人。”   怜奴从善如流的改口,沮丧道:“儿不敢……”   “有何不敢?”姜元闭着眼睛,“蒋家小儿无能至极,这内史,本来就不该他做!孤本来就是想把内史留给你。”   怜奴就感激的落了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又激动的膝行过去握住姜元的手,泪水一滴滴打在他的手心上。   姜元看不清背光中怜奴是什么样子,摸到他的泪放了大半的心,柔声道:“你如今是孤的内史了,快去替孤见这两个人,就道,孤只怕此生没有儿女缘了,要潜心修行,以解忧愁,国中之事,悉数托于诸公了。”   怜奴轻声问:“那公主……”   姜元的脸色瞬间变了。   怜奴心中发笑,面上却焦急万分的劝道:“爹爹千万别再动怒了!只是公主绝对不能杀!”他转了下眼珠子,凑上去说:“至少不能由爹爹来杀。让她死在别处就好了,这样就爹爹无关了。”   姜元的手又不自觉的抖起来,怜奴握住他的手,仔细道:“爹爹,公主是爹爹最心爱的女儿,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其因为死了小公子的事杀了公主,不如让人以为就算公主残虐的杀了小公子,爹爹仍不忍心怪罪……”   姜元眼中一亮。   怜奴见状,笑道:“然后,她要是日后死在外面,别人都不会来怪爹爹了。”他舔了下嘴,轻声说:“就像大哥,如果大哥知道爹爹要杀公主,只怕立刻就跑回来了!”   姜元皱眉,不太想相信,但怜奴的话让他心中的疑虑像野火一样烧了起来!   “他……会吗?”会不认他这个给他一切的父亲,而只待姜姬真心?   “会不会,爹爹试试不就知道了?”怜奴笑道,“只是如果大哥回来,你可千万不要骂他,更不要生他的气。大哥只是心太软,太重情。”   姜元又闭上眼睛,嗯了一声:“是啊……他心中不止有孤,还有姜姬……”   怜奴轻声说:“所以,何不趁此机会,让大哥心中只有爹爹呢?”   “请大王赐见!”   冯瑄和龚香站在殿门前喊得喉咙都要冒烟了,怜奴从回廊另一头赶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侍人。   “二位,二位,请不要再惊扰大王了。”怜奴穿一身砖红色的深衣,玉色腰带,乌发全束在头顶,以一顶玉冠束起,金色的丝绳打了个万宝结,垂在两侧。他佩戴着一副白玉项链,腰上还有两枚环状玉佩,手腕上也戴了龙头玉镯。未及近身,一股淡雅的香气就顺风飘了过来。   是兰花香。   好一个翩翩郎君!   他面对龚香和冯瑄也不再卑微,而是直视他们。   龚香打量了怜奴几眼,笑着一揖:“看来要贺姜公子高升了。”   怜奴眉目间流露出一丝得意之态,说的话也很不客气:“大王伤心的难以自抑,二位这样难道是为人臣子之道吗?”   冯瑄正色道:“我们正是担心大王,才想见大王一面。”   怜奴看了他们一眼,“看来二位是不肯离开了。”他侧身施了一礼,“那就请二位随我来吧。”   龚香坐下来后,刻意前后打量了一番,道:“没想到姜内史竟然就住在离大王这么近的地方。”   这是个狭长的屋子,历来只有仆人才会住在这种地方。屋里有两扇窄窗,一扇窄门。屋里只有一张榻,一张桌,两个衣箱,其他什么都没有。   龚香啧啧两声,“这可不衬姜内史啊。”   就算蒋龙当年做仆人时也不会住这种屋子,他就不信金潞宫找不出另一间和蒋龙一样的房间来,至少要方正些吧?不过住在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大王那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龚香轻蔑的看了怜奴一眼,这种小人,就算冠上内史之名,行动也不过是个小人罢了。   怜奴就知道龚香和冯瑄不可能因为一个内史就看得上他了,这些人想贬低他是什么理由都能找到的,一个屋子也能让他们说三道四。   “大王答应不杀公主了。”他说。   龚香和冯瑄一愣,他们来的最大目的就是这个——龚香还想好好嘲讽大王一番。没想到他们连大王的面都没见到,大王就不想杀公主了?   龚香认真打量了怜奴几眼,觉得这个蒋淑的奸子还真是可恶的很!   “那大王想如何处置公主?”冯瑄问。   怜奴沉吟片刻,叹道:“公主实在是伤透了大王的心!”   “我不这么看!”龚香立刻反驳,他本来就打算在大王面前这么说的,现在对着怜奴更不可能不说了,“公主此举明明是义举!”   怜奴笑了,这么严肃的时候他却在笑,龚香和冯瑄都很不舒服,特别是刚才义愤的龚香,更觉得自己被当成笑话看了。   怜奴看龚香:“义在何处?”   龚香:“大王强夺他人之女,其女报仇,又有何不可?如果不是大王先做恶,又怎么会被自噬其身呢?大王反倒去怪他人,这也太厚脸皮了。大王应该自省,日后才不会再犯下大错。”   怜奴很新奇的点头,“原来四海是这么想的。”   冯瑄警觉的看怜奴,觉得他肯定没安好心,一定会在大王面前说龚香的坏话。这种小人,不可不防。   怜奴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大王也觉得自己有错,所以打算闭门自省,不再视事。国中诸事都托给二位了。”他站起身,给冯、龚二人行了个大礼。   冯瑄和龚香都有些吃惊,二人没反应过来就受了此礼。   怜奴行完礼又坐下来,叹道:“只是……大王仍然深恨公主。”   龚香想说话,怜奴举起一只手说,“四海莫急。大王确实答应在下不杀公主,但他也不想再见公主。”   冯瑄懂了,问:“大王想将公主送到何处?”   “浦合?”龚香猜。   怜奴笑着看了龚香一眼,没想到他会这么天真,他摇头道:“大王想送公主去辽城。”   冯瑄一下子蹦起来了,“辽城?!”   辽城,乃是大王之父,姜鲜的埋骨之地。朝午之乱时,朝午王就是把姜鲜、永安公主和尚在襁褓的姜元送到了辽城。   浦合与魏相邻,虽然贫瘠,但还算平和。   辽城却与燕相邻,乃是一个恶地。   大王把公主送到辽城,其心昭然若揭。就像当年朝午王把姜鲜送过去一样,虽然朝午王是盼着姜鲜反,不过姜鲜死在了那里;而大王自然不会盼着公主反,他是希望公主死在辽城。就像姜鲜一样。   龚香和冯瑄都明白了,他们面色沉重的看着怜奴。   怜奴笑道:“辽城也曾是大王居住过的地方,他把公主送到那里,正是对公主的慈爱与不舍之心。”   龚香冷笑:“大王果然慈爱。”   姜武骑着马在队伍中来回找了十几遍,仍然没有找到屠豚几人。   这些役者是他出城前被姜姬送来的,她没有在两人见面时说,却在出发前让这些人来找他。为首的那个屠豚他是认识的,但屠豚这次见到他,却一脸怒意,问什么都不说,还是和他同行的人说公主让他们来给将军做饭。   姜武百思不解,但既然是姜姬让来的,那就来吧。   行走数日后,他每天都会在巡视时看到他们,他本来是怕他们吃亏,没料到屠豚实在不像个好人,没有人敢欺负他们。只是屠豚仍是对他一副愤恨的样子,问什么都不答,说什么都不应,他也无可奈何。   姜武想问他关于姜姬的事,也不知从何问起。不过他还是觉得跟屠豚很亲近。   有一次,他过来时看到屠豚他们正在煮饭,正好歇脚的地方有一条河,他骑着马过来,那些人中有个人就喊:“将军!将军!来吃饭吧!刚煮好的!”   赶路时他们根本不会费心煮饭,都是吃些干饼就行了,就算遇上水源,也只是直接喝,休息的时间如果长,他们就躺下睡一觉,哪里会浪费时间煮饭刷锅呢?   所以屠豚他们煮饭时,早就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   姜武见状,只得留下来,不然那些人就该扑上来夺锅了,到时锅翻了,不是打一架就能了结的。   果然他一坐下来,其他人就以为这饭是给他做的,全都走开了。   饭也只是普通的面饼加周围采的野菜,放了盐块,但这样的热汤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姜武吃了好几碗,肚子都撑起来了。   他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看是屠豚,他也躺了下来。   两人一开始都没说话。   姜武说:“……公主在宫里还好吗?”   屠豚不开口,用力嚼着草梗。   姜武只好自己说:“她应该是担心我才叫你们来的。我的人被分走太多了,这次我要走得远一点,可能几年都不能回去了。”免得你的人再被夺走。   她是这么说的。   ——大王可能也不高兴看到你身边这么多人。   ——所以我以后不会再给你钱了。   ——你的粮食真的要自己挣了。这样一来,人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去借粮的时候多加小心,别再把身边的人分成几队,就带着这么多人,不管去做生意也好,干什么都行,别让你身边的人离开你。   ——等你的人再有这么多……比这次被分走的人多一倍吧,那时你再回来应该就行了。   ——不用担心我,我在宫里是不会有事的。   他记得屠豚听完他说的以后就跳起来走了。   姜武的心中渐渐升起不安。   过了几天,去做生意的几十个人匆匆回来了,还绑回来了两个商人,他们一回来就喊:“将军!”   “将军!”   “公主出事了!”   商人跪在姜武面前,瑟瑟发抖,一五一十的说:   “大王说公主杀了小公子……”   “就是大王刚生的那个……”   “那个侍女生的……”   “大王很生气啊。”   “说要杀了公主?”一人笑道,“别瞎说,大王怎么会杀公主?”他笑着抬头,“将军……”   姜武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们说什么?   米儿杀人了?   杀了谁?   那个孩子?   怎么会呢……   姜武摇摇头,心不止的往下掉。   可能……是真的……   大王知道了,要杀了米儿……   “不行,我要回去……”他说,他跳上马就要往乐城跑,其他人有的也跟着跑,有的跑到马前去拦他。   “将军!不能回去!”   “将军怎么能不回去?要去救公主啊!”   “将军!我也跟将军去!”   荒野上如一盘散沙的人慢慢的都动起来了,他们追随着前面的一个身影,用尽全力奔跑起来。 第184章 出城   “出来,出来!”一群侍卫冲进摘星楼,把里面的人都给驱赶了出来。   怜奴惊讶的发现除了那几天留下的宫女之外,又多了几个,其中还有侍人,他们惊慌失措却不忘护住中间的姜姬,不让侍卫的推搡伤了她。   而侍卫在看到姜姬后也不由自主的收敛了许多,只是用长矛把人给都吓出来,不再生拉硬拽。   姜姬看到站在庭前的怜奴,发现他的打扮大不一样了。   “还未恭喜蒋公子。”她说。   姜、蒋两字不太容易分清,但怜奴听到耳里,总觉得她说的是“蒋”。   他举步上前,两只宽袖大袖随风摆荡,潇洒风流。   “公主。”他浅浅一揖,直身道:“大王命你前往辽城,这就随我出去吧。”   辽城。   没想到竟然只是把她送走。   说实话,她自己在摘星楼的那几天已经想出满清十大酷刑,结果只是把她送走?   侍卫在身后催赶着,她还没反应过来,身边护住她的宫女和侍人已经忍不住开口了:   “车马呢?随从呢?难道叫公主走着去辽城?”   哦,在这里等着呢。   怜奴回身笑了一下,“公主快随我走吧,免得大王再改变主意。”   姜姬拉了身边的宫女一下,笑着说:“走吧,这没什么。”   她身边的人倒都是一副强忍屈辱的样子,不过这真的比她之前预想的要好得多。   一行人身后被侍卫“押着”,第一次靠自己的脚走出了宫门,这条路比她想像的更长,莲花台也比她想像的更大,远处的金潞宫也显得更高大巍峨了,它矗立在淡紫色的天空中,身后是万丈金光。   “大王还好吗?”她问。   怜奴顿了一下,回头笑着说:“大王很好。”   “最近金潞宫前多寂寞,没有人进宫来见大王吗?”在摘星楼前看得很清楚,金潞宫的宫门紧闭,一天都没有打开,更没有人来。   怜奴仰天叹道:“大王偶有所得,正修行自身,为免俗事扰心,已经久不见外人了。”   “哦,修行……”她笑了,怜奴回头,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一起笑起来。   周围的侍卫都有些发愣——没想到内史大人和公主两人看起来关系还不错。不过他们本来也不认为大王真的不要公主了,大王曾经那么疼爱公主,现在肯定也只是在做戏而已。   ……只是听说公主不喜欢听小公子的哭闹声就把小公子杀了。   他们看着走在中间一派悠闲的公主,一点也看不出她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不过这些被宠坏的公主、公子们做什么都不奇怪。   怜奴放慢脚步,姜姬走在他身后。   姜姬道:“我听人说,郑王为修仙曾紧闭殿门九年不见人。”   “是啊,连郑王后都不见,只见仙人。”怜奴笑着说,“大王正让人去请仙人来呢。”   “仙人神通广大,大王想必会心想事成?”她问。   怜奴转头看她,笑道:“我听说这修仙讲究缘份,仙人与郑王有缘,不知与大王有没有缘呢?”   ——没缘她就放心了。   “听说云上有仙宫,仙宫中的仙人想必也不少,焉知仙宫中没有与大王有缘的仙人?”   ——她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怜奴应该不会让她失望。   怜奴真是忍不住笑意,他越来越觉得公主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这个人还跟他有仇,如果公主能在辽城活下去,日后必会来取他的性命。   ——要现在就除掉她吗?   他看到宫门外等着的人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必,还是让别人来吧。   ——落到这人手中,公主是不可能活着到辽城了。   姜姬也看到了,宫门外有数架马车,一架是坐人的,剩下的都是行李车。   而车前站着一个熟人:蒋龙。   “蒋公子送我去辽城吗?”她问。   “正是。”怜奴压低声,状似关心的提醒道:“公主千万小心,此人阴狠毒辣,公主坏他前程,他只怕要恨死公主了。”   他站住,忍不住问:“小人有一疑问想请公主解惑。”   她看他,他道:“公主为何设计蒋行云?”   公主设下此局应该就是不打算活了,可为什么陷害蒋行云?如果说公主是深爱蒋行云,临死都不想放过他……那就太可笑了!   姜姬径直走了过去。   “哎……!”怜奴伸手欲唤,又放下来,自失的一笑,转身回去了。   算了,反正也不重要了。   他看着眼前的金潞宫,那么高大!   而他正一步步走近它!   “公主。”蒋龙浅施一礼,指着身旁的车说:“请上车吧,臣送您去辽城。”   “有劳。”她笑了一下,被身边的宫女抱上车。   为什么设计蒋龙?   当然因为他自己送到她上来,比她再去另找一个人更自然。   而且蒋家是金潞宫冯、龚、蒋三家中最有野心的一家,蒋龙比起老谋深算的龚香和冯瑄还差了很多火候,再选一回也不会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姜元身边如果有冯、龚、蒋三家的话,就会日渐趋于稳定,因为任意两家联合,都会担心同盟与另一人结盟在背后捅刀,姜元这王位就越坐越稳了。   她不能让姜元坐稳王位,就必须让他身边的人都陷入争权夺势中。这样姜武他们才有更多时间成长,也会更安全。   ——如果她在当时死了,真可以瞑目了。   结果竟然没死成。   她靠在车壁上,宫女坐在她身后抱住她,免得颠簸的车让她不舒服,车内没有坐垫,什么都没有,不过也幸好这样才挤得下这七八个宫女。   这几天她一直都劝她们回家嫁人,但她们都不愿意,她们都决定陪着她。   “为什么?”她震惊极了。   “现在这样,我们怎么能把公主一个人留下?”宫女比她还震惊,一副惊骇的样子,好像她现在赶她们走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而如果她们走了,那就更不可思议了。   “是啊,公主,我们跟着你,陪着你,等你好了,我们再回来嫁人啊。”一个年轻的,最多不超过十七岁的宫女天真的说。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第一次有辞穷的感觉。   “我不会有事的。”她干巴巴的说,“大王只是一时生我的气,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们回家就行了。”   宫女们就更高兴了,“那就好!”   “等大王不生你的气了就好了!”   她没办法说服这些人,结果过了两天,竟然有人偷偷溜到了摘星宫!他们竟然都是在听说摘星宫出事后溜过来的!而且他们来了就都不打算走了。   “公主,你现在没有人侍候!我可以来了吧?”云姑兴奋的说。   姜姬看到周围一张张的面孔就哑口无言,有像云姑这样搞不清状况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也有察觉到不对却仍然打算跟随她的。   就是承华宫的侍人。   他们原来侍候大蒋后时,因为大蒋后和小蒋后一直都让蒋家侍女服侍,从不让他们这些侍人近身,结果他们都在大蒋后死后活了下来。   而现在她面前有十七个侍人,全都是承华宫人。   “公主勿忧,我等是心甘情愿来服侍您的。”打头的一个侍人平静的说。   “……你们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吗?”她知道这些人不可能没看出宫中最近发生了什么,就算不知道实情,也能看出事情不对。“你们知道大王现在恨我入骨,恨不能食肉寝皮吗?”她看着他们,这些人她有些都没见过,事实上她从不去注意来吃鼎食的都有谁,就算上二楼来给她说故事的人,她都未必能全记得住。   “回到承华宫,王后是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在那里活下去不难。”她语重心长的说。那些宫女要哄着骗着,这些聪明人怎么也犯起了傻?她现在自身难保,谁都保不住,谁跟她走得近,谁就会倒霉。   ……她都不敢想姜礼他们出去后,是不是一切顺利?   只是她也是真的受够了。就让她懦弱一回,逃避一回。   “像个行尸走肉的活下去吗?”那个侍人说。   她愣了。   他说:“某不才,不敢自比大贤,但如果让我在承华宫靠奉承蒋氏女活到九十岁又如何?我宁愿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哪怕只能活到明天!”   眼前的每一个侍人都是一样的神情,他们都是一样的信念。   “愿以残躯护卫公主。”侍人行五体投地大礼,在他身后的人全都一起拜了下去。   “我、我不是……”她眼眶热了,结巴的说不出话,她不知该不该对他们说她不是姜元之女,她根本没有姜氏血统。   “公主。”侍人抬头,笑道,“您的摘星之名可不是大王封的,乃是民间百姓所封。我等护卫的也不是大王之女,乃是摘星公主。”   姜姬问了他的姓名。   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什么都太苍白了。   “……”侍人道,“既要护卫公主,某便以卫为姓吧,请公主赐名。”   “……卫始,如何?”她说,“既然你要以这一刻为开始,那就将以前的都抛下吧。”   侍人怔住了,他本来只求速死,只是不想这条命毫无价值才想来保护公主,但公主赐的名字……始,有了这个名字之后,他还会舍得死吗?   劝不住这些侍人,她只好再去哄那些宫女。这回她说实话了,她杀了小公子,大王要杀她,现在不杀以后也会杀,她就是不想连累她们才让她们赶紧回去的。   宫女们听到她杀了小公子后,全都惊呼起来。   “公主为何杀他?”一个宫女急问,她是见过那个小孩子的,明明刚来的时候那么瘦小,被公主养得白白胖胖的,公主应该是很喜欢他的,怎么会突然杀了他呢?   姜姬冷酷道:“他夜里哭得我睡不着,我就杀了他!”   宫女们又是一阵惊呼。   不远处的卫始听到公主在吓唬那些宫女,觉得好笑。公主还真是对什么人用什么办法,对他们就直言相告,想把他们吓跑;对宫女也是一样的招数,却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恶人,好让宫女们讨厌她。他还真好奇会不会有人被公主吓跑。   “公主真是仁慈。”另一个侍人走过来和他一起把刚拆掉的架子再劈碎点,一会儿点火做饭,其他人已经去捞莲藕了,上面也有人在望风。   “她说她杀了小公子。”卫始对那个侍人说。   “她说你就信啊?”侍人摇头,“我觉得不会。”   “如果是真的呢?”卫始问他,“如果是真的,你还愿意留下吗?”   侍人咔咔劈着木棍,说:“愿意。她杀的又不是我弟弟,我为什么不愿意?”他看卫始,“何况这种事在姜氏一族中又不是第一桩。”王族、皇族中父母兄弟姐妹互相杀来杀去不是很正常的吗?   “她说她不是姜氏女。”卫始说。   “那不正好?杀的不是自己的弟弟更没问题了。”咔嚓一声,侍人把一根木棍掰折了,看卫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是不是也要改姓卫?”卫始没好气的问。   侍人沉思后点头,“也好。你说我叫个什么好?”   “卫开好了。”卫始白了他一眼,抱着劈开的木头片子走了。   卫开紧随其后,“那你要叫我大哥才行,你看,我是开,你是始,这不是正合适一对兄弟?”   宫女们哆嗦了一阵后,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了。继续给她煮莲藕汤喝,给她梳头,陪她睡觉。   姜姬:“……”   这群人到底是心大还是没有底限?   总之,她没有成功赶走哪怕一个人。所以今天怜奴带人冲进来时,他们把她团团围住。所以现在她的车上和后面的车上才会坐满了人。   ……她真的不想再背负任何一条人命了。   “公主,你看,我们出城了。”身后的宫女笑呵呵的,轻松极了,还挑开窗帘让她看车外,车跑得比刚才更颠簸,车窗外是一片碧草如荫的荒野。   她靠在宫女的怀里,软绵绵的,车跑得咣里咣当的,她一点都不觉得颠。   车内的宫女还叽叽喳喳的,谈笑自若,好像她们不是在流放中,而是去春游。   心累……   这时她看到蒋龙骑着马的身影从车前掠过。   ……他已经不是内史,却主动来送她。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就看他想干什么吧。 第185章 恶   车摇摇晃晃的向着不知名的地方驶去。   离开乐城不到三十里就再也看不到人烟了,触目所及就是大片大片的荒野。正值春末夏初,草木茂盛,车走得并不快,宫女们就跳下车采一些花草再追上来,她们把花草拴在窗帘、门帘上,花香、草香就荡得满车都是。   姜姬头上也被她们戴上了花,她知道她们是想让她开心,花草中也有驱蚊驱虫的香草,就任她们摆布。   车就这么走了一天,路上没有停,也没有给她们食水。但姜姬却没饿着肚子,因为宫女们跳下车时也采了一些能吃的野菜,鲜嫩得很,看起来也很干净(……),她们之前还想把嫩芽掐下来等碰到小溪了再洗一洗给她吃,被她拿过来直接吃了,以行动证明其实不用洗也吃得下去。   宫女们很高兴,云姑还说:“其实这个菜不洗吃起来才甜呢!洗了就没那么甜了!”   车里响起一片应和之声,“就是!”   姜姬:“……”宫里大概只有摘星楼才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吃洗干净的菜,饭前便后要洗手等等繁琐的规矩,她们难道早就有怨言了?   “公主,这个花蜜很甜!给你吸!”一个宫女一跳上来就把兜在怀里的一大堆紫的、红的、蓝的花给她,教她拔出花心中的数枝长长的花蕊,然后就可以放在嘴里吸花蜜了。   “在哪里?在哪里?”其他宫女看到了都纷纷问她。   “在那边,我采了好多呢!”那个宫女指着不远处说,一时几个宫女都跳下去了,姜姬在窗口看,见蒋龙根本不在意这些宫女去哪里,也没有侍卫跟过去。   想也知道,蒋龙的目的只是她,这些宫女跑了就跑了。但之前他还曾用这些宫女来威胁她,现在却对她们的“价值”不屑一顾。   如果不是他在这短短几天里转行做善人了,就是他另有倚仗。   姜姬不想挑战他的权威,她很清楚自己现在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个小玩意,想搓圆捏扁都行。姜元肯定是想让她死的,而辽城就是他给她选的坟墓——不在乐城名正言顺的杀她可能就是他和龚香、冯瑄的约定了。   所以,其实她还是要死的。   一开始她就知道她的命运全掌握在别人手里,任人宰割,能活到现在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死不算什么,她只庆幸在死前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只是……   她看向已经回来正在拼命追车的宫女们。   如果她死了,她们还能活吗?   这些天真的女孩子,一心爱戴她才跟随着她,哪怕她们都说过愿意为她死,可她们明明还在享受人生,享受青春,如果就这么死了,那也太可惜了。   她不想再看到更多的人因为她而死了。   在想到救她们的办法之前,她还不能死。   帘子掀开,这几个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巴着车门跳进来,她们气喘吁吁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浓郁的花香,她们都采了很多花,嘻嘻哈哈的把花都堆到她身上。   “公主,快吃,这个可香了!我以前在家里就最喜欢吃了!有时我会在外面吃一天都忘了回家,我娘去叫我回去时还会打我呢!”一个女孩子塞给她一朵最大的、花蕊有五六枝的。   她记得她叫……英英。   “英英也吃。”她也递给她一朵。   英英瞬间羞红了脸,双眼闪闪发亮的看着她。   云姑忿忿道:“公主叫她,为什么不叫我?”   “云姑也吃吧。”云姑采的花全都抓在手里,花几乎全被抓蔫了,姜姬从怀里拿了一朵给她。   车上剩下的宫女也都眼睛发亮的看着她,有些羞涩,有些期待。   ……因为在摘星楼时,她几乎从来不和她们交谈。那时她觉得这些女孩子只是摘星楼的过客,她早就想好要准备好嫁妆送她们出宫,彼此的感情越浅越好,不要到时再舍不得。   她知道她是在逃避去认识她们,连她们的名字都刻意不去叫,免得会刻在心里,像一个旧伤疤——就像美人,就像阿燕。   “阿柳。”这是那个一直抱着她的宫女,她个子高,皮肤白。   “阿蕾。”这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子,应该很小,十五或十六。   “阿真。”这是一个一笑就有两个酒窝露出来的女孩子。   ……   她一个个喊过她们的名字,她们都安静了下来。   “你们要听我的话,不管是什么,都要照着做。”她说。   阿柳坚定的点头,轻声说:“是的,公主。”   其他人也差次不齐的说,“好的,公主。”   “一定!”   “听公主的!”   车队没有停下过夜,就算在夜里也在赶路。   车里的宫女们都睡着了。姜姬坐在阿柳怀里,闭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她不敢睡,因为这样赶路并不正常。   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她出城的时候根本没人知道,甚至那一晚上在金潞宫发生了什么,肯定也还是个秘密。   ——所以蒋龙这么急着赶路肯定不是担心有人来救她。   姜武不可能,他还不知道消息。就算有人给他送信,也肯定不是引着他追她,而是要引他回乐城,去见姜元。   她出事之后,姜元不可能不怀疑姜武的忠诚。她猜测有两个可能:第一,姜元从此忘了姜武,就让他在浦合留下了。对别人来说,被大王抛弃当然是很可悲的,但如果姜元真的这么对姜武,她就算当时就死了,在坟墓里也会笑的。   第二种可能就是姜元会把姜武叫回去,要么从此限制他,不给兵不给权,就像对姜奔一样,把姜武也变成一个废物;要么他会在姜武面前诋毁她。   她倒不介意姜元说她的坏话,只是……姜武毕竟不是她,这个世界的人对王权有着天然的敬畏,姜元以势压人还好,如果以情动人,姜武只怕就很难再保持对姜元的警觉了。   为了不让姜武受姜元的影响,这几年她刻意的放任他游离在乐城之外,很少回莲花台见姜元,偶尔一见,还有姜奔、怜奴两人搅局,这才让姜武没有像姜奔一样变得对姜元的忠诚。   但他也并不傻,他感觉到了她对姜元的敌意,既无法劝她,又做不到像她一样敌视姜元,所以他才会一直想变得强大之后带着他们走,走得远远的,就再也不必去理会这些仇恨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有一点微微的刺痛。   有时明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人还是无能为力。她能抵抗一次,两次,却做不到一直抵抗下去。如果姜武真有一天会选择对大王尽忠,那她……也可以把对他的不舍给放下了。   不能怪他。   在她眼里那只是一个人,但在除她之外的所有人眼里,那都是大王,是鲁国之主,是他们最敬爱,最崇拜的大王。姜元只是穿上这件大王的外衣的一个人偶,他只是暂时顶着大王这个名字的傀儡。没人关心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百姓们不认识他也会爱戴他,莲花台的公卿们不关心他的内心是什么样,他们也只是需要一个大王而已。   大王是不能由他们去问罪去审判的,那是天子才能做的事。他们只能承受。   ——把大王看成一个普通人,还想审判她,大逆不道的人是她才对。   一直到天光微亮,姜姬才昏昏入睡。她昨晚上听了一夜的马蹄声,确实有快马接近车队,然后又在天亮前悄然离去。蒋龙在和别人联系。   她不得不猜测他手中最有价值的“货物”——她,摘星公主,被他卖了多少钱,又卖给了谁呢?   “公子,洗把脸吧。”一个蒋家侍卫拿着一只水袋递给蒋龙,他接过来沾湿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把,抹过脸的手巾顿时黑得像刚擦过鞋底。越往辽城,风沙越大,草越来越少,露出来的地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不好走。蒋龙厌恶的把手巾扔到地上,将剩下的水一仰而尽,把水袋扔给侍卫,“走!”   车队很快驶过了这一段路。过了大半天,一个行人才牵着一匹土黄色的马走过来,那马蹄健身轻,就是身上的颜色说土不土,说黄不黄,看起来很难看。它不停的扬着脖子,想挣开缰绳,但却没有去踢牵着它的人,挣来挣去,不像反抗,倒像撒娇。   牵着它的人蒙头盖脸,身形修长,他一边轻声哄着马儿,一边走着,身上全是尘土,明明有马却不骑,宁可步行。   他拍拍马的脖子,“不能跑,一跑就让人听见你的蹄音了。”马太好也是个问题,不过能在街上碰到它,他也很意外,牵着它的那个人像是一个奴隶,他就把它给偷过来了。幸好这小东西还认识他才没有踢死他,还肯跟他走,就是一离开那条街就想往莲花台跑,他可是千辛万苦才把它给拉到这边来的。   蒋龙……   什么样的人,会劳动他来送呢?   想起另一个人,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当即立断跟了上来。   他快走几步,从地上捡起一块手巾,翻开一看,角落里果然有蒋家家徽。他是跟着蹄印车辙走的,还不敢一直跟着,而是跟一段,绕个圈再追上来。   往这个方向……   “辽城?”他看向不远处的天边,太阳正在缓缓降落,黄昏了。   他拉着这匹急躁的想去追主人的马,“走吧,我们从那边走,赶到前边去。”他飞身上马,硬是调转马头往回跑,马儿踢踢蹦蹦,想把他从身上甩下去。   “轻云!听话!乖乖听话!”他弹了几下轻云的耳朵才让它安静下来,乖乖往前跑去,就算是这样,它还是不忿的打了几个响鼻。   他哭笑不得,讨好的摸了它好几下。   车停了。   在赶了四天路之后,车竟然停下来了。   姜姬掀开帘子,外面人声鼎沸,他们似乎是停在了一个城外。人马把中间的几辆车给团团围住,远处是准备进城或只能暂宿城外的商队、旅人、百姓等,他们对这边丝毫不敢好奇,早就远远的避开了。   夜色渐深,蒋龙带着人从城中回来了,此时才传来城门缓缓关闭的沉重声,城外再次归于寂静。   蒋龙带回来了补给,十几车的草料跟在他身后。   似乎接下来的城市,他都不打算停了。   “出发!”蒋龙马也不下,振臂一呼,车队再次动起来,买来的粮草也跟在后面,渐渐离开这座城,在漆黑的深夜里奔驰。   又是一夜,早晨时,露水冰凉。他们又停下了,姜姬悄悄听着,几十个马蹄声,还有沉重的车轮声离开了……他买的粮草不是打算自己用,是给别人准备的?   车又动起来了,她凝神听着车外的声音,马蹄声她还不会分辨,但车轮声却很容易听出来,昨天买的那些草粮,现在似乎只有几辆跟在后面了。   每一天,沉重的车轮声都会变得更少。不是有车走了,而是草粮被吃空了,每天一架车,一架车大概是三百斤,三百斤的草粮大概是十几匹马,四十几个人,也就是目前车队里有的人了。   果然留下的草粮是他们自用的。   终于有一天,沉重的车轮声消失了,只剩下了空车跑起来像要快散架的声音。   早上,阿柳她们一睁眼,准备跳下车去把马桶给倒一倒时,姜姬说:“你们都下去,然后去上卫始他们那辆车,全都去。”   阿柳她们一愣,面面相觑。   “说好要听话的。”姜姬轻声说。   阿柳她们迟疑的点头。   “去了以后,除非我叫你们过来,不然都不许过来,只许待在车上。”她说,“把这话也告诉卫始他们,让他们也照做。”   阿柳点点头,想问什么,又不敢,她对她们询问的视线统统视而不见,扭过头去,不看她们。最终,她们都下去了。   在她们都离开后,姜姬小心翼翼的从车窗缝隙里看到她们一个个爬上了卫始他们的车,卫始还来扶她们,似乎跟她们说了什么,往她这车上看了一眼,想过来,被阿柳拉住了。看到他也上了车,还关上了门,姜姬松了口气。   车又走了一天一夜,兵疲人困,但他们却在渐渐加快速度。   姜姬把这几天存下来的饼都拿出来吃了,一整天,她什么也不干,就在车里吃东西。饼都有些发霉了,她也照吃不误。   肚子撑得难受,她靠在车壁上,忍着——现在吐了就可惜了。   然后她听到了更多的马的嘶叫声。马儿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它们甚至比狗更灵敏,当察觉到有外人接近时,它们会在圈里乱跑乱撞想逃跑。就算是驯好的马也会不安。   这些马是感觉到车队的接近才叫起来的。   他们到目的地了。   车停了下来,车旁有好几个骑马的侍卫守着,还有人打开车窗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人还在原地。   然后,一个沉重些的脚步声和一个轻快的脚步声一起过来了,前者虽然沉重却步履从容,似乎有些迫不及待;那个轻快的就有些不够从容,亦步亦趋的跟着前者。   在摘星楼听足音听久了,她很喜欢从足音分辨来者的性情与来意。   足音在车前停下了,时间有点久——他们在整衣。   然后车门被打开了,她面无人色的瘫在车里,吃了一肚子已经发酸的饼又撑着了,车又跑得那么快,她不可能有脸色。她知道自己这样有点吓人,至少吓着了来人——   蒋彪回头就对蒋龙扇了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怎么这么对待公主?”   蒋龙显然没料到会被这么对待!还是当着他的侍卫的面!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赶路的尘土和在地上滚了一圈后让他看起来真是狼狈极了,也尴尬极了,他的脸色难得很得,姜姬看到,很难不露出一个笑。   蒋彪笑道,“公主可是见此人不快?我这就让他下去!”   姜姬一扬下巴:“滚远点!”   蒋彪回头,指着蒋龙,“滚,别再让公主看到你!”   “我是说你!”姜姬从脚上脱下一只早看不出原色的鞋照着蒋彪就砸过去,正中后脑勺,砸得这么准,她自己都没想到。   蒋彪挨砸,一愣,回转身,无奈叹气,“公主实在顽皮,我让人来侍候公主更衣吧,公主先下车。”   “滚!!”姜姬尖叫。   但叫也没用,蒋彪探身进车,抓住她把她给抱了下来,姜姬本想再打他几下,不料他从背后抱她,抓住她的手脚,这样她既无法咬他,也不能踢他抓他,以他的身形,抓她像抓一只小猫一样容易。   一从车里出来,姜姬就紧紧闭住嘴,不肯再叫。   蒋彪一笑,道:“公主怕羞了?那臣这就送公主进屋,公主好好梳洗一番。”他抱着她,往前方的木屋中去。   她经过了蒋龙,他一脸憎恨,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刚才让他出丑的蒋彪,但脸上又很得意,大概是对她的下场吧。   早在蟠儿那里,她就知道赵氏的事。后来从伯又说了很多。虽然早就料到蒋龙可能把她卖给了蒋彪,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有些慌乱的。   她看到了卫始想要从车里下来,被侍卫给赶了回去。她瞪过去一眼,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   ——别出来,因为你们都下来也没用,只是送死。   ——就算真的发生了,只要不死,她就总有一天能把仇报回来!   “怎么办?”卫开低声问卫始。   或许宫女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们都认识蒋彪,也都听过他的恶癖。如今他竟然盯上了公主!此子该千刀万剐!   “公主给你的那件东西,是不是让我们去找……”卫开往外使了个眼色。   卫始摇头,摸着背在身上藏起来的剑,“不是。他深恨公主,公主给我此物,必不是为了找他求情。”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看着?”卫开咬牙切齿,“那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卫始又往外看了一眼,“我会想办法去见一见公主。”怎么救公主,这需要好好想一想。   只是一个蒋龙身边就有近百好手,再添上一个蒋彪,他们就算个个力大无穷也敌不过这么多人,想救出公主再逃走谈何容易?何况还有这么多“累赘”。   卫始看向那些宫女。   公主应该是喜欢她们的。就算不喜欢,逃走时不管是以她们为铒还是丢下不管,只怕都不行。   公主太仁慈了……   这应该让他们很为难,但卫始却一边觉得为难,一边又有些放松。   也没什么不好,就这样吧…… 第186章 入夜   这里显然不是一个村庄,也不是什么城镇。眼前这个不知是木屋还是草棚的东西是新搭的,在它周围的草都被割了。这个姜姬听姜武说过,而他也是在长久的“做生意”中,从一些积年老盗老匪身上学到的知识——据说那几个老盗以前都当过兵。   在扎营的时候,首选是平地,四周目之所及不能有山、河、木、沟等。扎营后,头一件事是把营地内或者能力所及范围内的草全割了,有小树枝什么的也一并清理干净,然后才是扎营。一般扎营会选靠近水源的地方,也会派兵驻守水源。   她眼前这片清理过的荒地显然并没有清理得很干净,在她能看到的范围内,往前十公里左右的地方,草木明显有一个断层,看来是刚刚清理到那个位置。   十公里……   要么是蒋彪带的人不多,要么是他也刚来没两天。   蒋彪把她抱到那个小屋里,屋里的东西倒是很整齐,桌案、书架、床榻、屏风,都有了。他把她放到榻上,然后在她挥巴掌时一把抓住她的手,笑得张扬:“公主不可顽皮,我这就叫人来服侍你。”   “叫我的人来。”她说,想试探蒋彪对她的“纵容”能到什么地步,她的“自由度”又有多少。   蒋彪:“他们路上也没有更衣洗漱,身上肮脏,我带的有人,让他们来服侍你吧。”   看来他是不打算让她见外人了。   想让她从此做个禁娈吗?   也不是不可能。除了蒋龙,谁会知道送到辽城的公主换了一个?过两年再死了……或者不必过两年,路上就能让她“病逝”。除了姜武,谁还会特意跑过来看一看她的“尸首”?就是真找到辽城时,“尸首”也早就化为腐骨了。   他击掌数声,一队小童捧着木盆、水壶、手巾等沐浴用的东西进来了,他们年纪大约都是十岁以下,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岁,个头都还没开始拔高,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他们的头发都很短,只能堪堪在脑后扎起一个小髻——从这刚养出来的头发长短看来,这些孩子送到他身边最长也不会超过两年。   他们先把这些东西放在榻前,又辛苦的从门外抬进来一个木桶,再一桶桶的往屋里提热水,注入到木桶里。   热气蒸腾。   等这一切都做好了,这些小童乖乖的站在屏风前,看着姜姬,一起跪下,奶声奶气的说:“请公主沐浴。”   姜姬不动,蒋彪也不动,他坐在另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和小童。   小童们似乎比她更紧张,他们隐隐发抖,神情中透出恐惧来,声音也在抖。   “请公主沐浴。”   “请公主沐浴。”   “请……   一个小童眼泪都掉下来了,他抬起袖子擦眼泪,杏核般的大眼睛没有看向姜姬,而是对着蒋彪透出求救的神色来。   她能想像得到他对这些孩子都做了什么,可这些孩子都没有恨他,就像蟠儿,他一定像对蟠儿一样对他们洗脑,教导他们感激他、爱戴他、崇拜他。   现在,他也只是想看一看她的反应。   姜姬神色木然,哪怕这些小童都吓哭了也没起身。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有一百年。蒋彪挥了下手,小童们的哭声嘎然而止,他们排着队站起来走出去。   “公主真是狠心,不怕他们受罚吗?”他问。   这时外面已经传来了击打声,听着像是木板一类的东西打在人身上发出的闷响,还有小童们传来的闷哼声。   从他们的恐惧中,她就猜到如果她没有照做,他们就一定会受罚。   这样一来,她反抗得越多,这些小童就会一再因为她而受罚。如果他再让这些小童来服侍她,那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忠心,他们会无比警觉的监视她。   “是这些童儿生得不好,不能令公主满意吗?”蒋彪摸着下巴叹气,“我知道公主只喜美童服侍,只是苍促之间只能找到这些孩子,日后到了樊城,我一定会为公主寻来更多美童,一定令公主满意。”   “太守是要金屋藏娇吗?”她问。   “金屋藏娇?”蒋彪击掌道,“若公主喜金屋,我必会为公主筑一座金屋。我已在家中建起一座摘星楼,以待公主芳驾。”   “太守此时能来救我,足见太守待我也是一片真心。”姜姬说。   蒋彪双眼发亮,“我看公主一见我就发怒,还当公主不喜欢我呢。”   “太守年年都有礼物送到摘星楼,我见到礼物,自然知道太守的心意。”她说,“只是我心中实在不爱太守,这才无法接受太守。”   蒋彪点头,笑了,“我知道公主更爱美貌少年。”他大声笑道,指着门外说,“就如我那弟弟一般!”   提起蒋龙,姜姬也实在做不出凶恶记恨的样子,她只能点点头:“太守说是,行云容貌是远胜太守,年纪也与我相当。”   蒋彪黑了脸,觉得这话不顺耳:“公主是嫌我老了?”   姜姬奇异的打量他:“你是很老啊。”   蒋彪重重的哼了声。   “我不可能喜欢你。”姜姬说。   “公主这么说,就不怕我生气?”蒋彪看着她问。   “就算你生气,我也做不到去爱你。”她说。   蒋彪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我这就让公主的侍人和宫女进来服侍。”说罢,他大步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阿柳、卫始他们被人赶了进来,他们都有些惊慌失措,但在看到她平安无事的端坐在屋里时都放心了。   “公主!”   “公主,你没事吧?”   见到了公主,阿柳她们也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们看到屋里摆的沐浴的东西后,说:“公主,我们服侍你吧。”   姜姬点头,卫始几人也迅速守好了门前、窗下等地,在屏风后,姜姬入浴了。   一个小童跑到另一边的屋子里,迈过高高的门槛,跑到蒋彪身边,一揖道:“爹爹,公主入浴了。”   蒋彪抱住他亲了一口,“乖乖,做得好,继续去守在门外,如果公主要热水,要吃的喝的,都拿给她吧。”   小童有些别扭的从他怀里滑出来,又是一揖,才跑出去。他跑到外面,忍了又忍才没去擦脸上的口水。好恶心……可是如果擦掉的话,太守就可能会生气。他被买来后,卖掉他的爹爹对他们说,不管太守对他们做什么,他们都要高兴,这样太守才不会扔了他们,如果他们被扔掉就会死的。他们进了太守家后,已经有两个小哥哥不见了,据说就是让太守不高兴被扔出去了,已经死了。   小童强忍住心底的惧意,跑到窗下蹲着。   在路过的商人那里,他听过摘星公主的故事,据说她是神女,会乘神鸟。他抬头望天,想看看神鸟是什么样的。如果神鸟夜里来接走公主,他一定假装看不到,如果、如果公主能带他一起走的话就好了……   丛伯给蒋彪倒了杯茶,“公主如何?”   自从蒋彪进来后就笑得一脸恶心,丛伯拿他没办法,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能把公主抢在手里,只怕日后他会比对赵氏更爱公主。只是公主可不是赵氏,他见过公主几回,深知这个女孩有多聪明。赵氏只凭一腔余恨都能弄得蒋彪死去活来,换成公主,只怕蒋彪就等不到黄医救命了。   “这你说的不对。”蒋彪端起茶,“公主说不定根本不会捅我一刀。”   “何解?”丛伯不解,不相信的说:“难道你刚才进去,公主对你求爱了?”   蒋彪摇头,“恰恰相反,公主说她绝不会爱我!”他嘿嘿笑起来。   “那你得意什么?”丛伯厌恶的看他。   蒋彪道,“你没发现?公主这是在试探我。她想知道在我面前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挺起胸膛,往后一靠,“而且公主说,知道我是来救她的。”   丛伯听到这里真的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公主像赵氏一样深恨蒋彪,现在这样看来,公主似乎是打算利用蒋彪了,那她应该会心甘情愿的留下了。   “这就好。”丛伯放下杯子说,“那我现在就回去,替摘星楼做最后的布置吧。”   只有他进过摘星楼,蒋彪希望樊城的那座摘星楼和乐城的一模一样,让公主住得舒心顺意。闻言点头道,“你去吧。”   丛伯当即就出发了,临走前,他想去拜见一下公主,犹豫了一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对公主来说,现在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像她这样的人,必然不会喜欢被别人看到这一幕。   沐浴后,姜姬又要了食物,还点名要郑国梨。果然每一样都送到了。   蒋彪一直没出现。   “你们吃吧。饿了几天,吃不完就藏在怀里,别浪费了。”她对卫始他们说。   卫始借着服侍她用餐的机会,示意了一下藏在他身上的那柄剑。   那是蒋龙的配剑,按照他的身形、手臂长短请大匠师铸造的,跟批量生产的剑不同,这个时期的剑上的花纹、剑的宽窄长度都有各自的特点。   她当时留下这剑也是想着这种特别的东西,岂不是载脏嫁祸的好材料?占了就不还了。这次她什么也没藏,就提前把这柄剑藏了起来。   现在,它是他们唯一的武器。如果是把长枪还可以展望一下,现在……   她在卫始的手臂上拍了拍。   ——算了。   卫始眼中透出的勇武之气,闪烁片刻后还是消失了。一人一剑,还是别做梦了。   很可惜也很可笑的是,他们这么多人,保护一个公主,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受苦。哪怕公主一滴泪也没掉,更没有恳求他们救她,他也忍受不了。   ……就像当年只能看着全家没罪。   他受刑入宫后,也不曾想过替家人翻罪,或找大王求情。因为他知道不管他做什么都没用。并不是他家罪无可恕,而是其他人,比如大王,比如冯、龚、蒋这几家都已经决定了,一些人需要死,这样另一些人就可以活。他们家只是刚好在死的那一部分里。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扭转的。   如同现在,公主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丝毫不加反抗,也不许他们反抗,因为反抗除了带来牺牲,别无他用。公主比任何人都清楚,活着的人能比死去的人起到更大的作用。所以她要他们都活着。   “公主也吃。”阿柳把蒸饼递过来。   姜姬掩口摇头,她真的吃不下。而且从刚才洗过澡以后,她就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那些已经坏掉的食物,终于要起作用了。   她是从蟠儿和丛伯的话中,还有赵氏的经历里判断出,蒋彪是个好食不过夜的人。现在她也洗干净了,哪怕他要把她带回樊城,也要先把她给吃到嘴里嚼一遍才满意。   就像赵氏,抢回来当晚就成亲,第二天他才去赵家提亲。   天渐渐暗下来,小童进来要阿柳、卫始他们都出去。   阿柳道:“我们当然要服侍公主!怎么能走呢?”   小童对着阿柳他们毫不客气,“公主有我们服侍,你们快走吧!”   对着一群小孩子,阿柳她们可不会怕。见她们就要跟这些小童动起手来,姜姬:“阿柳,你们回车上去,明天早上再来服侍我。”   阿柳一愣,看看她,再看看小童,犹豫了一下,才没办法的点头说:“好吧。”她转身就对小童忿忿道,“要不是公主喜欢用童儿,才轮不到你们呢!”   小童半懂不懂,也得意的扬起下巴。   他出去喊其他同伴来,阿柳她们就出去了。   卫始出去前,看着孤身坐在榻上的公主,心像油煎一样,他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越来越沉重。最后还是卫开把他给拉到车上去的。   挤到车上后,卫开担心的看卫始:“阿始……”他发现卫始的表情就像当年他们刚被绑到莲花台时一样,那时他们还没有受刑,有的刚刚见过父母叔伯头颅滚了一地,有的连家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喃喃不成言的掉泪。阿始却满面悲愤,整个人像要疯了一样,从头到尾,直到被绑去受刑前,他只说过两句话:   “我有什么用?”   “枉我自高自大了二十几年!如今才知道往日所学竟然全是狗屁!”上不能救黎民百姓,下不能救父母兄弟。   全是狗屁。   “阿始……”   “阿开。”卫始小声问他,“你怕死吗?”   “你怕死吗?”   怜奴问被按在下面的姜智。   姜智浑身湿透,从腰往下全是污泥。谁也没想到,他是从水道里潜进来的。但他爬出水道后,就很快被发现了。被侍卫抓住后送到怜奴这里,被怜奴一眼认出这是公主身边的少年。   姜智没有挨打,只是两手扭到身后被麻绳紧紧缚住。   他咽了口口水,迟疑的点头:“我怕,求公子千万不要杀我!”   ——他还没有见到公主!怎么能死?   怜奴笑道,“你是回来找公主的对吗?”   姜智犹豫过后,说:“……公主不要我们了,给了我们钱,把我们都赶走了。”   怜奴问:“你们是怎么走的?”   姜智一五一十的说:“有一个个走的,后面就两个两个的走了。”   “都是往哪边走的?”   “公主没说。”他沮丧道,“公主只说让我们回家。给了我们很多钱,让我们想干什么都行。”   这样倒也像公主的做风。   怜奴柔声问,“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姜智转了下眼珠子,一看就是那种心眼特别多,特别机灵的孩子,他小声说:“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回来服侍公主就好……”   怜奴笑起来,又问了很多,发现公主对这些少年一直是她吩咐什么,让他们做什么,从不对他们解释前因后果。这个少年知道的最多的也无非是公主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不喜欢谁,讨厌谁。   怜奴突然问:“公主为什么要杀小公子?”   姜智的反应是吃了一惊,连忙否认:“公主怎么会杀小公子?这是污蔑!公主绝不会这么做!”   这么说他们不知道?   怜奴也不确定起来。他一面认为公主不太可能会杀小公子,一面又觉得公主在被送走前都不肯说出小公子的下落,要么是她在有意保护谁,要么就是小公子真死了。   但公主杀小公子的理由呢?   他是不相信什么报仇的。公主确实是深深的记恨着大王,可她却很理智的不要大王现在就死,明显是还留有后手。   所以不管是杀小公子也好,还是藏起小公子也好,一定都是为这个后手做准备。如果小公子没死,会在谁手里?   他本以为是姜武,但在数天后,姜武惊惶失措像个乞丐一样冲进金潞宫时,他就知道不是他了。   姜武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冲进莲花台,所以侍卫们都没有拦住他。   但当他冲到殿里时,却看到了一个连起都起不来的大王。   “儿啊,是我儿吗?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姜元浊泪满腮,拼命想坐起来却动都动不了,最后只能伸出一只手拼命的想拉住姜武。   姜武茫然的跪下来,感受到大王颤抖的、无力的紧紧抓住他,在他肩头痛哭起来:“你妹妹、你妹妹她、她伤透了孤的心!她在孤的心里插了一刀啊!她恨孤!她竟然恨孤啊!!”   姜武的脸陡然涨红,瞬间又变得惨白!   他一直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一直希望姜姬能不要再记恨大王。   ——他总有一天会亲手杀了怜奴的!   他一直害怕姜姬的不忿会被大王发现。   他们的性命全都系在大王的身上,如果大王发现之后,厌恶姜姬怎么办?   他想把他们带走,大家一起逃走。可她不愿意走,她说他们逃不掉。   他就想变得更厉害点。   他还希望他顺着姜姬,可以让她不再那么恨大王。   现在,一切都晚了。   “爹……爹爹……”姜武不习惯这样喊大王,但他想替姜姬求情,他直觉的选择了这个称呼,“爹爹,你不要生妹妹的气……”   姜元明白了!连姜武都知道姜姬恨他!   那他呢?   他也恨吗?   姜元又恨又怕,他捂住脸,倒在榻上,呜呜哭着。   “你也恨孤吗?恨孤没有救你娘吗?”他拉着姜武的袖子,“可是,孤不知道会有刺客来,孤不知道啊!”   刺客?   是刺客吗?   可是姜姬说……   怜奴走出来,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胳膊和大腿上的伤痕,也一起哭道:“大哥你不知道,一直有刺客想刺杀爹爹。爹爹怕你们知道了会担心,一直瞒着。他怕你们受伤,从来不敢留你们住在金潞宫,跟他住在一起。”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吗?   姜武整个人像变成了一个空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好像脑海成了一片空白。   姜元看向姜武,动情道:“孤一直想好好照顾你们,这样,她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姜武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也涌出东西来,他伸手一擦,满手都是泪。   “但是孤没想到,你妹妹竟然一直在记恨着孤……”姜元痛哭道,“孤知道自己错了,但我们是一家人啊,孤也一直在赎罪,一直在弥补……”他一声声唤道,“阿陶、娇儿,你不要恨孤,不要恨孤啊……”   姜武扶住姜元,终于说道:“爹爹,娘不会怪你的……我也不会……” 第187章 活   屠豚带着人潜回了乐城,他们这一伙人实在很像土匪强盗——也确实是。在回来的路上因为没有带吃的,马也不多,他们就转道先去做了一桩生意。做完生意后,屠豚就说他要回去救公主,已经做了一桩生意了,他自觉也算对得起这些跟上来的人了,说完道:“你们都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走了一阵,回头看这些人还跟着。   屠豚黑着脸:“……让你们走,你们不肯走。”一边拨出刀来。   陀陀吓得一抖,他可是见过屠豚杀人,跟他杀羊杀牛差不多,都是拧着把人转半圈,然后照脖子上一捅,再拉出来,血就哗啦喷一地了。   看过屠豚杀人的,就没有不胆寒的。   其他人也是一样,纷纷往后退,还有人吓得掉头就跑的,跑了两步看大家都不跑又回来了。   那群人里也有个领头的,结巴着说:“救、救公主我们也去!谁说我们不去的?”   “就是!别把俺当孬孙!”   “谁不去谁就不是喝人奶长大的!”   一群人呼喝起来,屠豚又问了几次,才稀里糊涂的把人给带上了。   然后,他们就到了乐城。   城门守卫本来要拦,但被他什长给拉住了,什长小声说:“你不懂,咱们这里有个凤鸟将军就喜欢带着兵在野地里跑,他的兵都这样!”   “都这样?”守卫悄悄指着跟乞丐差不多的屠豚等人问。   “将军都这样,衣服破破烂烂,头上结成饼,脸跟一辈子没洗过似的。”旁边一个守卫笑嘻嘻的说。   “真的假的?”守卫不再拦了,看着屠豚几人走进人群,没想到城里的人竟然也都没当回事,甚至还有小贩和商人招呼他们去吃去喝。   守卫目瞪口呆。   什长说,“他们吃多少都不怕,回头去找公主要就行了。”   守卫早就听过摘星公主的大名,惊讶道:“为什么他们吃饭,公主掏钱?”难道不该找那个将军吗?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说法五花八门。   有的说:“公主跟将军好。”   有的说,“那是公主心善!”   还有的说:“明明是将军骗公主的钱花!”   那个守卫听完嘀咕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屠豚他们吃喝过后就发现有人冒出来要拦他们,屠豚就带着这些人在城里乱跑,杀了一些,跑了一些,抓了几个。   “还真有人要杀我们啊?”一人道。   屠豚把这人的手脚都给劈开一半,半掉不掉的,然后才问他:“你们是哪一家的?”   那人还算有些骨气,硬挺着不答。屠豚问了见他不说也不费话,直接一刀劈死,去问第二个。一直到他问到第五个时,才问出来。   “一个独眼?”屠豚听完就把这个人也杀了,剩下的也一个不留全砍了。   其他人还在问:“独眼?什么人啊?”陀陀他们却知道,问屠豚:“怎么是姜大人?”   屠豚道:“什么姜大人?不过是个舔屁眼的小人!”他早就看怜奴不顺眼,知道公主也不喜欢这个人。不过怜奴为什么让人盯着他们呢?   屠豚看看他们的模样,懂了,转头带着人找了一处水井,几人打水冲干净后,再偷几件干净衣服换上,再出去果然就没人追了。   陀陀问:“他们在追的不是我们?”   屠豚看那不请自来,跟上的五十几号人,指着他们说:“他们追的是你们!”   那五十几号人倒有一半多都吓得要跑,好几个还不忘抱拳对屠豚说:“壮士日后见到将军,就说我王五/李四日后再报他的大恩!如今我的事犯了,不敢再拖累将军!就此别过!”   屠豚暗自叫了声好,总算把这些拖后腿的给甩掉了一多半。剩下的带着就带着吧,爬墙时有人在下面垫脚也不坏。   他带着这些人想混进莲花台,在城中转了几日,想把宫中倒夜香的车给偷了,人打算杀了。但在杀之前,屠豚多嘴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公主现在在哪儿?”   倒夜香那粗役狂摇头,就是说不出来话。   “哑巴?”屠豚掐着他的下巴看嘴,见有舌头,就把刀架到他脖子上:“说不说?”   这一吓,倒是把粗役的舌头给吓回来了,连忙道:“公主、公主不见了!让人给绑走了!楼里没人了!”   “绑走了?”屠豚的刀往这粗役的脖子上又切进去半分,“谁绑的?哪天走的?”   粗役抖如筛糠,“那个、那个大人,独眼的那个……好、好几天了,真的好几天了……”   到底是哪一天,粗役实在说不清,他不识数,也不知道什么日子,就知道那天出太阳了。   屠豚问完要杀他,见粗役紧紧挤着眼睛眼泪不停往下流,突然想起公主,放下刀说,“你走吧。看在公主的面上,我不杀你。”   粗役不敢相信的睁开眼睛,发现是真的!翻身起来就跑!跑了两步又回来扑通跪下,朝着宫里摘星楼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才又爬起来跑了。   陀陀看屠豚坐在地上不吭声,刀就放在腿上,其他人都不敢靠近,他就过去问:“……那我们,去哪里找公主啊?”   去哪里找?   屠豚仰头看着夜空。   他也不知道啊……   姜姬端坐在榻上,那些小童就都站在下面,规规矩矩,不抬头看她,也不说话。夜色渐深,他们却没有一个在打瞌睡,反倒一个个的眼睛都很有精神。   屋里只点着一盏灯,昏黄的光闪闪烁烁,时明时暗。   ……难道蒋彪今晚不来?   刚这么想就听到脚步声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到底下的小童们也全都站得更直了。   蒋彪进来,绕过屏风,看到姜姬,笑道:“公主在等我吗?”他一挥手,小童们都出去了。他坐在姜姬对面,上下打量她,笑道:“我还以为公主会跑。”他看向窗外,从这里能清楚的看到她来时坐的那两架车,车前还栓着马,周围还没有人看守。   姜姬后知后觉的看过去——原来那是对她的试探?   ……真抱歉,她全部的精神都用来推演今晚会发生的事了,没考虑到别的。既然知道逃不掉,她也就早早的放弃了这个选项。   蒋彪欣慰的说,“既然公主待我以诚,我也不会对公主再隐瞒什么。”他道,“就请公主放心的跟我回樊城吧,我保证,公主在樊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在我之下,公主,您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会令你就像在乐城一样自由自在!”   他说他已经建好了摘星楼,就在他家里,楼中的一切都会和乐城中的一模一样。也早就准备好了各种珍宝、布匹。   她有神鸟,他虽找不到神鸟,却已经命商人去寻找珍奇鸟类,到时可任她赏玩。   她爱轻云,虽然现在轻云不见了踪影,但轻云的姐妹已经生下了和轻云极为相像的马驹,这当然也是她的。   她爱美童,他就会给她美童。   她爱美人,服侍她的侍女全是魏、赵两地的美人。   就是他的妻子,也早早的被他送回了郑家。   “公主,你什么也不必担心。”他欺近她,执起她的手,“只要你听我的话,顺从我,我就让你拥有一切。”   杀人有几种方法呢?   姜姬躺下时想。   在缺少力量的时候,武器的强大能弥补这一点。   但她手中偏偏缺少武器。   她没有枪,甚至没有一把快一些的刀或剑。唯一可以被当成武器的,是她用来簪发的一枝木簪。这是她千方百计留下来的。木簪虽钝,似乎也不够坚硬,但它的好处是韧,木头断裂后的木刺也能造成二次伤害。   但蒋彪显然防备着她的发簪,取下来后就扔到榻下去了。   好吧,她原来打算趁他不备的时候把木簪扎进他的耳朵眼里,这么着能不能扎死人不知道,但一定会把人给扎成重伤是真的,一不小心戳到脑中的什么器官上,嗯,以现在的医学条件来说,大概是回天乏术的。   那就只剩下第二个办法了,幸好,她是一个老司机。   “公主。”蒋彪看到姜姬捂住下面不放开,柔声道:“让我看看,不会疼的,我只是舔一舔。”   “会痛,你别想骗我。”她说,“那些女人都告诉我了,会很痛很痛,像被刀扎了一样,你休想。”   “那怎么办?”蒋彪也不急着成事,他喜欢慢条斯理的来,“不如,公主来帮我舔一舔?”   姜姬噘嘴,仍被按着脑袋凑到他的跨下,随即他的一只手就过来掐住她的脖子,“公主,小心不要用牙咬。”   现在,是肯定不会咬的。等你魂飞天外时……   姜姬暗自磨了磨牙,盯着这下面的东西,盘算着到时是咬哪里好,一定要一口就咬下来,幸好,她的牙还算结实,新长出来的上下大门牙一看就很锋利!她记得小时候她甚至能把鸡骨头咬断,咬核桃也不在话下。   他这个东西,总不会比核桃硬。   一时屋里只有水渍声和男人的喘息声。   蒋彪一直指点着,只是公主也太过聪慧,太过配合,少了一些趣味,让他有点失望。   正自逍遥间,魂儿正欲脱壳而出,一个人突然从门外冲了出来,手握一柄长剑朝着蒋彪就刺出去!   蒋彪抓起跨下的姜姬就往那人怀里扔!   果然那人立刻扔了剑去接姜姬!   蒋彪赤身扑下,拾起剑就照这人当头劈下来!   卫始抱住她,把背露出来。   但半天都没有剑劈下,他抬头看去,见蒋彪瞪着他们,僵住了。   后腰是凉的。   蒋彪把头扭过去,刺客比他低,他低头看,是一个陌生的人,就是眼睛很熟悉,熟悉到……他曾无数次见过这双眼睛,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卫始见机夺过剑,刺进蒋彪的腹部又拔出来,再刺进胸口。   蒋彪倒下了。   卫始抱住他,不敢让他摔到地上,却看到另一个人也从后面抱住了蒋彪,两人都是一怔。   姜姬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捡起衣服穿上,小声说:“把他放到榻上,不要惊动了别人。”   蒋彪被放在了榻上,身上三处全是致命伤。   他的眼皮还在颤动。   但人已经渐渐凉了。   卫始看到那个人在看蒋彪,悄悄把姜姬挡在身后,拔出剑,护卫着她。   她按了下卫始的手,看着那个枯黄头发、一身狼狈的人,复杂的喊出了他的名字:“蟠儿。”   “公主。”蟠儿回过神来,立刻道:“公主,请快逃!他们一会儿就会发现了!”他左右看了一眼,说:“我会往西边逃,你们往东边跑,到时他们就会来追我了!”他说完,对卫始点了点头。   卫始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显然他也是来救公主的,抱拳道:“多谢壮士!后会有期!”然后就要去抱姜姬。   “逃不掉。”姜姬摇头,“也不必逃。”   她看着蒋彪的尸首,一时不相信这个人就这样死了。   她让卫始把剑拿过来,让蟠儿看,“你看这是谁的剑?”   蟠儿单膝跪下,凑近一看,“怎么会是……”蒋龙的剑?   这不是正好吗?   歪打正着。   “我们不用逃。”她把剑用蒋彪的衣服包起来,递给蟠儿,“你带着它走,把它藏起来,然后再回来找我。”   蟠儿犹豫道,“公主……不逃吗?”   姜姬摇头:“我要去辽城,你去辽城找我吧。不过,最好在半年或一年后。”那时,蒋彪的死如果不是被彻底埋葬,就是已经烟消云散了。   蟠儿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打算,没有多耽误时间,背上剑,转身就走了。   卫始也懂了,跪下道,“公主,这样能行吗?”   “行。”她肯定道。   如果是以前,她可能会担心蒋龙会替蒋彪报仇。但在金潞宫那一夜后,她已经看透蒋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早晨,蒋龙来了。   他看到小屋前那一群被拦住的小童,而守在门前的,竟然是公主的侍人。   ……难道一夜之间,蒋彪就被公主说服把这些人放出来了?   他走过去,那个拦住小童的侍人却让开路,恭敬道:“公子,公主要见你。”   蒋龙听到这话,觉得有点不对。   他走进去,绕过屏风——   姜姬坐在榻的一角,另一边的榻上则是蒋彪已经凉透的尸首。   蒋龙目眦欲裂!正待喝骂,姜姬道:“行云还是先去看一看是什么伤了太守吧。”   蒋龙瞬间就想起了自己的剑!那柄留在公主手里的剑!他立刻冷静了下来,走到榻前,只是用手比了一下蒋彪胸口和腹间的伤口就知道,这是他的剑……   “没人知道太守来这里。”她说。   “……太守的从人知道。”他说,“他们今天下午就要来迎接公主和太守了。”   姜姬道:“那就要行云再辛苦一回了。”   蟠儿守在樊城到这里的要道旁,当他看到丛伯骑马而来的身影时,已经用不到他了。埋伏在道旁的蒋龙的人已经扑了上去,纠缠着丛伯,把马绊倒,将他袭杀。   蟠儿一直看着,直到他们把丛伯的尸首拖上马背,飞驰而去后,他才跪下,对着那个方向磕了几个头,起身往另一边走去。   在小屋旁挖了一个大坑,四十多具尸首被扔在里面,姜姬看到其中还有几个侍人和几个宫女。   “……”她蹲了下来,闭上眼睛。   卫始跪下来五体投地:“请公主责罚。”   “不用。你起来吧。”她拍了拍他。   早就知道他能潜进来却没有见到守卫,肯定是有人在外面引开了人。让侍人和宫女假装逃跑,蒋彪身边的人才会变少,卫始才能偷溜进来救她。那些“逃走”的人,也不可能活着……   这些人都是为她死的。不管是这些蒋家侍卫,还是侍人和宫女。   几匹马跑来,又往里扔了一个尸首。   那个尸首在坑里打了个滚,露出半张脸。   丛伯。   姜姬木然的看着这一幕。   坑被填平,因为放火焚尸会引来人,会被人注意到,只能这样做。   蒋龙走过来,“公主,我们该出发了。”他们要把这两天的差距赶回来,他要假装他从未遇上蒋彪,蒋彪是在来找他的路上,被别人杀了,谁杀的?   “龚家怎么样?”她坐在车上,认真的给蒋龙找替罪羊,“冯家老弱病残,哪里杀得了人?你现在落下去了,再少一个蒋彪,龚香还有什么可惧的?莲花台就是他一人独大了。”   蒋龙盯着她看,半晌才道:“我不如公主。”   姜姬,“行云,你是男子,我只是个女儿身,女儿家又哪里比得上男子呢?”她说,“我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蒋龙听了这话,心里舒服了一点。虽然被公主算计了,但,蒋彪死了。这个结果也未必就不好。   说起来,也怪蒋彪不好。他这才叫终日猎鹰,却被雀儿啄了眼。   死不瞑目啊。 第188章 辽城   辽城,位于鲁国西北边陲,与燕国相邻。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鲁国、燕国两国的军奴、士兵的后代子孙,也有逃奴逃到此地,因为在辽城,只要愿意当兵就能有军籍,虽然以后的子子孙孙都只能靠当兵为生,但以前不管做过什么事,哪怕杀人放火,都能一笔勾消了。   在这里的人不以种地为生。以前有军屯,但大家都不种地,就干坐着吃粮草,吃完了将军就带着军队去附近的城镇“收粮”,还发生过直接把城里的粮库给搬空的丑事,致使辽城附近十城九空。后来燕、鲁两国休兵止戈后,军屯里的粮食又被“偷偷”拿出来卖掉换钱,当时还有大商人前在此地收粮,反正粮草卖完了,就去附近的城镇要粮就行。最后附近的城镇一听说是辽城来的,无不嫌弃厌恶,辽城也就更不容于此地。   蒋龙说完,笑道:“公主,这就是你将要去的地方了。”   一处极恶之地。   这样的绝地也实在是难得。   姜姬挑开窗帘,外面是一片荒野。和乐城不同的是,乐城城外的荒野至少还有草和树木,这里的荒野连草都没有,裸露的地面一吹就刮起一阵烟尘。   从十几天前以前,就再也没有经过任何一个村庄,也看不到城镇了。而这里甚至还不到辽城。   从那天后,蒋龙再也没有提起蒋彪,对姜姬也变回了彬彬有礼的样子,不但给了她两辆车供她和她的宫女、侍人乘座,还不再派人看守监视他们。   ——但让他失望的是,公主真的没有逃走。   走了二十多天以后,他们终于到辽城。   辽城太守杨云海听到有“蒋姓人”要求见他时,仍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怎么说的?”他一边问,一边从榻上下来,稚妾连忙替他整衣、束发、戴冠。   “他自称是蒋淑之弟,蒋珍之子,要求见太守。”从人实在不敢确定那人到底是个骗子,还是真有其人,“太守,你看是真是假……”   杨云海摇头,“又不曾见过蒋珍,哪里知道他儿子长什么样?”他反问从人,“你看呢?”   从人道:“我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像辽城的人。倒真有几分名门公子的气势……”   此时杨云海的衣服也穿好了,他举步向前道:“不管真假,我总不能不见。”   从人不敢怠慢,早早的将蒋龙请到了堂上,连姜姬坐的车都一并进了院子,就停在庭前。   杨云海走过来看到前庭有两架马车,问从人:“那是何人?”   从人摇头:“他不肯说,只说是贵人。”   “贵人……”杨云海沉吟片刻,回头吩咐从人,“去洒扫庭院,再让人把幻海楼收拾干净,以待贵人。”   从人匆匆去了,杨云海抬脚进屋,一看到蒋龙,就明白为什么从人连来人的身份都没有问清就把人请了进来,连车都让他带进来了。实在是这样芝兰玉树的少年是他生平仅见!   还没开口,他就已经信了八分。   他慌忙拱手为礼,连声道:“失礼,失礼!让贵客久候了!”   蒋龙回身,看到杨云海,不行礼,不问好,只是问他:“可是杨云海杨太守?”   辽城太守出身不彰,原来只是驻守在此地的武将,后来踞辽城为“王”,做了一个土大王。只是虽然在辽城说一不二,一言九鼎,但在蒋龙看来,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粗人罢了。他根本懒得跟这种人打交道。   杨云海见惯了这种面孔,不以为意,应道:“正是在下,敢问蒋公子有何指教?”既然不是来当客人的,那就肯定是有事了?   蒋龙上下打量他几眼,点头道:“我奉大王之命,送公主前来,接驾吧。”   公主?   大王?   杨云海反应不过来,不待他再问什么,蒋龙已经理所当然的越过他,快步走向停在庭前的车。   大王?   公主?   杨云海一下子回过神来,慌忙跟上去!只见蒋龙站在左侧那辆车前,很随意的掀起车帘对里面说了句,“公主,下来吧。”   杨云海顿时明白了。   这个公主,只怕是获罪了。   阿柳先跳下车,去喊了卫始等人下来。   杨云海一眼就看出卫始他们全都是受过刑的男人。不然他可不相信蒋龙会在赶路途中让他们洗漱沐浴,这些男人虽然尽量保持着衣著整齐,身上仍然免不了沾上尘土——可他们个个都没长胡子。   他们迅速把车给围起来,宫女们一个个下来,最后下车的却是一个小姑娘。   可杨云海马上就知道这是公主了,因为蒋龙对她行礼了,虽然只是浅浅一揖,语气也很嘲讽:“公主,我们到了。某不能再侍奉公主,实在是伤心啊。”   公主笑道,“蒋公子真是不讲一点情面,好歹也有同车之谊。那我在这里就祝蒋公子回程一路顺风,早日回到莲花台……啊,我忘了,只怕蒋公子再也进不了莲花台了……”   蒋龙冷笑,转身大声道:“走!”说完就上了马,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杨云海都没来得及跟他告别,追了两步,回头再来看,公主已经光明正大的进去了,他只好赶紧进来拜见公主,结果进去一看,公主已经高居堂上,侍人拦住他道:“还请太守快些替公主安排下榻之地,公主舟车劳顿,想早些休息。”   杨云海真是哭笑不得,这叫什么?到底谁是主人?一面还是连声答应,“某这就去。”   侍人又道,“一路走来,公主也未曾好好用过一顿饭,不知此地有何可用之物?可有鸡、鸭、羊、猪等肉食?稷、麦、谷、粟都有吗?盐、糖、酱……”   他一个个数,杨云海听得头昏脑胀,连声道:“都有,都有!某这就取来给公主!”   侍人此时方露出一丝笑模样,对杨云海夸道:“不想太守如此能干,我一定会对公主说太守的尽心尽力之举。”   杨云海看了眼坐在他的榻上却好像还嫌榻不够舒服,一脸嫌恶的动来动去的公主,对侍人道:“某想拜见公主,不知……”   别看侍人刚对他要了那么多东西,此时却一点都不客气的说:“不行,我刚才说过了,公主累了,还请太守识趣些!等日后公主心情好了,自然会见你!”   杨云海也不多加纠缠,恭恭敬敬的出去了。   他出来后,见他的从人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台阶下,显然刚才侍人把他拦在门前,两人的一番口角官司他全看见了。   他看从人就要张嘴,立刻一把把他拽住,拉到外面。   “主……”从人虎目圆瞪,怒发冲冠,就要冲进去找侍人拼命,再不济也要把他拖出来千刀万刮才能让他学会怎么跟太守说话!   “让你准备的幻海楼,准备好了吗?”杨云海不等他开口就打断道。   “收拾好了。”从人点头,这才反应过来四下寻找:“蒋公子呢?”   “走了。”杨云海说。   “走了?!”从人怒道,“那幻海楼给谁住?!”那他不白收拾了!   杨云海说,“自然是给公主住。”   从人茫然道,“哪里来的公主?”   杨云海把他拉到大门前,遥遥指着二道门里,堂上坐着的那个少女,“在那里呢。”   “哪儿呢?”从人没有千里眼,当然不可能看到。   “就在那里坐着呢。”杨云海复杂道,“坐在我的虎座上。”   从人瞪眼睛。   杨云海继续道:“刚才你看到在门前拦着我的人?那是公主的侍人。”   “侍人?”从人当然不知道什么是侍人。   杨云海用一个很浅显的解释来告诉他:“就是切了这里的男人。”他比着从人跨下。   从人顿觉腿间一紧,“切……”   杨云海笑道,“切了这里的男人,才能在莲花台侍候大王,侍候后妃等宫中女眷,当然也有公主。”   从人恍然大悟,道:“切……就那人,是侍候公主的?”他反应过来,“公主占了您的公堂?”   杨云海点头。   从人又想怒,杨云海连忙说:“你说幻海楼收拾好了吧?”   “好了啊。”从人不忿道。   杨云海提起袍子就又进去了,一边说:“太好了!我这就请公主过去!她就不占我的公堂了!”   从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赶紧也跟着进去了。   乍一见幻海楼,姜姬以为来错地方了。   楼,自然指的是多层建筑。   不是吗?只盖一层的叫楼吗?   但眼前这处傻大傻大的大屋子,它就叫幻海楼。   不止是她愣了,跟她一起的宫女也纷纷道:   “是这里?”   “走错地方了吧?”   “这个是平的啊。”   从人不免又生起气来。要知道幻海楼是杨云海极为心爱的地方,平时他自己都不住,也就偶尔宴客时在这里,谁见了不夸呢?怎么公主和她的侍女见到了都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杨云海倒是很坦然。   卫始在旁边替她们解释:“太守莫怪,公主以前住摘星楼,大概从来没见过幻海楼这样的楼阁。”   从人的脸红起来,满心羞怒!   太过分了!这是在嘲笑他们!嘲笑太守!   杨云海笑道,“是我让公主见笑了才对,狂妄起了此名,名实不符,不怪别人笑话。”   卫始对他笑一笑,上前对姜姬说:“公主,快请进去歇歇吧。”   幻海楼里面也和它的外表一样,大就一个字,所有的屋子都很大,足有她以前见过的宫室的两倍、三倍大。因为过大,里面就显得很空。没什么装饰,有一些同样也很大的瓶、鼎、炉,坐榻与卧榻倒是正常尺寸,让她惊喜的是屋里有两个屏风,一个摆在卧榻那边,一个摆在坐榻那边——大概是太守认为屏风就是这么用的。再进去,发现屋里就有方便之所,靠墙边摆着马桶,隔壁角房该是方便之所的地方,挖了个池子用来洗澡了。   而后面有一个大庭院,比起空无一物的前庭,这个中庭倒是摆了一些假山奇石,也种了瘦竹衰草——全枯死了,阶边也有疑似兰草的野草,怎么看怎么像野葱。   中庭后两侧是轩堂,一边好像是书房,另一边摆了一些女子之物,所以一边是读书的,一边是给妾室住的?红袖添香?   中间三间则是卧室,这里不是榻,而是围床,全都大的吓人,够躺五个人玩打架游戏。   再后面还有一个小院,三面全是屋子,分隔更细,应该是给更小的妾室和下人住的。   逛了一圈下来,姜姬对幻海楼倒是没什么不满了。地方够大,她带来的人也都够住,唯一不好的就是这个楼位于这个府邸的西南腹地,住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了,连大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随便乱撞,只怕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卫始在前面打发走了杨云海,回来见她,道:“此人心计颇多,只怕不是易于之辈。”   他们明明是“发配”,蒋龙的态度说明了一切。但卫始从头到尾都不客气,也不解释,对着一城太守指使来指使去,杨云海却照单全收,不但没有丝毫不满,还显得很恭敬。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姜姬笑道,“我只怕他没有要求我的地方,既然有所求,我们各取所需就行。”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真是这几天来最好的消息了。   杨云海回到屋里,兴奋的难以自抑。他命人送来美酒,稚妾看他高兴,坐到他怀里,揉着他的胸口问:“爷爷高兴什么?”   杨云海搂着她道,“乖儿,你知道谁在家里吗?”   稚妾摇头。   他道:“是大王的公主!”   稚妾呀了一声,兴冲冲道:“公主怎么会来辽城?”   杨云海摇头道,“一个女儿,大王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谁知道她是怎么来的,我只知道她是大王的公主。”   稚妾道,“大王如果不喜欢这个女儿,那她又有什么用呢?”   杨云海笑道,“用处可大了!”   早在朝午王继位后,驻守此地的杨家就再也不能征兵了。朝午王王位不稳,各地的太守都不能再发兵役。别处的太守还有别的来钱的路子,身在辽城的杨家有什么?不征兵,他们的钱从哪里来?不征兵,他们的日子怎么过?   杨云海还记得以前,父亲那时,他时常呼朋引伴,何等的逍遥快意!他是亲眼看到杨家衰落下来的。以前杨家可以跟燕国的贵族平起平坐。现在他见了燕国贵族,哪怕是个新封一年的小贵族,都要客客气气的说话,半点脾气都不敢有。   他只能紧闭家门,躲在家里抱抱小妾,连家门都不怎么出了。   公主受不受大王的喜欢不重要,但她是公主!   有她在,他就可以借公主的名义征丁了!   至于征来的丁口是替公主修府邸,还是做杨家的军奴,这还不是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只要公主一直留在辽城,杨家就可以重获往日的风光! 第189章 赠   蒋龙回到了乐城。   “回来了?”蒋珍有些吃惊,放下手中的竹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上下打量了几眼,摆摆手说:“去换身衣服,洗漱一下再出来。”   蒋龙行礼后退下,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跟他一起出去的侍卫头领正在和他的从人雀峰喝茶。   雀峰幼时和蒋龙一起求学,两人师从同一个先生。但雀峰家贫,在求学时他向先生坦言想成为蒋龙的从人,于是先生替他向蒋龙引见,蒋龙就收下了他。所以等雀峰从先生那里学成之后,就离家别姓,来了蒋家。他现在没有姓,只有名,如果日后蒋龙对他好,也会赐他蒋姓。如果日后他离开蒋龙回到自己家里,也可以恢复旧姓。   雀峰道:“怎么?没跟叔叔说话?”他起身去外面叫仆人送热水和替换的衣服进来。   侍卫头领也是蒋家教养出来的,他们和雀峰还不太一样。他们都是从小由蒋家从人贩子手中买来,或者是到村庄里去收来的孩子。收下他们的时候就是为了教导武艺,成为蒋家的武师。他们虽然有旧姓,但多数早就不认识父母了,更多的人的姓氏是卖了他们的人的。但他们并不会单只归属在某一房,在蒋淑还在时,蒋家武师全都是他的人。   但武师们也会有自己的选择,平时更喜欢哪一个蒋家公子,更愿意在谁手下干等等。   侍卫头领和他麾下的人选的就是蒋龙,他们也算是蒋龙的心腹了。   “公子。”头领道,“我就是来给您说一声,没什么事,我就带人回去了。”   蒋龙:“等等。”他让雀峰去拿出一箱金饼,“给大家分了。”   这次他们跟着出去也算是遇上了一桩大事,不趁此时收买人心又要等到何时?   侍卫头领犹豫道:“现在……”会不会有些明显?如果只是护送公主去辽城,又怎么值得蒋龙重金相酬?   蒋龙摇头道,“拿着吧。我现在无官无职,早被大王厌弃,不给钱,怎么会有人愿意跟我?”   侍卫头领这才笑起来,特意出去喊了两个人,大摇大摆的把这箱金子抬走了。   雀峰在人走了以后才赶紧问蒋龙,“出事了?”   这次去辽城,雀峰没去。蒋龙留他在乐城打听大王和莲花台的消息。   蒋龙沉吟不语,雀峰也不再细问,既然蒋龙认为不需要告诉他,那就说明他还不够信他。   这时蒋龙的另一个从人,蒋珍送给他的阿尾进来了。   “尾叔?爹爹叫我?”蒋龙坐直身问,雀峰立刻去替蒋龙拿出门的衣服和鞋。   阿尾也过来帮忙,道:“行云快去吧,宫里出事了。”   宫里还真出了一件大事。   龚香和冯瑄都匆匆赶来了,其间龚香跑来时头发还是湿的,他正在沐浴,听到消息就跑来了,谁知来到金潞宫门前,宫门仍然紧闭。   只有怜奴穿着一件荷青色的长衫,站在门外等候,一看到他们二人,遥遥一揖,指了指西殿。   龚香和冯瑄只好先去西殿等着,过了一会儿,怜奴才来,见到他们二人就说:“二位都知道了吧?随我来吧。”   三人一起从金潞宫出来。龚香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躲在那里?”   怜奴摇头,“我也不知。如果不是那里没吃的了,他们也不会跑出来,也不会被侍卫发现。”   三人沿着宫道走到一株枫树旁,绿盖如云。绕过枫树就能看到一条小道了,再往前走,冯瑄止住脚步:“……姜内史,我们这是去哪里?”   怜奴心知肚明,指着前方道:“就在前面,启和殿。”也就是,鬼殿。   是冯乔毙命的地方。   不止冯瑄站住了,龚香也不往前走了,虽然已经是初夏,太阳明晃晃的悬在头顶,他们身上却升起一股股凉意。   鬼殿里所有的女人都死了。   怜奴叹道:“他们也真是聪明,竟然躲在了这里。”   冯瑄停了半晌,才再次迈步。怜奴就像根本没发现他刚才的停顿一样,继续领路,道:“这对主仆也实在是厉害,不知在这里躲了多久了。”   龚香问:“他们是什么时候躲在这里的?”   怜奴摇头,“他们也说不清楚。”他顿了一下,有些鄙视的说,“这对主仆是一对睁眼瞎,一句书都没读过,问什么都只会说不知道。”   鬼殿外面的草全都是枯黄的,明明别处的草都长得绿油油的,偏偏鬼殿周围不管是草还是树还是花,全都活不了。   但里面却不一样了,已经打扫干净,地上没了有灰尘,墙壁上也没有了破破烂烂的帐幔,桌几一看就是新的,跟陈旧的宫殿有些不合适,也添了几丝人气。   走进内殿就听到了隐约的人声。   “好像有人来了吧?阿仁,你看着阿智,我去看看。”说话音,一个少年就闷头撞了出来,他身后还有两个声音在追喊。   一个道:“公子!你不要去,我去就行!”听步音已经追出来了。   另一个声音很虚弱,“阿仁,快拦住公子……”   但已经晚了,这个少年已经闯到了龚香、冯瑄的面前。   他吓了一跳,叫着就要往回跑,被怜奴一把抓住,推到冯瑄和龚香面前,“二位,来见过旦公子。”   大王仅剩的,唯一的公子。   冯瑄在听到宫中说找到姜旦时还不敢相信。因为自从大蒋后去世之后,宫中就再也找不到姜旦了。他就像是突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彼时因为还有另一个小公子在,这个似乎并不讨大王喜欢的公子就被人忘在了脑后。   但在小公子“意外”去世之后,公主又被大王送到了辽城,这样一来,大王膝下岂不是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朝午时期,最令人恐惧的就是大王膝下无子,连个女儿都没有。当时不止是民间,就连他们这些人中间都暗暗流传是因为朝午王倒行逆施,才会无子送终。这都是先王的诅咒。   但国朝无继就意味着国将不国,日后再无鲁王,自然就再无鲁国,更无鲁人。   他们的子孙后代要去哪里祭奠他们?   只要想到这个,就算是龚香都会毛骨悚然。别人不会记得鲁国出过多少一时俊杰,他们只会说这些都是无能之辈,才会不能辅佐鲁王。   现在姜旦出现了。纵使龚香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仍然闭紧了嘴,就算心里再怀疑,在大王没有第二个孩子之前,姜旦只能是大王的公子,也必须是!   他悄悄戳戳冯瑄,见冯瑄浑身僵硬,被他戳了之后才回神。   “就让大公子住在启和殿吧?”龚香道。   冯瑄:“……嗯,就在这里吧。”   姜旦坐在他们面前,一条腿伸在外面,一条腿垫在屁股下,一肩高,一肩低,一直低着头不看人不说,还一会儿撇撇嘴,一会儿偷看他身后的侍从。   龚香暗自摇头,听说大蒋后养他就只管给饭,别的什么都没教,看这样子也不像是教过的。现在大王身边就这一个孩子了,不教是不行了,但让谁来教都是得罪人啊。   他再看向姜旦身后的两个侍从,其中一个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但这两个侍人倒是都坐得端端正正的,姿态比姜旦好得多。   他问:“你二人都是先王后送给大公子的吗?”如果是蒋家人,那就要考虑一下能不能放在大公子身边了。   不料,两个侍人皆摇头。   冯瑄道,“……这二人,我都在公主身边见过。”   龚香大惊,“公主?你二人是公主的侍人?”他从来没注意过公主带着的人长什么样。   姜仁叩道:“小人姜仁。”   姜智嘴唇干裂,摇摇叩道,“小人姜智。”   姜仁,姜智。   ……没想到公主竟然赐了姓。还赐的是姜姓。   麻烦了。   龚香长长的叹了一声。   纵使公主本姓林,但现在他们都非要让公主姓姜。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指责公主给身边的小童赐姜姓呢?   而姜姓的侍从,当然……不能由他们来吩咐。   公主啊公主……你走就走了,怎么还留下这么多麻烦呢?   不过蒋龙不能再出现在莲花台,龚香还是很高兴的,他对公主也多了那么一丝佩服,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也算帮了他们一个小忙。现在终于又少了一个人跟他们做对了。就是大王一直不肯见人——应该说不肯见他们,前几日还见了两位姜将军,也肯见姜莲。就是说,只见自家人。   要不是大王还能见人,他都担心大王是不是气死了。   从启和宫出来,龚香难免脚步轻快。他和冯瑄一同出宫,大王不见人,他们也省了去拜见大王的功夫。今天得知了这个好消息,算是让他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玉朗,你看大公子的面相,和大王……”好像也是半点不像。   不过龚香已经想开了。既然大王捧在手心里的是个假公主,那这个养了这么大的也可以不是亲生的,而心心念念生下来的那个就算是也不在莲花台了。既然这样,这个姜旦是不是大王亲生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鲁国有个大公子,大王突然死了的话,他们还有一个人可以送到王位上不就行了?   所以龚香提起这个话时,也是很轻松的。   冯瑄却叹道:“……四海,你说,公主是冷血,还是……”   “嗯?”龚香没明白过来。   冯瑄摇摇头,“算了,不说了。”   ——现在看起来,似乎除了公主和那个小公子之外,姜旦、姜武、姜奔,都变得比以前更好了。   大王现在对两个姜将军和蔼多了,听说还让姜莲掏钱给他们,好让他们能养兵。也是,没了公主这个助力,大王想养兵只能自掏腰包了。   姜旦就算仍不被大王所喜,他的地位也无法动摇了。龚香和他都会支持姜旦,也是不得不支持,让他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大公子。   ……就算日后大王再有孩子,他们两个被大王厌恶的人为了不在日后成为众矢之的,也会推着姜旦,把他当做护身符的,这个护身符越强大,就越能庇护他们。   他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可能公主在发现他的父亲不会对母亲不好之后,就已经放心了吧……她可能也想过当姜旦此时冒出来之后,冯家只会对母亲更好。   那……公主你呢……   姜姬打了个哈欠,好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辽城干燥,不像莲花台水汽太重。虽然阿柳他们都在抱怨皮肤变粗糙了,但除了这件事外,其他真没什么好抱怨的。   对她而言,能放下乐城的一切,比什么都更重要。   虽然她仍然爱着姜武、姜旦、姜谷,还有姜奔,但……她也真的累了。   可能人都是有惰性的。听说人如果被负罪感折磨得太久,会潜意识的替自己开脱。她倒不是想开脱什么,但她觉得,陶氏把刚穿越时空缩小的她捡回去,之后又救了她第二回 ,等同于给了她两条命。   ……虽然她不怎么想要这条命。   她并不热爱人生,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所以在莲花台时,她想的是就用这条命去报恩吧,这样也算死得其所。   结果死没死成,她就突然觉得——其实她做得够多了吧?   这些也够报恩了。所以,剩下的日子,她可不可以为自己活呢?   不需要再背负那么多了。其实她背上的东西,别人真的会感激?或者说真的会知道吗?是不是她只是在感动自己?   这些事想得她脑仁疼。结果在决定丢下的一瞬间,她就突然觉得浑身一轻。   反正她现在形同流放。   如果不回乐城,那就一辈子留在辽城吧。   这样她就不用再去见他们,不用再替他们担忧。   ——她不能替他们活,对不对?   她把他们的命都背在自己身上,真的太沉,她也太累了。   而且,现在是不是所有人都得偿心愿了?   姜谷,她嫁人了,还有了孩子,心满意足。纵使冯宾老迈,但对她温柔体贴,幼子可爱,她好像没什么不幸。   她非要说她不幸,是不是她太骄傲呢?   姜武,经过她之后,姜元一定会拼了命的拉拢他吧?   姜奔,他其实很单纯,而且没脑子,但没脑子的人反而活得最轻松。他是最不需要她担心的一个。   姜旦,他们早晚会被发现的。只要被发现了,以龚香和冯瑄来说,抓住他比分清他到底是不是姜元亲生的更重要。他可以如愿的永远住在莲花台,锦衣玉食,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他了。   就连姜元也做不到——他需要先从怜奴手里挣出条命来,再证明自己能再生一个才行,等他腾出手来之后,姜旦只怕早就被冯瑄和龚香紧紧护住了。   他们现在应该更不会相信姜元了吧?   以前他们会相信姜元做为一个大王的操守,现在他们发现这个大王比他们想像的更没底限,连亲生的孩子都能做假,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公主。”卫始走进来说,“太守给您送礼物来了。”   姜姬点头,“你看着办吧。”   她趴在榻上,一点也不想动。窗外繁花如锦,斜影扶疏,比起摘星楼下的万顷莲花,她更愿意看这个,她可以看一天都不会腻。   卫始让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无数只箱子从她面前抬过,放到后面的库房里去。   每天,这个太守都会给她送无数的礼物。   她忍不住笑。   怎么人人都是一样的手段?   好像都在告诉她:你看,我会给你送很多礼物的。   所以你一定不舍得离开对不对?   你离开了我,谁还会送你这么多好东西!   好,好。   为了这些礼物,她不会离开辽城的。   这样,太守满意了吗? 第190章 学习   在辽城其实和在摘星楼没什么不同。因为姜姬连门都出不去,不只是她,卫始等人也出不去。他们就只能在幻海楼里待着。   但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没有风,没有土,没有漫天的烟尘,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有时会让人觉得这不是在辽城,而是在乐城。来的路上看到的贫瘠的土地,荒芜人烟,这里统统看不到。   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全都应有尽有。她在杨太守的礼物中看到了不下数百担的魏锦、郑丝、赵绢,还有数之不尽的玉器。以前这种东西她也收过不少,全都堆在摘星楼后面,等着抬出去换成米粮,她从来没关心过这都是些什么。但卫始看到后如获至宝。   他捧着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梯形的玉器在一大早坐到她面前说,“公主,长日无聊,不如某来给公主说故事吧。”   这个玉器原来是一只玉枕,它呈梯形,有四足,上平面还微微凹陷有一个弧度,那是让人枕的地方,而这种器形的玉枕也是很有来头的。   卫始说了一刻钟这种器形是出自哪位大师,这个大师是在庭院里枕着块石头睡觉时得的灵感,睡起来就回家雕了这个枕头,从此扬名诸国云云。   说完器形,他又道:“公主请看此玉,是不是似明非明,似暗非暗,其中仿佛隐含云雾?”   姜姬盯着看半天,点头:“有一点。”这不就是半透明吗?不过他说的就好听多了。   卫始喜动颜色,又说:“这玉还有个故事……”   同样还是传说中,在某个山下有一年轻的野樵,野樵家中无田,也没有别的营生,只是每日进山砍柴再进城贩卖,赚来的钱要给母亲治病,他母亲还要给他攒钱娶媳妇云云。   由于他太可怜又太孝顺,这个山的山神有一天就托梦给他,让他去山中某处挖一块石头送到城里某某地蹲着,等人来问价,人来了以后,他要价九千金,少一分都不行。   野樵想看清山神的脸,好替他修庙,传扬他的美名,但眼前只有云雾,耳朵里还能听到水声。醒来后他就去山神说的地方挖了一块石头,背到城里,蹲在山神说的地方,果然不到一刻就有个人来问价。   这人不过是看这个野樵竟然跑到这里来而不是在城门口卖柴,这里住的可都是高官富绅,而野樵面前还摆那么大一块石头,这人好奇,问这石头怎么卖啊?   野樵心里害怕还是照山神教的说:“九千金。”   这人吓了一跳,左看右看,都认不出这是什么石头,又怎么会值九千金。还想再问,野樵实在害怕被人打,背起石头跑了。   野樵回家后就把石头放在屋中角落,继续砍柴卖钱。结果山神不乐意了,再次入梦:怎么不去卖石头?你是不是不信我?你卖了石头就有很多很多钱了!你是不是不信我?你这后生好不听话!真是不懂事!   野樵说我害怕。   山神骂怕屁!听我的没错!   野樵不肯,山神就夜夜入梦,缠得野樵苦不堪言,不得不背着石头再去那个地方卖石头。结果这次他刚蹲下没多久就有一堆人围过来,打头的还是那个问过价的人。   那人喜道:小哥你果然又来了!   原来那天他问过价后野樵就跑了,他回去辗转反复,夜里都睡不着,一直在想这是什么石头,怎么值这么多钱?啊呀,当时应该买下来看看的!   等他见了朋友,也忍不住念叨此事,一来二去,这附近的公子哥们都知道有个野樵背块大石头要卖九千金,人人都好奇:这什么石头?   可野樵偏偏再也不来了,这些人被折磨得不轻,个个都作下了心病。终于!野樵今天来了!他们立刻就赶来了。   那人问:“小哥,你这石头什么价?”   野樵低着头,声如蚊喃,“九千金。”   那人拍板,“买了!”   野樵目瞪口呆。   那人的下人立刻就把钱抬来了,把石头抬走了,那人想把石头抬回家再看看有什么玄机,其他人都不答应,堵住路不让走,最后逼得那人不得不就在大街上请人把石头劈开了,好一探究竟。   野樵收下钱心中也很不安,也留下来了,想着如果劈开了什么也没有,就把钱还给人家。   结果劈开后,石中竟然是一块美玉!色如云,细看有仿佛有云雾升腾,雾升雾降。   “这就是此玉的由来了。”卫始道。   那山也更名叫玉雾山,此山出的玉石就叫雾玉。   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从此卫始每天都要找出一些东西来给她讲故事,在他嘴里,每件器物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出身。听得多了,姜姬发现他其实是在给她“上课”,就跟姜旦在承华宫上的课一样,只是卫始是从她“感兴趣”的地方入手,课上的也是活灵活现,充分考虑了她的接受程度。   而杨太守送来的礼物也是五花八门,卫始有时讲着讲着会蹦出来一句:“看来当年杨家也到过长山。”   “原来当时发生在浦合的魏鲁之战,杨家当时也掺了一手。”   “杨家还真是哪里都去过了!”卫始拿着一只黑色的兽形铁器兴冲冲的给她看,“公主你看,这下方的款识是什么?”   那是一个五寸见方的纪字,上蛇?下弓?旁边不知是云雾还是水流。   她摇摇头:“不认识。”   “这是赵王之物,看这样应该是赵王的近身之物。”卫始笑着说,跟着就给她说起了赵王。   赵王在她心中有两个印象,一是赵女身高且美;二是赵王娶了魏国先王两岁的女儿为后,这个王后和现在的魏王应当是同母兄妹。   “听说赵王后在国中十分受宠爱,这话其实不对。”卫始道。   赵王娶赵王后时已经二十几岁了,国中早有宠爱的淑女。赵王后进宫之后,还曾在这个淑女膝下养育,赵王还以这位淑女要抚育王后为名,把她立为夫人。赵王后长大后,对这位夫人也是尊敬有加,两人十分亲呢,如同母女一般。   “赵国现在的大公子就是这位寿阳夫人的儿子,她给赵王生了三个公子两个女儿,又深受赵王后喜爱。”卫始笑道,“依我看,这个夫人才是赵王的王后。”   “原来如此。”她点头说,“之前我就觉得奇怪,赵王与赵王后的年纪相差太大了。”   卫始又道:“公主不知,还有一桩趣事。赵王后在长大后要与赵王同房,可她嫌赵王老迈,一直不肯,还是寿阳夫人相劝,才让赵王抱得美人归。后来赵王要找赵王后,赵王后不愿意就躲到寿阳夫人宫中。”   姜姬听得渐渐两眼放出光采来,卫始又把声音压低,“还有传言,寿阳夫人还把她弟弟的儿子引见给赵王后,让他二人在她的宫中相会。”   “哦?这寿阳夫人胆子很大嘛。”姜姬问,“那赵王后呢?”   “不知。”卫始摇头,叹道:“但赵王后一直被赵王和寿阳夫人玩弄于鼓掌间,不知魏王在天有灵,会是什么心情。”   “难道你以为他会伤心吗?”她反问道,“能把两岁的女儿嫁人,就该料到她以后会有什么下场。我觉得,他反正是不会在意的,那个女儿全部的作用就是替魏国与赵国架一座桥,替魏国续命。就算她死在赵国了,只要赵王还记着这个王后,肯与魏王认亲,不管是魏国先王还是现在这个,只怕都会感叹赵王后嫁得值了。”   卫始笑道,“公主说的对。”   卫始回到屋中,卫开正在抄录账册,看到他脚上的袜子湿了,往窗外一望,“原来下雨了啊。”   卫始一转头,雨声这才闯进他的耳朵里。   卫开替卫始拿来袜子,看他神情,笑道:“你连下雨都没发现?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回廊。”卫始摸了下头发,见发丝上也沾上了雨丝,索性脱了衣服把头发给解开胡乱擦起来。   “怎么了?心烦?”卫开说,“你不是去见公主了吗?公主给你气受了?”   “没有。”卫始缓慢摇头,“公主不曾责骂。”他看卫开,意味深长的问他:“你见过公主生气吗?”   卫开仔细回忆,卫始开始细数:“大怒、小怒、薄怒、不平、不忿、不快、不甘……”   卫开一一摇头,神色也渐渐变了。   卫始叹道:“我今日才发现,公主落到这个地步,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与憎恨。”他又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公主不是没有憎恨,而是……完全没有反应。”他急切的看向卫开,“你能懂吗?她看到我们会微笑,看到阿柳她们打扫房间、采摘鲜花、给她梳妆打扮,会笑,却……只是笑。就像人看到树枝上有一只小鸟跳来跳去,他觉得有趣,就笑一笑,笑完也不会放在心里。”   卫开:“你是说公主没把我们当人?那你还记得在摘星楼时,公主有多想把我们都给赶走吗?她本来就不想连累我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卫始深吸一口气,“当时公主只是着急,却没有愤怒。就算我们执意要跟着她,她知道以后就接受了。”   卫开明白了一点,“你是说……”   “不管我们是忠是奸,当日是跑是留,公主都不在意。”卫始惊惧道,“公主的仁慈也只是仁慈,悲悯也只是悲悯。她看到死人会伤心,会难过,看到我们活着会开心,会高兴,听到有趣的故事会眼睛闪闪发亮!”   “但她心里其实没有我们任何一个人。”卫开叹道,“这就是大爱?爱世人,却万物皆不入心?”   “我不知道。”卫始摇头,“今天我给公主讲赵王与赵王后。”他把那只铁兽炉放在地上,有些不确定的说,“我觉得,公主好像……”   卫开等了半天,不见他接着往下说,催道:“好像什么?”   卫始摇摇头,“算了,我说不清。”   夜里,卫始难以入睡,他翻来覆去,脑中一直转着公主的事。   其实以前他并没有见过公主,只听过公主的传言,对于鼎食,包括他在内的一些人都认为公主这是在夸富,也是想收买宫中人说她的好话,更是因为出身乡野,在宫中担心被人小看才日日都以鼎食来招待下人。也不想一想,当别人都说摘星公主的座上客全是宫女、侍人,她的名声真的会变好听吗?   但现在他却不确定了……   宫中传闻公主杀了大王的小公子。这件事在卫始心中其实不算什么,而他对公主为什么这么做也并不关心。不管公主是因为嫉妒小公子也好,还是为了报复什么人也好,甚至是因为被蒋龙骗了才听他的杀了小公子,都没关系。   他从没思考过公主为什么要杀小公子。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相信公主会毫无理由的杀人,所以一定是由于一些事,才会让公主不得不出此下策。   在蒋彪死了的那一夜,他亲眼见识到公主的镇定与城府。而在之后的每一天,他亲眼看到一开始对公主不屑一顾,甚至隐隐憎恨着公主的蒋龙又跟公主乘上了同一辆车,甚至在他走前都仍然记恨着公主。   ——可他却不想杀公主了。   ——甚至,他猜测公主和蒋龙达成了盟约。   因为明明是他们杀的蒋彪,而公主也借此威胁了蒋龙,最后蒋龙却替公主扫清了尾巴。他恨着公主却仍然愿意这样做,为什么?只是因为那一柄剑?   而在入辽城前,公主让他嚣张,让他对辽城太守不客气,他都一一照做,虽然明知这样有可能会挨打,如果辽城太守对公主不服,他就有可能送命,但他还是照做了,因为公主说让他见机行事,如果辽城太守不吃这套,就不要继续做。   而他照做的后果也很明显,辽城太守用锦衣华服把公主圈在了府里,虽然不能出门,但他们受到的待遇却比在摘星楼时好得多。   他担心公主寂寞,就想替公主找些事做,他已经发觉公主似乎也没有受过教育,更不曾读过书,但是却识得纪字,只是一些常识上的事不太清楚。他就想替公主补上这一课。   但他却发现公主的另一面。   似乎公主……对赵王与魏王都有些看不起?   不不不。   他又翻了个身。   不是看不起,更像是在评判他们?不是为王的得失,而是为人的品行。   他在描述赵王宫的乱相时,公主露出的除了鄙视还有新奇,她并不以为耻,也不觉得难以置信,更没有斥责他。这固然是因为她出身乡野,并不是一个公主,可如果是一个普通百姓,真的敢看不起这些大王们吗?   他又用力翻回来。   公主的出身可能不是普通百姓,但当时大王带她回宫时,她也才六七岁,如果再算上大王还没有回国的时间,那就可能只有四五岁,如果再加上她走丢的时间,那她最多是三四岁时从父母身边离开。   仅仅三年,她的家庭能够给她什么样的教育,才让她不以身为大王的公主为傲呢?   他又翻了个身,身边的卫开装睡翻过来狠狠打了下他的头,另一边的阿吴也叹道:“你不睡,我们也要睡的!”   隔着阿吴,阿许支起身说:“你今天到底给公主说了什么故事?怎么晚上睡不着了?”   顿时一个房里的侍人全都坐起来了。   卫始连忙道:“我可没给公主讲什么不该讲的!你们不要乱想!”   其他侍人也只是跟给开玩笑,经过这么多事,他们这些早就没了家,没了父母兄弟的人能聚在一起,不是亲兄弟也胜似亲兄弟。   侍人们又都躺了回去。   卫始也不敢翻身了。   卫开小声问他:“想什么呢?”   卫始摇头,闭上眼睛:“睡吧。”   乐城,蒋龙在屋中读书,手中虽然握着书简,心却飞到了那天在车里,公主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想不想要樊城? 第191章 流言   如果说蒋龙不想要樊城,那就是个大瞎话。   可樊城是无论如何不会落到他手里的。   樊城前有蒋盛,后有蒋彪,但哪怕蒋彪已经死了,这个城只会交给蒋盛或蒋彪的儿子。   不是说蒋龙连家里的几个小辈都比不上,而是在蒋伟和蒋珍的计划中,樊城算是后路,是由家中次一等的子弟去掌管,蒋家的根基在乐城,在大王身边。蒋龙正是被选为在留在乐城的人。   哪怕他现在被大王厌弃,可这个大王没了,还有下一个大王嘛。这个大王已经年过四旬,蒋龙还不到二十,他等上十年、二十年,总能等到下一个大王的。   何况现在宫里的旦公子还不到十岁,正是需要人教导的时候。在得知姜旦出现后,蒋龙的新任务就是要成为姜旦的先生了。请别的饱学之士教姜旦,那些人可能会因为有姜旦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学生而觉得丢脸。蒋龙不会。   不止是蒋伟和蒋珍期望他去教导姜旦,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但,同时,他也想要樊城。   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呢?他既想留在乐城,成为能影响大王的人;也想拿到樊城,成为樊城之主,手握鲁国咽喉之地。   “公主,你是不是忘了?大王没有要你的命仅仅是因为他不能,而不是他不想。等他腾出手来,你以为你在辽城能活几年?”他当时非常好奇,她凭什么敢这么试探他?而就算他想,他又为什么要告诉她?难道她以为她还有权力?还是那个在乐城人人惧怕的摘星公主?没有大王的偏爱,蒋、龚、冯三家凭什么看她的脸色?   她以为她在莲花台说一不二是因为什么?   他当时只觉得可笑。但在如今,在姜旦突然出现之后,他又变得不确定了。   雀峰走进来,伏在他耳边说:“凤鸟将军出莲花台了。”   “他去了哪里?”   “摘星宫。”   直到现在,大王仍然没有把公主被送走的事说出来,显然他也不打算说。而除了当时在场的龚香、冯瑄和他之外,乐城中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以为公主仍住在摘星宫呢。   如果是个别国的公主,可能她们直到出嫁才会第一次踏出王宫,才会被人知道名字,看到相貌。但摘星公主不是这样!乐城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认识她,见过她。   更有不计其数的人爱戴她。   惩罚这样一个公主,对大王来说绝对会像恶梦一样。人们会好奇公主究竟犯了什么过错?一来二去,很难保证那天的事不会流传出去,而在公主这件事上……就像龚香都会赞一声义一样,大王所犯的错比公主严重得多。   所以,公主在当晚就死了是最好的。   可她没有死。当时没有死,现在就不能死了。不止是龚香和冯瑄都发现他们需要公主活着来当护身符,来警告大王。重新出现的姜旦,回到乐城在莲花台徘徊不去的姜武,都是大王杀公主的障碍。   大王一定非常恨公主……非常、非常恨,比她当着他们的面说出真相时更恨!   因为不管是姜旦还是姜武,他此时都离不开他们,更无法舍弃他们!   “去给凤鸟将军送个消息。”蒋龙对雀峰说,“就说,公主在辽城。”   雀峰道,“将军会去把公主接回来吗?”   蒋龙说,“公主未必肯回来。”   雀峰不信,能回乐城,谁还会呆在辽城?“公主是怕回来后大王会杀她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公主和蒋龙一起触怒了大王,而公主去了辽城,蒋龙只是被赶回了家,他……不止是他,甚至连家里的其他人都猜测公主因为深爱蒋龙,把罪过都给担下来了。   但看蒋龙,好像并不为离开的公主伤心。   蒋龙冷笑:“说的也是,她要是回来,只怕大王就是拼着被龚香和冯瑄责备,也会一意孤行的杀掉她的。”   雀峰不敢再多说,出去找人往摘星宫送消息了。   姜武捧着头坐在神庙里,旁边就是陶氏的石像,还有姜粟在一旁手挽花篮,也是一副神女女侍的模样。   大王不肯让姜姬回来,他总觉得他再求一求,大王就会同意。可怜奴提醒他:公主真的想回来吗?   他见不到姜旦,听说他在鬼殿被人发现了。因为没有粮食吃完了才会跑出来被人抓住,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可他剩下的都打听不出来了。   为什么摘星楼空无一人?   姜姬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这么做的?   她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抬起头……屠豚他们去找他,那时她就已经出事了吗?之后屠豚他们失踪,是意外?被人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米儿想回来吗?她是不是逃出去了?可为什么不肯跟他一起逃呢?   “将军,外面有人说,公主在辽城。”吴月大步进来,手上拖着一个人,他扔出这颗大雷,一手把那人扔到姜武面前,“将军,我们去辽城吧!”   那人被推得一个踉跄,扑到姜武脚边,被姜武一把抓起来:“公主在辽城?”   那人连忙说:“一个人说的!他跑到我耳边说的!他说完就跑了!我没抓住他!”他其实根本没反应过来,那人在他耳边说完后就钻进人群跑了,现在天气好,街上的人多,大家还都喜欢走摘星宫前的路,因为这路每年公主都会让人平整路面,不会有小坑小石头绊人,还没有小偷。   没有人知道宫里已经没有公主了,她不知道去了哪里,生死不知。这些爱着公主的人……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的在姜武的脑袋里发了芽——   “将军?”吴月奇怪的看着姜武,他怎么没反应?   “我们去辽城。”姜武站起来,吴月已经欢快的答应了一声转身跑去准备马匹了,他对着他喊道:“把付鲤叫来!”   付鲤很快来了,但他不明白姜武说的是什么意思。   “将军是说……让小的在城里散布公主被大王赶走的话?”付鲤不懂,“为什么?这样不会对公主不好吗?”   “照我说的做。”姜武说。   如果让更多的人知道,会不会有更多的人来救公主呢?大王不听他的,一直回避他,如果大家都知道了,大王就不得不听大家的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米儿以前就让他在街上散布一些东西,而且每次好像都能起一些作用。   而且,米儿被大王送走,可街上的人竟然没人知道。   如果大王很有道理,那他为什么不敢让别人知道呢?   一种很朦胧的想法,隐隐约约的冒出了头。他隐约觉得这样做……可能可以催使大王改变主意,就算他不愿意,也会让他没办法继续对米儿下手。如果连承认公主的不在乐城都不敢,那公主如果发生了更悲惨的事就更无法收拾了。   姜武再一次的,突然的,不见了。   以前这种事也常常发生。   怜奴躲得很远,在门外听着姜元把床上、桌上,还有他身边所有能扔的东西全扔到地上。   “我们不用进去吗?内史?”一个侍人紧张的站在他身边问。   怜奴微笑着说:“不必,大王不是想对我们发脾气,如果我们在,大王会不高兴的。就让大王一个人待着吧。”   侍人们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个人越过怜奴走进去,安慰他们正在发怒的大王。不止是因为之前金潞宫消失得一干二净的侍人,也不是因为怜奴是内史,只是前两个在没有怜奴在的时候走进大王寝殿的侍人都已经死了。无声无息。   他们没有家族,没有父母,没有姓氏。宫女们尚且有父母家人,如果死了,还会有父母来寻找。而他们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所以,大王杀掉侍人,就像碾死一只虫一样简单。   不知不觉间,怜奴取代蒋龙成为内史。他不像蒋龙一样对莲花台的历史津津乐道,也不怎么看重这座莲花台上的其他人,其他宫殿,他只是跟着大王,除了多了一个头衔之外,他所做的跟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本来已经要改建的照明宫又停下了,原本要给大蒋后修建陵寝的钱也不翼而飞,大王的金库重新挂上了大锁,换了新的看守人,侍卫被赶走,现在是由他们侍人来看守,而就连守金库的侍人也不知道金库里有什么,因为每次都是姜内史一个人进去,他不叫人跟随,也从不查账。侍人只需要守好大门就行了,如果有人要闯进去,他们只能死在大门外。   侍人们都不约而同的听从姜内史的话,他们不得不。因为比起大王,姜内史会让人死得更加容易,他们都知道,如果姜内史想让一个得罪他的人死,只要把人放进大王的寝殿就行了……   他们甚至还知道,姜内史对王后也一样有办法。因为王后在蒋内史离开后,对新任的姜内史不但没有什么斥责,还更加听从他的话……   怜奴在门前听了很久,里面已经没有声音了,他才放心的离开。侍人看到怜奴根本不打算进去看一看大王,面面相觑了很久,也没有勇气进去,就都躲开了。   怜奴叫来了姜奔。他的眼睛少了一只,这是很明显的象征,以前是没办法,他才只能事事亲历亲为,在有了姜奔之后,他就不再到街上去了。   “找到乔银了吗?”他问姜奔。   姜奔的神色却很不对。   “怎么了?”怜奴说,“我不是给了你钱,让你去收买那些人了吗?又有人跑了?”   姜武留给姜奔的四千多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跑了两千多。如果不是因为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大王,只怕大王在姜武回来的那一刻就杀了他了。   姜奔,真的半点比不上姜武啊。   怜奴没办法,姜奔能领兵,他不行。不止是因为大王的信任,他缺少的眼睛注定他无法获得任何一个需要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官职,就连这个内史,蒋龙可以和龚香、冯瑄他们同坐议论,他就不行。所以他也根本没去找龚香和冯瑄,注定做不到的事,他不打算去浪费时间。   他只需要抓住大王就能握有一切。   所以,他发现姜旦后,就立刻决定把他的身份砸实。比起多疑的大王,姜旦显然更合适。   他不去想这里有没有公主的手笔,是不是公主早就想好要把姜旦推到这个位置上,为此,她清除了所有的不利因素——甚至包括她自己。   他对公主把他也给算到局中没什么不满,甚至还有些失望,如果他能早点发现公主是这样的一个不凡的人,或许他可以早点杀了她,而不是只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手段。蒋淑曾告诉过他,人会有两种敌人,一种,你给他挖个坑,他会自己走进去,一些无谓的敌人用这种方式就能除掉,不必多花功夫;另一种,就要不择手段,只求速死!这一种,就是生死仇敌。   他以前太小看公主了,以为她的一切都要仰赖大王的给予,可大王给得太多了,或者说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公主在不知不觉中拿到手里的太多了。现在,人人都知道鲁国有个摘星公主,如果她只是一个在深宫中无人知晓的小女孩的话,哪怕她那天在金潞宫说一百遍她不是大王亲生的公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现在连大王都对这个他一手捧起来,给予地位与尊荣的公主束手无策。   而怜奴自己……他对杀掉这个公主已经不那么迫切了。如果他们还在莲花台,那他可能会除掉一个在他的地盘上和他一样充满野心的人,但既然他们隔着几百里,那他们可能会在很多地方可以合作。   比如姜武。   可能公主不会介意,让姜武替他做几件事。   这比他去讨好姜武让他听话要容易得多。   可能了有更好的备选,虽然还没有拿到手里,怜奴对姜奔的耐心就不太多了。   “我给了你很多钱,你不要告诉我这些钱都白花了。”怜奴叹气,“又有人拿了你的钱就跑了吗?”上次已经有一百多人在收下姜奔的钱之后就跑了,他只好再告诉他,让他学姜武,用钱去买粮食,然后只给那些人粮食,而不是直接给钱!   “不是。”姜奔久违的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街上有人说,公主被大王赶走了。”他紧接着说,“公主呢?你让我去摘星楼看一看。”   怜奴成了内史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不许人再在宫中乱走。他让侍人盯着所有人,如果有人乱跑到王后那里,或者去了摘星楼,或者去任何一个不该他去的地方,都要告诉他。然后这些人就会被罚——他们会被送去山陵给大王修陵。   姜奔也发现他不能再去摘星楼了,甚至出宫、进宫都有了严格的规定。不知在哪里就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所有的侍卫都很不习惯,他们早就习惯在了宫里除了金潞宫之外的地方可以作威作福,现在这样,他们连拉一个宫女去草丛里快活一下都不行了,那进宫当侍卫还有什么乐趣?大王甚至不喜欢歌舞,他们每天只能枯守着王宫大门,或者在莲花台巡逻吗?   “不行。”怜奴说。   “那公主呢?”姜奔追问。   怜奴看他,“这是大王的决定。”他冷笑道,“难道你关心公主?”   “我……!”姜奔茫然起来,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只想着回宫质问怜奴,为什么他会不知道?   他关心公主吗?   当然!   ……可能有一点,不是吗?   他们、他们……   “公主是大王的女儿,大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公主的。”怜奴说,“街上的小小流言都是有心人散布的,如果你相信了才是愚蠢!”   他又问起姜奔的兵,现在还剩下多少人?粮食买来了吗?不是听说商人们都很喜欢买卖粮食吗?因为公主大肆收粮,几年下来,鲁国倒是不再缺粮了,因为不管送来多少,公主都会要,他们就更喜欢往乐城贩粮。   姜奔被他打发走了,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悄悄溜出宫去听一听街上的人在说什么。   但让怜奴没想到的是,街上确实有人在说公主被大王赶走了的事。   似乎人人都在传说,而人人都不敢置信。   “大王真的赶走公主了吗?”   “不可能吧?大王那么喜欢公主。”   “可是,公主已经很久没出来了……”   “怎么会被人发现的?”龚香坐在榻上百思不得其解,“是谁传出去的?”   冯瑄坐在他对面,“都有可能。蒋龙,姜内史,甚至你我,还有可能是公主留下的人。”   公主身边的人全都不见了,除了留在姜旦身边的两个侍从外,其他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如果他们藏在人群中间,看事不妙就传出流言,也很有可能。   龚香叹气,别人——特别是大王可能会怀疑他和冯瑄,毕竟他们都是反对大王杀公主的人。而他之前怀疑新上任的姜内史和刚被赶出门的前蒋内史,现在却更怀疑公主。没办法,公主看起来能做到这种事,这也很像她的手段。   “可理由呢?”他问。蒋龙或姜内史这么做,原因当然就是给他和冯瑄捣乱,他们越想瞒住公主的事,他们就揭出来,让他们不得不去想对策:是保住大王还是保住公主?或者说是保住大王的名声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没人怀疑大王在干掉公主后会放过知情的他和冯瑄。   龚香还真的想过如果让大王就这么退位,姜旦现在继位的可能有多少……但姜旦比大王更差劲,他比大王更不像个王孙公子,他这两天也试着去给姜旦上课,光学一个坐姿,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跳过这个选择,那大王就暂时还不能倒。可保住大王不意味着他就愿意去死,所以公主也必须活着。但公主应该很清楚,如果她不是大王亲生这件事暴露出去,那她就非死不可了。   “公主是想让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坚持承认她是大王的公主吗?”一旦他和冯瑄当众表态,站在公主这边,替她周全,编一个圆满的理由让她能继续做公主,那日后有人揭穿此事,他和冯瑄会首当其冲。   此时选择替她掩盖真相,以后就永远都不能改口了。   冯瑄缓慢摇头:“我不知道。”他说,“但我觉得,她对公主的身份并不留恋。”   “……”龚香叹气:“是啊,但我们别无选择。”   比较起来,选择公主比选择大王更好。至少她不会杀他们,至少她杀他们没那么容易。   “听说,公主是负气出走的。”   “为什么?”   “好像是大王想把公主嫁出去,公主不乐意,就跑了。”   “可我听说是大王新出生的小公子死了,有人说是公主杀的,公主就气跑了。”   “怎么可能?净说瞎话!公主杀小公子干什么?”   “可是……公主好像一直很嫉妒小公子,你们还记得大王还有一个儿子吗?当时跟公主一起回来的,听说公主就很不喜欢他,还曾想把他送到宫外去,多亏当时的王后把公子给找了回来。”   “……就算是又有什么关系?这两个公子的出身都不高,其母皆是奴婢,大王难道会因此就怪罪公主吗?”   “这倒也是。”   “公主又怎么会在意奴仆之子?我听说是王后想陷害公主。大王的两个王后都是蒋家的,两次都是拿小公子陷害公主,这简直就是把人当傻瓜嘛!”   “对对对,我也觉得是这样!”   “但这次大王好像相信了。不然公主怎么会跑掉呢?”   “我还听说,大王想杀公主——” 第192章 雨后初晴   辽城的夏季多雨。   姜姬站在屋檐下,眼前是连绵的雨幕,雨滴打在深色的土地上,溅起一颗颗水珠,远处一些低洼地已经积起了水,荡开一片片细小的涟漪。   雨带来清新的空气,混和着一点土腥味,闻起来却更加觉得此地的空气很干净。   “公主,会淋到的,进屋去吧。”阿柳奇怪的看着公主,因为她已经站在这里看了半个多时辰的雨了,好像眼前的雨比什么都好看。   “今天是第几天了?”姜姬问卫始。   卫始说:“第八天。”   “连下了八天的雨,而且从四月后,天就没晴过几天。”总是下几天雨,晴一两天,然后再接着下。   她没种过地,还以为辽城的贫瘠是不适合种地,但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丰富的雨水,作物应该很好生长。   看来还是此地的风气有问题。   “我想见杨太守。”她说。   卫始问:“公主见杨太守干什么?”   “我要出去赏雨。”   “赏雨?”从人站在杨云海面前傻傻的学,“雨怎么赏?”他伸头出去看天,连绵的阴雨让人心烦,他的鞋子早就湿透了,怎么都烤不干,他这几天索性是光着脚的,看杨云海也是光脚。   杨云海笑道:“你不懂,他们这种人啊,每天吃喝不愁,事事都有人替他们办好了,自己没事做,就找闲事忙。不止雨可以赏,雪也可以赏,有个山河湖泊可以赏,没有的话对着一块长青苔的石头都能发癔症。”   “有病!”从人骂道,“她自己有病就算了,怎么还给太守你找事?她是不是不知道现在是谁供她吃、供她喝?这也太不客气了。”   “不能对公主这么不客气!”杨云海反倒骂了他,正色道:“侍候公主是我们的福气!”他叹气,“你只要想一想,现在我们征了多少丁了?”   从人道:“一万二千余,西海那边也快回来了,他们征了四千多。”说完摇头,“怎么这么少的人?人都跑哪儿去了?”   杨云海道,“也不算少了。辽城本来跑的人就多,西海那里本来还有福阳、河通、海通三个城,现在全没了,能征来四千人已经不错了。”   但这跟杨家以前的队伍能比吗?从人在心里不忿,以前杨家手上有三万正军,八万军奴,最多时军奴达到了十四万!现在虽然太守一直在说公主来的好处,可有公主也不过征来不到两万人,顶什么用呢?   卫始去传话过后,虽然杨太守还是没有出现,但车马倒是很快准备好了。   前后更有数十刀甲齐备的士兵守着,相比起来,她身边的卫始几人虽然都是男儿身,看起来却如娇花软玉一般不堪一击。那些士兵的脸上也露出了让人不快的垂涎之色。   姜姬站住,扫了一眼那些人,转身就走。   卫始等人自然跟上,倒是那个送车来的杨云海从人愣了,追上几步喊:“不是说要出去?”   卫始转身拦住他,冷道:“太守为何不到?”   从人气怒:“难道太守还要来替公主持缰赶车?”   卫始:“为何不行?”   从人气得想对卫始动手,却在伸出手后不知怎么回事就摔在了地上,好像那个人只是轻轻一拂——   从人傻了,眼睁睁看着卫始转身走了,他从泥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的去找杨云海了。   杨云海也顾不上教训从人,他知道从人大概不会明白公主意味着什么,其实就连他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世家公子,更别提一国的公主了。要说他多看得上这个公主也不见得,但他很清楚现在绝不能让公主从他手中溜走——就如同当年的姜元!   姜鲜到辽城时,他的父亲手中还有近七万人,自然看不上姜鲜这个落魄公主,而且他父亲也半点不想带姜鲜回去抢什么王位,他们一家在辽城过得舒服着呢,所以他父亲就一直躲着姜鲜,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乐城人都以为辽城贫瘠,辽城都穷,个个都看不上他们,但穷的是百姓,一城之主哪里会穷呢?   但姜鲜死后,有人来把姜鲜带走葬了,又把姜元带走,他的父亲才有一点点的后悔。但他是不敢强留姜元的,只能眼看着杨家最后的救星走了,这是杨云海在父亲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如果能回到从前,他们杨家必会留下姜元,也会更好的对待姜鲜!   但谁都没有料到,朝午王不知是自己心虚还是忌惮姜鲜,竟然发下不征兵的大愿,愿鲁国在他在时,不兴兵戈。   这确实替朝午王赢得了一些赞扬之声,都道他是仁义之君。   其他的城镇都好说,有的城还不喜欢征兵呢,征了来还要养,还要花钱。可辽城杨家就是靠着这个吃饭的,于是杨云海就看着杨家在短短十几年前衰落下去。   所以他绝不能让公主走!   车马仍停在门前,士兵们仍在雨里淋着,他们就看到太守连伞都不打,蓑衣也不穿,斗笠也不戴,鞋也不穿,就顶着雨提着袍子匆匆跑过去,去追那个少女了。   “太守都要去给她赔罪?”   “听说是个公主!”   “公主又怎么样?”   “你傻不傻?听刚才董大人说话好像是公主想让太守给她赶车!”   后面七嘴八舌的说:“那怎么可能?”   “太守给人赶车?不可能!”   那个开口的人说:“反正公主看不是太守就走了,那现在太守不是去找公主请罪的吗?”   杨云海跪在姜姬面前,如果不是卫始挡在前头,他都敢扑到榻上来。   “公主,都是某不知礼,某立刻为公主赶车,请公主上车吧。”杨云海道。   姜姬这才起身,由杨云海领路回到了车前。那里的士兵看到了这一幕,齐刷刷的跪下了,从底下看到太守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好像背着公主,太守的声音软得要出水儿,“公主,请上车吧。”   姜姬坐上车后,杨云海真的坐到了车前,持缰赶车。   从人赶过来看到这一幕,又急又没办法,站到了马前,牵着马缰领路。   跟上来的士兵都看傻了眼,在后面嘀咕个不停,从人喝骂了好几回都没止住。还是杨云海笑道:“不要管他们了,快走!”   车里摇摇晃晃的,卫始告了声罪,坐到姜姬身后让她靠在身上,一面推开半扇车窗,指着外面说:“公主,请看。”   车外的景色实在不怎么好看。到处是污泥、泥滩,而人都或站或坐在露天的泥地里,他们身后大多是草棚,就算是草棚也分大小,也有破破烂烂的。那些人大多衣不蔽体,就算是女人,最多有条布围在下面当做裙子,一些年老的女人干脆就那么坐在草丛或树下,赤着身体,丝毫不以为意,看到车过来还笑呵呵的招手,嘴里的牙都掉光了。   姜姬心中抽了一下,默默移开视线,努力让自己专注在别的地方。   比如……她没有看到男人。   她敲了敲车门,说:“走远一点!”   杨云海已经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蓑衣,闻声道:“好!”说罢就一甩鞭,马儿就跑了起来,车开始摇晃的更厉害。   辽城根本没有路,出了杨府外就是荒地。要不是卫始抱住她,刚才她就撞到车壁了。卫开和另外三个侍人倒都坐得挺稳的。这次出来她没有带宫女,只带了几个侍人,也都是看起来比较能打的。如果有事,带上宫女只能让她们白白送命。   车跑了很久,从车窗看出去,已经渐渐没了人烟,但远处却能看到不知是废墟还是垃圾堆还是村落的地方,因为那些“房屋”看起来都很矮小,可有人从里面不断的钻出来,还有人在追车。   跟着车的士兵去驱赶他们,再后来,她就看不到了,只能听到越来越大的雨声。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杨云海驾车领她绕着杨府跑了一个圈,虽然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看到的东西已经让她很惊讶了。   当日蒋龙送她去杨府时,她也看过路边的情景,那时明明还能看到一两座砖石造的房子,除这些房子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路上没有行人,没有商贩,如果不是看到货真价实的杨府,她根本不相信这里就是辽城。   辽城是这样的吗?   人呢?   百姓呢?   回去后,杨云海淋得透湿,仍是好好的把姜姬送回了幻海楼,他道:“公主今日赏得如何?明日可还要去?”   姜姬摇头,“等天晴再出去。”   杨云海:“寻到时某再来侍候公主。”   他回去后,从人跪在他面前请罪:“都是我不好,是我得罪了公主。”   “起来,一点小事。公主就是想抖威风,你的份量不够。”杨云海脱了个精光,让人准备热水泡澡,对从人笑道:“下回你再去,公主就不会生气了。好好侍候她,你只要想一想,有她在,我们每年都可以抓丁,你还会生气吗?”   从人只是不忿,但今天杨云海竟然真的替公主赶车,他就觉得自己错了,公主果然十分珍贵,珍贵到太守都愿意为奴为仆!   “公主今日是想看什么?”卫始不解。   “辽城贫瘠。”姜姬叹了一声。   卫始仍是不解,谁都知道辽城贫瘠啊,这里什么也没有,根本没什么人愿意来,他以前就算是出去游学,也从来没想过到辽城来看一看此地的风物。   不是。她以为的贫瘠指的是地产,今天才发现,辽城的贫瘠还有人——这里的人太少了!   人是一切的根本,没有人,什么都做不了。   除此之外,她刚才竟然没有看到一块田地,明明能看到人,明明都穿不起衣服了,更不可能有饭吃,却没有田,哪怕在房前屋后开垦一块菜地也能填填肚子啊。   而且没有男人这件事让她很在意。是男人全跑光了吗?那这附近应该有人抓丁,而且是绝户的抓法,一个男丁不留,刚才除了还分不清男女的小孩子之外,大人全都是女的,没有一个男的,连老人都是妇人,看不到一个老头。   连老人也不放过吗?   等雨天停了之后,姜姬再次坐着车出去,这次杨云海没来,是那个一直跟在太守身边的从人,听人说他姓董,叫董大。   董大这次比上次有礼多了,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她让他把车按直线一直往前赶,一路赶到了一个人都没有的荒野之上。董大把车停下,对她说:“公主,再往前就是燕地了。”   “已经出辽城了吗?”半天就出辽城,那辽城与燕地相接的地方也太近了吧?   “不是,但再往前那一块,常有燕人出没。”董大说。   “那就回去吧。”也就是说,仍在辽城,可燕人已经能随意出入辽城了?城防呢?连杨云海自己家的车都不敢靠近,普通百姓就更别提了,这样杨云海竟然能睡得着觉?   她想不通,但她觉得杨云海没那么蠢。对着她跪得下去,赶得了车,能屈者必有大志向。要么董大在说谎,要么这件事一定有另一个对杨云海有利的解释。   她指挥着董大转了四五天,天晴时必出来,漫无目的。董大受不了了,问她:“公主想找何处?还是想找人?”   她让卫始去说。   卫始道:“为何不见集市?公主想逛集市。”   董大险些喷出一口血,回头对着车厢怒道:“辽城的大集一年就一回!过年时才有!现在哪里会有?!”   卫始道:“总有商铺……”   “没过年谁买你东西?!开商铺还不赔死啊!”   “那客栈呢?那里通常都有商人……”   “没有客栈!这里是辽城!哪里来的客栈啊?”董大说到最后都笑了,“公主以为这是哪里啊?这可不是乐城!不是通州!辽城哪有那些东西?”   这次回去后,董大跑去找杨云海,一边学一边嘲笑道:“这回那个公主可傻眼了吧?在这里找集市、找店铺、找商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啊!”   杨云海听说后只得又去找姜姬,温柔道:“公主是想要什么东西吗?是不是之前送来的礼物不合心意?”   姜姬不说话,一看到杨云海来就起身进屋。阿柳几人匆匆跟上,连声唤着公主,杨云海就听到“公主、公主”的声音渐渐远去。   卫始悄悄提点杨云海:“公主只是寂寞了,以前宫里常有商人来见公主,他们说的各地见闻,公很喜欢听。”   杨云海恍然大悟,“原来公主想听稀奇事。”   卫始点头:“正是。”   杨云海笑道:“这有何难?我有一女,最擅说这些趣事,今天我就让她来见公主。”   “他有孩子吗?”姜姬不解,蒋龙说过杨云海是个光棍,明明是个太守,却不娶老婆——可能是娶不到,没有老婆当然也没有儿子。他这是在提醒她不要想在辽城故技重施。   ——龚獠、蒋盛和他又不是她主动招惹来的。   当然如果杨云海有个儿子,又有这种心思,很难说她不会再利用一番。送上门的菜,不吃白不吃。   那这个女儿难道是杨云海的小妾生的?   她还在奇怪,卫始的脸色更奇怪,犹豫再三,像是话很难吐出来似的,艰难道:“……公主,此女应当是杨太守的内宠。”   “……”姜姬。   卫始看她脸色不好看,忙道:“若是公主不想见她,就设一屏风,让她在屏风外给公主讲故事吧。”   也是,让小妾来见公主,怪不得公主不高兴。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公主看到呢?   “不用,她来了就让她过来吧。”是她自己误会了。   而且小妾比女儿更好。女儿眼中的父亲是加了光环的,小妾眼中的杨太守更真实。她本来只是想多了解一点辽城,没想到竟然有这个意外之喜。   “好好招待她。”她道,“取我的胭脂、衣裙过来。”   她要和这个女人交朋友,要让她成为她在杨云海身边的眼睛、耳朵、喉舌。 第193章 作为   杨云海的小妾真是小,最多才十三岁,胸脯还是平的。   但她涂着胭脂,姿态袅娜,除了走路时蹦蹦跳跳像个女孩子,只要一坐下来,身体就弯成几道弯,显得有胸有屁股。   但她一对姜姬说话就显出小来了,因为她并不畏惧她,反而悄悄问她是不是来嫁给杨云海的。   她也悄悄跟她说不是。   小妾悄悄对她说:“别嫁给他,他身上臭呢。”   姜姬就送给她香料,让她制成香包放在身上,或者教杨云海在上床前先嚼几口香料,那他嘴里的味就没那么大了。   小妾果然高兴,又对她说了许多杨云海的坏话,她还是不信她不是来嫁给杨云海的。她从懂事就在辽城,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以为杨云海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世上的女人——哪怕是公主,也是期待嫁给杨云海做小妾的。   姜姬知道后,笑不可抑。   她们友谊迅速发展了起来。   小妾没有名字,她说杨云海有时叫她娇儿,有时叫她娇娇,有时又叫她乖儿,还曾经持着酒杯说要叫她瓶儿,因为她就是他手中的酒瓶子。   姜姬道:“那我就叫你平儿吧。平安的平儿。”   小妾——平儿喜欢这个名字,可她也喜欢被杨云海叫娇儿,“他喜欢我呢。”   姜姬只是笑。   她给平儿很多胭脂,应该说,她的饰物、衣物都任由平儿去取用。   平儿因此更喜欢来找她,只要杨云海不叫她,她就一直和姜姬在一起。   从她嘴里,姜姬也得知了许多杨云海的私事——虽然只是床榻前、酒席前的故事。   但这也足够她去了解杨云海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着什么样的抱负了。   ——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杨家失去的那十四万军奴,三万正兵。   辽城的是个畸形的城市,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杨家的祖先。   他们为了不让这些士兵逃走,乖乖的给他们当兵,当他们的打手,甚至为了避免这些士兵去听鲁王,听除杨家之外的人的话,他们不教给士兵技艺,除了当兵,什么也不让他们做。   所以辽城没有种地的习惯,也没有人当商人。因为辽城的兵都会“做生意”,除了被杨家请来的商人之外,别的商人来了,都会被抢,人财两失。   这样的好处是,辽城的兵都被养“懒”了,他们只会一个求生之道,就是当兵,除了当兵之外,连祖辈都赖以求生的种地都成了“贱技”,或者说,他们认为种地,每年辛辛苦苦的种出来粮食,不但自己吃不饱,来一场大灾,或者商人来收粮,或者被附近城池的士兵抢走,是一件很蠢的事。   与其当个种地的笨蛋,不如去当抢人的士兵。   他们聚集在杨家周围,忠心不贰。   但坏处是当杨家没办法供应他们之后,他们就跑了。   杨家的頽势,就是从朝午王下令不再征兵,举兵役之后。   杨家再也没有理由从附近的城镇“征粮”了。不但没有理由征粮,附近的城镇还联合起来找辽城要“债”。以前给你的粮草,你说要如何如何,现在大王不打仗了,你是不是该还了?   杨家还不了,也不能还。可他们能跟附近的城镇打一次,能打一年吗?   杨父一开始是自己掏钱买粮,杨家的家底还是能支撑一阵子的。只要有钱,商人就来卖粮。只要有粮有钱,杨家就能留住士兵。   可杨家又有多少钱能支撑十几万人?就算只需要给正兵发钱,军奴只要吃饱……或者说有的吃就行了,但钱还是越来越少了。   如果杨家还能像以前那样去找别处“借粮”还好,或者像姜武那样去“做生意”。   但,姜姬猜,因为姜鲜到了辽城,杨父就不敢动兵马了。   所以杨父恨姜鲜。   如果他动兵马,他不知道在乐城的朝午王会不会以为他要替姜鲜抢回王位。   他也不知道蒋、赵、田三家会不会拿他开刀。   他只能枯守辽城,眼睁睁看着杨家一步步走向灭亡。   时移事宜。   当年,姜鲜的到来将死了杨家。   今日,她的到来却令杨云海可以以公主之名征丁。   ——她猜出来了。   公主会建行宫,因为公主爱享受。   公主不会征来人不当奴隶而当士兵,公主不抢王位的。   如果她是个公子,杨云海还是不敢这么做,或许他会第一时间杀了她?正因为她是公主,杨云海才把她供了起来,送来华服美食,把她留下了。   姜姬对卫始说:“我们总要帮一帮杨太守。”   卫始不解道:“公主想如何帮他?”又为何要帮杨太守?想也知道,公主只会被关在杨家,半步不得外出,就算帮了杨太守,难道他会感恩吗?   不过他还是照着姜姬的话对杨云海说,“公主想找商人买稀奇之物。”   杨云海算是见过这个公主有多难缠了,他又不能打杀了她,还要捧着她,想不理会吧,这个侍人能守在他门外一天一夜不动,逼得他爬窗逃走。   杨云海只得去找姜姬说:“公主,辽城偏远,没有商人愿意来。”   姜姬心道要不是你太蠢,不会利用我的名字,我至于这么费劲吗?   她仰头道:“我不信!你肯定是没对别人说我在这里!只要你说摘星公主在此,那些商人就算双脚都走出了血也会来见我的!”   杨云海当面不说,背后嘲笑。一个公主,怎么如此自大?还以为说出名字就会有人来呢。   但他不应,公主就一再的纠缠他。他索性就让卫始看着他对着一个来送粮的商人说:“摘星公主在辽城,只怕你还不知道吧?”   那商人瞠目结舌,“……你说摘星公主在此?当真?竟然不是传言吗?”商人不信,要求见公主一面。   杨云海还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当然不肯应!   可事情的发展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之后,每一个来前太守府的商人都会试探他:   “听说摘星公主在太守这里?”   再往后,更多的商人不请自来,还有携重宝求见,“吾欲见摘星公主!”   杨云海,傻眼了。   一个马姓商人不但带来了杨云海急需的大批粮草,还带来了一些珍贵的器物。   杨云海不肯收。   马商道:“某只是想送给公主,不需太守付钱。”   杨云海:“……送给公主使用?不取分文?”   马商点头:“不取分文。”   匪夷所思!   杨云海知道商人为利是图,可什么时候,商人会把东西白送?不但不收钱,还愿意给他钱?   他半信半疑的把商人放了进去,但有的商人送的东西,公主留下了,有的却被退了回来。公主收下东西的商人,会再来找他,身边还跟着公主的侍人,侍人就指着商人对他说:“此人忠心,太守可用。”   杨云海:“……”   原来是这么回事!   想必公主以前在乐城就是这么干的,那些商人把她当成通天梯,到了辽城后,就以为还是一样。   可他转念一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珍物重宝送给公主,公主又带不走,最后还是会落到杨家袋中。而且这样一来,就更显得他替公主征丁建行宫之事是名正言顺的了。   而那些商人在送给公主礼物之后,再来找他,也并不会以次充好或提高价格,相反,他们似乎更信他了,以前他要买一千斤粮食,商人只肯给他八百斤,现在他要买一千斤,商人会带来两千斤!并且,如果暂时没钱给,也接受以物及物,或者记账。   杨云海到此才相信,摘星公主之名,名不虚传!   姜武在距离辽城还有八十多里时扎了营。   “公主就在辽城。”马商坐在他面前,道:“我曾面见公主,那辽城太守对公主十分恭敬。”   姜武心中的大石才落地了,他长出一口气,“……这就好。”   马商却道,“将军,我若是你,就隐性瞒名去见公主。那太守若知道你是大王的将军,恐怕不会让你见公主的。”   姜武怔了一下,点头道:“就依你所言。”   马商又道:“小的还有一言,敢问将军,见到公主,又想怎么做呢?”   姜武愣了,他本意是想看姜姬是不是安好,如果她在受苦,他就去把她救出来。   马商道:“如果将军带走公主,又把公主送到何处呢?”   姜武仍然哑口无言。   如果辽城不好,他能带姜姬去哪里?   乐城?   不行。   浦合?   可……他没到浦合就回乐城了。   妇方?   ……   马商见姜武什么也说不出来,就道:“所以将军,你应该悄悄去见公主,问一问公主想去哪里。而如果你什么也没准备好就去见公主,小的以为,这并非是最好的办法。”   是啊……   他又能为姜姬做什么呢? 第194章 遇见与离开   姜武来到了辽城,在苍凉的天地之间,车马、行人如洪流般往前而行,他们身着各色衣衫,形貌不同,有骑马的,有坐车的,有梳高髻的,有梳后髻的,有戴高帽的,有戴低帽的,有戴锥形帽的,有穿短衫的,有穿长衫的,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商人。   姜武身边的付鲤道:“好像来到了摘星路。”   是啊,这一幕就像乐城的摘星路,无数的商人候在摘星宫前,等候公主接见。   “看来公主当真在这里。”付鲤道,“将军,我们就扮做奴隶商人吧。”   辽城最近最多的商人不是别的,正是奴隶商人,他们可以用手中的健奴换来金银、粮草、布匹或别的东西。辽城城主正在大肆收买年轻的健奴,听说是要为摘星公主建一座行宫。   姜武摇摇头,“我们先看看情况。”   在辽城你绝不会错过杨太守府,因为在周围低矮的民居中,最显眼的就是他的府邸了。门口有数十个手执木棍、凶神恶煞的下人,看到衣衫褴褛之人冲到门前就会一窝蜂涌上去击打,然后把人抓起来。   姜武挤在人群中,渐渐皱起了眉。   在他身边有两个商人正在感叹。   “公主仁慈,在乐城时只要有人去摘星宫前求告,至少也能得一块饼。”   “公主还让人在宫门前置水缸救火,被人把水偷走也不生气,任由大家取用,后来就有人自发给缸中添水。”那人摇头道,“唉,现在公主落到这个地步,只怕自身都难保啊……”   姜武挤过去,他年纪轻,看起来身体也健壮,周围有好心人看到他连忙说:“后生,别过去,快走吧。”   姜武回身施礼,“老丈,这是何故?”   “你是外地人吧?”那人背着一个包袱,道:“快走快走,这杨家不是人,看你是外地的把你抓走当兵,你跑都跑不掉!”   姜武道:“我不是本地人,他抓了我怎么上兵册呢?”   那人笑道:“小哥以为他抓你是当正兵吗?也就让你当个兵奴,回头在你脸上锲个字,你逃到哪里都不行。就是你跑回家了,他也一样能把你抓回来。”   旁边一个商人似乎是头一回来,闻言大惊:“杨家怎能这么无法无天?”   那人道:“你们都是头一回来,杨家就是做这个营生的,他爹杨无人更是狠毒,曾经抓光了几个村子的人,男人全都抓走,女人小孩子全卖掉,老人全杀了,村子一把火烧光了。”他摇头道,“没人管,没人管啊。”   姜武从人群中挤出来,付鲤在和旁边的人搭话,回来道:“大哥,这里好像找不到本地人了,全是外地来的。”   姜武回头看向杨家府邸,那高大的门墙、紧闭的铜门,似乎昭示着这里的太守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出城,再寻本地人打听打听。”他道。   姜武带着人四里八乡的找人,但叫他吃惊的是,辽城周围方圆数十里内竟然没有村庄,也没有村镇,倒是找到了那人说的全村都被烧光的残骸,已经过去多年,房梁砖石早就腐朽了,只在村口找到了一截烧断了的树根,歪歪斜斜倒在道旁。   付鲤道:“大哥,找到了几具骨头。”   杀得人多了,自然能分清人骨与兽骨的不同。在一处浅坑里,有两截细骨,长而细,骨头上端已经磨损大半,不像是被咬断的。“这是狼藏在这里的。”吴月道。   另一边的小溪里也发现了半个泛白的头骨。   “他们逃到这里,却遇上了狼群。”付鲤叹道。   吴月冷笑:“你说错了,在野地里杀人,狼会跑来,等着那些拿刀箭的人走了以后,上来大吃一顿。这些畜生聪明着呢。”所以他们以前在野外杀人,根本不必收拾尸骨,只要附近有狼,它们会把死人打扫干净。   过了几天,他们遇上了一伙人,可那些人看到他们之后迅速的跑了。   付鲤想带人去追,被吴月叫住:“大哥,咱们快跑吧!这些人是回去叫人的!”   他们这一行也不过一百来号人,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这辽城就是个大匪窝,杨太守是个匪头。   付鲤道:“他们倒是咱们的老前辈呢。”   姜武他们没有停留,立刻带着人跑了,之后果然有一伙人追来,你追我逃,一直追了他们百十里才罢休。   “大哥,这下,我们要怎么才能见到公主?”付鲤发愁道。   姜武沉吟片刻,道:“我们先去浦合。”   如果他能运来盐土,这杨太守应该会见他了,他们也不会再遇上危险了。   现在他们最大的价值是人,如果他们的价值从人变成了盐土,杨太守就不会舍得抓他的人了。   这还是姜姬告诉他的。   ——如果你只是一个人,大王随时都可以杀掉你。   ——如果你能聚集起五千人,他就永远舍不得杀了你。   但是在走之前,他要先见到姜姬。   “最近,门外的人很多。”卫始说。   守在杨府门前的人多得声音都传到墙里来了,他让人守在墙边就能听到外面的人声。   “庭院深深。”姜姬笑道。她在这里可是什么都听不到。   阿柳她们正在收拾洒落一地的布匹和首饰。   姜姬“发愁”箱子里的布不能做成漂亮的衣服,没有新衣服,她就无法出门了。平儿就大方的借出了她熟识的制衣匠、金银匠。   “这匹布做两条裙子,你一条,我一条。”平儿笑嘻嘻的说,披着那件布快乐的在屋里转圈圈。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家乡和父母,从记事起就在杨家。杨太守养了很多小奴,有男有女。“她们很多都出去了,我留下来了。”平儿骄傲自豪的说。   她也确实该自豪,在杨家不知有多少人一开始和她一样被买来,但他们大多数都被卖掉了,有一些则是死了,只有她成功的突破重重壁垒,留在了杨云海身边,对她来说,这不亚于青云直上,虽然仍然朝不保夕,但比起其他人来说,她已经做到了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她说她不是最漂亮的,但太守就是最喜欢她。   她可以在家中自由来去,可以坐在他的席上,用他的杯子喝酒,她曾经想在庭院里种一株花,太守立刻就答应了她,还找来花匠种出一株最美丽的花。   说起这件事时,平儿满脸都是幸福、满足。   对她来说,杨云海确实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也是一个体贴的情人,宽容的丈夫。难怪她会担心姜姬是来夺走这一切的人。   但这一天,平儿一脸窃喜的跑来找她,悄悄对她说:“我把你的情人带来了!”   姜姬看到姜武时,竟然觉得他很陌生。   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穿着一身短打,手臂、腿上都有泛白伤痕的男人是谁?   但被他用担忧、胆怯的目光看着,她就找回了那一分熟悉。   “大哥。”她说。   在她叫他之前,姜武不敢动,不敢靠近。在大王面前的迷茫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大王说的话好像一下子都从他脑海里消失了。他心里眼里,只剩下了姜姬。   “你想走吗?”他突然说,“我带你走!”   平儿悄悄溜走了,走之前对姜姬说:“你跟他走吧!”   她一定很想让她走。   她在这种时候,脑子里还能冒出这种念头。   姜姬在心底苦笑了一下,看向姜武,他的年轻、冲动、直白、莽撞、真诚。   “大王是怎么跟你说的?”她突然问。   ——走吗?   ——跟他一起走。   这是个多么有吸引力的念头啊!   从一冒出来,就在她的心里疯狂的冒出了枝芽!瞬间占据了她的心神。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其实已经在盘算悄悄跟姜武离开辽城——这不成问题,只要跑到杨云海的爪牙够不着的地方,他就不会一味的追上来。她看得出来,杨云海没有那么大的势力,他其实现在非常弱小,所以才会抓住她这根救命稻草。   而她走了以后,杨云海也可以假装他手里还有一个公主。这段时间她见了不少商人,就算从今后他不让“公主”见人,也暂时可以取信于人。只要拖过一两年的功夫,他就可以站稳脚跟,为了隐瞒“公主”不再见人的事,也可以假称公主已经悄悄嫁给他,再过上几年,就可以让“公主”死去。就算乐城的人找来,一具假的少女的尸骨就能堵住别人的嘴。   ——她不自禁的想起平儿一定很适合假装她的尸骨。   这让她的心抖了一下。   而在离开辽城后,姜武可以先把身边的人都赶走,他们需要暂时隐姓瞒名的过活,不再见以前认识的人,躲到别的国家去——或许他们会遇上很多难题,抓丁的,劫道的,等等。他们在褪去身上的光环后,只是一对青年男女,抵不过真刀真枪,可能逃走的下一刻就是死。   但她可以换一种活法!   可以……   但她看到了姜武的神情,他逃避的躲开了她的视线。   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大王没说什么……”姜武说。   他不想把大王的话告诉她。他更想让这个争执从他们之间消失,他们谁都不要再提。   姜姬笑了一下,柔声道:“你回去吧,就当你从来没来过。”   姜武猛得抬起头,“你不跟我走?”他急切道,“这里的人不是好人!他杀了很多人,烧了好几个村子,所有人都在说他的坏话!你留在这里太危险!”   可姜姬只是微笑的看他,摇头说:“我跟你走了以后,很多人会死。”   姜武回头看向守在门边的卫始,他避得很远,但也能听到他们的话。他的脸色很平静,就像他们刚才不是在说丢下他们逃走,把他们留给杨太守,送他们去死。   卫始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盯着门外的小径,注视着可能会来的人,替他们望风。   姜武低下头,在来之前,他好像已经能感觉到这个结果了。   ——她总有很多理由。   这让他有一点恨她。   姜武走了,卫始过来疑惑的问她:“公主,你为何不肯跟将军走呢?”   姜姬望着天边的流云,“因为我对他太苛刻了。”   她能接受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让她失望,却独独容不下姜武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失望。其实她有信心,只要跟姜武离开后,他永远都不会提起姜元,他会忘了他,会一直对她很好的。   可她却不想跟这样的姜武在一起,两人一起自欺欺人。她明知姜武升不起对姜元的恨意,这世上高位者杀害低位者是无罪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就像刻在骨子里。   所以姜元杀陶氏无罪,姜元把姜谷和姜粟当成工具无罪,姜元要摆布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   姜武从心底认同这一点,他或许会委屈,会悲痛,却不会反抗,如果姜元真要杀他,他会挣扎,但被杀也不会恨姜元。   她却做不到。   如果她真的没有能力,那被强权欺凌可能也只能无奈认命,但当她有机会握住保护自己的权柄时,让她放手,甘心受缚,引颈就戮?   她不想在日后恨姜武。   平儿在晚上悄悄跑过来,发现姜姬还在,大怒。   “你果然还是想嫁给他对不对?”   “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   她的眼睛里透出恶意的光,“我要去告诉太守今天有人偷偷来见你!太守会抓住他,会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她就知道能在不亚于千军万马的险境中杀出来的人不可能是个天真的女孩。   平儿转身要跑,却不妨被卫始从背后用绳子套住了脖子,一下子就勒死了。   姜姬坐在不远处,灯立在她身边,而卫始那一边没有灯,她只能看到昏暗中平儿踢了几下脚,慢慢不动了。   她转开头,听到卫始拖着一个沉重的东西出去,布帛在平滑的地板上发出轻轻的簌簌声,渐渐远去,消失不见。 第195章 野心   辽城的夏天很美。   深蓝的天空有些像她以前见到的海,如果躺在地上看,会有种不知身在何处、身处何时的错乱感。   所以姜姬最近很喜欢躺在地上看天空。   卫始与阿柳他们就坐在她附近包围着她,守护着她。   这里和摘星楼还是不同的。   在摘星楼时,身边处处是人声,时时能听到动静。而在这里,就像在一个活的坟墓里。明明都是活人,却没人出声。   杨云海待她还是比当初的姜元要好得多。他没有发现平儿消失了,她也不知道卫始是怎么处理尸体的。几天后,杨云海才来向她“告罪”,她再三询问也不肯答,还是卫始问出来的:杨云海以为平儿跑了。   好像他的家奴、仆人、小妾跑掉的很多,平儿不是第一个。所以她不见了以后,杨云海就认为她逃走了。   而他除了觉得颜面受损之外,也没别的感受,命人追击奸夫淫妇之外,就是从近来收进府中的少年少女中挑选容貌姝丽之人近身服侍。   让姜姬没想到的是,她以为杨云海至少也有一点野心,却在万里长征刚抬抬脚的时候就开始夜夜笙歌了,杨府日夜都回荡着琴笙的乐音和女郎妙丽的歌声。   相比之下,沧海楼这里就冷清多了。   跟之前相比,楼里多了许多珍贵的器物,全都簌新簌新的泛着光。阿柳他们平日无所事事,因为不能出门,楼里的珍物虽多,却半分不敢动用。姜姬让她们拿布去做衣衫裙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们也连连摇头,都说技艺不精,不敢动这些布。倒是卫始他们不在乎,取来丝绢绸缎席地而眠,后来没有衣服换了,他们竟然会自己做衣服,拿起针线来似模似样,引得阿柳她们嘻笑着去“拜师”。   “你们怎么会拿针线?”她问卫始。   卫始笑道:“以前幼时见母姊绣花觉得好奇,跟着学过。”不过长大后就没再碰过针线了。进宫后才又拿起针线自己缝补衣物。   剩下的人有的会,有的不会,只看他们走过的线直不直。一个侍人生得高大,别人都不生胡子,他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十天半月的冒出一些头来,最叫人羡慕。   他叫莫言。这个名字自然也是自家取的。   莫言缝的就像一条大虫子,皱巴巴的,但他可不在乎,缝好后就立刻穿上了,道:“好几日不能换衣服,可痒死我了!”   阿柳这些女孩子不知是对“侍人”不了解还是根本不在乎,她们都在追求卫始几人。莫言就有两个宫女追求,看他裤子缝得这么难看,两个宫女笑嘻嘻的把他拉到了背人处,卫开跑过去看,回来大笑道:“莫言被她们把裤子给脱了。”   顿时更多人跑去看热闹,姜姬听到莫言在那里大骂,可却不见他追出来。侍人们的大笑声不停传来,原来莫言被脱了裤子后,真的光着屁股坐在那里,等宫女们替他缝好再穿上才能出来。   夜里,姜姬也时常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男女之声。   听到这样的声音,她默默的为他们高兴。   不管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处境中,爱情总是美好的,哪怕它就像朝露,太阳出来后就看不见了。   数日后,听说有客到。   “赫赫扬扬,不似善客。”卫始说。   一队人突然像虎狼般冲进了杨府,杨云海却殷勤备至的招待他们,前些日子操练出的歌舞就有了用“舞”之地。   沧海楼位于杨府东北方向,前面有着一重重的房舍围墙,纵使隔着这重重房舍,也能听到前面宴饮欢乐的声音。   卫始让阿柳和她一起躲在沧海楼深处,连高声说话都不行。   “是燕奴。”他嫌恶道。   姜姬一开始没听懂,之后才明白燕奴指的就是燕人。她知道燕王老迈,燕国正处在新旧交替的动荡中,还知道燕国小贵族很多。   跟别国不同的是,燕国的贵族就像韭菜,割完一茬还有一茬,而历任燕王也把砍贵族当成是日常任务。如果在鲁国,姜元想随随便便拿冯、龚之流杀着玩,他的大王之位也早就坐不稳了。   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哪里都一样,但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像燕国这样,权贵的更迭会这么频繁。   卫始自然看不起这些毫无底蕴的“燕贵”。   杨云海陪着笑,好好的送走了这些乌彭大人的先行官,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行挂着珠泪的年轻少女。   杨云海看着这些土匪把女人随意的推到车上,带着金银呼啸而去才转身回屋。   从人正忧心忡忡,“太守,他们说的话……”   杨云海先止住他的话,道:“先去打听一个,这个乌彭是什么人?”   燕国贵族太多了,这些人冒出来声称自己是乌彭的人,他也只好赶紧称一声久仰,但谁知道这乌彭是谁呢?   从人就连忙找人去燕地打探,很快消息传了回来,乌彭还真有点小来头,他是漆太后的小情人,燕王对这个能讨自己母亲欢心的人很喜欢,就封了他一个公爵。   杨云海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燕王今年也有七十多了,而漆太后只有六十几岁。他小时候就知道,现在这个燕王能成功继位,凭的就是“母亲”的大力支持。而这个漆太后,则是燕王生母,先王后的妹妹。   燕王继位后,尊其为母,还立了漆姓女为王后。但很快被人发现燕王深夜也出入漆太后寝宫,在先王去后一年后,漆太后生下了“遗腹子”。   杨云海离燕国近,时常在没人时拿燕国宫中的事来下酒。而叫他最佩服的是,燕王好像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女人”找小情人,在漆太后四十几岁时就传出把男人藏在帐中,被宫女发现叫出来的事,此男健壮,赤身露体,从太后帐中跑出来后,直接躲到太后身后,太后命人杀了宫女,说她胡言乱语,故意污蔑她。这种丑事都在大庭广众下被人知道了,燕王也不为所动。   之后漆太后更加为所欲为。   不管怎么说,漆家确实是燕地的最大的贵族了。   就算是漆太后的小情人,杨云海也要好生侍候着。   乌彭,年不及弱冠,生得雪肤花貌,他高鼻深目,猿背蜂腰,虽然才十九岁,已经长得比燕太子还要高大了。   如果细论起来,他的母亲是燕王的妹妹,只不过是女奴生下的孩子,也就只是个奴隶。但他的母亲并不堪忍受命运,在先王死后,她知道自己会被赶出去,以后不能再住在王宫,只能去当奴隶,她就跑到了漆太后的寝宫,企求庇护。   后来在漆太后生下遗腹子之后,她又去照顾这个小公子,在小公子七八岁时,她就有了身孕   当时漆太后大怒,想杀她,逼问她这孩子是不是燕王的骨肉,她说不是,说这是小公子的孩子。漆太后不信,让人带来小儿子,不料小儿子也称此女曾侍候过他几日。   漆太后仍是不乐,虽然饶了她的性命,之后的日子却不好过起来。   他的母亲就一直跟着小公子,等小公子长大,不得不从太后的寝宫搬出去后,她也跟着出去。一生之中,生下了四子三女。   乌彭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据说生下他后,她就死了。而他的兄姐们也早就不知沦落到哪里去了。彼时的小公子,现在早就是大贵族了,虽然燕王对他也不过是普普通通,漆太后好像也早忘了这个儿子,而小公子也早忘了他的母亲。   他不是小公子的孩子,也不知生父是谁,大概就是家中的一个奴仆吧。   乌彭现在长得好,小时候却异于常人,在他长出这样一张脸之前,受尽了苦楚。所以当他偶尔遇上老迈的漆太后,从她陡然发亮的眼神中察觉到什么之后,立刻就追了上去。   漆太后很喜欢他,他也很会讨漆太后欢心。   燕王并不在意,就连他在王宫中碰到曾经的主人小公子的时候,他也只是让他好好服侍漆太后。   但乌彭知道,他的好日子没有多少了。   谁知道哪一天,漆太后会看腻了他这张脸呢?   或许漆太后下一刻就死了呢?   或者……   很多很多可能。他就只能在还活着的时候肆意享受!因为这一天,他等的太久!   他受封后,当然没有去抢封地,他也抢不来。他的奴隶都是漆太后给他的,但说是给他,要拿回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只要享受!更多的金银、更多的奴隶、更多的马匹,更多更多!   可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呢?   自然是从封地上来。   如果没有封地呢?   那就是大王赏赐,别人赠送,或者,他去抢来。   他不敢去抢别人,就来抢辽城。   辽城有杨家,但杨无人死后,他的儿子只会龟缩城中,把府门紧闭,让家人保护自己,战战兢兢,什么也不敢做。   至于这辽城什么样,他半点也不在乎。   乌彭就来找杨太守要东西了。   奴隶?他要。   金银?他要。   珍宝?他都要!   当依附在他身边的人去了一趟之后,看到他们轻轻松松就带回来的女奴和金银,乌彭大笑:“这辽城就如聚宝盆一样!”   其他人道:“公爵,辽城里还有不少商人呢!”   乌彭摇头道,“商人也会去燕地,不要找他们的麻烦。我们只去找杨太守就行。”   如果他们不小心杀了的商人中有其他贵族认识的,那他也会惹上麻烦,干脆就不要动商人,要钱要人,杨云海不是有吗?   不出一个月,杨云海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了。   这乌彭不知为什么,像是把他当成了自家的下人,隔三岔五就来一回,要钱要女人。再这样下去,他的家底都要被掏空了。   此时从人匆匆回来,大骂道:“太守不好了!那乌彭在辽城边上扎营了!”   “什么?!”   “他的人到城中来抓人,说要盖房子!”从人跺脚,“还把咱们的人给拉走了!”   杨云海收来的人怕他们逃路,就圈在以前的军营里,大门一关,里面的人除非长了翅膀,不然不可能越过十数丈高的营墙出来。   但营墙不是砖石所造,而是木造。   “他的人赶来驽马,把墙拉倒了一块!等里面的人跑出来后就去驱赶,都给赶到他那边去了!”   “燕奴可恨!可恨!可恨啊!!!”杨云海猛击身前案几,发出愤怒的咆哮声!   可他怒而起身,在屋中疾走了七八圈,在从人殷切的目光中,最后还是渐渐停下来了,颓唐的坐下,叹道:“……怎么办呢?”   他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聚拢来的人,可……他要带兵去跟乌彭打吗?   乌彭是漆太后的情人,会不会……因此引来燕王的人马呢?   那些人才抓来不到半年,什么也不会,没有操练,只是一些废人而已……没了就没了,再去抓就有了……   他抱住头。   他很清楚,这已经是这附近能抓到的所有的人了,他连五十岁的老汉都抓来了,七八岁只要能跑的男孩子也都抓来了,再也没有能抓的人了。   如果去外面买,一是费钱,二来,也会引起注意。   他不是想用这些人做什么,他只是想……像父亲还在的时候那样,当一个骄傲的辽城太守!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刚冒出头的,连封地都没有的燕奴都敢来欺辱他!   杨云海想了数日,而从人一天天来报,被乌彭抓走的人已经有两千人了。   “主人!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啊!!”从人扑在地上大哭,他们以前没人时被欺负,现在有人了,为什么还要被欺负?   他把头砰砰砰往地上撞,“主人再不决断!人心必失!!!”   杨云海如遭雷击!   他起身道:“随我……出城!!”   姜姬听到了喊杀声。   不是真正的喊杀声,而是出阵前为壮声势的喊杀声。   卫始看到公主眼中透出光彩来,从地上坐起来,仰头细听,渐渐露出欢喜的神色,问他:“杨家有变?”   而阿柳等人早在听到喊杀声时就像受惊的兔子一般四处躲藏,还要拉住公主进屋去。   卫始让其他人护着公主进去,他道,“公主,我去打听一下。”   “不用。”公主招手把他叫回来,“你不用急,等这些人回来后就知道了。”   等他们回来后?   卫始旋即明白了。   杨家主动出兵,若胜,自然骄骄;若败,自然溃乱。   果然不必去问。   他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我命人收拾一些东西吧。”   公主点头,“多备金银。”如果杨家大败,他们逃走时,金银可开路,可断后,被抓也可买命。   如果杨家胜了,金银也可开一开言路。   实乃居家旅行之必备。   姜姬忍不住笑起来。   杨太守固守其家,置城中败相而不顾,显然他是有强敌在侧的。   她替他宣扬了这么大的声势,终于有人看到了。杨太守能在无兵无人的时候撑这么久,现在也不会一下子就被别人干掉。何况现在他有兵有人。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   卫始问她想要做什么。   ——她想要鼓动起杨云海的野心。 第196章 戏战   乌彭看到“领地”里乌泱乌泱的人时,立刻兴冲冲的叫人:“快找人来!把这些卖了!”   他自己没封地,也不打算到封地去,他要的只是钱。这些被驱赶来的、像牛马一样的奴隶,他一点都不想要。   “不要了?”他的人还有些可惜。   乌彭摇头:“不卖还要养着。”他可不想给这些人花钱,给他们吃一口都是浪费。   “他们会自己找吃的吧?”一人道,“我爹说他从不给奴隶们吃的,他们也活得好好的,去年下大雪以为会死一大半,结果今年想卖掉时一点人数,还多了!”语气很是想不通。   其他人嘻嘻哈哈笑起来。   “你爹是不是傻啊?没分开关都在一块,肯定会生啊!”   这人想劝乌彭把这些人都留下来,奴隶是什么?没事时可以让他们干活,种地,盖房子,比斗,养牛羊马等畜生,有事时给一把刀就能让他们去杀人,再不然等到缺钱的时候,也可以当钱用。   乌彭却不想要,钱是那种晶晶亮的东西,漂亮,美丽,赏心悦目——还不用花粮食,不用盖房子,不会生病,不会死。   他简直想不通为什么世上会有人喜欢奴隶,又脏又恶心,这些人除了被商人带走时能换回来一大笔金子之外,没有别的价值。   “你这想法倒是跟炉奴很像。”一人笑道。   乌彭脸一沉,冷道:“那是公子!”   其他人就赶紧转了话题,既然乌彭不想要,卖就卖了吧,只是找到商人还要过几天。   “就先放在这里吧,几天功夫不会饿死的。”乌彭道。   但事情很快起了变化。   被赶来的奴隶们都很听话顺从,他们也是被人从家乡抓来的,现在不过是又换了一个地方。   没有吃的——以前也没有吃的。   没有喝的——可以舔草地上的露水。   他们都没有逃,因为逃了就会死。这些人都有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他们总是被当成畜生,忽略了同为人而天生的智慧:生存。   奴隶们很乖巧,而商人却不那么好找。还是因为乌彭的身份太低,商人们也是很会看人下菜的。乌彭就相当于漆太后床上的枕头,喜欢的花瓶,这种东西当然不是不可替代的,他们不会在一个价值不高的人身上花大力气。所以乌彭并没有熟悉的、可信的、也愿意相信他的商人,他只能通过别人去联络。   于是他让两个人带着这笔生意回燕地找友人联络商人了。   就在这个时间里,杨云海带兵围上来了。   杨云海心知肚明。   他能留住杨家的“基业”,靠的不止是他手里的钱,而是这些人都跟他一样怀念着过去,希望能重复以前的风光。   所以他必须来,不然失了人心,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乌彭看到不远处赫赫扬扬奔来的人马,还有那仿佛遮天蔽日的旌旗时,腿已经软了。   一个好歹也算有些见识,至少只见过漆太后帐中有多少珍宝的乌彭有见识的人只张望了一眼就躲到后面,抖道:“这是……这是军队!他们不是别人啊!是杨家军!!”   这话一说,很多人都很茫然。他们大多跟乌彭同年或比他稍大一点,在燕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就算有姓氏也不是大姓,所以大多只会吃喝玩乐,欺负弱小,说起杨家来,这里头倒有八成的人不知道。   唯一那个知道的也只是听说的传闻,立刻告诉大家杨无人当年在的时候,那就是二十几万人驻扎在燕地边境,听说当年燕王还曾送礼给他,还要与他交朋友。   这些人一听,更不信了。   “怎么可能呢?”   特别是去过杨府,见过杨云海是什么德兴的人。   “当时我要他怀里的女人,他二话不说就让给我了。怎么可能是这杨无人的儿子?”   那个人指着正向他们慢吞吞跑来的军队,气急败坏的骂:“那你说!这是什么!!”   乌彭脸色惨白:“……他们不会是故意的吧?”   故意让他们进城!故意让他们“抢劫”!然后再来捉拿他们!!   但另一个人突然说,“不可能!这个地方不是芦奴说的吗!!他怎么敢骗我们?”   提起“芦奴”,大家似乎就突然冷静了下来。   对啊,乌彭想起他说他不想要封地,又发愁钱从哪里来,芦芦才指点他到这里来。   芦芦体贴的说:“你去那里,就找那个杨太守要钱,他会给你。我会让白贯今年别去,先把那里让给你一年。”   “他不会骗我。”乌彭坚定的说。   可眼前的军队仍缓步向他们袭来,不像是会突然消失的样子。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一开始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军队给吓傻了,现在都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听说白家的白贯都在这里待了七八年了,他说这是专属于他自己的打猎场,谁都不让来。”   “……是不是白贯?”   “难道是白贯悄悄跟他们说,如果有人来抢,让他们只管杀?”   “杀了我们没事……”那人压低声,往不远处的乌彭使了个眼色,“杀了他,漆太后能饶了大王和王后?”   漆太后是个很“痴心”的人,虽然这么多年,她的情人也有二十几个,但每一个,她都好像十分真心。在乌彭还没有被漆太后厌烦的时候,他的命还是有点贵重的。   这时有人发现了一个让他惊喜的地方:“你们看!他们跑得好慢!”   跑这么慢怎么杀人?   那个一开始告诉大家杨家之事的人冷笑的说:“那是因为,他们不需要着急冲上来杀我们——你以为我们逃得掉?”   只有二十几匹马的他们跑得掉吗?   当敌人越来越近,乌彭也渐渐浑身冰凉。他没有见过比这更像一支军队的队伍,他们就像巨大的乌云,明明在山坡下,却让他们动也不敢动。他看到其中一人想去牵马,可能是想逃,走到马前却不敢上去,他害怕,他们都害怕。   “为什么有这么多旗?”山下各色旗帜足有上百面,迎风招展。可带来的人却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多,大概只有一千多。   “因为那些队伍都有自己的任务。”还是那个人,他皱眉说:“我也不太懂。只知道有的旗是押运粮草的,有的是断后的,有的是前锋,有的是侧翼,有的是护鼓,有的是负责砍那些临阵而逃的人的……”还有,很多有名的将军以姓为旗,他的兵就会跟着他的旗走。   越说这些人越心惊,也更奇怪……真的是来杀他们的吗?   杨云海带着人站在山坡下,他全身披挂,身边是两位偏将,还有传令官,鼓手等。   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的晒着,他骑着马来到这里,披挂沉重的压在肩上,腰上挂的四柄剑让他担心一会儿他能不能平安的下马。   从人也穿上了甲衣,站在地上替他牵马,他担忧的悄悄看杨云海。   另一边的偏将,是杨诚与杨北。这名字是当年杨无人起的,两人也算是看着杨云海长大的人,都是六十多快七十的人了,穿上铠甲之后,仍然站得笔直的像一根枪一样。   这周围的人,或老或少,或大或小,都是杨家人,也是杨无人留给杨云海的“财富”。   杨诚问杨云海,“大将军。”在城里喊太守,出来就喊大将军了,“让儿郎们放下手里的枪吧?”   杨云海点头,杨诚才发话,传令兵往回跑,击鼓后,身后传来齐刷刷的放枪声,就是把枪杆往地上用力一墩。   杨诚抬头往前望,见不远处就是那些劫人的人了,笑道:“等一会儿,先吓吓他们,再让人去喊话。”   陈兵在侧后,这些人就不动了。   乌彭他们既不敢跑,也不敢做别的,就只能呆立着猜底下人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让来?”一群人都看那个从刚才就对杨家好像了如指掌的人。   那人摇头,又有些不确定的说:“……听说杨家是仁义之师,轻易不杀人。”杨家虽然有很多兵,但杀人的时候很少,好像也没什么人想去试一试那十几万杨家军。   “那他们这是……”   “等我们去赔罪?”   几人又都看向乌彭。   一时三刻后,杨诚喊了一个人,“戴春荣!”   从身后的人堆里蹿出来一个巨型大汉,他声如洪钟的应道:“标下在!!”   “马尾坡!”   “标下在!!”   “梁森发!”   “标下在!”   一溜烟冒出三个大汉,雄纠纠气昂昂的骑着马从队伍中奔出,他们身上都穿着闪闪发亮的盔甲,在太阳底下更是显眼。   杨诚看了眼杨云海,杨云海清了清喉咙,拔出剑来,“尔等可惧死?”   “不惧!!”   “尔等可畏战?”   “不惧!!”   “去吧!”杨云海一指,三人都策马转身,向着山坡冲去!   鼓若奔雷!咚咚咚咚的敲响了!   杨云海身后的一千多士兵像是迫不及待一样一起发出咆哮声!他们击打手中的兵器,锵锵声伴随着鼓声,成了这三人的壮行歌!   乌彭飞快的蹿上了马!有他带头,其他人也二话不说都跳上马了。而那个一直告诉他们底下这些人想干什么的人跑得也最快,结结巴巴的说:“他们这是要斗将!!他们来向我们挑战了!!”   虽然不太明白什么是斗将,但也听懂了这三个大汉冲上来后,他们中的人要过去跟他们打。   谁打?   谁都不愿意打!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跑啊!   一群人撒丫子跑了。   山坡底下,杨诚发出大笑声。杨云海提了一路的心此时也落回肚子里了,一放松,也笑起来。   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士兵们更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不战而屈人之兵!   果为杨家人!   “好!”杨云海此时此刻才有了真实感,他没有做错,杨家真的回来了!   他振臂道:“儿郎们!”   “有!!!!!!”   应者如潮。   “随我回城!!”   姜姬听到了外面传来的热闹声,这样的声音已经持续四天了。   卫始说:“杨家胜了。”   杨家是胜了,就是不知伤亡如何。   她有些失望,本以为打一场至少也要有四五天,没想到杨云海带着人早上出去,晚上就回来了。   这样看,不是杨家隐藏了实力,就是“敌人”太弱小。可弱小的敌人不该能把杨云海压制到这个地步。那这个厉害的敌人,不是其威,而在其势。   乌彭跑回去,不敢去见漆太后,只好先躲起来。但他却忙了之前他托人回去找人借商人卖奴隶!   现在商人借来了,奴隶却没了。   商人不开心了,“公在戏耍某吗?”说完甩袖离去。   被乌彭派回来借商人的人吓傻了,追问乌彭:“人呢?不是说要卖人吗?”   “让人给抢回去了……”乌彭失落道。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那人看了乌彭一眼,乌彭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这个人就跑了。   另一人看到了一幕追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对乌彭叹道:“只怕不太妙。”   乌彭不解:“……哪里不妙?”   那人道:“你知道他是去找谁借的人吗?”   乌彭摇头。   那人叹道:“我听那商人说,他是漆四介绍来的。”   乌彭打了个哆嗦,眼睛瞪大了。   漆四。   那人打量了乌彭几眼,“我看,他是去找漆鼎告状的……”   告谁?   肯定不可能是告商人。只能是告乌彭,他辛辛苦苦回来,替乌彭借人,结果乌彭耍了他!不但两千人不翼而飞,连钱都不给他,就随随便便用一句话打发了他。   人被抢走了?   谁抢的?   你说杨家?   有人信吗?   乌彭的脸渐渐变得惨白。   他虽然爬上了漆太后的床,但漆四是漆太后的娘家人,漆四哪怕是杀了他,只要立刻送个男人给漆太后,被漆太后看上了,漆太后也不会认真跟家人生气。   那人道:“我看,我们最好还是想办法,把人给找回来。”   “找回来?”乌彭已经吓傻了,但他又一想,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他连忙道:“快把那商人找回来!就说再过几日就把人给他!!”   他记得那个杨家抓来的人就放在营里,营门口没有人看着!他们再去一回,再偷一些人出来,这回不在那里等了,直接赶回燕地!那杨家军……绝不敢追到燕地来! 第197章 战起   日子到了七月,天依旧炎热,雨却一滴也不下了。   姜姬默默记住,这里的雨季和乐城不太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坐着马车到底走了多长的路,鲁国多大,位于什么位置也不知道。甚至她连自己为什么要记下来都不太清楚,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用得上。   她会记,也只是无聊。   从那天杨家奔出去又得胜而还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杨家意料之中的热闹起来了。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杨家就剩下杨云海一个人了,他又没孩子,也没老婆,还以为杨家就他一个香火。结果这一个月卫始出去几趟,听来好几个“八爷”、“五爷”、“二老爷”等等的人,好像全是杨家亲戚,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如果这一块有杨家这样的房子,只要不是草棚,那应该都是很好认的。   ……只要她能再出一趟门,走得远一点。   但卫始去了几回,杨云海都不答应让她出去——也不让别人见她。   因为卫始有一回险些被人撞见,他就看到杨太守身边那个从人脚下一斜,把一个人给撞到台阶下去了。   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没有不长胡子的,所以别人一看到卫始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之后,杨云海就又送过来了两个小女孩,一个一口乐城音,一个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乐城口音的小女孩说:“她学的是燕话!”   这两个小女孩都在总角年纪,并不惧生,口齿极好,说起话来又快又脆,给她学个故事,跳个舞,唱个曲都做得很好。   姜姬就把她们留下了。   两个小女孩长得看起来是一个地方的人,为什么其中一个一口燕话呢?   只会说燕话的小女孩笑嘻嘻的说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那个女孩笑道:“因为带她的娘是燕女啊。”   原来这个小女孩在刚落地时娘就没了,她爹从外面买了个燕女回来,燕女把她养大,就教了她一口燕话。后来她爹死了,燕女就把自己带这个小女孩一起卖到了杨府。   小女孩以前也没怎么见过爹,他爹估计临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只会说燕话。她倒是认燕女当娘,现在什么都听燕女的,燕女让她去侍候杨太守,她就乖乖的来了。   姜姬听到这里,对那个小女孩说:“那你就留下吧,我还没听过别人用燕地那边的话唱歌呢,你多唱唱。”   另一个小女孩眨着眼睛说:“那我呢?”   “你也留下啊。”姜姬反问:“难道你们不是太守给我的吗?”   于是这两个女孩子都留下了,阿柳带着她们去换衣服,卫始一开始以为公主是好心,结果公主还真的跟那个小女孩学起了燕话。   姜姬指着盘子:“这个怎么说?”   那个小女孩说一遍,姜姬重复几遍,自己听得像了,就叫别人来听,她和小女孩一人说一遍,看她说得像不像,其实十次里有七八次都不像,别人一说她不像,她就笑了,倒像是个游戏。   游戏来游戏去,渐渐的,她能听懂那个小女孩说的话了。小孩子嘴里的句子少,她来了以后天天说话都要加一个词“巴巴”,等能听懂了,姜姬才明白巴巴是她的名字,而这个不雅的名字也像她想的那样,指的是五谷轮回之物。   那个燕女,不像巴巴说的那样对她那么好……   巴巴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天生迟钝,虽然这么小年纪就没爹没娘,身在狼窝,却半点不受影响,自从到了姜姬这里,因为她说爱听她唱歌,就早、中、晚按三顿唱,她自己唱还不算,把阿柳她们都给带会了,学得最快的是云姑,姜姬早上起来看到这两人站在廊下引而高歌,还以为是一对姐妹。   巴巴仍是叫巴巴,她没说给她换个名,也没提醒这名字的意义,反正乡里人养孩子,狗屎驴粪蛋满街都是,叫这个只当是疼爱了。   因为巴巴很喜欢自己的名字,所以每回跟人说话,都爱带上一句,乍一听还很可爱。   巴巴会唱歌。   巴巴扶着公主。   巴巴会编花环。   巴巴……   巴巴还很喜欢那个燕女。燕女自卖自身进了杨府,原本是跟中人说要当杨太守的小妾的。巴巴听得清清楚楚的,燕女说了好几遍。但进府后,杨太守没看上她,她也不耽误功夫,迅速找了另一个人住到人家的屋子里去了。那人是杨府的一个部曲。   大概因为这样,燕女才不想再带着巴巴,就把她送到了专门给杨太守小妾们预备的院子里。那里的女孩子才走了一批,就是被杨太守送人了。管家一直嫌人又少了,虽然嫌巴巴小,但养几年看看长得好不好再做打算就把她给塞了过去。这回,杨云海要找几个陪姜姬玩的,管家想这个会说燕话的小姑娘又活泼又讨喜,话多还不招人烦,挺有眼色,就选中了她。   巴巴一直说想燕女,姜姬问她想不想回去看一看她?巴巴就忍着眼泪摇头,“她说巴巴以后不能再去找她了。”   因为她不让,巴巴就不去了。   伤心只是一时的,巴巴很快在沧海楼适应了下来。   另一个女孩子没有大名,她给自己起名叫丁香,她没见过丁香,只是听人说过丁香是小小白白的花。   她比巴巴大一些,似乎也更懂事些,两个小女孩总是在一起,在沧海楼里蹦蹦跳跳,跑来跑去。因为姜姬说喜欢听巴巴唱歌,她就也学了跟巴巴一起唱,还教巴巴唱鲁言的歌,慢慢的巴巴嘴里燕语和鲁言常夹在一块说。   卫始发现有这两个不知深浅不知轻重的女孩子在沧海楼跑来跑去之后,公主身上添了一点“鲜活”劲。以前她能一日夜不说一句话,如果不是在他们对她说话时会专注的看过来,他都以为那是个木偶。   直到这天,他偶然听到公主轻轻叹了一声,嘀咕了句:“真无聊……”   突然一丝笑意止不住的爬上他的嘴角,他坐在她身后,“公主,杨家那边好像是又出事了。”   果然,公主立刻把头转过来了!双眼炯炯有神的望着他。   杨云海送过去两个人后,见公主果然不再烦他,对从人笑道:“公主也就像个小孩子,时不时的就要闹一闹人。”   从人也不像之前那么看不惯公主,也笑道:“公主年纪也不算太大,难免有些小孩子脾气。”他主动道,“我听商人说公主养过大鸟,不如抓几只大雁去陪公主玩?”   杨云海被他这句话给笑得都快翻了天,“快别说了!大雁那是吃肉的!不能养着玩。”   从人不甘道:“我当然知道那是吃肉的!我射大雁都是吃肉。可别的鸟也不够大啊?难不成那公主养的大鸟比大雁还大?”他是不信那商人说的什么身披彩霞,大的像一匹马,能飞上云霄等等,这种鸟他从来没见过,世上怎么可能会有?   杨云海笑过后,望了一眼似乎跟往年不同的书房,叹道:“终于,我坐在这里,不是饮酒作乐,不是枯耗光阴了。”   这个书房是他小时候的书房,在那个时候,他在这里每天想的都是以后怎么带着杨家军纵横披靡,虽然父亲早就告诉过他,真正的重武从不出鞘,它的重,在于不轻动。但身边有着数万人马,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现在整个杨家都活起来了!就连他也满胸意气,好像成了一个骄骄少年!   不过此时也不是没有烦恼。上回的事,不止他觉得提气,杨家那些老骨头也都觉得该振作起来了,所以现在每天都有人来找他要兵要人。   杨云海自己是不会练兵的,他也从来没摸过兵,他父亲还没来得及教他这些东西,杨家就开始慢慢衰落,再也不能动辙带着几万人绕着辽城转圈,耀武扬威。因为这样做,会让人盯上杨家的兵。   父亲教给他,杨家的兵要保住,要藏好!   可他还是没有做到。在父亲死后不到十年,他手上的兵只余八千,到现在,竟然只有三千人了。   这三千人是他最后的保命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而新征来的生丁,不经过训练是不能用的。他打算等风声过去一点了,就把人慢慢混到那三千人中,让老兵带新丁,慢慢的把人给操练出来。   可现在那些叔伯们都纷纷来找他,想“替”他练兵。   杨云海知道这些叔伯手里也是有一些人的,他每年还要给他们粮草养兵呢。但这个粮草给出去,养出来的兵是姓他的杨还是姓叔伯的杨就不好说了。   所以他是绝不会把这些生丁给他们的,真给了他就傻了。   可他也不能翻脸,他还要靠这些人呢。独木难支,他不能得罪他们,也不能纵容……   唉,实在是为难啊。   杨云海摇了摇头,看这日午后竟然没有人来找他,顿觉轻闲,想起前些日子练出来的舞伎,有一个生得极好的被他藏了起来,没被那些燕奴看到。他道:“把那个女子叫来,与我喝几杯。”   从人这就出去喊人,不妨刚迈出门槛就被一个冲进来的人撞个大马趴,那人浑身有血有泥,顾不上撞了人,直接冲到里面扑跪在杨云海面前,大喊:“大将军!不好了!左将军被杀了!!”   杨云海一下子蹦起来:“你说什么?!‘   左将军是杨诚,是杨无人留给他的人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上回替他解围的那三个大汉,就是杨诚手下的人。   而且杨诚没来逼他给兵——虽然那是因为杨云海最后一定会给他几千人意思意思的,但他没来,就压得一些资历不如他的人不敢来。   杨云海是承他的情的。   杨诚死,对杨云海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速速道来!”杨云海抓住他问。   事情说起来也很可笑,其实都怪杨诚的儿子,杨谏。   杨诚是杨无人的亲兵,在杨无人死后就扶持着杨云海,算得上是自家人。按说杨谏也该是杨云海的人,可他就看不上杨云海。   杨谏比杨云海要小上十岁,从他懂事起,就只觉得杨云海醉生梦死,胆小怯懦,只会对燕奴摇尾乞怜,半点不像杨无人的儿子。对杨诚的忠心也是嗤之以鼻。   杨诚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没有管教杨谏,他就一直这么想。   杨云海“仁弱”惯了,对着燕奴都能含笑以对,对着自家人当然不可能认真,对杨谏偶尔的犯上也都一笑而过,对他就像对个小弟弟,还时常在杨诚面前夸奖杨谏。   杨谏当然没有被夸得就从了杨云海,相反,他更看不起他了。   于是,这次听说杨云海征了许多生丁圈在大营里却不肯让其他人带去练兵,就这么白白养着,顿时不忿起来。   “爹,他该干的事不干,这算什么大将军!”杨谏当着杨诚的面发脾气,发完后就悄悄带着人出去了,不是说那几个燕奴都把人偷走了吗?他也偷!偷完带走练,就不还给杨云海了。   想得很好,不巧,正撞上了也来偷人的的乌彭几人。   乌彭他们也是偷溜回来的,而且这次一定要把人带走!还必须要比两千人多,多出来的,就当送给漆四的礼物了。   本来能搭上漆四这条线,对乌彭来说绝对是件好事。但好事不办好,就成了坏事。现在他只求漆四不要生气就行。毕竟漆太后能逼着燕王给他爵位,却不会为他得罪漆家。   这点道理,乌彭一清二楚。   他这次特意多带了好手,还找那个商人借了护卫,一行人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就潜到了那处营地。   营地上回被他们驱使驽马拉坏的营墙还没修,仍倒在那里,省了他们的事。于是,商人的护卫就很有经验的分出一部分人去探路望风,再分出一部分人去堵住营地其他出入口,其他人进去赶人出来。   杨谏只带了随身的二十几个人,也都是弓马好手,他们骑的都是良州马与本地马配出来的马,虽然不如良州马好,但年轻蹄快耐跑。   这是辽城,杨家又才把燕奴赶走,杨谏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在这里,还是原来那伙人!故技重施!   他们距营十里之外就被发现了!可此时营里的人还没偷完呢,护卫心眼多,跑去问乌彭说有人来,跑不跑?   乌彭想跑,护卫又发愁道:“只怕回去主人就要打死我们了!”   乌彭才想起漆四,想起如果他骗了漆四两次……那他也不必回燕国了,直接跑吧。   护卫又轻声说:“我看那人没有我们多,又不知我们在这里……”   乌彭马上明白了,果断道:“那就杀了他们!我们快跑!”   护卫这才应下,带人出去布了绊马索,又命好手伏在高处,等杨谏一行到,马一摔倒,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箭雨顷刻而下!   数十枝箭就要了杨谏等一众人的性命,只有最后的一人转身较快,逃出生天。   护卫看了一下距离,觉得再追也追不上,给剩下的人一人补了一刀,让乌彭带着人快走。他们刚才赶出的人至少也有四千了,就算一路跑回去丢一些死一些,也够交账了。   乌彭二话不说,带着人就跑,护卫分出一半留着埋伏断后,剩下的就拿着刀枪驱赶这些奴隶跑,于是就在他们逃跑的路上,星星点点的都是掉队的人。杨诚得到消息追上来时,立刻就发现了他们。   杨诚万万没想到杨谏就这么死了,听到消息时就险些吐了一口血。虽然家人劝阻让他不要去,还有去太守府报信的,但杨诚等不了,推开从人,“何必等那无能小儿!我要替我儿报仇!”   他带着人追上来,在营前看到了儿子的尸体,被人吊着脖子,脱去衣服,挂在营柱上。杨诚眼前一黑,整个人摇摇欲坠,勉强站稳了,抖着手说:“快……解下来……”   解下杨谏后,杨诚替儿子草草收敛一番,又上马继续追。   无奈,先是陷阱,又有暗箭,杨诚年老体衰,就此送了性命。   护卫见再也没有人追上来了,而杨诚的人早在杨诚死后就失了军心,四散而逃。他杀退这些人后,不敢再恋战,带着人就追上去了。   等杨云海赶到,只余满地尸骸。   一人道:“是燕奴!”   护卫是商人的私兵,当然不肯让自己人送死,他留下设陷设伏的都是乌彭借来的燕兵奴。   杨云海目瞪口呆,又看到杨诚和杨谏的尸骨,周围所有人都在哭号。   从人跪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让他回了神。   “我杨云海,誓报此仇!!”杨云海突然拔下发簪,散下长发,握住发尾用剑一割,拿着一缕头发放在杨诚的胸口,看着这个老人的面容,他突然想到了父亲,泪水长流。   “叔叔,慢些走,我送他们下去陪你。”他沉重的说。   这一刻,他是杨家子。   是杨家儿郎! 第198章 哀兵   对杨云海来说,杨诚的死把他逼到了绝路。他必须为杨诚报仇,也不能不报,甚至不能有丝毫迟疑。   所以他割了头发就上马,连从人呼喊让他再等一等,等从家里把人都叫来后去追都顾不上,带着身边这二十几个人就追上去了。   从人连连跺脚,看也知道,杨诚、杨谏都是犯了一样的毛病:轻敌。要不是他们带的人太少,至少也不会父子两人一起送命。   他是真怕杨云海一去不回啊。   但老天爷是站在杨云海这边的,这一来一回的功夫,乌彭他们已经跑远了,杨云海一路追过去,只捡回了来一千多个奴隶,杀人的已经跑了。   眼看着天黑了,不能继续追,他们匆匆出来,没带干粮,一旦天黑,四下一片漆黑,要是继续往前跑,可能早上天亮他们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只好掉头,半路就遇上了举着火把找来的杨家部曲。   杨云海回到了杨家,已经是满府白幡了。   庭院里就停着两具棺木,一个是杨诚,一个是杨谏,杨谏的儿子跪在棺材前,披麻带孝,见人就磕头。   杨云海在门前下马,也披了一块麻布,披头散发的冲进去,扑到棺材前就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拿头去撞棺材,撕衣捶胸,跺脚哀号。   把旁边跪着的小孩子吓得一愣一愣的。   杨家也早就挤满了人,跟杨诚算是同辈,也被杨云海尊称一声叔的杨北来了,看到杨云海这副颠狂的样子,连忙使人去拉,“快快快!不要让大将军哀毁过甚!”   于是一堆人拥上去,七手七脚的把杨云海从棺材上撕下来抬进屋,杨云海一路急行,平时也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进门前再哭闹一场,现在看起来也是格外凄惨没有人样,他挂着两行浊泪,脸色惨白,手足俱颤。   杨北排开众人坐在他面前,关心道:“大将军,大将军,你要保重自己啊!”说着,老头也哭了。   顿时堂上一片哭声。   这一哭就哭到了后半夜,该走的都走了,不该走的全在苍促搭建的灵堂上给杨诚和杨谏守灵。   杨云海和杨北却来到了后堂。   杀人的已经查清了,就是今年跑到杨家这里来打秋丰的燕贵,乌彭。   杨北道:“大将军当早做决断。”他打量着杨云海,不知他是不是明白,他现在就该倾家荡产的替杨诚报仇,如果他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他杨北就要出来主持公道了。   让燕奴闯到家里来杀了家人还不反抗,那杨家人哪里还有一点气性?血性?又有何面目立在这天地之间?   杨云海摇头道:“北叔小瞧我了,诚叔和阿谏这么没了,我恨不能对燕奴食肉寝皮!只是如果贸然出手,对杨家不利。”   他道:“那些人一看就是新出头的小燕贵,家底不丰。”所以找上门去让这个小贵族赔钱是不可能的,他们只能要命。   可杀人也有个问题。   要么,他们深入燕地,把人抓来杀了。   这有点难。他一个太守,带兵深入燕地报私仇,还抓住一个燕王封的贵族砍脑袋,那就等着燕王和鲁王一起来砍他的脑袋好了。   要么,他们就在这边等着,等那个没长眼的小燕贵再跑来,他们再杀他祭坟。   前者,麻烦太大,他兜不住;后者,全凭运气,鬼知道那个什么乌彭的还来不来呢?   杨北点头:“大将军说的也有道理。那大将军可有良策?”   良策,当然是有的。   从一开始,杨云海就没考虑第二个可能。真那样做了,他也没脸再当这个大将军了。他这个大将军,全靠杨诚、杨北这些人的推举,如果他不替杨诚报仇,那这个大将军他也从此不必再做了。   而第一个可能,他缺的就是名正言顺进入燕地寻仇的理由。以私怨不行,那如果是公主让他去呢?   杨北知道杨云海藏了个公主,他只想了一想就点头道:“这样也好。”反正只是差一层遮羞布,到时就算大王或燕王来问罪,只要把这个公主推出去就行了。   杨云海点头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去见公主了。”   他起身整衣,夜拜姜姬。   姜姬当然还没有睡。从白天就听到前面不绝于耳的哭声,让她怀疑杨云海是不是死了。可如果他死了,怎么杨家不乱?难道杨家还有一个她不知道的定海神针?   直到杨云海披麻带孝的进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杨云海见姜姬披衣起来却不敢下床,躲在侍女怀中瑟瑟发抖。   卫始挡在前面说:“太守,今日公主吓坏了。”   就是要你害怕。   杨云海扑地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往床榻那边爬,卫始等人来拦都被他给打开了,而杨云海带来的人也帮着按住了卫始等人。   姜姬很配合的发出尖叫。   卫始被人按在地上,目眦欲裂,挣扎道:“太守欲害公主吗!!”   从人道:“休要胡言!”   杨云海来到榻前,他一头一脸的泥汗,又为了做戏,在脸上抹了鸡血,阿柳都吓得浑身发抖了,姜姬还以为阿柳会一直抖下去,不料她猛得一脚跺在杨云海脸上!   杨云海被玉足跺得刚要爬上来就被跺下去。   姜姬目瞪口呆。   云姑他们也一拥而上,手上拿着什么都往杨云海身上招呼,她还看到云姑手上的恭桶!   但杨云海有地利之便,一番混乱后,阿柳和云姑他们也都被抓了缚在阶下。   姜姬尽职尽责的一边发抖一边求情,除了哭不出来之外。   “太、太守有事尽管直言……”她道。   “公主。”杨云海狰狞道,被阿柳云姑她们一通打之后,脸上身上还真添了不少伤,“非是某冒犯公主,乃是今日……”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大概就是燕地那边来了一个贵族,贪婪凶恶,以前他们也常来劫掠,他都看在百姓的份上不欲与他们争斗,以免伤到了百姓。   “所以他们要些钱物,我都加倍奉上……”   掏钱免灾这一招,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但是,今年因为公主到此,他就觉得为了保护公主,不能再容忍这种事了!就拒绝了他们,明言从今年起,辽城的一草一石都是公主之物,当然不能让他们想拿就拿。   “谁料这些人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将我等的仁善当成了可欺!”   于是这些人见索要不成,就来明抢了。   杨云海他们因为把人想得太好,以为以前你们要我就给,大家就是好朋友了,今年我也跟你们说清楚了不能给,你们就该懂道理啊。结果他没料到那些人根本不讲道理!   于是,他们就来抢人了。抢的还是他准备给姜姬盖行宫而征的百姓。   “燕奴粗蛮,他们抢走了我们的百姓,不过是当成牛马一般的奴隶……”杨云海声泪俱下,痛心疾首,他视百姓如亲子,百姓伤,就是他伤,百姓受苦,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受啊!   然后因为看到百姓被人凌虐,先是一个叫杨谏的少年人义愤填膺跑去阻止,结果螳臂当车,挂了;再然后听说杨谏死了,他亲爹,一个七十多的老人也披挂上阵欲与贼子一校高下,也挂了。   所以现在,辽城才会满城悲声。   杨云海哭诉完,问姜姬,这样的义士没了,公主心疼吗?   姜姬点头。   公主难道不想为他们报仇吗?   姜姬继续点头,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杨云海再要问,她道:“借太守手中剑一用。”   杨云海看了眼自己腰下的剑,道:“此剑巨,公主用此剑吧。”他只给了她一柄半尺长的匕首。   姜姬削下一缕头发,递给杨云海,道:“此仇不报,安敢为人?请太守助我。”   杨云海没料到竟然这么顺利,他还以为要威吓一番呢。立刻先五体投地行大礼,再郑重接过姜姬的头发,放在帕子里,道:“敢不从命?”   杨云海走后,卫始几人才被放起来。那个杨云海的从人最后才走,遥遥的对着姜姬行了个大礼。   卫始扶住她,道:“这贼……”姜姬捏了一下他的手,他把话咽回去,愤然道:“他是想让公主来替他担出兵的罪过!”   兵不可轻动,各地太守手中都有兵,但没有大王的命令,谁动谁就是要造反。平时没事时在自己家门口转转还行,带着大军跑到别国去,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是全家一起掉脑袋的重罪。   “公主,此事不可应!”卫始急道。   这种大罪,就算是公主还“受宠”时都担不下来,何况是现在?到时事发,公主必死!   姜姬摇摇头,笑道:“我们来赌一下,我赌杨太守不会让人知道这件事。”   卫始一愣。   “我不过一条小命,抵不过他手中的兵马。到时我死是小,他手中的兵马也保不住。”所以杨云海就算是杀光所有的知情人,也不会让人知道他带兵出去的事。她就相当于是一个保险,真的事发了,他也有地方推锅。但最好还是不要有推锅的机会。   “可是……”卫始忧心道,“听太守的意思,他是想带人到燕地去,逼燕王交人。这样一来,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   不会。他的人没那么多,脸也没那么大。直接找上燕王要人,就算他有理,燕王难道就会乖乖交人?   杨云海没那么蠢。   他应该只是想找个理由,把战场扩大——   杨北回到家,他的侄儿匆匆过来,见到他就连忙说:“叔叔,不好了!大将军让人来要咱们家的人了!”他跪下小声道,“我还听说,大将军已经让人去把杨诚家的人都带走了!”   各家都有保命的亲兵,数量不等。杨北家约有八千,他猜杨诚家也是这个数,只多不少。   杨北摆手:“给他两千。”   他侄儿连两千都不想给,“他这么急着发死人财,杨诚尸骨未寒,他就把杨谏的儿子留下了,还打他手里的人的主意!”   杨北道:“谁叫杨诚死了呢?给他吧。”杨诚留下的人,他们都不能碰。也只有杨云海能光明正大的要走了。不过大将军搜刮一阵后,等到上阵时,也要他顶在前头。 第199章 商   杨云海招来了商人,之前在乌彭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找人去打听乌彭的底细。本来不过是想着知已知彼,还有之前霸着辽城不走的燕贵是白家小公子,今年却换了乌彭,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但在商人回来前,情势已经变了。   “大将军想把乌彭引回来?”商人捻须道,“也不是做不到……不过这样一来……”他看了眼杨云海,“大将军该知道,我就不能再去燕地了。”   他替杨云海奔走打探是看在钱的份上,而他往来燕地也是为财。现在帮杨云海一个忙,要把自己的一个财源斩断——除非杨云海出大价钱。   杨云海道:“难道就没人盼着乌彭死?”漆太后宠爱乌彭都能硬是给他要了一个公爵,那恨他的人一定也不少。   “有是有。”商人点头道,“但我突然跑去说服其他人要乌彭的性命?这也太明显了。”   杨云海的一只手按在腰侧长剑上,“若你答应我,日后我这辽城任你来去。”   “若不答应,小人就走不出大门。”商人笑道,“既然这样,小人只得应了大将军。只是需费些时日。”   杨云海答应了,为了给商人报酬,还卖给了他一千女奴和童奴,反正都是用不上的。   商人收下女奴和童奴,带着他们先去了魏,换了很多粮食,才慢吞吞的去了燕国。   燕国有个奇怪并与众不同的传统,他们的城是以姓名命名。现在的王都,就是萧城。其他白氏、漆氏都各有一座自己的城,在自己的封地中。   “所以,看燕地贵族是否强大,只看他们的城池就知道了。”卫始道。   虽然公主仍是什么也不跟他们说,但他隐约猜到了公主的打算:借虎吞狼。   这是非常冒险的!   但他在出了一身冷汗之后,竟然隐隐兴奋起来了!   自从家族破灭,而他也受刑入宫后,他以为他的人生已经不会有什么变化了,什么志向都早已成空。他本来以为能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已经不错了,但现在对比公主,他突然觉得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女孩!   如果公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从她流落乡野那时起,每一步,她都走得惊险无比。如果是她身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呢?   想到这里,卫始竟然有些羞愧。   他开始悄悄向公主讲述一些燕地的事,半是试探,半是期望能助公主一臂之力。   或许也是助自己一臂之力。或许他的人生,还远远没有结束。   商人是魏人,姓席。因为于鲁国一个家族同姓,他在行走鲁国时也曾似真似假的借过势,没有什么比一个落魄的大家子弟更能取信于人的了。   席商往来各地,在哪里,就把自己当做哪里的人。他在萧城还买了一座宅子,里面养着他的“妻儿”。   一回到这里,下人看到他就笑开了花,连忙把大门打开,“主人回来了!”   席商下车,“夫人和小公子还好吗?”说着顾不上听下人回答就提着袍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喊:“乌兰,乌兰。”   一个燕地美女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肤色有些黑,但仍不失为一个绝丽美女,就是年纪大了点。   不过在燕地不讲究这个。   席商看到她就走上前,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笑声连成一片。   一个十七八的男孩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也出来了,大男孩拉住小男孩:“别过去。”   席商放下妻子,看向两个孩子,他蹲下来,对小男孩张开手:“来,铜锤来爹爹这里!”   大男孩这才放开小男孩,小男孩扑向席商,被他高高抱起,抛高再接住,小男孩欢乐的笑声响成了一片。   周围来来往往的下人正不停的往屋里抬箱子,大男孩看在眼里,往外避了避。   乌兰说:“阿铁,你先回去吧。”   席商道:“我都回来了,让阿铁留下吃顿饭,明日我送他回去。”   乌兰看了男孩一眼,“那你就留下吧。”   大男孩——乌铁答应了一声,看席商不跟他说话了才转身离开。他在这里也无处可去,就到马厩去,马夫正在给刚回来的马洗刷、喂草料,他看到了就撸起袖子帮忙。   马夫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个爹让不让你吃饭?”   乌铁点头,“他留我吃饭,说明天再送我回去。”   马夫是乌兰的嫁妆,从小看乌铁长大,叹道:“这样也好,有他送你回去,你也不会挨打了。”   乌铁沉默下来不说话,闷头刷马,他在乌家也要干活,侍候起马来是一把好手,马夫看他干得不坏,放下刷子就去担草料了。   另一边,乌兰侍候席商把衣服都换下,见这对父子在炕上玩耍,她就坐在一旁看着。铜锤知道娘的心事,大声道:“娘担心哥哥呢!”他顿了一下,“他们要把哥哥卖掉!”   乌兰立刻把孩子抱过来了,席商闻听大惊,忙问:“这是怎么了?”   乌兰的眼圈红了,放下孩子撵他出去,坐下就开始垂泪。   乌兰是乌家的女孩,在她十三岁时,遇上了漆四。乌家不如漆家,乌兰见到漆四不亚于见到燕王。而乌兰貌美,漆四见猎心喜,与乌兰做了一对神仙眷侣。但始终不提把乌兰娶回去,直到乌兰生下乌铁,漆四就再也不肯见她了。   乌家没胆子找上门去,只好委委屈屈的养着乌兰和乌铁,乌铁从小在家里就是像奴仆一样干活,乌兰也半仆半主。   后来席商到燕地来,落脚在萧城,做出一副要安家落户的样子来。就四处打听想娶个能帮他的妻子。他本是商人,又不愿意找百姓或普通平民家的女孩,眼睛只盯着燕地有名的几个大姓氏,这样一来,他就看中了乌兰。   乌兰在乌家就算是她的父母兄弟都把她看成了累赘,见席商想“娶”,收下大笔聘金后就把人给送来了。虽然像买卖,但席商还是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久而久之,乌家那边虽然看不上席商,但有个“亲戚”做商人,还是很有好处的,就半真半假的认了这个席商这个女婿。   乌兰当时出嫁时,家中也给她陪嫁了一些奴隶,可乌兰想带走乌铁,乌家却不肯放。他们觉得乌兰生得貌美,万一嫁给席商后不认乌家怎么办?抓住乌铁,就不愁乌兰不认乌家。   果然就像他们想的一样,席商对乌兰言听计从,出去跑商回来的钱全都给乌兰收着,乌兰还替他生了个儿子,听他说在家乡他都没有儿子,有了儿子,他就有人送终。   借着席商,乌家这些年都没为粮食发过愁,有时乌家人想巴结人了,不管是缺钱还是缺稀罕物,席商费尽千辛万苦也会为他们找来。   用惯了席商,乌家对乌兰和乌铁抓得就更紧了,当然表面上,乌兰和乌铁的日子是好过多了。   “上回回来不是还好好的吗?”席商拉住乌兰,给她擦泪道:“别哭,给我说。上回我从乌家出来,他们已经答应送乌铁去学剑了,还给了他一匹马不是吗?怎么又突然要卖了他?”   乌兰哭道:“马也有了,剑也学了,这一年来对他也不坏,上回我见他,他还穿了新衣服,还说有了皮甲,结果这次我才知道,他们打算把乌铁送给乌彭!”   席商装出一副没听过这个名字的样子,“这是你家的哪个兄弟?我怎么没印象?”   乌兰骂道:“他才不姓乌!他这个乌彭指的是黑帐子,脏帐子!”   “哦哦。”席商道,“这燕话我还是学不会……你接着说,这个人是谁啊?又为什么要把乌铁送给他?”   乌彭这个公爵实在是虚有其名,他连封地都没有,更别提人与钱了。所以不管是人还是钱,都是别人“送”他的。不管送的是不是心甘情愿。   乌家就是必须要“送”钱“送”人给他的那一批中的一个。   但乌家也并不舍得自掏腰包,人嘛,找几个还算看得过去,能骑得上马,抡得动剑的凑和一下。钱……   席商道:“看他们需要多少,明天我送乌铁回去,跟他们商量。”   乌兰深觉得对不起席商,百般温存之后,第二天,席商带着乌铁去乌家了。   萧城是王城,各家在此城都有宅子。乌家的宅子极为偏远,据说当年漆四就是骑马出城时看到从家里出来的乌兰才一见倾心的。   席商坐在车上,想着怎么通过乌家见到乌彭,又要怎么才能说动他。   乌铁在赶车,突然道:“爹。”   席商反应过来,忙道:“阿铁,你上来,咱们说说话。”   乌铁把马鞭扔给别人,自己跳上车。   “父子”两人坐在车里,席商从车上放的陶瓮里掏出两块黑糖,塞给乌铁:“吃吧。”   黑糖苦,苦中有甜。   这都是弟弟平时的零食。乌铁是第一次吃。   他含了一块糖在嘴里,突然说:“……爹,我想逃。”   席商温柔的点头,轻声说:“这不怪你。你想逃,想往哪儿逃?”   乌铁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去,出了萧城,逃到外面,到处都是抓奴隶的,被抓走还不如在乌家。   席商看他这样,又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子,塞给他:“收着。”   乌铁不要,“回去也会被他们搜出来。”   席商看他这样,突发奇想:“……阿铁,你真想逃?”   乌铁点头。   “你想清楚,你离开后,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回来了。”席商道。   乌铁点头。   “见不着你娘,也回不了乌家。”席商道,“乌家再不好,也养大了你,给你吃穿,还让你学马、学剑。”   乌铁点头道:“爹,我都知道。像我一样的人有很多。”爹不认就只能做奴隶。他娘好歹还养大了他,还给了他一个姓氏,虽然乌家不认……   “但我还是想跑。”   席商点点头,叹道:“那好吧,我有一个主意,你要是愿意,我送你去辽城,在那里,你就不是乌铁,但想堂堂正正当人,也不容易。”   乌铁道,“我知道,在哪儿都不容易。但我就是不想再让乌家拿我来威胁娘了。”他看着席商,就算一开始他信不过他,以为他要骗他娘,但七八年过去了,弟弟都有了,他才发现席商是这个世界上对他们母子最好的人。所以他不想再拖累娘和弟弟了,没有他,娘和弟弟一定能过得更好。   席商笑着摇了摇头,不远处,乌家到了。   席商付了钱,但要乌家替他引见乌彭。   这很简单,虽然乌家未必乐意,这还是席商来了这么久以后,第一次要求乌家替他引见别人。显然席商打算另寻靠山了。   可乌家又不能不答应,因为他们不答应,席商就不给钱。而且只要他们手里有乌铁和乌兰,就不愁席商甩开他们。   思前想后,乌家人在去见乌彭时带上了席商。   乌彭回来后,觉得一切比他想像的要好得多。   他带回了近三千人,商人替他说了好话,漆四甚至还请他去喝了一顿酒,等他出来后,漆太后也夸他会办事。飘飘然之下,那惊心动魄的刀剑就遥远多了。   因为漆四对乌彭表示了亲近,乌家这些人才会不得不给乌彭送人送钱。乌彭见了人和钱,甚至觉得这种事再来几回也不要紧,他只是一开始没经验才会吃亏,第二次准备妥当不是做得很好吗?   他记得那里至少还有八千人……   席商见到了乌彭,几句话就试探出了乌彭的意思,立刻表示这样的生意,他也很愿意做,甚至可以给乌彭更多好处。   乌彭心动了,可他还是拒绝了席商,因为那个商人跟漆四有关,他还是只能跟那个商人做生意。   席商被拒绝后似乎并不气馁,时常在乌彭身边流连,时不时的送他礼物,打听到他喜欢什么就拼命送。   乌彭奇怪他怎么不怕那个商人生气?席商笑道,“有生意大家做嘛。”   乌彭发现席商真的不怕漆四的商人生气,开始对席商改观了。   这天,席商从乌彭那里出来,第二天又带了更多的礼物,却没有去乌彭家,而是转道去了另一个商人家。   这个商人姓马。   他一进门,里面就有一个人迎出来,高声道:“贵客临门!贵客临门啊!”   席商也快几步走上去,拱手道:“马大哥,小弟在此有礼了!”长揖到地,   “快起,快起!”马商伸手扶起他,哈哈道:“我可听说了,你最近总去找乌彭,怎么,想让他再去给你抓几千人卖卖?”   席商面上虽笑,却摇头道:“大哥不知,小弟也是没有办法……”   马商笑道:“进来说,进来说!”   两人相携走进屋去。 第200章 杀   马商在萧城的房子还不如席商的大,里面侍候的人也很少,只养了几个姬妾,没有在这里娶妻生子。席商很羡慕,马商敢这样做,当然是因为据说他以前就和漆四认识,甚至两人关系还很密切。   漆四从排行听就知道他前面有三个哥哥,只有一个是同母所生,但很早就去世了,剩下两个都是在漆四成年后才死的,这才造成了漆四现在不是继承人却胜似继承人的地位。   不过漆四的父亲,也就是漆太后的弟弟,对漆四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见前面儿子都死光了,他转而捧起了小儿子,现在带着漆四的两个弟弟亲如一家,干什么都把漆四排除在外。   漆四却开始醉生梦死,没事就勾搭勾搭城里的女孩子,不管是贵族小姐还是小家碧玉,甚至女奴,他都生冷不忌,不务正业得很。   他以前上进,召来一群朋友,现在转头往纨绔子弟中钻,又招揽了一群跟他一样的狐朋狗友,而之前的朋友一边痛心疾首一边大骂漆四的爹不是东西,结果漆四的爹不管在哪里,上上下下的名声都坏透了。   马商是什么时候搭上漆四的没人知道,但席商怀疑,漆四两个哥哥的死,跟马商脱不了关系。   两人坐下后,马商击掌两下,歌女、舞女、乐女就都出来了,不到一刻,席商就不知东西南北了,从天亮喝到天黑,席商倒醉在地,马商才让这些人都下去,再命人把席商送上马车,好好的送回家去。   站在街边目送马车远去,马商回到家中,招来养子。他收养子不像一般人那样随便收,这个养子说起来也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因为父母不喜才索性认成了养子。   “阿虎,咱们该走了。”   马虎道:“爹爹,我们去哪儿?”   “去辽城走一走。”马商眯起眼睛,“我还不曾见过公主。”   马虎心动道:“爹爹,我们要不要把公主……”他做了个手势:偷出来?   在他看来,一个曾经极受大王宠爱的鲁国公主在别国一定也是能卖出好价钱的。正好,现在杨云海正顾不暇,公主又出了宫,身边没多少侍卫,想要劫她一定比以前容易得多。   不料马商大笑起来,“我儿错了!公主只有在鲁国才最有价值,离了鲁国就只是一个流亡的公主,不值多少钱。”他摸着下巴道,“若公主极美,还算值些钱。摘星公主值钱的地方不在她的身份。”   马虎不解,“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去辽城?”   马商不答,让他去准备准备好快些出发。有些事,他不会一五一十的都告诉养子。   就像当年他越过漆家的二公子和三公子,直接找上四公子时,这次,他也越过鲁国的冯、龚二人,选中了姜武。   此人看似质朴纯善,却极有运气!本是一乡野之子,却一跃成了鲁王养子。而与他一样的另一个姜奔留在宫中,他来到宫外。这就是他的第一次比姜奔强的地方。   看起来姜奔留在鲁王身边,但其实以他们兄弟的资质,鲁王身边什么美材没有?怎么会显得出来他们?他们在王宫中最后也不过只能替大王看一看大门。   相反,宫外却有更多的机会!   当姜武在宫外成了大将军,手下慢慢聚拢起无数人马时,他就已经看中了他。   前几次,他不过是以粮草来讨好这位少年将军,为的就是在他还没有发达前,留给他一个印象。   而这次公主在辽城遇险就给了他另一个机会。   如果杨云海在辽城的动作再大一点,他有的是机会把公主从杨府偷出来,到时只要他把公主送到浦合,送到姜武面前,他就是姜武的挚友!   这样除了漆四外,他在鲁国也接交了一个在未来会举足轻重的人物。   对了,这样的话,他应该给席庶更多的暗示才对。   席商回家后醉了两天才爬起来,之后就听说马商已经带着人又出门了,临走前还送给了他一样礼物:一张琴。   原来这是漆四托马商找的琴,马商好不容易把琴找来了,却自己不送上去,而是拿给席商做人情。   席商不由得大喜过望!这说明马商不但不介意他找乌彭,还替他引见漆四!   于是席商做了一身新衣服,又带了许多钱和稀罕的货物,抱上这张琴去拜访漆四了。   漆四的府门是很好进的,守门的人一看到席商塞给他的钱,再验看了他带来的货物,就笑着把他迎进去了,还道:“公子最喜欢你们这种走南闯北的商人了,到了公子面前,不妨多说些他国之事,公子爱听没听过的稀罕事。”还悄悄告诉他,上一个来看公子的人给公子学了鲁国的一件趣事,被留下住了两天呢。   席商忙道:“小的也是才去过鲁国呢。”   下人顿时喜道:“果真?你从哪里来?”   席商道,“去过辽城。”   下人就失望道,“唉,若你去过乐城,我倒是现在就能进去跟公子讨赏了。”   席商道:“那个人去过乐城?”   下人笑道,“他在乐城住了半年多呢,可知道不少有趣的事!”   席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有什么稀奇的趣事,他倒是不知道漆四公子有这个爱好,不然多打听打听,也不至于到这里一件也讲不出来。想来想去就两件:第一就是辽城太守好像藏了个公主;第二就是他才从魏国出来,听说魏王后被太后难为,两人就在魏王的大殿中打了起来,结果两人打完,发现魏王早就躲开了,引为笑谈。   他在肚子里想着怎么把这两件事说得有趣一点,可坐了一天也没被叫进去,到了黄昏,倒有个人出来说:“公子说今天就不见人了,让你白坐了这么久。”   席商连忙说没关系,又给这人塞了一些钱,问他:“怎么公子是有客来吗?”   下人笑道:“那倒不是,上回不是有个鲁国的商人来给公子说鲁王的趣事吗?他今天又来了,公子只顾跟他说话,把你们都忘了。”   席商忙道:“我也知道鲁国的事!我还知道魏王的事!”他想了想还是觉得魏王后和太后在魏王大殿上打起来更有趣,就道:“我听说魏王后与魏太后打了起来,就在魏王的大殿上!”   不料下人也知道,笑道:“我也听说了!我还知道他们来打起来竟然是因为魏王晚上在哪里睡!”   席商目瞪口呆,促不及防的被下人给请了出去,他站在门槛上,看看怀里抱的琴,实在不甘心白跑一趟,就把琴拿出来说:“小的听说公子在找一张琴,特意寻了来。”说罢打开琴盒,“还请公子赐见……”   下人看了一眼,笑道:“上回公子急着要给如月夫人找一张琴,我看就是这张。”说罢接过来,“那我这就给如月夫人送去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敢问大名?”   席商连忙道:“小的姓席。”   下人道,“我记下了,席商请回吧,下回你来我就认识你了。”   席商不敢拦,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就这么走了。   他又多等了几日,漆四那边再无音讯,想起好歹送了张琴——虽然不必他花一分钱,又带着礼物求见如月夫人,不料礼倒是收了,如月夫人也让侍女亲自来道谢,他也与侍女多说了两句话,还是没能被请进去。   席商回家后正在失望,不料乌彭那边见他久不登门,又打听出来马商走了,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席商见他主动上门,反而拿起了架子,一时又说钱不凑手,一时又担心花费太多,白费他自己的人手,要知道钱好赚,能打又忠心的好手养起来可费功夫呢。   乌彭忙道这次他自己会带更多人,抢回来的人也会多给席商一些好处,甚至说抢回来的东西,都由席商与漆四去分,他可以一分都不要。   席商听他这么大方,也有一分心动,甚至想到杨云海又没说一次就要乌彭的性命,他如果这次救了乌彭一命,他不是会更信他吗?这样的生意多做几回,等他没得赚了再把乌彭送给杨云海好了。   两人商定后,席商答应先当乌彭的“探路官”,先一步去辽城,以做生意的理由找上杨太守,替他打探消息做内应。   乌彭自然十分感谢他,还请他吃了顿饭,让他看了看他从各家搜刮来的人。   席商看到乌铁就在这里,他举杯对乌彭说:“公子有这些勇士相助,万事可成!”   席商再回到辽城时,已经是秋天了。   地上的草还是青的,风却一日紧似一日。而辽城附近也更荒凉了,以前还能看到星星点点在野地里找野菜的小儿与老人,现在一路走来,只看到了狐狸和兔子。   席商回到辽城后,自然先去见杨云海。   “大将军,幸不辱命!”席商一见到杨云海就大声报喜,然后就是说他这一行的辛苦,辗转多次才取得了乌彭的信任,又沉重道:“此子奸滑,上回得了好处,回去后不思反省,却又打算纠集更多的人来抢大将军的人了!”   “好狗胆!”杨云海一拳击在案上,“他来得好啊!”   席商道:“大将军休急。到时大将军做个样子,我将此人引到……”   两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商量完之后,席商就告辞了。   从人来到杨云海面前,担忧道:“将军,此人可信吗?”   杨云海道,“到时一起杀了便是!”他本来也没打算留下席商的性命。   之后,杨云海照与席商计划的那样,把城里的士兵全都赶回家,靠近兵营的地方更是一个人都没有,而为了做饵,还赶进去了四千多奴隶,全是老弱,就算真被抢走了也不可惜。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就等乌彭入巷了。   寒风萧瑟,今年冬天的第一次夜霜把地上的青草都冻成白色的那天,乌彭他们来了,趁着北风南下,谁都没料到乌彭会趁着最冷的这一天来。   乌彭也并不傻,虽然席商说会替他引开太守府的人,还让他来之前给他送个消息,但乌彭来的时候却没打算给席商送信。   所以不止杨云海不知道,席商也不知道。   而因为要设伏,杨云海还把望楼上的人给撤了。   等乌彭他们已经带着人跑了快四十里了,太守府的人才发现!他们立刻就用峰火告知大营里的人。   幸好杨云海也是一直在准备着的,他也把辽城大半的兵马都握在手里了,看到峰火即刻出发,堪堪在燕地之前追上了乌彭。   乌彭连财都不求,更不想丢命。一听到有人追上来了,立刻让人把奴隶往回赶去阻拦杨云海他们,他则带着亲信拼命逃。   奴隶并不懂为什么一开始这些燕人把他们往这边赶,现在又把他们往回赶。可当他们被驱赶到辽城人的面前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刀枪。   他们四散奔逃。   “不能砍!不能砍!”杨云海大骂,可冲在前面的人不是他自己的兵,都是他从别家要来的,不太听他的话。   本来这些都是鲁人,只要越过他们就行了,可是这些人杀性太重,追上来就是为了杀人,为了刀口舔血,看到面前有人拦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砍了过去。   但这样一来,这些奴隶就会立刻乱起来,就成了他们的阻碍。   杨云海拼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越过这些人墙,只能眼睁睁看着乌彭和他人的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边。 第201章 图谋不轨   “大将军!大将军!我事先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席商缚在阶下,拼命喊冤。   杨云海在屋里裹伤,虽然没能追上乌彭,但最后那场稀里糊涂的混战还是让他受了一些伤。   从人道:“先让他急一急,以后再收拾他。不过,将军,下面怎么办?”   这次虽然因为席商没报信而让乌彭等人逃脱,但最大的麻烦却不是乌彭,而是杨云海这个大将军说话不管用。   “我已经把人都绑起来了,明天午时三刻,就拿他们祭旗!”杨云海道。   辽城现在还是跟以前不大一样了。虽然没有城墙,但一队队的士兵啊着军奴绕城巡逻,他们在经过军营时都忍不住看向营门前跪着的十几个人,他们浑身是伤,去冠散发,满面血污的被绑在柱子上,更有的晕倒在地,不知死活。   这些人在昨天还是营中的少将,今天就成了阶下囚。   杨北坐在屋里,在他房外的台阶下也站着一群人。这些人都想见杨北,想让杨北去求求情,那些被绑在营前的人有不少都是他们家中的子弟。   “他们也不是故意违抗大将军……”这是老父老母。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是不敢相信。   “那些奴隶冲过来时,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包藏祸心?”这是意图狡辩的,不过很快就被人制止了。   “嘘!”   杨北听到外面不知是故意说给他听,还是群情激奋之下的肺腹之言,慢慢叹了口气。   杨诚死了,他老了。不管他想不想,愿不愿意,都必须承认杨云海已经不是他能限制的人了。   杨北的两个儿子也在屋里,他们也是来劝父亲的。   杨北摇头,看着两个儿子自嘲道,“老父的这点面子,还要留着给你们两个铺路呢,不能浪费在外面那些垃圾身上。”   杨北的小儿子杨淳仍有些不忿,更不相信杨云海会真的杀那些人。   “他不得不杀。”杨北慈爱的对小儿子说,“他是杨无人的儿子,别的可能没学会,但杀人,他不可能不会。”   杨淳道:“那他就不担心他杀了这些人,以后谁还听他的?”   “你错了。”杨北道,“正因为现在没人听他的,他才要杀。杀一个不听,杀十个;杀十个不听,杀一百个。等他把不听他的人全杀光了,剩下的就都听他的了。”   他看儿子听傻了,笑道:“你们以为大将军只是叫出去好听?只是一个头衔?这个名号,本来就是给杀人最多,最会杀人的人的。”   午时三刻,军营门前被血染红了。   谁也没想到杨云海不止杀了那十几个当时不知是抗令不遵还是根本没听到的人,还杀了当时跟着这些人一起砍杀向奴隶的士兵。而这些兵不同于那些什么都不会的军奴,他们上马能拿枪,下马能拿剑,脱了盔甲换个衣衫就能识文断字,都是各家藏在手心里的宝贝。   杨云海一气砍了一百多颗脑袋,砍完杨北也没出来说话,剩下的人就更别提了,全都乖乖的到太守府去赔罪,一个个的冲着杨云海作揖下跪,而本来骑墙的人也迅速改换门庭,成了杨太守的应声虫。   甚至有人主动上门献上自家的部曲,愿意重归杨家麾下。   在杨无人去后基本四分五裂而保存下来的杨家军,再次重合到了一起,回到了杨家后人的手中。   “我去,我去!”席商被缚在庭院中十几日,每日吃的都是扔到地上的霉饼,口渴只能舔地上的露水,便溺都在一处,十几天过去,整个人早已狼狈不堪。所以来人一将他解开,送到杨云海面前,他就忙不迭的磕头求饶,更说出他有一个养子就在乌彭身边。   “哦?”杨云海道,“那你这回能把乌彭给引过来吗?”   席商道:“小的绝不会再让大将军失望了!”   杨云海就点了两个人扮做席商身边的护卫跟他回了家,席商在辽城没有“妻儿”,只租了一个宅院落脚,院中停着几十辆车,家里也有几十匹充作脚力的骡马。但他每次跑商带的护卫平时却并不住在他家里,而是每到一地,他就把钱给他们,等要出发时再让他们过来。   辽城虽然贫瘠,但玩乐的地方却不少,这里的女人很便宜,半口袋粮食就能逍遥好几天。他家里现在是一个护卫都没有,只有两个看门的老仆。   老仆看他回来,虽然见主人身边的护卫眼生,但以为是席商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人,道:“我去烧水,家里也有米,我再蒸两条肉,主人和客人稍坐,等等就好。”   席商在杨府已经洗过澡也换过衣服,又无人打骂,所以除了看起来脸色差一点之外,竟然没人看出他受了十几天的折磨。   他也不敢给老仆说这两人是杨太守送来要他命的小鬼,点头:“去吧去吧,肉多蒸几条,给这两位壮士吃!”   老仆就听话的蒸了六条腊肉,一大锅的蒸饭,又烧了一锅水,侍候席商和那两人吃过后,席商对老仆道:“我打算再去燕地一趟,你叫他们回来吧。”   老仆侍候他多年,闻言道:“才回来怎么又去?既然这次去,雪化前就别再跑了,就在那边过吧,也省得路上辛苦。”   看着老仆平平安安的出去了,席商冷汗直流,他刚才看到身边这两人用不善的目光看老仆,生怕他们以为老仆看出了什么要杀他灭口,见人走了才松了口气,道:“我这老叔是从老家带来的,一向拿我当个子侄看,他也不是有别的意思,我每次出门,他都要念叨两句的。”   那两人笑道:“大人放心,我们也不是噬杀之辈。”   “只要大人照太守说的去做,此事一成,日后大人成了太守的座上客,我兄弟见到大人说不定还要看大人的脸色呢。”   “说笑了,说笑了。”席商抹去冷汗。   过了两天,护卫们回来了七七八八,席商不敢再等,主要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燕地那边冷得比他们这边更早,如果再拖下去,说不定马彭嫌天冷不来了,那就坏了。   他带着人和钱出发,只说要去燕地做一件大生意,带着人越过茫茫荒野,回到了燕地。刚回到乌兰那里,就听乌兰说这两天乌彭一直在找他。   乌兰担忧:“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席商装得若无其事,“怎么会呢?我明日就去见他。”   但不等明日,晚上乌彭就让人把席商硬是请了过去。   席商心里七上八下,面上还是硬撑着,来到乌彭家,见到乌彭,看到屋外守着两队刀甲森森的护卫,里面不见娇软的女罗,却都是横刀竖剑的男子。   乌彭高居其上,看到席商就要大喝,席商却恶人先告状,大怒道:“我与公子说好,公子动手时要先告诉我一声,好让我带着家小逃出辽城,如今公子弃我于不顾,怎么?今日是打算将我灭口吗?我倒要告诉公子!我与漆四公子府上的马大商人交好!若我今日死在公子家中,异日马大商人回来得知,必会为我报仇!!”   乌彭一下子愣了,他对漆四家中的事是一无所知,虽然跟马商打过商道,但上回也被马商吓了个够呛,现在听席商说他认识马商,立刻想通为什么席商敢来找他做生意而不怕马商生气了,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乌彭愣在上首,席商站在下首仍滔滔不绝,屋里外面的护卫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上去把席商拿下?   席商不请自坐,怒气冲冲道:“幸好我听到消息及时逃了,不然性命都要断送了!”   乌彭错过了机会,又顾忌席商与马商的关系,只好先让其他人退下,状似亲热的问道:“你没事就好……我也是担心走漏风声,你能逃出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席商就绘声绘色的说杨云海砍人的事,在他口中,杨云海不是砍了一百多个人,而是五百多!   乌彭大惊失色:“砍那么多人!他、他舍得?”他的亲信还没有五百人呢,真有了也不舍得砍啊。   席商转口就叹道:“是啊,唉,不过他也是一时之气,砍了这么多人,现在辽城人人都不服他,我才能逃出来……”   乌彭大喜。   席商猜到乌彭回来后先让人找他,不杀他只是把他“请”过来的原因肯定是他还是想找商人帮他卖“人”。   马上就要新年了,乌彭去年还不是公爵,自然不必给大王上贡,今年他托大王洪福成了公爵,自然该向大王上贡,所以在第一场雪下来之前,他必须要凑足四样礼,谷粟、布匹、牲畜、金银。   而且今年是第一次,此礼必须厚重。   所以他应该很缺钱。   杨云海那里虽然很不好抢,但他又没有别的门路挣钱,想抢别人……那还不如抢杨云海。而且这三次抢劫,他没有损失一个自己的人,人马都是借来的,是无本生意,而只要抢回来一次,就能应付今年的贡品了。   果然乌彭对他说想再去一次,而这次他会听席商的,他给他送信,他再去抢,不会这么冒失了。有内应还是更好一点。   席商转了下眼珠子,悄悄道:“公爵不知,在太守府里,有一个公主,如果公爵想找一个既特别又便宜的礼物,小人以为,这个公主就很合适。”   乌彭先是笑,他不信啊,戏谑道:“公主?年龄几何?”   席商曲指一算,“大概还不到金钗之年。”   乌彭见他不似做假,疑道:“哪里的公主?”   “当是鲁王之女。”   “何名?”   “不知,听人说过名为摘星。” 第202章 远来是客   乌彭的呼吸粗重起来,一个公主?一个异国的公主!如果他能抓到她,哪怕不献给燕王或漆四,只是自己留下来,那也是一件非常畅快、兴奋、让他不能自己的事!   可他转瞬间就冷静下来,开始怀疑。   “辽城为什么会有个公主?”还是个小公主。他托漆太后的福,大小见过燕王宫中的几个公主,除了小的还没来得及嫁出去的之外,就只有已经死掉的公主了。只要是活着的公主,哪怕她今年七十了,只要还活着,燕王和漆太后就能给她找一个丈夫。一个小公主,难道不该被鲁王或其他什么人嫁出去吗?怎么会在辽城?难道她嫁给那个辽城太守了?   席商哪里知道?他根本就没仔细打听过摘星公主的事,只是依稀仿佛听过一耳朵,知道杨云海拿这个公主的名义征丁,至于这个公主是哪里来的,甚至有没有这么个人,他都不知道,也不在乎。   不过当着乌彭的面,他自然要说得香艳一点:“这个……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东拉西扯,先是给摘星公主安了四五个情人,又替鲁王找了七八个女婿候选,再说这群人打了起来,鲁王没办法,只好先把公主远远的送走再说。   乌彭听得神魂颠倒,不由得浮想连翩,不知不觉间就答应席商把人分成两队,一队去偷人,另一队深入辽城去杨太守府上偷公主,两边也可以互相掩护,再加上他这个内应,必定能手到擒来!   席商更是拍着胸脯保证,“公爵放心,到时我就在杨太守府里等着您,给您指路,只要您走的时候把我一起带走就行。”   乌彭道:“难道你就从此不回鲁国了?”   席商道:“我的妻儿都在这里,家乡早就没人了,不瞒公爵,其实我家原是……”再把席家被田赵两家给赶出乐城,全家覆灭,子孙离散的惨事一说,掉两滴泪,凶恶道,“我只恨不能报仇,哪里会有什么留恋?”   两人商定,席商就走了。乌彭派人悄悄跟着席商,看到他回家后再让人去打听,打听得乌家乌兰的事后,乌彭问:“那乌家女儿长得如何?”   下人就道:“您想,当年都能把漆四给勾搭得不肯回家,日日夜夜与她相会,当然是个美人!”   这个美人还给席商生了个儿子,席商被她迷得不是亲生的儿子也养,对乌家也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老老实实的当个女婿。   下人道:“如果乌兰没出这个事,席庶再投一回胎都未必能娶到她,也怪不得他对她死心塌地。”   乌彭这才相信了他。   燕地的冬天来得早,十月时就下起了雪,晶莹的雪花飘散在尤带青翠的草丛间,点缀在粉嫩的小花上。   两支队伍从燕地出发,风驰电掣的奔向辽城。   他们分做两路,一路直取辽城,另一路却好像是要去魏地,两边很快分开了。   乌铁跟在乌彭身后,他的身份被人查出来后,乌彭就让他做了贴身护卫,赏了他新衣服和新马、新刀,还赏了他一个女人。他抱着那个女人睡了几夜,然后就匆匆跟着乌彭出来了,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从燕地出来后,他们走得并不快。虽然天气很不好,但不管是乌彭还是其他人都没有抱怨,动物们也在准备过冬,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还跟着一群迁栖的野羊群走了一阵,吃了好几天烤羊。   乌铁以为他们是出来打猎玩的,这些贵族就爱玩这个。他在这些护卫中算是很年轻的人,听那些老人说,最好玩的打猎不是打羊打熊,而是打人。过冬时很多贵族都会嫌弃奴隶太多,他们冬天不能干活,要吃得多,而且还容易冻死,反正不管对他们好不好,到春天时都会死一群。既然都是要死的,何不趁他们还没死时玩一玩呢?   他们就把其中受了伤的壮年男子、老人、还有一些年纪不大的小孩赶到一处空地,让他们跑,然后他们去猎。   这些人死活不论,谁抓到的归谁。若是死的,就砍耳削鼻计数,若想要活的,只要抓了以后缚在马后,那就是自己的战利品了。   而他们这些护卫也是可以抓人的,因为贵族们对这些抓来的奴隶并不感兴趣,护卫们如果表现得好,可以直接带走奴隶,要卖要杀,还是留下使用,都可以。   一个人就告诉乌铁,他家里现在有二十几个奴隶,除了他卖掉的一些之外,这些都是留下来可能干活的,有一年甚至还有女奴!   “可惜,我没抓到,她跳到山崖下摔死了。”这个人可惜道,对乌铁说:“到时你跑得快一点,多抓几个,主人看到了如果喜欢你,就会把你抓的人都给你,还会让你挑!可以卖给商人,如果你有房子、牲畜,就把他们放进去让他们侍候你。”   说得乌铁也心动起来,如果他能得到奖赏,那可以送去给乌兰和弟弟。   休息时和吃饭时,乌彭喜欢找乌铁说话,问来问去都是问席商的事。   “他对你母亲好吗?”   乌铁用力点头,“好。”   “哪里好?”乌彭半是好奇,半是试探的问。   乌铁低声说:“他不让她干活,给她做新衣服,不打她骂她,不嫌弃她,也不嫌弃我……”他看向乌彭,他是真心相信席商的,“他对她很好。”   连乌铁都这么说,乌彭再也没有半点怀疑了。   他们来到辽城的时候,另一队人已经来过两回了。这一次那边带队的也是依附到乌彭身边的一个小贵族之子,他不受父母喜欢,能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东西很少,甚至他的父亲虽然是贵族,却不知道到他父亲死的时候,这个爵位还在不在,所以他们兄弟都拼命找出路。   他就找上了乌彭,看中的却是他跟漆太后之间的关系。   他自告奋勇带队去劫人,还主动表示可以吸引辽城这边的注意力。   所以在乌彭没来之前,他已经带着人袭扰辽城两回了,都是忽然闯进来,乱杀乱抢一番,如果找不到可以抢的地方,就放火烧屋,然后在杨云海带人来之前就逃走。   而营地就是他们第一次的目标,出乎杨云海意料之外的是,这一伙人没偷人,而是放火烧营。原来被放在营地里的诱饵既老又弱,又几乎没有食物,更不敢跑,被烧死了大半。   杨云海以为他们是看到那些人太老太弱不值得一“抢”,才烧屋杀人泄愤。   如果不是席商送来消息,他还以为这一队人就是乌彭的人,还奇怪乌彭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原来不过是一伙喽啰。   席商不敢告诉他,他拿公主来当饵钓乌彭,只说已经把乌彭给引到了辽城,只等杨云海一声令下,他就引君入瓮。   “公主,今天结霜了。”卫始在姜姬早上起来时就一脸喜色的告诉她,接着在她早饭后,引着她来到了庭院里的小桥上,站在这里往下看,见底下的水潭里,在乱草堆石间小角落的水面上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就那么浮在水面上,仔细看还能看到六棱形的雪花痕迹。   在这里每一日都是一成不变的,又没有电脑电视可以看,所以对古人来说,生活中的每一个小变化,只要是美的,都可一赏,而赏这些东西,特别是自然之物,更添雅致。   姜姬已经被卫始带着赏过很多东西了,现在对着一丛枯草、一块留有青苔的石头,她都能站住赏半天。   ……以后真混到这时代的文人堆里,不怕找不着话题了。   她苦中作乐的想。这些玩意,大概就跟现代的电视剧、娱乐新闻、社会新闻、国际新闻一样,属于流行?   ……但要类比的话,可能跟口红牌子、香水牌子、春装秋装之类的流行差不多?   她乱七八糟塞了一脑袋,赏了一刻后又流连忘返的在庭院中转了几圈,直到卫始说天气太冷,她该进屋去后才回屋。   然后换衣服、喝茶,继续跟卫始上课。   “公主,您听说过燕奴吗?”他微笑着说。   燕奴是个通称,因为燕国的奴隶来源很复杂,而除了燕国之外,与燕国接壤的几国都没有大量蓄奴的习惯了。   而在燕地,燕国贵族们要是没几百个奴隶,那就没脸出门了。   “以前的燕国贵族都有封地。”他道。   有封地就要建城,而建城却会拖垮一些并不富裕的贵族,特别是新贵族和小贵族。   “哪怕建城时还能撑得住,但日后一年又一年的贡品也会让他们不得不依附大贵族。”他道。   姜姬听懂了,其实不管是燕王也好,燕国贵族也好,他们都在有意识的抑制新贵的兴起。但这又会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如果小贵族都去依附大贵族了,这个大贵族越来越有人望,支持者越来越多,燕王会更想清除贵族们。   大的不好杀,先把他的爪牙杀一批好了。   于是小贵族们多数撑不过两代就嗝屁了。   “所以现在新贵族建城的越来越少,那些没有封地的小贵族就更不会建城了。”没有封地,没有城,就没有领地内的百姓,也就没有赋税,更不会有奴隶。   怎么办呢?   “他们就互相抢来抢去。”卫始笑道,这大概是燕地独有的特色了。鲁国的大姓也会从小姓中收钱收贿赂,但那都是暗着收的,不像燕国,大贵族找小贵族要“供奉”,简直天经地义。   钱还好说,奴隶呢?   奴隶有抢来的,也有买来的。   但奴隶比起钱来要更不方便,他们没有金银值钱,却比金银麻烦又占地方。   “所以他们既需要奴隶来撑门面,平时又很讨厌奴隶添麻烦。”卫始道,“燕地贵族卖奴、买奴是很普遍的。”   燕地的奴隶中有白奴,据说是来自极北之地,男女皆身材高大,肤色雪白;也有鲁人、魏人、赵人等,便燕地最多的奴隶不是别国之人,而是燕人。   “在燕地,早晨还是贵族,晚上就被缚到马厩旁当奴隶是很常见的。”卫始道,“一些人会被杀,他的妻儿却极有可能成了另一个人的奴隶。”他叹道,“而且,燕地没有野人,他们的百姓就是奴隶。”   燕地的平民也很少,到现在燕地剩下的几乎全是著姓大族,普通百姓已经快消失了,他们不是成了奴隶,就是想方设法成了贵族。   “那……他们的百姓就不会……”她把“反抗”这个词给吞回去,换了一个:“逃吗?”   卫始笑道:“怎么没有?不过燕地的百姓连牛马都没有,只靠自己的两条腿想逃到别国,那和在燕地又有什么不同?他们就是到鲁国来也是当奴隶。”   她想起来了,各国都有户籍,有民籍、兵籍等等籍册,不是鲁人跑到鲁国来,确实也只能当奴隶。   其实陶氏当年带着他们在山坡野居,村子已经没有了,如果有人来抓他们的话,他们也是奴隶。   午饭时,一个人跑来找卫始,奇特的是这个人是太守府的下人。   ……似乎卫始已经把太守府给撬了一条缝。   卫始来告诉她,外面有个“旧人”想见她。   “旧人?”她不解。   卫始掏出一只小袋子,解开倒出来,里面是金黄的稷米,这是什么意思?他本以为是公主和其他人的约定,但看公主看到后也是一脸不解。   “公主,会不会是乐城的人?”   乐城?   除了姜武,还有谁会千里迢迢来看她?   她摸着稷米。   莫非是……商人?   当年跟粮食有关的人,除了姜武,就是商人。   她从商人手里买的最多的就是粮食,而只把粮食给了姜武。姜武不会用这种方式暗示她要见她。   那就是商人。   只是不知是哪一个,又有什么来意。   “请他进来。”她放下稷米,对卫始说:“多加小心。”   卫始一惊,“此人有歹意?”   “不。”姜姬笑着摇头,道:“只是商人……无利不起早。”   她现在还有什么是可图的吗?   如果是想借着她跟杨太守做生意,就不会背着杨云海见她。那这个人的目的应该还是系在她身上的,而且很有可能,杨云海不会高兴。   ——他不可能送她回乐城。现在乐城中盼着她死的姜元出不了宫,更别提说动一个商人来杀她,何况现在姜元最想要的一定不是她的性命了。   ——姜武要见她就自己来了。   ——蒋彪那件事事发了?可她和蒋龙放在一起,要替蒋彪报仇的人会把目标放在她身上吗?也说不定,或许以为杀了她,蒋龙这个“情人”会伤心呢?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她这个公主的影响力在辽城远不如在乐城,而且会一年不如一年。   她已经无法影响姜元,不管是死是活。   她能影响到的……只剩下姜武和姜谷了。   如果有人要害姜谷,犯不着跑这么远来找她。   那就是……姜武。 第203章 阴错阳差   跟随卫始走进来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他穿着深蓝色的普通布衣,留着一把稀疏的胡子。他站在姜姬面前,恭敬的弯下了腰。   “公主,很久不见,你还好吗?”   姜姬立刻想起了他。   马商并不是一个容易让人记住的人,但也不容易让人忽略。他有一个特色,就是当你不知道这件事谁能办到时,你会想先让他试试。   她记得有几次她想多买些粮食时,怕别的商人没有那么多货时,先找了马商,因为她觉得马商认识的人多,他可以调到货。   事实也证明了她想的没错,马商做到了。   “居然是你!”姜姬感叹道。   “公主。”马商说,“我听说你在这里就来了。”   这次见面,马商好像只是来看望她,看望一个落魄的公主,一个旧人。   哪怕姜姬冷淡得很,他也不在乎。在短暂的时间过后,他就告辞了,临走还留下了一些金子给她。还说如果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他就住在辽城北边的一座墙高五尺三寸的房子里,那里看门的人是他的家人,叫马容,就算他不在,只要留下口信,他的家人就一定会告诉他。   他走后,卫始看到公主的脸色变坏了。   “公主,何事不快?”他问。   “他相信我有危险。”她说,“他相信我很快就有用到他的地方。”应该说,她很快就要向他求救了。   卫始回忆了一下马商的话,也就是最后他说如果有事公主可以去找他。   但是……   “公主又有什么事会求到他呢?”卫始笑道,一个商人过分殷勤而已,不过他能在此时此刻还冒险潜到这里来,还留下这样的话,愿意帮助公主一把,也算忠心了。   “他有人有马,还可以自由出入各城。”她道,现在的商人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如果跟各城的城主关系不好,或者说拿不到出入各城的通行证,他这个商人也做不大。   马商至少有乐城和辽城两地的通行证。在乐城不知道他是从谁手中拿到的,但在辽城这个杨家一家独大的地方,马商一定认识杨云海。   卫始立刻明白了!   “他是说他能帮公主逃出去?”在转念一想,“他认为公主要尽快逃走?”   但是目前并没有危险……   “他知情!”卫始狠狠捶了一下腿。   这个马商要么就知情人,要么就是他要害公主!有时“打草惊蛇”也会有出人意料的好效果。   之后几天,姜姬和卫始都在思考危机到底有可能来自何方。   “杨府内,辽城内,辽城外,鲁国内,鲁国外。”她扳着指头一个个数。   杨府中,杨云海不会害她,但不意味着整个杨府都和杨云海一条心,如果有人看出杨云海借力的对象在她,想杀了她来狙击杨云海呢?   这个对象也可以推导到辽城内被杨云海夺去家业的那家人身上。   卫始他们与杨府内的人交好,早就套出杨云海最近的“丰功伟绩”,杨家人并不以此为耻,反以为荣,听卫始问起都很愿意告诉他以前在老太公死的时候这些人是多么的忘恩负义,把小公子—也就是杨云海给逼得不得不散去兵马,把兵马还给他们。   原来在杨无人时,虽然各家名义上都有兵马,但事实上这些兵马都在杨无人手中,只是因为杨无人不能在手中放在太多兵马才把自己手底下的兵分给其他人。但这仅仅是名义上的,当兵的从谁手里拿钱吃粮就服谁的管。   在杨无人时期当然没问题,但在杨无人去后,换成杨云海,又因为时势变化,他不得不“承认”那些放在叔伯手中的兵马就是叔伯自己的。因为在当时他看得很清楚,兵是保不住的,钱却是自己的。如果他一定要坚持这些兵马都是自己的,不管人在不在他手上,喂兵的那些钱粮是要从他腰包里掏的。   壮士断腕。   姜姬不是不是佩服的。   也能理解为什么杨家人不觉得杨云海趁着杨诚之死抢夺兵马是没良心,是落井下石,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物归原主。   但杨府之外的人是不会这么想的。他们会恨杨云海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杨云海不好杀,她却好杀得多。沧海楼只有三十多个人,半数是女子,还没有兵甲,外无坚壁,内无勇士,要取她的性命真是易如反掌。   “如果是他们,只要事先提警杨云海就可以。哪怕他想用借此机会再除掉几个人,也不会真的让我去死。”这种危机是最小的,也是最好解决的。   第二种可能,要杀她的人是辽城之外,乐城之中的人。   但是,第一,她不是小看马商,但她认为马商还钻不到莲花台里,听到姜元与人的密谋。何况如果真是这样,马商还有没有胆子来“救”她?   第二,除姜元外,她想不出冯、龚、蒋三家有谁这么迫切的想杀她。同样的,马商进不去莲花台,也同样不可能知道这三家的事。   第三,除了以上的人家,乐城中应该没有人杀了她会得到好处了。   第三种可能,鲁国之外有人想要她或想杀她。   “如果是二和三。”她举起手指说,“杨云海就不会帮我,他最多会视而不见,更有可能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卫始道:“那我们该怎么办?”他说,“如果我们能得到乐城的消息……”   “太远了。”而且也来不及。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从杨云海身边的人打探。   当然,这样抓来的人就不可能再放回去了。   巴巴蹦蹦跳跳的从沧海楼出来,怀里珍惜的抱着一个布包,跑到了杨府下人居住的院子里。这间院子最大的屋子是府里的管家住的,他的儿子就跟在杨云海的身边。   不过巴巴知道,这个人不喜欢干活,最喜欢躲在屋里睡大觉。   她蹲在窗户底下打呼哨,很快就把那个人从屋里叫出来了。   他出来看到巴巴,笑道:“又给你娘送东西了?”   巴巴的娘不是亲娘,可她就是把她当亲娘看,从公主那里不管得到什么赏赐都拿来给她娘藏着。   这段时间府里的部曲天天都跟着大将军出去,那个燕女就在府里找了几个情人。   这个管家的儿子也是其中之一。   巴巴她娘不愿意见她,巴巴就等在她常出现的地方等她。   这个人也不说巴巴的娘不在,一把抢去她怀里的布包,一捏就捏到了金子,他随口说:“你走吧,我给你娘。”巴巴跟在他脚边,他干脆蹲下对巴巴说:“你不要进来,你知道你娘不想见你吧?她见到你又要生气了。”   巴巴这才站住,捏着衣角期待的往屋里看。   这时这个人已经打开了布包,看到里面有一条断了的金项链,激动的气都喘不均了,问巴巴:“这是公主赏你的?”公主这么大方吗?   巴巴摇头又点头,张嘴就是一串让人听不懂的燕话,但有一个词她说的是鲁言正音,“骰子。”   这个人学了两遍,恍然大悟:“哦!!”   “来来来!买定离手!大还是小?”莫言手中握着一只牛角杯啪的一声扣在桌上,杯中有两个小东西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周围一圈人,不止是沧海楼的侍人,还有杨府中的下人,他们全都死死盯着角杯,嘴里不停的念着一个字:   “大!”   “大大大!”   “小!”   “小小小!”   而另一边的石阶上则有两堆金银。   这就是最近沧海楼附近最时兴的游戏了。   一开始只是沧海楼的侍人在玩,他们随手就拿出的金银玉饰让偶尔听到声音过来的杨府下人都目瞪口呆。慢慢的就有人跟他们一起玩了。   “那个人,”卫始在窗边对姜姬说,“他就是在太守屋里侍候的人。”他还是那个从人的儿子。   她望了一眼,看到了一张过分年轻的脸,那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无忧无虑。   “……好吧。”她说,“就是他吧。”   抓人不是重点,抓了人以后怎么不让杨云海怀疑到沧海楼的头上才是问题。   虽然他一直都看不起她,认为她不过是一只笼中鸟,但她也不能冒险。   骰子很快成了杨府最受欢迎的游戏,它用料简单,只要两颗羊骨或牛骨关节打磨光滑,点上红点,再拿一只杯子就可以玩这个游戏,三五人,七八人,不管人多人少都能玩。   而且,因为从一开始沧海楼的人带着他们玩的时候赌注就非常大,后面的人哪怕自己再开局,赌注小了都玩不起来,觉得不刺激。   这个游戏玩的就是个刺激!就是看到那成堆的金银摆在自己面前,一把大,一把小,赌对就能都归自己!但如果下一把输了,那刚放进口袋里的金银转眼间又要全掏出去。   一来一回间,没有人能抵抗得了这种诱*惑。   很快,就有人为此欠下巨额赌债。   等杨云海知道的时候,下人中已经有两三个为此送命了。   其中就有从人的儿子。   他被人发现倒在庭院墙角,怀中之物被人掏出,再一查问,原来那一天他赢了所有人。   “至少二十两金子。”杨云海感叹,怎么说呢?他觉得这孩子死的也不算亏了。   那是谁杀了他,又是抢走他怀中的金子呢?没人知道,也没人承认。   一个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谁会杀他呢?杨云海有一瞬间怀疑过,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因为他相信这个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他自己不爱干活,不肯跟他爸跑腿,他看在从人的份上也从不责备他,最近半年他都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呢?   “他没有见过马商。”姜姬道,“他见过的是另一个商人。”   卫始道,“我打听过,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在杨诚死之后被大将军绑在阶下足有二十几日,之后大将军把他叫进屋来说了几句话才放他走了。”   “还给了他两个护卫。”应该是监视。   这就能说通了。   马商的消息是从另一个商人口中得知的。而这个商人是替杨云海办事的,办的事很有可能跟杨诚被杀的事有关。   ……杨诚是被跑到辽城的燕人杀的。   “燕人。”可她不懂,燕人要她干嘛?一个很有身份的奴隶?但要是燕人把她抢走,杨云海确实更有征兵的理由了。   但乐城人也更有把他给干掉的理由了。   冯、龚等人只怕要高兴坏了,扔一个公主,还能再多干掉一个辽城之主,这买卖做得!   她就不信乐城里的人看杨家盘距辽城两代会顺眼。没理由就算了,有理由为什么不换个自己人呢?   可她又觉得杨云海没那么蠢,那个商人是他的人,他的人会给他拆台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不必担心了。”只要把消息透给杨云海,他就会挡下那些冲着她来的人。她道,“或许我们都错了,这个马商只是想混水摸鱼。”   卫始道:“还是不能大意。这样吧,我在府中散布一些流言,杨云海只要稍有警醒……”   “不好。”她道,“这样你容易暴露。”换个办法。   “公主是说……”杨云海惊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想去祭拜杨诚父子?”   她把自己送上门去,身边有杨云海的诸多护卫,如果燕人真对她图谋不轨,说不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跳出来。就算一次不会,她多试几次,就不信鱼不上钩。毕竟她在府外比在府里更容易被人劫掠。   卫始不赞同,但却说服不了公主!   公主说:“如果他们真有歹念,我们做好准备去迎敌总好过固守城池。”   “我们自己只有十几个人,出门看似不安全,却有几倍的人来保护我,他们手中还有武器,身上还有甲衣。”   卫始只能说,“……还请公主,多加小心。” 第204章 入瓮   薄雪落下,辽城终于进入了寒冬。   比以往更冷清的“街道”上站满了看起来像贫民的士兵。   “据说”这些人都是杨家的部曲。   姜姬上车时看到这里的人八成都没有鞋子,近六成的人算是衣裤都有,只有不到二成的人穿了棉衣。   而只有围着她的车的人,身上穿着藤甲,手中有矛。   真正的门面是前头骑马人十几个人,他们身上穿的是皮甲,腰间有剑,背上有箭囊,手中握着弓。   所有的人都是面黄肌瘦,站在后面的还有几个看起来像五六十的人,但据说这些人都是“年轻人”,“及冠之年”。   坐在车上,姜姬对卫始说:“看来杨太守并没有让他们吃饱。”   卫始说:“他们还没有饿死。”而他们的家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车摇摇晃晃的动起来。   杨太守到底还是答应让她去祭拜杨诚了。   “这对他并没有坏处。”卫始一边看着车窗外,一边说:“而且对他有好处。”他冷笑,“毕竟他连公主都请来了,杨家其他人会感激他的。”   等于姜姬来祭拜的人情都被杨云海拿走了。   祭拜的地方并不远,位于辽城西北角,这里也是一片旷野,不见人烟。   祭台是一个数尺见方的土台,上面摆着几样铜器。   卫始喃喃道:“没想到杨太守竟然舍得……”   铜器中有的燃着香,有的不知是盛着水还是盛着酒,还有一只铜器中是堆得冒尖的谷物。   台下站满了人,打头有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在这种天气里只披一条麻布,冻得面青唇乌,跪在一张席子上。   姜姬下车时,他就趴下来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地上都是冻硬的土,还挂霜结冰……   在这个孩子身后竟然没有一个成年男子。   这应该是杨诚的后人,就是不知道是他的儿子还是孙辈,但杨诚总不见得只有这一个儿子吧?   她走到祭台前五尺之外就被卫始示意停下来,不需要跪,不需要拜,对着祭台敬上三杯水酒就可以了。   她敬完后,身后就暴发出山呼海啸的哭声,一声声都在喊:   “杨公!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吗?”   “杨兄!我们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杨大哥呜呜呜呜!”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古人怎么哭坟了,总得来说都比较豪放、夸张。辽城可能因为都是武人,哭起来就更有表现力,现在她面前跪着的人几乎都在拿刀往自己身上扎、捅、割,好像不见血就不算哭了。   他们边哭边流血哭足了一个时辰,期间姜姬也很配合的穿着皮裘站在旁边看,不过到底没见到有人冲上来抢人或杀人。   上车后,卫始说:“我刚才看了,刚才在这附近的应该都是辽城的人,如果有人意图对公主不利,只会藏在他们之中。”   她在下车后也发现了,建筑物太少也有好处:没办法藏人。又正值隆冬时节,草木凋零,何况以辽城人的性格,附近的树林根本不可能留下来,早砍光烧火了。   这就造成就算她大摇大摆的站在外面一个多小时,身边就卫始他们几个一看就嘴上不长毛的小白脸在,也没有人冲过来。   大概也是顾忌另一头个个手里都拿着凶器的哭坟人群吧。   车突然停了一下,放慢了脚步。   卫始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让她看:“公主看。”   她坐过去往外一望,就见刚才的杨家小男孩正跪在道边对着她的车一下下磕头。   卫始轻声道:“公主来送他家长辈,他这是感激公主。”总算不是所有人把恩情都记在杨云海头上了。   “……他还小呢。”她叹了一声,以后杨家的事,不是什么人来祭一祭他就能解决的。   回去的路上也一直很平静。   在车进了杨家后,她终于死心了。也对,是她想得有问题。一般来说劫法场这种孤勇之事都是给主角或一心送死的人预备的,不管来劫她的人是谁,目的肯定不是求死。   人家也不傻,如果对闯进来劫人更有把握,就不会冒险从“大军”中劫人。   接下来,她要思考的方向就变成了真被劫走怎么办。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是先放弃的。现在她的命归自己了,就显得珍贵许多。   首先,是跟着她的人。她认为需要先安排阿柳她们,因为劫她的人肯定不会好心给她带上侍女,阿柳她们没有保命的手段,很可能会第一个被杀。   她想让她们身带些钱,想办法混到太守府的那些女人中去,虽然也有可能会被拆穿,但她赌这些人不会有时间在太守府里光明正大的杀太多人,速战速决,所以只要阿柳她们能在第一时间逃出去就不会有事。   卫始却认为第一个有可能被杀的会是他们这些男人,阿柳她们是女人,女人在商人眼中是值钱的商品,他有可能会想抓她们去卖,却不会想抓侍人去卖。   “正因为你们是侍人,我猜他们有可能会留下你们中的几人。”一个公主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在离开故国之后,只有身边之物能证明了,一群言谈举止都不差的侍人是最恰当的证明之物,比金银都更有用,也更有特色。   更因为她觉得阿柳她们离了她还能活,可卫始他们这些侍人,离开她之后就失去价值了,如果他们不跟着她走,杨云海知道后肯定也会杀了他们的。   所以她想的是把阿柳她们都留下,想办法把卫始他们带上。   从巴巴的口中,她得知杨云海垄断了辽城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了辽城的女人。长得好的女人在杨云海身边都能过得还不错,他没有打骂人的习惯,也没有虐人的嗜好,最多会喜新厌旧,但就像那个燕女一样,因为这里的女人太少,不是死了就是被杨云海抢了,所以剩下的女人可选择面就大多了。阿柳她们都不笨,在这里找个丈夫,或找几个丈夫都可以,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总比跟着她不知被抢到哪里好。   “马商应该还在辽城。”她猜,但他应该不会见她了,他可能隐瞒自己仍在辽城的事,让人误会他已经走了,但不等到她送上门,他是不会走的。   “他应该知道那个商人是谁,那个商人又和杨云海打得什么主意。”卫始道,“我还是觉得,杨太守不太可能会拿公主当饵。”杨云海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手里在公主,他才能假借公主的名义征丁。但今年这几场仗打完后,他明年不征了?后年呢?   他肯定是想一直藏着公主的。   之后几天都是风平浪静。   直到这天深夜,杨云海突然带着人出去了。在沧海楼都能听到远处像打闷雷一样的马蹄声响了很久才消失。   深夜赶路是很冒险的,她已经发现这个时代的人少有能看清夜路的,大半的人都有夜盲症。   他们去哪里?   他们想干什么?   她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可能她一直等的人也快要到了。   卫始几人趁夜把水洒在石阶上,等结成冰了就再洒上一层,天亮后,石阶上就冻起了厚厚一层冰。   毕竟真被抢走就算了,抢不走的话,还是要反抗一下的。   没有武器,只能做一些小陷阱。结冰的石阶只是一个,其他诸如绊腿的绳子,挂在座位上方的帐幔,盛满灯油的火炬等等。   莫言带着人悄悄把里面一些不起眼的屋子的门全都拆下来了,然后打磨成薄薄的木刀、木剑,虽然不能劈砍,但如果对着人直刺过去也是有杀伤力的。   姜姬从手上摘下一串红豆链子,这是她从一个商人手里拿来的,从拿到这一小钵红豆后,她就把它们串起来当首饰带在身上,金银之物很容易被人抢走,这个却不会。   她解下数粒,亲手把它们磨成了粉。   第二天,沧海楼里还是一切如常。   直到过了中午,才有一个杨府下人来找卫始,卫始跟他说了两句话后掏出一些钱送走了他,回来时她就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了。   “公主。”他握紧拳头,平静的说,“外面有个商人求见。”   “请他进来吧。”终于来了。   这样看来,杨云海昨天半夜出去,是为了请此人入瓮吗?   “真的可以直接进去?”乌彭既兴奋又得意,还有一点隐晦的不安。   “昨夜,太守已经被骗了出去。”席商说,“他这一去至少几天后才能回来,那时我们早就跑了!”   在这几天里,席商千方百计的让乌彭想起被杨太守追着逃的郁气,又告诉他如果趁着杨太守不在的时候,他们大摇大摆的闯进他的府邸,把他藏在府中的公主偷走,那会是何等快事!   乌彭更怀疑席商提过的公主是真是假,他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公主,疑心是席商骗他,到时会随便拿一个女人来给他交差。   所以他才想亲自来抓这个公主。   “公爵,一会儿进去,您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席商给乌铁使了个眼色,让他跟紧乌彭他在前头领路,“这边请,还请公爵暂时充当一下小人的随从。”   “可以。”乌彭满不在乎的答应了,他当公爵也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在一年前,他还是个见到燕王必须要赶紧退下以免污了贵人之眼的贱*人呢。   跟着杨府下人走进杨府,乌彭震惊了。   杨府的广大,屋舍的坚实与壮美都让他想像不到这竟然只是鲁国一个太守的居处!   席商给他解释,“这都是因为辽城杨家独大,他们家在此地已经盘距了一百多年了。”   而沧海楼的美丽也超出了他的想像。光滑的石板从门口一直铺到了台阶下,而玉色的台阶上还铺着厚厚的新布。   从门里走出来两个风姿不凡的男子,他们穿着玉色的长衫,玄色的腰带上绣着瑞草和灵芝,发髻还裹着狐皮,以铜簪穿过,朱红的丝绳系在上头。   一见到这两个人,席商就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腰。   乌彭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两人只怕漆太后也喜欢得很。   “进来吧。”其中一个男子轻声说。   “是,是!”席商赶紧拉着乌彭走过去。   男人却不让他们走西边的台阶,而让他们从后面绕,笑道:“公主嫌石阶冰凉才让我们铺上了布,你们踩过,公主就不肯走了。”   席商虽然有点吃惊,但接受起来也很快。乌彭就完全不同了,他从没听过别人走过的路就不肯走的公主!   但等绕到后面了,那个男人又只许席商一个人进去,对着乌彭说:“随从就不能进去了。”   跟着乌彭进来的乌铁等二十几个人就更不能进了。   席商擦汗,连忙道:“这是……小人的朋友,极好的朋友,还请多多宽容一二……”说罢就要掏钱。   男子收下钱,又看他们抬上来的箱子,道:“箱中是什么?打开让我看看。如果是一些公主见过的就不要带进去了。”   箱中自然是刀剑。乌彭按住木箱,看席商。   席商道:“俱是珍宝!只能在公主面前打开。”   卫始就知道了,这个男人……只怕不会说鲁话。   他和莫言交换了个眼神,莫言笑着说:“我看他长得还可以,说不定能令公主开心,就让他进去吧。”   卫始这才让开路,但也只让席商和乌彭进去。   另一边,杨云海惊疑不定:“你说他们直接就往沧海楼去了?”   莫非这些人的目标是公主?   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先不要管他们。等他们出去后,看看他们会跟谁联络。”   “那公主……”来报信的人犹豫起来。   杨云海,“如果他们没有伤到公主,你们就不必出来,如果他们要对公主动手,你们就杀了他们吧。” 第205章 疑心   她从窗口可以看到沧海楼前站着的二十七个人,这些人脚上都穿着牛皮鞋,虽然看起来跟乞丐差不多,但她可不会小看他们。   席商和乌彭抬着沉重的木箱起来,期间卫始想让他们把木箱放在殿外,理由是“样子太丑”。   但被拒绝了,席商坚持里面有宝物,如果不在眼前,他会不安,会担心宝物的安全。   卫始和莫言都知道箱中的东西极有可能是武器,正因如此,他们才不敢激怒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抬着箱子走近公主。   凭良心说,乌彭见过比眼前的公主更美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   但这是一个公主!   燕王也有女儿,比起燕王后生下的大公子,他反而更喜欢几位夫人生的公主。乌彭只敢远远的看一看这几位公主,却从来不敢靠近她们。   他还不想死。   听说死在这些公主手下的奴隶不知道有多少。就算他现在是“公爵”,他也不敢去靠近公主。   可是,他却可以坐在这个公主眼前,日后还可以和她同处一室,让她生下他的孩子!   只要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激动兴奋起来!   他已经不想把公主献给燕王了,他要自己留着这个公主!   从进来后,他就没有怀疑过这个女孩不是公主。   她坐在榻的一角,旁若无人,四五个侍女和四五个侍人围绕着她。   他们进来,她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正在对什么事生气。   乌彭想知道她因为什么不高兴,可他却不敢开口。他不懂鲁话,更不会说。当看到席商在那两个男人示意后就连忙跪在远处时,他纵使不甘离公主太远,也不得不跪下来,但还是忍不住看她。   她还很小,还很青嫩。她的皮肤很白,一定很少出门。她的头发很黑,眉目微微上挑,显得很不好接近,她的唇上点缀着口脂,那一点鲜红让她姿色倍增。   她的手足细长,看样子以后会长得很好。   再看她身上的衣服,似乎并没有好好制做,有些不太合身,但当然非常华丽精精美,她的腰带只是一条简单绣花的丝绢,没有镶上玉石与金银,但这丝毫不损她的威严,就像她头上只用丝绳系着一样,在她身边的侍女都戴着金银簪花,可她们也只是侍女,不是公主。   只是铺在她身体下方的那张皮毛倒像是好东西,白虎裘?   乌彭伸长脖子使劲看,席商惊的浑身冒冷汗。他虽然以公主为名义说动了乌彭,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在杨云海的地盘上把公主劫走。   此时不免在心中暗骂!到时你一死了之,我还要去见太守呢!被公主告上一状,我就没法活了!   席商在底下不停的拉乌彭的衣服,总算把他拉得把头低下来了。   乌彭趴在地上小声问他:“一会儿你问一下公主,她何事不快?”   席商胡乱答应下来,气急败坏的叮嘱他:“不要抬头!要是他们叫嚷起来就坏了!”他转着眼珠子,道:“一会儿我想办法,让公主单独见我们,这样就可以毫发无伤的把公主抓到手里了!”   “好好好!”乌彭边声道,“你要对她说,燕地什么都有!”   席商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心道燕地有的,鲁国也有,你能给的,杨太守肯定也都愿意拿给公主,你只是把公主当个战利品,对杨太守来说,这是他发家的基石!   两人不知跪了多久,乌彭已经有些累了,忍不住问席商:“公主为什么还不叫我们过去?”   他们和公主虽然都在一个大殿内,但他们在西边,公主坐在东边,中间离得远着呢。   席商偷偷抬起头看,终于也发现公主好像是心情不太好。   因为现在她身边的所有人好像都在小心翼翼的跟她说话,可她就是不肯搭理。那个领他们进来的男人跪在公主的榻前,伸着头殷切的对公主说着什么,公主却好像烦了一样,伸手按在他的头上,把他给推了回去。周围的侍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另一个人看了他们一眼,对公主说了一句话,指着他们,公主这才看过来。   席商赶紧跪好,乌彭却忍不住挺起胸膛!   姜姬愣了一下,上下一打量,对卫始一招手,两人耳语起来。   “那个是……燕贵?”   是奴隶还是贵族,其实有时很容易能看出来,就是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乌彭对比他身边的另一个人就丝毫不见畏惧,不是脑子进水,就是真有倚仗。   而且,他长得太好了,带有燕人一贯的特征,却又有一点混到白奴的血,是混得很好看的那种混血儿。长成这样,却不像蟠儿那么会察言观色,行止粗暴,人好像也有些冲动愚蠢——如果他被生活教过做人,肯定不会这么蠢,或者以前就算蠢,也无关大局,不会有人特意来纠正他。   ……总觉得让她有点鸡肚。长得没人家好,运气好像也不如人家好。   卫始点头:“应该是个燕人。”不过燕国贵族就这德行……他也觉得很不舒服,“可能不是什么要紧人。”   “你说,杨云海设这个局,是不是抓他?”她说。   卫始愣了一下,旋即想起确实有可能啊!不是这个燕人,总不会是外面站着的那二十多个吧?那些更不可能了。相比之下,还是这个男人更像燕贵。   “那他跑到杨府来……”他喃喃道。   “以我为质?与杨云海抗衡或提条件?”应该就是这样,那他偷溜进来虽然有些无谋,至少还有勇。   乌彭就见公主与那两个人说了两句后,对着他一指,那个高大的男人就过来对他笑着说:“跟我来,公主要见你。”   乌彭听不懂,席商忙道:“这是我家朋友的孩子,不会说话,耳朵是聋的。”他指指喉咙,又指指耳朵。   乌彭就配合的点头,摆手。   莫言看了眼席商,“既然这样,你们就一起过去吧。”   席商就要抬起那个箱子,莫言挡住,喊了一声慢:“打开,让我看一看里面是什么,不然不能让你们就这么送到公主面前,万一有诈……”   莫言是想冒险逼他们在这里就动手,这样公主还有机会逃走,他还能替公主争取一线生机。   席商额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乌彭盯着莫言看了一会儿,察觉到他的意思后,就想喊人了。   姜姬在莫言身后突然用燕语说了一句:“过来!”   乌彭一愣,这句他当然听懂了。   随即怀疑的看向席商,难道他骗了他?鲁国的公主为什么会说燕语?又为什么会在此时说燕语?   莫言也看到了这个眼神,灵机一动,说用燕语说:“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席商听到这句,也反过来看乌彭,以为是他买通的人,但随即看到乌彭的视线就明白了!可他也不能当着公主的面跟乌彭说什么啊!只好寄希望于乌彭不要在此时怀疑——   可是晚了。   乌彭已经怀疑了。   看他的眼神,席商就懂了,他现在不想知道这里的公主是不是真的,面前这个人是不是将军安排的人,他只担心来不及把乌彭再骗得远一点。直到此时,他才有机会把乌彭和他的护卫分开。   但是,他真的很想对起疑心的乌彭说:你就没想过我如果真跟这人合谋害你,我会让他说你能听懂的话吗?   席商是真怀疑乌彭的脑子了!   他看到乌彭后退一步,看向殿外,似乎就要喊人了,他立刻扑上去捂住乌彭的嘴!   这两人内讧了!   莫言迅速后退,姜姬也看出来了,但也用不着她做什么了,如果不是她突然用燕语说话也不会演变成这样。卫始就已经把她抱起来先跑到最里面的房间,把门紧紧关上,让卫开他们在这里陪着她。   “等等!”姜姬抓住要出去的卫始。   就算那两人内讧,可他们的人多,他们还有武器!   卫始笑着把她给推了回去,转身向大殿跑去。   姜姬被阿柳她们藏在中间,卫开他们守在门口和窗边,她只能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只能听着——   卫始跑回来时发现事情可能比他们预料的都好。   席商想去捂乌彭的嘴,结果被乌彭一脚踢开,他随即大叫,呼喊外面的侍卫,然后想去拿箱子里的武器,而那箱子早在刚才两人纠缠时,被莫言和另外几个侍人给拖过来了。   但箱子打开后,却是一箱土。   莫言以为武器藏在土中,伸手进去掏,结果什么也没摸到,乌彭就看到莫言把箱子踢翻,土洒了一地,一把刀、一柄剑都没有。   武器已经被人换了!   有诈!   乌彭顾不得多想,一边往外跑一边喊,既然双方都没有武器,莫言等人也放开手脚合身扑上去,而外面的人也终于冲进来了,却几乎个个带伤。   乌铁跑得最快,冲进来看到有人正跟乌彭缠斗,上来就打。莫言吃了他一拳,再看门外还有人扑上来,知道不该恋战,但让这些困兽冲到里面公主所在的地方就坏了,拿着照公主所说的削尖的木刺照着乌彭的肚子上狠狠刺了进去!   木刺上有一处凹槽。   乌彭惨叫到半截就吞回去了,张着嘴无声的哀叫。   莫言就抓住乌彭不放,一根根木刺尽根的刺进去,血很快就在乌彭脚下汪成一潭。   卫始几人都知道厉害,抓住乌彭不放,威胁乌铁等人放开乌彭,不然他们立刻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但这些人好像知道乌彭没了他们也活不成一样,就像听不懂话似的,仍旧跟卫始他们不停的打。   卫始他们渐渐落到了下风。   这时卫始注意到一件事:为什么这些人跑进来时身上都带伤?   一开始有二十七个人,现在……这里却只有十一个人。   卫始抓住莫言拼命挤出去,喊了一声:“走!”   他们跑了。   而乌彭也早就倒地昏迷不醒。这让乌铁他们没办法去追,而是抱住乌彭想逃出去。   “大门……”一人道。   “不行,大门有人。”乌铁看了眼乌彭,想起席商的话,说起来他们进来时,没有看到席商。   “找别的门!”   乌彭的血留得太多了,他们只好先躲到一个角落,想给他裹伤。他们撕下帐幔缠紧乌彭的腰腹处,可血还是不停的冒出来,很快就浸湿了纱帐。   “这是什么?”一个人看到榻边摆着的酒壶,拿起来尝了一口,“是酒。”   他们扶起乌彭,对着他的嘴灌了下去。   ”喝点酒,他就能多撑一会儿。“   姜姬躲在阿柳的怀里,有些沮丧。事情永远不可能像她想像的那么顺利,那一壶加了红豆粉的酒……她本来是想让那两个喝的,现在也白费了。 第206章 天助   “死了?!“就这么死了?   杨云海瞪着底下乌彭的尸体,不敢置信。   ”是的,将军。我们冲进去的时候这些人都在逃。“底下站着的两个护卫身上全是血污,他们面前放着已经砍到卷刃的刀剑。   在他们身后的是杨家的护卫。   这两人一直扮作席商的护卫混在燕人之中,当席商和乌彭两人离开后,他两人就暗中袭击了那二十五个人。   那二十五人没有武器,他们又是有心算无心,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之后,杨家埋伏跟踪在后面的人也迅速扑了上来。   那些燕人在发现敌人很多之后没有恋战,还活着的全都逃进了沧海楼。   他们迅速破门而入,结果发现公主被楼中的侍人保护得很好,而他们的目标乌彭却已经死了。   ”是他!就是他!“唯一能指计乌彭的就是被护卫们从楼里抓出来的席商,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躲进去的,还一点也不怕冷的躲在了水缸中。他们发现水缸中有人,打破水缸他才**的跌出来。   席商指着放在地上的尸体肯定的说,”这就是乌彭!大将军!这就是那个乌彭!“   在后面有几个被缚住的人,其中一个年轻人在听到席商这么说之后拼命挣扎起来,神情凶恶。   杨云海指着他:”把他带过来。“   护卫把乌铁提了过来,让他跪在台阶下。   ”你有话说?“杨云海问。   乌铁只是杀气森森的瞪着席商,而席商躲开了他的视线。   杨云海用燕话问乌铁,“你有话说是吗?想说就说。”他看了一眼席商,说:“我是杨云海,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辽城太守,世袭振武大将军。你可以相信我。”   乌铁瞪着席商颤抖的说,“……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他骗了你什么?”杨云海说,“如果有冤情,你就说吧。”他对护卫说,”给他松绑。“   护卫迟疑了一下,拿刀割断了乌铁背上的麻绳,立刻就有几个护卫握着剑挡在杨云海身前。   乌铁猛得蹦起来扑向席商:“你骗我!!你把刀剑全换了!你骗我害死了公爵!你会害死我们全家的!!”   席商跟乌铁打斗起来,冷笑:“你不过是个野种!就是你娘,也只是一个我买来的女人罢了!”   乌铁听到他这么说,神情一下子变得悲伤起来,他不敢相信的说,“那……弟弟呢?你儿子你也不要了吗?”   席商呸了一口:“燕女生的贱种!我才不稀罕!”   他以为这么说的话就能跟乌铁撇清关系,以为周围的杨家护卫会救他。   乌铁两眼含泪,发出愤怒的号叫:“啊啊啊啊啊!”   他的双手掐住席商的脖子,席商的脸都被掐红了,舌头长长的吐出来,他对着杨家护卫、对着杨云海伸手,可震惊的发现杨云海动也不动,他身边的护卫明明手中都有刀有剑,却根本不肯救他。   乌铁最终亲手掐死了席商。   他跪在席商的尸体前,擦去眼泪,回到杨云海面前行大礼,“我可以不要我的脑袋,只求大将军能让我把公爵的尸体带回去。”   “当然可以。”杨云海轻轻叹了口气,“等我祭过我杨家子弟后,就送你们主仆回燕。”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杨云海在杨诚的墓前把乌彭的尸首鞭了三百下,才放在棺材里,交给乌铁带走。除了乌铁外,那天来的燕人全都在杨诚墓前砍了头。   但杨云海出于仁义,不但让乌铁把乌彭的尸首带回燕国,还给他们准备了车马、干粮,亲手放他们离开辽城。   姜姬坐在莫言的床前,他已经醒过来了,他是那天伤得最重的一个,听卫始说,因为是他把乌彭给放倒的,那些燕人就围着他打,他硬把他拖出来时,他就已经晕过去了。   莫言的一只耳朵似乎已经听不见了,一只眼睛全是淤血,肿得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肋骨好像也有骨折,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呼吸起来肺部不会疼,也不会喷血沫。其他手足骨折都是小节了。   姜姬让人把十层绵纱叠缝成七寸宽三尺长的宽幅布条,绑在莫言的腹间,再在上面糊上厚厚的加了粘米来增加粘性的黄泥,算是给他骨折的地方用“石膏”固定了。   其他骨折受伤的人全都依此办理,现在沧海楼里处处都是伤兵。   杨云海似乎正在忙着别的事,没空过来,但因为让凶徒跑到沧海楼来,为了“道歉”,他又送来了许多金银礼物,还给她送了很多侍女。   他没有送男仆,看来这次卫始他们能抵挡那些燕人,还是让他有点忌惮了。   姜姬就带着这一楼的伤兵慢慢养伤,冬去春来,他们的伤在两个月后都愈合了。   这时她听到了燕人又来的消息。   这次,他们是来报仇的。   “我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漆太后趴在地上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漆四在殿外都能听到殿内漆太后的哭号声。   他站了半个多时辰,又等来了白家小儿子白贯。   白贯是来替芦芦当探路兵的。   他一来就站在漆四身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嘶了一声,“太后怎么还没忘了他啊?”   那不就是个小奴隶吗?长得好,可能在床上也能侍候得太后顺心顺意,可比他漂亮的、比他能干的不是没有啊。   漆四笑道:“太后重情啊……”白贯只能陪笑,心道对小情人这么重情?也亏得燕王不是太后亲生的,要是亲生的娘这样,燕王心里估计就更不是滋味了。现在也就是面上无光一阵子,等漆太后忘了就好了。   漆四没说,他觉得漆太后没这么容易“忘”。   “太后还是不高兴吗?”芦芦听到白贯这么说,担忧的摇起了头。   “哪是不高兴啊?一直在哭,眼睛都快哭瞎了。”白贯叹道,挺同情的看着芦芦。   芦芦,其实名为“芦奴”,只是大家不敢叫他这个名字,才叫他芦芦。   他是燕王后漆氏生下的唯一一个儿子,燕太子。   据说燕王其实根本是迫于无奈才迎娶了漆氏的又一个王后——这大家都明白,也都理解。   所以燕王对王后根本不喜欢,也一直都冷落她。可他又不能立不是王后所生的儿子为太子,如果他真的想这么做,那他的儿子就会立刻被漆家杀死。   燕王“纵容”漆太后,未偿不是想给漆家抹抹黑。   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王后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了燕王的孩子!而直到王后生下孩子时,燕王才知道!   燕王就冲进王后的王宫,把孩子拿出来,扔到了城外的芦苇丛中。   王后偷偷的把孩子又捡了回来,燕王得知后也没有办法,只能嫌弃的给孩子起名为“芦奴”,让人人都知道,他是多不想要这个儿子。   ……于是有人说,芦芦其实不是燕王亲生的儿子,而是王后在外偷情所生。   但大家也只敢私底下说一说。   燕王的儿子有很多,但王后生的只有这一个,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燕太子。   而芦芦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受大王喜欢,他几乎从来没有跟燕王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不管是王宫的庆典还是别的地方,他从来不敢让燕王看到自己。   但只要漆家不倒,漆太后、王后还在,他就是太子。   现在燕王年纪渐大,却还没能扳掉漆家,对他也越来越看不顺眼。   但芦芦知道,他已经不用再等多长时间了,只要燕王一死……   他当然是希望漆太后能活得比燕王久的。他知道谁在支持他。   “太后不快,是因为乌彭惨死。”他对白贯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替乌彭报仇呢?”   白贯吓了一跳,“真要替他报仇?”   其实他们之前跟辽城的关系有点你情我愿的意思。辽城弱,杨家弱,他们就去欺负。但现在辽城好像强硬起来了?杨家好像也强硬起来了?   白贯只是白家小儿子,他是不想花自己的钱、让自己的人替一个男宠报仇的。   但是……   正因为他是小儿子,他如果想要爵位,就只能寄希望于日后芦芦继位后封爵,所以他无法拒绝芦芦。   想了又想,白贯只得答应下来,问芦芦,“这个仇要怎么报,太后才满意呢?”   芦芦也很重视白贯,就说:“你多造些声势,也可以多砍几个鲁人的脑袋,到时送到太后面前,让她知道我们也为乌彭伤心就可以了。”   白贯这就懂了。芦芦也不想闹得太大,只要让太后以为他们做了很多就行了。   于是,在春暖花开之后,他大张旗鼓的带着人跑到与辽城相邻的燕地一城驻扎,时不时的带人出去喊话,如果恰好碰到鲁人,不管兵民都砍了。   辽城受到袭扰,杨云海不以为意,反倒加紧征丁,修筑城墙,担土修路,还打算让人回乐城报信,他要钱,他要人,他还想说今年的赋税呢,辽城大概是拿不出来了。   杨北在家笑着对儿子说:“这些人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本来仇报了,杨云海没有理由再扣着各家的兵马了,现在可好,他不但有理由继续扣下去,他还有理由征更多的兵了。   “果然是天助杨家吗?”杨北既叹又羡。 第207章 难易?   辽城附近能抓的人都被抓光了,一年过去,就算当时没被抓走的,也都跑了。   杨云海的父亲杨无人能得这么个外号就在于当年他抓丁时是能一气跑出八十里,把邻镇、邻城的人都给抓来充当自己的“丁”,而且只要是不小心出现在野外,没有在城里的人都会被算做野人抓走,而且男的当兵,女人和小孩子卖掉,老人杀光。   致使辽城方圆百里内,无城无镇。   杨云海是不太清楚自己父亲当年是怎么做的,但他知道虽然有几个小城消失了,不过在每年上交赋税时,他都要把这几个城的税给交上去。小城镇依附大城交税交贡是惯例,所以直到如今,可能乐城的大王也不知道在他的臣民中已经没有那几个城了。   回到现在,他开始发愁一件事,就是抓不到足够的丁口了。去年抓来的人还没有怎么用就损失了近一万人,虽然他重新把辽城的兵马都给拿了回来也算不无小补,可那些损失的人还是让他非常痛心的。   “只能买了。”杨云海叹气。他开始召来许多商人,言明要年轻的奴隶,而且只要男奴,只要比门前的栓马桩高就可以,但不能掉牙,生白发,如果送来的奴隶中有生了白发的,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商人们走了以后,他又去见了公主。   “太守说的是。”姜姬点头,“辽城发生如此大事,连我身边的侍人都损伤过半,再让您交什么赋税就太过分了!难道不该把钱赔给受损失的百姓们吗?”   “公主仁慈。”杨云海笑道。   姜姬道:“只是我不会写字,请太守代我执笔吧。”   杨云海来找她想让她出面对乐城的大王说,辽城今年就不交税了,因为辽城损失惨重。   姜姬当然很痛快的就答应了,不但答应得爽快,在杨云海代写书信时还特别义愤,骂了一通燕人,又骂了一通不体恤百姓的乐城贵族,点名道姓说冯、龚、蒋三家狼子野心,最会欺压小城小镇,还让他们对辽城好一些,不然她回去就告状!   杨云海边听边写在锦帛上,他让公主替他拒绝交税也是想玩心眼,本以为这个被扔到这里来的公主不会太痛快答应,没想到她不但答应了,还在信里把乐城数得着的姓氏都给骂了一通。   ……公主,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被赶到辽城的?   杨云海打定主意这次让人去乐城要好好打听一番。   解决完这件大事,他就开始练兵了。   兵营被重新修建起来,辽城城郊处每一天都能看到热火朝天的士兵们,他们五人一行,十人一列,穿着皮甲或藤甲的士兵在前,身后跟着的总是那些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的人。   一声鼓,止;二声鼓,起;三声鼓,奔。一声金,止;二声金,收;三声金,奔。一遍又一遍,昼夜不停。每一天,都有人因不遵军兵而被砍头挂在军营的墙上,当杨云海站在将台看到眼前的队伍越来越像样子,不禁含笑点头。   “报!”   一个身背红旗的士兵跑向将台,站在左侧单膝跪下,解刀解剑,喊道:“启禀大将军!有敌来犯!!”   “何人来犯?”杨云海愣了一下,忙问。   “来人没有挂旗!不知是何人!”   “有多少兵马?”   “一队二百有余,距辽城三十里,其他……尚未探得!”说完,令兵就把头磕在地上,“求大将军饶命!”   杨云海,“暂且记下你的狗头!去吧!”   令兵冒出一身冷汗,赶紧退下了。不是他不想探,而是人手不足,他们那一队也就十个探马,能及时发现有人朝着辽城来已经是运气了,但只知道有多少人,却不知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对辽城是否有恶意……如果太将军想杀鸡儆猴……   这人打了个寒战,他们现在管大将军,也悄悄叫他“杨无人”。那个杨无人是砍外边人的脑袋,这个杨无人,是砍自家人的脑袋。   白贯来了,但他并不想牺牲自己的人,所以他给他的人说的是“捣个乱就走”。   带人过去的人是个小伯长,不乐意了:“我就白跑一趟吗?”   “几百人,你还想跟人家成千上万的人打架吗?”白贯觉得为这个事出动上千的人太浪费了,就让一队人去,多带兵奴,好歹也凑了六百多人。“到时人家来了把你们一围,射箭都能把你们都射死。”   小伯长想想同意了,不过还是说:“那我要是抢了东西……”   “半成归你,剩下的要拿去给太后看看。”他叮嘱道,“多杀人,割了头带回来。”   伯长一路行来,碰上的野人、行商都被他给杀了充人头了,摇摇摆摆来到辽城附近,正想放出探马,就撞上了辽城的探马。   他身边的人说:“杀吗?”   伯长犹豫了一下,“杀吧。”   这些人就把杨云海撒到外面的这一队探马全砍了。但数来数去就杀了九个,伯长扼腕:“看来是跑了一个!”   他一寻思,既然有可能被发现了,他也跑吧,于是带着人后退了,还让人传话另外两队人也都后退,不要再前进了。   等杨云海再让人来探,就找不到踪迹了。   然后过了数日,在杨云海没有提防的情况下,伯长带着兵马摸到了兵营附近,正好撞上一队正在练习的士兵,百人上下,此人大喜!一看这些就是生兵!只有二成的老兵!立刻带着人如旋风般袭击过去,冲散人群后,赶着大半生丁跑完全砍了。   杨云海得知消息后带着人追上去,在两天后追上了,两边一边是且战且退,杨云海没占到什么便宜,但也没吃多少亏,没能生擒伯长,只杀了几十个来不及跑的喽啰,最后还是让人跑了。   伯长只花了几十个兵奴的代价就砍了一堆脑袋回来,自然十分风光。白贯大喜,勉励他再接再历。   此伯长姓姚,见此只得带人再去。另有一伯长姓图,看他这功劳来得轻松,也自请要去,白贯纵不舍得,也不好拦住底下人发财,只好放他们去。   于是这二人再袭辽城,被守株待兔的杨云海撞个正着,两边再战,各有死伤。   这二人回到燕地,各自不服气,再去请战,白贯无奈,觉得两人在一块反倒会打架,干脆一人去一次,就算要报仇,也一个一个来。   接下来,姚伯长胜后,图伯长败,姚伯长再胜,图伯长就甘为下首,姚带图去了一趟,又胜了一次,两人就握手言和了。   数战下来,辽城已经又过了两年。   杨云海已经要支撑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在这两年间,公主用各种办法支持他,替他给商人担保,甚至还让姜武偷偷从浦合运盐土来给他换粮、换人。他可能早就备上礼物去找燕人求情了。   但正因为公主的支持,让他没有台阶下!试想,连弱质女流的公主都替辽城奔走,他这个大将军难道能先低头吗?   望着窗外的杨树又一次抽出了绿芽,他不禁思考,辽城的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姜武坐在沧海楼里,他已经看起来像个成年人了。   姜姬在去年托马商送信给他后,他很快就赶到了辽城。   但那次见面,她发现姜武变了。   他不再像一个少年,青涩的让人一望既知。   他长大了。可能时间和距离都促成了他的改变和成长,他现在变得让她都觉得陌生了。   他在浦合过得还不错。   去年他来,两人坐在室内半天都没话说,互相躲避着对方的视线,只敢从眼角饥渴的捕捉着旧人的身影。   “……我照你说的,现在浦合的人已经都在求着我了。”他突然说。   “……是吗?那就好。”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了。   “是。”他点头,“我在浦合之外扎营,抢那些从浦合运盐土出去的商人,然后那些商人就都来找我了,他们会送盐土给我,我不要,只要钱和粮食,要我需要的东西,他们就都送来给我,我就让人护送他们进出浦合。之后,他们就都找我了。”   有人来请他杀人,他不肯。但他会“保护”那些给他送粮食,送兵器,送马,送各种各样东西的人。   等他这么做过几次以后,浦合的人好像都在争着给他送礼,就像当年在摘星宫时,那些商人争相围在姜姬身边一样……后来她回宫,让他以她的名义继续收礼。   他以为……只有她才能这样做,因为她是公主。   但在浦合,他发现就算他身边没有公主,他不以公主的名义做事,也一样能做到。   他从没这么真切的明白她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手中的兵,这些他视为累赘的人,就是姜姬的公主之名,就是他们各自手中的力量。   他照她说的,不会“效忠”任何一个浦合的家族,或是浦合的大商人。   ——他只忠诚大王。   他这么告诉所有人,然后说他偶尔替他们做事,只是为了养这些兵。   谁给他粮食、金银,他就为谁做事。他可以今天保护李家,明天就能保护张家。   结果一年内,浦合就乱了。各家都打了起来,父子兄弟之间也反目成仇。他们争着给他送粮送金子,只是为了让他手中的兵马向着他们一会儿,多向着他们一会儿。而最让他吃惊的是,他什么也没做,这些人对付起自己人来,都能毫不留情。   现在浦合已经四分五裂了,再过一年……或许更短的时间,在浦合可能就没有一个能称为著姓或大族的家族了。   所以,姜姬说的都是对的。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   她说:“送盐土给辽城。”在他来之前,她还担心这个计划能不能成功,现在她知道已经不需要担心这个了。   姜武送了一年的盐土给辽城,他口中说的是先送给杨云海,这是她让他这么说的。而杨云海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和姜武之间的关系,对她更加宽容,她才能偶尔出趟门,逛一逛辽城。   现在,是她在依靠姜武了。她在借他的势,站在辽城之中。   “已经一年了。”姜武喝了口茶,他虽然还不太懂姜姬在打算什么,但他能看得出来,杨云海正在一日比一日更苍老、衰败。   “这次的盐土已经送给了大将军。”他说,“然后,他又找我多加了三百车。”现在的浦合已经都是他的人了,他可以想拉多少盐土就拉多少盐土,而所有想从浦合贩走盐土的商人都要找他,姜姬却告诉他让他只取所需,不要真的垄断浦合所有的盐土。他照做了,可失序的浦合没有了那些大家族,当然也不会再有什么行规,商人们宁愿从他手中买盐土,哪怕他每次只肯交换买够粮草的分量。浦合的人也宁愿替他挖盐土,因为他会把交换来的粮食按一定的价格兑给百姓。   不知不觉间,他得到了浦合。有死伤,但那些人却都不是死在他手里,他们都有各自的仇人,却每一个人都感激他。   他看向姜姬……公主。   她是个什么人啊……   “给他吧。”她说。   他点点头,两人之间再也没有话了。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了黄昏。   杨云海请姜武去吃饭,他才离开。   卫始送走姜武,回来对她说:“太守一直以为将军是保护公主的人。”   “……嗯。”她说,“确实是他在保护我,不是吗?”   卫始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公主是男子……如果他还是……家男儿……   他自失的一笑,走近公主,温柔道:“公主,用晚饭吧。”   晚饭后,卫始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公主,以后……怎么办?”   莫言等人也忍不住看过来。   他们都看出一件事,那就是杨太守在不知不觉间,正在失去手中的优势!他们本以为公主会成为杨太守的禁脔,可还不到两年,杨太守就要看着公主的脸色说话了。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姜将军,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姜将军只是不停的给杨太守送来盐土。   是杨太守一直在跟燕地的不知是什么人打——这是最可笑的!打到现在,打了两年,跟杨太守做对的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没人知道!   他们也不像是跟辽城有深仇大恨,就是时不时的来一趟,找杨太守打一架,却从不恋战,也不会打得你死我活,只要占了便宜,就会立刻撤退,如果死伤太多,那就跑得更快了。   杨太守只能一直打,一直打,打得兵尽马疲却无可奈何。辽城本来就只有杨家,杨家弱,就是辽城弱。杨家如果破灭,辽城……   一直这样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卫始不知道,却止不住的忧虑。   如果杨家没了,难道……要让姜将军过来吗?可姜将军应该在浦合,他到辽城来,没关系吗?   姜姬轻声问他:“卫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卫始不解的点头,“公主要我做什么?”   “端茶,倒水,铺纸,磨墨……”   卫始听到第一个词的时候还准备起身,听到后面就僵硬了。   姜姬扳着指头数完:“你只会做这些吗?”   卫始摇头!不!他当然……   如一道晴空霹雳!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呼吸立刻沉重起来!   他迎上公主的眼睛,发现她不是在说笑!   “辽城大吗?人多吗?”姜姬摇头,看着卫始,“对你们来说,难吗?” 第208章   杨云海不想打了,可这不是两军对战,没有两国,他就算想派个使节,又往哪里派?   不得已,他只好一边找商人往燕地,怎么也要打听出来到底是谁在跟辽城做对。另一边,则是想干脆一口气打个大的,一次把那边给打服,他们自然就不敢来了。   他手中的兵已经没有多少了,只剩下最后一招,就是“借兵”。但兵不能白借,要掏钱的,他又不想自己掏钱,就找姜武要盐土。   不客气的说,现在他的兵都是靠姜武的盐土来吃粮。这都是因为他手中有公主。   “那里,就是辽城的边界了。”卫始指着前方说。   他和卫开几人骑着瘦马,在半个月的时间分几次出门,把辽城给画到了一张羊皮上。   自从公主透出那一点意思后,他们的心就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不是他们没有雄心壮志,可是在失去姓氏、失去家族之后,他们就是无名无姓之人。身有残疾,不能再留下血脉,他们还能盼望什么?   但他们仍站在天地之间!仍会呼吸!心仍在跳!   而公主用一句话,重新点燃了他们的热血。   辽城早年不是城,而是军营,所以东西南北其实就是当年各军驻扎的地方。   绕着杨云海的大将军府为圆心,周围散落着约有二十几个人家,应该都是当年有名有姓之人。   然后西边是养马的地方,东边是军营,南边则是市货之地,北边是军奴。   辽城最有意思的就是没有普通百姓,有名姓有房子住的,全是将领。   卫始说:“我们看到了有好几片都是新建的房子。”他在羊皮上划了几个圈,“这里,这里和这里,还有这里。”共有六处。   “应该是大将军身边的新贵了。”姜姬笑道。   这两年,辽城看起来是比往年好多了。商人云集而来,送来无数的健奴、粮食、兵器。又因为盐土,更是聚集了很多特地到这里来买盐土的商人。   因为辽城的盐土更便宜。   因为是无本生意,自然卖什么价都是赚的。杨云海拿盐土当钱使,比钱还好使,有时就直接拿盐土来赏赐兵将,或兑给商人换粮草换钱。   杨家原来的旧人死了不少,除了被杨云海祭旗的,还有在战场上牺牲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然旧人没了,杨云海自然要提拔新人来带兵。   新选上来的人都是杨家部曲,自然都是他的心腹。   心腹手头宽松,自然要盖大屋、蓄奴、养女人。毕竟他们刀口舔血,好不容易爬上来了,当然要好好享受,不然谁知道哪一天就死了呢?那不亏了吗?   于是辽城的商人就来得更勤快了。   卫始想收买几个人,好打听一下杨云海身边的事。她摇头,“不必打听这个,只需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去哪里打,跟什么人打,又打成什么样就行了。”   卫开道,“那只要问问商人就行了。”   如果商人又要一窝蜂的替大将军买健奴,那就是军奴死伤太多,要赶紧补充人手。   要是买的粮食太多,那就是要跑得远一点,或带的兵多一点。   要是需要的棺材板多,那就是死的人多了。   卫始懂了,笑话他道:“那你说是收买这些刚爬上去的新贵容易,还是收买那些奸滑的商人容易?”   卫开反应过来他已经不是被商人追着送消息的大家公子了,摇摇头,自失的一叹道:“唉,是我糊涂了。”   “且看日后吧。”她勉励了他们一句,送卫始和卫开出去了。   如果不是同生共死了两年,她也不敢对他们说这些话。   幸好没吓着他们。   她有些想笑,扯一扯嘴角,却好像早就忘了怎么笑了。   ——她受够为人鱼肉了。   卫开和卫始回到屋里,见莫言他们正好在,正围着另一张更大的羊皮看,上面更详细的描绘出了辽城的兵力分布,正兵营在何处、武库在何处、粮草在何处等等。   他们一遍遍的看,早已烂熟于心,却还是忍不住看个不停。   见到他们回来,屋里人立刻安静下来。“公主吩咐了什么?”莫言问。   其他人都屏息等着。   卫始说:“公主希望知道大将军何时出征、何时归营、是胜是败。”   卫开把羊皮放在桌上,坐下指着说:“这些新贵眼皮子浅,人又骄狂,从他们这里下手应该最容易。”   莫言听了以后就在心里盘算,此时已经有了腹案,道:“我看这几人可以。”   他们又商量了一番,定下计策。要说收买拉拢,也无非钱权名利色,而这些新贵家中全都是新蓄的奴隶,只怕他们自己都记不全所有人,给一些粮食金银,收买一二看门的、养马的容易得很。   “这事就交给我了。”莫言道,“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我们应该替公主准备一条后路。”   到时一切顺利还好,如果出了意外,他们死了不算什么,公主却绝不能出事。   卫始说:“我已经想好了。”但他却不肯说他的计划是什么,其他人也没有追问。   卫始是发现了一件事:杨云海手底下新提□□的人想投靠姜武。   都是在大将军手底下做事,在杨大将军手底下就要上战场,就要朝不保夕,在姜大将军手底下就有挖不完的盐土,赚不完的钱。   姜武一年来几回,他来不及过来也会让他手下的人来,这些人来了,杨云海就要找人招待他们,一来二去,这些人就知道姜大将军是个多好的人了。   心生仰慕之下,难免就有琵琶别抱之心。可他们想让姜武身边的人引见一二吧,不料那些人都推三阻四的,还一脸凶恶,一想也对,跟着姜大将军吃香喝辣的人越少,他们自己分的钱越多啊,人一多,分得钱不就少了?   卫始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其中几个人,但他还没有跳出去说可以帮他们引见姜武,而是想再试探一二,看一看他们的品性,到时能不能为保护公主出力。   马商很早就来了,一直等在西城,他这次为杨云海带来了两百多匹马,都是上好的良州马。   他姓马,自然是靠贩马出身的,但时间长了,很多人都忘了,他也不肯让人知道他能贩来好马,所以每回都是卡着一条线,买得不多不少。   这回辽城这个大将军似乎很着急,而姜大将军也暗示请他稍加援手,他就立刻把马送来了。   杨云海得知后竟然忍不住亲自跑去看马,一见这群马都是年轻蹄健的好马,爱不释手!   他问马商:“此马何来?”   这么多好种的良州马可不好找!因为良州马是赵**马,出身良州,赵王只要不是太蠢就不会卖得到处都是,而且良州出好马也跟当地的风水有关,就算良州马到了外地,几代以后也会慢慢失去优良的特性。   听说真正好的良州马都是山中的野马,跟随着马群,每年两次横跨赵国的山山水水,小马刚落地就要跟得上马群,如果掉队就会成为野兽的口中之食。   这样的马才是真正的良州马。   赵人养马都是野放在山林之间,极少圈养。好的养马人追逐马群,同马群同吃同行,会被马群视为同胞兄弟,这才能轻轻松松的引走群中的年轻马,而且优秀的驯马人甚至会令马群觉得这些年轻的马只是离开族群另立新群去了,不会记恨偷走马的驯马人。   马商一眼就看出杨云海打的什么主意,当然要摇头,说:“我也是机缘巧合才能得到这一批货,如果不是将军要得急,我还想多在手里放一阵子,也能卖得更高些。”   杨云海笑道,“你即为我送来这些救命的东西,我当然不会让你吃亏!”   但他仍然只肯付给马商三百车盐土,这连三分之一的价格也不够。   剩下的要先赊账。   马商也不在意,还问杨云海要不要别的,他刚从魏国来,贩来好粮草,大将军要吗?   杨云海自然全都笑纳了。   粮草也只收了一半的钱,还是用盐土充抵的。   马商却不再急着收钱了,回到家中就催着仆人赶紧收拾行李,这就出发。   仆人诡异不已:“我们才刚回来,又要去哪里?”   马商催道:“魏王太后又跟魏王赌气,她那兄弟得了豫城就说因为赏赐太少不够建新城的,开仓卖粮,晚一步去,就赚不到钱了!快快快!”催着仆人匆匆收拾好了,第二天就带着全部家当跑了。   杨云海让人伏在马商家的屋顶上偷听。   “那商人果然这么说?”他仍不放心。   趴屋顶的人点头说:“他连放在枕头里的金块都捡出来,打算去魏国贩粮。还跟仆人商量怎么骗别的商人先把钱给他,他去讲价,好从中吃差价。”他听了一晚上的生意经,听得晕头晕脑的,打定主意以后一个商人都不信!这群人太奸了!   杨云海这才放了心,他现在有了马,有了粮草,可以来一次奇袭了。 第209章 雅逸公子   一曲悠扬的思乡曲在旷野中奏响。   恰值深秋,远处碧蓝的天空有一抹淡云,两行大雁乘风而去。近处,金黄的枯草漫延到天边。   一个白衫雅士坐在一块石头上,膝上放着一张旧琴,他十指纤纤似玉在琴弦上拨动。   在他身后是三个家人。   一个老仆盘腿坐在车上,正摇头晃脑的听歌。   一个一看就太老实的年轻人正蹲在马前,手里拿着一把黄豆逗马,先给你一粒,再我一粒,然后还是我一粒,再给你一粒。   可这马识数,吃一会儿就知道自己被骗了,抬腿就踢!   “哎哟我的妈……”少年小声嘀咕了句,一歪身在地上打了个滚,跑远了,蹲到马踢不到地方继续吃黄豆,一粒又一粒。   马开始喷气。   老人也小声说:“你吃了黄豆一会儿就别坐车上了,放屁太臭!”   少年指着马说:“它也吃了,它也放屁,你还坐它屁股后面呢。”   这是个问题。   但老人只皱了一下眉就又放松了,拍拍马臀说:“它拉车。”   所以,干活的人总是拥有更多自由,包括吃黄豆放屁。   这两人在背后下里巴人,前面的男子和他身边的另一个侍从仍坚持阳春白雪下去。   一直阳春了一个时辰,直到日影西斜,光线不复美好,男子才长身而起,抱着琴上车。他身边的侍从收拾坐席与香炉,这两人都上了车,老人喊少年:“回来拉车!!”   少年跑回来,在马踢过来前赶紧把手中的黄豆都献出去才得已安稳坐在马大爷屁股后,他清了清喉咙,格外清越悠长的喝了一声:“走喽——”   马儿自由自在的走着,好像并没有一个目的地。   而少年在吆喝完那一声后就钻进了车里。   车里已有三个人,弹琴的男子和侍从,还有那个老人。   “黄老,披上吧。”男人拿出一件狗皮袄披在老人身上,这是他们在置办完这些“行头”之后,用仅剩的钱买的一件厚衣,平时大家都在车里,除了演戏的时候,谁下车谁穿,谁都不下车,谁年纪大谁穿。   “我们还要这么弹多久?”少年总觉得这个骗术不靠谱,专找没人的地方坐下弹琴,就指着骗来一个“知音人”好借他们车坐,给他们食物,给他们厚衣服?太扯。   “这天可越来越冷了。”他说,看向男人,顿时觉得眼睛都快瞎了。   男人是他见过的长得最好的人,他都觉得长成这样都不能叫人了,像神话里的神仙。他记得有个人作诗给男人,从天上的云和星到地上的花草,小溪里的水,石头,等等(还有很多他记不住),总之就是这些东西都不如这个男人美,而见到这个男人,这个人就把身边的一切都忘光了,春夏秋冬,父母兄弟,自家姓氏,住什么地方,吃没吃饭都忘了。   这话,他竟然也不觉得假。   他跟男人认识也有好多年了,以前他像个乞丐还没这么吓人,现在把身上的药水洗了,又花了两个月把头发养好,还不等他换衣服,少年已经看直了眼。   男人当时刚从浴桶里爬出来,还对他笑:“阿布?”   两管鼻血下来了。   老人刚好拿着换来的衣服进屋,看到后笑得震天响。一直到现在,他都用这个嘲笑他。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男人一开始说要拿他们几人攒下的钱搞这么一个大骗n局时,他竟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半年后的现在,他清醒了。   “天可越来越冷了。”他没说,人烟越来越少了,真有大肥羊跑到这种地方来吗?还能被他们撞见?   当然,要是真有,估计见了男人,他们的计划十成十会成功!   问题是,人呢?   “再走一走。”男人很温和,对少年说:“阿布,信我。”   少年被他那双秋水似的眼睛一望,连饥得直叫的肚子都忘了,更别提舌头,反正直到半天后,他才找到舌头。   外面天已经黑了,他伸头往外看,明亮的星河横过夜幕,将这广大的天割成两半,却让人觉得有这一道伤痕更胜过那无暇的黑。   其实现在日子挺好的。阿布不记得家乡父母,从记事起就跟在黄老身后走街串巷,小时候他一直以为黄老是乞丐头,还蹲街边要过钱呢。后来黄老在野外挖一些草当成药卖给人家,他又以为黄老是骗子,从此开始嘴里就没了实话,黄老还奇怪怎么一眼没看到他怎么就会说谎了呢?谁教的?从此认定人生来就会说谎。   比起他来说,男人和另一个人是把黄老当大夫的。他心道,你们都不知道,他是个老骗子。   他觉得还是他看透了一切。   男人和另一个人是黄老在路上捡的,他才相信他也是被黄老捡的,不是他拐的,不是他从父母手里买的。   从捡了这两个人以后,他们就赖上黄老了。阿布知道,黄老是怕他走了以后,他一个人没法活,才又给他找了两个“兄弟”。   他才不乐意呢。等黄老一走,他们三个肯定走不到一块。   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不过到那一天,他一定会舍不得吧?   ——哥哥。   第二天,大清早,悠扬的乐曲声又响起来了。   阿布听着这乐声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手上提着、身上背着皮水袋去找水。他越走越远,渐渐的曲声越来越小。但再小,仍有丝丝缕缕的曲音往耳朵里钻。   他找到一处浅溪,先在另一处挖一个深坑,在坑底铺满石头,再挖一条沟把水引过来,等溪水注满深坑,堵住源头,再等泥都沉在坑底,他才开始装水,等水下去了,再开头放水。如此几番后,等他装满所有的皮水袋,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他背着沉甸甸的水袋往回赶,快要走到了才突然发现曲声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有人来了?!竟然真的有人来了?!   阿布立刻大步往回跑,很快看到了不远处他们自己的车旁还停着另一辆车,还有一匹马在骚扰他们家的马!   气得他顾不上去看是谁在跟男人一起弹奏就冲过去张开双臂呼喝,“嘿!嘿!”   一个黑衣护卫立刻上前要拦住他。   阿布毫不畏惧,反气势汹汹的欺上去:“那是你家的马?叫它离我家的马远一些!”   两人争执,曲音自然就断了。   男人含笑抬头,像在唤自家的小弟弟,“阿布,你回来了。”   阿布被男人喊了一声,怒气就下去了一半,不甘愿的说:“你就看着他们欺负咱们家的马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另一个人突然插话,阿布再看,那是一个年近五旬的长须男子,身穿葛衫,膝上琴倒是一张好琴。   男人对此人拱一拱手,“家人顽皮,还望不要见怪。”   葛衫男子摇摇头,叹道:“倒是可惜了刚才那着曲子,老夫已有多年未曾抚琴,也未曾遇见知音人了。”   曲已断,再续也不是原意。两人都收起了琴,开始坐而论茶。   阿布虽然才取了山溪来,却不肯让他们用水,不过他知道此时该怎么说才不显得小气,他气愤道:“这是溪水啊!也不能从家里出来就这么不讲究了吧!”   说罢光明正大的把好不容易取来的水全都放到他们自己车上去了。   然后从车里取来一个陶罐,送到男人面前,笑嘻嘻的打开说:“已经没了,呐,闻闻香吧?”   男人失笑,真就接过陶罐闻香,还递给葛衣男子,那人也接过来,闻了一闻,叹道:“好白茶!”忙问男人,“这是藏了多少年?”   男人笑道:“约有一百六十年了。”   只这一缕残存的茶香,就令葛衣男人叹了许久,最后,虽然茶是他出的,水也是他拿的,却一个劲的说招呼不周,只能拿来解渴云云。   解完渴后,两边就要分别了。   葛衣男子问他们去哪里。   男人道:“四处走走。”   葛衣男子担忧道,“我观公子乃大家出身,怎么身旁就只有这几个人?”   男人笑道:“带上几十个人,那我还怎么弹琴?怎么赏景?”   葛衣男子摇头:“公子此言差矣。若是在家乡,公子大可自在逍遥,既孤身在外,还是多多保重为上。”他又问,“公子怎么会走到此处?”   男人道:“此地不见人烟,我平生最不爱与人相交,见此地孤绝,合心合意,这才往这里来。”   葛衣男子半点不疑,望着男人的面容叹道,“前有卫阶,今见公子,某此生不虚也。”   男人潇洒一笑,坐上车,道一声有缘再见就走了。   走出去不到二十里,葛衣男子就追来了。   阿布:“……”肥羊来了。   他们距辽城还有四十里,已不见人烟。   葛衣男子是来往辽城的商人,姓许。自言家里也曾是读书人家,但少年时家族得罪了巨宦,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为了养活家人,这才操持贱役,离乡背景。   “父母去的时候,我都没能赶回去。”许商说到这里,两眼含泪。   男人也不说安慰的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但就算是这样,他的眼睛也胜过千言万语。许商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自嘲的一笑,“见到公子,又想起旧事了,倒让公子见笑了。”   男人道:“兄长至情至性之人,谁敢笑话?这世上多的是居华堂,食金玉之辈,又有几个人能在下了华堂之后甘为家人身染污泥呢?”   许商被捧得浑身舒泰,对男人拱手道,“不敢当公子一声兄长,敢问公子家传?”   男人笑了一下,道:“我自号雅逸,兄长不弃,唤我雅逸便好。”   许商只是去辽城走商,怕雅逸公子独自上路不安全,他身边好歹还有护卫在呢,就想捎雅逸公子一程。   两人一见如故,雅逸公子道想去许商家乡看一看。许商自然大喜,连生意都不想做了。还是雅逸相劝,两人才继续前往辽城。   辽城城防见到商人都不收钱,但雅逸公子的车想过就没那么便宜了,他生就一副肥羊的样子,城门卫拦住他不让走,许商又急又气,欲替雅逸公子付钱,可那城门卫竟然坐地起价!   许商无奈之下,只得对雅逸公子道:“贤弟勿忧!愚兄这就去寻人相救!”雅逸公子受此磨难仍不改颜色,还宽慰许商:“兄长不必替愚弟担心,还是兄长的事要紧。”   许商跺脚,风驰电掣的带着货直闯杨大将军府邸,非要面见大将军不可。   杨云海听他这么急,以为是什么大事,叫进来一听,原来是个路遇的公子被城门卫拦了,顿时觉得这个商人真是多事,就叫人将他赶了出去。   许商生怕雅逸公子那般人品被城门卫那群粗汉折辱,宁可不要这次的货款,白送给杨云海,只求他发令救人。   杨云海大奇:“何等人物?竟令商人连钱都不赚了。”   他命人将雅逸公子从城门处请来,打算亲眼看一看这个人。 第210章 信仰   蟠儿没有料到萍水相逢的许商竟然会真心真义的救他,这叫他心情很复杂。   在离开了雕梁画栋之后,独自求生多年,见过人间百态,见过人世间最质朴的亲情,也见过最直白的恶意后,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的蟠儿了。   但在他心里,不知为什么,仍然有公主。   他渐渐明白,他把公主当成了一个信仰,而不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身影早就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唯一能想起的就是公主总是沉默的坐在高高的楼阁上,远远望着宫门。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在他刚到蒋家的时候,也有好多天一直忍不住看着门、窗、墙头,心中隐隐的期待和妄念折磨了他很久,他还记得当时勉强压抑下的渴望的滋味。   他想走而不能走,因为他的容貌。   公主能走而不肯走,因为她心中的牵挂。   时间一年年过去,他不知道公主现在长得有多高,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但他还是期望能帮一帮那个小女孩。   那一年,樊城蒋府盖起了高楼。让他心惊。   乐城中明明没有变化,公主和将军似乎越来越好,为什么蒋府要盖一座和摘星楼一样的高楼?   当时他已经没办法再从蒋府打探出消息。比起蒋盛,蒋彪手段更狠,心也更狠。他娶了郑氏女,却在第二年就故意挑起争端,令郑氏子孙与他人在城外急斗,一死三伤。他刻意偏向郑氏,令樊城其他家族都开始孤立郑氏。   他对郑氏伸出援手,又娶了郑氏一姝,倍加宠爱。郑氏便成了他的马前卒,替他得罪樊城其他世家。   蒋彪慢慢养大了郑氏一族的野心,也用郑氏一族除去了樊城其他较大的世家,令郑氏受尽怨恨后,一举将郑氏剿灭,郑氏双姝在府中自尽,他又命人厚葬郑氏双姝与郑家老人,赚尽樊城人心与厚望。   蟠儿知道,蒋彪的城府远胜蒋盛,野心却不下于他。他对公主渴望以久,必定不会放过公主!   蟠儿带着黄老等三人,不想让他们受到牵连就早早的带着他们搬到了城外的野村里。   他有一个手艺,调胭脂。于是他调出很漂亮的胭脂,专给新娘用,要价却比城里的商铺要便宜得多。虽然大家吃不起饭,穿不起衣,媳妇却是要娶的,那些想讨姑娘喜欢的小伙子们也会偷偷来找他买胭脂,黄老趁机卖一种可以把头发染黑的染料,两人扮做有家传手艺的爷孙,还编了族谱,就在樊城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来回转,这个村住半年,那个村住半年,三年才能转一圈,就这么过了下去。   除了黄老手痒时忍不住给人治病不得不赶紧跑的几次之外,他们渐渐安定了下来。   ——只要不被人发现黄老是大夫,被人发现黄老就是黄医,他们就是安全的。   那天,他从樊城回来的路上去了一处山崖。   蒋彪将有异动,公主必有危机!   如果他做了什么,连累到黄医他们产怎么办?   他打定主意回去就给黄老他们说实话,然后他会一个人去。在走之前,他会带着黄医他们搬去另一个城市。这样就不会连累他们了。   但他这么说过之后,黄医翻着白眼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开始倒气,做足了将要被不孝子孙丢下的老人悲痛欲绝的模样。   蟠儿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黄医哭不出来也做足了哭相,“我今年都九十了……”   阿布拆台,“你去年才说过了你六十七岁……”主要是黄医的年纪一年一变,每回说的都不一样!   黄医一手拉他,一手拉蟠儿:“你这兄弟从小摔过头,我一直都放心不下……”   阿布条件反射的摸了摸后脑勺,“那我脑袋后面这块突出来的这块是摔的?”   黄医充耳不闻,“你们一家子兄弟,干什么都是一起的,上阵杀人也好,上菜市口砍头也好,你都带着他我才能放心闭眼!”   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只要蟠儿带上阿布,黄医就能放心离开了。   蟠儿觉得自己这么一去,生死不知,再带上阿布就太没良心了。但阿布从那天起就跟在他后面当跟屁虫了。   另一个,香奴也要跟他去。他现在也改了个名,黄医给起的,叫龙涎。   香奴很喜欢这个名字。   黄医道:“你这兄弟虽然生得不如你,放在人堆里也是一等一的,你这一走,我们几个傻、蠢、呆全齐了,不出三天他就能让人给拐了。还是带上吧。”   可这么一来,就剩下黄医自己了。   果然早上黄医第一个爬上车,对蟠儿说:“我都九十多了……”   阿布:“一夜过去又长了几岁。”   “不知哪一天就闭眼了,放心,我不碍你的事,也不惜命,到时你随便把我往哪一放就行了。”   这样一来,蟠儿走的时候心里也放不下他们。他本想着这一去九死一生,可前往乐城时,却想着等安顿下来,没有危险了,就回去找他们。   他一路往乐城去,一路打听。路上的人都说大王好,公主好,公主与蒋小公子相爱的趣事。明明一切都好,蒋彪是打算怎么得到公主呢?   他在乐城藏了半年,托这几年在黄医身上学到的本事,他扮做一个走街串巷的铃医,卖的却是虎狼药。妇人找他,都是买药毒一毒家里的老鼠,男人找他,买的却是治脐下三寸的灵药。   真假掺着卖,半年了还没被人打过。   然后他就发现蒋彪突然又走了,可城中还是平静如常,姜武前段时间刚回来,有他在,公主又会有什么事?   他就继续跟着蒋彪又回到了樊城。又过了两个月,他发现蒋彪命人采买各种珍玩器物!   郑氏双姝去后,蒋彪没有再娶妻,扮做深情模样,只采买小女孩小男孩回府玩乐。   这些人当然用不着珍玩器物。   蟠儿快马加鞭赶回乐城,想给公主示警。他回到乐城得知姜武已经离开,甚至还把大半的兵马都留给了姜奔!   果然有异!   他想潜进宫中,却在四下打听之前发觉了一件事不对:蒋彪没来乐城。   公主有事。   公主可能已经不在乐城。   可能以后会离开乐城?   他找不到公主,却能找到蒋彪。他回到樊城,找到蒋彪亲信之人的居处,打听出有四五家的男人都不在,他就立刻往城外赶。   终于在费了一些功夫后,他追上了蒋彪的踪迹,最终,见到了已经半大的公主。   公主身边仍有忠仆相伴。   公主已经长大。   公主……折身屈奉,心中却不沾半点尘埃污秽。   公主拿出那柄剑时,让他带着剑快走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公主不再是那个只能靠他来出谋划策的小公主了。现在的她,比以前更有魄力,也更坚毅了。   他藏起剑,先去乐城,等到蒋龙回转,蒋家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后,又去樊城,等到蒋彪事发后,再去乐城,看准时机让蒋家怀疑是大王所为。   但乐城并未如他所愿的乱起来,蒋家似乎也没过多的怀疑大王,反倒把目标对准了龚香。不知是何缘故,冯瑄与龚香前所未有的联合了起来,甚至拉拢了蒋龙,在蒋龙的压制下,蒋家竟然没有追究蒋彪失踪遇害的事。   他看不穿到底宫中的情势变成了什么样,但似乎他们都忘了公主。他才算是放了心,打算到辽城来。   在来之前,他又问了一遍黄医是何打算。   黄医捂着心口倒下开始倒气,阿布握着黄医的手哭道:“大哥啊,你不能不管家里啊!”   于是,他就只能带着他们一起到辽城来了。   “那等我们进去后,要怎么找公主呢?”阿布很好奇啊,总不见得蟠儿往杨大将军面前一站,就能说要去见公主吧?   可事情就是这么出人意料!   杨云海一见蟠儿就惊为天人!心中顿时冒出一个主意来!   他之前一直想过怎么安排公主。公主年岁渐大,要怎么留下公主呢?   乐城那里一直没有问过公主,但他以公主名义递上去的不交税不交贡的飞书,乐城全都准了!但他又壮着胆子找乐城要钱要人,乐城却不搭理了。   他虽然不知道乐城的大王对公主到底是宠还是不宠,但只要留下公主,只要说服公主以辽城为封地,永远留下,那他、那杨家,不就可以永远得到公主了吗?   那就需要给公主找个丈夫。   杨云海倒是没想过自己,他也不敢拿辽城的其他家族的公子来充数,身份毕竟是不配的。   恰在这时!这个雅逸公子就这么送上门了!怎么由得杨云海不喜?不大喜呢?   阿布目瞪口呆。   他们见到杨大将军了。   杨大将军见了蟠儿一面,就大笑着把他们送到公主面前了。   他们费了半年多的功夫,想了无数个主意,抱着百折不饶的心,一顿饭的功夫就见到人了。   阿布远远的瞪着蟠儿的背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苍天不公! 第211章 圣诞快乐   卫始先认出了蟠儿!在那一夜他虽然只看了蟠儿一眼,而当时他打扮的像个流民,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突然出现的人,又似公主的旧识,不但杀了蒋彪,还带走了那把至关重要的剑……他早在心里描摹了不知多少遍,一刻都不敢忘。   所以,虽然这回这个人的样子跟上一次完全不同,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杨云海求见姜姬,很直白,他就是打算给公主送个人——送个男宠。   这个雅逸公子不是本地人,身边就带着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仆人,他拿许商的身家性命一威胁,将他留下几年,只怕他家人都未必能知道再找上门来。何况就是找来了,这辽城还不是他说了算?只要他说没见到,或者寻一两具尸体交过去也是轻而易举。   不过他也知道公主身边的人未必会欢迎这么一个人在公主身边和他们争宠。   所以卫始在扫了雅逸公子一眼后就摇头说,“公主此时不见人。”   卫始认出蟠儿也没打算这么简单就把人领到公主面前。   杨云海很有耐心,他有把握公主见到雅逸公子后绝对会动心。这样的男子,别说辽城,只怕乐城都未必有这般俊秀的公子。   他道:“那某就等一等。”   他就不信这侍人敢让他久等。   卫始冷哼一声,甩袖进去了。   “公主,有人来了。”   卫始匆匆过来,还把人都赶走,说了这句话。   “什么人?”姜姬也迅速紧张起来。   卫始不知该怎么说——那夜之后,公主再也没有提起那一晚的事,他当然也不会提,更何况是在公主面前提。   “……负剑之人。”他道。   姜姬立刻懂了。   蟠儿……来了吗?   她的心情很复杂。如果说有什么人是她对不起的,曾万分后悔的,陶氏、姜粟还有蟠儿。   陶氏和姜粟都是她明明料到了,却因为力有不逮而失去的人。   蟠儿,却是明明可以避免他的死,却眼睁睁把他给送了过去。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骗自己他只是失踪了,因为没有尸体啊,没有人说他死了啊……可心里清楚,他不可能活下来。   那一晚,蟠儿突然冒出来,还杀了蒋彪。她事后既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蟠儿活着。   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不回来是对的,她都自身难保,又何必再拖别人下苦海?   可他现在又为什么回来了?   他看起来受了很多苦……这几年,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其实只看那一晚他的打扮,她就知道蟠儿过的是什么日子,乞丐、流民、野人,没有姓名户籍,没有家族,他又不能种地经商,如果还要隐名瞒姓,那就只能做乞丐,四处流浪,朝不保夕。   她曾想过,如果陶氏和姜粟还活着,那她一定会立刻把她们送出乐城,送得离姜元远远的,不必告诉她们实情,不必征得她们的同意。现在姜武那里已经可以收留她们了,再过一段时间,辽城说不定也可以藏人了。   蟠儿……   卫始发现公主温柔的笑了。   姜姬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让他们进来吧。”   杨云海自得的从沧海楼里出来,刚才他看得一清二楚,公主身边的侍人都如临大敌,而公主呢?自从见了雅逸公子之后,脸上就带着笑,温柔似水,一双眼睛一直挂在他身上,看都不看别人。   只要有这个男人在,公主绝不肯离开辽城。   因为只在这里,他们才能长相厮守。回到乐城,雅逸公子长得再好,也不可能娶到公主的。   阿布三人等在沧海楼的台阶下,半天,见杨大将军出来了,又半天,来了个脸上带笑,皮笑肉不笑的,下巴上特别干净的男人把他们带走了,带到后面的一排一看就是灶间的地方,让他们脱衣服。   阿布:“……”   好吧,就地脱衣也不是第一回 ,一般进一些比较那什么的城,城门卫想难为人就会让人就地脱衣,理由是要检查身上有没有生毒疮。   三人一会儿就全光了,香奴——也就是龙涎,穿上衣服时还不怎么显,一脱了以后,玉般的身体就露出来了。   那个下巴不找胡子的男人就嘿嘿笑,拉着他进去了。   阿布的眼睛都瞪直了。   黄老拐了他一下,没好气道:“把你的眼睛收一收,小心给你戳瞎了。”   阿布小声问:“不是……这不是大哥旧主的地盘吗?”那不该是个好人吗?   黄老叹气,这时屋里恰好传来刚才那个男人的嘻笑声,黄老苍桑道:“天下的大人,都是一样的……”话音未落,龙涎出来了。   黄老:“……”   阿布:“……”好快!   龙涎一出来先来拉黄老,还对阿布说:“你等一等啊。”   阿布好奇了,伸长脖子往里张望:“……里面干嘛呢?”那个不长胡子的男人正好出来,看到他,勾手指:“过来啊。”   阿布一个激灵,把头埋低了。   男人又嘿嘿嘿笑。   那边,龙涎已经把黄老拉进去了,阿布凝神细听,黄老一进去先发出一声惊喜的惊呼,然后又发出一声不高兴的惊呼,还连声说:“不不不……”接着就被拖到最里面去了。   半个时辰后,黄老换了一身新衣,披着没剩几根的头发,蒸得白里透红的出来了。   阿布大悟:“哦,原来是洗澡啊!”   黄老嘿嘿笑,对着一直守在门口的没胡子男人做了一揖,没胡子男人也还了一礼,指着隔壁道:“有饭有水,老丈进去用吧。”   黄老就进去了,阿布忍不住了,知道龙涎先让黄老洗肯定是因为热水会变凉,而刚才这个男的先把龙涎拉进去——肯定是因为他干净!一看,龙涎就比他和黄老两人要干净得多。   那一锅水,是他们三个人用,肯定不会洗一个人换一锅水。   阿布怕再等下去水会变得更凉,往里招呼一声:“二哥,我进来了!”   龙涎在里面喊:“进来吧。”   龙涎迫不及待的进去了!啊呀,过年才能烧水洗一回澡啊!   最里面有一个大桶,里面的水已经发浑了,还冒着热气。阿布直接就往水里蹦,龙涎正在另一边蹲着梳头发,他也洗完了,看到阿布跳进水里,就过来按住他的头说:“解头发,头发也要洗的。”   阿布舒服的让龙涎帮他,一边道:“头发都锈了,解得开吗?”   谁知龙涎扒着他的头发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对他说:“阿布,你的头发……要剃。”   阿布一下子就要起来,不料不知何时,那个不长胡子的男人已经进来了!闻言就上来按住他说,“我就知道你小子要剃!”他本来以为那个老头身上也有虱子,没想到老头挺干净的。   阿布就被按住手脚,被龙涎剃了个精光——连下面的毛都剃了。   他捂住鸡鸡一脸悲愤:“为什么这里的毛也要剃?”   不长胡子的男人嫌弃道:“晚上睡觉都是一张床,你身上的跑到别人身上怎么办?”   同样也洗得浑身通红的阿布到了吃饭的地方,发现最好吃的肉粥已经被黄老喝完了,就给他们剩下了大饼和咸菜。   不是说饼不好吃,磨得细细的面,蒸得软呼呼的,里面好像还抹了油和盐,香呢!   咸菜也很脆,听说是用油拌的,还放在火上炒过,香得很!但肉粥啊……他从来没喝过,来了就只看到一只陶瓮,里面一点汁都没了,黄老拿着蒸饼全沾光了!   阿布抱着陶瓮闻香,好香好香。等他闻够,发现蒸饼也只剩下三块了。   黄老还在吃!   阿布立刻把这三块饼抢在手里,再一看,龙涎不见了。   黄老道:“快吃吧,龙涎已经被领走了。估计不跟咱们一块吃。”   阿布一边往嘴里塞饼一边问:“为什么啊?”   黄老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再比划一下自己的脸:“就你我这样的,丑,只能在这里吃。”   阿布愣了,摸了下自己的脸,再看黄老的脸,点头:“也对。”   “对屁啊!”黄老照他头上扇了一巴掌,气都不打一处来。   龙涎跟在后面走进去的时候,不自觉的就想起了蒋府。他放轻呼吸,脚下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头低低的。   “别担心。”那个人说,还对他笑了一下,“公主是个很好的人。”   是啊……公主是很好……   他还记得蟠大兄一直记着公主,他就也向往着公主,希望能有一个公主这样的主人,可是……现在他觉得就这样,他们一家四人生活得也很好,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找公主呢?   但是,大家都愿意来,他也就愿意了。反正,他会一直跟着蟠大兄,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渐渐的听到了一个笑声,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只是轻轻几声,那个男人就非常惊讶了。   公主从未笑过。   卫开在心里想。他跟着公主已经快三年了,公主从来没笑过。或许有微笑,却从来不曾笑出声。   “原来……”姜姬听说蟠儿在乐城散布流言,让大家以为蒋彪之事是姜元干的,结果龚香、冯瑄、蒋龙三人联合起来,对抗蒋伟与蒋珍,而且,蒋龙竟然真的在龚香和冯瑄的支持下,得到了樊城!   蒋家对此是默认的。   这样一来,乐城的形势就更古怪了。   如果龚香和冯瑄知道是蒋龙“杀”的蒋彪……   啊呀,她真是心里都痒痒了!好想立刻把这个消息送给龚香和冯瑄啊!   不过,这种好用的消息。多藏几年,效果更好。   她按捺下来,一眼看到卫开一脸警惕的瞪着蟠儿,身后带着一个人走进来。   她就又想笑了。   杨云海的话说得太露骨了,就差直接说蟠儿是送来给她暖床的了。但也接近了。他刚才在这里吟了好几首情歌,比着蟠儿说君子如玉,暗示她可以放心“追求”,又明里暗里的威胁蟠儿,要他接受“好意”。   于是,卫始他们对蟠儿就有点警觉了。她也不好解释蟠儿的来历,这一说话就长了,沦海楼到底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日久见人心。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龙涎跪下道:“小人名为龙涎。”   “龙涎,那你就和蟠儿一起吧。”她道,问蟠儿:“是不是还有一位黄老和他的养子?”   蟠儿点头道:“当时我也是多亏了黄老才能得救。”   姜姬站起来道:“那我要好好谢谢他。”   蟠儿吓了一跳,连忙说:“公主不可!”   卫开不明白前因后果,但也要拦:“公主,那个老丈已经在用饭了。”   姜姬这才坐下,此时确实不是道谢的好时机,但不谢谢黄老,她良心不安,左思右想,对蟠儿说:“你回去先代我谢一谢黄老,明日等他休息好了,再请他到这里来,我亲自谢他。”   蟠儿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他突然回来,公主身边的人对他不熟悉,他还需要先争取他们的信任,才能重回公主身边。不然一回来就随侍公主,只怕他们会生出不被公主信任之感。   他道:“那我就等公主的召唤。”   姜姬就知道他会懂,笑道:“先放你休息几天,不过明天早上,你一早就要过来。”   既然杨云海想看她为美色所迷,那她就要迷给他看。不然雅逸公子就没有继续留在沧海楼的理由了。   杨云海会直接杀了这个见过公主的人。 第212章 取   “那个人,到底是谁?”   小屋里,卫始、卫开、莫言三人避开众人,悄悄聚在一起。   “我不相信公主会被美色所迷。”卫开先说。   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公主不可能不知道杨云海送来此人的用意,如果只是作戏的话那也没关系,可他们都看得出来,公主是真心相信那个男人的。   他们中间就有人开始有点不安了。他们一开始追随公主从莲花台出来,一半是感动于公主的大义,他们中就算有人从来没去过摘星楼,没有尝过鼎食,但比起大王、龚香、蒋家一流,他们宁愿站在公主这边。   一半则是不想继续苟活,所以他们选择慨然赴死。   ……但没死成。   这点真的所有人都没想到。   而且到辽城来以后,局面反而慢慢打开了,在所有人都没有发觉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公主所处的环境一日比一日好。   到了现在,他们已经不是时刻准备着去死,壮怀激烈的去死——现在谁这么想谁是傻子。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另一段崭新的人生,在死之前可以再好好感受这个世界。甚至公主还许诺他们可以重新站起来!   没有人舍得离开公主,人人都相信公主,依赖她……   公主是属于他们的。   不是说他们没有想过公主身为女性,以后可能会有丈夫,会生子,如果是公主的孩子,他们一定会好好抚养他长大的!   但是……一个只有一张脸的男人?   就好像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惶恐、不安、恐惧。   公主……会抛弃他们吗?   卫始、卫开和莫言以前就认识,三人能在莲花台重逢也是“缘分”。   对于侍人中间出现的这种流言和征兆,他们都认为必须立刻解决。   不排除除掉某些人……   卫始点头:“我想公主以前就和他相识,才会半点不疑。”而且,那个男人正是为公主而来。   当年的半夜相救,今日的千里投奔,足以证明他对公主的一片真心。   至于爱情?他没在公主脸上看到爱情,看到的只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莫言手指轻点膝盖,道:“我相信你,你以前就风流,这种事瞒不过你的眼睛。”   卫始不太好意思的清了清喉咙,“些许旧事,就不要再提了。”他以前和莫言争女人,十回有八回都是他得手。   “公主信他,我们却不能信他。”至少要再看一看。   莫言说完,按膝起身,临走前突然说:“阿梅他们几个……”   侍人中有几个人因为公主态度的改变而突然产生了畏难和厌世的情绪,继续放任他们下去,势必会影响更多的人。   但要他们下手干掉同伴,又狠不下这个心……   卫始叹了口气,“再等等……”看他们会不会明白过来。   黄老和阿布就住在了沧海楼后面的小屋子里,和粗役们住在一起。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挨着厨房,平时两人也很积极帮忙做饭!这两天脸都吃圆了一圈呢!   蟠儿和龙涎也同样住在后面,最叫阿布吃惊的是,蟠儿天天心心念念要回到公主身边,现在见着公主了,却只是每天去见上几次,然后还回来自己坐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黄老从灶间钻出来,抱着一大包的蒸饼,喊阿布:“快快快!接住!”   阿布飞快的跑过来,接过还烫手的布包,两人飞快的穿过长长的庭院,跑到了蟠儿暂住的屋里。   蟠儿正倚在案上读书,看到他们冲进来,笑着起身,去把门关上。   龙涎笑道:“又拿多了吧?”他往窗外看,果然见灶间有粗役紧跟着跑出来,却站在庭院外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的望着这边。龙涎在窗口对着粗役远远一揖,那粗役不知该跪下还是该躲开,一闪念的功夫,已经看不到龙涎了。   粗役们做饭是有数的,大概分三等,他们来了以后就分成了五等。   第一等自然是公主,二等是侍人和宫女,三等是粗役。现在添了他们四人,蟠儿和龙涎的饭就排在了第三等,一天两顿,有蒸饼,有咸菜,有汤。第四等不是黄老和阿布,而是粗役们——自家人当然可以多吃一点啦。黄老和阿布是第五等,本来是一人一天两个饼,但黄老和阿布都知道在这种地方吃饭,如果不自己去抢,那到最后连一块饼也吃不进嘴里。   他们做得比这个更过分一点,每回都会抢先把食物都偷走,然后逃到蟠儿这里。   粗役们不敢靠近蟠儿的屋子,他们连庭院都不敢踏足,更别提闯进屋来把吃的拿回去。   蟠儿在发现黄老和阿布会偷食之后,立刻就去找公主了,当天就有侍人来告诉粗役不许打架,如果有人抢吃的,他们也不能打架,更不能杀人,至于饭可以再多做一点。   “幸亏大哥你还在!”阿布盘膝坐下,一手拿一块饼一起往嘴里塞,立刻塞得两腮满满。   如果蟠儿已经跟公主住到一起去了,那他和黄老就没这么多吃的了。   黄老是吃也不忘,说也不忘,一手拿饼,一手拿咸菜,一边语重心长的感叹:“唉……你现在这样,可不行啊……”   他看得清楚,蟠儿这是回来得太晚,公主身边没他的位子了。   蟠儿笑道:“您不必替我担心,公主自有打算。”   黄老突然发现蟠儿变得不同了,他好像安定下来了,不再惶惶然,以前他们在外面时,不管在哪里,他都像是无法安心一样,虽然看起来他们过得还不错,没饿死,没冻死,没被打死……但不像在这里,这里就像是他的家一样。他放松的坐在这里,就像这里是他的家一样。   黄老放了一半的心。看来蟠儿是真心追随公主,只是不知道公主对他的真心又有多少……   “大家现在还是很在意蟠儿吗?”姜姬问卫始。   卫始谨慎的说:“多少还有一点。”   她道:“那就先让大家忙起来吧。”心事都是闲出来的,“阿武那里的盐土已经送到了,大将军转手就把盐土给卖了。”   “对。”卫始说,“因为商人来得太快,杨家有一些人抱怨没赚到多少钱。”盐土存放在仓库里,自然有人去偷。商人来得早,他们就没来得及偷太多。   “大将军估计又要出征了。”她道,“与以前不同,这回他可能是要主动出击的。”不然不会主动屯积粮草,而且从他找姜武要盐土来看,这次应该是他的计划,由他主动。   卫始握紧拳头,说:“只是我们没办法打听出大将军屋里的事……”   “不用着急这个。”她说,“现在和以前不同,情势很明显。大将军已经撑不下去了,他在找投降或者是停战的机会。”   卫始愣了一下,“公主此话怎讲?”这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只觉得杨云海仗越打越厉害,找姜将军要盐土也是越要越多,辽城的商人也越来越多,新房子越盖越多,明明一切都是好的啊。   “他已经打了两年了。”姜姬说,“从去年年中起,他从阿武手中要的盐土每次都会多三成。”   “这是因为他想多占便宜。”卫始愤恨道。   “这也是目的之一。”她道,“但我觉得,他是没钱了。”支撑不下去了。   在他有钱时,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姜武出现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姜武可以给他送“钱”,盐土虽然不是钱,却比钱更好用,因为它可以随时换成粮草和奴隶。   商人趋利而来,杨云海做的是无本生意。   也要多谢马商在其中推波助澜。   但财物易得,士兵难求。这两年间,杨云海没有一刻停止过买健奴,但他视若珍宝的正兵却也在一场场战斗中越来越少。   这就促使杨云海加倍去夺辽城其他人家的兵马。   杨无人之名,再一次响遍辽城。   但就算是这样,辽城的兵马也不是取之不竭的。   就算杨云海把辽城的兵马都收到自己手中,他还真能永无止境的打下去吗?   他千方百计留下她,是为了得到辽城,不是为了日夜不停的打仗,最后把人都打没了,把家底打空。   “辽城有多少人呢?”她这两年间出去,四城都逛遍了,到处都是新屋,旧屋也多数换了新主人,这是为什么?   “因为……原来的主人死了。”卫始道,他恍然大悟。   “他一定在谋求一个可以停下来的时机。”她说。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但她也和杨云海一样,在等这个时机,在等他露出马脚。   一切比她想像得更快,也更出人意料。   初到辽城时,她发现了辽城的畸形。这也让她升起了将辽城拿到手里的想法。   所以,她才会想催肥杨云海。   催肥他,引人来与他相争!   辽城的畸形意味着谁拥有最多的兵马,就意味着有最大的权势,这未必是独属杨家的。   姜武的到来是个意外,她一开始是打算利用商人的,不过姜武的出现让一切变得更容易了。   她让姜武无限量的供应盐土给杨云海,养大他的野心,吸引更多的商人。   对商人来说,赊账是个用得很熟练的手段。   ——但这些商人是为盐土而来,辽城没有盐土,杨云海手中也没有,姜武才有。   然后让姜武不再给他盐土。   让以马商为首的商人也不再给杨云海送粮草,并向他要账。   已经习惯了姜武的予取予求,再让杨云海掏自己的钱会让他肉疼百倍,但他还是会掏的,因为没钱就意味着没有兵。现在的辽城不是他父亲那时了,他手下可没有那么多忠心的将领,可以替他分担,可以给他送钱。   ——他已经把老人都杀光了。   新的小将领,家底根本不丰厚,何况杨云海会相信他们吗?会把自己内囊罄尽的事告诉他们吗?   肯定不会。   度过这次难关后,再让姜武以盐土“赔罪”,继续大量的给杨云海送盐土。   马商等人也会继续大量的送粮草给他。   如此几番后,当探得杨云海已经再也没有钱拿来付账时,姜武再次不给盐土,马商等也不再送粮,逼辽城兵营哗变,姜武就可以顺势接管辽城,逼杨云海下台。   彼时,杨家老人尽数被杨云海自己斩去,辽城是一个新城,姜武收到手中,不费吹灰之力。   本来应该是这样,但就在她打算利用这次杨云海主动出击的机会让他再好好的欠一大笔账时,杨云海带兵出征,大败而归,受了重伤,一命呜呼了。   “死了?”她仍不敢相信,可在沧海楼都能听到前面传来的哭号声。   “公主,现在城里要乱了,我这就带你出城吧!”卫始道。   “你说过有人想去找姜武。”她说,“马上去找这几个人!叫到沧海楼来!你们统统都带上兵器,把不听话的人杀了,留下一个听话的!他们是杨云海亲手提拔起来的,杨家的兵都认识他们,带着剩下那一个,把现在辽城的兵都收拢起来,赶到军营,封营,封城!”   卫始惊呆了,“公主……”   姜姬站起来,“趁着外面的人知道的还不多,先封府,封锁杨云海的死讯。”   “封营,封城后,把城中的商人都聚集起来,杀一批,留一批。”   她对卫始说,“放一个商人去给姜武报信,让他带兵来接管辽城。”   然后,辽城就归她了。 第213章 毒   梁森发和马尾城两人是一起被卖到杨北府上的,因为在那一批人中只有他们两人口音相似,就认做兄弟,对外也这么说。   杨北和杨谏一起死了,家里的兵马自然都归了杨云海。梁森发、马尾城与戴春荣三人都被提拔上来,当了伯长,管着杨北家原来的这群兵马。几番大战后,戴春荣战死,他手上的人被拆开归了梁森发和马尾城。   在戴春荣死后,梁森发就知道不能再继续跟着杨大将军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谁知道下一个被捅个对穿的是不是他?脑袋被削掉半个的是不是他?就算他命大不会死,断胳膊断腿后也不能再领兵,手上的兵马一旦散出去,那他还有什么活路?   早晚让人欺负死。   可他又不敢逃,他可不想放弃自己手上的兵啊,没了兵,他吃什么?喝什么?钱从哪里来?   那他就又变成那个没人知道、没人认识的梁奴了。   偏偏因为力大无穷,杨大将军尤其喜欢叫他打头阵,带兵冲阵。戴春荣就是这么没的。   他不想成为下一个戴春荣。   在见到姜大将军后,他马上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姜大将军有浦合,还是大王的养子。最重要的是,他还不喜欢打仗!听跟着他的兵说,大将军到现在还没打过一场仗,就是在浦合,也就是出去杀杀人而已。   杀人他会啊!他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何况跟着姜大将军,不杀人也不怕没钱,有盐土还愁没钱吗?   可他悄悄与姜大将军说话,将军从不理他。他想找大将军的亲兵引见,那些人一改以往的亲热,都不肯再理他了,哪怕他把自己的妻子都送出去了都没用!   那个女人真是半点用也没有!   最后他发现姜大将军只要来,就一定会去看望公主!   杨大将军在府里藏着一个公主,这是一个没有人敢说出来的“秘密”。   没人知道这个公主是从哪里来的。商人们说公主是大王最宠爱的女儿,住在莲花台摘星楼,所以又称摘星公主。   至于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辽城而不在乐城,据说是因为大王想保护公主,乐城内权臣太多,怕他们害了公主,大王才悄悄把公主送了出来。   梁森发并不关心这个公主是真是假,哪怕是假的也跟他无关。他只想归附到姜大将军门下。   他就死马当活马医的找上了沧海楼中的侍人。话说这个公主没几个人见过,他也只是曾在远处看过一眼,还是在公主去祭杨北父子的时候。   但公主身边有一群侍人倒是人人都知道的,听说这些侍人原本都是大家公子,却因为犯了罪被像畜生一样阉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看他们都不长胡子才信了。   梁森发既看不起这些已经不算男人的侍人,但一到他们面前,却又不由自主的不敢放肆,连抬眼看他们的脸都不敢。   他试探的递了一些金子给他们,不敢送钱,怕他们看不上眼,只能给金子,给了以后肉疼了很久!还想过要是没用就把人杀了,再把金子拿回来!   结果,在姜大将军第二次来的时候,那个侍人把他叫来,特意领着他在大将军走的时候守在道边,给大将军行礼问好。   姜大将军竟然真的停下来,看也不看他,却对旁边那个侍人非常客气,还嘱咐他如果有什么事尽管说。   梁森发这才信了侍人。   不过这个侍人很贪婪,总从他手里拿金子却很少让他见姜大将军,到现在,大将军也只跟他说过两次话,知道了他的名字,夸他勇壮。   梁森发不敢得罪侍人,他还要靠着他多见几回姜大将军,让大将军知晓他的忠心,日后去投靠大将军时才不会被赶出去。   五义亭是杨府正堂西侧的一个亭子,以前梁森发他们来了以后,大将军暂时没空见他们,他们就先在这里等着。   今天这里站着二十几个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不敢对视,都从眼尾、眼角偷看别人。   堂前庭院里也聚着几个人,或跪地大哭,或向天呼号,或以头抢地。从大门到阶前的这一路上庭花绿树尽折,血迹、泥污、脚印、断剑、断刀、残甲。   马尾城额前中了一刀,现在坐在石阶上,头上只是草草包裹,血一滴滴的落在他的前襟上,把前襟都染红了。   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倒,眼半合半睁,却不敢晕过去。   梁森发站在他后面,扶了他一把,“兄弟,撑住。”   马尾城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刺脑,清醒了点,应了一声:“我晓得!”他拼得自己性命不要替杨大将军挡了一刀,可不能白挡!他要醒着见杨大将军!   今天本该是一场大胜的。   杨大将军让商人探出那两个总来搔扰辽城的人是何来历,原来竟然是燕贵白家的小少爷,一直跟他们打交道的白贯手下的两个小伯长,因为以前没见过他们,所以不认得。   不过因为跟辽城打了两年的仗,现在已经升成大伯长了。   杨大将军知道是白家的人后就定下此计,先让与白家相熟的商人送去礼物,借着买卖粮草的机会探听出他们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来,大将军就带着他们埋伏在道边,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伏击很成功。梁森发带人截断了后援,从后包抄。而杨大将军带人从正面进攻,打算将带兵的将领活捉了,送回白家。   那人知道被包围后就拼死反抗,杨大将军却想的是活捉,因为杀了人就真结仇了,打得十分艰难。   但在梁森发带着人从后面逼上来时,还是成功将人给俘虏了。   抓住那人后,杨大将军就喊跪地不杀。燕人那边的士兵都纷纷扔下手中刀剑,跪地伏首。   杨大将军也下了马,让人把俘虏的那名将领提过来,叫他喝住自己的士兵,选出一名亲信回去送信,两边好交涉。   将领就挑了几人,这几人出列后,自然要松绑。杨大将军还让人给了他们马和水,告诉他们回去报信,就可以保住他们主人的性命。   这几人上前跪叩杨大将军,拜别主人时,其中一人突然暴起,夺过身边看守他们的士兵手中的刀,一个箭步上前直刺入大将军下腹,因为他是跪在那里的,大将军身前的士兵也没想到俘虏在手,他们竟然还敢伤人!   当时就乱了。   那人一招得手,还想救人,大将军身边的人都合身扑上去,先乱刀砍死了那个俘虏,再去杀他。   一场乱战后,那人不知去向,燕俘被杀了一些,逃了一些,其他都缚回来了。   梁森发当时就在大将军左近,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当时大家立刻就抬着大将军回来找大夫了,但他却觉得,大将军只怕已经没命了。   接下来,他怎么办呢?   他正发愁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庭。   是公主的那个侍人!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一闪念,悄悄从人群中避了出去。   他看到那个侍人可能是想上前求见大将军,大概是公主听到了这里的乱相后遣人相问。但侍人没能进去,随后就离开了。   他悄悄跟上侍人,在半道无人处截住他。   卫始道:“大将军出了何事?”   梁森发心中擂鼓,紧张的说:“大将军恐有不测,我想去见姜大将军!”   他心想,他要是不愿意他就杀了这个人!   不料这个侍人反问他:“确实如此吗?”   梁森发点头道:“人回来前就死了,刚才抬进去时手都凉了。”他当时帮着抱大将军下马,悄悄在大将军身上刺了一下,动也不动,他就知道人已经死了。   卫始点头,道:“这种大事,当然要尽快让大将军知道。你若愿意送信,就在此等一等,我去禀告公主。”   梁森发就等在那里,他怕让人看见,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似乎等了有一百年那么久才看到那个侍人又回来。他连忙上去,一揖道:“公主可愿见我?”   卫始道:“公主怎会见你?不过公主有一封信,要叫人去送给姜大将军。但又担心会被杨大将军的人发现……”   “就是你,被人发现只怕也是死路一条吧?”那个侍人这么说。   梁森发当然害怕被人发现,他是想趁乱走,还想带上自己的兵和马尾城的兵,反正他伤成那样说不定就要死了,也带不成兵了。   侍人对他一笑,道:“还有几人,也对大将军仰慕以久。”   梁森发紧张起来,“何人?”   如果只有他一人去,自然姜大将军会收下他。如果去的人多了,那大将军就未必会留下他了。如果去的人比他更厉害,手中的兵更多呢?   侍人道:“我自然要为你引见,你们同路才更安全。”   梁森发缓缓点头:“你说的不错。”   黄老坐在屋中角落,沉默不语。阿布刚进来,一下子竟然没看到他,看到后坐过去:“爷爷,怎么躲在这里?”   黄老艰涩道:“……我放在这里的药,哪里去了?”   阿布道:“大哥要用,我就给他送去了。”   黄老道:“你知道那是什么药?”   阿布点头:“毒老鼠的嘛。”拌上粮食撒在屋中角落里,什么鼠虫都会死个干净。   黄老走到门前,看到龙涎出来,走到灶间,把粗役们都赶了出来,过了一刻后才出来。   阿布站在黄老身边,“爷爷,你看什么?”   黄老沉重的叹了一声,骂他道:“……你真是个傻子啊。”   又过了一刻,蟠儿带着龙涎匆匆走了。   阿布道:“大哥又去陪公主了。”   黄老悲伤的看着蟠儿,突然发现,其实他也不认识这个孩子了。   蟠儿坐在姜姬面前,“公主,让我去见商人吧。”   莫言在旁边听到,多少有些惊讶。这人是在主动请命吗?别以为找商人就容易了,商人多有护卫,本性精明狡猾,公主要他们伏首贴耳,一开始就打算用重武相欺。但这并不是没有危险的。   蟠儿道:“我有好药,可保万全。”   莫言闻之变色!   “好吧,那就交给你。”姜姬说,“我要两个可信的人去给阿武送信,要快,你知道轻重。”   蟠儿伏首道:“遵命。”   蟠儿并不急着走,找商人是下面的事,首先是要将杨府拿到手里。他等来卫始,自荐有灵药相赠。   卫始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接过他递上来的药包,“多谢相助。”   蟠儿道:“某只盼能为公主尽一分心力而已。”又道,“我命粗役制了一锅好肉汤,可用来待客。”   卫始:“……”   送完药后,蟠儿就回去了。他不能去抢功,更不能当着公主的面抢卫始他们的功劳。   “……这人好毒。”莫言看到卫始手中的药包,忿忿道。   “招不在老,有用就行。”卫始把药包藏好,道:“这样,我们就更轻松了。”   天渐渐黑了,大家都饥肠碌碌,可是却不能离开五义亭去找吃的。   直到现在,大夫也没从屋里出来,也没人出来说一声大将军是死是活。   不过人人都在猜,大将军可能已经……   这让守在这里的人更加不安,有人想走,却不敢走,四处张望,来回走动,既不敢与人说话,更不敢和人站在一起。   梁森发站在台阶下,悄悄打量着周围的人,想知道都有谁跟他一样想去姜大将军那里。   时辰一到,他就悄悄溜走了。   他挑小路来到了沧海楼,进屋一看,竟然有四个人已经到了!   卫始在门外迎接,见他来,忙请他入内,指着左近一席道:“梁伯长,快请坐下。”   竟然有五人之多!   这让梁森发看其他人的眼神都有些凶恶。   剩下四人也一样,互相不善的瞪来瞪去。   卫始笑道:“大家都是同袍兄弟,日后说不定还要在姜将军手下共事,快请都坐下吧。”   梁森发走进来,正要坐下,右边一个满脸胡子,名叫牛铁栓的伯长突然道:“你凭什么坐那里?”   梁森发冷笑,他们进府时都交了刀剑,但只是单打独斗,他也有信心不会输给这些人!   “我凭什么不能坐?”他撩起袍子,故意坐下来。   牛铁栓猛得起身扑过去:“今日我说你不能坐!”   两人立刻你一拳我一脚的打了起来。剩下三人也围了上去。既然他们都要去见姜大将军,还是先分出个输赢的好。   此时,卫始带着十几个侍人悄悄围了上去。   梁森发被那牛铁栓一拳砸在脑袋上,栽倒后就被人拳打脚踢,突然所有的拳脚都停了,他晕晕呼呼的抬起头,骇然发现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了!   那个侍人……卫始手中握着一把三尺长剑,剑尖森寒,正往下滴血。   “梁伯长请起。”卫始道。   梁森发浑身汗毛直竖!周围全是手拿长剑的人!   他一个跟头翻起来,五体投地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卫始一剑削掉了他的发髻。   他只感觉到头顶一凉,头发就散了下来,吓得怪叫一声,胯下就是一湿。   卫始道:“梁伯长,你一言不合,就杀了牛伯长等人。”   梁森发先是点头,反应过来又摇头:“不、不不,我没有……”又点头,“是,是我杀的……”   卫始道:“你受杨氏大恩,却想另投他门,是为不忠。你一言不和,虐杀同袍,是为不义。”   梁森发越听越害怕,恶从胆边生,想夺剑冲出去!   可一抬头,眼前剑影森寒,刚才还活着的人的血浸到他的手底下,还是温热的。   他不敢。   他怕死。   他不想死!   卫始道:“我有一计教你。”他道,“你若是把这辽城完整的交到姜大将军手中,何愁他不用你?”   一时如处深渊,一时又飞升至天。梁森发竟然愣了。   卫始道:“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   梁森发连连点头:“我愿意!愿意!!” 第214章 辽城之主   后半夜下起了雪,一开始只是小雪花,转眼就变大了,片片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落下。   五义亭前只有少数人还在坚守,大多数人都忍不住找地方躲避了。   恰在此时,他们闻到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股肉汤的香气。   他们闻着味找过去,在一间粗糙的屋子里,看到梁森发戴着一顶狗皮帽,站在一个锅前,手里还拿着一只空碗。   “狗东西!你自己偷吃也不喊兄弟们一声!”一个人立刻钻了进来,夺过梁森发手里的碗,蹲在锅前就迫不及待的盛了满满一碗,立刻就喝了一大口,满足的感叹道:“可算活过来了!”   更多的人来了,粗役们送上更多的碗,还有干饼和咸菜,他们聚在屋里偷偷的吃东西,吃完的人身上暖了,就再回五义亭那里等着,再悄悄告诉剩下的人什么地方有吃的。   先去的人还能吃到肉,再去的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肉没了,粗役们放了许多谷物进去,加了酱,滋味也很足。   梁森发想起卫始的话。   “你想把辽城送给姜大将军的话,就没想过其他人愿不愿意?”   “杨大将军死了,你们这些人保护大将军不利,一定会被砍头示众。新的将军来也一样会杀掉你们,换上自己亲信。”   “你干掉他们,再把辽城送给姜大将军,这样姜大将军自然会信任你。”   “说不定,姜大将军还会让你代管辽城……”   梁森发回到五义亭,看到很多人都坐在地上,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他过去踢了其中一人一脚,硬了。   “是……梁弟吗?”一个声音突然从台阶上传来。   梁森发浑身一僵,看到台阶上坐着的马尾城才想起来他在这里。   他受了伤!没有去喝肉汤!   他走上去蹲下来,扶住马尾城,“大哥,我扶你下去。”   马尾城摇头:“不……大将军,叫人进去了吗?他们都去哪儿了?我看不清了,贤弟,你扶我去见大将军,我要去见大将军。”   “好,我带大哥去见大将军。”   梁森发把马尾城扶到暗处,稍后,自己一个人出来了。他来到门前,大将军自从被人抬进去后,这门就紧紧关着。   他轻轻推开门,溜了进去。   前堂没有人,火炬兀自燃烧着。   梁森发有些紧张,他贴着墙根往里走,脚步放轻。   穿过一道幽暗的走廊,他听到了哭声,压抑的、不敢放声大哭的哭声。   卧室透出光来,昏暗不明。   他蹲在地上慢慢挪过去,担心纱窗上会映出他的影子。   扒在窗户根底下,他从缝隙里只能看到卧室里的几个人,包括大夫和下人都跪在床前,床帐拉住了,看不到。   墙角还有两个死人,不知是谁。   这里的人应该都是杨大将军的心腹了。杨大将军没有儿子,也没有收一两个可信的养子,孤身一人,只有几个亲信和仆人。   梁森发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打不过,又悄悄出去了。   府里的人除了躲在沧海楼的人之外应该都被肉汤放倒了。   下人们倒是无需在意,还有杨大将军养在后院逍遥处的女人们,大门一关,也不怕她们跑出来。   府中剩下的部曲,除了他就只有这间屋里的人还指使得动。   所以这些人只能死。   梁森发出去后很快下定决心,把他自己的亲信放进来,让他们带着刀,包围了这里。   “一个都不要放走。”梁森发对那些人说,“杀光他们!”   这些人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   “杀一个,一袋谷,杀两个,两袋!杀十个,一块银子!你们可以去买房盖屋娶老婆养孩子!”梁森发说,“但要是放跑一个,谁放跑,谁的人头来赔!”   黑夜之中,突然杨府内起了一场火,火舌慢慢舔上天空,映红了那半边天。   姜姬站在楼前台阶上,远望过去,觉得那一片天空格外美丽。   一夜过去,杨府仍然紧闭大门。   清晨,梁森发带着自己的亲兵满城搜人,把所有的人都赶到了兵营。   纵使有人不服,有人不忿,梁森发举着一只令旗道:“大将军命我将所有人关到兵营中,谁敢不遵?是想砍头吗?”   杨云海可没少砍头。   一个小伯长当日离得远,没有看到杨云海被人刺中的一幕,但也知道杨大将军受袭,他们才会匆匆回城,连逃走的燕人都没有去追。   他大声问:“大将军可还安康吗?”   梁森发道:“大将军毫发无伤!你问这种话就是居心不良!来啊!拿下!”   小伯长一愣,已经被夺了刀剑按在地上。   “砍了他的脑袋!挂在营门口!”梁森发喝道。   “你……”小伯长话未说话,头已经滚到了地上。   梁森发看到其他人噤若寒蝉,甚至开始躲避他的视线,胸中沸腾起来!   他甚至升出一个念头:不如他来当这辽城之主!   可他随即看到了在他身后跟着的卫始和卫开,看到他们腰间的长剑,心中紧紧一缩,那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就烟消云散了。   城中所有兵马都被赶回了兵营。卫始把军奴、正兵分在南北两个大营中,收走了他们所有的兵器,只留下了足够的粮食。   至于军中的伍长、什长、伯长等小将领,则被请到了大将军府,旋即被关到了地牢里。   他们呼喝叫骂,梁森发进去对他们说:“大将军很生气!他认为你们之中有奸细!这才命我将你们都关起来,细细排查。如果你们问心无愧,没有背叛大将军,那又有何可惧?只管等着吧!”   地牢中的小将领们顿时警惕的看着自己周围的人,纷纷猜测谁是背叛大将军的人,只要把他找出来,他们才能安全。   一些自持清白的人也不再呼喊,只得按捺下来,等大将军查出谁是叛徒。   卫始说:“梁森发不能留了。”现在辽城该关的关了,该抓的抓了,这个小人再留着必成大患。   “他不必急,到时让他和商人一起上路,到时再悄悄取他性命。再不然,送他到浦合后再杀也行。”蟠儿道。   送出□□,令他们轻而易举的就夺得了杨府,他现在终于能列席其中了。   姜姬坐在上首,下首是蟠儿自己坐一席,卫始几人坐一席。   这不是在摘星楼,这里也不是乐城。可能他们永远都没机会变成一家人了。   她看向卫始几人,说:“现在有两件事,一是避免营中哗变,二来,则是要赶紧给燕王送信。”   为了避免营中哗变,卫始他们已经有了方案,只等梁森发离开辽城就能着手。但燕王?   蟠儿恍然大悟,道:“公主高妙!某愿往!”   姜姬瞪了他一眼,“这种事叫个商人去就好了。”   卫始虽然慢了一拍,但也明白了,“公主是想让商人把杨大将军之死的事送到燕王耳中?”   “对。”姜姬道,“这样一来,不管燕地是谁跟辽城过不去,燕王都会按住他的。”   燕贵中有人杀了鲁国一城太守,还不是文太守,而是武将军,哈!除非燕王打算现在就跟鲁王打一场,不然,他一定会把那个闯出大祸的燕贵给处置掉。   卫始道:“这样也好……”其实是好得不能再好!   他原本想的是先握住辽城兵马,再联合姜大将军,到时就算燕贵再来,他们也有一战之力。   公主此计,却是釜底抽薪。   许商早已听说了杨大将军可能出了事,城中已有数日不见兵马了。听说那些人都被杨大将军给关起来了。   这一天,突然有人上门。   他的仆人听说是杨府上的人,害怕的都不敢去开门。   还是许商亲自去开的门,却没想到来的人是雅逸公子!   “贤弟!你平安无事!”许商当即洒泪。   蟠儿下车就是一个深揖到地,“小弟在杨大将军府中,多次听到兄长相救之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快进来,快进来。”许商扶起他,进屋后问:“你怎么出来了?大将军放你出来的?”   蟠儿道:“不,是公主慈悲让我出来见一见大哥,也是有事相托。”   许商听过摘星公主之名,却因为没进过乐城,对流言之中的虚言半分也不敢信。可见蟠儿如此推崇公主,也感叹道:“原来公主盛名无虚。”   蟠儿道:“大将军受此挫折,颜面受损,又不甘受辱,所以想请浦合的姜大将军援手。公主受大将军之托,找人传话给姜大将军。不知兄长是否愿意走这一趟?”   许商是个野心很小的商人,他不像别的商人那么喜欢钻营。听到事涉杨大将军和姜大将军,就有些迟疑。   蟠儿见此,道:“是我为难兄长了。就当这话我没提过吧。”   但许商情知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回绝,只怕性命难保,摇头道:“罢了,我就走一趟吧。”   蟠儿亲送许商出城,之后才将城中其他的商人全都抓到了杨府,关在另一处牢房内,然后每天提走数人,一些人看起来毫发无伤的被放回来,另一些却一去不回。如此几番后,他再提人出来,问什么,那人都知无不言,言无不禁。   他挑出三人,让他们随梁森发去浦合,命他们暗中取梁森发性命。   再挑出曾去过燕地,见过燕贵的一个商人,让人去燕地给燕王送信。   那个商人听说杨云海已死,眼中精光大亮!   杨云海既然死了,那现在辽城在谁手中?到现在辽城未乱,显然此人颇具城府,也极有野心!   他再看蟠儿,见其容光之盛,世所罕有,更不敢小看,伏首道:“小人必不辱使命。”   蟠儿笑道:“日后,你再到辽城,自有好处。”又悄悄许给商人五百车盐土。   商人大喜,连之前的几番惊魂都忘到脑后了。   芦芦跪在王宫外,等燕王召见他。白贯已经被抓走了,听说受了刑,燕王要杀他,他只能来求情。   可他跪了数日,燕王仍不肯见他。   这时,一个侍女走出来,芦芦一眼看到她,连忙说:“阿母愿意见我了吗?”   侍女脸颊带泪,摇头道:“公子回去吧,不要再令王后为难了!”   芦芦震惊莫明,抓住侍女说:“此事与王后无关!待我见到大王必自陈有罪!必不会连累王后!”   侍女甩开他的手,捂着脸哭着跑了回去。   燕王寝宫,洛神台内,燕王后失神的跪在燕王座下,一张脸上是干涸的泪痕,她的手到现在都还在发抖。   就在刚才,她亲手把毒药喂进了漆太后的嘴里。漆太后或许会提防燕王,却不会提防她。因为在这深宫中,只有漆太后和她站在一起,两人一起保护着芦芦。   “大王,你答应了我的……”王后干涩的说。   燕王坐在王座上,温和的看着王后,笑道:“孤既答应了王后,必不会失信。”他对侍人说,“去把大公子请进来吧。”   燕王后慌忙擦了泪,躲到了室内。过了一阵,她听到芦芦进来了。   芦芦见到燕王很紧张,他一进来就行大礼,然后四肢着地爬到燕王面前,头也不敢抬,道:“大王,是我令白贯去辽城的,请大王罚我,不要杀白贯。”   他说完就等着燕王的打骂,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曾经在宫内撞上燕王,不知因为什么,被燕王命人缚在宫门口责打,那一次,所有人都知道燕王有多讨厌他这个儿子。   不料,燕王却温和的说:“芦芦,你起来吧。”   芦芦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期待的看向燕王,惊讶的发现燕王竟然真的在温柔的看着他。   “父王……”他激动的轻唤。   燕王笑着招手,他连忙膝行过去,燕王的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拍道:“芦芦,白贯做错了事,他就一定要死。”   芦芦紧张起来。   “这件事就到他这里为止,孤不想让人知道你也牵扯在其中。”燕王温柔道,“孤是为了保护你,你是我燕国太子,不能有丝毫劣迹。”   王后藏在室内,激动的听着燕王对芦芦循循善诱,这是第一次!燕王答应她,只要她杀了漆太后,再让漆四乖乖听芦芦的话,那日后这燕太子,就一定是芦芦的。   比起漆家,王后当然更看重自己的儿子。她也担心漆家权势太大,日后芦芦就是继位也压制不了他们,反受其害。   而且,有漆太后在,她就永远不能成为漆家最有权力的一个人。既然已经得到了燕王的承诺,她何不替儿子和自己处掉这个障碍呢?   “那辽城……”芦芦道,“没了太守,会不会被鲁王发现?”一城之中少了太守,城中只怕早就乱了。   燕王摇头道:“不,辽城未乱。”   芦芦马上想到:“既然如此,那杨太守也未必是死于燕人之手!”辽城现在都没乱,那就说明有一个人在杨云海死后立刻接管了辽城!这个人野心昭然,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既然是鲁人自乱,那白贯不是就不用死了吗?   燕王没想到这个儿子这么蠢,有点惊讶,有点好笑,道:“那你要去找谁说道理呢?”鲁王?还是现在的辽城之主?   芦芦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顿时出了一头冷汗。   燕王笑着告诉他:“现在鲁王都未必知道辽城死了太守,而消息却先传到了燕地,你以为这是为什么?”这是那个在辽城兴风做浪的人在警告他。   “如果你不想打仗,不想一继位就面对鲁王的国书,就不要再去辽城,还要替辽城隐瞒此事。”燕王说,“他们想瞒多久,你就要瞒多久。哪怕日后辽城揭出此事,你也要瞒住燕国的人。”他盯着芦芦,笑看他额上的冷汗和惨白的脸色,“不然,你这大王的位子,可就坐不稳喽。”一个会招来两国大战的弱主,被权臣推下台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而他都能想到是谁推芦芦下台的了。   芦芦也想到了,这让他的脸色无比难看起来。   漆四! 第215章 商城   梁森发的头被放在盒子里送回来时,辽城已经在姜姬的指挥下动起来了。   时值寒冬,草木枯败。   辽城本是军营,后来军队在此建城,才成了辽城。它有护城河,也有城墙,但内城却还是军营的划分。杨府就位于辽城的中轴线上,最大的军营就在它的背后。   现在辽城还有七万余人。   “编名册。”她对卫始道,“有家人的以家为一户,没有家人的,单独成一户。”被杨云海买来的人中,大多都不是本地人,更不可能在营中有父母兄弟。   “那他们的身份呢?按兵籍?”卫始有点为难,公主的意思已经慢慢露出来了,她打算把辽城变成她的封地,而且是文无太守,武无将军,以她为尊的封地。   他们当然不会反对公主。但随之而来就有很多问题。首先,户籍册怎么算呢?若为良民,那只要乐城发现后,指一个太守来,那这些人就是太守的“民”,而不会是公主的民。   若为兵籍,那同样,送个将军来,这些兵也会马上被人夺走。   最好的办法是奴籍,可公主会愿意吗?他觉得不会……   “田籍。”她道。   卫始立刻变了颜色,“公主想赏给他们土地?”商人会立刻捧着粮食与钱把土地买到手里,这会立刻催生出大地主来!   “当然不是。不是土地归他们,而是他们归土地。也可以说是辽城籍了。”她道。   卫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公主玩了个花样,她把这些人和辽城算在了一起,那只要她掌握住辽城,哪怕日后乐城送来太守或将军,也只是替她管民掌军,因为百姓是土地的,而辽城是她的。   军营中的军奴被陆续放了出来,他们被趋赶到野地里开荒。   食物每天两顿,到了吃饭时间,就会有人在空地中央挖个大坑,下面架柴,架上铁锅,不一会儿,就能闻到煮饭的香气。   晚上,他们挤在一起,睡在草棚中。   一日日这样过去,他们慢慢都习惯了,因为每天都有两顿饭,不必上战场,身后不会有人举着刀枪逼着他们往前冲,扑到对面拿刀拿枪的人身上去,拿自己替身后的人挡刀挡剑。   粮食每天都会运来,他们每天看到粮车开过来,就知道今天还有吃的,就能安心的干活。   等他们把一条长长的沟挖出来后,他们被赶到了沟外,跟着就看到有人往沟的另一边的草地上扔火把,风吹起来,把火带上了天。   姜姬在接管辽城后才知道杨云海其实屯了不少粮,至少够辽城的人吃到春天了。   现在杨云海已经被偷偷送到了杨家祖坟里,悄悄下了葬。当日死在杨府的他的亲信,也都一起被埋了进去。   没人知道杨府现在已经没有主人了。   突然看到了远处的白烟,她想起来了,走到廊下望着天空,问:“今天刮的是北风?”   蟠儿道:“今天是北风。”他看向天空,湛蓝的天空既高又远,大风由北向西刮了两天了,只要今天这风不停就行。   到了傍晚,火还没有停。卫始回来道:“已经把人都赶回军营了,名册也录好了。南大营共四万三千五百二十七人,北大营共三万一千一百一十二人。”   另一边,卫开也回来了。他奉命去“抄家”。   以前在杨云海手下的将领们,当日在杨府的都死了,不在杨府的都在地牢里。   卫开和另外几人各带着五百军奴,从南到北,由东向西,把辽城彻底的搜了一遍,还真抓出来几个躲着没被抓进地牢的人。如果不是城门让莫言带人守着,只怕早就跑了。   这些将领家中的金银全都被搜了出来,家里的下人、女人也都被抓了过来。其中还有不少孩子。   姜姬:“查问清楚,有妻儿的人就提出来,给他们金银,命他们出城。”   卫开道:“公主,依我说还是先不着急,等姜大将军来了以后,看他是否愿意要这些人,如果他要,就让大将军带走。”   “如果真要给阿武,才应该现在就赶走他们。”姜姬看了眼卫开,“你打什么主意?”   姜武快来了,现在把这些小将领赶到野地里,姜武来时他们若有意投奔,自然就会去找他。   卫开立刻后退,跪地,不敢再开口了。   “说话。”她道。   “……”卫开把头磕在地上,拼死开口:“某想带兵!”   她道,“你想收服他们就去做,能收到手里是你的本事,难道我会不用?”   卫开抬头,有些不敢相信。他以为公主想把城防军队都交给姜大将军,他们只能任文职。   可他迎上公主的目光后,发现公主并非诈他,而是真的愿意让他领兵!   可他刚才耍小聪明,反而让公主不信他了!   卫开悔恨交加!   “出去。”姜姬说,看着卫开失魂落魄的出去了。   卫始从刚才就没开口,也没有替卫开说话求情。此时姜姬转向他,他低头道:“阿开说过想领兵,我拒绝了他,没有答应帮他说话。”既然有姜大将军在,他们为什么要去抢姜大将军的饭碗呢?公主刚刚在辽城立足,地位不稳,姜大将军的支持至关重要。他们不能让姜大将军以为公主不信他。   没料到卫开不死心,更没料到公主早就看穿了。   “我并不了解你们。”她说,“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不长,你们有什么本事,我一无所知。”她看向卫始,“你呢?你想做什么?”   卫始伏下身,“愿为公主马前卒,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那就去告诉卫开。”她道,“让他去做吧。”   卫始猛得抬起头:“……公主不怪他?”   “为何要怪?”她反问,“他是想做事,又不是想害我。”何况就算他们想害她,她也不会怪他们。   她对卫始他们的感情还没有那么深刻。   卫始离开后,蟠儿才说:“公主,可要我去……”   姜姬摇头,“你不要管。”卫始他们经历风雨,又都是受刑入罪之人,非常抱团,蟠儿是不可能跟他们交心的。   “你去见那些商人吧。”她笑道,“他们也可以放出去了。”   蟠儿道:“不如等大将军来了再说吧。”他还是担心这些商人现在就放了会造成麻烦。   “不必。”她道,“若是事事都等他来,那这城算他的算我的?”   蟠儿闻言,心中一动。   “把商人们放出来后,告诉他们,辽城以后不收商税。”她道。   蟠儿刚才心中一闪而过的东西还没抓住,听到这个马上明白过来公主打算怎么养城了。现在城中这七万余人其实吃的都是公主的粮食,靠他们种地种出粮食来还不知要几年以后,短时间里,或许可以靠浦合的盐土再支撑一段时间,但公主显然是不愿意将命运都放在别人手中的。   “但只是不收鲁人的商税,若不是鲁人,从此地入鲁不收税,从此地出鲁收三成税。”她道,“当然,如果外国的商人能找到鲁人做合伙人的话,当然也不收税。”   这是想吸引全鲁国的商人都从辽城出入!   而他国商人为了这个好处,也会千方百计的从辽城进鲁的!   只要这不收税的消息传出去。   “这辽城改个名啊。就叫商城。”她道。   马商躲在了魏国。他也不是说瞎话,魏国确实是便宜捡。   魏王太后和魏王后斗得你死我活,胜负本在五五之数,年轻的魏王一时帮了王后,王太后哭一哭,他就去帮一帮王太后,王后流流泪,他就又再帮帮王后。   但王后是晋人,孤身来魏。王太后却有家族有兄长,所以最后豫城到底还是落到了王太后之兄的手中。   可能之前的几番交锋令王太后觉得没有颜面,而魏王对自己亲娘客气,对逼着他拿走豫城的王太后之兄就不客气了,按说出任这么重要的城镇的太守,魏王该亲送其出城,还要赠书、赠剑等等,以表爱重之意。   结果魏王不但没亲自相送,也什么都没给,甚至出任的事也是让内甫去说的,堪称潦草至极。   王太后之兄也挺厉害,到了豫城后非说魏王什么也没给,太守府没法住人,他要自己盖房子。怎么盖呢?开库房拿钱盖。   如果是亲信之人,那这库房就等于是大王的钱袋了。豫城背靠魏王都,一直都是在魏王亲信担任,历史上还从没发生过太守跟魏王对着干的。   但魏王还没办法指责。他是大王,怎么能盯着一个小城的金库呢?显得太贪财了。一城之财,当然该用于一城。   一城太守盖自己住的地方,花的也是很理直气壮。   马商不跟别的商人抢,他只卖一样,就是木头,然后再从豫城的库房里拿走他的报酬,不管是粮是铁,是钱是油,他都要,暂时没钱也可以,太守要什么,他立刻就能找来。   豫城太守不出几天就觉得马商是个很好用的商人。   马商却发现很多商人送来的东西,价钱比他预料的要少一些。商人也有白送东西的时候,但一直白送?这不可能。   如果只是一个人,或来自一地的人这样,那只能说明他们来的地方有好处。可魏、鲁、赵、晋的商人都一起卖便宜货,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马商立刻找人打听,结果就听到了辽城……如今改为商城的消息。   “过城不收税?”马商奇异道,“真不收?”   “分文不取。”一个商人得意道,还道:“而且还能租房子当库房,租金极便宜!以月份算,几时退租,剩下的钱还能退回来!”   “怎么会这样?”就算一家的库房便宜,全城的库房都便宜?   商人笑道:“你不知道……”他左右一望,悄悄对马商道:“如今在商城,是摘星公主的天下。”他眉飞色舞道,“公主以前就喜欢我们商人,现在得了封地,当然对我们更好了!”   站在焦黑的土地上,姜姬举目远眺,无数的军奴排成一排,慢慢把地里的石头、草根给挖出来。土冻硬后又烧过,现在都变成了泥,还没有再被冻起来。城中农具不多,他们都是在用双手干活。   这时卫始带着人骑马跑过来,他还没停稳就跳下马,跑过来急切道:“公主,大将军到了!”   她回头,在蓝天黑土之下,姜武骑着马,正向她奔来。 第216章 近亲情怯   许商是个信人,从辽城离开之后,路上不停,不带货,快马加鞭的赶到了浦合。他以商人的身份见到了姜大将军,说了发生在辽城的事。因为他知道的也不详细,更不想把雅逸公子的事告诉姜大将军,怕姜大将军到了辽城第一件事就是把雅逸杀了。   就算他说的含糊不清,姜武也带着人赶来了,甚至在他身后还有四千人在往这里赶。   他把浦合的人都带来了。   但当来到辽城后,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辽城之外,万里荒原,现在大半都被烧成一片焦土。远远望去,一排像羊一样的人正趴在地上,慢慢向前移动。跑近了才知道,他们在开荒。   “你打算让他们种地吗?”姜武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从浦合送来粮种与农具。说起浦合的人也不种地,几乎所有浦合人都靠挖盐土、偷盐土为生。   “暂时种不成。”姜姬摇头,让人牵来马,骑上去,带着姜武绕着这一片边走边看。   姜武下意识的替她牵马,扶她上去。那马亲热的凑过来,轻轻的顶了他一下。   他定睛一看,惊讶道:“轻云?”他抱住马头,上下呼撸它的颈毛,轻云愉悦的在他怀中发出呼噜声。   这就是轻云!   看他与轻云缠绵,姜姬让其他人后退,轻声说:“当日我让阿义与白奴带走轻云,他们两人容貌异于鲁人,最好的还是回到燕鲁交界的地方生活。但这么多年来……”她还没有见到他们。   可能姜义与白奴已经死了。   也可能他们还不知道她在辽城。现在辽城变成了商城,她冒险借着商人的口把摘星公主的名字流传出去,就是想再见到他们。   姜礼、姜义、姜智……   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不过一群小孩子带着钱,没有半点技能,没有家乡父母,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呢?   她自嘲的笑了一下,轻轻勒了一下缰绳,轻云就跑起来了。   姜武跟在后面,可轻云越跑越快,转眼就变成了一个小点。   “公主!”卫始他们大惊失色,立刻上马追上来。   姜武跟得最紧,可他的马也不及轻云蹄健。他只能远远的、焦急的看着轻云背上的那个娇小的身影险象环生的在马背上颠簸,好几次,她都像要摔下来。   想跑!想跑得远远的!   想让自己的速度更快!   想离开这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回过神来时,轻云已经满身大汗的停在了一处溪边,舔着旁边的冰块。   在刚才那种情况下,轻云都没有把她甩下来,还坚持把失去理智的主人带到了水源旁。   她手上还缠着抓下来的马颈毛。   她趴到轻云背上,轻轻抱住它:“……对不起。”   轻云没有生她的气,还轻松的甩了下尾巴。   她想下马,可腰和腿都是僵硬的,动都动不了。何况下去了,她自己可上不来。   索性就这么坐在马背上,躺着看天空。   蓝天辽阔,一眼无际。此时,她盼着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天上去。   在见到姜武的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了她和姜武的不同。   他是人。   她是怪物。   人可能真的生而不同。有的人就是人,有的人就不是人,只有一副人的皮囊,人人看他是人,他看自己却不是。   她不知道她是什么。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没有感情,她明明有,她有爱,有不舍,有悔恨。可这些感情不能投射到每一个人身上去。   姜武在妇方失利,是因为他是人,是人就有同理心,伤害同类的事,他做不到。   她也有同理心,也会同情别人。可就像心中有一个开关,当这个开关打开时,她会同情,可当开关关上时,她就变得木然了。   姜武,看到他的时候,开关打开了。   她闭上眼,清澈的天空有些刺眼。远处传来马蹄声,是他们追过来了。   她转头看,是姜武,他跑在最前,后面还有一些人。   他越来越近,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清楚。他很担心她。   其实真心是个很廉价的东西,人人都有真心,她也曾得到过不止一个人的真心。可真心的保质期却很短,这一刻真心的爱戴她,下一刻呢?   就像卫始。   她给了他们展现自身价值的舞台,并且只有她能给他们。所以,他们才会忠心于她。   她在对待卫始他们时一直在冷静的计算着,就像忠心是一种等价物,她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   她会盲目的、毫不怀疑的相信着对方心意的是姜武、姜谷和蟠儿。   还有轻云。   她轻柔抚摸着轻云的颈毛。   等她找到姜礼他们之后,她会拥有更多真心爱她的人吗……   姜武冲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她从马上抱下来。   他们很久没有这么接近了。   姜姬靠在他怀里就不想走了,辽城变成现在这样,底下有多少尸骨……现在的姜武一定猜得到。   他会恐惧她吗?   有几次,她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了恐惧。那让他对她敬而远之。   她安静的坐着,一语不发。   姜武还在喘气,刚才他又急又怕,可见到人平安了,舌头像被锁住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以后不要,这样骑马。”他咽了口口水,因为他很久都没有这么“教训”过姜姬了,“不要骑这么快。”   “嗯。”她点头,“不会了。”   两人又继续沉默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忘了怎么说话了。怎么对对方说话,怎么开口,像是忘得一干二净。   每回他到姜姬这里来,在见不到面的日子里充满他胸中的种种叮咛、担忧,在路上的急迫、期待,在见到她的时候一句也吐不出来。   “……你要几车盐土?”他说。   “……盐土,我正好有个主意。”她道,“杨云海有很多钱和金银,我拿这个换你的盐土,然后……”   “不用换。”他突然打断她,“我给你。”他重重的说,“你要多少,我都能给你。”   姜姬才发现他误会了,说:“不是。我是想用这些金银和盐土,换你我都需要的粮草、铁器、牲口、布等东西。”   她用杨云海的钱去买,其中必有折价,因为除了可以当成钱花的金银之外,其他贵重之物要先换成钱,再换成粮食,中间就多了一道手续,也就意味着要多找一个商人。   而姜武的浦合就像以前的辽城,空守宝山,却没吃没喝。姜武必须要用盐土去换粮食,换一切浦合没有的东西。   盐土在离开浦合后才值大钱,在浦合买卖的话,价值是非常低的。   如果把浦合的盐土运到这里来,价值会大不一样!   她的意思就是她来做个中转,以手中金银买姜武的盐土,但金银不必给姜武,直接在商城换成粮食,但她这里也不收货,而是让商人直接送到浦合去。   姜武的盐土送到浦合来,她再在这里把它们变成钱,然后转手买成一切可以买,她和姜武都需要的东西,再让商人送到浦合。   这需要姜武百分之百的信任她,相信她不会在背地里坑他。   幸好,这份信任,他们都不缺。   姜武其实没听明白,但他知道姜姬想把盐土卖得贵一点,值钱一点,好替他的浦合多买些粮食,不想让他继续吃亏。   “好。”他道,“那我就让他们往浦合送盐土。”   她道:“春天各处都缺粮,马一类的牲口应该会便宜点,这次我就先替你买一些马吧。”   “好。”姜武只管答应。他不敢告诉她,其实在她终于又替他出主意,告诉他要怎么做之后,他的心里安定多了。这几年她对他说的话越来越少,他在浦合一天比一天更不安,总害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惹下大祸。   现在终于又跟以前一样了。   “大王召我回乐城。”他说。   “确定是大王?”奇怪,难道现在姜元有功夫找姜武的麻烦了?   姜武一脸茫然。   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只是接到这个消息,根本没有去乐城打探过。   姜武还真想不起那个传令的人是什么样的了,他也没有问那人从何而来,是不是莲花台的人,仔细回忆起来,他也不能确信那人是不是大王派来的。   姜姬有点头疼,突然想起她让商人去给姜武送信,他也是马上就到的。早知道应该让蟠儿跑一趟。   “以后,除非是我的亲信之人,你见过的,认识的,带着我的信物去,不然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   亡羊补牢吧。   她抓住他的手,在地上写出她的名字,“记住这两个字。”   简体字的“林渊”。   纪字都能记得住,简体字小意思。   在他记住后,她把字抹去。   “见到这两个字才是我。”她道,“先让商人去打听一下,看看最近大王有没有出现,乐城最新的流言是什么,还有蒋、龚、冯三家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第217章 公主   “今天大将军来了,你也该随我们一道去给大将军问声好。”卫始道。   卫开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去向公主认错,哪怕公主骂他打他,他都愿意。但公主一句也没骂,一下也没打,就让他“想做就去做”。   这样一来,做不出成绩来,他还有何颜面去见公主?   “……我就不去了。”他道。   “阿开!”卫始怒道,“你也不小了!这不是在你家!可以由着你的性子……”他话没说完,卫开已经站起来出去了,“阿开!!”他追到门外,卫开已经走远了,只能做罢。   吴月带着两千人紧跟在姜武后面也已经到了,在他身后还有两个各带一千人,正在往浦合赶。   吴月激动得很!以为大将军终于要打辽城把公主夺回来了!谁知来了以后……杨云海已经死了?公主已经安全了?不是,公主的侍人已经接管辽城了?   那些没蛋的家伙竟然……   就算是想破脑袋,吴月也想不通公主和十几个连蛋都没有的男人是怎么把辽城拿到手里的。   后来才听说,原来是杨大将军出去打仗时被人杀了,公主才带着侍人“机缘巧合”之下把辽城给拿到手里了。   叫吴月羡慕坏了!这这这、这种事好怎么不叫他们也碰上一回!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这么多人不白来了?   “也不算白来。”姜姬对姜武说,“正好,我打算带着人去周围走一走,走得远一些。”   商城现在能拿刀,能骑马的兵都是杨家旧人,她还不敢把自己的安危放在这些人手中。卫开要收服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她从杨云海屋里找出的地图中看到辽城附近应该还有三五个小城,但她记得这三五个小城早就被杨家给“吞”了。百姓被当丁抓光了,库房被征粮掏空后,城自然而然就“死”了。   也就是说,辽城的实际面际比地图上标示出的要大得多。   她想去看看那到底是有多大。   她现在有七万人,过了春天可能会死一些,但到今年年尾,人口必须要达到十万。   她会继续像杨云海那样买人,但她需要知道,她有多少地方可以安置他们。   “我不打算在城内放太多百姓。”她骑着轻云,对姜武说。   百姓还是应该在城外种地,土地对百姓的吸引力是远胜一切的。她用田籍取代户籍,就是为了让百姓对这片土地产生感情。像杨家那样,一旦没有钱发粮饷,士兵立刻就能跑光。   这是杨家的错,他们让百姓只能靠他们维生。   时间久了,这一片成了空白区,燕人想入侵不是轻而易举?   姜武说:“如果这样,那现在的人就太少了。”   是啊。人太少了,而且人口单一,全是男性。短时间里,她没办法让商城的人口自动繁衍,进入良性循环,只能靠买人口来慢慢填充人口空洞。   所以这些人,暂时都必须做她的“奴隶”,她才能建立起一个可以流传下去的秩序,这样就算日后她离开了,这个城市自已也可以运转下去。   “慢慢来吧,本来就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事。”她说。   姜武却觉得今天听到的话,让他好像懂了一点姜姬——但又有更多不懂的地方。   他懂了姜姬想做什么,就好像明白了她的世界是什么样,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可她想的是什么,他半点不懂。   辽城成空城,燕国会入侵?   这个他懂,鲁国的这块地上没有人了,这里又跟燕国相邻,自然燕人会来占鲁人的地。   ——可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杨家做得不对,占城掠民。姜姬想让这个城市重新活过来——他听得好像是这个意思。   但城市是活的吗?姜姬说的好像是这块地是活的,百姓是这块土地的血,因为杨家把这里的血都抽尽了,都抽到自己家了,所以这块地就死了,她现在想重新在这块地注入血,让他活过来。   因为这个目标,她才想除掉杨将军?   如果说不是这样,可她在除掉杨将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   为此,她开始训练那些军奴,让他们去开荒,她说以后这些军奴会变成田奴,他们开荒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地,她还会让他们在这块地附近建村庄,而这块土上的出产全都归她,所以,没有田税,而她还会一直养着这些田奴。   就算是只种过几天地的姜武,就算他早就想不起来家里还有地种时他有没有吃饱过,他也知道现在这些荒地到能种出可以喂活这些人的粮食要花上几年,而在这几年里,姜姬等于要白养着他们!   而她这样白养着他们,只是为了让田奴们有一个意识:种地,有吃的,有住的。   让他们养成这样的习惯后,以后他们就会继续种地了。这样这个商城就活了。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他带兵占浦合,是因为姜姬让他做,更是因为他明白不管是兵,还是浦合,都是能让他活下去,活得好,活得有力量的办法!   他是为了活命才养着那么多人,才占住浦合的。   姜姬却不是为了自己活命。   他突然发现,他和姜姬不是在身份上不一样,不是在其他地方,而是从头到尾都不一样。   “横经竖纬。”姜姬用手指在地图上画着,“按照这个标准把这里划分成几个区,按区放民。”   卫始记下。   这二十多天,姜姬带着人走遍了辽城原址附近,找到了那几个旧城的遗址,有一个还是姜武带路,据说他以前来的时候曾经去过。   原城建址的地方显然都是适合人类群居的,大多数地势平坦,靠近水源。旧址中还有一些砖石,梁木早就腐朽了,但砖石还在。她拿人把城墙砖和比较完整的砖都拆了运回来,修建商城。   商城目前暂定了三种籍。田籍,自然就是辽城原来的百姓和军奴,都被归到此籍中。   商籍,大多是外来的商人,辽城原来还真没出过大商家,小商人活不下去,也早跑到别处去讨生活了。   最后一种是工籍。其实是罪籍。   卫始报称有一些人有罪要砍头,她就定下商城无死刑。   “有那么多需要人命去填的活儿,杀了多可惜?让他们去清河泥吧。”开春正是清河泥的时候。   卫始道:“公主,没有死刑,无法震摄宵小之辈,况且有罪当罚,这样才能召示人间正理。”   “不,商城不同。”她道,“没有死刑,而且允许以财赎罪。”   “公主!”卫始忍不住劝诫道,“公主三思!这样绝对不行!这样一来,只会让一些无法无天之辈逍遥法外!公主,身居上位,要心怀慈悲,要怜悯百姓……”   他的话渐渐消失了,因为公主正在对着他笑。   公主说:“阿始,可愿任太守之职?”   就像他坐在一个铜钟中,钟声长鸣,震耳欲聋,他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好像万事万物都从身边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卫始回神,却看到公主仍然含笑望着他。   他喉头干涩,喃喃难言。突然退后三大步,行五体投地大礼,再起身时,满脸是泪。   他捂住脸,趴在地上,哽咽道:“某容颜不雅,不敢有辱公主清目,还请公主容某先行告退,稍后……”   他听到公主轻声说:“好,那三日后,我要听你的回答。”   用不了三日,三刻后,卫始重新沐浴更衣,来到姜姬面前。   进门,三拜,迈过门槛,从右侧进,立于右侧位,再拜,口称:“卫始参见公主。”   “请坐吧。”姜姬请他坐下。   卫始端正坐下,第一次,直视姜姬,“敢问公主,为何要以财赎罪?”   姜姬笑道:“商城田籍是我的奴隶,工籍是罪人,商籍是外人,而且多是商人,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罚他们掏出钱来,或者抄了他们的仓库才是最好的。”   卫始心中大定,他回去沐浴时就觉得公主不可能突然提出商城没有死刑,还能以钱赎罪,原来这个赎罪是专为商人设的!   而且,商人们听说商城没有死刑,还可以以财赎罪,何愁他们不来商城?何愁他们不以商城为家?   他再起身,退后三步,行大礼:“愿以残躯为公主驱策,此生不改!” 第218章 新年快乐!   黄老叫阿布,”收拾一下咱们的东西。”   阿布和黄老住在沧海楼也有一个多月了,日子是过得真舒服!有吃有喝,还不用干活。以前帮人看个病、卖个药都怕挨打。   而且才来了一个多月,衣服和鞋都赚好几身了!   阿布听话的把最近收到的衣服鞋打了四个大包!   黄老看着这四个比人都大的包袱:“……”   “爷爷,我们干嘛去啊?”阿布收拾完了才想起来问。   黄老一撑膝盖站起来,“我去见公主。”   阿布兴奋的直蹦:“我也去行吗?我也去!”   黄老指着包袱小声说:“你看着咱们的东西!”   阿布顿时守在包袱前不动了!这都是好东西啊!他都多少年没穿过新衣服了!更别提因为他剃光了头发,公主还让人给他做了一顶狗皮帽!现在天变暖了,戴帽子热得他直冒汗,他也舍不得脱。   黄老走出屋子,来到楼前,对楼前一个侍人一揖,“劳驾,某想求见公主。”   侍人还了一礼,还笑道:“老丈稍候,坐在台阶上等一会儿,某这就去禀告公主。”   侍人们都知道黄老和阿布是和蟠儿一起回来的,而蟠儿是公主的旧识,听说名字都是公主所赐,所以不敢怠慢,立刻就去告诉了姜姬。   姜姬刚见过蟠儿,他和龙涎两人最近一直在和商人打交道,最近商城的商人已经超过三百人了,她划了个区给他们安置这些商人,两人最近忙得脚不沾地。   “请黄老进来。”她不知道黄老是不是特意等蟠儿走了才来的,不过大概猜得到他的来意。   黄老走进来,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泌人心脾的清香,猛得去嗅,却又什么都闻不到了。   一个少女站在那里迎接他,看到他来,敛祍行礼。   黄老连忙避开,五体投地:“不敢当公主的大礼。”   姜姬上前,亲自将他扶起,“黄老救我亲人,怎么当不起?”   黄老惊讶的被这个少女亲手扶到上座,看着这个公主以大礼拜他。   此时室内一个人都没有,连片刻不离左右的侍人和宫女都不见了。   这个公主是真心要谢他。   察觉到这个,黄老就坐着受了她的礼。   “我以为他死了。”姜姬抬起头,又想起了那一天。   “他一去不回,我在宫里半点消息都得不到,等到天黑,又等到天亮,想打听,身边的人却不敢再派出去,想找人询问又怕给他惹祸。”   “煎熬了很久,才得到一个消息,说是那里有人死了。”她道,“死的不是他。可那个人死了,他也活不成。”   “我没有看到尸体,我就想当他还活着。”她说,“但我在心里知道,他死了。因为当时没有人会救他,我想不出他怎么能活下来。”   黄老看着这个公主又对他拜了下去。   “你救了他,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她说。   黄老的心隐隐被触动了。   蟠儿在这几年一直想念公主,他都看在眼里。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公主也同样怀念着蟠儿。蟠儿的这一番忠心,到底没有白费。   只是……正因为他的忠心得到了回报,他以这个公主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以她的心愿为自己的心愿。   黄老知道蟠儿不是一个杀人成性的恶徒,相反,哪怕是别人要害他,他都不肯伤人性命。   可是蟠儿却把那么毒的药拿出去。那一天,整个杨府尸横遍野。   因为公主为人所制,因为公主要杀人,他就甘愿为刀、为毒!   所以,就算这个公主在他面前为蟠儿下跪,他在面对她时也忍不住胆寒。   错的不是蟠儿,他就像一柄单纯的剑。可怕的是驱使他的人。   而这个公主,哪怕杀了无数的人,在她身边的人却都认为她是无辜的!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请放小老儿与小儿离开。”黄老走下来,跪在姜姬面前。   他想走,他不能让阿布生活在这种人身边。他害怕,对这个公主,他觉得她比那些拿着武器肆意砍杀百姓的恶兵还要恐怖。   因为如果恶兵来杀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错的。   而这个公主杀人,所有人都会去想:她是不是有苦衷?这个人,是不是该死?   姜姬沉默半晌,道:“黄老怕我吗?”   在她身边的人中,除了姜武、蟠儿这两个盲目相信她的人之外,就是卫始这种因为某种理由而跟她的目标一致,认同她的价值观的人。   而宫女,她们甚至没有独立的价值观。   唯有黄老,是一个看透世情,又不会为名利所惑的普通人。   她听蟠儿说了很多关于黄老的事,他和黄老他们相依为命的故事。在她的心里,她也好像认识了充满智慧,像个老顽童般的黄老,他不以物喜,不以已悲,虽然年纪老迈,过着朝不保夕的辛苦生活,但他却一直在追求自己的理想。   治病救人。   这是一个放在这个世界下,显得可笑,甚至荒诞的理想。   如果黄老愿意换一种活法,不说过得多么豪富,但至少衣食无忧,家资万贯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但他就像一个固执的学者,想医治更多的病人?想探索更多的病例?   他活的就像一个乞丐,却有着金子般的心。   她喜欢这样的人,可这样的人却不会喜欢她。   黄老诚实的点头,“公主神威如海,小老儿在公主面前,就如蝼蚁一般,如何能不怕呢?”   “那,觉得我可恨吗?”她问。   “……”黄老抬起头,“公主怕让人恨吗?”   姜姬仔细想了想,摇头又点头,“我不怕一些人恨,但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恨我,我会受不了。”   黄老苦笑道,“可是,公主喜欢的人都不会恨公主。他们发自内心的相信公主,爱戴公主。”   “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有良知,不会看着我欺压良善还袖手旁观。”姜姬道,“我也不会让自己做出让他们会痛恨的事。”   黄老没有说话。   姜姬知道想说服他不会这么简单。   “黄老以前来过辽城吗?”她问。   黄老点头,“来过。”那时还是杨无人当将军的时候,他少年时就有一头花白头发,再留出胡子,成年累月不洗脸,装个老人还是装得很像的。不料杨大将军的父亲也是半点不挑剔,他就又装跛足,总算没被他们当丁抓走——不过抓丁的人下一步就要杀他灭口了。   黄老看他们刀都举起来了,连忙喊:他会看病!   于是被抓回军营当军医了,再然后,他过了半年找了个机会跑了。因为军医也要上战场,他找准机会出了营就逃了,从此再也不敢踏足辽城一步。   “黄老这次来辽城,觉得它和几十年前相比,有没有什么变化?”姜姬问。   变化……人更少了。   黄老说:“以前这里热闹得多。”   以前辽城是真的很大,人很多。以杨府为首,这附近一大片都是大房子,在这里以外的地方,也都搭得草棚草屋,一眼望去,穿布衣的和穿葛衣的,穿布鞋的和穿草鞋的,光脚的都走在一条路上。   街边有卖各种铁器的,卖马卖骡子的,卖带着血迹的箱子的,还有卖奴隶的。   那时还有赌场。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   在发饷前,部曲们会把自己的甲衣、刀剑、老婆等都卖出去,只留下粮食和马,然后等发饷后再赎回来。至于钱为什么花得这么快?当然是都拿去赌了。   老婆和女儿先放到草房子里,等有钱时再去赎。如果老婆没了,不管是死了还是被草房子的人给卖了,那就再从草房子里挑一个带回去就行。   至于刀剑甲衣,也是卖掉的和赎回来的未必是同一套。只有马不敢卖,因为在战场上,马可以带着人跑,如果马跟人不熟了,那就是要命的事。   “黄老喜欢辽城吗?”姜姬问。   那当然是不喜欢的。黄老走过那么多城,能让他不敢再去第二次的,一个是辽城,另一个就是乐城。当年不小心被蒋淑抓去给蒋彪治肚子上的洞,足以吓得他十年不敢踏进乐城一步,连樊城都不敢进。   “我第一眼看到辽城,就想把它给改过来。”她说。   黄老愣了。   ……呃,话题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他不懂公主为什么给他说这个,但也不敢打断,只好坐着听。   “辽城是个被杨家毁掉的城市。他们为了自己的野心,让整个辽城的百姓只能仰他们的鼻息而活。让这里的人除了当兵没有第二条活路可走。”姜姬问黄老说:“就像看到一个病人,黄老能救的话,也会想救他吧?”   黄老明白了,“……所以公主才杀掉杨家上下?鸡犬不留?”   姜姬:“杨家一个都不能留。但我也只杀拿刀的人,手上没有刀的,我一个都没杀。”比如杨家下人,还有杨云海放在后院的女人。   黄老还真不知道,他以为人全死光了呢。   原来还有活下来的?   这个公主也不是都杀了啊……   他刚一这么想,又想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听两句他也要被说服了吗?   “辽城现在变成了商城。”她说,“我希望让这里的百姓能重新学会怎么生活。除了当兵,他们可以种地,可以经商,可以做些手艺活来养家活口。”   黄老想说他才不关心,可他听到公主接下去说军营里的几万军奴都被她送去开荒了!还听她说包括辽城周围的几个小城附近适合种地的地方都被圈起来的,等日后人变多了就也送过去开荒种地!   现在商城已经有了很多商人了,南市北市都开了,西市和东市还要再过段时间,蟠儿正在忙这件事。   提起蟠儿,让已经听入迷的黄老回了神,立刻严肃的说:“公主,请放某与小儿离去!”差一点就被这个公主说的话给搞糊涂了!   ……不过,她说的重建辽城,竟然不是一句瞎话。她竟然真的想这么做!而且,她还有可能做得到!   这让黄老不禁生出想亲眼看她是怎么做的,想亲眼看商城是怎么重新建起来的。   以前那个让他恐怖的辽城,真的能变成她口中的商城吗?   “那是不可能的。”姜姬痛快道。   黄老:“……”公主,你刚才那么温柔,怎么突然翻脸了?   他就看到公主笑得还是很温柔,话却很不客气,“黄老,你是蟠儿的亲人,如果亲人离开了,蟠儿一定会伤心担忧。所以我不会让你们离开。”   黄老:“……他一直想回到公主的身边,现在得偿所愿……”   姜姬:“我与黄老并不是不能共存啊。既然这样,让亲人都留在身边,对蟠儿来说不是更好吗?”   黄老的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这是公主的心里话,她不会让他们走。刚才说了那么多,只是想说服他,或者说,想打消他的顾虑。但不管他的回答是什么,这个公主都不会让他走的。   姜姬说:“黄老不想在商城也做一番事业吗?不管是想做什么都可以,开医馆,治病,或者……黄老想不想种药呢?”   黄老:“……种药?”威逼之后改利诱了吗?什么是种药?把药当菜一样种?怎么种?   过了一会儿,阿布才看到黄老失魂落魄的回来,找出药蒌,拿出药锄,喊他出门。   “去哪儿啊?”阿布问。   黄老说:“去找找附近有什么药!”   那个公主说,可以让他想在什么地方种药,就在什么地方种药!怎么种呢?其实她也不懂,就是听人说过,找到药的野生地后,先不采,而是把那块地圈起来,把周围的杂草都除了,让那棵药草慢慢长啊长,最后长成一大片。   啊呀,这个办法听起来成功率很高啊!   ——就是一听就要花上很多年!   这个公主还说,其实要想提高草啊花啊的结果率,有个更好的办法,就是拿羊毛做个小刷子,等开花后轻轻沾着花粉把所有的花都刷一遍。   公主说,其实她还有一些别的办法,就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了,比如人发烧时怎么降温来着?   黄老气得七窍生烟!他还是第一次碰见不到金银财宝来利诱他的家伙!   送走黄老后,姜姬有些感慨。黄老果然是个好人,而且是个聪明人。就算不能接受她这种人,但看在蟠儿的面子上,在发现走不掉之后,立刻就能改变想法,愿意留下了。   还给了她台阶下,免得结下仇怨。   这样也好,有这么一个人在蟠儿身边,她就不怕蟠儿冲得太快了。   正想着,蟠儿和姜武就一起来了。   两人是为同一件事而来。   乐城的消息传回来了。 第219章 一人   乐城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虽然现在乐城的人好像还没有注意到商城的变化,不过再等一段时间,她也是要让人去打听乐城的事的。   一个乐城,一个燕国,这两个地方的消息她会一直关注,以后只要从这两地来的商人,她会挑几个人脉广的扶持起来。   姜武和蟠儿两人的消息来源都是商人,不同的是姜武的消息是别人白送的,不要钱。蟠儿的消息是用盐土买来的。   “快坐下来。”她道,让阿柳她们送来茶和点心,三人边吃边聊。   从上回姜武得到乐城的消息已经过了快一年了,这一年里,乐城还是老样子。   大王与公主已经消失很久了,乐城人仍然一切如常。他们不关心公主的安危,可能日常会少一些谈资,但毕竟公主跟他们无关。   他们也不关心大王,哪怕大王已经连着三年都没有出现在将台。不过莲花台时不时的总会流露出一些消息,比如旦公子带着一群侍从冲击王后的侍女这种逸事总让乐城的鲁人忍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   啊呀,真是个顽皮的公子啊。不过这才是从野地里长出来的旦公子。   旦公子不穿鞋,时常赤足奔跑在宫中,衣衫不整,腰带挂在肩上。他大字不识,坐不会坐,站不会站。大王身边三位最受重用的冯瑄、龚香与蒋龙都曾教导过他,却都拿他无可奈何。   乐城人现在对旦公子的印象更深刻,这让他们对缺席已久的大王都没有怨言了。不管大王在做什么,他们总不会没有大王——至少还有旦公子呢。国朝有继,这比什么都重要。   莲花台这一家人,怎么着也比当年的朝午王要好得多。   所以乐城的鲁人继续安居乐业。   对比商城,姜姬听完都觉得乐城人真是安逸。   蟠儿找的商人钻到了龚家,今年龚家有喜事,龚香的女儿嫁给了蒋龙,两人正式成了翁婿。   姜姬听完都想笑,但也有点失望。因为这样一来,蒋龙“杀”蒋彪的事龚香这里的价值就不高了。   那就只能选冯瑄了。   “冯家如何?”她问蟠儿。   蟠儿摇头,姜武也摇头,两人都道冯家自从冯营去后,门庭冷落,已经极少让商人上门了。家里就几口人,在郊外有自家田地,自给自足挺好的,连每年烧的炭都就便在村里买了,买完让家里下人拉回家去。   结果冯家现在成了一个破烂的铁桶,看着破,实际上没人能钻进去。   冯宾很少出门,在家教养小儿子。冯丙貌似还是和冯瑄不和,叔侄两人都要去莲花台时,硬是能一前一后坐车出去。但就算这样,冯丙也没搬出去。   “冯瑄没有娶妻吗?”姜姬问。蒋龙都娶妻了,冯瑄怎么能还不娶妻?冯家现在这样,不是正好与别家结亲,好找一个帮手吗?   姜武自然想不到打听这个。   蟠儿道:“冯玉郎似乎一直没有结亲的打算,冯家可能是想一直做大王身边的孤臣。”   “不太可能。”冯瑄、龚香、蒋龙三人都知道姜元撒的那个弥天大谎,姜元脑抽筋了才会继续相信他们。要不是他杀不了这三个人,这三人绝活不到现在。   这三人不能杀姜元——不论是不敢、不想、还是不能;而姜元也杀不了他们,两边这才算势均力敌。   这样对她最好。   更近一步的消息就打听不出来了。   所以,他们还是不知道姜元为什么突然叫姜武回去。   “……”姜姬问,“姜奔呢?”   姜奔的事,姜武和蟠儿倒是都打听了。他现在又成了空头将军了。   三年前姜武被“赶”到浦合,手中的兵被姜奔夺走大半。这是乐城上下都知道的,连贩夫走足都知道这个“消息”。   可同样人人都知道的是姜武走后,姜奔手中的兵不到三个月跑了个精光。   这让姜奔被乐城人笑话到现在。   姜奔现在也在艰难的组建自己的军队,他手中的钱似乎是怜奴从姜元修陵的钱中挖出来的,而他召来的兵也是良莠不齐。   姜武召兵也是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但他当年没有把兵一直放在乐城附近,而是带着兵四处去祸害别的地方了,不管当强盗还是当土匪,既是练兵,也是发泄这些野人旺盛的精力。   姜奔不能把兵带着四处跑,就算他想,姜元也不会答应!他怎么会允许让这些他掏腰包养出来保命的兵被人带着跑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结果这些兵拿了钱拿了粮以后,就在乐城周围为非作歹。乐城附近的小村庄苦不堪言。   而姜奔这个将军的话在这些人眼里也不怎么管用,他不许这些人去杀人放火,欺男霸女,这些人根本不听,他又舍不得杀人,砍一个少一个啊,结果乐城人就嘲笑他这个将军只会说空话。   蟠儿道:“公主怀疑是姜二哥骗大哥回去吗?”   姜武也觉得有这个可能,两人一起看姜姬。   “有可能。”但到底是不是也不知道。   姜武说:“那怎么办?”   “你不要理他们就好了。”她道,“你以前就喜欢带着兵四处走,就当现在你现在外面,那个传信的人把话传到浦合,而你‘不在’浦合。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必回去。”   “一直不回去?”姜武还是有点担心,不知乐城是不是有事。   姜姬知道他真的对姜元的王令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安慰他道:“只是暂时的。那边看不到你回去,自然会再派人来。顺利的话,下一回我们就能见到一个知道实情的人了。”   姜武走的时候仍然有些不安。   蟠儿说,“公主,如果他们见大哥不回去,会不会对旦公子和大姐不好?”   “阿旦不会有事。现在姜元就他一个儿子,姜元肯让他死,乐城其他人也不会肯。”她道,“至于大姐……她现在已经是冯家妇,冯家会保护她,其他人想害她,也要先顾忌一下冯家。如果真有事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在这里,见到冯玉郎。”   那她就能知道现在乐城里冯、龚、蒋三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了。   “哎嗨哟!”一群男人喊着号子,抬着一个大石头慢慢走着。   这是一个新建起来的村庄,给他们这些田奴住的。   半年以前,他们还睡在野地里。现在,他们却要盖一个宫殿给他们自己“住”。   这辈子,他们都没听过奴隶要住在大人们才住的石头屋子里。   “出水了!!”   在另一头的一个人群中突然暴发出欢呼声来。   瞬间这一片的一百多人都把头转了过去,他们期待的看着那个水井,这是他们自己打的井!有了这口井,以后就不会走十几里路去小河边挑水了。而且水井打深些,冬天也不会结冰,也不会干!   卫始听到回报,在地图上标注出来,现在他们已经成功打出了七十八口井,安置的四万多个奴隶,已经能做到每一个地区都有一口井了。   就像公主说的,在以前的村庄聚居区落户,不但哪里有肥地,哪里的地更适合盖房子都是现成的,连水源找起来都更方便。   但为了养活这些奴隶,公主花钱如流水,虽然这些钱都是从杨家抄来的,可卫始还是花钱花得心惊胆战。   这样下去就像公主说的,哪怕明年,甚至后年,这些奴隶都未必能种出养活他们自己的粮食。   公主偏偏又不用他们打仗,就是白养着他们。   现在他们这些侍人里面,竟然有人真的以为公主是神女降世。   连他都有些怀疑……至少他没见过像公主这样大公无私的人。   话总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要救一城,谈何容易?   卫始犹豫了一下,让人去看一看姜蟠龙在不在,他要前去拜访。   在姜蟠龙来的时候,他们都不打算接受这个男人。哪怕他是公主的旧识,但只需一眼,他们就能看出来姜蟠龙除了一张脸以外,应该并没有受过教育。他的形容虽美,却美得太刻意。   他们本以为会因为这件事和姜蟠龙,甚至公主发生冲突,但没料到的是公主从一开始就隔开了他们和姜蟠龙,不让他们见面,也不让他们打交道。   在卫始领一城内务,卫开去带兵,莫言掌管城防后,他们更是没有心思去管一个脑袋空空的美人。   结果不到两个月,他们就发现已经无法再忽视姜蟠龙了。   不是因为他的容貌,也不是因为那一包毒药。   而是因为公主的安排。   一开始,公主让姜蟠龙和姜龙涎去见商人,他们也觉得很合适。毕竟让他们去跟商人虚与委蛇,哪怕是暂时的也让他们难以放下架子。这两人容貌极好,出身也与商人相配,在一块不是正好吗?   直到公主改辽城为商城,制定商籍,要以商兴城后,卫始才察觉到公主的打算。   可他又不能反对。因为这是一个能极快积累财富,振兴商城,令公主快速壮大起来的好办法。   他们想不出第二个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又有什么资格反对?   于是,他这个花钱的人,或者说他们这一群都是花钱的人,而姜蟠龙是赚钱的人——   公主用这种方式,让他们不得不与姜蟠龙和睦相处。当他们递下台阶后,姜蟠龙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两边自然而然的成了“一家人”。 第220章 行商   姜姬仍然住在沧海楼,杨云海的住所现在就是卫始办公的地方,她给改了个名字:正大光明。   本来,她想小小的恶作剧一下,还想过如果以后这个名字流传下去会不会引起历史上的什么讨论。   结果卫始找来木匠以纪字刻了个匾,刻出来却是“正”、“大”、“光明”、“光明”——光和明是同一个纪字。   于是他们管这里叫正大皇皇。估计这个名字就算流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蟠儿因为要见商人,所以她把整个西院都划给了他,西墙有门可供出入,还跟西市相邻,商人们进出很方便。   西院里有杨云海以前养他的女人的一个院子,跟他养来准备随时送出去的女奴不同,这个院子更华丽一点,庭前植有数株绿梅。   姜姬起名金碧馆,让蟠儿就在这里见商人。   不然这么好的院子她也不会去住,白放着就浪费了。   蟠儿白天在那里办公,晚上还是回来和黄老一起住在沧海楼后面。她就又给黄老重新找了个小跨院,里面有厨房有水井,让黄老搬进去,正式成了她的“客人”。   蟠儿还特意为这个谢她。   姜姬道:“我见黄老也亲切得很,就像自己的爷爷一样,你放心让他住下来。”   蟠儿知道在他拿走毒药之后,黄老对他就有些失望了。不知公主对他说了什么,本来想走的黄老又留下来了。   ……其实他也是舍不得黄老和阿布的。他们肯留下,他比什么都开心。公主是他的主人,黄老和阿布却是他的家人。   蟠儿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个很敏感又有很强自尊心的人。但他的自尊心不是露出来给人看的,而是深深藏在心底。别人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个特别好说话,特别柔软的人。   ……她觉得黄老就没看出来。上回黄老来,话里话外都透着她把蟠儿带坏了。   蟠儿是那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人。也就是说,端看他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主人是个好人,他就向善;主人是个坏人,他就从恶。   他自己当然也有良知,但这个良知不足以让他和主人对抗。   他的聪明与智慧都是小节,那只是他生存的工具。蒋彪和赵氏都把他当成玩物,他就没有打算再做别的,应该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看到了他,发现了他,从她察觉出他心底也有理想的萌芽之后,她就想慢慢影响他,如果以后能让他不以主人的善恶为善恶,能有自己的意志,那她才能放心。   黄老以为蟠儿的“软善”是真正的善良,其实不对。那只是因为蟠儿还不会自己做主,面对恶意,他还没有“必须反抗”或反抗到什么程度的意识。在他和黄老走街串巷的时候,他也把黄老的能耐学得七七八八不是吗?他对那些抢劫他们,要打他们的人为什么不反抗?那是因为黄老没叫他反抗。   黄老敢露出一点“这些人可杀”的意思,蟠儿不用他再多说一句,人肯定就已经干掉了。   他的自尊则在于人人平等。这一点很奇特,但蟠儿在莲花台时对着冯瑄没有丝毫自卑感,对姜武也不会自傲。就连她都不能免俗,时常会有超然于众人之上的自豪感,蟠儿就好像在这一点是格外迟钝,他不自卑,也不自豪。   但他偏偏又熟知世情,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他,因为他的脸会生出怎样的妄念,同样因为他的脸,又会对他有着怎样鄙视的猜想。   她一直觉得,就算蟠儿没有遇上她,还留在蒋家,在他长大之后,早晚会觉醒,会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也就是说,当他熟知游戏规则之后,早晚会忍不住下场。到时以蒋家的家风,脱胎而出的不是枭雄,也是奸雄。   只怕会是另一个怜奴。   别人都觉得蟠儿软弱可欺,只有她不这么看。卫始那些人在他面前都未免够看,如果两边互相算计,她怎么想都觉得蟠儿稳赢。   所以当时她发现卫始他们似乎看不起蟠儿时,她就有点冒冷汗。索性把两边分开,再互相牵制,这样他们才能“和平相处”。   结果是可喜的。卫始他们有自己的事做,也没时间像小孩子那样玩冷战。蟠儿是聪明的,很快就会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所以当她看到卫始和蟠儿一前一后来找她时,一点都不意外。   卫始来告诉她,粮快吃完了,还有三个月的量。   本来杨云海存的粮是够吃到今年秋天的,不过他不像姜姬那样一天两顿,至少能让人吃六分饱,他是一个人一个月半袋谷,至少其中三分之一是不能吃的谷皮。   早在上个月,卫始就发现粮不够吃了。好在他们接手了杨府,杨云海家的金银财宝都被清点出去换粮了,新一批的粮食已经在半路上了。   但这样吃下去,他们也撑不到明年,因为新的奴隶也快到了。   春天本来就是奴隶最便宜的时候,吃不饱饭,吃不上饭时,奴隶商人去村里收奴隶常常能把整村的年轻人都带走。   卫始知道公主不想让商城成为浦合的附庸,而且如果浦合的盐土都经由商城来售卖,那到时商城与浦合的主从地位会颠倒过来的。   他一想到这里就激动得无法自己!   不过现在商城还是个新建的小城,随时都会倒塌。   他不会让商城在这里倒下去!   他想加快推动四市的建设。   按姜姬的想法,商城会开四个市,分东西南北。分为布粮市、牛马市、金银铁器市和手工艺市。   布粮市,卖柴米油盐,重点是粮食、盐土、布、棉花、油等。   牛马市就是卖牲口和奴隶的。   金银铁器其实重点是铁器,生铁,熟铁,铁矿石等。   工艺市其实也是铁器,重点是铁匠。   四市各有侧重,现在的市场刚打开,商人还不多,大半的商人都是借此地中转,目的是省城门税。   姜姬说的不收城门税是真不收,不管你运的是什么货,货是怎么来的,商城统统不管。   商人多了以后,他们自然而然就会互相串连,互通有无。   目前市场里能赚一点钱的就是仓库费。仓库费收得极低,目的就是让商人能把货长久的存在这里,等他们习惯在此存货,商城又占地利之便,自然而然的,这里会成为他们交易的市场。   到那时才是第二步:交易费。   姜姬的设想是如果商人想交易却又不敢相信对方时,她来为这个交易背书。如果交易中的一方使诈骗人,她替骗人的一方赔钱给另一方,然后她再让姜武的人去追杀骗子——这个活是他们干惯的。   她当然不是哪个商人都肯担保,必须要是大商人,交易的数额巨大,她才会以公主的身份,替这个交易做担保——然后两方把交易费给她。   如果交易成功,这钱就归她了。下回,她还会为这两个商人做担保。   还有就像她替姜武卖盐土一样,在一地的货物太便宜,换个地方卖就会更赚钱,但路上的花费太多,一般的小商人不敢冒险。   她就来当这个中转。甲地的货好,有人想要,但买不到,那她就买来,这些人可以从她手中买。   乙的货好,但他只能在丙地卖,卖不上价,送到别处又花不起路费,同样可以卖给她,她会出一个比丙地高的价格收走,不必他运过来,她在商城交易完之后,直接让买主去丙地拉货,或者买主中间还可以继续转手。   而这种买卖方式,货物大半都是虚拟的。能支撑起这种交易方式的,是她“摘星公主”这个招牌。   但这个前期不能着急,她打算先用浦合的盐土来打响招牌,之后自然会有人来求着她用同样的方式交易。   卫始道:“公主,秋天人人都在买粮,如果到那时再买,我们就买不到足够的粮食了。”所以最好是现在就开始买,买上一整年!不怕吃不完,吃不完还可以卖嘛,他们是商城,还怕货砸手里?   蟠儿不置可否。之前卫始去找他,他就说此事断断不能答应,公主的计划环环相扣,怎么能随便改动?两人相持不下,只好来找公主断官司。现在他不说话,既给卫始留面子,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卫始道:“公主……”   姜姬看蟠儿,“现在市场的情形怎么样?”   蟠儿道:“目前在此地租了仓库存货的商人只有不到一百人,而且多数是短租。”也就是随租随走。也就是说,商人们对商城的信任还远远不够。   “既然这样,做一笔大生意,来打开市场也很有必要。”姜姬说,“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商人。”才能完成这第一笔交易。   交易费这个还不行,要等市场发展起来后才能用。   只能用盐土来做第一笔生意。但现在商城只有一百六十车盐土,第一次交易,当然不能只用这么少的盐土。   盐土在浦合,她在商场卖盐土,卖出的价格要比在别的地方便宜,但比浦合的要高,这样她和姜武才都不会吃亏。   “带我去看看盐土吧。”她道。   都要用它来换粮食了,还不了解自己的商品,这可不行。   盐土说是土,她看到以后才发现原来是石头状的结晶体,不过是埋在土里,和土一起挖出来的。   结晶体有的块头大,有的块头小;有的晶体混浊,有的颜色就比较澄净。   姜姬看到这几车盐土后,立刻想到一个主意,“把它们分捡一下。先区分颜色,从纯净毫无杂色,到土石交杂;然后分大小,最大的到最小的,剩下的是杂土。”   卫始犹豫:“公主是想把它们卖成不同的价格?这样会不会……”太费事?有必要吗?   蟠儿却道:“太守不知,这样会卖出比原来高上几倍的高价!”   卫始虽然不以为然,但他没有再开口。现在姜蟠龙已经是金碧馆的主人了,他应该给他几分薄面。不然他底下那些侍人有样学样,制造矛盾,反倒不利于公主。   马商带着数百车从魏而来的货物,绕了一个大圈,才来到以前的辽城,如今的商城。   从这里可以由鲁入燕。   如果真的不收城门税……   马商带着一丝不确信,驱车走向城门。 第221章 魏乱得利   初入“商城”,感受与以前大不相同。   以前辽城城门口总有许多非兵非民的人聚集围绕,看到商人进来,个个眼放绿光。那时马商就要让人把货车团团围住,一不留神,就让人从后面把货背走了,如果你带人去追,等回来货就都不见了。   如果是跟杨大将军有交情的商人,这些人也精明得很,不会找这种商人的麻烦。但如果商人看不起这些人,那他们就会在路上挖小坑,再用碎石垫上,不管是过车还是马,一般都能把车陷在这里。彼时车队堵住城门口,车轮下陷,马儿受伤,商人总需要人推车、抬车吧?不给好处?   马商会事先准备好十几袋发霉的粮食,喂马都怕马儿吃了拉肚子,给他们却正好,他们不怕吃坏,能吃就行。   但如今的商城不同了。   城门口还有守卫,却在看到他身后的几十辆货车后,指着旁边的小门说:“商队从这里进!”   大城门前有两个小城门,大车队的从西侧进,小车队的从东侧进。   小城门窄小,只能容一辆车进入。   马商本以为这门走起来会更费劲,不料车队却很容易的就走过去了。   因为这一块的地是平整过的,没有坑,也没有碎石。   从西侧门进去后,眼前突然变得拥挤狭窄了不少,因为路两旁全是货车,马儿嘶鸣,商人似乎就住在车里。   当他们看到又有商人进来了,附近几辆车上就有人下来了,看到马商,有认识他的,就拱手上前打招呼:“马兄!”   马商也下车来,拱手为礼,问他:“贤弟怎么就停在此处?”   商人笑道:“生意已经谈好,一会儿就从这里走了,停在这里方便。马兄如果不急着走,就再往里停一停。”他看了眼马商身后的车,道:“若是货多了,就租个房子住几天也不算什么,商城空屋多,房子便宜得很。”他笑嘻嘻的,低声道:“听说……原来大将军手底下的人都被公主抓去开荒清河泥盖城墙了。”   上面的人打架,原本跟他们也不相干。只是他们没料到摘星公主心狠起来比杨无人更厉害。听说当日公主反了杨大将军后,把杨大将军关在屋里,跟随杨大将军的人不是从了,就是被杀了,没杀的全都关了地牢。至于那些兵,居然全被公主的人赶到城外干苦力了,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跑回来的。   致使满城空屋。   想一想这些空屋原主人的下场,他们哪还敢对公主说一个不字?   何况公主对杨无人狠,对他们商人就完全不同了。公主是极为喜爱商人的,听说公主当年遇难,还多亏一位义商相助,就是不知道是谁。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们也算是得了前辈高人的济了。   马商听了这个商人的话,就带着人继续往前走。   前方一直到地平线的另一边,似乎都成了商人的海洋。数之不尽的马车、蓬车、货车聚集在道路两侧,原来空白的荒地,空无一人的地方搭起了一排排的草棚、布棚,棚内多数陈列着不值一提的商品。在这里售买的多数都是商人手中卖不出去的货物,再花功夫带走就太不值得了,就在此地摆个摊子,看谁要就可以直接带走。   马商草草估算了一下,眼前大概有一千多个棚子,如果一个商人摆十个棚子,那至少有一百个商人,而事实上这个人数应该有两三倍多。   一个小城里有三百多个商人不算多,但如果是一个新城呢?如果这些商人都不是本地商人,而是外面的商人呢?不收城门税,不管商人从何而来,不管商人带了什么货物,只要这三点,就足以吸引那些专跑各国的大商人。   比如自己……他就很难说不为此心动。鲁与三国相邻,燕、魏、晋。这就意味着,他能从商城入鲁,转道去燕、魏、晋三国。虽然去燕、魏、晋这三国需要交城门税,但以前要交两次,现在只交一次,那他每次就可以多赚三成的钱!   商城的商人只会越来越多!   马商想到这里,就决定租一个大房子!而且最好每个市场附近都租一个!如果能连成一片就更好了!   他回到车上,从车内的箱子中挑出两样珍宝,打算求见公主。   结果却见到了另一个“熟人”。   那个坐在高堂之上,容光耀眼的男子是——   马商看到那个男子看了他一眼,立刻就笑了起来,招手让他上前:“原来是马庶人。”   马商立刻跪下,“见过公子!多年未见,公子一向可好?”   竟然是当年摘星公主还在乐城时身边的宠儿!当年他在摘星宫见过他几次,半点不敢小看他!如果不是他挡着,他早就能见到公主,也能和公主熟悉起来了。结果这个小人精明似鬼!当年他们这些商人不管送给摘星宫多少礼物,都是他出面收下,却半句不提替他们引见公主。   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死心,转而对姜大将军使力气。   当年他突然消失之后,他们这些商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一个宠儿,长成那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在不知名的地方。   结果现在他竟然又出现在公主身边了!   马商本来还想再试探公主一样,上回他偷偷见到公主,结果席商突然就不知去向,估计是已经死了,他只好匆匆逃走。可之后公主竟然真的找了门去,却只是让他往浦合给姜大将军送口信。叫他一直搞不清公主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心思。   可能公主没发现?他思前想后,没有在公主面前露出马脚,说的话也没有漏洞。   可这次公主以闪电之势把杨大将军一系的人连根拔起却让他不敢确定了。   公主起事时,姜大将军还在浦合呢……事前事后,他都以为是杨大将军要设陷。可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之间,杨大将军不见了,跟着杨大将军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也不见了。老兵与新兵分开关押,紧闭城门后就是城中大索,不分男女,不问老幼,皆缚起投入牢中……前前后后,也才几日功夫,辽城就换了主人。   最叫他心惊胆战的是,杨大将军在时,燕人一个月来一回;换了公主,燕人就再也不来了。   叫马商想破脑袋,也不敢相信此事全是公主之策。可似乎只有这一个解释?所以他才非来不可。   他不能叫这样一个人有可能记恨他……哪怕只是一点点怀疑。他必须要来向公主解释。哪怕用不着他解释,他也要让公主相信他的诚心,相信他对她是无害的。   不过见到此人后,马商就知道他是不可能见到公主了。   但他并不气馁,立刻就想到该如何讨好公主。   “某从魏地来,碰巧得知了一桩趣事。”马商笑着侃侃而谈。   “魏王后重病?魏太后之兄得到了豫城,却公然开库卖盐卖粮卖铁?”姜姬觉得自己在听一个荒诞剧。   蟠儿笑道:“据马庶所说,确实是如此。”   魏王后在去年生下了一个儿子,自然这个男孩就是魏国的大公子,也会是魏国太子,下一任的魏王。   这让她的地位进一步得到了稳固,自然也更有底气与魏太后相争。   自从魏国先王死后,魏太后一直在跟魏王后作对,两人争抢着魏王,王宫谁说了算,甚至魏国朝上的官职都在争抢之列。   魏王后是晋国公主,除了陪嫁的滕妾之外,并没有带兄弟来。她的滕妾虽然能占据魏王后宫中的夫人之位,但在朝上不能帮她半分。何况魏太后的家中也不缺女孩子,送一两个进来也很轻松。魏王纳美,既悦耳目心神,又能孝顺母亲,何乐不为?   魏国太后还有叔伯兄弟,一大家子男丁,个个身居要职。但太后一直想让她的兄长成为豫城太守,这样一来,就算太子日后继位,也不得不顾忌豫城太守。   豫城太守至关重要,手握重兵,辖魏国咽喉之地。   这个地方,不但太后想要,王后也想要。这才是她们母子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谁都看得出魏王其实不是那么靠得住。   太后说这个太守之位给她兄长;王后说这个太守之位不如先给小太子吧。   这是戏言,还是真发生过的事,没人知道。   事实上就是在这个流言之后没几日,魏太后与魏王后两人的轿子在宫中相遇,魏太后命人冲击王后轿子,令王后乘坐的轿子摔下了长长的宫阶,并制止人施救王后,王后在倒下的轿子内一直呼救,直到魏王赶来。   魏王后重病,魏王大怒,太后却紧闭宫门谁也不见。魏王愤怒之下将太后兄长赶出王城,令他到豫城去当太守,却什么都不给他。   魏王还年轻,这种人人都知道与王不和的太守到了豫城这样的大城,只是城中望族就足以给他苦头吃了。   结果太后兄长也很厉害,到了豫城后,直接开库取用金钱财物,言明他要自用。   魏王那边不知是忧心王后重病无法顾及还是不想管,结果这个新任太守就在豫城胡闹起来了。   “原来如此。”姜姬叹气,不知该怎么说。但这样下去,如果这个豫城太守不向魏王低头,到最后也只能是魏王向他低头了。毕竟豫城太守可以不在乎豫城,魏王不能不在乎。   不过,国家大事这样儿戏,也叫她不知说什么好。   “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她笑道。   蟠儿道:“公主所言极是!”   “这次粮食反倒是其次了。”她道,“铁与油,这两样先抢回来吧。”   蟠儿怔了一下,“公主的意思是……”   “一边让人买,一边让人抢。”她直接说了。买未必能全买到手里,抢却可以全抢到手里。   蟠儿没有一点问题就接受了,点头道:“那我这就去安排。”   “不,你只需要让熟悉的商人去魏地买。”她道,“抢的事,叫卫开去。”他带兵多日,也该让他去做些事了。   卫开被叫到沧海楼时还有些紧张,当他听完公主所言之后,愣了。   “不敢吗?”公主问。   卫开扑通一声跪下,斩钉截铁道:“敢!我定为公主都抢回来!”   公主笑了,还贴心的指点他:“扮成强盗去。这样日后商城的商人想送货,你也可以带人护送。”就是当年她让姜武玩的这一套。   卫开又激动又兴奋的从沧海楼出来,脚下都有点发飘了。他刚回去点兵准备出门,卫始就匆匆过来了。“我听说你要出去?”卫始一进来就看到他正在让人从外面拿混着马屎的土和泥往头发和衣服上抹,顿时一脸恶心,掩鼻坐得很远,“……你这是干什么?”   卫开摸摸自己的脸,决定养几天胡子,闻言问他:“你看我像土匪吗?”   “像马屎。”卫始道,“你这么恶心想干什么?”   卫开笑得开心极了,从那天后,卫始就没见过他这么开心,笑完还一本正经的对他说:“不告诉你。”   卫始:“滚!”一边放了心。 第222章 旧人   马商花了数天功夫,仍然见不到公主,只好死心了。不过以前他也见不到公主,在摘星宫时,除非他能拿出稀奇的珍宝或者知道一点别人都不知道的消息,这位姜司官才会开恩替他们引见。   不过以前姜司官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宠儿,现如今却也有了一份官职,叫什么……司禄。   卫始当了太守,卫开紧接着成了郎中将,还要带兵“出征”。在这个时候,姜蟠龙成了司禄,两人倒是都没反对。   莫言还劝他们:“咱们跟他是半斤对八两,就别看不起人家了。”   现在莫言还什么官都没有,他却半点不着急。因为从那一天后,公主先是让他带兵守城门,后来又跟卫开一起去抄家拿人,现在南北两座营,南营的都拉去种地了,他每天还要带着人四处巡视,防着有人逃跑,有人煽动闹事,忙得根本没工夫考虑别的。   卫始要安慰他,他笑道:“我不在乎,公主肯用我,让不让我当官有什么要紧的?何况我们这个官……”他笑,不过是自己关起门来说了算,乐城那边可是半点不认的。   卫始把话吞了回去,他本来想对莫言说,他猜公主很快就要把他叫去给他授官了。不过想了想,还是让公主来告诉他吧。这样莫言感激的会是公主。   果然在卫开走后第二天,公主就把莫言叫去了。   “司卫……”莫言喃喃道。   这个官是姜姬生造的,鲁国没这个官,辽城以前也没这个官。司卫,自然就是拱卫守护的意思。   但这个官半武半文,她并不想在商城设两个武职,又不打算把所有的兵马都放在卫开一个人的手里,更不能让莫言和卫开之间有统属关系 。所以,索性分开。   “你手里现在有多少个人?”她问。   莫言连忙镇定心神,开口时声音还有点不稳,“约有四百余人。”   “你手里最好有四到五千人。”她道,“现在卫开不在,商城内外的安全就全都交给你了。你的人手不足,要尽快补齐。”   莫言听出一点意思,心中念头冒个不停,却不敢开口。自从杨云海死去的那个晚上,公主在他眼里就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们保护的小女孩了。   “以后卫开会常常出去练兵的。”姜姬道,“莫司卫,我能把商城的安危,我的安危,交给你吗?”   “敢不从命?”莫言一个猛子扎下去,伏在地上。   等他出去后,太阳照得他眼花,脚下险些踩空台阶。他站在廊下暗处,眼前似梦又似幻。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见廊下还有一个公主身边的宫女,两人也曾在夜晚幽会,度过许多甜蜜的时光。只是最近他太忙了,不像以前只能在沧海楼中消磨日月。   宫女倚墙而立,目光如丝,缠绵得很。   他却心如止水,生不起半点绮思。   公主的重托,人生的另一个转折就在眼前,让他顾不上别的了。   他对那宫女一笑,转身离开了。   马商在城中流连多日,发现城中的商人越来越多,似乎一传十,十传百,更多的商人得知商城后都赶了过来。   除了他国的商人,鲁商也有很多往这里来,因为鲁商不管出入都不交钱。他国商人,比如马商,入鲁不交,出鲁还是要交的。   而商城为了扶持鲁人,特意加了一条:如果与鲁人合伙,自然就不用收税。   马商就与一个鲁商谈妥了“生意”,他把半数货物交给鲁商,由他带出商城后,到外面再“卖”给马商。   这样虽然不是合伙,但也占了一半的便宜。   大家还是很小心的,不肯这么简单就相信鲁商,万一合伙之后鲁商骗了他们该怎么办?倒不如用这种办法。   马商一开始只是想试一试商城说的是不是真的,结果那个鲁人当真把他的货送出了城门,到了两人约定的地方,他把货再交给马商时,就要再回到商城。   马商看他竟然什么货都没带,问他难得出来一趟,怎么不带些买卖做?   那鲁商竟然笑道:“我如今就守在商城里,替你们送货出城就有得赚,何必跑远呢?”   马商恍然大悟。   他把从魏国贩来的金器送到燕国,很快销售一空。然后他带着最贵重的货物来到漆家,送给漆四。   漆四收下后,又听他说了魏国的趣事,两人吃了一顿饭,又赏了歌舞,他才告辞。   他回家后听说席商死了,好像是死在了外面,他那个养子乌铁倒是厉害了,不知怎么搞的,现在他成了芦芦的侍卫,很受宠爱。   白家小儿子白贯不知怎么回事被燕王给杀了,芦芦却受到了燕王的宠爱,一连数日都被叫到王宫中与燕王同座同食。白家认为芦芦害了白贯,正欲对芦芦发难,不料芦芦娶了白贯的女儿,那个女孩才四岁就有可能是日后的燕王后!不管白家其他人如何,白贯之母、之妻都立刻倒戈,投向芦芦,白贯之妻还把白贯的钱财与人全都给了芦芦。   乌铁就这么到了芦芦的身边,他的母亲,席商在此地娶的妻子也再次改嫁,带着席商留下的财产和他们的小儿子。   马商听得津津有味,他不像席商,靠联姻在燕地经营,这种做法虽然快,但要知道燕人永远不会把你当成他们的同胞,到头来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席商这回是连命都输掉了。   他去拜访过漆四后就不再见人了,与其四处撒网,不如只认准一家。他既然靠上了漆四,又何必再去找别人?   这样,漆四反倒认为他可信。   按照以往,马商会在燕地住到六月再离开,因为到了下半年,燕地贵族就该四处寻粮了。他守在燕地,才能知道都有谁在替燕贵买粮,知道是谁,他自然就知道他们会去哪里找粮,到时只要他抢在前头,就能把抢先一步把粮买到手,让他们扑个空!   这样他手中有粮,可以高价卖给那些商人,可以卖给漆四,也可以卖给别人。   可是没两天就有人到访,是漆钩。   漆钩本不姓漆,也不是燕人。他投身到燕贵手下,甘为下仆,连自己的祖宗姓氏都不要了。马商看到这种人,总觉得有些发寒。   连他这种商人都舍不得祖宗姓氏,这个人该有多狠。他对自己都能这么狠,对别人只会更狠。   漆钩来找马商,是想请他引见去魏国豫城。   马商心中一动,就知道他告诉漆四之后,漆四也想到这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   不过……这件事他先告诉了摘星公主,而以摘星公主的性格,当年姜大将军带着一群野人横扫整个魏鲁交界的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他可不想去送死。   马商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告诉漆四了。他既然先告诉了公主,就不该再让第二个人从他这里得到同样的消息。   现在如果他不肯带漆钩去,漆四肯定要在心里怀疑他的用心了。   马商犹豫了一下,只好答应下来。   漆钩平时不出燕地,每年也只出去这么一回。一出去,总觉得天地好像都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马商带着他特意绕了个圈,没有直接去魏国,而是从鲁借道。   漆钩不解,见去向是辽城的方向,不由得问:“此去是辽城,我听说此地不善,公为何领我从这里走?”   马商道:“以前是辽城,如今是商城。”   漆钩悚然一惊!一城改名可不是小事!必定是辽城有了大动荡!他在燕地也是孑然一身,没有亲朋好友,虽然依附在漆家,还改了姓,算是漆四的心腹,但心腹与心腹之间也有区别。他的好处在于长得不像燕人,所以漆四很喜欢派他出国办事。燕国国内的事,他是半点不关心的,也不会去多打听,知道得多,是非就多。   结果现在他只能跟在一个商人身后……   漆钩苦涩一笑,望向远处的辽城,如今的商城。   城还是那座城,城外还有人在清淤,苦力还是苦力,赤身露体,挖泥、背泥,在泥泞中推车。   可越过城门就大大不同了,一进入城门就听到鼎沸的人声!一眼望去,商贩们的棚子望不到边际,马车、货车停在路边,商人们正在激烈的讨价还价,或笑或骂。   凉棚内摆放着各种货物,都是极为便宜的价格,摊主热情的招呼着路过的客人,如果客人对货物感兴趣,摊主就立刻把客人拉进棚内商议,还会把摊子上的帘子拉下来。   平整的路面上人人摩肩接踵,马车、轿子比比皆是。   这、这是辽城?   说这是乐城他都会相信!   漆钩看傻了眼,马商也有些吃惊。一个月前,这些摊子还多是他国商人,现在却大半都是鲁人了。   他顿时就明白了。那些鲁人借商城的地利之便,以及公主的种种恩慧,都打算在此地扎根落脚了!   别国商人不可能在商城久留,鲁商就用极低的价格,甚至有可能白得,把他国商人手中暂时卖不掉,又懒得带走的货物收下来,再在此地摆摊售卖。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无本生意了!   连马商都难免嫉妒起来。如果他是个鲁人该多好!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房屋了,漆钩看到平整的路面和街角摆放的大水缸,突然想到了什么!   走过一条街,就能看到街头和街尾摆放的大水缸,水缸下有石头架起,这是为了防止冬天时水缸里的水结冰,所以到时要在缸底生火防冻。   这些……都和当年摘星宫附近一般无二!   马商看到漆钩神色不定,也不多说,到了他租的地方,两人下车进去,暂且安顿下来。   马商说:“既到此地,最好还是去拜访一下馆主。”   漆钩还没回过神来,先道:“当然应该去拜访……馆主?”难道不该是太守?   马商笑道:“此地不同,有一个专管我们的人。”   漆钩心惊,一个小城,竟然还设了一个专管商人的官员?   “不知是何人?我好备下厚礼。”漆钩道。   马商道:“说不定也是先生的旧人呢,到时就知道了。”   “旧人?”漆钩百抓挠心一般,可又实在做不出向一个商人讨教的事。   他回到客居,想了半夜,第二天早晨,道:“让阿义父子今日随我一起出门。” 第223章 旧事   一个小孩子像飞一样跑到后面来,钻到牛马群中,四下寻找,终于在草料堆里看到一个弯腰干活的男人,他有一头长长的卷发,在阳光下闪着金棕色的光。   “阿义!”他大叫,“阿义!”   男人直起身,他满脸大胡子,快把整张脸都给淹没了,露出的一双眉眼却显示出他还是个年轻人。   他极为高大,这个男孩跑到他跟前还没有他的腰高,他也很是魁梧,宽肩厚背,长长的手臂上都长满汗毛。因为他长成这样,所以没什么人敢欺负他。他也不去欺负别人,每天只是闷头干活。   男孩很崇拜他,觉得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总喜欢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他听到主人叫他,就立刻来报信了。   “主人找你过去!还有你爹!”男孩说。   阿义的爸爸喜欢喝酒,喜欢赌钱,还喜欢女人。他的个头没有阿义高,平时也常把活都推给阿义干,有时他抢阿义的钱,阿义会跟他打起来,他总是打输。   姜义皱眉,问男孩:“主人为什么叫我们过去?”   男孩摇头,他不在主人的屋里,不知道。   姜义塞给男孩半块饼,男孩连忙把饼三两口吃下去。   这样以后他有关于他的消息还会来告诉他的。   这是以前他在……学会的。   想起以前,姜义的心像被刀搅一样疼!他想回到公主身边!想再见到兄弟们!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走!哪怕是死,他也要和兄弟们在一起,大家一起死!   那时公主让他离开,有两条路可以选。   跟姜大兄走,但有可能会被大王抓回来。   自己带钱走,但也有可能被抓。   公主说,她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她可能不会死,但她身边的人多数都保不住性命,就连姜武都未必能逃过一劫。   姜义知道,公主不会让他和姜礼他们一起走,他的脸太有特点了,会连累姜义他们被发现。   就算他跟姜大兄走,姜大兄会保护他吗?   他觉得……不会。蟠大兄就是这样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连蟠大兄都会死,他说不定也会死。   当时,他很喜欢白奴,把他当成了父亲看待。他问白奴该怎么办,白奴说“既然你的主人不要我们了,那我们就去找我的主人”   原来他的主人是漆钩。   姜义此时才知道,原来白奴在被卖给公主之后,仍然记得漆钩。   他后悔曾经相信白奴,还把他当父亲看待。可此时再告诉公主已经没有必要了,他索性带着白奴出宫,想伺机杀了这个奸细,可一直下不了手,直到进入燕地。   后来他才发现,原来白奴只是脑子太简单了。   他们回到燕国后,两人都不会说燕话,白奴记得漆钩的名字,带他找上门去,稀里糊涂的又成了漆钩的奴隶。   可漆钩根本不知道他们回来了,白奴也不去找漆钩,他自觉又有了主人,就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睡醒干活,晚上吃饭,天黑睡觉。   等漆钩发现他们时已经过去了一年。   漆钩问他们为什么会在燕地,白奴就说因为公主不要他们了,漆钩说过如果主人不要他就让他回来,所以他就回来了。   姜义看得出来,白奴说的是真的,就连座上的漆钩都没想到白奴真的回来了。   姜义以为漆钩会问公主的事,他让白奴做奸细肯定是有阴谋的!   漆钩问过白奴后又问他,他统统回答不知道!   漆钩没有审问打骂,依旧让他们回去干活。   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漆钩好像都把他们给忘了。   为什么今天突然要见他们呢?   白奴现在基本不干活了,他每天都在草堆中睡觉,醒来就去喝酒。奴隶们都没有钱,他们手里的钱都是赌博赢来的。   姜义很会赌,当年蟠大兄把他们买回去后,教给他们很多游戏,让他们以后可以陪公主和小公子玩乐。   他当年学的都是怎么输,先学会怎么玩,怎么玩得好,然后学怎么输得自然。   跟蟠大兄教他们的相比,这些奴隶们玩的都是小意思,他轻轻松松的就能让他们把裤子都输掉。   靠着这一手,他和白奴在奴隶中间立足,但当没有人再来欺负他们之后,姜义就不想再赌了,可是白奴却爱上了靠这一手赢酒喝。不得已,姜义只好在白奴跟人赌得厉害的时候也下去赌,把所有人的钱都赢光来教训他,也是让人不敢跟白奴赌。   ……毕竟,他还是把他看成父亲。   姜义回到他们的窝棚时,白奴还在睡。他先出去拿了两壶劣酒,叫醒白奴后把酒递给他。   白奴看都不看就一仰而尽,喝完后,他就更醉了。   姜义此时才说主人叫他们过去。   白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让姜义给他提一桶水过来。姜义把水提过来后,他摇摇晃晃的起来,猛得把头扎进水桶里,足有好几息才抬起来,头上、胸口都是湿淋淋的,他把衣服脱了,再把桶里的水全淋到身上来醒酒。   姜义等白奴把衣服穿好,两人才到前头去。   可是主人没有见他们,只是让人告诉他们,明天早上要随主人一道出门。   主人的随从,一个叫黄苟的男人让人把白奴和姜义关起来,“不要给他们水和食物,这样明早他们的酒就会醒了。”   姜义和白奴被绑在马棚里。半夜,白奴的酒才醒了,他发现自己被绑起来了,对姜义说:“是不是我喝酒被主人发现,主人生我们的气了?”   之前的事他都没印象了。   “等明天有人来了以后,我就说只是我在喝酒,你没有喝,求他们把你放了。”白奴说。   姜义无言的望着他。他灌他酒是怕他到主人面前说错话,倒不如事先喝到头昏脑胀,这样他们也不会让主人见他了。   夜风微凉,白奴打了个喷嚏,挪着靠到风口,把姜义挤到里面。   他在替他挡风。   姜义不懂白奴。他似乎对他很好,可是却会为想要他赢来的钱就打他。说他对他不好,如果他们受罚挨打,白奴从来都挡在前面,把他藏在身后。   他有时恨不能杀了他,有时却觉得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就是真正的父子。   天亮了,马棚中的马儿都起来活动了。它们都很聪明,知道人起来就该给它们送来吃的、喝的。   来了两个人把他们解开,推到外面去,脱了他们的衣服,让用水淋他们,这样是为了除去他们身上沾上的马臭味。   白奴和他赤着身体抱住头被浇了个透之后,才被允许换上衣服,赶到门前。   漆钩上车前想起姜义与白奴,黄苟说,“他们就在外面。”漆钩看到他们后点点头。   黄苟跟着上了车,问漆钩:“主人为什么要带上这两个人?”   漆钩叹息:“希望是我多虑了……”   清晨的商城别有一番气象。   车走在路上,漆钩看到在大道上的人自然而然的分成东西两边,马车走东侧,行人走西侧。   还有两个奇怪的人赶着一辆车,其中一人背着个篓子,一边走,一边捡路边的屎。   路边有人或马等牲口拉的屎,这些人竟然在捡!   漆钩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想不明白,对黄苟说:“……他们是在拾肥吗?”但这种路边的肥值得拾吗?不嫌费功夫?   杨府,如今已经换了主人。但似乎没人在意这个。   马商带着漆钩把车停在十几丈外,那里已经停了十四五辆车了,连马都被卸下牵到一旁的草棚中,还有专人侍候马。   马商上回来还没有这种事,旁边的下人解释道:“这是为了避免马屎弄污门前的路。”   漆钩也暗自心惊,从刚才他就发现一路走来没有看到有人骑马!现在连马车的马都给卸了。   这些看车的人手中都拿着枪矛,马商也无话可说,留下车从,和漆钩两个人从杨府小门进去了。   庭院中凡是门,必有守卫;无人嘻笑游玩,无人闲逛乱走。   他们进大门,有人领路,到二门就止步,换另一个人来引领他们。   不说漆钩有多吃惊,马商也不自觉的低头屏息,甚至不敢像以前那样抬头四处张望。   两人来到一处侧院。这里的人明显多了,好几个人就在庭院里等候着。其中除了马商认识的商人外,还有他也不认识、看不出来历的人在。   两人来了以后,有一个小童过来,问他们的来意。小童声音软嫩,说的话一听就是大人教的,一板一眼,如果问他别的,肯定答不出来。   ……这是世家中的手段。   漆钩心中惊悚不已!当年他父亲院中就是这么调教小儿的!   人们看小童年幼,懵懂无知,自然就会哄他说话,可是这些小童只被教导了几句话而已,你问他别的,他们多数都听不懂,而且之后就会把你的话学给主人听。   马商就掏出糖块来问小童:“我姓马,你叫我马庶人就好。这是我的朋友,我特意带他来见馆主。”   小童问:“是想在城里做生意吗?”   马商扔头:“只是路过此地,来跟馆主打声招呼。我以前也来见过馆主。”   小童一揖道:“既是旧友,就请稍等片刻,我这就进去告诉主人!”然后将他们引到廊下,要他们在此等候,又问可有信物。   马商道:“不必信物,只是我与馆主乃是当年的旧识……”   小童点头说记下了,就蹦蹦跳跳的走了。   小童走后,漆钩问马商:“……旧识?”   马商反问他:“你不觉得到了这里,似曾相识?”   当年漆钩买粮从鲁借道的事,马商事后听说过。毕竟漆钩也算是个厉害的人物,只是他们从没打过交道。这次漆四竟然会让漆钩来找他,他也是有点吃惊。   有心想问漆钩是怎么到的漆四手下,他的旧主又怎么了……又怕涉及漆家隐秘,想了又想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当然是……似曾相识。他忍不住去看,看到了就会想,想了就会想知道……   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以前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他不是曹非!   他是漆钩!一个有主人的奴仆!一个没有自己姓氏,没有家乡,没有子孙后代的人!   蟠儿站在窗前,看向廊柱下的马商与漆钩,小童特意把他们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他能看清楚。   “漆钩……”蟠儿轻笑,对小童说:“去请太守来。”   卫始匆匆赶来,见蟠儿站在窗前往外望,走过去道:“是什么人?”   蟠儿道:“是个燕人。以前公主在摘星宫见过他。”   当时卫始的家还在,父母亲族,兄弟姐妹。蟠儿一说燕从郑买粮,借道于鲁的事他就想起来了。   “就是此人?”卫始皱眉,“要不要……”他比划了一下。   此人见过公主,另一边还连着燕地贵族中比较重要的人物,甚至有可能是燕王!那他就不能放回去了。   说是这么说,卫始已经打定主意要灭口了。   蟠儿却笑着摇头,“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曹非。”   卫始没印象。   “魏人,魏国大夫曹席之侄。”蟠儿道。   卫始回忆了一下,无奈他倒是知道曹席,却对他有几个侄子,侄子们又叫什么名字不清楚。   他也暗自吃惊,没想到姜蟠龙会知道这个!   蟠儿会知道这个也是机缘巧合,要托黄老的福。   黄老交游广阔,除了当神医也喜欢卖药,当然也去过魏国。黄老没事时跟他们说故事,就是说一个魏国人的趣事。   这个魏人也算是大家公子,平平无奇,没什么本事,就好个色。   大家族嘛,好色也好得起。就是此人有些不服老,遇上黄老时都七十多快八十了,说娶的小老婆生不出孩子,找黄老要药,好生孩子。   黄老自然替他治了一味好药,前前后后骗了这人半年多吧,黄老觉得骗不下去了,带着阿布溜了。   结果他刚走,这人的小妻子真生了个儿子!   黄老一听说,立刻又跑回去,仙风道骨的收了好大一笔钱,拒绝了其他来求医的人,再次溜了,并打定主意这个人不死他不会回去。   后来黄老也算是小心打听着,毕竟女人生孩子肯定有男人,这个老的不中用,那是……   然后就听说这男人的大儿子,因为老爹生了小儿子,一气之下,跑了。   黄老:“……”哦,原来如此。   姜姬笑了,“这么说,这个漆钩就是那个公子了?”跟自己的继母有染,还生了孩子,还被当成自己弟弟,这刺激是有点大,除了特别不要脸的,像卫始他们这种人是肯定接受不了的。   卫始从刚才就是一副臭脸,似乎只是听一听就污了他的耳朵。   蟠儿道:“此人一走十几年不回家,只怕是个心性坚毅之人。”吃惯了膏梁厚味,却能当上十几年的仆人。   卫始冷哼:“不过是个小人!”   蟠儿道:“小人也可用。”他顿了一下,“此子走后,其父两年后含笑而逝。那个孩子被曹大夫隔房的兄长收养教导,其母归家另嫁了。”也就是说,漆钩要是回家,就是跟自己亲儿子抢家产。不过估计他也没脸回了,亲爹死了都不敢回去送,他回去,小继母要是出来说一两句,他就只能在其父坟前自刎谢罪了。   虽然不知道漆钩有什么用,不过有用比没用好。   姜姬道:“他要做的无非是替燕人买粮,倒是可以给他行个方便。”但她接着转口道,“他如果想去魏地买粮,可以放过他,不过要让他带着咱们的人去买郑国粮。”   魏粮只是一时的,商城想买粮,从郑国买才是长久之策。与其他们自己再去培养商人,倒不如借漆钩手上的郑商一用。   蟠儿应道:“公主所言极是!”   卫始也没有再犹豫,“既然如此,就先饶过他的狗头吧!” 第224章 卧榻之侧   日过中天时,马商和漆钩才被请进去,二人倒是都没什么怨言。   但见二人的却不是蟠儿,而是龙涎。马商本来是想试探一下看漆钩认不认识姜司官,现在泡汤了。   漆钩也很失望,他不认识龙涎。   龙涎温文和熙,言谈有物,跟马商也谈得来(跟黄老周游各地所得),跟漆钩也谈得来(蒋家所学),不出片刻,就让二人放松了下来,坦言是从燕而来,过鲁去魏,想找些买卖做。   其中马商是“大哥”,带路的人,他这次是专门出来带自己的“小兄弟”漆钩做生意。   到最后,龙涎道希望他们能在商城宾至如归,祝他们此番顺利,财源广进,便端茶送客。   两人出来后,都有些空落落的。明明见着了人,也算拜过山门了,可该见的人没见到,该试探的也没试探出来。   套马上车,马商道:“既到了这里,不如就在此地打探一二。”   他想再拖一拖时间,最好能等到有强盗出没的消息后,直接打消漆钩的念头。   ——还想去魏国的话,务必要请商城的军队护送。   漆钩点头答应,回去后,马商就出门访友了。   姜义回来的路上就有些神不守舍,刚回到马棚,前面又有人来喊他:“主人喊你过去。”   白奴正在背草料,闻听此言把草料往地上一扔,“我也去!”   “没叫你。”下人瞪了白奴一眼,看他高大,不敢动手,只是喝斥道:“快去背草!”   姜义知道白奴是担心他,他们只是被关了几天,没挨打,只挨了饿,他怕把他叫出去是为了打他。   可他觉得主人叫他过去,不是让他挨打的。   “今天去的地方,你还记得路吗?”漆钩问。   姜义站在阶下,低着头:“记得。”   漆钩一挥手,一个下人捧着一个漆盒走过去,递给他。   “把这份礼物替我送到金碧馆。”漆钩道。   姜义不敢抬头,紧紧抱住漆盒,“小人遵命。”   ……他还是想试探一下。   虽然只去过几回摘星宫,但摘星公主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那放在街角门边的水缸中透出的仁心,不经意间虏获的民心,与姜将军的隐秘的交往……这些都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这是一个魏国的公主,当年他恐怕就未必舍得离开魏国了。   现在哪怕不敢再以魏人自居,可听到魏国的乱相,让他也颜如火烧。   魏王英明一世,竟然只得这样一个公子继位……真是,可悲可叹啊。   姜义怀藏漆盒,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了杨府。   他站在街角良久都鼓不起勇气靠近,直到府门前的小童看到了他,他才迈步过去。   门前的三五小童仿佛在游戏,可姜义知道,他们的眼睛盯着这来来往往的人,路过的行人如果有人长久的注视着府门,他们一定会记住这些人的面孔,回去告诉……   他努力镇定下来,来到一个小童面前,一揖,“我家……主人遣我来送礼。”他艰涩的说。   小童还了一礼,“还请哥哥稍待,我这就进去通传。”他把姜义拉进去,让他站在庭院之中。这里前后左右无墙无树,如果他图谋不轨,即刻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姜义等了片刻,小童回来,眼神中好奇带着打量,道:“哥哥随我来。”   过了一道门,又过一道门,走过一道回廊,又过一道回廊。   他已经来到了府内深处,周围看不到人,越来越安静。   他心如擂鼓,怀中紧紧抱着漆盒。   小童领着他来到一座大屋前,站在台阶下喊:“姐姐!姐姐在不在?”   阿柳听到话就走出来,脸上还挂着笑,看到姜义,她先愣了,随即跑下来,抓住姜义:“你是阿义!是阿义对吗!”   姜义已是泪流满面,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也认出了阿柳,是自发前来摘星楼侍候公主的宫女,但公主很少跟她们说话,很少约束她们。她们与其说是宫女,不如说是摘星楼的客人。   “快来!快进来!”阿柳拉着他进去,小童没有跟过去,他不敢走上台阶,看着姜义踉踉跄跄的被拉进门去,忍不住羡慕起来。   姜义怕这是在做梦,他已经梦到过无数次了。   “这是谁?”听到阿柳的声音,宫女们纷纷跑出来。   “我看像……像以前侍候公主的人……”   “是阿义吧?我记得……”   他看到了很多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他穿过一间间屋,走过一扇扇门,然后在那个窗前,他看到了公主。   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像一辈子那么长,但姜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姜义。   因为他就长得和她想像中的一样。   她总在无人的深夜里,在睡不着的时候,默默的想像着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样了?个子长高了吧?有没有饿肚子?有没有受苦?都……还平安吧……   想到他们就会让她的心像揪起来一样的疼。   不管他们表现得多么懂事,多么像大人,可他们就是孩子。和她不同。她刚来这里时还要靠陶氏救命,被她这样放到外面去的姜礼他们,真的能活下去吗?   如果真要为他们好……卖掉他们,给他们找个主人才是最好的吧?   可她怎么能卖掉他们?怎么能做得到呢?   她无数次的后悔,当年早就该在进宫前把他们给送走,让他们跟着姜武也好,不必跟她进宫,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只要当一个强盗,知道怎么给自己找到吃的,怎么养活自己就行了。   在她身边,她教给了他们什么有益的东西了吗?   没有。   回想起来,她其实什么也没教给他们。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应该对他们更好才对!   阿义……   她急切的上上下下打量他。   他看起来没受什么重伤,手脚都在,虽然没有穿鞋,穿着麻衣,蓬头垢面,似乎一直在干力气活,但他现在好好的站在她面前。   “……”她张开嘴,努力了一会儿才敢喊他:“阿义。”声音轻的被风一吹就没了。   阿义却好像听到了,他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手足无措的跪下来,五体投地,然后抬起头,神色中充满忐忑不安,就像一个害怕被赶走的孩子。   她站起来,走过去,抱住这个已经比她高大得多的男孩,“阿义,我好想你们。”   蟠儿走到沧海楼前,听到里面传来的号哭声,既是哭,也是喊。   卫始跟在他身后回来,他是听说有个人从门外直接被领到公主身边才赶回来的。听到这个声音,他问:“是谁?”   蟠儿既怀念,又复杂的说:“是公主以前的侍童。”   可能,只有他能理解姜义为什么会哭成这样。在他回到公主身边后,也足足有好几日都不敢睡觉,每天早上醒来,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终于回来了吗?终于又见到公主了吗?公主还要他吗?   公主要他,公主待他就和以前一样,半点不疑。   ……可是,他却不得不怀疑姜义的来路,以及,他是否还忠心于公主。但他相信任何人,只要了解了公主,就绝对无法再离开她了。姜义就算在来之前有贰心,在见到公主后,在感受到公主的相信与无私的接纳之后,他不相信姜义还能再背叛公主。   公主既仁慈又强大。似乎不管什么难题交到公主手里,都能迎刃而解。他相信,姜义在公主面前绝不会有任何隐瞒,也不会有任何恐惧。   这世上有谁能不爱公主呢?   姜义像是把身上的伤痛,内心的重担都哭出来了。   等他去换了衣服,甚至把头发剃掉,换了衣服,吃过饭回来之后,公主已经把白奴也给要回来了。   姜义看到白奴一怔。   ……他本来不想告诉公主关于白奴的事,因为白奴不知道什么是忠心,谁给他饭吃,他就忠心于谁。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公主身边呢?   可当他真的下定决心把白奴丢在漆钩那里时,心里像被扎了几个洞一样。   他不停的想起白奴替他挡住别人的拳头,拿来吃的先给他吃。在他们刚从乐城出来,前往燕地的路途中,他走不惯长路,脚底流血,白奴就一直背着他赶路,看到奴隶贩子还会带着他躲起来。   白奴说:“被他们看到,我们就会被分开了。到时他们把你卖给一个人,把我再卖给一个人怎么办?”   他在浴桶里哭,把脸埋在水下,不敢让人看到他在哭。   可他现在看到白奴也在剃头发,心中陡然一松。   白奴看到他还在笑,说:“主人把我们送给这里的主人了。”   对他来说,被主人送人是很正常的事。   姜义下定决心了。   以后,他会担起责任来。只要不让他知道公主的事,连见都见不到公主和公主身边的人,他就算不够忠心也没有关系。   “这样正好。”蟠儿说,“我们先有求于他,他又救了阿义与白奴,收留他们。这样他就会有底气跟我们提要求了。”   现在等于是公主“欠”了漆钩的恩情,公主要报恩,漆钩此时有所求的话,公主是一定会答应的。   公主本来就打算把魏粮分给他一些。但如果没有姜义的事,漆钩未必敢相信;现在他送还姜义和白奴,公主再以报恩的理由“送”他一半魏粮,或者带他去魏国收粮,或者提出可以与漆钩平分魏粮,漆钩才有胆子答应。   “嗯。”姜姬点头,“收取魏粮至少要两个月,两个月后,再向漆钩提出共取郑粮的要求。”   她问卫始,“卫开现在到哪里了?”   卫始道,“阿开已经找到魏粮进出鲁国的路线了。”   豫城太守倒卖城库,虽然他嚷嚷的厉害,但也不能过于光明正大……要知道,太守这么干是因为魏王对他投鼠忌器,可对于一些小小的商人,魏王难道还要顾忌什么吗?   她能把一群野人组成的军队玩得这么溜,难道魏王不会?他就是不为把东西抢回来,杀鸡儆猴总会吧?杀几批商人,杀得商人不敢再买豫城太守的东西,这不就行了?   卫开不能跑到魏地去抢,他只能守在魏鲁交界的地方,找到商人是走的哪条路运货,他好守株待兔。   “这么快?”这可比她设想的时间短多了。   卫始道:“阿开借口要买粮与一个商人同行。”找到之后就把商人杀了。   商人们会沿着魏鲁的边界走,快到商城的时候才穿过边界,进入商城,再从商城出去。   其实就是走私。   而她定下的种种城律,就是让商城成了一个天然的走私城。不管商人的货从何而来,进城转一圈就等于洗干净了来历,可以当成没有问题的货卖了。   姜姬道:“让阿开先做几桩买卖,造一造声势。”   至少要传到漆钩耳朵里。   “然后,让人跟漆钩去魏国。”她对蟠儿说,“要有一队人跟漆钩去魏国收粮。”不是假的,而是真的。   也就是明暗两条线。明线跟在漆钩身边,目的是得到购买郑粮的办法和渠道。暗线的目标就是魏粮了。   最终给燕国多少粮……   毕竟是敌国,又在商城左近。   姜姬喃喃道,“卧榻之侧……”   岂容他人鼾睡? 第225章 如斯佳人   “将军!”付鲤策马赶上姜武,两人并行后,他有些小心的问:“将军,辽城现在真的……归公主了吗?”   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三个月前,辽城的杨大将军要什么,他们就要给什么,要几百车盐土,他们就要送过去!   一个月前,姜武去了一趟辽城,因为有个商人送来关于公主的音信!将军就几乎要把整个浦合的人都带去!   一个月后,将军回来,说……说辽城是公主的了。   付鲤不相信!   那杨大将军呢?   “死了。”姜武说。   付鲤还是不相信!   可……由不得他不信。   因为谁都看得出来将军有多高兴!以前的将军一年都难得对人说一句话,除非要去辽城了,有可能见到公主了,他才洗澡换衣服剃胡子,不然往路边一蹲就是个乞丐头——因为他身边蹲着一堆大小乞丐。   那时,付鲤已经有点嫌弃公主了。这不是在乐城!在乐城时,公主能替将军换来粮食,还有很多商人都是看在公主的面上才来找将军,所以将军离不开公主,对公主言听计从。   但现在公主能帮将军什么呢?   别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清楚公主是触怒大王才被赶出乐城吗?如今公主成了杨大将军的禁娈,不但帮不了将军半分,还拖累将军,不知从浦合运了多少车盐土过去!这都是钱啊!   付鲤还打算“忠心直言”一番。   不等他下定决心,辽城已经天翻地覆。   付鲤一边后悔,一边担忧,因为他也曾对公主的侍人说过类似的“忠言”,生怕公主记仇!   他可是知道公主有多狠!现在只要想到那个被斩手的商人就让他做恶梦!总觉得下一个被砍手的就是他了!   这次他死活要跟着去就是为了给公主赔罪。不管要磕多少个头,他都要让公主不再记恨他……他真的是对将军太忠心了啊……   姜武归心如箭。   姜姬让他回去运盐土,一方面也是担心他一口气把人都带出来,浦合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这才让他回去主持大局。   他匆匆赶回去,浦合一切如常。浦合人已经习惯了姜武的“统治”,就算大批士兵都不见了,可这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   倒是商人们觉得有点不对,一些触觉灵敏的先避开了,一些想着留下来能不能发一笔战争财。   结果这批等着发财的商人就等来一个噩耗:从今后浦合不再出售盐土,浦合盐土只在商城售卖。   商城?   哪里?   姜武很有好客精神的把这批商人都带上了,准备替商城的建设添砖加瓦。   “你回来了。”姜姬笑着拉他坐下,喊:“上茶。”   姜义端着茶和点心出来,还有点紧张。他怕大将军不让他留下。   姜姬知道姜义就像蟠儿一样,刚回来,都还没有真实感,生怕再被赶走。   她给蟠儿工作,让他忙起来,让他自觉正在发挥作用,他能帮上她的大忙,她身边,他是不可或缺的。   对姜义就是另一回事了。说实话,一个已经长大的男孩,她不可能再让他近身侍候。可姜义他们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们没有受过教育。他们不像卫始那样可以拿来就用,她必须先引导他们,发现他们的作用。   在这之前,她只能向所有人展示他,让所有人都知道:姜义是她的人。   这样,他在这里才能过得下去。   “阿义?”姜武也认出来了,姜义的容貌在当年姜礼他们中间是很有特色的。   “大将军。”姜义跪下,行了大礼。   “好了,你也过来坐,一会儿有事给你做。”姜姬说。   姜义站到姜姬左侧,这是以前他们站的位置。但他现在太高大了,侍童时个子小,站在这里很合适,现在就有点不太对?   姜姬笑着嗔了他一眼:“怎么不坐下?”   姜义这才手忙脚乱的坐下来。   姜武说:“我这次又带来了两千两百车盐土。”他回去后就把浦合这段时间挖出来准备卖掉的盐土都给带来了。姜姬怔了一下,“……都带过来了?那浦合那边会乱起来吧?”   正说着,蟠儿匆匆而来,一进来就说:“我正好收了两百副藤甲,一千斤豆料,这就让人送到浦合去!”   他看到付鲤送过去的盐土后就知道必有大麻烦,连忙赶过来。   浦合人就是靠盐土换生活所需的一切,只要有盐土在,浦合人哪怕暂时看不到粮食,也不会紧张。   可姜武一气把他们这段时间挖出来的盐土全都带走了,还把商人也带走了,浦合的人肯定会怕姜武是不是打算逃跑呢?是不是不要浦合了?   “快送去吧。”姜姬点头,转过来对姜武说,“让你的人走一趟。”跟着就轻叹道,“下回别这样了……”她知道他是为了她,但不能这么莽撞。   不料,姜武却说一番让她都有些震惊的话。   “不必担心。”姜武安慰她道,“我留了两千人在那里,如果有人作乱,抓来杀了便是。”   “……”她复杂的感叹,“士别三日啊。”   “走吧。”她起身说,“我们去看一看盐土。”   姜武跟着站起来,两人手拉着手走出去,蟠儿和姜义留在后面。   姜义错后蟠儿一步,低头躬身。   蟠儿轻声说:“站直,抬头挺胸,别给公主丢脸。”   姜义连忙站直,耳中隆隆作响。   “你现在不是仆人,而是公主的侍从。”蟠儿缓步带他出去,一边轻声说话,可字字句句都像洪钟大吕响在姜义耳边:“还记得以前我是怎么教你们的吗?”   “你们就是公主的面子。”   “公主让你们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   “你们的一举一动,就代表公主。”   “不可屈膝示人,这世上除了公主,你们不跪任何人!”   姜义浑身热血沸腾!   他已经换了衣服,穿上了柔软的布鞋,衣服上还熏了香,因为剃了头发,他现在戴着帽子。   他明明已经回来了,却还忍不住躬着腰,低着头。   当年在莲花台时,就连去大王的金潞宫他们都不曾低头!   在他恍惚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马场。   轻云也打扮好了,正在奔腾跳跃。远远的看到公主来了,立刻轻快的跑过来,马夫紧紧跟着,生怕它撞到人!可是却看到这畜生竟然知道从侧面绕圈靠近,而且在接近时就放缓脚步,免得荡起烟尘。   “邪了门了……”马夫瞪着眼睛,喃喃道。   轻云在姜姬面前停下,甜蜜又依恋的轻轻靠近她,美丽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充满感情,像一个纯洁少女在看着她的爱人。   她伸手轻轻摸着它的长颈,正准备上马,姜武已经过来抱住她的腰把她轻轻松松的托上去了。   ……她没有告诉他,她已经会自己上下马了。   好吧,在他后面还有蟠儿和姜义。   以后再说吧。   姜武也没有马,在蟠儿来了以后,不管是谁进杨府都不能骑马,过二门都要卸下刀剑武器。   他替她牵着马,一起从马场这边出去。   这里本来是杨云海练马习武之地,要打仗时,他也会带着亲兵从这里出去。她现在看着这空旷的过分的地方,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养一点自己的亲兵。   卫开明显有建功立业的心,放他出去征战四方才是对的,不能要求一只猛虎做一只家犬。不然猛虎早晚有一天要噬主。   亲兵的领头者必须忠心,忠心到她说太阳是方的,他都不会怀疑。   她看了眼姜义。姜义虽然忠心,但他的容貌在很大程度上确实阻碍了他的发展。不是说他不行,但如果让他来领亲兵,那日后她都能想到别人会怎么说他:一个没有人心的野兽。异于常人的容貌本来就很容易召来非议,如果再加上武力,那会让人更加恐惧他。   她说:“阿义,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一会儿你到了那里,要仔细看好。”   姜义慌忙答应下来。   蟠儿看了眼公主,随即猜到公主可能要把盐土的事交给姜义。但他以为公主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全,姜义回来的恰是时候,正是给公主训一支亲兵的时候!   出了门,却有个人跪在路边。姜姬看到还没说话,蟠儿已然大怒。“人来!斩!”他喝道。   附近的士兵都是杨云海抓来的奴隶,其中只有领头的是正兵。他的作用就是听懂主人的话,驱使其他人遵命照办。   杨云海的正兵死的不多,现在被姜姬拆得七零八落,旧伍全部拆散,原来的伍长、什长、伯长等小将领要么撤职重归正兵队伍,吵闹的比较凶的全割了舌头入了工籍,去清河泥当苦工了。他们算是商城新籍施行的第一批“受益者”,姜姬怜惜民力,觉得人杀了还不如干活好。不然这群小将领一个都活不下来。   杨云海后面几年在辽城的胡作非为带给了他的军队一个很不好的意识:上面的人都会死,他们死了我就上台了。他“失踪”后,姜姬接管辽城,先把所有的军队都赶到了军营中,还事先把领头的都给抓了,正兵和军奴分开,可等她把辽城收下后,再去军营看时,营中已经互斗过很多次了。全是小范围的殴杀。   ——但出奇的是,没有人带队逃营!   她最担心的是某个将领登高一呼,煽动带人逃营。所以才会借刀杀人,除掉大部分她认为有可能在杨云海“失踪”后冒出野心的人。   结果她把这些人关在一起,他们没人想逃,却先结伙杀了其中最厉害的几个,一问之下,全是曾被杨云海或其他将领看好的人。   杀了这些人之后,剩下的人就很安心的留下来等开营了。   之后,莫言、卫开进营挑人,从头到尾顺利得不可思议。   她这才发现,就算杨云海没有死在此刻,再过几年,等他老迈不堪时,也会死在这些人手中。   他养出了一群狼!   现在,大多数的正兵都被混到了奴隶中去开荒了,开完荒他们还要去建城墙、挖护城河、重新建设城池,她有很多设想,要一一实现。   她要磨掉他们身上的狼性。   蟠儿来了以后,挑出一百多人,一人领十人,共一千人,暂时组成了她的护卫军。   这一百人有一件事做得很好,就是听话,特别是叫他们杀人时。   那个正兵听到蟠儿的话,喊人上前,十个人一窝蜂上去!瞬间就把付鲤按倒在地!正兵已经举刀砍上来了!   付鲤大喊:“公主饶命啊!”   姜姬认出了他,举手制止他们,正兵听到了,这一刀落在付鲤耳际,荡起一片小小的烟尘。   付鲤耳际一热,背上瞬间满是冷汗。   “怎么回事?”她小声问姜武。   姜武皱眉,亲自握刀举步上前。付鲤看到他来,像看到救星,连忙呼喊:“将军!将军救我!”   姜武一手按刀,提他上前,把他扔在姜姬马前。   轻云不退不避,只是轻轻跺蹄子,看起来很想踢上去,只要姜姬示意一下,它也可以双蹄齐齐踏在此人背心,管教一击毙命。   蟠儿知道它的本事。   付鲤扑在马前吃了满嘴土也不敢说话。   姜武,“你有何事?”   付鲤受这一场惊魂,就一股脑的全说了,说得颠三倒四,不过当时他的小心思也说出来了。   姜姬听了一笑,再看姜武已经目露凶光了,她心中一跳,连忙叫他:“阿武,你的人,你回去教训。”   她轻轻一拉缰绳,轻云就知她心意,轻轻跳过此人,带着她走了。   “来,我们还有事要做呢。”她叫走了姜武,蟠儿却要留下,他要好好教训那个正兵。这种不知底细的人,只因为是姜将军带来的就可以让他守在公主日常出入的要道出口?   此患不除,他怎么能安心!   “你跟上去。”他对姜义说,“好好侍候公主。”他叮嘱道。   姜义应下,跟上去,也上了马,跟在姜武身后一起围绕着公主,往盐场而去。   盐场在一处空地上。早在姜姬说要将盐土精化后,蟠儿就划了此地。   它位于东西两市的交界处,来往两市的商人一眼就能看到它。   以前一片空白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了数千辆车!这些商人的眼睛都被吸引过来了,赶都赶不走。如果不是有一群一看就很不好惹的兵围着,他们早就上前了。   不过现在也打听出来了——多亏那几个跟着这些车来的商人。   原来是浦合的盐土!   原来以后想买浦合的盐土,只能到商城来!浦合不卖了!   商人们立刻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去金碧馆,要谈个什么价才能让姜司官点头让他们买走这些盐土呢?最好只卖给他,不卖别人!   正在此时,前有两道士兵开路,将周围的商人全都赶走,然后,士兵们矛尖对外,严阵以待。   片刻后,三匹马缓步而来。当中那匹黑白相间的马上的少女,正是摘星公主!   曾有到过乐城见过摘星公主的商人看到这一幕,感叹道,“如斯佳人难再得……”   相隔数年,乐城变商城,摘星公主仍是摘星公主。 第226章 铁   政治就是作秀。   姜姬早就打算好好的做一场秀,姜武送来这两千多车的盐土就成了最好的一场秀。   “喝!”   “看啊!这么多!”   随着空地上的盐土被一车车卸下,再一袋袋打开,现场进行精化,商人们的眼睛都变绿了。   盐土被筛捡过后,谁都看得出哪一堆最值钱。   颜色最好、块头最大的盐土块被清水冲洗干净后送到姜姬面前,她当着众人的面满意点头后才带人离开。而盐场上的筛捡还在继续,听说商人们一直在那里围观直到深夜。   她也听到了想听的话。   人们都说,公主是为了吃到最干净、最好的盐才这样做的。   一个奢侈的公主比一个精明强干、权欲极盛的公主对她来说更好,在她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对她的警惕。为此,她宁愿让别人都以为她是一个蠢蛋。   最先选捡出的盐块被她带回沦海楼,她想自己试一试煮盐。   姜武看到屋里的小鼎中的水已经慢慢滚了起来,眼前与其说是盐汤,不如说是泥汤,泛白泛黄泛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   这就是他们平时吃的盐?   他看她让人把柴火移开,将这盐汤冷却后,把上面的比较澄清的水倒出来,鼎底有很多细腻的沉淀物。   “这是盐吗?”他问。   姜义、蟠儿、卫始和莫言也都急切的望着她。   “不是,是杂物,扔了吧。”她说。   沉淀物被清出去后,她不让人洗鼎,继续把刚才的水倒进去煮,一直加柴,直到煮干,鼎壁上结下了一层灰白色的东西,她把它刮下来,口感不太对。是咸的没错,应该就是盐,却是苦盐,还有一些渣子。   此时已经是晚上了,就着火炬的光看不太清楚,但眼前白粉似的东西好像就是盐粉,还是很不错的盐粉!   姜武的眼睛都要瞪直了,蟠儿和卫始他们也是一脸的惊喜。   姜义激动的气都要喘不过来了:“这是盐吗?”   “不是。”她说,这不是盐,或者说不够纯粹。盐土中除了盐之外,还有别的可以融于水的物质。   “怎么不是?”姜武用手指沾了一点,舔了一口,肯定道:“这就是盐。”   “这是苦的。”她说。   蟠儿尝了一口,卫始他们也都跟着尝了。   几人都皱起了眉。   蟠儿说:“有些地方卖的盐是这样的,这也可以当盐卖。当然,公主吃的盐肯定跟这个不同。”   姜武点头,“以前家里吃的都是这种盐,我还去买过。”   卫始和莫言受到的惊吓最大,谁会想到盐竟然是这么取出来的?而公主竟然知道?   “但这不是盐。”她说,“在煮盐之前,应该需要先在融液中放一种东西,让盐汤中除盐之外的物质结晶或中和,再煮盐,煮出来的才是能吃的盐。”   至于加什么,那她就不知道了。   她本想如果能煮出盐来,商城也可以卖盐,看来事情果然没这么简单。   这不算是个打击,而且除了她之外,剩下的人都认为这样制出来的盐就可以卖了。   卫始笑道:“公主,底下的百姓们能有这种盐吃,已经很高兴了。”   蟠儿没说话,既然公主不想制这种盐卖,那就听公主的好了。   姜武说:“那就不卖,还是卖盐土吧,让那些会制盐的自己拉回去制。”   但经过挑选出来的精盐土和筛到最后剩下的几乎是废物的盐土,价值当然不可能一样。   卫始这才相信原来将盐土分一分等级就可以卖出更高的价钱这件事。   第二天,就有商人来求见蟠儿。姜姬也再次收到了礼物。这是杨云海不在以后,她第一次收到礼物。   以前商城的人只是猜测现在商城的主人是她,昨天一亮相,他们确信了此事,就开始争相给她送礼。而姜武也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关于他与她的渊源也很快被众人知晓。   商城建立以来的第一炮,终于被浦合的盐土打响了。   比起商城给商人的种种优待,浦合的盐土才是能吸引他们长久的停留在此地,而不是仅仅把商城当成一个落脚点。   虽然这个落脚的地方也越来越吸引人了。   但蟠儿却只是让人在盐场上分盐,不管商人们怎么求见都一个不见,如果有人当面问起,他就会立刻端茶送客。   马商和漆钩在私底下议论此事,两人都能看得出来,商城这些盐是一定会卖的,但显然,商城在选一个合适的买主。   换言之,谁能给商城送来它需要的东西,这些盐才会归谁。   没有人不想要这批盐,而且是精化过的最好的盐土!   马商早就忍耐不住了,但他不想贸然开口,他要有一定把握后才会去求见姜司官。   他对漆钩说:“贤弟可有良策?”   话是这么说,他是认为漆钩一定有办法的。漆钩住在他家,那天,公主府来人,先是致谢,最后又带了一个人走的事他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来路,但显然漆钩送了一个公主喜欢的礼物。   漆钩摇头,他对盐土的兴趣不大。他在漆家从来是不多做一分,也不少做一分。只做份内的事。   对马商来说,可能盐土能换来更多粮食。但漆钩跟马商出来只是为了魏粮,别的他一点也不想管。   ……只要想起魏国如今的乱局就叫他难受,哪还有心情去管别的?他恨不能早早把事情办完就回燕国。   马商叹气,以为漆钩是不想浪费他的人情,道:“那就只好再等一等了。”   到最后,公主府是肯定会把消息放出来的,他们也会知道公主想要什么。就看谁奉上的东西更令公主满意好了。   马商握紧手,随后接连数日都在联络更多的商人。   “现在城中的商人们正在抱成团。”蟠儿说,“接下来就等卫开的消息传回来了。”   姜姬感叹道:“希望能快一点。”赶在秋风吹起之前。   因为商城已经快没有存粮了。   幸好卫开的动作够快。他带兵埋伏在魏鲁交界上袭击了几个商队,半个月后,时近八月,消息终于传回了商城。   商城的商人们立刻像冷水落到滚油锅里一样沸腾起来了!   如果说这些走遍八方的商人们最害怕什么,不是一城一城花样百出的城税,不是要花钱打通一道道关节,而是强盗。   强盗有的讲理,有的不讲理。有的杀光了人抢走了货,几年后才会被人发现早被野兽吃光的尸骨。讲理的,好歹还能商量,哪怕奉送全部的货物,只要能放人走,放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可这次出现的强盗就是不讲理的。   发现强盗的人是另一伙商人,他听说了魏国豫城的事,带着伙计匆匆赶往魏国,却在宿栖地看到了淹没在草丛中的尸骨,立刻吓得退了回去,事后再请人前去查探,查探的人回来后都吓傻了,说十几里路上散落着数百具尸首,几乎看不到刀剑等利器伤,多数是被人殴死的,有可能是石斧。   石斧其实是野人常用的工具之一,他们没有铁器,就以木与石做成石斧与石锤。   这条路上有野人出没!   这个消息立刻吓退了想从这里去魏国的商人。可如果不从这里入魏,就要绕个大圈。与魏相邻的另一个晋国并不怎么欢迎商人,商人入城的城税有的甚至会高达九成,而且在晋国,商人入罪的事很普遍,随便抓一个商人栽脏说是大盗,抓去砍头也不是没发生过。可商人又能去哪里说理?家人可能几十年后都未必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就算知道了,难道还能跑来告官不成?本来就是晋官抓了他,又要去哪里告?   何况鲁国商城对他们商人的优待是别的城市所没有的。考虑了一圈,他们还是想走这条路。   怎么办呢?出钱!找人赶走这群野人!   姜武很快从商人那里听说了他们想出一大笔钱请他去赶走野人的事。   他去问姜姬,接不接?这本就是他的“副业”,主业是扮演强盗。不过他扮的强盗一般出现在浦合附近。   “接,但不要钱。”她说,“不管他们从魏国贩什么回来,你要三千斤粮,一千斤铁。”   她和蟠儿、卫始他们商量过,预测过豫城存有的生铁数量大概在一千到三千斤之间。   而豫城太守敢拿出来卖的数量应该在一千到八百斤。   除非他有别的渠道购入生铁,不然就这么多了。   姜武道:“粮食好说,生铁……”商人们肯给他吗?   “不给的话,叫他们拿粮食换嘛。”她笑道,“他们给不出来生铁,只好拿更多的粮食去换啊。”而且,姜武要生铁很正常,他手下有兵,浦合没有铁矿,乐城到现在都半句不提给姜武的军队配武器这种事,明显是在装傻。既然如此,姜武自己去找铁,自己打武器也很合理。   姜武明白了,回去就见了商人,开口要粮,要铁。   商人回去跟他们一伙的人商量,都道粮食好搞,三千斤,均一均立刻就能给姜武抬来!   可生铁……这东西除非大城,小一点的城镇都未必会有!   他们要从豫城买来,就一定要找一个过硬的关系,还不能把自己陷进去。不然一群商人买生铁……呵呵,抓去砍头都不必找理由的。   “这事,不能只叫我们出钱!”一人道。“对!应该大家一起出钱!”   消息很快悄悄流传到其他商人那里,于是人人都知道了,现在,姜将军已经有了浦合,不是以前的“便宜货”了,给粮食请不来人家,没看到将军身后还站着公主吗?公主有商城!公主把杨云海的老巢给抄了!能缺粮食吗?将军就要铁!   给铁,将军就出人。   马商当场不说话,回去就立刻让人准备礼物,准备去公主府拜访。   他走后,漆钩才知道。跟商人的沟通全是马商去干,漆钩很少加入进去。这次等于是挖旧国的墙角,他不是很积极。   “他去公主府了?”他问黄苟。   黄苟说:“要不要,我去找阿义打听一下?他就在盐场那里。”   姜义回去后,黄苟才知道他竟然是当年摘星宫,摘星公主的旧人。没想到当年公主流落到辽城,他去了燕地,到了漆家。   黄苟多少有点感动,旧主旧仆,多年后重聚,何等感人?   而且,公主显然十分信任姜义,他才回去,就把盐场交给他打理。现在姜义坐在盐场上风处的一个宽敞的棚子里,前面还有纱帘,他在帘后安坐,面前有几,身边有香,还有侍童与卫兵受他差遣,虽然漆钩说以前公主待姜义等人就是如此,而姜义在他家时做的却是粗活,所以,其实他们挺对不起姜义的,没有给他和身份相配的待遇,所以如果想借此事邀恩,有点站不住脚。但黄苟还是觉得这小子一步登天了!   “算了吧。”漆钩说,“去找他也不过是挟恩以报,有什么意思?而且,他又怎么会说?”   黄苟仍不死心,悄悄带上礼物跑到了盐场,求见——姜义。   幸好姜义还念旧情,听到侍童通报他来了,连忙起身相迎,请他到棚内坐下,还命人上茶,听说他是来打听商人与魏鲁商道的事,就答应回去会打听一下,改日给他消息。   黄苟大出意料!欢喜的回去后告诉漆钩。   “我看,他也不是那么难说话!”黄苟道。   漆钩却皱紧了眉,心道是不是有人正在等着他们上门呢……   两日后,黄苟再去,姜义果然打听到了,道现在商人们请姜大将军带人护送他们走魏鲁交界,姜大将军不想答应,所以才狮子大开口。   漆钩惊疑不定:“你说,他跟你说浦合将军不想干?所以才要生铁?”   黄苟却半点不疑,“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一个大将军,占着浦合,多少盐土啊!那就是个聚宝盆!干什么要去打仗?浪费自己的人?”带人赶走野人,当然会发生冲突,不可能毫无伤亡。   漆钩:“那……如果商人们答应给他生铁呢?”话音未落,他就懂了!   “那就赚了嘛!”黄苟道。   不是!商人们一开始绝拿不出生铁!但又要说动姜大将军出人,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马商坐在姜武面前,笑道:“大将军,这是两千五百斤粮食!五成是稷麦!只有不到一成是豆粮。”   姜武一脸不耐烦。   马商猜得到,人家想要的是铁好不好?给粮食能行吗?   他道:“还有三千斤在运来的路上……大将军!”姜武起身准备走了!   马商连忙喊:“大将军!一千斤生铁……小人等确实拿不出来!但小人们一定会尽力去买!只要大将军能送我等平安越过边界到魏国去!”   姜武头也不回,冷笑:“那若尔等骗了某,又当如何?”   马商苦笑,道:“某等去了魏,还是要回来的,路上的野人……驱散后也会回来,若无大将军护送,我等归途之上如何安枕?何况大将军铁骑神威,驰骋千里取我等狗头又有何难?小人们又怎敢欺骗大将军?”   姜武这才回身,逼视着马商:“你说尽力……一千斤生铁,能带回来多少?”   马商咬牙道:“便是这次不行,某愿与大将军盟誓!五年……不,三年内,必为大将军取一千斤生铁!若违此誓,大将军只管取了某的狗头!”   姜武重新落座,“我便信你!”   马商大喜!这样一来,他跟姜大将军就能比以前更亲密了!   他道,“某绝不敢让大将军失望!”   姜武回到沧海楼,他走进来,看到昏黄的灯光下,姜姬倚着凭几而坐,手中握着一册竹简,就像在摘星楼一样……   他驻足良久舍不得喊她,舍不得打破这一幕。   还是姜姬看到了他,笑着放下竹简,直起身道:“怎么回来了却不进来?”   他大步进来,坐在她面前,迫不及待的说:“那些商人把手上的粮食都拿出来了,还有三千斤即日便到。等粮食送到了,我就送他们去魏国。”   她握住他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一切都照她的计划顺利的进行了,最后只能千篇一律的说一句:“一路小心。”   ——若有一日再也不需要他披星戴月的在外奔波,不必忧心生死,该有多好? 第227章 大智若愚   马商回到家,先来见漆钩。   漆钩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叫贤弟枯坐数日,是某的过失!”马商一副“我有惊喜”的表情,“不过,某已经打通关节!三日后,姜大将军就会带我等前往魏国!必不会耽误贤弟的事!”   漆钩了然,认下这个人情,对马商再三道谢,陪他说了一晚上的漆家内闻,虽然他知道的不多,但拿来糊弄马商却够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此人,黄苟看灯还亮着,进来催漆钩睡觉,看他早已洗漱完,披着头发坐在榻上发呆。   黄苟不知道漆钩家乡是哪里,不知道他为什么宁可像个仆人一样留在燕地。但他知道,漆钩时常会像这样整夜不睡。特别是要漆四告诉了他魏国豫城的事之后,他在离开燕地之前都无法入眠。   他熄掉其他的灯,只留了一盏,走上前道:“主人,睡吧。”   漆钩深深的叹了一声。   “睡吧……”他躺下来,黄苟熄了所有的灯关上门出去了,屋里一片漆黑。   漆钩仍是毫无睡意,他的心中乱成一团,曹家、魏国等等的事都缠在他的心中。   如果不是那个夏天……   他闭上眼睛,心在滴血。   他自负风流,招惹过多少真心,唯一最后悔的就是那一场荒唐!   青涩少女,像清晨花叶上的露水,似乎轻轻一触,它就会消失。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该恨自己,还是该恨……   如果不是那个夏天发生的事,他现在也早就站在吴都台上,成为魏王的座上宾了吧。   那现在魏国王与臣之间的乱相还会出现吗?王太后权欲熏心,挟持魏王之事,他至少会上书直言!不把这个恶妇骂到躲回宫室他就不是曹非!   那个只当过渔阳太守这种小官的人也敢染指豫城?还拿城中金库当成自家私产?该杀!该杀!!   漆钩的双手紧紧抓住被子,嘶啦一声,被子都被他给扯破了。   可他的手握的再紧,他也不是曹非……他是漆沟,燕人之奴。   他这次不是归国,而是去替燕庶买走魏国之民血汗浇出的粮食!   他是魏奸!此生愧为魏人!   漆钩的牙紧紧咬着,口中渐渐泛起腥气。   早晨,黄苟特意准备的早饭却不见漆钩用一口。只见他再三漱口,梳发,整衣后,对他说:“我想见一见公主,你去问问阿义,能不能替我引见。”   黄苟问:“好,主人想什么时候见公主?三日后,我们不就要走了吗?”   “今天。”漆钩说。   漆钩大礼参拜在姜姬座下,再抬起头来时,说:“魏人,曹非,见过摘星公主。”   姜姬道:“曹公子请坐。”   殿中无人。秋日午后,窗外仍有夏蝉鸣叫,殿内却愈加静谧。   漆钩……曹非坐下后,单刀直入的说:“我本是魏人,因犯下大错,无颜归乡,才隐姓瞒名藏在燕地,与人为奴。”   “曹公子能忍人所不能忍,日后必成大器。”   ……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夸奖”。   曹非看座上的公主,竟然并非讽刺。   “惭愧。”曹非叹道,“当不得公主此言。”   姜姬道:“怎么?难道今日曹公子以魏人来相见,不是为了故国,而是为了燕?”   曹非:“……”   他知道会被人看出来,但他以为公主会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用间,没想到公主竟然真心实意的认为他在心底仍认为自己是魏人。   姜姬道:“哪怕相隔千万里,心中仍有故国,就还是故乡人。曹公子,你身在何处,说的是哪国语言,身着哪一国的衣衫,都不能抹去你身上流着魏国的血。”   曹非眼中一热。   ……在他逃出家后,就以为再也听不到这种话了。哪怕这话不是出自魏人之口,他也……   “我既是魏人,自然不可能帮着外人挖自家的墙角。”曹非道。   “曹公子不想去魏国?”姜姬道,“还是……不想让魏粮离开魏国?”   曹非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很冒险。从公主这段时间的布置看来,公主在屯粮。   他来的这段时间已经听说了,公主正在着人开荒。这说明公主并不想让商城延续辽城的命运,做一个兵城。她虽然给商城起名为商,可商人来来去去,带来财富,却并不会以商城为家。   商城真正的骨干是那些在城外开荒的奴隶。   听说公主把他们编为田籍。以不会跑的土地栓人,足以看出公主的用意:她要留下这些人。   可开荒说起来简单,几年内是做不到养活商城的人口的。   所以公主就必须从外面找粮。   她要维持现在的局面,每一年,她都需要大量的粮食。   换句话说,她和燕地现在成了“对头”了。   曹非道:“我自从到了燕地之后,十四年前,每年都要往返燕与郑。我熟知郑国所有卖粮的城镇,我是这些城镇太守的座上客。正因为我能买来足以令漆家满意的粮食,让他们在养活自家的同时,还能养活燕王,甚至还有余力拿去卖给别的贵族,交好他人,所以我才能在漆家半客半仆的生活。不但有自己的宅子、奴隶,还有自己的卿客。”   姜姬笑着问,“曹公子在燕地也有卿客?”   曹非点头:“他们替我出主意,教给我怎么讨燕贵的喜欢。”他本是魏人,初到燕地,人生地不熟,为了站稳脚根,在开始的几年,他把钱全都花在卿客身上,甚至借债都要让这些燕人卿客留在身上。   他的付出是有价值的。每年投到漆家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不是燕人,却站到了最好,站到了谁没料到他能站到的位置。   “我愿助公主一臂之力,让公主不必再为恶邻烦恼。”他道。   “只要……”她慢声问。   “只要公主能让商城不接受豫城的脏物。”他道。   也算聪明。他拿魏国的蛀虫没办法,拿各国的商人没办法,就从关节下手,让商城先对从豫城来的、来路不明的货物摇头。   商人趋利,没有利益,他们为什么要跑到魏国去?   “你能帮我什么呢?”姜姬慢条斯理的问他。   “我可以把郑国的粮都给公主。”曹非轻声道。   “都给我?”她失笑,好大口气。   但曹非不是做不到!   可他做得到,商城却吃不下这么多粮食。   “怀璧其罪。”她摇头。   曹非道:“公主收下可以再转卖,我可以让燕国不从郑地买,而从公主手上买。”   姜姬笑了,“燕与郑隔鲁而望,我与燕却近在咫尺。我手握巨粮,我弱燕强,燕为何要放过我?”她声音放轻,“曹公子欲取商城?害我性命?”   她话音未落,殿中突然冒出数十手持尖矛的士兵!   他们团团围住曹非。   曹非半点不动,哪怕矛尖已经抵到了他的眼前。   “公主,你要取我性命,轻而易举。”曹非说,“我又怎么会害公主呢?”   “这世上不惜命的有,不惜名的有,不爱财的有,不爱色的有。”姜姬说,“曹公子可见过这四样都不要的人吗?”   曹非静思片刻,摇头。   姜姬笑道,“我之前说曹公子能忍所不能忍,日后必成大器,并非恭维。我看,曹公子就是把这四种都抛到脑后的人。”她叹道,“你心中有大爱,身家性命,名利浮云,都能抛掉。就算死得身败名裂,只怕也不在乎吧?”她看着他道,“所以,曹公子如果不说出实话来,我只能让曹公子死在这里了。”   曹非双目灼灼,望着姜姬,突然又行了一次大礼。   “我欲与公主为盟,这才试探公主。”他仰首道。   姜姬也不生气,温柔问他:“曹公子与我难道有共同的敌人?”   曹非道:“我愿在燕地为公主行间人事,送与公主魏粮、郑粮,只愿与公主共谋燕王百世江山!”   他回不了魏。   他除不了奸佞。   魏与燕、鲁、晋相邻。   晋小,不必忧。   唯燕鲁,国大民壮,为魏之恶邻。   摘星公主,鲁人也,为女却心怀百姓,胸藏江山,乃鲁之心腹大患!鲁国有此女将永无宁日!   唯燕,他虽然身在燕地十四年,却对燕束手无策。   燕王虽老,芦芦性弱,可燕王去后,燕王必不是芦芦,而是漆家漆四!漆四乃不世的雄主!有他在,鲁国危,魏国危。   鲁国上有大王,下有龚、冯、蒋,还有摘星公主……   到那时,魏国必陷入四面为敌的窘境。   “此话怎讲?”她问。   曹非道:“公主,如今燕王老迈不堪,太子芦芦在燕地毫无人望,如今恰是最好的时机!如果燕地能陷入大乱,对公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   “燕人以我为奴十四年,我早想报仇了。”曹非道,“公主若是嫌我望恩负义,先叛魏,再叛燕……”   “那倒不会。”她感叹,“曹公子对魏国的忠心可昭日月。”   曹非道:“我知道公主不信我,这次去魏国,我一定会让公主满意。”   “拭目以待。”姜姬道。   送走曹非,姜武、卫始、蟠儿都从后面走了出来。   只有她一个,曹非才说这么多,再多一个人,只怕今天就听不到这么多精彩的话了。   她把姜武叫到身边坐下,这种事他开始听不懂,多听听就行了。   卫始道:“公主信他?”   姜姬摇头,“不必信,也不必不信。与我有利,收下;与我无利,不理就是。”   卫始皱眉,“此人反复无常,我还是觉得该杀了他!”   保守的话,当然是杀了曹非好。可他给的铒也很诱人。   魏粮,郑粮。   姜姬叹气,看在粮的份上,她就舍不得杀这个人了。   蟠儿笑道,“此人虽然用心不明,但他心系魏国应该是不假的。”   卫始反问他道:“难道你就不怕他阴谋陷害商城,让燕国以为鲁国故意跟燕国做对,最后燕鲁打成一团?那才是对魏最好的做法!”商城是鲁国边城,商城的做为,也会被解读成鲁国的意思。到时商城占了郑粮粮道,燕国必怒。   蟠儿也反问他:“难道他不这么做,我们就不要魏粮与郑粮了吗?燕地就不会猜忌我们了吗?”   两人吵得热闹,姜姬悄悄问姜武:“能听懂吗?”   姜武摇摇头,又点点头,“就是这个魏人要陷害鲁国与燕国打起来。”但现在卫始和蟠儿在吵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姜姬问他:“那重点是什么?”   “粮食。”这个他懂。燕和商城都要靠外来的粮食吃饭。   “那如果我们把粮食都拿到手里了,燕人发怒,怎么解决?”   “给别人卖掉。”他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可以稼祸给别的商人啊。   卫始和蟠儿都是一愣。   姜姬笑了,问姜武:“那个马商,最近还来找你吗?” 第228章 就势   商城站在这里,隔邻的燕国就是心腹大患。以前辽城为什么在此地屯下重兵?就是为了防备燕国。虽然之后杨家作大,但姑且不说现在这个鲁王姜元,杨家作大最初是在先王时期。   姜姬代入自己想像一下,杨家作大的好处很明显:杨家把辽城当成自己的地盘,不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让燕国越雷池一步,至于他用什么方法就不重要了。   坏处嘛,就是祸害一下附近的城镇。如果她是鲁王,也会认为这个代价小到不值一提。   而她会选择改辽为商,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如果她是个男人,哪怕不通武艺,她也敢延续杨家的做法,让商城继续做一个兵城。   可她是女人。女人的身份不再于她能做到多少事,而在于别人对她的观感。   一个女人为大将军的边城,只会成为人人眼中的软柿子——不管她是强是弱。   哪怕别人来咬上一口,发现她不是柿子而是硬石头,又如何?还是要打啊。   而这种争斗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商城都是一种无谓的消耗。   可改辽为商,让这里变得商人云集,商城就一定安全了吗?   当然不是。   商城现在就像一个放弃了武器的大肥肉。以前她用计养肥杨云海都有人来打他,现在她等于是没有兵的杨云海,更会有人来打了。   怎么办?   那就只能选择削弱燕国了。   幸好燕国并非铁板一块,新一任燕王的更迭近在眼前了,就像当年朝午王骤起改天换日一样,燕王的老迈已经让燕国人都不安分了。   “那要暗杀燕王吗?”蟠儿道。   姜武呛了一下,不自觉的放下手中的杯子。   现在只有他们三个。   曹非走后,他留下的话让所有人都心潮起伏。   姜姬让卫始去想办法打听一下燕地的情形,却留下了蟠儿和姜武。   她看了一眼姜武,对他的反应倒不意外。   如果卫始在这里,估计也是这种反应。   脑后生反骨,大概只会出现在两种人身上。   一种是她,来历特别,从小学的历史就是各种农民斗争,民间戏称屠龙术。   换句话说,她没受过忠君的教育,也不觉得上头的大王、皇帝有什么好尊敬的。   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   推翻了他,那就是我啊。所以为什么会不敢弑君呢?   另一种,就是蟠儿。   她提起个头,只有蟠儿毫无障碍的接受了。   蟠儿受的同样不是三纲五常的教育。他接受的是奴隶教育。   但这同样有一个问题:如果主人能力不够压制奴隶,如果奴隶很聪明,会反思,小时候懵懂无知,越长越大之后,发现头顶上的主人愚蠢不堪,他真的会心甘情愿一直为奴吗?当这个契机到来时,愚蠢的主人能发觉他一直信任,不会提防的奴隶已经开始打算造反了吗?   如果蟠儿仍在蒋家,现在也该到他运用从蒋家学到的一切来“回报”蒋家的时候了。   她可不觉得蒋龙会是蟠儿的对手。   但卫始不同。   如果他在这里,在蟠儿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第一个反应肯定是“杀了他”。   因为蟠儿这种想法是“大逆不道”。不是他这个身份、地位的人应该去想的。   他是不会把蟠儿看成和他同等地位的人的。   所以下位者一旦冒出这种苗头,他肯定是要掐灭它!   就算是姜姬有这个意思,也远远超出卫始的接受能力了。   她看得出来,卫始他们欲望的终点就是商城。   他们认为这会是她这个公主未来的封地,他们会是她封地上的大臣。   这同样也是他们给她划下的界限。   如果她露出想除掉燕王的念头,很难说他们会做什么。   可能不会杀了她。但把这个消息传回乐城,送给他们认为“信得过”的人就很有可能了。   因为他们同样觉得这个念头是“取祸而不自知”,已经超出她的身份承载的极限了。   卫始他们是不可能说服的。她也从来没想过要花力气去说服他们,因为在一些事上,他们可以听她的;在另一些事上,特别是涉及到三纲五常的问题上,他们认为自己手握的是真理。她大概也会被算到大逆不道里面去。   与他们相反的是姜武。   王与帝,对他来说是天人,不受人间律法约束。但这个概念很模糊,他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像卫始他们可以引经据典的说明他们说的是对的,那些经典在说服别人的同时,也同样令他们深信不疑。   姜武就说不出来。   这才给她留下了操作的空间。   “不是。”她摇头,眼尾看到姜武松了口气。   “燕王现在死的话,燕国就没有悬念了。虽然从商人那里打听来的东西不多,但也听得出来,芦芦太子身后没有一个家族支持。而本该是他最大的支持者的漆家,偏偏有个他最大的竞争者:漆家漆四,漆鼎。”她说。   蟠儿点头,“对,听说白家在白贯死后,分成了两半,一半支持芦芦太子,一半不支持。”这样,白家的影响力就减弱了。因为分裂成两半的白家,弱小的一支支持芦芦,强大的,有白城的那一部分明显一点也不看好芦芦。   哪怕芦芦太子饥不择食的娶了白家四岁的太子妃。   “虽然人人都说雪中送炭好。”姜姬摇头,“但如果两边实力明显差距这么大,我也愿意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芦芦和漆四,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第二天,马商来了。   姜姬让蟠儿出去见他。她找的那些来往燕地的商人虽然没一个有门路钻到燕国权贵中去,但他们倒是送了一个不错的消息给她。   马商,似乎在燕地的靠山就是漆四。姜武说:“曹非的事,我们不告诉马商吗?”他觉得,曹非和马商一起来的,曹非却明摆着要玩阴谋,那不如让他们狗咬狗好了。   姜姬有点惊喜!温柔的对他说,“那倒不用,曹非现在对我们是友非敌。”   姜武惊讶道,“……他不是想,害我们跟燕国打起来吗?”好给魏国解围。“但他要做到这个,就必须先让我们强大起来。”不然一个弱小到不堪一击的“敌人”,他以为能哄到谁啊?   别忘了,她送到燕王那里的那个消息。燕国的人已经杀了辽城一个太守了,再杀个公主看看?   现在就算她在商城征兵,征得比杨云海多十倍,燕国也会装看不到的。   燕王是不会犯这个错的。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跟鲁国起冲突。   曹非虽然不知道杨云海的事——他估计以为杨云海不是姜武杀的,就是她杀的。   但他也看得出来商城现在是什么样。他想制造商城和燕国的矛盾,那就需要足够的铒食。   比如粮食。   可姜姬当天已经说破了,她不会占有太多粮食。曹非想用她催肥杨云海的方法来催肥她,哼。   “他要害我们,需要想别的办法。”她说,而对曹非来说最重要的,却是先取得她的信任。   ——我知道你要害我。   ——你可能猜到我要害你,但我要打消你的念头,所以我会用尽全力来取信你。等你非常相信我后,我再害你。   ——我可以让你先讨好我,在你看来,那就是我短视又贪婪,舍不得你给的好处。   “时间越久,我们占据的优势越多。”姜姬笑道,她都能想出一百个办法来让曹非做无用功了,比如想办法替魏国火上加油;比如在燕国找另一个合作者。   让他白白花力气,替商城屯粮吧。   三日转眼就过去了。运到商城的粮食不是三千斤,而是五千斤!   看到姜大将军惊喜的神情,马商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他状似不经意的上前,小声对姜武说:“恰好有另一批二千斤的豆料,我就都给大将军运过来了。”   姜武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语。回身上马,绕着那近万车粮草,振臂而呼:“儿郎们!这就是我们的粮食!”   周围的士兵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地面都仿佛颠动起来。   姜姬没有出现,这一幕是独属于姜武的。是他收归军心的一幕。   但她在沧海楼也听到了那振奋、激动、满足的呼喊,像激浪冲遍全身,她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卫始大惊,直到数息后,他脸上都是掩不住的震惊。   可能他没想过,姜武会这么得人望吧。   “这是我们的!”姜武的马儿奔腾跳跃,绕着数万车的粮食绕圈奔跑,一边跑一边对着围着他的两千多士兵喊,“以后我还会给你们更多!”   “只要有公主在!”   “只要有商城在!”   “现在背上你们的粮食随我来!!”   他跑到车前,举着长矛对着一架粮车上的麻袋狠狠一刺,再用力挑高,把它挥到附近的人群中,那边的士兵一边欢呼着一边去争抢。   “每人背一袋!力气大的想背几袋背几袋!可以推着车走!只要你有这个力气!掉队者杀!”   他喊完就一马当先,付鲤带着人立刻去赶了七八辆车跟上走了。士兵中无马的去背粮,有马的都赶车了,还真有几个没马的十几人为一群,推着车、拉着车走。   眼看着大队人马跟上,烟尘还未消,马商就喊着人:“赶紧走!赶紧跟上走!”   有他带头,商人们纷纷赶着自己的货车,不远不近的跟在队伍后,赶向魏国。   “这次去的商人有几成?”姜姬问蟠儿。   蟠儿道:“只有不到一成。”也就是说,只有大概二十几个商人跟在姜武身后。   姜姬笑了,“可见怕死的人还是多啊。”哪怕有姜武带兵头前开路,也有大半的人不敢去,或者是想先观望一二。   姜姬问他:“你找了几个人?”她想刺探魏国的事,让蟠儿找商人做间。   蟠儿压低声道:“只有十人。”   一半的人都被他买通了。   姜姬难掩笑意,感叹道:“辛苦你了。”   蟠儿摇头,“还不知道他们带回的消息有几成。”   “这只是第一回 ,以后机会多着呢。”她道,“多打听一下曹家的事。”   蟠儿点头:“交待下去了。”   姜武和商人们走后,商城难得变得冷清了些。   浦合的盐土源源不绝的送来。吴月留守浦合,来送盐土的却不是她记忆中的胡鹿,而是一个熟人。   “屠豚?”姜姬看到屠豚时吃了一惊,因为他少了一支手。   屠豚跪了下来,“见过公主。”   看到他空荡荡的袖子,姜姬有些难受。   这是第一个出现在她面前,受了伤的旧人。   “过来。”她道。   屠豚有些迟疑,膝行着靠近,却仍距她十步有余。   如果不是将军下令,他是不想来见公主的。   他被将军遇到是在去年,在这之前,他带着当年的那些人早成了为祸一方的土匪。这只手就是这样没的。   他做了很多恶事,无颜再见公主。   他把头伏在地上,不料,公主竟然起身离座,来到他身边,挽起他的袖子。   “在手肘上……”在手肘下五寸许处,齐齐而断。   屠豚把头贴在地上,眼泪不停的流,却不敢抬起。   他听将军说,公主一直在辽城,受杨贼的欺压。他当年没能来救公主,之后却把公主忘到脑后。等他被将军的人抓到时,还是因为公主,他们才没死,将军才收下了他。   “我让人做个东西给你。”她记得可以做个海盗头子那种的假肢,技术含量也不是太高,至少可以让他这只手能继续发挥作用,打斗时也不至于输别人一筹。   她放下他的袖子,看屠豚一直不肯抬头,大概明白原因。   “下去吧,去找后面的人要东西吃,休息几天,等东西做好,你习惯了再回浦合。”她道。   屠豚退出来,却撞上了在等他的蟠儿。   蟠儿浅施一礼,道:“既然回来了,难道还要走吗?”   屠豚胸膛不停起伏,姜将军说让他来见公主,听公主安排,公主说要送他东西,却让他等着回浦合。   “……公主不要我。”他有些委屈的说。   蟠儿道:“公主一向体贴,你现在是大将军座下悍将,难道要公主喊你回来操灶间事?”他深深长叹一声,“……公主身边没有多少人了。”   屠豚猛得抬起头,“我、我……”   蟠儿感伤的一笑,喊来一个小童,道:“看我,都忘了。你跟他去后面吃些东西,再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第二天,姜姬拿着让人做好的假肢半成品正在摆弄,小童说屠豚求见。   “正好,让他进来。”她道。这两个是照她说的做的,但怎么感觉有些沉?一段木头中间挖空打磨光滑,里面衬一块软牛皮,前面再镶个铁勾子,技术不高,但能用吗?小臂那里戴得上吗?   屠豚鼓足勇气!进来就看到公主面前摆的两个木器。   “过来,戴上试试。”她道。   屠豚半懂不懂的坐下来,见公主让他挽袖,之后就把那个木器戴在他手臂上了,呼吸顿时就急促起来。   用牛皮绳绑到肩上三角固定后,看起来倒是不错。   “沉吗?”她就担心太沉。   “不沉!不沉!”屠豚激动的声调都不稳了,他激动的在台阶下挥动手臂,这个武器对他来说太合适了!   他非要跑到殿外去试,姜姬也由他,进殿卸武这个规矩好,她不能带头破坏。   她站在台阶上,看他激动的满庭院跑圈,最后突然扑到台阶下,对着她五体投地:“求公主再收我入门下!”   说一声就重重的磕一下头,“求公主再收下我!”   “求公主收下我!”   几下地上就一片血了。   姜姬连忙喊停,想磕死吗?   想回来就回来吧,只是不可能再让他做饭了。   对了,亲兵的事……   不过还要再试试他。 第229章 做馒头   蟠儿来到沦海楼,看到几个小童悄悄躲在门外偷看。   他身后的侍从吓得脸都白了,想提醒小童,却一步也不敢动,更不敢出声。   以前,他从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活下来。   他认识的人都死了。父兄叔伯不知在哪里,母亲姐妹却就死在他的眼前,被那些抓丁的人当场杀了。   听说,这是为了不让他们逃回来,所以才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的家人。让他们知道,家里已经没人掂记了,都死光了。   大河就是这样,从他亲眼看到小妹妹的头滚到地上时,他就知道,他的家没了。   耳朵还回荡着父亲的哀求哭喊:“卖了她们吧!别杀啊!卖了她们吧!求求你们啊!!”   他们被人驱赶着,离开家乡,来到陌生的地方。不知何时,父亲、兄弟、叔伯,认识的人都不见了。   他想,他们是都死了吧?   他什么时候死呢?   他们没有食物,没人会给他们吃的。渴了,就舔地上、草上的水滴解渴,饿了,就忍着。   每当放粮时,营中都会发生争斗,他从不上前,呆呆的看着那些人打得血都冒出来了还上前打,最后死掉的人肉都是烂的。   什么时候死呢?   他一直在等着自己死的那一天。   可是,那一天,营门打开了,所有人被驱赶出去,那个守在门口的人在他经过时把他赶到了另一群人中。   他发现周围都是小孩子。   他忘了自己也是个小孩子。如果还在家,他今年还能吃到娘给他煮的那个红皮鸡蛋……   大人们被赶走了,他们这些小孩子却被赶到了另一边去。   他们会死吗?   小孩子没有大人能干活,他们会死吗?   他们被赶下河,把身上脏的地方都洗干净才能爬上去,没洗干净的人会再被赶下来。   他们洗干净后,又回到营中,但每天都有人带他们出去干活,在干活的地方吃饭……他每天都能吃两大碗麦饭,就算里面有一半水也没事,他能吃饱。   然后,他们就听说了,这是因为杨大将军生病了,现在是公主在管他们。   公主?   什么是公主?   听说公主是大王的女儿。   听说公主是坐着神鸟落到地上来的。她穿着金银彩霞织成的衣裙。   他没见过公主,但吃着麦饭,他就相信一定是公主带给他们这么好的生活的。   听说公主用手一指,地上就能长出粮食来,才会让他们这些奴隶都有麦饭吃。   听说公主仁慈,不让他们和大人干一样重的活才特意把他们分开。可是,虽然活干得少,粮食却半分不少。   这样的公主,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如果她早点来,说不定大家都不会死了。   然后,姜司官就来了,他像仙人一样。   他带走了所有还没有麦子高的人。   他比麦子高,可姜司官也挑中了他。他把他们带走后告诉他们,公主需要一些侍童。   他们要去侍候公主?!   会见到公主吗?   他们被编了号,他是廿八。他们又洗了澡,剃了头发,换上了新衣服,学习了怎么侍候公主。   他们不想被赶出去,可是他们足有三百多人,公主会需要这么多人侍候吗?为了争着留下来,有人在睡觉时想用枕头闷死别人。被发现后就被赶了出去,连当时望风的、帮着按住那人手脚的人都被赶了出去。   姜司官说,他们不会死,因为公主不喜欢杀人,他们只会被编入罪籍,去干活。干很重的活,直到死去。   没有人想被赶出去,这次以后,没有人敢再做坏事了。   姜司官把大家分开,不知怎么回事,感情好的人都被分到了一起,他就和三个要好的人一起到了姜司官身边当侍从,姜司官有时会让他们跑腿传话。   姜司官教了大家很多东西。别人说某某时,他们要答什么,还有当别人说什么的时候,他们要背下来,回来学给姜司官听。   还有什么人能够带进来,什么人需要马上通报,什么人要通报给姜司官,什么人通报给卫太守,等等。   年纪大的多数都能学会,年纪小的就不行了。结果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学的最好的去了大门外,他和几个年纪最大却学得慢的被姜司官带走了。而学得最差的是年纪最小的,那五十多个孩子还以为自己会被赶出去,看到大家都有活干了,就剩下他们了,还在屋里偷哭。   结果他们都去了公主身边。   姜司官说,公主心地最善良了,舍不得把这些小孩子赶出去干活,她不会打人骂人,所以这些小孩子就算犯错也不要紧,就让他们都去侍候公主了。   公主那里还有很多姐姐,大河亲眼看到那些姐姐会抱着最小的孩子给他穿衣服,他尿裤子弄脏了新衣服,她们也只是疼爱的笑话他,再替他换衣服,那一天,光屁股的小孩在庭院里一边跑一边躲,身后追他的都是跟他一样大的侍童,他们的玩笑声叫破了天。   大河来传话,不知不觉就在那里看呆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朋友来找他,也跟他一起怔怔的看了很久。   这样的日子……像做梦一样……   所以,大河绝对不想让这些刚刚忘到过去的小孩子犯了错再被赶出去。   他焦急的看着那个曾经光着屁股在庭院里被人追的男孩,束手无策。   可他惊讶的发现,一向铁面无私的姜司官竟然没生气,他站在那里,面带笑意的看着这些孩子偷看公主。直到一个小孩子回头发现了姜司官。   这个孩子倒抽一口冷气,扑通一声跪下来。   其他的孩子也都发现了,扑通扑通的跪了一片。   姜司官温和的笑着问他们:“你们在看什么?”他好奇的往里望了一眼,压低声问,“公主在做什么?”   大河顿时紧张起来!生怕他们答错!   光屁股的男孩叫小溪,他本没有名字,问他名字时,只记得家乡有一条小溪,就成了小溪。   小溪紧张又害怕的连连眨眼,摇头,“不、不知道。”   姜司官对他笑一笑,还疼爱的摸了摸他的头,转头又问小溪旁边的男孩:“你告诉我吧。”   那个男孩看着姜司官,脸都吓白了,却蹦出来一句:“不能告诉你!”   大河松了口气。   姜司官站起来,没有再理他们,径直进去。   小溪还跪着,突然扑到他腿上抱住,“你不能进!”   其他小孩子也突然反应过来,上前把门给堵严了。   小溪说:“我我我……要去禀告公主,还请姜司官稍待。”   姜司官点头,“有劳。”   小溪滚进去,不多时就听到公主在里面笑着说,“让他进来吧。”   公主大概也早听到门前的动静了吧?   大河看到姜司官进去,这些小孩子还有些惊魂未定。他心里虽然替他们高兴,可却不敢提点他们一句半句的。他和其他人留在门外,剩下的小孩子看了他们两眼,围在一块“悄悄”商量了一下,留下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都进去了。   殿中,姜姬看着小溪他们警觉的视线,实在很想笑。   不知蟠儿是怎么教他们的,这些小孩子的警觉性很高,对所有进出沧海楼的人都虎视眈眈的,哪怕是卫始、蟠儿,他们也一样警惕的很。   现在卫始他们也都搬出去了,如果不是这些小孩子搬进来添了些人气,她一个人住着真是太冷清了。   现在他们上过茶后,一溜八个,左右各一排的守在她座前。   蟠儿被隔绝在座榻之外三步远处,这已经是很近的位置了。如果是他们不常见的莫言进来,只能坐在五步远之外。   蟠儿却不觉得这是冒犯,他看向公主榻前案几上摆着一块发黄的面疙瘩,它已经酸了两天了,现在殿中一直弥漫着这股酸味。   几天前,公主好像是想学做饭,让人拿了面和水来,亲手和面,但不和多,只和了半盆,分成几块,和完后却不让人拿去蒸,而是用湿布包着,分别放在盆中,置到案上。   然后一些被公主弃之不用,最后只剩下了两块,一块在这里,另一块被放在背阴处。   公主也不像是要吃它,但是会偶尔拿起来闻一闻。   他一直不懂公主在干什么,直到昨天公主似乎是心情好,问他:“酸得很好闻吧?”   “……”蟠儿。   虽然不懂公主为什么会喜欢发酸的面,不过既然喜欢,也不算什么,听说还有人喜欢发酸的衣服呢,公主的爱好不是也很文雅吗?   直到今天,他已经能很坦然的对着公主案上的酸面疙瘩,还能赞一声:“今天更酸了。”   “对。”姜姬有点犯愁。她没自己发过面,只是记得好像是这么做剂子的,酸成这样,可以了吧?   蟠儿就见公主又让人取面和水来,再次和了一盆面,然后把那块酸面疙瘩也和了进去,再罩上一块湿麻布,放在盆里,盖上盖子。   蟠儿:“……”   可能是想再发一盆吧。嫌酸味不够浓吗?   姜姬一天看了两三回,一直到晚上,掀开盖子觉得面好像是发起来了,却不够大,她明明记得以前发面很容易就能发到一倍大,是自制的酵母失败了吧……   但味道是对的,就是还不够酸。   可能是气温不够高,可是如果天再热一点,她担心长霉,现在天凉了才敢试验。   她一直觉得发酵技术的优势在于可以让食物变多。一块面经过发酵就能变成两倍大,那就等于食物变多了一倍。   这在食物不足时是非常珍贵的技术。   可她在鲁国王宫住了几年,没发现他们用发酵技术来做面食,所谓的蒸饼也只是水和面后直接上锅蒸,仍然是死面饼。   以前,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她要养活一个城的人,这才想起来。   蟠儿第二天来,发现公主正在看那个盆,看到他来,公主叫他过去,指着盆里的面团说:“你看一下,变大了吗?”   看太多次,她反而没办法确定它到底大没大了。   蟠儿探头一望,昨天他也是夸奖过这块面的,今天再看……   “大了。”他有些不解。公主昨天又和了面进去?那怎么会不知道它大没大呢?   “大多少了?”姜姬问。   “约一倍半有余。”他道。   “呀,会不会发过了?”他听到公主这么说,然后就连忙让人抬锅进来。   接下来的一切都让他看不懂。   虽然他也在帮忙。   先帮公主点火,然后看公主要在锅内加水,也帮着加上了,再放进去的却是个平筛子,然后是湿麻布,最后是那块酸面。   公主似乎很熟练,又仿佛有些生疏,她先揪下一大块面来,凑在鼻间一闻,点头,发愁道:“可能真的发过了,太酸了。”   她把这块酸面放到一边,剩下的被她揉成杆状,再一块块揪下来。揪下来的小酸面团再被她揉成球。   水开了,公主把酸面球放在湿麻布上,盖上盖子,等。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酸面味飘出来。公主仔细的闻着,似乎在判断这味道合不合心意。   蟠儿此时已经明白公主是在做吃的。可这是什么食物呢?   不像饼,而且它发酸……   一会儿一定不能让公主吃!   “可以了。”姜姬让人揭开盖子,吹散蒸气后,馒头没有再发得更大,之前发过了。   她捏出一个,闻着熟悉的味道,这暄软的手感。   “公主!”蟠儿一个没看到,公主已经咬了一大口,还烫得一个劲呼气。   有点酸。好吧,面真的发过了。但味道是对的,她也把面剂子留下来了,一会儿再做一次,掌握好时间。这个技术想推广开来可能有点难,一开始不太好掌握,很容易面团就坏了。   她正皱眉沉思,就见蟠儿也拿了一个,吹了吹,也咬了一大口。   “好吃吗?”她笑着问他。   有点酸。但口感和他吃过的任何一种食物都不同,如果没有这个酸味,想必会更美味。但这个酸味习惯以后也不坏。   “好吃。”他又吃了一口,几口吃完了。   姜姬看得出来他是为了支持她而硬吞的。   她笑道:“这个做失败了,正确的做法不该这么酸。我一会儿再做一次。”   还做?   他不认为公主会为一个游戏花这么多功夫。   卫始去找姜司官,结果人不在金碧馆,听说上午去见公主后就没回来,十几个商人等在金碧馆呢。   他只好来沧海楼,站在门外却闻到里面有食物的味道。   公主的侍童尽职的拦住他,“还请太守稍待,容小的通禀公主。”   “多谢。”他道。   这些人都是姜司官找来的,年纪大的都被放到了外面,公主这里留的全是年纪小的。这些小孩子都小到不会看人脸色,甚至根本不理解“太守”是什么意思。他们只见过他和其他人在公主面前低头行礼,就把公主当成了最大的人,对他和其他人没有半分畏惧。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更忠心于公主。   这样的手段……真不愧是蒋家出来的。   侍童去而复返,对他一礼,“请太守随小的来吧。”   卫始走进去,看到公主和姜司官手里都拿着一个……圆饼?   连殿中侍童都一人一个吃得正香。   姜司官正喃喃自语:“原来……如此!一半的粮食!这样等于多了一倍!”   卫始耳朵很灵,马上反应过来,连忙问:“粮食怎么才能多一倍?”   姜司官草草看了他一眼,不理他,起身,跑到门前,再次进来,对着公主三跪九叩。   他抬起头,对公主说:“公主此举,活人无数!”   姜姬看卫始一脸不解却忍耐着不开口,让蟠儿起身,也叫他过来,道:“其实不能真的多一倍,因为这个技术其实不好掌握,一开始肯定要花些功夫让大家习惯。还有,只有小麦粉能这么做,别的谷类磨粉都不行。”   “那也不难。”蟠儿立刻想到以后多买小麦。   卫始听了前因后果,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但却没有半分怀疑。   立刻道:“公主,我立刻选几个人来学习此术吧!”   ……姜姬有时觉得,她这个身份是不是本身就是免检标志?怎么没人怀疑她为了造势而造假呢?   “那就让人来吧。”她道。   蟠儿道:“必要可信之人!”   卫始道:“的确!”   她就看到两人热火朝天的议论起来,半点看不出前几天两人还在她面前吵到快打起来。 第230章 忧国   姜姬提着包子褶,就口上去轻轻一咬,把汁吸进嘴里,热烫的肉汁快要把舌头上一层皮给烫掉了,她还舍不得吐掉。   不知不觉吃完一笼小笼包子后,她才觉得活过来了。   这么多年,她过得像个行尸走肉。   到现在,觉得此处是家了,她才开始想在自己家里折腾点什么。   吃的暂时解了馋,她又开始捣腾穿,听蟠儿说黄医有一个染色的好东西,她就亲自去拜访了。   黄医看到她时,脸色很复杂。   “蓬门贱地,公主怎么会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叫他大哥回来说一声就行了。”黄医对着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公主有心结!人长得小,心眼多得不得了!她还有人!还有权!还能一本正经的一边给你说道理,一边一副好人脸的做坏事,明着威胁“对不起,但我不会放了你,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   搞得黄医又看她上门,就有点心惊胆战。   姜姬很有礼貌,黄医是长辈,又救了蟠儿,她还很敬佩黄医的人品学识,甚至都有点仰慕他了——这种心性通达之人,跟在他身边都能耳濡目染。只看蟠儿,在外面住了几年,还是在那种情况下逃命出去的,过的日子也不好,可蟠儿回来后不但半点不见阴郁,反而还比以前更开朗了。   看看他,再看看姜义和屠豚,就知道黄老在其中起的作用有多大。   她自觉自己的心理健康其实是很有问题的。黄老阅遍世情还能这么豁达,她如果能多跟黄老接触,多听一听教导,学一学他的处世方式,一定受益无穷。   所以她就厚着脸皮来了,知道人家不待见她,也不招人烦,就先说一说前情。   如今商城正在热火朝天的搞建设。她呢,是希望让商城能够进入一个良性的循环,这样才好生生不息。但商城的前身辽城是个畸形的城市,它的人员结构就是不正常的。   比如男女的性别比。   在她接手辽城之后进行过人口统计,男性共七万九千余人,其中不足十四岁的占到了三分之一,而超过三十岁的却不足十分之一。   这里面的含意很恐怖,这意味着辽城没有老人,七万人中,仅有不到七千人才能活过三十岁。   但如果跟男女的性别比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辽城的女性只有两千一百一十九人。”姜姬对黄老说。   黄老紧紧的皱着眉。做为一个在外面流浪了快一辈子的人,他不会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那这些女人……”他问。如果这些女人和那些奴隶在一起就坏了,七万男人,两千女人……   “没有。”她摇头,“我把她们都暂时放在了一个地方。”但她不能一直养着她们,不是说她养不起,而是如果不教给她们技艺,那她们就真的只剩下子宫这一个价值了。而且,只有年轻的女人才有价值。   那两千多人全都是不足二十岁的女孩。   她需要让她们发挥作用。因为她不能永远把她们关起来,她们也不可能在高墙内完成她们的一生。   难道她还要替这两千多个女人挑丈夫吗?   她必须替她们打开一条能通往外界的通道。在打开这条通道之前,她需要让她们的价值在商城内不可替代。   “这不可能。”黄老立刻给她泼了冷水,“染色这种事,男人也可以做。”   “我知道,我没想叫她们染色,我想让她们做衣服。”做成衣。   现在已经九月了,再有三个月,天气就冷到不适合再光着身子在野外干活了。那七万多奴隶有九成都是天体。   ……她从来不敢凑近看他们,都是站得远远的望一眼。   黄老:“……你之前不是说来问我染料的事吗?”对身体无毒无害,易染不易褪什么的。   “我是想两个一起做。”姜姬诚恳的耍无赖了。   姜武不在,蟠儿和卫始都有工作要做,她想找人说说话嘛……   而且这些设想什么的,她除了对姜武能想怎么说怎么说,对蟠儿和卫始说都要小心一点,免得说错了丢脸。   姜武没关系,他听不懂。   黄医也没关系,她年纪小嘛,年轻人犯错是可以原谅的。   黄医:“……”   他有点惊讶,还有点不敢相信——这……公主是在找他撒娇吗?   想想看,她的年纪也不大,也算是命运多舛。有时候孩子才是最残忍的,因为在他们还不能理解什么是残忍的时候就先从别人身上学会了怎么利用残忍。   这么一想,黄医对公主的观感就有些变了。觉得她有点可怜。当然,不是说他就能放松警惕了。她再可怜,用起手段来也是毫不留情的。   只是……   唉……   黄医叹了一声。等晚上蟠儿回来吃饭,黄医把他叫到屋里,对他说:“公主年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该只操心衣裳好不好看,头发梳成什么样,跟父母要一朵花戴……你们不要,把她当成大人看,就当她真是个大人了。”   蟠儿听得沉默下来,半天才说:“……公主刚到莲花台时比现在还更小,小公子还是个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孩子。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路上时,大王就杀了他们的养母。我没有见过以前的公主,但公主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像个孩子了。”   当年,公主就不曾在他们眼前当过孩子,现在,他见到的是长大以后的公主,就更没办法把她当成个孩子了。   姜姬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听说黄医求见,她洗漱后请黄医进来,“黄老有事请尽管道来。”   黄医一揖,直言道:“我想带着阿布出去收药材。”   姜姬点头,“需要多少钱就去找蟠儿要吧。”   午后,她就听说黄医已经带着人和钱走了。蟠儿在黄昏时过来,在她还没有开口问的时候就说:“黄老说他一定回来。”   姜姬笑着点头,两人就说起了别的事。   其实她是害怕蟠儿已经没办法把这里当成他的家了,在为他有了更像家人的黄老和阿布。如果黄老和阿布被她“逼”走了,那蟠儿会不会在心中恨她呢?   所以她才想留下黄老和阿布。   不过那段时间过后,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如果黄老和阿布心存怨恨,他们是会恨她,还是会恨蟠儿呢?如果蟠儿被他们恨,会不会更糟呢?   所以,这次黄老想出去,她就什么也没说。   但在这之外,她已经尽全力留下他们了。   商城是一座充满生命力的城市,她希望他们都能喜欢这里。   再次踏上魏地,曹非的心中五味杂陈。   在此之前,他都躲在车中。直到进入城门,他才不得不露脸。   守门的人拦住了其他人询问,对他和他的从人车架却只是草草检查过就放行了。   曹非重新上了车,想起当年在摘星宫初次见到摘星公主时听到的那句话。   “我看先生更像魏人。”   ——或许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魏国。   他们停留在了铜城,据说以前此地有铜池,可日夜流金。但现在的铜城也不过是个中等大小的边城,人员混乱,各国人都有。   姜大将军没送他们入魏,在之前他就转向了。传说中袭击商队的野人并没有出现,不知是不是发现姜大将军来了就逃了,听说现在外面还有姜大将军的英名流传,各地匪盗闻风而逃。   马商和曹非分开入城,两边表现的就像完全不认识一样。   而商队中也没人见过曹非。   这次来魏买粮是他的任务,而不是马商的。当然,马商也会买粮,去向漆四邀功。不过现在摆在他面前最重要的估计是买铁吧?   马商是个投机人,曹非看不起这种人,却不会小看他。   他带着下人仆从,看起来像个大家公子,进城后很顺利的就租下了房子。隔壁的人带着礼物来打招呼,他请人坐下饮茶,一番闲谈后,两人颇为投机,邻居便道:“入夜临江楼有好歌舞,我请贤弟共赏吧!”   铜城虽然不大,又靠近边镇,但相邻的鲁国不像燕国那么动荡,两边习俗相差不多,所以这里的人一点也不像辽城的百姓。他们渴慕大城的繁华,临江楼就是这样一个好去处,建临江楼的人正是铜城太守,听说太守在到过豫城等大城后,回来就立志也要建一座不输给豫城的酒楼!   此楼入夜不禁,楼中有歌舞酒菜,是铜城士绅每夜必去的好去处。   曹非当年也来过临江楼,当时年轻气盛,听说铜城太守的豪言之后特意前来一观,回去就把临江楼给好好嘲笑了一番。   今日再来,他却连登上二楼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坐在一楼角落里,吃了小菜,隔着数十张桌子赏台上的歌舞。   不过此地的好处就是可以听到许多消息。   因为是铜城太守建的楼,庶人是不能进的。马商他们就无法进来。而进来的人多数言笑无忌,最近最热闹的话题就是魏王太后与魏王后之间的争风了。曹非听了两句,也插了进去,“这么说,王后这是认输了?”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的少年人喝的脸都是红的,声高而亮,目光炯炯,神采飞扬,他此生必定没有吃过半点苦头,最丢脸的估计就是被父亲责打了。   少年道,“王后娇弱,出身弱晋,虽然有太子在旁,可太子年幼,连话都不会说呢,大王又困于孝道不能相助,她也无可奈何啊。”   曹非又问:“那堂上诸公难道都无话可说?”   少年就笑起来,执壶长叹,“对着一个老妇,难道还能说什么大道理不成?婆婆哪有不欺负媳妇的?”   桌上的人就都笑起来。   另一人叹道,“若是大王能更强硬些……”可话音未落,他自己就摇头了。大王的性子,没继位前大家都知道了,本来还以为不娶国中淑女,迎回一位他国公主,好歹能有些作用。不料,就算是一国公主,也吵不过太后啊。   还有一人道,“也不能只怪大王一人。王太后家中叔伯兄弟五人皆为高官,大王在朝中也多亏有这些舅父相助,不然……”他叹了一口气。   不然,大王这王位都未必能坐稳。   曹非听了数日,大半的人都在说王都的趣事,而豫城,好像也只是提上一句,并没有人知道豫城太守正在倒空城中库房。   与此同时,马商他们也有许多收获。因为从豫城来的东西,其中大半都是要从铜城出去的,只有一小部分绕过铜城走了。   他们见了许多商人,发现这些魏商也都聪明得很,他们多数都把商队分成小队,每队只带一小部分货物出关,以此瞒过铜城守卫和太守的耳目。   “有人在查这件事吗?”马商小心打探,他就觉得魏国总不见得每一个城都能对豫城的乱相视而不见,这块肥肉他们商人想啃,别的太守难道就不想啃吗?   那个魏商见到马商他们也是高兴得很,这就意味着他不必带货出城就可以直接转手了嘛。   所以他也是尽心尽力的告诉马商他们要怎么出城,怎么躲开太守的追击。   “太守当然是不愿意放我们走的,这些东西他要是能留在铜城,那就是他的口中之食。”魏商道,“你们也要小心,被太守的人抓进去,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马商有些吃惊,他上回来明明还没有这么麻烦。   “缘何至此?”他问。   魏商捻须道,“听说有三百斤生铁被盗,太守正在追查此物。”   三百斤生铁! 第231章 练兵   姜姬最近心情很好,似乎人要是心情变好了,好事情就会一件接着一件。   她发现从杨云海手中接收的奴隶中还真有不少人才。   做为在辽城盘踞多年的人,杨家手中掌握着辽城所有的精英。   在那些奴隶中,她发现了四十几个铁匠,其中有打刀的、打剑的、打矛的,还有一个老师傅带着十几个小徒弟会打铁甲!就是整身穿戴的那种,连头盔带护心、肩甲、护腰一整套!他还不止会打一种,能打好几种呢。   还有一个人,带着两个割了舌头的哑奴,是打钱的。   不管是铁钱、铜钱、金饼、银盘,他统统会打。而且他还替杨云海做过一对假虎符。   蟠儿在从此人嘴里挖出这件事后,从杨云海屋后的假山中掏出一块假虎符,跟真的放在一起就像双胞胎一样。   也就是说,杨家其实早就有造反的打算了。如果鲁王,不管是现在这个,还是以前的朝午,只要想夺走杨家的兵马或虎符,杨家时刻准备着前脚交上假虎符,后脚就拿真虎符造反。   卫始看到假虎符,复杂的叹道:“历来带兵的将军都怕马放南山的一天。”   除了这些匠人外,杨云海的私房中也有数之不清的弓箭、兵甲,生铁也存了很多,金银珍宝也不缺。   这些东西估计都是给他自己的亲兵准备的,防着万一有一天他要逃命,这些武器可以武装他的亲兵,帮他逃走。   姜武已经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卫开。   姜武说他没有进魏,“距铜城还有百多里时我就带人回来了。”   顺路还“带”回了两个商队。   卫开也有所“缴获”,除了粮食在路上吃了之外,剩下的都送了回来。   姜姬问他路上可有折损?   他道:“人损四成有余。”出去一趟,死了将近一半的人。   如果照这个比例,那七万人,最后能训出来的兵也就不到四万。   看来还是要继续买人。   姜姬从卫开的缴获中拿出三成给他。   卫开跪下坚辞不受。   姜姬道:“你不要糊涂,如果你不要,你手下的人怎么办?只有你要了,其他的人才能拿。”   卫开跪了两天,姜姬都没有松口,硬压着他把赏赐收下了。   晚上,卫开坐在榻上,亲兵在替他敷药。卫始进来,看他一身是伤,挥退亲兵,亲手替他敷药。   卫开沙哑道:“我一进城门,还以为在做梦……”   他走的时候,商城还像个烂摊子,城墙破败,城中混乱不堪。可他回来时却发现商城之后的百里荒野上已经有了一块块整齐的田地,一座座低矮的石头房子连成了排,甚至乡间已经有了鸡犬之声。   那些奴隶看到军队来还会逃走。   新的城墙已经建起来了,东南西北四个角各有两座望楼。   城外的护城河已经清淤深挖,清澈的河水底下看到的是铺满河床的嶙峋怪石。   进城后,重新铺过的路干净又平整,一眼望去,都是商人的棚子,市场大的在里面转了半个时辰也没转完,满眼都是各式各样的货物,看都看不过来。   这就是商城?   他才离开短短两个月,商城就焕然一新!   卫开眼圈红了,握住卫始的手:“公主为何要赐我?我带回来的东西,都是给公主的,都是给商城的!公主是不信我吗?”   卫始看他哭得像一个孩子,拍着他的肩说,“我就担心你会误会。”   他停了一下,语重心长的说,“公主是拿我等当成臣子,而非奴仆。”   卫开说:“如果以我为臣,只要主君的一声称赞,我就心满意足了!以财物赐我……”   卫始喝止道:“不要乱想!你这样对得起公主吗?公主明明都说了,如果连你都不给,那些不如你的人怎么有脸拿?如果给了,是不是说明他们比你还好?”他以姜武当例子,“姜大将军当时出去时,收回来的东西除了买粮食之外,剩下的都让手底下的人分了。”   说句不客气的,没钱谁替你卖命呢?   卫开鼻子都哭红了,坐起身道:“他们不过是奴隶,难道还要给他们发饷?”   卫始沉默了一下才说:“……今日是奴隶,以后未必。商城渐大,军马渐多,我们总要考虑得周全些。”   卫开一怔,他想不通,就算再多的奴隶也是奴隶,难道他们还能造反吗?卫始没有说。因为连他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可笑。   他觉得,公主并不愿意止于商城……   卫开回来后,另一个问题也很快被姜姬提了出来,就是造武器。   事实证明卫开能带兵,虽然折损较多,但他把兵带出来了是真的,那她就要想办法替他武装上。   说起武器,卫开和姜武的需求不一样。卫开想要多些弓箭,姜武想要多些长矛。   卫开想练弓兵和骑兵。   “库里有弓箭。”姜姬说,长矛也有。马的话,要再多买一些。在卫开没回来前,她就决定把商城最近收到的马都给姜武。盐土源源不绝的送来,不管是她还是卫始都觉得商城的粮食也好,马也好,武器也好,先给浦合。   卫始道:“我这就让人去收柴炭。”说完叹道,“可惜,鲁国无煤,那个东西烧起来比柴要省得多,火力大。”要打铁,先买柴。   姜姬问:“何处有煤?”   卫始道,“赵、魏、燕都有。”   “那就从燕买。”她道。   莫言不解,“公主,何不从魏买?”他们现在已经打通了和魏国的通道,魏国又正好乱起来了,从魏买煤更方便。   蟠儿明白公主的意思,道:“想必,公主是欲与漆家做生意了。”   莫言一听就懂了,拍拍脑门说:“是我蠢笨了。”   卫始嘲笑他,“天天跟那些庶奴混在一起,人都变蠢了,以后你要进来,最好先更衣沐浴。”   姜姬对蟠儿说:“你找几个商人去燕吧,求见漆四,就说我想买燕国的煤,让他们出个价。”   蟠儿犹豫,“要不要再等等?我们现在买煤,会不会让他们发现什么?”   “不用。”她摇头,“难道漆四还会来打我吗?”不会,漆四现在没这个功夫,他目前最重要的是避免在燕王死之前把他给砍了。而等他成功继位后,打一个商城换来跟鲁国大战就更得不偿失了。萧姓为王四百年,漆姓想翻身当燕王,要让燕国上下忘了萧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到时他会忙得想不起商城的。   而杨云海的死也从另一种意义上成了商城的护身符。   “现在,他们都希望让人以为杨云海是我或阿武杀的。如果他们再来打商城,那杨云海的事就瞒不住了。”她道。   蟠儿点头:“那我回去就叫人往燕去。”   他起身一揖,出去了。   姜姬又对卫始说了让他安置铁匠。   “这些人要分开。打钱的那个单独关押,制甲的那个老师傅不妨对他尊敬些,暂时不给他们活干。先让那十几个人打些矛尖、箭头来试试。”她道。   看看他们的手艺。   卫始也领命出去了。   只剩下莫言。其他人都走了,公主只留下他,让他有点不安。   姜姬看他不自觉的坐正了,肩上的肌肉看起来都绷紧了,有点好笑。她索性靠到凭几上,招他近前。   莫言凑近一点,姜姬问:“最近你手中的兵练得怎么样了?可能一战?”   莫言听到这话,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   他连眨几下眼睛,努力镇定,声音仍有些不稳的说:“能战。但只能庭战,正面对敌,敌二我四,可以一敌。”   她听懂了,也就是这些兵现在只会一手:向前冲,还不会变阵。   庭战其实就是戏战。大王坐在高楼或高台上,两边当着大王的面打个热闹。   莫言的人还必须比敌人多一倍时才能赢。   “若是野战……”她试探的问。   莫言摇头,“就算后面有督军也用处不大,他们还不会用武器。”也就是赤手空拳可以,拿上刀剑矛就会伤着自己人了。   姜姬听着总觉得跟姜武当时练兵不太一样,再看莫言,突然就明白了。莫言是个学术派,他可能读过不下一本兵书,说起理论来头头是道,但他不会带兵!   姜武没读过书,所以他带兵很乱来,但他有一个原则,就是能打的才是好兵。从他手上有兵开始就带着他们在外打架,小架小打,大仗大打,弱小的、不会打的早早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剩下的都是会打的,都是刀口舔血之辈。   坏处是他的兵可能损耗大,一开始死得人多。   莫言的做法完全相反。他要先做到令行禁止,颁布军纪,赏罚分明,然后练兵,练到他觉得可以带出去打了再打。   现在,在他眼里这些兵就是不能带出去的,他把他们当成小宝宝一样在慢慢的教。   可是,她没那么多时间等他教啊。   既然他不合适,就要立刻给他换个位子。   姜姬道:“你也听到了,我们现在要打铁,这个事最好保密,你去帮一帮卫始吧。”   至于他手中的兵,只好给卫开了。再从卫开手中调已经调教好的兵给莫言带,如果他不会练兵,带兵呢?   莫言带着卫开的人把几处打铁的地方围得外松内紧,颇有章法,叫姜姬松了口气。看来虽然是个理论派,事还是能做一点的。   只是需要有人先给他铺好路,他自己才能走。   这一番调动,莫言之后就懂了。他不免有些羞愧,对卫始叹道:“以前自以为无所不能,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知易行难。”   卫开在旁边说:“我与你共勉吧。”   莫言想起他跪在公主阶前死活不要公主所赐的别扭样子,在他看来,公主赐你当然是认为你做得好,干嘛搞得像被侮辱了一样?   当日看他可笑,今日自己也出了丑,便笑道,“与君共勉。”   两人相视一笑。 第232章 在商城的公主   前往燕地的商人很快找到了,他们的报酬是二等的盐土。这一次,他们可以先把盐土运走,等半年后再来交账,而且不管他们卖的是贵还是便宜,商城只取其中六成。   四成纯利!而且商城要煤以千斤计量,若是谈成了这一桩,日后他们不但会是商城的座上客,也会是漆家的座上客!   这种好处是拿钱买不来的。   姜姬舍下重利,诱使这几个商人前往燕地。有他们当先锋,等马商从魏国回来发现一块放在他嘴边的肥肉先被别人啃了一口,为了夺回这件生意,不知他会愿意舍下多少好处……   她看得出来,马商显然是把阿武当成了一个投资的目标,从以前在乐城时就开始了,这么多年都不改初心。   此人绝对不能轻忽!   不过在这之前,她倒是可以先利用一下他对阿武的追求之心。   商人们拿到盐土后就迫不及待的带着盐土和粮食前往燕地,燕地的冬天来得比鲁国要早,现在已经刮起了西北风,地上的草都被风刮得倒伏下去,不管是驼货的马还是拉车的牛全都顶风而行。   商人们早早的穿上了皮袄躲在车里,喝着酒,吃着炒黄豆,听着风吹过的呼啸声。   出了商城,往前四百里就到燕地的边城了,城外已经有了大批被驱赶的奴隶。在冬天到来之前,他们因为不能干活,燕贵们会把奴隶赶走,免得浪费粮食。奴隶们有的被商人抓走,有的就散落在野地间,苦熬过冬之后,在春天时,他们会为了一口吃的自动自发的涌回城外,期待着燕贵们重新把他们捡回去。   “快看。”一个商人看到外面如羊群般在天地之间散落在荒原上的奴隶,城中的士兵不喜欢这些奴隶在城外聚集,因为他们会引来狼群,他们会一直驱赶着这些弃奴跑到离城较远的地方去。   剩下的商人们也都从车中出来,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商城的公主。   ——公主要奴隶!   明明快到冬天了,奴隶们不能再出去干活,他们会吃很多粮食,可公主却又开始买奴隶了。姜司官说这是因为公主仁慈,也有别的人说因为公主想盖宫殿,而冬天奴隶会死很多,怕奴隶都死完了,到时宫殿盖不成才要继续买。   不管原因是什么,这些弃奴都是可以卖给公主的!那这就是放在眼前的钱啊!   奴隶们看到了商人的马车队伍,他们都停了下来。在商人的护卫们骑着马前来驱赶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很顺从的被“赶”到了一起。   商人们开始清点,把缺胳膊少腿的赶出去,头发全白的赶出去,最后剩下两千余人。   “这些就给公主送去吧。”一个商人道。   这些算是他们一起卖给公主的,但怎么算钱呢?几人迅速商量出了分钱的比例后,一个人出主意道:“不如,我们就说这一批人是先给公主送回来的,钱的事,等咱们回来后再跟公主一起算。这一路上,这种机会多的是呢。”   对啊!   在商人们没走几天,姜姬就收到了第一笔“利息”。   “奴隶?”   姜义知道,他之前还向蟠大兄提议说可以去燕地买奴,燕贵习惯在冬天来临之前卖掉大批奴隶,春天再买回来。为了省粮食。   “……有想法。”她真是无话可说。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至少对她来说是好事。   她放下手中新制的炭笔,叫蟠儿:“后面应该还会再送回来不少人,暂时先把他们安置在大营里,最近哪里缺少人手就让他们先去干着。”   蟠儿点头记下一笔,道:“其实现在城中的人手已经够用了,倒是大兄那里的人少了些,要不要给他一些?”   士兵是真正的消耗品,卫开出门一趟折损四成,姜武手中的人就算没少四成,也有一两成的损耗。   他本以为公主会立刻答应,不料公主却摇头,轻声说了一句:“……等乐城的人回来再说。”   姜武上回遣人去乐城带回消息之后,他就没有再让人去乐城了。而她却是一直让商人送消息回来。   乐城并不像它表现的那么“和平”,势力现在已经开始发生倾斜了。   在龚家与蒋家联姻后,冯家已经彻底边缘化了。   这是大势所趋。   其实从一开始,冯家会这么热衷于找回姜元,就是因为冯家在八姓中处于弱势,如果不再努力一把,冯家就会成为下一个消失的八姓。   她也是在离开乐城后,才发现这件事的。   从燕和魏的身上看出,大城的太守通常都是著姓之族。燕国最明显,白姓有白城,漆姓有漆城,萧姓就是王城。魏国一个豫城,几乎引起魏国内战,现在至少是已经折进去一个王后了。   所谓的莲花台八姓,可能在当初都有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城池。鲁王把重要的城交给信任的人持掌,既令鲁王可以掌控全国,又令这八姓不至于轻易被鲁王抹去。因为一城太守是可以光明正大屯兵的,这点太守们可比大王理直气壮得多。   太守屯兵是为了护城,保护百姓,大王有多少太守,就有多少支强军,都有这么多强军了,大王就不用要军队了。   这是这个世界的国家运行的一个重要的逻辑,也是平衡的砝码。   姜元与蒋彪结盟就是为了他手中的兵,他把姜武送到浦合,也是因为这样可以让姜武光明正大的组建军队。只要时机成熟,他要么封姜武为浦合太守,要么再派一个太守来,再次让姜武把手中的兵交出去。   如果是以前她还需要担心一下姜武会不会又替别人做嫁衣了,但现在的姜元……呵呵……   冯,龚,蒋三姓。   龚氏有合陵城。   蒋氏有樊城。   只有冯家没有城!也就是说,现在冯家真是光棍一条,只能做姜元的忠犬来立足了。如果当时一切顺利,她猜冯家一定会向姜元要一座城来当太守的,彼时冯营虽然不能去,冯甲、冯丙、冯宾三人任何一个都可以出任太守,资历身份什么都不缺。可惜……   姜姬的心情又变好了一分。   ——她等着冯瑄来见她。   冯家想翻身,希望就在姜旦身上。想打通姜旦的门路,冯瑄或借势姜武:但是找姜武会立刻被姜元发现。   或找她。   一个失落的、被抛弃的、对姜旦有大恩的公主。   就算姜旦忘了或不知道或不记得或当时发生什么他根本就不懂。   也会有人点醒他、提醒他、让他记忆深刻,忘都忘不掉。   当商城的发展越来越引人瞩目之后,她会需要一个在乐城为她打掩护的“旧友”的。   不过一个旧友显然不够。总要防着旧友不管用或有自己的小心思。   她想到的另一个人是蒋龙。   他和龚香成了翁婿,真的就心甘情愿居于人下?事事、时时矮人一头,当个晚辈吗?   “让商人多打听一下蒋龙夫妻的关系,他们有几个孩子,蒋龙有几个侍妾,可有别的情人。”她说,随即发现蟠儿望着她一脸震痛。   “……”她说:“别误会。”   她对蒋龙绝对没有旧情难忘的意思。   ……但她随即就发现身边又被蟠儿送来了两个容貌俊美、年约十八九的侍从。   听姜义说,蟠儿要外面的商人送青年男奴来,以擅诗书乐器、貌若好女者为佳。   以商城的城律来看,商人们要是绑架世家公子卖给蟠儿,她一点都不会吃惊的。   ……她以后要是开后宫,肯定不是她的错。   “这就是制衣板吗?”黄老眯着眼睛举起一块说不清是什么用途的木板,这些或大或小,说不出是方形还是梯形还是什么形的木板,为什么叫制衣板?   天气一冷,阿布就吵着要回来。明明在商城过得多好啊,为什么要出来?至于买药材,商城商人那么多,收药材多便宜方便啊。   黄老也是奇怪,他都带着阿布走出去快五百里了!   ……怎么没有人来追!   明明他装得很像啊!过城不停,只走小路,昼夜赶路,怀揣巨款却不买药材只买干粮。   他都跑了二十多天了,一个来追的人都没有。   这让他怎么对蟠儿说“公主不安好心”啊?   ……这个女孩子明明年纪小,怎么定性这么好?   等他回来后得知唯一跟在背后的人是蟠儿派来保护他们安全的人时。   黄老:“……”   蟠儿一脸不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还没收到药吗?”他一直让人跟着的啊。   “滚滚滚,别烦我!谁说没收到药!老夫收到了!”他推开蟠儿。   阿布指着地上的十几个麻袋,“就这些啊,我们用谷子请人帮我们摘的呢。”   大兄真是不了解爷爷啊。爷爷哪里舍得花钱去收药,他都是自己摘的!收这十几麻袋只花了一袋半的谷子。   ……还有半袋是豆料。   倒出来一看,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灰褐色硬壳,硬壳大半都是半开口的,有的绽开一条小缝,有的里面的土黄色的芯子都露出来了。   黄老清了清喉咙,很认真的说:“这就是给你们兄弟染色的果子了。”野地里都是成片成片的长,不是能吃的野菜野果,所以根本没人摘。他找人花了四天就采了这么多。   蟠儿大喜,立刻让人把这十几麻袋送出去,然后拿公主做的制衣板来给黄老和阿布炫耀。   黄老一边冷哼一边听。   “公主让人把衣服给分成几片。袖子两片,前襟一片,后背一片,裤子是四片。裤腰这里打个褶子,串根布绳就省了腰带了。”多省布啊!   最重要的是,这样那些女人们做衣服都是一样大小,速度还快!   黄老冷哼:“那外衣不成敞怀的了?冬天还不冻死人啊!”   “不会。”蟠儿兴冲冲的说,“这里,领口,还有这里,腰间,都钉个扣子,就可以扣住了。”   黄老认真看了看什么叫扣子,掩胡沉思。阿布不懂,悄悄问他:“爷爷,你的脸色怎么跟便密似的?”   黄老悄悄问他:“你说,一个人要是为了省点布都能想出这么多主意来……那要是她想对付一下谁……”他顶得住吗?   阿布也沉思,再悄悄答他:“爷爷,你不是说对着比咱们厉害的人,都要听话吗?”别以为他看不出来爷爷最近在别扭什么,不就是公主太厉害,把蟠大兄给抢过去了,爷爷不舒服嘛。   黄老继续沉思。   那要不……就听话吧……?   她能一边杀人,一边救人,就比这世上大多数的人要好得多了。 第233章 又见   丁培从妇方出来已经有半年了。去年年中时,突然从乐城来了一个蒋姓人,言称妇方从四年前起就没有向大王朝贡了,是为大不敬。大王虽痛心,但心怀仁念,特命他前来妇方,查问妇方民生,是否是故意不缴贡品还是另有他情。   此人带有五十健奴,极擅弓马。他一来,丁培就让出了丁家祖宅,带着家人在丁家祖坟结庐而居。此人也曾来拜访,见此人面容青稚,不足结发,说话做事却颇有章法,言谈间隙隐现杀机。   他是来打听当年姜大将军到此的事的,听说丁培其父,丁渭拜访姜武时先被擒,后被杀,就认定丁家与姜武有仇,所以特来请教。   他好奇的是之后姜武却带军退出妇方,再不入妇方一步。   这明显是吃了亏的。   他就想知道当年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丁培再三摇头,直言家业凋零,他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幼子,每日只是闭门读书,不再问世事了。   那蒋氏小公子再三问不出答案后就再无耐心,命人看住他之后,妇方人被他挑拨,自杀自灭起来。等他们杀得差不多了,这个公子就让他的人把剩下的人全都杀了。妇方士绅,只有丁培带着家人住在城外,逃过一劫。   在这之后,此人却也没来找他的麻烦,似乎并不想“斩草除根”。   丁培却很“懂事”的带着家小,起出父祖的棺材,离开了妇方。   到哪里去?丁培没有主意。这天地之大,却没有他们一家的容身之地。   丁家原来亲友很多,枝繁叶茂,父亲以前就常对他说,虽然他只有他一个,但日后他也不会缺少兄弟扶持。   但父亲一去,丁家就像倒下的大树,猢狲尽散。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几个堂兄弟,无不是没有别的出路才带着家小跟着他,就算是这样,他起意带着大家出城时,他们还三番两次的前来相劝。   这些人都打着自己的主意,都想趁着乐城来人,好占些便宜,不管是夺回妇方,还是能去乐城,哪怕得一两句善言善语,等他们迁到乐城时还能有个依仗也好啊。   可丁培充耳不闻。他自从父亲惨死之后,个性就变了,别人越是劝,他越是不肯听。   等他连父祖的棺木都挖出来准备出走时,原来跟着他的家人就更少了,只剩下两个堂兄弟。   一个丁善,他是丁培隔房叔祖的孙子,两人的关系已经远了。他比丁培大上一些,有一母一妹,都靠他生活。可丁善自己读书不行,也不会种地,想做生意,却被人卷了钱。丁培从以前就不大喜欢他,人又蠢又闷,让他做事怕他把事办砸,哪怕与他谈天闲聊,他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跟他同车两个月了,就说过两句话。   “天黑了。”   “天亮了。”   丁培:“……”   每天每天,一早一晚,丁善就拿这两句话翻来倒去的说。丁培一开始还想看他能不能多说两句,后来就服了,心服口服。   现在一上车,他不是自己读书,就是靠在车壁上闭目假眠,等丁善一出声,他就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啊。”丁善突然出声。   丁培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今天天黑的挺早的?该停车吃饭了。   丁善:“好像有人来了。”   不是好像,是真有人来了。   是一队商人,刚好跟他们走个对脸。那商队看到他们就让人过来探问。在荒野上赶路,遇上来人,又是一大队,总要问一问才能安心,万一遇上强盗呢?两边打个招呼,以后再遇上那就是熟人了。   丁强过来问他,“阿培,是商人,我去问问他们有没有米卖。”   “七哥且去。”丁培道。   丁强也是他堂哥,两人出身同一支,但却是同一个祖爷爷,隔得也相当远了。说起来当日那些受多了丁培父子大恩的人都跑了,这些离得远的反倒都记着他们的恩情。让人不免唏嘘。   比起丁善,丁强就有用处多了,这一路上,各种琐琐碎碎的事都多亏了丁强。   不必丁强过去,商人的人已经过来了。来的看起来是个小管家,带着两个护卫。   小管家见到丁强,当前一揖,下马后又是一揖,十分客气。   “客人从何处来?”   丁强道:“南边。你们从哪儿来?”   小管家笑道:“我家人从北边来,准备去南边贩些货回来卖。”   丁强看那商队中车车都是满的。   小管家看他视线,笑道:“这一趟不能空着,不然兆头不好,就索性带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沿路也收了一些。公子要不要看一看?若有看得上眼的,给两个脚费就拿走。”   丁强问:“可有谷米?”   小管家可惜的摇头,道:“我们正是往南边去贩谷米,车上带的都是贱物,是我们自己的口粮,也是算好了的,不能卖,倒有两车豆料是多余的,要是公子要,给一百钱就拿走吧。”   行路的人没有不缺干粮的,不管是人还是马。   小管家这么问,自然是看出了他们的马多。   丁家出走并不仓促,家中眷属颇多,多是老幼妇孺,所以队伍中的车很多,拉车的马就更多了,一车就有四匹。剩下丁家养的护卫也是人人都有马。   丁强虽然觉得这豆料有些贵,如果进了城,一车也就十个钱,这两车就要一百钱,可也不能不买。   他道:“带我去看一看豆料。”   丁培听说丁强叫了两个护车跟着商人走了,就知道这是卖到东西了。此时车队中其他的人也看到了商队,就有人跑来寻丁培说想买些东西,什么棉布啊、马桶啊、碗啊杯子啊夜壶啊等等。   丁培发现如果他还坐在车里,一会儿来找他要东西的人就更多了,就对丁善说:“七哥还没回来,我去看看。”说罢就躲了。   丁强正跟商人谈好了价钱,也验过豆料,让人往回拉,就见丁培也正往这里走。他站住,对商人道,“这是我家主人。”   商人回头一看,眼前一亮,见一苍白青年,身着青衫,骑一健马,在夕阳荒野中向他走来,看他身姿孱弱,骑在马上浑身乱晃,想必不擅马,腰间无剑,想必也不擅剑……   待得行近,这个青年眉目端正,肤色苍白,犹带几分少年人的倔强与冷清。   丁强看商人望着丁培,点头叹好,转头看丁培:“……”莫非是他见惯了丁培的样子,不知道这样普通的姿色已经称得上是个佳公子了?   丁强带商人迎向丁培,给丁培问好。   商人很殷勤,连刚才对丁强说“粮食没有多的”都改口说,“若是公子吃得惯我们的粗粮,那就让给公子几袋也没什么!”   丁强看丁培,等商人急匆匆喊人去开他的车取粮来给丁培看,他对丁培说:“不想你离了妇方,这番姿色竟然还有值些钱。”   丁培作势要怒,丁强嘻笑着避开,再转头就见丁善也匆匆过来了。他奇道:“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出来了?”丁培是自从丁父死后就爱上了避世,在家也是缩在屋里不出来,出门就死活不下车不骑马。丁善纯粹是在家若是出门,他娘他妹怕他被骗;出门的话,他不会骑马……   “公子请看!”商人颠颠的跑来,身后的随从抱着几只漆碗漆盒,想必其中就是谷米了。   丁强正欲接过来,就见商人再次看呆了眼,眼中精光大亮。   他回头看,原来是丁善已经走过来了。   兄弟三人,他差到哪儿了……丁强比划一下自己,恍然大悟。原来这商人判断美人就是看他们白不白……比起这两个天天坐在车里的货,他整日骑着马,当然不像美人了。   姜姬:“……”   阿布可能觉得是好事,就特意先来告诉她,据说,有商人送来了两个美男子,还是一对兄弟。   人已经在蟠儿那里了,稍后,等这两人打理干净,不会咬人抓人后就送过来给她。   “……哪儿来的?”她觉得需要问一下。   “听说是路上遇上的。”阿布说。   也就是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商人们半路遇上了,看着好,就顺手给绑了送过来了。   她松了口气。这样至少不太突然被人发现,也不太容易被人找上门。   人既然抓来了,暂时是没办法放回去了。   “好好待他们,不要打骂欺辱。”她只能这么说了。   阿布酸溜溜的说:“公主没见到就喜欢他们吗?”   她一愣,这才发觉阿布其实也是一个少年,年少而慕色,不管她有色无色,至少商城目前没有比她更风光的女性。被她青睐,应该是有些光荣的。而没有被她看在眼里的男孩子,也会有一点小失落?   不过想起蟠儿给她找的这个麻烦……   她“迁怒”阿布,故意道:“日后他们要上我床榻,我自然要对他们多多怜惜。”   ……阿布受刺激了。   ……阿布的脸红得要爆炸了。   ……他跑了。   看样子不是去找黄老就是去找蟠儿。   她享受了“报复”的快感后,继续按记忆中商人们诉说的内容画燕地的地图。   她现在已经画了两幅地图了,一幅是鲁国的,由蟠儿讲诉,她来执笔。这个图不能让他画,他画了日后被人发现容易被栽上大逆的罪名。   ……事实上除了她以外,她周围的人都没想过大逆什么的。   燕地的事真是越听越有意思。他们不但大王是轮流坐的,连王城也是可以换来换去的。其他几国的国都从建国起到现在都没变过,燕国却已经变了四回了。   燕国大王换人坐的历史是从燕国开国第二代开始的。第二代和第一代不是一个姓,换了一次王城,第五代和第四代也不是一个姓,又换了一次,然后第六代和第四代是一个姓。   六王算是一个励志的人。他的父祖是第四代燕王,在他父亲该继位时,被臣子推翻干掉,他带人出走,躲到了另一个大臣的城中,然后卧薪尝胆三十年,在五王死的时候带兵反攻,把王位又抢了回来,王都又成了原来那个。而在他死后,没把王位给自己的儿子,而是给了当时收留他的那个大臣。   可能感动于六王的恩情,七王没换王都,但也没保住王位,他没死就被萧姓逼退了位。之后就是萧姓大王蝉联。   说不定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漆姓大王出现呢。   她正边画边想着燕国现在的情形,蟠儿来了。   难道是阿布去告状,把他给叫来了?   “让他进来。”姜姬放下炭笔。   蟠儿进来,面带笑意。   “什么事?”她问。   “公主,商人们抓来的人是丁培。”他说,“他带来一个消息,蒋盛之子,蒋良去了妇方,除掉妇方士绅后,已掌握妇方,我想,不出半年,他就名实相符了。”也就是说,蒋家会让蒋良当妇方县令。   这样,蒋家就有两个城了。   虽然妇方小,可它的人数已经是商城的两倍了。   最重要的是,蒋良和蒋龙是同辈!   姜姬顿时就兴奋起来了!   “蒋家内乱?”她自言自语,“蒋龙的性子可不是喜欢看到别人跟他抢风头的……”   同一个家族之内,一定要有一个领头的人物。一代之中通常只有一个。   当年蒋彪长成,蒋盛就不得不去了樊城。   而蒋龙也不像是很有兄弟爱。哪怕妇方是个小城,他也未必愿意让他出去独领一城。   如果是冯家,可能她还不会这么猜。但蒋家,她至少有三成的把握,蒋家现在有问题!   她问蟠儿:“去乐城的商人回来了吗?”   蟠儿摇头,“还没有,我会让人去送信,让他们快些回来的。”   只要拿盐土相诱,不愁他们不飞奔回来。   一等的盐土要拿来犒赏去魏国的人,二等的盐土给了去燕国的人,三等的盐土虽然似乎差一点,但价格却很占优势。只要他说一声打算卖,商人们也会抢破头的。   他问丁培那几个人用来做什么。   “你有用吗?你若没用,就送去给卫始,他那里也缺人手。”   就算商城现在用的是极简办公模式,没有开那么多摊子,一个摊子只委任一个总管的人,跟她同来辽城的十几个侍人也早就忙得脚不沾地了,听说现在有好几个人都吃住在城外,根本没时间回城里来,他们要每天巡视过每一片开荒的地方,而现在开荒的田奴最远已经跑到了三十里外去开荒了。   看来以后需要委任几个村长。   人还是太少。   她不但缺奴隶,她还缺读过书,有些见识,至少能和卫始他们交流,能听懂他们的话,照吩咐办事的下级官员。可这种人不像奴隶,抢来了就可以直接用,读书人抢来,他不服,就不会给你好好干活,你也不可能放得下心。   目前商城只有三个部门。   卫始负责统筹,协调上下,兼管民事,开荒的田奴就在他的手下,包括外面开荒出来的田地,以及商城内外的工事,不管是修城墙还是挖护城河,都是他的活儿。   莫言是城中防务,他算是警察头子了。   卫开现在是练兵,她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守住商城的城墙。蟠儿明面上是管着商人,兼管税收,暗地里还要干点情报工作。   除了莫言和卫开暂时不缺人之外,卫始和蟠儿都很需要人手。其中又以卫始为最。   所以听说是丁培后,她就想把他送给卫始用了。   蟠儿道:“除了丁培兄弟三人之外,他带着的人中也有不少可用之人。不过他要求先见公主,才肯听话。”   丁培之前是打算杀了这些贼人的,哪怕不惜一命!   他是万万没想到,那些商人会突然翻脸,拿妇孺威胁他们,把他们一行人都给绑了,然后,他们兄弟就被“卖”了。   听商人的意思,似乎是要把他和丁善送给一个贵妇!   匪夷所思!奇耻大辱!拿他的剑来!他要跟这些人同归于尽啊啊啊!   丁善从被绑到车中就开始嘤嘤哭泣,丁培是气得头昏。倒是丁强,被人绑在外面,时不时的给他们送些消息。   “我们这是往北去。”   “婶娘他们都没事,那些商人倒还知道廉耻,不曾欺辱她们。”   如果女眷受辱,他们就是拼得一死,也要与这些人战个痛快!   丁强还笑话他们:“没想到我们还有红颜之祸!哈哈哈哈!”   听到此言,丁善哭得更是愁肠百结,丁培则气出了鼻血。肝火过旺。   到了商城,他们被秘密送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当丁培听到一个轻柔的脚步声靠近时,欲暴起一搏,却因手足皆被缚起而无可奈何。他的眼睛被人蒙起,什么也看不见。   他听到一个如琴如瑟的清脆声音问,“这是何人?”   商人就把丁强在言谈间假造的来历说了一遍。   此人轻笑道:“此言不实。”说罢,脚步声远去,随即听到这个人说:“把他们带下去,问出来历,再做计较。”   听到阶下的齐声应诺,丁培冒险开口:“我乃妇方丁氏子孙!何人在此?鬼鬼祟祟!可敢报出真名?”   堂上一静,少顷,他听到有童儿将商人引下去,大门关上,室内随即暗了下来,似乎又立刻点上了灯。   “解了他的蒙眼布吧。”那个声音说。   蒙眼布被解开,丁培眼前一片黑花,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看清面前的人,跟着就瞪直了眼。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书上所写的洛水之仙是世上没有之人,今天却想,若是此人,梁帝遇到他,大醉九年也是应该的。   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他肯定不知道那些商人的阴谋!刚才商人所说,他不是也不信吗?   丁培振奋起来!   果然此人是个好人。   他命人给他们置座,请他们坐下,道只要说清来历,不是心怀不轨之人,他绝不会为难他们,还会好好送他们出去。   丁培就一五一十的都说了,期间他们被松了绑,还喝了热茶,饮了热酒,说到激动处,不禁洒泪当场。   此人也十分同情他们,在他说的时候一直沉默,等他说完后,就温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有没有去处?如果没有,何不留下?   万幸,丁培自认不是梁帝,洛仙会去迷梁帝,不会来找他。及时回神,拒绝留下,想走。   此人就又是一笑,行自陈家门,丁培才知道他姓姜。   ……这个姓氏好熟悉!   那商人说要把他和丁善送给谁来着?公主?姓姜的公主?   丁培打了个寒战。   眼前这瑰丽之人含笑相问:“我曾听我家主人提起过一个旧人,不知丁公子是否还记得,当年摘星宫之人呢?”   丁培:“……”   果然是摘星公主吗?   原来商人要把他送给摘星公主?!   他要当摘星公主的入幕之宾?   丁培只觉得胃里像吞了一大块冰,都揪到了一起,又像浑身的汗毛都根根竖立。   他视死如归道,“若是不见摘星公主,我是不会相信你的话的!”   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啊!! 第234章 善与恶   丁强由于不够“白”,从一开始就跟丁善和丁培的待遇完全不同。   这两人坐车,他被草草放在车辕后,吃风吞土。   这两人有水有饭,他一天也喝不到一口水。原来还担心五谷轮回的问题,两天后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没进城前他就被塞进了护卫群中,显然,他们要一起被脱了衣服绑成一排送去当奴隶卖掉。还是丁培和丁善又骂又哭才把他“救”了回来,看在两个“美人”兄弟的份上,他才得以跟兄弟们一起进城。   妇孺要被带走时,这二人如法炮制,哭的人哭得更加狂放——他看丁善最后都是干嚎了,哭了几天,也该哭不出来了。   骂的也辞穷了,丁培读的书虽多,但骂文人跟骂庶民不同,骂得不够土,人家听不懂。   终于,他们进了一个大宅子,丁善和丁培被带走见客了,他被放在了廊下,跟马车栓在一起。   丁强坐在地上,人还是很淡定的。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不管那个贵女还是贵妇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丁善与丁培肯定不合格!   半个时辰后,一个小童带着两个护卫把他解下,带到一个室内,松绑,上茶,小童还问他要不要水洗一下脸上的尘土。   丁强:“……”他小看丁善和丁培了!   会是谁呢?   如果论姿色,他认为丁善和丁培其实都不如他,但一定要在这两兄弟中分个胜负,丁善其实比丁培的气质更温润一些,更像一位谦谦君子。   他要了水洗脸,洗脸,简单把头发上的尘土抹去,重新梳头,如果不是包袱不在这里,他还想换一件衣服。   等他从角屋里出来,看到丁善坐在那里正在牛饮茶水。   丁强:“……”   他小看丁培了!!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对女人这么有办法!实在看不出来!   ……不过,也可能那个贵妇的年纪大了,喜欢少年。丁培虽然儿子都有了,但性情幼稚,说不定刚好投了那贵妇的脾气呢?   丁善灌茶灌得像怀胎五月,双腿大敞的坐在地上,双臂支在身后,发出喟叹:“渴死我了!”   看到丁强神色复杂的回来了,立刻坐好,急切的问:“七弟,我娘他们在哪里?”   丁强摇头,叹气,“不知道。”不过可能也被商人卖了吧,他道:“等明天阿培回来……”看他能不能讨得那人欢心,希望能来得及救人。   丁善却道:“我看阿培认识那人……不是不是,是那人认识阿培。”   丁强吓了一跳:“什么?”   丁培重新沐浴更衣,四五个侍从重新进来,把他从头到脚搓了一遍,指缝发根都一一检看,这一折腾就到了晚上,吓得丁培连饭都吃不下,死活想像不出摘星公主现在是什么模样,说实话当年那次相见,他也没敢仔细打量公主,到现在早忘得干干净净了,唯一记得的好像是……公主的容貌并不如何出众……   不过不管她长什么样,她是摘星公主,所以现在他在这里,是他坐卧不安,是他食不知味,而不是一个女人。   丁培苦涩的叹了一口气,开始搅尽脑汁去回忆当年读书时记下的那几首情歌……到时见了公主,他该如何赞美才能打动她呢?   如果丁强和丁善在这里就好了……他们两个好像都比他对女人更有办法。   一晚过去,丁强和丁善身边又多了一个小男孩,是丁培的幼子,还未起大名,小名胖墩,胖墩并不胖,瘦小枯干不长肉,从一岁时就细胳膊细腿大脑袋,丁培在他小时候常担心孩子养不大,所以直到现在他都还在喝奶娘的奶。   丁培之妻在他执意带家人离开妇方时,归家了。   胖墩昨天受惊过度,因为他和其他几个年龄差不多的男孩被一起带走,在露天脱衣被人查看,然后才去洗澡,他因为身上没虱子所以不用剃光头,当时就有人被按住剃了头。他们还被按住灌了药。   “什么药?”丁强一听就很紧张!   胖墩抽噎着哭,“他们、他们说是我们肚子里有虫子,要喝药把虫子拉出来,我刚才来之前才看过屎,我的屎里没有虫。”   丁善放下手中的碗,他吃不下了……   胖墩吃饭,吃完先问奶娘,他想喝奶娘的奶了。   丁强哄着他再喝一碗稀粥。他喝得撑了,想起爹了,平时他来见爹,爹都是跟七叔他们在一起的。   “爹呢?”   对着稚子,丁强和丁善都有点……说不出口。   你爹……   “你爹没事。”丁强含糊道。   “哦。”胖墩有个好习惯,不求甚解。丁培教他读书时就常常气吐血,因为这小子听不懂也不问!每回都是他再次查问时,问他为什么不会?昨天才讲过!胖墩一脸诚实的说:“我昨天就不懂。”   丁培气得眼前发晕:“不懂你为什么不问?”   “因为爹你说下课了。”   ……   所以现在丁强强行给个解释,胖墩就接受了。   丁强欣慰的摸着胖墩的大脑壳,觉得这孩子真懂事!   不过他也不是说瞎话,不过就是出卖一下美色,肯定不会有事,昨晚上他们兄弟俩都睡得很好。   三人吃完早饭,闲坐无事,便寻人要一副棋来做乐,一直下棋下到下午,丁培回来了。   他脚下虚浮,眼眶青黑,一脸菜色。   丁强抢下台阶扶他,上下打量,安慰他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做小女儿态。”   “……啊?”丁培反应不过来,他刚见了公主,身心俱疲,还有许多事要跟两个兄弟说,心中一团乱麻。   回到屋里,看到胖墩,丁培神色剧变,眼中竟然隐现泪花。   丁强顿时明白了,逼问他:“你答应了什么?”这是把自己儿子当成买路钱了吗?   丁培深深一叹,招手让丁强和丁善都坐下,道:“此间主人,与我丁家也算有些渊源了。”   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丁强和丁善都沉默了。   以丁家当日所为,这个公主就是把丁家上下全屠了都不能说她不对。毕竟她颜面受损不说,他们还几乎把姜大将军给害了。   现在他们落到人家手里,也算天理昭然。   “……”丁强沉默一会儿,问:“公主有何事吩咐我等?”   事已至此,与其纠缠过去的是非,不如先度过眼下的危机。   摘星公主是想怎么处置他们呢?   丁培昨晚枯等一晚,也没等到把他“抓”过去的侍人,等到天亮,他等来了早饭,也等来了公主的召见。   见到公主,他准备了一晚的诗歌全都派不上用场,显然公主对他没兴趣,对跟他说话也没兴趣,见他过去就说了两件事:第一,包括他在内的丁家男丁有一个算一个,愿意替她做事就可以去做事,不愿意去做事就去牢里蹲着。   公主是非常客气的说出这两个选择的,还体贴的告诉他牢里有人照顾,一天一顿饭一顿水,如果逢到需要人手的时候,他们可能会被带走修修路啊,背背砖啊等等。   做事嘛也很简单,小孩子——比如丁培的儿子胖墩,可以来帮她抄一些文书,做个侍童。   丁培呢,可能会辛苦一点,但不会故意折辱他们。   只要丁家男丁都顺从听话,女眷们也不会受罪。如果丁培想坐牢,男女一起坐牢;如果丁培想干活,男女一起干活。   丁培问女眷干什么活?侍候公主吗?   这也不算难堪……   公主摇头,道她有两千侍女,需要几个女使统管,免得她们淘气。   丁培险些以为公主是不会数数,两千?!   丁培就替家中女眷答应了下来。   公主很满意。   然后他就被人请出来了。   从他进去到出来,前后不过一刻钟。   “你把全家都卖了。”丁强听完感叹。   丁培顿时脸色惨白。   丁善马上骂丁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培的气性!还乱说话!”   丁强叹了几声,上前扶住丁培,“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没用。我等就认命吧。”   丁培回来后没多久就有人来叫他们,显然,是要将他们带走的。胖墩跟他们去的地方不一样,是一个一脸好奇的小童来领他。   丁培牵着胖墩的手,抖着不肯放开。   小童机灵的说:“你送他去嘛,不亲眼安顿好他,你也放不下心啊。”   丁培受惊过度,见到小童如此宽容,立刻就是一揖,“多谢小公子!多谢!”   小童上前牵着胖墩的另一只手,两人一蹦一跳的走。   小童问胖墩:“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你怎么这么瘦啊?”   丁培跟在后面,认出这个小童身上穿着打扮跟今日在公主身边见到的小童一样,可这童儿举止恣意,不像仆人,倒比胖墩更像个小公子。   小童跟胖墩说:“你到了那边就跟我一起,晚上我们一起睡,吃饭我都叫着你,你喜欢吃什么啊?”   胖墩对吃还是很感兴趣的,他爱吃糖。   小童点点头,小声说:“我也爱吃!我还爱吃黄金饼!等到公主吃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等着!公主会分给我们吃的!”   到了沧海楼,小童就不跑了,拉着胖墩在台阶前站定,整衣整冠,还教胖墩把气喘均,然后一会儿怎么走,怎么说话,怎么回话,怎么应对,都一一教给他。   他说完,胖墩没反应,就看着他。   丁培心急,想着胖墩可别现在又犯毛病!正想上前教他,小童说:“听懂了就点头,不懂就摇头。”   胖墩摇头。   “哪里不懂?”小童又说了一遍,说一个就问他,“这个懂不懂?懂就点头,不懂就摇头。”   丁培都看呆了。   胖墩是进门回话这里不懂,小童也不再教,就告诉他:“一会儿我怎么说,你就跟着学,我会说慢一点。”   丁培看到这一幕,突然不那么担心了。   姜姬听到通报,就让他们进来了。看到丁培跟在后面,道:“正好,一会儿你跟着龙涎走。”   丁培就看到公主东侧第五位上坐着一个美男子,虽然不及姜司官,但此人的容貌也远胜过他。   看来之前以为公主有意“强迫”他,是他想太多了……   丁培度着此人的座次,不敢坐下来,只敢站着。那个小童倒是把胖墩领过去了。   姜姬一看到这个孩子就吓了一跳,怎么像流民的小孩?她诧异的看了眼丁培,倒觉得不可能是他故意不好好养孩子,难道是孩子身体不好?那这样的话,就不好叫他干活了。   她问丁培:“此子是不是早产之子?从小身体就不好。”   丁培没料到公主看到胖墩不考他学识,不教他听话,先问身体。   他诚实的摇头:“不,犬子出生时还好,一岁以后才慢慢变瘦的,之后就再也没养好。”想到这里,他就很难过。就算这样,为了大家,他在公主要他儿子的时候,他也把儿子送出去了……   “他现在几岁?”   丁培道:“五岁半了。”   看起来像三岁的。   姜姬想了一下,让丁培出去,再让小童请黄老来。   丁培心惊胆跳的,可他站在外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见一个老翁匆匆而来。   黄老进来时,正听到公主在问那个小孩子昨天吃的什么,想吃什么,平时能吃多少东西等等。   他一听之下,再看那个孩子,也不由得皱起了眉。   姜姬看到他,道:“黄老快来。这孩子五岁大,身量看着才三岁,可他平时吃喝不少,就是不长在自己身上。”这是丁培之子,不是乡野间打滚的孩子,不太会是寄生虫吧。她担心是肠道吸收的问题。   黄老忙道:“等老夫来看。”   丁培突然听到了胖墩在里面唱儿歌,玩游戏的声音。   ……难道公主把他赶出去是为了找胖墩玩游戏?   还是公主在殿中藏了个孩子?   想起传言,丁培浑身冰凉!   记得有人说过,大王将公主赶走其实是幌子,目的是为了藏起小公子,怕小公子被人残害。   不然,为何到现在都不见小公子呢?虽有传言说是死了,可尸体呢?为何不见下葬?墓呢?   一时脑中转了七八个念头,一时恐惧,一时兴奋!正自出神,刚才那个老翁出来,喊他进去,“你来,我有事要问你。”   黄老刚才陪胖墩玩了一会儿,觉得胖墩挺健康的,除了瘦。公主说这个孩子是士人之子,平时有仆人照料,衣着食物都该是干净的,不太可能会是虫子吧?   黄老道:“那可未必。”   他叫来丁培,问他胖墩奶娘的事。   丁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对,一岁以后她才来的。”   “是啊,胖墩现在还喝她的奶。”   “人是挺瘦的,但很勤快。”   “为人沉默寡言。”   丁培慢慢听懂了,脸色大变:“不可能是她害胖墩的!”   黄老瞪了他一眼,“老夫没说她故意害人!不过,若她身上有病,自然会传染给孩子。”   丁培这一去就到晚上才回来,丁强和丁善为了等他都没吃饭,心焦不已。看到他回来,两人忙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胖墩吃苦头了?”   丁培摇头,一脸魂出天外的茫然。对丁强和丁善说:“……公主见到胖墩,一眼就看出他身上有病。我养他数年,却分毫未觉。公主不但没有教他规则,不曾打骂,却叫来亲信之人替胖墩医治。”   丁强听得糊涂:“等等,你说公主见到胖墩,替他治病?”   你不是送儿子去做侍童的吗?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摇头,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只知道,公主……对胖墩很好。虽然胖墩确实是人质,但公主并不会因此折磨他。   在公主眼里,可能胖墩只是一个孩子。   他心中不解。这样一来,他要怎么看待公主?说句实话,今日这一幕,哪怕公主是假的,他的心也有些许动摇。如果公主会好好待胖墩,是不是对他们也不会有过多折磨?   丁善轻声道:“现在想什么都没用,我们只要知道,胖墩不会受委屈就行了。公主是善是恶,我们日后总会知道的。不会因为她今天好,就相信她永远是好人;也不会因为对她的恐惧,而将她当成坏人。”   恐惧?   对。   丁培想通了。他因为恐惧而把公主当成了坏人,认为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别有心思。   其实再一想,公主……又有什么好图他们的呢?   难道真是他的美色?   丁培自嘲的一笑,整个人都放松了。 第235章 郑王已死   “公主。”云姑兴冲冲的跑进来才敛衽行礼,然后就坐到姜姬面前,“这是我做的!”   姜姬低头去看,见是一条腰带,上面只绣着简单的山纹,但她还是夸道,“很好看。”   沧海楼的宫女被她送去管理那两千个女人,一方面是担心只让士兵过去会发生不好的事,她从不高估人性。   另一方面,她也不需要这么多宫女侍候。既然她可以让那些女人学会一技之长,又为什么不给她身边的女人一个机会呢?   会得多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就比如做馒头,这还是她跟姥姥学的呢,当时她会想到有一天她买不到两块五一包的安琪酵母吗?   云姑她们倒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差事,一个个都高高兴兴的去了。   一开始,她们都一本正经的当女官,手中各管着一二百人,就照以前在宫里的规矩来,带着她们学走路、学传话等等。   后来就玩起来了。   阿柳她们在宫中时曾学过折腰舞,而抄家抄出来的这些女人大多也都会跳会唱,于是时常都能听到歌声远远传来,听说墙外常有行人驻足。   她随即颁布行人、车辆不许在周围停留的命令。两千多个女人,说白了就是一大堆钱,万一有人半夜结伴翻墙进来偷女人呢?   后来姜姬让她们学针线。   她没想到的是,有一大半的人没摸过针线。似乎家中如果有余线可以给女儿学一学针线,已经是富裕的象征了。所以一说要学针线,云姑高兴极了,每天数她认真,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坐在门槛上、台阶上认线,晚上还不怕冷的坐到庭院火炬旁继续做针线。   一群年轻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就吸引了男人的视线。   虽然卫始、卫开、蟠儿挑选进府的士兵都是经过训练的,但由于这个世界男女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的清规戒律,她也没有禁止,结果到现在已经有几十个女人怀孕了。   蟠儿说,她们被“抢”进来后根本没有反抗,相反,她们都很高兴能成为公主的奴隶。而她们生下的孩子,理所当然的也是她的奴隶了。她们不觉得这是羞辱。她们能放心生下孩子,正是因为觉得公主不会亏待她们,也不会亏待她们的孩子。   至于那些护卫,也没有想娶妻的打算。听卫始说,在他们抄家的时候,发现辽城大多数置产的将领都没有娶妻,最多只是多养几个妾,其中也只有几人生下了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养,剩下的就是生下来了,也被当成奴隶。   果然只有在社会安定的时候,人们才会想着成家立业。   以前的辽城,现在的商城,都仍是动荡的国度。也不怪他们想不起来娶妻生子这回事了。   任重道远。   丁家女眷在女儿国里适应良好,丁培、丁善、丁强亲自去看过几回后就放了心。   现在唯一让他们放心不下的是,公主到底想让他们做什么?   ……希望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但很快叫他们吃惊的事就发生了。之前被商人剥光衣服当奴隶卖了的家人又都出现了,一群人有些慌乱,见到丁培他们后无不跪地大哭。   等他们冷静下来了,丁培才问出他们在被送进来前还经过“考试”了。   一关是考文字,不管是书写还是诵读,只要会一样就行,两样都会的人也被记下了名字。   一关是数学。要会用规矩测量长短、轻重,会计数,从一到一千,乃至一万,都要求准确无误的能数出来。过了数数关,还给了他们一车木料,一车盐土,一车豆料,让他们计算清楚并描述出来。   丁强听到后来,大悟道,“原来公主是想找小吏!”   那他们当然就是……主薄?   丁强不敢给他们挑个太大的官,不过他觉得公主不会让他们三兄弟去当主薄,那就太小看他们了。   “村长?”丁培有点愣。村长是个什么官?管什么的?干什么的?什么是村?   龙涎就慢慢解释给他们听。   村,是公主设立的“行政区”,目前商城共二十个村,从经一村到经十九村,从纬二村到纬二十村。   丁培三兄弟,包括他们家的家下人在内,共十七个人,会派到其中的十七个村去当村长。   至于村长管什么,村长什么都管。   “不能让他们偷偷打架,不能让他们偷东西、抢东西,如果打架打死了人,我们就要受罚。如果人跑了,我们也要受罚。交给我们多少人,一年统计一次人口。如果有人死了,必须上报,公主那里会派人下来调查。”丁培一一告诉丁强和丁善。   丁强问:“你说的是奴隶还是别的什么?”不许奴隶死?死一个还要调查?这不可能。   丁培点头,告诉他,“就是奴隶。是公主的田奴。”   “哪怕他们自己死了?”丁强一脸奇特。   “是,哪怕他们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死了,要么,你有一个好理由告诉公主,要么,公主派人下来调查清楚后,找你的麻烦。”丁培说。   丁强:“……你刚才说村长什么都管。”   丁培点头,“对。”   丁强兴奋起来了!这个村长……往大了说,不就是县令吗?   虽然人数少了点,可能他才管一两千人。可内容上差别并不大。   因为有田地,这些田奴要耕种;而不耕种的时候,他们还要练兵。   公主还让他们盖了房子,明显以后会让这些人聚村而居。当人数越来越多之后,又怎么知道这里不会成为他们丁家的第二个妇方?   他这么一说,丁善先露出喜色。从离开妇方后,他的心就没落下去。他们这是去哪里?要在哪里安家?   如果不是妇方实在呆不得了,他是绝对不会跟丁培跑出来的。   可是跑出来了,丁培也不没有主意。难道他们要一直流浪下去?   “说不定这是上天的启示,让我们来到这里。”他说。   丁培道:“在这里好处是有的,公主公正严明,心地宽宏,想必不会介意让我们在此地安家。坏处也很明显,你们都能看得出来……”   公主现在占着此城,除非这里能成为她的封地,不然等新太守一来,他们还是只能沦为弃犬。   丁强道:“走一步看一步,多想无益,明日,我们就该去走马上任了。”   有丁培等人换班,卫始终于又见到了他的兄弟们。   “回来了。”一个晒得不成人样的人趴在卫始面前的地板上,叹息着说:“我今晚能睡床了。”   外面长廊上也躺满了人,寸步难行。   这种隐讳的“抗议”让卫始无可奈何。当日公主要开荒,他就让这些人带着奴隶们去了。可谁知道这地图越开荒就越大,他们自然就回不来了,只好跟那些奴隶一起吃住,晚上睡在野地里,还不敢闭眼睛,生怕半夜有人造反砍了他们的脑袋。   幸好,奴隶们都习惯了这种被人趋赶来趋赶去的生活,换个主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有逃跑的,但没有造反的。   而且逃跑的后来又都回来了,还有人跑了以后,还带着别的流民跑回来,一起吃鼎食。   摘星楼的鼎食,又在商城重现了。   卫始亲手替他们净面,脱鞋,又亲手捧茶,捧食,才算是把人都给哄好了,一个个领到殿内坐下。   朱钱喝了两壶酒,又吞了一碗酒糟丸子,吃了一盘公主发明的新式蒸饼,撑得肚圆怀显。   众人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他们在各村中的经历,他道:“对了,我正有事要告诉你,我那里的田奴在偷偷种东西。”   他一说,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他们那边的田奴也都有偷偷种植的。   因为以前公主说只要不逃跑,不斗殴杀人,他们干完自己的活以后想干什么都行。   朱钱见田奴们是省出自己的口粮在房前屋后栽种,就没有管他们。   卫始问:“种的什么?”   “豆子?”姜姬问,“他们偷偷种豆子?”   朱钱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公主了,此时就算重新更衣沐浴过,他坐在卫始、姜司官中间也觉得不自在——这两个小白脸!   他低头说:“他们手中只有豆料,所以才种的豆子吧?”   田奴们的食物早在商城存粮告急之后就全都换成了豆料,因为一斗粟可以换两斗豆。   卫始在发现商城存粮不够时就开始卖掉存粮,买进豆料,想多撑一段时间。豆料是各种豆的混合,黑青黄赤,什么都有,大的小的混在一起。田奴们吃也只是简单的加水煮熟了吃,在商城做鼎食会放一些盐,如果能采来野菜,还有野菜。   不算好吃,但能吃半饱。   但吃过之后,就连朱钱都受不了,肠道之通畅,前所未有,有几次他都担民自己的屁眼被屁崩裂了。听说可以回来,他特意饿了一天肚子,排空以后,就怕回来了当着卫始的面出丑。结果卫始这兔崽子还把他拉来见公主!   朱钱坐得更加端正了,大腿肌肉收紧,像铁一样硬!   他说:“我一开始以为是野草,后来发现到处都是。”再然后,就是在他走之前,已经开始结果实了,他才知道这些人种的是什么。   他担心公主会生气,但又觉得公主不会生气——他还没见过公主生气呢。公主宽宏,不仅仅是一句称赞。   他觉得公主可能一笑了之,可能会让他们继续种,可能……   “就让他们种。”姜姬笑着说,“既然他们想种,又能种得活,就让他们在田里种。已经开好的田随便他们种吧。”   朱钱:“……”   卫始:“……公主,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她道,“我们没有人会种地,连明年该种什么都不知道,既然这样,就让会种的去种,只要种出东西来,可以收获,就没有浪费时间。”   不过,她也确实需要考虑一下豆子不能当粮食的问题。   一时应急可以,但现在的现实是大多数人不会把它当成主食,也不屑当主食。快饿死时可以吃,有点余力之后,没有人愿意吃。   可她只会用豆子发豆芽,但豆子不发芽时可以当粮食吃,发了芽,就只能当菜了,那就更没人愿意吃了。   她是真不会做豆腐……   也没听说过谁会做豆腐,不然绑一个来就行了。   “大王,请食。”奇云山人捧出一碟洁白柔软,像最轻柔的云朵一样的食物,旁边是一碟鲜鱼酱、一碟肉酱。   怜奴先自己吃了一块,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香,口感确实非常柔软,现在的大王……一定喜欢。   他吃过后,才去喂帷帐后的姜元。   姜元一肩高,一肩低的靠在床头,他眼眶深陷,肤色黄里透白,白里透灰。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也快掉光了。   他瘦了很多,左边的胳膊和腿都细的像芦柴棒,一点都不听他使唤,而右边还好一点,还有知觉。   在杀了几个大夫后,才有一个大夫说他这叫石症,得了这个病的人,最后身体会慢慢变成石头,哪怕被人把手脚都砍了,他也不知道疼。   他说不出话,舌头僵直。大夫说,等石症慢慢跑到脖子上,他会连吃饭都没办法咽下去,就算硬灌,人也只会给呛死,也活不下去。   这么说,他就只能等死了?   姜元命人紧闭大门,身边只留怜奴一个。偶尔,他会召宫女前来,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成了现在这样!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将她们杀死,因为他不能让看到他这副样子的人出去。   他不再见龚香、冯瑄,时间久了,他们也不再来求见。   他不理会蒋龙,给怜奴拼命加官。只有蒋家敌视怜奴,他才能更放心。   可他还不想死!他想活!   现在唯一能救他的,就是在郑国的奇云山人了。   他非凡人,一定有办法救他!   就算不能救,若能带他到天上去,脱了此凡胎,不是也能得救吗?   吃下云糕,姜元觉得自己有了一些力气,连那半边患了石症的身体也好像有感觉了。   他相信此人就是奇云山人了,叫来怜奴,让他把山人安置在宫中。   怜奴带着奇云山人出了金潞宫。   这个山人是孤身一人冒出来的,身边没有侍从,也没有护卫,如果不是有乔银引见,怜奴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他和乔银的关系不错,托乔银的福,他从他手里买了不少山人的灵药,这才能安抚住身体一日日败坏的大王。   见到乔银,怜奴已经信了八成。   可他却不会帮这什么山人取信大王,如果大王不信他,那更好。奇云山人再想卖药给大王,那就不是他求他,而是他求他了。   不过奇云山人还是有些手段的,来了几日就制出这云糕,可谷米明明没有少,难道他真是变出来的?   奇云山人突然站住,看着不远处的摘星楼:“那就是摘星楼?”   “正是。”怜奴看出来了,笑道:“只是山人却住不得此处,请随小的来。”   奇云山人呵呵一笑,仙风道骨,好像刚才主动站住的人不是他,好像他根本不想住什么摘星楼。   不过走了几步,他就又主动提起此楼:“我听说,以前那楼里住着大王心爱的公主。”不过一个已经离开多年的公主,难道大王还记着她?   “正是。”怜奴笑着点头,回头望向摘星楼,叹道:“公主因此楼而闻名于世,之后,这楼却被公主夺去了名字。”   世人如今只知摘星公主,却不知摘星楼了。   这楼只要名为摘星,就永远都是摘星公主的。   在公主离开后,大王本想将此楼移作他用,龚、冯、蒋三人皆不同意。   大王又想把宫外的摘星宫给姜奔,结果姜奔去了,商人以为公主又回来了,上门求见,姜奔欲效姜武,可他不但不是姜武,身后也没有公主,虽有一个大王,但如今的大王,对龚、冯、蒋三家都没什么意义,姜奔在龚香、冯瑄、蒋龙面前也没有人情可讲。商人受骗,斥姜奔为贼,姜奔只得灰溜溜的又跑了出来。   这是怜奴都没有想到的。   这么多年了,摘星公主竟然还“在”乐城。   回到商城的商人送给姜姬一个消息。   “郑王死了。”她看向郑国的方向。   郑国,要乱了。它会牵动鲁、魏、燕的情势近一步变化。   鲁、魏、燕三国国内皆有内乱。他们是会摒弃前嫌,先去郑国分一杯羹?还是因为国内自乱,顾不上去插手郑国的事呢?   “鼓动商人往郑国去,抢一切能抢的东西回来。”商人会把话传给商人,消息就会扩散开来了。   “把郑王死了的消息传得更广、更远,让更多的人知道郑王已死。”   “看燕国是漆四先出手,还是芦芦先出手。”   “看魏国是王太后先出手,还是魏王,或者是王后……”   “再看看晋国,看他们有没有人去魏国看望重病的王后。如果没有,就把王后重病的消息传遍晋、魏交界的城市。”   “公主。”卫始在姜姬说完后,轻声问:“公主意欲何为?”   他在听到公主刚才的话时,心像要跳出喉咙。   这……真的只是为了想夺取郑粮吗?   他看到公主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话:“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怎么知道会做到什么地步?” 第236章 父子与母子   公主以上等盐求购郑王登仙之物!   听说郑王登仙了。   听说郑王是吃了一颗仙丹登仙的。   听说只要拿到郑王生前所用之物,就可以梦到仙境!   听说……   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一下子就在商城流传开来。   郑王不重要,是登仙了还是死了商人们不关心,仙境之物哪有人间富贵得人心?   但商人们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对这种消息感兴趣!   看看公主,不就为郑王登仙的消息疯狂了吗?竟然发下重愿说只要取来郑王登仙的仙丹或郑王梦仙的仙枕,她就赠人千斤上等盐土!   而第一个给公主送来郑王消息的商人当真从盐场拉走了五百斤盐土!   其他商人看他拉走了本来说要留给去魏国买生铁回来的商人,纷纷拦住他,问他是用何物打动了公主?   商人不答,只说这是公主给他的。   是给的?   不是他买的?   他越是不答,众人越是好奇,对他围追堵截,一日夜后,商人终于抵不住众人的追问——都围在他身边,他想回房睡觉都不行,门被他们堵着呢。   也算同行,不敢得罪的太厉害。   他本想自己再跑一趟郑国,先把好处多赚些再说。不料,这五百斤上等盐土太惹眼了,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   商人转念就明白这也是姜司官的手段,只得把前因后果告诉大家。   众人听说他不过是送了个消息给公主,竟然就白得了五百斤盐土!   可见公主是说真的!   至于那千斤盐土,要看谁第一个把公主所要之物拿到手!   问题是这个商人太狡猾!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下谁都知道了!   果然,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商人都知道公主祈求郑王登仙之物,所有人都涌出了商城。   他们奔向四面八方。   有往郑去的,也有往魏、晋、燕等地去的。   因为这个消息,一定不止是摘星公主一人想知道。他们早早的把消息送给别人,才能得到更多赏赐!   漆鼎吐出桂圆核,“怎么一下子这么多人冒出来跟我说郑王死了?”   特意来给漆鼎送消息的商人一听之下就暗自咬牙切齿,哪个孙子赶在他前头了?   漆鼎挥退商人,招来从人,“去打听一下,这些商人都是从何而来。”   只需半天,从人就回来了,伏耳道来。   漆鼎听了,问从人:“我怎么记得,前几天才有个商城来的商人要买什么来着?”   从人记得,道:“要买煤。他说,他是替摘星公主来找您的。”   “摘星公主……”漆鼎喃喃道,问从人:“你说,这世上真有个摘星公主吗?”   从人不解。   漆鼎道:“……我听说鲁王身边有两个养子,长子名姜武,次子名姜奔。姜武有雄心,曾聚流民为兵,在鲁国乡间假扮盗贼,抢劫他国商人财物养兵。日渐壮大后,被其弟姜奔夺去半数兵马,还被赶到了浦合。可他到浦合后,反倒占了浦合的盐土。”他问从人,“那个商人说用什么来买煤?”   “盐土。”从人明白了,问:“主人是以为这世上没有摘星公主,是这个姜武以摘星公主的名义在养兵、聚财?”   “何人见过摘星公主?一个在深宅中的女人吗?倒是姜武带着他的人纵横鲁国,是人人亲见的。”漆鼎道,“他已有浦合,现在又占了商城,我看,他是打算在商城安家了。”   从人忧心道:“可是我国的心腹之患?”   漆鼎笑道:“怎么会?他若有力一敌,首先要做的就是跑回鲁国王都,把他的义弟从鲁王身边铲除。”他摇头,“与我无害。”   从人笑道,“既然无害,说不定更有益。他不是燕人,也不是鲁国太子,要想在鲁国站住脚,鲁人中需要人支持,在燕,只怕也需要有人当他的朋友,可以为他说话。”   漆鼎笑着点头,“看来,这是他送我的第二个消息。”   从人道:“那煤……”   “想必是打算在商城打兵器,建巢穴。浦合产盐,世所瞩目,商城,边城耳,民少商多,只要防范严密,鲁王的耳目探不进去。”漆鼎道,“给他,要买多少都给他。”   从人要走,漆鼎叫住他,玩味的一笑:“等等,跟他的人说,就说我现在身处险境之中,如果让人知道我卖火石给异族之人,会被斥为叛国,告诉他,要先把盐土给我,然后我会把煤交给商人,让他自取。”   就让姜武干一干老本行:抢回去吧。   从人知道漆鼎一半是想看一看姜武的本事,另一半,则是他的坏毛病,喜欢耍人。   他没办法,知道这样一来,至少去给姜武送煤的商人要死上几个了——这可都是姜武的自己人啊。就算姜武放过他们,漆鼎为了“自己好”,也会杀人灭口。   一来二去,愿意替姜武和漆鼎运煤的商人会越来越少。   漆鼎斟上一杯酒,边笑边饮。   ——那商城聚集许多商人以为已用,就让他先砍下他的一只手吧。   郑国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并不全是好消息。   郑王算是死的很是时候。他再活下去,郑国太子就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说不定一个不测,郑国太子反倒会死到郑王前头,而太子心知,如果他死在郑王之前,郑王当着外人会伤心欲绝,实际上却会欣喜不已。   ——他能活得比他这个儿子还长,不正说明他长寿吗?   这是姜姬的猜测。因为郑国太子在郑王死后的一系列举动表示,他快等不及要继位了。   郑王死后就有人想杀奇云山人等人,说郑王是被他们害死的。   如果他们真能做到,说不定郑国的命运会就此扭转。   但事情却没这么尽如人意。   因为有更多的人说,郑王是成功登仙了。寝宫里那具干尸是郑王脱去的凡壳,这正说明郑王成仙了啊!   她是不知道郑王的尸首是什么样,但据郑国流传的传言都说“枯似干木,轻如鸿毛”。   这至少也是干尸。至于郑王在临死前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有多长时间没吃没喝,这个……就不好说了。   郑国太子先“相信”郑王是登仙去了。他一相信,跟郑王一起修仙的公卿们立刻也都理直气壮的“相信”了,把主张杀掉奇云山人,扫清郑国的不正之风的人全都给骂了回去。   郑王既然登仙,凡壳就是他不要的东西。   郑国太子就把凡壳给烧了。   郑王下葬的王陵里是华丽非凡的衣冠,郑王生前爱用之物,爱用之人,全都一齐送去“侍候”郑王了。   这些人里还有郑王在人间的诸多儿女和妻妾。   据说,在拜别郑王时,郑国太子把他的兄弟全都关在郑王旧宫里,青天白日,天火突起,所有人都被烧死在了里面。   与此同时,郑王后带着郑王的所有夫人、侍妾也在王后宫中自焚了。   郑国太子在王宫前听到这个消息时,原本默默流泪送别兄弟们的他瞬间面色大变,立刻就往后宫冲,却被王后留在宫阶前的宫人给死死的拦住了。   虽然郑国太子命人浇水施救,火势却越来越猛,王后宫最终烧成了灰烬。   大概……他们母子二人的约定是一人在前面烧死其他公子,一人在后面烧死宫中妃嫔。   不过郑王后为了太子的谎言能更圆满,才起意牺牲自己,成就太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不知道在郑王求仙的日子里,郑王后与太子过得怎么样,但如果他们曾有一线生机,都不会在此时此刻做出如此绝决的选择。那是为了掐断一切阻碍他们的可能,哪怕一丁点,他们都不会放过。   新的郑王可能是个疯子……   她有点头疼。   但想想姜元,可能这些大王就没几个正常的。   她就又放松了。   疯子也有疯子的用法。   不知新郑王在继位后,郑粮是不是还会继续卖给燕国呢?   换个买家,他会不会介意……   当然,商城自己消耗不了那么多的郑粮,加上浦合也吃不完,不过,商城可以替郑国做中转,把粮更好的卖出去。   郑国每年出产的粮食是有限的,她卖给别人的越多,留给燕国的越少。   再挑动新任郑王些许,让他敏感的神经稍稍再敏感一些……他真的愿意白白养活一个燕国吗?   让他找燕国要些好处不过分吧?   比如有什么人他看不顺眼了,让燕国替他干掉?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让燕国乖乖听话,他是不是可以先饿上燕国几年呢?   ——她现在迫切的需要一个黄盖!   明明想到一个绝好的办法一箭双雕!就差一个黄盖肯为她深入郑国,取信郑王,行间人事!   对了!   姜姬命人叫来蟠儿,问他:“曹非到魏国也有一个多月了,他那边的情形如何?”   吴都台,魏国王城之都,王寝之地。   今日的吴都台,细雨霏霏。   牛毛般的细雨织成一张密密的雨幕,笼罩着吴都台。   王后居住的望月宫冷冷清清。   一行宫女捧着香炉、香果、金镜等物从回廊另一头走来。   她们都是晋人。   晋女多数身形较小,容貌也无法与赵女相比,各国如果数一数美女,通常都不会把晋女算在内。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年轻的魏王并不喜爱王后带来的陪滕,就连这些多情的宫女,也无法吸引他的视线。   推开宫门,宫女们看到两个夫人走过来,她们的眼睛都哭肿了。宫女们立刻跪了下去。   “你们去吧。”洗华夫人说,她的眉毛虽淡,眼睛虽小,可配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哀婉之感,好像总有什么伤心事积在心口,无法言说。   魏王对她还算有些怜惜,特意给她取了名字。   “小声些,不要吵醒王后。”范夫人小声说,她站在洗华夫人身边毫不起眼,如果不是戴着首饰,只怕会被人当成宫女看,魏王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不肯看第二眼。   两人回到侧宫,宫女们侍候着她们换下被雨幕浸湿的衣服。洗华夫人就来找范夫人了。   “姐姐。”洗华夫人实在发愁得很,“大王也不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范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她也只能这么说。   王后受伤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当时,那么重的轿杆压在王后的腰上、背上、腿上。   她和洗华夫人怎么都抬不起来,求助宫中侍卫,他们竟然不肯相助。   宫女和侍人都被拦住。   王后的呼喊一声比一声弱……   最后,洗华夫人跑去求见大王,却被拦在廊桥上,直到大王与人议事完毕,走出来后,看到她,才得知此事,匆匆赶来。   那时,王后已经人事不醒了。   王后被送回到望月宫,晋国大夫说,王后此生都站不起来了,可能腑脏也有伤……只怕……命不久矣……   王后醒来后就得知了这件事,命人紧闭宫门,不见大王。   魏王一开始天天来,每天都要在望月宫门前站上两三个时辰。   后来就越来越少。   终于,这几天都见不到人了。   洗华夫人和范夫人天天去求见王后,可她们虽然能见到王后,王后却不肯听她们相劝,不肯请大王来,见一见大王。   “她若肯早些见大王,求一求大王就好了……”洗华夫人想到王后在的时候,她们就受尽太后的欺负,等王后死了,她们会变成什么样?   她一想到就哭个不停,害怕得浑身发抖,止也止不住。   “我想回家……”她小声哭着说,“我想爹,想娘了……我想回家……”   范夫人和她抱在一起,两人一起压低声哭起来。   望月宫寝宫内点着灯,一个好听的声音正在温柔的唱着歌。   晋国公主,桃儿被宫女在背后抱着支撑着,艰难的抱着儿子,她的身上很疼,像是骨头寸寸断裂,可是对着儿子,她可以笑得开心又温暖。   她唱完歌,小公子开心的拍着巴掌,打了个大哈欠。   “睡吧,陀儿。娘在这里,娘陪着你呢。”她让宫女把她放平,她抱住孩子,继续轻声哼着歌,豆大的冷汗挂在她的额上。   宫女能感觉到王后在隐隐发抖。她该多疼啊……听大夫说,王后的腰上的骨头断了……   小公子终于睡熟了。   桃儿把头扭向另一边,一放松,神情顿时狰狞起来,她把衣袖塞到嘴里狠狠咬住,忍过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让她死吧……死了就不会再痛了……   可在她死之前,她要先安排好她的孩子。否则,她不敢死。   宫女跪下替她擦汗,喂她喝药,心疼的问她:“王后,真的不见一见大王吗?”   桃儿摇头,自嘲的一笑,摸着脸说:“我这个样子……怎么敢见他?本来就不美,再让他看到现在这张脸,连最后剩的那点怜惜也不会再给我了。”   她又忍过一波剧痛,对宫女说:“……那个商人,让他来,我要见他。”   那个……从她的“妹妹”那里来的商人…… 第237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   从桃儿记事起,她的身边就充斥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从没见过她,不记得她的声音、她的气味。   她是她的母亲。   可她既爱她,又恨她。   小时候,桃儿恨她。因为人人都会用隐晦的、带有暗示性的目光在背后打量她。   当着面的时候,他们从不多置一词。可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又仿佛能看到她的一生、她的本性似的对她下断语。   “永安公主的女儿……”   “嘿嘿……”   “一定跟她娘一个样。”   因为这样,在她刚刚能记事起,在她记忆最早的一个个片断中,都有俊美少年的身影。哪怕是东殷王殿上的大臣,也会不自觉的对她施展美色。她记得很清楚,有两个极为俊美的少年,在别人拿她开玩笑时对他们说:“如果二郎年少些,倒可与公主一同长大,同伴青春,呵呵……”   少年那冷肃的眉眼,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他不屑于她这样的公主,连跟她的名字牵扯在一起都是一种耻辱。   他说:“休要说笑!”然后扬长而去。   可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不知因为何事来到王宫前求见父王,但不想让人知道。   而她,当时因为不喜欢在后宫里待着看那些女人的脸色,就一直住在父王的寝宫中。   少年找到她,轻柔的抱起她,温柔的对她说:“公主,你到大王身边去偷偷看一眼,看谁在哪里,再出来告诉我,好不好?一会儿我陪你玩啊。”   少年很美,靠近他时,她不自觉的屏住呼吸,觉得他的脸在发光。   但她最后跑去找父王告了他一状。   那个少年最后再也没有出现在王宫里,他从父王的身边消失了。   可等到长大,她开始感激她的母亲。   因为成长后的她发现,正是因为母亲,她才能得到现在的地位,才能被父王捧在手心,才能不管身后有多少人看不起她,她都能在王宫中如此“幸福”的活着。   而不是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是父王一直在保护她,保护因为身有污名的母亲而受到牵连的她。   但不管爱与恨,桃儿都发誓不会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   母亲不爱晋国,她爱!   母亲纵欲,她坚贞。   母亲不尊夫命,不尊王令,私蓄军队,养奴成凶。   她听父王的,听晋国的,她不要封地,不要侍卫!   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公主,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女人,让她的孩子以她为荣,而不是以她为耻。   在她将要嫁到魏国之前,她听说,母亲与有人一个私生女,此女的父亲原本不过是一个流亡的公子,摇身一变成了鲁王,此女也不顾身世不堪,竟然光明正大的称起了公主。   可笑!可笑至极!   这种人怎么有脸出现在人前?鲁王就算喜欢这个女儿,偷偷养着她就好了,为什么要承认她?   难道以后她都要被世人提醒她还有这样一个妹妹吗?   晋王宫中那些人不约而同的到她面前来提起这个女人,他们眉眼之间的嘲笑之色一清二楚。   “荒唐,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她说。   她不会承认!   她绝不会承认!   “如果是假的,那个鲁王怎么会认她?”一个人笑着说。   是啊,如果那个身份不明的公主不是有那么高的身份,鲁王为什么甘愿让一个母不详的公主身居高位?正因为她被承认了,那她的身份就一定是真的。   直到真的坐上去魏国的马车,她才松了一口气。她一直害怕魏国会因为这件事拒绝她嫁过去,那她就会成为晋国永远的耻辱。到那时,她就只能去死了。   来到魏国后,太子温柔和善,魏王慈爱亲切,王后固执,但对她也仅仅是冷淡了些。最叫她担心的,其实是自己的容貌……   在太子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发觉他的视线移开了。   她知道,自己不美。可女人的容貌并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人的品性才是最宝贵的。   她从不追求华服美饰,甚至直到要嫁过来之前,她才容许她的殿中出现镜子、胭脂、香膏。   可她也考虑过了太子可能会爱美人,所以在陪滕中特意挑选了两个既性情和顺,又容貌出众的贵女。   可……在她选好之后,兄长来看她时却调侃她,道她为了不让别人与她争魏国大公子,特意挑了丑女当陪滕。   当时她气坏了,把兄长赶了出去。   直到见到太子,她才开始不安。等太子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两个贵女时,她才发觉兄长所言……可能并不是玩笑。   太子殿中侍候的宫女倒不乏美女,可她们竟然都说自己的容貌不算美,以前太子宫中有两个会做衣服织娘才是绝色。   一个宫女在听到她夸她容貌时,诧异的看她,好像奇怪她为何要讨好一个宫女。   她说:“你这样端庄大方的女人,又有何处不美?”她并不是在恭维别人,她从不说谎,是真的欣赏这个宫女生得端正才夸她的。   宫女哑然失笑,“太子妃,男人可不会喜欢我这样端庄大方的人啊。”   她沉默下来。她知道有些男人会喜欢那种淫荡的女人,看人的时候眼里都有钩子,身上总有香气,好像在引人靠近她去闻。   可太子品性高洁,应该是不会喜欢这种女人的。   嫁到陌生国度的不安很快就应验了。   太子对她温柔得很,但他看着她时的眼睛却总是那么的平淡如水,而他看到王后宫中娇美宫女的时候,眼睛却会发亮。   他对她说,“幸好你来了,母后才会对我这么好。”   她知道,那是因为之前王后杀了他两个心爱的宫女,他的宫中不留一个美人。而现在她来了,王后竟然愿意让他在王后宫中找美丽的宫女戏乐。   魏王慈爱宽容,却不止一次把他们夫妻叫到身边,要他们互助互谅,提醒太子要小心王后,小心王后的家人。   “有了权力的人,哪怕砍了他的头,他也不会想放弃权力。”年迈的魏王冷酷的说,“我为了让你继位,封了你母后的亲族。终有一日,他们会成为你的障碍,他们会不满足于手中的权力,而你的母后会成他们的帮手。她会发现,当丈夫是大王时,远没有儿子是大王更愉快。当你不得不与她为敌时,你的妻子,只有她会忠诚的帮助你。”   太子仿佛被说动了,而在一旁的她更是感动极了。   从这一刻,她认为在这里,她会和太子一起活下去,他们会是亲密无间的一对夫妻,没有人比他们更亲密,就算是母子也一样。   但魏王去后,太子就突然变了。   他变得离她更遥远。   他娶了她的陪滕为夫人,却又娶了太后亲族之女。她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王后莫不是不喜孤身边有别的美人?”   她道:“当然不是。只是大王,世间美人众多,尽可纳来。太后亲族之人……却会成为你的阻碍。”   他笑道:“一小女子,难道孤还会受她摆布?王后多虑了。”   她敏感的发现,他喜欢那个女人!   是远胜于她的喜欢!喜欢到他宁愿放过她出身上的问题,忘掉父王的叮嘱,也要留下她。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发现自己寸步难行。除了他,她没有一个帮手。   她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想尽办法笼络他,不着痕迹的讨好他。可太后步步紧逼,根本不肯放过她!   有时她觉得……他是故意让太后与她争斗的。   可能对他来说,太后与她都同样不值得信任。太后有亲族,而她,却有一个与魏接壤的晋国。   她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她青春时的迷梦已经揭掉了面纱。   可太后和他告诉她,命运还可以更残忍的对待她。   躺着等死时,她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认为自己无愧于世人!   她以世人对女人所有最苛刻的想像来要求自己。   她是个好女儿,她从来没有反对过父王对她的每一个期望。   她是晋国的公主,她满足了晋人对她的要求,美好的长大,嫁给魏人,完成她的使命。   她听了魏王的话,做太子的妻子,做他的帮手,尽全力去爱他,去帮助他。   她是太子的妻子,她忠于他,从她踏上魏国起,她的每一声心跳都没背叛过他。   她是魏国的王后,她生下了太子。   她让所有人满意,却落得如此下场。   宫女在床前轻声说:“公主,曹公子来了。”   曹非是用曹家子弟的姓氏才能这么快钻到王宫中来。   他到魏国来以后才知道叔叔曹席在先王去世后就挂冠而去,早就带着一家老小回家乡了。   新的魏王挽留过几次后,洒泪送别了这个替他娶来晋国公主的老臣。   曹非没有报上自己真正的名字,他假充曹氏旁系子弟,因为不甘回乡,才在吴都台钻营。   他成功接触到了宫中的人,但先对他产生好奇的不是别的,正是宫中的王后。   那个已经卧病数月,惨遭酷刑的王后。   曹非早就想接触王后,他认为在太后这件事上,找大王不如找王后。因为王后肯定是不希望吴都台中有两个可以影响大王的人的,她一定想除掉太后。   就算以前不想,现在两人也是不死不休了。   与王后的亲信数次交谈都无法取信之后,曹非只能以摘星公主做为诱饵了。他记得世人传言,摘星公主与王后该是一母所生。等了半个月后,终于,宫中来人,道王后想见他。   隔着一重又一重的纱帘,曹非听到了急促轻浅的呼吸声,这说明这个人连呼吸都成了一件痛苦的事,让她必须又快又短的完成这项工作,以免带给自己更大的痛苦。   殿中无人,带他进来的宫女转身就出去了,还关上了门。   曹非就坐在他进来的地方,不再往前一步。   王后伤得比他想像的更重……   这让曹非更加不安。   帘后的人突然出声了,声音像游丝一样,如果不是殿中寂静,他险些错过这个声音。   “给我说一说……摘星公主的事……”   曹非知道的不多,但为了取信帘后之人,他刻意说的就像他是摘星公主的亲信。   “她真的……很得鲁王宠爱?”帘后之人问,“鲁王,真的给了她一个很大的封地?”   “此城原为辽城,现在叫商城,正是公主所改。”曹非道。   帘后之人:“……她为什么让你来?”   曹非说:“公主自然是关心姐妹……”   “……”帘后之人很长时间不说话,直到黄昏,她突然说:“你过来。”   曹非小心翼翼的靠近,站在帘前。   “进来。”   他犹豫再三,掀起纱帘走进去。   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魏王后,晋国公主,像一具在喘气的死尸。她正努力的把床上的一个小孩子推给他。   “带他走,把他送给摘星。求她……求她救他一命……”桃儿翻不了身,她努力的把手伸向曹非,像要去摸自己的命。   曹非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握住她的,冰冷,发着抖,满是冷汗,有些僵硬。   “他在这里会死……”桃儿看向孩子时,干涩的眼睛才流出了一滴泪,“带他出去,我喂了他一口我的药,他不会醒,求你,这就带他走吧!”   曹非借着昏黄的晚霞逃出了吴都台,他穿着宽大的袍子,没人看出他坐在车上时,怀中藏着一个孩子。   他不敢停留,当天就带着人赶在城门关闭前逃出了城。   事后听说,王后道太后命人偷走小公子,为了取信大王,在大王面前自尽了。   ——她把命放在别人手中。   ——母亲与妹妹,都把命拿在自己手中。   ——所以,她们都能活得比她久。 第238章 游子归   夏日的午后,闷热难耐。   他酒醉后悄悄从后门溜进来,睡在花园的石桌上。   待到醒来,周围弥漫着刺鼻的花香。   远处,有细细的说话声。   是女子的声音。   他还没有娶妻,听到这两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一前一后疾步而来,只得匆匆趴到石桌下躲避,以免酒醉卧睡到形容狼狈,唐突女子。   他趴在地上,冰凉的地面让他的酒意渐渐消退。   声音近了。   “夫人,回去吧。”一个稳重的丫头声音说。   这个声音耳生的很。   曹非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这个家中,他不认识的丫头,又口称“夫人”,只有他爹前些日子刚娶进来的继妻,他的继母了。   他立刻屏住呼吸,生怕她们发现。   他爹一年半前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再娶。他已经长大了,见亲爹聊发少年狂,不知看中了哪一家的淑女,竟然起了春情之思,一边好笑,一边也感觉复杂。等新妻进门,他也只在认祖那天敬了杯茶,远远看过一眼。毕竟是年长的继子与年少的继母,还是避嫌的好。   自从新妻进门后,他亲眼看着爹的脚步一日比一日更轻快,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成日正事不做,将那些清客都抛到脑后,天天在街上寻一些新奇有趣之物回来以悦佳人。   他心道,爹高兴就好,让老父高兴,就是这个儿子的孝心了。至于继母年幼,周围邻居亲友的戏笑之语,就当耳旁风吧。   可是现在,他却听到一个幼细的声音带着千般的委屈,哭着说:“我不要……我不想回去……不想看到他!”   “小姐……”丫头叹息。   曹非心中一抽,不由得凝神细听。   但这并不是他听错了。   那个声音哭着说:“他们骗我!爹娘也骗我!他们没说这个人这么老啊!!”   这个幼细的哭声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砸进了曹非的胃里。   他心知,爹的年纪并不适合娶年轻的女郎。恐怕是爹一见钟情后,施法将此女骗娶入门的。   这种招数,他也在街上听人提过。只需要请一个老道的媒人就行。   媒人先打听此家家风,父母亲族,然后寻那好事的人,许下重利,要此人说和。   不管是父还是母,是兄还是姐,或者是叔伯婶嫂。   爱财的就给财,爱名的就许之以名,爱什么就给他什么。   然后媒人登门。   男方若是容貌不谐,就只说男方家风好。   若是为人懒散,就道父母慈和。   若是性情有异,就说家资殷盛。   他爹是年纪太大,媒人必不会提年纪,想必是说了一通曹家,提了一提叔叔曹席。   等新娘进门,入过洞房,哪怕第二天天亮了,发现新郎老朽,生米也已经煮成熟饭了。   怪不得他爹日日讨好妻子,怕是这小女子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唉……   作孽啊……   车摇摇晃晃的,曹非醒了过来。   天已经亮了,他们的车都走了一天一夜了。   黄苟和另一个人轮流驾车,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怀中的孩子哼了一声,还在睡。   曹非拿起挂在车壁上的竹筒晃了晃,里面还有粥汤。这几天,这个孩子都是吃这个。   孩子现在只长了两个门牙,好像什么都不能吃。幸好他不用喝奶了,不然在路上还不知道去哪里找奶娘。   孩子很乖。   醒来就要找娘,跟他说是他娘让他跟他们走的,他就不找娘了,乖乖听话。要尿要拉屎都会告诉人,醒来如果没人理他,他就自己坐着,一双眼睛灵活的四处张望,聪明灵透。   曹非与这个孩子一见如故,可能……在他心中,把他和另一个他只抱过一次的孩子当成了同一个……   他从一开始的发愁,到现在每天都在车内抱着他教他说话,像一对真正的父子。   他给他换了衣服,教他喊他爹,以防着过城的时候被人查问。值得庆幸的是,似乎魏王后死前告的那一状起了作用,没有人在四处寻找这个孩子。   吴都台从那一天起就像死了一样,再也没有新的流言传出来。   曹非只带了黄苟和另一个亲信赶路,剩下的随从全都从别的路走。他们要一路走,一路宣扬魏国太后逼杀王后之事。   等他赶到铜城时,发现这个边城里的人却早就知道了!   还会有人比他更快?   曹非不敢多耽搁,匆匆寻一家小店想买些干粮这就上路,又怕撞上其他认识他的人,就让黄苟找一间不起眼的背街小店。   铜城是边镇,大多数的人家都会自己存一些粮,路过的商人、旅客有时敲开门,买一些食水,或借宿几日都是可以的。   他在巷子尾寻到一处人家,院墙垒得又高又新,里面有一口井,只有两间房子,院子里倒是有三架车,上面堆满货物。   看来是家走货的货郎。   黄苟在院外喊:“有人吗?”   屋里立刻出来一个汉子,面皮白净,蓄一把长须,却穿着短打衣裳,而且,他穿着布鞋。   黄苟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货郎,就问:“我和家人途经此地,想买些便宜的干粮带着路上吃,不知可否让给我一些?”   那汉子上前打开门,要请他进来。   黄苟摇头,不进。万一此人心怀不轨,他进去后被人从门后关上门,这么高的墙,他可翻不过去。   那人道:“你等等,我进去问问我哥。”   要不是怕现在走了会显得他心里有鬼,他还真想干脆走了另找一家。   正不安着,另一头有人来了,拉着辆车在往这里走。车上有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抱着一只大黄狗。   拉车的是个高壮的汉子,看到黄苟站在那里,先站住问了一声:“客人从哪里来?”   黄苟看到这两人吓了一跳,这家四个兄弟?   他让开一步,让这人好把车推进去,拱手道:“我与家人行到此城,干粮吃尽了,想买些干粮,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汉子道:“客人不用急,便是这家没有,别处也能给你找来!”他对着院里喊,“阿三!开门啊!”   刚才那个汉子快步出来,打开门,还是先请黄苟进来。   客人先请,这个规矩一般人家不会有。黄苟怔了一下,腿边一个黄影子已经冲进去了,那个小孩子从车上跳下来,追着狗跑了。   “羊崽!”开门的汉子喊道,“不许跑!”   黄苟道:“你家兄弟倒是不少。”   拉车的汉子说,“我不是他们家的,这家人要借我家的车,我给他们送来。”   黄苟跟着进去,见拉车的汉子把车拉进去后,似乎是嫌院子里地方太小,竟然把车立起来靠在墙上。   这汉子这把力气可真是叫人眼热啊!   黄苟不由得起了将这群兄弟收为已用的念头,也不急着走了。   留长须的汉子说:“我大哥说,家中的干粮要备着过冬呢,不卖。其实现在粮食都不好找,您要是不嫌弃,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能买些豆料。”   豆料也行,人不吃,也不能饿着马。黄苟刚要答应,拉车回来的汉子从后院过来,道:“你说的是黑二家的吧?别去了,他们家新买了头母牛,肚里还有一个,快生了,豆料要留着下奶呢。”   这下,豆料也没了。长须汉子再三道歉,最后亲自陪着黄苟走遍这一片五十多户,到底给他买到了两袋豆料,一袋粟米。   黄苟掏了几个钱给他,托他帮着把东西运到车上。这汉子也爽快,跟着走了一趟,黄苟却看到他转眼就把收到的钱在旁边的酒馆里打了一角酒二两肉。   原来是个懒货,爱吃爱喝。那这种人是不会跟着他们走的。   怪不得那一家兄弟多,看起来还那么穷。   黄苟转眼就把这奇怪的一家兄弟忘到脑后了。   姜勇在院子里捆行李,一件件都捆得结结实实的。   姜礼在屋里算账,他们急着走,有几笔账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收回来了。   有些可惜了……   不过好不容易得到公主的消息,他们无论说什么都要走了!   商城……   不知道那里怎么样?   不知道公主还记不记得他们?还……要不要他们?   姜礼看向追着狗在屋里跑来跑去的羊崽。   如果公主当时赶他们走是不想再看到羊崽呢?   他们亲手把羊崽养大,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再丢下他。也下不了手杀他。   如果公主要他的命……   他们就只能走了。   想到这里,姜礼的心中就七上八下的。他们能聚在一起,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不论何时都相信彼此,毫不生疑,正是因为他们都自认为还是公主的侍从。   正因为有公主,他们才会在一起。   如果他们离开了公主……那他们这个家就会散了……   当日,阿温他们带着羊崽走了,他和姜勇却早早的带着牛马在前面等他们,可阿温这个鬼机灵,竟然早早的就换了小路走,他和姜勇怎么都等不到人,只好折回去找,等找到他们时,阿智已经跑回去了。   两边汇合后,阿温出主意说继续留在鲁国内,只怕早晚会被发现,不如去魏国。   这时姜礼才知道阿温原来是魏人,可是他谁也没说,都以为他是鲁人。   他们跟着姜温到了魏国,在路上,他才告诉大家其实他早就不记得父母的名字和家乡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家乡话里他的名字叫“阿官”。   后来在摘星宫听到魏商说话,他才认出他的小名不是鲁话中的“阿官”,而是魏言中的“安哥”。   他被人贩子带走的时候太小了,小到他什么都不记得,到现在想找回家也找不到了。   回到魏国后,姜温也曾打探,他提议大家开个小店做生意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他。   当时姜礼觉得姜温不可信,就装做不认识,一个在城南开店,一个在城北开店。他和姜勇、姜俭带着羊崽,姜温和姜良开了个兄弟店,后来还被人误认为契兄契弟——都是姜良那张脸惹得祸。   他们长大后都长得变了样,不如小时候美貌。只有姜良,长大了也没变,脸还更加娇美了。   姜温开店做生意,姜良就被人看到了,还有人要来抢他。姜礼他们早就听姜温说过有人最近在他的店铺附近徘徊,姜勇早早的守在一旁,看到后上前相助,三人合力杀了两个人后,才再也没有人敢惹了。   经此一事,姜礼他们也趁势和姜温他们成了“朋友”,两边熟识起来,生意更好做了,也没什么人再过来欺负了。   这么一过,就是五年。   五年里,他们每年都要回鲁国打听一下消息,打听公主的消息,打听姜大兄的消息。   他们只知道公主被大王赶出了乐城,可公主到底在哪里,却没人知道。他们也担心过公主是不是死了,可他们听说姜大兄就在浦合,如果大王真的杀了公主,姜大兄还能安心留在浦合吗?   两年前,他们在商人中又听到了摘星公主的名字。   他们去打听,又打听不着了。姜温就起意要把生意做大些,或者他亲自出去跑几趟,回鲁国去打听一下。   姜礼不让。现在的他们只有五个人,可不是以前有姜大兄护着的时候,出去一个,丢了,死了,兄弟就少一个。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直到半年前,他们听说鲁国多了一个商城,里面有个摘星公主,乘神鸟降世。   她最喜欢商人了,所以特意建了个城市给商人。   这个消息很古怪,除了商人,其他人听说了就当个笑话。   可姜礼他们一听就知道!这正是公主!公主在商城!   他们想找商人打听这个商城在哪里,商人们却都以为他们是要去商城抢生意的,不是不肯告诉他们,就是找他们要好处。   他们担心受骗,自己打听,终于得知商城,其实就是鲁国的辽城!   他们这才赶紧变卖家产。   他们要回去。   回家。   回到公主的身边去。 第239章 红谷   秋风乍起,商城外荒野上的草已经黄了。   姜姬让蟠儿找两个老农问一下,看什么时候再烧一次草,最好在下雪下霜上冻之前。   蟠儿答应了,回去就请教了黄老。   黄老正在磨药,听到他问什么时候下雪上冻,奇怪道:“干嘛问这个?下雪前有什么活儿要赶着干完吗?”   蟠儿说:“公主想把商城附近荒野上的草全烧光。”   “……”黄老。   怎么听怎么凶残……有理由吗?   蟠儿还在继续说:“公主说烧过的草木灰被雪水浸一个冬天,等春天化冻后深翻会是很好的肥。”   这是个好理由!   “而且只靠人力除草有些不切实际,趁着草黄了烧一回,田里的草根还要翻出来扔掉,不然明年还会继续长。”这么说,非烧不可了?   黄老认真算起日子来,说起测算天时,这可是他走南闯北的日子一个最重要的本事呢!   蟠儿说:“还有,公主担心冬天粮食少,怕燕人到商城来劫掠,所以要烧光枯草后,让他们的马没有吃的。”   这样他们才会带了更多粮草,商城的人才能去抢。   “……”黄老听懂了。   总之,是个一箭数雕的好计,与已无害,与敌害无穷。那干嘛不烧呢?   烧!   荒草尽枯之后,黄老测出顺风好天,姜姬命人在商城护城河外放了五十把火,不过事际上只放了二十多个起火点,火就烧起来了,借着风势,刮了一夜风后,火一路漫延到了天的另一边。   卫开带着人跟着火往前走,因为如果风向变了,他们就要尽快回去报信,幸好风向虽然改了一回,但仍然没有吹向商城。   一直到天降大雨,浇熄了这场火。商城向纵深燕地一百八十里,尽是焦土。   卫开一直守到火熄才回来。他还有另一个任务,观察燕地边城的反应。   所以他一回来就去见姜姬了。   “公主,燕地边城守备松散。我在距城三十里的地方看了他们十天,没有看到有人出来巡逻。”卫开稀奇道,“就算火烧过来了,他们那里也没反应。”   “百姓呢?”姜姬问,“你可在附近见到百姓或流民?村庄?乞丐?”   卫开摇头,“没有。不过倒是有一个猎人场。”   猎人场,顾名思议,就是把奴隶当猎物打猎的地方。   这种事在燕地国都那里已经禁绝了,可见燕王还没傻到家。   但既然有需求就有市场,边城天高皇帝远,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设了个猎人场供燕贵们游戏。   从冬天到春天,这三个月里是猎人游戏最受欢迎的时间。   而最畸形的是,当那些被赶走的奴隶听说有燕贵来猎人场时,他们反而会赶到猎人场去。   因为燕贵们在猎人场猎到的奴隶都是战利品,会全部带走。   喜欢砍人头玩的人毕竟是少数。奴隶们会观察哪个燕贵只是把人擒住,那他们就会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制造机会让自己被抓,那就可以又有一个主人了。   这是姜义说的。   “燕人里并不以此为耻。”燕地的经历对他来说并不愉快,但他现在回来了,就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如果公主想知道这些事,这对公主有用,他就告诉公主。   “对他们来说,有主人就有饭吃,有衣穿,有活干。”姜义说,“没有主人的燕人连活都找不着,只会饿死。”   原来是这么回事。   燕贵们占有着整个燕地所有的工作,想干活,想凭自己的力气吃饭,只有去当奴隶。   她一直觉得燕国的现状太奇怪,太不可思议。现在却发现不管一个国家多么让人无法理解,它能生存下去,就一定有它的生存之道。   燕贵们拥有燕国的一切。它的每一条河流,每一片山坡,每一座森林,每一块土地。   地里长的野草、野菜,是属于主人的。森林里的鸟,河里的鱼,也都是主人的。   所以普通人既不能靠打猎为生,也不能自给自足的去种地,哪怕你种出来了,只要那块地是有主人的,地里长的东西就都属于主人。   这样一来,燕国的平民百姓除了当奴隶根本没有别的活路。   “那个城叫什么名字?”姜姬问卫开。   “城门上写的是白。”他说。   白家的城?   白家现在不知道在投资谁。白贯的妻儿投效了芦芦,可问题在于漆四并不是名义上可以争夺王位的人——白家的人总不能在上有燕王和燕太子的前提下跑去投资漆四。   “我们的煤快到了吧?”她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蟠儿点头,“快到了。”   虽然漆四提出了那样一个要求,但因为几个商人就不要这些煤了?显然不可能。   所以煤还是运来了,卫开也快要去当强盗了。   她看了眼蟠儿。   黄老教他救人,她却让他杀人?   什么时候她也对杀人变得习以为常了?   “把消息透给这座白城的主人。”她说,“就道,漆四想卖东西给鲁人,又怕大王猜忌,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牺牲自家护卫。”   蟠儿转眼就懂了。   这白家如果真发愁没机会讨好漆四,公主这句话送过去,白家说不定会宁可牺牲自家护卫也要让漆四这桩买卖完成。   虽然还是要死人,但动手的不是他们了。   卫开愣了,旋即有点感动。他和姜司官对望一眼,都明白公主这是在保护他们。   看这两人仿佛被触动的样子,她有点好笑,又有些悲伤。   虽然换了举刀的人,但这些商人还是等于死在她的手上了。   别人都能洗干净,她不行。   黄老看到蟠儿回来时脚步轻快的样子就知道有好事,趁着阿布去灶房看人做饭了,他让蟠儿坐下,问他有什么开心的事啊?   蟠儿先是说没有,可脸上的喜意是越来越重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告诉了黄老。   黄老越听,心里越沉重,脸上还是欣慰的说:“你看,公主都这么珍惜你,你以后那些手段也少用。有时不必杀人,事情未必就办不成。你多想想办法,我看公主是个有仁心的,她也不喜欢看到死那么多人。”   “是啊,公主仁慈博爱,她爱我们所有人,就像妈妈一样。”蟠儿怅然的说。   黄老继续磨药,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明年是商城的第一次新年,要好好的祭祀一下才行。”   蟠儿啊的一声惊起,他把这个给忘了!连忙对黄老说一声:“我出去了,晚饭你们不用等我了!”   然后就跑去找卫始商量祭祀的事了,这个可不能马虎。   他匆匆离去,阿布听到脚步声跑回来说,“要吃饭了,他去干嘛?”   有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不能等一等?黄老用力的一下下磨着药,汗水洒下来。   ——她也只是个孩子。   ——她能爱所有人,谁来爱她?   ——既然当人那么痛苦,就当神吧。   饭摆在案上,卫始和蟠儿却都顾不上吃。   “祭祀的神庙已经打扫干净了。”卫始说,“但我不想让公主用原来的。”   辽城原本有两处祭祀的地方,一处是杨家祖坟,一处是誓师的祭台。   蟠儿道:“我也是这么想。”   他们都觉得是时候让公主走到人前了,有什么比主持新年祭祀更合适让商城的人认识公主呢?   卫开带着人走遍了商城附近几处残存的城址,找到其中的祭祀之所,把那里剩下的砖石都给拆下来运回商城。   这是黄老的提议。   黄老道:“此处毕竟还是有原著民在的。用一个他们都能接受的神庙,更有助于他们接受公主的身份。”   神话公主,这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因为商城并不是公主的封地,而乐城中的大王对公主也没有多少善意。如何保护公主,保护他们的商城,给公主一个正当的理由来掌管商城呢?   那就是把公主造成神。   神话某人,这对卫始他们是没什么问题的,不管是接受起来还是操作起来都透着那么一股轻车熟路的淡然。   黄老有毅然之色。   蟠儿是一往无前的坚定,还有点兴奋。阿布则是真心诚意的相信公主就是神,不是说公主是坐神鸟从天上飞下来的吗?   姜姬当然发现了周围的每一个人最近都不太对,她倒是不觉得会有生日惊喜这种东西。不过在听说他们在建新的神庙用于新年祭祀后,她觉得这样很好。   “也该让商城忘了杨家了。”让这一片土地上的人都忘了杨家,忘得干干净净。   听说神庙已经搭好了架子,正在往里垒砖,而这些砖都是从附近以前的神庙里拆来的,肯定附有神力,用来盖神庙一定不会塌。   “……”每当她觉得这个世界在给她无限惊喜的时候,它都会再告诉她,其实还是老样子。   她看向真心相信用了神庙的砖就不会塌的蟠儿,说不出打击他的话,道:“……那我去看看吧。”   神庙位于商城西侧。卫始征了两千个奴隶日夜不停的修建,她看到时,神庙已经初具雏形。   在它的另一边堆着山一样的巨大石砖,奴隶们正在把其中碎掉的部分给捡出来,形状还算完整的就继续用,只是需要补一下,已经破了一半以上的都会抬出来,放在另一边重新打磨成小一点的石砖使用。   就算离得远,她也能看出那些石砖应该都有着很多年的历史了。它们都很粗糙,全是手工打磨而成。想像一下,在这个世界,在还不会烧砖的时候,要盖一座神庙,需要先找到一座适合开采石料的山,开采过后,运到此处,把石料一块块打磨成砖。只是这样只怕就要花上很多功夫了。   而且……   她发现这些砖在放上去的时候,真的没有用粘合剂……   怪不得他们这么担心这神庙会不会塌。在更久远的古代,没有粘合剂的房子建出来,如果塌了,肯定就是神发怒了。   不过人民充满智慧.   ……所以这些砖才会这么大,一辆车只能放一块砖才把它们都运回来。   上回挖砖盖城墙时不挖这砖,估计是实用性不强。城墙要上要下,这种砖垒上去,外人一攻城,它自己就倒了。而且数量也不够。   她对这些少说也有七八百年寿命的砖很好奇,不由得走过去看。没想到黄老也在,他正趴在一块砖上看上面的花纹,看得聚精汇神。   “黄老,在看什么?”她过去问,也弯下腰看,好像是一个向上的水花?火花?   黄老看到这个公主来了丝毫不觉得惊讶,就算她不来,他也正想回去就去找她。   他艰难的直起腰,姜姬立刻上前掺扶住他。   看到胳膊上的手,黄老心情复杂,他暗叹一声,态度突然软化了,温柔的指着那花纹说:“公主,我看这应该是本地百姓以前种的粮食。”   姜姬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   她立刻蹲下来凑近细看,黄老这么一说,她就越看越像了。   杨家对这一片犯的一桩大罪就是他们破坏此地的传承。   不止是杀光了此地的人,或把这里的人都变成奴隶那么简单。   在没有文字记载,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一地的百姓繁衍生息靠的就是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生活习惯。   这里什么地方有水?哪里适合人类居住?哪里有凶兽?哪里有毒蛇?   甚至,这里适合种什么粮食?有什么传统的菜?他们以什么为生?等等。   杨家把这一切全抹消了。   到姜姬这里,用个最简单的例子,她让奴隶开完荒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让他们种什么才能有收获!才能适宜本地的气候,不会有特别的病虫害。   所以她才会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三五年内不指望这里的地能养活这里的人,哪怕只养活一半的人。   她也早就有准备可能会花是很长时间,才能找到适合本地的作物,才能摸索着找到种植方法,然后才能开始大面积种植。   谁叫本地已经至少有四十年没人种过地了。   而她现在连一个出身本地的农民都找不到!   四十年,就算当年那个人一岁了,现在她在奴隶里也没看到四十岁以上的人。   就不说改良品种了,先让她找到本地的作物,再说剩下的问题。没有第一步,后面就是空中楼阁。   现在却有了一个按图索骥的机会!哪怕找出来不是本尊也算是个方向!   “找!”她也不让人盖庙了,立刻拓了此图去找,“神庙附近一定有与这相似的植物!去水边,还有其他水源充足,或鸟兽多的地方去找。”她说。   她让卫开带着他手下所有的兵去找,结果一日夜后,她手中就攒着一把灰青色的干枝。   它们大概有半人高,杆细,叶窄,头顶端有对生的花状物,触之较硬,原来都是绽开的果壳。   就是看起来不太……不太能结果的样子。   卫开说:“水边生了一些,我只让他们采了这么多。”他拿出一个小布袋,打开倒出来:“地上有一些这种小谷子,我也让他们给捡回来了。”   别看这一小把,好像就数千粒,他们的大半时间都用在捡这个上了。   她拿起一撮,发现它们比她见过的最小的谷米还要再小一点,暗红褐色。   能吃吗?   “煮一点。”她说。   于是,小鼎拿上来了,柴架起来了,水倒进去,她抓了三分之一放进去。   煮了一会儿,水变红了点。   她让人盛出一碗,正准备喝,被蟠儿拦住,“公主,我让人抓一只鸟过来。”   鸟被抓过来,喂了它一点煮过的,一夜过去,仍然活蹦乱跳。   “看来是没毒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当粮食吃。   她让人把昨晚上那个鼎拿过来,随即惊讶的发现,鼎中的水,变成了果冻一样的半固体!   “原来如此……”她叹道。   这种作物,确实是可以吃的食物,只怕还是神庙用来祭祀神明的食物。   卫始问:“公主,要不要把红谷都采过来?”   这种作物没有名字,她就道称为红谷吧。   于是,它就成了红谷。   “不用。”她说,“明年让人去看着,看它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长成,什么时候结穗,再看看会不会生什么虫害。然后取一些种子,在别的地方先试种一下,看看它的适应性如何。是不是需要在多水的环境下才能生长。”她叹道,“还要看看它到底能不能填饱肚子。”   要是只能做做果冻,那……她只能用它骗人去了。 第240章 在商言商   姜姬让人拿水和浅盘来,把剩下的种子浅浅的泡上,再搭上一条湿麻布,放在屋里的桌上。   今年冬天以前,她让人在宫殿里盘好了炕。   以前没搞是轮不到她做主,现在能做主了,各项生活条件都要跟上。   比如公厕,比如市政防火措施,比如供水系统,比如供暖以及医疗保障。   公厕就是不许人再随地大小便,现在能在街上当街便溺的只有牛马。   防火,则是大街小巷的水缸。   供水系统,其实就是把城里的各个水井编号,再把住宅区编号。自己家院子里有的水井就不说了,公共地区的水井只能一个号对一个号,所在住宅区只能打所在区内的水井里的水,不能跨区打水。而且人用水、畜生用水,生活用水和商业用水有了严格区分,跨区打水禁止,越线用水要被抓去干活。   听阿布说现在街面上不拿砍头吓唬人了,都拿干活吓唬。   现在他们都说,当奴隶要当公主的奴隶,管吃管住不管干活,不挨打不会死,生病还有药喝。   但如果不是公主的奴隶去干活,那就是干到死为止。   供暖系统也就是奴隶屋里的大炕。冬天越来越近,她能让每个人每天都吃一顿饭,却不能让他们每人有一件冬衣。   这个冬天,商城冻死的奴隶只怕会有不少。   她没办法,只好先把炕搞出来。没有棉花做棉衣,却有煤可以烧。   至于医疗系统,其实她认为更像是临终关怀。   她告诉商城所有的人,如果生病了,可以到医院去。   医院里却没有足够的医生和药物,不说黄老能不能当全科医生,就算现在医疗水平已经达到了,他一个人分成十八个也看不完了。   还有药材的事。成药没那么多,而冬天根本没有草药可采。   至于草药库存这种东西,她一说出来就引起黄老的嘲笑。   什么是草药呢?就是草,植物,它在枝头上新鲜的时候有药效,摘下来放在仓库里存个十天半月的,烂了、干了、枯了、瘪了,谁敢给人吃?   中草药的炮制与保存是个长期发展的过程,目前显然还达不到理想的条件。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药都像人参一样可以久存。   至于成药,黄老继续嘲笑。中医讲究的是按病下药,身体病症不同,药的配伍剂量完全不同。   她被嘲笑多了,点头道:“您说的对,现在也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统计研究,对一些常见病症进行归纳总结,制出成药,是我想得多了。”   黄老:“……”   老人家被她说跑了。   听阿布说回去饭都不吃,带着行李就跑医院去了,发誓要记下所有病人的病症,看谁跟谁的一样,好配药把人都给治好。   姜姬有点后悔不该跟老人斗心眼,亲自跑去想把人再给请“拉”回来——累坏了怎么办?都这把年纪了!   黄老一见她就夸她聪明!心眼多!   “……”夸?   “别人都没想到,就你想到了!”黄老一脸慈祥,悄悄往公主身后一看,见她身后乌鸦鸦一大堆人,就怕她来硬的!   “你放心,你看,病人们住那个屋,我住这个屋,平时我们不在一块。”他拍拍屋里的炕,“我这屋里还有炕,冻不着我。”再把阿布叫来,“平时我每天也去有新病人时过去看看,不然都叫他跑腿,你看,也累不着我。”   算是把她的理由都给堵了。   黄老一一数完,微笑着跟她商量:“等下了雪我就回去,好不好啊?”   还有能什么不好的呢?   她算是被这个老头打败了。   不过黄老去了以后,改变是很直观的。以前她接到医院的报告就是今天收了多少人,其中断腿的有几个,断胳膊的有几个,瞎眼的有几个……最后死了几个。   不能说卫始派去的人干得不好,挺好的。但黄老去了以后送回来的报告是这样的:今日入院十七人,斗殴四人,其中一人头中一斧,进门咽气。   死者十人,其中七人皆是头晕入院,住院其间呕吐、腹泄。死时称重,皆不足三十斤。   她立刻让人去问黄老,密切注意最近有没有这样的人再来,如果有,隔离,然后问清他们来之前在什么地方住,平时吃喝的食物又是哪里来的。   于是就很快查出有一个商贩弄来一些不知放了多久的肉酱,全都臭得像屎了,他还卖了出去——当然,价格很便宜。   因为商城的发展她是完全放手的,天然纯粹的自由市场。她其实上就是提供了一个极为适合商业发展的空间,让它们自由生长。   于是,有了无数路过商城却在此地无家无业的商人,就有了可以租的房子,可以租的下人,可以租的马车、空地、仓库。   于是,有了在此地讨生活的流民。   这些人大多是跟随商队而来,发现这里比他们原来住的城市好,就离开商队留了下来。   姜姬刚发现时还有点激动,因为这意味着除了她不停的买奴隶之外,商城的人口也进入了一个良性的循环中。除了让人类自行繁衍生息之外,外来人口的涌入也会带给这个城市新的生机。   可这些流民多数都是干一天活,吃一天饭。他们没有积蓄,没有住所。   姜姬会限定用水区域,也是考虑到发生疫病的可能,所以先限制了这些人的生活范围。   给这些人吃的饭,当然不会是太好的。就算他们手中有钱,也舍不得吃贵的东西。   所以他们吃的就是最便宜。   另一件蓬勃发展起来的东西是茶馆。   现在的人喝茶比吃饭的多,因为一碗水比一顿饭便宜多了,要谈生意,去饭店不如去茶馆,一样可以谈。   而茶馆卖很多东西,包打听、脚夫、马车,饭。   饭有贵的有便宜的,最便宜的那一种,当然是用最便宜的材料做的。   如果说店里存心想让吃死人,这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也是没想到,人竟然就这么死了,还被裁定是他们卖的饭有问题。   于是,茶馆的老板就被抓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城卫冲进店里,把店里的东西全都“征缴”了。   老板也是个商人,他算是眼光比较超前的。提前发现了商城的商机,所以开了茶馆——还是连锁式。   姜姬听说他在每个市场附近都开了一家。   ——她就欢乐的让人把这四家店都抄了。   老板被抓有点蒙。   因为商城开到现在也有半年了,没抓过一个商人,他一直以为商城是不会抓他们的。   他被抓了以后,也没有被投入什么大牢,而是就栓在他自己的店前的栓马桩上,展示示众。   然后就从周围人的“耳语”中听说他在别的地方的另外三家店也先后被抄了,东西都被搬走了。   毕竟他也是有商业对手的,听说他倒霉,就都特意来看看。   但也有好心人提醒他:“商城可以用金赎罪!快跟大人们说你愿意赎罪!”   老板怕掉脑袋,连忙对看守他的城卫喊:“我愿以金赎罪!!”   城卫很客气,立刻就把他解了,领到了金碧馆。   其他商人都在公主府前等着此人出来,毕竟是头一个被抓的商人,大家也想看看他的下场如何。   很快,老板就失魂落魄的出来了。   身后没有看守!   没人押着他!   商人们沸腾了!一拥而上!   “说说!说说!你是怎么赎的罪?”   “你是因为什么被抓了?”一个刚才没来的人问。   “他家的东西吃死了人!”一人连忙科普。   “哦!原来是这样!”那人恍然大悟,道:“商城法律上不是说了吗?人死为大罪,只要有人死了,哪怕是公主的奴隶死了,都要问看奴隶的官儿的罪。你这吃死了人,活该!”   老板一开始还有些不忿,此时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唉声叹气,“算我倒霉。”   “怎么赎的罪?”一人急着问,“你快说说!”   老板:“因为我的店里吃死了人,所以店全没收了。然后死的人,一条人命一百金。”就是一百个钱。   现在奴隶十个一百钱,这就相当于死一个奴隶,要掏十个奴隶的钱。   众人一听,齐声惊叹。   “以后这人还死不起了呢!”他们平时出去运货,哪回不死几个?以前可从来没人管。   “在外面死没事,别在商城里面死。公主心善,见不得人死。”   老板见没人理他了,放大声音:“还有我犯了危害公共安全罪!一千金!”   其他人忙问,什么是公共安全罪?   老板刚才听姜司官身边的侍从给他宣讲,记得很清楚,虽然不太懂,“司官说因为店里卖的饭是坏的,所以我应该知道它吃进去对人不好,而且不知道来买饭的人有几个人,也不知道他们吃了会怎么样,有可能买走的人是你,是你,是你。”他一连指了几个人,顿时那些被他指的人都不舒服了,好像自己真吃了那坏掉的饭一样。   “所以,因为害的人是大多数人,不是我想害谁才卖给谁,就算我是危险公共安全。”   ——姜司官还说只要他宣讲出去,就再退给他一百金。   所以老板很诚实的在这里“宣讲”。就算这里没人堵他,他回到店里收拾行李时,也要当街大哭一场,好“宣扬法律”。   最后,老板被人揪着追打,还是在旁边看着的城卫救了他,护送他回去收拾行李,再送他出城。   姜姬本以为有一个商人受了罚,其他商人又亲眼看到城卫抄家,应该会有一阵商人退出商城的风潮。   但意外的是,首先,开茶馆的人更多了。   因为其他茶馆的生意都变好了,似乎因为这次的事,市面上有人说哪怕茶馆做饭不新鲜都要罚一千金。   所以,反而给其他还活着的茶馆打了广告。   其次,更多的商人被“举报不法”。   当然,都是竞争对手干的。   多数都是“听说某某杀人了!”这种。姜姬发觉之后,告诉蟠儿这种举报要鼓励,因为抄家是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创收途径,但不能让他们都盯着杀人案举报,这样保不齐就会有人为了陷害别人而故意杀人。   欺诈罪可以放出来了。   相较杀人而言,欺诈很不好界定甲乙两边的对错。   幸好,姜姬也不是真要追求真理正义,而是要插手商城的商业活动。   所以她的做法就是:谁给的钱多,她就给谁撑腰。   蟠儿就找了两个人作戏。   甲商与乙商谈生意,长吁短叹怕生意失败收不回本钱。某日,他带重金前往金碧馆——大家都看到了。   等他出来,手中抱的宝箱没有了——大家还是都看到了。   然后,生意果然失败了。甲商就说当时不是投资而是借给乙的钱,现在要乙还钱。   乙不肯还,甲就跑金碧馆把乙告了。   城卫把乙抓了,把他的仓库抄了,里面的东西除了给甲的就都没收了。   乙不服,告到卫始那里。   卫始把蟠儿叫来,说要审他——太守与姜司官不合是“众所周知”,听说公主极为喜欢姜司官(的脸),而太守嫉妒的很!   乙认为太守必不会偏向姜司官,而且姜司官是收了钱的!   卫始问:“你收钱了吗?”   蟠儿答:“收了,不过我收的是保证金啊。”   卫始对乙商说这我就没办法了,你认倒霉吧。   乙商说真有保证金?保什么的?   卫始说真有,保你的生意成功的,不成功也能把本金要回来——不过,这东西是谁交钱保谁。   乙商出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给大家说了一遍,然后兴冲冲的决定坑一个他的对头!只要把对头引到商城来,再如法炮制一遍,那对头不就完蛋了吗?不完蛋也叫他吃一个大亏!   乙商马不停蹄的走了,保证金已经传遍商城。   “效果不错。”她笑道。   听说最近金碧馆已经快被人踏平了,都是来交保证金的。   倒没人觉得这样不合理。   当官哪有不收钱的?   虽然公主喜欢商人,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公主手下的人想敛财,巧立各种名目收钱,公主又不知道,也无可奈何。   ——不过这种事,他们熟啊!   只要姜司官和太守他们肯收钱,以后方便之门大开,对他们的生意那是大大的有好处!   立刻就有人抱着钱去找莫言了:他是管城门卫的,想借他手中的兵去一逞威风。   ——这人是浦合来的。   平时用姜大将军的人威风惯了,之前以为商城没这个风俗,现在才想试探一二。   莫言义正辞严的拒绝了!   姜姬扶额,让屠豚出去晃了一圈。   没人敢找他。   太凶,不像好人。   这门生意不能浪费了啊!   姜姬看向姜义,他已经是蟠儿手下的人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传,金碧馆的人其实都是她的男宠。蟠儿,龙涎,姜义,三人长的都很俊美,大概是流言的来源。   这样一来,就不好让姜义再沾染兵马这一块了。   她叹了口气,人手还是不够啊。   “要到了。”姜勇骑着马走在最前,他身后是十五辆车,共有二十头牛马拉车,这算这样,他们从魏过来也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离开魏国时的忐忑不安,在经过魏鲁边境时,听说有一伙巨盗在此处经过,至于之前在这里流窜的流民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从栖息地上留下的人和马的脚印看,竟然是一伙数千人的大盗。   其他人可能会害怕,姜勇他们却高兴起来。   在鲁国,又有哪一伙盗贼比姜大兄的人更厉害呢?   姜勇骑着马在商队中来回喊话,他们出发时,在路上遇上了很多其他的商队,大家自然而然的聚成大商队,结伴而行。姜家兄弟因勇武年轻,兄弟多又齐心,姜温又很有手段,在队伍中具话语权。   听到外面的声音,曹非松了口气,抱着孩子喃喃道:“我们到了。”   他混在这些商人中,就是为了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如果单独上路,就算不被人发现,也会引起别人的疑心。   思前想后,他还是认为,只能把这孩子交给摘星公主。   ……只希望她能多少念一点姐妹之情吧。 第241章 福祸总相依   姜勇一行人中大多都是第一次来商城,他们会主动跑到这里来,也是听来往魏鲁两地的商人吹牛吹的,把他们都给吹心动了,这才想来试一试。   几家人大多都带了几车货,不多,他们一开始不想压上家底,就是走一趟试试,如果有好处呢,下回再来,如果不像他们吹得那么好,那这一趟损失也不会太大。   而且,快到商城的路上就已经让他们很不安了。   因为……眼前皆是焦土。   牲口们拉着车驼着人,都累得一步步往前拖着走。商人们有的心疼牛马,不得不自己下来走,再背上一点货,免得它们趴在半路,那亏的就太多了。   姜勇他们也是因为带了太多的牲口,只能把自己的口粮都让出来先喂牛马吃。   所以一看到商城了,个个都激动起来,一股劲的往商城赶。   城门处有两面巨大的旗帜迎风招展,一面鲁国王旗,也就是姜氏旗,一只巨大的羊头,有着尖锐的巨角。   另一面却是玄黑色底上绣着一只巨大的红色凤鸟,展翅欲飞。   “那是什么旗?”有人看到凤旗问道。   众人皆摇头,没人认识此旗。商人大多走南闯北,论起见多识广,他们自认都还可以。结果今日在商城却碰上一面不认识的旗,黑底赤凤,这是什么家族呢?   姜勇悄悄问姜礼,“大哥,你看……这会是公主的旗吗?”   姜礼摇头。   越来越近了,他这心……也越来越不安了。   希望公主还记得他们……   还要他们……   进城倒是比别的城市要简单的多,城门卫只登记车上的货物种类,但不问来路。不管你车上带的是人是物,是牛是马,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登记之后都能带进商城,而且你说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就是怎么来的,车上洒了血,你说是你杀鸡溅上的,城门卫都相信。   姜勇一行兄弟,年纪相当,没一个女眷,还带着个孩子,城门卫也一本正经的记上:兄弟数人。   姜温让姜俭去说他们姓马姓牛姓张姓李,城门卫也一一记上,不管这些人前脚说自己是兄弟,后脚又姓氏不同。   姜温悄悄对姜礼说,“此城不简单。”   虽然明摆着对商人宽松,但也留下了操作的余地:实物实据。   只要进了商城,一车一马一人都要如数记录,没有悄悄塞几个钱当好处就把四车货记成一车货的,又不收城门税,费这个劲干什么?   但所有一切如实记录之后,如果真有事,查起来也方便,一抓一个准。外松内紧。   进了城门,眼前就是市场!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墙根蹲着很多流民,一看到他们就过来问要不要卸货的、抬货的?两天一个钱。   旁边一个商人笑着说:“现在贵了,十天前你们来,那是一个饼就行,现在要钱了不要饼了。”   姜勇摇头,流民也不敢多纠缠,就到后面去问。   这时又上来一个小商人,问他们要不要找住的地方?要不要租仓库?   “最好先租,不然过几天人更多了,就租不到了。”他刚说完,身后又来了一个说,“听他胡说!不会租不到的!商城房子多!”   第一个人火了,骂道:“哪里租得到?北区哪里还有房子租?”   两人眼看要吵起来,姜勇忙问,“两位哥哥都消消气,小弟是头一回来,请两个哥哥喝个茶,也给小弟讲解讲解。”做了几年生意下来,姜勇也变得成熟多了,这场面话说得溜得很。   两人见此就先住了嘴,一起道:“你先把家当安顿下来吧,我们先带你去租个房子。”   姜勇回身把马栓在车上,又把姜俭从车上喊下来。要论心眼,姜俭和姜温才像一对亲兄弟。   姜俭当年在兄弟之中不起眼。他生就一副小鼻子小眼小嘴,年纪小的时候,脸蛋圆润,也能赞一声长得好。等到长大就不像样子了,脸长成方形,鼻子眼睛还是那么小,乍一看,一副老实相。   他个子不高,跟在兄弟之中最高的姜勇身边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那两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对不是兄弟,没等问,姜俭后错一步跟在姜勇右侧。   哦,这是个下人。   于是两人都不再看姜俭,只对姜勇说话。   姜勇长得高大,脸看着却小,他笑容爽朗,落落大方,带有一股天真的豪气。   就算流落在外这几年,他也没吃什么苦头,反正有姜礼和姜温在,他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有钱吃干的,没钱喝汤。成日里带着羊崽玩,到现在都是一副少年的样子。   那两人看他年轻,有心取信于他好占些好处,不免做出一副好心肠的模样,一搭一唱,说得姜勇听都听不过来。   姜温在旁边一句句都记下了。   后面车里,姜礼对姜温说,“这事,还就是阿勇去才行。”   姜良抱着羊崽,正凑在窗户前逗他说话,“这是什么?这是大马车。那是什么?那是大水缸……”   姜良突然一怔,手都颤了,声音激动的变了调:“阿温!阿温!你看!你看啊!”   姜温和姜礼都凑到车窗前往外看,马车正慢慢走过一个大水缸。   水缸巨大,有一人高,缸底有足,虽然现在天还不算冷,水还没有结冰,但这个水缸明明就是和公主当时命人摆在摘星路上的一样!   公主当时说,防备着有人在摘星宫附近纵火,命人在摘星宫四周的路上都放置了这样的水缸。   姜良和姜俭当然也看到了。   姜良看得眼都直了,半天不说话。姜俭看了眼那两个商人,说:“这里都用这么大的缸晒酱啊?”说着还伸头往缸口看,还说:“晒的什么酱?豆酱?菜酱?”   商人把他拉回来,笑:“是水,清水!”   姜俭:“水?井里不都是?这谁家的缸?存这么多水?”   商人笑道:“这个嘛……是主人家的。”   出了市场,路就越来越宽广。两边的房子看得出来,大多都是换了新门新墙的,还有的人家瓦都是新铺的。   这一看,就是经过一场或数场大战才会有的场面。不然不至于整整一条街上的房子都遭了殃。   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一个房子门上都挂着一个木牌,牌上写着字,有的牌是原色,黑漆写的字,有的牌却涂上了黑漆,字是原色。   商人说:“这有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有的没租。”他指着黑漆色木板说,“这都是没租的,你去看一看,想租个多大的,有几个房,院子能停几辆车,有井没井,看好了,咱们一道去把房子租下来,你今晚就能住进去了。”   姜俭就去了。   他心里盘算,这院子大的、房子多的肯定就贵,若再有个井,那就更贵了。   他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住多久,也不知道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商城。他前后跑了一圈,看中一间,把牌子取下来,揣着回去了。   “看中了?”商人笑道,“那咱们这就去租吧。”   再往前走,人就更少了,车马也几乎绝迹。路边只有巡逻的城卫,个个手持长矛。   商人带着他们走右侧,一边给他们解释:“咱们过去走这边,像他们出去才走那边,走错路要罚的。”   姜良已经激动的说不出来话了,就是姜俭,此时也有点抖。   这……也是摘星路上的习惯,也是公主定下的。   在街道尽头,是一大片的空地。只有一座府邸矗立在远处。   在另一边,则有一些空车停在那里,连马都被解下来,不知牵到哪里了。   商人说:“把车停在这,马他们会牵走,免得在这里拉了弄脏地面。”   于是姜温、姜礼、姜良和羊崽都下来了。   姜温怀里抱着个漆盒。   两个商人看了姜良一眼,再看他牵着的羊崽,就都不看他了。   姜良的脸就气白了。   姜温还悄悄跟他说:“我这办法不错吧?”   出来前,他跟他说,叫他只要出现在人前就牵着羊崽,这样人们就不会盯着他的脸使劲看了:他们会把他当成孩子妈,只是穿了一件男装。   姜良:“滚!滚远点!”   姜礼:“你别气他了。快过来。”   姜温偷笑着跑了。   他们兄弟几个就姜良,越长越好看。剩下的都长成大男人了,他还是小时候那张脸。   而且,他还不怎么长胡子,到现在还是唇红齿白的模样,一生气,眼睛就水汪汪的,脸白的像雪一样,再气一会儿,眼圈就红了——不是想哭,他就这毛病。   姜温曾因为他这毛病夸了他一句:“果然美人。”   被姜良拿着矛追杀出去三条街。   姜温也很委屈,长这个样,怪不得总被那些浪荡子盯着看。   姜礼把姜温叫过来,小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爆脾气,现在别气他,一会儿见着公主……”   他的话哽住了。   公主真的在这里吗……   姜温深吸一口气,他也是紧张的。   羊崽看一眼姜良,小声说:“叔叔,手疼……”   姜良连忙放松手劲,握住他的手揉,“不疼,不疼,吹吹。”蹲下给羊崽吹手。   六人一起走到府门前。   门前小童正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说着悄悄话。   看到他们过来,一个小童跳下台阶,对着他们笑问:“客人从哪里来?有什么事?”   带他们来的商人说:“这几个小哥是从魏国铜城来的,想租个房子。”   小童说,“看好了吗?看好了就把牌子给我,我拿进去登记。”   姜俭掏出牌子,却没有递过去,而是递给了姜温。   小童就看姜温,看出他是作主的人。   “客人还有事要问吗?”小童问。   姜温平静了几回,才道:“……我有礼物,想送给贵府主人。”   小童笑着问:“是什么礼物?先叫我瞧一眼,如果我都见过,就不必费这个功夫了。”   姜温抱着漆盒摇头,“不行,此物惧生,见风就跑,见着生人也跑,所以不敢在外面打开。”   小童听不明白,但知道他不肯让他看,就道:“那客人就随我来吧。”   剩下的人也不怕他们跑了,没车没马,这附近连棵树都没有,躲都没地方躲。   姜温回头看了一眼大家,跟着小童毅然决然的进去了。   小童带他走的不是庭院,而是夹道。让他看不懂方位,也不知道自己最终在宅邸的哪一个位置。   穿过一个小门后,眼前豁然开朗。几个少年就在门前,看到小童带人进来,就问:“这是个什么人?”   小童蹦跳着过去,道:“是个来送礼的,说他的礼物只能给主人看。”   少年笑着往里一指,“那就带过去吧。”   姜温继续跟着小童走,发现自己走进了里面的小院,可四面高墙,除了进来的小门外,竟然没有出去的路了。   这是个死胡同。   小童说:“你在这里等一等,我一会儿来叫你。”   说罢就跑了。   姜温心中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此地危机四伏,杀气腾腾。   他不由得把怀中的漆盒抱得更紧了些。   如果不是他们以为这里的人是公主,他是绝不会带着它进来的!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他死了不要紧,这个东西没了,他们要怎么跟公主相认?   太莽撞了!   他们应该再多打听几日再进来的!这个东西如果不递到公主面前,公主怎么知道是他们来了呢?   他正如困兽一般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己时,一个脚步声从背后急切的冲过来。   有诈!   姜温已经探手入怀了,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喊他:“阿温!是阿温对吗!”   谁?   他猛得转过来,只看到一个高大的卷发男子一脸笑一脸泪的扑过来把他抱个满怀!还高兴的抱着他转圈圈!   “阿温!阿温!只有你吗?还有谁?都回来了吗?”   这人放开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就要拖着他往外跑。   姜温拉住他,仔细打量这哭得不像样的眉眼,“阿义。”   这张脸,一看就认出来了。   他问:“阿义,是公主吗?”   姜义笑中带泪,重重的点头:“是公主!公主就在这里!公主……一直在等你们!”   姜温眼眶一热,眼泪夺眶而出,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也说不出来了。半天才挣扎着问:“是吗……”   是吗?   太好了!   两个商人觉得今天这事有点奇怪。   先是他们带着这几个人魏人来租房子,然后一个人进去了,再过一会儿,来了个小童把剩下的人都领走了,还给了他们十个钱,谢谢他们跑腿。   两人把钱分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人问。   另一人犹豫再三,才壮着胆子说:“你觉不觉得……这五个兄弟,都挺好看的?”   脸看着都挺白净的,衣服也干净,说话也很好听,跟他们这些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人看了这人几眼,“不许胡说!”他压低声,“就算是!你也不能说!”   另一人连连点头。   但“一行商人,兄弟年轻貌美,公主见其心喜,将兄弟数人强留在府”的故事还是流传出去了。   面前一堆哭个不停的大小伙子,让姜姬觉得自己都不像个女人了。   ……她是真哭不出来。   “回来了就好。”姜姬也实在是想不到,今天早上起来,明明太阳还跟以前一样,也没看到喜鹊什么的,怎么突然之间,姜礼他们就自己回来了。   虽然买五送一。   她看向跟在姜良身边的羊崽,奇异的发现这个孩子长得这么大了。   他看起来很好,很健康,很聪明,眼睛灵动可人。   让她不自觉想笑。   当时她亲手把姜礼在内都是孩子的人推出去,给他们钱,给他们一个更小的孩子让他们养。   她都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她更残忍的人了。   偏偏她还披着善人的皮。   结果人人都在感激她,半点不记恨。   她怎么承担得起呢?   “姓姜,叫姜扬吧。”这个孩子,才最该姓姜。   她说完就见姜良松了一大口气,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姜姬让他们都去洗澡换衣服,一会儿过来一起吃饭,蟠儿和卫始也会过来,先让大家认识一下,然后再看姜礼他们能干点什么。   她觉得处处都缺人手。   让姜义带姜礼他们去洗澡,顺便给他们说说商城目前的情况。   “一个是你们蟠大兄那里,一个是外面的村庄,这两处是最缺人的。太守那里也缺,不过我想让他自己训一些人。”她说。   姜温和姜礼就都明白公主的意思了,目前公主身边有两套人,而公主也有意识的让这两边互不统属,互不干涉。   “你们刚回来,最好还是跟在蟠儿身边先学一学。”她想了一下,还是说得更明白点。   姜温一愣,发现公主还把他们当成摘星楼里的小童儿,事事都给他们交待清楚。   他心中一暖。   姜礼道:“是,我们一定跟蟠大兄好好学。”   看着他们的背影,她都有种不真实感。   ……这不会是做梦吧?   这时,一个小童跑进来说:“公主,曹非求见。”   “不见。”她说。   小童哦了一声,出去送信。   曹非站在门前,听到公主竟然不肯见他,顿时大惊,只得再求小童再进去通报一声。   “请告诉公主,我有一件大事,必须立刻让公主知道!”   姜姬今天见到姜礼他们很高兴,实在不想再见别的人了。听到他说大事,就道:“那就请他进来。最好,真是一件值得我见他的大事。”   曹非把一个襁褓放在姜姬面前,“公主,此乃魏王后之子,魏太子,阿陀。”   姜姬瞪着眼前软软的挣扎着伸向天空的小手。   “……”她深吸一口气,“曹公子此去,所获颇丰啊……”   她以为曹非会联络魏国旧人,她以为曹非最大的收获就是真把生铁带回来了,或许再多一点,在魏国扎下一两个钉子。   可魏国太子?!   是她小看曹非了?   小看这些古人的能力了? 第242章 欢宴   这个小娃娃在一出生就被魏王请封了太子,据说已向梁帝递了国书,不过,国书有没有发回来就不知道了。   ——但这并不妨碍这个小娃娃的太子身份的认定。   从姜元继位的时候,姜姬就发现梁帝对下面这些诸侯国的掌控正在一步步的衰减。   这个呀呀叫着小娃娃确实是魏太子,哪怕魏王后又生个儿子,可他是长子,就算魏王又改主意想立他弟弟当太子继位,他都有理由遍发国书到各国去讨个说法——顺便借点兵回来打争位之战都没问题。   长子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这个孩子被曹非养得很好,胖胖的,哪怕被人放在地上,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不害怕也不哭闹,张着手啊啊的叫,然后左转右转的找人,当他看到曹非后,就艰难的从包得太紧的襁褓中挣脱,然后向曹非爬过去。   嘴里喊:“爹!”   姜姬:“……”   曹非:“……”   看曹非一脸惊悚之色,她故意惊怒交加的问:“先生是戏弄我吗?!”   “不不不!”曹非手忙脚乱的先把爬得快得不像话的小娃娃给抱起来,然后着急慌忙又语无论次的解释:“此子确实是魏太子!只是,小人带他数十日,亲手衣食,不假他人,在车中也曾尝试逗他说话,才……才……”   可面前的公主已经满脸不信之色。   曹非是真恨自己前两天嘴贱!为什么要教这孩子喊爹!这孩子还就真学会了!   姜姬逗完了人就把曹非给赶出去了。然后让人请蟠儿和卫始过来,曹非带着个魏太子回来的事,他们也最好早点知道。   得知这个消息后,蟠儿和卫始的反应完全不同。   姜姬觉得很有趣。   蟠儿是双眼一亮,道:“公主既然将他赶走,我就先让人跟上他吧,看看他现在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回燕国。”   卫始吓得摔下了坐榻,脸都是白的,人也像傻了。   等蟠儿出去喊人跟踪曹非后,他才回过神来,急道:“要不要……先让人去魏国打听一下那里的情形?”   她赞同的点头,“还是阿始想得周到,速速打听清楚。”   一国太子,相当于按住了一国的命脉。   依她看,从卫始的反应里,应该是想把这个魏太子给还回去的。就算收留他,估计也会给这个孩子应得的身份地位。   他和曹非一定谈得来。   她打定主意,等下回曹非上门时就让卫始来见他。   如果是她或蟠儿,早晚会被曹非发现他们两人对魏太子没有丝毫尊敬之意。   那就不好了。   等这两人回来,她就把此事当着蟠儿的面郑重托附给卫始。   卫始也端正肃穆的回答她:“必不负公主所托!”   蟠儿等卫始走后,才坐近公主,小声道:“公主,魏国将大乱。”   “嗯。”这是一定的。   不管是丢了一个魏太子,还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才致使魏太子流落到外,魏王势必想要遮掩此事。   蟠儿说:“现在鲁魏边界已经有商人在宣扬此事了。”不过,宣扬的只是魏太后与魏王后争斗,太后使王后受伤而已。   宫中两个女人的争斗对魏人来说不过是闲暇时的一点口水消遣,但如果牵扯上魏太子,那……   “只怕,乡野之人都会涌到魏都去找魏王问个究竟。”姜姬笑道。   蟠儿道:“只是现在还不知道魏王那里情形如何。”他们不能在不知道魏王那边的发展之前就把魏太子早已流落在外这种事说出去。   那就成此地无银了。   “魏王那边先打听着。”她灵机一动,“如果王都那里不好打听,豫城那里说不定会方便一些。”   蟠儿点头:“那我这就让商人过去。”姜姬道:“继续把魏太后与魏王后相争的事往外传,一定要传到晋国去。”   然后,从晋国那里传出魏太子失踪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两人议定,蟠儿就出去了。   一个小童跑进来说:“公主,大将军回来了!”   “阿武?”她站起来,走到门前,刚好看到姜武大步进来,“怎么这就回来了?”她问,看他满身灰尘,应该是刚进城。   姜武看看身上的土,不上台阶,道:“铜城那边情形不对,我就先带着人回来了,还有卫开他们。”   他和卫开最近还在做戏,在魏鲁之间你追我打,顺便把铜城附近有几处岗哨,铜城有多少驻军,平时怎么训练,几时训练都给摸清了,连他们的军粮从哪条路送过来都查出来了。   再不回来,他都想把魏国的粮草给截了。   他之所以赶着回来,就是发现铜城本来该是在年前再送一次粮草的,可现在已经送了。   这可不正常,等于提前了三个月。   他带的兵虽然乐城从来没提过粮草的事,就是让他自己养兵。但他不是一点不知道的。   自从他在浦合驻扎下来之后,附近的小城就自动自发的给他送粮草。这些小城当然不是因为有乐城的命令才给他送钱送物,而是怕他没吃没喝了带着兵去抢他们,所以索性自己先送过来,免得挨打,反正挨了打还是要给。   小城们也跟他约定,通常是一年送两回。   但给他送钱送物,这毕竟是在自己身上挖肉,这些小城的县令肯定不是心甘情愿的,偶尔就会有拖欠,以次充好也是常事。   姜武也习惯了,逢到这时就让人去那几个城外晃一晃,那边下回就不会这么这干了。   算是相处融洽。   但给大军的粮草不可能是随取随有的东西。首先,要从城中各家收钱,其次,要找相熟的商人以最便宜的价格买到最多的、质量差不多的粮草,各家再准备一点自己的心意,再由各家分别雇人,集合到一起,商量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把这些“贡品”送到浦合。   所以,姜武一看到铜城附近的驻军提前发钱发粮了,就知道肯定有问题。   他这才快马加鞭的回来告诉姜姬,她和铜城离得这么近,那边有情况发生说不定就会影响到她。   “我知道了。”她温柔的笑着说,像是没怎么放在心上,“你先去洗个澡,然后来吃饭,我有事告诉你。”   她笑得这么开心,看来是好事。   他的心情也跟着变好了,轻飘飘的,像抖去尘埃,变得轻松了。   “好。”他答应着说,“我去洗澡。”   姜姬含笑目送他走到后面去,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   一、二、三……   她刚数到五十一,姜武就从后面跑过来了,他赤着脚,赤着上身,看来是已经脱了衣服准备洗澡。   然后就在灶间看到了也在洗澡的姜礼他们吗?   她笑了。   姜武跑过来就看到姜姬趴在窗户上,伸头正往这边张望,她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孩子气的表情,好奇、顽皮、喜悦。   他看到她在看到他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来。   他眼眶一热,大步冲进殿来。   “好啊!你不告诉我!你给我过来!”   殿外的小童听到殿中的公主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就是大笑声和奔跑声,大将军的大脚板在地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他在追着公主……啊,追上了!他听到公主尖叫了。   “啊!”姜姬被从背后抱了起来,“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哈!”   “知道错了?还捉弄我不了?”姜武还没洗澡,身上脏得很,头发上、脸上、手上、手臂上全是土,他故意抱住她,在她脸上抹上一道道灰印。   “不敢了不敢了!啊!什么味!”她被他故意捂到鼻子前的手臭的快晕过去了,头立刻扭到一旁。   “马味。”他继续把手按在她鼻子上,“闻闻,你跟马住半个月,你也这个味,我吃饼都是这个味。”   “恶心死了!不许碰我!走开走开!啊!”她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按在膝盖上,他一只手就制住她了,任她怎么挣扎都像蚍蜉撼树。   他抱住她说:“都回来了。”这样你就不会再伤心了吧?   “嗯。”都回来了。   晚上,沧海楼开了一个宴会。   姜礼、姜温、姜俭、姜良、姜勇重新拜见公主。   姜姬也郑重的把他们介绍给卫始他们。   卫始等人是知道这几个少年的,在这里看到他们,也不免唏嘘。   “敬诸位。”卫始一仰而尽,“你们这么多年,仍不改忠心,我等佩服!”   姜礼以前是大哥,现在还是以他为首,还了一杯,道:“我们兄弟还年轻,见识浅薄,以后还要向卫大兄多多请教。”   这个场合,羊崽本不该出来。姜良本来把他留在后面,交给黄老照看的。   但公主却让人把他喊来了。   这个孩子流着姜元的血,他的下半张脸很像姜元。   可他偏偏是姜良养大的,姜礼几人也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看。   姜姬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心道就把他当成姜礼他们的弟弟吧,何况一个小孩子,迁怒他也太蠢了。   既然是弟弟,这种家宴就不能不让他来。   姜姬把他放在榻里,两边都有屏风,她想看看羊崽会怎么做。   羊崽先是想从另一边下跑去找姜良,姜姬用眼神示意一个小童挡在他的去路上。   羊崽看看她,拐到另一边。   姜姬清了清喉咙,把腿放平。   姜良发现了,正有点担心,就听姜勇在旁边稀奇:“公主竟然在逗羊崽!”   逗?   姜良立刻去看公主的神色,公主果然是一脸兴味。   ……奇怪,公主好像比以前更、更、更像个小孩了?   两边都下不去。羊崽乖了,靠着屏风坐。   姜姬看他半天不动,就示意小童给羊崽拿一点吃的来,别让他无聊,她去听卫始和姜礼他们聊的事。   姜礼他们在魏国四年,知道的可比那些商人详实的多。   她刚一转头,跟着就听到小童的惊呼,再回过头来,刚好看到羊崽翻过屏风的两条腿!   这小兔崽子翻过去了!   不走寻常路!   她大笑起来。   在她的笑声中,羊崽一溜烟的绕过屏风,跑到姜勇身后藏着。   因为他最高大吗?   因为她笑了,宴上的人就都笑了。   殿中乐声轻轻应和着这一殿的欢乐。 第243章 忠诚与否   “下雪了。”姜姬看着黎明前的天空说。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宴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一堆男人一起喝多了真不是一个好体验。   不过也怪她。   可能是这个气氛太让人留恋,她命人搬来了许多酒,不停的上菜,把所有人都留在了沧海楼。   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酒喝多了以后,卫始他们先发疯。夺了乐工的琴瑟弹奏、高歌、随乐起舞,在殿内又蹦又跳。   她不是第一次看这个世界的男人跳舞,但冯瑄跳的更富美感,一看就是叫人欣赏的。   卫始他们的醉舞就是发泄了。   唱的歌都是纪音,呜呜喝喝,唱的最后无不号啕大哭或大笑。   跳的舞也很“狂野”。   先是卫始脱衣,跑去抱住盛肉的铜鼎想把它举起来——这大概是在夸耀他的力量?   然后卫开也跟着脱衣,他还脱光了!拿着剑在殿里游走挥舞。   ……如果不是殿中火炬的光不太亮,她就什么都看到了。   卫始举鼎,卫开舞剑之后,莫言开始狂歌,歌完就开始哭,哭完也脱了衣服跑到殿外,在已经开始结霜的地上打滚,捶地,以头撞地。   一边哭一边骂一边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不过估计是在骂已经死去的家人。蟠儿让两个童儿拿着皮裘站在廊下,等他哭够睡着就给他盖上。   卫开那一伙人可能都在心里积压了很多东西,平时也没个发泄的渠道,一直压抑着,结果今天就都发泄出来了。   倒是姜礼几人都没有喝醉,早在卫开脱衣服时,他们就围在她身边护卫住了她。   ……倒是没人来捂她的眼睛,请她退到室内。   看着这一殿的裸男,她的心情很复杂。   ——她发现这个世界对她的道德要求很低啊。   她现在都觉得看裸男是件很正常的事。周围的人都显得很正常,没有惊走退避,没有大呼成何体统,蟠儿还显得非常尊敬,一脸严肃的看卫始他们发酒疯。   然后,阿柳她们似乎是听到这里宴会的动静后也带着一些女人悄悄溜过来,看到台阶下有裸男,殿中也有裸男后,她们欢悦的跑过来。   姜姬看到有两个女人把趴在地上的莫言扶走了……   她知道莫言有情人,好像就是她们。   再然后,她看到阿柳依在了卫始身边,卫开身边也有,四个!   其他的侍人身边也都围上了女人。   原来他们竟然个个都跟她的宫女有染!   姜姬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发笑,转头一看,蟠儿、龙涎,还有姜武!三人身边也有女人围着。   不过不是她的宫女,她不认识她们,应该是被她“抢”来的女人。   ——说起来,阿柳她们不来找蟠儿、龙涎和姜武……   是因为她们认为这三个男人都是她的?而新来的女人不知“内情”,才敢当着她的面勾引“她的男人”?   姜姬躲在姜礼身后笑。   姜礼以为公主会生气,看到公主偷偷笑的时候就知道她不但没生气,反而还在看好戏。   ——这一切本该很陌生,他还以为他早就忘了这种感觉。   他对姜温使了个眼色。   姜温明白他的意思:公主想看好戏,就要让公主看得更开心。   他看了看蟠大兄和姜大兄身边的女人后,示意姜良去给姜大兄送酒。   蟠儿和龙涎对女人都很有办法,他们温柔如水,却让这些女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再看姜武,说老实话,他身边的女人是最多的。   她坐在上首,悄悄数了一下,足有八个!   这八个人把姜武团团围住,纤纤玉手有的按在他的手臂上,有的按在胸膛,有的放在大腿上,还有一个……好大胆!伸到他裤子里去了!   姜姬看得脸颊都有些发烫。   可姜武还在喝酒,好像已经喝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了,周围这些红粉佳人,在他眼中还不如酒瓮吸引人。   此时,姜良去送酒。   有了酒之后,佳人们自然就上去敬酒,姜武这才有了反应——对她们手中的酒。   他喝光了她们手里的酒,姜良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再送上去时,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看向姜姬。   姜姬被他看着时,像青蛙被蛇盯上了。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他大步上前!抱起她就往外冲!   一殿的醉鬼,没一个人想到要拦他。蟠儿慢了一步——他也没想到。   可能没有人会提防他会伤害她。   她被他扛在肩上,迎着黎明的初雪一路跑到了马场,轻云不知是看到她了还是看到他了,反正它跑过来了。他把她放在马上,自己也飞身上马,一抖马缰,轻云轻快的跃了出去。   她趴在马背上,努力坐好后就看到大门近在眼前!   “门!”话音未落,轻云一个腾空飞踢,把门栓给跺断了!它再一踢,门开了。   姜姬:“……”   她小看轻云了!   大门外空无一人,远处是低矮的、成片的房屋,羊肠小道延伸向远方。   轻云的速度很快,似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离杨府很远了。路两旁的房屋很低,骑在轻云身上,好像他们比房子还高。   她的脸被风雪刮得冻得发疼,索性藏到他怀里,把鼻子埋进去前她庆幸:幸好他洗过澡也换过衣服了,用的洗澡水是黄老特意调配的,能有效的杀虫止痒,对骑马骑上半个月的骑士尤其有效。   靠近他的胸膛,就能听到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得很快,砰砰砰,像一串激越的鼓点,低音鼓,在耳边响着,让人觉得安心。   她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一点都没想过他会害她。   他就是喝醉了,醉得有点深。不过他醉了以后带着她就跑……   这里面的含意让她不敢去想。   一想,就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蟠儿让姜礼带着人用井水把卫始几人给浇醒,再去喊屠豚。   “此事不宜张扬。”他道,“大兄酒醉,带公主出去游乐,我们赶上去保护好公主就是。”   姜礼虽然是刚回来,对卫始等人还有些怯意,但此时此刻也容不下他客气,当下答应:“蟠大兄放心,此处交给我,必不会出事。”   ——不会让卫始他们将此事宣扬开来,离间姜武与公主。   他听得出蟠大兄话中暗含的意思,这让他不由得去想:卫始几人似乎也是公主信任的人,可蟠大兄为什么对他们这么有戒心?   一定有什么让蟠大兄无法全心全意相信他们。   蟠大兄不能直接告诉他们,只能这样暗示。   龙涎留下帮姜礼,指点他这些人都哪个是哪个,免得姜礼不认识。   卫始已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可是站不稳,看到小童提着水桶进来,一把夺过来浇到自己头上,头顿时炸裂般的痛起来!刺骨的冰寒带来剧烈头痛的同时也让他清醒了。   殿中东倒西歪的人也能看清了,其他人都醉了,姜蟠龙不见了,大门已经关上,龙涎在……姜礼身边,而其他姜姓兄弟正把他们一个个扶到墙根坐好,然后拿水浇他们。   看到卫始站起来,姜礼立刻过来,扶住他道:“姜大兄带公主出去骑马了,姜司官已经带屠豚赶上去了。太守,你还好吗?”   卫始想挥开姜礼,可他醉得太深了,此时手脚都不听话,使不上劲。   他说:“牵……马来,我也要去!”   公主……他不能让公主离开视线,他们所有人,都……只有公主,只剩公主了……   没有家族,没有姓氏,没有子孙后代。他们只有公主。   卫始恨自己喝得太多,他冲到卫开身边,狠狠的踢他,夺过小童手中的水桶,哗啦一声浇到卫开头上。   卫开没发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被水浇醒,仍不知其所以,先大喝一声:“是何人?”再看到是卫始呼哧呼哧站在他面前,迷迷糊糊的问:“阿固?你干什么?”他再左右一望,才反应过来,捂着嘴改口:“阿始,太守,发生了何事?”   其他人被浇醒后也慢慢醒来了,几乎都发现殿中少了公主和一些人,气氛不大对。   姜礼此时笑道:“公主与将军骑马出去看日出了,姜司官跟着去了,当时诸位酒醉,大概不知道,只是天已经亮了,城中的事还需要诸位操持,这才不得已冒犯了各位,某在此向各位赔罪。”他施了一礼,身体却挡着大门。   卫始扶着卫开,发现每一扇门都有人把守。   他与姜蟠龙一直是貌合心不合。倒不是看不起他的出身,实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姜蟠龙的忠心,他毫不怀疑。但他担心的是,姜蟠龙的心性。   姜蟠龙,心性不正。   他认为自己没有看错!   他不会劝诫公主,不管公主想做什么,他都能当公主手中的刀,为公主出谋划策。   不管是下毒还是杀人,不管手段是善是恶,是邪是正,他都不在乎。   可公主不可能永远是对的。   这种时候,就需要他们这些身边的人劝告她,让她回到正途。   公主,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卫始自负才学,也看不透公主。   她占辽为商,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一展抱负。   她的心没有边界。   如果她想偏安一方,他会想办法为她在商城站稳脚根。   如果她不想回乐城,他会去打听乐城谁对她有善意,谁对她有恶意,他会帮她讨好有善意的人,对付有恶意的。   如果日后她嫁人,想将商城变成她的封地,不管大王有没有给她。那他就会帮她守住商城,让商城成为她的后盾。让任何一个被大王派到商城来的人都成为傀儡。   可是……   公主对乐城的兴趣并不大,她只让人盯住乐城,随时把蒋、冯、龚三家的消息传回来。   公主想插手燕国燕王与漆家之间的博弈,她甚至已经决定投资漆鼎,认为他会是未来的燕王。   ——但是,燕王?如果商城想交好,一个燕贵就足够了,比如白家。   公主关注魏国,让人把魏王后在魏国受苦的消息在晋国大肆渲染。   ——她想破坏魏晋之间的联盟!   公主听说了郑王的事,虽然没对他说得太清楚,但他猜测,公主一定想在其中掺一脚。   ——郑国离商城太远了,它跟商城的兴衰安危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想要郑粮,也不必插手郑王的事。   卫始发现,商城太小了,装不下公主的心。   而公主的心太大了,他不知道公主的心里装的是什么。   如果——仅仅是如果,公主有非分之想时,在她……不肯掩饰之后,卫始会劝公主不要去做某些事时。   姜蟠龙会是他的敌人。   他们会不死不休。   如果只有一个姜蟠龙,他还不怕。   但看看眼前的姜礼,他是忠诚于公主另一个姜蟠龙。他身边的年轻人,他们都是。   他们只有公主,而公主不止有他们。   卫始点点头,按住想站起来的卫开——他也发现不对了。   “那么,我带着人去前面,阿开,你带人去找公主,找到公主之后,保护好公主。”他说。   卫开站起来,走到门前,看着姜礼,说:“好。”   姜礼让开一步,道:“郎中将,请。”   卫开离开后过了一会儿,卫始才带着其他人出去,他看到姜礼一直跟在他后面,目送着他跟卫开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怎么回事?”走在路上,莫言突然说,“我们跟他们是仇人吗?我们都是公主的人,为什么突然要翻脸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刚才姜礼露出的警惕之意,他们愤怒,但更奇怪。因为奇怪,他们都没有在沧海楼发难。   那是公主的地方。   莫言看卫始,“阿始,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们?”   卫始轻哂:“没什么。不过是争宠而已,这些人刚来,又是公主的旧人,我们让一让又何妨。”   莫言道:“只有你跟在公主身边,我们都时常在外,不常跟公主在一起。如果公主对我们有什么不满,你一定不能隐瞒。”   其他人也没那么容易被卫始的话骗了。   “公主对我们没有任何不满。”卫始皱眉,“公主对我们有多信任,你们难道还在怀疑这个?”   莫言说:“那就是姜司官不信我们?”   卫始不发一语。   “你说啊。”莫言问。   卫始不说,被问急了,气得踢了莫言一脚,骂道:“就你最多嘴!闭上嘴!带上你的人出去!”   莫言被踢也不生气,拍干净灰尘,“你不能瞒着我们。”   “……如果真到那一天。”卫始叹道,“我一定问你们。”   问你们对公主的忠诚到底能到哪一步?   改天换日,仍不改初衷?   红日初升,杀气腾腾。   天地本来一片黑暗、死寂。当光线从地平线的另一端慢慢浮起时,霸道至极的光明刺破黑暗,把所有的一切都占据。然后是鲜血一样的红色,刺目的红色,刺得人眼睛发痛、流泪,不得不避开它。可就算是扭开了头,光的温暖也会照在身上,耳朵、头皮、哪怕是穿着皮裘的背都能感觉到炙烤一般的热度,光的力量。   直到它渐渐升高,渐渐远离,光线不再刺眼,红色也渐渐消失。   姜姬觉得光线不刺眼了才从姜武的怀里把头抬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不远处,屠豚带着人和蟠儿站在一起,望着他们。   她把手伸到姜武的怀里,贴着他的皮肉,揪起一块皮,狠狠的拧了一把。   他的肉一颤,胸背手臂都是一僵,他哼了一声,沙哑的问:“……怎么了?”   “醒了?”她轻笑,醉到现在,都带她跑出快十几里了,终于有点醒了。她指着天空说,“看,太阳升起来了。”   他唔了一声,摸摸她身上穿的皮裘,把自己身上披着的也解下来给她裹着。   “你也披着。”她说,“喝酒热,一会儿汗落了就该冷了。”   “一会儿再披,热。”他抱住裹了两层像个大毛团的她,看了看周围,“……这是哪儿?”低头问她,“我们怎么在外面?”   ——傻瓜。 第244章 我的祖国   雪越下越大了。   姜武带着她回去的途中,小雪就变成了大片大片不停落下的雪花,等到了晚上,城中已经积起了齐膝深的厚雪。   姜姬叹了口气,对姜武说:“你该回浦合了。”   寒冬到来,不管是商城的田奴还是姜武的士兵都会有大批被冻死。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稳定人心,姜武必须立刻赶回浦合。   姜武不想走,可他还是走了。他已经不是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他知道浦合的秩序是由他建立的,维系在他一人身上。如果他离开,浦合的秩序会一夜崩塌,会死伤无数。   他必须回去,那个城市已经是他的了。   “你带回去一些煤和粮食,还有武器。我给你一半。”杨云海攒下的武器可不少,而姜武一直是一穷二白。   “我……”他想拒绝。   她摇头,小声说:“我暂时不需要这么多武器。”她对商城的控制力远没有姜武对他的军队的掌控力强,所以她必须削弱商城的军队的力量。   她会不停的向卫开的军队中注入新的生命,给他更多的人,但不会给他足够的武器。   因为武器不会听人的话,它们握在谁的手上,就会砍向他们的敌人。   人却是不那么容易操纵的。   所以目前商城的武器只要维护在一个较少的数目就足够了。   姜武第二天就走了,带走了粮食,重新提炼好的食盐,一些煤,还有武器。   卫始他们都没有意见,盐场上无数袋盐土让他们没办法有意见。   姜大将军已经在这里停留的够久了,他的存在帮助公主确立了地位,也帮助商城确立了秩序。   姜武走了以后,姜姬很快发现她身边的新人与旧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无法再掩饰下去了。   商城像一个封闭的孤岛,这不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而是因为现在是她在掌管它。   因为她的原因,商城的官职体系非常简单。   她是个女人,这是她的社会性别。   意味着当她独自一人时,她可以让自己去做任何事。而当她处在群体之中时,群体对她的既定印象,就替她画下了一个圆圈世界。   在这个圈内,她就算什么也不做,行为也会被人做出种种解读。   比如蟠儿、龙涎、姜武,都被当成跟她有关系的男人,男宠。   同样的,人们对于她的设想也不会超出这个圈的范围之外。   商城,她不能让它像人们熟悉的其他城市那样发展。   只有它从一开始就不同,从头到尾都与众不同,人们才会接受这个不同的城市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主人。   比如她。   她弃之不用现有的官职休系,对卫始、莫言、卫开他们随便乱封,原因也是这个。   现有的官职体系上下阶级已经固定了,一旦确立,那就会在人们心中留下永远的痕迹:谁是上,谁是下。   她的乱来让所有人都搞不清:这个人跟我比,是比我大?还是比我小?他该听我的吗?还是他不该听我的?我能管得住他吗?   跳出官阶的大小,他们之间的争执变变得平和得多了。   卫始是太守,可他手下无兵。   卫开手上的兵马最多,他却是郎中将。莫言手中只有城门卫的数千人,他的官职却是司卫,半武半文。   这三人站在一起,谁听谁的?   如果只看官职,卫始和莫言可以同座而论,卫开只能居于下首。   可从她一贯的态度来看,卫始和卫开是平级,莫言反倒逊卫开一成。   同样的,蟠儿是司禄,他貌似不管民生,不管百姓,不管流民,只管商人。   可卫开的军饷要找他发,卫始建城也要找他拿钱,城中税收也是他的活。   商城又不能自给自足,一切都要从外面买,吃的用的、刀枪盐铁,样样都要离不开金碧馆。   更有甚者,卫始等人的俸禄是他发的。   两边当时是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   因为除了两者之间的上下关系之外,还有一种阶级差别是深植在人的心中的。   卫始他们从出生起,就和蟠儿他们处在完全不同的阶级。而且两边是完全没有交集的。   蟠儿永远没有可能够得上卫始他们的阶级,不可能拥有跟他们一样的地位。这是两边的出身决定的。   虽然卫始现在处在和蟠儿一样的奴仆这个阶级内,但心理上的落差不是一那么容易弥和的。   当时,卫始他们宁愿做一个自由的人去死,却不愿当一个奴隶活下去。   她当时收服卫始几人就是利用了他们的这种心理,她给了他们重新做一个士人的机会。   他们在她身边,只有在她身边才有这个机会,才能短暂的回到他们的世界中去。   这使卫始他们不会轻易的背叛她。   但是,士人社会又是非常排外的。卫始他们会自动自发的维护这个阶级的尊严,所以他们绝不会认同蟠儿他们。   这其中还包括姜武。   蟠儿只有一个人时,他们感受到的威胁还没有这么大。可是当姜礼他们纷纷回来之后,卫始身边的人开始觉得不安了。   他们会想要试探她的态度,看她更看重哪一边。如果从她这里得不到答案,他们会开始主动清除蟠儿他们。   或许,不会要他们的命,但让一个人消失的办法有很多。他们可以让蟠儿和姜礼永远也没办法接触到她,不能出现在她眼前。   卫始就来找她问过要不要让姜礼他们去当村长,好把丁培几人换回来。   丁培他们很好用,可卫始认为不该让他们长久的去管理田奴,一旦他们在田奴心中形成权威印象,日后想要扭转就不容易了。   田奴现在虽然是奴隶,但一旦发生战争,他们立刻就要披挂上阵,重新去当兵,来保护商城,保护她。   这样一来,当时管理他们的村长,就会成为他们的什长、伯长。   这正是需要对她忠诚的人去做,而且也是一个很好的历练。   卫始的提议很好,但姜姬拒绝了。她让卫始把侍人们和丁培做替换,而姜礼他们要学习商城的一切,不能到外面去。   “在外面只学一些管理田奴的本事有什么用?让他们留下,不拘是跟着你还是跟着蟠儿。”她说,“不必担心丁培把田奴偷走,丁家在妇方多年也没养出一支雄兵,丁培做不到。”   卫始没有坚持,答应下来,当时就问姜礼他们要不要跟他走,最后姜礼、姜温跟卫始走了,姜勇、姜良、姜俭都去了金碧馆。   她不知道姜礼几人是怎么商量的,但跟卫始走的姜礼和姜温都是比较有戒心,有自己的主意,不会轻易被说服的。剩下算是比较纯良的就去蟠儿那边了。   看来他们心里也有数,才回来一天而已,真叫她不知说什么好。   聪明过头了,这群“孩子”。   望着卫始的背影,姜姬的感觉有点复杂。   她很喜欢卫始他们,也相信他们对她的忠诚,哪怕为她去死,这些侍人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可他们就像姜武一样,过于“忠直”。   对鲁国,对姜元,对这个世界既定的规则。   ——看来她需要的是叛逆者。   卫始他们虽然全都家破人亡,全都是他们自己阶级的牺牲者,但他们却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哪怕这个阶级刚对他们刀剑相向,杀光他们的全家。但他们把仇恨集中在单人身上,甚至不会延伸到姜元身上。   这一点上,他们和姜武一样“愚蠢”。   他们维护自己的阶级,他们努力的一切都是为了重新回到这个阶级中去。   这种维护也包括他们不会坐视她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一旦她做了,就要做好准备,迎接卫始他们的背叛。   卫始不是傻子。她到目前为止做的很多事都露出了马脚,他一定已经看出来了,但他也不会那么快就决定要背叛她,这大概需要更多的刺激。   她暂时不打算继续刺激他。   所以,她给他找了个活儿。   就像她担心的那样,雪没有停,一直在下。   城中很快出来了冻死的人,很多流民,甚至一些为了淘金跑到商城来的小商人,他们有的被冻死在街边,有的则被冻死在旅馆或茶馆中,甚至还有人被冻死在自己的房子里。   黄老的医院成了收尸所,根据风俗,姜姬不能说把死人都给烧了——这会让她成为众矢之地,而且也很费柴。   她让人在城外挖个大坑,把死人都扔进去埋了。   田奴中也有大批死亡的,丁培为此面色苍白的来找她赔罪,似乎她在他走之前告诉他的死一人都要说明理由这件事吓坏了他。   她让他把死尸就地掩埋,在每村都定一个墓地,然后就让他走了,临走还让他带走了一些粮食和煤。   丁培离开时都不敢相信这么轻松就过关了!   另一边,曹非也终于忍耐不住了。就算他以为公主是在故意钓他的胃口,他也不能再忍下去了。   已经下雪了,他要尽快赶回燕国,这个孩子他必须马上交给摘星公主。   听到曹非再次求见,姜姬准了。   看到曹非背着孩子,一步一叩的进来,她不是不佩服、不感动的。   她也能理解曹非和卫始对国家的忠诚,就像她对她的祖国的忠诚一样,那是愿意献出一切的单恋。   百折不悔。 第245章 新年快乐   站在摘星公主面前,曹非发现他没有什么能让这个公主心动的东西来换取阿陀的平安喜乐。   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在一个人身边安全的长大,读书、学习,长成一个不愧于他父母的人,这样,他才能在长大以后迎接属于他的命运。   能够给他这些的人很少,他思来想去,只有摘星公主。   “公主,看在晋国公主的份上……她在死之前,一心想要让她的孩子在她的姐妹身边长大。”他说。   晋国公主。   姜姬只听过少少几次这个名字。这个人跟她无关,所以她没有费心思去记忆她,去设想她。   现在听到曹非这样说,好像她跟这个名字的主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这真可笑。   她的“身世”人人都知道,人人耳熟能详。可这本该是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姜元撒的这个弥天大谎骗了全天下的人——无人怀疑。   她都想如果现在有个人,跑出来告诉大家真相,说她不是永安公主的女儿,甚至不是姜元的女儿,而是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普通平民。   大家听到后会是什么反应?   这个孩子来到温暖的室内显然活泼了很多,他刚进来的时候脸和手都冻红了。现在他被曹非放到了地上,曹非推了他一把,让他爬向姜姬。   三翻六坐九爬,他应该还不到一岁。   他头顶留着一圈黑亮的胎毛,可能因为快周岁了,曹非用红棉绳给他绑了个冲天小发揪,随着他用力的一步步爬过来,头上的小发揪一颤一颤。   他似乎能认出前面的姜姬就是他的“目标”,不知是不是被曹非教过,他径直向她爬来,她以为他爬到一半就该累了,会坐下大哭。结果这个小家伙爬得比她想像的快!堪称是一溜烟就爬到她的榻前,扒着榻沿,对她笑了。   她也笑了,随即感觉到曹非松了一大口气,坐姿都放松了。   小家伙想爬上榻来,可惜不行,他努力了半天,终于放弃,一屁股坐在脚榻上,此时抬头看到曹非,咧开嘴笑,又喊了一声“爹”。   曹非的脸色顿时又变得不安了。   “公主……”他急切的说,“我想教他改过来,可是……”   孩子的记性比他好得多。   姜姬把阿陀抱到榻上,拿羊皮毯子围住他,免得他受凉。   殿中比外面要温暖得多,可对这样的小孩子应该还不够暖。   看到她的动作,曹非终于放心了。   公主并非铁石心肠之辈,只要她肯留下阿陀……   他正这么想,就见公主叹息着向他摇头,“非是我不肯相助公子,只是留下此子……日后魏王问我王,为何魏太子在鲁国时,我王该如何作答?”   曹非面色大变:“公主……”   姜姬冲他摆一摆手,“我虽然没见过晋国公主,但……我希望曹公子明白,我虽然有心,却不能因此害了我王与鲁国,不然,我万死难辞。”   曹非沉吟片刻,一拱手:“公主勿忧,没有人会知道此子就在公主身边。”   他起身道,“小人告退。”   “慢。”姜姬喊住他,“曹公子打算回去就自尽吗?连这次同去魏国的随从一起,你以为只要你们一死,这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曹非站住后,沉重的说:“……我已经想了数日,百思无解。”他看向阿陀,这个孩子……虽然只叫了他几声爹,他却好像真的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我受魏王后的重托,在她临死之际帮她把这个孩子带出了吴都台。王后只求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我却身如飘萍,自身难保。”他看向摘星公主,“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厚颜来求公主搭救,救这孩子一命。只要他能平安无事,我一条残命,就算舍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他早就该死了。他活着不过是为人奴仆,每一日,他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他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都是耻辱,让他不愿意去回忆。   直到今天,救了阿陀,他才觉得自己活到现在是有价值的。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摘星公主说。   曹非抬起头。   看她轻柔的抚触过阿陀的脑袋,像一个温柔的姐姐。   “曹公子现在死,应该心满意足了。”   曹非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他的拳头藏在袖中,不自觉的握紧了。   “你死以后,这个孩子的身世当然就此淹没。”姜姬说,“魏王还会有新王后,新太子。”   曹非屏住呼吸。   “而他被偷出来时太小了,刚出生的孩子一日三变,三岁以后,我想没人能认出这是魏太子,而等魏王有了新的太子后,也没人会再来找他了。”姜姬对曹非宽慰的一笑,“曹公子放心的去吧,我会让阿陀好好长大,他不会知道魏国的一切,不会知道自己曾经的身份。他会……会是一个普通的鲁人,我想,我可以替他找一个父亲,重新给他一个姓氏,再起个名字,就叫……”她对阿陀笑了一下,阿陀也对她笑,轻脆的咯咯声回荡在殿中,“叫二狗吧。”她喊,“羊崽!”   曹非看到一个总角年纪的小男孩赤足从里殿冲出来,他冲得又快又急,险些滑倒。他看起来虽然洗过澡,穿着干净衣服,但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孩只是一个奴隶的孩子。   他跑到公主的榻前才站住,站没站相,东歪西歪的,一脚在身后踢着,两只手似乎也没地方放,站在那里还动来动去。   “姐姐叫我什么事?”羊崽好奇的看着姜姬。   他第一天到了以后,就被这个好漂亮的姐姐拉住手说,“喊姐姐?”   他喊了,喊了以后他就不能走了。他不能跟大哥二哥他们走,五哥六哥也让他好好听话。   这里有他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就是没有哥哥们。   他晚上全藏在怀里,想偷溜出去找哥哥,被人发现抓了回来。这个“姐姐”问他为什么要走,他说他想去找哥哥。“姐姐”问他想找哪个哥哥,他说要找五哥。很快,五哥就被喊来了。   五哥陪他睡了一晚,让他乖乖听“姐姐”的话,然后早上又匆匆走了。   他跟五哥告状,说“姐姐”让人脱了他的皮袄和鞋,就是为了不让他逃出去。   五哥说这不可能,“姐姐”一定会对他很好的。   他说这就是“姐姐”对他说的,她一边让人脱他的衣服,一边告诉他这是为了不让他逃,一旦他逃了,就会被外面的雪埋住,会冻死!她还让人找了一些冻死的老鼠给他看,教他什么是冻死。   最好看的五哥当时很为难的想替“姐姐”说好话,可他好像也想不出好理由,最后五哥只会说“姐姐”是不会害他的,外面确实很冷,不让他出去是为他好。说完,五哥就跑了。   羊崽觉得“姐姐”好像总想玩他,就像以前的邻居拿好吃的说了要给他,然后又不给。   不过他不管怎么捣乱,她都不生气,吃的东西都让他随便吃,所以他不讨厌她。   姜姬指着榻上的阿陀,“这个给你当弟弟,他叫二狗。”   羊崽就去抱二狗,一边还说:“二狗,我是你哥,你以后要叫我哥,要听我的话,有好吃的要先给我吃,寻那我就带你玩。”   他自己也是个小孩子,根本抱不起来,阿陀被他抱成了长面条,两条腿都快挨着地了。   曹非的脸都绿了。   姜姬看着他直钩钩盯着羊崽把“二狗”抱(拖)着走了。   还不改主意?   她都说要把这孩子养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奴隶了,就算不是奴隶,当她的侍童,以后也是她的人,而不会是什么魏太子。   姜元好歹还是读过几年书的,也没当过谁的奴仆,就算这样他回到莲花台还被冯瑄他们鄙视了。   这样的魏太子,日后就算被迎回魏国,也不可能有什么成就了。   “公主!”曹非出声了。   卫始被叫过来时,心情仍有些沉重。除了他之外,卫开、莫言都在城外,其他人也不能常常见到公主,而公主似乎有意只召他和姜司官一起议论商谈。   所以,目前只有他察觉到公主的心思。   这是公主的信任,同时也是她狡猾的一面。   他早知道公主不是个简单的人。以前,他感叹她的不凡,并感激正因为她的不凡,他们才能重获新生。   而现在,他同样感叹她的不凡,却开始为此感到自己的无能,并为此痛苦。   这种痛苦他尝过一次。就是在他的家族突然破灭的那一刻。那次,他感受到自己的所学所知没有丝毫用处,让他觉得自己就像天地间的一块腐肉,狂妄自大,以为自已堪比金玉,实际上他什么也做不到,无能至极。   来到公主身边后,他努力运用自己的所学让自己变得有用,这让他觉得他其实也不是一无是处。   可现在他懂了。他是需要别人替他创造一个环境让他有用,他才会有用,如果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环境,他还是一无是处。   以前,在乐城时,能用他的人是大王。当然他不屑,并曾因此而嘲笑龚香。认为他们甘为名利折腰,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可他现在明白了。重要的不是上面的人是谁,是大王或公主都一样,重要的,想做什么,就必须让上面的那个人看到你的用处,这样你才有机会一展所长。   不然的话,你就算有一肚子的锦绣,也不过是稻草。   上面的人是英主才肯投效,是庸主就宁可蔽帚自珍。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的无能?他们是万灵之长,不是无知无觉的死物,既然胸存壮志,就该一往无前,不管是英主还是庸主,都该顺势而为,迎锋破浪才称得上是真英雄,真豪杰。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会一直跟随着公主。   她若为善,他必从之;她若为恶,他必挡之。   只是……他不是那么有信心,能阻拦得了她……   “这是魏太子。”公主指着羊崽怀里的男孩说。   卫始一阵眼花,坐下来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旁边坐着的曹非也不是第一次来,他上回就听公主说过此事,没想到这次此人又来,还要把魏太子托负给公主。   而抱着魏太子的这个男孩……他曾见过大王,早就听说大王另有一子,是宫女所生。公主被赶出乐城就是据称她害了这个小公子。   结果公主的侍童姜氏兄弟恰好带了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童,恰好,这个小童长得有点像大王。   他见到羊崽的当晚还只是有一点点怀疑,之后,公主把羊崽留在身边,他才确信。   他今天来之前本来是想对公主说,他想教导羊崽,收他为徒。   他不能让羊崽一直这样懵懂下去!   可是现在又多了一个魏太子。   旁边的曹非虎视眈眈。   公主当众叫破此事,到底想做什么?她不会是真想留下这个魏太子吧?   可公主真是这么想的。   公主让曹非告诉他魏国王后的事,卫始听了以后,也心中戚戚。大王的一时糊涂就造成这样的憾事,他也是为人臣子,能体会曹非此时此刻的心情。他的忠勇也令人敬佩。   “固然你当时离家而去,到底还是心怀故国。”卫始叹道,“你能助王后一臂之力,曹家祖先也该能原谅你这个不肖子孙了。”   曹非掩住眼睛,“惭愧……惭愧啊……”   公主温柔的对他说:“阿始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将此子托给阿始。”她轻声问他,“阿始可愿接下这个重担?”   卫始不懂!   公主到底在想什么?   她自信他不会背叛她?不会阻拦她?   所以才把这两个孩子都交给他教导吗?   还是,她认为就算他教了这两个孩子,也对她构不成阻碍……   卫始的心情更沉重了。   他伏下身去,道:“必不负公主所托。”   公主笑道,“既然这样,那你就一旬来一次,二狗还小,先教羊崽吧,也省得他一天到晚爬窗户。”   羊崽惊恐的瞪大眼睛。   姜姬微笑。   卫始一听之下,立刻严肃的问:“爬窗户?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过来!”   羊崽看看“姐姐”,见她也没办法,只得过去。   “手伸出来。”卫始没带竹板,就以短刀的鞘击打羊崽的手心,十下。   羊崽泪花闪闪。   卫始严肃的说:“既然我是你的先生,就要教导你,以后你犯错就会挨打,只要被我知道了,你就逃不掉。以后,当你再想爬窗时,就想想这次挨的打吧。”   等卫始走后,羊崽才敢放声哭起来,姜姬走过去抱住他,轻声哄道:“乖乖不哭,他最坏了,我们不带他玩!”   ——她在姜旦身上犯的错,在羊崽身上不会再犯了。黑脸让别人去扮就好,这样,她会永远是他心目中的好姐姐。   曹非回到了他租住的旅馆,黄苟正在把买回来的饼烤热,看到他一个人回来,忙问:“孩子呢?送出去了?”   曹非嗯了一声,进屋却看到榻上有一个阿陀的尿布。黄苟说,“这是前天洗的,今天才干,我刚从灶上拿回来。既然现在没用了,我拿去扔了吧。”   曹非拦住了他,他拿起尿布,上面还有阿陀的味道。这个味道,他一点都不讨厌,也不觉得恶心,相反,他竟然觉得挺好闻的。   他把他送给了摘星公主,并看着摘星公主把他托给了太守,那是一个忠直之人,应当……不会错待阿陀。   公主说,她不欲让魏国与鲁国为敌,但他是魏人,想必不会愿意陷害魏国,所以,她只希望他能把魏国的视线从鲁国引开,引到别的国家去。   他说,燕?   公主说,不,是郑。   他说,他身在燕,不在郑。   公主说,他可以去郑。   为燕,行间郑国。   公主说,郑国手握燕国命脉,五十年下来,燕国早就习惯从郑国买粮,郑国难道不想让燕国为其所用吗?   如果郑国不想,他就要让郑王这么想。   但郑与燕唇齿相依,郑国的百姓多以种田为生,一旦郑与燕发生问题,那多余的粮食就会成为郑国的负担。   郑、燕相争,鲁、魏都会因此得利。   公主说,他到郑国后,可以让郑与鲁为敌。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随即就明白了。   然后,鲁就会和魏成为盟友了。   这样,她和他就都能得偿所愿了。   曹非亲手把尿布烧了,在回燕国前,他要把一切马脚都给消灭掉。   原来摘星公主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在鲁国取得更多权力!   当郑与燕包夹鲁国时,鲁国必定风波不断,这就是摘星公主的机会。   不管是结盟前还是结盟后,摘星公主都占据着最有利的地位,等着猎取最大的利益。 第246章 新年到来,大庆三日   漆鼎看着下面跪着不肯起来的曹非,叹道:“阿钩,快起来。你自从投到我家以后,尽心尽力,不过是这一次而已,难道我还会怪你?”   曹非仍不起来,漆鼎又叹了几声,不得不下去扶他,一扶才发现曹非满脸是泪。   “阿钩,何事如此伤心?”漆鼎大惊,连忙问道。   曹非放声大哭,抱住漆鼎的手哭道:“我愧对四公子!公子待我如友,我却……”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他捂住脸。   漆鼎索性也不站起来了,就坐在曹非身边,唤人拿来美酒,他倒了两杯,把一杯推给曹非:“喝。”   曹非痛饮了一壶之后,借着酒意向漆鼎坦白了一件事:他本为魏人。   漆鼎自然大惊,惊讶之后反倒感同身受的说:“怪不得……你这次在魏国久久不归,是回家乡看望家人了吗?”他连叹几声,唤人:“再拿酒来!”   这回侍人送上了两瓮美酒,漆鼎弃杯不用,抱起一瓮仰头饮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兄到我家数年,我与兄虽……虽名为主仆,但我心中却是把兄当成亲人看的。”漆鼎似乎被酒意引动愁肠,苦笑道:“我父不喜我,以我为敌。我的兄弟无不想杀我,我也无妻儿,活到今日,一事无成。”他对曹非深情的说,“当日,我一见兄长,就对兄长一见如故。这么多年,兄长多番助我,我能有今日,多亏了兄长从旁相助,今日……兄长要走,我、我心中再是不舍,也只能让兄长离去!”   曹非只是沉默,不停的往嘴里灌酒,两人喝到天黑,又醉到天亮。   天亮后,侍从才敢进来叫醒漆鼎。漆鼎不快,推开他:“不要闹我!去去去,让我睡!”   侍从发愁,硬是把他架起来说:“公子要睡也回榻上去睡,躺在地上算怎么回事!”一边也埋怨曹非,“阿钩你在此怎么也由得公子任性!”   曹非那边也有几个侍女服侍。   漆鼎洗漱过后,酒醒了一些,命人去准备仪程。   侍从奇道:“何人要出门?”他转头看曹非,道:“阿钩又要出去?可他不是才回来?何况都这个时候了,郑粮早就没了,要买,也要到明年再说了。外面可还下雪呢,哪怕大雪天赶人出去的道理!公子真是不体贴人!”   漆鼎被自己的侍从责备也不生气,柔声对他:“休要多言多语!快去准备,多备些钱。”   清晨,阳光不那么强烈。屋外的地上积了厚厚的雪,无数奴仆正在清扫积雪。   漆鼎携着曹非的手走出来,两人在已经清扫过的回廊上缓缓而行。   四下无人,漆鼎一路将曹非送到了二门外,前面是宽广的庭院,穿过前庭就是大门了。   “兄长此去,只怕日后相见无期。”漆鼎叹道,他千般不舍的放开曹非的手,郑重一揖:“兄长,走吧。”   曹非从昨晚就一直很沉默,此时才道:“……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漆鼎此时的惊讶是真的了,他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曹非。   “我父早在我离家后没几年就死了,我母早逝。我家本就只靠叔父操持。先王去后,叔父辞了官,带着家人都走了。我这次回去……”曹非的面上露出一丝真实的茫然,“想给我爹磕个头。”他对漆鼎一笑,“却连坟都已经迁走了。”   漆鼎笑不出来,那些浮夸的悲伤、离情、不舍,在此时都显得尴尬了。   漆鼎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曹非,他在等曹非下面的话。   曹晨无遮无拦的目视漆鼎,“我与公子相识已有十年,我知公子自有高志,现在不过是担忧宝剑锋利,宝光耀眼,这才让宝剑卧于锦绣堆中,让美酒与胭脂去浸润它。”   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冬日庭院中回荡,如金如铁,铮铮锵锵,入耳自鸣。不知是因为他说的话,还是因为他这个人。   漆鼎玩味的笑了,“兄长此言,愚弟听不懂了。”   曹非笑了一笑,突然对着漆鼎大礼参拜,“我混沌半生,一事无成。我不想到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白来这世上一回!”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如狼似虎,“便是此名此姓不得显于人前,我也要做出一番事业。”   漆鼎沉默一息,错开一步,拉开了与曹非的距离。   “兄长,还请起身。”他平淡的说。   曹非顺从的站起来,“我本名曹非,家祖赐字凡人。”   漆鼎轻喃道:“凡人……”非凡人也。曹家先祖一定对这个子孙寄于厚望。   曹非道:“我欲入郑。”   漆鼎:“凡人兄不打算回魏国吗?”   曹非摇头,“魏国,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认识曹家的人太多,他担心有所做为会连累家人?   漆鼎问:“凡人兄入郑,意欲何为?”   曹非看向漆鼎,轻声说:“以郑,欺燕。”   漆鼎一怔,仰头大笑,“凡人兄当着我的面说出这种话,是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曹非哂然一笑道,“公子当然是要杀我的。我与燕为敌,公主当然也要以我为敌。”   漆鼎深思的望着他:“那……凡人兄又为何要对我这燕人说,你要与燕为敌?”   曹非理所当然的说:“因为现在的燕,还不是公子的燕。”   说罢,他一拱手,转身大步而去。   漆鼎在他身后喃喃自语:“不是我的燕……”所以,你要郑国来攻打燕国——攻打燕王吗?   漆鼎回去后唤来侍从,“去叫阿饼来。”   阿饼无名无姓,他因为肚饿,因为一块饼自卖自身,成了奴隶,又因主人被杀,流落在外。在漆鼎得到他之前,他已经辗转十数个主人了。   漆鼎发现阿饼有一个别人都没有的本事,他总能发现别人的秘密,在钻营打探上,他仿佛无事自通。得了阿饼后,漆鼎知道了很多别的燕贵的秘密。   他没有给阿饼姓氏,别人看阿饼还是一个奴隶,可漆鼎却十分看重他。   早在曹非第一次替漆家取来万担郑粮的时候,漆鼎就已经让阿饼去打听他的消息了。之后曹非会到漆鼎这里,也是漆鼎特意设计的。   “阿饼,曹非这次去魏国的事,你去打听清楚。”漆鼎道。   阿饼看起来很不起眼,他有一个过于宽大的脑门,杂草一样的眉毛,一双睡不清的肿眼睛,一张大嘴。谁看到他,印象可能会是脏、傻、蠢,唯独没有精明。   曹非走了,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他就消失了。只带走了一个随从,黄苟。他的车夫都没带。   曹家的下人很少,奴隶也不多。曹非不喜欢用奴隶,他只用必要的人,在燕贵中这样的人不多,哪怕是外国人,到了燕国也会开始蓄奴的,燕国的奴隶太便宜了,便宜到没有人会舍得不用奴隶这么好用的的劳力。有的人家舍不得牛马,就用奴隶拉车。   因为用得人少,曹非又不喜欢交际,阿饼根本没打听到太多的消息。   幸好,曹非平时接触的人中多数是商人,他就钻到了商人家去。   早在一个月前,曹非还没有回来的时候,马商等商人已经把粮食给送回来了。   燕国每年都要从外国购粮,商人们早就养成习惯,一到这个时候,自动的就会带着大批粮食赶往燕国。   这次的商人来得尤其多,粮价竟然还比往年便宜了些。   据说是因为鲁国商城过城几乎不收税的缘故。   燕国今年不费吹灰之力就买到了所需的粮食,这也让更多商人得知了商城。   但很少有人知道,商城就是以前的辽城。   阿饼打听着哪些商人是从魏国回来的,这些商人有的没有在燕地安家,随身也不会带很多奴隶,需要运货搬货的话,他们就到了燕地再买奴隶,这也花不了几个钱,到走的时候再一起带走,出了燕再卖掉还能再赚一笔。   这让阿饼特别容易就混了进去,他在一家打听完之后就逃出来,再混到别家去打听,买奴隶的商人却通常不会注意每一个奴隶的长相,就连他们的管家也不会特意去记这些脏兮兮的奴隶长什么样。   阿饼在短短几天里跑了好几家从魏回来的商人,却得知曹非根本没有跟他们一起去魏国。   他回去告诉漆鼎后,漆鼎恍然大悟:“看来,曹凡人是自己一个人回魏国的,他是早有预谋。”   早有预谋想回家看看,不料,家人早就不在了,这才致使他突然改变吗?   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可漆鼎早就习惯怀疑一切。   ——他只是不相信会突然有个人不计后果的帮他。   会有人连命都不要,就为了替他铺平道路吗?   “去魏国探一探曹家是不是如曹凡人所说的那样吧。”漆鼎道。   曹凡人就算到了郑国,想做到他所说的那些事也绝非一日之功,在这之前,他有很多时间看清他到底是何目的。   “新年到来,大庆三日。”   这是摘星公主在商城的祭祀上所说的话。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商城的人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然后就见市场前多了数个巨大的鼎,鼎下堆柴,鼎中煮食。   只要是商城人,皆可在这三日内从此鼎中取食,火不熄,则食不绝。   也就是说,这三天大家可以尽情吃、尽情喝。   商城中的流民先是不相信会有这种好事,那鼎煮了一日,只有巡逻的城卫去取食。其他人根本不敢靠近。   结果夜里有人偷吃,到了早上,摘星公主的侍从发现鼎食已经空了,就让人重新注水,倒入谷米,再将火点上。第二天夜里去偷吃的人更多了,甚至他们还发现,城门卫明明看到他们了,却也不过来驱赶。   真的可以吃吗?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可以随意取食的最后一天,当公主的侍从再次来把谷米和水倒入鼎中煮沸时,几个流民小心翼翼的靠近,等在鼎旁。   侍从没有赶他们走。   他们就等啊等,等到鼎中的食物开始飘出香气来,他们走过来,想用手从鼎中挖出食物,被侍从拦住了。   流民立刻就想跑,侍从喊住他们说:“夜里食物都冷了,你们用手挖着吃没事,现在食物刚煮好,你们的手伸进去就烫熟了。”他说着拿出半只竹筒,从鼎中盛出一些食物,递给一个流民。   竹筒从中劈开,一劈两半,正好可以盛食。这是某个商人带来的,姜姬看到后突发奇想,觉得它可以代替碗,就用低等盐土换了很多给奴隶做碗。   流民捧着竹筒,一边看着侍从,一边大口大口的吞食,连烫都顾不上了,而他吃完后就跑了,好像很怕侍从去抓他。   可他跑远之后,发现去吃鼎食的人越来越多了,他就又跑回来了,一开始他躲在人群中,后来就发现那些大人根本不看他们,也不会数谁吃过了,谁没吃,只要有人去要,他们就给,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把手伸到鼎中去挖汤吃。   他就安心的蹲在鼎的周围,吃啊吃,吃了一天的饭。他都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东西,有一车了吧?他从没吃的这么饱过!   鼎中的食物一次次加满,除了流民,一些小商人也来取食,有了商人之后,商人们也开始往鼎中加谷米,甚至开始比赛谁加得多。   一直到午夜,市场前的鼎旁仍围满了人。   一个商人拿着自家的碗盛了鼎中的汤,站在夜风中喝着,浑身都暖洋洋的,他对旁边一个商人说:“早就听说摘星公主的鼎食,今日,我终于也吃到了。”   听说公主的鼎食是福气与慈悲的象征,里面是公主对百姓的祝福与祝愿,祝愿他们平安幸福,不挨饿受冻,太太平平。   吃了这个,今年一年都会被公主保佑,一定会财源广进,兴隆发达。   “今年还只是一个开始,明年来吃鼎食的人会更多,要准备更多的粮食。”姜姬说。   姜礼已经计算出了这三天总共花费了三万担谷米。   商城内花的并不多,前两天都没人敢试试,第三天才开始有人来吃鼎食,而且还有商人帮着加谷米。   倒是城外的二十个村庄吃了不少,他们已经习惯听公主的话了,公主说这三天随便吃,他们就真能一直守在鼎旁不停的吃,吃到吐都还要吃。   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三日过后,城中的流民想当公主的田奴,他们守在公主府附近,被城卫抓住后说想当田奴才来见公主的,他问过公主后,把这些人送到了村庄里。   而商人们的奴隶竟然也有逃跑的——他们想当公主的奴隶。   姜温都“笑纳”了,他把这些主动来投的奴隶收下,等商人来问“听说城门处抓了一些奴隶?”,姜温摇头“不曾听说”。   甚至一些小商人已经打算在此地安家落户,他们不想租房,开始向金碧馆打听房子能不能买下来?如果公主的房子不能买,能不能在城里买块地自己盖房子?   辽城当年的房子就不多。姜姬听说有商人想买地盖房子,就把那些偏远的地方划给了他们。   想盖多少就盖多少,随便盖。但是房子要符合商城的规划,一些标准必须要遵守,比如街道的宽度等等。   而金碧馆在收了一些钱之后开始点头卖地让商人盖房,其他的商人也纷纷而来,悄悄塞钱买地。   城中也多了许多的瓦匠、木匠、石匠等,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大批的木料、砖石被运到了商城。   商城的人,越来越多了。 第247章 奇云   春天到了,商城外处处是良田,一派繁忙景象。   田奴们都在干活,因为没有足够的牛马拉犁,所以背犁的都是奴隶。不过倒没什么人为此抱怨,比背犁更重的活他们也不是没干过。   现在最让他们高兴的声音就是位于村庄正中央的铜锣敲响,当那铛铛铛的声音响起时,就意味着休息时间到了,他们可以吃饭了。   “没有足够的种子。”姜温说。   应该说,没有足够的、确定可以在商城这里的土地上有收获的作物的种子,因为虽然有很多粮种,但他们不知道哪一种可以适应本地的气候和土地条件,万一下了种子不发芽,那一耽误就是一年功夫。   为了保证最大的成功率,现在商城附近的田里种的都是经过调查确实都是本地的旧有作物。   等一个月后再看它们会不会发芽吧。她可以接受30%的失败率,再多就不行了。   去年只是建立起了商城的骨架,今年就要看看这幅骨架到底结不结实,能不能经得住风雨的侵袭。   相比而言,商城里的商人们倒是都发展的不错,也很快见到了回报。   时候长了,连卫始都不免动心,觉得这种地是没有行商来钱快。种地种一年种出来的粮食也未必能填得饱肚子,还不如直接拿钱去买呢。   可公主说这样是快,但这会让商城永远受制于人。   商城如果一直靠商人活下去,那过不了多久,它就变成另一个辽城了。所以哪怕种地不讨好也要继续种。   “到目前为止,今年冬天共死了一万一千九百九十四人。”姜礼说。   这个人数比姜姬预料的要少得多。   姜礼说商城外的流民死得多,但各村的田奴却大半都活下来了,就算是暂时没有煤可烧的地方也没死多少人。   而且另一件可笑的事是,在三月时还有燕奴不停的从燕地往商城跑。从去年到今年,商城收留的燕奴就有一万多人,里外正好打平了。   不过现在燕人那边开始抓奴隶了,因为斗春开始了。   斗春是燕国的习俗。春季到来的时候,各国都有各种庆祝春天的节日,燕国就是斗春,顾名思义就是比试、比武。   这个比武会一直持续到四月才结束,各城都会办。所以这个时候,燕人就开始抓奴隶了,就不会再把自家的奴隶赶出去了。   听说天暖和以后就没奴隶可捡了,姜姬还挺失望。   另一个消息就是漆四说好要送过来的煤,终于送到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在冬天过去之后才把煤送来。   姜姬还没有见过漆四,但这段时间听了太多他的消息之后,有一种已经认识他的感觉。   姜温道:“我让人去找白城的城主了,看他有没有反应。”   他用的办法很简单,找一个商人去收买燕国边城白城城主的亲信,他的宠妾、宠仆一类的人,说动白城城主“帮”漆四好好的把这些煤送到商城来“赚外快”。   只要打通这条路,以后燕地的煤运到商城就容易多了。唯一的问题是漆四那边可能会穿梆。   “白城城主可能不会直接跑去找漆四说穿此事,但他也可能会试探漆四。”姜姬说,所以这一招要能用得好,就要真找一个漆四身边的人来做桥梁。   她看中的人是马商。   去年,马商从魏地回来后根本没进商城,直接回了燕。   这也是商城被动的地方。商人们来,他们才能利用商人;商人不来,他们就束手无策。   “不能只指望他一个人。”姜姬说,“白家的其他人呢?看看能不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蟠儿答应会再派人去燕国。   现在商城的事是越来越多了,以前他们是有事才来沧海楼,现在不得不规定下来每五日有一次议事。   在这一天,卫始和蟠儿都要把最近的工作做一下汇报,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问题,大家一起当面讨论出一个结果,并立刻制定出计划来。   不过事情总是越讨论详细的,所以一天通常不够,一旦制定下来计划,需要讨论的就更多了。   姜姬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对姜温说:“今年需要统计一下商城的常驻人口,做到心中有数。”   姜温答应下来。   她对姜礼说:“城中的库房现在有几个了?”   姜礼说:“共有十四个。”   “够吗?”   姜礼摇头,城库是肯定不够的。   “你把还缺什么库房,该建多大,建在什么地方考虑好之后下次报上来。”她说。   姜礼额头冒汗的应下了。   她再看姜俭:“城中的税目现在共有多少种?”   姜俭说,“今年年初二月、三月各有四种新税,目前税目是二十四种。”   “有大家反对特别大的吗?”她问。   姜俭说:“商人们对于卫生税……”牛马随地大小便这个是管不了的,但城里居然因此收卫生税,商人觉得这个税是最没道理的。   “那就改个名字……”姜姬想了想,说:“叫道路管理税吧。”   姜俭把这个记下来。   姜姬说:“税目你好好看一看,二十四种里有没有重复性高的,如果有高的就合并一下,下次报给我。”   她再看向卫始,“现在城中所需官吏数目还欠多少?”   卫始忙道:“五十三人!”   五十三个……   姜姬深深的叹了口气。这就是说,她还需的五十三个至少会数数,会写字,会做简单的表达的人来当官。这种人在商城是不可能找得到了,从流民中挖掘也不太可能。   是自己教……还是抢回来?   她对卫始说:“你来考虑。如果要抢,从哪里把人抢回来,叫卫开去办。如果要咱们自己调教,这人又该从哪里找。”   卫始一怔,犹豫了一下,道:“我倒是有几个人选……”   他说的是辽城以前的人。   杨云海在最后几年也算是为祸一方,为了强大自身,他先把辽城的自己人给抢了个遍。   男人都死了,妇孺守不住家业,于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财产被抢走,军队被夺去。   杨云海还是要脸的,他的洗劫套着一副光明正大的皮,理直气壮的很。所以他还是会给他的“兄弟”们的后代留下一点东西的,比如房子,比如命。   可一群妇孺怎么可能守得住?当没有军队的保护,一座大房子里只住着一群女人、孩子和老人,这样的家还安全吗?   他们要么死了,要么逃了。   活了下来的人成了流民、军奴,被混到杨家的军队中,而那些军队又都被姜姬继承了。   当辽城变成了商城,杨云海不知去向,公主横空出世。这些人就更没有跳出来的必要了。   报仇?   杨云海失踪了。   杨家家业被公主夺了——也有人认为是姜武夺的。   但不管怎么说,毁了他们家的人早就不在了。   他们这个仇,似乎也没记到姜姬头上来。   而卫始也早就找到了他们。   “我只是让人看着,看他们想干什么。”卫始说。   他觉得这些人对公主是没有仇恨的,对姜大将军也没有恨。他们倒是恨杨云海,杨云海就算没死,现在也是丧家之犬,也犯不着去恨了。   这些人有一些走了,有一些还留在城里。   “他们留下来干什么?”她问。   “守着自家的祖地,祖坟吧。”卫始感叹道。   “你要是看着好,就叫过来用吧。”姜姬点头了。   她觉得卫始的眼光还是可以相信的。   “把这个端去给大王试一试。”奇云从巨大的铜炉中盛出一碗似金似玉的膏状物。   金潞宫的侍人捧走之后,奇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到外面去。   不远处就是摘星楼,到底,他也没能住进去。   奇云有些感叹,不过他在鲁国的日子倒是比在郑国强多了。   别看郑王最后是很听他的话,其实他刚到郑国时,郑国的上上下下都很反对他,所以,他才会住在小山包上。   哪里像在鲁国,鲁王一句话,他就在宫中有了一个“仙馆”,可以在这里修行炼丹,光明正大!   “快来啊!”   一个声音突然从北边传来,奇云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少年跑过来,他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也没梳。他一边奔跑,一边大笑着呼喊后面的人快跟上。   那是大王的大公子,也是唯一的公子。   不过这个公子,可是荒唐极了。   奇云站在远处,面带微笑,远远的望着他,他看到那个公子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跑远了。   如果能说动这个公子也信他就好了。   可惜,这个公子看似荒唐,却油盐不进。上回见面,他身边那个侍人对他说了句什么,公子本来还笑着,脸色突然变了,气哼哼的对他说:“你想住摘星宫?”   然后就扬长而去。   奇云无奈,只好慢慢来。他也奇怪,这个宫里据说人人都不喜欢摘星公主,好像公主得罪了很多人,但说起她来,又好像人人都护着她。   他可真没见过这种事。 第248章 求官   “那个老家伙又来了!”看到奇云,姜旦愤恨的说。   姜仁与姜智刚刚跟上来,听姜旦这么说,两人看了奇云一眼,上前拉住姜旦说:“公子,不要理他,我们走吧。”   三个少年穿入树丛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一群气喘吁吁的宫女跑过来,为首的一个气哼哼的说:“又叫他们跑了!”   “抓住了又拿他没办法。”一个宫女抹了把汗,没好气的说。   姜旦这个公子好像没什么人理,可他也是莲花台的公子,别说只是埋伏在承华宫周围捉弄她们,就算是真把她们怎么样了,也不过是风流韵事而已。   而且来追姜旦的宫女中不少都是春心荡漾才来追着玩的,这叫情趣,哪是真想抓住姜旦问罪的?   此时就有几个宫女在嘻笑着推其中一个面若桃花的宫女:“阿米,公子为什么来偷看你啊?”那个宫女脸带羞容,一看就没生气。她刚才洗澡时发现窗外有人,一叫出来引来了很多人,追出来后她才知道是姜旦,以为姜旦对她有情才来偷看她,心中也是小鹿乱撞。她看大家都来追了,连忙追过来也是害怕大家伤害姜旦,此时被人打趣,心头更是羞得厉害,一转身道:“我不理你们了!”甩手跑了。   抓不着人,宫女们也只得回去了。说实话,这莲花台也就两个男人,一个是大王,一个就是姜旦。大王在金潞宫里已经闭宫不出有五年了,听说是要修行。别说她们,连风华绝代的王后,大王都不见。   幸好姜旦渐渐长大,青春而慕色,时常躲在暗处惊吓宫女,或推翻她们手中的东西,或跟在她们身后掀她们的裙子。因为整个莲花台只有王后身边有很多年轻宫女,所以姜旦就常常埋伏在承华宫附近——不过因为有戏弄宫女的事,倒没人觉得他居心不良。   何况,王后虽然姓蒋,可大王不爱,蒋家也像是早就忘了她这个人,除了一张脸,她也没什么好叫人图谋的。   姜旦带着姜智和姜仁回到他暂居的摘星楼。   这莲花台空置的宫室很多,姜智建议姜旦不要固定住在一个地方,隔一段时间换个地方住住,反正没人管他到底住在哪里。   在整个莲花台,他们常住的地方不是摘星楼,而是烧死小冯氏的照明宫和大冯氏自杀的启和殿。这两处在宫中是绝对没人去的。   而摘星楼太多人注意它了,所以他们不能住在这里。   不过,虽然不能住,但姜旦还是喜欢到摘星楼来。好像躲在这里就不会有人伤害他了。   在姐姐和大哥离开之后,他就成了这个宫里一个不存在的人。   没有住的地方,没有人关心他有没有饭吃。   但他却是公子,所以他才能活着。   姜智来之前,他和姜仁是靠偷来的食物活下来的——还不敢偷多了,怕被人发现,被人打。   等姜智来了之后,他告诉他虽然现在好像大王不管他,所以人人都当没他这个人,但也没人敢对他做什么。   “公主都安排好了,小公子,在莲花台,没人敢伤你性命,而不管你做什么,都没人敢动你一指头!”姜智当时受了刑,还躺着不能动,他跑回来时被人发现了,可他仍坚持要回到他身边。   他教姜旦和姜仁去抢吃的,尽管抢,光明正大的抢——绝没人敢拦!   姜旦还有些害怕,姜仁就照做了,他“抢”回来了他们的第一顿饱饭。   从这一天起,他们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没有衣服?   按住一个侍卫把他的衣服剥了。   结果这个侍卫得知是姜旦剥他的衣服穿,竟然大笑着主动把裤子和鞋都脱给他。   等下次他们再偷袭侍卫想抢衣服时,那侍卫竟然说:“等等,我自己脱!”   他们抢了几身衣服后,就被人知道了,那个抓住姜智打得他不能动的姜莲被几位大人问话,他就说是他“忘了”,因为他要侍候大王,忘了给姜旦准备衣食与宫室。   他给姜旦安排了住的地方,也给了他侍候的人。可姜旦不敢住,他听姜智的,姜智说他们不能住,要躲起来。等他们不去住以后,那个宫里的侍人也渐渐都不在了,也没再送吃的过去了。   姜智说,那个姜莲想害他,又不想亲手杀他,就用这种方法。所以绝不能接受姜莲给的任何一样东西。   姜旦听姜智的,就算一个大将军来找他,说他是他二哥,要带他去见姜莲,让他听姜莲的话,被他吐到脸上,又带着姜智和姜仁把他打了一顿,然后三个人就跑了。   他才不信呢。他知道大哥,知道姐姐,这个二哥他根本不记得!如果他真是他的二哥,怎么不早来救他?怎么不帮大哥和姐姐呢?这个人一定是个骗子。   姜智说这个人确实是他二哥,不过他是个坏人。   姜旦点头,“他就是坏人!”这个世上,只有大哥和姐姐对他好。   可是,他们现在都不在这里,他才会没人管,才不得不东躲西藏。   这几年,他看得很清楚。姜智说的对,这个宫里的人都不是真心对他。   那些来教他读书的“先生”,他们难道不知道他在宫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可他们除了让他孝顺大王,听从大王以外,别的什么也不会做。   然后,他就不听他们的了,连课也不想上。   姜智说,他不上课也可以。   “公子如果会读书,就要做一个软弱的人,就要事事听从他们的话,不然他们是不会对公子放心的。”姜智说,“到那时,公子反倒会受制于人。现在这样,公子任性一些,不但管束少了,他们也会对公子更放心。”就是日子会难过点。   姜仁担心这样下去,姜旦过于顽劣会被这些人放弃。因为他是公子,就必须要像个公子才有用,如果他太不像公子,会不会……   姜智很有信心的摇头,“不会的。公主早就都安排好了,不管公子是什么样,他们都只能捧着公子!”   不过,公主不在这里,没办法保护他们,他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除了姜智与姜仁,他也没有随身的宫女或侍人,他也不要,不管谁来找他,或哭或求,或给他金银等好东西,他都不要,也都不信。   他只信姜智和姜仁,他们是姐姐给他的。   他们三个人吃的东西多数是抢别的宫人的,而且不固定抢,今天抢这个宫的,明天抢那个宫的。不过姜智说,这个宫里哪个宫都可以抢,有两个宫的不能抢,一个是金潞宫,一个是承华宫。   “因为有人会想杀大王与王后,却不会有人想杀你。”姜智说,“抢他们的,我们万一吃到有毒的怎么办?”   姜旦很相信姜智,因为他是姐姐特意送回宫来照顾他的人,更因为在姜智的帮助下,他们才能在莲花台过得这么恣意轻松。   在姜旦渐渐长大之后,姜智就教他去捉弄宫女。   姜仁想反对,姜智反问他:“那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看公子长大了,污蔑他欺辱王后的宫女怎么办?”甚至,如果是王后……   他每天都在思考别人会怎么害姜旦,就算不会杀他,但别的事呢?败坏他的名声,让他名声扫地,这样的公子就算日后继位了也只能当个摆设。   在姜旦渐渐长大之后,姜智就立刻想到了蒋王后和她的宫女。   蒋王后有多美,在她封后的那一夜,来金潞宫宴饮的人都看到了,他们不止看到了王后的美丽,还看到了大王对王后的轻蔑。   在大王闭宫不出的这五年里,关于蒋王后的风流韵事在宫外有好几桩。乐城的人津津乐道着王后寂寞,与侍卫、与大臣,甚至是与宫中的粗役偷情的故事。   如果姜旦和蒋王后有了暧昧,蒋王后的名声没人在意,姜旦就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了。   姜智说:“我们不能让他们不陷害公子,那就只能想办法削弱这件事的影响。”从一开始,就把它塑造成一件小事。   于是从一年前,姜旦就开始时不时的袭击宫女。果然像姜智说的,这件事变成了一件趣事,不但宫女没有生气,宫中的侍卫也嘻嘻哈哈的围观,有时还会帮他围堵宫女,反倒成了宫中一景。   摘星楼还是很干净的,因为常有宫女和侍人悄悄来打扫。   这让姜旦相信,除了他之外,这个宫里还有人盼着姐姐回来,他们都想念姐姐。   他坐在台阶上,望着头顶的天空,想,姐姐和大哥在哪儿呢?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里,这里。”黄老带着阿布,“往这里种,要挖这么深。”一边回头看公主,这地里这么脏,也亏她待得住。他听说公主缺官儿,问蟠儿他和阿布能不能当官。   蟠儿问他们想当什么官?   黄老不敢说他还是想离公主远一点,虽然他同情公主——但他还是不想跟她住在一块!   他说:“那个村长,能当吗?”   能啊,有什么不能的?   蟠儿去问姜姬,姜姬立刻就答应了,难道不知道她最缺村官吗?黄老和阿布过去了,她就能从村长中再抽两个人回来了!   而且村官有什么难的?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管住田奴不让他们作乱,每天都要给他们找活干,建立“听话干活就有饭吃就不挨打也不会死”的条件反射。   武力镇压的问题不用他们操心。   黄老和阿布立刻走马上任,当天就换了两个人回来。卫始假公济私,先换回来的是两个侍人,丁家兄弟还在村里。   卫开这次回来算是□□出了几个帮手,分给他们一些人马,成了村庄里的警备队,专管田奴之间的斗殴,抓住了不打不骂,麻绳一锁都拉去清河泥,去年清的河泥拉回来拌在田里,肥了好多地呢,今年的河泥也要早早的准备好,堆在露天和肥料混合发酵,等要施肥时就靠它了。   黄老怕阿布不行,他只好辛苦一下,一个人管两个村,手把手教阿布。偏偏这个老头子还是个闲不下来的,看到田奴种地,手痒痒的就自己也去种,带拉着阿布跟着学。   几天下来,两人带着田奴已经种了好几块地了。   姜姬听说后也过来看,旁听半天,见黄老说的还挺一板一眼的,再看他这半天挖得坑下得种子,坑距都一样,深浅也差不多——黄老会种地,而且不是一般的会,是很擅长。   姜姬大喜之下跟着黄老种了半块地,由于她的目光过于炙热,黄老频频回头实在忍不住——裙子都拖脏了!   黄老不种了,他撑着腰说:“唉,老了,不行了,累了。”   阿布喜的把手中的种子一扔,“我扶你!”   黄老瞪着他:“去把种子捡回来,好好种下去!”   阿布只得转头去了。   黄老出来了,姜姬也出来了。两人坐到早就搭好的棚子下,姜义立刻捧来清水让公主和黄老洗手清洁。   黄老背过身——他实在是怕了公主。明明有时看着是个好孩子,有时却又吓人的厉害。   “黄老。”姜姬在身后温柔的叫他。   黄老的心都要颤了,镇定回头,“何事?”   姜姬笑:“您换个官做好不好?”   黄老:“……什么官?”   “司农。”姜姬歪头做可爱貌,“黄司农。”   黄老:“……”   老朽欲辞官归隐,不知可否?   ——算了,肯定不让走。   黄老点头:“……干什么的?”   “种地的。”姜姬说。   哦,那就还行。   姜姬怕黄老心理压力太大,说:“您随便种,只要能种活,有收获就行,不要求一定要收多少粮食。”   “……”黄老。   您这是看重我啊,还是不看好我啊? 第249章 素手执棋   黄老本质上是个特别负责任的人,虽然基本以坑蒙拐骗为生,但那要分人。为富不仁的,骗他是为民除害;好人,那黄老是舍不得也不会去骗的。   连她这样的,黄老都能不忍心,对着两个村将近四百多个田奴,他就更不可能糊弄了。   所以姜姬才提前打招呼,告诉他没有硬性指标,能种成什么样就种成什么样。   可黄老听了根本没当真。他考查几天之后,决定这两个村的人不种人吃的粮食,种马吃的,也就是豆料和马草。   而且黄老还很先进,他搞的是套种。   这个是姜姬都没想到的。   他先带着人去荒郊野地里把马草的根给挖出来,现在春天刚到,马草刚刚冒头,比别的草都长得快长得高,一眼就看到了。他带着田奴把能看到的草都给挖来了,全都给移栽到田里,然后挖坑埋草根的时候,还顺便下了豆子去。   豆子是混合的,黄豆黑豆各种豆都有,抓一小把放坑里一扔,草根往里一埋,再填点土就行了。   十天以后,马草都活了,长得歪七扭八欣欣向荣。   野草嘛,自然生命力格外顽强,所以成活率也高得不像话。姜姬旁观了两天,发现田奴们种草的手势不一而足,有豪放派的,一抓一大把草,往小坑里一塞,填土,下一个;   有狂野派的,抓一把草使劲往坑里插,使劲填土,种完草都只露一个头;   还有婉约派的,轻轻抓一把草,轻轻往地里一放,轻轻盖一层土,走了,身后大半的草根还露着。   系统化的种植需要熟练的农民,可惜,她自己不会种地无法提供现代文明的理论指导,而现在这个时代有没有专业的农业人才还不太好说,至少商城没有。   就像医生如果技术不过关了,要看病人的命硬不硬;农民的种植技术不过关了,就要看粮种的命硬不硬了。   马草的命很硬,硬到姜姬突发奇想,想知道能不能多找几个村种马草,或者种种别的草,反正就是耐活的经济作物,也未必非要种人吃的,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多了,只要有人要,种出来就能换来钱。   她也不是死心眼非要让田奴们种粮食,经济效益有时是第一位的。   商城今年的商业品种多了不少,首先就是砖窑、木材店与家具店,然后很快,更加细化的商人出现了。   奴隶商人,出售壮奴、家奴、粗役、男奴、女奴、使女、歌伎、乐工、舞女。   布商来了,带来了成山的魏锦、郑丝和手巧的织娘。   金匠来了,可以化金化银,打金饼银盘,金银首饰——它也兼职银行,通存通兑。金银做为等价物,各国通用。   人是带动商业发展的一个首要因素。如果商城是从农业社会缓慢发展起来,那它从农业社会进化到商业社会就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因为这有一个资本积累的过程,当有足够多的剩余产品了,才会产生足以消化它的市场。   但商城的立足之初就是走商业发展的,城里的居民缺少的不是钱,而是商品。当他们拿着钱,却买不到需要的东西时,商机应运而生。   “今年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年。”姜姬说。   不幸的是,她说中了。   从年初起,涌入商城的人成倍增长着。去年那些观望的、还不知道商城的商人们,今年都来了,他们都想比别人快一步,因为比别人快,就意味着他们能赚更多的钱。   莫言说现在每天城门外排着长长的马队等着通过。   “公主,是否能多开几个门?”他问。   商城的正门一直都是关着的,去年给商人使用的是两个侧门。   这样是为了防止商城遇袭。   “正门还是不能开,如果燕人真来了,我们的士兵却被商队被堵在城里怎么办?”蟠儿摇头拒绝。   让商队走侧门是出于安全考虑。   莫言说:“但现在城门口已经出现新的集市了。”   由于涌入商城的商人骤增,被堵在城门外一天半天的已经不奇怪了,商人们就自动自发的在城门外搞了个野集,反正等也是等,何不在外面进行交易呢?等商定后再进城不就行了?   这也是商城,或者说辽城的局限性。它本来就是个兵营,也就是说,地盘本来就不大。杨家拥兵最多的时候是二十几万人,可也不是一家人一个院子,而是几百上千上万人一个营,跟圈鸡圈羊一样,圈个空地就行。   等杨家在此地扎根了,盖大房盖大院的只有杨家亲信,满打满算几百个人,就算一个人盖一个大房子,十个人可以组一条街,几百个房子能占多大地方?   在原来的辽城,占地最广的是东西两个大营,以及武库、粮库等库房。这些地方现在还照样使用着。   而原来的几百个房子,姜姬全部接手后,现在也差不多全或租或卖的出手了。   够吗?   显然是不够的啊。   姜姬自己都再盖几个盐库,专门用来放浦合运来的盐土,库房是不嫌多的。她自己用不了还可以往外租。   想得很好,唯一没料到的是商人来得太多,也来得太早了。   她预计的是两年内,商城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或现在满打满算才刚半年。   只能说她小看了商人们之间信息传播的速度,以及他们的胆量,还有就是商城对商人的吸引力。   承认商人的身份,给他们优良的环境,几乎是偏向的城律,都让商城成了名实相符的“商城”。   而现在的商城,太小了。   姜姬说:“那就再建一个外城吧。”   与其开城门让商人们都进来,倒不如绕着商城再建一个外城,就让他们在外城继续扎根。   莫言愣了一下,就像打通了脑中的关节,豁然开朗。   卫始在心中记下后,问公主:“要不要让城内的商人迁出去?”   姜姬摇头,“不必迁。不过内城的房子不是租的吗?外城就让他们可以划地自建。”   房子可以随便建,只要事先登记清楚就行。   卫始笑道:“那先建的,肯定是库房。”   蟠儿点头:“那就先给他们划区吧,还跟内城一样。”   一个个尖顶圆帐的库房很快拔地而起,由于完全不加任何限制,除了要建在规定的区域内,要前后通达,中间的道路要留出两架马车并行的宽度等等要求之外,甚至不需要向官员行贿,也不需要向商城付一个钱,最简单的库房——更像帐篷,瞬间在荒野上四处开花。   先到的商人建起库房后不是自用,而是出租,或者就是占地,他们先占着,后来人如果不想离商城太远,只能用他们的。   他们建得太快了,姜姬都没想到。不过听卫始说这种库房就是用木料搭上架子,再搭上漆布用来防雨防水,所以才能一夜之间就到处都是。   “里面有个台子,防止货物放在地上被水浸湿。”卫始说,“不过他们最大的目的是占地。”   垄断是最赚钱的生意。   如果被这些商人把持着通向商城的道路,那商城的发展就会受制于他们了。   不过姜姬认为暂时不必过问。   “让他们自己先争个输赢吧。”商城只要在后面捡便宜就行了,最后赢的是哪个,最声名狼籍的是哪个,商城就干掉哪个。   同年的六月中旬,商城的外城已经初具规模了。   而到了这年的年尾,外城霸主姜商,被缚下狱,家产充公。   “那个姜商还真是胆大。”莫言拿着酒杯说,“我都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商城城外,假称是公主的人,他就不知道内外只隔着一道墙,公主难道会不知道?”   “他一开始自称是公主的侍从时,我们不是没管吗?”卫始说,“他自己说了四五个月,只怕自己都信了。不过,他最后是想把这个名份给定下来的,还带礼物求见公主。”   只是公主没有见他,却收下了礼物。   他大概以为这是一个信号,在外城就更加嚣张。   结果,公主听说他已经拥有了外城四分之三的市场时,就说不必再留他了。   在这段时间,姜商在外城的所作所为有两个好处。   第一,他为了让谎言更加真实,模仿城律建立了外城商圈的秩序;   第二,他除掉了很多人,除掉他之后,外城只剩下了一群不入流的小商人,他们没有能力做乱,正适合他们接管。   莫言大笑:“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是啊……”卫始轻叹,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大雪纷飞。   不费吹灰之力。   谁能想到,公主在三月说要建外城,八个月后,外城就到手了呢?   外城不止是一个简单的城市,它其实就是一个变大了地盘的商城。   公主已经说了,明年要绕着外城再建一个新的城墙,已经形成秩序和成熟的城区,会成为商城核心的另一重屏障。   如果公主去年说,她想让商城扩大三倍,他会以为这是痴人说梦。   他会担心这是公主野心在膨胀。   他会……他会给公主制造障碍。   可当时似乎是莫言的随口一句话,公主只是顺势而为。   如果莫言不是被公主收买,就意味着公主早就想到了这件事,才能立刻就有了办法。   商人就像流水,他们不会长久的停留在商城,成为商城的骨干。   他以为商城会在很长时间都艰难求存。   可他现在明白了,商人不会成为商城的骨干,而会成为商城的血肉。   前年,商城的商人只有数百人,去年,商城来来去去的商人达到了上万。   今年……商城会变成什么样呢?   一个侍从过来敲门。   酒酣耳热的两人立刻清醒了过来。   因为这个侍从还没有留发,只是小童。   是沧海楼的侍从。   卫始马上请他进来,问:“可是公主唤我等?”   侍从点头:“公主请太守过去。”   “我马上就去。”卫始立刻命人取冰冷的井水来,泼面洗脸,酒也立刻醒了。   他换了身衣服,用香包压住酒臭,披上皮裘,匆匆赶到沧海楼。   此时已是深夜。   沧海楼里只有两个人,公主和姜司官。   看到姜司官在阶前迎他,卫始没有半点吃惊。   他已经发现,姜蟠龙虽然只是个司禄,但同时他也是公主的军师。   他越来越明白,他和那些侍人,只是商城的附庸,公主只需要他们让商城正常运转。   而公主真正想做的事,都是找姜司官商议。   并非不难过。   但他发现自己竟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或许他不敢去触及公主的内心,不敢去深思公主真正的用意,她的志向,她的目标,她的野心。   所以公主也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他……们是吗?   有时,卫始也觉得自己可笑。   因为如果他真的有那么坚定,早就向公主诫言了。可他不能像对待大王那样去对待公主。如果是大王行为有差,他会立刻提醒大王,不会顾忌大王的颜面,也不会在乎大王是否会记恨他。   可他却不想……   他走进去,见到摇动的烛光中,公主倚在凭几上,手中把玩着一串红豆项链。   看到他进来,公主示意他坐下,看了眼姜司官。   姜司官对他说:“魏王后薨了。”   不是早就死了吗?   卫始随即明白过来!   “魏王终于承认了?”他惊叫。   魏王后已经死了有一年多了,可魏国一直没有丧讯传来。不过流言倒是一直都有,托商人们的福,魏晋交界的地方关于魏王后的种种死讯、悲讯多不胜数。   卫始心中一惊!   今年商城的商人变多了,那魏晋那边的流言……应该更多了吧?   蟠儿听到卫始的话,点头:“街知巷闻。”   怪不得……   “那东殷王也终于有反应了?”他问。   东殷王装死了很长时间。早在阿陀被送到公主面前之后,公主就让人散播魏王后已死的消息了。晋国那巴掌大的地方,边城有消息,不出一个月,国都肯定能听到。结果东殷王就是能装着听不到,没听说。   但有着商人不懈的努力,魏王后的流言生生流传了一年之久,而且在百姓们的口中,变化多端,经久不衰。   蟠儿笑着说:“东殷王派人去魏国了,求见魏王后。”   当然,魏王变不出一个魏王后来。   两国相持到现在,魏王终于承认,王后已逝。   “应该是东殷王和魏王终于谈妥条件了。”姜姬说。   卫始暗叹一声,点头道:“当是如此。”   他们没人相信东殷王对魏王后的感情深厚到会为魏王后讨还公道,不然,早在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该让人去魏国看望王后了。   拖了一年之久……   “晋国可能出事了。”姜姬说,看向卫始。   这不是第一次公主向他提问。虽然隐晦。   这是公主的试探。   如果他沉默,公主不会强求。   他也一直都没有开口。   这是他的态度。他并不真的支持公主去做某些事。   这回,他仍是沉默。   姜姬转头看蟠儿。   蟠儿说:“应该是这样。如果晋国没事,东殷王不会这么快就找魏王谈条件,魏王后死了,时间越久,对东殷王越有利。”隐瞒一年和隐瞒十年是不同的。   揭破此事的时机不重要,目的才重要。他问:“要去晋国打探一下吗?”   “不用。”姜姬摇头,“如果东殷王真这么着急,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为什么了。”   确实很快。   二月初十,草木返青之后,远方的商人带回一个消息。   东殷王崩逝。   晋国十七公子继位。   魏国大夫恰好在晋国停留,力保十七公子成为了新的晋王。   “晋国大公子死了?”姜姬奇怪道,在这个世界,继位的人一般都是长子,或排行靠前的公子,十七……除非东殷王的王后生了十七个儿子,而且前十六个都死光了或不在了。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东殷王在没有迎回永安公主之前只有一个王后,在永安公主之后,也只有一个王后。前后三个王后加一块也没生十七个出来。   卫始沉默良久,摇头:“不,晋国大公子名琛,他应该还活着,今年六十三岁。”   所以,东殷王跳过还活着的长子不要,挑了个小儿子继位?   卫始看到公主笑了起来。   “让人去晋国打听一下,看能不能结实一下琛公子。”她说。   卫始发现自己竟然能料到,公主必定会这么做。   她要晋国,也乱起来。   可是,对付燕国,可以说是为了商城——虽然也有些牵强。   插手魏国、郑国,现在还有晋国的国事。   这不是为了商城。   这是公主的兴趣。   就像爱琴的人手不离弦,爱棋的人手不离子,爱书的人手不释卷。   以天下为棋盘,诸国为棋子。   “公主……”卫始起身,大礼参拜,悲泣道:“三思。” 第250章 王与臣   姜姬并不意外。   因为卫始是一个过于忠诚、忠直的人。   但他并不是愚忠。   每一个从阶级中得到好处的人都会维护他的阶级,特别是在这个世界,所有人的一切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定论,奴隶永远是奴隶,贵族永远是贵族,王候永远是王候。   但这个社会又是先进的,她的洗脑功力足以把她最大的支持者洗成孝子贤孙。   所以卫始很想得开,成王败寇,他悲伤于父母家人的惨死,仇视龚香、冯瑄一流,却不会恨姜元,恨鲁国。   奴隶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永远不可能跃级而上。   蟠儿是奴隶出身,他没有受过这个社会专为卫始准备的洗脑,那太高级,他没必要接受。   他只受到过忠诚教育。所以他对主人忠诚。   这种低级教育足以把九成九的奴隶洗成傻子,但在仅剩的百分之一的人里,有着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他们会反思,会在醒悟过来之后,对这个简陋的洗脑嗤之以鼻。   会无条件支持她的,只有和蟠儿一样的人。   打个比方,在姜武眼中,姜元成了大王之后就不再是人,而是人神合一,他成了另一种生物,所以人间的法律对他无效,所以他才不敢去恨他杀了陶氏。   而在蟠儿的眼中,她是主人。这个身份模糊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的性别。   蟠儿不会认为男主人该做什么,或女主人该做什么。他不会觉得男主人该顶天立地,女主人该相夫教子。   虽然他的个子比她高,可他永远都不会平视她,他只会跟在她的后面。   卫始则不同。他的自我认知虽然比她低,但一直以来的教育告诉他,他是可以教导她的,这是他最重要的一份职责。他有责任告诉她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如果他认为自己是对的,他有责任坚持到底,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卫始从她想接触漆四时就不太赞同,不过,杨云海就是被燕贵害死,他们才能趁虚而入,所以当时他虽然不赞同,但也没有太反对。   魏国豫城放粮的事,因为有粮食和生铁,他也没有反对蟠儿派商人去魏国。   可是魏王后出事之后,她想让人去晋国散布流言,卫始就变得越来越沉默。   等到曹非带着魏太子来求她,之后虽然曹非不知去向,但他很清楚,她到底还是让曹非去郑国了。   曹非也一定会去。   他阻止不了她,也阻止不了曹非。他甚至在曹非面前连一点风声都不敢露出来。因为如果让曹非发现他与她不合,两人之间有分歧,那就是在替商城和她种祸。   可他的全身心都在向他示警:她越线了。   她正在做不符合身份的事。   她这样下去,只会自取其祸,还会连累鲁国。   为了鲁国,为了她,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所以,她把羊崽给他,后来又多加了一个魏太子。   一方面,是为了拖住卫始,让他把更多精力放在这两个“公子”身上。   哪怕他们现在只是稚童,贤愚难辨,但他们是公子,就比她更有期待的价值。   另一方面,也是给他机会去“保护”这两人不受她的“荼毒”。   她本以为这会再拖一段时间,让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再坚持坚持。   可今天……卫始撑不下去了。   其实她知道,是她不正常。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比一般的孩子更特别一点。   她还记得刚记事时,她留在记忆深处的不是一块蛋糕,或动画片,或新玩具,而是父母、亲戚,以及邻居之间的复杂关系。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当着叔伯的面能更容易从爸爸手中要来钱;   欺负弟弟要当着长辈的面,要以“该去写作业了”“该去背课文了”“我给你听写”为理由,万试万灵。   仿佛无师自通,就像本能一样,她知道要怎么给自己带来好处,怎么让事情照她想要的去发展。只为兴趣,她能破坏一段看似美好的关系,也能帮助一个将要踏进陷阱的人。   她只是知道,她可以这么做,事情就会大不一样了。   读书时,她还只是在同学之间玩笑,让朋友看到男朋友的劈腿现场,让她不得不在义愤之下分手,然后又不给她合好的机会,因为她知道,她一定会回头去找这个男人的,然后就会被欺负一辈子。有时所谓真爱只是自我陶醉。几番错过之后,朋友终于死心,专心读书考研,似乎打算把剩余的精力都花在事业上。   一个人缘颇好的师兄被揭穿发表论文抄袭,闹大后系里的两个主任都被牵扯了进去,成了当年最大的丑闻。   而他们当年的论文都得到了教授最严格也是最周全的指导,她得到了一个最好的成绩,最好的推荐,进了一个最好的公司。   而她只是“义愤”的建议师兄的同寝室友拷贝了师兄的u盘内容,并提前一步发在了网上,还贴心的附上了所有“摘抄”段落的节选和原文链接。   她进了公司,很快如鱼得水,也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似乎在这里,她的能力可以得到最好的发挥,原来,这是一项才能。   十年过去,她一次比一次站得更高。换来的代价是她得到了这辈子从来没想过的地位与金钱,以及……孤独。   父母、亲友、同事,不管曾经多么亲近,所有人都会离开,都会变得疏远她,恐惧她,害怕她。   ——害怕被她利用,害怕被她揭穿一些不愿意被揭穿的事。   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坏。至少她会选择对象,她不会去“害”好人,她想和好人做朋友,她“害”的都是坏人。   可她却发现,在好人的眼里,她也是个坏人。   最后,她选了一个跟她一样的坏人当伴侣,两人臭味相投,结果却发现坏人果然是坏人。她发现了他的阴谋,不动声色,看着他陷害她,看着他自投死路。可是在他死后,她也死了。   她忘了,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一伙的,她并不无辜。既然这样,别人又为什么要放过另一个“凶手”呢?   来到这个世界,她想做一个好人。可是当好人,太艰难了。   她发现如果让她一直当一个好人,那她宁愿去死,活着没有一点劲,那还活什么?   她就又当回了自己。   然后就发现,这个世界更加广阔!她能做的更多!   那……为什么不去做?   她想试试她到底能到达什么样的高度!   商城不是终点,也不是起点,而是一个支点。   她眼中的商城并非不可替代,只是她想让它发展成她想要的模样。但在做“坏事”时,她也想做“好事”。   所以,她才给商城种下火种。   但“好事”只是做“坏事”时的锦上添花,一点小点缀。   如果……她的所作所为致使燕、鲁、郑、魏,不管是谁发现了商城有人在作怪,那商城必亡。   她可以跑,商城跑不掉。   她比商城有价值,这个公主的身份太有用了。所以商城可能会灭亡,她不会死。   可是除了她之外,这个商城还有很多人靠它活着。   那些商人,田奴,还有卫始。卫始他们把人生的意义都寄托在商城身上。   “好吧。”姜姬看着卫始,点头:“那就不去联络他了。只是晋魏两国的事,还是要继续打听。我们需要情报。就算不主动做什么,我们也要靠它自保。”   ——她不想太快变得众叛亲离。   她想让……这些好人,在她的身边停留的久一点,再久一点,晚一点离开她。   虽然,最后他们还是会走。   蟠儿沉默的望着公主,她嘟着嘴,带着一点不情愿,却没怎么坚持,更没有被激怒。像是这件事不值一提,能很轻易的放弃。又像个大人一样放纵了小孩子耍赖般的卫始。   而卫始,他很惊讶!惊讶到在离开沧海楼后还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蟠儿跟着卫始,两人漫步在回廊上,阳光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金光。   “你知道……公主对你有多宽容吗?”他说。   卫始沉重的点头,“我知道。”   公主并没改变主意,她只是……只是因为他不愿意,就先同意了他的。   就像大人对孩子,大人不会赞同孩子,却会纵容孩子。   这让他觉得更加恐慌。   他无法改变公主……无法让她悔改。   蟠儿加快脚步甩下他,扔下一句:“那你就记住。”   这是第一次。   别有第二次。   对姜姬来说,这只是放慢脚步而已。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卫始对这件事有新的应对了。   他给她送来了华服美饰、俊男美女、精致巧工。像要用这些东西来腐蚀她、迷惑她一样,他把这些东西堆满了沧海楼,而且,她听说他还打算给她建宫殿,广厦高楼。   这个世界的臣子就是这么宠坏他们的大王的。   如果大王不合心意怎么办?一出去就惹事怎么办?对着国事总是与大臣们意见相左怎么办?   那就用大王最喜欢的东西,把他留在王宫中,让他乐不思蜀。   看着眼前的二十多个美男子,美少年,姜姬哑然失笑。   她是真没想到,卫始也会有给她送男人的一天。   “公主没有物欲。”姜蟠龙坐在卫始面前。   卫始不看他,不说话,只专注于手中的竹简。   “公主不喜美食佳肴。”   “不喜华服玉饰。”   “不喜金银。”   “不喜仆婢的前呼后拥。”   “你把这些东西给她,她也不会去看一眼。”姜蟠龙说。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卫始坐在那里,身上的阳光渐渐偏移,直到消失在室内的角落中。   “这,这……”姜元勉强坐在榻上,身后有两个侍人支撑着。他的眼睛像是看不够一样,盯着奇云手中的一丸药。   “这就是……仙人炼出的仙丹吗?”他急切的问。   奇云手中托着一颗鸽蛋大小的褐色药丸,乍一看,并不出奇,甚至好像还有一些灰尘。   奇云叹道,“这颗丹……已经有一百八十年了。”他望着它,好像看着一个老朋友。   “仙人……可否……可否……”姜元死死盯着仙丹。   奇云没有再费话,“我愿将它送给大王。”   当这颗丹放在姜元手中时,他已经管不了身边其他人了,迫不及待的把它给吞了下去,少顷,他就觉得身轻似燕,仿佛飘浮了起来……   奇云和怜奴走到外面,黄昏过去,黑夜来临。   “这药……你有把握吗?”怜奴小声问。   大王病得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没耐心。没有药治得了他,他也不可能再站起来,更不可能变好。   如果放任他继续下去,他早晚会把愤怒倾泻到他们身上,他越愤怒,就会用越残忍的方式报复他们——哪怕他们是“无辜”的。   这是大王的权力,他可以把他的愤怒发泄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而他们不能反抗。   也无权反抗。   他们当然不想走到这一步,所以势必要找到一个办法,让大王“感觉”好起来。   “有用。”奇云平静的说,“郑王用的就是它。他靠着它,撑了一年。”   直到他逃走前,郑王还是活着的。虽然看起来跟死人没有区别。   “也就是说……”怜奴说,“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奇云缓缓点头,轻轻叹了口气。他可真没想到,鲁国……竟然也不能待太久了,下一次,他又能去哪里呢? 第251章 赵国求亲   “大王在露台?”龚香看到不远处的金潞宫前庭广大的露台上出现了一群人。   巨大的华盖遮住了那片天空中的太阳,在下方的阴影里,四个健奴抬着一个卧榻,上面有一个人。   “你来看一看。”龚香忍不住笑着向殿内招呼,蒋龙走出来,他长高了些,看起来更成熟了,但还没有留胡子。   他站在龚香身侧,面无表情,但当他看到金潞宫露台上的人群时也忍不住惊讶的皱起了眉。   “大王竟然在白天出现了。”龚香含着笑说,表情和声音都带着一股轻蔑的惊讶,就像看到一个狗坐在了人的位子上,或者是一个人像狗一样蹲在地上。   今天的大王吓住了不少人,因为他们竟然看到他了。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大王的心血来潮。   但当大王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后,龚香开始发觉一件事:大王的身体有了起色。   大家都心知肚明,大王闭殿不出不是为了什么修行,而是他的身体让他不能出现在人前。   不过这样的大王显然更合心意。龚香不必再担心大王的天外飞来一笔让他招架不住,不必担心他对国事指手划脚,而且这样的大王,连要求都少了。   君臣之间在这五年里已经摸索出了相处之道。   平常的国事由以龚香为首的人处理。小事就不必告诉大王了,只有每年的祭祀和他国国书这种大事,他们才需要告知大王一声。   而大王也更关心他的钱包每年又鼓了多少,以及这些钱有多少是他可以花在自己身上的。   这不正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吗?臣忠,因为大王的信任才更显得臣子忠心;君贤,因为大王听得进臣子的劝告。这五年来,鲁国没有加过一次赋税,没有征过一次兵丁。连老天爷都给面子,风调雨顺,四邻皆安。   乐城上下都感叹,这样的大王,这样的日子,他们盼了很久了,终于盼来了。   可如果大王又冒出来了呢?   “龚公,我等……要不要去求见大王?”   殿中的公卿惴惴不安,当大王不出现时,他们可以理所当然的忽略他,并在心里偷偷去想这个大王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出来了。   这是件好事啊。   可当以为原本不会出现的大王又冒出来后,他们就开始想起自己曾经做过很多……很多冒犯大王的事了。   他们曾经悄悄商量截下赋税,曾经偷偷撤换官员,曾经……   他们做得太多了!现在想想,每个人都觉得大王有很多理由怨恨他们。   龚香看到殿里的人都如此不安,知道不能放任他们继续不安。他起身道:“那我这就去求见大王!”   殿里的人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见龚香已经走向金潞宫了!   他们不安的等待着,悄悄交换着眼神。   不过当龚香在金潞宫前等了良久也没有得到大王的接见时,他们就放心了。   看来,大王只是偶尔出来晒晒太阳而已。   一切照旧。   龚香站在金潞宫的大门前,刚才他再怎么呼唤,门前的侍人仍一动不动,殿内也没有声音。   大王确实不想见他。   可他又为什么要出现呢?   很快他就明白了。   随着大王一次又一次出现,虽然他没有见任何人,甚至没有对国事发表什么意见,但大家仍然不能忽视他,他们开始越来越多的谈论大王,更有人在议论时开始提出“我们要不要去询问一下大王?”   龚香发现他在这几年建立起来的权威开始消减了,他一手遮天,当然会有人不满,只是以前没有人胆敢提出来,现在,大王又出现了,这些不满的声音就开始变得响亮起来。   蒋龙问他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龚香说,“大王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   连这个一直很听话的“女婿”都在暗地里做着小动作,龚香知道他肯定在等着把他推下去的那天。   虽然现在龚家与蒋家配合是很不错,但蒋龙并不满足于蒋家得到的权势,因为蒋家有的,并不意味着他有。   现在站在顶点的是龚香。而他时刻等着把龚香推下去,取而代之。   龚香虽然不满意蒋龙的不驯,但他对和蒋家的合作没有丝毫不满。现在莲花台已经是他的天下了,冯瑄早就不知避到哪里去了,当年如果他选冯瑄当伙伴,现在他就不可能站在现在这个高度。   所以他才选不够成熟的蒋龙,一个还不会把野心藏起来的年轻人。   冯瑄也听到了大王又出现的消息。   冯宾问他要不要去求见大王,冯瑄摇头拒绝了。冯宾不知道摘星公主消失的那天晚上,金潞宫发生了什么。但冯瑄很清楚,大王不会相信他。   大王现在只敢相信永远不可能被公卿们接受的姜莲和姜奔。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在庭院里奔跑嘻闹,冯宾含笑望着他们,这是他的两个幼子,现在的冯家多亏了有他们在,才有了人气。不然,这里就像坟墓一样。   “冯家还没有倒。”冯瑄坚定的说,他还在,冯家就不会倒。   在龚香和蒋家联合在一起之后,冯瑄就知道,他不得不离开莲花台了。与其等被人赶走,不如自己先离开,还能保住脸面与性命。   龚香比他想像的更有野心,也更没有底限。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龚香会成为另一个蒋淑,更残忍,更专制。龚家会成为另一个姜家,或许在几十年或几百年后,鲁国会换一个王姓,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龚香正在打扫莲花台剩下的八姓。   他看错了一回,不会再看错第二回 。   冯瑄认为时机还没到,他希望能在他死之前,得到机会。   而这个机会也比他期待的来得更早。   赵国大夫季平求见鲁王,带来了赵王的国书,赵王,求娶鲁国公主,姜姬。   在季平来到乐城后,关于他的到访、关于赵国的一切很快就成了街头巷尾最受欢迎的话题。   冯瑄也很快从别处得到了更详细的消息。   赵王理曾以先代魏王之女为后,但在先代魏王去世后,王后过于伤心,之后就因病去世了。   因为她没有留下孩子,所以现在赵王的大公子是寿阳夫人所生。   数月前——   寿阳夫人已经是满头华发,她的皮肤早就干枯发皱了,可她仍然涂着鲜红的嘴唇,并剪下宫女漆黑的头发做成假放戴在头上。   她对着水镜欣喜的看了很久,轻轻抚摸着涂着白粉和胭脂的脸,旁边的宫女恰到好处的称赞她:“夫人真美!”   “夫人的皮肤又细腻又光滑又洁白!”   “夫人的嘴唇鲜红饱满,娇艳欲滴!”   宫女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把寿阳夫人哄得心情好极了。她们才能放心。   在这个冬天,王后死了。   听说王后死的时候,宫里连一块炭都没有。   王后是病死的。   可是在冬天连被子也没有,热水也没有,不能生炉子,那又怎么会不生病呢?   寿阳夫人日日去照顾王后,说王后不肯吃饭,不肯吃药,在撒娇。   可她们都能听到王后宫中传来的哭声和哀求声。   寿阳夫人说,那是宫女的声音。   没有人去管。   大王没有回来,大王不知道。   然后王后就死了,没有人去告诉大王。   宫女们都知道,王后是被寿阳夫人害死的。   可是,谁敢告诉大王呢?   大家都闭上了嘴。   可是王后死了,寿阳夫人的心情依然不好。   别的人不知道,可侍候寿阳夫人的宫女们猜了出来。   ……寿阳夫人,想做王后。   可大王不愿意让她当王后。   她们都知道,寿阳夫人也知道。可寿阳夫人似乎认为大王变心了才不让她当王后的,她开始阴狠的看着宫中的宫女,年轻、漂亮、青春洋溢。   曾经见过大王的美丽的宫女们都悄无声息的死了。   寿阳夫人的宫女们不再涂胭脂,不再洗头,不肯穿鲜亮的衣服,她们甚至会偷偷把灰擦在脸上,只为了遮出白里透红的脸颊。   她们拼命的夸奖寿阳夫人,只希望她心情好了以后,不会杀了她们。   “公子来了!”一个侍人在门前说。   寿阳夫人挥退围着她的宫女,欣喜的看到她年轻的儿子走了进来,“阿齐,快过来。”   齐冒,是寿阳夫人的儿子,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却还没有当上太子。   在赵王后还在时,他还曾经想当赵王后的养子。不过寿阳夫人很生气,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在他看来,赵王后不是他母亲的对手,这个小女孩早晚会死在母亲的手中。   果然,当母亲想要王后之位后,就杀了她。   可是母亲杀了王后,父王却没有让母亲当王后。   这让齐冒有些焦急。父王不让母亲当王后,是不是也不想让他当太子呢?   他有些埋怨寿阳夫人当时不该阻止他成为赵王后的养子,就算他认王后为母,也不会就不理她了啊。   寿阳夫人知道儿子在埋怨自己,她想到了一个主意来讨好儿子。   “阿齐,我想了一个主意!让你一定能当上太子!”她说。   寿阳夫人的主意就是给齐冒娶一个公主。其他公子的妻子没有人比齐冒的妻子身份更高,那国中公卿自然而然就会催促赵王立齐冒为太子了。   她选中了鲁王之女,姜姬。鲁王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她,一个是公子,到时齐冒娶了姜姬,就和未来的鲁王成了亲戚,这是一桩极好的婚事。   “好啊!”齐冒立刻同意了这个主意,回去后,他的妻子很快病逝了。   寿阳夫人就去找赵理王,想劝他给齐冒娶姜姬。   赵理王比寿阳夫人更老,可他看起来却比寿阳夫人要年轻一些,他的头发现在还有黑的。   寿阳夫人进来先是哭泣,他虽然已经很久不见她了,可对她还是很宽容的,看到她哭就轻声问她:“阿嫖,你哭什么?什么事让你难过?”   寿阳夫人在赵理王面前一向是很有自信的,她认为赵理王因为不愿意让她当王后,对她是心怀愧疚的,所以才会连她杀了赵王后都不管。   她只是要为儿子求娶一个公主,他一定会同意的。   “我是想,阿齐没了妻子,他是多么可怜。”她说。   赵理王点头说:“你想为他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告诉孤,孤一定为阿齐找来。”   寿阳夫人说:“阿齐是个好孩子,他心肠好,又听话,不管是谁见了他都会觉得他好。我在大王的身边只是一个夫人,一直都担心有人会看不起他,等我死了以后,又有谁能去保护他呢?”   赵理王叹气,“是啊……孤也和你一样担心阿齐……”   寿阳夫人就说:“大王,我想给阿齐娶一个最好的妻子!”   赵理王说:“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当然应该当我阿齐的妻子!”   寿阳夫人就提起了姜姬,鲁王之女,她说想替齐冒娶姜姬,只要有了姜姬当妻子,就算她不是王后,齐冒也不必再担心他的兄弟们反对他了。   赵理王答应了寿阳夫人,她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可是过了一阵子,她却听说赵理王的确是派了人去鲁国求亲,却不是为齐冒,而是为自己!   赵理王替自己求娶了姜姬!   “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寿阳夫人趴在地上哀号,齐冒冲进来拦住她:“母亲!小声一点!小声一点!不要惹怒父王!”   寿阳夫人被儿子吓了一跳。   齐冒急切的劝告她:“母亲,父王早就不喜欢你了!你还害了王后,他随时都能杀掉你!母亲,你一定不能再惹怒父王了!”   寿阳夫人捂住嘴,苍老的脸上,白粉斑斑驳驳。   她苦心掩饰的一切,就像这虚假的青春一样,不堪一击。   齐冒小声说:“母亲,父王……也许从来没想过要让我当太子……”他刚刚发现,或许,就像寿阳夫人以为赵王深爱她一样,他以为父王一直属意他当太子,也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季平在离开赵国前提醒他,“公子,不管大王有多么老,他都是大王。你想当大王就是想把他赶下王座,请公子三思,请寿阳夫人三思,我不想……赵国发生王杀子的惨事。”   季平的话让齐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冒犯父王很多次了。而父王或许正是因为看在他是儿子的份上,宽容了他。可是他不知道父王的宽容还能持续到几时。   父王“夺”走了他的妻子,说不定正是一个信号!   “母亲,忘掉鲁国公主。”他说,“如果她真的来了赵国,那她只会是我的母亲!”   公主!又是一个公主!   寿阳夫人的脸扭曲起来。   上一次,一个两岁大的公主成了王后,坐在了她的头上。   这一次,还是一个公主夺走了她的王后之位!   她绝不会放过这个公主! 第252章 王后   赵王后去世的消息也传到了商城。不过这个王后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倚仗,她的父王已死,亲弟弟“懦弱无能”,母后专注于争权夺利,所以她的死,无声无息,没有在魏、赵引起点滴波澜,那个把消息送给姜姬的商人也不觉得这件事很值钱,他只是把它当成了添头,真正的大事是他们带来了豫城的生铁。   一千五百斤。   这个数量远远超出了姜姬的想像!   就算豫城是魏国重镇,它的存铁数也不会超过三千斤,一千五百斤,豫城太守不想要命了?   有人要陷害他?   魏王在王后死了以后,终于打算对太后一系的人下手了?   她立刻冒出了千百种想像。   但在她面前的商人却很得意,得意于他买通了铁库的看守和他的上官,偷偷把铁库中的生铁调包了。   他们用普通的石头,调换了生铁。   “公主不必担忧,那铁库十年八年都未必开一回,不会被人发现的。等被人发现时,也早就晚了。”商人哈哈大笑道。   姜姬命人好好赏他,送走商人后,她看到蟠儿和卫始的脸色都不好看。   稍一思索,就明白商人的话引起了他们的隐忧。   豫城的仓库这么容易就被几个不起眼的人搬空了,商城的仓库就真的安全吗?   可是这种事是不可能杜绝的,现在姜姬定下的城中仓库每年一盘点,账盘账,库点库,两边分开,用的是不同的人马,而且他们平时的工作绝无交集,也没有权力与责任的联系,两队人马甚至分别对两个侍人负责。   这在很大程度上能做到预防有人监守自盗。   但事无绝对,世上本来就不存在完美无缺的制度,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律不可违背,但是可以扭曲。商城的清明能维持到几时?没人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做好准备迎接贪官的到来了。   不过她能想得开,卫始和蟠儿却没那么容易想开。   底下人能紧张一下也是好事,她当做没发现,之后就听说卫始和蟠儿不约而同的悄悄搞起了审查工作,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两人竟然说好了,你查我的人,我查你的人。   然后在新的一年到来时,太守府和金碧馆都抓了一批人,送去清河泥了。   这些人都活不到春天了。   阳春三月,商城内外一派繁忙景象。   羊崽已经被卫始调教得似模似样,脱胎换骨,就是偶尔卫始忙的时候顾不上管他,他才会露出以前的调皮样子。   跟他相比,今年三岁的二狗就被教得有些不知变通了,哪怕没有人看着,他该读书的时候不会跑出去玩,该睡觉的时候不会偷溜,该吃饭的时候不会刚在哪里塞了一嘴点心野果回来,甚至他的衣服,一个三岁的孩子啊,一天连膝盖、脚脖都是干净的,鞋面上都不会有土。   太乖了,姜姬有点同情。   不过除了她之外,知道二狗身世的人倒是都觉得他这样才对,这样才不愧于他的身世。   “什么身世?”她嗤笑,“魏国太子?魏王还在呢,谁知道他以后会有多少个儿子?除非他下一刻就死了。”有父才有子,魏王不死,二狗的太子之位只是镜花水月。   卫始不发一语,蟠儿状似未觉,道:“大兄让人送信来,他去乐城了。”   姜武去年十月就去了一趟乐城,一个月后就回来了,直接来找她过年,然后现在又去了。   短短五个月里,他去了两次。   “乐城有事……大王有事……”上一次他回来后,她问过他,他说是叫他去领赏赐,赏赐也领回来了:一条腰带。   不过这条腰带有着特别的意义,它的名字叫玉带,正面缀着三块白玉,刻着一只有翅的老虎,足底生云。这是姜元赐给姜武的,龚香这种大臣承认的,代表着姜武现在真是将军了。   还有了个封号:孝武。   这个名号是其次的,不过是一道听着好听,专门让人听话听音的名字而已。   重要的是,龚香说姜武现在可以建将军府,招属官了。   什么属官?姜武不懂,龚香很是好为人师了一番,也不讲前因后果,就直接告诉他,他可以封前、后、左、右四个将军,可以有一个长史,文官,帮他起草文书、写信,如果他想向姜元递奏疏,长史也可以帮他写,总之就是姜武不是不识字吗,找个识字的给你做事。   如果还想再封一些别的小将,也都由他自专。   说直白一点:乐城给了姜武更大的权力!这不是他要来的,而是乐城直接给的。   姜武不懂,卫始和蟠儿懂是懂了,却担心乐城这是想把姜武调回去,因为很明显,这是允许姜武扩军了,还给了他“名分”,从此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征丁,扩建属于他的姜家军。   他能借着要粮草的名义在浦合随意征税,甚至附近的城池都只能任他宰割。   当年杨家能占着辽城,就是因为杨家有这个名分。   但这样一来,乐城还会放姜武在外吗?   肯定会想办法把他叫回去的。   商城现在能够有现在的和平,甚至卫始他们能够坐在太守府,管理商城,不是因为他们聪明,也不是因为他们厉害,而是因为姜武。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   当时他们用一包毒药,借着天时、地利把杨家的人都放倒了,占了辽城。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城就真的归他们了,他们能杀人夺城,别人也可以。   他们给这个城的人带了一个坏头,让别人发觉杀人能带来什么,杀一人为贼,杀万人为雄。   姜姬他们杀了不足万人,得到了一个辽城。   可事实上他们的人很少,乌合之众。   幸好,在没人发觉到他们其实不堪一击之前,姜武到了。   姜武的兵不是雄兵,是恶兵。一个个如狼似虎,不像兵,更像匪。但就算有人不怕兵,却绝对会怕匪。   匪,意味着杀人无忌。   虽然现在商城看似已经进入正轨,但卫始他们很清楚,商城的武装力量还没有建立起来,还远远不足以自保,不足以震慑宵小,以及躲在暗处的敌人。   商城的商人越来越多,他们把消息带到商城的同时,也把商城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商城目前没事的原因就是它像一个鸡肋,看似美味,其实身无二两肉。   它的优势在于情报。   商人带来的财富其实有限,商城自己的财政目前还是赤字。   姜姬把商城打造成她想要的样子。   她想要情报,商人能给她。   她要盘活浦合与商城,借盐土肥自身。   商人做到了。   她想要这个城里无人能造她的反,田奴都在城外,城中都是商人,商人或许不会给商城忠诚,却不会甘为刀剑爪牙。   换一个人来,哪怕是龚香或冯瑄。   他们需要田奴吗?   不需要,他们既不需要种地的奴隶,也不需要打仗的士兵,田奴对他们来说是负累而不是好处。   他们需要他国的情报吗?   需要,可不必借助商城的商人,他们有更好的办法,更可信的人手。何况燕、魏、晋、赵,这些国家的情报对他们的用处还不及莲花台内姜元今天是不是说了什么,乐城里其他的世家是不是在背着他们搞小动作来得有用。   那这些情报,陌生的商人是不可能拿得到的。   所以,现在的商人只对她有用。   ……有时自私也很有好处。   姜姬让姜武把这些好处都接下来。   不管乐城想做什么,有机会强大自身就不该错过。   只要自己强大了,不管什么阴谋诡计都不是问题。   这次乐城又把姜武叫过去,应该就会说出他们的目的了。   “可能是叫阿武回去驻守。”将军府建了,但人却不必常久将军府。   可她想不出为什么突然乐城需要姜武。   他们有人需要武力支持吗?   是姜元?   还是其他人?   龚香?   姜姬猜不出来,“去乐城的商人回来了吗?”她问,“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卫始摇头,有些沮丧:“没有,一切如常。”   比起郑、魏、晋,鲁国这两年真的很平静。   以前君臣相争,现在姜元躲在金潞宫了,国事都由龚香去管了。   龚香把女儿嫁给蒋龙,冯家果然消声匿迹。   龚香一手遮天,无人能敌,那这个国还乱什么?   她觉得下回鲁国大乱就是姜元死了的时候了。   不过,她没料到,鲁国未乱,商城先乱了。   冯瑄来了。   他带来一个消息:赵王向鲁国求亲。   鲁国只有一个公主。   “……”姜姬看着冯瑄,他老了。   衰老是无法隐藏的,它代表着一个人身上的精神在渐渐消失。   冯瑄仍衣带飘飘,可他瘦了,气色昏沉,双眼望着她时虽然仍很有神彩,但那是一个老人的眼神,有期待与……哀求。   以前的冯瑄在她面前总是很有自信的,他是骄傲的,自豪的。   可现在的冯瑄变得温柔似水,他像一个慈祥的老人,有着岁月赋予的宽和。   还有软弱。   冯瑄是来示好的,但他的目标不是姜姬,而是姜武。   他把赵王求亲的事告诉她,他还愿意送她去赵国,以冯家的身份来说,他去送亲是很给她面子的。   ——对于一个被赶出乐城的公主来说。   除了他之外,龚香、蒋龙都不会去。莲花台之下再也找不出比他身份更高,还愿意跑这一趟的人了。   而且他和她是亲戚。   他提起了姜谷和她的孩子。   他说:“公主,我有两个弟弟,他们都长得很好,聪明灵巧。”   这么看来,姜谷是真的得到了幸福。   姜姬有些安慰。   普通平凡的幸福,虽然似乎是每个女人都会得到的东西,但事实上有时它离一些人很遥远。   知足常乐。也只有像姜谷那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幸福。换成她……   “多谢先生特意来告诉我。”她说。   然后就留冯瑄住下了。   冯瑄打算伴她回乐城。在姜元派来正式的使节之前,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冯瑄没有来过辽城,当然,他也不知道辽城以前的样子。看到商城商人很多后,还有些轻蔑。   “百姓都到哪里去了?”他问姜姬。   姜姬摇头,“我哪里知道?”   在他们的眼中,商人不算人,城外的田奴当然也不算人,他口中的百姓,指的是世居城市,有些家资,可以让子孙拜师读书的人。   冯瑄对商城没多大兴趣,他把时间都花在了姜姬身上,投她所好,给她讲了许多赵国的事。   正好,她也有疑问:“赵王怎么会向我求亲?”他不是刚死了一个王后?   这个,冯瑄还真知道,因为赵王“夺”儿妻的事并没有遮遮掩掩,寿阳夫人想给齐冒娶鲁国公主的事也有不少人知道。而且,士人议论大王的家务事,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前来求亲的季平带着一丝不平,半是抱怨,半是谈笑的把寿阳夫人求亲,赵王改成给自己求的事说了。   冯瑄笑道:“就是如此,可见公主的美名早已流传到外面去了,连赵王都为公主倾倒。”   如果是另一个公主,可能真的会为赵国父子都想向她求亲而觉得自豪。   姜姬对冯瑄的恭维倒是没有什么适应不良的地方,她已经习惯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见了她都要夸上天了,有时她对着水镜看,都快要被洗脑水中倒影的是一个绝世大美女。   冯瑄想借这个机会,重回莲花台。姜姬答应他,等他送亲的时候,姜武会成为他的朋友,日后他回到莲花台,姜武也会需要一个站在他身后,支持他的朋友的。   今后姜旦继位,有他们二人辅佐,才能万无一失。   冯瑄根本没有怀疑她的话,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想起在冯家姜谷生的两个孩子,他们生得是时候,比姜旦小,又不至于小太多,冯家靠着这两个孩子,在姜旦继位后也还有一争之力。   在这之前,冯瑄只是需要再为冯家续命十年,哪怕苟延残喘也无妨。   ……你们凭什么以为我愿意?   “阿武还没有回来吗?”姜姬催蟠儿,“让人去找他!”   蟠儿说:“我这就让屠豚去。”   “不,叫别人去,屠豚我有事吩咐他。”她说。   蟠儿让姜勇带着人走了。   姜姬叫来屠豚。   屠豚练兵的模式和姜武一样,练的不是兵,是匪。   卫始看不惯,可姜姬拦着,他也没有多过问。   比起礼仪学问,她只需要她手上的这支队伍更强大,再强大一点。为此,就算这些人算不上人,变成了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那也值得。   “屠豚,你为我找一个人。”她说。   屠豚现在已经彻底不像个粗役了,他就是一个活土匪。   他不敢进殿,坐在廊下,说:“公主,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常山焦姓人氏,好酒好色,讲义气,勇武,一人能敌百人。”她道,“找到此人,问他可还记得那三次之约?”   冯瑄在商城住了一个月的时候,姜武回来了。   姜姬已经安排好了很多事,就差他回来了。   “大兄回来了。”蟠儿说。   她点头,问蟠儿:“卫始呢?”   蟠儿说:“铸剑池那里出了事,生铁的数目不对,卫始已经过去了。”   这是他安排的。   姜姬点点头,今天她不想看到卫始。   一阵急促又熟悉的脚步声传过来,她站起来,走到门前。   ——卫始是赞成她嫁到赵国去的。   纵使赵王老迈,纵使要离开鲁国。   但,赵王的求亲是对她的赞颂,这是她的光荣。   如果冯瑄说的不假,这就是大王对她的爱护。在大王赶走她之后,还是为她这个女儿找了一个最好的归宿。   她难道不该荣幸?难道不该骄傲?   如果她说不想离开商城。   卫始已经激动的起誓他一定会保证商城是她的,不管乐城派来什么样的人任职太守,他们就算来了,也起不了作用,也管不了商城!   如此“忠臣”。   可她明白,这不是卫始在故意糊弄她,这就是他的忠心,或者说,是极限。   他能付出的一切就是暗杀商城的下一任太守,或架空他,或把商城的人或钱偷运到赵国去支持她。   违抗王令?帮助她不嫁到赵国去?   他做不到。   他连想都不会想。   如果她提出来,他会长跪不起来恳求她改正念头。   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这次的计划里会有他。   她站到门前,看到姜武。   他眉飞色舞,脚步轻快,看到她时眼睛陡然亮了,脚下更是加快了三分。   不知怎么回事,一股不安涌上来。   ……他为什么这么开心?   好像是在为她开心?   姜武站在她面前,急切的说,“大王愿意让你回去了!”他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   “回去干什么?”她转过身,心中擂鼓。   姜武顾不上坐下,追在她身后说:“我听龚四海说,魏王向你求婚!”   魏王?不是赵王?   她转回来,迎着光,看得很清楚。   他在开心。   在替她开心。   “你可以回去了!魏王向你求婚!你……你要当魏国王后了!”姜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的胸口都涨满了。既激动,又悲伤,但更多的是庆幸与快乐!   如果姜姬成了魏国王后,大王永远不能再害她,她也永远都不会有事了。   因为,她是王后了呀。 第253章 临战   姜武迫不及待的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姜姬!   他们终于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乐城,这是一个让姜武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他第一次踏进乐城时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他只知道娘没了,他带着两个兄弟,三个姐妹跟着“爹”来了这里。   其中最小的一个弟弟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呢。   姜武在兄弟姐妹中最偏心的就是米儿,最小的妹妹。   他知道什么叫偏心,在家里时,他最小的妹妹就说奶奶偏心叔叔家的小弟弟,偷偷给他鸡蛋吃。   在家里人多的时候,偏心是难免的。以前的事他都记不清了,不过他记得自己在家里虽然没受过委屈,但因为是靠前的儿子,从小就是干活的主力,没尝过被父母长辈偏心疼爱的滋味。   但从米儿被捡回来起,他就不由自主的最偏心她。   他从没见过那么白的女孩子。   他还记得刚捡到她时,她身上没有一点灰,比刚洗过澡的他都要干净得多。   她的头发又黑又软,皮肤细白细白的,摸一下都怕碰破了。   他当时都不想把她放地上放,虽然他们都睡在那里,土很软,还没有石头子。   她醒来后,他总是喜欢跑到她面前,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星星。他喜欢被她看,被她看着的时候,他就觉得特别开心。   家里两个男人,她更喜欢叫他来带她出去。   他也很高兴。背着她的时候,背上像没有重量,让他总害怕她掉下去了,时常故意颠一颠她,感受一下她的重量。   因为他对她好,她也对他最好,两人常常偷偷分吃食物,他把他的留给她,她吃到好吃的了也会给他留一口。   他们天天在一起,白天他带她出去玩,晚上,她靠着他睡。   那时,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其实他知道“爹”不喜欢他们。   米儿害怕他相信“爹”,他不是相信,他只是没办法。先是“爹”,然后又变成了“大王”。   如果他还是“爹”,他害了娘,他一定能帮米儿把“爹”杀了。   可他不能害了大王。   有时他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帮米儿去干掉大王!   可这真的不能做。他只要想到米儿有这个念头就能浑身发抖!   他怕大王会杀了米儿!   他们怎么能敌得过大王呢?   他是大王啊!   如果说以前的姜武不知道大王能有多厉害,只是觉得他无所不能,但现在的姜武已经知道大王代表着什么了。   他只有两万多人马和一个浦合,姜姬有一个商城和七万田奴,但大王有鲁国四十七个城池!   浦合和商城只是小城,远远不及合陵、樊城这种大城,而这样的大城,大王有十四座。   真要打起来的话,他和姜姬绝对打不过大王。   所以他不想打,他也不愿意打。他还明白了为什么姜姬说他们逃不掉。   因为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就活不下去。而如果带上他的人手,那他就需要一个小城来养活这些人。   比如浦合。   他不再想把身边的人都赶走,只带着姜姬一起逃走,尝过力量带来的好处之后,他已经不可能不要它了。   正是因为他的人马,他才会被请回乐城,才会成为龚家的座上宾。   龚香,这个男人,姜武有些印象,他比以前胖多了,也比以前恶心多了。   姜武会坐下听他说话,是因为上回他给了他很多“好东西。”   姜姬说,他现在只是一个“将军”,如果他再设立前、后、左、右四个偏将,就意味着他现在的人会再增加四倍!如果他继续多找几个将军,他的人会继续增多!   将军府不只是一座房子,而是一个官衙。由于龚香没有告诉他这个将军府该盖在哪里,不管他是“忘”了还是没来得及说,他都可以先自己挑地方盖。   他把将军府盖在什么地方,那里就是他的地盘。如果是个城,那这个城的太守就会成为他的“属下”。   如果他野心再大一点,多占几个城,想必也没有问题。乐城反应过来至少也要过几年,而且他也可以给龚香他们送送礼,就算不合适,只要没人提起,他就可以占地为王。   姜武当然想要得多的地盘,更多的人!他觉得地盘更多了,姜姬的商城也会变得更大!人更多了,她也会有更多能用的人。她不是常说人手不够吗?   这回他来见龚香,就是为了多从他手里要到“好处”。   可是龚香告诉他,魏王向鲁国求亲了。   “当然,只有公主能匹配魏王。”龚香骄傲的说。   姜武当然不认为姜姬不能嫁魏王,他只是担心这个人到底好不好?   他连忙问:“他多大年纪?”   龚香一愣,笑道:“年过双十,今年大约二十有五。”   二十五岁……   姜武扳着手指数一数,一针见血的问:“他娶过老婆吧?”   龚香肚子都快笑破了,觉得自己像个媒婆,脸上还很严肃:“将军放心,魏王虽曾有过一个王后,不过王后已经没了。”   “有孩子吗?”姜武继续问,“可不能让公主去当后妈!”   “自然是没有的!”龚香义正辞严的摇头,这也是魏王的一件丑事,魏国季平当着他的面都敢骂魏王糊涂!王后好歹是死在床上的,可王后生下的太子却在吴都台失踪了!王后死前的话虽然魏王没有告诉大臣,可还是流传了出来:王后说,太子被太后抢走了。   这是很有可能的。   王后受伤之后,太后就紧闭宫门,连魏王求见都不肯出来,明显是害怕被魏王责问。   结果现在也没人能闯进太后的宫里看一看有没有太子的踪迹。可事情过去这么久,就算当时太后真的抢了太子,只怕也早就送出宫去了。   魏王仍在,魏国倒是不必担心现在就断了传承。太后会陷害太子,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魏王宫中那两个夫人铺路。   季平恨的是太后野心昭昭,手段阴毒,毫无顾忌!   可魏王要护着自己的亲妈,谁还能越过魏王冲进吴都台把太后拉出来让她认罪?   谁又能逼魏王杀了太后?   都不能,只好忍着。   但这种丑事,也不必遮掩,要是能让天下皆知,魏王再要护着太后,总要顾忌几分天下人,太后再想做恶,天下悠悠之口也不会饶过她。   季平会在龚香面前大骂魏王,也有一种隐晦的恨意。这个魏王,太让他们失望了。   龚香对魏国的乱相不感兴趣,这世上的大王不都是一个样的吗?   对待大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关在深宫中,给他们美女与美酒就可以了。   季平显然还不明白,他不应该期待大王变好,而应该把大王关在笼子里,真正重要的事,该由他们来做。   龚香对季平失去兴趣后,爽快的答应他会帮他向大王求亲,务必要使公主嫁给魏王,然后就留他在家里住下,他则找来了姜武。   大王会希望姜姬出嫁吗?   他不知道,也猜不出大王会怎么做。   如果大王是个正常人,那就难不住他,可大王不是,一个正常人会认两个根本不是他亲生的孩子当孩子吗?普通人可能,大王能这么混淆王室血脉吗?!   姜姬是自己承认的,因为她被大王带回鲁国时已经大了,记得自己的姓氏和父母,知道大王不是她爹。   可姜旦不知道,他还在襁褓时就被大王当成自己儿子养大,还不记事时就住进了莲花台,他认为自己是大王的公子,可事实上他不是!   在姜旦渐渐长大之后,那展开的眉眼与大王没有半点相似!   发现这件事之后,他就对姜旦失去了兴趣。   或许,他会需要一个姜氏的继承人留在莲花台,但这个人是贤是愚还重要吗?   而且,姜旦蠢一点正好,他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姜旦,认出姜旦与大王之间的不同。姜姬好歹在小时候还有一双眼睛像大王,姜旦半分不像!   幸好,大王归国后没几年就不见人了,见过大王的人不多,再过十年,还记得大王的人就更少了,那时姜旦再冒出来,就算他长得不像大王,大家也会被他大字不识的一面给吓呆的,反而不会注意到别的地方了。   至于姜姬,还是尽早送出去的好。   姜姬没有死在蒋龙手里,没有死在辽城,反而还建了个商城。   龚香是有些佩服的。   这样的人,哪怕是个女子,他也舍不得杀了。   他觉得姜姬嫁到魏国后,是对鲁国有好处的。   首先,她在魏国还敢提起她不是鲁王之女的事吗?   不敢。   一旦嫁出去后,鲁国就是她的后盾,她维护还来不及,又怎么敢自己去拆穿?   其次,她不会再视鲁国为敌,不会再视大王为敌。   因为她在魏国,只有鲁国和大王才能帮助她。   看看魏王后的下场,她就知道有鲁国的支持,她才能在魏国活下去。   最后,在姜旦渐渐长大后,他听谁的,谁能影响到他已经成了龚香新的难题。   他想控制姜旦,想让他像大王一样永远困在莲花台。但有两个阻碍,一个是姜武,一个就是姜姬。   但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就是姜姬。   姜姬会争夺姜旦吗?   肯定会,他都不必去想就知道她一定不会放过姜旦。   可他却不想与姜姬为敌,因为没必要。   姜姬与姜武,用得好的话,他们都会成为鲁国的助力,是鲁国强大的一部分。   他又不是蒋龙那种蠢才,把敌人都干掉自己就胜了?错!跟你一样强大的敌人本身就是珍贵的!与其干掉所有的敌人,不如利用他们去做你做不到的事。   唯一的麻烦就是,他不认为姜姬会乖乖听话嫁出去。   他需要让她听话,让她乖乖坐上马车去魏国,他就必须找对办法,找对劝她的人。   夕阳洒落金色的余辉。   殿中安静得很,蟠儿走进来点亮烛光,之后他也没走,而是坐在公主榻旁,等着。   公主没有沉默太久,问他:“将军呢?”   蟠儿说:“将军还在洗澡。”   “卫始呢?”她半闭着眼,脑中乱成一团,胸口像有火在烧,可身上却像浇透是冰水,让她没有发怒,也没有发抖。   她现在无比的冷静。   从纷乱的思绪中抽丝剥茧,找出她现在该做的事……   其实,她不该意外的。   她也没有意外,当她听到姜武用欣喜的话对她说魏王年轻英俊,不老不丑,可以嫁给他时,她涌上心头的竟然是……笑意。   天啊,现在竟然还有人在操心她的婚事?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她相信这个婚事在龚香和乐城人的眼中只是利益交换,鲁国结盟的大事。绝不是一个女孩子的幸福。   可姜武只看到她的幸福。   但他也成长了,他首先认为姜元想杀她,那她就该离开鲁国;其次认为,如果她当了魏国王后,姜元就不能轻易杀了她了,那她就安全了。不但安全了,还有了更大的权力。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想法也对。   唯一的问题是魏国不是鲁国,她是鲁国公主,在鲁国能肆无忌惮,去了魏国,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但现在不是她要不要嫁,而是她必须要嫁。   不想离开鲁国?   那就要想别的办法。   卫始来了。   今天姜武回来,他却被调开,他心知肚明这是公主的意思。   公主不想嫁给赵王。   这不奇怪,任何一个女孩都不会想嫁给比她大八十岁的老头子。   他想,公主可能是想借着姜武做些事。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姜武现在只有两万人马,虽然这些人都是能上战场杀人的,但其实不值一提。   不说别的,以樊城论,樊城的军马就在十万左右,虽然其中可能只有三成正兵,七成是军奴。这些人里面有骑兵、有弓兵、有步兵、有攻城兵、有战车,他们只需花五千人就能把姜武打得七零八落。   他想,他需要告诉公主,需要让她认识到如果让姜武去抵抗大王,只会害了他。   但他没想到见到公主时,她竟然好像很高兴!   她欣喜的说,原来不是赵国的老头子,而是魏王,他很年轻,刚死了王后。   卫始大惊,话都说不清了:“魏王?怎么会是魏王?”   公主放松的说:“这不是正好?阿陀也在我这里呢。到时我回魏国把他带上,见了魏王,他必定会感激我的!”   “当然……是啊,对。”卫始虽然有那么一刻怀疑“这是公主的真心话吗?”,但瞬间就把这个念头抛下了。就算不是真心话,公主不会反对大王的王令,这还不好吗?   而且有了阿陀,公主在魏国也会更顺利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公主不得魏王喜欢,没有儿子也不要紧,有阿陀呢。   “你要好好照顾阿陀。”姜姬说。   “当然,公主,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卫始连忙保证。   “那好,你带阿陀去浦合吧。”她说。   “浦合?”卫始惊讶,“为什么要去浦合?”   “因为阿陀当时来商城的事,我担心有人看到了,如果此时阿陀出事,我恐怕魏王反倒会怨恨我。为免万一,你先带阿陀藏到浦合,等我嫁到魏国后,送信给你,你再带他来找我。”姜姬说,“浦合还是比商城安全得多。”   卫始想来想去,竟然无法拒绝。公主的理由很充分,担忧也很合理。而且她一说,他也觉得在公主嫁到魏国,得取魏王信任之前,阿陀不能出事!   “好,那我这就带阿陀走。”他答应道。   “一路小心。”姜姬笑着说。   ——送走卫始,最后一个会看穿她的人就不在了。   其他的人,她又怕谁呢?   冯瑄?他心有牵挂,很容易被利用。   姜武……他从没怀疑过她的任何一句话。   黄老,他不在这里。   ……她本该觉得伤心难过,本该觉得四面楚歌。   可现在涌上心头的是什么?   血好像在身体里沸腾!   啊!她要做一件大事!做成了可能会死,但这个死是她选择的!失败了也会死,但这个结果她能接受。   她唯一不想接受的就是毫不挣扎的让别人去决定她的命运。   挣扎过后,什么结果,她都能坦然面对。 第254章 人心如弦   商城的商人们都从各种渠道听说了一个秘密:公主要回乐城了。   “听说是赵王向公主求婚了!”   “我听说是魏王。”   “不是郑王吗?”   “好像是燕王。”   ……   不管消息从何而来,不管真假,公主要走了这件事是真的。   因为公主买了许多马,让人造了许多大车,每天都有商人送各种稀奇之物给公主,当然,公主还采买了大量的仆人。   卫始带着二狗悄悄走了,羊崽在几天后才发现,因为本该来给他上课的太守大人不见了!他高兴的一蹦三尺高,跑到姜良身边说:“他还回来吗?我还要上课吗?”   姜良严肃的说,“课还是要上的!给你准备的先生已经来了,等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他。”   羊崽顿时沮丧下来。   可等他回过神就发现,日子还是比以前轻松多了。姜良他们都很忙,根本没时间管他!   所以,在他第二次偷溜到市场里去时,就被发现他的侍从带到了沧海楼。   羊崽一看到是沧海楼就有些畏惧。   他倒是不怕公主,公主从不打骂他,也不训斥他,只是当公主为他着急、伤心、难过的时候,大哥他们就会把他抓来狠狠揍一顿!打得他坐都坐不下来。   次数多了,他就知道他绝不能让公主难过,因为公主实在太爱他,太关心他了,他只要有一点点调皮的地方,公主知道了都会伤心得不得了。   “别别别!”他调头就跑,侍从一把将他扛在肩上,笑嘻嘻道:“别想跑!随我去见公主吧。”看他挣扎得太厉害才小声告诉他,“别担心,我不告诉公主你想跑出去,公主在见人,不会吵你的。”   羊崽这才安静下来,还好奇公主跟谁在一起。   沧海楼里的人是姜武和丁家三兄弟,丁培、丁善与丁强。   姜姬说:“我想请丁善教导羊崽。”   丁善性情温柔软弱,人却不蠢,卫始替羊崽打下了不错的基础,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也不想放松羊崽的教育。   丁善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马上答应下来,郑重道:“公主对我兄弟有大恩,我必粉身而报!”   恰好羊崽来了,姜姬看他穿着旧衣服就知道他又想溜出去,不过她装不知道,招手喊他过来,指着丁善说:“快去拜见先生。”   羊崽一见到她就变得格外乖巧,行为举止都无可挑剔,他上前端端正正的对丁善行了大礼,道:“小子顽劣,还望先生不要嫌弃,多多教导于我。”   丁善起身亲手扶起他,算是定了一个暂时的师生名分。   然后姜姬让侍从把羊崽带出去,姜姬就对丁善——重点是丁家兄弟说了羊崽的身世。   姜武吓了一跳,不过他相信姜姬一定是有理由的。   而丁培、丁善、丁强三人吓蒙了。   主要是羊崽是跟着姜氏兄弟回来的,回来时就是个野孩子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一丁点气质什么的东西,现在告诉他们这是大王的儿子!是大王仅存的两个公子之一!   丁善尤其震惊!他以为他只是当公主心爱侍童的先生!万万没想到是公主的弟弟!   他都怀疑这是在做梦!   重要的是,他凭什么?他有这个资格吗?他有这份能力吗?   丁善回过神来就想回绝,可刚刚才收下弟子,转眼就要反悔?   ……他张不开口。   此时,姜姬温柔的说:“丁氏乃追随姜氏数百年的忠臣,也是莲花台八姓之一。我是相信丁家对我姜氏的忠心才把幼弟托到诸位手中,还望丁家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原来如此。   姜武此时才反应过来,丁家三兄弟看着虽然落魄了,但丁家这个姓氏却是跟龚香、冯瑄、蒋龙齐名的八姓,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三兄弟没有倚仗,只能依靠他们,所以这三人绝不会背叛!   姜姬会把羊崽交给丁家三兄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丁善也不可能拒绝了,甚至就算此时有刀斧加身,他也不可能说出不要羊崽这个学生的话!哪怕他的母亲妹妹被人威胁,他也必须站在羊崽身后。   因为公主托负的是丁家,是他的姓氏。如果他拒绝,就是背叛了自己的家族。   丁善顿时觉得背上有了千斤压力。   丁善是不安,丁强就是激动了。   丁家多少年了,都盼望能重回莲花台。   到现在,他们流落在外,竟然误打误撞的投到了公主门下,公主还因为信任他们,把小公子托负到他们手中。   这不正说明冥冥之中正在天定,丁家还没有走到绝路吗?   姜姬再对丁培说,要他回妇方去。   “妇方是丁家的妇方,你可愿意回去?”她问。   这个回去,肯定不是让丁培去当客人的。   但妇方现在有蒋良。   “公主要我如何做?”丁培问得普通,心却抽紧了,他从没这么紧张过。以前有父亲挡在前头,替他安排好一切,这是第一次,他自己来迎接命运,是生?是死?   姜姬说,“为友、为敌,端看你怎么做。”她问,“只是为友,你可有把握蒋良会将妇方拱手相让?为敌,你可敢与蒋家为敌,杀其子弟?”   短短几句话问得丁培心潮起伏,不知不觉间,他颤抖的声音渐渐高昂:“我敢!我敢杀蒋良!”   丁强发现公主的话其实是一个意思,她要丁培先与蒋良为友,取得其信任之后,再将其除掉!这样,丁家才能得回妇方。   姜姬点头:“我便静候佳音。”   姜武与丁培一起出来,要杀蒋良,肯定需要人手,丁培能杀蒋良一人,蒋良的人马,却要靠姜武的人去干掉。   丁善也走了,从这一刻起,羊崽就是他的责任了,他就算睡着了,都要有一只眼睛盯着羊崽。   只剩下丁强。   丁强有一个预感,公主避开姜将军要说的事,肯定更重要,也更可怕。   但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殿中静谧下来,公主迎着阳光仰起脸,看向他。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音大得震耳欲聋。   公主不会听到吧……   “丁氏先祖曾任御史大夫,丁氏子孙,如今可敢一试?”   丁强起身,重新行大礼参拜,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睛像着了火。   “愿为公主马前卒,百死不悔。”   其实她并不在乎丁氏兄弟的才干如何,他们姓丁,这就行了。   她需要莲花台八姓的支持,当日留下丁氏兄弟,原因就是他们姓丁。   一个丁氏当然不够,她至少还需要另一个八姓。   她倒是早就看好了人,不过那个人不能共患难,只能共富贵。等尘埃落定后再把他叫来当个门神就行了。   在现代想任命一个人当官,还需要考查一下他的履历,看一看他本人的能力。但在这里,只要祖宗的名气大就够用了,至于子孙是不是成器,其实没多少人在乎。台下的人管不到台上的人,而台上的人,巴不得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蠢才。   丁氏兄弟与那个人,他们聪明也好,蠢也好,都无关大局。   从二月到七月,夏季的热风吹遍了商城的内外。   姜姬没有动身的意思。   姜武问她何时去乐城,她反问他:“当时他们请父王回去还来了好多人,难道要我自己回去?当然要等他们来请我回去。”   这么说也有道理。姜武当然是站在姜姬这边的,当乐城再来人见他时,他也不快的反问那人,乐城何时来迎回公主?   乐城来人是龚香派来的,闻言惊讶道:“难道公主知道了以后,没有生气?”   姜武:“为何要生气?难道你们希望公主生气,此事不成?”   那人连忙摇头:“不不不!只是公主桀骜,龚公担心公主会不愿意。”   公主竟然愿意,好奇特!   他来之前,龚公还以为公主与姜将军这回要反目成仇了。   姜将军前脚得了那么多好处,后脚就要把公主嫁到魏国去,公主难道不怀疑姜将军出卖了她吗?   可惜这人没见过公主,只是在来之前听龚香和蒋龙给他讲过,可两人都认为公主就算明面上不反对,私底下也必会不快,肯定会给姜将军找麻烦。   但他来了数月,倒是看到了浦合的盐土源源不绝往商城运,但商城的粮食和铁器也源源不绝往浦合运啊!   公主真的会生将军的气吗?   真的会跟将军反目吗?   怎么他等了这么久都没看到呢?   这人自己实在想不明白,又没办法见到公主——他倒是求见了,可惜别说见到公主了,公主的一个侍从听说了都笑道:“公主何等人?怎么会有空见你?”   他在乐城也是有官有爵,不算无名无姓的人。可公主这么说了以后,姜将军也不让他见公主了,只催他赶紧回乐城送信,一定要让龚香亲自来迎回公主。   他还特意提起蒋龙,想试探一下公主对蒋龙的观感。   不料姜将军皱眉:“难道龚公只想让他的女婿来一趟吗?”   “……当然不是,龚公对公主是非常尊敬的!”这人就不敢再说了,只好赶紧把消息送回乐城。   这一来一回,又是将近二十天。   在这段时间,他还得到了一个消息,据说另有一个乐城人就在公主身边,他还特意为公主送来了乐城的消息。   此是何人?   他立刻四处打探起来。   “先生是要随我一同回乐城,还是先走一步?”姜姬问冯瑄。   冯瑄道:“我见龚香一面,再走。”他问她,“公主可有事吩咐我?”   姜姬摇头。   冯瑄再三询问,“公主如果有吩咐请尽管直言。”   姜姬还是摇头。   冯瑄不安起来。   他已经见到了姜武,也得到了姜武的支持。虽然他说的是赵王,姜武说的是魏王,但公主并不在意,她道不管大王给她选的丈夫是谁,她都会遵从大王的王令出嫁。   她也没有生气,更没有以为他骗了她,反而替他给姜将军说话。   冯瑄提起他的两个弟弟,姜将军顿时神色就放松了,还问了他很多。   明明一切都照他的预想实现了,他却还是不安。   公主还是不信他。   但他这回是真心想帮助公主的。他会助公主重回乐城,在这次婚事中得到最大的利益,占据主动,有他相助,龚香想摆布公主就不容易了。   既然公主不信他,他就要让公主相信。   “今晚,冯公子还会来吗?”蟠儿点起一炉香,香云从炉中升起,无风自动,殿中公主所坐的位置,一片淡淡的白烟氤氲似云,围拢着公主。   “他会来。”姜姬对着烟吹了一口气,烟气被吹淡了,然后又浓起来。   冯瑄进来时就看到公主在玩香云,她的双手合捧,慢慢从下往上,白色的香云刚从香炉中飘出,聚在她的手心,再缓缓溢散开来。   他看向蟠儿,这个青年像当年一样守在公主身边。他就是最美的宝玉,最华丽的装饰,让人一进来就被震慑住,折服在公主之下。   他是公主身上的华服美饰,座旁的宝鼎香炉,却比这些死物更耀眼。   但冯瑄不会像以前那样小看他了。   这么多年,他竟然又回到公主身边。   “公主,你信此人吗?”他指着蟠儿问姜姬。   姜姬抬头,看了眼镇定自若的蟠儿,问他:“为何不信?”   冯瑄今天才问这句话,她觉得他已经够有耐心的了。她本来就想让他怀疑她身边有蒋家人,这商城、浦合,也是蒋家人在背后操纵。   冯瑄坐下来,看着蟠儿就像看着一件器物,说话也丝毫不顾忌他就在这里,“公主应当知道,他是蒋家人。”   姜姬说:“蟠儿助我良多,我连他都不能信,还要信谁?你吗?”她冷笑,“当日我被蒋龙送到辽城来,你可没说半句话。摘星楼那里死了多少人,你又在哪里?”   冯瑄哑口无言。   当日公主破斧沉舟,似乎对他们所有人都充满恨意。但不可讳言的是,冯、龚都从公主的举动中得到了好处。   不过,当时他不知该如何对待公主,也不知该怎么去看待她。   摘星楼的人被杀,公主只有几十个侍人宫女保护着坐上去辽城的马车,这他都知道。   但公主的死活在当时已经不重要了,至少不是最重要的事。他分不出精神去理会。   重要的是大王欺骗了所有人。他们当时眼中看的是大王,君臣之间,胜负已分。   之后大王躲在金潞宫,算得上不战而败,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只是他没料到的是,短短几年内,龚香竟然会和蒋家联合,把他赶出了莲花台。   最后,他失败回家,莲花台成了龚香的天下。   而公主当日从蒋龙手中活了下来,来到辽城,在辽城也活了下来,最后还反客为主,而了辽城的主人。   兜兜转转,他现在才坐在公主面前,求她相助。   冯瑄自失的一笑:“……我早年对不起公主,现在又厚颜前来,还要对公主身边的人指手划脚,公主自然不快。”   姜姬道:“你知道就好。”她叹了口气,换了语气,沉重的说:“先生能在今时今日特意来见我,给我送消息,我心里是感激的。毕竟……我姐姐还在冯家。不过我与先生也就是买卖而已。先生送来消息,我替先生引见阿武,银货两清,先生不该再多求了。”她站起来,“我看,先生还是早些走吧。等龚家与蒋家来人,我并不想让他们以为我还跟冯家有关。”   冯瑄沉默半晌,说:“……我今日才知道我输四海良多。他当日相助公主,今日又替公主寻了另一个更好的夫婿,我实在……无颜面对公主。”老迈的赵王又怎么敌得过年轻的魏王?何况赵王奸滑,魏王仁弱,谁都看得出,公主嫁到魏国比嫁到赵国更好。   他既来得太迟,又来得太急。   “我知道公主不信我,但我想告诉公主的是,我这次来是真心想助公主一臂之力的。”冯瑄抬起头说,“公主,大王在宫中养了一个炼丹修道的人,名叫奇云,就是曾给大王进丹之人。他炼的丹极有效,大王前两年连床都不能下,成日昏睡,现在一日却有半日清醒。我寻人打探过,这个奇云,可能就是当年郑国先王身边的仙人。”   原来姜元还有这个“奇遇”。   姜姬又坐了下来,“这人真的这么灵验?”   冯瑄说,“此人爱财,而且为人小心,十分谨慎。他就住在大王的金潞宫里,与大王朝夕相伴,寸步不离。大王对他言听计从。”他说,“公主如果想见一见此人,我可以代为引见。”   姜姬在心里转了十七八个念头,却摇头道:“不必了,有什么好见的?不过就是一个炼丹的人,我又不服丹。还是说,他能治好父王?”   “假以时日,未必不可能。”冯瑄道。   扯蛋,吃药就能把中风治好,这药也太厉害了吧?   何况还有怜奴在,就是这药真有效,他也能让它变没效。   “等我到了魏国,父王就是恨我,又能拿我怎么办?”姜姬道,“不过还是多谢先生告诉我,不过,此人对我无用。”   她赶走冯瑄,等着他下一次再搅尽脑汁想出别的办法来讨好她。因为他要的不是跟姜武的一次交谈,而是想跟姜武成为更亲密的盟友,两人要像异姓兄弟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但姜武并不容易讨好,他不爱财,不爱色,也不爱权。   他还对冯瑄、龚香之流有着天然的戒心,他能跟吴月、屠豚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却永远不会和冯瑄、龚香交朋友。就像鸡和鸭,同为家禽,却不能关到一个笼子里。   姜谷虽然身在冯家,还有两个儿子,但姜武不会听姜谷的话。   他只会听她的话。   这才逼得冯瑄要从她这里使劲来取信姜武。   而且,冯瑄大概觉得他用得着她的时候还长得很,不止是现在,恐怕等她到魏国后,他还要靠她来联络姜武。   她对蟠儿说:“曹非到郑国了吗?我们能联络上他吗?”   蟠儿点头,“公主想让他去打听奇云的事吗?”   她点头说,“打听一下,最好能找几个认得出奇云的人,把人送来给我。”   既然知道这么个人,不用一用就太可惜了。 第255章 负心人   曹非到郑国已经有两个月了。   他本为魏人,又在燕地生活多年,想在短时间内站到郑王面前成为他的心腹,实在是痴人说梦。   郑王是什么脾气?他有什么作为?他想做什么?他喜欢什么样的人?讨厌什么样的人?   这些他统统不知道。   不过在他前面已经有了很多失败的例子。   新王继位,自然有无数像曹非一样的人企图投其所好,一步登天。   有人从郑王旧事上看出,郑王对先王修仙这件事肯定是不满的,所以他们就带头反修仙!   有胆子小的,先拿自家开刀,不管是亲父亲母,亲儿子亲闺女,只要修仙,统统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父母不能骂,就跪到晕过去为止,也誓要求父母不要再修这什么仙了。   有胆子大的就向外下手了。先王在位五十余年,郑国上下,不管是城镇还是乡村,最多的就是“仙”。大大小小的道馆、仙山、仙洞、仙人多不胜数。   不管是官还是民,无不修仙。哪怕奴隶,都盼着来个仙人,赠个仙草、仙药、仙丹、仙书什么的,好教他们一步登仙,从此再不在人间受苦。   百姓信仙人,还要考虑一下家里有没有钱,明天的饭在哪里这些现实问题。   有钱人修仙就没了这些后顾之忧,自然可以想怎么修,就怎么修,想在家里养多少仙人,就养多少仙人。   各种奇异之物,奇异之人,也都受到了追捧。   曹非一路走来就碰见在一个村庄里,有一个人天生就有两颗脑袋!结果他就成了仙人,破衣烂衫坐在土丘上日日感应天地日月,吃喝都由四里八乡的村人送来,村人想问个吉凶,他也能云山雾罩的扯两句。   曹非蹲着听了两天,发现这个仙人还真读过几本书,所言所述也不尽是胡扯。   这样的仙人,留他一条性命也未尝不可。   但仍有更多的仙人遭了恶运。   曹非就撞上了几处被捣毁的洞府,仙人带着仙妾、仙婢、仙童、仙仆一起被绑了,该杀的杀,该卖的卖,该抢的也被抢走了。   他又打听了一番,发现这几个仙人虽然口里说着仙,做的却尽是人间恶事。   他们抢占民田,说要种仙草,百姓想要夺回自己的田,在自己的田里继续种庄稼还要从他们手里“买”回来。   附近村庄生得貌美的女孩子,他们或抢或要,总要带回洞府去一同修仙,若生下孩子,那就是仙童了,天生的仙人之体。   他们还会找附近的有钱人要钱,说要炼仙丹送给大王。   这样的仙人,死了自然不可惜。   他边走边看,走了两个月才来到郑国国都:望仙城。   郑国国都以前不叫这名,大概在三十多年前,先王遇上了个仙人,就一意孤行把国都的名给改了,改完之后,气死的老臣连着出了半年的殡。   因为□□字是第一代郑王起的,这等于是把祖宗的名字给改了。   要不是死了那么多老臣,听说先王还打算把王陵的那座山名也给改改,再把亲爹的谥号给改改,也让老人家沾沾仙气。   因为死了四五个人吧,后面这些打算都没完成。也就改了个国都名,改了个王城名。   郑王所居之城,名为逍遥台。   现在望仙城的人都不乐意叫这个新名字,不过时间久了,也习惯了,就是叫出来了总有一股调侃戏谑又毫无办法的味道。   “我们仙城,就是这样。”一个披头散发,襟怀大敞,留着尺长的胡子的男人站在曹非面前,一眼就看出他不是郑人。   头发梳得好好的,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这人还穿了鞋!   你肯定不是郑人!   曹非也没扮成郑人,他也扮不像。他笑着点头:“我是魏人,在外游历多年,听说郑王新继位,特意过来看看热闹。”   这个郑人笑呵呵的说:“我们这里热闹最多了,你再早来半个月,天天都有热闹看!”   这说的是郑国大姓陈、石、曾三家出的事。   这三家老人都曾世代为官,曾家更是出了两代王师,先王就是曾家老太祖教出来的学生。   学生在学生时还好,当了大王开始也好,等修了仙之后就不是东西了。   他要是自己修自己的,曾老太祖也不会气死。可他先是改了王都的城名,好好的文昌城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望仙城,这都算了,先王还想把他爹的谥号变一变,再把亲爹挖出来,重新给他爹修个新王陵,他都当仙人了,也要给亲爹升升待遇。   曾老太祖苦口婆心劝了半年多,没劝回来,只好以死抗争。他在宫门前把自己饿死了,也饿死了陪着他来的两个儿子四个孙子,还饿坏了跟他一块来威胁先王的陈、石两家的老太爷。   于是,曾家先出殡,一口气葬了十个,除了在宫门前饿死的,还有得知他们死了之后伤心死的曾老爷子的妻子,以及两个儿子的媳妇。   从此,郑国没有曾家了。因为曾家早在十年前就没有旁系了,就曾老爷子独脉,他倒是认真生了两儿子,两个儿子又生了四个孙子,可惜一口气全带下去了。   曾老爷子还有几个学生,说起来也是先王的师兄弟,见此情形,一个割了头发走了,说此生再不入郑,也不认自己是郑人了。另外几个要么跟着曾老爷子一块死了,要么隐姓瞒名走了。   陈、石两家的老爷子多撑了几个月,最后也没了。但这两人没祸害子孙,没带着子孙一块去跪宫门。只是亲爹亲祖被先王害死,陈、石两家就不做官了。   不过,当年不做官可能是心怀怨恨,五十年过去,还记得当年的事的人早就埋在土里了,留下的后代就未必不想做官。   在郑王继位后,先葬了先王,又葬了先王后,前后折腾了两年,郑王才算缓过神来管一管这千创百孔的郑国。   首先就要选士,一朝天子一朝臣,郑王大概受够了先王在时那些只会拍马屁的大臣公卿,一口气请了近半大臣回家“养老”。   怀抱着炭火一样的热情想当官的人在看到这一信号后,无不上蹿下跳的想让郑王看到他们这些良材美质。   先王爱修仙,于是当年士人都爱寻仙访圣,回来就对先王说曾在某山、某湖、某河、某林,或者干脆在自家睡午觉时梦到了神仙,得仙人点化,听了一首仙曲,赏了半曲仙乐等等。   先王信了,留下做官,先王不信,回去等上十年再来一回,可以再遇一回仙嘛。   现在的郑王貌似是不爱修仙的?恨修仙的?   那他们就骂仙人!全是骗子!   一开始还真有人靠这个做上了官。据说有一对兄弟,父母痴迷仙人,散尽家财,这对兄弟以前是孝顺,也不能违抗父母,看着父母把家里辛苦攒下的钱拿去送给仙人,拿回来一些不知是什么的仙药、仙草供在家里,天天三跪九叩。   等父母去世,这两人葬了父母,偷偷跑去把这仙人给杀了,然后被地方官抓住,按律当斩,可这县官觉得这对兄弟这也算是情有可原,就把他们送到望仙城,在郑王面前陈情,希望郑王能饶恕他们。   结果郑王升了县令的官,亲自给这对兄弟解绑,也封了他们的官。   于是更多杀仙人的人就冒出来了。   但这种事,第一个人做最占便宜,后面的人再学着做,就少了一分新鲜感。要想让郑王看在眼里,有所触动,就必须要有足够的震撼!   陈、石两家子孙就跑到宫门前哭祖宗了,一边哭祖宗一边骂先王。   不过这个骂也是骂得很好听的,两家子孙虽然不做官,但书还是要读的,闭门造车多年,不敢说多有本事,文章还是写得出来的,何况这一骂,要骂到郑王心里去,于是此骂就写得花团锦簇,优美动人,堪称郑国第一骂,以后留流后世也不是不可能的。   曹非就听这个郑人给他背了一段,街上哪怕小儿也能唱上两句。   陈、王两家确实骂到了郑王的心里。   郑王从宫里出来了。   让人把他们绑了。   送到王陵去当苦役了。   “这几个傻子!当着儿子骂爹!就算大王想用他们,也要先把他们给罚了才行啊!”郑人哈哈大笑。   可见,骂先王是一条行不通的路。   曹非决定反其道行之,他——打算修仙。   郑国修仙已有五十余年,曹非说自己幼时曾梦到漫天金光,醒来就觉得似有所悟,如今无家无业,便带着两个仆人四处寻仙。   早就听说郑国有仙,他是慕名而来啊。   他先跑到了奇云山人曾经占过的山头,这里已经成了无人之地。奇云山人跑了之后,曾经在这里服侍的仙仆也都跑光了,郑王好像把这里给忘了,没让人来搜过。而其他人躲着这里还来不及,哪里敢来?   曹非这个“初来乍到”的人就跑到这里,先是请人搭了个棚子,然后就在这里感悟仙气。   还写了不少章典,棚子里堆得到处都是竹简、木简。白天,他就在奇云山人住过的院子里攀梁爬柱,找到一处似是非是的画纹石刻都要激动万分的拓下来。   附近的人先是以为这是个傻子,后来看他天天犯傻,就觉得有趣,就天天来围观,一来二去,曹非就成了附近的“名人”。   这日,一个小商人过来问曹非要不要买些粮食和盐。   曹非请他进到棚子里,听他讲明来意,点头道,“公主要的人,我知道哪里有,今晚我带你去。”   半夜,曹非把脸涂成黑的,带着这个小商人和他的奴隶跑到附近的村子里,先药死了村里的狗,然后从村子里最有钱的人家偷了个人出来。   这人是这户人家的二儿子,曾经就在奇云山人的洞府里当仙仆,还是雇来的。   他肯定认识奇云山人。   小商人把这人绑成个粽子装在麻袋里,问曹非,“可还有别的事要我送给公主?”   曹非摇头。   小商人笑道,“那我就送你个消息,你在郑国乡间,只怕不知道,公主可能要嫁到魏国去当王后了。”   曹非一听就吓了一大跳!   “公主……要嫁魏王?!”   八月,乐城终于又派使者来了,这回使者带来了如山的礼物,一排四十几辆大车从正门进城后,商城内的商人都奔走相告:果然公主要嫁魏王/郑王/晋王了!   “怎么又多出来个晋王?”姜姬问蟠儿。   她让蟠儿在商人中间散布流言,好让这股流言多传几个地方。不过郑、魏就够热闹的了,怎么又多了一个?   蟠儿摇头,“我只让人传了郑王和魏王。”魏王是没王后,郑王的王后是不得郑王喜欢。   郑王的王后是先王听说某地有仙女,就让人把仙女给送到王都来了。大家都以为先王会自己娶了仙女,当时先王后还很害怕,结果先王自己没娶,一甩手把仙女给郑王,当时的大公子了。   当年的大公子就捏着鼻子娶了一个既不是他国公主,也不是国中淑女的仙女当妻子。   现在大公子继位,他与郑王后之间没有子女。不止外人这么猜,郑国内也猜郑王早晚会把王后给换了。   姜姬选郑王当谣言的原因当然是她要替魏王和郑王多找几个理由对立起来,有时仇家不是自己先结仇,而是别人说你们结仇,你们慢慢的就开始结仇了。   而晋王,明摆着是魏王手里的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这样的人除了能给人添添堵之外,别的什么事也做不了。   蟠儿说:“可能因为晋王年轻,与公主年龄相当,商人们这才提起了他。”   如果只看年纪,这个新出炉的晋王是与姜姬最相配的一个。   他还没有娶过王后。   姜姬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头。一个小国弱主,她如果把他牵扯进来,就是害了他。   她说:“还是让人传说,我心仪蒋家公子吧。”   她以前在莲花台时就心仪蒋龙,现在蒋龙成了龚香的女婿,那更要心仪了。   她摸摸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长发,总觉得有些可惜呢……   不过,她还是在乐城使节前来求见的时候,哭着让人把长发割到了齐腰的长度。   使节惊慌失措!   姜姬以长袖捂着脸哭,没办法,她哭不出来。   蟠儿在旁边一副死了爹的样子,把剪下来的长发珍重的放在木盒中,推给使节,郑重道:“还请使节将此物交给蒋公子。”   使节白着脸:“……哪个蒋公子?”蒋家公子很多!一定不能是龚公的女婿!三小姐的夫婿!   蟠儿沉着脸说:“公主曾与他有白首之约,宝剑为凭,请使节代公主问他一句,可还记得当年的誓言?”他没有掉一滴泪,可看到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份被辜负的深情有多伤人,“公主在此地等了多年,等来的却是郎君要亲手把她嫁给别人吗?”   使节的心重重的沉了下去。   这下,麻烦大了…… 第256章 迷惑   “叫行云来。”龚香说完这句话,不管在底下如坐针毡的信使,继续读手中的竹简。   少顷,一个轻促的足音传来,他绕过回廊,渐渐走近了。   信使起身,避到一旁。   一个身材修长,容貌不俗的青年走了进来。他修着短须,眉目清朗,方脸直颈,乍一看,好一位伟丈夫!   他进来后看到龚香,施了一礼后,在左近坐下。   龚香放下书卷,招信使过来:“这是阿周,他从商城带了信回来,我叫你也来听一听。”   蒋龙面上带笑,心里已经紧张起来了。   他会娶龚香的女儿也是无奈之举。   在蒋彪“失踪”之后,他派人去樊城除掉蒋彪的部曲的事被蒋伟和蒋珍发现了。   至于到底是蒋珍先发现的,还是蒋伟发现后告诉了蒋珍,他不得而知。   但在蒋珍叫他去的那一天,他来到龚家,求见龚香,当晚就歇在了龚家。第二天,他求娶龚香女儿的事就传出去了。   婚事即成,他这才能安然回到蒋家。父亲与二伯没有再提起那天樊城来人之后叫他过去的事,他似乎也不必再辩解。   从那时起,他在龚家住的时间比在蒋家更长,但他和蒋家并不是就此绝裂了,他娶了龚三还曾带她回蒋家住了一个月,之后就以“妻子不愿离家”为由,住到了龚家。   这样做的好处是,曾经他以为再也不可能踏进莲花台,却在娶妻后半年就成了侍郎,重新走进莲花台。   不过彼时,他坐在大王下首,此时,他却坐在龚香下首。   不能说是后悔,但要说万事顺心顺意……   就像洁白的玉璧上有一块黑斑一样,叫他总是如梗在喉。   龚三性情柔顺,容貌出众,但她相信父亲更甚于他这个丈夫,他甚至怀疑有朝一日龚香命她在他的酒杯中下毒,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照办,连他们的两个孩子都被她教得更崇拜龚香而不是父亲。   龚香应当是知道他的不满的,但他却不在意。他就像一只趴在他背后的猛虎,瞧着他这只猴子作威作福,等到他不能让他满意了,就一口把他吞下。   蒋龙在他手下吃了不少闷亏,可没有人相信龚香会害他。他还记得那时才新婚没两年,他悄悄告诉龚三,龚三却相信是他犯了错,龚香才会“教训”他,让他去向龚香道歉。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样的妻子,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而除了妻子,他也不知道该去找谁。   蒋家?他当时从家里逃出来,求龚香救命,现在被龚香“欺负”,难道要回家去哭诉,求父亲和二伯救他吗?   何况,龚香不是要杀他,他只是像驯服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想驯服他。让他恐惧,给他好处,等他屈服在好处和恐惧之下。   信使头都不敢抬,把木盒推上前去,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束漆黑的长发,这把头发浓密、漆黑发亮、顺滑如丝,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如果它在美人肩头滑落,该是何等的美景?   这样的好头发,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养的出来的。   龚香把木盒捧起来,凑近深深一嗅,扑鼻而来的是丁香、肉桂和檀香混合的香膏的气味。   “看来,公主在辽城过得不差。”龚香笑道。   信使道:“辽城已经改名为商城了。”   “哦,对,商城。”龚香轻轻摇头,转头问蒋龙:“那公主所言可属实?你曾对她说过,让她乖乖在辽城等你,日后你去接她回来?”   龚香在听到信使送来的话后,没有怀疑其中有假——为什么会有假?   公主造谣说她与蒋龙有染,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难道不想从那个小城出来,去魏国当王后?   公主或许恨大王害她的养母,但她对蒋龙的感情应当不是假的,早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就对蒋龙格外不同。少年少女的感情总是格外炙热激烈,也更不容易忘记。   公主短短的人生里,美好的东西不多。可能她对蒋龙的感情就是她怀抱中唯一美好的、无法割舍的了。   当年,他当着公主的面杀了摘星楼的侍人和宫女,或许是恨,他记恨公主当时在大王面前告了他一状。   而公主为什么告蒋龙不得而知,为什么害蒋龙……可能是少女心中复杂的感情导致的,那一夜,公主是存了死志的,或许她想在临死前把情郎也带走?   可当公主要去辽城时,蒋龙又主动护送。   在路上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蒋彪失踪后,蒋龙就躲到龚家来了。   蒋彪对公主的野心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龚香猜测,蒋彪去劫公主,被蒋龙所阻,蒋龙杀了蒋彪。   冲冠一怒为红颜。   两人合好后,蒋龙许下誓言,将公主留在了辽城。他回来后就把誓言忘到脑后,公主却还一直记得,一直记得情郎答应了要来接她,于是就变成了眼前的这一捧断发。   蒋龙没说话,他知道龚香会怎么想,事实上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可他偏偏不能说他和公主没有关系。   公主绝不会爱他。   他甚至怀疑公主这辈子会不会像个女人一样去爱某一个男人。   公主这话的意思是……   龚香看到蒋龙沉默良久之后,把木盒捧在手里,神情怔忡,又似怀念,最后都化为虚无。   他捧起木盒时有多小心,放下它时就有多干脆。   他说:“我与公主,确有鸳盟。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有阿好了。”   龚香也认为是这样,他靠着凭几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去辽城一趟把公主接来,让她心甘情愿的去魏国。”   蒋龙笑道:“那阿好那里,还要请爹爹为我多多美言。”   蒋龙来了。   商城正值盛夏,无数的商人云集在此,远远望去,商城几乎比乐城还要大了。   “那就是商城?”蒋龙听说商城到了,从车里下来就看到眼前如龙的车流,这些全都是要去商城的商队。   “怎么这么多商人?”他粗粗数了一下,眼前的商队至少有数几十支,每支商队都赶着至少一百辆车往商城赶。   从人早就打听过了,一路走来的城镇和乡村可都很喜欢这个商城呢。以前这里是辽城时,他们都不敢往这里来。   “听说商城的公主喜欢商人,不收商人的税。”从人说。   蒋龙呵呵一笑,觉得这还真是摘星公主能干出来的事。   他对这些事没有兴趣,又回到了车里。   商人能干什么?   一个城里,如果商人变多了,人人都想着往外跑,去做生意,那城不就空了?商人是不可能长久的停留在一个地方的,他们没有根,百姓要是都跑了,那这个城就毁了。   到底是个女人,什么都不懂,喜欢商人带来的新奇货物,喜欢听他们说外面的故事,就能想出不收商人的税这样的主意来。   他坐在车里闭着眼睛摇摇晃晃了好半天才赶到城门口,却在门口耽误了半天,等好不容易进去了,他问从人:“我听旁边的商人们都进去了,怎么我们要等这么久?”   从人也很惊讶,他说:“这个商城很怪啊!商人只要说一说他的车上都有什么,带了多少人就可以进去了,我们因为不是商人,反倒被盘问了很久呢!”   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车上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家乡何处?今年多大了?父母兄弟几人?以何为生,等等……   塞钱都不行。   从人只得站在那里把问题都答完,因为不能让蒋龙下车,所以他还要把蒋龙的问题也答一遍。   答完就放行,倒是没坚持让蒋龙从车上下来。   蒋龙也觉得古怪,可想一想又觉得不必没什么好在意的,就道:“好了,既然进来了,快去公主府吧。”   商城有两道城墙,要进内城,还要再盘问一遍。   等被放行时,天已经快黑了。街上的人都变少了,大家行色匆匆,都在往家赶。   从人看到外城那里的商人不急不忙的,而内城这边却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奇怪的抓了一个人问:“怎么那边的不急,这边这么急啊?”   那人道:“外城没有夜禁,只有防火令。”也就是说,商人半夜也可以进城,也可以做生意,有钱想点多少火炬照明都行,但不能失火,一旦失火就要抄家。   有人说商城的律令其实只有一条:抄家。   不管你犯了什么罪,都是抄家。   从人问:“那内城有夜禁是吗?”   那人理所当然的说,“内城住着公主呢,当然有夜禁啊,不然吵着公主睡觉怎么办?”   此时,一声铜钟响起。   那人说:“每隔半个时辰响一声,响过九遍,再在内城行走的人见了就杀。”他上下打量从人,再看他身后的车,问:“你今晚有住的地方没有?到我家来住吧,一晚上算你二十个大钱。”   从人唬了一跳,“你是开客栈的?”   那人摇头,“不开客栈,不过出门在外,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又说,“可以停车,不过停车费另算,马也可以帮你喂,草料另算。”   还说不是开客栈的!   蒋龙从车里探出头来:“那就住下来吧。”   从人这才答应跟这人走,这人很高兴,兴冲冲的在前头引路。   蒋龙把从人叫过来,小声说:“多打听打听公主的事。”   “公主?”那人很健谈,“听说她是天上的神女,坐着神鸟飞下来的……”   说起公主,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公主请大家白吃饭,新年时可以吃三天!鼎食现在又叫福饭,甚至过年时大家自已都不开火了,就围着公主的鼎食吃。   公主不杀人,不管是犯了多大的罪,她都舍不得杀人。   公主……   这人口沫横飞,从人听完之后去给蒋龙学,学不到一半他就摆手不听了,还是摘星楼那一套。   别的不说,收买人心这一手,摘星公主是做得很不错的。   第二天,蒋龙就去求见姜姬。   “公主叫我前来,所为何事?”蒋龙坐下单刀直入的问道。   姜姬让蟠儿把姜武引走了,只有她一个人来见他。   她问:“多年不见,行云风采似旧,更出众了。”   蒋龙轻笑,四下无人,他索性坐到她的榻上,搂着她往下倒去:“公主如此爱我,倒叫我不忍辜负。”   姜姬顺从的躺在他身下,任他亲吻抚摸,半晌轻笑道:“听说行云早有妻子,我还以为是何等佳人,怎么行云却显得如此生涩呢?”   蒋龙一僵,随即放开了她,坐起道:“我倒是不如公主见多识广。”   姜姬理一理长发,把衣襟整理好,倚在凭几上,回眸一笑:“好说。”   蒋龙再次靠过去,环抱住她,在她的耳边说:“公主叫我来,到底是有何事求我?”   姜姬回过头,在他颊边一吻:“是件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事。”   “何事?”他轻声问。   “龚四海有点太碍眼了。”她道,“我就要嫁去魏国,可不想国中有这么一个人对我指手划脚。”她打量蒋龙,笑道:“若是你,倒是无妨。”   蒋龙慢慢放开她,目光如刀的盯着她:“你是真心话?”   姜姬说:“鲁国越乱,对我越好。难道,这不是真心话?”   蒋龙心如鼓擂,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   如果他除掉龚香,最大的问题是怎么收服龚香留下的人手,他该找哪些人当在帮手,该除掉哪些人。   他是龚香的女婿,在龚香死后接管龚家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在心中转了许多念头,仍能分神问出一句:“我除了龚香,你能帮我做什么?”   “这回不用你。”她笑着说,“等我回到莲花台,你想办法让龚香进宫来。在宫中他不能带侍从,也不能带刀剑。到时一杯毒酒下去要了他的性命,你回去说父王留他饮酒,总也有两三天的功夫。”   蒋龙被她说的心潮起伏!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一样!好像这一切已经如她所言的发生了!   “所以,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收服龚家的人就行了。”姜姬嗔了他一眼,“这难不倒你,对吧?”   蒋龙勉强镇定下来,目光一转,温柔似水,他这回更加轻柔的搂住她,在她的发间轻嗅,“公主如此助我,日后,我必有厚报。”   姜姬拿着发尾轻轻搔在他的脸上,搔得他的心里痒痒的,耳边是这个既狠又毒,让他又恨……又爱的女人的声音。   “等我到了魏国,就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了。”她往他脸上呵了一口热气,目光流转间,让他的心弦颤了又颤。   心中隐隐浮上一个念头。   ——难道,公主真的心仪于他吗?   等蒋龙走后,蟠儿一脸阴沉的进来,姜姬看他这样就笑了。   蟠儿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公主何必委屈自己?”   要说动蒋龙,办法多的是,为什么要公主折腰!   姜姬摇头:“你不懂蒋龙这种男人。让他们相信一个人很难,要花太多的功夫,也会有太多的变数。但只有一种人,他们不会怀疑,就是爱着他们的女人。而他们也很自大,总觉得女人爱上他们是很正常的事。我只要稍稍表现一下,都不用再多做什么,他自己就会相信我爱上他了。”   蟠儿似有所悟,他还记得当年他是如何取信蒋彪的。蒋彪身边小童极多,比他更好看的不是没有,蒋彪也有其他更喜欢的小童。   他当年的做法与公主何其相似?   他让蒋彪和他身边的人都相信,他是真心爱戴蒋彪的,他半分不恨他。   可他还记得当年他恐惧的时候是怎么说服自己的,怎么让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发抖,走到蒋彪身边去的。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以为,他对蒋彪只有敬意,没有恨意。 第257章 回程   外面骄阳烈日,高殿深宫内却凉爽怡人。   姜蟠龙站在殿外,听着殿内零星的欢声笑语。   这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侍从和童儿们都去收拾公主的行李了,什么时候收拾好,要看公主什么时候出来。   姜武为了建将军府的事不得不离开了,公主说在她去魏国前,将军府必须建好,姜武这支队伍的建制也最好能建立起来,前后左右四个将军都是谁?长史是谁?其他的文武官员又有谁?她道,如果是以前,姜礼几人也可以给他,但是现在商城离不开姜礼他们,姜武只能自己找人手了。   姜蟠龙意会到公主正在分隔她和姜武之间的势力。以前两人密不可分,浦合是一盘散沙,商城却从一开始就分了文与武,城内与城外四个体系,而且互相之间没有统属关系。   没有商城,姜武或许能继续当浦合的土皇帝,但他绝对没办法在浦合打上他的烙印。   而商城现在也绝对离不开公主。   商城名义上地位最高的太守只是文官,名义上的武官之首卫开却插不到公主的心腹中来,一直游离在外。   而商城城内的人和城外管理田奴的人又是完全不同的两套人手。   再加上城中的商人,他们或许天天求见他,或许没几个人见过公主的玉面,可他们都在心里只认公主,不认他或卫始。   因为,商人们都知道,因为公主“喜欢”商人,才在商城定下那么多偏爱商人的城律。   每当他细细思量,都忍不住惊叹,公主这样做,无形中让这商城成了一盘散沙,他们全都要靠她维系在一起,而这个城中根本没有人能取代公主的位置。   如果今天公主不在了,商人先要乱起来,他们还会相信商城吗?相信商城继续“偏爱”他们吗?会不会又变成另一个更“传统”的太守,或者,再来一个杨云海?   没了商人,商城又会变成一潭死水。它要怎么活下去?靠城外的田奴?继续靠浦合的盐土?可到目前为止,浦合的盐土起的作用很小,九成的商人都不是冲着浦合的盐土来的。当商城的优势消失,商人们不敢继续相信商城,盐土就会重新沦为货物,那就又变成他们求着商人买走它们,而不是商人求着商城来买盐土了。   卫始或许能够和卫开把侍人们再联合到一起,可现在他已经不在了,卫开一个没进过几次公主府,没接触过几回公主的人,他知道公主平时是怎么治理商城的吗?她的规则是什么?理念是什么?   他手中有兵,可他能服众吗?没有浦合的盐土支撑,他养得起他手上的兵吗?   不是谁都能从姜武那里得到无穷无尽的盐土的,正如不是谁都能坐在商城的顶点。   她没有读过一本书,手无缚鸡之力,可她在这里就是当之无愧的王。   姜蟠龙往殿内看,蒋龙已经流连在公主身边十数日了,在他偶尔看到的时候,可以看出公主并没有像一般痴心女子那样拼命述说爱语,或把身心都呈现上去。但蒋龙已经对公主深信不疑。   “我们该走了。”蒋龙啄吻着眼前光滑洁白的肩颈。   因为姜姬还要嫁到魏国去,所以他们不能做到最后一步,但正因为有这条界限,他才发现情爱是如此迷人。   而他也发现,他曾听说的公主有许多男宠的故事并非虚言。   她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她时而冰冷无情,时而又像你最真诚的朋友,了解你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她让他沉醉了。   有时他觉得她才是男人最想要的那种女人。她是权势与野心的象征,她的欲望强烈到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地步,这竟然让他觉得单纯!   他相信,她和他一样,都想得到世上最高的地位,最大的权力。   他们都不喜欢面前有人挡着。   “嗯……”姜姬闷闷的哼了声,在这夏日的午后,和人肌肤相贴,滚在汗水里,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蒋龙是个好情人,单纯指身体而言。他没有太多道德感,又沉迷于享乐,有野心,却缺乏自我控制的毅力。   简而言之,很好挑逗。   她已经快忘了这种欢乐的滋味了。   虽然她有那么多的“男宠”,但她可没办法去碰他们一根手指头。   固然蟠儿和卫始似乎并不介意,可她却不由自主的在意起他们眼中她是个什么模样。   她想当一个小女孩,至少在短暂的时间里,当一个纯洁的小女孩。   她已经想不起来上一回她还是个小女孩时的事了。   这让她对蒋龙也多了几分“真心”。她决定在最后揭盅之前,她都会好好扮演一个“爱”上他的女人的。   他们在回乐城的路上,可以亲密无间。   蒋龙悄悄离开了,姜蟠龙在他出来前就先避开了,让一个小童去引蒋龙出去。等他走了以后,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殿内公主唤人的声音。   公主要热水和干净的衣服。   他命人把热水送到殿中,等公主洗漱之后,才走进去。   这几日,公主一日比一日美。   肌肤透出的光华,眉眼之间流转的春意,慵懒的身姿,都显示出公主在这段时间很快乐。   可公主似乎从来没把他和这殿中的人当成“男人”,她的目光从来不会放在他们身上。   他不是失望,而是奇异。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好奇在公主的眼中,他到底是什么样?他偶尔在别的女人眼中还能看到爱慕与着迷的神彩,这有时还会让他稍稍安心——原来他的脸没变。   可公主永远不会在看到他的脸的时候露出女人的眼神,她看他的样子永远都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一个美丽的、可怜的人。   公主怜惜他。因为怜惜,所以从不肯碰他,甚至有时他觉得公主在躲避他,好像只要她露出一丝对他的垂涎就是对他的伤害。   而他也不知道如果公主真的那样对他,他会怎么样……   “公主,冯瑄想见您。”他说。   姜姬摆手,“不见。他看到蒋龙了吗?”   姜蟠龙点头。蒋龙不知道冯瑄也住在这里,而他这十几天里天天来找公主,冯瑄当然看到他了。   “不见。而且,赶他走。”她说,“现在就赶他走。”   姜蟠儿明白了,“我们要回乐城了吗?”   姜姬点头,“快要出发了。”   可是焦翁还没来,屠豚也没回来。如果焦翁赶不及,就要再另外找人了,那就不太好办了。   焦翁跟蒋家相熟,她才会想起他。现在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跟蒋家熟悉,能带人进蒋家的人呢?   还不能被蒋家怀疑……最好跟各方都没有牵扯……   她问:“你知道这样的人吗?”   姜蟠龙摇头,“我倒是知道几个,是以前蒋彪养的人,可惜他死了以后,这些人应该都离开蒋家,不知去向了。”而且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取信这些人。   还是焦翁最合适。   她发愁道:“实在不行,只能让屠豚假扮一下了。”   但这样一来,风险就大了。   她已经拖了太久了,为了不让蒋龙起疑,她只能现在就出发。   出城当天是个大晴天。   商人们多数都只是听说公主要嫁人,但蒋龙为了保证万全,让姜姬悄悄出城。一部分行李提前运出了城,剩下的等姜姬出发后再跟上,前后分成了三队。   蒋龙是特意趁姜武不在时带姜姬走的,他总担心姜姬有诈,万一她想做点什么,姜武是必不可少的,而没了姜武的人,姜姬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施展不开。   等路途过半之后,蒋龙发现姜武没有跟上来,跟姜姬打了声招呼,先带着人回乐城了。   因为姜姬跟他说,她要龚香到城外来迎接她,乐城的头头脑脑,大大小小,死的就算了,还在喘气的都要来。   “我要风风光光的回去!”她说,“这一步,我是绝不能让的!”   两人现在是同盟了,而且姜姬答应替他除掉龚香,他也赞同她说的话。   “这样让魏国使节看到了更好。”说明鲁国是多么爱重姜姬!   大王要不是来不了,估计她都敢让大王出城迎接。   他还真不讨厌她这种性格。   “那我现在就回去,就是求,也要把人都给你求来!”他笑着说。   姜姬在他唇上咬了一下,咬出了一道血口子,“你今日求他一分,他日他还你百倍!”   唇上一痛,再一舔,腥咸的血就流进了嘴里。蒋龙避开她,道:“你总要给我几天让我养养,这嘴上的还能说是我自己吃东西不小心咬的,身上的怎么办?”   姜姬冷笑:“龚香把你送来就是让你做这个的,难道他还能为这个怪你?”   话虽如此,蒋龙还是被她这句话说的脸上发烧,登时怒气冲冲的下了车,当晚就带着人回乐城了。   撵走了他之后,姜姬命人放慢脚步,再让随行的商人去各处招摇,务必要让人把摘星公主在此的消息送出去。   已经好几个月了,焦翁只要不死,也该找到了。她曾说过,如果没找到焦翁,屠豚也要在她回到乐城前回来。   一日,他们到了一处小城。   城门紧闭,不敢请姜姬进去。这不奇怪,像她这种“名声在外”的人,又是要出嫁,一旦进了城,把城里给搬空了都算好的。例来公主出嫁,公子娶妻,都是各个小城倒血霉的时候,送上的贺礼等于是多加的赋税,一般还要把各城世家的女儿、儿子当成侍女、侍从送上去。   姜姬就在外扎营,只让人去城内采买新鲜的菜和瓜果。   等人回来后,姜礼就带着一个商人来求见了。   这个商人须发花白,脚上有一点跛。   姜礼把人领进帐篷后就站在了姜姬身侧,一手按刀,随即蟠儿也进来了,还配了双剑。   姜姬初时不解,再看那老商人,定睛一瞧,哑然失笑:“焦翁,这才几年不见,怎么头发胡子都白成这样了?”说着,她的心沉了下去。这样的焦翁,能做到她想让他做的事吗?   焦翁坐下来,仍是一副铁骨的样子,他一开口,声音也有点沙哑了。   “我早就听说公主在商城的事了,只是无颜去见公主。不料,公主竟然还记得我,还让人来找我。”他说。   “是我错了。”姜姬叹了口气,“马放南山,将军归田。我不该打扰你,这就让人送你出去,也不会再让人去找你。”   焦翁看着她,神采依旧,“公主要激我?”   姜姬摇头,这倒是不用演,她是真的有点发愁。   “我有一件事,非焦翁不可。如果另选他人,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何事?”他问。   “杀人。”她道。   “杀何人?”   “蒋氏一门。”   焦翁倒抽一口冷气,眼中精光暴射!   姜姬合盘托出:“我原本想得很好。焦翁认识蒋伟,又曾在蒋家生活过多年,蒋家人认识你,也知道你的性格,你带着人进蒋家应该不难。”   “就算是我,带着人跑到蒋家敲门也是不行的。”他皱眉说。   姜姬说:“所以,我本来想让焦翁先去救一个人。你可以先去劫他,他报出家门,你再以旧情为由救他,将他护送回蒋家,到了蒋家,见一见旧主,也是应有之意。”   然后就可以大开杀戒了。   焦翁摇头,起身道:“公主既知蒋家对我有恩,我又怎么能恩将仇报?就算我欠公主这一次,下辈子再还给公主吧。”   姜姬也起身相送,道:“我只是知道焦翁此生所求唯一鸣惊人尔。日后或许有人不会记得每一任大王,却会记得有人单枪匹马杀了蒋氏一门。”   焦翁的呼吸变重了。   “荆轲刺秦王,名传千古。蒋家虽不是秦王,也是莲花台八姓之一。八姓现在仅剩下两姓在大王身边,一门暴亡,难道还不足以为世人传说吗?”   焦翁站在原地,半天不动。   姜姬等了数息,“焦翁,可愿助我?”   焦翁回头看了她一眼,回身正视她,“公主还没给我酬金。”   姜姬:“蒋氏一门性命,价值几何?”   “一块金饼足以。”   妇方,内外陈兵,肃杀万分。   早年的丁府已经换了两轮主人了,以前的丁家世仆看到丁培回来,无不热泪盈眶。   丁培大惊:“怎么让他跑了?!”   下面吴月也在皱眉,“你们这么多人去追,怎么会让那小子跑了?”蒋良带来的蒋家部曲全都被吴月劫住,杀得干干净净。   付鲤两手一摊,“谁知道他从哪个狗洞钻出去的?”将军倒是说要杀了他,可公主给他二十枚金饼,让他放蒋良一条生路。   吴月要怒,可丁培不敢对姜武的人生气,连忙打圆场,“他身无分文,又受了伤,想必也活不了了,就这样吧。”   付鲤说:“我的人还在外面搜着,因为不知道他到底往哪边跑的,会花上几天功夫,但你放心,只要他落到我们手里,肯定不会放过他。”   蒋良拖着一条断腿在地上爬着,拼命的爬,他不能停下来,后面、后面就快追上来了。   这时,有人来了!   他立刻趴到地上装死。   “这里有个人!”   “看看有钱没?”   两个人上来搜他的身,把他身上的衣服全扒光了,他一直装死不敢动。   “没钱!”   “穿着倒好,是遇上土匪了吧?”   这些人不是妇方的人!   “老大,今天又没收成!”   “再等等,这附近来了一伙强人,我们敌不过。”一个有些沙哑、苍老的声音说。   “再没钱,我可不干了。我找他们去,他们要是还要人,就留我一起干。”   “老八!”“想走就走吧……”那个老一点的声音说。   蒋良听到一个脚步声似乎真的要走,但随即就听到两声惊呼和一块利刃入肉的闷响。   跟着,一个沉重的东西瘫倒在地。   那个沙哑的声音说:“还有人想走吗?”   “爷爷!我们不走!”   “爷爷!我们就跟着爷爷!”   这也是一伙土匪!   蒋良的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些土匪显然是些穷土匪,被赶的快没了活路,头目已经老迈的管不住底下的人了。   这种土匪早就没了当年杀人劫财的勇气,多数只是求财。   ——他们说不定能把他平安送回蒋家!   妇方的人应该还在继续追杀他,他需要人护送。   这些土匪来得正好。   “那个人,再给一刀。”那个沙哑的声音说,“出来干活别忘了,斩草要除根,别怕费事,万一留下活口,那都是祸根。”   “哎!”一个人向他走来。   蒋良猛得抬起头:“爷爷救我!我是蒋氏子孙!爷爷肯送我回家,必有重酬!”   焦翁叹气,你终于说话了。 第258章 鱼龙混杂   “公主呢?”姜武气愤的说。   他从浦合赶回来后才知道姜姬已经走了,她居然没有等他,自己一个人回乐城了!   她不害怕吗?他不跟上去保护她,她怎么能一个人回去!   姜温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四处找公主,看着他发火,此时才上前一步道:“将军,蒋行云来了。他来了以后,公主不想让他发现你在这里,才跟他走的。”   姜武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担心得不得了,他已经晚了十几天,想必姜姬的队伍如果走得快的话,已经快到乐城了。   姜温说:“公主让我在此等候将军,等将军回来以后马上告诉您,让您快赶到乐城去。公主说,她会尽量拖延时间,但如果您回到乐城后,她已经进了莲花台,让您也不必着急去见她,先住在摘星宫,再让我进去送信,找到合适的机会,您再进宫。”   姜武发现姜姬回到乐城之后,他跟她之间再次变得更遥远了,他不再想什么时候见她就能见到,他们也不能像在这里时一样,日日相伴。   姜温说:“公主很想念大姐,如果您回了乐城,倒是可以先去看望一下大姐。”   姜武说:“看她干什么?她已经嫁了人,我找人打听过,她还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儿子,不必担心她。”   姜温说:“公主不方便见她,所以才让你代她去看看。”   “好吧。”姜武没什么精神的应了声。   他转了一圈,突然想起羊崽来,忙问姜温:“羊崽呢?”   姜温说:“跟公主一起走了。”羊崽被姜姬带走了?   不知怎么回事,姜武的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不安。   就像那一回,他被姜姬哄着离开了乐城,等他知道一切之后,姜姬已经到辽城去了。   他回忆他把魏王的事告诉姜姬时她是什么反应……   可他惊慌的发现,他想不起来!   他想不起来姜姬当时是高兴?还是生气?是愤怒?还是悲伤?   她没有反应!   她心里有事!   就像上回一样。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察觉。   姜姬这次突然丢下他,是不是跟那回一样?   他的心失序的跳了起来。   乐城已经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似乎就是天亮之后,百姓们睁开眼睛来到街上,就听到街上人人都在说,公主回来了。   “摘星公主回来了!”   “我听人说,已经到涟水了。”   “公主这次回来是准备嫁到魏国去吧?”   商人们是消息最灵通的,他们都说公主确实来了,还带着整个辽城的财富,那都是公主的嫁妆。   他们云集在此,正是为了庆祝公主的喜事。   “人人都知道了?”龚香听到下人说街上人人都在说公主和魏王的婚事,不免有些头痛。   前天,蒋龙回来了。   他一看到他,就察觉到公主留在他身上的印记。   不是嘴上的齿痕,而是他整个人都变得不同了。像宝剑开锋,光华初现。   有时一个人会完全改变另一个人。他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改变,就是在他的父亲死去的那一天。   父亲躺在床上已经有三十年了,他亲眼看着父亲从一个风华正茂的潇洒君子变成了一个瘫在床上骨瘦如柴,浑身浊臭的老人。   父亲的心广阔的能装下整个世界,可却困在这样的残躯中直到老死。世人不知道他,不了解他,没有看到他的风采,他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伟大的人死在七尺床榻上。   从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名字响彻世间。他要让人人都听说过“龚四海”,不管是畏惧也好,敬佩也好。   他不想空有满腹锦绣,却死得默默无闻。   阿悟说他从那天起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不择手段。   “如果不是我从小就认识你,一定离你远远的。”他说。   想起从前,他当时不懂阿悟怎么会害怕他,他不还是龚香吗?他也是看着父亲咽气的,难道不能理解他吗?   可现在看到蒋龙,他才明白阿悟说的是对的。   蒋龙仿佛脱胎换骨了。   他以前像只惶惶不可终日的野狗,虽然从蒋家躲到龚家来,却仍是不能把这里当成他的归宿。他不安、不忿、怨恨、愤怒。   他既恨将他赶出来的蒋家,又恨收留他的龚家。   因为这两家都没有照他的心愿行事,没有顺从他的愿望。   可他又不得不受龚家的庇护,也做不到去背叛自己的家族,所以他只能惶惶然,却无力去改变。   眼前的蒋龙却像眼前所有的困住他的巨石都被搬开了,蒋、龚两家再也不能成为他的负担,他也不必再受制于这两家,可以一展抱负。   显而易见,是公主对他说了什么,或者许诺了他什么。   而他接受了。   这叫龚香一半佩服,一半好奇。   他佩服公主能再次说动蒋龙站在她那边,可见蒋龙之前躲着她是对的,以前他也没少吃公主的亏,所以才有意不见她,但只要他见到她,就会被她的说服,再次成为她的俘虏。   好奇的是,姜姬是用什么来说动蒋龙的。   他很了解蒋龙,他就像是蒋淑没了有城府和修养之后,仅剩下的野心。   他的阴狠像蒋家人,只要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父母家人、亲朋好友都可以抛弃。   可他却没有继承蒋淑的心计。   这就让他显得很可笑。   所以,蒋家才会开始放弃他,转而扶植蒋家其他子弟,因为这个,蒋龙得知之后还发了一场火。   不过,蒋淑大概是把蒋家所有的灵气都吸光了,蒋家第二代、第三代里,至今没看到一个惊材绝艳的人物。   蒋龙的兄弟只怕还不如他。   “公主要我们都去迎接她……”龚香沉吟道,“那你是赞同喽?”   蒋龙道:“她说只有这个,半点不能改。”他苦笑道,“爹爹知道,公主是个多难应付的人。”说完,他又改口劝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魏国使节还在,公主这几年一直住在商城,他们如果发现国中不合,对我王也不利。如果爹爹带着众人去迎接公主,使节也不会再怀疑公主为什么不住在莲花台,而住在外面了。那天……的事,也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龚香被他这么一“威胁”,也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看到蒋龙满意离去,他让下人看着他在哪里歇息,过了会儿,下人回来说,蒋龙先回去看望了龚三,之后却离开了,说要去官署办公。   龚香失笑,对旁边的阿悟说:“你看这小子,竟然还怕公主发现他回来找了阿好。”   阿悟一针见血,“只怕不是害怕,而是觉得阿好无味了。”他看了眼龚香,“就比如你,你可记得,你已经有几年没回过后院了?”   被阿悟揭了短,龚香也不再说了。他明白阿悟是在谴责他不该不去见自己的妻子。   他自从进了莲花台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他的妻子刚嫁过来时只有十岁,他等于是亲手把她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她不会怨恨,全心全意的信赖着他,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这样的妻子,他当然很喜欢,同时也很放心。   大概因为这样,当他把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在他的事业,完成他的理想上的时候,他理所当然的把她忽略了。   他娶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得到了继承人,家族不会断绝在他这一代,他认真的教养儿子,爱护妻子,使他们无忧无惧,这还不够吗?   他只是没空去见她而已。见她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中排在最后的位置。   他的女儿龚好也是一样的女人,妻子因为崇拜她,把他教给她的一切都原样教给了她的妹妹和她们两人的女儿。而他也觉得女儿这样没什么不好,她有学识,有教养,美丽动人,没有什么男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妻子。   可喜欢,不代表能让他们着迷。   他虽然没见过身为女人的公主是什么样,但他能想像得出来,一定是一个跟龚好完全不同的女人。   蒋龙在见识过公主之后,恐怕很难会再看龚好一眼了。   “阿好在家里,也不会受委屈。”龚香说。   阿悟冷哼:“在家里有父母兄弟保护,衣食不忧,确实不委屈。可这就行了?养只鸟还要逗逗,她连鸟都不如?”   龚香叹气,“那你让我怎么办?蒋龙是拉不回来了,我能逼他去找阿好,还能逼他爱上阿好吗?”他顿了一下,说:“阿好要是想找几个情人,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可以,龚好是龚家淑女,她想找情人是没人能管的,就算蒋龙想管,也要顾忌龚家。   阿悟说:“她是可以找,可她会找吗?她可不是公主那种女人!”   龚香这下真是哑口无言了,他终于发现,在他让蒋龙去“说服”公主之后,阿悟估计就在生他的气了。   可他此时也只能承认阿悟说的对,龚好的性子就是安静贞淑。她不会主动去反抗蒋龙,更不会在有丈夫的时候去找情人欢乐。   她就是这么被教育长大的。   龚香的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他把女儿教成这副只知听话顺从,不知反抗的奴隶性子,却没有给她找一个会珍惜她的丈夫。   但如果重来一遍,就算不是龚好嫁给蒋龙,也会是其他两个女孩之一。   蒋龙几番“劝说”之后,龚香顺势答应了下来。   他准备亲自去迎接公主,还请了魏国使节一起去,好让他也当面看一看他鲁国公主的风采。   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乐城从者云集。   在姜姬的车架到乐城的这一天,城外十里都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有的是商人,有的是普通的百姓,更多的是乐城世家的人。   其中有不少都还记得在那几年春天,公主与他们一起在山坡凉棚中游玩,那是多么欢乐的时光。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那时交上了志趣相投的朋友。因为公主不止喜欢男孩子,还喜欢听女孩子说话,于是在他们中间有好几对小情人就是在那时结识的,其中还有几个真的成了夫妻。   “快看,是公主。”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已经梳起了妇人的挽发,她兴冲冲的站在车辕上远眺,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看到后吓得立刻过来扶住她,因为侍女手劲小,怕她扶不好。   他站在车下抱住女孩子的腰,说:“公主回来了,你高兴什么?公主要嫁到魏国去了,你都嫁给我了,已经不可能跟着公主一起嫁了。”   女孩子就故意说:“早知道我就不要嫁你了。”   “早知道,我也不娶你了!我也找公主去!”男孩子不甘示弱的说。   一个年长的妇人好笑的说:“公子,夫人,别吵了,该让人看笑话了。”   女孩子看了一阵,说:“公主怎么不出来呢?”   男孩子看不到,说:“公主没从车里出来?”   “不,公主一直在车里呢。”女孩子突发奇想,“是不是路上太辛苦,公主病了?”   男孩子发愁的说:“可是,好多人等着见公主呢,她不出来怎么行啊……”   在道路两侧聚集着很多人,龚香为首,早在听到公主车架还有十里时,他就下车了。   魏使就在他身边,而且赵使也在。   两人虽然都是来求亲的,而且一个得偿所愿,一个失败而归,倒是没什么矛盾,相反,两人反倒交上了朋友。   魏使是魏王新封的大夫,当年曹大夫替他迎来晋国公主,他一直非常感激,这次就让自己的亲信,也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张春来到鲁国来了。   张春来叹道:“早闻其名啊。”   赵使季平说,“怎么?魏王早就想过要迎娶鲁国公主?”   张春来说,“是先王,当时有晋国公主与鲁国公主,先王难舍其一,最后因为先王后与我王年龄相衬才……”他摇了摇头,可惜,终成憾事。   远远的能看到公主的旗帜了,跟着,数十匹健马奔来,为首一人,如骄阳,似明月,如春风,似流云。   龚香看得都有些恍神,等他回过神来,再看周围,人人窃窃私语起来。   他再看魏使与赵使,赵使面露讥笑,魏使目瞪口呆。   此人骑着马来到龚香面前,下马,上前,侧身,行礼,行动皆如画。   他一开口,连最灵巧的鸟都要羞愧了。   “公主有恙,就不下车了。”他说。   龚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了!   公主要他来迎,就是为了当面扇他一巴掌!   可见,当年把她送到辽城去,她是记恨了啊。   明白这一点,连眼前这个男人是什么来历,又会不会让魏使打退堂鼓,他都顾不上了。   他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恳求”公主赐见。   他冷哼一声,转身就上了车,不说一个字,他的车夫就把车赶走了。   城门外的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说什么了?   怎么龚公就走了?不接公主了吗?   可龚香一走,他们又有什么必要留下?   于是纷纷走了。   张春来和季平还站在原地,他们都想看这个青年还想干什么。   姜蟠龙没走,他默默记下了这些走的人他们车上的标志。为了迎接公主,这些人都是坐着带有家族标志的车来的。   在他离开乐城的时间里,有一些人家已经让年轻人出来打头了,有一些人家则消失了,是被龚香赶走的吗?   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龚香的人是不会错的。   三成……   龚香收服了乐城三成的世家。   他比公主想像的还要跋扈一点,要知道蒋家在蒋淑当时也只敢收了两成左右的人,因为剩下的他要留给别的八姓。一个人如果把肉都吃光了,就该挨打了。   这是蒋彪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现在想起蒋彪,已经不会让他难过,也不会让他的心有所触动了。就像一个陌生人,他已经属于过去了。   这是他在公主身边学到的。   张春来和季来就看到这个青年带着他手下的人把守着这条道路,将闲杂人等统统赶开,连车都要重新停远一点。   然后,等着公主驾临。   张春来稀奇道:“……这个公主,到底是受宠,还是不受宠?”   季平也有些看不明白,他说:“只是这样看来,大王与龚氏不合,倒是真的了。”   公主直接给龚香难堪,龚香也直接带人离去。而公主的威仪分毫不减。   那给她底气的,一定……只能是鲁王了。   鲁王拿龚氏没办法,又不能降低身份和臣子计较,所以公主就代父教训龚香?   张春来道:“不知公主回来,我们有没有机会见到鲁王。”他看向季平,“你也要再多留一阵子吧?”   季平含笑点头,“来鲁国一回,不得拜见大王就回去,我王要斥我无能了。”   远处如龙般的烟尘逼近,公主到了。 第259章 生长的野心   车里很闷热,却不能拉开窗帘通风透气,因为外面的烟尘足有一丈高。   姜姬抱着一个大冬瓜,身后还靠着一个,脚底还踩着一个,通身沁着凉意,昏昏欲睡。   在她说夏天赶路太热之后,蟠儿想寻几块大点的玉石给她做个竹夫人,结果黄老说:“费那个劲干嘛!找人买些冬瓜就行了!”   等冬瓜送来,个个足有半人高,嗅之有清香,触之皮光肉滑,实乃夏夜良伴。   在把蒋龙赶走之后,她就成日成夜抱着冬瓜不撒手,羊崽偷跑到她这里发现后,回去找姜礼说:“公主饿了,抱着瓜睡呢!”   姜礼失笑,笑过之后又有些替羊崽担忧。姜良已经掉了十多斤了,他们都不敢问,公主到底想如何对羊崽。   眼看快到乐城了,姜礼想了想,求见姜姬。   “进来吧。”姜姬知道是姜礼进来也不起身,照旧抱着冬瓜坐在榻上,“有什么事?”   小童说姜礼求见,她还有些不习惯,后来再想一想,好像是自从蒋龙留宿后,蟠儿要进来找她都要先“求见”了。   也是个改变吧。   但在她眼里,姜礼他们仍是以前她身边的小孩子。不管他们是不是长大了,他们对她的依恋仍然和以前一样。   她看到姜礼进来后小心翼翼的眉眼,就对他笑笑,温柔道:“说吧。”   姜礼有些紧张,但仍壮着胆子问:“公主,回了乐城后,羊崽的事会不会被人发现?”   他们一直以为羊崽最好就是在商城终老一生。一旦他回了乐城,就会和公主对立起来。因为羊崽在公主心目中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姜旦的。   “我带他回来,是因为有可能让他认祖归宗。”她没有犹豫太久,就对姜礼说了实话。   她确实是这个打算。   她不知道姜旦现在是什么样。当年她离开时以为不会再回来,所以也算是放弃了姜旦。   在她在的时候,姜旦都没有对她产生感情,在她离开以后,姜旦难道会突发奇想爱上她吗?   如果一切顺利,她不能自己继位,那就需要一个姜姓男儿继位为王。   不是姜旦,就是羊崽。   这也不是万无一失,有朝一日,她还是需要面对新的问题。   因为不管是姜旦还是羊崽终有一天会长大,不管是谁拥有了权力,都不会轻易放弃。   姜礼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   姜姬看他像是吓呆了,笑道:“醒醒,别呆了,你倒不如先想一想,如果羊崽当了大王,你们谁当内史,谁任司甫?”姜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的把头砸下去。   外面跟着车跑的侍从都听到车内的动静了,忍不住冲里面喊:“公主,有什么不妥吗?”   等到侍从都想闯进去的时候,姜礼出来了。他连忙伸手把姜礼扶下来,看到姜礼额头上肿起一个鸡蛋大的包,人也看着有些恍惚,他忍不住问:“哥哥,你惹公主生气了?”   姜礼他们是侍从们最羡慕的人。他们曾经也是公主的侍童,后来蒙公主赐姓,现在更是成了公主的官员。   不知他们一直侍候公主,会不会也像姜礼他们一样,得公主赐名,当公主的官呢?   姜礼谢过侍从的搀扶,自己爬上后面的小车,姜良在车内,看到他神不守舍的回来,吓了一大跳,“出什么事了?”他轻轻摸了下他额头上的大包,小声问:“你做错事了?”   姜礼摇摇头,复杂的看着姜良,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吧,公主是不会亏待羊崽的。”   姜良倒抽一口冷气:“你去问公主了?你怎么这么大胆?!”   自从回来后,可能是离开太久,姜良比以前更加胆小,也更加畏惧公主。他不敢靠近公主,更无法想像姜礼居然去“质问”公主。   姜礼:“你想太多了。那是公主,她什么时候嫌弃过我们?”那他也怕。   不过姜礼回来说公主不会亏待羊崽后,他心中的大石就放下了。之前的惶恐不安都不翼而飞了。   姜礼也很惊讶,没想到只是公主一句话,姜良就放心了。   越是接近乐城,跟随车队的商人越多,有很多都是特意赶过来的,他们带来的货车都能把路给堵满。   姜姬听姜礼说已经能看到乐城了,她支起身问:“阿武回商城了吗?”   姜礼点头,“阿温已经见到将军了。”   那他应该也快赶过来了。   当龚香他们负气离去,姜礼有些不安,“公主,这样真的好吗?”   “好啊。”她抱住冬瓜翻了个身,“直接进莲花台,中途不必停留,这次我带来的人都跟我走。”   这几年下来,她身边的侍人、侍童、侍女足有四百多人,连她自己都搞不清这么多人是哪里来的。只能说卫始和蟠儿都很喜欢给她送人。   她这次回来,如果一切顺利,应该不会再回商城了,既然这样就把人都带上了。   一个骄傲自满的公主会更让龚香喜欢的。   龚香怒气冲冲的回了家,把身后跟着他回来的人都给挡在了门外,家人挨个道歉,轻声说:“老爷心情不好,今日就不见客了,还望海涵。”   追着龚香过来的人连忙拱手:“不要紧,不要紧,还请龚公好好休息,唉,不要跟小女孩计较,她出身乡野,从小不经教化,哪里懂得尊老敬贤的道理?”   觉得自己说得话已经很好的表达了立场,这些人才满意离去。   龚香回到屋里,先脱下了厚重的衣裳,泡在有些烫的洗澡水里,出了一身痛汗后爬出来,换上单衣,敞着怀坐在席子上。   阿悟送来冰凉的西瓜,看他一脸轻松,不由得道:“被人从城外赶回来,你的心情还不坏?”   龚香痛快吃了两牙瓜,才长出一口气:“是我想得多了。”他连连摇头,笑道:“我以为她禀性深沉,却原来不过是一个有气就要撒出来的小姑娘。”   阿悟说:“她本来就是小姑娘。你是平时见得和你一般的人太多,所以看谁都像坏人。”   龚香也不生气,让阿悟也吃。   阿悟道:“你还是要提防些。公主在城门前给你难堪还是小事,她未必不不会在这桩婚事上再给你找麻烦。”   龚香笑道:“这我早就防着她了。赵使还没走,她要是不想嫁到魏国去,那就去嫁给赵王好了。是嫁给一个老头子,还是嫁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就看她是不是懂事听话了。”   阿悟愣了一下,问他:“难道你并不一定要公主嫁到魏国去吗?”   魏与鲁接壤,可赵与鲁并不接壤啊,所以他一直以为龚香心目中更合适的国家是魏国。   “赵国也没什么不好。”龚香把瓜子吐掉,叹气:“你要知道,她的身份……如果被人发现,我就要倒霉了。她如果一直在鲁国,那她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可一旦嫁到他国……”   阿悟说:“那就是你嫁了一个假公主给他国之主。”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行云还用这事威胁我呢。”龚香叹道,这个女婿帮不上什么忙,扯后腿倒是有一手。不过他留他在龚家也是因为他姓蒋,如果蒋家有什么动作,他手中有蒋家子弟之一,可以操作的地方就多了。   阿悟担忧道:“非要把她嫁出去吗?”既然她的身份这么危险,何不就让她老死商城呢?   可他问完就知道白问了,他了解龚香,他是不会因为这件事有一个可以预见的隐患就不去做的,如果它对他有好处的话,那只要让问题不出现就行了。   在他看来,公主的身份问题是很好解决的。   公主自己不说。   其他知情者要么死了,要么不会开口,只要满足这三点,那就没有问题了。   当公主嫁到魏国后,除非她想死,不然她自己就会保护好这个秘密。   “公主如果真不想活了,她在辽城早就死了。”龚香笑着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越是聪明的女人,越舍不得去死。”   阿悟说:“就算是奴隶也不会想死。”   “对。”龚香说,“但聪明人有个缺点,除非她自己想死,不然别人越想杀她,她就越不想死。就像这个秘密,她可以自己说出去,但如果别人用这个秘密威胁她,她就会先杀掉那个人。”   这一点,阿悟倒是不能理解,“她都当着你们和大王的面自己说出来了,那别人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   龚香笑着说:“差别就在于她自己能做的事,不代表她愿意让别人替她做。”   阿悟摇头:“你们这些人,都让人不懂。”   龚香大笑,道:“如果行云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蒋龙当然要来。当他听说龚香没有迎接姜姬而是带着人回来了之后,他就连忙赶过来了。   “他让你直接进去。”阿悟守在门前说。   蒋龙听到这句话,镇定了一下,把急色收起来,迈步进去,装作平常的模样说:“爹爹,到底发生了何事?”   龚香重重的冷哼了一声,赤足下榻,逼近蒋龙,好像要打他,“你千方百计的劝我去迎接公主,就是为了让她给我难堪吗?”   蒋龙忙避开,说:“爹爹,我并不知情啊!”   “你说你不知道她会做什么?难道不是你们商量出来的?”龚香一副气坏了的样子,“她竟然对我说,她有恙,不能下车!”   这个,蒋龙是真不知道。   他转了下眼珠子,想起姜姬说“今日你求他,他日他求你”这样的话。   难道姜姬是为了替他报仇?故意给龚香难堪?   “爹爹,我确实不知!”蒋龙只能这么说,他再三发誓,不知道公主想做什么,也不知道公主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爹爹,若许公主是真的不舒服呢?这种天气赶路,好人也容易生病,何况一个娇弱的女孩子。”蒋龙说,“不如我进宫看望公主吧。”   “公主进宫了?”龚香惊讶道。   “是啊,公主已经回莲花台了。”蒋龙说,不然,他怎么知道龚香没去迎接公主呢?   因为姜姬通知他了啊。   龚香坐下来,一脸沉思。他以为姜姬会住在摘星宫。她把大王最大的秘密揭穿了,难道还敢和大王住在一起吗?对她来说,住在摘星宫更好,不但更安全,也更自由,何况摘星宫就是她的行宫,她住在那里并不失礼。   他看向蒋龙,突然说:“你要去见公主就替我问一问她,看她是想嫁到哪里去?”   蒋龙不解,“此话何意?”不是说定是魏国了吗?   “或许公主更想嫁到赵国去呢?”龚香慢条斯理的说,“公主身世有瑕,离鲁国远一点,说不定更好。”   蒋龙听到这话就眉心一跳,姜姬的身世真是他们所有人的心病。   龚香此时提起……莫非是为了威胁公主?   龚香看着蒋龙野心昭然的脸,似乎是在故意对他说:“公主如果想当王后,最好还是不要再故意惹出事端来。”   蒋龙神色复杂的走了,阿悟走进来,有一丝了悟,“你想让公主杀了蒋龙?”   “如果行云对公主说出这样的话,我相信,公主不会再容他活着。”龚香说,“只是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说。是在送公主去魏国的路上,还是……”还是迫不及待的,现在就对公主提起呢?   蒋龙深夜来到了摘星楼。   这座已经死寂多年的高楼,重新在黑夜中绽放光华。   楼里人影重重,无数的侍从、侍女、侍童跑来跑去,装饰着这座空寂的高楼,他们要扫尘、挂上新的帐幔、换上新的窗纱、摆上鲜花,让公主像回到家一样。   蒋龙很顺利的见到了刚刚沐浴过后的姜姬,她正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架铜镜,身后有两个侍女在替她擦干头发,那只到腰间的长发让他看到时心头一热。   他还记得那被放在盒上送给他的半截长发。   “你来了。”姜姬抱着一只冬瓜,看到他时懒洋洋的。   他走过去挥退侍女,亲自用麻布替她擦干头发。   “龚公有话。”他说,一面从镜中观察她的神色。   “嗯……”她慢吞吞的侧过颈子,镜中露出漂亮的、他曾流连忘凡的纤细脖颈,几缕湿发粘在上头,滴滴水珠滑到衣领深处。   他想凑近,她却递给他一盒香膏。   他被这么一阻,绮丝却像被拉长了一般,添了几分焦灼。   可他并不想表现得太急色,两人之间,本该是他显得更气定神闲。   他接过香膏,打开,透红的膏体温润油腻,有着馥郁的浓香。他用手指挖了一块,放在手心温热,涂在她的长发上。   在他们相伴的日夜里,他常常这样做。   他的手指穿过长发,把它们握在手心,缓缓滑过,让融化的香膏沾在还带湿意的发丝上。   发丝变得香气扑鼻,柔滑似水,像时刻要从他手心溜走。   他凑到她颈间,听到她问:“龚公说什么?”   她侧过头,香唇靠在他唇上轻轻抿了下,把他吓得连忙让开,嘴唇都疼起来了。   上回那一口,她咬掉了他一块肉,让他疼了十几天。   他暗暗瞪了她一眼,换来她得意的一笑。   “他说,看你是想嫁到赵国还是魏国。”   “他威胁我?”她稀奇的说,“现在还能改吗?”   “现在只是他口头答应下来了。”他提醒道,“大王可还没答应呢。国书未下,一定都还没有定论。”   “哦……”姜姬懒懒的翻了个白眼,“我都忘了还有个大王呢。”   “别胡说。”蒋龙满不在乎的说,“我们都知道这事他说了算,国书也是他想发就能发的。不过……如果他想在最后让你嫁给赵王,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能用王玺吗?”她小声问他。   蒋龙听到王玺,呼吸都变粗重了,他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女人,摇头:“不能。”   “真是的,看来暂时还要听他的。”姜姬瞬间就离开了他的怀抱。   蒋龙的心中涌起愤怒和不甘!他握紧拳头,“早晚的事。”   “对。”姜姬冲他笑,“你什么时候拿到王玺,就把他送进宫来吧。”   蒋龙的呼吸再次不稳起来,他向姜姬伸出手,却被她打了回来,“出去。”   这个女人冰冷的说,“下回你来时,我想听到好消息。”   忽上忽下,忽近忽远。   他明知道这是这个女人的阴谋,是她的花招,可他还是不免要中招。   在他回乐城后,见到龚香,他还有几分犹豫,几分清醒。   可这次他在深夜被赶出莲花台,他在车上却再次坚定了起来。   他不想再事事听人摆布。   他不想每次……都是那个听从别人命令的人!   他看向黑夜中耸立的摘星楼。   下一回,他要让她……他们都听他的! 第260章 公主   姜姬第二天早上刚起来就听蟠儿说有礼物送到。   让她不禁有一点点新鲜……   自从去商城后,她已经多年没有收到过这么正式的礼物了。商人们送的礼物更像是一种贿赂,收多了就发现了,商人送礼就像拿黄金砸人,只送贵的,不送对的。   像冯瑄、龚獠送的礼物就是以“贴心”为标准了,务必要送到你的心头所好上,如果一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那就送能给你增光添彩的。   比如曹非曾经打算送给她的玉币。   礼物不在多,不在贵,而在于心意。   今天早上一马当先、不顾别人、不先观察一下风向就送来礼物的是魏国使节张春来,和赵国使节季平。   张春来送的是魏绢,黑色流光的布面上是红与金相间的神鸟。   显然,这份礼物是专门给她准备的。   但这种布真要织起来至少要几年功夫,怎么可能短时间就拿得到?   魏国想求娶她……不是今年的事?   这个魏王才继位几年?他在刚继位就想过要换一个王后的事了?   姜姬心中一跳。莫非,晋国公主和太后两败俱伤是在魏王的预料之内的?   这么一想,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看似魏王被太后欺负的没有招架之力,还死了王后,丢了太子。但事实上丢了性命的王后是晋女,太子也可以再生。但这件事一出,太后在诸国间的名声已经烂透了,魏国国内对她也是颇有微辞。   她命人在魏国与晋国之间散布流言,说不定还帮了魏王一个忙呢。   她对蟠儿说:“打听一下魏国太后现在的情形。”   蟠儿点头记下。   “看她是不是还躲在宫里,她的娘家和支持者现在在魏国王宫又是个什么情形,豫城太守的位子还稳当吗?”她说。   蟠儿说:“公主是担心魏国太后对付我们吗?”   “不。”姜姬笑,“我怕被人当成铒,引来螳螂,最后倒叫黄雀捡了便宜。”   试想,现在魏国上下都已经很看不惯太后了,如果鲁国公主再次被太后所害呢?这时就算魏王哭出血来,魏国大臣也会“逼”他把太后给关起来。太后或许可以保存性命,她的家族以及附庸却会被一举剿灭。   魏王继位数年,朝中应该已经能掌握得住了吧?   她转念一想,说:“请魏使前来。”   蟠儿点头。   只要看一看魏王遣使是什么样的人,就知道魏王现在手中的权柄有多大了。   张春来今年双十有六,称得上正值青春年华。他与魏王少年相识,两人还曾相伴在魏国游学两年,等回到吴都台后,张春来才知这个与他差不了几岁的少年是太子。   那时的太子有些胆小,不太爱发表意见,与人相争时总落下风。与友人在一起时倒是能侃侃而谈,到了外面就算脸都憋紫了也吐不出来一个字,有一次甚至还气晕了。   但他也非常有侠义之心,两人游学期间,都对各地的侠士非常有兴趣,时常听到哪里有大侠出没就闻风而去。路见不平,也插手相助,而且经常不考虑后果。   有一次两人路过一个小村庄,恰逢村民祭河神,被打扮一新放在祭台上的不是猪或羊,而是一个小男孩。   张春来记得当时他就愤怒起来道:“猪羊能做的事,偏要让人来做,此地的县令必然猪狗不如!”   说得他心中大快!   两人就商议着趁夜把这孩子给救下来,换上一头猪或一只羊。   他却说:“与其以猪羊相替,不如把那县令绑来,让他也试试这河神的滋味。”   杀官……   当时张春来有一瞬间的犹豫,但随即就有些羞愧,觉得自己还不如胆小的朋友,他一直以为两人之间是他更有魄力,现在看来他差友人远矣。   如果是现在的张春来,肯定不会答应此事。   但那时他年少气盛,又被胆小的友人先说了这个主意,如果退却,不是显得他更加胆小吗?   于是两人当真在深夜潜入县令宅邸,小村镇县令也不是住在深宅大院,他们把县令绑出来时他的老婆还在睡觉呢。   后来他们把县令投入河中,把小男孩放在了县令的床上。   等到天亮,自然举镇大哗。他们再在街上说:“河神更喜欢县令,不喜小童。”   县令比起这镇上大多数人来说,既是名家子弟,又读书识文,擅琴擅歌,本就十分引人注目。   众人听说河神不喜稚童,只喜县令,竟然不觉得奇怪,反倒认为河神这么选人很对。   下一个县令一来就听说了此事,立刻说此处河神其实是河妖,请来大师化解后,严禁祭祀此地河神,据说只要不祭祀它,它自己就会慢慢走了,如果一直祭祀,这里有吃的,它就不走,就会时常在河边拉住人的脚把人拉到河里去淹死。   一条河怎么可能没有淹死过人?没有高堤,走在河边脚下一滑就滑到河里的人多得很,此话一传出来,很快大家就都相信了。   于是,此地再也没有祭祀河神这回事了。   到现在,这都是张春来做得最得意的一件事,平时与家人或友人闲谈,也会津津乐道。   所以当魏王继位后,他是第一个自荐之人,也是第一个来到大王面前,自陈才华,对着魏国国事发表议论之人。   当然,他也是魏王最相信的人。   魏王告诉了他很多事,两人脱去国君与大臣的外套后,就像两个经年不见的好友,再次相见时,早已容颜更改。   王后与太后的争执让魏王焦头烂额,数度在他面前落泪。一面是妻子,一面是母亲。最后只好躲在王宫里与人议事,不肯回去面对他的母亲与妻子。   但太后与王后的争斗依然越演越烈。他向着妻子,自觉对母亲不孝,他向着母亲,又不愿意亲眼看着母亲欺负妻儿。   张春来认为王后还好说,太后却是明目张胆的要侵夺王权,所以他支持魏王更多的站在王后一边。   既然魏王对太后毫无办法,那就只能依靠王后了。   当然,如果王后会是第二个太后,到那时自有他们这些亲信臣子来帮助魏王,一个异国公主,在魏国毫无支撑,权力地位皆来源于魏王,而不像太后的权位是继承自先王,令人束手束脚。   纵使有驱虎吞狼的嫌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谁料到太后会丧心病狂到害死王后呢?   虽然自从这件事后,太后自觉羞愧,紧闭宫门不敢再见人,但王后惨死,太子失踪,魏王心力交瘁。   张春来希望能尽快让魏王恢复过来。   对于鲁国公主,张春来并不陌生。早在魏王继位后,张春来听说曹大夫欲辞官归乡就特意去挽留他。彼时他已经任职,他与曹大夫相谈数夜,饮到畅快时,曹大夫击节而叹:“早知今日,当日无论如何都应该替大王求娶鲁国公主!”   当时太后与王后的争斗已经随着新王继位变得更加激烈。   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恐怕是魏王继位后就要面对的一个大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只怕连魏国都会受到影响。   张春来知道曹大夫曾经游历各国,就为了替魏王选娶,听他提起鲁国公主,道:“鲁国公主胜王后几多?”   曹大夫笑道:“不多,仅一分。”   “在何处?”   “心。”曹大夫捂住心口说。   张春来不解,再问曹大夫,他就不肯多说了,还假装酒醉。   事后,张春来特意打听过鲁国公主,却听说她惹怒鲁王,被赶出王城,现在不知是在哪个小城栖身。   这样的公主,竟然会被曹大夫满口夸赞?   他们王后至少还没说犯下如此大错吧?   可今时今日,他们的王后已经怀抱着冤屈与憎恨长埋地下,鲁国公主却风光的回到了莲花台。   差得那一分,竟然是致命的。   这份礼物,乃是当年先王命曹大夫所造。原来先王竟然也曾为此女不能嫁到魏国来而可惜吗?   张春来在看到礼物之后就下定决心,一定为王迎来此女。   他送出礼物后不过半天就听到公主有请。   来人是个俊美青年,风姿楚楚。   想起当日所见的那个美青年,面前此人不及那人半分。   这样的青年不知有多少,公主长留身畔……   张春来不禁嘴里发苦。   他已经多少有点明白这个公主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了。   如果当时她年少时就嫁给王,说不定还不会……张春来想了想又摇头,此女如果性情如此,就算早早的嫁到了魏国,只怕蓄健奴,召年轻公子入内宫也不是不可能的,诸国之间也不乏这种香艳故事。如果她与王一吵架生气,就公然召人入宫相伴,王就不是找他哭,而是找他骂人了。   张春来想到此,竟然忍不住发笑。   他随此人入宫,这也是他第一次踏进莲花台。   莲花台,万朵莲花,名不虚传。   “张使进莲花台了?”龚香正在高卧,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翻身坐起,“他怎么进去……”话音未落就愤怒的摆手,他忘了,现在宫中有个人可以召人进去了!   莲花台一东一西,分别是两大宫殿。东边是金潞宫,鲁王王寝之殿,周围有三座宫殿拱卫着。   莲花台西边就是著名的莲花池,千条水道纵横阡陌,水道或高或低,高深或浅,都有无数支粉白的莲花绽放在其中。   宫人担着水桶,往来取水,或嘻笑相伴,悠闲自得。   而摘星楼是不需要去找的,一走进宫门就能看到它,它耸立在蓝天之下,莲花台的正西面。   走得近了,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等到看到摘星楼像挂上了一层水幕时,就算是见识过吴都台,他都不免为此惊叹。   “真乃巧夺天工……”他道。   摘星公主就住在这里。   如果说姜姬最喜欢摘星楼的哪一点,就是这个天然的空调了。这是她在商城最想念的一点。   都说失去才知道珍惜。她在商城时想复制摘星楼的水幕才知道,这个人造瀑布应该已经成为绝响了。   重点不是工匠造的这两层楼,现在更高的楼也能造出来了,而是他设计的这个机关,除了他没有人能做出来。或许他的子孙可以,可是当时是谁造的,现在也没人知道了。   她早上一起来就让人速速把机关打开,感受这古代空调的魅力。   今天要见人,她总不能再抱着冬瓜见。   张春来撑着油纸伞走进来,觉得此楼当真精妙,颇有意趣,如果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他真想在这里住上几天,好好感受一下。   毕竟摘星楼只有莲花台有,别处可没听过有此楼。   一楼大殿有十八个乐工正在奏乐,乐音极为高雅,在这夏日听到此乐,让刚刚冒着烈日赶来的张春来都觉得心神都沉静下来了。   他心中还有几点疑惑,但此时都不是解答的时候。   他镇定下来,重整衣冠,再拭去额上的汗,才迈步上楼。   二楼才是公主的居处。   就算在心中再三描绘,也不及眼前看到的万一。   盛夏天热,殿中固然凉爽,公主还是显得有点懒洋洋的。她倚在栏杆上,仪态什么的就不提了,倒是张春来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耳朵又是一热。   因为公主没穿袜子,一双雪足就这么赤着露在外面,还有半截小腿。   他曾见过的那个美到让人惊心动魄的青年正在……给公主染脚指甲!   张春来深吸一口气。   如果公主不想嫁给魏王,那他已经明白了!   可她如果不想嫁给魏王,难不成想嫁赵王?   如果公主是打这个主意,那他还是有话要说的。   他怎么都看不出来赵王哪里比他们的大王强了!   张春来都快气炸了,才看到公主睁眼看了他一下,然后……一抬脚就把那个正在给她染脚指甲的青年给踢翻了。   她还生气:“这人什么时候上来的!!”   张春来一愣,顿时深思的看那个青年。   青年被踢也不生气,柔如春风的笑着说:“就在刚才,可能楼下的音乐让公主没听到他上来的声音,足音还是很响的。”   公主气得站起来,整个人火冒三丈,随手抓起旁边的葡萄就砸向青年,还嫌不解气,指着青年说:“你们给我打他!”   青年含笑起身,从殿中涌出十几个或是十八九,或是十四五的青年少年,无不出众,这些人一拥而上,与这个青年嘻闹起来,青年四处躲藏,还笑着对公主喊:“饶了我吧!公主!”   公主充耳不闻,对张春来说:“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张春来从进来后就有些反应不过来,连忙行礼,“拜见公主,不必客气,这是我王对您的心意。”   那边那个青年还在呼喊,她没留多少精力给张春来,草草点头说:“我叫你来就是想说这个,行了,你走吧。”   这就让他走了?   张春来茫然了一下,可此时说要留下也不合适,公主明显被“宠奴”给闹得没功夫理他。   看他不走,可能公主也觉得不好意思,就说:“我让人领你去见父王吧。”   这个好!   张春来从善如流的告辞了。   自有侍从送他去金潞宫。   张春来到鲁国数月,求见鲁王不下十余次,每次都被龚香或其他人阻挠。   公主一回来,倒是立刻让他去见鲁王。   这么说公主还是想嫁到魏国去的吗?   不过这样的公主……   她好像是有些爱好美色……   脾气倒是挺直的……   张春来叹气,觉得大王未必会喜欢这样的新王后。   不过他还是没见到鲁王,因为在半路上,龚香的女婿就来截他了。   这个蒋行云说龚香在家等着见他,备好了美酒佳肴,拉着他走了。   张春来没有坚持要去见鲁王,他顺从的跟蒋行云走了。   ……看来,鲁王和龚四海之间,倒是龚氏占上风。   权臣弱主。   这个消息送回魏国,大王会高兴吧…… 第261章 姜氏有女名幽   “还需要把赵使请来吗?”蟠儿问。   “不用了。两个都请太刻意了, 现在这样刚好。”最好的演员不是演员本身,而是观众的脑补。   她想现在魏使的心中头一号需要注意的人绝不是她这个似乎有恶习的公主,而是龚香与鲁王。   “接下来要干什么?”蟠儿问。   “什么都不干啊。我这么多年没回乐城,应该好好游乐一番。”   龚香很快就开始对魏使和赵使头痛了,因为这两人好像突然有了默契,全都要求面见大王。   但大王根本不想见他们。   大王对公主要嫁给谁, 嫁到哪里根本不在意。甚至大王根本不想让公主出嫁。   他还想杀了公主。   如果一定要嫁, 那就嫁给赵王, 嫁一个老朽的、会让女人痛苦万分的丈夫!   这不是龚香猜出来的,而是他跑到金潞宫站了两天后终于把姜莲给等出来了, 姜莲笑着把大王的原话学给他听。   姜莲道:“不知龚公为何想把公主嫁出去呢?”   似乎人人都认为摘星公主最好老死鲁国,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女人找一个归宿呢?   龚香知道,姜莲也在怀疑他跟公主私下有了盟约, 或许当年公主在金潞宫揭穿大王之前, 他就知情——   或许像公主这样的人真的死了或忘了她比较好。   但又什么要拒绝呢?   公主死了就省了麻烦,可她活着就会有用处, 一个有用处的人是不必去死的。   他不是一个因为恐惧就要把人除掉的人, 他自认不是这种无能的人。他当时留公主一条性命正是因为她有用。   现在到了她起作用的时间了,他难道要因为公主可能会带来的一点点问题,放过与另一个强国结盟的机会吗?   要知道,现在魏、晋、赵三国已经了有了盟约。   正是靠着两个死去的公主,魏与晋,魏与赵都成了盟友。   他不是小看他们的摘星公主,不管她是去赵还是去魏,一定能替鲁国结下一个强而有力的盟友。   在国内,她的权欲可能会替鲁国带来灾祸,可到了他国,她的权欲不管怎么膨胀都对鲁国有利!   现在的魏与赵的王宫中,都没有能与公主一敌的女性。魏王太后?已经犯下大错不敢见人;赵王的寿阳夫人?年老色衰,而她算计赵国先王后凭的可不是智慧。比心狠手毒,他们的公主绝不会落于下风。   或许公主容貌有所不足,可看蒋龙就知道,公主对付起男人来也是颇有章法。   所以,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如何让公主心甘情愿的嫁出去。   姜姬连着数日天天出城游乐,宴请宾客,一时兴起,三更半夜也要叫开莲花台的宫门跑出去玩夜奔游戏。   公主大半夜的带着一群俊秀少年从宫中跑出来在街上玩传花游戏,吸引众人观看,看到美貌的少年就命人“抢”走,天亮才把人放出莲花台,还以装饰着莲花的香车将少年送还。   如果那些少年人有人气愤恼怒倒也罢了,可是他们回家后不但不生公主的气,还露出意犹未尽的意思,甚至有人因此前往莲花台求见公主,道愿为侍从常伴公主左右。   乐城人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说公主娇横吧,她也没害人。有一次一个少年不肯相从,被劫的时候高喊他已有心仪之人,绝不会被公主“玷污”。   结果当时劫人的两个青年就笑嘻嘻的把他放下,还赠了他一条莲花,道:“公子既有心爱之人,公主不愿夺人所爱,还请公子自便。”   众人还道公主这不是很懂道理吗?看,你说你有爱人,公主就不抢你了,这说明被抢的都是没爱人的,也愿意被抢,所以才没人抱怨啊。   公主闹了三五次后,倒成了夏夜一景。   夏天本来出外乘凉的人就多,现在各家少年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簪花妆粉俏立街头,只盼着公主看中他们,带他们回宫。而被公主选中的少年当然就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   更有女孩子也装扮起来,看到公主的侍从骑马而来,如果有心仪之人就伸手呼喊,大声喊出:“带我走!抢我!”   有一次,一个少女这么喊了之后,竟然真有一个侍从拦腰将她抱起,带着在街上跑了一圈后又将她好好放下来,此女见到此人,张口就要许嫁!   姜良脸都被她给吓红了,如果不是蟠大哥让他这么做,打死他都不敢!   此女看他实在不愿,眼中含泪,扯着他的袖子说:“如果以后公主不要你了,你要来找我!一定要来!”   姜良被她拉着袖子,在马背上弯腰伏身,温柔道:“公主不会不要我的。”   星夜、街灯,投射在他的脸上,像梦一样。   此女抖着声音说:“你的名字能不能告诉我?”   “姜良。”他说。   他一直等到此女愿意放开他的袖子才直起身策马离开。   姜俭在等他,见他回来,两人才连忙往回赶。   姜俭回头望了一眼说:“她还在哭呢。”他看姜良,“如果你要娶妻,公主不会不答应的。”   姜良摇头,“我从没想过要娶妻。”但他还是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早被伙伴包围起来的女孩子,那个女孩看到他的眼神,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转回来,快马离开了。   两人是最晚回来的,蟠儿正在等他们。   姜良有些消沉,姜俭担忧的看了看姜良,又看了看蟠儿,上前一步说:“我们回来晚了,劳蟠大兄久等。”   “无妨。”蟠儿看向姜良,对他面上的神情毫不陌生。在他的一生中,不乏对他一见钟情,之后百般示好的男男女女。   他也曾感念于他们的深情,又因为不得不拒绝,而心怀愧疚。   不管他们的身份如何,是不是低贱,能被人喜欢总是高兴的。   而他当时的拒绝,更多的是源于自卑与恐惧。   他害怕这些现在爱慕他的人,在得到他的回应之后,就会变得跟现在不一样了。   他们会像蒋彪一样把他当成玩物,当成炫耀的工具。   那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奇怪的是公主也常常拿他炫耀,他却不觉得生气。   可能是他知道公主的炫耀是出于某种目的,而非是炫耀他的美色本身。   而他也在看到那些人仅仅因为他的脸就放松警惕或对公主轻易的下了论断后觉得非常痛快!   他对姜俭和姜良说:“阿智他们回来了,正在见公主,你们去看看吧。”   姜姬没有主动去寻找姜旦,但却让姜礼他们去看一看姜仁好不好,结果意外发现了姜智与姜仁在一起,而且,姜旦也回来了。   是他主动要求回来的,还想住到外面的摘星宫去。   姜姬都快怀疑他有什么阴谋了。不过在看到他之后,她倒是不再怀疑了。   因为姜旦全身上下都在表达一个意思:给我撑腰的人回来了!   “你不能住在摘星宫,也不能留在摘星楼。你是大公子,你的宫是哪一座?”姜姬问。   姜旦还是很怕姜姬的。她离开多年,一回来又引动四方,长久以来留在他心中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恐怖了。   他不敢不答,“北奉宫……”   怜奴也不敢太“欺负”姜旦这个名义上的大公子。朝午王没有儿子这件事带给鲁国的阴影太大了,在大王没有蹦出另一个儿子的前提下,哪怕姜旦是假的,他也要好好的在宫里,安定民心。   所以,他给姜旦的宫殿是四座大宫中的最后一座,与王后的承华殿互为犄角的北奉宫。   “那就住那里。我给你一些人,今天就回去。”姜姬让她的人先去重新打扫装饰北奉宫,姜旦可以暂时待在这里。   送走姜旦后,她才去看姜智与姜仁。一眼望去,这两个人跟姜礼他们完全不同了。   虽然姜礼他们流落在外,但首先是兄弟们多壮胆气,二来不必像在宫里一样天天担心被杀。   他们看起来都比姜礼他们要年长了。   姜姬笑:“这下,谁是哥哥了?”   姜礼看到姜智与姜仁的那一刻起眼泪就忍不住了,此时破涕为笑,重重的拍向姜智的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低头,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一时,殿中静极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越来越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直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两个,急得像身后有火在追。   是姜良和姜俭,两人扑进来后,蟠儿才跟在他们身后走进来。   “阿智?”姜良是当年亲眼看着姜智走的,虽然也预感到那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但真的得知姜智失踪,而且兄弟们都回来了,只有他音讯全无之后,姜良他们都以为姜智死了。   死在了回乐城的路上。   姜姬在发现没有姜智之后,也以为他死了,她不敢问,也不敢提起,可能是逃避吧,她不想面对。只是默默让人在商城给姜智立了个碑。   结果今天见到姜智了才知道当时他在出城没多久就又回来了,只是他潜入莲花台花了太长时间,又担心被别人发现。而她被送出莲花台时是避人耳目的,现在她才知道,直到她走了一年以后,乐城中的人才知道她不在莲花台,之前不管什么样的流言传播,乐城人信的都不多。   多亏了姜仁和姜智,姜旦才在她离开以后反倒对她的感情更深了。   ——大概是吃了不少亏。   她的心中倒是五味杂陈。难道管孩子真的应该把人扔远一点他才会想家吗?才会感受到父母的辛苦与爱?   她之前管得那么严,他见她就跑。几年不管,一句不问,理都不理,他见了她跟见亲妈似的,还言听计从。   姜蟠龙看到公主陷入沉思,让姜礼他们先离开,好好让姜智和姜仁休息一番。   关上殿门后,他回来问:“公主改主意了?”   姜姬摇头:“算不上改主意,现在这样说不定更好。对了,找到奇云在哪里了吗?”   姜蟠龙说:“他就在金潞宫后殿。”   这可有点麻烦了。   “能把人绑来吗?”她问。   姜蟠龙说:“要花些功夫,倒也不难。只是公主,人绑来了还要送回去吗?”   她点头。她要奇云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消息,而是想让他做点事。   姜蟠龙说:“那我想想办法。”绑人容易露马脚,还是让奇云亲自送上门吧。   龚香叫来蒋龙,“你去求见公主,送出此物。”   他推出去一个木盒。   蒋龙打开一看,见其中是一枚玉璧,上面刻着一个纪字:幽。   蒋龙在口中念了数遍:“这是爹爹给公主取的名字吗?”为何取这么个字?女子的名字难道不该更美好些?   龚香道:“公主既已长成,也该有个名字了。你把此玉拿给她,看她喜不喜欢?”   蒋龙有些诧异。就算是他都不敢妄言了解公主,龚香与公主只见过了了数次,竟然自信可以讨好她吗?   幽。   公主会喜欢这个名字吗?   “幽?”姜姬取出玉璧,玉是美玉,纪字的幽是一个山中有林的形象,茂密的林,也可做水。   山中有林,或水在山中。   姜幽……   没什么不好。   这个字说起来似乎不想女子的名字,但细品起来,却并不讨厌。   姜元给她取的名字就是个直译的“姜氏的女儿”或“姜氏的公主”,他用这种方式来直白的告诉别人,这是他与人偷情所生的孩子。   其实为什么没有人早早的发现呢?如果她真的是姜元的孩子,他会这么对她吗?   可想起姜元的本性,她又觉得就算真是他的孩子,他也不见得能有多慈爱。   “公主喜欢?”蒋龙问,表情像是在盼着她不喜欢。   姜姬点头:“喜欢,既然是龚公的心意……对了,你有好消息了吗?”她笑着问。   问到这个,蒋龙就难免不舒服。他这段时间试着接触龚香手下的人,可经过他的试探,这其中没有一个人肯为他所用。   难道他要把这些人都杀了吗?   杀了他们之后,他要用谁呢……   姜姬上前在他脸颊上轻轻咬了一下,轻声说:“如果你不行,那就替我把冯瑄请来……”   蒋龙一时之间目眦欲裂。   姜姬坐回去,正色道:“我再给你一段时间,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蒋龙的声音都不稳了,“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龚香?”   “说什么?说我引诱你除掉他吗?”姜姬轻笑,“你以为这会惹怒龚香来除掉我吗?”   不会。   蒋龙无比的清楚!   这只会让龚香欣喜于多了一个可以拿捏公主的把柄!   姜姬往后一靠,“那我又为什么要害怕呢?不过,龚香知道后你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公主是不可替代的,蒋龙不是。他敢说,龚香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蒋龙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看向姜姬的目光中第一次染上了惧色。 第262章 疑问   蒋龙以为自己才是主导者, 在两人的关系中,始终是姜姬在求助于他。但此时此刻他发现,一切都错了。是他成了别人手中的工具,用来给龚家致命一击的一把刀。   可悲的是就算他发现了,一切也由不得他了。   而此时他才明白不管是蒋家或龚家对他都已经够好的了。蒋家的人发现他可能杀了蒋彪后也没有打算要他的性命,是他不想从家族的中心沦落到边缘去, 以后要看蒋良他们的脸色生活才跑到龚家去的。可他在龚家能用来交换的无非是他的婚姻, 还有他蒋家人的身份。   这无关性命。   但公主却……不在乎蒋家!或者说, 如果他反抗,那在龚香死后, 蒋、龚两家会立刻对立起来!   可他能不杀龚香吗?   公主一旦把他们的盟约偷偷告诉龚香,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顺从公主, 得到龚家, 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褪去男女之间的情丝牵系,就只剩下□□直白的利益交换。   蒋龙从未这么清醒过, 因为他明白就算明知与公主结盟是与虎谋皮, 他也愿意一搏。因为公主给的诱饵实在太诱人了。   他离开前还是难免带着嘲讽对姜姬说了一番话。   “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哪个男人能安心的把你抱在怀里,一辈子跟你睡在一张床上?”   在他走后,姜姬想起了她上辈子选的男朋友。   两个性格相近的人果然没办法塑造幸福生活,事实上他们确实每一天每一刻都在互相提防、互相算计。在她自我催眠的时候还想这大概就是独属于他们的情趣。   不过事实证明这是她的错觉。他们的诉求其实一样,错误的以为能在同类身上找到认同感,但认同感是有了,安全感却从一开始就没有。   就像蒋龙,她本来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能再持续一段时间的。   但事情就是这么不顺利。   她摸了下那块玉璧,交给蟠儿去收藏起来。这种命名玉璧在这个时代有一种替身的意思,可以用它来挡灾,也可以被人偷走用来诅咒她。想到这里,她叫住蟠儿:“找几块玉仿制几个。”   蟠儿虽然不解,但也遵命照办。   她虽然不信这东西真的能诅咒她,但既然这里的人这么相信,而她现在也确实很招人恨,那还不如事先准备好,到时真有人祭出这一招,她也不至于没办法应对,李逵和李鬼的招数是百试百灵的。   与其防着一块玉璧会不会被偷走,倒不如想办法化劣势为优势。   姜武到了,他照例陈兵在外,只随身带着几百个人进了乐城。   关于他每回到乐城来都带么多兵的事,龚香也曾隐晦的提醒过,但已经领悟到手中的兵就是他和姜姬保命的法宝时,他就没有理会龚香的话。   龚香当时就觉得此子不驯,如果不早日想法降服,日后必成大患。   可当时乐城中已经没有能牵制住姜武的人了。   大王谁都不见,姜武也几乎不去求见大王。虽然龚香猜测大王与姜武之间有了嫌隙,但他认为就算他去告诉大王让姜武不要把兵带来,大王也绝不会理会的。   与姜武算是兄弟的姜奔倒是在大王身边,可两人早就不像当年一同入城时那么亲热了。特别是姜奔,他从姜武手中“抢”来的兵最后又都跑回到姜武手中去了,这让姜奔认为一切都是姜武的阴谋。   他现在反倒是躲着姜武,因为他害怕姜武把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军队给抢走。   姜谷已经出嫁,何况一个女子,龚香也根本没考虑过她。   想来想去,竟然只有公主。   现在公主入他手中,这只猛虎,也该收服了。   龚香听姜武回来了,径直住进了摘星宫,这也是照旧的,他就命人去摘星宫问候姜武,并请他到家里吃席,替他接风。   不料,从人回来后说姜武说日后有空再来,这次只能辜负好意了。   龚香稀奇道:“他有事要办?”随即想起,“是不是要去见公主?”   姜武是个不爱交际的人,他和公主都是一对怪人。但至少公主还跟商人交朋友,对冯、蒋、龚家也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绝没有视而不见。   姜武就是对乐城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视而不见。   龚香还是自己送上门去,才厚颜攀上了姜武。   从人说:“见人往宫里去了,是个长得怪好看的青年人。想必是公主留在摘星宫等将军的。”   如果说龚香曾经佩服过哪个女人,也就是宫里的公主了。事事想在前头,除了他爹和蒋淑,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呢。   但姜武也没进宫,反倒是第二天去了冯家,虽然没停留多久,但似乎是事先带了礼物去的。   礼物!   龚香都不知道姜武竟然还有上门拜访要送礼物这个知识!   ——必定是公主教的!   公主是不满他拿赵使与魏使来威胁他,打算把冯瑄给拉进来吗?   他问蒋龙何在。   阿悟听他问就亲自去打听了一番,回来说:“听说十天间他半夜从宫里被人赶出来了,从那天起心情就很坏。”   龚香:“……”   难不成,他还要为女婿和公主的感情不顺找原因,还要促成他们合好吗?   阿悟问:“你何不亲自求见公主?”只找蒋龙传话,怎么知道其中不会出问题。   龚香摇头,“我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去求见一个小女孩?”   何况蒋龙早已倒戈,他又有什么事会惹怒公主?他都已经让阿好最近不要去找他了,就算这样,两人都能生气?   ……总不见得公主想与蒋龙私奔吧?   他摇了摇头。公主和蒋龙都不是小孩子,他们不会做这种事,再说这两人间有多少真诚还不好说。   应该是起了口角,公主恰好想晾一晾蒋龙。   只是这也太不巧了。   姜武来了,还去了冯家。如果他料得不错,冯瑄很快就会去见公主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就听说冯瑄进宫了。   阿悟还说,“让你去你不去,怎么人家冯玉郎就能去见公主?”   龚香:“……”   人生至此,还要对着一个小女孩低头吗?   罢了罢了,该低头时,他也低得下去。   只是现在进宫找公主倒像是要跟冯玉郎打擂台,难免令公主自满骄傲。他还是等冯玉郎出来后,先去见冯玉郎,至少他们两个要明白,不能叫公主给牵着鼻子走。   冯瑄求见是因为姜武来了,还带来了给冯班、冯理的礼物。   姜武说起来也算是冯班和冯理的舅舅。但他和父亲从来不告诉冯班、冯理这些事,连公主应该是他们的小姨这件事都没有说。   父亲告诉姜谷后,她也没有对两个儿子提起。   他希望这两个弟弟能在长成后,心智成熟后再得知此事,这对他们更好。不然在还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母亲出身平凡,却有一个不平凡的姐妹和一个不平凡的兄弟,这会影响他们的心性。   姜武以前也来看望过他们,但只是敲开门,问了门房几句后,连门都没进就走了。   过门不入,这种娘家人真是……太守规矩了。   姜谷说他们那里都是这个习俗,娘家兄弟来了也只会在门口问一声。   冯宾只好告诉她在乐城,最好还是请兄弟进来喝个茶,吃顿饭。乡下穷,没东西吃,请娘家兄弟吃饭就不太好,可冯家不穷,所以不必在意这个。   可从那以后姜武就不再来了。   这是他第二次登门,看样子不但事先洗了澡换了衣服还修了面,竟然还带了礼物,真是太周全了。   ——这是公主交待他的吧?   冯瑄领会到这个就来了。   公主上回把他赶走是因为怕让蒋龙发现,现在她回到乐城,也不必再顾忌此事。   “公主。”冯瑄进门行礼。   “先生请坐。”姜姬说,“我有事要请教先生。”   冯瑄有些受宠若惊,道:“公主尽管直言。”   姜姬似乎有些犹豫,遣退左右,压低声问他:“为何我回来这几日,听说大王竟然这几年都没见过人?有人曾经见过大王吗?”   冯瑄一怔,顿时毛骨悚然!   公主是在暗示金潞宫中又有了一个被藏尸冰窖的大王吗?!   仔细想来,他们真的没有人再见过大王了。   最多也就是听到声音,还是隔着门的,大王久病,声音时断时续,有些变化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是真的,那大王是什么时候……难道他已经死了几年了吗?   他的心中顿时乱成一团,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又通通溜走。   公主还在等他的回话,他僵直半晌,结巴道:“容……容我想想。”   这真的要好好想想了。   如果再来一次朝午之祸,鲁国真要撑不住了。 第263章 定计   对于大王, 冯瑄很难从心中找出什么崇敬来。   他最好就像一尊神像那样坐在高堂上,不说不动就行了。   这样底下的大臣们还能一天三柱香的供着他。   传说中的英伟之主,人世间是没有的。   他也早就失去了对大王的期待之情。或许之前还有过建功立业的美梦,但在被龚香挤出莲花台后,不得不说,他有些心灰意冷了。   但他还不能就这么走, 冯家还需要他替冯家留下一团火种。   公主说起后, 他直到离开莲花台都有些神魂不舍。   车到了家, 车夫见他不下来,伸头喊他:“叔叔, 到家了。”   冯瑄才从车里慢吞吞的下来,候在车旁的小童上前扶住他,道:“路公子回来了, 还有, 龚家人来拜见叔叔,想请叔叔去家里饮茶。”   冯路, 是当年冯营身边的小童, 在冯营临死前收为养子了。   冯营死后,冯路却不肯留在冯家,而是背着包自己一个人跑了。   他从小在冯家长大,虽然也是被冯营亲手教过的,诗书武艺都有一些,但他从来没出过冯家十里之外,冯瑄实在是难以放心,就道每年冯营祭日时,他要回来给冯营上香。   从此,冯路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阿路回来了?”冯瑄听到后,连忙进屋,果然看到他正在考校冯理与冯班。   冯理和冯班都不知道冯路的出身,而冯家其他人也没人把冯路当外人,所以他们都以为冯路是家里的小叔叔。   冯瑄进来也是喊:“小弟回来了,这次多住几日吧。”   冯班和冯理告退出去,冯路转过来对冯瑄说:“不,我今天就走。”   冯瑄忙道:“怎么才来就要走?”   “我就是来给爹上柱香。”冯路很冷漠。   不管当初冯家其他人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把冯营给赶出去的,在他看来,他们就是把冯营给扔出去了,甚至冯营最后的死,冯家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如果不是为了祭祀冯营,他根本不会再回冯家来。   冯瑄苦留不住,只得给他多准备些盘缠行李,还要再送他两个人。   冯路摇头:“我本就是下人,用不惯人。”   “你是大伯父的儿子,也是我的兄弟。”冯瑄说。   冯路沉默下来。   这也是他没办法去痛恨冯家人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他们是冯营的血亲,更因为他们真的把他,这个冯营从人的孩子,冯营的养子,当成了冯家一员。   冯瑄沉默了一下,叹道,“你能在乐城多留两天吗?有件事,我必须去查一下。”   冯路问:“什么事?很危险?”   冯瑄有个主意。   从他离开莲花台时,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就有一股寒意不停的涌上来。   可他思前想后徐久都找不到答案。但在看到冯路的时候,他就想把冯班和冯理兄弟两人,分出一个来让冯路带走。   如果……仅仅只是如果,冯家会有什么不测,那至少冯家还会留下一滴血脉。   可他想不出危险来自何方。   除非公主在摘星楼说的话不是猜测,而是她在回到莲花台后发现了什么,却要借着他的手揭开。   ——大王真的还活着吗?   一想到这个,就让他寒毛直竖,外面艳阳高照,他却浑身发冷。   如果大王已死,那大王死了几年?是什么时候死的?是谁隐瞒他的死因等等,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竟然都没有发现!竟然不知大王已死!   他们会成为千古罪人。   龚香,他,蒋龙,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冯瑄在这个深夜,坐着一辆不起眼的车,从龚家后门进去,求见龚香。   龚香问阿悟:“真是冯玉郎?”   “是。”阿悟说。   冯玉郎深夜前来,要求密见龚香,还要他屏退左右,身边不得留人。   这么郑重,还发生在他去莲花台见过公主之后。   龚香难免怀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逼得冯玉郎一刻都等不得,不得不赶来找他。   “让所有人都回到屋里,不许在外面乱走,灯都熄了。”龚香道。   阿悟去照办了,不过须臾,龚家一片漆黑。   阿悟去领冯瑄进来,他熟悉路,不怕在漆黑中撞到墙或走错路。叫他吃惊的是冯玉郎胆子也不小,竟就跟着他来了。   他可是吃过龚香的亏的,竟然也不怕?   不过他知道,龚香和冯玉郎都是一种人,他们不管怎么斗,都只争输赢,不取性命。   这叫什么?君子之风?   就算要杀人,也明刀明剑的去夺,而不是暗室相欺,暗箭伤人。   龚香只在自己的屋里留了一盏豆灯,阿悟领着人进来时,他正在玩盲读,就是拿手摸着竹简上的刻字读书,这据说是一个很穷但很有才华的人,想读书,家里又没钱买灯油,为了省钱就在星月之下以手触书来读。后来就成了一种风雅之举。   听到脚步声,龚香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相迎:“玉郎,久违了。”   一看冯瑄脸色,他就知道这冯玉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公主告诉了他什么,叫他半刻也等不得。   龚香拉着冯瑄一同坐到他的榻上,阿悟上了两盏茶后就退出去了,守在门口。   门与窗户都敞着,夏夜的蝉啊蚊子什么的唱的此起彼伏,热闹得很。   龚香把灯吹熄了。   等月光照进来,屋里就亮起来了,也能看清彼此了。   龚香问:“何事叫玉郎如此忧惧?”   冯瑄单刀直入的问:“四海,宫中大王可安然?”   龚香不解,“此话从何说起?”   但他也不是傻子,都经过朝午之祸,稍稍一品味,就叫他明白了□□分。   可冯瑄明摆着是来质问的,龚香就算心里翻江倒海一样,面上也不能露出分毫。   “玉郎若是担忧,明日与我同见大王如何?”   冯瑄摇头,叹气,疲惫道:“四海,我不是来问你的。我是想问,如果是真的,你可有应对之法?”   龚香也说了实话,“最好的应对之法就是这样下去。”   莲花台里如果真是个假大王怎么办?   那就让他继续扮下去。   现在再想,大王不肯露面,来来回回只有人听到几句不真切的声音,见到的只有姜莲而已。   那大王要是真的早早就死了,也没什么稀奇的不是吗?   但这对鲁国有什么危害吗?   没有啊。   如果大王已经死了一年了,这一年里鲁国好好的;如果他死了两年了,这两年里也好好的;就算他在那之后就死了,死了五年了,这五年鲁国也没出事!   那就这么下去!一直这么下去!   不管姜莲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他是想霸占大王的国库也好,是眷恋权势也好,他把“大王”扮演得很好,这就行了。   龚香以前是不知道,他现在知道了,还愿意帮姜莲描补一二,直到这个“大王”该离开为止。   冯瑄目瞪口呆。   “你这是异想天开!”他气得要站起来,被龚香拉住,“大王终归还是要出现的!这样下去,也是终归会被人发现的!”   “谁会发现?”龚香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你是说公主吗?”   早在刚才,他就想到了,只有公主,她一回来就发现了此事,然后告诉了冯瑄。   她想用这件事做什么,他还不知道。但他能明白她为什么选冯瑄。   因为冯家人,还是有一份天真在的。就算他们自己也不相信公理与正义,但在他们的信仰中,始终都有公道在。   所以冯瑄一知道此事,就一定会想办法查证,她才好操作。   如果直接找他——假使公主想利用这件事谋求好处,那找他才是对的。可直接找他,绝没有绕过一个冯瑄再“通知”他要好。   至少看在冯瑄也知情的份上,为了让公主满意,他必须要提出能让公主心动的条件,公主那边的余地也更大。如果直接让蒋龙把话带回来,那龚香最有可能做的就是置之不理。   ——他现在就想置之不理。如果不是冯瑄也知道了……   “先不说公主。”龚香说,“只说揭穿此事对鲁国有何好处?”   没有。   连冯瑄都要承认,大王“不在”的这几年,鲁国朝中实在是很平静,很安祥。   一旦揭穿,公主的婚事首先是不能提了,大王既死,公主要先守孝吧?守多少年就要看公主对大王的孝心了,鲁国历史上守的最长的是九年。而姜旦会是一个比姜元更好的大王吗?   他实在没信心。因为少年人,总是有着种种奇思妙想,还最不愿意听别人的话。   “所以,有什么比现在这样更好呢?”龚香柔声道:“公主那里,当然还要细细安抚为上。”   “参见公主。”奇云只是一个深揖,膝盖都没有弯一下的。   姜姬不知道蟠儿是怎么把人给弄来的,奇云是自己走进摘星楼的。   深更半夜,做贼一样,悄悄溜进来。   “我有一物,愿献给公主。”奇云捧出一颗香丸,此物莹白如玉,香气扑鼻。   “此物何用?”姜姬看蟠儿接过来了,才问。   奇云道:“此物可令公主身边男子服下,他会对公主言听计从。”   姜姬:“……”   这么直白好吗?   她听懂了。这是给男宠用的春药,可以令其金枪不倒。   ……看来她豪放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搞得这奇云一上来不干别的,先推荐春药给蟠儿。   她看了眼蟠儿,他倒是还挺淡定的。   她有点想笑。   这个奇云,是个妙人呢。   也叫她看出了这是个什么人。   她也就直接起来了:“我有件事,想问先生。”   “公主请说。”奇云很顺从。   虽然他一进来就表现得像个高人,但态度上却像商人。   也就是说,什么都是可以谈的。   “大王如何?”姜姬。   奇云满面红光,信心百倍:“大王精神健睿,百寿可期!”   “太久了。”她说。   奇云明显愣了。   “我等不了那么久。”她说。   奇云看看公主,再看看仍捧着药的青年,换了颜色,声音压低,说:“大王服药日久,大概还能再撑两个月。”   这可是实话了。   “太久。”   不料,公主还是这两个字。   奇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然郑国先王是怎么死的?他能收先王的钱,当然也能收现在这个郑王的钱。   但那是个公子,这是个公主。   “公主此举是何意?”奇云不解。干掉亲爹你也不能继位,当公主的就是在自己亲爹手底下当才好啊,换成兄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姜姬知道不叫这个人看底牌是不行的,就示意蟠儿领他去后面看一眼。过一会儿,两人就回来了。   奇云看到了两个男孩,一个大些,一个小些。   大的是姜旦,北奉宫收拾好了他也不肯走,死活要赖在这里。还跟羊崽玩得很好——他还不知道羊崽是谁。   “这两个都是我的弟弟。我没有兄长。”姜姬说。   奇云佩服的看着公主,看来此女野心不小啊。   奇云道:“愿为公主驱策。”看公主这样,估计他这回可以在鲁国多住几年了。 第264章 送行   秋风乍起。   这天早上起来, 纵使艳阳高照,乐城的人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来自秋天的凉意。   秋风吹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等到太阳再升高一点,秋老虎的威力又让大家恨不能躲在屋檐下、树荫里了。   “哈啾!”姜姬打了一个通天大喷嚏,蟠儿立刻就让人把门窗重新关好,他上前来替她看病。   “你行吗?”她好笑道, 声音有点发闷了。   蟠儿倒是很认真:“黄老教过我辩症, 我先粗略的看一看, 等下午再从外面请大夫进来。”   姜姬摇头了。   现在的大夫跟骗子基本上是一个系统的。   因为系统的医学还没有发展起来,各家大夫大半都是自学成才, 在广大炮灰身上磨练自己的技术,等炮灰死得够多了,他自己也会归纳总结了, 大概就能称一声名医了。   以前她听过一个笑话, 一个大夫治好了一个绝症病人,病人非常感激他, 问他是怎么治好的, 因为他看过非常多的大夫,他们都没办法,说他死定了,这个大夫就说了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哪一味药把你治好的。”   这其实是句大实话。   由于大夫医死的人太多,为了避免伤人害命,也为了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现在的大夫无不擅长嘴上功夫与脚下功夫,关键时刻,一要会说,二要会跑。治病的方不会不要紧,治不死人的方子一定要记几个。   她可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去试现在大夫的医术。   “还是你来吧。”她更信得过蟠儿。   蟠儿也确实很紧张,切脉观色,还让她伸舌头来看,又扒开她的眼皮,最后还跑到殿外,过了半刻又回来。   姜姬警觉道:“……你去干什么了?”   蟠儿一怔,实言相告:“我去看了看公主昨夜的尿液。”   “……”姜姬。   “小便黄赤,量少。”他继续说,“牙龈发红,眼睛还有些水肿。”   剩下的人都听得很认真,就她一个不太是滋味。   人,太认真了,也不太好……   最后他诊断她先是有点秋燥上火,然后又有点着凉了,两个病一起发出来,看起来倒像是炎症感冒。   让姜礼先给她炖个水梨吃,他再去给她找些葱白烧着喝。   “不是该喝点花椒水、生姜水吗?”姜礼问。   “那都是热性的,公主现在不能用。”蟠儿道,别最后感冒好了,起一嘴大泡。   葱白更温和些,效果也不差,就是味道可能公主不会喜欢。   姜姬最后捧到手里是一碗放了蜂蜜的温汤,倒是没看到半颗葱白。   甜丝丝的。   因为牙龈肿了,早上就没吃饼,喝的是粥,她一入口就尝到了葱味,但也看不到葱。   叫蟠儿这么一折腾,到了中午时,她就没那么困倦了,身上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下午太阳快落下时,到外面太阳地里走了一圈,出了一身汗,回来又被蟠儿隔着帘子教几个宫女给她按摩了一番,按得她昏昏欲睡。   眯了一觉,再睁眼,天已经黑透了。   蟠儿走进来,对正准备再喝一碗粥就继续睡觉的她说:“金潞宫的灯,熄掉了一半。”   姜姬把碗放下了。   关于什么时候送姜元去死,她还没有考虑好。首先,龚香和冯瑄都还没解决掉;其次,焦翁也还没有赶到乐城,跟蒋良回家——她连他有没有成功接到蒋良都不知道。   这就是在这种通讯不畅的地方玩队伍配合最大的不便了,信息不能及时有效的传递,搞得她很被动。   奇云很痛快的答应了她送姜元下地狱,她也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要在旁边看着。   她要亲眼看着姜元咽下最后一口气。   其他的事她不做干涉。姜元死时最好没有外伤,没有明显的毒物反应,因为事后还需要做一些铺垫工作。如果尸体太难看,很不利于她后面的安排。   奇云全都答应了。   她有时可真觉得……这种人才,相见恨晚。   不过在此时遇上奇云是正好的。他已经衰老,只想找一个安身之所安度晚年,又有一身所学可为她所用。再早十年,奇云都不会如此驯顺的配合她,她也不能这么简单就打动他。   奇云说,当他制好药时,会熄掉金潞宫一半的灯做为信号。   整个后半夜,她一直都睡不着。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起身,在蟠儿沉默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梳发、熏香。   她没有吃饭,因为觉得恶心。   一股难言的恶心缠绕着她,让她无法摆脱。   杀人,带来的永远不会是痛快,而是伤害。   但如果不杀了他,她又怎么对得起那一缕香魂?   或许她根本不需要她替她报仇。或许,她根本不知道害了她的人是谁。   报仇安抚的是生者的灵魂。   ……可她真的被安抚了吗?   除了她之外,这个世上还记得她的人,真有会为姜元的死而欣喜吗?   姜武、姜奔、姜谷、姜旦。   ……   她走在前往金潞宫的路上。   身前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   来到宫门前,门前没有侍人。蟠儿越过她先推开门,然后留了两个人在门外守着。前殿空荡荡的,一个人都看不见。   她穿过前殿、走过幽深的走廊,绕着回廊穿过繁花如锦的中庭,走进了中殿。   这里仍然没有人。   看来奇云比她想像的更能干。他把金潞宫的人都调开了。   蟠儿对姜礼说:“去找出这里的人都在哪里,确保他们不会乱跑出来碍事。”   姜礼带着人走了。   蟠儿跟随着她,继续往里走。   后寝殿就是姜元住的地方,他见人多数是在中殿与前殿。现在那里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使用过了。   穿过后庭院,就是寝殿。   摘星楼里,姜旦有些心烦意乱。   他找到姜仁,悄悄对他抱怨:“那个羊崽,知道的东西比我还多……”   姜智在一回来的时候就被人叫走了,公主有很多事要他去办。虽然还有一个姜仁在,但姜旦还是有种自己的人被夺走的感觉……   其实姜仁与姜智都是公主的人。   可是他们相伴数年,难道就没有几分情谊在吗?   姜旦本以为姜智是不会走的……   不过他这次没有抱怨,反而对来通知他的姜什么……俭说:“阿智一直想你们,就让他跟你们去吧!”   他已经知道自己不该抱怨,不该惹公主生气,不该表现得不够好。   可他没办法表现好啊。   那个羊崽……   不知为什么,他和这个小家伙住在一起,平时人人都有工作的时候,就他俩无所事事。   而且姜礼他们都明显更喜欢羊崽。   最可气的还是羊崽是读过书的!他还会背书!还会写字!   他都没想到,这么个小孩子都会的东西,他却一点都不会。   他现在有一点后悔,当年王后要教他的时候,他应该去学的……   姜仁安慰他:“不管怎么样,公主都是喜欢你的。”   是啊,这句话一说,姜旦的心就放下来了。   他能感觉到公主确实是喜欢他的。   可能不像他想的那种喜欢。但他带着人找来了,公主什么也没说就接受了他,赖皮不肯走的时候,公主最后也顺着他了。   比起前几年整个莲花台的人都对他们视而不见,宁可眼睁睁看着他们像乞丐一样四处偷食,也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提供一个安身之所。   这里的人,全都理所当然的接纳了他们。   姜仁说:“你也可以平时多关心一下公主。我听说公主昨天着凉了,喝了一天的药。”   姜旦转了下眼珠子,“那……我去找公主好了。”   他也想跟姐姐更好一点,让姐姐更喜欢他。   姜旦在宫里四处偷溜已经成了本能,他想悄悄去见姜姬,不想让人知道。   这种事对他来说很陌生,让他本能的有点害羞,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他想等成功之后……他和姐姐变得很亲密之后再吓所有人一大跳!   可公主好像要出去?   他没有钻出去,担心会打扰到公主的正事。   他默默的等着,想等一个机会,等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他再出去,就说两句话。   他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   姐姐,听说你生病了,你好了吗?   姜姬走向金潞宫时,他有点紧张,连忙跟了上去。   他听姜仁说过,公主回来是为了嫁到外国去。所以他才这么急着想和公主合好,让姐姐喜欢他。   不然等她到外国去,他们就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他还想跟她一起走。   不知她愿不愿意……   他知道,公主可以轻松的带走姜仁与姜智,却很难带走他。   他虽然还不太懂这里面的缘故,但他知道他是大王唯一的儿子。既然是唯一的,那就应该不能走吧?   他想等他和公主的感情好了之后,再求她带他走会更容易成功。   看到金潞宫时,他猜到姐姐是想去见大王。   他不记得大王长什么样,但他知道大王对他不怀好意。对姐姐也是。   如果他真的爱他们这对儿女,就不会把姐姐送到外面去,不会让他在宫中偷食过活。   姐姐去见大王,会不会有事?   姜旦担忧的跟上去,在看到宫门前有人守着之后,他从以前偷食时的粗役们通过的通道中轻松的溜了进去。   后寝殿门窗紧闭,所有的帘子都拉上了,殿中昏暗,点着灯。   姜姬走进去,看到了奇云。   “怜奴呢?”她问。   奇云道:“已经缚在屋里了,公主随时可以把人提走。”   他和姜莲配合多年,又事事伏低做小,姜莲对他根本没有提防。   姜姬对蟠儿点了点头,蟠儿去了。   姜姬坐在卧榻前,好奇的往里望。   那里躺着一副活骷髅,散发着恶心的药臭味,他还在喘气,张着嘴,拼命、努力的吸气,可呼吸对他来说太辛苦了,他努力的吸也吸不到足够的空气,还要呼吸一次,停了一息再继续下一次。   “他还能看到人吗?还能说话吗?”她问。   奇云头都不抬,在榻尾轻声说:“能看到人,只是需要叫醒,也能说话,不过会乱叫。”   “哦,那就别说了。”她说。   她是想痛快痛快,不是想把人引来。   奇云闻言就上前把一个香囊塞进了姜元的嘴里,他的呼吸立刻就变得艰难了,等他睁开眼,就看到奇云正抱着他的头,把一条丝巾绕过他的嘴,绑在脑后,免得他的舌头把香囊顶出来。   “呜!呜!”他开始挣扎起来。   但手脚无力。一半的身体本来就像石头一样,另一半的身体在喝了药之后是很有力气的,但今天,它们变得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   他扭头挣扎,看到了坐在榻前的人影。   “呜!”他以为是怜奴,连忙喊他,但瞬间醒悟就算真是怜奴,他也正要和奇云一起害他。   但他立刻看出那是个女人,披发的女人。   王后?   不,此女没有遮挡容貌,她的脸是迎着光的,他能看得很清楚。   这是个比王后年轻得多的女人,而且没有王后美丽。   她是谁?   姜姬惊讶的从姜元眼中看到了茫然。   天啊,他根本就不记得她了。   或许人是记得的,就是想不起来脸了。   她突然失去了逗他的兴趣。   “还要多久?”她问奇云。   奇云,“因人而异。”他看了眼天色,“但不管怎么样,天黑之前一定会有结果。”   姜旦藏在侍人、粗役们通过的窄道内,隔着门,他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听见公主在里面,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病人。   公主说的话……让他浑身发寒……   老人是大王吗?   公主要和大王一起杀掉一个人吗?   是谁?   他以为大王讨厌他和公主,难道大王和公主才是一伙的吗?   姜旦只靠习惯藏在这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脚都蹲麻了,变得没有知觉了,才听到外面又有了声音。   姜姬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血红的晚霞挂满天空。   姜元刚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比奇云想的还要能撑一点,他撑到了最后。   而他在死之前已经领悟到她是谁了,那一刻他暴发出来的怒气全都从他的双眼中暴露出来。   姜姬一直觉得很好奇,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那她的报复,在他看来就是恩将仇报。   她对门外喊:“把怜奴带来。”   蟠儿把怜奴给拖进来了。   怜奴刚才一直在殿外,他知道殿中发生了什么。在看到蟠儿那张脸时,他立刻想起了他。   公主在里面。   那大王会有什么下场就显而易见了。   蟠儿把他嘴里的布团拿走,他看了眼榻上的大王,他一定已经死了。   奇云站在公主身侧。   此生他没有佩服过谁。   唯有公主。   “公主要我做什么?”他问。   姜姬稀奇道:“你难道不为你的大王难过吗?”   怜奴笑:“这一天,不是早就注定的吗?”大王没能杀了她,那现在这一幕又有什么稀奇的?   “公主留下我,想必是有事要我去做。”他说,“公主吩咐便是。”   他认为他还是很有用的。   他是大王在死之前唯一任命的近臣,不管公主想做什么,都离不开他的帮助。   何况,让他在门外等大王死,不就是想收服他吗?   “不。”姜姬起身,“我只是觉得,该先杀了他,再杀你。”主犯刑最重,从者次之。   怜奴一愣,头发就被身后的蟠儿给提了起来,不得不仰起脖子,露出要害。   他的双手双脚皆被缚在后。   他无法反抗。   他眼睁睁看着公主走近,拿出短匕。   “我已经让你活得够久了。”   他听到这句话,就感觉到喉间一寒。   刀锋不熟练的先轻后重,划过他的颈。   血喷出来。   公主站在另一侧,没有被溅到。   看来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在死之前,怜奴想起了蒋淑的书房。当时他刚失去一只眼睛,伤重难治,蒋淑陪着他。   “有一种人,你见到就要除掉。那就是你的死敌,你会知道你要做的事,或者你这个人本身,就是他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不管你是曾经得罪过他,还是将要得罪他,都要先把这种人除掉。”   ——可是,爹爹,你从没教过我,女人也需要如此提防啊……   外面渐渐静了下来。   姜旦又等了好一会儿,等外面一片死寂之后才偷偷溜走。   他回到摘星楼,姜仁正在找他。不过他们的默契让他在找姜旦时没有告诉其他人。   “你到哪里去了?公主早就回来了。”姜仁说,他握住姜旦的手,发现他的手像冰一样冷。   “我要去找大兄。”姜旦苍白的脸,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惊惧的兔子,“大兄在摘星宫,我想去找大兄。”   “不行。”姜姬对姜仁说,“我知道摘星楼有些狭小,但阿旦不能离开莲花台。你问问他想不想去北奉宫。”   姜仁本以为姜旦肯定不愿意,结果这回他愿意了,而且一刻不等,当晚就带着人跑到北奉宫去了。   等姜旦走后,蟠儿对姜姬说:“今天没有人看到旦公子。”   姜仁却留在摘星楼。   如果真的那么巧,今天在金潞宫的事被姜旦看到了……   姜姬听了以后觉得没什么。   说不定这样更好。   因为畏惧是比爱戴更深刻的一种感情。你会背叛你爱的人,却不会背叛你恐惧的人。 第265章 悲惜   姜元被小心翼翼的存放在金潞宫地下深处的冰窖里。   而怜奴则被粗役们放在车上, 送到了城外的乱坟岗,草草的掩埋了。   他虽然曾经身居高位,但他没有家族。他是蒋氏奸子,蒋家没有他的名字;他虽蒙大王赐姓,但现在宫中是公主做主,大王已经躺在冰窖里了。   无人收敛的尸首, 没有归葬处, 只能送到乱坟岗了。   之后, 莲花台……一切如常。   “公主,姜奔求见大王。”姜礼说。   金潞宫中原来侍候的侍人、宫女全都继续留在原地, 他们本来也没有见过几次姜元,姜元贴身侍候的事一直都是怜奴做的,所以奇云暗害姜元才会那么容易。   在怜奴消失之后, 姜姬让姜礼过去了, 他是公主送来的人,侍人和宫女没有丝毫反抗就接受了他们的新管家。   这都是托怜奴的福, 在他的调教下, 整个莲花台的侍人和宫女全都养成了不多问、不多看、不多听的“好习惯”。   这让姜姬接管金潞宫容易了很多。   “他居然在城里吗?”姜姬坐起来问。   从她回来之后,先打听的就是姜奔的去处。结果得知姜奔早在去年就不肯再住在宫里了,他住在宫外,听说是别人送了他一个府邸,还有了妻妾和儿女。   现在他可比姜武更像个将军,府中人手一概不缺,长史、军师都有,各种配备齐全得很。   这当然都是他的“资助者”送给他的,同样是在资助者的支持和帮助下,他才有底气跟怜奴对着干。   之所以他要离开莲花台,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五千多士兵了。   不是军奴,而是士兵,有兵籍的军户。他们通常一家几代都是士兵,有留传下来的兵法、剑法、棍法等武书,堪称家学渊源。   这样的人家都不是普通百姓,多数家中都有恒产,有大宅、有下人管家、有良田奴隶。   他们的子弟也是从小读书,诗书武艺都会学习。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皆是如此。   他们投到姜奔麾下一般会自带马匹、甲衣、武器,有的人还会带上自己的小兵,也就是真正的军奴。这些军奴大多身有武艺,或身强力大,他们自卖自身成为军奴是为了赚钱,只要最后把士兵给平安的带回家去,还能再得一大笔赏钱。他们平时替士兵养马、打扫帐篷、洗衣等做一些粗活,上战场时会护在士兵身旁,死了无怨,活着就要当刀当剑,必要时挡刀挡剑也不能犹豫。   跟这样的军队相比,姜武手中的那两万人真的只能当军奴用了。   原来在这个世界连当兵都要靠世袭,不过仔细想一想还挺合理的。因为比起当官来说,当兵就是真刀真枪拿命去拼,没有点本事,怎么可能在这种医疗条件非常原始的古代挨过一次次的刀伤、剑伤呢?万一来个贯穿伤,这里可没有手术台无菌室。   在这里能活到退伍回家的都是真正的武林高手。   而和平时期需要的军官不会太多,大仗结束后,大多数士兵都会被送回家乡。不能封官封爵,就给钱。   一代代积累下来的财富才能养出更能适应战场的士兵。   这样的士兵,她听了都难免摇头:“这种兵,姜奔管得了吗?”   不过姜奔管得了管不了不重要,他身后的资助者能管得了就行了。   说白了,姜奔不过是人家手中的傀儡而已。   姜姬听说后就先把姜奔忘在了脑后,只是让蟠儿去打听一个这么有“远见”的人是哪一个。   蟠儿回来说,是一个小家族,铜川蓝家。   蓝家发迹于铜川,从很久以前就是铜川数一数二的大姓。但虽然在铜川经营数代,却仍然……敌不过铜川太守。   铜川太守是大王任命的,是大王的官员,大王从来没考虑过、也永远不会选择铜川里一个他根本不认识、没有听说过的人任铜川太守。   铜川,是大王的铜川,不是铜川人的铜川。   蓝家在牺牲了很多之后,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们很有远见的把家族中最聪明的子弟送到了乐城。   经过两代人的努力,蓝家终于在乐城扎下了根。   不过他们在乐城仍然只是一个外人,平时连街边一个卖菜的都不敢得罪,谁知道这卖菜的认不认识什么大官,什么隐候,这个公那个爵的。   坐在铜川井中观天,到了乐城后才发现他们蓝家不过是一颗小蝌蚪。   蓝家一直在企图获得更高的地位。   他们通过联姻、拜师等种种手段慢慢往上爬。渐渐也在乐城的小贵族中占有一席之地,不过他们也只能跟在田、赵、蒋、龚这些领头羊后面当个小跟班,入阁登殿,对蓝家来说还是不可想像的事。   “他们现在打算利用姜奔,成为新的八姓。”蟠儿道。   自从发觉公主不再把姜奔当成兄弟看之后,他也不再尊敬姜奔了。   蓝家现在传了十七代,祖支还在铜川,那是老家,不能丢。在乐城的认真说来是蓝家的旁系。不过乐城蓝家每一代子孙的名字都是记在祖支那一支的,很多年前到乐城来的那个少年,也是嫡脉。   分家不分脉,这是当年蓝家老祖宗担心蓝家会分裂留下的话。   但一开始跟姜奔接触的人不是蓝家人,而是蓝家设下的一个幌子,等姜奔娶了蓝家小姐,纳了蓝氏陪滕为妾,住进了蓝家送的宅院,又在蓝家的“帮助”下轻而易举的就有了五千多人马后,他就成了蓝家密不可分的一员。   从另一方面说,姜奔也算是古典小说,穷小子得大小姐下嫁的活样本,岳家什么都送了,就快带着全家投奔他了。   姜奔会进宫求见大王,也是因为听说了姜姬回来,将要出嫁魏国的事。   他现在根本就不关心这种事了,姜姬嫁不嫁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她嫁到魏国也帮不上他的忙啊。   还是他的妻子蓝氏和滕妾一起劝他,他才进宫来求见姜元。   姜姬笑了,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吗?   蟠儿说:“我已经让人回绝他了。”   姜奔被挡在金潞宫前吃了闭门羹:大王不见。   “那他下一个就该来见我了。”她说。   “公主要见他吗?”蟠儿问。   “不见。撵他出去。”她说。   于是姜奔被挡在了宫道上,之后就被绿衣的侍人客客气气的送出了宫。第二天他再想求见时,发现连宫门都进不去了。   姜奔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种气了,他怒气冲冲的回了家。蓝氏听说他回来了,连忙连着姐妹赶来,柔声软语的哄着他,劝着他,听他说完之后,蓝氏心中立刻也不安起来,忙道:“夫君勿忧,我这就请我叔叔过来!”   蓝如海很快来了。   姜奔特意到二门处迎接,他的军师,也是教导读书的先生也跟在他身边,见到蓝如海,军师上前一揖,替姜奔开口道:“公来了就好,快为我家主人解忧!”   “勿忧,勿忧。”蓝如海笑着说,“我来之前特意打听过,住在摘星路上的姜将军也没进宫呢,听说也去过几回了,每回都进不去。”   姜武也没进去?   姜奔一下子就放松了,只要不是大王不要他了,改看重姜武了就行。   摘星宫里,姜武正在生闷气。姜温倒是已经进过两次宫了,然后又赶紧回来,带回来的话千篇一律:“公主说她在宫中一切都好,让您不必担心,现在城中情势复杂,暂时不能见面,让你再多等几天。”   姜武已经等了快一个月了!可他到现在都没能进宫见到姜姬,宫外的人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就是不肯放他进去。   他就想了个主意,因为丁善丁强也在摘星宫,没被带进莲花台,他这几回就带着姜温过去,亲眼看着姜温进去,让他进去说“羊崽的先生在外面,他还要上课呢”   他想,到时要是有人来带丁善和丁强进去,那他也进!   结果姜温出来说,公主道现在不急着给羊崽上课,过段时间再说。   这也不行,那也不通,姜武只好继续生闷气。   姜温再是巧舌如簧,对着姜武也施展不开。姜武一根筋,似乎一切矫饰都对他不管用。   丁善同样也很不安,对丁强说:“公主带我们来,怎么又把我们放在外面呢?”   丁强知道公主的心事,不敢告诉丁善,只说:“你安心等待,公主自有打算。”   姜姬现在只等龚香出招,目前她是没什么能做的了,另外焦翁还没到,她只是埋了个雷,揭幕、□□都不是她。这段时间,她避免不了的闲了下来。   又不能见姜武,引起别人疑心再注意到他,只好闷在摘星楼日夜笙歌。顺便给姜奔出几个难题,想看蓝家的能耐到底怎么样。   姜奔被挡在宫外后,倒也确实做了一些努力,可据她所知,不管是冯瑄还是蒋龙,他一个都没见着,更别提龚香了。   他倒是上门拜见了,但冯瑄称病,蒋龙直接不理会,龚香那边客客气气的,却也没把他当回事。   蓝家……也束手无策。   她算是知道蓝家是个什么地位了。大概以前就不是田赵蒋龚的座上宾,只是旁边摇旗的。现在关于她出嫁的大事,蓝家别说发言权,旁听权都没有。   最后她听说姜奔还跑去见了魏使与赵使,这回没吃闭门羹,不过他走了之后,魏使与赵使并无动作,就知道人家又没把他当回事。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想起姜武了,登门求见。   姜姬听到这里就让蟠儿不必再盯着姜奔了,果然第二天,姜温就来了,道姜奔昨天来找姜武,他是想和姜武一起去魏国送嫁,出趟公差,也露露脸,风光风光。   姜武跟他不欢而散,被姜奔以为姜武要吃独食,两人大吵了一架,险些动手。   “姜奔学了些武艺,腰间两把五寸长的匕首。”姜温说,“我虽看得出来这两把匕首不简单,却看不出他是何门何派的功夫。”   蟠儿道:“必是暗杀的功夫。”   姜姬还有些不解,听他解释才知道原来暗杀其实也是指暗中伤人,在打斗中如果其中一人借着近身的机会抽出短匕暗中给人一刀,通常都能致人死命,但这种手段为人所不齿。   姜姬想了想,还是嘱咐姜温:“告诉大哥,别跟姜奔近身相斗。”   姜温高高兴兴的回去了,原话告诉了姜武,道:“公主还叫我们多制些弓箭,平时也多练练,到日后你与人见面时,身后先埋伏一群弓箭手才对。”   姜武心中烫热起来,被挡在门外不能相见的焦急苦楚都一扫而空了。他沉默半晌,低声道:“……既然如此,就快去吩咐他们办吧。”   摘星楼里,蟠儿小声问:“公主,是宫中要用箭吗?”   “宫中不用。”她拆下红豆项链,一粒粒磨成粉,“不过宫外不一样,到那一日,必要斩草除根,不能放走一个。”   蟠儿看着她用小石磨磨红豆,轻声说:“公主,我来吧。”   姜姬摇头。   她到这里来之后,从来没干过粗活,就磨这几下,手心都开始发红发疼了。   但这一杯毒药,她要亲手去做。因为这是要送一个……连她都觉得可惜的人去死。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并不恨他,相反,还有些喜欢他。一个心中还残存着希望与正义的男人。一旦知道她做了什么,或者想做什么,他就是她天然的敌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取她性命。   消除“祸根”。   所以,她不能留下他。   冯家,送走冯路的下人回来了,禀告冯瑄。   冯瑄叹道:“走了就好。”他走到门前,秋风吹得树枝狂摇乱摆。   一个侍女站在廊下问:“夫人问,理公子在这里不在?”   冯瑄摇头,“不在,去别处寻吧。”   侍女的脸色变得惊慌起来,匆匆离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266章 龚香   秋日正午,乐城的城门卫早就找地方躲荫凉去了。大中午头的,进城的人最少,多数都是外地的商人,城郊的百姓要么赶个大早,要么就到过了这最热的时候才来,正好在城里住一晚。   这时,一伙二三十个粗汉,推着四五辆破车,车上盖着草席,慢吞吞的喊着号子进来了。   城门卫一看这就不像有油水的,但看车头坐着的一个小哥哥皮紧肉滑,虽然看着脏了一些,但眉目清秀,不输大家公子。他侧身坐在车上,腰背挺直,随着车一晃一摆,极为动人。   城门卫都是粗人,家里没有两个钱,平时就靠偷鸡摸狗过日子。这现成的小哥哥,过去摸一把,也解解馋。   于是就有两三个人围过去了。   他们一过去,这车顿时就停下来了,小哥哥却安坐车头,脸上还有些不解之色,似乎在问“怎么停了?”   城门外瞧着好笑,心里痒痒,和气的招手:“一边停去,一边停去!停在这里不是堵路吗?”   推车的粗汉连忙再把车抬起来,加足力气猛得往前一推——车上的小哥哥一个没坐稳就摔下来了,旁边一个靠得近的城门卫哎哟一声抢上前抱个正好,顿时两只手就不老实的搂紧了上下胡来起来,“怎么坐车都坐不稳当啊。”   那个男孩倒是立刻挣开了,脸都气白了,更显娇嫩。   其他的城门卫嘻笑道:“必是这车没个把手才坐不稳。”   “到我怀里来,必叫你坐稳了!”   路边的闲汉不少,此时见状也都嘻笑起来。   “坐你怀里才更摇得厉害呢!”一个闲汉做出怀中抱月姿势,腰一下下往上撞,哎哟哎哟的叫,叫得那叫一个妩媚入骨。   他身后一个人喊道:“我看你去叫你哥痛快痛快算了,就你这嗓子,管保叫你哥天亮也舍不得下榻!”   一群汉子七嘴八舌的逗乐子,蒋良此时才算听懂他们把他当什么了!顿时怒发冲冠!   这里是乐城!他还需要忍吗?   他正欲喝骂,突然被人从身后狠扯了一把,给推到了身后,他抬起头,就见焦翁挡在他身前,弯着腰,哑着嗓,“几位爷爷,我这孙子小,经不得逗,这有我们家里的瓜,送给几位爷爷一车,就饶了这小子吧。”   “瓜?”一个城门卫上前揭开车上的草席,见底下一颗颗硕大的青皮西瓜堆得满满的。   “这都秋天了,你怎么还来卖瓜?谁会买啊?”过了节气的东西,卖不上价了。   焦翁叹道:“小老之前上山砍柴摔坏了腿,这才误了瓜时,这都是自家田里长的,甜得很,送过来换两捆柴钱也是好的。”   城门卫虽然调戏蒋良,但也说不上是坏人,见焦翁腿一拐一拐的,留下了一车瓜,但也给了他十个钱,还有个人给他出主意:“公主回来了,你把瓜车推到摘星路去,说不定就有买家了。”   焦翁瞠大眼:“当真是公主回来了吗?”   城门卫笑道:“早回来了,不知道吧?快去快去!公主看你可怜,必会收下你的瓜,还会多给你几个钱,到时别说两捆柴,只怕能割两块肉回家呢。”   焦翁连连作揖,带着蒋良推着瓜车走了。   他们还真就去了摘星路,摘星宫果然开了门,零星的商人进进出出,或守在门外。看到他的瓜车,就有人笑道:“这必定是来找公主的。”   焦翁卖掉了两车瓜,求见公主,小童指指莲花台:“公主在那里呢,今日不在此。”   焦翁就收起钱走了。   蒋良跟着他转了一圈,见焦翁就要顺着摘星路出城了,连忙拉住他:“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家吗?”   焦翁笑道:“难道到了此处,小哥仍不识家门?”说罢甩开他的手,“自己回去吧。”   蒋良追上道:“你既帮了我,又与我家有旧,何不与我同去?”   “贱足怎敢踏贵地?不去了。”焦翁摇头道。   蒋良再三恳求,焦翁仍是不肯,最后蒋良看再拦着这些人眼神都要变了,担忧小命,他这才依依不舍的放焦翁带着他的人走了。   这种野地里的人性情凶悍,跟蒋家牵连少,少少的金银就可驱其去做些杀人放火的事,他见之心喜,就忍不住想把人给带回家,也多少算是立了一功,他把妇方丢了自己跑回来,这次回去必定要吃苦头的。   想到此,蒋良就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遗憾的望着焦翁他们的背影,一直看到他们真的出了城才转回蒋家。   “回来了。”蒋伟看到蒋良跪在下头,道:“起来吧,跟着你的人都死了?”   蒋伟这几年已经越来越老了,人像风干了一样,薄薄一层皮挂在骨头上。他的头发也快掉光了,抓不起一个髻,又不肯用假发,索性剃成了光头,戴个帽子。   人人都以为他要死,特别是龚香,就盼着他死,结果他到现在还活着,叫龚香扼腕不已,直咒他是老不死。   蒋伟听了这话,笑着多喝了两壶酒。   蒋良点头,沉痛道:“都是孙儿的错才害了他们的性命。”   蒋伟道:“你若再警醒些,也不至于把人全舍在妇方那种地方!一个妇方你都管不好,日后也别做事了,在家里也不少你吃喝,回去吧。”   蒋良也说不出辩解的话,他要不是蒋盛的儿子,蒋伟才不会管他。可就算他是蒋盛唯一的血脉,蒋伟也不怎么看得上他,常说他半点不像蒋盛。   不过,他曾向蒋伟试探想回樊城,蒋伟虽然将他骂了一顿,却把妇方给他,他心里才升起了一丝希望。   此时他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转身出去了。   蒋伟喊住他,“身上受了伤?”   蒋良刚才不敢露出半点痛苦之色,但他的腿一个月前才断掉,此时也才刚刚养好,走的时候还是有些小心,不敢落脚,这就被蒋伟看出来了。   他方敢回转,点头道:“些许小伤。”   “何人救你回来?”蒋伟问。   如果蒋良没有受伤那还能自己逃回乐城,但如果受了伤,没有人救他是绝对回不来的。   在那时救他的人,是真的碰巧?还是专门在那里等他?   蒋良道:“似乎是家里的旧人,名叫焦翁。”   “你在妇方遇上了焦翁?”蒋伟当然记得焦翁,一开始收服焦翁的人就是他,也是他把焦翁送给了大王。   “你把前后详细道来。”他道。   蒋良一五一十的说了,随着他的讲述,蒋伟心中的怀疑倒是渐渐打消了,不过他还是有点不安,唤来下人:“去寻一行人,二十几个,为首的是一个老汉。”   蒋良说:“他的脚是跛的。”   “那可能是装的。”蒋伟道,“这一伙人要么已经出了城,要么又溜了回来,可能分成几伙,你多去铁匠铺和粮铺看看。”   下人应声而去。   蒋良惊道:“爷爷担心他是为蒋家而来?”   “或许只是你运气太好。”蒋伟笑道,让蒋良下去了。   过了半日,下人就把消息送回来了。粮铺每天卖出去的粮食不少,这个没找着人,倒是有几伙像是行脚的人去买过干粮,只是分不清是不是蒋良提过的人。   倒是铁匠铺昨天卖出去了几把长刀,几把砍刀,人当时就带着刀走了,不是乐城人。   他已经让人去追了,“只是追到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抓回来。”蒋伟道。   不知焦翁是不是有鬼,那还是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的好。   不过两日,焦翁就被缚进了蒋家,关在了蒋家地牢里。   蒋伟特意饿了焦翁几天才把人提出来,焦翁嘴都干得起了皮,脸色枯黄,眼睛仍是那么有神,他被放在窗下,身上还绑着麻绳。   蒋伟坐在榻上,慢条斯理的饮酒、吃肉。   焦翁叹道:“早知道,该叫你家的小崽子死在那里,也省得我这一场罪受。”   蒋伟笑着起身,端着酒踱到焦翁面前,喂了他一杯:“焦翁,何故过门不入?”   焦翁毫不客气的喝了酒,瞪着蒋伟:“我都跑了,你还要将我抓来,我要是当时进来了,你还不立刻杀了我?你这人,心事多。”   蒋伟仍笑着,好像他没有把焦翁抓来绑着,两人还是像朋友一样。   他笑道:“焦翁,我要多谢你救了我的孙儿,他是我儿唯一留下的血脉了。”   焦翁掀起眼皮,从眼底下扫了他一眼,淡道:“如果不是知道这个,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救他?”   蒋伟叹了两声,亲手解去焦翁身上的绳子。   焦翁起身就要走,蒋伟喊住他:“既然来了,就用顿饭,我叫人把你的伙计给放出来,也招待他们一顿。”   焦翁顿住脚,转回来,坐下,先把蒋伟面前的一碟酱鹅舌给拿过来几口吞了。   蒋伟心疼得直抽抽,“啊呀,这可是我想了好久的!怎么也不给我留一口!”   “怕你下毒杀我。”焦翁道。   蒋伟笑,命人上菜,然后一盘吃了一口,才推到焦翁面前,见焦翁只挑他吃过的地方吃,别的一口不碰,大笑起来,“几年不见,焦翁怕死了?”   “我还没活够。”焦翁道。   “焦翁这几年在哪里讨生活?”蒋伟问。“四处都去。”焦翁道。   “何不回乐城来?”蒋伟问,“我识得的焦翁,可不是个安于乡野之人。”   焦翁又看了他一眼,“你怕我是来杀你的。”   蒋伟叹笑,“我也没活够。”   焦翁不说话了。   蒋伟问:“何人要我性命?”   焦翁摇头,“不是要你。”   “那是要谁?”蒋伟问。   他话音未落,焦翁已经手握竹筷直刺向蒋伟咽喉!   蒋伟已经老迈,但生死关头却很灵活的往一旁一趴,双腿一踢,把案几踢开,挡住了焦翁。   他往旁边摆着的刀架扑去,脖子一紧,舌头登时吐了出来。   他伸手去抓,结果不是绳子,而是焦翁从手抓住他的衣襟绞紧,紧接着一只手臂横过来,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蒋伟情知自己不是焦翁的对手,他也很了解焦翁,他的好处就在于杀人非常干脆。   他只是没料到,焦翁真的敢在此时动手。   但再一想,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蒋伟喝喝几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谁……?是谁……?”   焦翁在他耳边说:“摘星公主。”然后胳膊再一用劲,只听到咔的一声清响,蒋伟已经瞪大双眼,四肢瘫软了。   他死了。   焦翁把蒋伟放好,还让他躺在榻上,站在榻前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出去。   刚才屋里这么大动静都没人来,想必他们已经进来了。   他望向远处的莲花台。   冯瑄已经饿了两天了。   那一日,他进宫来求见大王,因为听说龚香昨天就来了,还没回去。他想可能龚香被大王留下了,这才匆匆前来。   不料来了之后就被关在了这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门外的侍人只会给他送食送水,却绝不会进来。   他渐渐不安起来。   因为他被关的地方就是金潞宫。   如果大王在此,他怎么敢关他?   如果不是大王,那他呼喊数日,大王也该能听到。   这只能说明将他关在这里的人,不怕别人发现他在这里。   大王只怕已经遭到不测了。   那龚香呢?龚香比他先来,也没出去,龚香也被关起来了吗?他在不在此地?如果他在,为什么没有声音?   金潞宫虽大,却不至于他喊了数天声音也传不过去。   会是龚香关住他的吗?   可龚香关他又是为什么呢?   在另一端,龚香浑身无力的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他问:“你要如何对玉郎?”   他努力的向门前望,那里站着一个少女,她身穿黑色深衣,披着半截长发,身后跟着数个恭敬的侍从。   她在望着宫外的方向。   “……不要伤他。”龚香努力的说,“冯家,不足为虑。挡不了你的路。”   姜姬转回来,坐在他榻前问:“你成了这样,却要为别人求情?”   龚香叹笑,喘了一声:“……我既必死,何不为别人留下一线生机?”   姜姬望着他,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温柔又无奈的说:“不可能的。你我都清楚。”   龚香徒劳无力的望着她,眼中渐渐沁出泪来:“不要伤他……你也可以像对我一样对他。”   “那是折辱。让他死得像一个人,好过让他当奴仆。”她摇头。   她想起那两个在水道自尽的金潞宫侍人,她不想让冯瑄变成那样。   “不要伤他……”龚香望着她,“公主,你已经没有敌手了。”   “冯家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必须奋力一击。”她说,“我们都知道,如果冯家在我之后仍不肯出声,继续守成,那冯家就毁了。但他若骂了我,反对我,冯家却会重新站起来。”   朝午王时,好歹还是男嗣,与先王同母同父,所以朝午王继位,与姜鲜继位,差别其实不大。   但她是女子,又出身不明。   如果冯瑄在得知她的意图之后还保持沉默,那就不是冯家人,也不是冯瑄了。   所以,哪怕是死,冯瑄都必须代替冯家站出来。   既然明知今日不杀他,日后两人还是会不死不休,那又何必多花一段时间,再浪费她的精力呢?   龚香不再劝了,他闭上眼睛,两行泪滑下脸颊。   等公主去见冯瑄时,就是他的死期。   他冰冷的说:“公主在看什么呢?在看我龚家之死吗?”   蒋龙,想必已经动手了吧?数日过去,龚家现在成什么样了?   “不是龚家。”女声说。   龚香睁开眼睛,看到公主转过头来平静的对他说:“是蒋家。”   龚香一阵战栗。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袭上心头,这让他竟微微撑起了点,声音也更清楚了:“公主竟打算除掉蒋、冯、龚三家吗?”   他眼中像落下了两团火,直勾勾盯着那一抹纤细的身影。   “公主之后又打算怎么做?”他问,心如鼓擂。   “召龚獠进乐城。”女声说。   “如何,龚家仍在。”龚香竟然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微微点头,“但一姓可不够。”   “妇方丁氏在我手中。”女声道。   龚香撑不住,跌回榻上,激痛传来,他咬牙忍住,道:“……丁家,也算当用。”   “这也只有两家。”他故意问道。   “足够了。”她说。   龚香摇头:“这不够。”   “如何不够?”姜姬故意问。   龚香肯定道:“只有这两个姓氏,震不住乐城。”   乐城世家何止百家?龚獠和丁家绝对抵不过。   姜姬道:“自然要多多提拔新人。”   “新人刚上来,只会争斗,怎么会做事?”龚香话音刚落,明白过来。   “他们乱起来,才没功夫反对我。”姜姬理所当然道。   “那鲁国怎么办?”龚香问。   “我本姓林。”姜姬笑道。   龚香望了此女一眼,再次闭上眼。   耳边却听到此女的声音在问他:“龚公,可还舍得死吗?”   ——当然,舍不得!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姜姬留下他,却会杀了冯玉郎。   因为他会先争取活下去,那他就要先帮她的忙,镇定刚刚失去大王的鲁国。   而玉郎却会先想着除掉她,替姜氏除祸,再安定鲁国。   ——玉郎。   他在心中轻轻唤着此名,眼前仿佛浮现起当年在街上惊鸿一瞥之间,在街上纵马狂歌而过的玉郎。   那么骄傲,那么美丽。 第267章 亲离   站在金潞宫的露台上能看到正对着的宫门,想必当年第一任鲁王站在这里就能看到鱼龙而入的公卿吧。   姜姬站在露台上,对蟠儿说:“召姜武、姜奔入宫伴驾。”   蟠儿领命而去。   蓝如海这几天几乎就住在了姜奔的将军府上。   能不能让蓝家子弟跟随姜奔去给摘星公主送嫁,几乎就决定着蓝家子弟能不能一跃而上,成为莲花台新一代中的佼佼者。   蓝家是打算这一次让蓝家子弟都上前露露脸。连蓝家老太爷都想去呢。   可能不能带着这么一群人去,还要看姜奔,现在连他都没能挤进去。   蓝如海见姜奔处处碰壁,心中也在责他没用,如果不是姜武几乎不在乐城,蓝家也不会选姜奔,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女儿嫁给姜武更好。   不过现在也不迟。   蓝如海正想说动姜奔替姜武做个媒,把蓝氏的另一个女孩嫁给姜武,他还笑着保证说:“当然,阿苗是你的妻子,家里当然还是以你为重。”   姜奔当然不太情愿。他再蠢也担心蓝家把女儿嫁给姜武后,对他就没那么好了。   不过在蓝如海和妻妾的轮番劝说下,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好!”蓝如海立刻夸他有胸襟!有气魄!目光远大!妻妾在一旁娇言软语,姜奔心中的不快就渐渐没了。   这时,门外的管家和长史一起跑进来,脚步匆匆,连要唤门的下人都给推到一旁,闯进来就说:“主人何在?快快快!大王召见!”   “父王要见我!”姜奔一跃而起。   长史跺脚:“不止叫你,还叫了姜将军!所以,老爷,你一定要快点去啊!不能被他赶在前头!”   他以前还不敢喊大王为“父王”,但他出宫后就不知不觉把“父王”挂在嘴边了,这样一来,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也大不一样了。尝到甜头之后,他更是喊得心安理得。   不过进宫后从不敢这么喊。   蓝如海这辈子都没进过莲花台,不止他,蓝家祖辈也没人有幸进去过。   一听此话,立刻催屋里的女人,“快带雷腾进去换衣服!”   雷腾是姜奔的字,是蓝家老爷子给他取的,他道姜奔这个“奔”字指的就是千里驹,这说明大王给姜奔起名时就是把他看成千里驹的,这是对姜奔的期望啊。于是字中的雷腾就是意味着姜奔日后会腾云驾雾,直上九霄,行动若奔雷,令人闻之胆丧。   姜奔半个字都不认识,但蓝家老爷子的话算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时间匆促,姜奔就在后堂更衣,衣服和随身之物都让小童和侍女从卧室抱来,一通忙乱之后,才在蓝如海、长史和一众下人的簇拥下出门上马,往莲花台而去。   蓝如海看到了来传话的侍人,面容普普通通,姜奔也说在金潞宫见过。   长史叹道:“希望老爷能快一些!”   但姜奔到了宫门口,解剑下马后问宫门守卫姜武到了没有,宫门上的守卫点头:“姜大将军刚进去,将军快些吧。”   姜奔气苦,到现在他仍必须屈居姜武之下!他提起衣摆,快步跑向金潞宫。   笔直的宫道上一个人在飞奔,在露台上看得清清楚楚。   但姜奔却看不到露台上的她,足有三百九十九级台阶要等着他爬呢。   听说梁帝朝见大臣的宫殿台阶有九百九十九阶,不知那些大臣早上上朝时,爬这些台阶要花多少时间?爬上去了还有力气说话吗?   姜姬转身进去,对蟠儿说:“等姜奔来了就关起来,晚上再让人去蓝家送信,就道大王想念儿子,留姜奔住几天。”   蟠儿应下,道:“蓝家没了姜奔,应当不敢再冒出头了。”过两日乐城乱起来,蒋、龚两家事发,蓝家也算是个隐患,毕竟他们手中有五千人,哪怕在城外也是一股不小的麻烦。   姜姬说:“先吊着他。”这是指姜奔。   日后收伏蓝家,还要靠他“出力”。   蟠儿应声去了。   姜姬回到了正殿,坐在王座上,闭上眼睛,默默等待。   姜武先去了摘星楼。   他就算知道是大王召见,一进来,还是先去了摘星楼。   她的心中突然涌上难以言表的哀伤,深沉如海,将她淹没。   等她再见到姜武时,可能下一回,她就不是他眼中的“米儿”了。   明知会变成这样,她……   她还是会继续下去。   但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她回忆起从前,却想不起父母是什么时候开始用复杂的眼神看她了。   以前的事,真的离她太遥远了。   她都快忘了呢。   恍惚间,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她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是在沧海楼,而是陌生的宫殿内。   王座对她而言过于宽大了,她坐在上面,有种自己又变小的感觉。   脚步声突然清晰起来,它迟疑的停在不远处。   她抬起头,看到了姜武。   “大哥。”她说。   姜武的脸色吓得苍白,他听摘星楼的人说公主在金潞宫,而且她已经在金潞宫好几天了。   他真害怕大王把姜姬叫来是要害她!   他连三赶四的往宫里跑,一边还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闯进来看一看!一边又想如果大王不肯放姜姬,他就回去叫人闯进宫来,乐城外驻扎的人也可以全进来,一定能闯进莲花台,把姜姬救出来!   可他却看到姜姬坐在王座上,周围空旷,一个人都没有。   “米儿,快下来!”看到她平安无事,他一下子放松下来,跑上来就要把她抱下王座,带她出去,“我送你出宫……要不要先送你回商城?”   姜姬按住他的手,推开,又坐了回去,“大哥。”   她的声音,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了。   “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没事。”她说,下一句话却突然让她的喉咙干涩起来,“……我已经把姜元杀了。”   姜武有一瞬间的茫然。   姜元这个名字太遥远了,遥远到变得陌生了,他竟然像是从未听过。   但他还是想起来了。   想起来的那一瞬间,他向后退了半步,紧张的左右张望,然后放低声音,把手给姜姬:“我们走,快走!”   姜姬觉得眼眶有些潮了,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冰的,吓到了吧?   “我不走。”她抓住他的手,“我还抓了龚香和冯瑄,让人除了蒋家与龚家。”   这些话灌到耳朵里,却像根本不认识一样。   姜武没听懂。   “姜元死了,我就不必出嫁了。”姜姬说,“不管是哪个国家,不管大王是老是少,我都不必嫁了。我可以留在鲁国。”   姜武僵硬的看着她。   她继续说:“姜旦可为大王,姜扬可为太子。”   两者若换个位子,则姜旦威胁不了姜扬;现在这样,姜旦年长但得位不正,姜扬年少却有姜氏血脉。   二人会不死不休。   日后如果鲁国人想以这二子来对付她,就没那么容易。姜旦与姜扬,是天生的对头,不可能做同盟。   “我仍旧做我的公主,为姜元守孝。”守几年,就看姜旦与姜扬能容她到几时。   姜姬说完了,姜武也明白过来了。   他的脑袋里像是有一个大钟在不停的敲,他的胸口像堵了一团气,直往上冲,冲得他鼻子、眼睛都发酸。   “为什么?”他问。   他的声音发抖了,还带着哭腔。   她这回是真让他伤心了。以前他就算不理解她,也能包容她。但这一次,让他没办法再包容下去了。   “为什么?”姜武双膝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还拉着姜姬的,“为什么?”他喃喃道,像在问自己。   他抬头看她,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她。   她看到他的眼泪不停的涌出眼眶。   “不好吗?你不想嫁给魏王,或别的什么大王都行,我们回商城去。”姜武张着嘴,像要哭号,又像要大骂,可却没办法对着她骂:“我可以带你走!我们回商城!我们有那么多人!打起来也不怕的!为什么?”   因为那样损伤太大。因为那样没有胜算。   商城现在有十万田奴,但不代表商城有十万个兵。这十万人里,会用武器的不足一成,大半的人上了战场不是闷头往前冲的肉盾,就是抱头蹲下只会被人杀的木桩子。   真正能打的只有姜武手中的两万人。   这两万人很有用吗?   他们纵横鲁国,打遍鲁国各地强盗无敌手,抢劫商人也很顺利。   可这样的两万人,在蓝家给姜奔的五千人面前就不值一提了。   真正的军队不是这样的。姜武手中的充其量是两万个会杀人的强盗,而不是两万个会排兵布阵的士兵。   何况整个鲁国有多少兵马?   远的不说,蒋家樊城就有十万兵,只是这十万兵到底是姓姜还是蒋就很难说了。   现在,这十万兵有可能姓她的姜。但如果她真的跟姜武逃回商城,这十万兵只需一万,就能把姜武的人头放在盒子里送到乐城来。   ……回商城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为什么?”姜武低声喃道。   两人的手,渐渐放开了。   姜姬坐在王座上,“……因为我不想再被人摆布了。”   姜武的胸中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感情,既悲伤,又带着恨!   “摆布!我摆布你吗?大王……大王让你当公主,把你嫁给别的大王,这是摆布吗?”姜武气得语无伦次,“你、你没有良心!”   姜姬一听就知道这是姜元以前对姜武说过的话。   “我没有良心?难道他给我吃穿,我就要忘了他杀了陶氏的事吗?”她说,“难道他让我作公主,我就要听他的去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去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国家吗?”   姜武被她的气势压住,他本来在她面前就一贯只有听话的份,一时哪里想得出话来回她?   “阿谷就嫁了!她听大王的话嫁了,也是个老头!可她现在生了两个儿子!这还不好吗?”姜武叫道。   “阿粟也嫁了!她死了!”姜姬的声音比他更大。   姜武气得结巴:“我我我不会让你死!我会跟你一起去!我早就想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异国他乡,你那两万人能有什么用?何况,我又怎么能让你牺牲你的一切来帮我?   姜姬:“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鲁国。”   “让我像个普通女人那样,别人说什么我听什么,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她说,“我做不到。我也从来没有机会去做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看到了,我知道了,我就不可能再变得懵懂。   难道看到也要当没看到?知道了也要假装不知道?   “我做不到。”   姜武觉得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他转身想逃走。   “大哥,你不管我了吗?”姜姬喊住他,“我在这里,阿旦在这里。如果你不帮他继位,我们就都会死。”   姜武僵住,半天才转回来,用全新的目光,像不认识她一样看着她。   “……你叫我来,就是想让我帮你做事?”   姜姬浑身像掉到了冰水里,她听到自己用软软的声音说:“大哥,我叫你大哥了,你说过,只要我需要,你就会帮我。”   “你现在愿意帮我吗?”   姜武出宫了,他神色僵硬严肃,像戴了一个面具。他出宫的脚步像在逃跑。   蟠儿站在远处看着,等姜武走出宫门后,他才进到殿内,看到公主僵硬的坐在王座上,闭着双眼,仔细看,公主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像是一双握起来的手。   只是通常会握住公主手的另一个人不在这里。   他守在王座前,不发一语。   姜姬自己恢复过来了,有别人在,她总是清醒得很快。   “关闭宫门。”她说。   等姜武把乐城城外的人都召集进来,把守各个城门,关闭城门,全城肃静后,才是蒋、龚两家真正的死期。   蒋家已是一片血海。   焦翁在前,屠豚带着人在后,就算蒋伟不把焦翁提出来,还关在地牢里,屠豚带人冲进来后,也会去把他放开的。   焦翁的作用就是替屠豚带路,辨认蒋家子孙,不使走脱一人。   蒋家府邸中的部曲并不多,仅一百五十余人。大半部曲都在城外的田庄与坞堡内,纵使蒋家的人发觉不对,但已经晚了,屠豚带人溜进来时,他们先去抵挡屠豚了,等反应过来后,焦翁已经把蒋伟、蒋珍都给杀了,而蒋氏子弟一贯是跟父兄同住,所以他全都给杀了个干净。   他一边杀,一边放火,蒋家很快乱了起来。   腹背受敌。   蒋家部曲中有忠心的闯入蒋伟寝室,看到主人已经死了,家中的小公子也都没了性命,更是军心大乱。   到现在为止,他们都不知道闯进来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人想灭蒋家满门。   焦翁一战即退,他先跑到蒋家外头,站在街尾大喊:“灭蒋氏一门的乃是我焦翁!”   连喊三遍,便潜入人群中遁逃了。   他满身鲜血,在蒋家路口喊出这种话,自然周围的摊贩、行人印象深刻。   蒋家部曲追出来后,听说此人喊的话,顿时有人想起焦翁是何人。   “果然是他!”   “半点不念蒋公恩情!”   “简直是豺狼!”   部曲追着焦翁而去,屠豚等人也逃了出来,并在蒋家附近放了大火,阻人相救。   “着火了?”蓝如海是自从姜奔离去后就满地转圈,突然听说蒋家着了火,似乎是有刺客闯入蒋家,现在蒋家部曲全在街上四处跑着抓着呢。   “紧闭大门!不要出去!”蓝如海连忙吩咐道。   “快快快!这事跟我们无关,无论如何不要管!”他说。   蒋家部曲找不到焦翁,就猜焦翁到底是何人所雇。   他本是刺客,肯定是有人给他钱,让他来杀蒋家一门。   几乎是所有人都认为,乐城中想杀蒋家,恨蒋家入骨的,只有龚家。   一山不容二虎。现在能当蒋家敌手的,只有龚香。   说是别人,似乎也不那么可信。   冯家只余几口人,住在一个破院子里。其他八姓早就死的死,散的散,没有别人了。   谁除了蒋家能有好处呢?龚家。   谁有那个能力除掉蒋家呢?龚家。   “不管如何,我们先去龚家探一探究竟。”一个部曲说。   另一人道:“三老爷的小公子在龚家,真是龚家吗?”   其余人都沉默了。   “……如果见到小公子,倒是可以问一问他。”一人道。   其他人也都赞成问问蒋龙。   以前就有人说蒋龙杀了蒋彪,那会不会,他真的丧心病狂到连父亲都敢杀呢? 第268章 星陨月升   乐城的城门守卫是由乐城大将军管辖,但这个大将军现在只是个空衔。   一开始乐城大将军手握数十万兵马,乃是鲁王座下第一员大将,自然也是鲁王心腹。据说第一个乐城大将军还与齐姜王一共下葬,齐姜王遗兵乐城大将军乔真死后替他镇守地宫,方保鲁国万世太平。   后来,梁帝不喜诸候国拥兵太重,乐城大将军就渐渐成了虚职,辖下兵马则悄悄移交到了樊城太守手中,仍能够护卫莲花台。   到了最近百年,鲁王就不再封乐城大将军,将此职空挂,然后将乐城各处军马零零总总一齐算在它的头上。   这样的好处很明显,平时各处为政,既不会令梁帝不快,也不会被人拥兵自重,威胁莲花台。而一旦到了需要的时候,大王只需封一个乐城大将军,就能将乐城各处的军马统归一处,齐听号令。   “奉乐城大将军令!伯长何在?”   一行数十人马来到乐城城门处,三个城门皆大开,城门三三两两或坐在周围摊贩的摊子前,或倚在城墙角落处,听到这一声喝,连忙从四面八方奔过来。   为首一人,自然是姜武。   他从宫中出来后就去摘星宫把人都给叫了出来,以“乐城大将军”之名让他们到乐城的九处城门接管城防,违令者杀。   伯长在不远处的酒摊上喝酒,正和老板娘在屋里喝得高兴就急急忙忙的来了。   此人家中数代都任此职,当然认识姜武,立刻抱剑道:“将军有何吩咐?”   “带着你的人,听我号令。”姜武扫了他一眼。   此人想问,眼角却扫到了姜武身后的数人,这些人个个凶神恶煞,手中握着凶器,目光都在他们的要害处打转。   浑身一机灵,此人二话不问,立刻点齐城门口的一百多号人,站到姜武身后,“将军吩咐。”   姜武道:“带着你的人,各条街道喊,让百姓归家,紧闭家门。”   此人张着嘴巴像傻了,半天才找到舌头:“将、将军,这个、这个……”   姜武已经不理他了,他的人已经开始推动城门处的绞盘,将城门缓缓关起。   城门内外的百姓自然惊惧不定,可姜武的人已经拿着长矛挡在门前,里面的人不能出,外面的人不能进。   数息间,城门已关。   姜武带着人上了城墙,三人十步一岗。   那伯长仰头看了一会儿,发现好像已经没他什么事了。   他手下一个人犹豫道:“伯长,这样……不对吧?”他们什么也没看到,说是乐城大将军,可王令是谁宣的?各位大夫承认了吗?“要不要找人去问问?”   伯长看他,“问谁?你去?”   说话这人反应过来,玩命的摇头。   伯长笑呵呵,“对嘛,我们先听将军的,把人都赶回家,将军这是好心啊,心系百姓。”   “是是是。”一堆人连忙道,走上街头,赶百姓回家。   可乐城是王城,上面是莲花台,下面是涟水,上通下达。所以街面上的百姓有八成都不是本地户,很多都是来乐城采买的百姓与小商户。   伯长上前喊他们回家,不少人都没有家可回。   伯长道:“不回家,一会儿掉脑袋丢命可别怪老天爷。”   就算他这么说,街上的人有家可回的还好,家不在此地的又能怎么办?   一时街上多了许多无头苍蝇一样的人。   士兵们只管把人往街边赶,没家?没家挖个洞也别在街上站着!   从西向东正在慢慢走着,前面迎面来了许多人,一半一看就是跟他们一样的城门卫,另一半却像是哪家部曲,个个长剑横刀,马骏蹄健。   两边相遇,这个伯长抱臂挡在路当中,“干什么的?”   他管的是正对王道的城门,在这九个城门当中,他管的门最大,也最牛,他是老大。   世家部曲脾气都大,仰头不答,自然示意旁边的小城门去说话。   那边便过来一个唯唯喏喏的小城门,见到伯长,先是一个长礼,再伏耳道:“那边蒋府出了大事!跑进去一个刺客,现在他们府上的人出来抓刺客,这个……”   伯长心道你们大人物打架,我们这些小人物不挡路,就上前道:“接乐城大将军令,此路封了,这位公子,你若想带人通过,随我去见大将军吧。”   乐城大将军已经有几百年都是虚职了,突然冒出来,部曲也觉得此意不祥。他们不是普通人,世代受蒋家大恩,读书武艺几乎都跟蒋家公子们一起学的,当然知道这里头的问题。   便有一个对身后的人伏耳,就见有两人策马往回跑去报信了。剩下的道:“便随你去见这大将军。”   姜武在城墙上,听到有人来报,对姜温道:“你去吧,你会说话。”   姜温被他从摘星宫带出来后就发觉他情绪不对,不过此时不是纠结此事的时机,施了一礼,下去了。   姜温走后,姜武问吴月:“人出去了吗?”   吴月点头:“已经走了,城外的人让他们进来吧。”   他带了一万五千人回来,城外只有五千,剩下的一万分成三队,分别驻扎在乐城的东西南三个方向,每队距离乐城有三十里、六十里、九十里。   当时他还是留了个心眼的,姜姬突然被蒋龙带回乐城,他担心乐城有诈,要害姜姬,就这样安排了。他想着如果真有危险,他可以带着姜姬往任何一个方向逃,每一条路上都有接应的人,而且方向、距离都不一样,也减少了被人发现的危险。   只是他没料到姜姬竟然杀了大王。她做了这样的事,又不肯逃,竟然还想扶姜旦继位……   他恨得咬牙,却不能不管她。只好命人从别的城门悄悄出城,把这三军给召来,好保她平安。   城外的五千人,一时三刻就能进来了,他也能稍稍放下一点心了。   说起来,姜姬之前让他多做些弓箭……   他的心中既复杂,又有些骄傲。   ——有什么事是她没有算到的吗?   姜温身上既有在魏城当商人时培养出的狡猾,也有在公主身边养出的骄矜。   他缓缓踱着步子在士兵的护卫下从城墙上走下来,在底下等候的蒋家部曲就知道此人不好对付。   果然,他一下来,目光斜都不斜一下的听那个伯长把前因后果说了,目光如电的扫了他们一遍,不必他们说话,就盯上了为首的那个人。   他道:“既是蒋公家人,就无需见外。大王命大将军把守城门要道,非王令不得出,所以你们尽可放心,此人只要没逃出去,就必然还在城中。但如果你们一定要出去,就只能留下人头了。”   他话语轻柔,却说得没有丝毫余地。   为首的部曲拱手道:“既然如此,我等就回去了。”   姜温上前一步,“诸位回去还请约束家人。”   部曲道:“难道我等在街上走都不行吗?”   姜温道:“王令不可违。蒋家想一试吗?”   部曲中已经有人把手放在剑上了,姜温身后的人看似只是乌合之众,可姜温站在那里,就代表着鲁王。   蒋家的事还没有传出去,部曲再蠢也知道蒋家的人都死光了这事不能让人知道,不然蒋家就会成为别人的殂上之肉。他们这些剩下的人也会被人斩尽杀绝。   刺客是一个蒋氏的仇人送来的,而蒋氏的仇人可不止这一个。   如果得知蒋氏已经灭族,那这些人就会蜂拥而至。   部曲约束部下,对姜温一揖,带着人匆匆离去。   伯长见蒋家的人到了这位小公子身边也不过一合而已就已经败退了,立刻把腰更低了三分,不等姜温再吩咐,立刻带着人更加铁面无私的把街上游走的人都给赶干净了。   街上渐渐静下来。   人烟渐绝,人迹不存。   姜武离开后,天色渐渐暗下来。   姜姬这几日一直住在金潞宫,这里的侍人和宫女不知是不是被怜奴给变成木头人了,对姜元不见了,公主突然冒出来的事也没什么反应。   不过蟠儿倒是把她身边的事把得严严实实的,吃喝都是他亲手去做,他现在做起馒头来非常好吃,还无师自通了在里面放各种馅料,黄糖蜂蜜果脯,羊肉鸡肉牛肉,为了分辨是甜的还是咸的,甜馅的馒头上点个红点,咸的就捏个花,白馒头就什么都没有。   姜姬第一次看到时还以为又来了个穿越的同仁,后来才知道是蟠儿的巧思。人世间的种种,都是人发明出来的。所以不管是在这里吃到包子还是豆腐脑,都是正常的。   奇云很擅长表现自己。   姜姬不需要他炼丹飞升,他就自动自发的提供了许多种药物,其中一种竟然能媲美传说中的金创药,尺长的刀口洒上就能止血。   另外各种毒药也是应有尽有。   她不忍心让黄老制毒药给她,也没把人带来,留在了商城,奇云就把自己送来了。他跟黄老完全不同,他不以制毒为耻,相反,他很擅长制毒,还很自负。   他献给她三种香丸,平时可以带在身上,别人不管怎么看都是普通的香丸,吞下去也不会有事,但这三种如果投入火中,都有奇效。   一种可使人陷入幻觉,神智昏沉,不知日月。   一种可使人昏睡,针刺不醒。   最后一种能杀人无形,见效极快,可以说吸到喉咙里就基本没救了,她猜应该是某种带有腐蚀效果的毒药,吸入到气管里,腐蚀气管,以现在的医疗技术而言,这真是神仙难救了。   除了毒药之外,他还积极表现他别的用处,在吃喝玩乐方面,他也是花中魁首,酒中将军。   他做的春药极为优良,能达到让人吃了不伤身,却能助兴的功效。   因为他会“量身定做”。他会先给要服药的男人——如果是给大王的妃子做,他就要看女人了,所以据说他在郑王的逍遥宫里也兼职御医。   他给蟠儿诊过脉,然后就开出了三份专为他做的春药方子,一份是平时吃的补身强体,第二份是在被姜姬“召见”时吃的助兴,第三份是耗费精力之后,吃来补身补精的。   蟠儿告诉了姜姬,她之前都不知道奇云这么快就打算讨好她的枕边人了。   除了蟠儿之外,他还替姜良看过。   “阿良生得美,也怪不得他会瞄中他。”姜姬倒是很淡定,关于她的风流艳事,早就无人不知了,现在她难道还能广告天下人,她其实一个男人都没碰过?   ——这辈子。   ——蒋龙不算。   然后就是捧到她面前的冰糖和豆腐脑。奇云把冰糖的名字改了,原来在郑国叫玉蜜,到这里来之后听说她给它起名叫冰糖,就也改口说就叫冰糖,什么玉蜜,没有冰糖好听!   豆腐脑叫吞云,这个名字确实好听,姜姬问他这吞云是怎么做的,奇云竟然知无不言了,没有半点藏私,还把方子交了出来。   虽然本来姜姬就没打算杀他,但他这么配合之后,她也相信就算换成别人也舍不得杀他了。   用过晚饭,天色已经全黑了。   从金潞宫望出去,只有摘星楼一枝独秀,东西两侧的北奉宫和承华殿虽然也有点灯,却明明灭灭,昏昏暗暗。   姜姬想起了承华殿的小蒋王后,把蟠儿单独叫过来对他说:“过了这段时间后再处理王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她还记得蟠儿当初到她身边来的原因正是为了蒋茉娘,此女无关大局,就给蟠儿一个完成自己心愿的机会,让他能把她救走吧。   一夜无眠。   早晨,姜姬端着毒酒来到了关押冯瑄的偏宫。   冯瑄有水有食,还可以更衣洗漱,除了没有人侍候之外,其他一应需求都没有人委屈他。   她本来也不是为了要折磨他或降服他。   看到她走进来,冯瑄倒是没有吃惊。   “先生早知我要来?”她坐在冯瑄对面问。   冯瑄看着她手中的酒樽,干哑的说:“大王是真的死了吗?”   她点头。   他刚要问是龚香杀的还是怜奴杀的,她又与他们交换了什么条件时,眼前的女子开口说了一句话,让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她说。   在这一瞬间,冯瑄想起了她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揭穿姜元欺瞒天下人的那一天。   此时此刻,就像当时的延续。   他与她目光接触,似乎什么都没说,就什么都说了。   “蒋家被刺客杀光了。”她说。   “蒋龙为我除了龚家。”她说。   “乐城已经在我手中。”她说。   “姜旦为王,姜扬为太子。”   “姜扬……”冯瑄喃喃道,“当时冯氏婢所生之子,在你手中。”   是啊。当时公主说她把人杀了,尸体吃了。其实没人见过那个孩子。   以公主的个性,杀了那个孩子,又怎么比得上养着他得到的好处更多更大?   “先生,你若肯从我,日后冯家为八姓之首。”姜姬指着旁边的酒樽,“你若是不从,饮下此酒,我放冯家一条生路。”   “若玉郎二者皆不肯从,是不是从此不能走出此门?”冯瑄平静的望着眼前紧闭的殿门。他从这里只能看到一角天空,还有侍人来去的背影。   殿中沉默下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冯瑄喃喃道:“玉郎以为世间无人懂我,不料公主竟懂我。”   公主不劝他,不以利诱他,不以权逼压,只了了数语,给了他两条路。   “公主希望我死吗?”他看向眼前的女子。   “我不希望你死。”姜姬心中也有一丝不可能实现的期待,期待着冯瑄会选一条她没有料到的路。   不是说这世上最难预测的就是人心吗?人心多变,或许此时的冯玉郎已经不是当年的玉郎了呢?或许几年之后,玉郎已经变得更加圆滑世故了呢?   冯瑄端起酒樽,姜姬屏住了呼吸,但她不会让自己移开眼睛。   杀姜元,她没有丝毫动摇。   夺商城时多少人死在卫始等人手中,她事后也没有半分后悔。   但杀冯瑄,她知道,自己日后会常常想起这一幕。   这是第一次,她在别人还没有害她的时候,先伤害了别人。   在上一世,这种事她常做。可她当时夺去的只是金钱与地位。这一世,她夺走的却是生命。   她不会为夺走别人的金钱与地位而愧疚,生命却是唯一珍贵。   它是不能弥补的。   冯瑄仰脖饮了下去,含笑望着公主,她已经哭了。   “公主不必哭。”冯瑄依然坐着,“公主给了我一个威胁你的机会不是吗?我死之后,公主就无法再动冯家了。”   “我害了你,当然要给别人报仇的机会。”姜姬说。   她夺取的是时间。冯瑄能不顾生死,那是因为他必须代替冯家表态,但在他死后,冯家为了“阻止”公主,冯瑄已经被逼服毒自尽,那冯家就可以继续安然龟缩下去,替冯家保存火种。   也可以保住冯理与冯班。   姜谷还是姓姜,更是她的姐妹。冯瑄的死,代表着她并不肯顾念姜谷,也代表着姜谷与她的决裂。   不管是在世人眼中,还是在姜谷心目中。   从此应该都不会有与她的姐妹之情了。   死一人,还是像蒋、龚两家一样被她灭门,这个选择很简单。   姜姬走了,冯瑄在她走的时候还行礼相送,然后,没有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挣扎,安然赴死。   蟠儿来告诉她,蒋龙带着蒋家部曲求见。   “公主,他们只怕来者不善。”   “点峰火。”姜姬说,“蒋氏行逆,召告天下。”   “那是什么?”   蒋龙被部曲提醒才看到莲花台将台两侧冲天而起的狼烟。   “烽火?!为何有烽火?!”   部曲们乱成一团,蒋龙震惊之中想到了什么,可他不敢信!   “她背叛我……她背叛我……”   “逃吧!快逃吧!小公子请随我等来!”   部曲护着蒋龙往城门逃去。   却在北城门前看到了列队的三百名弓箭手,看到他们前来,令兵喝道:“放!”   “放!!”   “放!!!”   三箭之后,蒋氏余孽,蒋龙与其从者,均身中数十支箭,死于乐城北门十丈处。   梁,佑帝十年。   鲁国蒋氏行逆,杀王,屠龚氏一门,为人神不耻,天地难容。   王殁,龚氏不存。   有姜姬名幽,智慧过人,藏幼弟旦、扬二人于帐中,逃蒋氏恶手。   佑帝十年冬,旦继位为王,史称安公,扬为太子,史称历公。 第269章 为王   大雪纷飞。   细密的雪片把整个乐城变成了一片银白,街上人在说,这是老天爷都在为大王伤心呢,看家家户户,一草一木,都在为大王戴孝呢。   姜元这个鲁王没祸害过百姓,所以乐城百姓都念他的“好”。见这么好的大王没了,百姓们结结实实的为大王哭了一场。   对于蒋家暗害大王的事,还真没什么人怀疑。   有人道蒋淑当年就欺压朝午王想自己当大王,把朝午王给欺负的连宫门都不敢出,要知道朝午王当年可是把姜鲜给赶出莲花台的人啊,这么个厉害的人,对上蒋淑还不是只能认输。   蒋家贼心不死,这才害了大王。   蒋家被焦翁放火给烧成了一片焦土,城门关闭后,蒋家中的下人什么的跑出来,最后都被抓起来了,投入了大牢。   现在都被锁上送去修王陵了。   金潞宫中是另一番景象。   火炬照亮了金潞宫,侍从们来来去去,替这里添了不少人气。   现在在金潞宫侍候的人全是摘星楼的侍从和侍童,他们也都是姜姬从商城带回来的,是蟠儿和卫始替她挑的人。   因为商城的人口品种太单一,所以她带回来的侍从与侍童其实都是男性,没有女性。   所以也不怪现在外面的人误会她。   这里现在是她在使用。   大王被人从冰窖里抬出来后,送到了王陵“暂住”,因为姜元继位以后给自己建的陵墓还没修好,只是个半截子,也不能就这样把大王放进去啊,姜姬就道没有什么比在祖先身边更能安抚灵魂的了,所以就把姜元给先抬到了姜鲜的陵里去停着,什么时候等姜元的墓修好了再让他住进去。   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重要到姜旦继位后第一件事不是修自己的陵,而是修姜元的陵,务必要让姜元早日入土为安。   不过这要等姜旦坐上王位后再说。   现在的问题是,姜旦不太想当大王。   姜姬让姜智去告诉他,结果传回来消息就是姜旦抱住姜仁大哭特哭,哭到倒气,哭到吐,都拼命摇头不肯继位当大王。   姜智和姜仁在旁边劝啊劝,没劝回来。   他也知道羊崽是谁了,还知道了羊崽会是他继位后第一个要封的太子,他就说要让羊崽当大王,他不要当。   姜姬:“……”   她之前是白担心姜旦会因为羊崽而嫉妒不平了。   而姜旦也不愿意住进金潞宫,特别是听说姜姬在此之后,更是打死都不肯搬过来。   “继位大典照常举行。”她说。   姜旦要不要当不重要,而是他必须要当。到时她把姜仁和姜智一捆放在他面前,看他还能不能说出一句不当来。只要他不在继位大典上说出不当大王的话。   蟠儿把这话记下了。   龚香躺在榻上,一点不介意这对主仆不理他,因为他就是自己跑来的。   他自己刚受过刑动不了,就命侍人抬他过来。   公主看到他过来,还体贴的让他先回去休息,等身体养好了再过来也来得及,目前这点小事,她自己来就行了。   龚香表示,他还能撑得住。   阿悟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进来了。   龚家在当日被蒋龙给灭得差不多了,但蒋龙的目的是在龚香“死”后接管他的政治遗产,不是灭门。所以死在龚家的只是龚香用的军师一类的人,这些人大多都是龚氏一系底下的小家族出身的人。   蒋龙想造成“托孤”的形象,就必须要留下龚香的一个血脉。所以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龚香的兄弟姐妹,龚香的妻子和弟妹两人,只留下了龚香的堂弟最小的一个孩子,一个刚落地不久的婴儿。   他的目的是让世人都以为刺客跑来杀了龚香家人,然后他不去救自己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姓蒋,而救了姓龚的一个孩子。   除了此子之外,龚氏只剩下在合陵的一个旁支了。   此子是龚氏嫡系的最后一人。   唯有龚香的随从阿悟,当时他留在宫外等龚香,不在龚家,逃过一劫。   等龚香“脱险”之后,才知道龚家只剩下阿悟和那个孩子了。   他就让阿悟带着那个孩子进宫来了,并且直接把孩子交给了公主。   此子就先当公主的侍童吧,若日后能得公主欢心长留身畔,就是他的造化了。   姜姬在接收了“人质”之后,也对龚香的心性佩服不已。到这个地步,对她这个仇人还能这么理智的选择合作……只要他不会想要当她的敌人,她还是很喜欢身边有这么一个没有底限的人的。   无他,这种人一般都是最好的帮手。   龚香喝了药,就发言了:“公主,立太子也同时进行吗?”   “当然。”姜姬道,“此时要尽快给百姓定定心,告诉他们鲁国还在,大王还在,国朝永继。”   死一个大王,然后立刻就又有了一个大王加一个太子,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百姓安心的吗?国家不会发生继承人战争,也不会因为没有大王或没有继承人被他国欺负,哪怕这两个人都还没有肩膀高,但他们可以发国书,可以站出来代替鲁国出声发言,这就是他们的作用。   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大王哪怕再弱小,每个诸侯国都必须要有一个,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大王,哪怕大臣们再能干也没用,因为大臣只能治国,不能代表国家。这个国家既不能和其他诸侯国结盟,也不能和别的诸侯开始平等外交,更不能接梁帝的圣旨,不能向梁帝发国书,那他就是个聋子哑巴,还是任人打骂无法反抗的那种。他就算有兵,敢动兵就能被其他诸侯国斥为乱兵,到时打过来的人就更多了。   弱小的大王也有自己的外交优势。   姜姬道:“魏使与赵使既然在鲁国,到时就请他们来观礼吧。”   蟠儿道:“是。”   龚香点头:“应该如此。”说完,他貌似很客气的问:“公主,继位后的大王可以议论国事吗?”   “龚公以为呢?”姜姬笑着问他。   龚香度着她的脸色,摇头道:“以我看,旦公子年纪还太小了,可以旁观,但国事暂时还是不能交到他手中。”   姜姬道:“哦?那何人能担此重任呢?”   龚香平静的说:“公主何必自谦?大王年幼,难道公主都不肯伸手帮一帮自己的兄弟吗?”   姜姬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龚香还真能吹得下去,他继续一本正经的要挣扎着起来给姜姬道谢:“公主高义。”   姜姬把他按住,叹道:“好了,就别玩这种把戏了。你既然来了,就先起草几个文书吧。”   龚香让阿悟把他撑起来,脸色苍白的说:“敢不从命?”   文书是以姜元的口气发下来的。   姜旦继位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有遗命的话不是更好吗?   所以龚香要先起草三份文书,然后说这是藏在姜元的寝室里的,姜元之前因为发觉了蒋氏的野心,特意提前写下以策万全。   第一道就是姜旦继位为王的;第二道是姜扬立为太子的,兄终弟及,国泰民安;第三道,龚香以为是关于公主的,没料到竟然是给姜武的。   姜武加封为乐城大将军。   这说明乐城大将军这个官职是姜元封的,而且姜元已经死了,姜旦身为儿子,这辈子都不能把这个官从姜武身上摘下来。   第四道,则是以姜旦的身份给姜武下令,让他去接管樊城的十万军马。   龚香听到这里,额上的汗都滴下来了,“公主,此事三思。”他轻声说,“樊城一直以来就在蒋家手中,现在虽然蒋氏一门全死光了,樊城却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把兵马交出来。”   “我知道。”她点头,说:“写第五道。”   龚香继续写,第五道是召龚獠进乐城的。   龚香写完一愣,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公主想让龚*先跟樊城打一次?”   龚獠再软弱可欺,他爹龚*占据合陵几辈子了,只要龚獠来了乐城,龚*肯定能指挥着他迅速接管他留下的龚家地盘,成为姜姬的心腹大患。   但第四道王令是让姜武去接管樊城的军队,第五道王令是召龚獠进乐城。这很明显就能让樊城以为龚獠是前来帮助姜旦这个幼主的。   那为了自己,樊城也会阻拦龚獠进乐城。   而龚*一系数代都心心念念的重回乐城,路都铺好了,一个连太守都没有的空城就敢挡路,龚*会惧吗?   显然不会。   龚*一定会打,到时合陵与樊城相碰,公主正好可取渔利。   到时姜武得兵马,龚*一系可回乐城,正好龚香“没了”,他们回来也是顺理成章的,连坑都给他们腾好了,还有比这个更爽快的吗?   公主这边的局面也能安定下来了。   丁善与丁强终于被接到了莲花台,他们一来之后就见到了羊崽,也就是姜扬,未来的太子。   他们是在金潞宫见到羊崽的,一见面就被他身上的衣冠给吓了一大跳。   羊崽还不太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要当太子了,哥哥他们不是说他以后要当公主的侍从吗?   不过他听姜良说过以后还是很听话的,一本正经的说:“先生请坐,容学生慢慢道来。”   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丁善和丁强就听傻了。   话说,蒋家狼子野心,暗害大王,意图不轨。于是他们把大王杀了,把龚家一家给杀了,然后他们家被义愤的义士给杀了,逃跑的时候又被姜武,也就是羊崽英明神武的大哥给碰到,全干掉了。   大王早知蒋家野心,临死前告诉了公主一切,嘱咐她照顾好幼弟与鲁国就安心闭眼了。   于是,在公主和姜武的努力下,鲁国再次迎来的和平,可喜可贺。   不管这个官方版本有多坑,丁善和丁强也都很配合的随着羊崽的讲述露出震惊、愤怒、落泪、欣喜等种种表情。   等羊崽终于把这一大段给背完了,小孩子松了口气,欢乐的说:“公主说,先生要当我的先生了,大王还要给你们授官!”   丁善一愣之下,先看丁强,这段时间他总觉得丁强知道些什么。果然丁强两只眼睛都冒光了。   丁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丁家世代都想重回莲花台,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就成了?   于是,在一个冬日难得的大晴天里,姜姬亲手拉着姜旦,把他送到了王座上。   “好好坐着。”姜姬轻轻瞪了姜旦一眼。   姜旦的反应是两腿吓得并拢,整个人都往一边斜——离她越远越好,要不是被她盯着,他都快滑下去了。   接下来,姜武一脸铁青的带着大家伏首称臣,表情不像是亲兄弟继位,倒像是参加葬礼。   姜姬担心姜旦真的在大典上冒出一句不当大王的话,也不敢走,就坐在专为她设的一方榻上,在王座西侧。   有她盯着,姜旦抖啊抖的,撑了下去。   典礼官找的是乐城中的一个小家族,人选是龚香提供的,这个家族底蕴深厚,鲁国有多少年,他们家也有多少年。而且世代读书,每一代的男丁都是莲花台的座上客,算的上是书香世家。   但这一家人没有丝毫的风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朝午王时跪的最快的就是他家。   他们家的信仰就是凡是拳头大的说的都是对的,如果不对,看上一条。   今天来当典礼官,并且替姜旦读国书的就是这家的老爷子,名叫段天德。   姜姬:……总觉得这个名字莫名耳熟。   段天德从姜元的三个遗命读起,一口气读到丁善丁强两人的任命,当然,国书中提到的并不是丁善和丁强的名字,而是丁家祖先,莲花台八姓之一的丁苇。   就是说姜旦关心幼弟,给幼弟找了两个先生,是跟随第一任鲁王在此建国的八姓之一丁苇的孙子。   孙子是谁不重要。   大家纷纷赞叹大王真是太关心太子了,对太子太好了。   读完,段天德也快断气了,被人扶了下去。   姜旦还有最后一场戏要演,他以袖掩面,表示他很悲伤,因为父王被奸人所害,他身心俱疲,所以一切国事,皆由王姐决断。   “我等遵命。”姜武再次一马当先拜了下去,底下的人也都零零散散的跟上了。   姜姬也要演,她也以袖掩面,道:“我一介女流,才识浅薄,怎堪大任?”   姜旦再求,她再拒,姜武等人跪着不起。如此三番后,姜姬才说:“还请诸位大人相助于我,为我查缺补漏,我才敢斗胆一试。”   如此,才算是结束了。 第270章 “大王”   张春来和季平这段时间一直被“留”在租住的小院中。   本来这二人出使在此,最好的办法是借住在某个与鲁王亲近的大臣家中,一方面关系更密切,一方面也能多探听些消息。   两人倒是有志一同,都选了龚家借住。   但姜姬回来之后,两人又都搬出来了。   这还是张春来出的主意,他认为鲁王与龚四海之间是有问题的。如果想求见鲁王,不能通过龚四海。应该另选别的门路。   两人搬出来后,分别在乐城租下了一座小宅院,带着随身的仆人等住了进去,张春来还买了两个歌女,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那一日,乐城突然大乱。他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大门紧闭,等外面安静下来了,他也被人找上门了。   来人说是奉公主之命,前来问候,看张公子有没有出什么事。   张春来自然万分感激,心道公主真是高义啊,这种时候还记得他,有公主的这一声问候,他真是放心了不少。   但紧接着他就觉得事情不太对……   因为来人说近日还请张公子约束家人不要出门,平日所需会由他们送过来。   张春来是来出使的,不是来送命的,当即就说他要回国。   来人说:公主还希望能与张公子把酒畅饮,还请公子多等几日。   张春来:……   他就这么被关在了这个小院中,食物和饮水倒是每日不断,知道他买了两个歌女,还特意又送来了四个。   张春来是真怕这么一关就不放他回去了。   然后今日见到了季平,一问,季平也一样,他好酒,来人就给他送了许多美酒。   “同病相怜。”张春来笑道,两人的手死死牵在一起,硬是挤上了一辆车,然后一起回到了季平的房子里。   张春来的房子里还有四个不知底细的女人呢。   季平当然也愿意和张春来一起,两人一起好歹能壮壮胆,有点什么事也能商量。   反正今天莲花台这一出戏,他们是看不明白了。   到底……谁是渔翁?   “魏使与赵使几时送他们回国?”龚香又挤到了姜姬这里,一来就一副“我们公事公办”的架势,“公主属意何人送他们归国?”   “姜奔。”这个也不必瞒他,姜姬道:“还有蓝如海。”   龚香哦了一声,“公主是担心那五千余人吗?虽然是蓝家出钱养着,不过军帖是我签的,召回来就是。”   “为什么要召?”姜姬摇头,“一个龚一个丁,再加一个蓝氏,不是正好可以斗一斗吗?”   龚香装作恍然大悟,“公主果然算无遗策!在下佩服!”   姜姬给了他一个白眼。   这不是很明显吗?她提了两个八姓上来,肯定要给别的小家族一个希望,才能让他们力争上游,不然这些人又跑去依附八姓了,哪会有人理她?   反正她把姜奔的作用点出来了,姜奔直接带蓝家飞升了!   剩下的姜武还有她,难道不值得这些人投资一下?   不过为了让姜奔放出来后能更听话,还要再关他几天。   魏使与赵使也要先冷一冷。   姜姬不让龚香再看笑话了,道:“龚公既然闲着,不如就写几份文书吧。”   龚香一边摇头一边笑,道:“公主,称我一声先生吧,再提龚公二字,余要羞愧了。”   姜姬沉默了。   龚香醒悟道,“不想称先生,就换个别的称呼。”   姜姬点头,随棍上,“叔叔。”   可把龚香给吓得差点把手中的笔给扔了。   以他现在的力气是不可能锲字的,所以他要先用毛笔把字写在竹简上,然后让人锲出来。   姜姬真诚道:“叔叔助我姐弟良多,这一声叔叔也是当得起的,还请叔叔千万不要推辞。”   龚香被她弄得没办法,见她还让人去转告姜旦与姜扬,日后见他也要称一声叔叔,连忙喊道:“公主就饶了我吧!”   但这声叔叔,也喊下去了。   第一道文书是以姜旦的名义写给冯家的,称冯氏玉郎,忠义无双,义护姜氏才惨遭蒋氏恶手。   姜旦以大王的身份夸了冯瑄一番后,算是给他死在金潞宫的事划下句点。   龚香自然写得比这更花团锦簇,夸一个死人是没有心理压力的。而且冯瑄这辈子还真没来得及做什么坏事,有时没来得及坏事,就是做过的最好的事。   看看蒋氏,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这一家都被蒋淑教成了豺狼,公主何必非要取他一家性命?   姜姬望着放在木盒中的书简,沉默良久,在里面放了一个香包,命人合上送到冯家去了。   稍后,侍从就来报:“冯宾、冯甲、冯丙、冯班,以及姜氏求见。”   冯家人来收尸了。   姜姬自然不必见他们,看到冯瑄,冯家人就什么都懂了。他们被侍人领进来后,稍后就走了。临走前曾到北奉宫求见姜旦,但姜旦没见他们。   姜姬一直在等着。   但姜谷没有过来,摘星楼那里也没有人来。   蟠儿问她要不要请姜谷过来。   她摇了摇头。   她不敢见她。   万一……她求她怎么办?   她不想让姜谷求她。   只要冯家不会再做别的事,她可以保证不会再伤冯家一人。但她也不想骗她,如果冯家想做什么,那她也不可能放过他们。   冯家走了之后,金潞宫就陡然安静了下来。   姜姬回到了摘星楼,她还是习惯住在这里,而且她住金潞宫也不合适。   虽说现在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人会说话了,可有时还是需要那一层遮羞布的。只是她每天都要去金潞宫,有很多事要做。   龚香有点头疼,他想过很多次如果能遇上一有雄心的大王会是什么样,但他不想遇上一个有雄心的公主。   “公主,这样做的话,花费的时间太久了。”他道。   公主刚才说,她要统计人口。   她要知道鲁国境内每个城镇、村庄的人口数目,男与女,老与少。其中世代读书的书香世家有多少,做手工的有多少,做小生意的有多少,世代当官的有多少,世代当兵的有多少等等。   姜姬觉得这其实很简单,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口构成一点都不复杂,因为阶级之间根本没有交融的可能,所有人祖辈是干什么,子孙就是干什么的。   祖上是种田的,子孙就是种田的;祖上是打铁的,子孙就是打铁的;祖上是走街串巷的货郎,子孙也是小商人。   更多的地方一城、一县、一村都是一个大姓聚居,那里的时光像凝住了一样,几百年可能都不会变。   “我觉得这不难。”她说。   龚香就知道他说服不了公主了,他只是好奇:“公主,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这样我可以知道当他国打过来时,我有多少人可以抵抗。”她说。   公主每次都能带给他惊讶,但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让他震惊。   姜姬说:“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鲁国现在有一战之力吗?”   这是一个很可悲,也很可怕的现状。鲁国现在没有一战之力,只要发生战争,鲁国会立刻被拖垮。   在这个时代,打仗就是打人命,可以说也就是打人数。谁的人多,谁就占优势。   一个国家的人口不可能短时间内上涨,在粮食充足,没有天灾*的前提下,人口可以维持一个平稳发展的时期。   以上,鲁国没有这个时期。或许先王时有,但朝午王的出现让鲁国成了一个软蛋,他自己得位不正,下面的城镇对他也不会有太多的尊敬。王权旁落,幸好还有一个权臣,蒋淑出来稳定军心。   不然鲁国的情况会比现在糟一百倍,说不定都等不到姜元回来。   所以,她如果没猜错,鲁国现在的人口应该正在下滑,粮食减产,个别城可能还能自给自足,但纵观整个鲁国,一半以上的百姓都在饿肚子应该不是她危言悚听。   一个国家能抽出来的兵力大概是这个国家人口数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如果鲁国有三百万人,能打仗的人数在三十万左右,不要脸一点,但凡是男人都算上,女人不给粮食吃任则她们饿死或就拿她们当粮食,可能再多个二十万。   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呢?那这三十万还要再减上三分之一。   朝午王和姜元都有一个问题,他们在放任王权旁落。   如果现在鲁国被入侵,各城中有多少会驰援莲花台而不是各自为政?   姜姬问龚香的这个问题,他答不了。他相信蒋淑也答不了。这件事,蒋淑知道,他知道,已经死了的冯瑄也心知肚明。   他们都懂,现在的鲁国只是在苟延残喘。   他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周围的郑、魏、赵都不肯做第一个下手的人而已。第一个人总是千夫所指的,但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全会扑上来。   “你可以让姜武领兵,但他不可能把整个鲁国的兵都握在一人手中。”龚香说。   “我知道。”但她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首先,她要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鲁国,底下这些城都有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们中谁与谁联合,谁与谁有仇,这她都要知道。   然后就从中挑肥的杀几个就行了。   龚香最终还是答应了公主,替她派人去各城送信,召各城太守、著姓来朝见大王。   这可以看成是新继位的姜旦在讨好这些人,是大王对他们的亲近。   但龚香总担心公主把人叫来了,一声不吭把人全砍了……   “阿悟,你说,她不会吧……”龚香都有心情找人开玩笑了。   阿悟把他给推到榻上,伤口激疼,龚香的脸顿时一片惨白。   他还不肯出声,咬牙死忍。   忍过后,阿悟已经拿毛巾来给他擦冷汗了。   龚香的嘴都咬出血了,抖着声音还要问他:“你生气了?”   阿悟沉默的给他擦了汗,喂了药,换了衣服,终于问了一句:“你为何不恨她?”   龚香明白了,平静的问他,“恨她什么?恨她杀了我的妻儿,我的亲人?”   阿悟想问,难道不是吗?   “不,杀人的是蒋龙。”而他也死了,全家都死了,让他想报仇都没地方报。“公主只是给了他一个许诺,说要给他龚家而已。是他自己野心昭昭,又才智不配,才把龚家屠了个干净。”龚香还想说,如果是公主肯定不会这么麻烦。如果当时是公主站在蒋龙的位置上——他很难想像公主会因为怕被父亲和叔伯责备就跑到龚家来当女婿,这一步就不是公主会做的事。   他叹了口气,“总之,公主连刀都没给他,最多指着路边的钱说,看,那里有钱,你去捡,我绝不告诉别人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就去了,发现钱有主人,就把主人给砍了,转回来发现公主找来差人把他给拿了,然后,公主还替钱的主人报仇了。”蒋家的恶名算是留传千古了。   阿悟仍是一脸的不解。   龚香叹道,“阿悟,你不要把她当成女人,当成公主,你就当他是大王。”   阿悟一脸震惊。   龚香说:“大王从小被我和蒋、冯欺压。等大王长大,就打算除掉我们,所以他用计先令我与蒋家互斗。现在是大王赢了,我与蒋、冯都输给了大王。但大王并没有杀我,他看在龚家已经死了太多人的份上,可怜我,留我一条性命,还让我继续做事。你说,这样的大王,是该恨,还是该去感激?”   他两手一摊,“所以我不恨,我恨不起来,相反,我……”还真有点想看“大王”能变成什么样。 第271章 人与非人   姜武没有再进莲花台了。   姜姬没有勉强他。就像姜旦和姜谷一样, 姜武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   不必去解释什么,因为解释是苍白的,重点不是她当时是怎么想的,而是她做了什么。她现在说的再多,都只是“辩解”。   她经历过。   对别人解释自己的用意,一边表白她不是恶意, 她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一边被亲人用质疑的目光盯着, 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拙劣的骗子,在做完坏事后还想替自己找理由——她不想再来一次。   最好的做法就是假装一切没发生过, 两边一起装傻,这样在……多年以后,他们还可以过年时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如果她有事, 就找别人传话。   现在正好有件事让他去做, 那就是她想要的统计人口。   她不能事事都靠龚香,特别是在龚香并不赞成的前提下。他未必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 但他觉得这样做的后果太严重了, 他不接受。   也是因为没办法相信她的能力,不知道她真正的用意,更不敢把鲁国的命运都交到她手中。等等。   拒绝的理由可能有很多个,但在她看来就一个结果:他会造成阻碍。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通过他好了。   拿一件别的事绊住他,让他相信他做的事很重要,然后真正重要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她也很忙,最近正在学习。   她没有真正的、系统的学习过。给她开蒙的人是冯瑄,但也只教了她基本的阅读与一些常识知识。更多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全是她自己体味来的,其中有多少偏颇的地方就不说了。   所以,当她坐在金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习。   她替自己找了一个老师,就是段天德。   这个人不愧是龚香推荐的,识实务到了极点。她叫他到金潞宫,人家就来了,她让他教导她,他就教了,一句废话都没有。   她第一个学的是法典。   鲁国的法典。   鲁国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法典,也就是说没有真正的去制定一个法律来约束国人。它更像是一个历史的记载。   大框架是当年诸侯国建国时,梁帝送给各地诸侯的“御言”。   也就是让他们要做什么,别做什么。   可能因为是梁帝给诸侯的,其中大半篇章都是对诸侯们的权力义务的限定。   其中诸侯们必须按时的、虔诚的祭祀天地、神明、祖先。   这一篇就占了不少的篇幅,因为里面详细的记述了大王需要做哪些祭祀,这些祭祀又是怎么做的。   这一篇是一点都不能错的,错了就是不敬,大王可以立即下台。   段天德就讲了两个诸侯王因为在祭祀时不够恭敬,上天降罚,他们王冠就被摘下来了。   这都发生在刚开始建立诸侯国的两百年内。   祭祀之后,就是要效忠梁帝。按时朝贡这个是放在第四位的,前三段都是诸侯王要如何爱戴梁帝,最好能做到一日三念的地步,梁帝需要的时候,他们抛头颅洒热血都要不在话下,想梁帝想到夜不能寝,见月伤怀,落花掉泪的地步就很好了。   段天德在这里讲了一个曾有一位鲁王,因为想念梁帝曾经哭湿了一条被子的故事。   被传为佳话。   姜姬:“……”   她只能认为在刚建国时,大王们都没什么事做,比较轻闲。   第三篇还是关于诸侯王的,从这里就是关于诸侯王要怎么治理国家的了。他们要任选贤能,要亲贤人,远小人,要明智理性,不恶祭——似乎意思是不要因为祭祀或别的什么事而杀太多人的意思。   从这一篇起,段天德讲述的还是发生在鲁国或其他诸侯国中大王身上的事,似乎无一例外,擅杀、爱杀人的大王最后都死在了恶梦与恶运中,这意味着他们都曾经犯了错,所以上天惩罚了他们。   那什么样的事可以杀人,什么样的事又不能杀呢?   在这里没有一个定论,短短的法典也没有写出来,只是含糊带过。而从段天德讲述的故事中,似乎所有死于非命的大王都犯了这个错。   她觉得从这里就慢慢演变成诸侯王们不敢再蓄兵,不敢再征战了。   后面就几乎没有了,只有一段是提到士人与公卿的,他们要修养自身,教养子女、弟子,之后为国君尽忠,而诸侯王也必须发现国中的有识、有志之士,任用他们,如果诸侯王没有做到,这就是他们的失职。   剩下的百姓就不在法条的关心范围内了。   读过这个之后,姜姬好像才揭开了这个世界的面纱。   然后她就把这部法典扔到脑后去了。   因为目前这上面的东西,她都用不到。她现在关心的刚好是这个法典之外的人,法典不能给她指点。   她把段天德请回去了。   而姜武那边送来的消息也很不乐观,不过困难是可以预见的。   关于她设想中的人口统计,施行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商城是个特例。   她把商城的一切旧规矩全打破了,在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商城,百姓不是田奴就是商人,所以一切才会这么容易。   但她现在不能效仿商城,把鲁国也打破,那花的代价就太大了。   在这个世界做人口统计有一个很麻烦的地方,就是奴隶和家仆不认为是应该被统计进去的“人”的一部分。   她在商城借着重新定籍的理由才搞清楚了商城到底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每一类人她可以怎么使用,把他们放在什么位置上等等。   但换到乐城这就不可能了。奴隶和家仆就像家具,搞人口统计的时候谁会把家里有几个柜子写上?   但在姜姬看来这些都是鲁人,都是她需要掌握的资源,和土地资源一样的人力资源。   再说,她能让田奴去种地,可她能把别人家里的家仆夺出来送去种地还是能把士绅给抓出来让他去种地?家有祖产,每天喝酒抱小老婆就行了,干活?种地?这都不是他该干的。   第二个麻烦就是鲁国现在的发展很有问题。   从商城和乐城来看,普通百姓没有危机感,从另一方面说鲁国还是很和平的,百姓安居乐业。   这个安居乐业的根本是因为阶级固定了,由于上下阶级之间没有接触,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不会产生认同感,也对另一个阶级遭遇的不幸不会感同身受,他们会表达善意,但不会觉得他们不该受到这个待遇。   身为公卿,子孙都是公卿;身为贱民,就永远都是贱民。   像卫始他们,犯了罪之后从天掉到地上,子孙后代只要活着就永远是罪人,这个也没人觉得不对。跟卫始他们以前认识的人也不会替他们不平,除非是真有冤屈,不然其他人就会心安理得的接受。   所以城内的人对城外的人漠不关心,哪怕城外村庄里的人都不见了,他们也不在乎,不会去探究。   可只靠城里的百姓,鲁国能不能活呢?叫姜姬说,不能。   城外的人大多数都是被繁重的劳役和税赋给逼走了,或者被直接抓走,变成了农奴。   一旦他们变成了某个家族的奴隶,那他们就不再是鲁国的人了——住在鲁国,却不是鲁国的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了。   鲁国不能向他们征税,不能让他们服劳役,他们种出来的粮食也只会归主人,而不会进入市场流通。   那她能不能把城里的人抓来代替城外的人呢?这更不可能了。城外的人你随便抓,不会有人管,而城里的人,大王对他们只能做个仁爱的大王,碰他们一下都会被骂死。你没有理由把这家的财产全部充公,人全抓出来给你干活试试,立刻全天下的人都会反对你。   要想这么做,只有一个办法:制定新的法律,大王不是以前没这个权力吗?用新的法律给他这个权力就行了。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在看到鲁国的法典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制定新法律不合理,而且阻力太大。   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反对的声音。   幸好,中华五千年给她留下太多的经验可以借取。   对于现在这个“和平”的国家,最好的做法就是和平演变。   她叫来龚香,这个她还是需要龚香的经验帮她做个推演,看是不是可行。   “如果,我想封一个家族的每一个孩子当官,可不可以?”她问。“可以。”龚香以为她是想封冯家。   “如果这个官只是个虚名,只是叫出来好听的呢?”   “可以啊。”龚香点头。   “那如果我封了官以后,让这个家族对这些孩子好一点,必须给他们地、房子、财产呢?”她问。   龚香这次沉思起来,他开始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一点问题。   “公主的目的是什么?”   姜姬直白道:“我想把那些家族给拆开,拆得零零碎碎的。”   龚香立刻明白过来了,他变得严肃起来,如他,也马上知道公主是为了什么这么做。   因为现在不管是公主还是大王,手中能用的人或物都太少了,那些城池对莲花台的敬意只剩下每年那了了的贡品了。   削弱这些大家族,最终得利的只会是莲花台。   龚香心中泛起波澜,这真是只有大王才能想到的主意,也是大王才能做到的事。   嗯,龚家也没有了,他现在就算赞成也没关系了。   他笑道:“愿附公主骥尾。”   龚香这次回去答应会好好的拟一张名单,把这次应邀前来的各城城主家的儿子都给叫来,公主的名声在外,不由得他们不浮想连连。   来了之后,将其中不甘于下的人挑出来,封官后再风风光光的送他们回去,不愁这些城池不闹起来。   到时公主再发个话,一切顺理成章。不管那些家族是什么心情,公主给了官,哪怕是虚名,这也是荣耀不是吗?   龚香走后,蟠儿问:“公主为何肯信他?”   他总觉得龚香这人不能信。   姜姬也不信,但她觉得龚香能用。龚香是一种人,这种人对自己这一阶级的人举刀总是举得特别爽快。这种人如果只是个小气的,可能就是个讨厌的告密鬼而已。   卫始说,他们这些人都是龚香害的。当年莲花台有三个人,冯瑄、龚香、蒋龙,只有龚香对卫始他们的家族下手了。 第272章 选将   龚香第二天来得很早, 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他今天是来给姜姬讲解鲁国大小城池,以及这些城池的演变与里面的家族,这一讲就讲到了夜深还意犹未尽。   姜姬打着哈欠喊了停,说了声明日继续,让人抬着他就出去了。   然后每一日他都来,他一边讲, 一边跟姜姬商量, 关于叫哪些人到莲花台来才能得到最好的效果云云。   “这件事短时间里不会见效。”他叹了口气, 明明知道这件事会怎么发展,但花费的时间绝对短不了。   不过, 只要公主在,就不愁此事不成。   这么一来,以前他有多想把公主嫁出去, 现在就有多不愿意嫁公主。   他问:“公主, 几时送魏使和赵使回国?”   他国来使有时一住十年的也不是没有,这也是现在两国邦交的最常用的方式, 毕竟信息流通的太慢, 放个人在他国是最好的。   姜姬突然想起有件事她忘了,“鲁国在梁帝那里有人吗?”诸侯国放个可信的大臣在宗主国,这是应该的吧?   龚香点头,“有的。不过那也是六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人还在不在,还是不是鲁人,这就不好说了。”   看公主的表情,龚香就觉得很有趣,啊呀,终于有人跟他一样倒霉了。   他绘声绘色的说这个大臣还是先王没继位前送过去的,一去就是六十年。   “此人是席氏第二十一代。”龚香生怕这还不够震撼,“他走后不到十年,席家在祭祀时出了大错,全族获罪,男丁十六岁之上的都砍了头。”   砍人的正是当年的先王,姜青。   龚香看公主一怔,问道:“是不是先王有意除去席家,才促成此事?”先把这家的大家长给赶到千里之外,然后再把席家给全干掉,拿准了席家那个二十一代的人赶不回来。   如果席氏此人当日回鲁请罪,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他后来回来了吗?”她问。   龚香摇头,“没有再听过他的消息了。”那就是跑了。成了流民,不能再说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姓氏与家乡。   “他一定深恨鲁国,深恨姜氏。”姜姬叹气,现在这份仇恨被她继承了。   龚香问:“公主想送人去梁帝处吗?”不送,是怕牺牲;送了,却可以试探一下大梁的深浅。   姜姬问:“……龚公可有人选?”   龚香笑了,低声道:“公主看,冯丙如何?”   冯丙与冯家离心是因为冯半子,但他更恨的应该是姜氏。姜氏两个大王先后害了他两个女儿。   不过在外人看来,大王再次任用冯氏的人正说明对冯氏一族的信任与爱重。   姜姬不想用冯丙,明摆着是火坑要推人下去,那就要找一个被推下去也不会反抗的人。冯氏还有姜谷。   她摇头,“再选一个。”   龚香问:“公主想选谁?”   姜姬:“蓝如海怎么样?”   蓝如海是蓝家最聪明的一个,当年一力主导把家中女孩嫁给姜奔的就是他。   龚香点头,这个人选也可以,公主对冯家心软……也不是坏事。   “他的身份还差一点。”比不上八姓。   姜姬说:“等他跟姜奔送魏使和赵使回国后就行了。”能代大王送行,虽然是新贵,身份上也算是提上去了。   再不行的话,就再给他刷点荣誉。   “他父母都在吗?妻儿如何?师从何人?”她问。   龚香一一答出来,道:“公主是想让人夸他?”   孝顺父母,贤妻孝子,当年求学时是多么聪慧,闻一知十,先生又是如何夸奖他的,同窗又是如何爱戴他的,等等等等,夸吧。   姜姬点了送之后,龚香就从善如流的让人去街上夸蓝如海了。   一时把蓝如海夸得街知巷闻。   蓝如海在家里,有点心惊胆战。   先是姜奔和姜武一起被叫进了宫,然后街上就出了事,姜武出来了,姜奔不见了!   再然后大王突然被蒋家害了!   再再然后大王遗命姜旦继位成新王了!连太子都有了!   姜武是遗命中的乐城大将军!   姜奔呢?   姜奔到哪里去了?死了?   那他们家跟姜奔的关系会不会受牵连?   蓝家想接回蓝氏姐妹,可姜奔没有父母,他一失踪,蓝家又能对谁说这门亲事不算了?事后被人发现,只能认为是蓝氏姐妹畏难逃回了娘家。   一番商议之后,蓝氏姐妹纵使伤心害怕,但也决定如果真有不测,两人宁可自尽也不会牵连家族。   但一直都没有人来找他们。大王除了继位当日连颁数道王令之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这段时间金潞宫的召令都是出自公主之手。   但从召令看也看不出什么,公主一介女流,只爱吃喝玩乐,想必也不会操心国家大事。   可能公主是忘了蓝家……不,公主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蓝家!   蓝如海想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放心两天,街上就容易冒出这许多流言!   这必是有人要害他!   蓝如海困坐家中,束手无策。   果然又过了几日,公主突然召他进宫。   他去了,却不见公主,而是一个侍人传公主的话,让他去问候魏使与赵使看他们几时回国。   蓝如海茫然,无措,还有点受宠若惊。   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到过蓝家人!   他连忙答应下来,然后悄悄贿赂侍人,问公主怎么会想到他的?   侍人笑道:“自然是姜将军。”   姜奔?   他还活着?   还跟公主关系不错?   对对对!他曾是公主养兄,听说跟大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蓝如海出宫时的脚步突然就有力多了。   蓝如海战战兢兢的进莲花台,趾高气扬的出来,第二天就带着礼物先去寻魏使,再去寻赵使,然后马不停蹄的又进了宫。   众人惊讶:公主几时认识的蓝家?   对了,姜奔是蓝家的女婿。   蓝家还真把这冷灶烧热了!   姜姬还是没有见蓝如海,只听蟠儿回报,两个使者中,魏使张春来愿意回国,赵使季平却不肯回国。   “什么原因?”姜姬问。   季平很诚实的说了。   “他道公主想必是不会再嫁他国男子,魏王年轻,不会强求,可赵王老迈,若得公主就可得一鲁国,他担心赵王有此野心,到时再来难为他,所以宁可不回国。”蟠儿道。   姜姬:“……听着倒像是真心话。”但也太真诚了吧?   龚香就在旁边,笑着放下手中的毛笔,他现在写字都用毛笔写在布或绢上,因为伤口太痛,锲不动字。   他道:“此人乃是一个妙人。”季平当时住在他家里时,每顿必喝酒,喝完就骂赵王,赵王宫中那点破事都快被他给骂出来完了。   不过这个人还是很有分寸的。   姜姬:分寸?   “他只提后宫事,不提前朝。”龚香笑道,“他只骂赵王的私德,不骂他的国事与政令。”所以骂得再多,也只是让旁人听个热闹。   龚香道:“公主,依我看,魏使可以放回国,赵使最好还是留下。”   季平与张春来,他更担心季平。赵王能派他来,他就不可能是个草包。   “那就先送张使回国吧。”姜姬道,“对了,把姜奔放出来吧。”   姜奔被放出来了。   为了作戏,姜姬特意在摘星楼设宴款待姜奔。   一见面,她就哭,旁边让蟠儿骂姜武,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姜武做的。   姜奔没有丝毫怀疑的就相信了,被关了这么长时间的怨气也消失了,听说大王已经死了以后,姜旦成为大王而起的野心也被吓没了——因为姜武心心狠手辣阴险狡猾正磨刀霍霍。   姜姬发现世人宁可相信姜武是个心机深沉的家伙,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可她就在他们面前,他们都能视而不见。   ……当个“好人”好容易。   她本以为姜奔好歹也认识她,说不定不会那么容易被她骗住。但龚香熟知姜奔,告诉她放心直接骗,绝不会被揭穿。   姜姬就小小试了一下,果然骗住了。然后告诉姜奔因为姜武现在手握重兵,非常危险,让姜奔带着那五千兵立刻借着护送魏使的机会离开乐城,他马上就答应了。   姜姬觉得等他回来后她再让他带着人护送蓝如海去大梁,他也不会有怨言的。   这都是为了他“好”嘛。   张春来走了,临走前把自己的一副茶具送给季平。   茶香满屋,季平细细嗅着茶香,叹道:“我王……早生了五十年啊。”   在张春来走之前,他与季平把酒言欢。   季平问他现在还想迎娶鲁国公主吗?   张春来醉得笑着摇头,“不可,不可!此女凶恶,我王吃不消!”   季平道:“看她手段,一击必中。在此之前谁能想得到?”   摘星公主回来之后,数月间游玩戏乐,哪有一点像是要□□的样子?   偏偏到了动手的时候,迅若雷霆,让人促不及防。   季平慢慢道:“如果是她,绝不会与你国太后争风斗气,必是能避就避,能让就让,只等时机一到,再……”他的手往下一挥,张春来眼神直发愣,点头道:“是啊,是啊……等小公子落地,她自然就不必再忍了。”   季平摇头,声音越压越低,“非也。你想,她有了小公子后,真的要对付太后吗?”   张春来浑身一机灵,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如果是鲁国公主在魏国,生下小公子后即封为太子,但如果她对付太后,对她并无益处。要想保住她的地位与优势,真正该对付的人是……   魏王!   有魏王,则鲁国公主与太后将永远相争。除掉魏王,鲁国公主手中有小太子,倒可以跟太后做一笔交易,因为小太子只有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太后想杀鲁国公主不易,两人联合起来共分魏国则是两利。   当日,张春来的酒都吓醒了。之后再也没有提起摘星公主。 第273章 傻子   新年到了, 乐城人发现摘星宫前后又出现了熟悉的巨鼎,这是摘星公主最喜欢的鼎食。   在乐城没有那么多的流民或乞丐,但穷人是哪里都有的,而从商城赶来的商人也早就习惯了新年的鼎食,托他们的福,去吃鼎食的人很多, 每一天都络绎不绝。   季平在听说之后特意去了摘星宫, 这里以前称为田家路, 现在则叫摘星路。摘星路挤满了人,有很多一看就是姜大将军的士兵, 他们跟土匪强盗没什么两样,穿着草鞋、皮袄,背着大刀, 腰上通常会挂上好几串红丝绳串起的铜钱。   据说这叫福钱, 每一年姜大将军都会亲手发给士兵,得到这个钱的人明年还会活着。   对士兵们来说, 没有比这更好的祝福了。   他们真的相信这串钱可以在危险的时候救他们的命。   季平等了一会儿, 等人不那么多之后才上前去领食。大多数人都是自己带碗,鼎食旁给人使用的是半截竹筒。看到季平没有拿碗,负责盛饭的人就拿了个竹筒给他,盛了满满一筒的饭,里面有各种谷物,他尝了一口,汤是咸的,放了豆酱。   在冬日能够吃这么一碗热腾腾的食物,是很幸福的事。   季平坐在路边吃,看到不少一家老小一起来吃的,商城的商人说这叫福饭,老人小孩子吃了一年都不会生病,吃了以后一年都会顺顺利利的,平平安安的。   据说公主在商城时就是这么做的,而早在她还住在摘星楼时,就置鼎食给宫中的宫女和侍人吃。   善良的百姓吃过鼎食后认为公主是个善良的人。   狡猾的人看到鼎食后认为公主是在收买人心,赚取好名声。   看不起她的人会认为她这是在夸富。   季平认为这三个都对。   谁也没说一个人在做一件事时只能有一个目的。如果她既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又能顺便帮助一些人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不能否认的一点是,乐城因为公主的这一个举动,从前一段时间的惶恐中又平静下来了。   秩序会令人安心,乐城不能算是一个有秩序的地方,鲁国的大王也没有颁布什么铁律。   但出人意料的是,某些荒唐的举动一样能令人安心。   在经历了一个旧王的逝去,一个新王的继位后,乐城本该动荡一段时间。   但摘星公主继续“享乐”的举动反而让所有人都放心了。   哦,原来一切都没变。   原来事情没糟到那个地步,看,公主还跟以前一样呢。   紧接着,合陵的礼物送来了。浩浩荡荡的礼物像一条长龙,足足花了四天时间通过城门。   这里面有给鲁王继位的贺礼,但更多的是送给摘星公主的礼物。   街上的人都带着善意调侃起来。   “大王召龚獠入都,他这是又想追求公主了?”   “可我记得他好像已经娶了妻了。”   “没事,他还有个弟弟。”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早在先王带着摘星公主途经合陵回乐城时,龚獠见过公主一面就死皮赖脸的跟着一起回来了,临走还急匆匆的把妻子送给了他的弟弟。   不过公主对他若即若离——这没什么,乐城人都很宽容的看待他们的公主逗弄这些公子哥,一个受欢迎的淑女怎么能没几个追求者?而她不必去接受每一个追求者,让他们讨好她是一件快乐的事。   现在乐城的女孩子都很喜欢公主,她们喜欢公主的大胆与恣意,喜欢公主对爱情的态度,喜欢公主自由的追求美好的男子。   既然公主可以,她们为什么不可以?   乐城的女孩子们似乎一夜之间都变得大胆了,学会了对待男孩子们的新办法,不再是静静的等待着男孩子们的追求,等待着他们来挑选她们。她们也开始追逐男孩中的佼佼者。   乐城人都认为龚獠是个蠢货,只要公主勾勾手指,他就跑来了。他们嘲笑着他。   季平饶有兴趣的观察着乐城人的反应。赵王也有公主,甚至赵王自己就是个狂妄的人,但就连在赵王最年轻的时候,他也没有得到赵人这么大的宽容。   这里面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大王,他应该为国人做出表率。   但这并不意味着公主身上的负担比大王更轻。身为女子,又仅仅只是公主,鲁人为什么对摘星公主的一言一行这么“宽容”?   她不需要才学,不需要温柔,不需要节俭,甚至不需要美貌。   鲁人提起摘星公主,最津津乐道的是她的好色与奢侈。   她曾在鲁王殿上对着公卿不敬,她还曾要求商人们给她送礼,建造摘星宫,她喜欢礼物,来者不拒。   但同时她又有着“神女”的称号,自天而降,骑着神鸟。   季平发现这两种形象在摘星公主身上毫无冲突的融合到一起。   人们乐于传颂她的神女之名,也乐于述说她的好色与奢侈。   一个用“恶名”来取悦百姓与大臣的公主。   她成功了。   季平求见姜旦,也就是大王。   不出意料的,姜旦拒绝了。   姜旦继位后到现在一个人都没见,谁来求见都不肯见。   姜扬至少还有两个先生,丁善与丁强,姜旦到现在还是大字不识。   姜姬让姜旦来金潞宫议论,就算现在不懂,学着旁听一下也没坏处。   姜旦吓得发烧了。   居然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生病了。   姜姬听了以后实在是不知说什么才好,蟠儿去看过后回来告诉她,姜旦已经瘦了很多了,“他每晚都做恶梦。”   “他怕我杀了他吗?”她好笑的问。   蟠儿说:“他不是怕,他是相信公主有一天会杀了他。”   姜姬沉默了。   恐怕不只是姜旦这么想,姜礼他们也在怀疑,他们只是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所以她让姜仁和姜智去照顾姜旦,姜礼、姜良去照顾姜扬,姜温、姜俭、姜勇都在姜武那里。   只有姜义和蟠儿在她身边。   可是这两个人对她也没有信心吧?   她突然想到姜武!   他呢?   他不肯再进宫,是不是也在担心终有一日,她会连姜旦与姜扬一起杀掉?   这就是信任的崩塌。   当她做了一件事后,她以为熟悉她的人会对她有信心,但其实他们却会把她当成一个“罪犯”来看,以为她会继续做下去,会用同样的手段对其他人,会对所有人都那么狠心。   再来一回,其实她不该惊讶。   蟠儿发现公主半天没有说话,之后的几天也都很沉默。   但沉默的公主却更有威严了。   龚香对蟠儿说:“王者不怒而威,就是这样。公主已经有了王者的气象。她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她影响。”   他倒是适应良好。   之后,姜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龚香起草了一份王令,封她自己为商城公主。   公主是没有细分的爵位的,她们的地位来自于自己的父亲,同一个爹的生出来的女儿地位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而在很久之前,封地早就简化成了一个符号,它可以冠在任何一个皇子或公主的名字前,但只有皇子有能力把封地变成自己的领地,公主……一般来说,她们只要钱。   龚香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商城就拒绝公主,就算公主真的想把商城给抓到手里又怎么样?以前那里就是她的城,现在更不会有人跟她抢。   但他总觉得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公主在企图改变什么的信号。   这份王令很快从乐城送到了商城,一月后,商城的回执送到了,没有意外,商城没有拒绝,他们欢欣鼓舞,非常乐意公主得到商城。   更别提公主还因为商城有了一个封号。   然后公主就命商城建界碑,划定商城的范围。   龚香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公主打算裂土而治?”   整个鲁国都在您的手中,您又何必多此一举?难道您觉得现在的鲁国还有人是您的敌手吗?   姜姬摇头:“不是,我只是需要做一些事。”   好吧,在没有看到公主的目的之前,龚香也毫无办法——其实就是公主真打算搞个国中国,他现在还能做什么吗?   再然后,他就懂了。   公主命商城建公主府,然后任命了一大串的官员。   在她身边的姜蟠龙成了公主府的长史。姜义成了郎中将,一个奇怪的武职。   虽然此子身材高大,但龚香怎么都没看出来他擅武。   但随即,姜义手下立刻多了一批士兵,看起来就像姜大将军给公主的,这些人凶神恶煞,迅速接管了莲花台的虎贲。   然后,大王那里的姜智成了内史,姜仁成了司甫,太子身边也多了几个官员,都是公主身边的侍从出身。   原来公主突然这么做是为了替自己的身边人正名。   但以前她为什么不做?   为什么如此突然?   就像她突然打算不再假装了。   丁善有些不安,他觉得公主这么做有擅权的嫌疑,是不是该告诉太子,让太子对大王进言?   他悄悄询问丁强。   丁强看丁善的眼神好像他是个傻子。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回到乐城的吗?”丁强问丁善。   丁善不太确定的说:“……因为我们是太子的先生。”   “那是谁让公子成为太子的?又是谁让我们成为太子的先生的?”丁强问他,“然后,你现在想对我说,这个人做得不对,你要去告诫她?”   丁善自然知道自己这么做有点恩将仇报,可是:“但这确实不对。我们有义务警告大王,这是我们身为太子的僚属应该做的!”   丁强从没发现丁善是这么蠢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在莲花台,他一定会跟他好好说清楚的!但现在他只能警告他不能把这些话说出去,也不能告诉太子,更不能对大王说。   “如果你说了,才是背叛太子,背叛大王,背叛鲁国。”丁强说。   丁善被他暂时劝住了,但他看得出来,丁善并没有被他说服。   他考虑了一下,决定送一封信回妇方,听说丁培已经得到妇方了,说清厉害后,让丁培想办法把丁善叫回去。   这种傻子还是在家待着吧。 第274章 自荐   自从姜姬把自己的人全都给封了官,特别是把大王和太子身边的位置都占满了之后,乐城的人就“疯了”。   他们开始疯狂的向她自荐。   鉴于姜姬的“爱好”人所共知,所以她收到了许多礼物,有的就是直白的给她送金银。   还有很多送上了美男、美童。   有的是家中奴隶、下人,有的则直接就是世家子弟中面目长相佼好的。   一般来说,大王都是欢迎臣民们向他自荐的。   虽然乐城人不走寻常路,不向大王自荐而来找她,但龚香却说这很正常。   “谁都看得出来,公主,您才是莲花台的主人。”他笑着说。   春天到来,草木生发。龚香的伤口好多了,至少他现在可以半坐起来,翻个身也不会咬紧牙关满脸冷汗。   这让他变得更“活泼”了。   他建议姜姬就打开大门请这些人进来,这里面投机者多,真有大智慧者少。但庸才其实才是最好用的,脑袋不好,想得不多,困于眼界,一点蝇头小利就足以令他们心满意足,有时把他们困在一起,不必费心思,他们自己就能打得你死我活。   “公主只需在他们来向您告状时断一断官司就行了。”他说。   这个姜姬明白,把一件事做好可能不容易,但挑拨他们互斗,她自认还是在行的。只需要表现出明显的偏好,这些人很快就会自动自发的顺着她的偏好改变自己。   而这些人会带起风向,让乐城的人都顺着她的“偏向”起舞。   由乐城,再至整个鲁国。   于是乐城的人都发现公主的门太好进了,但也太不好进了。   因为有些人轻轻松松的就从公主手中得了官,而另一些人还没进门就招了公主厌烦。   慢慢的,他们发现公主喜欢的礼物非奇非贵,她就爱黄白之物,如果你给她送一件东西,奇之贵之,却没什么人喜欢,她就不喜欢。可如果你送的礼物虽然不是奇珍,可是却很值钱,公主拿着转手就能卖出去,公主就会很高兴。   公主居然如此爱财!   真是鲁国之耻!   真是太容易讨好了!他们喜欢!   那些家中底蕴不足的小家族都乐疯了,不少人举全家之力赌一把的!而公主回报给他们的也远超出他们的想像,公主接受了他们,给他们官职。   可鲁国国内根本没那么多官怎么办?   造。   公主造出副职。任何一个官职前面加个副字,就多了一个副职。   副职的官员没有薪俸,不入衙,没有属官。但他有官服、官帽、官轿,在逢年过节这种日子里,他可以进莲花台与大王同席而坐,大王的赏赐里也会有他的名字。   如果说前面只是公主在哄人,那后两项就足以令这些小家族们心满意足了。   公主在敛财,卖官。   人人都看到了,人人都在家中暗自咒骂了,但没有人跳出来找公主的麻烦。   让季平说,他觉得这些人都在观望,等着一个“勇士”跳出来先骂公主,他们才会一窝蜂的上。在此之前,没有人肯第一个开口。   这竟然让公主的召令以一种儿戏的姿态平和的、顺利的推行了下去。   既然是个笑话,又何必认真?   季平真是觉得当年鲁王生错孩子了,如果这个公主是个公子,鲁王就算死了也是笑着的。   不过如果她真是公子,也就不会有如今的乱局了。   天不佑鲁国啊。   给各城送去的召令已经发了一些,每一封,龚香都斟酌用词,务必让那些不安分的人看到以后就忍不住想来乐城。   他对姜姬说:“正因为他们相信是您发出的召令,公主,这些人才会这么轻易的过来。”   换成是姜旦,哪怕他年纪再小,各城都不会这么容易相信大王是无害的。   公主嘛……   女人天生有着弱者的光环,这个弱不止是体力上的,还有智力上的。   姜姬不介意被人小看,其实她一直都很擅于利用“女人”的这个优势。   蟠儿走进来,他任长史后就跑到摘星宫驻扎了。龚香不能离开莲花台,所以现在外面的事全都是蟠儿在跑,他的脸也很有说服力,任何人一看到他都相信他必定是公主身边最宠信的人!   他说:“赵国使臣季大夫求见。”   姜姬抬头,“那就请他来吧。”   龚香有些可惜,公主见季平的时候,他是肯定不能在旁边的。   因为他现在是个“死人”了。阿悟都说合陵那边送来礼物时还顺便送了口信来,想替龚家收尸,但龚家的活口中没人知道龚香是“死”在哪里的,这让合陵的人很发愁啊。这让人家怎么往下唱戏?好不容易以救世主的姿态回到乐城,准备重整龚家,结果前家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阿悟问他:“要不要我出去说一声你已经死了?”   龚香拿阿悟没办法——他这么说,他又不能跟他生气。而他知道阿悟现在还在生气。不过他不恨公主了,改对他生气了。   不过虽然阿悟一直都不喜欢他的所做所为,但他也相信阿悟不会背叛他,有刀砍过来时,他们都会推开对方。   他摇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我不管!”   阿悟又不懂了,不是已经接受了现状了吗?还很开心!怎么对合陵龚家生气了?人家又没招惹你!   龚香退避,蟠儿把季平领进来了。   季平进门就看到公主了,她身边放着两担书简,面前的书案上正摊开着一卷,显然公主正在读。   看到他进来,公主没有起身,也不走避,更没有让人把帷幕放下来。   她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他竟真的从公主的眼中看到了女人的赞叹!   他曾被无数个女人这样看过,但他被摘星公主这样看时,升起的自豪不亚于在赵王身边被赵王的宠姬侧目。   “季使请坐。”姜姬笑道。   “多谢公主。”季平坐下来。   这是一个很有风度的男人。   他个头不高,容貌也很普通,但他的气质很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但这种气质不像是后天训练出来的,是天生的。   她见过很多商人。有的商人就有一种文人的气质,但这种气质是训练出来的,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温和与大方是刻意的,是为了引起你的好感,让你喜欢他,相信他不会骗人。   在一些公卿身上也有类似的痕迹。人人都希望自己是讨人喜欢的,他们都会显得温柔和善,但和善也分很多种,是保险公司推销员的和善还是乐于助人的和善,这其中的差别可大得很。   他年约四旬,方脸,留着山羊胡,面色微黑,却不让人觉得脏,反而有种健康感。   他看人时双目直视,眼尾有一些皱纹,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时刻带着笑意。   他很讨人喜欢。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喜欢他的。   季平也在打量公主。   公主比他想像的更成熟,也更放肆。   她的年纪应当不大,从举止看,小时候应该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她并不以此为耻,相反,她相当自然,仿佛她就是规则,她的一切都是对的。   她的容貌只能算普通,目光是她最放肆的地方,她看人是不假掩饰的。   但谁都不能否认她的吸引力。她安于权势,并在恣意的享受着权势。进来这座宫殿的人谁能抵挡权势的魅力?   特别是公主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对另一个男人表达出了欣赏的讯息。   季平也不能例外。他发现公主比赵王身侧的宠姬更吸引他。   他的背热了起来。   “季使前来是为了辞行吗?”姜姬问。   季平笑了,摇头:“公主盼着我早日回赵吗?”   姜姬眼睛一眨,眨出一片秋波。   季平来之前设想过很多,但见到公主后,他发现还是直接点更好。   他道:“赵王老迈,可他却不服老。他就像郑国先王,对已经长大的公子视而不见,奢望自己能够继续活下去。”说到这里,季平难掩伤心的叹了一声,“赵国危矣。”   他看了眼姜姬,发现她在听,此时她看起来不像女人了,像个猎手,在评估他的份量,以及赵国的份量。   “我季家在赵国多年,一直平平无奇。直到赵王将我拔擢到御史台,自那以后,已经有三十年了。”说到以前那段君臣相得的时光,季平露出了一丝怀念。   “但现在的赵王已经不是以前的赵王了。”季平道,“我不想看到赵王老迈,不想看着他一错再错,更不愿意背叛他。”他伏下身去,“求公主容我留在鲁国。”   他是来自荐的。   姜姬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季平是来干这个的。   他先是说是赵王让他当官,有知遇之恩,然后就说赵王现在老糊涂了,我不想听老糊涂的话,因为我看不下去他将要做的糊涂事,我不回赵了,就留在鲁国,什么时候赵国没事了我再回去。   “这种事很常见吗?”她总觉得自己的三观又被刷新了一次。这难道不是一个讲究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的时代吗?何况又是有恩的大王。能这么痛快的改换门庭吗?这么坦然。   龚香告诉她,这虽然不太常见,但也绝不出奇。   “公主或许不知道,朝午王事败时逃出乐城的赵家,已经投到了郑王手下为官了。”他笑着说。   赵?   “八姓之一,赵肃。”姜姬想起来了,朝午王的王后,赵阿蛮的叔叔。   “赵肃已经死了,现在赵家是赵荟当家。”龚香道,“他带着全家去投郑,郑王也是很痛快的把他们都收下来了。对了,当时还不是郑王。”   这可真是……   “公主,要收下季平吗?”龚香问。   “为什么不呢?”她说,“他就算再没用,当个门面招牌还是够的。”   季平走马上任了,他也没料到只去一次,第二天就有侍人来敲门请他去当官了。摘星公主做决定可真快。   ……会不会是公主真的看中他了?   想到这里,他难免有一丝小自得。   公主给他找的活也很简单:出使。鲁国这次的王位轮换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正常,她有必要把官方版本传遍诸国。这个用商人就不行了,她必须送个使者出去,各国走一圈,解释一遍。   出使的人需要两个要点,第一,身份,不能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第二,要有经验,足够保命的经验。   特别是在鲁国现在有点弱的时候,出使的人很容易就回不来了。她正愁没人用,季平就来了。   季平身上还有一层赵使的身份,没有比他的命更硬的了。而且他的身份绝对够了,经验也很充足。   姜姬让他去燕国,问候燕王,拜访太子。   季平直接问:“可要去漆家?”   只要关注燕国就不会不知道漆四。   姜姬摇头,“不必,他还不是燕王。”   季平就去了。   姜姬对蟠儿说:“等他回来后再让他去魏,之后是晋,再之后是郑。”   蟠儿点头,道:“有姜俭同行,公主可以放心。”   她倒不盼着姜俭真能带回什么消息,他只要能跟着季平学上几手就行了。 第275章 野心   姜元死了,姜姬是要“守孝”的,她用这个理由回绝了魏、赵两国的求婚,理论上,她应该要清心寡欲上一阵子。但感谢这个世界吧,礼教还远没有发展到后世那种连头头脚脚都给你定得死死的。确实有一些“乡贤”著书立说,但这些东西目前还没有一个皇帝推行天下,所以也只是乡贤用来自嗨,姜姬是不用搭理的。   站在这里再看,就会知道那些看起来过于极端的东西其实是用来招揽名声的,用来让人注意到他。后世的人真的一句句照着做了才是真蠢,基本上写这个的人自己都不可能做到全部。   她会突然发出这种感慨,是因为终于有人对她发声了。   反对方终于出现了。   姜姬不知该不该说一句“等你等得好心焦”。   她毕竟是以女子之身篡权夺势,姜旦都当上大王了,身后还有个太子——大概正因为“遗命”把这两人安排得恰到好处,而她又如此荒唐,到现在都没人怀疑这份遗命是她伪造的。   有大王、有太子,偏叫一个公主夺了权,对着国事指手划脚,立了一大堆的官,四下敛财,猖狂得令人发指!   何况她还四下招揽党羽。等合陵龚獠一来,她更是如虎添翼!   ——姜姬:我觉得那谁没那么厉害。   这种事怎么能容许呢?天地难容啊。   但不知是不是姜姬前期由蟠儿竖立的形象太成功,到现在都有人记得公主曾一言不合就砍了商人的手。对于她的“心胸”,那些反对者们实在没什么信心,就算想找姜旦撑腰也很难,大王到现在还是谁也不肯见。   于是他们只好另辟蹊径,著书写文来……教育她。   姜姬:……   不知不觉间,周围突然冒出许多令人敬佩的女性故事,多数都是流传在各大世家的家族中的,有的主人公还活着,有的已经长埋地下。   她们无一例外,都有弟弟,都是父母早逝。她们长姐如母,含辛茹苦把弟弟教养长大。   后续结果大多都是弟弟也真心真意的奉养姐姐终老,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姜姬好奇的问听了这许多故事进宫来告诉她的蟠儿:“怎么是弟弟奉养?这些姐姐之后都没成亲吗?”   蟠儿一五一十的把这些女性的身份都给背出来,她们多数都比弟弟大,差不多都在十岁左右,等弟弟成家后,她们也早就步入了中年——大概是二十五六岁。   由于这个世界的人均寿命,男女的成亲最佳年龄多数都是十四五,三十多岁当奶奶是不成问题的。所以这些女性在养大弟弟后,当然都没办法再嫁人了。   她们忠贞、坚强,始终如一的对待家人,终于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最好的一个被弟弟强求在死后可以葬在家族的墓地里。   姜姬……哭笑不得。   如果乐城人对她的反对一直维持在这个程度的话,她说不定会觉得他们很可爱。   这也是因为这个世界是不崇武的。上面的梁帝到下面的诸侯,都不崇武,百姓也习惯了和平的生活,所以姜武的队伍没有足够的武器也能纵横鲁国。   从另一方面,武力成了兽性的标志,要做人,首先就要屏除武力。   只追求单人的技艺,而不是集体的强大。武,成了一种技巧,精致而美丽,成了武艺。   但这跟武力的本质背道而驰。武力的追求就是最大的伤害性,本来就是屠杀,而不是艺术。   ——她觉得这个世界的人都从思想上被阉割了。   谁先发现这个,谁就能……   龚香看到公主闭上眼睛,放在凭几上的手紧紧握成一个小拳头,她的胸口起伏不定,好像在忍耐着什么。   生气?   不,刚才姜长史说的时候,她还在笑呢。她觉得这些人的作为很可笑。   他也觉得他们可笑,对着一只老虎说请他不要吃人了,老虎就不吃了吗?好歹拿把刀吓唬一下啊。不说有没有用,至少方法是对的。   那是什么让公主突然反应不对了?   “公主。”龚香轻声唤,“公主,如有不快,不妨直言,余等愿为公主效劳。”   公主睁开眼,龚香的心激跳起来,公主的眼神……是兴奋!是难以言喻的极度兴奋!   “公主……”他不自觉的把声音放得更轻。   姜姬靠在凭几上,突然问:“我国有铜矿和铁矿,各有几处?”   天外飞来一问,龚香一时还真反应不过来,命人搬来地图,指给公主看。   “铜矿有两处,分别是金溪与金河。铁矿原有四处,但现在只剩下两处仍在开采,不过这四处都是一地的。”   金溪与金河都是小城,因为此地产铜制钱,周围的村民要么被抓成了奴隶,要么就被赶走了。金溪、金河周围也没有大城,但附近的双河城却布有重兵。   一城太守奇异的不是八姓中的任何一个。   “此地原来是由大王的亲卫把守,从那时起就不是八姓了。”龚香感叹,从那时起,其实就说明八姓是不可能跟姜氏同享富贵的。不过现在八姓快没了,姜氏……也没了。   他看了眼公主,到底是哪个林家呢?   双河城太守名叫庄苑。   “召他来乐城了吗?”姜姬问。   龚香迟疑的摇头:“没有。公主,暂时不适合召庄太守前来。”   庄家早就不听莲花台的了。从朝午王起,庄家就渐渐露出了不驯的姿态。可他们也没有起兵造反,给朝午王贡奉还格外丰厚,朝午王想用怀柔笼络庄家,也没有下重手,后来他当然就顾不上了。   换成姜元,他根本就不知道双河城。   不管是前期的蒋家还是龚香自己,包括冯瑄,都没有把这个城的事告诉姜元。   一个小城,虽然拥有重兵,虽然事实上掌握了鲁国产铜和产钱的事,但只要不让大王知道,那它就只是一个小城。   姜姬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拥兵多少?”她问。   “五万。五十年前。”龚香的额头渐渐冒出了汗。这不是他的错,双河城是冰冻三尺。但他还是难免心虚。   “那现在就是只多不少。”姜姬看蟠儿,不必多言,蟠儿就点点头,出去了。   龚香知道公主有着非比寻常的手段,他不知道公主让姜长史去做什么。   “公主,对双河城,只能智取,绝不能硬来。”他道。   “我知道。”姜姬反倒对他安抚的笑了笑,“对了,双河城去年在大王继位后送来的礼物在哪里?多吗?”   龚香命人把当时的竹简取过来,“不多,与别的城池相比,只是普通。”   “以前呢?他们以前给姜元多少?”   这个龚香也让人一并拿来了,前后一对照就看出来了,相差三倍有余。   “这是小看我了。”姜姬笑了。   龚香轻声说:“就是我,也何曾没有小看过公主?凡人大抵如此。”   姜姬被恭维的很开心,又笑了一下。   龚香觉得公主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变坏,此时轻松了点,主动提起了铁矿的事。   铁矿的开采不太重要,因为除了制铁钱之外,生活中别的铁制品并不多,鲁国的农民一再减少,农具的需求也在逐步减少。而各城城库中库存的武器,这些年来由于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战争,所以基本上也是处在没人过问,没人关心的状态。   铁矿附近的小城就叫铁城,人口不多,附近的百姓以前是靠开矿生存,后来大多都离开了此地,现在那里剩下的人就更少了,至于到底有多少人还在那里,没人关心。   她曾经为了买一点生铁让商人跑到魏国去,结果鲁国境内就有荒废的铁矿无人关心。   这让她既开心又不开心。   开心的是这铁矿没有铜矿显眼,想拿到手应该不难。   不开心是这些年铁矿有没有被人盗采,又盗采了多少,是谁拿走了其中的铁矿石,这些问题只怕就无人知晓了。   乐城那些曾宣扬过美好女子故事的人都战战兢兢又期待的等着公主的反应,等来等去,等来大王的王令,由于大王想替先王修陵,所以要加税了。   乐城人先是准备群情激奋,之后就被大王“铁面无私”的举动吓了一跳。   因为大王先加的就是公主的商城的税,然后是姜大将军的浦合。   商城税五成,浦合税三成。就是说是在去年的赋税上多取。   其他各城也都有多取的赋税,各城都不一样。大王的王令中说为了怜惜百姓,所以他是度着各城的贡奉来的。有的城根本就不必交。   于是,多交的几个城很快就显出来了。   樊城税八成,合陵税七成。   这些城都愿意交吗?   乐城人都看着。   王令送抵各城。   庄苑拿着王令,“五成……”这个份量按说是不算多的。   他问从人,“樊城是八成,给了吗?”   从人点头:“给了。”   旁边一人是庄苑的弟弟,庄草,他道:“樊城群龙无守,蒋家又有恶名,他们是一定会给的。”   庄苑皱眉,他本以为樊城被大王要求交出兵马,是一定不会给钱的,没想到樊城给的这么快。“消息属实?”他问。   从人点头:“从樊城出发的船队在涟水被人看到了,每一艘船吃水都很深。”   合陵也给了,车队已经出发了。   浦合与商城自不必说,抿说车队也出发了。   庄草劝道:“大哥,给吧,不过五成而已。”   这又值什么呢?庄家手握两个铜矿,哪里会没钱?   庄苑知道,庄家人其实没几个想反抗莲花台,反抗大王。庄氏本就出身姜氏世仆,到现在族中口口声声念着姜氏为主人的人还有不少,特别是老人,最爱讲这些。   只是庄家一系中,总有几个反骨。当惯了人,又怎么会愿意还当仆人?   又逢莲花台乱相频出,庄苑虽不敢在家中说什么,却也难免对莲花台阳奉阴违。   何况现在上面的是个公主,大王年幼,谁知道这要加税的王令是谁下发的?   该给的给,可如果不是大王,他又为什么要听呢?   庄草说:“你还能去莲花台问大王吗?给吧。”   庄苑到底气不顺,把王令放下,起身转过去,对庄草说:“你去说吧。”   庄草松了口气,连忙转身出去了。   莲花台中,龚香问姜姬,“公主想逼反庄家?”   “他敢吗?”她问龚香,“他敢反吗?”   龚香皱眉想了想,摇头:“未必敢。大王的王令是天公地道的,他可以前来面见大王,求大王收回不公道的王令,但如果敢公然抗命,就是要造反。庄家不敢。”他肯定道。   姜姬点头,道:“你再拟一道王令,给金溪、金河两地,命他们今年送上的铜,必须要翻十倍。”   龚香恍然大悟,随即就笑了,命人速速取来笔墨,“某这就写!”   庄家早把金溪、金河看成了囊中物,可事实上,那不是庄家的东西,也不是双河城的。金溪与金河都是大王的城。   大王找双河城庄家要加税,对金溪与金河要的是铜,这是两回事。   当然,本质上是一回事。   庄家可以不交税,但他不能代替金溪与金河说不给大王采铜。   他要敢说,就是反。   他不说……   十日后,王令又至双河。   庄草刚把税金点清装车,命守军派兵押车送到乐城就听说又来了一道王令。他匆匆赶回家,就听到庄苑在发怒。   他过去就看到地上有一张锦帛,那是王令。   庄苑背对着人,气得浑身发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庄草捡起锦帛,匆匆扫了一遍,立刻懂了,他知道庄苑为什么生气,可是……   “那是大王的铜矿……”庄草苦苦劝道,“大哥……那是大王的……”   庄苑猛地转过来,愤怒道:“你知道那是大王的王令还是公主的乱命?”   庄草弱道:“你不能去问大王和公主啊……我们只能……”   “不!”庄苑说,“我们可以!” 第276章 又添了一点   似乎不知不觉间,天气就渐渐热起来了。   宫殿深深,姜姬穿着纱衣,总是喜欢露出两条白净的胳膊,她坐在书案前书写时,周围的人都会把目光放低,不敢看她。   她发现了,偶尔眼神扫过去还能看到姜仁、姜义、姜良脸红。   他们会避开她的视线,或者突然毛手毛脚。   ……她还以为他们不把她当人看了。   不是那个意思,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她以为他们会认为她没有人类的感情,更冷血什么的。   没想到他们会脸红。   这让她还有点小高兴。   蟠儿现在每隔五天进来一次,他现在非常、非常忙,因为各城的税金送来了。   因为是加收的税金,所以本来该在年末才收的,今年春天提前加收了一次,等于今年要交两次税。   这不太好,街上也渐渐多了骂声。不过骂归骂,他们也没有别的反应。   蟠儿一直在限制乐城的商人数。这里和商城不同,她在商城时需要商人成为她的眼耳手足,但在乐城,她不想被人知道的东西更多,所以商人在乐城并没有受到优待。   乐城的守卫原本都在蓝家手中,但姜姬让姜奔和蓝如海带人走了之后,守卫就又成了姜武的人,而且这次她让姜武任官,把乐城内外的人全都换了。结果现在有人开始“怀疑”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姜武。   本来就有人认为这才是真相,姜姬不过是姜武推出来的,因为她是大王的“孩子”,而他只是养子。   第一个这么认为的是樊城。   姜姬让樊城补交的税是最高的,她是真的想逼反樊城的。樊城现在是空城,文官武职都是空的,一群被蒋家操纵多年的家族聚到一起,他们倒不是想跟莲花台做对,他们只是不想让姜武得到樊城。   在他们眼中,姜武比蒋家更糟,他会比蒋家更粗鲁,更粗暴的对待樊城的老少。   所以他们不但把税金送来了,还借此机会面见姜姬,送出重礼来贿赂她,希望贪财的公主能阻止爱权好武的姜大将军。   如果公主和将军斗起来就更好了。   姜姬收下贿赂后,发现有很多人和樊城的人想得一样!   这让她大喜过望。   这样她和姜武正好成了鲁人的两个选择,反对她的人选姜武,反对姜武的人选她,还有比这更理想的吗?   其实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不是驴就是象。   在姜旦与姜扬成长起来前,他们没有更多选择了。   “姜武的将军府选个地方吧。”她说。   蒋家本来是个好地方,但她担心有人替蒋家报仇,而龚家也不合适,别说目前龚氏还有人,就是日后还有龚獠来呢。   除掉这两家,丁家旧宅早就被别的小家族给分光了,不过现在丁善与丁强回来后一下子成了太子的属官,这些人又纷纷搬家要把地方再让出来。   “席与赵。”姜姬说,“从这两处选一处吧。”   蟠儿领命而去,准备为姜武建将军府,不管他住不住,总要给那些准备依附他的人一个可以送礼,可以上门的地方。   姜武一直住在摘星宫。   姜姬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想逼他进宫来见她才要建这个将军府的。   如果他来问她,建将军府是不是打算把他赶出摘星宫……她要怎么答呢?   如果他不问,直接搬进去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得到什么结果。   蟠儿挑了赵家,也幸好他选的是赵家旧址,因为龚家派来的先行官是席家旧人。   席五。   他父母皆亡,没有娶妻生子,孑然一身。   他直入莲花台,求见姜姬,坦白身份后就跪下道:“愿为公主驱策。”   这是第二个直白到吓人的改换门庭,抛弃旧主来找她的人。   或许该改变想法的是她。因为龚獠随即就悄悄入城了,他也见到了姜姬,见面就先夸席五。   先对着姜姬又哭又叹了一通席五的身世,他的父亲是多么的无能,席五自己又是多么的发奋。   席五胸怀大志,而龚獠父子见到席五的第一眼起就看出这绝非久居人下之人!   他们非常敬佩席五,所以虽然席五在龚家为奴,龚獠父子一直以半师之礼待之。   如今公主归来,席五有冲天之志,他们父子当然只有乐见其成的!   姜姬懂了,这才是这个世界被属下踹了的主人应有的态度。   这就叫大度。   他们要欢欢乐乐的送另觅高枝的有志之士离开,这才宽厚,这才显得他们胸怀广大,以德服人。   不但要送人走,还要在新主人面前拼命的夸一番,显得自己真心诚意的为对方高兴就更好了。   知遇之恩这才算完成了。   姜姬也要表现如对席五的重视,不管席五回来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她也要把戏继续唱下去,好不容易莲花台八姓又回来一个,还是当年在朝午王的乱政下才出走的八姓,她要感激涕零的感谢席五回来。   她把席家祖宅还他,虽然早在当年就被席家子孙败得差不多了,让他先去整顿家务,等她想好怎么安排他再召他进来。   至于龚獠。   等四下无人时,姜姬嗔道:“怎么才来?我都等得心慌了!”   龚獠是真心实意的觉得遗憾!上次,他跟着姜姬回乐城,姜姬找蒋龙去了。等他回到合陵以为此生无缘再见,重新娶妻生子后,姜姬又回乐城了,还召他过来。   你说!让他怎么办!   他上回把妻子嫁给弟弟已经成了笑话了!如果真娶了姜姬还好!   他是真不能再把妻子送人了。   再见姜姬,他有种物是人非的感叹。   姜姬听到特别好听的男低音叹了一声,叹得她从后腰上滚起一阵酥麻,就为这个声音,她都该留下他。   “我与公主……总是错过……”龚獠道。   姜姬坐得端正,目光如丝,“只要你不走,就能永远陪着我了。”   龚獠神魂颠倒的走了,第二天走马上任,他是新任鲁国大夫。   大夫,为之国辅相,地位仅次于丞相,但由于鲁国没有丞相,他就是实际上的丞相。   龚香听到姜姬竟然让龚獠当大夫,不是不吃惊的。   但转念一想,也没有比龚獠更合适的人了。   出身八姓,还有龚香给他打下的好基础;父亲是合陵太守,合陵却远在百里之外;性情懦弱。   这人绝对坐不稳这个位子。   但他是公主最需要的门面,也是最好的一个。   龚獠能做的却远超姜姬的想像之外。   他是合陵实际上的下一任太守,龚*对他的教育还是过关的。   所以虽然突然就成了鲁国大夫,对国事却并不生疏,只有一开始有点手忙脚乱。   再配上姜姬最近新收的那一堆自荐来的“人才”,架子倒是很快搭起来了。   而且这些人都想把事办好,他们没有底气跟姜姬叫板,出了问题,遇上麻烦,他们不是来找姜姬叫苦,而是自己想办法解决,不少人自掏腰包,自己找关系疏通,龙有龙道,虾走虾路。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   只有姜武,仍然没有进宫来。   “他没有搬出去?”姜姬问姜良。   姜良摇头。   她轻轻舒了口气。   建将军府的事街上都传遍了,他知道了,却没有搬走……   或许他对她也不是那么失望吧……   姜良看公主在出神也不敢打扰,等了一会儿,姜姬才发现他好像有话要说。   她示意他靠近,“有什么事?太子的事?直接说吧。”   姜良小声说:“太子……求见。”   羊崽找她?   带着一份好奇,姜姬让羊崽来了。看到他从容的走进来,看到她时虽然有些畏缩还是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她有一种自豪感升起。   看,这个孩子,她还是养得不错的。她没有故意把他养坏,她把他养得很好,哪怕日后他会成为她的敌人。   但这不妨碍她对这个孩子好。她看着跟在羊崽身后进来的姜礼。   为了姜礼他们,她也不会伤害羊崽的。   羊崽看到公主,感觉比之前更复杂了。以前他把自己当成公主的侍从,后来别人告诉他,他是公主的弟弟,鲁国的太子,他和公主一样是大王的孩子。   大哥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但他还是觉得他和公主不一样。他和大哥他们是一家人,而大哥他们听公主的,他……   也听公主的。   丁善最近一直在悄悄对他说一些话,他听了很不舒服。   他也悄悄告诉了大哥。因为他觉得丁善是公主派来的人,可他却在说公主的坏话。他不是好人。   可他却不能告丁善的状,也不能说他不好,对吗?   大哥告诉他,让他去问公主。   “但我不想说他对我说的那些话,不想把话告诉公主。”直觉,他觉得不该让公主知道丁善都对他说过什么,有种奇异的危险感。   大哥教他,“那你就对公主说……说你不喜欢他,想让他走。你是小孩子,小孩子不讲理,公主不会生气的。”   姜姬听羊崽说他不想要丁善了。   她笑了。   羊崽看她笑有点不安,低着头,悄悄偷看她:“行吗?”   “你是太子。”她说,“他是你的属官,你可以让他走,不必让任何人同意。”   这话像一股轻风,吹过羊崽。   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丁强看到侍人进来,看到他们礼貌的把丁善请了出去,一路送出了莲花台。   他连忙去求公主饶了丁善,却在门前被姜礼拦住了。   “还望大人援手。”丁强长揖到地。   姜礼说:“你要去金潞宫求见公主吗?”   丁强点头:“是。”   姜礼摇头,“你该求的是太子。”这句话说完,丁强恍然大悟,转头就去见羊崽了。   他以为他求过太子后,太子会去见公主,不料太子听完他的请求后却安慰他:“是孤送丁先生出去的,丁先生思念家乡亲人,孤只是怜惜先生而已。”   这番话不是太子能说出来的。   可太子对他说的时候并不慌张,也没有寻求站在旁边的姜礼等人的协助,他就是这么看着他,把话平静的说了出来。   丁强第一次直视太子幼小的面容,第一次觉得他……不止是个小孩子。   他是太子。   或许不止是丁善一个人小看了太子,他以为他需要教导太子提防公主,他则忽视太子,认为他不需要注意。   他们都错了。 第277章 改过   到了夏末,各地的税金大多都好好的交上来了。   姜姬发现这个世界敢反抗王令的人……可能真的很少。大王要钱,那就给钱,大王要美女,那就给美女。   钱收到以后,怎么花成了一个问题。   做为副相,龚獠“理应”对这笔钱做点计划什么的,比如能姜元修陵啊,比如给姜旦修陵啊,比如……   反正不能放在那里不管不问。   可他就是一点都没过问。那些税金送来之后是蟠儿带人去接的,他不管,事后放到哪里,他也不管,他就只照着蟠儿让人送来的数目入库。至于后面这些钱怎么花,他也不关心。   还把关心这件事的人都给按下去了。   死都要关心的都被他关起来了,理由也都找得很正当,天衣无缝。   姜姬等着有人责问,等了一个月没等来。   这个副相,比她想的还能干。   龚香也很佩服,这个龚獠看着蠢,没想到还很灵活,知道什么事该他问,什么事不该他问。   不愧是曾追求过公主好几年的。   他以前小看他了。   龚香有一点后悔,如果当时他更重视龚獠就不会错看公主了。   不过,说不定这样更好。如果他当时对付公主,公主被逼之下还不知道会做什么。那时她力量不丰,拼死一博,鲁国说不定已经完了。   又是一天过去了,龚獠挪着庞大的身躯从车里艰难的下来。夏末秋初,天气还是很炎热的。车中虽然有冰箱,但那点凉意对他没什么用。   他刚走进龚家,管家就迎了上来。这是从小照顾他的人,也是龚*的从人。   “黑叔。”龚獠亲热的叫道。   黑叔原本是个猎户,生得高大魁梧。他住在合陵山下,家中世代都是附近山中的猎户。   一日,他在打猎时看到龚*也带着人来打猎的队伍,就上前自荐了。   龚*喜他高壮就留下了他,充当侍从。因为他没有名字姓氏,看他面黑就叫他阿黑。   不想,阿黑却成了龚*之后身边最相信也最靠得住的人。   他虽然武艺不精,却有一身蛮力,比武时一不留神就把人劈成两半,或者高举过头摔死了,问他为什么下杀手,他就说以前在山里跟老虎、狼打惯了,对着人没办法留手。   力大破巧,却并不粗鲁,当猎人如果莽撞了就抓不到猎物了。   如果说龚*一开始是因为他的武力而看重他,后面他就发现阿黑是个心里一根筋的人。   他不会讨好人,对龚*的妻子、儿子都不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只认龚*。   哪怕龚*这么看重龚獠,阿黑也没把龚獠当一回事。有一回龚*和龚獠坐的船翻了,阿黑扑上去就救龚*,还因为担心龚獠抓住龚*把他也给带沉下去,在水里就把龚獠给踹开了。   龚*上岸来气得发疯,对着阿黑却骂都骂不出来,因为他知道阿黑为什么在水里踹他儿子!   这么一个人,何等珍贵?   龚*觉得龚獠到乐城来,带上阿黑他就能放心了。不管出了什么事,阿黑都能保护龚獠。   他命阿黑跟龚獠过来,阿黑不愿意。他又求又骂又哭,终于说动阿黑了,两主仆还抱头哭了一场,龚獠也在旁边跟着哭,说对不起爹,我把黑叔带走了,我一定会好好对黑叔的。   结果阿黑一路来都没给龚獠好脸色。   阿黑上前扶起龚獠,天热,这对父子都是大胖子,不动坐着都是一身汗,何况还要天天出门呢?   看龚獠的脸色就知道他只剩半条命了。   别的侍从都没有阿黑力气大,他一架,龚獠就觉得身上的重量都不见了,脚下轻松得不得了。   “还是黑叔好。”他忍不住道。爹那么多侍从,就黑叔能一下子抱起他爹。他一直觉得爹这么看重黑叔也有这个原因,有一回黑叔娶媳妇半年多没回来,三个侍从扶他爹才能扶起来,他爹只好连忙让人去把黑叔给请回来,还让他把媳妇也带回来了,给黑叔在家里盖了个房子,再也没让黑叔走过。   阿黑不说话,脸色很坏。   龚獠更加感叹,回到屋里坐下后还对他的侍从说:“不知爹在家想不想黑叔。”   他的侍从也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也有点胖胖的,不过跟他比就瘦多了。他叫纪希,是合陵纪家的次子。   纪希说:“那还用说?肯定想啊,没有黑叔扶着,你爹用马桶都起不来,又要喊三个人进去扶他。”   说完,纪希和龚獠对视一眼,一起偷笑起来。   阿黑回家乡成亲时,他和纪希天天去偷看龚*净身,每回都躲在窗下偷笑,被龚*发现后气得把案上的木瓜都砸出来了。   两人正笑着,阿黑进来了,两人看到他立刻就不敢笑了。   阿黑的脸一直都是那个表情,他瞪了龚獠一眼,“又笑你爹!”   龚獠规矩坐好,纪希悄悄的溜出去了,很不义气的把龚獠丢下挨骂。   阿黑坐下来,问龚獠:“你爹对你那么好,你还总跟人笑话他!不孝子!”   龚獠小心翼翼道:“黑叔,我知道错了。”   阿墨哼了一声,“今天有没有为难的事?有没有人给你找麻烦?”   龚獠摇头。   阿黑问:“那你有没有去见公主?公主有没有留你?”   龚獠迟疑了一下,缓慢摇了摇头。   阿黑看他:“怎么?公主不喜欢你了?还是你不喜欢公主了?”   如果说龚獠在来之前,龚家没有想肖想过摘星公主那就是瞎话了。不然他们怎么会送那么多礼物给公主呢?虽然不能明着娶公主,但如果能变成公主的情人,那也不错。   所以龚獠把妻儿都留在合陵。   他知道乐城的人未必想看到龚家回到乐城。龚香在死之前已经成了另一个赵家、蒋家。   现在他好不容易死了,乐城的人只会想着让自己家成为下一个龚家,而不会希望龚家再起来。   所以他悄悄回来,悄悄进宫见公主。   第一次见到公主时,龚獠也感觉到了公主的变化。让他汗毛直竖。在进宫前他还心头火烫,出来后一点绮丝都不敢有了。   公主的话、她的神态、殿中似有若无的香气,让他夜不能寐。   现在过去了几个月,他已经越来越清楚了。   他不能接近公主。   他不能成为公主的情人。   公主不是他能消受得了的女人。   “黑叔,把杜娟接过来吧,还有孩子。”他说。   阿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出去吩咐人回合陵接人了,回来还安慰的拍拍他,“别伤心了,公主如今不同了,看不上你也不奇怪。”   顿了一下,他低声对龚獠说:“而且,你真到了公主的榻上,能做得动?”   一下子叫龚獠的脸都烧起来了。公主自然与别的女人不同,他能让妻子侍候他,难道还能叫公主侍候他?   一夜过去,龚獠又湿了被子。纪希进来替他收拾完,捏着鼻子把被子抱出去了。   阿黑进来时看到纪希出去,看龚獠:“家里带了女人来,你就没有喜欢的?自己每晚一个人睡,每天都要纪希洗被子?”   龚獠清了清喉咙,阿黑不等他开口就说:“公主召你。”   他就看到龚獠的脸发红了。   龚獠心中七上八下的去了摘星楼。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莲花台,这里就像仙境一样。   他慢慢走上去,果然公主刚刚起床。   她穿着一件纱衣,披着头发,赤足从帐后走出来,脸上还带着初起的红晕。   几个侍童前后跟着她,牵着她的手,替她引路,扶着她坐到栏杆前,再替她梳妆。   龚獠坐的离她有些远,但仍能听到她打哈欠的声音。   他心中鼓擂,默默低下头。   公主是故意的。   今日的公主,比起当日的青涩,变得成熟而诱人,像初绽的花,鲜嫩,却又像滴着蜜汁的果实,香甜。   他等到公主更过衣,侍童们捧着东西下去,才轻声问:“公主唤我来有何事吩咐?”   姜姬闭着眼睛。闭上眼睛听到这个声音,会觉得是一个清高明亮的男子,他应当有着如山如岳的气势,轻风朗月般的气质。   睁开眼就不行了,声音和人完全不搭。   她柔声道:“是有一件事,要请求大人。”   “不敢。”龚獠道,“公主请说。”   姜姬想让龚獠教导姜旦。   姜旦到现在还是大字不识,什么也不会,可他已经是大王了。   她不能让姜旦一直当个有名无实的大王。现在莲花台姓姜的只有他们三个,人数少,就更不能浪费每一份力量。等他们成长到能做她的敌手至少还要十年,这就意味着如果她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他们派上用场,就能更多更好的使用他们。   莲花台不能总是只有一个公主出来做事,她能荒唐一年,但她不能永远荒唐下去,上行下效,她需要鲁国变得强大起来,但一个荒唐的主人只会让全国的人都跟着一起荒唐起来。   她需要姜旦与姜扬快点站起来。   比起姜扬,姜旦的时间更少。所以她决定跳过前面的识字礼仪等环节,直接让他习惯国事。   她要求龚獠每天给姜旦讲一件鲁国的事,各城的历史,现在鲁国面临的问题,周围其他诸侯国发生的事等等,都可以拿来讲,要讲得通俗易懂,要讲成白话的。   “尽量浅显。要让大王能听得懂里外,知道对错。”她看向龚獠,“不是书中的对错,道理中的黑白。而是利益上的对错,生死之间的胜负。”   龚獠有点紧张,听也知道这件事有多麻烦。公主现在掌权,她必定是不希望大王记恨她,反对她的。那这个讲述就必须要不着痕迹的偏向她,让大王不恨公主,感激公主。   但如果他讲得没有说服力,大王就会视他为仇敌,会把他当成公主一系的人。   所以,他要让大王真心诚意的认识到公主对他是有益的,无害的。   怪不得公主说生死……   她要让大王以生死论输赢。   她想教出来一个……充满兽性的大王。   只有这样的大王才能理解她,支持她留在莲花台,而不是想把她赶走。狼会成群捕猎,老虎会单打独斗。而大王不能成为老虎,他只能当狼,并认同公主是狼群的一员。   龚獠没有思考太久,他点头道:“如此重任,公主既然信我,我就不会让公主失望。”   他从摘星楼离开就去了北奉宫,从这一日起,姜旦就多了一位副相当先生。   这一幕是更多的人想不到的。   但似乎对她的反对声在这之后就变得更少了,那些更尖锐的攻击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更多的人想“感化”她。姜姬很快感受到了这份“善意”。   许家的一个老姑奶奶求见公主。   她叫许四。   许四就是仍活在世上的,养大弟弟之后由弟弟的子孙奉养的女人之一。   姜姬没有理会她弟弟的子孙送上的关于歌颂许四的文章后,以为这家也不会再冒出头了,结果许四自己来了。   姜姬把许四请了进来。   听蟠儿说,许四只有四十岁,可她看起来像七十岁。她坐在姜姬面前时,就是一个老妇人。“公主。”许四对姜姬点了点头。   “夫人。”姜姬也平静的问好,“夫人要对我说什么?”   许四笑着摇头,“我没什么可以告诉公主的,公主有着我最想要的青春。”   姜姬道:“既然这样,夫人就在莲花台游览一番再离开吧。”   许四顺从的起身,准备跟着侍童出去,临走前她对姜姬说:“如果说我这辈子有什么是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有嫁给我的爱人,而是留在家里抚养弟弟。”她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   姜姬看着她离去,对姜义说:“她不是自愿来的吧?”   姜义点头:“许言方想自荐,可大兄回绝了他,所以他才想出这个主意的。”许言方就是许四弟弟的儿子,许四弟弟体弱多病,成了亲留下儿子就死了,许四接着又替弟弟养儿子,养到现在,看起来也没养出什么恩情来。不然许四怎么会进宫来“感化”姜姬呢?   要知道,她可是个喜怒不定的公主啊。   “留下她吧。”姜姬说。   姜义很意外公主竟然会愿意留下许四,但他马上出去安排了,许四留下来也不能当公主的侍女,不过她可以当陪伴公主的夫人,虽然没有什么品级,但在宫中也是受人尊敬的。   龚香从殿后出来,笑着问:“公主心软了。”   姜姬没有否认,说:“我也该表现出一点改过的意思,好让他们对我更放心一点。”   她不需要乐城的人都反对她。既然能让他们更“开心”,何乐不为呢? 第278章 断情   许四是个很安静的人,带着一股随遇而安的平静与淡然。   姜姬说要留下她之后,姜义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她,只好让人去询问蟠儿,蟠儿特意回了一趟莲花台,去见了见许四后就告诉姜义,可以让她住到摘星楼去。   “摘星楼?真的可以吗?”姜义觉得许四是个陌生人,还是来自公主的“敌人”,她对公主应该是不安好心的。   “放心,公主会喜欢她的陪伴的。”蟠儿说。   他没有告诉姜义,公主现在太寂寞了。她需要有那么一两个人在她身边陪着。不是他,不是龚香,不是姜义。   如果大兄能进宫来看看公主就好了,可是大兄到现在都没办法接受公主除掉先王的事。   许四就这么住进了摘星楼。   她有了一间房间,两个宫女侍候。但早上的时候,她却和宫女、侍童一起出现在姜姬的门前,侍候她梳洗更衣。   “夫人在这里不必拘束。”姜姬说。   她早上起来后就会去金潞宫“上班”,不能让许四一整天就呆坐在摘星楼里,幸好这里的景致还不错。   许四有礼的谢过姜姬的好意,道:“公主,我该去拜见王后了。”   啊,姜姬把这个人给忘了。   小蒋后,蒋家的最后一个人,也是姜元的第二个王后。   从她嫁给姜元后就只是一个摆设,无声无息。   多亏许四提醒。   姜姬道:“王后重病,夫人还是不要去了。”   许四没有去问王后生的什么病,也没有说王后既然生病,我就更该去探望,她也没有对姜姬代替王后作主有什么反应,而是答应下来,转口说起莲花台的莲花十分妖娆美丽,如今机会难得,她正好可以欣赏一番。   姜姬指了几个侍童陪伴她,到了金潞宫后,她喊来姜义,让他再去把蟠儿叫进来。   昨晚才见过,今天又喊他来。蟠儿进宫时还有点担心是不是出事了。   “王后重病,你把她送出去吧。”姜姬说。   蟠儿怔了一下,公主在说这番话时笑得很温柔,这让他立刻明白了当年公主早就看穿了他对小蒋后的奢念。   当时的心情,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公主是在成全他……   考虑到这一点,他答应了下来,出去了。   龚香带着他昨晚看过的书简过来,这都是他捡出来需要和公主一起商讨的。在门前看到这一幕后,他在心里又给公主添了一笔。   在公主回到乐城之前,他心中的公主只是一个符号,她会为义气拒绝公主之位,她仇恨大王,她重感情,爱护家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强大的人。而且她还有很多缺点,比如好享受,好美色等等。   但现在这些印象全都消失了,他重新去认识公主。   在先王躺在冰窖里之后,他服了药,受了刑躺在金潞宫的官房里时,公主在他心中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王。   一个仍然幼小,还没有足够的权谋与城府,却已经明白力量代表一切的王。   所以她才能赢。因为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当王,哪怕他们坐在大王的位子上。   大王一定要是强者,要比所有人都强。不管是智力还是武力,只要有一面强,就要把它做到极致,在这一方面要没有敌手。   她把比她强的人都给杀了。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不能反抗公主。因为对她来说只有两种人能活下去,她的属下,还有顺从她的人。   如果他在那个时候拒绝公主,她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他。   相反,比她弱小的人却会得到她的怜惜。   她对她的属下有着如母如父般的感情,会像父亲一样鞭策他们成长,也会像母亲一样爱护他们的心灵。   那个姜长史,他也想起来了。公主在刚随先王回到乐城时,蒋家送了她一个美少年。应该就是姜长史了。   现在公主杀了整个蒋家的人,却把王后留下,现在还“送”给了姜长史。   就像一个母亲送给她的孩子喜欢的小马一样。   她不会在乎姜长史会怎么对待王后,也不会去想将王后送给一个官员是何等的侮辱。对她来说,那只是一个给姜长史的礼物。   公主的爱只给了很少的一部分人。   不过她的刀对着的人更少——现在鲁国已经没有了。   龚香想了一下,觉得这样的公主其实更好。   眫儿——这个名字已经离他很远了。   蟠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时的事像是上辈子的了,他都快想不起来了。   公主是想成全他。   公主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幸福,她希望他能和蒋茉娘“再续前缘”。如果他把蒋茉娘改头换面带出去,悄悄置个房子娶了她,再跟她生两个孩子——他相信,这就是公主最想看到的一幕了。   可他早就没有这个念头了。他对蒋茉娘的“感情”,产生的土壤荒谬又奇妙。   他会“爱”上她的唯一原因是他觉得只有她不会看重他的容貌。因为她和他一样美,或许比他更美。   而且,两人虽然地位不同,但身份却一样。他觉得她能理解他,他也能“明白”她。   在他还没有向蒋茉娘表达之前,他在心中其实已经与她神交以久了。   但事实上是,蒋茉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   他现在都明白了。当时的他只是想找一个同伴,一个可以抱在一起取暖的人。   不是主人,不是因为他的脸而爱上他的侍女。而是一份真正的感情,不离不弃。   他想要这么一个人。   可直到他离开蒋家,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   不过不离不弃的感情,他现在有了。   他不会离开公主。   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而不是什么主仆,不是别人让他去做,他就去做。   这就是忠了。   他以前以为他对蒋家的是忠,对蒋彪,对赵氏叫忠,不管他们对他做什么,让他做什么,他们做的事是好是坏,他都接受,都顺从。他以为这是忠。   可现在他懂了,那不叫忠。他只是蒋彪和赵氏身边的一条狗,一个下人,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下人的忠诚,哪怕他会为主人而死,主人会可惜,但他有很多这样的下人,他转眼就会忘了这个人。   在他杀蒋彪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眼睛,他早已不记得他了。   那时他就觉得有些可笑,他自以为付出的“忠诚”,在这些人眼中算什么呢?   其实是他这个人都没被他们看在眼里吧?他是忠是奸,他们也不在乎。   但在公主身边,他活得像个人了。当他做了人,才第一次直起身来看人。   一切都变得不同。   虽然还是有人在看到他的时候把他当成以前那种人,那种出卖美色,出卖身体的奴隶。   但他不再觉得这种看法是对的。   可除了美色与身体,他还剩下什么呢?这些人统统不关心。   唯有公主。   公主交托给他的事,都把他看成了人,还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她会征求他的意见,会与他商议,甚至会怜惜他的感情,想要成全他。   蟠儿走下金潞宫的台阶时,心中的念头变得更坚定了。   到了下午,天色突然变了,大雨倾盆。   “一场秋雨一场凉。”姜姬站到窗前,对龚香说:“燕国那边也该去买粮了,季平还没回来。”如果是她的人,她肯定该担心了,换成别人家的人,她就能理智的想季平是不是跟燕王谈得太开心了?他现在又是赵使,又是鲁使,到了燕国想必能得到不少情报吧?他会替赵国争取到什么利益?   不过倒是不必担心他会坑鲁国。现在各国对鲁国的情报太少了,特别是关于她的。   何况他身为赵使,就算在燕王面前说鲁国坏话,燕王也要打个折扣听。如果他想宣扬鲁国有害论,这个就没有理论支持了。想想看,他能说什么?鲁国现在是公主当家,这个公主不到双十,声名远播,喜欢商人,喜欢奢华,喜欢美男子……   倒是可以让燕王好好笑一场。   他说的越多,鲁国在诸国之间越安全。   “如果燕国这次还是从郑国买粮,借道鲁国……”她转身对龚香说,“只有三分之一能平安运回燕国。”以燕贵的习惯,他们又该赶走吃白食的奴隶了。   龚香点头,削弱邻国这么好的事他是不会反对的,“可以命人破坏道路。”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了,只要山石崩塌,毁了燕商运粮必经的道路,粮食就留在鲁国了。   还要让蟠儿找人去打听一下曹非在郑国怎么样了……   姜姬在心里记下这件事。   大雨把承华宫前的宫阶洗得发白发亮,久不打扫的灰尘都被冲洗干净了。   蟠儿站在弥漫着灰尘味的宫殿里。   蒋茉娘跪在他的面前,捂住脸轻声的哭。   她知道,她活不下去了。   姐姐让她活下去,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了。她一直躲在这座宫殿里,不听不问外面的事。   可她仍然没能活得太久。   姐姐……姐姐……   蟠儿离开时,姜义站在殿外,大雨浇透了他身上的衣服,他看到蟠儿出来,连忙跟上,可他的手和脚都在瑟瑟发抖。   他连头都不敢抬。   “为什么……”姜义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抬头起,看到蟠大兄回头看他,他壮着胆子再问了一遍:“为什么?公主是想让你……”   让你救她。   蟠儿摇头:“她对公主有害。”   姜义不解,小蒋后有多大本事,宫里的人都知道,她怎么能害了公主呢?   蟠儿:“她是蒋氏的最后一人,也是先王的王后,在这个宫里,在整个鲁国,她可以决定公主的命运。但她又是个非常弱小的人,我们可以威胁她,但别人也可以。如果有一日,她被别人威胁,公主就会被她害了。”他看向姜义,“我们不能冒险让她有这个机会。”莲花台与乐城对公主来说还不够安全。   姜义仍然觉得不对:“……我们可以把她送出去。”   “她太美了。”蟠儿说,“别人一眼就能猜出她是谁,如果她到了宫外,不管是被别人看到还是抓到,同样会害了公主。”   姜义看着他:“可是公主……你不是……”不是喜欢她吗?   但他现在看着蟠大兄,觉得他一点都不喜欢小蒋后。   他的神情太平静了,就像那是一个无关的人。   蟠儿说:“我问过她,如果想活下去就要毁掉脸,砍掉双手,变成哑巴,然后我会把她送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让人照顾她,直到她去世。她拒绝了。”   这是他想过的,唯一能让他放心的放过蒋茉娘的办法。   她不愿意。   那他就不能让她再活下去。   “我们不能容忍任何一个会伤害公主的人。”蟠大兄看了他一眼,姜义突然明白了蟠大兄真正的意思。   任何人。   在他回过神来之后,他看到蟠大兄已经走了,他连忙跟上。   这时他看到了北奉宫的灯火,他顿了一下,加快了脚步。 第279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   姜姬在第二天才知道小蒋后自尽的消息。   她沉默了一会儿,让人把蟠儿叫来了,屏退所有人后,她才问他:“你不想让她活下去?为什么?”   别人看不出来,她还不至于看不出来这里面的问题。如果小蒋后想自杀,她早就死了,不会等到现在才死。   但她想不通,蟠儿为什么要杀了她?   蟠儿跪在下面不吭声。   “起来说话。”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没说你呢,你先跪下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   已经没什么能吓到她的了。她现在就是想知道蟠儿是怎么想的。   蟠儿如此这般的说了,很平静。   但她却知道,问题严重了。   因为从以前起,她就一直在担心蟠儿会变成这样。   这是可以预见的。   以前的蟠儿是被奴隶的三观给约束住的,所以他是安全的。当他自己打破这个牢笼的时候,势必需要新的规则去指导他的行为与思想。也就是说,旧规则的打破必须有新规则的建立,人才不会崩溃。   但这个世界给奴隶准备的三观太简陋了,它有着很严重的逻辑缺陷:就是对主人这个崇高身份的认定。   一般的奴隶不会去思考主人值不值得被崇拜,但有极少数的奴隶会思考这个问题。   一旦超越了这个界限,这些极少数的人要么自己建立新的三观,要么找到另一个可以说服鼻子的三观。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陈胜、吴广。   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他们打破旧规则,建立新规则的行为。   再举个近点的例子:怜奴。   他不认同自己奴隶的身份,却也找不到新的支撑,反应出来的就是对所有身份比他高的人的敌视与仇恨。   结果,怜奴自我毁灭了。就算不死在她的手下,他也会死在其他人的手中。他选的路注定有很多敌人,就算找到同伴,也很难有什么良性的发展。   现在蟠儿也走在一条危险的路上,如果他继续下去,他也会自取灭亡的。   因为他把自己定义成了一个杀手,而且替这种屠杀行为找了一个神圣的理由:守护她。   可是,难道她会畏惧小蒋后吗?   假使小蒋后真的在莲花台被人威胁了,被人绑架了,与人阴谋打算陷害她给她找麻烦了——她难道发现不了?   她不觉得自己这么蠢。   就算以上这些都发生了,目前在鲁国内,谁能凭着一个过气的蒋氏王后来推翻她?如果是鲁国之外的人,她反制起来会更容易,也更有操作性,还更有趣。   沉默在殿中漫延,蟠儿渐渐发现了,公主并不赞同他的做法,他看向公主,发现公主也没有生气,相反,她看他的样子就像看大王,一种混合着无奈、可笑、气愤的表情。   就算他还不懂原因,但他知道,他做了蠢事。   “蟠儿,你变蠢了。”姜姬最终把怒火都压下去,只是骂了他一句。   对着聪明孩子,骂可以,但要骂得有道理,骂得他心服口服才行。   淡定,平静。她在心里再三告诫自己。   从年龄上说,蟠儿也确实是个小孩子,冲动一把,中二一点,都可以接受。小孩子最容易有这种使命感,好像他能拯救世界。碰到这种时候,扇回来就行了,一巴掌不够就再来一巴掌。   她反问他:“你担心的都对。但我问你,小蒋后住在莲花台,她身边有人可以替她传递消息,出去联络吗?”她问,“如果有这种人,他是怎么出去的?又是怎么回来的?莲花台现在成筛子了?”   不论心,论行。你担心的事有可能会发生,我们就来讨论它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生,途径是什么。   蟠儿顿时懂了,公主确实不认同,公主在……教训他。   他有点激动,还有点羞愧。   他努力镇定下来,“蒋家当时只死了蒋伟、蒋珍、蒋良等蒋氏子弟,还有一些蒋家的部曲和下人,但现在外面仍有很多蒋氏余孽,对公主虎视眈眈。”   “那更要留着小蒋后了,她会替我吸引那些人,我会更容易知道谁迫切想要干掉我。”姜姬说。   蟠儿瞬间变得脸色苍白!   好吧,吓住他了。但方向不对,她要教他的不是做事的方法,而是思想的转变。   “这只是一个方向,说明一件事可以有很多的解决办法,不是只有杀人一途。但这不是重点。”姜姬叹气,柔声说,“蟠儿,我有一个要求。”   蟠儿立刻伏下身去,“谨尊公主之命!”   “我要你去北奉宫,跟在太子身边,跟太子一起学习。”她说。   她需要让蟠儿建立新的规则。不是姜旦,姜旦学的跟他相反。他需要学的是姜扬的那些“正统”的教育。   可能现在开始有些晚了,但亡羊补牢,希望还来得及。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继续跟着她,他就永远都改不过来了。   以前,她离不开蟠儿,所以因为她的私心,才让她虽然早就发现蟠儿面对的问题,却仍然没有及时改正。现在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蟠儿不懂!   他是长史,他是公主的手脚,公主现在却突然让他去太子身边。   这意味着公主不需要他了吗?   “我需要你去学习。”公主的目光温柔又无奈,但她是不会改变主意的,“跟太子一起学习,你要学的比太子更好。”   “公主担心太子吗?”蟠儿的脑袋乱成了一团,他勉强从中翻出一个理由。   “是也不是。”姜姬说,“我更担心你。去学吧,你很聪明,去了就会知道我要你学什么了。但知道还不行,你要学好才能回来见我。等你能明白你错在哪里之后,你就可以回来了。”   姜义没有等回蟠大兄,可他很快知道蟠大兄到北奉宫去侍候太子了!   想起蟠大兄那天晚上的话就让他的心直跳。他跟着替蟠大兄回来收拾行李的人进了宫,见到了蟠大兄。   以往一直游刃有余的蟠大兄,今天看起来却年轻了不少……他第一次显得茫然了。   “公主命我去北奉宫。”蟠大兄看到他后,请他坐下,直白的告诉他:“公主不喜我对小蒋后做的事,她希望我和太子一起学习……仁念。”   正如公主所说的,他知道公主想让他去学的是什么。大王学的是虎狼之术,太子学的就是仁德之术。他以前以为这是公主在大王和太子之间故意设置的障碍,因为从大王与太子这一对兄弟的性情看,大王更适合学习仁德,哪怕他学不会,也能演得出来;而太子性情自由,在跟随姜礼他们在魏国时,养出了一身的野性,教之以虎狼会更容易。   公主故意反其道行之。   但现在看起来,或许公主并非是这个打算。她选择的教导是为了让这对兄弟都变得更好。所以软弱的大王要学会怎么发现危险,怎么应对危险;而野性十足的太子要学会何为仁德。   那他呢……   公主认为他也有凶性,所以要教他仁德?   难道他有凶性不好吗?   他杀了小蒋后……一个在公主口中没有必要去杀的人。   公主说“你去学,学好再来见我”   蟠儿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对的,他也认为公主不会在意他做事的手段,他还以为他对公主来说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看过公主教大王,教太子,教大兄。   现在公主开始教他了。   “你留在公主身边,凡事多问公主,不要自作主张。”蟠儿说。   姜义在他眼前瞠目结舌。   “怎么了?”他问。   姜义拼命摇头,脸红红的跑出去了。   刚才,蟠大兄笑了!   他从没见过蟠大兄笑!蟠大兄会对公主笑,也会对其他人笑,但那都是有必要才笑。   刚才蟠大兄也不是对着他笑。   原来蟠大兄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姜义捂住激跳的胸口,几天以后眼前还时不时闪过微笑的蟠大兄,一想起来,他的脸就红了。   龚香结结实实的在姜姬面前笑了三天,还时不时的问她:“公主,长史没了,可有别的人选?”   “可要某举荐一人?”   “你很闲吗?”姜姬白他,把案上的书简推过去:“那就把这些都看了,写个条陈出来。”   她虽然能读纪字,也读得懂,而且现在的人书写东西是非常简便的,按说看起来不费劲……但架不住东西多!   姜元继位几年也没正经理过国事。前期是蒋家、冯家,后期就是龚香了,其实他们干得都不差,没有什么需要姜姬再去弥补的地方。   但她还是决定把能看的都给看一遍,这有助于她理解这个世界。   龚香也支持她这么做,这是很好的学习。比如她可以从历代的国书中看出鲁国与其他诸侯国的关系,燕、魏、赵、晋、郑等国又发生过哪些变化,诸侯国与帝国之间的依存关系。   她也可以从各城的贡品看出这些城池的大小、强弱,以及对莲花台的忠诚的纯度。   这比从别人嘴里听要可靠得多。   可是这要看起来就是个大工程了,她已经看了半年,每天的阅读量保持在二十到三十个书简里。因为她还要应对新的书简,她还需要跟龚香讨论。   后来她就想了个主意,让龚香替她写“总结”。以合陵为例,她让龚香写一个关于合陵的总结,然后对比总结,她再读起合陵的内容就轻松多了。   或者以某一代的大王为主线,让他再写一个总结,她读过后再看书简就会更能抓住重点。   后来她就更“懒”了,每天挑出五十个竹简,让龚香写个总结然后她再看。   只写了两天,龚香就说腰疼不肯再替她省事了,看在他的年纪上,也因为目前就这一个人能用,她不得不放弃这个轻松的办法,自己继续一个人慢慢读。   今天他是自己送上门的。   龚香当场哎哟哎哟扶着腰靠在榻上,“公主就饶了我吧,我真是不成了,这几日起床时都要靠侍人帮忙……”话音未落,外面进来一个侍从,轻声说:“龚大夫求见。”   龚香一骨碌爬起来,窜到后殿去了。   过了一会儿,龚獠有些尴尬的进来了,一进殿就闻到了一股有别于公主的香气,想起刚才在殿外听到的那个引人绮念的男声,他清了清喉咙,小声的问姜姬是不是有什么事才把姜长史送到北奉宫的?如果有事,他很愿意配合公主的。   姜姬知道他是害怕了,生怕她把蟠儿送过去是怀疑他对姜旦与姜扬说了些不该说的。   “没事,别想那么多,听说大王很喜欢听你说的故事,继续下去就行了。”姜姬柔声道。   可她再温柔,龚獠还是在得到她的“安慰”后就迅速告辞了。   她看龚香也不出来了,就自己找到后殿去。   龚香已经在后殿继续工作了,他持着毛笔,行云流水般的在布帛上写着。   似乎险些被龚獠发现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姜姬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没用。   如果龚香要杀她,她也毫不意外。他不杀,那是因为他把理想寄托在她身上。   所以,哪怕是“为了”他,她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等龚香写完后靠过去看,看完后对他说:“郑王要娶妻了。”   龚香放下笔,“是郑人还是他国公主?”   “是赵国公主。”姜姬道。   赵王一边向她求婚,一边毫不耽误的向三个新晋大王推荐了自己的女儿,他也不止一个女儿,全嫁了都来得及。分别是当时还有王后的郑王,刚继位的晋王——同样也有王后,以及刚死了王后的魏王。   在姜姬拒绝了他之后,新的晋王也拒绝了赵王的好意,魏王似乎还在考虑,只有郑王的王后升天了——她原本就是神女,现在回归神国了。郑王痛苦过后,已经打算重新迎娶一个新王后了,赵王的公主来得恰到好处。   “赵王给郑王的只是密约,在郑王后死了以后,郑王才向赵王求亲。”姜姬说。   “赵王答应了?”这方面的消息,龚香已经没有了,但他很快推导出了整件事,“他答应了,就说明他与郑王早有约定了。”   于是,郑国与赵国以极快的速度缔结了盟约。   现在情报的事仍然离不开蟠儿,姜姬让他想办法传信给曹非,无论如何,时机到了。曹非该想办法走进郑王的视线了。   郑、赵已经结盟,可以对燕下手了。   “你写一封国书,以大王的名义,向郑王求亲。”姜姬说。   龚香一边把布帛重新铺好,一边问:“是替大王求亲吗?”   姜旦现在娶王后也可以。   可姜姬摇头,“不,是替我求亲。”   龚香手中的毛笔停了,他皱眉道:“公主,既然已经知道郑、赵结盟,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了。”   “正是因为他们结盟了,我们才可以插手。”姜姬的看法与他正相反。   现在郑王确定要娶赵王的公主了,她才敢写这封文书。   龚香瞪道:“公主!你可知千金之子何等贵重?怎可总是以身为饵!!”叫他说拿大王的婚事来吊人都比拿公主的婚事来吊人强!   他大笔一挥,写的还是替姜旦求亲。   “郑人答应了怎么办!”姜姬怒了。龚香挑眉道:“娶进来后,要怎么办都行。公主,你怎么连这个账都算不过来?万一郑王有胆跟赵王毁婚呢?”   郑王跟赵王毁约为了娶她?   姜姬想了想,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郑王脑子坏掉了不要赵王这么好的盟友,既不相邻,又已老迈。   她能给郑王的,赵王都能给,还能给得更多。若是娶她,郑王面对的就是一个主弱臣强的混乱鲁国,有没有帮助还是问题,说不定鲁国内乱反而会让郑国跟着倒霉。   “那也不能冒万一之险。”龚香把布帛裁下,卷好,推给姜姬,“公主,你现在的身份地位,能为你所用者,满目皆是,当保重自身为上。”   这话不亚于当头一棒!   姜姬愣了。   眼前豁然开朗。 第280章 “珍爱”   大王向郑王求亲的事很快就从莲花台传了出来,群情激奋。   乐城的人欢乐的议论着大王的新王后会是哪国公主,哪怕没人知道各国大王有几个女儿或姐妹,但也不妨碍大家开心。   对姜姬的敌视倒是再创新低。她终于从一个弄权夺势的强势公主变成了一个爱财的普通公主。一个普通公主,自己家的!怎么爱财都行啊!   甚至蟠儿还有人说现在街上的人都不爱听别人骂她了,一说她卖官收钱,都有人替她说话,女孩子,喜欢华服美饰有错吗?何况又是公主,爱财说明她聪明,知道只要自己有了钱,不管嫁不嫁人,不管嫁到哪里都能自己过得舒服。   人们都认为大王将要迎娶王后意味着他已经慢慢手握大权了,毕竟有王后就意味着成人,何况已经有太子了,新的王后会替鲁国带来一个盟友,鲁国会变得更加安泰。   乐城人看多了王权更替,自有一番见解。他们一开始认为是姜武和公主夺权,后来认为是姜武夺权,公主只是个幌子,现在认为其实是姜武和公主助大王夺权,看,先王临死前安排得多好!让姜武把蒋、龚两家全干掉了,新王继位就不会再有权臣掣肘,公主年长,正好可以在宫中辅佐大王,两个弟弟,等王后来了以后,如果王后好呢,公主就多个帮手,如果王后心眼不好,公主也可以替大王收拾王后。   乐城人自己就把一切都想通了,姜武和姜姬也都重新变成了正义之士,姜氏现在是多么美好的一家兄弟姐妹啊。   得到这个消息的姜姬不知该说什么,龚香提议把向郑国求亲的事传到街上去时她就想到会有这种反应,但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这么迅速。   可见乐城人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希望和平,希望姜氏不要再有兄弟相残。从另一方面说,他们见识的越多,就越会自欺欺人。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去给郑王送信这件事需要托一个可靠的鲁人,这就不能再用外人了。姜姬找不出人来,龚香问:“公主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她说:“我本来属意丁强。”也就是太子的先生,但教姜扬的一开始是丁善,她只是把丁强放在姜扬身边镀一层金,时候一到就要把他拉出来用了,没想到丁善太蠢,竟然连姜扬都骗不过去,这么快就露出他愚蠢的马脚,被姜扬给赶跑了。   ……他就算想教姜扬提防她,难道不应该小心再小心,怎么谨慎都不过分吗?   可听姜扬和姜礼他们的意思是,丁善根本就不加丝毫掩饰的提醒姜扬要小心“公主的野心”。   脑子呢?   龚香倒是不以为意,替她解惑:“他认为自己做的事光明正大,是正人君子所为,所以他不用避讳谁。如果你听到了,你才该羞愧。”   “我羞愧之后呢?”姜姬好奇,“之后我是痛悔改过还是一刀砍了他,他没考虑过吗?”   龚香沉思片刻,叹道:“他未必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他只会这么做。”他无奈又可惜的轻声说:“他们只知道这一种做法。”   “……”姜姬也沉默了。   从思想上来说,丁善是一个纯洁的人,他从行为到思想都照着书中教导的去做。但他也是一个愚蠢的人,因为他只会书中所教他的东西,而没有自己的想法。   龚香轻笑,他来了谈兴,“公主不知,这种人愚到深处,你连好意告诉他怎么做,他都能把你骂出去,还当你是坏人。”   她怎么不知道?她见过的多了。   所以她要真是路见不平了,从不提醒事主,都是自己动手算了。   总之,现在丁强成了姜扬的先生,而且他很务实,教姜扬没那么多别的心思,就是按部就班的照着书讲,姜扬跟他相处得很不错。   姜姬想了想,问龚香:“你觉得龚獠能连姜扬一起教吗?”她的意思是,龚獠会不会被姜扬看不起?龚香闻之大笑,“公主,我见过太子,不过一寻常小儿。阿豚在公主面前自然是不敌一合,但他也是家叔亲手教导出来的,教个太子还不至于被人嫌弃。”   龚獠,小名突豚。就是跑得很快的小猪,品味一下还有出众的意思。   很形象的一个小名。   姜姬从龚香这里听说后,一直怀疑龚獠小时候可能就吨位超群。   不过听龚香说龚獠这么厉害,她也觉得是她担心得太过头了。   就先把姜扬喊来,跟他说要给他换个先生。   羊崽到现在已经换了两任先生了,他本人没什么意见,就是在听说是教大王的大夫后,神色有些紧张。   “明天,就是龚大夫给你讲书了,有什么不懂的记得明知问一问大夫。”姜姬说完就让姜礼把他领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姜礼就来了,姜姬正在等他。   “太子觉得他才刚刚开蒙,还不能跟大王一起学习。”姜礼道。   刚才姜扬神色不对,她就知道他一定想到这个了。或许姜扬确实是个寻常的孩子,在龚香眼中不算天才,但他的反应比姜旦快多了,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姜姬不可能改主意,她把姜礼打发回去了,“太子与大王是亲兄弟,骨肉手足至亲,以前两人没见过面才会这样,我早就打算让他们亲近起来了。等太子和大王熟悉起来就没事了,你们不用太担心。”   姜礼回去后,姜良立刻过来问他:“公主怎么说?”   姜礼说:“我觉得,我们不用太担心。公主这是好意。”他看了眼姜扬,他也在往这边看,姜礼压低声说:“我们平时也要注意了,不能让太子对公主太有戒心。如果公主是真心的把太子也当成弟弟了,太子这样反而会伤了公主的心,那时就晚了。”   自从回到莲花台后,姜礼他们变得越来越不安。   他们离公主越来越远了,他们不知道公主是不是还信他们,是不是还把他们当成她的人,还是真的就把他们给羊崽了?从此她就不要他们了?   他们都忘不掉当年公主和羊崽之间天然对立的关系。   当时是公主不忍心杀了羊崽,才让他们把他带走,离开莲花台,为了不让大王受到威胁。   那现在呢?现在羊崽不是大王的威胁了吗?   他们的心一直吊在半空中,不敢放下来。   黄昏时,姜智来请太子过去与大王同进晚餐。   他一进来就发现姜礼他们神色不对,坐下问:“发生了什么事?今天太子不是去见公主了吗?难不成公主责备他了?”   姜礼把心中的担忧告诉姜智。   姜智看了一眼姜礼和姜良,有些冷淡的问:“你们怀疑公主就不觉得亏心吗?我想,公主把太子交给你们照顾时,万万没想到你们在怀疑她的用心吧?”   姜礼的脸色顿时变了,姜良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摇头,颤声说:“我们怎么敢怀疑公主?没有没有!”   “是不敢,不是没有。”姜智说,“公主从没害过你们,你们就在担心她有朝一日会害你们。”   姜礼摇头,“我们不担心公主会害我们。”他们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的生死。   “但你们担心公主会为了大王伤害太子。”姜智说,“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的名分已经定下来了。大王驾崩后,太子才能继位。除非太子日后想害大王,不然他又有什么好怕的?”他看向在他们身后,正在侍童的照顾下练字的姜扬,他正好奇的抬头看过来。   “除非有朝一日,太子欲害大王,你们仍要站在他那边的话。”姜智低声说。   姜良坚定的摇头,“那是绝对不会的!”就像心头巨石没有了,他陡然觉得一阵轻松。   姜礼听懂了,向姜智保证,“我们绝不会让太子危害到大王的。”   姜智点头,“我想公主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王与太子变成真正的兄弟。”   姜礼松了口气,笑着说:“公主自然是对的。”   姜智这才跟着姜礼去向姜扬问好,并陪他把最后几个字练完,再请他去大王那里用晚饭。   北奉宫的晚饭是很丰盛的,但姜旦还是一天天消瘦了下来。   晚饭后,姜智送走太子一行人,回来和姜仁一起陪姜旦练字。   “大王,这个字这里错了。”姜智轻声说,握住姜旦的手教他再写一遍。   姜旦心不在此,写再多遍也记不住。姜智也不指责他,两人一直练习到该睡觉的时候才停下来。   侍候姜旦洗漱后,三人一起躺下来。   从很久以前,姜旦一定要睡在姜智和姜仁中间才能睡得着。   宽大的卧榻上,并排躺着三个人。   殿内燃着火炬,姜旦怕黑,夜里也不能熄灯,一定要四周都亮堂堂的才行。   姜仁轻声说:“大王,等王后娶了来,你就要跟王后一起睡了。到时我们就在外面陪着你。”   “我不愿意。”姜旦趴在被子里,头蒙着,摇摇头说:“我不跟她睡,有太子了,我不用跟王后再生太子。她来了就让她住到承华殿去。”   姜仁叹了口气,看了眼姜智,劝道:“阿旦,公主是不会害你的。”   姜旦猛得打了个哆嗦,整个人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他抱着膝盖。   姜仁轻声说:“公主让大夫来教你怎么治国,让人去郑国给你求娶王后,你相信我,公主绝不会害你。”   可不管他怎么说,姜旦一点反应都没有。   姜仁看姜智,示意他也劝。   姜旦为什么会怕公主他们都知道,因为姜旦回来后就对他们说了,说得颠三倒四,他们也听懂了。   当时他和姜智说告诉姜旦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赶紧忘掉。   但姜旦虽然不说,却记得清清楚楚。   从那以后,他就视公主如虎。   以前都是姜仁劝,姜智很少开口。今天,他却对姜旦说:“大王是担心公主有一天会杀了你吗?”   姜仁顿时瞪他!   姜智不理,对姜旦小声说:“大王,公主会杀了先王的原因是先王先是要害她,害不成她就把她赶走,还要把她嫁到外面去。只要大王不害公主,不赶公主离开,不把公主嫁到外面去,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姜旦此时从里面悄悄探出头来,“真的吗?”   姜智小声说,“大王要是还害怕,就事事听公主的就行。公主怎么说,你怎么做。你这么听话,公主就不会生你的气,也不会想要杀你了。”   “真的……我听话就行了吗?”姜旦小声问。   姜智握住姜旦的手,小声说:“如果听话还不行,大王到时就退位,把王位给太子!”   “好!”姜旦连连点头,期待的问姜智:“我什么时候能把王位给太子?”   姜智装作思考,遗憾的摇头:“现在还不行。不过我们只要听公主的话,暂时也不会有事。”   姜旦喃喃道:“太子……有太子……”他抬起头,看着姜仁和姜智,小心翼翼的问:“如果太子想当大王呢?我可以把王位给他吗?”   姜仁和姜智都愣了,他们交换了个眼神。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姜旦也成长了。   但是……   姜智摇头,“那不行的。在大王与太子之间,公主更喜欢大王。如果太子想抢大王的王位,哪怕大王愿意给他也不行。公主会生气的。”那太子就当不成太子了。   姜旦失落的看着姜智。   他相信,公主是更喜欢他的。不然他也不会成为大王。他知道,当大王是一件很好很厉害的事,很多人都想当大王。   大夫告诉了他很多事,那里面的人都想当大王,很多人为了当上大王,杀兄杀父,无恶不做,可这样也有很多人没当上大王。   他什么都没做就当了大王。   因为公主喜欢他,才把这个人人都想要的王位给了他。   可他觉得,公主就算再喜欢他,也不会像姜仁与姜智一样对他。   如果他做了一件公主没办法原谅的事,公主会像对先王那样对他。   所以,他不想当大王。他觉得当大王之后,他很可能会一不小心就做了什么让公主不高兴的事。   如果他只是个公子,就像以前那样,他就不会做让公主不高兴的事了。   可是因为公主“喜欢”他,所以这个大王,他也不能不做……   ——如果公主没那么“喜欢”他就好了。 第281章 图谋   秋日的清晨,阳光洒满金潞宫前的宫阶,阶上还有晨露,侍人们两个一组,慢慢的打扫着。   龚獠站在宫门前求见公主。   一个侍童从里面出来,他长得很像龚家人,一开始龚獠还以为他真是龚家的孩子,不过这孩子一张嘴就是一口涟水乡下的口音,他就知道不是了。   侍童过来拉拉他的衣袖,说:“大夫,公主叫你进去。”   龚獠弯下腰在他头上拍了拍,牵着他走进去,一边逗他说话:“长生,今天早上吃了几个饼?”   名叫长生的侍童举起三根手指,“吃了两个饼。”   龚獠把他的手指按下去一根,“这才是二。”   长生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手指,第三根又竖起来:“两个。”他怎么都没办法把只竖两根手指,自己摆弄了一会儿,为难的要哭了。   龚獠家有幼子,看他眼圈一红要掉金豆子,连忙蹲下握住他的手:“这根手指也想跟你玩呢,他是个热情的小朋友。”   再三哄他,他才不哭了。   这时一个大些的侍童已经快步出来寻他们了,看到龚獠在哄长生,连忙告罪,牵过长生,指着里面说:“多谢大夫,公主在等了,您快去吧,长生交给我。”   等龚獠迈步向前走了,那个侍童抱起长生边哄边往外走:“叫你不要在大人面前哭的,怎么忘了?”   长生竖着手指:“两个。”   侍童看着他竖起的三个指头:“这是三,怎么还是不识数?”   长生又有了哭腔:“我早上吃了两个饼。”   侍童看他的三个指头:“那我再给你拿一个,别哭了。”   龚獠听了,暗暗发笑,觉得这小童其实也不算吃亏,不会数数,却多赚一个饼。   殿内,公主身边只有十几个搬书简的侍童,很快公主身边就堆起了几座“山”。   “大夫请坐。”姜姬说。   龚獠浅施一礼坐下,他是来向公主说明这几日大王与太子读书的情况的。   情况……非常不乐观。   “你是说,大王和太子突然变笨了。”姜姬听了就笑了。   龚獠也笑着轻轻摇头,无奈道:“公主,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他们相处的如何?”她问。   “兄友弟恭。”龚獠肯定的说,事实上比他说的更好,不管是大王对太子,还是太子对大王,他们都非常、格外、特别的对另一个好!   大王对太子是哀求式的好,在龚獠看,大王仿佛是因为有什么事想求太子而先付出成倍的善意。   而太子对大王是敬而远之的好。他对大王就像是对神明,一日三叩都不嫌多的那种。   除了这个之外,大王突然变笨了,太子也显得比以前更笨。要知道,龚獠是见过丁强的,他知道太子的水准,不能说换了个先生就水准下降吧?他自认不比丁强差。   从当大王的先生到现在连太子一起教了,不用到街上去打听,他都知道他成了另一个龚香,他带着龚家再登顶峰,成了新的八姓之首。   可龚香是靠自己,他却是公主一手抬上去的。   正因如此,当大王和太子出问题后,他就立刻来找公主了。不管大王和太子出什么问题,他都不能让这个问题成为他的错误。   “你能看出来就行,只要让大王和太子都学会了,他们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必在意。”姜姬说。   龚獠心里发苦,公主的意思是她相信他的话,但她也相信他的能力可以继续教导大王与太子,如果大王和太子真的在他的手下越学越差,那就是他的问题,而不是大王与太子的错。   此时丁强求见,姜姬说:“请他进来。”   龚獠要告辞,姜姬道:“大夫也一起听听吧。”   他就从善如流的坐下了,心里挺高兴。看来这段时间公主已经看到了他的善意,决心相信他了。   别人不知道,这是他回到乐城半年以来第一次议论国事。   丁强进来看到龚獠,就先向姜姬行礼,再对龚獠一揖,“大夫。”   两人同为八姓后人,说起来也能算是异姓兄弟。龚獠心道这丁家小儿还挺会摆架子,这么快就拿起来了,一边虚虚摆手,含笑让他坐下。   姜姬说:“你就要去郑国了,可惜我对郑国一无所知。”她转头看向龚獠,“大夫不若指点他一二。”   龚獠才知道今天是要商量丁强去郑为大王求亲的事,可他对郑国的了解也只是泛泛。他能说得出郑国有多少个大城,城中都是哪些姓氏,那些姓氏的历史,但这些对丁强的帮助并不大。   丁强需要知道的是现在这个郑王的事,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近臣,他的爱好,等等。   但这个郑王在继位之前……没有人关注他。虽然先郑王一直很折腾,可他看起来还能再折腾上十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人了。   龚獠知道公主肯定不是指望他指点丁强,他也不怕在公主面前露短,索性自陈,摇头笑道:“不瞒公主,现在的郑国,我是一无所知。实在惭愧。”   丁强忙道:“大夫言重了。”   姜姬道:“正是。”她转头让侍童请一个人出来,道:“我从郑国请来了个客人,你们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吧。”   跟着侍童出来的是个老人,看起来风姿不俗。   他出来后先是向公主问安,对龚獠和丁强一揖,问道:“公主唤我来是何事?”   姜姬指着丁强说:“我想让丁公子往郑去为我王求亲,不知郑王性情如何,还请老翁告知。”   这人是谁?   公主是何时从郑国请回来的?   他怎么会知道郑王的事?   种种疑问从心头冒出,但丁强与龚獠都没有当殿询问,他们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等此翁作答。   奇云哦了一声,好像公主让他说的只是邻家小儿,笑道:“郑王……是个老实人。”   现在这个郑王,真的是个老实人。   在他没继位之前,老实的不像话。郑国先王其他的公子、公主都比他张扬得多,也厉害得多。他就像一抹影子,路边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没人注意他,也没人在乎他。   谁也没料到他能继位,也没人想到他还能翻身,更没人想到他能坐稳王位。   “老实人……”龚獠笑着摇头,对丁强说:“看来你到郑国后,先要去拜见郑王才行。”   丁强默默点头。   奇云赞道:“大夫高见。先郑王从没夸过他聪明,一直很嫌弃他,说他愚拙,就连先王殿内的公卿也有不少看不起他的。当年郑王对谁都是唯唯诺诺,没什么主意。不过想必他现在已经长进了。”   奇云又说了许多郑王宫中的旧事,似乎那些公卿他都认识,也都见过,如数家珍。   说完这些后,他就告辞了。   等他走后,龚獠难掩好奇的问道:“公主从何处寻来此人?”   他本以为公主不会答,或者拿个话来搪塞他,不料姜姬直言道:“郑王宫中。”   王宫旧人……   龚獠叹道:“公主远见卓识,某不如也。”   公主到底还有什么是没算到的?   姜姬对丁强说:“你去郑国不必急着回来,我们对郑王了解得太少了,你多待几年,哪怕求亲不成,也要多与郑国公卿交往,等你回来后,我要知道郑王的事。”   丁强额上冒出冷汗,如果等他回来,公主想知道的他答不出来,只怕公主就不会再用他了,丁氏也再无希望。   他起身揖道:“必不令公主失望!”   哪怕这一去,就不知归期。   丁强回家后就让人回妇方送信去了,公主赐下金银与敕书,但他还需要车驾与随从。   很快有人登门,有送金银的,有送随从的,也有带着自家子侄或自己上门自荐的。   丁强一一接见,留下其中有志有识之人。   然后其中一人的拜访让他有些意外了。是席家席五。   丁强知道席五,他早年托庇于龚家,藏身合陵,这次跟龚獠一起回来。公主虽然见了他,也承认他是席家后人,却没有再见他,也没有用他。他这次来是想跟他一块去郑国?还是想通过他见到公主呢?   丁强请席五进来,置下酒菜。   八姓天然超脱于乐城其他世家之外,所以八姓既互为敌手,但也同为亲友。他与席五可以说是异姓兄弟。   两人续过年齿,又谈了些诗书乐画后,就以兄弟相称,仿佛极为投契。   酒酣耳热之际,丁强就问了:“兄长可有什么为难的事,要愚弟相助?请尽管道来。”   席五摇头,道:“我自知才识浅薄,不堪大用,公主身边人才济济,哪里有我的地方?”   丁强问:“兄长可是有怨气了?”   自负才学,抱志而来,却被冷落,怪不得席五不甘。   席五还是摇头,叹道:“我只是不知道还能等多久……才能以这副残躯一展抱负。”   说到这里,潸然泪下。   席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丁强想到这里也有些戚然,良久,道:“兄长如果真有此心,何不再求见公主?”   席五抬头,目露期待之色。   他被晾了大半年,眼看着龚獠任大夫,教导大王,又教导太子,却没脸上门。是他先离开龚家,龚家好好的送他走,不发恶言,可公主却看不上他,难道他还能厚着脸皮再去找龚家吗?   他也没去找姜大将军,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摘星公主。   但公主为什么不用他,他实在想不通。   是因为他离开龚家吗?公主觉得他凉薄?   还是席家只剩他一个,公主不敢用他?   还是他德才不足,公主看不上他?   他想找出原因再试一次,如果这次还不行,或许他也可以死心了。   他起身行大礼,丁强赶紧把他扶起来:“兄长何必如此!”   席五道:“还请贤弟教我!”   丁强也不知道公主为什么不用席五,他觉得公主似乎没有门户之见,像姜蟠龙那样,出身微贱,公主还不是委以重任?   但他不敢拿姜蟠龙作比,也不敢贸然指点席五,万一指错了路就是误了席五的一生,何况他也不了解席五。   此时后悔刚才不该给席五机会也晚了,要是他刚才装酒醉就好了……   丁强犹豫再三,只好道:“我可以替兄长想办法打听一下,但不能保证一定有结果。”   席五连忙道谢。   第二天,丁强就后悔了,但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做,幸好他要出使郑国,事多繁杂,拖了半个多月,等妇方把财物、随从送到了,他要走了,再次入宫辞行时,趁机提了一句席五。   姜姬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你去吧,我记得他。”   丁强出来后才想起公主只说记得席五,却没说要怎么用他,还是不打算用他?   他只好把席五请来,高深莫测道:“兄长早在公主心中,又为何要戏弄小弟?”   席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了他的话又激动欣喜,一时被他哄出了门,站在门前想再回去问个究竟也不行了,只好离去。   丁强听说席五走了,松了口气,嘱咐门上的人说:“等我走后,此人再来,不要让他进来,也不要收下书信。”   下人道:“公子何必惧他?既同为八姓,当守望相助。日后他说不定也能助公子几分。”   丁强道:“休要胡说!我与他才见过几次,连脾气禀性都不知道,怎么敢说要助他,或要他助我?我丁家只能一心为国尽忠,不要再提什么八姓了。”   何况,现在又哪里还有“八姓”?   丁强赶在天气冷下来之前悄悄出发了,随行者众,只是不知等他回来时还能剩下几人。   龚香看出公主对那个叫席五的有大用,只是暂时晾着他而已,晾得越久,所图越大。   她要席五粉身相报。   秋末冬初,姜姬开始让人清查今年各城上交乐城的赋税,过年时要褒奖有所贡献的城池,责问拖延的城池。   而各城送来的人也差不多聚齐了,新年的宫宴上,这些人都将列席一堂。   龚香捧着热茶,听着北风呼啸,对阿悟说:“年关难过啊。”   这一步踏出去,才能看出公主能不能治好鲁国。   阿悟道:“怕什么?大不了公主把殿门一关,放人杀光这些人不就行了?”   龚香笑着骂他:“那鲁国才乱了呢。你不要小看她,现在优势在她这边。”   他现在唯一担忧的是公主。   他已经看出了公主的布局,但这并不能让他放心,反而更担心了。   因为他同时也看出了公主的脾气。   公主喜欢以小博大。   她以前对着大王就敢单打独斗;手中只有一个姜武就敢算尽蒋、龚两家;现在,她坐在金潞宫,便拿鲁国所有城池来当对手,妄图一网而尽。   她其实没有十成的把握,但她却敢赌下去。 第282章 惧   “快到了,就快到了!”   一行人车马碌碌的往乐城而去。   这是蓝家与姜奔的队伍,他们从魏回来了。   比起当年去魏国时的匆忙,回来时的他们大不一样了,他们带回了很多礼物,蓝如海和姜奔还都娶了魏王所赠的女子,收下了魏王赠送的灵巧的侍从、歌伎、舞伎、乐伎等。   魏王对蓝如海和姜奔格外礼遇,这让姜奔几乎都不想回来了。还是蓝如海私下再三劝告姜奔,又一意孤行的向魏王告辞,才带着姜奔赶在新年到来之前回来了。   随从到车内向蓝如海和姜奔说,“我们就要到乐城了!”   蓝如海拍拍姜奔的膝盖,含笑道:“终于回家了。”   姜奔仍有些消沉,还有一分不能说出口的畏惧。   他不太想回来。   蓝如海道:“哪里都没有家里好。我们在魏住得再久,也是鲁人,早晚都是要回来的。而如果我们回来得太晚,只怕这鲁国的好事就轮不上我们了。”   姜奔道:“现在也未必能轮得上我!”   有姜武在,哪里有他的位子?   不得不说,在蓝家的吹捧下,以及这次出使魏国,被魏王奉为座上宾的荣耀,让姜奔越来越不甘于人下。   可让他去跟姜武争斗,他又不怎么情愿。三分畏难,三分畏险,三分畏艰,剩下的那一分,大约才是他与姜武的兄弟之情。   蓝如海深知他其实就是胆小。比起姜武,姜奔才是真正什么都没亲手干过的人。他这个将军纯粹就是吹出来的,前半截有先王与姜莲助他,后半截则是蓝家。他自己什么都没干过,当然现在什么都不肯干,还盼着别人什么都给他准备好,送到眼前。   蓝如海看不起他,可蓝家偏偏就只能靠他。   他又劝了姜奔一会儿,等进了城门,他就拉姜奔直接去莲花台求见大王了。   不算很意外的,大王不见。   他们只得先回家。   蓝如海顾不上回自己家,先跟着姜奔回来。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如山般的礼物。   蓝氏带着姐妹迎出来,对姜奔带回来的魏国姬妾丝毫不以为意,打听出姜奔近来十分喜欢她们,还特意把房间安排在离姜奔近的地方,与蓝氏姐妹同住。   洗漱更衣之后,不及叙一叙离情,蓝如海就催着姜奔立刻跟他去拜访姜武,一刻都不能晚。   姜奔不乐意去,跑到内室抱姬妾去了。   蓝如海见他一去就不出来了,也不能进去拉他,屋里传来的娇音也有些不堪入耳。   蓝氏见他面露不快,就悄悄请他先到外间。   两人到了外面,四周只有蓝氏的亲信侍候,蓝氏才露出焦急的神色:“幸好你们回来了!叔叔,大王要在莲花台宴客,好多人都要去,我蓝家却没有座位!家里这几天都要急坏了!”   蓝如海一走就是将近一年,连忙问都有哪几家要去,结果听蓝氏一数,竟然连一些不如蓝家的小家族都榜上有名。   “没有我蓝家?”他不相信!   蓝氏摇头。   “为何?”蓝如海忙问,“大王为何恼了蓝家?这名单是谁拟的?那些人家又是怎么攀上大王的?”   听蓝氏讲述,原来这些人家都给摘星公主送了钱,公主就扔了一些不知名的官职下来给他们做,没有官属,只有一个空名,一开始这些人还被人笑话。   “可如今他们却能坐在大王的殿中,与大王同座而饮。”蓝氏焦虑道。   这下,以前笑话这些人的反倒成了笑话。蓝氏就是其中之一。   蓝如海大怒:“既然他们给公主送钱,我们为何不送?”   蓝氏张口结舌,她一个出嫁女,哪里管得了家里的事?她的父兄都觉得他们家已经靠了上姜奔,家底都赔进去了,何必再多花钱去找公主呢?反正大王身边就这几个人,怎么会不用姜奔?姜奔还替大王出使魏国呢!   蓝如海气得头晕,对着蓝氏也不好说她父兄的不是,再问:“我走之前不是说要家里向姜大将军求亲吗?这件事办得如何?”   蓝氏嗫嚅道:“……倒是请人去说了,可姜大将军给回绝了。”蓝家就没再努力。   蓝如海二话不说,猛得站起来,冲进屋里把姜奔拉出来。   姜奔衣衫不整,有些恼怒。   蓝如海顾不得了,压低声道:“快随我去见姜大将军!不然新年大宴上,你坐不到大王身边,一切就完了!”   他硬是逼着姜奔带上礼物跑去了摘星宫。   “我家主人酒醉,不敢失礼人前,今日不见客,还请客人回去吧。”摘星宫前的侍从很客气但也很坚决的挡着路,不肯放蓝如海与姜奔进去。   姜奔本来就胸中带气,见此逼问道:“姜武当真不见我?”   侍从看了眼姜奔,笑道:“将军休怒,我家主人今日多饮了几杯,不是有意怠慢将军。”   但再怎么说他也没请姜奔进去坐一坐,一直挡着门不让开路。   摘星宫附近很繁华,过往的人很多,哪怕天已经暗下来了,百姓们早早归家,家中有马车的就不担心了,时不时一辆马车过去,还有人好奇的往这里看。   “又是来给大将军送礼的。”   “看,大将军不收呢。”   现在乐城人提起大将军都是指姜武。   姜奔敏感的发现他又从这些人的眼里消失了。   他已经受够了有姜武就没有他的日子!   “哼!”   他重重的冷哼一声,转身上车了。   蓝如海当然不能像姜奔这么意气用事。   看他还在门前对那个小小的侍从客客气气的,姜奔顿觉面上无光!   他对蓝如海一向尊敬,结果蓝如海在姜武的门前如此低下!又把他放在哪里呢?   蓝如海见确实是进不去,留下礼物与名帖,一揖道:“还请大将军保重身体,某下回再来拜访。”   侍从还礼:“贵客慢走。”   蓝如海深深叹了口气,慢慢往回走。一年不在,乐城已经变得不认识了。今天见不到姜武,明天一早一定还要再来。今天他回家后还要跟家里好好说一说,让他们明白不是靠着姜奔就什么都有的,姜奔连莲花台都进不去,公主就住在莲花台里,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差距!只是送一些钱,为什么不送呢?   他也知道家里这几年供应姜奔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可正因为有了姜奔,他们蓝家才能去魏国不是吗?这次去魏国的蓝家子弟也都很开心,见识了不少,这就是收获!   只可惜留下的全是短视的人,当时实在应该留一个能够看清时势的人的。   蓝如海叹息不已,回家后麻烦会更多的。去魏国的人都得了好处,留下的人办错了事也不能一味埋怨他们,现在蓝家正在最要紧的关头,需要大家一起努力才能有好结果,现在就争起来,太早了。   姜奔等了半天,见他回来不但没有向他道歉,反倒站在车前沉思起来。   “走!”他猛的一跺脚,车一动,车夫下意识的一抖马缰,马走了。   蓝如海立刻被随从护着往一边避让,等他反应过来姜奔不等他上车就走了,整个人都愣了。   “竖子可恶!”蓝如海的随从气得都发抖了,他家主人替姜奔做了多少事,一件事不如他的意就是这样?   蓝如海气得都僵了,他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坐上了第二辆车,不理会姜奔,径直往蓝家而去。   姜奔第二日依旧到莲花台求见,但仍然见不到大王。他愤怒的质问宫门守卫,却被宫门守卫给赶走了,丢了大人。   蓝如海听说后冷笑:“让他先受着吧!”   姜奔回来后得知蓝如海不但没有来向他赔罪,还再次带着礼物一连数日去求见姜武,不止如此,他还进了莲花台。   “先不必管蓝家。”姜姬说,蓝家和姜奔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两边互相牵制着,蹦不了多高。   现在让她发愁的是另一件事。   她无奈的问姜仁:“大王今日如何?”   姜仁脸上还挂着泪痕,摇头道:“大王仍是不好。”   没错,姜旦生病了。   在这个时代,生病是件大事。不管是拉肚子还是感冒发烧,都很容易能要了人命。姜旦病得格外出奇一点,他是在姜姬告诉他,他需要出席新年大宴,需要接见各城使者后,病的。   有一小半的原因可能是最近转冷的天气,一大半的原因都是惊吓。   “他到底有多怕我……”姜姬喃喃自语。   说真的,她有点伤心,还有点愧疚。因为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姜旦会怕她怕到这个地步。   原因何在?   因为他偷看到了她杀死姜元的事?   这可能会让他恐惧到这个地步吗?   但他见过的死人并不少啊。姜仁和姜智都说过,在他们三人相依为命时也是莲花台最恐怖的时候,姜元重病要避人,怜奴阴狠,更别提宫里还藏着一个奇云,他们可没少见到死人,时不时的就有一具尸体藏在角落里。他们还亲眼看到了几个侍人伏击一个侍卫,把那个侍卫给打死了。   为什么最怕她?   热。   绳子缠住了他。   他动弹不得。   说不出话,喊不出声,周围没有人。   “阿仁……”姜旦哭着小声喊,“阿智……”   “阿仁……”   “阿智……”他一声声的悄悄喊,在觉得没人的时候才敢小声喊。   他们俩去哪儿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被人抓了?被人杀了?   怎么办?他现在怎么办?   姜姬看到姜旦紧紧的缩在床榻里侧,如果不是他偶尔的颤动,没人发现那里还有个人。   他躲得很好。   屏住呼吸,哪怕想咳嗽都不敢大声。   在那几年,他在姜元的阴影下也活得很艰难吧……   她有一点懂了。   在姜旦的心目中,她是他们三人那几个唯一的希望,能救他们脱离苦海,再也不必担惊受怕的救星。   在她离开时,姜旦对她的印象可能还没有对大蒋后的印象清晰。   那姜旦现在对她最清晰的印象就是……她杀了姜元的那一幕了。   她在姜旦床前守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因为她不觉得姜旦病到昏沉时发现她在床边会惊喜,吓死还差不多。   听了姜智与姜仁的话,她竟然还觉得惊喜。   显然,姜旦抓到了重点。   他并不笨啊!直觉很好嘛。   他想让出王位,想把大王让给姜扬坐,甚至还能想到让姜扬愿意的话,他会省事很多。   大王之位,确实是她的一个难题。因为她没办法当大王,而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只能是对她没有威胁的人。他必须对她言听计从,否则,在发觉这个人有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她很难克制自己不去除掉他。   姜旦的意识里没有与她敌对的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只剩下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他不当大王。   那他就永远都不是她的敌人了。   在以为他很笨,很蠢的时候,突然发现他还有聪明的地方……   姜仁惊喜的发现公主在听他们说起大王的事时,笑得很开心。   姜姬走之前对他们说:“多劝劝他,让他别想那么多没用的。”她转了下眼珠子,笑着说:“就对他说,他那么笨,我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也永远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用一根小手指都能碾死他。这个大王,是我赏给他的。”   姜仁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智却在姜旦醒来后第一时间把姜姬的话原封不动的学给姜旦听。   姜仁就看到姜旦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期待的问:“公主真的这么说吗?”   姜智温柔道:“大王,公主就是这么说的。你真的不用担心,你在公主眼里,什么都不是呢。”   姜旦放松的躺回去,欣喜道:“真的吗……太好了……”   姜仁懂了!立刻也跟着姜智一起劝:“所以啊,大王,你要乖乖听公主的话啊。她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好了,千万别说不做!”姜智点头:“对啊,大王,你一定要照做!”   姜旦连忙点头:“我照做,我都照做!”   他们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第283章 爱与希望   对很多鲁人来说,可能一辈子也不认识大王长什么样。   这一准则不止适用于普通的平民百姓,就算是世家贵族也是如此。   这次到乐城来面见大王的各城贵子,全都没见过大王长什么样。不止是现在这个才当了一年大王的,上一个,上上一个,他们、包括他们的父祖可能都没见过。   所以这绝对是一项荣耀,可以说给孙子辈听的那种。   于是,姜姬示意姜旦可以在大宴之前先召见一部分人,示之殊荣。   姜旦很紧张,他什么都不会!   姜姬也很紧张,因为她知道姜旦什么都不会。   姜旦不会就不会了,短时间里不可能让他脱胎换骨。   姜姬也没想过要靠他。她想的是怎么把姜旦给包装一下,让他的无才与弱小显得讨人喜欢,而不是令人鄙视。   她有两个人可供参考,龚香与许四,他们刚好代表了乐城士人的两种方向。龚香是利益至上派,而许四这一辈子都在努力活得让别人满意。她亲手养大了弟弟和弟弟的儿子,到她进宫许家也没掉出乐城世家之外。在无父无母的情况下。有祖辈但失去父母事实上在大家族中也跟孤儿差不多。可见她在琢磨外人观感这一方面是很有心得的。   姜姬是分别询问他们的。   她对龚香说:“我不打算让大王在金潞宫接见这些人。”   龚香点头,“这样好。金潞宫太正式了,在别的地方更显得随意。”大王有点什么失礼的地方也能解释得过去。“我会让龚獠在旁边陪着。”她说。   龚香继续点头:“大王偶尔有点什么失误,大夫也能掩饰一二。”比如大王听不懂别人说的典故,龚獠可以带一下话题;比如大王如果怯场,龚獠在场会被人以为大王畏惧的是龚氏。   “我想让大王做游戏。”姜姬说。   接见臣子肯定要准备节目,姜旦已经向郑公主求亲了,基本可以算做成人了,所以节目选择上也可以丰富一点。   ——这样他们就不必一直谈书论诗了。跳过高深的节目,往下流走的话,既简单也不简单。   打个比方,就算是下流的游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能做首女儿悲把小伎们的眼泪勾出来,数颗芳心系上,换成薛大傻子就只能嗡嗡嗡了。可见在玩女人这件事上也有高雅与低俗之分,没点知识的都玩不来那一套。   姜旦的知识积累估计还不如薛大傻子,而到时他身边的都是贾宝玉那一级的,这玩得到一块吗?   不能让姜旦丢脸,他丢脸就是姜氏丢脸。   姜姬不想了,让龚香想办法,务必要想到一个只会显得姜旦贪玩,却不会显得他无才的游戏。   龚香立刻就想出来了一个:“寻几个色艺双绝的伎人,让他们歌唱、弹奏,公子们只需要赌这些伎人谁会赢就行了。”这就不用大王自己做诗了。   姜姬一听就摇头说不行,“输的人如果不服,一定会叫大王评判。”姜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必会露怯。   可一点脑子都不用的游戏,龚香平时也没有涉猎啊,他又说了几个,都被姜姬否决了。   龚香实在没办法,说:“公主,不如让大王装病吧。”装个嗓子不好什么的就行了。   结果这话说了没两天,姜旦变声了!   龚香大笑,“好好好!这样就不用说话了!”   解决了这个大问题后,莲花台开始召见人了,一*的人涌进了莲花台。有一些人就进去过一次,半天都不到就出来了,也有的连着进去好几天,可见大王喜欢。   大王爱做游戏的事也流传出来了,虽然有龚大夫一直跟在身边也拦不住大王的玩心。   当乐城的人发现公主爱财,大王好戏之后,更淡定了。   但另一部分人就更不开心了,因为大王一直没有召见他们。   姜奔在家里气得不像样子,蓝氏自己不敢过去,她的姐妹也不肯去受气,只剩下别的姬妾不得不陪着姜奔,她们没有家族庇护,只能顺着姜奔。没有人劝,姜奔的怒火就一直不熄,越气越有道理,越理直气壮。   蓝氏发愁,悄悄对姐妹们说:“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有一个说:“家里也没有消息吗?”   另一个摇头说,“叔叔生了他的气,不肯再来。”   蓝氏也跟着叹气,对姜奔,她们是没有丝毫感情的,这样一个粗汉怎么会令她们动心?就算嫁给了他,也不过是为了家族而已。   但蓝氏与姜奔交恶,第一个受影响的就是她们。   几人压低声,“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可……他是不会去向叔叔道歉的。”   “哼,他还等着叔叔向他道歉呢。”   蓝如海也有自己的自尊心,不可能再来主动找姜奔了。   蓝氏心生一计,她之前听说蓝如海到底说动家人给摘星公主送礼,然后蓝家子侄也曾进宫见过公主,只是还没有见过大王。   她就让人在家中“悄悄”说话,故意让姜奔听见。   几次三番后,姜奔才想起姜姬。   对啊,他也可以给姜姬送礼,让她替他引见大王!   但姜奔的礼物根本没有送进去,在宫门口就被拦下了。   恰好,姜武带人经过。   姜奔正在宫门前发火,看到姜武,一时怒气上头就冲上去挡住姜武的马:“姜武!你给我滚下来!”   姜武阴森的看着他。   “姜武!你这没种的家伙!给我滚下来!我们来打一架!看谁厉害!”   姜奔脱下皮袄,在凌厉的寒风中举着一柄长矛就向姜武冲过来!   他以为姜武没有提防之下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不料,姜武就在他眼前滑下马,抓起旁边小兵手中的长矛就朝他掷来!他惊叫之下只来得及用手中的矛去挡,收势不及,摔倒在地,看起来好像他连姜武掷出的矛都接不住,被击倒了。   他刚摔在地上,姜武身后的士兵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将军神力!”   “将军威武!”   “将军无敌!”   周围还有许多的人,他们都看到了。   姜奔从没这么虚弱过,也从没这么羞耻过。   天地都在转,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   他猛得拔出刀!想站起来冲过去给姜武一刀!   但刚把刀抓在手里脖子上就感到一阵森寒。   一根矛尖刺在他的脖子上。   姜武站在他面前,手中握着另一根矛,他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让姜奔知道,姜武真能下得了手。如果他坐起来,脖子上就会多一个洞。   他会杀了他。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姜奔手中的刀就落地了。   姜武喊来姜奔的随从,“把他带走!”   姜奔浑浑噩噩的被人扶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本想来跟姜武搭话,可看到他的神色,又都避开了。很快,宫门前的人都走光了。   姜武看了眼高耸的宫门,上马带着人走了。   “他还是没进来……”   姜姬挥退侍从。   看来他是真的不会再进莲花台了。   但是他也没有走。他知道,他留下,她和姜旦就会多一重保障。   她不如他。   如果是她,做不到像他一样继续去保护一个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哪怕是她爱的人,如果对方做的事她理解不了,她会觉得跟对方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对方再比她强,她只会以最快的速度跟对方划清界限。   就算她做了在他眼中大恶不道的事,他也没有收回他的爱与保护。   许四看到公主坐在那里,迎着阳光,像一个小女孩,在开心的笑。   她没有靠近去打扰,而是出去了,等公主再叫人来唤她过去。   “夫人。”姜姬很客气。   许四恭敬道:“公主。”   在没事的时候,当她想放空脑袋,什么都不去想,或者不想跟龚香他们议论国事时,她就会把许四叫过来,两人可以说一些闲话,多数是许四说,她听。   许四很会找话题,也可能是她说的东西,她都不知道,所以都觉得有趣。   许四一直在说的都是许家的旧事。   一开始,她可能还是放不下许家,所以不自觉的就开始讲述弟弟,讲述她的外甥是多么的努力、勤奋。   后来,她就更多的说起了她少女时期的事。她那时喜欢穿的衣服,最喜欢的布料、织娘,街上哪一家的商铺总能找来最漂亮的料子,又是哪一家的金匠手艺最好,能做出真假难分的花朵与蝴蝶。   姐妹间的小口角,父母难免的偏爱。所以姜姬就知道了她曾经因为一条裙子和姐妹生了半年多的气,虽然当着长辈的面不敢露出来,但她记恨了对方半年之久。   因为那条裙子是她打算穿给意中人看的。   她的意中人,曾经想娶她。   他们少年相遇,相识相许,父母也都乐见其成,默许他们做一对人人羡慕的小情侣。   然后父母早死,祖辈又不能给他们提供太多的保护。她还有幼弟要照顾,在一片凄风苦雨当中,只有他还没变。他说,你嫁我。   他说,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到时你可以把他带到我家来。   他说,做我的妻子,我会帮你。   那些话在现在看起来,可能只是他的一时冲动。而她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她最终拒绝了他,而他娶了别人。   “我早就后悔了。”许四总在说这件事,这可能是她心中最后悔的一件事了。   “当时我担心我嫁了人以后,弟弟也跟我去了他家,那弟弟还是许家子弟吗?日后他长大,他能回许家吗?”当他受了别人家的恩情,他还能抬头挺胸的做许家子弟吗?   她思前想后,把一切都一一衡量过后,牺牲了她的幸福,选择弟弟与父母。“我当时想,我不能让我爹在底下闭不上眼,不能让我娘哭着说我没有保护好弟弟,不能让我弟弟寄人篱下。”三个人,总比一个人更重要。何况那里还有两个已经去世的人。   死人的遗愿总是最沉重的。   姜姬一直是默默听着,今天却突然开了口。   “你要是愿意,现在也可以嫁人。”   许四一直自伤,但其实她到现在也没停止伤害自己啊。   她说的好像是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可她还活着。   只是在她眼里,她已经死了。   许四目瞪口呆,半晌才僵笑道:“公主说笑了。”   姜姬:“不,你现在想嫁人也一点都不晚,想重新拥有爱情,也不晚。”   许四却像是被冒犯了,气呼呼的站起来,硬声硬气的告辞,不等她回应就走了。 第284章 美人计   许四当日就向姜姬辞行,姜姬准了,命人将她送回许家,还让龚獠写了一份夸许四品性的文书,说她陪伴公主期间,公主受益良多。   这算是姜姬给自己身上刷了一层美德的漆,日后再说她的德行,自有许家替她背书——敢再骂她丧德败行,许家先替她受过。   “她现在回去也是正好,再拖上半个月,许家的女孩子就要钻到莲花台来了。”龚香先对着姜姬笑着说了这一句。   姜姬白了他一眼。   不过,许四也确实是不合适再留下来了。姜旦已经求娶郑女,这就意味着他已是成人,在娶王后之前,他势必要先面对鲁国淑女的围追堵截。   今年的新年大宴就是第一关,听说各城公子来的时候,不约而同的,都带了几个女孩子,有自己家的,也有亲朋好友家的。   姜姬需要鲁国为姜旦疯狂起来,把他当成一块唐僧肉围上来。当然,她不会拿姜旦的婚姻当筹码,就像她以前做的一样,只是吊着,方便她操作下面的事。   许四和许家都太单薄了,他们如果搅和进来,第一批倒下的就是他们这些弱小家族。   但她不能让许家就这么倒下。   她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家族能替她的品德做个保证的。   那些家族都很精,她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戏,只有许家这短视又野心大的第一时间送上了门,她就趁机留下了许四。   如果能再多来几家就好了,她也可以从中挑一个更合适的。   龚香也觉得可惜,如果现在八姓中还有合适的女性就好了,可惜他的妻子和弟妹已经去世了,龚獠的妻子在合陵还没到——这种事不适合一直坑自己家人,不过如果没有许家送上门,他估计就会促成龚獠之妻早日前来了。   冯家就不用说了,冯瑄死之前都没娶妻,冯宾的妻子是姜氏女,不合适,冯家女眷中现存的也都没有太出名的。   蒋家已经被公主干掉了。   目前回来的丁家与席家,也都不合适。丁家大族都在妇方,这里只有一个丁强,还被公主给用上了。能用得上的人也不合适,免得有心结,也担心会不会被其反制,反受其害。   因为这种“教导”公主的名分可以有师生之谊了。   这么一想,好像许家也不是最差的,相反,说不定是最合适的。   不过龚香还是不想放过这个“教训”公主的机会,叹道:“公主日后可不要动辄斩尽杀绝,有时给别人留条路,就是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姜姬低头受教,其实她觉得自己杀性不重,除了必要的手段之外,她最讨厌的就是滥用权力。   龚香还想趁机跟公主提一下不要贪多求快,明明时间很充足,何必这么快就要对各城下手呢?多等几年,慢慢来不是更好?   想一想,又把话咽回去了。如果她本性如此,还是等她自己摔个跤,吃了亏后,再教她会更好。   而且,他多少也能明白公主。如果是他,大概也忍不住。   明知眼前有件事可以做,时机也制造出来了,为什么不做?就差临门一脚,谁能忍得住呢?   他靠近公主,轻声道:“今日入承华殿的是开元刘家次子与三子。”   开元城是个小城,但此□□气远远超过乐城,这是因为一开始奉梁帝之名到此建国的姜氏先定的就是此地,起名开元。   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此事在鲁国历史中被略过去了。   在开元城连地基都没打的时候,姜氏又把国都定到了莲花山下。   姜姬在听这段故事时说“都是因为姜氏起的名字不对,开元,难道他有称帝的野心?”   当时梁帝刚刚才建国没几年,封诸侯也是对这些大功臣赏无可赏,才把他们给封出去——不然留在帝都那不是给自己儿子找麻烦嘛。   所以姜氏当时起的名字才有问题。   ……他也未必就没这个念头。   她这么说,龚香听了就哭笑不得,“祖宗的旧事,公主就不要妄言了。我们说说这个刘家。”   刘家不是八姓,但刘家却是跟姜氏一起建国的其中一人,只是最后没能留在莲花台,而是到了开元。   开元城地方不算大,拥兵不算多,似乎除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野史之外没什么好稀奇的。   但据说刘氏有姜氏建国以来的所有书简,刘氏也知道姜氏的所有秘密。   他甚至有姜氏的王谱。   这可不是刘氏胆大妄为,这是姜氏允许的。   姜姬听到这里感叹道:“看来姜氏祖先真的想过要称帝……”   姜氏根本没有放弃开元城!他甚至让亲信把家谱放在了开元。   ……意味着他那心中不敢说出口的野心。   他早晚有一天会重新得回国都开元。   什么时候呢?   当他不必再顾忌梁帝的时候!   可事实上乐城才是鲁国七百年的王都。姜氏的野心也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破灭了。   那个时代,有这种野心才正常。亲眼看到一个人推翻纪帝自立为帝,这种冲击不亚于她当着姜武的面自陈干掉了姜元,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竟然觉得跟姜氏的老祖先有了那么一点神交的意思。   虽然她不姓姜。   龚香这时也不假装道学了,他当年也最喜欢读这一段,不止一次,他都激动的想跑到当时的姜氏面前,如果他在姜氏身边,一定会推他一把,让他去与梁帝一效高下!   那现在姜氏就不会只是一个诸侯王了。他无不可惜的说:“当年,姜氏就是退了一步。”结果就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两人唏嘘了一会儿,把心思都拉回来,继续说这个刘氏。   刘家这次送来的是次子与三子,这两个男人都已有妻儿,次子刘芬更是连孙子都有了。   “刘芬与刘葵是同母兄弟,两人只差一岁。”龚香说。   刘芬与长子刘葵,也就是如今的开元城太守乃是同母所生。   说起来,各城太守任免也像现在的诸侯王一样,大部分都不必经过鲁王同意了,事后再来禀报一声,鲁王只要不是想把这个姓氏给连根拔起,不想在国内玩内战,一般都会同意。   像刘氏这种一姓的历史就是此城的历史的家族,鲁王其实能做得很少,能干涉的也很少。   “刘芬与刘葵是兄弟,兄长已经成了太守,刘芬这次到乐城来,是兄长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姜姬喃喃道。   龚香不知道,他从来没见过刘芬,刘葵这个人,他也只是在三十年前见过。当时刘葵不过是个小城太守的儿子,就算日后他会继承开元城,就算开元城的历史特别一点,但龚香身为八姓子弟,根本不必去理会他。   所以他对刘葵的印象……就是没有印象。   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件事他当然不会告诉公主,免得公主鄙视他。   所以他也是一副茫然:“惭愧……”   “刘氏三子叫什么?”她问,按说应该是长辈带着小辈,刘芬带个子侄来就正好,带弟弟不是不行,但从这个时代的人均寿命来说,弟弟活得没有子侄长。从实用角度讲,子侄辈年轻些的能陪着姜旦一起成长,开元城要想把人留在乐城,也要选一个寿命更长的。   龚香:“刘苇。”   “你见过他们吗?”姜姬问。   龚香摇头,“公主想知道什么,现在就可以让人去看一看。”   人正陪着大王在承华殿游戏呢。   “年纪、容貌、风采。”姜姬点了这三样。   龚香:“……”   公主……这是又打算玩美人计。但她的美人计不是用自身美色去迷惑人,而是用爱情去迷惑人。她让人相信,她正在爱着对方。   以前的龚獠、蒋龙,都是栽在这上头。自信的男人更容易相信自己可以轻易迷倒女人。所以公主总能让人中计。   他张张嘴想阻止,一想又闭上嘴了。公主喜欢这样玩就由她去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第285章 二子   承华殿里正热闹着。   刘芬年约五旬,头发花白,脸上却没多少皱纹,他坐在西边第三个位子,与刘苇坐在一起,兄弟两人应和着殿中的气氛时而谈笑,时而击掌,似乎很欢乐。   刘苇看了眼高台上的大王,见大王看到高兴时忍不住直颈探身,一直到身边的侍从提醒才会小心翼翼的看一眼坐在左近的龚大夫,重新坐正。   大王,着实年轻啊!   他忍不住对刘芬说:“二哥,一会儿宴毕,你我要不要求见大王?小英……”   刘芬笑着对他侧首,低声道:“不急。”他扫了一圈殿内的人,这些人有三分在看殿中的舞伎,剩下七分全在看大王。   大王的年纪实在由不得他们不浮想连连。   “你信不信,这里的人都在想着把自家的女孩子引见给大王。我们要沉住气,看清其他人,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刘芬道。   大王年轻,就意味着他很容易动心,少年时的感情往往最真挚、最长久。   虽然大王一定会迎娶一位公主为后,但最后哪一位公子能够继承王位就不好说了。就比如大王,生下他的女子据说不过是一个乡野粗妇。   如果他们刘氏的女孩子生下的公子最终继承王位,那这姜氏的天下,又何尝不是刘氏的天下呢?   在这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甚至现在乐城的人也想的都一样。   如果不是先王为了替大王继位扫清障碍扫除了蒋、龚、冯三家,这个果子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人去摘。   八姓已成了过去,他们刘氏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刘芬深知,要打动一个男人的心,最重要的不是容貌,容貌可以带来一瞬间的心动,但要想让男人真的爱上你,你就需要有他最想要的东西。   这次他到乐城来带来了家中的三个女孩子。生得最美的刘菲,年纪最小的刘芳,以及性情最温柔,家中人人都喜欢的刘英。   刘葵与他都更看好刘英。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刘芬准备先好好了解大王,了解他的性格,摸清他是什么样的人,最讨厌什么人,更喜欢哪一种人,然后教给刘英,再把她引见给大王。   刘苇道:“还有公主,我们什么时候去见公主?”   摘星公主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人,她的权欲极盛,不甘人下,对她,除了给她钱财之外,还要小心她对大王的影响力。   只是目前还不知道大王对这个王姐到底是什么观感。   是信任?依赖?有没有厌恶感?会不会觉得王姐管束太多,要求太多?太过霸道?等等。   这意味着他们要先搞清大王是怎么看公主的,再决定怎么对待公主。   刘芬叹道:“公主可以先等一等。”他叮嘱刘苇,“礼物一日也不要停!要每天都送过去,不能让公主认为我们在怠慢她。”   刘苇点头:“二哥放心。”   “大将军仍然不肯见我们吗?”刘芬问。   刘苇摇头:“不见。名帖也不肯收,只收礼物。”   他有时都觉得这大将军和公主真是一模一样,都这么财迷!   “不要生气。”刘芬道:“大将军与公主皆出身乡野,爱财不是缺点。我们送得多了,至少大将军会记得刘氏对他的善意,就是不助我们,也不会害我们。”但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很失望不能见到姜武。   刘苇问:“那另一个姜将军呢?”   “他?”刘芬轻蔑的摇头:“他不过是蓝家手中的狗。蓝家把女儿嫁他,以全族之力供养他,我们如果不能比蓝家给他的更多,就不必去找他。”   何况现在姜武连宫门都不肯让姜奔踏入,他们又何必在意这么一个人?   “送些礼物过去,再送几个伎人就行了。”刘芬道。   这时,从殿外走进来一个侍从,他身穿雪青色的长袍,系着玉带,口角含笑,丰姿楚楚。他从殿角一侧走进来,在殿上的大王与龚大夫都立刻发现了他,殿中歌舞依旧,大王与龚大夫却都没兴趣了。   刘芬立刻坐直了身,刘苇小声说:“是摘星楼的人吗?”   “必是!”刘芬低声说。   虽然他们还没有见过摘星公主,但对她的事可是如数家珍。公主最爱少年,甚至只要美貌少年服侍的事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个侍从如此容貌,在这宫中只有摘星公主消受得起。   姜良来到姜旦榻前,浅施一礼后就坐下了,他与姜智与姜仁坐在一起,三人凑一块,倒成了殿中一景。   姜智与姜仁都对他一笑。   就是姜旦,对姜良也不陌生。他知道姜良是太子的人,也曾是公主的人,他们同住在北奉宫已有一年了,熟悉的就如同家人一般。   他一直看着姜良,还是姜智对他安慰的一笑,才多少放了心,转头继续看眼前的舞伎。   姜智笑问姜良:“怎么是你来?”   姜良瞪了姜智一眼,他生得好,这一眼秋波扫过去,不见怒意,只生春意。公主现在身边已经没有美貌的人了,可是外面的人仍然以为公主好色。公主不以为意,偶尔需要有什么露脸的事,就拿姜良充数。   像蟠大兄那种的,一般只在大场面放出来。   姜智有一次醉后调侃姜良是小家碧玉,蟠大兄是国色天香。   ——事后蟠大兄让姜良拿黄老那里的染料放在姜智的浴桶里,结果姜智脖子以下黄了两个月。   姜良不必去看这殿里的人,只需要问姜智:“开元城刘氏的人怎么样?”   姜智凑近姜良,好像两人在说笑,姜仁也是面带笑意,似乎姜良只是来凑趣的。   姜智小声说:“是一对兄弟,长者为主,另一个倒像是仆人,从衣饰上看地位有差别,大概不是同母。”   姜良点头:“大的那个叫刘芬,是刘氏次子,三子叫刘苇。照你这么说,三子可能是滕妾所出。”   姜智点头,“应该是这样。”   姜良问:“一会儿如果他们来找大王说话,你多跟他们聊两句。”   姜智问:“要让他们见大王吗?”   姜良说:“公主说不必。”   姜智点点头。   姜良坐下就不走了,不一会儿还有侍童送来零食,三人在大王榻前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大王在上面勾着头看,满脸羡慕,可他要是动一动,一旁的龚大夫就会看大王一眼,大王就不敢动了。   最后这三个侍从竟然分出两人去缠着龚大夫,剩下一人悄悄把点心递给大王,让大王背过身去吃。   龚大夫明明看到了,却轻轻放过,只在大王“偷吃”过后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大王连忙抹去唇边的渣子,继续端坐。   刘芬看完这一幕,轻声感叹:“看来大王极为信服龚大夫。”   刘苇笑道:“大王玩心很重。”   “嗯。”刘芬点头,“公主的侍从与大王的侍从关系很好,这说明公主与大王的感情也不错。”   刘苇轻声道:“但公主曾被赶出莲花台数年……回来后又卖官敛财。我看,公主要比大王更早明白事理。”大王到现在仍没表现出欲望,不管是对权力还是对财富,甚至对女人。   这也说明了他的年轻。   刘芬笑道,“一个女子……也就知道拢些钱在手中。”看看公主的手段吧,想要钱先是卖官,后来又嫌卖官太慢,竟然怂恿大王加税,她就不怕日后千夫所指!   刘苇轻声道:“一个公主而已,就是犯了再大的错,大王难道还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姐姐?最多将她远嫁罢了。”再看龚大夫,他也不对公主的所作所为多加指责,还担心公主的品德受到质疑,特意请了乐城的世家女子教导公主。   “所以现在我们也不必得罪公主。”刘芬轻声说,除非大王日后不喜公主……   宴席结束后,姜旦要送别这些“客人”,然后有选择性的挑几个让他们明日再来。   其中就有人没有得到大王的邀请。   有龚獠站着,他们也不敢面露不快,只是脚下难免依依不舍。   姜旦受姜智示意,在刘芬与刘苇翘首而盼的时候就像没看到他们一样,略过去了。   等姜旦叫上姜仁转回后殿,刘芬与刘苇立刻不安的截住送姜良离开的姜智,在避过龚大夫的视线后,刘苇对姜智浅施一礼,客客气气的说话:“这位小公子,在下有礼了。”   姜智避开刘苇的礼,又还了一礼,“不敢当。”   刘苇悄悄塞过去一块金饼,小声问:“不知……我等可有什么地方惹怒了大王?”   姜智一下子笑了,这让他显得小了几岁,摇头道:“不要误会,大王只是更喜欢年轻些的。”他压低声,像在说个秘密,“大王不喜欢和龚大夫一样的人。”   换言之,刘芬与刘苇看起来像大人,而大王被龚大夫管多了,不喜欢大人。   他说完就要走,刘苇连忙又拉住他,求他道:“我等绝不会想冒犯大王,还请小公子回去替我们多多美言。”   姜智答应下来,还问他们还有别的事没有。   刘苇就问大王平时喜欢什么礼物,他们好回去准备一下送给大王。   姜智就一连数了十几样东西,吃的喝的玩的乐的,笑道:“这几日听说了这几样游戏后,大王成日念念不忘,你们要是能送过来,大王玩得开心了,自然会记起你们的。”   刘芬和刘苇离开后,第二天就把礼物送来了。   姜智先和姜仁、姜良他们一起把游戏玩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了才拿去给姜旦和姜扬。   姜旦看着游戏,问姜智:“还要让他们来吗?”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每天见一些人,其中一些人他需要天天见,而另一些人则暂时不见,他收了很多礼物,可这些礼物都不是他要的——他已经收到四十多张琴了。   姜智点头,“过两日,他们再来时,大王可以跟他们聊一聊喜欢的游戏。”   姜旦拿着一颗皮球放在地上拍了拍,皮球发出噗噗的闷响,他说:“好啊,这个球不错。”   姜智笑道,“既然大王喜欢这球,就让他们多做一些。”   姜礼他们都没有说话,姜良还去问姜扬喜欢哪个游戏。   姜扬喜欢数子游戏。   第二日,姜旦得到了六十颗皮球,大大小小。而姜扬得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颗数子。   摘星楼里,姜姬也在玩数子。   她觉得数子是棋类游戏的一种,而且还能让孩子学习数学。   它是染成各种颜色的木头棋子,小孩子们可以一颗颗把它们数出来。每一种颜色代表一个位数。   姜姬玩的是用各色玛瑙做的,给姜扬的也是这一种。   灰色的数值最低,是个位数,红色的是十位数,绿色的是百位数,黄色的是千位数,黑色的是万位数。她又让人做了金珠与银珠,就又添了十万位数与百万位数。   她觉得这种游戏还是很简单的,清晰明了。但以前她玩的时候,姜武从来没算清过万位数,姜旦还比他强一点,能算到万位。   姜扬从小由姜礼他们教育,数子游戏也是从小玩,他可以清楚的数到百万位。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姜旦注定只能是鲁国的过渡,所以,姜扬一定要像卫始他们一样,把这个世界的礼教深深的刻在骨头里。   如果有朝一日——她觉得早晚会到来的。如果到了那一天,她不希望姜旦与姜扬反目成仇,因为到那时她就必须面对保哪一个的问题。   姜扬,她既欣喜于他的聪慧,又担忧这个聪明的孩子会像蟠儿与怜奴那样,终有一天,不甘于头上压着一个姜旦。 第286章 美色可欺   刘芬和刘苇在送上礼物后,果然又被大王请到了莲花台一次,但这次他们的座次就变得离大王较远了,而且靠近大王的人几乎都是年轻人。   大王偶尔会看他们一眼,但都很快移开了视线,他果然更喜欢和同龄的人交流。   “失策了。”刘芬回来后就叹息道,“早知道就该带上阿竹和阿箐两兄弟。”   刘苇担忧道:“二哥,我看大王下回不会再叫我们了。”   刘芬摇头,“不,只要我们继续给大王的侍从送礼,我们就还能列席。”   “但大王不喜我俩。”去了又有什么用?不能跟大王说话,不能讨得大王喜欢,他们去了也没意义。   “那也要去。”刘芬肯定道。   姜智于是收了许多礼物,他身为侍从,一生都不能出宫,又是家仆出身,没有家族与父母兄弟。刘家打听之后,只好送他金银,还试探的问他是否喜欢女子与奴隶。   姜智表现也只对金银感兴趣后,刘家就只送金银了。   姜仁也成了刘家“攻克”的目标之一,他也只要金银。   刘芬免不了在私底下跟刘苇感叹:“这主仆还真是一个样。”   可再鄙视,他也要不停的给姜仁与姜智送礼,好能每天出现在大王面前。   他们送得礼多,姜旦自然知道他们,他的小金库现在越来越富有了。   虽然他现在是大王了,但他连国库的边都摸不着。   ——他没有意见!   不过,在鲁国的王宫过了几年的乞丐日子后,他也难免染上了一点“铜臭气”。   在他眼里,他和姜仁、姜智三个才是一家人,他把收到的礼物和姜仁、姜智收到的钱全都放在一起,忍不住天天去看,欣喜的跟姜仁和姜智说:“有了这些,我们就不会再挨饿了!”   但他收下的礼物大多都是没什么用的。   他说喜欢乐器,于是就收了一堆的琴瑟鼓筝;他说喜欢偶戏,就收到一堆木偶、陶偶;他说喜欢玩球,就能收到许多木球、皮球、铜球。   但他真正喜欢的钱,却不敢说他爱钱。   所以他很眼馋姜仁和姜智收到的都是钱。   姜智悄悄告诉他:“大王不必着急,等这些人走了以后,我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掉换成钱!”   “好好好!”姜旦顿时两眼放光,还拉着他们去看他收到的礼物中哪些可以卖高价,哪些不值钱,打算以后多要价值更高的礼物。   姜姬这里收到的礼物比姜旦更好,因为她的爱好太出名了,所以收到的都是钱或跟钱有关的。   她让蟠儿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的收拾好,都送到商城去,停上一年半载的就可以借商人的手卖掉了。   龚香看到这一幕,夸她:“公主不务虚,好。”   虽然连这种小钱都看在眼里有点小家子气。   而且……她的“爱财”却不是喜欢把钱存在手里,而是花出去。她扣这么多钱,是因为要花出去的地方更多。   他看了眼姜蟠龙,知道他和公主有秘事要谈,而这个是公主到现在仍不允许他旁听的,只好遗憾的离开了。   虽然他能猜出公主会怎么花钱,但不能亲眼看到那些钱花出去的效果,让他格外的……心焦。   “刘家那边的消息打听到了吗?”姜姬问蟠儿。   现在刘家已经入瓮,不得不先拿他家开刀了,也试试她的招数好不好用。   蟠儿点头,“很顺利。刘葵的妻子,她很乐意让刘芬赶紧离开刘家,不要再回开元城。”去开元城的商人收买了刘葵之妻身边所有的人,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近身仆婢,等等,所有能买通的都买通了。   姜姬点头,“那他就非回去不可了。再让阿智吊吊他,逼他快些把刘葵的长子喊过来。”   刘葵是开元城的太守,他与刘芬兄弟情深。但在刘葵的妻子眼里,刘芬却是个障碍。她难免会担心刘芬会妨碍她的长子继承开元城,而她的担心也很有可能成真。   但让她害了刘芬,她也做不到,更不敢。所以此时,如果有人告诉她,大王希望开元城能有个人留在乐城,留在大王身边,辅佐大王,而比起刘葵的儿子这个年轻人,他们更希望是刘芬。   原因?当然是大王喜欢年轻人,讨厌年纪大的。   来人告诉刘葵之妻,他的主人既希望得到开元城的支持,却不希望大王身边有另一个竞争者。   刘葵之妻原本可以选择不理会此人,但如果刘芬发现他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接近大王呢?如果刘芬只能从开元城再喊来一个小辈,他难道能不喊刘葵的儿子来吗?   刘葵不来,只遣刘芬与刘苇来已经是不敬了,如果连他的长子都不肯来……   等她的儿子和刘芬成了天平的两边,一个会留在乐城,一个会继承开元城,她会怎么选?   蟠儿问:“要不要让龚大夫暗示一下刘芬与刘苇?”   “过犹不及。”姜姬摇头,“他们会自己想到这个可能的。”   难道他们还真的相信大王不喜欢年纪大的就不理他们这么单纯的理由吗?   大王可以单纯,龚獠呢?姜武呢?   ——姜武现在是新上任的大魔王,他阴险狡猾!城府极深!   这两人如此这般纵容大王,原因是什么?   大王年幼,召来各城贵子,真的只是看一看,认识一下?难道……这里头就没别的缘故?   当然有别的缘故,这还用说吗?   笨蛋被骗子骗。   聪明人是自己骗自己。   她喜欢笨蛋,也喜欢聪明人。   转眼便到新年,因为先王刚走了一年,大王说心里难受,不欲大肆庆祝,但民间百姓一家团圆,所以不禁百姓,只是他自己难过,所以莲花台就不开大宴了。   改成小宴。   既然是小宴,当然只请亲近的人。好歹也是过年,大王过年时只想见见喜欢的人,不喜欢的就一个都不见了。   刘芬与刘苇惊慌的发现,姜智与姜仁都不肯见他们了,连礼物都不肯再收,他们送得再多,也摇头拒绝。刘苇说得厉害一点,这二人竟然把前几日收下的礼物给退回来了!   这怎么敢要呢?刘苇赶紧挡住姜智的手,恳求他道:“公主,是我失心疯了,说错了话,公子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他欣喜的看到姜智从善如流的把要退回来的礼物又收回去了,可见不是真心要退。   既然还肯收礼,却不能答应再把他二人排进大王宴客的名单,可见是真的为难了。   他问:“真的无法可想?”   姜智摇头,道:“过年时,大王好不容易才说动龚大夫不进莲花台,这段时间,大王只想快快乐乐的玩。看到……大王就该不开心了,某与兄弟又怎么敢冒着让大王不开心的风险呢?还请多多宽恕某。”说罢就是长揖到地。   刘苇见无法可想,只得匆匆回到住处。刘芬正在交待家人回去送信,看到他进来,一看脸色就叹了口气,对家人说:“快走!路上不要耽误。”   家人对刘苇施了一礼,转身出门,带着随从骑上马就走了。   刘苇叹道:“现在也来不及了。”   “是我想错了,该早让阿竹与阿箐来。”刘芬道,“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开元与乐城之间没有山河,一路坦途,快马加鞭是相当快的。   从刘芬送信回家,到刘竹与刘箐这对堂兄弟赶到也只过去了四天时间。   虽然最后赶路太急,刘竹与刘箐到乐城时已经晕过去了,他们一路都是被家中部曲带在马上才能昼夜不停的赶来。   刘芬见这二人到了,立刻就让刘苇再去见姜智与姜仁,“一定要让他二人答应!让阿竹与阿箐早日见到大王!”   另一边,刘竹与刘箐也已经服了药,被安置在室中。   刘芬亲自在一旁守候,到了半夜,刘竹与刘箐相继醒来。   “伯父……”刘竹先支起身,刘芬连忙把他扶到怀里,拿起旁边的水喂他,道:“先润润喉咙,别喝太多,一会儿进些粥食。”   刘竹从小习武,虽然赶路赶得太累,但到了第二天下午也缓过来了。刘箐还有些不能起身,刘芬让他继续休息,一定要赶紧好起来。   “不知大王对你二人哪一个投缘,总要都试一试。”刘芬道。   刘箐道:“叫爹爹担心了……都是我不好,路上我也拖累了哥……”   刘竹比刘箐年长两岁,此时坐在他床头一边喝药一边说他:“快好起来就行了,你不是说还想一睹公主风采吗?”他对着刘箐挤眉弄眼,弄得刘箐面红过耳。   他们这些少年人几乎都听过摘星公主的大名,对她倒比对现在这个大王还要熟悉。听说公主的种种韵事后,他们也难免对此畅想一二,比如假如被公主看中,请入帐中,他们是从还是不从呢?   刘竹与刘箐在开元城中的少年中之间也算得上是佼佼男儿,其他人都道别人就算了,公主若是见到他们二人,必会触动芳心。   刘竹当成乐事来说,刘箐羞涩一点,觉得这种想法显得他太自大,太轻浮了。   刘竹问刘芬,“伯父,你可曾见过公主?”   刘芬对儿子与侄子这种少年人的心思从不多加指责,他笑着摇头:“没有,我这般老迈,公主又怎么会想见我?”他笑着对刘竹说,“倒是我家阿竹与阿箐,若是在莲花台走上一走,说不定就会被公主看到,芳心暗许!”   玩笑过后,刘芬指点刘竹见到大王要怎么做。   “大王不曾读过书,所以你不要在他面前卖弄才学,你在家中读书的事也不要讲,你的同窗、先生、读过的书这些事都不要提。”刘芬道。   刘竹愣道:“……那我见到大王说什么?”   他比大王年长,两人从不相识,他从没来过乐城,大王也从没去过开元,两人没有半点相同之处,要聊什么才不会让大王不快?让大王喜欢他呢?   刘芬道:“大王喜欢游戏,你就跟他做游戏。”   刘竹道:“大王心胸如何?喜输喜赢?”   刘芬觉得从大王的面相上看,不似心胸宽大之辈,他道:“不要赢大王。”   刘竹点头,那就是要他输了。   刘芬又道:“不妨输得夸张一点。”   刘竹恍然大悟,看来大王不是个深沉的人,他喜欢别人让着他!得知别人相让,不但不会不快,还会高兴!   刘芬仔细想了想大王在宴上的行径,道:“大王只怕还未识男女之事,可从此引他入巷。”   刘竹双眉一动,行动就变得浪荡起来,“我懂了。”   色与赌是最容易交上朋友的伎俩,一交就是生死之交。至于是交托生死,还是你死我活就看情形了。   刘芬脸色一变,交待他道:“这种法子虽快,但你也要把握好,免得大王把你当酒肉朋友,不与你交心!”   刘竹心中一动,想起娘在他来之前交待他的话。   “你是愿意日后做这开元城的主人,还是愿意去奉承那小儿?”娘审视着他,说:“你自己打算清楚,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姜智又收了刘苇一大笔钱后,刘芬很快就得到了刘竹可以面见大王的好消息。   刘竹入城,姜智亲自来接他——看在钱的份上。   刘竹知道这人是大王身边近侍,收了伯父许多钱,本以为是个猥琐之辈,不料竟是个修眉俊眼,身形修长的男子。   等他来到承华殿,在殿前玉阶上另有一个面容秀美的人在等着此人,看到他们回来,上前小声与此人说:“回来了?一会儿去找我,有好东西给你留了。”   此人的容貌已是不凡,刘竹不自觉的看了他好几眼,被他一瞪,竟有些耳热。   姜智请刘竹稍候,与姜良走到一旁说话。刘竹听到姜智问:“是公主赏下来的?”   姜良点头,“蟠大兄送来的,专留给我们的,我都给你收好了。”   刘竹在来之前已经把这莲花台里一些出名的人都给背下来了,一听“蟠大兄”就猜:会不会就是公主最心爱的宠儿?以一介家奴这身出任公主长史的人?   他本以为今日不可能见到这个“蟠大兄”,不料,宴席结束他出来时,恰好看到一行人往远处的摘星楼去。   为首一人披着狐裘,头戴玉冠,施施而行。他似乎发觉了刘竹在看他,目光投来,如雷如电。   刘竹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不知走了多久。   他心如擂鼓,等出了宫门上了车才喘过气来,喃喃道:“真仙人也!”   蟠儿就是在那里等着见刘竹一眼的。他来到摘星楼,姜智还没走,看到他进来,姜智笑道:“见到大兄的风采,此人当自惭形愧,不敢留下了。”   姜姬早就发现姜智在这几年里变得更毒舌了,她就当没听到,低头继续读竹简。   让蟠儿在那里见刘竹一面就是防着这小子真想留在乐城,他要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刘芬逼着留下,日后放他回去时才能跟刘芬斗个你死我活。   他见过蟠儿,应该会知道“公主”是不会喜欢上他的。   蟠儿似笑非笑,解下狐裘,兜头扔到姜智头上,趁他不备一脚把他踢倒,然后才施施然走到姜姬身边坐下。   姜姬故意道:“衣服脏了,我让人再给你拿一件。”   姜智这个毛病要改,至少要让他慢慢把这个脾气扭回来。有攻击性不是坏事,但要分清里外,不然老这么下去,亲友之中烦他的人会越来越多,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姜智知道公主不快,不敢再多说,抱着狐裘下去了。   等他下去后,姜姬才对蟠儿说:“他这是脾气变了,慢慢教回来就好了。”   蟠儿笑道:“公主放心,我一定让他改过来。”   姜姬道:“过上几日,白清园来的时候再把刘竹请来。”   白清园是封县白家之子,带他来的是南平城太守齐冰。   齐冰不带自己的儿子,却从封县带来白清园的原因很简单。   白清园有着不输蟠儿的容貌。   他还很年轻,只有十六岁。姜姬不知道她的名声有没有传到封县去,但白清园到现在都没有议亲,白家长辈有没有奇货可居的意图……她也不知道。   他也有一个称呼:玉郎。   姜姬一看到他就知道,这个男子是给她准备的。   所以,她就收下了。   就是……白清园不大乐意。   她就只好欺压良男了。   蟠儿感觉自己的脸被戳了一下,回过神来才看到公主正盯着他看。   “蟠儿,心情很复杂吧?”姜姬柔声道。   就算是白清园这样勉强算是世家子弟的人,竟然也会落到这个地步。   蟠儿沉默了一会儿,静静的点了点头。 第287章 美色迷人   从姜姬见到白清园的第一面起,就忍不住生出自己在强取豪夺的感慨。   虽然她其实什么也没做,但白清园的神情、举止,都充满了她正在强抢民男的错觉。   但如果说他有什么反应的话,大概就是……沉默以对。   她甚至期待着他能炮制出一篇檄文来,当着她的面背一遍也算是有血性了,考虑到他的出身,这也是很具有阶级特色的反抗方式。   但是他所有的反抗就是不反抗,只要来了,就坐在她面前扮雕塑,装木偶,颇有“你休想让我跟你说一句话!”的气势。   大概以为身为男子,女子没办法强迫他。   她不由得想起奇云进献的种种“奇药”,可见有需要就有市场。   她对蟠儿说:“明天你也来。”   白清园准时来了,还是一副清冷的脸,从进来起眼神都不带往姜姬这边偏的。   不过当他看到跪着给姜姬端上早饭的男子转过身来时,脸色整个大变!然后就双目炯炯的盯着蟠儿看。   姜姬吃饭时蟠儿出去,白清园紧跟着也溜出去,过了一会儿,蟠儿再回来时,她悄悄问他:“他跟你说什么?”   蟠儿一脸复杂:“……他要我好好侍候公主。”   当然,白清园的话不可能这么好听,他用的是激将法,对蟠儿冷嘲热讽,替他展望了一番“失宠”后的凄凉,好激励他勇于夺宠。   然后,白清园就躲出去替蟠儿制造机会了。   姜姬逗了一阵蟠儿就专心做自己的事了,外面寒风阵阵,白清园一直不肯进来。   姜姬道:“去煮些药汤来。”   白小公子这回是非生病不可了,这样一来他不留下都不行了,病了怎么能挪动呢?   她强抢民男的事就进一步砸实了。   唉,虽然他留下有好处,但原本他不留下她一个人就能把戏唱好了,结果现在变成这样。   等到刘竹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在外面撞到了白清园。   灰色的天空,寂寥的宫院,深色的栏杆,玉色的石阶,一个衣衫轻薄的公子,面如雪色,俏立一旁,他的衣衫被寒风吹起,瑟瑟发抖。   刘竹看直了眼。   姜姬在温暖的室内隔窗看到这一幕,啧啧道:“效果很好。”她嘱咐人等刘竹进来就把白清园拉回屋里灌药去,就算是个不喜欢她的陌生人,看在人蠢的份上,也不能放任他把自己作死。   今日姜良也在,他就问:“那要是白公子不想进来呢?”   每回让白清园进屋都好像她下一刻就要把他压到床上去,搞得很血腥——气氛上。   “拉回来,架回来,抬回来。”她道。   姜良领命而去,也叫刘竹看个正着。   他正沉醉着,姜良的容貌就像一股清泉,淡了点,也把他叫醒了。   他匆匆上了台阶,在门前整理衣著,唤住一个小童,“还请通报一声。”小童蹦蹦跳跳的进去,耳边就传来撕扯声。   “放开!放开我!”白清园果然不愿意进去,更不愿意喝药!   姜良还在一旁严肃的劝告:“公子,这是公主的好心!看这天冻成这样,公子穿这么少的衣服在外面站了有一个时辰了,不喝药要生病的!”   “我没病!”白清园被三五个侍人团团围住,杏眼圆瞪,气息不稳,颊染晕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烧的,确实很有被强抢的气质。   侍人都比他高大,围住后架起来,一人伸手往他额上一试,道:“都烧起来了。”   “我没病!放开我!”白清园气喘吁吁的叫喊,声音很好听,清清脆脆的。   然后就被拖走了。   刘竹目瞪口呆,看傻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美丽的少年当真被这几个人给“掠”到后面去了!   居然是真的!   公主竟然真的会抢人!   天啊!   老天爷啊!   公主竟然真的……   小童跑回来,拉拉他的衣摆,“公子随我进去吧。”   刘竹蹲下与小童说:“刚才那里的公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是公主的人吗?我看他……进屋去了。”他艰难的说。   小童年纪虽小,说话却很老成,闻言不当一回事,颇有些嫌弃的说:“哦,他姓白,据说是什么白家的人,明明是跟着别人来的,公主喜欢他,许他留下,他还这么不愿意!”   刘竹:“……”   居然是真的!!   小童拉着他说:“公子快随我进去吧。”   刘竹不禁打了个寒战,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敢走啊。   想来想去,他长得没有刚才那个少年美丽,公主应该是看不上他的!   对对对!公主看不上他!   他鼓起勇气走进去。   室内香暖,像一只无形的纤纤素手在他的脸上拂了一下又离开。   他跟着小童往里走,眼前渐渐有空,一个像会敲打在人心上的声音说:“公主可是厌烦我了?”   他的脚下顿时就迟疑了。偏偏小童听不懂那话里的缠绵之意,拖着他往里走,他也不敢发出声音,不知不觉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就撞进了两个人。   一个女子,大概跟他差不多年纪,倚在榻上,闭着眼睛。   另一个男子却立刻夺去了他的视线!叫他一眼就认出正是那天他在路上看到的男人!   这个男子回头望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望着公主,像一个美丽又痴心的人偶。   小童把刘竹拖过去,公主仿佛睡着了,那个男子轻声问小童,“这是何人?”   小童也小声说:“是开元城来的,来见公主的。”   男子对刘竹笑一笑,轻声说:“某乃公主长史,姜蟠龙。实是不巧,公主歇息了,公子不若先回去,改日再来。”   刘竹实在很想就这么走,但他不是担心公主看上他,有这几个美人在,公主绝对看不上他的。但他担心的是这几个美人拿他当眼中钉。   他索性坐下说了实话,道他家是一颗忠心向大王,因为大王与公主感情深厚,所以他才特意来见公主,绝无他意!   姜长史含笑听着,与他聊了又聊,因为怕打扰公主,两人还特意换到另一个房间去。   刘竹是想好歹进来一趟,送了许多礼,怎么也要等公主醒来见上一面,让公主也认认他的脸。   当然,公主能不能记住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聊着聊着,他倒是对姜长史改观了!   啊呀,这个人实在是不像以色侍人之辈啊!   姜长史是很愿意交朋友的,他还跟刘竹聊了很多关于龚大夫的事,也表示公主同样很愿意交朋友,特别是像刘家与姜氏关系深厚的朋友。如果刘家愿意留在乐城,支持大王与公主,那公主与大王也愿意报答刘氏的恩情……   一席话说得刘竹雄心百丈又浮想联翩,就是中途不远处传来刚才院中的美男子的叫骂声,他想走,似乎又被侍人拦住了走不掉。   强抢……   刘竹很尴尬。   按说,他此时该仗义直言的。   可他刚跟姜长史聊了很多,两人很投契,其中又涉及到大王与刘氏一门的未来。   这个……这只是公主的一点小毛病……   刘竹就当没听见了。   他注意到面前的姜长史倒是一副冷淡的姿态,还隐隐有些不忿之意。   刚才那个少年也确实貌美,公主爱上他也不奇怪。就是可惜了姜长史,他陪伴公主的时间更长啊。   有了新人忘旧人……   刘竹一时不知道是该同情那个白公子还是眼前的姜长史。   等他回去后,刘箐已经好多了,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了在摘星宫的事,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风流公主被他忍不住大说特说了一番。   刘箐听得津津有味,被刘芬叫停时还意犹未尽,“大哥,公主真是如此吗?她生得如何?”   刘竹道:“公主容貌只是寻常。”   刘芬笑道:“你们忘了?你们二叔祖生得也不好,可你们二叔祖母可是个绝色,二叔祖房里那些人又有哪个生得不好了?”   刘苇也道:“公主如今的地位,一两个世家子弟她还是消受得起的。”   刘竹道:“也不止是现在啊,听说公主以前跟那个蒋家的人也是公主先看上他的。”   刘箐感叹不已。   不过这样一来,公主就不值得担忧了。必要时送个美人给她,事半功倍。刘芬吩咐刘苇,“速寻美人!”   刘苇点头。   刘芬问刘竹:“你见到了公主,觉得公主对你感观如何?”   刘竹笑道:“叔叔是没见过那姜长史与白公子长成什么样了,公主眼前有这两人在,我啊,就是那墙角的野草,公主哪里看得到我啊?”   刘箐噗得笑了。   刘芬又问:“依你看,那姜长史所说有几分真?”   刘竹一愣,不太自信的说:“这个……我不是叔叔,实在不敢说。不过总有三分真吧……”   刘芬示意刘竹继续往下说。   刘竹是嫡脉长子,家里长辈都喜欢锻炼他,他镇定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我看这乐城的情势也是相当复杂的。”他道,“先王死得太急了,公主与大王都太年幼,纵使有姜大将军保护,可这朝中也需要有人扛鼎,扶大王一把。龚大夫就是先王选中的人。”   刘芬点头,“继续。”   周围的人都屏息听他说,刘竹有些紧张。   他道:“但对大王与公主来说,他们肯定担心龚大夫日后会不会还政于大王。他们肯定不想让龚大夫一家独大,所以才需要找另一个帮手。”   刘竹说:“我想,大王一定不会只选我刘家,他一定会找很多人,这才是今年大王召这么多人来乐城的原因。”   刘芬道:“那你觉得现在我们刘氏该怎么做呢?”   刘竹道:“既不能让大王失望,但也不能对上龚大夫。”就是先拿话哄住大王与公主。   刘箐道:“但我们还是需要做出一点表示的。”   刘芬问刘竹,“你有主意了吗?”   刘竹道:“有一点。”   “说说看。”刘芬说。   刘竹说:“这几日阿箐也好了,就出去多认识几个人吧。改日大王再开宴会也与我同去,见一见大王,然后再去见公主。”察颜观色,其中必有大王的心腹,说不定日后他们就是同僚了。   刘芬笑着说:“那我与你三叔呢?”   刘竹说:“还请二叔与三叔也多与人交际。”找出都有哪几家被大王选中,是大王的帮手。   刘芬问:“那我们刘家要留在乐城吗?”   刘竹肯定道:“势必要留下的!”   他无比确定,这是他刘氏改变的一刻!他必须抓住大王与龚大夫有隙的这个机会!   刘芬笑着说:“好好好!长进了!”   刘竹被夸得耳热,心中却又浮起他娘的话。   ……刘氏该让哪一支留下呢?   他犹豫的目光悄悄扫过刘芬与刘箐。   二叔肯吗?   舍弃开元城,到这里来伏低作小,他与阿箐肯吗?   如果二叔不肯,爹爹也未必站在他一边,那就是他要留下了。   刘竹的心猛得紧缩起来! 第288章 美人恩重   白清园实在是个很有活力的人。   他真的相信他正在被欺压、被强奸,并每次都很认真的反抗。   但天知道,侍人他们只是要让他好好喝药而已。   他的身体素质还不错。病了一天,药不好好喝,只顾着逃跑——大概被留在摘星楼让他想到很不美好的事。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打了几架(都输了)之后,病就好了。   而公主有了心爱之人的事也传出去了。   这段时间来见姜姬的人不少。姜旦在新年时只开小宴,只见一部分的人让另一部分人涌到她这里来了。   再说姜旦对谁都没有太热情,到现在有幸听过他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   就算他“宣称”喜欢游戏,但人人都有眼睛,他们自然能看出来姜旦对哪一种游戏都不够着迷。诚然,他在玩的时候也会很投入,但他不流连。   “大王”开始变得高深莫测。   人们摸不清他的喜好,就不能投其所好来获得荣宠。   刘竹和刘箐兄弟与其他人私下一交流,发现大王对游戏的爱好变来变去的,他们都怀疑喜欢游戏不过是大王放出的假象。   其实,大王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呢?   不知道。   慢慢猜吧。   但一个城府很深的少年的形象开始在他们的心目中竖立起来。   听说大王曾在莲花台过得连侍从都不如;听说大王去偷粗役的食物;听说大王身边只有两个心腹侍从,其他谁也不信。   以前的污点在他成为大王后变成了忍辱负重。   大王,一定早就等待着这一天吧?   先王当年在蒋家的欺压下,辛辛苦苦的保存着他的血脉。想想看,先王假装痛恨公主的恶行,把她赶走了,但显然公主藏起了太子,所以姜大将军才会跟着一起离开。   然后先王就在蒋氏的眼皮底下,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大王,教导大王一切。直到他们翻身的那一天。   众人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好吧,大王城府太深,不容易讨好,但公主喜欢什么可是一清二楚的。   于是更多的人,在摸不清大王的喜恶之前,都不约而同的涌到摘星楼。   他们都见到了白清园,因为每回他们来都能听到白小公子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公主听在耳中,半点不在意。   姜姬不太能听懂白清园在骂什么,因为这小子喜欢用典,东拉西扯的说一个人名就期望她能领会到他话里的意思,这也太难了。如果她没听过杞人忧天的典故,有人对她说一句杞人之忧,她也不懂啊。   她唯一受伤害的就是自尊——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听不懂话的学渣。   龚香已经可以用白清园的叫骂来下饭了,每回听到都乐得哈哈笑。她觉得是她的反应愉悦了他,每当听到白清园蹦出一个她没听过的人名或典故时,她升起的是求知欲而不是被羞辱感。   龚香笑完,故意说:“刚才白小公子说的放翁是指……”   姜姬瞪了他一眼,他就把后面的话吞回去了,饶有兴趣的望了眼蟠儿就出去了。   等他走后,姜姬说:“你把那几个人送到摘星宫去,让人把他们看好了,不能乱走,不必给他们侍候的人,衣食住行都让他们自己来做。”   蟠儿点头,他隐约有点明白公主为什么大张旗鼓的宣扬白清园。   似乎……是为了他。   直到现在,人们看到他的脸仍然会把他想像成公主榻上的宠儿,这在公主越来越大之后,这种想像也越来越具体,越来越不可能被人忘记。   但公主已经让他当了长史,显然,公主是希望他能有一番作为的。可如果人人都只把他当榻上玩物,他就不可能有任何成就。   如何让别人忘了他的出身呢?   那就是用另一个更有名气的宠儿来取代他。   人们永远只会记得最受宠的那一个,剩下的都会成为历史被人遗忘。   而一旦“失宠”,他身上的光环也会随之消失,就算他仍然是同样一张脸,但人们再提起他时就会说“公主现在更爱白小公子”,他就成为衬托白清园的人。   在公主见到白清园的那一天就欣喜的对他说:“他才是适合留在寝帐中的人,你的世界在外面。”   而越看白清园,他越能明白公主话里的意思。   白清园是一个……太简单的人了。   蟠儿离开后,一墙之隔的白清园又闹起来了。   姜姬放下手中的书简,觉得可以暂时轻松一下,就让姜良把白清园带过来。   她“毕竟”在宠爱他。   而白清园不说不动,坐在那里就足以替这一方天地增光添采。   姜良很快把白清园请过来了,他眼眶微红,气呼呼的脸蛋上带着红晕,可能在刚才又企图偷跑出去被人发现给带回来,所以身上的衣服也有一点乱。   他看到姜姬,恨恨的别开脸,只给她看后脑勺。   她就让他坐在大殿的另一侧,离她尽量远,但也不许他离开。   但今天不同,他说话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他起身向她走来。   姜良立刻命侍人拦住他,不许他靠得太近。   姜姬好奇的放下书简。   “公主,请让这些人退下。”他说。   “不行。”她摇头,“啾啾,我不相信你。”   白清园,小名啾啾。这是把他送来的齐太守说的。   那个道貌岸然的男子就像一个可靠的长辈,他领着白清园进来时,白清园的脸上带着对他的信任,他当时还没有发觉他到这里来的使命意味着什么,他克制,但似乎有一个高尚的理由让他接受了。   不过没几天他就发现了这一切不像他想的那么容易接受。   于是,他开始用他的方式进行反抗。   从他的反抗模式看就知道他以前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还有他的小名……啾啾……   他一定受尽家人宠爱,从小到大都没有遇上过挫折。龚香说他的书读得不错,先生教得好。   虽然不是天才,但也能称得上是有才有貌,家有薄产,如果没有意外,他应当可以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可惜……   姜姬有些可惜白清园,所以她不会强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如果日后他有了喜欢的人,她当然也会放他离开,她还会照拂他的家人。   但现在他必须要留在她这里。   他的脸实在很有说服力,没有一个人怀疑姜姬在作戏。而且连白清园自己都真情实感的相信她对他图谋不轨。   她收了许许多多的美人——好色。   但又慢慢都送走了——最宠爱的那一个吃醋了。   白清园每天吵吵闹闹要走——持宠而骄。   她当然舍不得最美的一个走,只好把其他的美人送走。   然后,她又舍不得那些美人,偶尔悄悄把他们从宫外再接进来,偶尔她溜到宫外去,一解相思之苦。   这就是最近在街上流传的关于公主的风流韵事最新版。   姜姬,也站在了摘星宫里。   她很久没回来了。   从商城回乐城后已经一年了,可她一直没有回来。   “去上柱香吧。”她说。   蟠儿就引她去了祠堂,里面供着的神女像和侍女像看起来已经很陌生了。   她这才惊觉,她已经忘了陶氏和姜粟长什么样。   她站在那里很久,仔细的看她们——她们是长这个样吗?   比她记忆中的还要更小一点。陶氏就是一个身量不足的孩子,姜粟,她走的时候大一点,但也是个小少女。   她用力的记住她们,亲手把蟠儿送来的食物放在供桌上。以前他们每天吃草根都吃不饱,可现在她可以在供桌上摆堆成山的谷子,整只鸡,还有一大盘的蜜饯。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身后有一个人。   姜武。   他站在那里,没有进来。   她回身看他,勇敢的迎向他的目光,发现其实也不像她想的那么难堪。以前她尝过亲人失望冷漠的视线让她有多难受,爱会随着时间慢慢减弱,恐惧却和时间成正比,时间越长,他们的恐惧越深刻。   过去这么久,他好像也没变得更恨她?   她觉得这就是个好消息。   “你去樊城吧。”她说,开门见山。   不多说废话,不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不需要温柔。   简单一点,对他们都好。   姜武迟疑,艰涩的开口:“我走了,可以吗?”   “可以。”她点头,“我能撑住。”   暂时没问题。   现在局势已经平稳下来了,有能力也有野心的人已经全都消失了。   姜武不看她,看着门槛说:“来了这么多人……我听他们说,这些人都不怀好意。他们这么多人……”   看来他有门客,也有谋士了。   她已经很久都不过问他的事了。她不想再让他觉得他在她眼中也只是个工具。   而且,如果她一直告诉他该怎么做,他永远都学不会自己思考。   那些找上门来的人对他到底有几分忠诚,他多摔几个跟头就会分辨了。   她不想再扶着他走了,就算摔得再狠,他也该独立起来了。   “他们的人越多,越不可能是一条心。”她笑道。   姜武点头,奇异的听懂了。大概是因为最近他身边的人也变多了,他看到了很多这些人里外不同的面孔。   “那我去樊城,找他们要兵,他们不给的话,我能杀人吗?”他问。   她有一瞬间以为他在讽刺她,然后就发现不是讽刺,而是他真的在问她做事的底限在哪里。   她摇头:“不能杀。你要把兵册拿在手里,把城主印拿走。如果他们不把兵给你,你就要他们解散士兵。”   “解散?”姜武不解,她不想要那些兵吗?十万人,他以为她一定不会放过的。但她却告诉他不能杀人,只要兵册和印,如果那些人不给他兵,只要解散那些军队就行了。   “把士兵赶走,让他们回家乡。如果他们要军饷,你不要自己掏钱,让他们说当时是谁召他们来的,谁发的兵书就找谁要钱。”她说。   以前她用杀来立威,但现在不一样了,姜武现在代表了姜氏,代表了大王,一个嗜杀的大王只会让人恐惧,会让人想反抗他。   但解散军队却会赢来赞扬,在这个基础上抄上两家人也不要紧。姜旦继位还没杀过人,一代新人换旧臣本来就是应该的。   “如果有人不想离开,想继续当兵,你就收下他们。”她说。   不是所有人都想回家乡的,靠当兵吃饭的人一旦不能当兵,只会沦落为匪,倒不如把这些人都收下。   “然后你去商城与浦合,任命卫始为浦合太守,莫言为商城县令。”她道。   日后浦合会变大,它既是盐城,又是姜武的将军府所在地。商城却不能变得太大,它只能永远做一个商人的中转站。   姜武都答应下来,最后问她:“然后我回来吗?”   她愣了一下,两人都看着对方。   他在问她,她还要不要他回来。   他想回来吗?   还是不想?   她一时脑筋乱成一团,在能想清楚之前,她听到自己说:“你……当然要回来!”   她任性了。   她应该给他选择,或许他不想回来了呢?强迫他回来,他对她的耐心会越来越少的。   “嗯。”姜武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你送来的人怎么安排?”是那些美人?   她没反应过来,“关着就行,不要让他们乱跑。”   “人太多了。”他说,“送走一些,留两个就可以了。这样你也有理由到摘星宫来。”   他竟然能懂她把美人送到摘星宫来的目的。   她当然没意见,点头:“那就送走吧,只留两个。”   姜武又点点头,出去喊人了。   她走出来时听他正叫人去把院子里的人给扔出去。   姜姬:“……”   吴月很茫然,“扔出去?”他小心翼翼的看她。   姜武说:“扔出去。谁叫得厉害就扔,安静的留下两个。”   “哦,好,好。”吴月立刻去的。   “他们扔出去会……”会立刻被人拐卖的。可是送回原主人家好像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那交给吴月?当成军奴使?   好像也不对,是锦衣玉食当奴隶强,带是不卖身去当军奴强?   她一时还真分不清哪种结果对这些人更好,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吴月已经忠诚的履行了命令,把几个少年推推搡搡的推到街上去了。   “唉……”她张嘴想说,一抬头,姜武正看着她。   她条件反射的把嘴闭上了。   两人对视——对峙?的时候,人已经被赶到街上去了,街上顿时传来各种好奇的声音。   摘星宫的旁边……商人太多了。   “怎么被赶出来了?”   “公主不是刚进去吗?”   “谁能当着公主的面赶人?”   众人的笑声都传到墙里来了。   姜姬:“……”   很好,她好色贪花又耳根软的形象越来越高大了。 第289章 候君已久   姜姬悄悄让姜义给那几个被赶出去的少年送一些钱,再帮他们雇个车,不管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送他们去,如果他们暂时没有地方去,就在外面找个房子帮他们先安顿下来。   姜义去了,回来后说几乎所有的少年都选择回到送他们来的原主人那里。   她有时会想起《马克·吐温》传里,关于他解放黑奴却被黑奴们攻击的那一幕。   从古至今,哪怕到了现代社会,“奴役”一直没有离开人类社会,只不过跟以前相比,现代的手段更温和,驯化人类的方式也更“文明”。   以前,奴隶主们用占有奴隶的生命来奴役他们;现在,奴隶主们用驯化奴隶的精神来驱使他们。   如果没有给奴隶找一个出路,他们只会回到熟悉的环境里,重复以前的人生。   姜姬“忘”了那些少年,因为她没有一个更好的出路给他们。   她在摘星宫住了下去,几天后,姜武带人离开了。   满城哗然。   姜武跟姜旦一样,都是一个很不容易“讨好”的人。所以他也被人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神秘的光环。他的离开不亚于老虎下山,于是在发现他真的不在乐城之后,猴子就都跑出来了。   龚獠的呼噜打得山响,阿黑走进来,看到桌案上已经摆满了香甜的食物与美酒。   “还叫不醒?”他问。   小侍童委屈的点头。   阿黑只好上前把龚獠抱起来,抱到了屋外。   细细的雪花静悄悄的落下,很快就把龚獠给染白了。   他也终于冻醒了。   他打了个大喷嚏,睁开眼睛,浑身发抖,看到阿黑的脸,委屈道:“……黑叔,我不是小孩子了。”   阿黑再把他抱回去,他立刻滚到床里裹着皮裘。   “谁叫你叫不起来?”阿黑坐在榻沿上,从侍童手中接过热汤,“喝一点暖暖。有客人求见。”   龚獠迷茫的往窗外看,黑洞洞的,他指着外面喊:“天还黑着呢!”   有这种客人吗?   阿黑道:“他不敢在白天登门。”   龚獠立刻清醒了,沉思片刻,让侍童送来冰冷的清水,他洗漱过后,冻得一边哆嗦一边捧着热茶暖手,“请客人进来吧。”   龚獠虽然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但也能大概猜得出来这人非要半夜登门为的是什么。   姜大将军突然走了,在这之前他半点不知情!还是龚家的人发现后立刻告诉了他,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公主出宫跑到摘星宫去必定不是为了看她的什么小情人!   可公主到底知不知道她现在让姜武离开会有什么后果?!   她肯定知道!   但她怎么就这么大胆呢?!   只是短短两天,已经有很多人暗地里给他暗示,或各种试探——他们想试探他是不是打算找几个帮手来一起分享王权。   他们可以结合在一起,对抗姜武。   呵呵……   他有时不知道是该佩服公主,还是该恐惧她。她好像能看透人心!能看穿所有人!   明明在一年以前,先王刚去世的时候,人们还把公主当成恶人,认为她会借着年轻的大王来霸占鲁国,姜武当时只是她的爪牙而已。   但是不知不觉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是那一个个关于公主的流言开始流传之后,人们对公主的忌惮渐渐消失了,他们转而认为这一切都跟她无关,她最大的功劳就是当年忍辱负重的离开莲花台,保存了太子。   然后,计谋是先王定的——哈哈哈!   杀蒋家的是姜武——勉强算对。   公主?哦,她可能就在莲花台传了几个消息,别的什么也没做。   而且她短视、浅薄、无知、贪财、好色。   在大王刚刚继位以后,她就迫不及待的替自己捞好处,她把自己身边的人都封了官还不满足,又要了商城当封地,一个偏远小城!   她爱财,就欺负大王管不住她,公然收钱卖官;擅自加税,逼各城在刚交过税后不到三个月还要再交一次。   相比她而言,大王召见各城公子就显得深远得多了。   而这些人给大王送礼,大王只要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她就非贵重之物不取!   龚獠回想起来,正是这些举动让乐城的人一边骂公主,一边放松了对她的警惕,转而盯着别人了。   现在有多少人还把公主看在眼里?又有多少人转而关注起了大王与姜大将军?   大王继位以来,除了公主“逼”他做的荒唐举动之外,唯有两道国书显得深谋远虑。   一是召见各城公子;二就是向郑王求亲。   显然大王是胸中丘壑的。   而龚獠,他身为权臣,难道没有狡兔走狗之忧吗?   一旦大王成长起来,第一个就是拿他开刀。龚家以前可没少欺负先王,而先王选龚家做托孤之臣也是有原因的。   一来,蒋家既除,再除龚家,乐城就空了,大王少年继位,独木难支。所以先王留下龚家,命他们辅佐大王,一来将功折罪,二来也避免让鲁国再一次遭受重创。   二来,龚家名声不佳,日后大王长成后真想除掉龚家也不缺理由,更不缺执刀之人。   大王召各城公子前来,难道不是在为日后除掉龚家做准备吗?   而龚家如果敢阻止大王召见贤良,那也只会加速龚家的灭亡。   所以,一部分人会看到这个机会,靠近大王。   而另一部分人不愿意等大王长成,他们不想浪费时间等待,与其等大王日后与龚家一分高下,何不现在就依附强者呢?   所以,他们来找龚獠了。   龚獠很想问一问公主:你就真的不怕我真的反了你?   不过他思前想后……还真不敢。   要想消灭公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暗杀她。   直接干掉,不留后患。   像什么把她嫁出去,替鲁国赚些好处,这都不行。只要她还活着,她早晚会回来报仇的。   想到这个就让他后背发寒。   但一旦真的杀了公主,龚家能得到好处吗?   是公主的支持才让合陵龚氏能在乐城立足。没了公主之后,谁来平衡姜氏的乱局?   姜大将军会怎么样?   大王呢?他会像公主支持龚氏一样也继续支持龚氏?   要知道大王现在身边围的人可不少,而且大王并不是一个可以结盟的人。大家认为大王高深,不可预测,前一句存疑,后一句是对的。   大王太年轻了,年轻到他不会坚持自己的思想,甚至于他根本没有思想!   这样的人,你不知道他会不会上一刻跟你结盟,下一刻又改变主意。   他当然也可以操纵大王,但这意味着龚家会彻底成为鲁国的罪人,人人可诛之。合陵龚氏不是乐城八姓的龚氏,他们父子毕竟已经离开乐城太久了……   冒这么大的险,得到的好处却未必比现在更大,那又何必做呢?   在客人进来前,龚獠已经想好了。   他和合陵龚氏,还是站在公主身边。一个熟悉的合作者比一群看到姜武离开就以为什么都能做的蠢才要强得多。   庄苑进门后就是一揖,走到龚獠面前,又要行礼,已经被龚獠给止住了,“贵客请坐。”   龚獠不认识庄苑,客气的聊了两句后,庄苑掏出双河城的太守官印,递给龚獠,起身三拜,然后就哭得一脸泪对龚獠说:“还请大夫救我!”   庄苑已经来了乐城大半年了。   他虽然年年都派人到乐城来送礼,但来送礼的都是他的子侄兄弟,他自己是不用出来的。   所以他对乐城其实是一无所知。往年来送礼的子侄们登的最多的就是蒋、龚两家的大门,他们认识的也是蒋、龚两家的旧人。   蒋家没了。   龚家……换了主人。   所以庄苑来了以后真是两眼一抹黑,想磕头都找不着庙门。   但他也不是毫无准备。   他认定想从金溪与金河多开铜是公主的主意,大王的话,整个鲁国都是他的,他还年轻,日后金溪与金河的钱都是他的,他着什么急呢?   只有公主。公主能作威作福的日子也只有大王还没长大的这几年,等大王再长大几岁,或者等大王成亲后,有王后在了,公主还能继续瞒骗大王吗?   听说已经有人去郑国为大王求亲了。   所以公主才这么急迫。   他想,他只需要找到一个能管得住公主,能约束公主的人就行了。   他从一开始就想找龚大夫。   因为他也只有三个选择:龚獠、大王、姜武。   姜武与公主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大王年幼,还要仰仗公主与姜武,就算心中对公主不满,应该也不会为了双河城得罪公主。   只剩下龚獠了。   他觉得龚獠跟公主应该是有矛盾的,或者说,龚獠应该跟姜氏一族是对立的。   自古君臣就是冤家。   一边弱,另一边自然而然就会变强。   现在的大王跟龚獠相比是弱小的。龚獠难道就不想趁这个机会更进一步?   他不能直接对大王下手,但可以借着训斥公主的机会,向大王展示他的厉害,威逼大王,令大王对他臣服。   龚獠觉得庄苑的话说得很动听,他巧舌如簧,一直说到天都亮了。   如果不是他一直把公主比成一个无知蠢妇的话,龚獠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说服。   教训大王是为他好,让大王学会克制,不要变成一个滥用王权的大王,最后招致毁灭。   但大王毕竟是大王,伤了大王的颜面不利于日后的君臣相处。   所以不如训斥公主,既可以让大王心生警惕,又可以教训公主,免得她继续借着大王的名义胡作非为。   公主毕竟年轻——龚獠挑眉。   她一味的贪财好色,不是长久之福——龚獠掩住嘴。   如今不过小小年纪,就敢染指大王的铜矿,要求大王下令一年之内开十倍之数的铜,其贪婪之心令人触目惊心!龚獠在心中暗叹,那十倍的铜真让你开,一年之内你开得出来吗?蠢货!这明摆着是引你上钩的!你好歹开个一半出来拖延一下,也堵堵别人(公主)的嘴!现在好了,你一分不开,还命人停工,自己跑到乐城来告状,自以为占尽道理。   ——干得好!这下金溪与金河要换个主人了。   ——嗯,姜大将军刚好带着人出去了,接管金溪与金河的人有了。   ——双河城?金溪和金河都有自己的县令,它们可不是双河城的属地。   ——庄家要是有胆量带着双河城的人马跑到金溪与金河去跟姜大将军抢地盘,啊呀呀……   只怕公主都要高兴坏了。   前有违抗王令,后有跟姜氏抢铜矿的作为,庄家不死都不行了。   他们要是能聪明一点,最好的结果就是看着姜大将军把金溪和金河拿到手里,这样还能保存一家性命,双河城也不会丢。   这样公主就没理由连双河城都收走。   就是不知,公主有没有算到这一点,想不想放庄家一条生路……   龚獠笑着安慰哭得辛苦卖力的庄苑,“庄公,我都知道,今日就请庄公暂留在此,等我回来再商议。”   天亮了,他要去莲花台了,庄苑也不能这么不识相阻拦龚大夫办公务,于是从善如流的跟着龚家下人去休息。   龚獠叮嘱阿黑:“黑叔,叫人看好他,不许他出去。”   阿黑:“这人的事,你打算告诉公主吗?”   龚獠笑道:“公主只怕等此人很久了。”他正好去邀功。   阿黑目送龚獠的马车远去,站在门前嘀咕了句:“父子俩一个样,心眼多!”   莲花台,摘星楼。   蟠儿说:“庄草此人比庄苑更保守,庄苑要来乐城,他百般阻挠。在庄苑走后,因为他总是说庄苑此举不对的话,庄苑之子请示了家中祖母,已经把庄草给关起来了。”   姜姬嗯了一声,问:“庄苑有几个儿子?”   蟠儿说:“八个。长子与三子都不想放弃金溪与金河,最小的七子与八子太年幼不懂事。中间的二子、四子、五子、六子都不想管闲事,对长子和三子的事都躲得很远。”   小城的坏处,就是没有多少利益可以分享。为了保证家族的延续,像庄家这样的家族一直都是长子继承制,除长子之外的儿子只能当长子的附庸,几如仆人。   这也造成家族中的两个极端。中庸者与激进者。   手中的东西太少了,所以一点都不想放弃。   姜姬说:“继续煽动吧,旁支也找几个人。庄苑不在,他的儿子难道不该承担起责任来?真叫别人把金溪和金河从他手中夺走了,他还怎么当家?怎么面对族中子弟?怎么服人呢?”   年轻人,无不盼着一鸣惊人。   蟠儿:“是。” 第290章 人心鬼域   像庄苑一样去“试探”龚獠的人很多,特别是最近姜姬跑到莲花台外来住了,这难道不是告状的最好时机?   姜旦那里也遇上了企图“拨乱反正”的正义之士。   但这些正义之士太年轻了。去找龚獠的至少都知道事不秘则君*,没有把人真的告倒之前最好都夹着尾巴,就算真告倒了也要表现的跟自己完全无关。什么?你说我告状了?纯属胡扯!跟我无关!这事是某某某(对头)干的!   因为姜武不是死了,他只是不在乐城而已。   最重要的是,姜旦姓姜,她也姓姜,传说中还是她护了姜旦一把才助他继位,她是有功之人。   今日告她的人,姜旦就不会猜忌吗?人总要为日后考虑。   但少年人有个习惯,喜欢壮声势,似乎喊的声音越大,身边的从者越多,他们就更有道理。而且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更能显得他们心底无私,大王也不会怪罪他们——大王要顾忌名声嘛。   所以他们是在姜旦的宴会上说的。   天渐渐暖和起来了,姜旦也与常来参加宴会的人熟悉起来了,偶尔,他也会跟他们其中的几个说说话,毕竟相伴数月,这些人对他太好了,好的让他都想不到这些人会突然发难。   但这些人应该已经准备了很久了,也在私底下串连了一番。他们确实炮制了一篇檄文,写得慷慨激昂!   显然,他们为此很得意,也认为这件事不可能失败!   因为他们选在大庭广众上这么做,对姜旦不无“逼迫”之意。   姜姬在事后听说时,不由得好笑。这些少年纵使年少,行事幼稚,但其中的思想却很老道。他们习惯了家中长辈的做法,在还不懂这样做的好处之前就已经学会了该怎么做。   对弱主,以威逼,以势凌,是最简单有效、也最没有后顾之忧的做法。   纵观历史,权臣欺压弱主,能被反攻的了了,成功的却是一大把,一般都能保证家族数代的好处,其中也不乏翻身为主的人。   姜旦的弱,就像一块鲜肉,吸引着猎食者的目光。   总之,当时宴会上的几个少年公推出来一人,当殿唱了这篇檄文。   有些激进。   意思大概是她只能一死以谢天下,姜旦为了姜氏,为了鲁国,甚至是为了她好——能有个好名声去死,现在死还是不会死得太难听的,就该亲手除了她,虽是送她去死,也是救了她的。   他们唱完感动了自己,只觉浑身热血沸腾!   殿上的姜旦没听懂。   ……   语言不通是个大问题。   姜姬听到姜智木然的说大王当时端坐其上,神态端肃时就想到是为什么了。   不合时宜的,她想笑。   然后她忍住了。   毕竟姜智很严肃,蟠儿也很严肃,两人都一脸严肃的要去除奸除恶的神情,她也不好笑出来。   姜旦听不懂就悄悄问姜智,姜智已经气得眼冒凶光了,却不敢告诉姜旦太多,免得吓着他,就跟他说这些人是反对公主的。   姜旦还是吓着了,吓得他猛得站起来往前一撞,撞到了榻前的案几,姜智趁机把案几掀翻,姜旦已经冲回后殿了。   宴上的其他少年仍处在激情之中,还有人呼喊着“大王”“大王”要去追姜旦,被姜智拦下。   姜智冰冷的说:“大王怒极,请诸位回避。”   姜旦在宴上一“怒”之下掀翻案几,丢下同殿的宾客一走了之的事很快就被惊慌、愤怒的少年们传扬了出去。   然后他们更加惊慌的发现,大王不见人了。他紧闭莲花台,不管这段时间与他多么“要好”的人去求见都不见。   另一边,姜智来向姜姬“请罪”了。   “什么请罪?”她道,“大王与我是血缘之亲,同心同德,大王这是为我不平,是来提醒我外面有多少心怀不轨的人。替我谢谢大王。”   她这么说是为了安慰姜旦。   姜智暗中松了口气,他小声说:“大王绝无此意。”   姜姬能想像得到姜旦现在有多害怕,她笑道:“这些人是想利用他,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姜智点头,看了一眼蟠大兄,率先开口:“公主,此风不能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腹案,就算不必告诉姜旦,他也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对姜旦才最好,“可由大王开口责斥几人。”   姜姬看姜智,“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做吧。”   于是姜仁就以司甫的名义出莲花台骂人去了。   不过他骂完之后,竟然还有人跑到莲花台前痛哭跪地,反而骂姜旦小儿无知。   这个做法也对。   分析一下就知道现在他们要么跪下认怂,要么死硬到底。   跪下认怂是下下策,因为他们当时的发言是“正确”的,又是在大王身边,算是很正式的了。   这种话如果吞回去,如果是错的,还只是耽误他一个人的前途,但如果是对的,那就是连家族都一起葬送了——不能坚持正义,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   所以这个时候不能认怂,只能死撑到底,必要时以他一人之命也要换取家族的清白,更能把家族送上神坛。   而这个时候骂姜旦的人死的可能很小。   因为他们的那篇文立足点是大义,虽然过分了,但也只过分在不该请姜旦杀了她,换一个方式处置,比如赶到什么小城去就没问题了。   哪怕今天换魏王、郑王在这里,他们也不敢真逼死这些人,得罪世家是小,换回来个昏君的名声麻烦就大了。   今天他能逼死这些人,明天他发什么样的王令都能被质疑,他身为大王,天然正义,天然公道的形象已经被打破了。   这跟魏王顾惜王太后还不一样,那是亲妈。   姜姬只是姜旦的姐姐。   姜旦最好的做法就是立刻认错:知错能改还是好大王。   然后把她关起来或先送走,过个十年八年再接回来也行。   姜姬想了一通后,觉得这几家还真不错,背后当有高人指点。   不然这些小城公子失心疯了,来一趟乐城别的不干,惹怒大王他们是有好处吗?   不过这样一来倒比她原先设计的更好,只需顺水一推——   龚獠刚把庄苑卖给公主就发现乐城情势急转直下,似乎公主已经岌岌可危了。   阿黑问他:“后悔吗?”   龚獠摇头:“为何要后悔?龚氏没有称王的可能,那换一个大王,会比现在的公主更好吗?”   他立刻进莲花台,问姜姬:“公主,可有良策?”   姜姬做痛苦状:“没有良策,我怕的都睡不着觉,还望大夫救我性命!”   她靠到龚獠身上,觉得这身板靠起来真厚实!摸一摸,软绵绵,手感很好。   龚獠被她拉着手,心都快跳出来了。   从白天坐到黑夜,龚獠见公主死活不说她的后招是什么,只好真的陪着公主,替她唱了一晚的情诗,唱到嗓子都哑了。   第二天他想走,公主不放人,“大夫留下,大夫不在,我与大王都害怕。大夫在,他们才不敢进来害我们。”   龚獠哑着嗓子说:“公主莫怕,他们不敢。”   真闯进来,姜义带的那天天练靶子的三千多人能把那些人射成刺猬。   不过,他还是不懂公主到底想怎么解这个局。   龚大夫留在了莲花台,外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   以前只是观望的也都出来了,加入那些人,一起在宫门外呼喊大王。   因为龚大夫明显是进宫去劝大王的嘛。   龚大夫肯定是他们一边的嘛。   对于王权,这些人哪怕只是个少年也知道对大王要限制,要从一开始就占上风,臣子天生就是要干这个的,要保证大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合乎规范,可为表率。   眼前,胜利在望。   数十日后,龚大夫命人召他们进去。   大王高座其上,殿前司甫唱名,将前日在殿上高歌的人都给叫了出来。   事到临头,不慌不惧是不可能的。于有那么几个面露惊惧之色。   都觉得大王不会杀他们,大王会给他们道歉,会自陈有错。   可说得再多……当刀斧临头时,恐惧仍然先一步占领了他们。   姜仁看着远处的殿门,不看这些人,念完他们的名字后,开始念龚獠操笔替姜旦写的“认错书”,相当诚恳。念完后,这些人都激动起来了!   他们完成了一件大事!   他们可以青史留名了!   甚至有人热泪盈眶!   姜仁又再念了一遍他们的名字,然后,给他们封了公乘之爵。   这回姜姬没有生造爵位,因为这些人的爵位要一说出去都能让人听得懂,让人能一眼认出他们都是什么人。   而且爵位生造的话,服饰什么的也要新想,太麻烦了。   公乘是最小的一个爵位。   如果大王以高爵赏之,他们还要担心,看到这个封爵,他们反倒放心了。大王心中还是有小怨气的,但被龚大夫给压下来了。   可见,龚大夫还是能“教训”大王的。   可惜的是这样一来,他们这些人就得罪了大王,只能转投龚大夫门下了。   给了爵位后,姜仁又说大王会给他们年俸六百石。   这个就是真正的奖励了。虽然他们用不着这些东西,但这是荣耀!以后出门可以被称为公乘,可能也会有人称他们为六百石!   一想起来就叫这些少年激动啊!   但姜仁最后说的话就叫他们不开心了。   显然大王还是讨厌他们了,因为大王让他们立刻回去。   “离家日久,父母挂念”“不是为人子的孝道”“尔等忠心,孤已尽知”“但顾念尔等父母,只能忍痛挥别”   话里的意思就是“都给孤滚!”。   少年们只好带着新鲜滚烫的公乘之爵,大王赐下的金银与车驾,风风光光的从乐城离开了。   龚獠回到家中,坐下想了很久,对阿黑说:“黑叔,我觉得公主让他们回去是有目的的,但我想不出来……”   明显这一切都是公主算好的啊。   阿黑道:“……如果你弟弟来了一趟乐城,带着大王的赏赐、爵位和劝谏大王的好名声回到合陵,你怎么看?”   龚獠恍然大悟,击掌道:“我弄死他。”   阿黑:“……你爹会愿意吗?族中其他人会愿意吗?合陵的人会愿意吗?你干了,能保证没人知道吗?被人知道后,你还有好日子过吗?”   他爹……肯定不愿意啊,多一个能干的儿子,名声还这么好,还能跟大王有关系,怎么能死呢?   族中其他人……多一个可以投靠的人有什么不好?总有人看他龚獠不顺眼的,就算看他顺眼的人,也要防着有朝一日就不再看他顺眼了,是龚獠自己受委屈,其他人都有好处好吧?   等他和弟弟斗到激烈的时候,公主那时可以做的不就更多了?   龚獠在屋中疾走,边走边叹:“高,高明,高明啊!”   阿黑道:“只是小道而已。”   龚獠道:“黑叔,我之前不懂是因为公主此举无益于乐城。”因为闹事的、送走的都是别的城的人,“现在我懂了,因为公主看的是鲁国。”她谋的不是一城,而是一国。   而且,公主的胆子太大了!谋国不是不行,而是她的招数……太险了!   他明白后,越想越怕!如果是他绝不会这么做!谋国也是一战一城的来,有一锅烩的吗?!   摘星楼内,龚香叹道:“公主,人心如鬼域,常行此道,对公主不利啊。”   姜姬惊讶的看龚香,“……叔叔竟会真心为我?”这真是金玉良言了。   龚香柔声道:“为何不为公主?为公主与为鲁国,又有何不同?”他面容一肃,“公主曾命身边人与太子一同读书,某看,公主才是最该读书的人!明日起,某为公主讲书!”   姜姬目瞪口呆。   这话用白话就说是“教你点正派的东西!省得天天不学好!” 第291章 因材施教   龚香很会因材施教。   这是上过一次课的姜姬的感想。   她以为这个课会上得很枯燥,很脱离现实,事实证明是她把龚香想的太无能了。   她听得津津有味!   欲扬先抑,就是俗话说的要想夸人,先贬一下,夸起来效果更好。   龚香偏偏反其道行之,先夸了她一把。   “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是创造者。他们会想要创造出适合他们生存的环境,并有能力这么做。”龚香指着她,“公主正是这样的人。”他轻声问,“那么,公主,你希望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呢?”   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真诚、智慧、美好、幸福。   “看来公主已经懂了。”他笑着说,“公主,你这样下去,身边只会留下和你一样的人。”   这句话算是说到她心里去了。虽然是坏话,可比好话更入耳。   姜姬开始认真听课了。   “首先,公主需要先以身做则。”龚香说,“公主应该明白,你身边的人都会学习你的做法,模仿你。你是如何行事的,如何思考的,等等。我想这就是你让姜长史去跟太子学习的原因。”   姜姬点头:“先生说的对,正是如此。”   龚香笑了,这声“先生”真是得来不易。   “既是师徒,先生自然会倾囊相授。有个最简单的办法。”龚香厚颜无耻的说,“装。”   姜姬:“……”   ……他真的想让她学好吗?   “要装得天衣无缝,装得任何人都看不出来,装得所有人都信以为真,连你自己看都看不出破绽。”   “……”不得不说,她越来越想听下去了,“先生,详细说说?”   龚香高深的一笑,特别有学问的样子,“我先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姬两眼放光了。   什么秘密?   “公主,你知道从皇帝到诸侯,从官员到世家,从百姓到野人,都是什么身份吗?”   姜姬不合时宜的从脑海里冒出一句:外星人?   龚香说:“百姓是禽畜,官员是牛马,诸侯是牧民,皇帝是所有这一切的主人。”   “……”这回她真的,无话可说了。   不是说这种思想让她吃惊,但一个古人都能有这种认识,这才是她吃惊的地方。   龚香有点小惊讶,“公主不该如此惊讶啊。你操纵那些人的时候,只怕在你眼中,他们连人都不是,只是工具。”   她能说她惊讶的不是这个吗?   龚香略一转念就想到了,笑道:“公主是奇怪我为什么这么说吧?”他道,“公主已知这世间道理,我若拿那骗小儿的东西来教你,只是浪费时间,你也不会信。对什么人就该说什么话,对公主,自然不像对太子一样。”   他说:“这世界上除了百姓甘当禽畜之外,官员不甘心为牛马,诸侯也不甘心为牧民,而皇帝永远都不想被人推翻赶下去。”   他拿鲁国打比方,“从朝午王到赵家赵肃,从蒋家蒋淑到冯家冯营,乃至我,又比如公主……我们都一样,都将这王位上的人视为仇敌。”   而姜姬早就看穿的各诸侯国早就不拿梁帝当回事这件事,龚香也拿出来说了:“鲁国已经有三百多年只是每年送贡品,而大王不会再亲去朝贡了。连太子也不会去。”   所以,其实整个世界人人都想着造反。   这才是世界前进的动力。   姜姬道。   龚香听了大笑。   可能是时机不到,这个世界还没有发展出来君臣父子的那一套。   上位者造神。纪帝、梁帝,包括姜姬,都曾把自己造成神。   这个很好理解。   用自身成神,来成为人民的信仰是非常方便的。   早一点的文明古国里,基本都有这种做法。像埃及,或中国都是这么做的。下面的人则是以家族为中心,聚集资源,延续发展。   宗族制其实就是君臣父子的前身和基础。有君臣父子,就抛不开宗族。没有君臣父子,宗族也就没了存续的土壤。   从现代来讲,父母的期望有时已经很沉重了,如果变成家族呢?一个延续百年的传统,这种期望会更沉重、更深刻,也不会有人想要反抗,因为它太庞大了。   她知道蟠儿就有一个大问题,因为他没有家族,也没有父母。对他来说就是信仰缺失。没有父母的期待,也没有家族的重任,他是一个没有来路的人,那他又该往哪去呢?   他把她当成了目标。   但她是有父母的,她也知道自己来自何处,简单的说,她知道父母希望她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是很普通,很平凡的好人。社会的公序良俗就是指点她的行为准则。   可她的这一部分,蟠儿没机会看到,更没办法体会。他认识的她是在陶氏死后,孤身一人来到莲花台的姜姬。所以他从她身上学会的全是她最邪恶的一面。   他认为这是真理,并一意孤行的学习她。   姜武与蟠儿不同,他还认识那个不及膝高,扶着他的腿站立的米儿。在他心目中的她仍是米儿,只是变坏了而已。   姜姬觉得她懂了。   她不止需要在外面的街上散布流言,在独自一人时,在她原本以为不需要去伪装的蟠儿、姜武面前,她也必须塑造一个形象。   一个更美好、更温暖的形象。   这样他们才会接受那个偶尔会冷酷无情的她。   这不止是为了让蟠儿变得更好,也是为了让姜武重新回到她身边。   而且,她并不是在做戏啊。   她确实有温暖的一面,有幸福的期待。只是以前都藏在心里,谁也不知道而已。   蟠儿是最快发现姜姬改变的人。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问大王的起居了,而太子,更是从来没有过。   不能说她不关心他们。毕竟龚獠是她请来的,教他们学习读书,这已经是在她如今的地位上能付出的最大的关心与爱护了。   但那不一样。   “没做恶梦,还拼命吃饭,带着你们满宫乱跑……”姜姬深深叹了口气。   姜旦在出了那种事后,没有做恶梦,没有再吓病,她本该欣慰。   ……但一个时刻想逃跑的大王?   她还是觉得头疼。   她想了想,起身去了北奉宫。   她很少来,从姜旦搬过来后,这也才是第二次。   她以前觉得姜旦和姜扬已经成了大王和太子,该给他们一定的尊重。本来这两人不在金潞宫已经是个大问题了,如果再让人看到公主想来就来,丝毫不把大王当一回事就更糟了。   而且,姜旦害怕她,姜扬根本就不把她当姐姐,他把她当主人。   她本来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她能适应,并且能让这两种观感发挥更好的作用。   但她现在改主意了。   姜旦吓了一大跳。   姜扬也被叫了过来,他看到姜姬坐在上面时倒是很适应的马上过来行礼,然后照龚獠教那样好好坐下。   姜旦跟他比,坐姿就不怎么正。   姜姬当没看到,她不是来教训人的,她是来“联络感情”的。   ……这有点难,但也不太难。   投其所好,这个她会。她能让人开心,但交朋友不是投其所好,而是趣味相投。   第一次来,还是不要做太吓人的事了。   她决定跟姜旦和姜扬一起听龚獠上课。正好也听听看龚家另一个人讲的怎么样。   于是等龚獠来了以后,看到姜姬在坐,也吓了一跳。   他清了清喉咙,用温柔了几倍的声音问:“公主怎么在此?”   姜旦和姜扬都忍不住看过去,姜扬还抓了抓耳朵——大夫说话,耳朵好痒。   姜姬今天的作风是温柔大姐姐,不然她就撩回去了“当然是想看到你啊”   所以她温柔一笑,“我来陪阿旦与阿扬。”   画风不对,龚獠懂了,哦了一声,誓要把今天的课讲出水平来!   一刻钟后,姜姬已经有了睡意,姜旦在望窗外,等下一只小鸟飞过,刚才飞过来一只,他的眼睛都发亮了!姜扬最认真,不过也忍不住打哈欠了。   龚獠的*是很简单直接的,总结起来就是“你要听话,长辈的话是对的”“你不听长辈的话是错的”,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就是这两句中心思想在来回车轱辘。   当姜姬都有点失望的时候,龚獠也开始调动积极性了,和龚香一样,他也开始讲故事。   分别是一个听长辈的话的孩子和一个不听长辈的话的孩子的故事。   姜姬听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因为名声很好,在父母被陷害的时候,他决心把这个冤屈公告天下,于是孤身上路,一路走一路见到人就说——当然是有名望的人。   他说完之后,自然有人去打听他的人品如何,一打听都说这是个好人,是个君子,品德高尚,肯定不会说谎!他就这么一路靠嘴说,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后,陷害他家的那个阴谋就被人发现了,他的家人就被放出来了。   于是,他就靠着从小积累的好名声,救了父母家人。   坏的那个自然是因为从小不听父母的话,交的都是狐朋狗友,做了很多坏事后,众叛亲离,最后孤身一人死在野外的故事。   如果说他刚才念书时姜旦和姜扬都听不进去,当这两个故事说完后,姜旦和姜扬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姜姬:“……”她算是见到怎么洗脑了。   话说,这样教出来的孩子可能只有一个意识,就是听长辈的话才能事事顺利,平安幸福;不听的话就会干什么都倒霉,人生会很悲惨。   这种故事听上十年,姜旦和姜扬估计就不会用别的逻辑思考问题了。   龚獠这也算是另一种的因材施教了。   她想,前面他也是故意的吧……   为了让姜旦与姜扬厌恶书本,不喜学习。   她还真是小看龚獠了。 第292章 鱼饵   龚獠的课上的很科学,还有课间休息。   上午的课讲过后,下午第一节 是音乐课,一排乐工抱琴架鼓的在殿侧排成一直溜,殿中的门窗都打开,依稀可见湛蓝的天空和天边一道长虹般的白云贯穿天际。   春风和暖,熏人欲醉。   龚獠、姜旦、姜扬三人面前也各有一张琴。   姜姬仗着没人敢管她,没让在她身边放琴——早年跟冯瑄学的那两手已经忘干净了,就不丢丑了。   她是旁听嘛。   这个课上的很轻松,龚獠先自弹自唱了一段,听他唱的诗词好像是他即兴所做,赞扬了一下这美好的春天,年轻的女孩子们鲜嫩的脸颊和温柔的香气,年轻的少年们勃发的爱意!   她……确信自己听到了少年与少女幽会的描述,少年还教少女怎么骗过家里人跑出来。   可能都是他的经验。   他唱完男版追女孩要胆大心黑厚脸皮后,又开始唱女版的。他声音婉转动听,唱男生版的就很欢快,唱女生版的就变成了慢歌,像在情人耳边的浅唱低吟。   听他唱歌确实是享受。   虽然姜旦与姜扬都听不懂他唱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们一样可以欣赏他的歌声。   等他唱完这两段,接下来就是乐工的表演,他们一边弹弹,龚獠一边轻声给姜旦和姜扬点评,听到妙处,他会闭上眼睛,仰起头,像在追逐那曼妙的乐音。   这节课的最后才是龚獠来到姜旦与姜扬的身边,手把手教他们拨弦,不是要求他们现在就弹出一首曲子,而是让他们用或轻或重的手劲去拨弦,他道:“这弹琴就像是在和女人*,你要轻重得宜,太重,女人不喜欢你,她会生气。”他带着姜旦的手重重的拨了下弦,琴发出愤怒般的低咆声。   “你太轻,她又没什么反应。”他再次带着姜旦拨弦,琴弦只是轻轻颤了颤,你以为它会有声音,可它就像懒得理你一样,只响个前调,置你的期待于不顾,声音已经消失了,让你懊恼。   龚獠带着那么一点不正经,轻笑着说:“所以,你要知道何时该轻,何时该重,才能让她发出悦耳的声音。”   姜姬:……   这是教弹琴还是教他们怎么撩妹?   音乐课结束后,龚獠就请姜姬和姜扬离开了。   他面容严肃,深沉道:“接下来,是某与大王授课的时间。”   啊……   姜姬看了眼姜扬,从善如流的退了出去。   姜扬跟在她身后出来,站在阶上对她行礼,请示后才告退。   她回到摘星楼,天色擦黑后,龚獠匆匆而来。   他气喘吁吁的爬上二楼,姜姬立在楼前等他,他抬起脸看到她时还吓了一跳。   姜姬笑嘻嘻的敛衽行礼,“今日才知大夫对我姐弟二人的真心,以前都是我无礼了,还请大夫不要怪罪。”   “公主言重了。”龚獠笑道,“公主如果不是信我,又怎么会把大王与太子都交给某呢?公主以国士相待,某自然该以国士报之!”   两人互相捧了一阵,感觉对方应该都接受自己的诚意了,姜姬开门见山的请龚獠再帮她一个忙。   “公主请说!”龚獠激动的眼睛都放光了。   他都来了快一年了,公主终于要让他办事了吗?   姜姬也没有让他失望,她请他选择一些更合适的少年去陪伴姜旦。   前面那一批当然都是心怀不轨的了。   不得不说,前面被姜旦“赶”走的那一批,也是最早跑到姜旦门下,准备依附姜旦的人中最单纯也是最好忽悠的。   但事与愿违。他们太过“忠直”,自己的位子还没坐稳,就想替姜旦除了身边的奸人——她和姜武。   大王身边应该只有臣子辅佐,同姓的人在大王继位后都会被臣子们视为要对大王不利的人。   在历史上不少这种例子。鲁国历史上就有大王的兄弟在大王继位后就离开鲁国四处流浪。   当年朝午王在先王继位后还能继续留在乐城才会被乐城人调侃。   他的事同样也证明了赶走莲花台中的其他姜姓人是多么有必要。   论起地位正统与否,姜旦是当之无愧的no.1。   因为他是大王。在人们心目中,大王就是天然正义的一边,跟他做对的,在人们想像中跟大王作对的都是邪恶势力。   姜姬和姜武,一个身为女人弄权,一个只是义子却拥兵自重。   都是反派。   所以,如果想吸引鲁国内的正派人士,只能让姜旦出马。   龚獠听了有点犹豫,“公主……现在是不是太早了?”他压低声,“如果这些人一旦成了声势,必会对公主不利。”   今日月明星稀,气氛正好,龚獠觉得自己也可以表现一下,他道:“依某看,这些人一旦出现在大王面前必会要求两件事:第一,姜大将军交兵,离城;第二,公主远嫁。”   这对他们来说是必须要做的事:把姜旦身边清理得干干净净,让他无依无靠,只能依靠他们。   龚獠可以幸存,因为他是八姓。   唯有姜姬与姜武不能留。   “就算现在他们不提,等大王成亲后,这件事还是会提出来。到那时说不定就晚了。”她道。   这次这些少年能在姜旦的宴席上闹出这件事,她就觉得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试探的信号。   当年她一定要冯瑄死就是因为这个。等鲁国安定后,她和姜武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甚至不是谁的想法,而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想法。   通俗点说,超级英雄都需要一个反派来衬托。   这些人想在姜旦身上有所作为,也需要找到一个目标去攻击。她和姜武就是最好的人选。   不然呢?他们能做什么?   写出一篇旷古绝今的诗赋来震惊四座?   哦,这个需要文采。   或者想出一个能令鲁国改变命运的计策?一项能遗福后人的国策?   这个不止需要天分,还需要长久的努力和无数的心血。   在所有的途径中最简单,成功率也最高的,就是攻击别人。   其实如果现在蒋家还在,这些人可能就会冲蒋家去了。   ……他们敢不敢是另一回事。   她觉得说不定到那时,这些人权衡过后决定还是找软柿子捏,还是冲她来了。   她当时除掉冯瑄正是因为他是现成的“白道”领袖,众望所归的那种。   这种事也不是谁都能干得来的。   冯家花了十几代人才把自已家的形象塑造得如此光辉,搞得人家一想到这种事就会想起他们家。   她听蟠儿说现在还有人不死心想让冯家出面。   他们还替冯家又添了几桩功劳。   当年先寻到姜元的,是冯家的人。   姜元继位后,冯家有冯瑄、冯丙两人从旁辅佐。   而冯乔与冯半子的事,也成了另一种说法。据说冯家献上两女,不料蒋后恶毒,暗害此二人,还陷害冯营,致使冯公孤身在外,不幸殒命。   然后冯瑄也是被蒋氏所害。   到现在冯家的人都快死光了,一门忠烈!   但冯家被人找上门几次都不肯搭理。   姜姬多少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冯家有孤注一掷的意思。   现在这些人属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她就决定给他们找个龙头。   有谁还能比姜旦更合适也更安全呢?   龚獠听了以后也觉得公主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与其让这些人在乐城中乱跑乱撞,不如都送到大王身边去。就大王那个脾气、耐性,呵呵……有他们受的。   而且,他也担心那些人里头有那么一两个脑子灵活的,现在他们隐在人群中,看不清楚。等这些人到了大王身边,就不愁公主找不出此人了。   龚獠见了几个人后,风声很快传出去了。   结果最先跳出来的不是别的,正是蓝家和姜奔。   姜姬听到姜奔再次求见时,想起了他:“那就让他进来吧。”   姜武走了,姜奔也确实该“上位”了。   姜奔终于得到允许能进来了,一时觉得自己在做梦。   身边的侍从催促道:“将军快些,大王一会儿只怕就见不成你了。”   姜奔吃了半年多的闭门羹,脾气变得很好,至少在宫门前不敢耍威风了。   他连忙跟侍人进去,两人脚下快的像跑一样。   “大王身边有人吗?”他问。   侍人道:“大王要跟龚大夫读书,这会儿恰好是空闲,如果不趁这个时候过去,等午休结束,大王就要读书到深夜了。”   姜奔听了心中倒是升起不少怯意来。   他已经不记得姜旦了。   他最后一次见姜旦还是在回乐城的路上,那时姜旦还是个小娃娃。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先王竟然会让姜旦当大王。   ——姜旦并不是先王的骨肉啊!   但他现在可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连蓝如海都不敢说,只敢自己在心里一遍遍的想。   他明明记得先王并不喜欢姜旦,对他视而不见。   那他为什么要让姜旦当大王呢?   难道先王以前都是装得不喜欢姜旦吗?   对姜姬和姜武现在的地位他倒是不怎么奇怪,先王从一开始就喜欢姜姬,对姜武也比对他好。他心里清楚,比起他先王更喜欢姜武。   这两人虽然早年流落到外面,但……好像也没怎么吃苦头。特别是姜姬,他还记得她回来时的风光。他以为姜姬会特别可怜巴巴的回来,坐着一辆破车,身边没几个侍从,对了,就像先王被找到时的样子。   结果她回来时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就让他傻眼了。   甚至还有一种被先王欺骗的委屈。   先王说的好像很恨姜姬了,还不是对她很好?   结果姜奔赶到北奉宫时还是晚了,殿中响起乐音,一个眼熟的侍从看到他后匆匆赶下来,行礼道:“将军,大夫在教大王读书,您不能进去。”   对了,这人是姜姬的侍从,后来给了姜旦。   姜奔有些尴尬,还有点生气,更多的是失望。但他不敢对这个侍从发脾气,也不敢在北奉宫发脾气,他说:“……是我来晚了。”   然后忿忿的转身要走,走到一半时,他看到了另一边的摘星楼。   “我想去见公主。”他对侍人说。   侍人有点犹豫:“那就请将军稍待,我去问一声。”   外面的人不知道,他们这些无根的侍人却很清楚公主每天都会到金潞宫去,每旬送到莲花台的书简根本不是龚大夫批阅的。   姜奔想见公主,也要看公主有没有空见他。   姜奔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愤怒,一时不甘,一时又消沉下去。   不过那个侍人很快就回来了,毕恭毕敬的送姜奔进了摘星楼,他又觉得胸口的气顺了。   姜姬见到他,还是跟原来一样。她是爱财,所以手上很紧,什么都不肯给他,也不肯给他赏赐。   她也确实爱色,还悄悄带他去看那个叫白清园的少年,果然容光摄人。   “他不理我呢。”她得意的说。   姜奔也顺势说了一句:“他不理你,你就叫他理你。拿刀逼着,看他敢不敢不理你?”   姜姬就笑了,他也得意的笑了。窗后的白清园看到窗前的两人拿他取笑,脸都气白了。   可不等他发难,公主就拉着那人走了。   姜奔见过白清园,觉得姜姬也是拿他当自家人看了,说:“你要喜欢美男,我让人寻一些来。”   姜姬心动不已的摇头:“还是算了,外面有人骂我呢。”   姜奔听了心中一动,他直起身说:“我也听说了。不如这样,你让大王给我封个官,我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好啊好啊!”姜姬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拉着他的手说:“你说,你想做个什么官?”   暮色满天,姜奔深一脚浅一脚的出去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竟然这么简单就……就成了御史大夫?   就像做梦一样!   第二天,姜姬早上一起来就听说又有人堵门了。   因为新上任的御史大夫昨天晚上连夜抓人,还真抓了不少,现在人已经被押着去修王陵了。   这样就行了。   他们恨她和姜武,那她就送过去一个更招人恨的,这样,那些人就会转而向她和姜武求救了。   等姜旦那里再竖起招牌来,就万无一失了。   龚獠同样是一早醒来,发现风向又变了。   他倒是不吃惊了。   就是吃饭的时候对阿黑说:“我就知道公主有后招。”   阿黑嗯了一声,问他:“庄太守什么时候送走?”这人挺烦人的,天天想出去,当惯了一城太守,不是那么容易被唬住的。   龚獠摇头:“还要再关一段时间,双河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咱们家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阿黑说:“再过两天吧。”   龚獠点头,“双河城盯紧点,还有那些回去的六百石,公主应该也让人盯着他们了,家里也派人过去跟着。”   他不想永远走在公主身后,早晚有一日,他要在公主之前就看穿她的布局。 第293章 姜奔   姜奔抓人, 替他罗织罪名的蓝如海。   在发现大王还是更信任姜家人后,蓝如海就毫无芥蒂的又回来找姜奔了。   姜奔也“大度”的原谅了他, 两人看起来像是摒弃前嫌了。   所以除了姜奔这个御史大夫好像当得太儿戏——进了一次莲花台就当官了。但他抓的人都不是“无辜”的。   蓝如海把罪名定得死死的!送去修王陵还算是“优待”呢。   乐城人再一次发现他们竟然忘了姜奔!姜武走了,还有一个姜奔呢!   不过这样看来倒像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大王才能使出连环计,一环扣一环,每当人们觉得大王落于下风了, 他又能再给人“惊喜”。   但他们也没打算放过姜奔。都已经亮剑了, 不分输赢怎么能收剑回鞘?   于是他们把姜姬丢到一旁,先扑到姜奔身上咬了一大口!告他身为大夫却蓄兵!意图不轨!   原先姜奔是将军,蓝家借他的东风蓄了五千兵马。以前就不提了, 现在他由武转文, 当了御史大夫再领兵就不合适了吧?   不等蓝如海再想办法,大王“英明”的下了道口令, 责姜奔十五日内,遣散这五千士兵,逾期就要问罪。   众人都放心了, 可见大王是好的,坏的都是他身边的小人!   一个比不上姜武的不入流将军和一个可以上殿议事的御史大夫怎么选?就连姜奔都知道要选哪个。   他要当大夫。   虽然御史大夫这个职位在龚大夫之下,但也是数一数二的要职高官。   日后他就是姜大夫了。   蓝家倒是一片愁云惨雾。   原因是这五千个人一直是蓝家在替姜奔养,姜奔估计从来没想过这五千人是要花钱的。   但平时的粮草还是小数,遣散的时候是要给饷银的。这一下就能把蓝家给掏空了。   当然,不给也不是不行。不过蓝如海跟家里商量数日,觉得这笔钱不能不花!   五千只是一部分, 真正的人数在一万左右。这包括了这五千士兵从自家带来的军奴。   这一万多人要笼络好。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蓝家还用得上他们。   今日舍不得钱,明日再叫这些人来人家就不来了。   “给。”蓝如海坚定的说,一一扫过屋里亲族中那些不甘心的脸,他沉重道:“我蓝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进一步,可成八姓,退一步,只怕连乐城都待不下去了!”   蓝家破斧沉舟的事姜姬听说后笑了一笑,为了“鼓励”蓝家,免得他们太早跑掉,她特意又把姜奔叫到宫里来几次,让他也风光风光。   只有姜奔一个半点用也没有,他就是个样子货。但把他当成大旗,蓝家在后面撑着却可以做很多事。   姜旦与姜扬在龚獠的调教下也能看了,姜姬还让姜奔与他们一起赏了一场音乐会。   姜奔也表达了亲善之意,很体贴的问姜旦要不要送他几个善体人意的舞女供他平日消遣?   姜旦摇头,这个问题有标准答案,是姜姬定的调子,龚獠粉饰出来的,共二十几个,全叫姜旦背熟了在过年宴会上应对的。   他道:“孤要专心学习,无心玩乐。”   姜奔不以为意,笑道:“男人到了年轻就该有女人了,我已经娶了妻子,还有了好几个妾侍,儿子女儿都生了。就是大哥,我也想给他做个媒呢。”   嗯?!   姜旦有点发愣,第一次好奇的问:“那做成了吗?”   姜智在旁边神色都不对了。   姜奔叹气摇头:“我连他的门都进不去啊。”   颇有一番好意付之流水的遗憾和一点点得意。   让你不理我,有好事也不叫你!   等姜奔走后,姜旦照例要赏他。姜智去办的,连姜奔口中的小妾、心爱的宠姬,儿子女儿都有份,给他装了两车的东西。   姜旦听说后心疼坏了!那都是他的钱啊!   晚上,姜智来摘星楼把白天的事学一遍。   姜姬听到姜旦心疼,笑道:“明天我去看他。”   接着,她看姜智神色不对,问:“姜奔说什么难听话了?”   姜智摇头,屏退左右才小声对她说:“御史大夫说,他想给大兄做媒。”   做媒?   姜姬足停了有三息才明白过来。   做媒?   姜武该娶妻了?   她从来没想过!   ……   但想一想,他的年纪确实到了。这么说起来,有人想给他做媒也很正常。   姜智就看到公主神色平静,可是他觉得这时的公主,才是最可怕的。   “你回去吧,陪着大王,别让他再生什么心事。”她说,外面春意融融,“过几天,我带大王出宫去玩。”   姜智吓了一跳。   姜旦听说后,吓了一大跳。   “出去?公主真是这么说吗?”姜旦坐卧不宁,“出去干什么?我、我不想出去啊。”   姜智知道姜旦现在的胆子有多小,他已经习惯莲花台了,离开莲花台就让他不安。   而且是跟公主出去,更让他害怕了。   “大王不要担心,以前公主也很喜欢出去玩,这次不过就是带您一块出去而已。”他道。   姜仁也劝他说很正常,正好可以四处转一转,逛逛市场,买点新鲜玩意。   “大王不是好奇以前公主养的神鸟吗?那些鸟在公主离开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过西城那里有了个鸟市,我们去那里转转。”姜智说。   姜旦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在他的忐忑与期待之中,那天很快到了。   从北门出去可以穿过摘星路直接去摘星宫,这里现在已经成了最有名的市场了。   以前公主就常常带人走这条路出宫,虽然先王去世后就再也没见公主出来玩,不过这里的人还是会拿这个话来吸引外地的商人“就是这条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看到公主呢!”   结果今天不止有公主,还有大王。   太子被留在了宫中。   倒不是姜姬不肯带姜扬出来,而是为了安全,避免真有丧心病狂的想把姜氏一门给一口气全砍了。   这种人还真有,听说蒋家当日有逃出去的部曲,一直等着想给蒋家报仇。   她总要给鲁国留个血脉。   如果真有不测,至少别让鲁国百姓因为王脉断绝吃苦受罪。   姜姬和姜旦都没有掩饰身份,光明正大的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出现在街面上,身后有两人的车架,而他们俩因为想看街景,都是骑马。   姜姬会骑,姜旦不会,所以她就让轻云来来回回的绕着他跑,炫耀过后,开始教姜旦怎么持缰,怎么控制马。   街上的商人立刻发现了她和姜旦!   蟠儿就带着人上去肃清街道,不能让刺客混在人群中,他带着人去驱赶人群时,立刻就被人给认出来了。   “是蟠郎!”   “蟠郎!”   姜姬闻声看过去,不由得失笑。叫蟠儿名字的全是年轻的男女,也有几个凑乐子的人,对蟠儿像对巨星。   这里有的人未必真的见过蟠儿,但是都听过他的名字,所以才能在一见到他的时候就能认出他来。   她走到她的车驾前,让人把窗帘和车帘都拉起来,里面赫然是另一个俊美少年!   他本来坐在车里就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色,等姜姬命人把所有的帘子都打开后,他愤怒又惊慌的抬起头。   街上的人一开始只有一个人抬头看他,很快的,所有人都抬头看他。   姜姬恰到好处的唤了声:“玉郎,你出来,陪我一起骑马。”   蟠儿得已顺利从“脱险”,而且从今日后,他身上的美貌光环会迅速褪色,人们会忘了他,只记得公主藏在车中的“玉郎”。   白清园回来后就闷在屋里,极为消沉。   在他人生的前十六年一直是自负的,因为他的容貌而喜爱他的人都不会让他觉得难受,所以他也一直没有觉得容貌是一种负担。   但自从到了乐城后,他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第一次以容貌为耻。   今天,在公主的车上被街上的人观看时,他竟然觉得自己的衣服都被人脱光了。   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愿。   希望人们以后想起他,不要记得他姓白,是白家子弟。就当他是一个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侍人,一个奴隶。   他默默把锲刀握在手中。   “玉郎,放下。”姜姬站在他背后说。   白清园一颤,反而更坚定了,“公主,我死了以后,你不要怪罪我的家人。”   “那不可能。”姜姬冰冷的拒绝他,“你要敢自尽,我就杀你全家。”   白清园看过来的眼神既愤怒又软弱。   “啾啾,你来之前就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吗?”她同情的问他。   白清园愤怒的说:“我来之前可不知道公主会是如此无耻!”   她好笑的问:“我无耻在何处?我玩弄你?”   白清园目瞪口呆,一个女子,竟然能把这种话轻易挂在嘴边?!   不过公主当然没有玩弄他,仔细回忆,她好像什么都没对他做。   但他却觉得自己宁愿意去死也不愿意留下。   “你不让我离开!”他说,“如果你让我离开……”   “你已经被齐太守送给我了。”姜姬故意这么说。   白清园愤怒的说:“他只是将我引见给你!他不是让我来、来……”   “来当玩物的。”她说。   白清园气红了眼。   “但这有什么区别?你是个美丽的男子,我是个公主,你以为齐太守把你送来只是让你在我面前转一圈,然后由我来追求你的吗?”   白清园哑口无言。   这确实是……他来之前设想的画面。   姜姬好笑道:“啾啾,白家在齐太守面前尚且要卑躬屈膝,齐太守在我面前却连进门一叙都不够格。你觉得,我会追求你吗?”   白清园那张美丽的脸在屋里好像会发光。   公主越说……   “因为你长得美,所以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家人,都认为你的脸能够弥补这一切。”她说。   ……他越觉得无地自荣。   “但我不必追求你。”姜姬慢慢走向他,在他秋水一样的杏眼泪光闪闪的瞪视中,轻轻抚了一把他的脸,光滑的像玉一样。   “我就可以得到你。”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锲刀,“你想死,请便。你会死得就像我屋里的宠儿一样,死了以后也只是被人随意扔到野地里去。日后被人提起,也不过是一个可悲的人。”   白清园的嘴唇哆嗦起来。   “我不必报复你的家人。”姜姬笑了一下,“齐太守会先我一步处置他们。免得你惹我生气,我再去找他的麻烦。”   白清园打了个寒战。   姜姬转身走了,在门前对照顾白清园的侍人说:“多谢你发现了,我想他现在应该不会想寻死了。”   侍人看了眼屋中呆立的白清园,道:“我以前也想过跟他一样的事。”所以立刻就发现了。   “……”姜姬突然想问,在旁人眼中,“你觉得我对啾啾残忍吗?”   侍人一愣,失笑道:“如果公主都能说残忍,那我们遇到的又是什么呢?”   公主并没有真的对白清园做什么啊。在他们看来,公主对他作戏的样子更多。   虽然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作戏。   侍人突然说:“公主何不收服他?”   姜姬惊讶,“……他想回家。”日后她肯定要放他回去的。   侍人道:“我觉得白公子是个单纯的人。公主收服他,日后不会后悔。”   “……”姜姬好奇的问侍人,“你叫什么名字?”   侍人道:“我叫蒋胜。”   姜姬匆匆回到摘星楼,叫来蟠儿,让他去看守着白清园的一个侍人,“你看一下他是不是蒋家人。”   蟠儿回来告诉她,“是,他应该是赵氏的滕妾生的,所以也姓蒋。但赵氏不喜欢滕妾,所以蒋彪也不喜欢这几个孩子,没怎么管过他们。”   “他怎么会在宫里当侍人?!”她在听到那个侍人的名字后,仔细辨别了一下,发现他长得很像蒋家人。   可他竟然是个侍人!   蟠儿说:“怜奴得势后悄悄把蒋氏的公子抓进来好几个,这些人都受了刑,只有蒋胜活下来了,成了一个绿衣侍人。”又因为总被怜奴欺负,他就躲到了摘星楼这附近,等公主回来后,顺势就成了公主的侍人。   “怜奴……”她徐徐叹了声。   这人真是个变态啊。   “要把他送走吗?”蟠儿问,这是他思虑不周,没有想过在侍人中也盘查一番,幸好没出大事。   “不必,先看看他想干什么吧。”她说,看蟠儿脸色不对,安慰他道:“你也不知道怜奴的所作所为如此出人意料,别自责了。” 第294章 放火   白清园晚上没有吃饭, 他都一天没吃饭了。蒋胜等到没人的时候,端着一杯清水, 揣着两块干饼悄悄来找他。   “吃吧。”他把东西放在他眼前。   白清园看到蒋胜,想起他刚被公主关到这里那些枯坐的夜里蒋胜告诉他的事,就觉得在他面前做此姿态是不对的。   蒋胜一个大家公子,被家族的私生子害到宫里成了侍人,家也不能回, 亲人也不能认, 他都能这么平静,他不过是被人关起来,怎么有资格哭闹呢?   他端起杯子, 清水滑过干渴的喉咙, 不知不觉就喝光了,稍稍解了渴之后, 肚子也随之饿起来,他拿起干饼,费力的咬着, 一口口把饼吞下去。   肚子也渐渐饱了。   蒋胜一直看着他吃,看到他全吃了才放心的说:“你要顺从公主啊。”   白清园心里像火煎一样难受,委屈的说:“……顺从她,我成什么人了?”   蒋胜淡淡的说:“我的堂弟就是在发现自己受了宫刑之后,自己咬舌自尽的。”   白清园一僵,蒋胜说:“而我当时就躺在他旁边。”“我们的手脚都被绑住,嘴给我们留着, 让我们用来喊一两声,解解疼。”   白清园打了一个寒战。   蒋胜慢慢把喝空的杯子藏回怀里,说:“他们没给我们水,也不给吃的,让我们饿着,据说这样活下来的人多。等我们下面的伤口收口了,没有再流血,没有发臭,他们就会把我们的绳子解开,让我们出去,到了外面就有吃的,也有药可以喝了。”现在回忆起来,也就短短两三天时间吧,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蒋胜现在想起那一天,还觉得像做梦。   “公主对你的确很不讲道理。”蒋胜说,“但你知道吗?公主曾看中我的堂兄蒋龙,她把蒋龙强留在摘星楼。”   白清园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当时先王刚回宫,龚氏还远没有如今的风光。蒋氏与冯氏刚送女入宫。”也就是蒋氏与冯氏两分莲花台的时候。   “公主当时年纪小,或许是我堂兄不理她,让她不开心,她就命人将我堂兄缚起,放在这莲花台,一夜之后才放他离开。”他对白清园道,“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白清园茫然的摇头。   会怎么样?蒋氏难道不会大怒?   蒋胜轻笑着说:“我的父亲听说后在家中大笑,道公主慧眼,识我堂兄。”   就是说蒋家不但没有大怒,反倒上下以此为荣?   蒋胜遥遥一指,指着宫墙外说:“你现在被公主留在摘星楼,你觉得街上、你的家乡,传颂的是公主的美名还是你的恶名?”   那当然……   白清园的心重重的沉下去。   是公主与他相爱的美名。   难道他要在大街上对每一个人说,是公主强迫他的,他并不愿意?   蒋胜看到他神色乍变,跟着下了一剂狠药:“其实你只是自尊受伤。你只是以为公主会像你以前遇上的女人一样追捧你,把一切都奉给你,只为求你一顾。”   白清园刷的白了脸!   比起公主的话,他以为是朋友、知已的蒋胜的话更让他受不了。   “你读了那么多书,现在一无所成,难道就想这么死去吗?”蒋胜又转了话头,握着拳头说:“你现在不是正有机会可以一展所长吗?”他指着北奉宫的方向,“大王与太子就在那里,龚大夫每天都要进宫。他们离你不过数十丈!你难道不想走过去,把你的才学展示给他们看、展示给天下人看吗?”   姜姬第二日听说白清园求见时以为他不过是又想说那些想回家什么的话,她还要去金潞宫,没空见他,就对侍人说:“告诉白公子,他今天可以出去散散心。话,等我有空了再听。”   她来到金潞宫,龚香已经在等她了,他把书简放在案上,也不起身,道,“公主,姜大将军成亲的事,你有想法了吗?”   他看到公主像是没听到一样坐下来,再抬头看他,说:“不是要守孝吗?他是义子,比我守得更久不是更显得孝顺?”龚香望着公主,虽然之前他就有这个感觉,但今天得到这种几乎算是“直白”的回答还是让他……的心脏稍稍跳得厉害了点。   ……他不该更吃惊了。   ……毕竟史书中比这更叫人难以置信的事也发生过不是吗?   ……老天爷啊!难道就不能给他一个更省心的大王吗?!   “公主。”龚香沉默下来,肃穆的说:“请赐我一死。”   姜姬看向他。   龚香直视着她,坦然的说:“我身躯已残,只余残志才苟活世间。公主虽是女子之身却有大志向,我心向往之,甘愿伏首。但今日才知公主心意,请恕某不能相从!”   “……”姜姬轻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得到如今的地位只是为了霸占一个男人?”龚香挑眉,“……既然不是,那我问公主,大业与这个男人,何重何轻?”   “鲁国算是我的大业吗?”她反问龚香,又像在问自己:“你我都看得出来,不过三五年后,我与大王、太子的矛盾会更加尖锐,而不论我与大王谁输谁赢,我都不可能以姜氏女的身份坐在王位上。”   “这不成问题。”龚香快速的说,“大王可以继续做大王,公主也可以永远拥有金潞宫。只要不叫大王再见外人,他就永远只是北奉宫的大王。而公主的御令却可以行遍鲁国。”   “……”姜姬张张嘴,无话可说。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这些大臣们早就干惯了,一点也不觉得把大王关起来自行王令有什么问题。   龚香越说越激动:“公主日后想嫁人就嫁,不想嫁人就不嫁,就道公主要永远保持姜氏女的身份,令公主成为鲁国的神女,也不成问题。”他越想越觉得这样好。   “只要公主能克制自己。即使喜欢那个人,偶尔叫他来摘星楼相伴也不是不可以。”龚香咬牙道,“但绝不可沉迷!”   姜姬:“……”她现在说,她对姜武并无男女之情还来得及吗……   但她确实不想让姜武成亲,她不能忍受他会有别的更亲密的亲人。而如果他成亲后再有了孩子,可以想像,他会有多爱他的家庭。   到那时,在他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她吗?还是米儿吗?   她想独占姜武的心,容不下他有一丝半毫的分心。不管是他的妻子,还是孩子。   但这么说的话,还不如就让龚香误会她对姜武起了男女之思。   “就如叔叔所说吧。”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故做任性道:“但我就是不想让他娶妻!他自己想娶的就算了,别人给他做媒,我就是不高兴!”龚香连声道:“好好好,都听公主的,公主不喜欢,谁给姜大将军做媒,我们就骂他!”   查了一下,给姜武做媒的,或者说有意思做媒的,还真有不少!   姜姬直接授意姜奔假公济私把这些人家都给参了一遍。   ……他手上没兵了,只能参人了。   在失去了手中的军队后,不止蓝家惶惶不安,姜奔也有寒衣不禁风之感,他们更加急切的抓住手中的权力。   他们甚至找龚獠要上殿议事之权。   龚獠跑姜姬这里哭来了。   他都没有上殿议事的权力嘤嘤嘤……   估计大王也没有。   姜姬安慰他,顺便拿出一件事来找他商议。   之前离开乐城的那一群六百石们,最近有一些离家近的已经到家了,然后就上表辞官来了。   一口气到了五六封,形势严重了。   一般来说,大王给爵位还是给官,都是荣耀,一般二般没什么人要推,除非上面的这个大王很出名的烂,烂到街知巷闻那一种,这样接了他的官就成了污名。   所以,也可以因果颠倒的来看:如果一个大王,有好几个人表示不愿意当他的官,那也可以说明这个大王很烂很烂。   哪怕大王的烂名声还没有流传的那么远,人们在听到很多人表示不肯跟这个大王同流合污之后,会去猜大王到底哪里很烂,又烂到何种程度——流言会遍地开花。   他们不会去想这件事是另有原因,而大王其实一点也不烂。   龚獠的脸黑了。   姜姬一脸慌忙的问他:“大夫,这下如何是好?”“公主勿忧。”龚獠有点惊有点疑,他先安慰“看起来”很害怕的公主,“这件事不过是件小事。”   姜氏没少出烂出名声的大王,比如朝午王。   朝午王时期,蒋家、赵家权势涛天。   这件事如果操作得好,龚家可以得大实惠。   但龚獠却不敢小瞧公主。   其实大王的名声烂不烂,并不妨碍大家做事。   就是公主……嗯,她的名声已经很不好了。   姜氏现在唯一一个清白的人就是大王了。可以再加上太子。   如果大王也有一个坏名声呢?   公主可以得什么好处?   ……龚獠陷入了沉思当中。   姜姬由着他去发散,把这件事托给了龚獠,让他好好去查一查这件事,派人去问一问,真的不想当官了?还是有什么隐情?   龚獠请公主启发他一下:“什么隐情?”   姜姬给了个提示:“比如父母不让?”   父母为什么不让?   龚獠带着一脑袋的问号回去了,回去后就见阿黑叔正在等他,身边是他家的下人。   “什么事?”龚獠问。   阿黑说:“江川陆家的陆湘死了。”   陆湘,六百石的其中一人。   “怎么死的?自尽?”龚獠面色一顿。   阿黑奇怪怎么会想到自尽去,“不,是突发恶疾去世。”他顿了一下,道:“他的兄长已经出发要来乐城向大王报丧了。”   这种事并不少。龚獠很快想到了其中关窍:“是……他父母与兄长下的手?”   阿黑点头:“十之八九。”   原本不看重的次子来了一次乐城,却被大王赏识还得了爵位。其父母兄长是会为他高兴?还是可惜当时不是长子到乐城来?   龚獠命人去找认识这个陆湘的人,很快就有消息送来。听人说陆湘很有抱负,一直很想一展所长,无奈家中父母都不支持,他才想在乐城寻找机会。   金潞宫里,姜姬的手指滑过竹简:“江川城……”   位于长山与涟水之间的一座中型城市,没什么特点。但在她看来,却是鲁国腹地之一。   龚香翻看那几封辞官的信,又在旁边圈了两个城:“江北城、南山城也在这里。”   三个城互为犄角,让人无法轻易下手。   这三个城的关系也一直都很好。   “陆湘死了,羊峰与年惜金两人难道心中就没一点想法?”她笑道。   龚香道:“他们说不定会庆幸,自己答应辞官了。”   “但也会恨吧。”她说,“如果此时大王再召他们到乐城来呢?他们来了以后,还会想回去吗?”   龚香提醒道:“公主,这样召人前来,有人不会来,有人想来,却会死在路上。”   “我以前也没想到这些家族真能下得了手杀自己的骨肉。”她轻声道,“但他们真的杀了,哪怕只有一个,也是帮了我的忙。”   龚香没有说话。   ……如果最终没有人下手杀子,公主,你会命人动手吗?   ——这下,她不必动手了。   姜姬看着那些辞官的书信,带着一丝期待说:“不知还有多少辞官的?”   越多越好。   这意味着有更多的人不甘于受家族摆布,而他们的不驯,已经成了家族最大的危机。   她要把这把火,烧得更烈一点! 第295章 调弦   龚獠炮制了一篇文, 把辞官的那几个人骂得体无完肤,全家都该下大狱, 然后快马加鞭把这篇文给送到辞官的那几个城去了,随文去的还有一个小官,出了名的声音好听,嗓门大,同僚的酒场数他最能炒热气氛, 自弹自唱是一绝。要他到了当地后就在城门最热闹的地方务必要把这篇文给念出来!越多的人来围观越好!   为了防止他被人害了, 还派了一百多号龚家部曲护送。   姜姬通过这件事发现……大王没有兵好像挺省钱的,有什么事臣子们都自掏腰包解决了。   这人还没走,陆湘的兄长已经赶到乐城了。   风尘满面、满身悲凄。   由于这个世界还没有人跑出来告诉大家你爹死了你该怎么戴孝, 你爷爷死了你该怎么戴孝, 你弟弟死了你该怎么戴孝(世间缺少这么一个人才),这人就替陆湘戴孝了, 按照最高规格。   所以,一个人披发、赤足、只着麻衣,看起来也确实是饿了很长一段时间, 还辛辛苦苦的赶路,赶到莲花台宫门下就开始扑地大骂,很快,吸引了一堆最近看堵宫门看得很爽的乐城人围观。   “可怜啊……”   “可怜人啊……”   “他哭什么呢?”   “好像是他弟弟……”   “大王把他弟弟怎么了?”   “他弟弟死了,一回家就死了……”   “老天爷啊!!”   在姜姬得到消息说又被人堵宫门,在龚獠得到消息说陆湘之兄已经到乐城之前,街上已经有了另一个很有市场的流言:大王逼死了一人, 人家哥哥气得不行来找大王了。   流言很快和姜姬的流言发生了奇妙的融合,关于大王是怎么逼死的人,那人又为什么到家了才死,某些不可说的事就这么流传开来。   姜姬:“……”是她的错吗?龚獠坐在她面前一脸愁苦,“公主,此人已经被我带回家去了,可街上人说的那些话……”什么大王专叫少年到乐城来就是为了供他那啥啥啊,过年时总把少年聚到他的宫里是为了聚众那啥啥啊,更有陆姓少年貌美如花被公主与大王争夺等等故事。   百姓津津乐道,被人喝止还意犹未尽。   “我让人去街上抓那些乱说的人了,可惜啊……”龚獠叹道,“说的人太多了。”   “越抓越有人说,不要管他们,过两天出个别的事他们就把这事忘了。”流言是抓不尽的,只好先不管了。   当她利用流言时,会很喜欢乐城人的豁达洒脱,拿王孙贵族的趣事就茶下饭,多好!   当流言不受控制时,她也只能劝服自己有利自有弊。   忍吧。   陆湘其兄名为陆玎,龚獠虽然把人给接回自己家去了,可没打算做什么,他要先给这人治病。   就算一开始怀疑是陆家做戏,陆玎是苦肉计,但等大夫来了以后大呼此人病得不轻只剩一口气后,怀疑也要打个折扣的。   “他当真是从离家以后就没有饮食,每日只喝一袋水,只有在撑不住的时候才坐车,其余时间全是步行。”龚獠不得不佩服,这要真是苦肉计,那可是下血本了,他自家养的大夫都说这人差一点都救不回来了。   如果,陆湘真是突发急病过世的呢……   姜姬笑,问他可曾见过威胁情人却一不小心自尽成功的男人或女人?   龚獠感叹的神情一僵,随即变得古怪起来。   “公主仍以为他是作戏?”他反问道。   “我只知道他一举把陆湘推上了神坛,但继承这一切的……你觉得是谁?”陆湘的子孙?还是他陆玎?   陆湘在当初殿上当殿逼迫姜旦的人中间并不出众。那篇赋不是他写的,起来宣读的人也不是他。他纵使有野心,但却缺乏支撑野心的能力。   或许,他藏拙了。   当着大王念那篇东西还是有风险的。   但就姜姬所知,陆湘在离开乐城前,在那六百石中绝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可现在看看吧,他这一死,陆玎在莲花台前这一哭。现在街上是怎么说陆湘的?   他成了六百石中最著名的人了。   说起当时殿中情形,人们必称陆湘。其他人都成隐形的了,好像只是在陆湘身后摇旗呐喊,等着拿好处,真正付出心血的是陆湘。   他还不居功,多么高洁的人儿!   姜姬笑问龚獠:“现在有多少人去看陆玎了?”   龚獠好像被人戳破美梦的孩子,低落的说:“来人还没有见过陆玎,他病得起不来床了。”   让人看到现在的陆玎只会让流言进一步扩大。龚獠纵使在看到陆玎的惨状后有点心软,但也知道什么是正事,他没让任何人见陆玎。   但这也阻拦不了太久,要知道他在乐城名声也不怎么好听。   多亏了他的堂兄龚香留下的遗泽!   这么一想挺可乐的,莲花台当权的人没一个有好名声,呵呵。   姜姬温柔的对他说:“再等等。”   事情还没发酵,只好先委屈龚獠了。   龚獠初时不懂公主想让他等到何时,但等到第十封辞官的辞表递上之后,他已经在乐城人的嘴里成了无恶不作的坏人了。   连大王和公主都退了一射之地。   ……百姓们骂官一直比骂大王要更使劲。   “公主!”龚獠双眼红红的坐在姜姬面前,“你再不救我!我今天就不回去了!”   姜姬惊喜道:“真的?”转头就对侍人说,“快替大夫准备寝卧。”   侍人含笑转身离去,龚獠目瞪口呆,公主还坐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开始安排起晚上的节目来。   “今夜月明星稀,楼外莲花飘香。大夫,你可一定要高歌一曲!以助酒兴!”   龚獠被公主握住手:“……”   姜姬用“我又想到一个好点子”的语气说,“对了,让白清园也出来,他一定学过舞,到时让他舞一曲,才能更衬这良辰美景,更衬大夫的琴声、歌声!”龚獠有一瞬间的小心动,他也曾隔窗而望,白小公子的容貌,比公主身边的蟠郎也不逊色。而且蟠郎日渐英武,白小公子仍是少年模样,端的是清纯动人……   白清园听到侍人传话说“公主今夜摆宴,命白小公子以舞助兴”后,气得浑身发抖。   蒋胜赶紧趁着没人时劝他:“今日同席的还有龚大夫,你若有话要对他说,不是正是时候?”   白清园就怀抱着一腔以身饲虎的壮志,悲壮豪迈的来到了酒宴上。   酒宴上自然是轻歌曼舞,一派旖旎景象。   不像白清园想像中的。   左侧有一个操琴人,体态……庄重,闭目调弦,十分动情。他的琴声也很美,身后的乐工随着他的琴声击鼓击罄,乐音壮美多情。   在月影照不到的地方有一张卧榻,榻前榻后皆有十几人侍候着,榻上有三人,当中一人,必是公主。   他走近就看得更清楚了,公主身边两人容貌都很不俗。   一人明显是燕奴,比鲁人更高壮,头发浓密,色浅,卷曲,他坐在公主身后,目光片刻不离公主。   另一人,则是那个容貌最好的蟠郎,听说他自公主年幼时就相伴身侧,公主被赶出莲花台时也带着他,回来也带着他,还在大王继位后给他封了官。   这个人应该是最讨厌他的。   但白清园却搞不清这个男人是怎么想的,他看他的神色总是很复杂。   看到他进来,乐工的琴声先乱了。接着,龚大夫的琴声也停了,瞬间殿中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更紧张了。   他看到公主在榻上坐直身,她的手一挥,那两个人都退开了,她要叫他过去!   白清园赶紧上前几步,不看公主,只看龚大夫,一揖道:“某有一舞,愿替公主此宴增光添采,还请大夫赐曲,相助于我。”   月色下,一个神色紧张的少年在向他救助。   龚獠二话不说,整一整衣袖,两手往琴上一放,乐声再起。   姜姬躲到蟠儿身后发笑,“大夫见色忘义……”   姜义笑着轻声说:“大夫眼中从来都看不到我。”   他越长大,异族的面容越明显,没有小时候讨人喜欢。现在人们看到他第一印象就是:非鲁人,异人也。   姜姬在他额上轻敲了下,不是以色侍人的人,何必在意容貌?他身材高大,不似鲁人,正好带兵,多威风啊,在战场上胡子头发一散开,多像狮子啊。   “回头给你的将军旗上画一只兽首。”她小声对姜义说,“叫人一看到就后退三百里。”   蟠儿也小声笑道:“那可好了,阿义,对吧?”   姜义咧开嘴笑,心中却很不安。   ……他其实,不喜欢打仗。他害怕承担不了公主的期待,让公主失望。   月光中,姜姬看到姜义面上一闪而逝的踌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拍拍他的手,没有说话。   她让姜义带兵,只是让他占住位置,日后发现更好用的人时再把人调过去。目前在她身边的人中,除了姜武以及卫始他们,她还没有发现别的将军种子。   只好先难为姜义了。   三人都没欣赏白清园的舞,而白清园也不是舞给公主看的,他几乎就是对着龚獠舞的,跳的时候还一直用期待的目光看龚獠。   龚獠的眼睛更是像粘在白清园身上一样。   姜姬看到这一幕,有些发愁的对蟠儿说:“如果……大夫向我要啾啾,你说我是给还是不给?”   她倒不是特别留恋白清园,而且她很好奇,白清园如何发现龚獠对他的目的也不单纯时该怎么办?   难道他以为除她之外,世上都是好人?   蟠儿道,“公主要给也可以,但我觉得大夫不会开口。”   还真是,一舞过后,白清园的目光都快化成实质了,龚獠艰难的把眼睛从他身边扯回来,对姜姬笑道:“公主有此子,此生无憾!”   白清园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沮丧而绝望。他一直被公主关在摘星楼从来没见过人,他以为只要龚大夫看到他,就会知道他是被迫的,就会救他。   姜姬看了眼白清园,叫他下去了。   那个蒋胜会安慰他的。   她想看看蒋胜想干什么。而白清园就是蒋胜最好的工具。因为蒋胜发现在他说出名字和身世后,她没有用他,今后也不会用他之后,他想有所作为只能借助白清园。   她靠近蟠儿,轻声说:“把蒋氏有子在宫中的事传出去。”如果蒋氏余孽想做什么,她就给他们找个靶子。   蟠儿轻声道:“是。”   一夜歌舞之后,早上,龚獠还是没忘了他的难题:“公主,到底接下来要怎么做?已经有十个人上辞表了!”   “召他们来乐城。这回要连他们的父亲一起召来,就说要问问他们在家是怎么教儿子的,难道没有教他们要向大王尽忠吗?”她道。   龚獠震惊:“……现在就叫他们来?”   姜姬点点头,他仍不敢相信的走了,看起来仍有疑虑。   姜姬到金潞宫,龚香披衣相迎,笑道:“昨夜摘星楼琴声阵阵,是何人奏琴?”   “大夫。”她笑道。   “不想这小子还有这份技艺。”他笑着转回来,递给她一副书简,“公主,有人把庄苑给告了。”   姜姬接过来一看,告庄苑的是金溪与金河的县令,两人联名上告,告庄家霸占金溪与金河的铜矿多年,罪大恶极!   “是真是假?”她皱眉道。   龚香点头:“我也担心这是一个计。”要是乐城信以为真,真派人去金溪与金河了,两边再翻口不认就有趣了。   他再拿出一卷书简,“大将军已经得了樊城兵马,不过只有三万,余下七万,据说都已经遣散了。”   姜姬:“呵呵……”   她站在地图前,在涟水那里点了一点,“该在这里设个哨卡了。”   她就知道樊城没那么快驯服。但樊城有个弱点,要运往樊城的大批货物不是通过陆路,而是走涟水的水道。   她掐着水道,只用一年,就能饿死樊城。   “那交了人的都召到乐城来,大王有赏。”顺者昌。   ——逆者亡。 第296章 妙人   龚獠每天都会到摘星楼来, 最近他在姜姬身边花的时间少了,开始用更多的时间去欣赏宫中的美景。   与美人。   “你说, 他是真的喜欢上白清园了吗?”姜姬有点不太相信,“就真的这么魂牵梦绕?”   她和蟠儿在二楼能清楚的看到龚獠佯作缓缓踱步,轻嗅莲花,仰天闭目等一系列赏景的动作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到了石台下。   那里早就躲着一个人了。   两人这么一躲, 足有两刻钟不会出来。   她当然不觉得白清园有光天化日、幕天席地自荐枕席的勇气, 不过这日日相会,他求的是什么?龚獠把他带出宫?让他去见姜旦?   最不可思议的是龚獠,又不能真的占什么便宜, 干嘛陪白清园玩这个游戏?又是在她的眼皮底下, 根本不可能躲过她的视线。   “为了让您发现,打消你的顾虑。”蟠儿说。   姜姬点头, “我猜到了。”就像她用好色爱财等假象去蒙蔽别人一样,龚獠也如法炮制。“但他怎么认为我会信?”   蟠儿也拿不准,“要么, 他以为您会相信;要么,他不在意您信不信。他的目标不是您,而是白清园。”   接下来就呼之欲出了。   “白清园能帮他干什么?”她问。   “帮他……打探您的消息。”蟠儿道。   “明知道我会发现他在打探,用意何在?”她转头看蟠儿,笑着问。   蟠儿:“将他自己的把柄送给您。”   说起来,她确实没有龚獠的把柄,他又“位高权重”, 现在参与的国政越来越多,她的很多动作都要借助他去实现。   她会不会担心他的忠诚呢?——她不会。她本来就没期待龚獠的忠诚,事实上她现在在乎的忠诚只有姜武。   连姜旦与姜扬,她都预设过他们的背叛。   其他人,她掌握的是他们的野心。他们不会背叛自己的野心与欲望,也就不会背叛她。   但龚獠会不安啊,会担心她手中没他的把柄——万一她决定陷害他制造一个把柄好掌握他怎么办?   与其等她动手,不如他自己来。   这大概就是龚獠心中所想的了。   龚獠派人出去骂人和遵从姜姬之命召递上辞表之人到乐城来之后,他确实越来越忙了。忙得不可开交。   每天都能被人堵着门求见,也有人拦他的车,有客客气气递上名片求见的,有二话不说一上来就骂的。   有一见他先大呼“先生危矣!”。   有见了面先哭先祖与龚家祖先套交情的。   似乎在经过一年的观望之后,乐城蛰伏的世家终于发现:哦,这个龚獠站得还挺稳,不像立刻就要倒的样子。   龚獠多少有点亦正亦邪。   他既不像全然的公主党或大王党或姜氏党,又不像当年的蒋淑那样一副大权独揽的样子。   他在一些事上听大王的,又在一些事上表现出他也是有脑子会出声的——上回劝大王的不就是他嘛。   然后,他又心存“正义”,一边劝谏大王,不使大王随心所欲,一边谁敢看不起大王,他第一个不饶!   好一个有勇有谋的龚大夫!   其中大半都是借他的手想见大王的。   大王再次闭门不出之后,想拜倒在他膝下的人算是找不着门了。   龚獠早就知道公主是希望大王能被更多人知道,更有人望。   这一点很聪明!远超出她的见识之外,也是让龚獠对公主更警惕的原因之一。   因为大王的权力越大,公主的权力就越小。   但公主是个女人,她不是大王。会依附到她身边的全是丝毫不顾忌名声,没有仁义礼智的贪权之人,只有这种人才会不在乎能给他权力的人是谁,只要手中有权,就能伏首称臣。   如果公主一直不让大王出来,那莲花台不出三年就会变得乌烟瘴气,沦为小人巢穴——如果公主如此短视,那才是龚家崛起的机会。   但公主却能屏除私心,看穿她与大王实际上唇齿相依,互为一体。   她敢让大王站出来聚拢人气势力,这份气魄就不是一般人有的,远的不说,近的,凤凰台上所出的皇令,三成为梁帝,七成为朝阳公主。   ……说不定梁帝连那三成都没有。   朝阳如此荒唐,众人才会藐视梁帝。   龚獠将仰慕大王之人挑了几个,带到了莲花台。   第一次,他只求稳妥,带来的都是笨蛋面瓜。他们的家族都是一根筋,拿忠于姜氏,忠于鲁国当家训的那种。   他觉得这些人比较安全。   他让这些人当姜旦的伴读。   而第一次见面很成功,这些人想像中的姜旦要更不堪一点,乍然发现大王其实没那么不可救药,心中都很惊喜。   因为笨,跟姜旦的程度差不多,属于脑筋不开窍的,相比之下姜旦还有点小机灵用来偷懒耍滑,在他们之中已经算是聪明人了!   姜扬就更让人惊喜了!他明显学得比姜旦快,却时刻注意着姜旦的程度,发现姜旦不会时,他也装不会。   而姜旦与姜扬之间的“兄弟之情”也让人感动落泪。两兄弟互敬互让,从不争抢,哪怕是一块糕、一杯蜜水,两人都要分着享用。   哪里还有如此相亲相爱的兄弟?哪里还有如此和睦的兄弟?   老天终于开眼了!   这些人因为禀性忠直,从没长说谎的那根筋,也从来不会说漂亮话,这是父母长辈亲友们都认证过的。等这些人回家一学,自然十分鼓舞人心。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又在龚獠的引导下见到了姜姬,突然觉得……其实公主也不是像传言中的那么过分啊……   龚獠带这些人“撞”上了姜姬“调戏”白清园。   本该令人发指的一幕在姜姬和白清园相隔数丈的情况下,反倒显得天真有趣得多。   白清园在弹琴,背对姜姬。   姜姬在拿荷花花苞砸他。   白清园周围一地清香,粉色花苞散落在玉色的地板上。   少年背脊僵硬,可以看到身后燃烧的雄雄怒火。   公主纵使带着一些恶意,可她再怎么使招,前面的少年就是不肯回身,倒显得她可怜。   然后,姜姬从善如流的发现了旁边有人围观,她气呼呼的起身,气冲冲的进去了,在楼梯上砰砰砰一路跑上去。   龚獠带着一丝尴尬和无奈对那些少年解释:“公主有些顽皮……”   少年们都一脸淡然,实在是这跟传说中醉生梦死,走到哪里都要美男环绕的公主差距太大了。   这就是他们家中的姐妹嘛——脾气不好的那个。   至于白清园,如果公主找一个宠奴玩那还不如让她找世家子,前者根本不配,后者倒还能成一段佳话。   龚獠笑一笑,招手唤来白清园。白清园终于见到了外人,也很高兴。   一群人就在水道边席地而坐,畅谈诗歌。   白清园容貌不俗,也下功夫读过书,很容易就让这些少年喜欢上他了。   于是,一个少年说了肺腑之言:“白兄,余有一个不情之请。”他起身郑重下拜。   白清园立刻上前扶起他,也郑重道:“请兄长直言!只要我能做到,必不推辞!”   少年就说了:“请白兄追求公主!令公主钟情于你!让公主不要再追花逐色,令我鲁国蒙羞!”白清园:“……”   底下一片赞扬之声。   “这件事,非白兄莫属!”   “正是如此!”   “白兄可救鲁国于水火!”   “啊呀,现在外面的人会怎么议论我国,我都不敢去想!”   这些少年是很有想法的。   而他们的家族,也确实是最支持姜氏的。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姜幽,他们认为任何想要除掉姜幽的人,都是存心不良!意图害姜氏,害大王!   首先,姜幽是姜氏公主,臣子如果想杀她,那就是不臣之举!这种事不要说做,想都不能想!   其次,大王年幼,还需要公主的扶持。   第三,公主是有功劳的人,她曾经庇护太子多年,只看这个,一点品性上的小节就不能跟她计较太多。   但是,公主这样下去也不行。就算远嫁,又怎么能保证她嫁出去后……不继续胡来?   于是,他们都认为给公主一个绝色之人,栓住她是最好的办法了!   舍白清园其谁?   若白清园肯以身饲虎,他们也会报答白清园的!绝不会让他白干!   他们许诺,只要白清园能管得住公主,就让公主嫁给他!   白清园又不吃饭了。   姜姬:“……又怎么了?”   姜义摇头:“蒋胜说他什么也不说,就躺在床上。”   “看起来像是受刺激了。”她猜测一番,“上回龚大夫来,带了一些人,他们还在一起喝了一场酒,席间有人说话不顺耳了?”   很有可能。那就是自尊受伤。   “交给蒋胜吧,他会安慰他的。”不是生病就行。   她还有别的事要操心。   在涟水设卡,这个还是要靠姜武,因为此地需要驻军,严查过往船只。   龚香问:“要收税吗?”   “不收。”她摇头,“不能收税,但有问题的船只不许通过。”同时为了避免堵塞河道,不许通过的船只必须就地卸货。   “不让他们往上运到樊城,只能往下运,离开涟水。”她道。   龚香问:“什么样的货物要拦下来?”   “粮、盐、油。”她道,“贵重之物比如布料、金银等不拦。”   这三种可以轮着来,这两个月严查粮食,下个月查盐,再下个月查油,下下个月再重新查粮。   “理由就是……怀疑有人借运粮之机,替他国传递消息,为间人。”她道。   郑燕之间送粮一直借道鲁国,有这个理由发难,再好不过。   “只拦,不收……”龚香的眼睛渐渐发亮了,“妙哉!”   公主说要饿死樊城,原来真是这个意思!   公主只是阻拦这些东西进入樊城,不占,不收,只是拖延它们进入樊城的时间!   看似不起眼,但这三样却是一日都不可少之物!   一年……两年……三年……   “不出三年,樊城必归公主。”龚香拱手道,“余先贺公主得此城!” 第297章 入城   江北城又称羊城, 他靠近晋江,与江川城隔水而望。   羊峰是羊家嫡支第三子, 他的母亲是继室,他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他的二哥出生还没有十天就死了,据说是大哥溜进屋里来看小弟弟时不小心掀掉了被子没给他盖好,奶娘又没有发现,一夜过去后, 他二哥就没了。   羊峰不知这件事是真是假。真是大哥做的, 那……应该也不是他的本意,当时他才五岁大,难道就知道恨继母和继母生的孩子了?   他一直认为是大哥身边的人教他的。   不过, 一个人从还不懂事起耳边就天天听着“继母会害你”这种话长大, 他就算原来不恨继母,现在也该恨了。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当年续弦, 没有从元配的娘家选人,而是在春日宴上偶然一顾,爱上了他的母亲。   父亲执意要将母亲娶进门, 这才种下了母子不合、兄弟不合的恶果。   从乐城回来后,他就成日闷在屋里,抱着丫头,不读书,不访友,连饭也不去吃,倒是每天必喝两瓮燕归来。   燕归来是黄酒, 似曾相识燕归来,这酒取这个名,含意就是此酒越藏越醇,越醇越香。   他喝的是二十年的,色还有些浅,藏到五十年色如琥珀,藏到一百年色如醇蜜。   但就算这样,两瓮也足够让他醉生梦死了。   他娘不敢管,也没办法管。父母两人感情虽好,但出了卧室,父亲还是一城之主,他要顾忌的地方有很多,不能一味的偏向他们母子。   有时对他们好,就是偏向了。   大哥的母亲出身羊城夏家,在羊城树大根深。爷爷当年替父亲聘下夏家女儿就是替羊城的新一代权力交接做准备。在大哥的母亲死后,父亲执意要娶母亲,爷爷当时认为已经有了大哥,要父亲发誓会好好抚养大哥,把羊城交到他手中,不会因为偏爱母亲而把羊城给她生的孩子。父亲在爷爷面前磕头发誓后,得已迎娶母亲。   羊峰没有任何不满。   从他出生起,母亲就一再的告诉他,不要去大哥那边玩,不要被大哥那边的人叫走,她抱住他片刻都不敢放开。羊家不论男女都是三岁开蒙,他到七岁才被母亲带着认字读书,但他进境颇快,不出半年就追上了同龄人,三年后,羊家十几岁的孩子也不如他。   包括大哥。   母亲就不再敦促他读书,早上任他睡到日上三杆,不想练字,不想背书也都由着他,还抱了一只小狗陪他玩。   那时他年幼,时常正读着书呢就放下书本跑出去一玩就是大半天。父亲要责打,母亲总是阻拦。   久而久之,他极怕父亲,也养成了一副懒散脾气。   但他毕竟不能永远是一个小孩子,不可能永远只记得爬树、抓知了、下河摸泥鳅。   当他渐渐长大,打算发奋时,母亲的阻拦引起了他的怀疑。   之后,他就自己想明白了。   一直睡到了月至中天,他听到大门外隐隐的车轮声和一大群人放轻脚步走过的声音。   怀里的漂亮丫头似乎被惊醒了,他抱住她翻身,哄道:“睡吧,睡吧。”   丫头睡着了,他却睡不着,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才又合上眼睛。   到了中午,天渐渐热起来。母亲的脚步声在窗外轻轻响起,他听到她问他的随从:“怎么还睡着不起来?吃过饭了吗?”   他的随从也是从小陪他一起长大,名叫响哥,因为他说话声音大。   响哥无奈的小声说:“昨天一气喝了一瓮,抱着小春香睡了,一直没起来,我今早去看他还睡得打呼噜呢。”   然后就是那个睡在他怀里的丫头也小声说话:“夫人别急,我在火上煮着汤,等他起来就让他喝,现在也不敢叫他,一叫准骂人。”   母亲轻轻的长叹了一声,温柔的嘱咐他们:“你们好好照顾他,别叫他喝太多了。如果不想出门,在屋里看书也行,他屋里还有新书吗?还是都看完了?”   响哥说:“有,去乐城时买回来的还没看完呢。”   “我那里也有一些,是太守给的,等我回去就让人送来。”母亲说完,这才转身走了。   院子里渐渐寂静下来,午后时分,大家有事没事的都找个地方歇息去了。   小春香脱得只剩一条裤子,坐在靠窗的榻上,看到有人影想过来就把一条玉白的胳膊伸出去,瞬间,人影就原路退回去了,特别快。   另一边,响哥从墙上翻过去,左右一张望看没人,立刻对着墙里小声说:“快!没人!”   羊峰也快速的翻出来了,两人放轻脚步一溜小跑,快速通过羊家府前的这条街道,来到大路上,钻到旁边的小店里,响哥把昨天托人放着的行李取出来,两人换了一身衣服,各自背着一个藤箱,像两个苦读的士子那样溜出了城。   出了城门,等别人看不到了,两人一路狂奔到附近的村庄里,买了车和驴,有了赶路的工具,更是一刻不敢停。   羊峰和响哥轮流赶车,另一个人就换着休息。   他们是沿着晋江走。看到江面上行过的大船,响哥很眼馋的说:“要是能坐船就好了。”那就不用这么辛苦了,看这船在水中走得多快啊!   羊峰摇头:“船上被人找到就麻烦了。”   响哥道:“不知小春香在家会不会挨骂。”   “我娘会护着她的。”羊峰叹道,“我到现在都没娶老婆,屋里就小春香一个,把她害了,不等于断我的根嘛。”   响哥大笑起来。   羊峰也苦中作乐的笑。   是啊,他这一走,生死不知,再见难期。小春香肚子里说不定还有他的种呢,就冲这个,那些人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两人昼夜兼程,赶得要死要活,终于在长山脚下看到了等他的人。   “长安!”远处的男子看到羊峰跳下车,立刻张着双臂扑过来,一把将他抱住,泪盈于睫,“可算是等到你了!我还当你出事了!”   “让兄长久候了。”羊峰看到年惜金才算是有了主心骨,眼眶一热,眼泪也落下来了。   年惜金早来了半个月,一直在等羊峰,他们来到年惜金租住的地方,稍事休息。   年惜金道:“我看到你家的船过去了,以为你很快就能过来,结果你竟然晚了七八天!”   羊峰苦笑道:“我自罚三杯。因为不敢搭船,所以只好靠那头驴了。”   “那驴劳苦功高!”年惜金笑道,问他:“长安,你下定决心了吗?”   两人在从乐城回来的路上,年惜金当时就想转回乐城,但单木不成林,他想叫上几个人跟他一起回去才好成声势。毕竟他们刚有了成果,乐城才是他们施展的舞台,离开乐城,再回到家里,只会一切照旧,不会有任何改变。过了几年,当人们渐渐忘到他们在乐城的风姿时,他们还有什么希望?   但羊峰当时顾忌家中母亲,担心自己自作主张会给母亲带来麻烦,几番犹豫还是没有答应年惜金。   但二人一见如故,在乐城又似乎在生死之间打过一次滚,情谊深厚,于是就算回了家也约定要鸿燕往来,不可忘掉彼此。   一来一回的书信中,羊峰得知年惜金回家后也被责备不该“逼迫”大王,虽然大王表面上夸了他们,但随后就将他们赶走了,这显然还是记恨上了。被大王记恨,那不就是给家里惹祸吗?   年家逼年惜金上表请罪,还要辞掉大王封的爵。   羊峰也遇上了一样的事,羊家上下也都认为他惹怒大王,是替羊家、替羊城招祸,要他也上表,辞官请罪。   年惜金拒绝了,羊峰也拒绝了。   年惜金负气出走,约羊峰跟他一起去乐城再见大王。   “这次,我们不在莲花台闯出一番名堂就不走了!”年惜金道。   羊峰痛饮几杯后,哭着对年惜金说:“爹替我写了辞表,带着大哥去乐城,向大王请罪了!”   他不恨吗?   他已经不争羊城了,去乐城时未必没有抱着取死之心。劝诫大王时,也是孤注一掷。   结果就连他得到的那一点点荣耀,家里都不允许他有。   他真的能一点都不恨吗?   年惜金与羊峰痛饮一夜后,第二天就醉醺醺的上路了。   幸好年惜金离家时基本等于是分家了,随从、行李、金银都不缺,不像羊峰可怜巴巴的只有一个随从两个行李。   有了钱的支撑,这一路就自在多了。羊峰在家里读书都要躲着藏着,现在光明正大,跟年惜金在车里议论、争执,或如饥似渴的捧着书简诵读,人生从来没这么畅快过!   一晃,他们就快到涟水了,却见附近多了许多车马,许多人,看着不似强人,但这些人也不像附近的百姓。   年惜金命人去问,竟然是商人,除了商人之外,还有很多苦力、角夫在这里聚集。   “这是怎么回事?”羊峰问。   年惜金道:“听说……大王命大将军在前面设了一道关卡,查间人。”   “间人?”羊峰的脸色顿时变坏了,他们这些读书人最清楚间人的坏处!   “果有间人?”他问,还想下车去看。   “你在这里又看不到间人。”年惜金拉住他,道:“应该不是假的。大王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命人在此拦截粮船、盐船,让他们退走,不许再往前去了。”   羊峰顿时明白了,“这么说,间人可能是郑人或燕人?”   拦的不是别的船,只是粮船与盐船,又是从晋江上拦,这明显是冲着郑国与燕国去的。   “大王可能并不知道间人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他从何而来,所以才命人拦船,不许进入樊城。”年惜金道。   “正是如此。”羊峰点头,“那这些商人来是干什么?间人,说不定就在他们之中。”   年惜金道,“粮船与盐船被拦,为了不阻塞河道,只能的把货全卸下来,那些货白放着也没有去处,这些商人大概是为此而来的吧。”   樊城,顾家正热闹着。   “真的是大王的命令?会不会是这姜将军自作主张?”一个小老头坐卧不安的说。他就是卖粮卖盐的,家中的货船一被拦就急了,这都是他家的命啊!   “应该不是。”顾家家主,顾风摇头,对此人说,“熊家就没有被拦,他们家运的都是郑丝,如果这姜将军是自作主张,二十几船郑丝总比二十几船粮食值钱。何况就我所知,他命人拦船,却没有查货,只是不许船过去而已。”   “船不过去,我的货怎么运进来!!”小老头气怒道。   另一人也劝道:“消消气,范老,叫我说,你还是快把货运走吧,别放在那里叫人眼馋了。现在是王令管着,这些人没有抢你的,过几日他们地头熟了,克扣你的货,你去哪里骂?赶紧运走,哪怕费些功夫,也能回到樊城来嘛。”   “你说的轻松!!”范老个子低,一蹦三尺高,“晋江到涟水是一条直线!我行船半天就过来了!换成车马你知道我要绕多大一个圈子?!你说我是从长山里面走给那些山匪送去好,还是去肃州绕一圈好?你说啊!”   说话那人把嘴闭上了。   从长山里面走似乎近了,但数百辆粮车、盐车走山路本来就不可能,何况山中又有山匪。对山匪来说,粮食还就比郑丝好。   但如果不走长山,从肃州绕一圈也不现实,这一趟走下来至少要花一个月的功夫。   怎么办?   范老在顾家哭完,回家左思右想,不由得暗骂:“那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叫来子侄,“去联络那些商人,把……粮食和盐卖了吧……”   运回来不现实,只能就地贱卖,然后从商人手中买粮盐,让他们想办法给运到樊城。   这下,亏出血了啊!   乐城,摘星楼。   姜姬对蟠儿说:“跟商人们说了吗?他们会涨几成?”樊城人的粮运不进去,只能从商人手中购粮,这种高价粮,他们不吃也要吃。   蟠儿笑道:“他们说看情况,但先要翻一倍,如果合适的话,翻个三五倍也不是不可能的。”   姜姬笑道:“好黑心啊。”   她喜欢。 第298章 空城   羊峰与年惜金二人决定不入大城, 连夜赶路。所以年家随从到樊城去买些干粮,等他们回来后, 买回的干粮却不及原定的一半。   “怎么这么少?”年惜金奇怪的问。   随从摇头:“不知因为什么,大半的粮店都不肯卖给外乡人,要买就要掏高价。我这还是托了一个本地人去买的,价格也比以前高得多。”   除了粮食,他还买了油、盐、柴, 以及一些酱和干货。   他们这一路走来因为带的有钱, 所以车上行李最多的是书,食物都是在就地的城镇补充。   “这还不如下游买的那次多呢。”年惜金感叹,转头对羊峰说:“江上刚开始设这个关卡, 城中的商人就开始捂粮惜售, 倒是可惜了城中百姓,要过一段苦日子了。”   他们都很清楚, 城中专做粮盐买卖的大商人不可能没有存货,他今天进的粮食,应该是补充库存, 库中存粮少说还能再卖上一两年的。   “商人都是如此。”羊峰道。羊家也做粮食生意,应该说羊城的商家大半都跟他羊家有关,这些手段他也是见惯的。   “只是损些钱财,倒不至于真到了闭城吃人肉的地步。”他道。   年惜金叹气,“贤弟不知,家中像你我这般富有的人没那么多。”他转头看向樊城,“这座大城, 八成的百姓只怕都吃不起这涨价的粮食。”   羊峰道:“如此这般才能给人施恩的机会。这樊城少了蒋家,姜大将军又进不来,剩下的人中总要有一个冒出头的。只看是谁渔翁得利了。”   到时冒出来个一两家以便宜的价钱卖粮,“救”了全城百姓性命,必能一举夺得人心。   两人闲话几句,年惜金上了车,继续往乐城去。   “顾家来人了。”乐城龚家,龚獠正在自弹自乐,旁边的人赶得干干净净,不料阿黑叔大步进来,兜头就是一句,“送上许多礼物,大夫,要不要见他们?”   樊城顾家是从蒋彪没了之后,隐隐冒头的一家。当蒋家全家都完蛋后,这家的野心也慢慢露出来了。   这不是顾家第一次给龚獠送礼。   乐声一断,情绪也没了。龚獠颇有些遗憾,拿旁边的手巾擦擦手,道:“不见。”   阿黑道:“这次不见,以后还是要见的,不如请进来陪着谈两句再送走,对你在外面的名声也好听点。”   龚獠摇头,“罢了,他们多骂我两句更好。我的名声要是比大王和公主更好,只怕麻烦就大了。”   公主对各城太守不能叫到宫里一口气全砍了,只能徐缓图之。可对他这么做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他还发现与其对白清园下功夫,倒不如让自己在外面的名声坏一点,只要坏一点,比公主坏就行了,这样公主也不会再忌惮他,多好。   阿黑听懂了,点点头,“那我让人在外面骂骂你吧?怎么骂比较好?”   龚獠跟阿黑叔商量半天,觉得公主的做法是最好的。公主有两项污名,一个是好色,一个是贪财,都是会引人诟病又不是大毛病的。   他是官,贪财不行,那就好色吧。   无奈现在没有美人让他去好,早年蒋家蒋娇、蒋茉娘都是出名的美人,现在乐城的美女像是死绝了,全都不知道藏在哪里,一个都没有。   阿黑道:“好男色吧。”现在乐城比较出名的是男色,一个蟠郎,一个白清园,都已经名声在外,到乐城的人可以没听过大王的名字(大王讳什么来着?),但绝不会不知道蟠郎与白清园!   “……”龚獠眼睛一亮,“好!这个好!”   不走寻常路!一定更出奇至胜!   于是,龚獠好男色的名声很快流传出去了。   竟然无人怀疑。   姜姬听说后,心情有些糟。   蟠儿没有说话,因为他得到了另一个更糟的消息:最近奴隶商人开始收买各色清秀男童了。   这也是上有所好,下必盛焉的恶果。倒不全是为了送给她,而是现在戏玩清秀男儿成了一件流行的事,无论男女,出行或宴客时身边有一二俊美少年都是很涨面子的。   她听说已经有世家少女喜欢在身边放一二小童了。   她已经打算尽快处理掉白清园了,蟠儿已经洗白,他留下也没用处了。虽然还想知道蒋胜想做什么,但没了白清园以后,蒋胜没有后招,说不定更容易露出马脚。   但白清园现在离开,只怕不等他回到家就会沦为他人的禁娈。人人都想知道,曾令公主心折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什么滋味?   白家可护不住他。   在她还没有想到办法之前,龚獠又来了这一手。   一个公主还不够,再来一个权倾乐城的龚大夫,这个男童的“销量”要更好了。   “……让人去街上说,龚大夫父子一脉相承,不喜清秀少年,只喜健壮男儿。”她道。   “……”蟠儿有点犹豫,“行吗?会有人信吗?”   “道大夫肥壮,肤似羊脂,卧似堆云,御女心力不足,男儿臂健有力者,方是心头好。”她记得听龚獠说过他爹给了他一个管着他的黑叔,是山中猎户,有一双猿臂,力气极大。   “传几个香艳故事,不可太详细,只稍稍点透,让人再三回味方解其意为佳。”她轻声道。   在现代见多了谣言大战,最让人相信的就是说得最少的,能证实的部分全是真的最好。   蟠儿心领神会的去了。   一天不到,街上的流言发生了惊天逆转!   “我好壮男?!”龚獠本来敞怀赤足在屋里吃饭吃得正香,就听到下人在门边小声学话,看他进都不敢进来的样子,龚獠气急反笑:“你又不壮!怕我做甚?”跟着反应过来,“黑叔呢?!”   下人小心翼翼的说:“黑叔听说后……就带着行李和干粮跑了,说回合陵了……”   主要是流言似乎……好像……仿佛……说的跟真的一样。   等龚獠听人把街的流言复述一遍后,觉得也不能怪黑叔听了就跑。   他命人去追阿黑,带上钱、干粮和行李,还有给他爹的信。   “追上黑叔之后,一定要把他劝好,就算不想回我这里,也一定要回我爹那儿。千万别一气之下就跑回山里去了。”龚獠千万叮咛后,才让随从带着信走了。   流言虽然来的蹊跷,但效果却是一等一的好,比他喜欢少年的流言效果更好,过了几日,已经有自认力大无穷的人上门“自荐”了。   龚獠笑了一笑,命人仔细鉴别自荐的人,有好用的就留下来好了。   他进了宫,就听公主说起顾家也给她送礼了,更多的金银,加俊美少年十二个,来的第一天就替公主跳了折腰舞。   “大夫,他家送了你什么?”公主像在交流什么一样问他。   他也就绘声绘色学了一遍,什么奇石,宝玉,隐士死前著书等等。   公主听着就没了兴趣,“怎么净是这些东西?”   龚獠笑道:“我今天来之前听说顾家又给我送了三个壮汉。”说完,他就看公主神色,见公主露出笑来,不由得大叹:“公主,何故作弄我!”   姜姬“承认”得很快,等她说完原因,龚獠的神色就变了:“公主如此悲天悯民,是我狭隘了。”   “虽然不至于因此禁绝了奴隶商人,但好歹他们也少了一个理由去做这种事。”有利益、有需求才有市场。不客气的说,大半的奴隶商人做的都是王公世家的生意,普通小百姓顶天能买上几个奴隶就恨不能用一辈子,把奴隶当消耗品去消耗的,只有钱多的没处花的人。   龚獠道:“樊城的粮价已经涨上来了,乐城的粮价也涨了。”   姜武在涟水设卡的事是经他的手去办的,他自然知道公主此举是冲着谁。但为什么以前的大王没这么对樊城?以前的樊城太守也不至于个个都跟大王一条心啊。   那当然是因为樊城与乐城太近了,两城互为唇齿。   “那就在乐城和樊城之间也设一道卡。”她道。   龚獠一听之下,就想劝阻,“公主,这样做,太明显了……”好像大王已经信不过樊城一样。樊城里还有七万兵不知去向,连在谁的手中都不知道,万一其中有亡命之人呢?   “就这样做。”她说。   龚獠不想冒险,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公主想把整个鲁国的大城小城都给拖到一个局中来太冒险、太激进、太不稳妥。   当然,对他来说,他并不需要把其他各城都收到自己掌心——他怕自己撑死。   从田家助朝午王开始,他们这些世家最大的野心也就是莲花台与乐城,能在这个小城里称王称霸就行了。   可能这就是他与公主姜幽的不同之处。他佩服姜幽的野心,但更畏惧她的野心会带来的改变。因为那可能是进步,也可能是毁灭。   为了不召至毁灭的结局,他宁可不要进步。   他见劝不动姜姬,干脆托辞逃了。之后有几天都避而不见,等他再跑到莲花台来时是听说姜大将军已经在乐城与樊城的官道上设了三个关卡了!!   “公主!为何如此莽撞!”龚獠痛心疾首,还有些不被尊重的不快。他到底已经是大夫了,有自己的尊严,他以为他和公主之间是有默契的,他们都在互相尊重彼此。不然他一个八姓后人,何必对公主步步相让?句句听从?   除了公主能给他如今的地位之外,更因为这个地位不是虚名。   公主是真的给了他权力的,他这个大夫可以号令百官,除了看不到奏表,摸不到税赋,不能对国事发表意见之外,他确实是百官与莲花台沟通的桥梁。   但公主这回做的就像是在告诉他,他的权力在她面前只是梦幻泡影。   就算公主是莲花台的无冕之王,她也不能如此忽视他!   他离不开公主,公主也离不开他。   他很确定一件事:目前,公主并没有一个更好的人选来代替他。而他也会确保这件事不会发生。   她扶持姜奔与蓝家,他就让蓝家成跳梁小丑,恶名远播。   她想让大王聚拢天下贤才,他就令这些贤才自杀自灭。   他并不想冒犯公主,但也不容许自己成为公主用过即丢的人。   “大夫息怒。”公主笑意盈盈,倚在他身边再三致歉,却不提让姜武回来的事。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是公主,以后行事,千万三思。”只要一想就知道只怕这是姜大将军在离开前就商量好的,只要在涟水设卡后,第二步就是在樊城与乐城之间设卡。所以,其实公主那天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通知”他一声。   不然短短几天,关卡怎么就设起来了?要知道设卡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想通这个,龚獠暗自心惊。他自认不是见识短浅之人,却次次都看不透公主的布局。如果不是公主当真智绝天下,就是公主……另有谋士。   此人是何人?   又藏在何处?   金潞宫里,龚香在殿中缓缓踱步。自从龚獠常常到莲花台来之后,他就不能在白天出殿了,坐久了起来,只好在殿里散步。   “阿悟,你看突豚什么时候才能想到来这里查探一二?”他问身后的阿悟。   “你要跟他相认吗?”阿悟反问他。   相认?   龚香想了想,笑着问他:“你说相认后,突豚是想杀我,还是想救我?”   阿悟说:“他会跟你联合,先制住公主,等公主无用后再杀你。”   龚香笑了,深深的长叹一声:“你看,这世间可容我之人,仅剩公主了……”公主早就料到,所以才不担心把合陵龚家的人招来后,他们会联合起来干掉她。就算他没有受刑,龚屌、龚獠父子难道就会甘于人下,继续听他的号令吗?   乐城龚家与合陵龚家,早就不能相容了。   正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八姓龚氏,所以也只容得下一支龚姓而已。   羊峰与年惜金绕了许多路,花费数倍时间,终于快到乐城了。但他们却惊讶的发现从乐城到樊城的一路上多了好几道关卡。   年惜金慎重道:“看来,樊城果然有异!”   “大王枕戈待旦,可见一般!”羊峰也做如是想。   二人因为不是乐城人,在途中受到许多盘问。因为快到乐城了,年惜金与羊峰商量之后,两人就自报家门。   一听是六百石,对他二人的盘问就少了。   二人趁机打探,将士们也不隐瞒,道:“樊城藏兵十万,历来都在太守手中。自蒋彪失踪后,这十万兵就不翼而飞了。我们将军特意去查看,只见三万人,余下七万不知所踪,樊城人说是已经遣散了。”   年惜金立刻发现问题:“若是七万人真的遣散了,各城应该早有消息!”   这不是七万流民,是七万名士兵!正兵归乡,哪里是如此悄无声息的?   “对啊,我们大将军自然也看出有异,知道他们在说谎,可樊城上下如铁桶一般,我们大将军也无法可施,又不能打!”那个小将还有些不忿,道:“大将军禀告大王后,大王只得命人设卡,以防万一。”   万万没料到樊城对大王竟有二心……   二人忧心忡忡的离开了。羊峰在车里说:“樊城就在乐城左近,中间既无天险,也无重镇,一旦发难……”   “大王危矣!”年惜金重重的捶了下腿。   乐城已经是流言纷纷。   姜良来到姜姬面前,笑道:“公主,已经有半数人向大王表了忠心,愿与大王共敌樊城!”   自从设卡以后,乐城人心惶惶。普通百姓自然担心樊城真有不轨之心会打过来,世家中则开始站队了。没有任何意外,他们都站姜旦。   大王,是大义所在。   何况樊城群龙无首,胜负难料。   不说还没有打过来,就是真打过来了,他们的忠心有没有到替姜旦挡刀子的地步还是未知,说不定到时往地上一跪,求大王招降(投降)的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但至少现在、此刻,众人会向姜旦涌来,会支持他,会摒弃“前嫌”。   龚獠此时才知公主此计不在樊城,在他。   她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是他在背后搞鬼。   但她不在意。   或许……不值得她在意。   她破了他设下的重重障碍,把大王送到了乐城人的手中。   “危难之时显忠心……”龚獠闭上眼。   大王得到民心了。经此一役,不论结果如何,大王身边注定会聚集起无数有志有识之士,这些人注定会为公主所用。   他不是输了一招,是输了半局,乃至输了整盘棋。   随从来报:“顾家求见。”   “让他们滚!”龚獠怒喝道。   龚家门外一辆毫不起眼的车上正是顾家子弟,他们听到龚大夫不肯见他们之后,更加惊慌失措。现在街上的流言听得他们害怕!   真的吗?顾家真有不臣之心?   但不管是真是假,在天下人的嘴里,樊城已经“叛逆”了。   “我们怎么办?怎么办?”顾氏子弟连声问从人。   “逃吧……我们别回去了……”从人脸色煞白的说。   “逃?”顾氏子弟显然不愿意。   从人问:“难道……真要反?”他眼珠乱转,盯着主人惊疑不定。   “不不不!”顾氏子弟连忙摇头,“顾氏不会反!这是谣言!是污蔑!”   他坚持要回樊城问个究竟,他也担心顾家还不知道这件事,顾家被人蒙在了鼓里,是别人意图不轨,陷害顾家。   悄悄离开乐城后,他们赶回樊城。一夜停车歇息后,早上起来,顾氏子弟发现车和从人都不见了,身边只有一个包袱。   他知道从人害怕顾氏真有反心,逃了。他没办法埋怨,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顾家是不是真的手握七万兵马准备造反。   他不信。   但街上的人言之凿凿。   ……由不得他不信。   他靠两条腿艰辛的回到了樊城,却惊讶的发现樊城城门前都是人。都是拖家带口,举家搬迁的人,他们车马碌碌,惊慌的往外逃。   他们大多搬到了就近的涟水,也有人担心涟水也不安全,坐船顺流而下,有的去了肃州,有的去了通州。   樊城,已经半空。   难道,樊城真有人有反心吗?! 第299章 人尽其才   顾釜, 字观澜,人称顾二, 他有一把引以为豪的长须,养得比儿子都精心,至少他不记得自己儿子长得多高,却记得自己这把胡子有多长。   这么一个平生以养胡子为已任的人,在一天大早上冲进他叔叔的寝室, 吓得他婶子差点摔到床下, 不由得他叔叔不紧张。   “你爹怎么了?”顾朝一边披衣一边紧张的问。   这么问也是有原因的。顾朝排行第四,前面三个哥,两个是幼时夭折, 都没活过八岁。剩下那一个又因为父母小心翼翼的捧着——生怕再死一个, 结果养得太娇了。   顾釜的爹,顾九, 小名就叫娇儿,而且一辈子没起大名,顾九这个名字是街上一个老人随口起的。   在顾九出生前, 顾家老两口已经心力交瘁,千方百计的找人想办法。于是就有一个高人替他们出主意,高人道这是阎王爷盯上你们这一家了,所以咱们要骗过阎王爷。   第一,找个不认识的人给你儿子取名。历来取名的都是父母,不让你们家人取,找个外人取, 阎王爷就不知道这是你家的孩子了。   第二,排行不能照着往下排了。你们前面死了两个孩子,这个按排行是第三个,这不行!只要不排第三,阎王爷想勾魂时就该糊涂了啊,哎?这个孩子不是顾家第三个孩子啊。那他不就不勾他的魂了吗?   顾家两老死马当活马医,结果顾九就这么……活下来了。他平平安安过了八岁生日后,顾家两老就把那个高人当真高人看了。而顾家老四出来前,他们又去问计,高人说这回不要紧了,阎王爷记着的还是顾家老三呢,他还想不到勾老四的魂,放心生吧。   正如高人所说,第四个孩子,顾朝平安落地,平安长大,后面……顾老太太也生不出来了,顾老爷子屋里的姬妾接力,生的小崽子一个一个往外蹦,满院孩子吵得顾老太太头疼。   那高人姓黄,自那以后,如云鹤般渺无踪迹。   顾九前半辈子靠父母,后来靠弟弟,现在是靠儿子。   顾釜从小就是顾朝带着启蒙,从小就知道要孝顺自己爹,因为爹要靠他养,爹什么都不会,爹弱质纤纤,吹个风就着凉,动不动就捂住胸口脸色发白说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天在床上躺着。   而顾朝这个弟弟从小就把哥哥顾九当弟弟照顾,等到他长大,成家接过顾家的担子后,更是把顾九当儿子照顾。   顾釜:“我爹没事。叔父,我有事跟你说!”   顾朝:“你是不是又气你爹了?”穿好鞋起身往外走。   顾釜:“我爹真没事。叔父,你听到外面的流言了吗?”   “听到了。”顾朝,“先看看你爹去。”   顾釜:“他真没事!”   叔侄二人在顾九床前继续聊。   顾九觉轻,醒了就不容易睡着,合衣坐着听他们说话,听天书似的。   顾朝:“外面的流言你不必去管。”   顾釜:“可城外已经有很多百姓搬走了。”   顾朝:“只是一些小民而已,不必惊慌。马、钱、赵、杜这几家可还坐得稳当。”   “他们那是走不掉!”人离乡贱,对世家尤其如此。他们在樊城经营数十代才得到了现在的地位,换一个城市就意味着重新开始,不是谁都有这个魄力的,越大的家族就越不容易。   众口难调。   顾釜说的是实话,顾朝挑眉道:“他们走不掉,就只能跟我们顾家站在一起。我顾家当时可只是吞掉了一万人马而已!”   用兵一时,养兵千日。蒋家在的时候,这么多兵马都由蒋家去养。不过那时整个樊城的钱也都在他们手中,除去每年需要贡给乐城的三瓜两枣之外,剩下的尽入蒋家囊中,何况乐城蒋家可不能光明正大的蓄兵,他们占住樊城,未尝不是图这里的兵马。   亏得先王智机,把蒋家上下屠了个干净。不然哪怕留下一个蒋氏子孙,以蒋氏在樊城的根基,只要登高一呼,乐城与大王就睡不安稳了。   就算现在顾朝也摸不清蒋家在樊城到底藏了多少兵。在蒋彪不见之后,顾朝找到了军书,依卷中所载姓名,与其他各家分了这十卷兵马。   但仅此十卷,也不过才七万人而已。他们怀疑蒋家另外藏有军书,只是不知在何处。   这七万人,还给姜大将军三万,仍余四万。顾家占一万,马、钱各占三千,赵、杜各占两千。   但这一万人够干什么?听说姜大将军从会走路就会执矛杀人了,习得一身武艺,悍勇非凡!   顾家当时吞兵只是……一时贪心而已。只是想在大王派来新太守后能保住自身。当然,如果能占些便宜就更好了。   但现在他们显然是骑虎难下了。   顾朝却只能撑下去。因为只有顾家藏匿的兵马最多,剩下四家都可以向大王认罪伏首,唯顾家不行。   除非,顾朝自认其罪,舍他一个人的头,替全家买条性命。   但这头也不能随便给出去。总要找一个合适的人送出人头,那人要保顾家万全,他才能甘心去死。   叔侄二人说来说去,旁边顾九别的没听懂,倒是听出了顾朝有舍身之意。   顾釜有另外的主意:“叔父不必现在就急着下决定。我去乐城!”   顾朝:“你去干什么?”   顾釜:“现在乐城是个什么情形,顾家一无所知。我去看个究竟,叔父再下决定不迟。”   真要舍命,叔父活着比他活着有用得多。他是嫡支嫡长,他的一颗头,也不比叔父的差。   顾朝不舍得,叹道:“你爹还要靠你呢。”   他当然也听出了顾釜的决绝之意。   顾釜笑道:“说不定不必呢?叔父没听说吗?公主爱少年,大夫爱壮男,我虽不是少年,也不是壮男,但未必就全无生机。”   “胡说八道!”顾朝骂道。   “浮云散去,星星月亮都露出来了。”   金潞宫中,龚香指着朗朗晴空对姜姬说。   二人正在谈论樊城的事。樊城百姓外逃,对姜姬来说是个好消息。   虽说她不会让这场仗打起来,但万一打起来,她也不愿意看到太多百姓受伤。   而且,现在各城外的田地大多荒芜,这些逃难的百姓如果没办法入城安家,最后的落脚点只能是城郊村落。虽然对他们来说是件坏事,但她更愿意看到百姓重归田园复耕,而不是都挤在城里,以每日无所事事为荣。   就比如现在的乐城。   经过将近两年的努力,乐城的人口统计已经出来了。因为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各项指标都是照着她的要求去做的,也让她对目前各城的职业分布有了一个最直观的印象。   印象就是:读书人多了真不是好事!   都去读书了,就没人做事了。   不管是商人也好,手艺人也好,家有余财的小地主也好,大地主也好,他们认为合适子孙做的最好的“工作”就是读书,做个读书人。   于是,鲁国有很多的读书人。乐城有将近六成的人都是,他们以此为业,以此为生,以此为荣。   这六成的人平时做的事就是读书、写书、议论。   读别人的书,写自己的书,然后与人谈论。   这些书有价值吗?从思想上说,当然有价值。   她每日都让人收集市面上的新书,在其中发现了很多远超过这个世界的思想萌芽,让她非常惊讶!   从微观到宏观,从民生到吏治,从本我到超我,甚至有关于现在的政治生态,大王与公卿,皇帝与诸侯之间复杂又互相平衡的关系,全都有人分析,有人著书,当然也会引起讨论。   她甚至还看到了天体说!有个叫放翁的人认为人每年在同样的时间看到同样的星象,不是星星围着我们转,而是我们在转,星星是不动的,他用自身当比喻,称他转一圈,正面对着星星时,能看到星星,转过去背对星星时就看不到了,所以很有可能,恒星亘古不变,从诞生之日起就立在那里。因为千百年来星星都是那几颗,先人看到的星星和我们看到是同一颗,所以星星是永恒的。然后我们看不到星星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运动。   虽然很模糊,但他的观点综合一下,几乎已经摸到了公转、自转的门槛。这还是在没有望远镜的情况下,他自己的猜测,无限接近事实!   有时她觉得人其实千百年来没有变化,进化的是人类手中的工具。   如果给放翁一架天体望远镜呢?   限于工具,他的才华才无法施展。   这些书有没有价值?有,有很大的价值。   这些思想如果消失了可不可惜?可惜,非常可惜。   那鲁国现在需要这些书和先进思想吗?   不需要。至少,它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鲁国需要外御强敌,所以它有了士兵与将军。   它需要养得活百姓们的粮食,所以它需要农民与肥沃的土地。   它需要管理百姓,于是要有官员。   它需要一个头领,让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看,于是有了大王。   现在鲁国只有这么多人,她只能按照轻重把百姓赶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引导他们去做她需要他们做的工作。   她需要读书人,但能用得上的最多的其实是小官吏,不需要饱读诗书,不需要发明天体说,只需要识字,会记数,会表达,有一定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动手能力就行了。   所以看到近六成的读书人,她想的只是从中能选出多少合格的官吏呢?至于剩下的,最好能去做点有创造性的工作,种地也行,打铁也可以,织布、纺纱等等。   不要空谈,做点实事。   但她不能这么对乐城的居民。她只能颁布市场令,给匠人、手工艺人、商人更多的优待。至于读书人——   “我想举办几个比赛,最后一场就在大王面前举行。”她说。   龚香好奇,“什么比赛?”   她说:“术数。”现在的数学、几何、物理、统计都是一类,没有细分。   “初赛就比看谁能成功计算出乐城的人口性别比、年龄比、成年人成婚年龄比率,幼童诞生比率。”人口统计时她想知道这个,龚獠说做不了,太不可思议了!没人会算这个!   好了,现在她手中至少有乐城的人口总数和职业分布了。   至于这些书生怎么接招,自从她看到那么多天马行空的书之后,觉得不能太小看古人。   “复赛算乐城附近的荒地的面积。”   “决赛就比一比看谁能计算出从乐城开始修官道,如果并行六十架马车需要路面多宽;如果十五万人排成方阵,队伍要想在最短时间内通过一百五十里的路程时,需要排列的行数与列数;如果十五万人行军四个月,每人每天所需干粮与净水是多少,补给的间隔是多少。”之后再比什么,等她需要了再说。   龚香喷笑,他可是知道在龚獠搞什么人口统计时被公主难为成什么样了。   原来公主还没放弃,这回又叫她给想到一招。   “公主,此计甚好!”   乐城北市近来很热闹。   一半是因为从樊城涌入的流民,他们聚集在城门口附近,因为没有住所,只好沦为流民。   一半则是因为城门口贴的告示,有一个官员每天都会用大嗓门把告示上的内容喊一遍,于是人人都知道了大王出了几道难题。   “……乐城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一个人奇怪的说,“大王干嘛想知道这个?”   “这是题,大王出的题而已,你往下看。”   那人接下往下读,“每年有多少孩子出生?男孩多少?女孩多少?”   “下面还有呢,还有每年有多少人成亲,男人几岁,女人几岁……”   “还有还有……这个,老人去世时的年纪……男人多大,女人多大?”那人奇怪道:“这都什么跟什么?这怎么可能知道?!”   旁边一个青衣男子喃喃道,“这不是比数吗?”他从这个告示牌走到那个告示牌,全都看了一遍后发现,竟然全是比数! 第300章 虚实之间   田分提着衣袍一阵风似的跑回家, 快的连门边的小童都没发现他回来了,等听到屋里翻东西的声音, 勾头一看,“哥哥,回来怎么不喊我?”   小童提着一壶水进来,见田分已经趴在案几上算开了,他心里喊糟, 也不敢靠近, 静悄悄的退出去,跑到廊下的角屋前小声喊:“田叔,田叔, 哥哥回来了, 又在算数了。”   田叔年约三旬,是田分的管家, 也算是他半个长辈,田分离开家后就撒欢了,再没有父母的管束, 每天都可以尽情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撒欢了没事,家里这二十几个人吃喝拉撒要有人管,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虽说够田分胡来一辈子的,但也不能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于是田家就请了一个分家的长辈过来看着田分。虽说是长辈,但既是分家的人,又家中贫困,所以在田分这里只能算仆从而已。   田叔道:“又算上了?这一算又是几天不吃饭不喝水。唉。”他叹了口气, 但也不敢去劝,田分的父母长辈都劝不动他,他也不必去费这个事,道:“将陶瓮装满清水,篮子里放些饼,摆在门边,他什么时候饿了都有东西吃就行了。”   田分这一算,废寝忘食,足有半个月足不出户。   外面已经为大王这次的突发奇想而沸腾了。   百姓津津乐道,盖因大王这次出的题很有趣味性,虽然没几个人能明白大王的题里什么是“比率”,但前半题每个人都能看懂。   乐城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老人?多少孩子?每年多少人成亲?多少个孩子诞生?多少人去世?   普通百姓当个游戏玩,士子们却觉得这里面似乎大有深意,于是上上下下都为大王出的题开动脑筋。   街上似乎随处可见小孩子结伴一边走,一边指着行人数数,一人数男人,一人数女人,一人数孩子,一人数老人。   “45、46、47……”一个小童摇头晃脑,他牵着另一个明显是兄弟的小童,他在数街上的女人,但数着数着就糊涂了:“这个姐姐……刚才好像数过了……她又走回来了,哥,怎么办?”   他哥哥就说:“那就不要数她了。”   弟弟发愁:“……可我不记得我每一个数过的人,万一数重了怎么办?”   另一边,一个小童盯着路边一个坐在车中的女人,她戴着面纱和帽子,看不出年纪,小童看了半晌,终于上前问:“姐姐,你有三十岁了吗?”   女人笑了,解下面纱让小童看,“你看我多大年纪?”   小童害羞道:“姐姐一定不到三十!”   另一边的茶馆里,几个士子也在争论。   “为何十岁以下是童子,三十岁以上就成老人了?这个设定不合理!”一个年轻人气愤道,“我觉得五岁以下为童子,四十岁以上为老人才合适。”   “我觉得大王考虑的是十岁以上的人大多就已经成熟,男子出精,女子怀红,而十岁以下的少年却还未成熟。”另一人道,“至于三十岁……这个倒确实是有些早了,有的还没的抱孙子呢,怎么能算老人?我觉得应该以家中是否有第三代出生为界限。”   “你们都错了。”第三个人往窗外一指,“你们看那个角夫,看他多大年纪?”   路边一个背着麻袋的角夫躬背弯腰,他晒得色如焦糖,瘦得肋骨都能看出来,可他背上负着两个大麻袋,至少两石的东西,他一步步向前走,胸膛用力鼓起,汗如雨下。   “他能背得动两石的东西,应当是壮年。”一人道。   “你们看他的脸,觉得是多大年纪?”   角夫的头发沾满灰尘,乱蓬蓬的在头顶挽了一个髻,他满脸皱纹,两腮寡瘦,胡须花白。   “若是看脸,只怕要有五十了。”另一人道,“不过他还这么有力气,所以我猜他不足三十。”   “正是如此。”第三人击掌道,“大王此举大有深意!他以三十岁为线,看得并不是我们,而是这些百姓。百姓衣食不足,每日辛苦劳作养家活口,自然寿命不长,你们何曾在街上见过许多六十岁以上的角夫?三十岁以后的角夫,已经步入了老年,他们的体力下降,要干更多的工作才能养活妻儿,他们能再活十年就已经是天幸,何况二十年?三十年?我们养尊处优,家中老人活到九十、一百的也不少。若我们为准,那不是在欺负这些百姓吗?”   “明兄高见!”   “大王果有深意!”   最开始发问的士人说:“依明兄所说,那大王的其他问题也是有深意的了?”   “自然如此。”付明,长山人士,他游学到乐城后就在此定居下来,已经有十年了,这十年他看过蒋家兴衰,看到两代鲁王,他对如今在位的大王,有着更高的期待!   “大王神智天成,非凡人能及!”他目光炙热的说。   田分胡子拉茬的从屋里出来时,正是半夜。他坐在屋门前的廊上抱着陶瓮喝水,抓着干饼大嚼。吃完不够,又趁夜摸到灶间,把灶捅开后,四处翻面翻酱翻菜。   这闹耗子般的动静很快把家里的人给吵起来了。   田叔披着衣服,举着灯过来,看他正打算直接挖着豆酱吃,连忙上前抢下道:“这么吃你会咸死的!我喊人给你做饭,好了,你去屋里等着!”   田分咽了口口水,那酱闻着好香!他依依不舍的回去,不过一会儿功夫,田叔已经端着一碗荷包蛋过来了。   大半夜的,煮粥、炙肉都来不及,水蛋最快。粗役一口气打了十几个蛋下去,满满的一罐子,调了酱下去,又放了一把葱花,闻着就香。   “先吃着,让他们给你做面去了。”田叔说。   田分吃完一碗又盛一碗,等面上来时,他已经把一罐子荷包蛋连汤全吃了,还想继续吃面,田叔拦住他说:“先歇歇,过会儿再吃。”   田分听话的点头,迫不及待的说:“叔叔,明天把咱们家的人都分一分派到东南西北四市去吧。”   “干什么去?”田叔问。   田分说:“我不知道这几个市的人到底有多少,让他们数一数回来告诉我。”   田叔问:“是不是大王出的题?你算出来了?”   田分摇头,激动的眼睛都在发光,“我从没算过这种题!”   田分是田家怪胎。   他开蒙早,启智快,少时还有天才之名。但很快父母长辈们就发现他的兴趣是术数,甚至为此荒废诗书乐礼,一门心思都钻在术数中。   不管父母如何管教,也没办法把他纠正过来,只好随他去。   等到田分十五岁的时候,家中开始准备替他议亲,这时他与家中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他从不愿意听从父母的安排,不管去走亲访友,还是与同辈人结交,他只愿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成亲算是父母长辈的最后一招了,觉得他以前是小孩子,等成了亲,有了妻儿,应该就会懂事了。   他们田家与当年的八姓田家没有关系,特别是在八姓田氏被蒋、赵联手干掉之后,他们这个田姓更是夹着尾巴做人,甚至有几年他们出门都不敢对别人说自己是乐城田氏,生怕跟另一个更显赫的田氏扯上关系。   因为当年的祸事,田家虽是池鱼,却也担心遭殃,所以当年之后就悄悄的、逐步的把家中产业慢慢移到别的城去,几代经营下来,虽然辛苦些,但也能支撑得住。   但问题就是这样一来,家中产业要找人看管,家里人就必须要轮换着出远门,一去就是两三年。   家中子弟虽说都觉得这是个苦差事,但也没人推辞,因为出去管产业也是个进项,更是替家中出力。有名有利有责任,为何不去?   田分不去。他虽然喜欢术数,却不喜欢跟账本打交道,更不愿意去跟人纠缠那分厘钱钞,他知道自己如果真去了,早晚会因为厌烦而毁了家中的产业,索性不去。当他在家中说出可以不姓田这种话之后,他父母就知道这个孩子必须放弃了。他不能为家族所用,一心只有自己,太自私了。   于是,父母就将田分送到这里,给他仆人、钱财和一些产业,够他糊口。但他的事,田家不会再管,他也不必再登田家的门。形同流放。   田分却如鱼得水。   “大王只给了一个总数。就是乐城现在的人口数,但这里面却不止是我们。”田分指着自己和田叔,“还有他们。”他指着外面正一脸茫然的粗役,抬起的脚也不知该不该放下,“……我来拿罐子。”粗役道。   田叔看了眼粗役,又看了眼田分,“不可能吧?”他惊讶道,“不会还有使女吧?”   田分笑道:“城外流民都有呢!”   大王竟然把这些人也算进乐城人的总数中了!   田叔不解的笑起来:“这是为什么?大王此举何意?”   “不知道,但肯定是有含意的。”田分说,“还有,所有人都没发现!大王要的其实不是一个真数,而是一个比数!”   自从他听说街上真有人想把城中的人给数清后就笑了。   大王此题,只有他能答得出来!   刘竹站在南市前,对刘箐道:“就从这里开始吧。”   “这样真的行吗?”刘箐问,“这不算蒙骗大王吗?”刘竹说他们只需要选定乐城中几处世家聚居地、百姓聚居地、流民聚居地、商人聚居地,从这些聚居地选中其中几条街来计算大王的题就可以了。   刘竹摇头,“大王要的不是真数,而是虚数。”他说,“所以我们选人数最多的街道和人数最少的街道,以及人数中等的街道,将这三条街道的人数进行综合,就可以得出一个虚数的答案。”   “这个虚数不是真数,但他同时也是真数的映射,可以代表真数。”刘箐道,“这个我懂。但大王难道不是想知道到底有多少男人、女人、小孩吗?”他觉得大王可能不会满意。   “如果大王不高兴,我们再来一回就行了。”刘竹说。大王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兄弟必须走在所有人前面。   龚獠问随从,得知现在街上人人都在思考大王的题,不由得长叹一声。他沉思片刻,对人说:“把庄公请来。”   既然公主远胜于他,他又何必吝啬这点面子?   他会送公主一份礼物,希望公主看在礼物的份上,不要太记恨他的小过错。 第301章 秋季   秋天到了。   天气还是很热, 龚獠每天给姜旦上课时都要出一身汗,看他这么辛苦, 姜旦很过意不去,所以特意准备了很多甘凉的水请他喝,而且一看到他出汗就催他喝水。可惜龚大夫总是拒绝……   “先生,这水很凉的!你喝了就不热了!”姜旦推推案几上的陶杯,这是公主命人烧制的。   龚獠不好意思说他不习惯在宫里方便, 太累……不是, 是不能在大王面前失仪。他摇摇头,正要说话,姜智进来说, “大王, 刘竹兄弟求见。”   龚獠就告辞了。他走出北奉宫,看到宫阶下有一群人正等看见大王。他们无不踌躇满志, 都期待着能一展所长,被大王赏识。   哪怕大王只是个无知孩童。   龚獠走过,刘竹、刘菁两人看到, 连忙示意众人,“是龚大夫!”   众人向龚獠行礼,目送他慢慢走远。   此时姜智从殿中出来,请他们进去。   刘竹叮嘱刘菁,“谈话尽量浅显,如果大王不感兴趣,就立刻转变话题, 我们进来一次不容易,不知下次见到大王是什么时候了。”   刘菁点点头,“我懂了,大哥。”   现在见大王一次并不容易,因为有太多的人想见大王了。而大王还要学习,他也不喜欢见人,一旬之内,也只有五六天时间。这更令那些人趋之若鹜。   龚獠更加下定了决心。   他回到家,找人来问:“庄公今日可开口了?”   下人摇头。   庄苑已经发现龚大夫并不想帮他。可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争之力的。如果他真的无关轻重,龚大夫又何必把他关起来?这正好表示他的话还是能起到作用的!   他被困到心焦,困得快疯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他要让龚獠后悔这么对他!   在龚獠终于命人请他过去之后,他就知道机会来了。庄苑的做法就是不跟龚獠说话,不管谁来他都不搭理。他用沉默来向龚獠抗议。   “庄公,今日与我一同上街去吧。”这天下午,他听人说龚獠从莲花台回来了,就知道他还会让人来看他,他坐在屋里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仿佛在出神,却感觉得到门口有个小童在窥伺。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童跑了,他知道龚獠就会知道他还在坚持。   他想看看龚獠到底能多没有良心!他就不怕天下人的报应吗?他这么对他,天下人早晚会知道的!   小童走了没多久,他就听到了龚獠的脚步声,脚步声虽然沉重,却缓缓而来,仿佛他什么时候都不着急,也不紧张害怕。   庄苑的心却早就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结果龚獠没有再坐下劝他,而是请他到街上去。   街上的人很多,人声此起彼伏,摩肩擦踵。庄苑重回人间,觉得这份热闹格外亲切。   龚獠却引他去看路边茶棚、茶舍中的人。   竟然全是士子。   而且街上的人也太多了,好像整个乐城的士子都跑到街上来了。他们要么成群结队,要么就目光大胆的盯着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上指指点点,口中还念念有词。时不时有人跺脚大骂:“又数错了!”   “完了!我刚才数到哪儿了?”   有人哭就有人笑,庄苑稀奇的看到就在刚才,一个跑过去的士子明显遭遇大变,失魂落魄的,而街边一座茶舍中几个坐着的士子不但不同情他,反倒大笑起来。   “还真有人打算数清楚啊?他打算数到齿摇发白吗?”   “愚蠢!愚不可及!这明明是一道大王的考题!答题凭的应当是智慧!这种想数出来走捷径的都不该羞愧!”   “马兄,马兄,他们真的走的是捷径吗?哈哈哈哈哈!”   这种做派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庄苑不解,为何这些人耻笑一个可怜人,周围的人却都不以为意呢?   乐城士子都是这种性情吗?那此地的人也太可怕了!   “庄公,不要误会。”龚獠见他已经面露奇色,接着就把他领到了城门口,这里更是人山人海,还有更多的人正从城外涌来。   大王出题的事已经从乐城传出去的,别的城中的人听说后也都想挑战一番,时间越久,传的越远,声势越大。   可能由于乐城与樊城之间的紧张气氛,大家都需要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   龚獠他们挤不到告示牌前,而旁边早有机灵的小童背下了告示牌上的所有内容,见到他们,特意上前说可以告诉他,只是需要付一些报酬。   龚獠付了两个钱,小童清了清喉咙想背,周围立刻涌过来一堆没掏钱想白听的人,小童不想让人家占便宜,带着龚獠他们跑到远处,可惜还是有人跟上来,小童没好气的瞪了那些不要脸的人一眼,大声的把题目清楚的背了出来,还送了几个消息。比如现在刘家、田家都有人宣称已经解出了题,还有人说已经算出了半个城,他愿将这半城之数相赠,只要另一人告诉他剩下半个城的数就行。   “男人?女人?”庄苑听完,气得发抖,“大王如此儿戏,龚公是想戏弄某吗?”   “……”龚獠张张嘴,打消了解释的念头。何必给这蠢才解释这其中的深意呢?就让他继续自大下去吧。   他叹道:“不管这题是否可笑。庄公应当看到,大王已尽得民心!”   庄苑哑口无言了。   这也让他更不忿了。   他想起庄家在双河城数十代兢兢业业,不敢懈怠。是谁保护了金溪与金河数百年的安康?又是谁一直以来对姜氏忠心不贰?可换来的是什么?而王座上不过是一个小儿和一个蠢妇就能任意摆弄他们!   他落下泪来,“苍天啊!你何其不公!竟令这小儿骑在我的头上!”   他怒指莲花台的方向,立刻引起了旁边几个士子的不满,他们对庄苑怒目而视,见庄苑不像是要道歉或解释,一人就越众而出,先深施一礼,然后就问:“敢问老翁,刚才所言小儿是指谁?莫非是指大王?”   庄苑怒哼一声,“有何不可?”   士人挑眉:“敢问为何?”   庄苑:“一个黄毛小儿,难道我还说不得?如果不是先王早逝,怎么会让一个不及弱冠的小儿坐上去?他有什么才能?有什么本领?他那个姐姐,不思贤德,只会花钱享乐,难道不该骂?”   几个士子听了都围过来,纷纷嘲笑他。   “不想你这把年纪,竟还如此糊涂!”   “大王是幼,你为长,你可以教导他,却不可以无故责骂他。看你骂得欢还以为有什么能耐,结果是只图自己骂个痛快,其实肚里什么货都没有!”   “大王神智,岂是你这种白吃几十年饭的人能懂的?”   “公主正值青春年华,女儿家娇惯些本是常理,又怎么值得你如此苛责!她可是我鲁国公主!倾一国之力供她享受又有何不可?”   最后还是龚獠硬把庄苑给拉走了,不然他们还要继续吵下去。   就算这样,庄苑也被气得不轻,他回到龚家,被下人扶到榻上时还在喃喃自语。   “荒唐……荒唐……”   “可恶……可恶……”   龚獠在旁边听庄苑骂的话,就知道这一剂药见效了。   之后几天,龚獠一直在劝庄苑,大意就是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王极得民心,公主只是爱钱,又不是什么大过错,你们把钱送来就行了,金溪和金河两座铜矿呢,藏铜不知有多少,难道公主还能都花完了?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又不是你家的钱,对吧?   他这么“直白”,连层遮羞布都不盖的要庄苑“接受现实”,痛快给大王和公主跪下,什么真理、正义,都别想了,我是不会帮你去讨的。是,我知道大王做的不对,公主做的也不对,不过你就忍忍吧,忍忍吧。   庄苑就算本来会忍,在被关了几个月之后没有得到抚慰与希望,反而得来一个“忍忍吧”的结果,他也忍不了了。   他气炸了。   他向龚獠告辞,龚獠听说他要回去,欢天喜地的送他走了,仿佛他来告状被他关了几个月是不存的事,这份轻视和污辱深深的刺进了庄苑的心里。   龚獠很有职业道德的亲自把庄苑送出城,送出去十里后就告辞回去,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他,公主要的那十倍铜开了吗?回去开采出来后赶紧送来啊,以后不要没事找事,拿这种小事出来会闹笑话的。   笑话?   他这几个月只是个笑话吗?   一切都没变。公主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恨她,大王还是会继续纵容她要钱,金溪与金河还是会继续给她产铜。   龚大夫只会奉承大王,根本不会替他们张目。   十倍啊!十倍啊!   他就不信天下人知道了大王和公主的真面目后,他们真能安然吗?   这样一个荒唐的大王,真的值得他们顺从吗?   龚獠看着庄苑的车飞驰而去,不知这段时间的戏做得成功了几分。能吸引一个人向坐在他头上的人发起攻击,要么是他的野心,要么是上位者的愚蠢。   希望他和大王、公主,在庄苑的心目中变得足够蠢。   他叫来人悄悄吩咐:“跟庄家的人说,让他们多多鼓动庄苑和他的儿子,让他们想办法保护‘先王’留给他们的铜矿。”   再给他们一面大旗,助他们一臂之力。 第302章 攻心   庄苑赶回双河城的途中看到很多很多人正向乐城赶去。   他们有的听人说起大王正在召纳贤才, 有的听人说大王出了一个没人能答上来的题,还有人听说樊城意图造反, 挟兵侵犯乐城。   不管这些人听说了什么,他们不约而同的朝着乐城奔去。   庄苑听来听去,心里越来越不舒服。   他离开乐城时龚大夫送了他车马,还有一箱新书,礼物不可谓不重。但他却并不领情, 在他看来, 龚大夫跟大王、公主是一丘之貉,跟他们同流合污。他本以为龚大夫会不同,没想到他只会奴颜媚上!   但他知道大王是错的, 只是他选错了人。那些在乐城的世家都要顺从大王, 但其他的城市肯定不会都是心甘情愿听从大王的乱命。去年大王加税后,今年的税金又多收了。他不信没有人不满!   如果他能多联合几个太守, 一起向大王请命,大王就无法视而不见了。   庄苑在车中后悔不已。他早该这么做了。特意去乐城求人有什么用?还不如他多写几封书信呢!   事不宜迟。庄苑在车里就写起了信,写完后他就叫亲信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出发了。   路过建城, 他特意进城去拜见太守,奇怪的是他命人送了名帖进去后,不多时却又被退了回来,那个门上的人不好意思的说:“怠慢大人,不好意思。我家太守有公务在身,日后会亲自登门致歉,请大人原谅。”   说完, 把他赶下台阶,还把大门关了。   这……这……   庄苑不安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双河城发生变故?   他顾不上再在这里停留,匆匆上了车,买了些干粮就继续往回赶。本来还打算这一路慢慢走,多去几座城池拜访,也好探听一下其他几城的态度,现在都顾不上了。   庄苑走后,建城太守,王玉皱眉问:“真走了?没有再多纠缠?”   下人道:“确实是走了,我们的人看着他的车出的城,没有再转回来。”   “倒是识相。”王玉点头道。他的儿子王建不解道,“爹爹,你不是说这庄公是来解咱们的忧愁的吗?怎么这就把人给赶走了?”他发愁道,“今年的税金据说还是要加……”   大王虽然现在名声很好听,但他这么爱钱,也确实让他们很为难。   王玉道:“你不要小看大王。”   王建道:“我自然不敢小看,不过阿姻说大王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王姻是王玉的幼子,王建的弟弟,年仅十六岁,也有天才之名。他从大王之命去过乐城后,回来就对父亲与兄长说“大王并无出奇之处”,然后就回屋继续高卧了。   对于这高智但懒散的儿子/弟弟,王玉与王建都没什么办法,只好随他去。   但王姻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大王身边必有高人。”王玉道,“不管是大王还是公主,如果他们真的只是爱财,那就没什么好担忧的。怕的就是他们不是爱钱,而是缺钱。他们需要用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所以才会拼命加税。”他放轻声音,叹道:“如果这样,我们就不能明着反对,只能暗中阻拦。不然谁跳得越高,谁的头就掉得越快。”   他教王建,“所以,我们不能跟庄苑有任何关系,也不能支持他。庄苑靠着双河城,早就拿金溪与金河当成自己家的东西了。他以为大王年幼可欺才敢这么嚣张,而他的贪心让他不愿意让步。”王玉笑道,“他死定了。但如果大王真的处置了他,不管原因如此,大王都是因为税金的事‘害死’了一个太守。那大王对我们就该‘宽容’点了。”   王建懂了,说:“那我们不支持他,他会不会……”   “察觉?”王玉道,“他要是能明白过来早就明白了,现在他糊涂着呢,我们这点冷遇是不会让他打消念头的。”   而且,总有其他城的太守打着跟他一样的主意,却和王建一样怕庄苑打退堂鼓,一定会主动去鼓动他。   那他又何必操心呢?   庄苑在建城受挫,但很快就在路边遇到了听说他要经过而特意在此等候的孙家孙菲。   孙家出身江洲,孙菲则是出了名的交流广阔,是很多名门世家的座上宾客,有点什么事,别人都喜欢叫他说合,他的脸面广,别人也都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所以看到孙菲立在道旁,庄苑这心里就定了。   孙菲必定是替他带来好消息的!   两个时辰后,孙菲立在道旁目送庄苑的马车远去,对从人道:“庄公真是老糊涂了。只怕这一去……再见无期了……”   他本意是来探一探乐城的虚实。虽然这两年来大王频频动作,似乎都隐有深意,可他却觉得仍不到去乐城的时机。他一直避着乐城,游走在其他各城之间,奇异的是这些城中虽然都不怎么看得起大王,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难免被乐城牵系。   只看这一点就知道,乐城有大能,以鲁国为棋盘在操棋布局。   他更加心喜了,却也更有耐心了。   他得到了双河城的消息,找人打听过后竟然发现庄苑早在一年前就去了乐城,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怪不得双河城被庄苑的儿子庄谐和夫人桥氏搞得乌烟瘴气。他本以为庄苑要更清醒些,结果今日一见,他才发现庄苑现在满脑子都是要跟大王一争高下的念头。   他已经没有理智了。   为了看到结果,他小小的推动了一把,顺着庄苑的话去话,几番赞成之后,再把他见过的通洲太守、江洲太守的话似真半假的跟他说一说,就把庄苑的野心给激得更厉害了。   可能很快就能看到结果了,孙菲心情很好的坐上车,往建城去。他绕了一个圈,正准备回江洲,路过建城,刚好去见一见王家王玉,那也是个出了名的老狐狸。   “贵客!贵客临门了!”王玉哈哈大笑着出来,抱住孙菲,“芳菲子快请进!快请进!”   孙菲有些不好意思的摆手,“休要再提那个名号!”   孙菲还是个小童时求学于付道,付道是个隐士,名动大梁。孙菲能拜到他的门下,可见其聪慧。付道对孙菲也十分爱护,曾戏言孙家孙菲占尽天下芳菲,称他为芳菲子。   这其实不是付道说的,而是付道的女儿说的。不过传到外面就成付道说的了。付道不好拆自己女儿的台,说自己女儿心仪孙菲才这么夸他,只能自己捏着鼻子认了。   孙菲知道实情,无奈付道之女比他大上十多岁,他只能把她当姐姐看,没办法对她有男女之情,求学结束后就匆匆告辞了。结果芳菲子之名还是传出去了。   他要保护付道之女的名誉,付道自己也认了,他也勉勉强强认了芳菲子这个号,年轻时气盛,还真用此号写过几首诗歌,传唱一时,到现在也摆脱不掉了。   王玉命王建和王姻陪坐,四人一起说起乐城的大王。   孙菲好奇,问王姻:“大王当然没什么出奇之处吗?”   王姻道:“大王资质平平,为人也没什么毅力的样子,也不像有胆子、有魄力的人。”他在乐城时只要有机会就去见大王,到了就坐在一旁不说话,只是观察,看来看去,他都只能遗憾的承认大王只是个普通人,而且是普通到他平时都不会去看一眼。   “大王身旁必有强人。”王建再次肯定道。   王玉道:“只是不知是何人,又因为什么一直相助大王?”   只要不是大王自己这么能干就好办!打听出是谁之后,他们对症下药嘛。那人如果忠心于大王,就想方设法让大王背叛这份忠心;如果是因为志向要辅佐大王,那就跟他好好商量着来,只要建城可以得些好处,他们转而支持大王也不难。   但是如果是大王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慧……   那他们就要想想办法了。   如果说王玉最不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大王,就是这种大王。   一个雄主。   但凡遇上有雄心去做一番事业的大王,各国各城的世家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他们会被逼得不得不顺从大王,将自家的身家性命,一切,都服务于他的野心与欲望。   他们更喜欢弱主,没什么大志向,只爱吃喝玩乐的大王是最好的。   孙菲从刚才就一直在沉默。   王玉酒到半途,笑道:“如果不是知道孙兄一直没进乐城,我还以为大王背后的人是孙兄。”   孙菲一愣,仰天大笑。   席上四人都笑起来,却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庄苑赶回了双河城,震惊的发现双河城外竟然建起了四座坞堡,里面一看就有陈兵。   城外一个百姓都看不到。   他的这辆马车走到近处,坞堡中突然冒出来一队人向他冲来。   他取出名帖,才免了一场糊涂仗。   “这些坞堡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我儿何在?”庄苑百思不解,问堡中将军。   那将军听说庄苑在此才赶过来,他原本是双河城的一个守将,庄家一直供奉着他,久而久之,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大王的将军还是庄家的将军了。   不过大王远在乐城,还不知道记不记得他这个人呢。哪里比得上庄家贴心亲热?   他连忙道:“太守久不归来,家中焦急。少爷独木难支,在家里也是艰难得很。半个月前,金溪与金河的县令送信来说姜大将军带人去接管铜矿了,少爷一听之下就命人往乐城送信。”   “我不知道啊!”庄苑震惊道。   将军道:“正是因为找不到太守,少爷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带着人去见姜大将军了。”   庄苑陡然明白过来!急忙问:“他带了多少人去?”   将军道:“家里只留了三千人,其余都带过去了。那姜将军带了两万人,据说把矿山给围了。”   所以才建了坞堡保护双河城,怕城中空虚让人端了老巢。   庄苑跺脚道:“他这不是去见姜大将军,他这是去跟人拼命啊!”城中五万人全带走了!这难道不是拼命?   金溪与金河中间,隔南北而望有两座军营。   姜武和吴月带着两千多护军绕到庄家军营近处观营。   吴月有些不安的问:“将军,他们的人比我们多……怎么打?”   姜武说:“我已有主意。”   他从妇方学到的。   趁夜袭营,火攻为上。   烧营。 第303章 分歧   早在乐城与樊城之间设卡之前, 姜武就已经到了金溪县。   他与姜姬早有约定。首先,樊城打不起来, 他们也不敢打,既无大义名份,又没到生死之间,乐城逼得越紧,樊城越往后缩。   “万一真打呢?”他当时问。   “不会的。”她笃定的说。樊城中人心涣散, 各家各自为政, 谁都不服谁。这样一群人,让他们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彼此?   “樊城现在是舍不得手中的好处,但声势造起来后, 乐城说樊城要造反, 这黑锅一扣,他们自己是摘不下来的。”她说, “樊城唯一的出路就是公推出一个替罪羊,拿某个人或某一家来跟乐城谈条件。”   大王说樊城要造反,还不是明着说, 而是先布兵,再设卡,仿佛正在准备大战。   樊城连喊冤都没办法喊,他们只能认下这个黑锅。   而百姓们在得知樊城藏兵不还后,自然而然就会认为樊城图谋不轨,因为在这里,从上到下, 抑武这根弦是最警觉的。上至诸侯,下至百姓,都是这样。   樊城如果不想打乐城,干嘛要那么多兵呢?要兵不就是要打别人吗?不然你养兵干什么?   “樊城不会反,现在也不是他们反的最佳时机。”姜姬说。在姜武设卡后,只要声势一起,她只要坐等着樊城自己内部撕完了,推个替罪羊出来认罪后,她就可以跟樊城其他的世家坐下来谈条件了。   首先,她要派太守过去。其次,为了“惩罚”樊城的不驯,她要加税。可以由樊城世家内部决定,哪家交得多,哪家交得少。   她要给樊城世家“瘦身”。这也是蒋彪做过的事,他把自己的第二个岳家,郑氏干掉了,跟着倒下的还有依附郑家的小家族。   人越多,意味着绊手绊脚的人越多。樊城在乐城之下,太近了。这么近的地方,她不可能留下一堆隐患,索性来日方长,她日后可以慢慢剪除这些麻烦的世家。   也给别的新贵腾腾地方。   姜武不懂姜姬在盘算着什么,但她一定是有计划的。   现在,他只能听她的,照她说的去做。   所以他带着兵来了。   他带来的人中,有两万是一直跟着他的,还有两万是从樊城要来的。   樊城来的兵跟他的兵合不来。他的人喊那些人叫公子兵,少爷兵,个个身娇肉贵。   “晚上睡觉竟然还要扎帐篷!这又不是冬天!”   “身边竟然还有小兵侍候!你看见没?那些小兵还替他洗脚、洗衣服呢!”   “天天开小灶!没事时还读书、下棋?”   樊城兵对他的人也是看不惯的。姜武多少知道一点,因为刚把这些兵收在手里,立刻就有十几个人求见。   全是樊城兵的小将,个个身上带着香味,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也不脏。   他们来拜见他,但更像是来给他下马威的。他们来了,先找他要兵书。   他拿出来摆在帐篷里,他们又问可有大王的王令,他再拿出来放在案几一角。   他站在案几后,这些人站在案几前,他看着他们,想看看有没有人敢上前从这案上拿东西。   谁敢伸手,谁就是今日他祭旗的人选。   结果这些人还没那么傻,竟然没一个人敢伸手的。他们是一伙的,互相看了看,拱拱手就出去了。   第二日,他们来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说:“此乃机密。”   第三日他们就不来了。   第四日,就有人悄悄来拜访他了。   这回是来自荐的。   自荐的这人叫马荣,世代为兵,从来没混上过将。不过他爹和他爷爷算是生不逢时,朝午王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征兵打仗的底气。马家也算是空有雄心无处施展。   轮到马荣,读了一肚子兵书,在家里天天想着一举成名天下知。但不管是蒋家还是后来的顾家,养兵的目的只是做为一种威摄的手段,形式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马家和马荣都是有野心的,他们都想通过打仗一步登天!   在见到姜武后,马荣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马荣先自陈家门,又说了自己的志向,然后就给姜武提了两个建议,都是带兵的建议。他想在姜武身边先任一个偏将,给姜武出谋划策,替他打仗——当然,打胜了,荣耀归姜武,打输了,他甘愿受罚!   他建议姜武早上点将。他说以前,姜武身边的兵都是跟他一拳一脚打下来的,都认识他,跟他熟。但现在不是新添了三万樊城兵吗?这些人不认识姜武啊,只认识自己上头的将官,这对姜武是很不利的!   所以姜武应该每天早上,排方阵,然后点将,把樊城兵的小将小头领一个个拎出来,对姜武单膝跪地,拜见他这个大将军。   这样做的好处时,大半的樊城兵会认识姜武,他们会记得,这个大将军能令他们的头领统统跪下,大将军比头领更大。   这个印象对姜武很重要。   姜武记得姜姬早在回乐城前就建议他开始寻找自己的人手。   “你会见到很多人,听到很多话。不是从我这里听到的话才是对的。其他人对你说的话,你觉得有道理的都可以听,觉得可信的人也都可以托负。”她说,“只有一条,如果他们背叛了你,辜负了你的信任,不必为他们伤心难过。因为你身旁的人不止他们。”   对,他的身边至少还有她在。   想到这里,姜武就觉得这些人就算真对不起他了,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他接纳了马荣的提议,也接纳了他这个人。   马荣很惊喜,跟着就发现姜武不知是不是没收过谋士或军师,他说的话,姜武几乎是言听计从!   这让他的野心不禁更加膨胀。   姜武发现虽然有马荣的建议,但他说的比做得更多。至少樊城兵和他的兵之间的分歧一直没有消除,两边到现在还是泾渭分明。   不过他也不怎么在乎。只要上了战场能杀人就行,兵是消耗品——这是姜姬说的。   战场上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他们的兵去杀人,自然也会被杀。   这些人再不驯,又能活多久呢?   姜武只带了两万人来,还分成两队,八千去金溪,他自己带一万二到了金河。   然后把金溪的县令也叫到金河来,光明正大的把人押在了军营,发布王令,要接管这两处矿山。   金溪与金河的县令当然不肯。   他们一边说要亲自跟姜武一起去乐城见大王,一边悄悄派人去给双河庄家送信。   姜武故意放人出去,只等庄家来人。   姜姬让他到了先示弱,说庄家另有布置,但如果庄家不出双河,这次就只能先收了金溪与金河,庄家只好下次再收拾。   姜武就等庄家来,一面命人在金溪与金河县大加劫掠。   这自然引起了樊城兵的不满。在他们看来,姜武身边的与其说是兵,更像是匪。来接管铜矿有王令,勉强算是师出有名。但乐城大将军带着自己的兵马过来却名不正言不顺。这种事,由大王派个官员过来,把王令一宣,金溪、金河的县令接了王令后,再把矿山移交给大王就行了。   何需动用兵马?   一动兵马,倒像是明抢了。   何况,姜武受封的乐城大将军是干什么的?那是国之重臣!比大王还贵重,轻易不能动的!除非国家到了危难之际,他国入侵,乐城大将军才有用武之地。   收矿山?真不是为你自己的腰包吗?   姜武充耳不闻,马荣愁眉苦脸的来了,再三劝他,却发现这回姜武不听他的了。他有点后悔不该在樊城兵中间传播姜武的坏话,本来他是想着樊城兵不服姜武,他就可以提议自己来替姜武管樊城兵,这样一来,他这个小将手下有三万兵马,谁还能小看他?   但他的私心却让樊城兵与姜武的兵似乎要分裂了。   这在军队中绝不是好事!   姜武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再让人去抢东西,要么,就把樊城兵尽快除掉。   马荣发现姜武很明显选了第二个。如果他是姜武,他也会先保存自己人的。   在金溪与金河的百姓都快把姜氏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尽之后,庄家,这支“正义之师”终于来了。   姜武下令,让马荣带人应战。   马荣不惧战,但樊城兵……都没有经过战火,上了战场,是势均力敌还是不敌一合,这都很难说。   他想请姜武改主意,不料姜武对他说:“拖住庄家,不得令他们逃走。”   马荣恍然大悟,“将军有计?”   姜武点头,但不肯告诉他内情,他也只好作罢。   庄苑得知此事后,沸腾了一路的脑袋终于凉下来了。   他从没想过真的跟大王的兵打起来!他想的只是从大义上逼迫大王,让民声逼着大王不得不妥协,不得不退步。   他都已经联络了许多旧友,他们都是小城,也都为大王的加税而苦恼。各城都是自己掏腰包,以往掏得少,如今掏得多,自然都心疼。他们都答应庄苑,只要他肯第一个站出来,他们都愿意附从,一起向大王请命!   他匆匆回到家中,听夫人说了以后,跺脚怒道:“他要就给他!我们早晚能拿回来的!你怎么能让儿子带人去跟姜大将军打?他打得过吗?我们自己的兵是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   他顾不得与夫人纠缠,出来叫上人就准备去阻止此事。他命人多多带上礼物,把龚大夫送他的礼物全都带上,到了那里,先向姜大将军赔罪,把儿子救回来再说。   至于金溪与金河,今日姜大将军拿到手里,后日未必还在他手中!   他想得很好,可赶到半路就看到庄家扎营的地方火光冲天,刀剑、兵甲从远处而来,散落一地,依稀可见尸首横卧道旁。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这就打起来了?   不知我儿是输是赢?   庄苑心神俱裂,命车夫加快速度,快点赶过去。   马儿嘶鸣,似乎也能感觉到前方的危险。   车夫一边赶车,一边不安的四下张望,怕碰上流兵,他们这一行只带了五十几个人,只怕还不够人家抢的。   越往前,马儿越不安。路上的尸首也更多了,还能看到失去主人的马儿在悠闲自得的吃草,因为是驯养惯了的,它们看到庄苑的马车还会靠近。   前方不远处有一队兵发现了他们,飞快的跑过来。   马夫连忙喊庄苑,“太守!有人来了!”   庄苑连忙掀起车帘往外看:“可是我庄家之人?”   可等离得近了,就能看出来者不是双河守兵。   但这一队人也很奇怪,一行五人皆有健马,马旁还跟着兵奴。另有二三十个人,不但行容古怪,手中的兵器也是各式各样,有刀有剑,有矛有斧。他们大半都没马骑,只靠双脚奔跑,竟然也能不落下风,剩下的有骑马的,有骑驴的,有骑骡子的,骑什么的都有。   庄苑实在是看不懂了。   这队人到了车前,毫不客气的喝令车上的人都下来。   庄苑没有下车,车夫替他报出名号:“这是我庄家太公,双河太守。何人在此大呼小叫?”   一听是庄苑到了,骑马的五人都下马见礼,说话很客气。   “原来是庄太守,久仰。”   庄苑正要拱手回礼,那些粗汉直接欺上前来就要拿他。   骑马的五人立刻过来拦住,道:“休得无礼!”   “废话什么?拿他去给将军!”   “礼不可废!就算要拿他去见将军,也要以礼相待!”五人中有一人出列,请庄苑上马,然后客客气气的把车夫也给赶上去,亲自替庄苑架车。   车动起来,庄苑回头看,发现那些粗汉拿车没办法,倒把他从庄家带出来的部曲都给绑了,还缴了他们的马,让他们步行,这些粗汉倒是都不客气的骑上马。   庄苑听到替他赶车的那人道:“丢人现眼!”   似乎……这姜将军的帐中也不是都和睦的…… 第304章 心服   庄苑被“以礼相待”的送到了军营。营中乱糟糟的, 四处可见敞胸露怀的大汉提着酒壶或坐或躺,或与三五人招摇而过。   四处散落着一些成堆的兵器, 什么都有,像是战利品。还有一些马,被人牵着、赶着,从一处到另一处。   他们赢了。打胜了,把人都打死了, 或打跑了, 所以才有这么多战利品。   庄苑认不出这些马和兵器是不是双河城守军的,他想找俘虏,却四处都没看到。难道他们没有抓俘虏吗?都杀了?那他的儿子呢?   “来人!我要见将军!我要见姜大将军!”   “来人啊!!!”   姜武在马圈那里听到了帐篷那边传来的声音, “谁在喊?”   吴月说:“刚才来人说, 他们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庄公,就把人给押回来了。”   “关起来了?”姜武问。   吴月说:“没有。押他回来的有樊城的人, 说什么……什么没有罪不能关?把他给放在帐篷里了,有人看守。”   “哦。”姜武没放在心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打胜了, 现在需要的是怎么处理这个突如其来的胜利。   营中现在的分歧越来越大了。   打扫战场的各个小队源源不断的捡回来各种战利品,最有价值的是马和兵器,现在兵器多的没地方放,只好随便堆放在营地中。马圈不够用了,他不得不先叫两百个士兵加盖新的马圈。   除此之外,那些逃走的士兵听说大半回了双河城,吴月问他们要不要“趁胜追击”?   是这么说的吧?   “不用。”姜武摇头, “我们只需要除掉庄家就行了。”   姜姬告诉他,像这种一个世家把守多年的城池,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这种城池多半已经姓了别的姓,好处就是只需要除掉这个领头的,这座城就会落入他们袋中。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是庄家一家。   先让庄家自杀自灭起来,然后把他们引出双河,再趁机巢灭。   这次庄家带出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全都要杀掉。   这样一来,双河城就不足为惧了。   接下来不管派什么人来双河任太守,双河都不敢反抗。   有庄家做榜样,他们会变得非常顺从。   当时,姜武让马荣带着所有的樊城兵正面迎敌,他带着人抄双河城守军的后路去了。   为了让双河城守兵轻敌,他还特意只带了一半的人过来,剩下一半还在路上。甚至还特意分兵。   但在双河城守兵带着人扎营后却一动不动,甚至还派人过来说合,他就知道双河城并不想打。   但姜武却是非打不可的。   他不能放过双河城,放过这一次,下回收回双河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虽然他不懂姜姬为什么要双河。   他只知道他不能误了她的事。   他让人隐瞒双河那边派人过来的事,然后下令让马荣带着樊城兵做好准备,他们要跟双河打。而樊城兵他们要正面迎敌。   马荣很反对,他深知这样做的话,他们这些樊城兵只怕就是九死一生了,两万对五万,胜算太低。   可姜将军别的时候好像对他言听计从,这件事上出人意料的半分也不肯听他的,就让他直接去传令。   他就不怕樊城来的这些人一气之下全都反了他?   马荣心焦如焚,却想不出办法。   自己在樊城兵中的“声望”并没有他在姜武面前吹的那么好。   樊城兵都是跟他一样的人,不像姜武大字不识,容易哄骗。大家都是一样在樊城打滚多年,说句不客气的,他夜里睡觉打不打呼自己未必知道,可这些樊城兵里就有不少知道他打不打呼,打得响不响的人。   他打着先骗到姜武的信任,再转回来对着樊城兵狐假虎威的念头。可直到现在姜武明摆着推他们去送死了,也没松口提下他的官职或军衔。   希望破灭,又死到临头,马荣记得自己把樊城来的这二十多号人叫过来说姜大将军要他们拖住来犯的双河城守军时,这二十几个人先是半响不吭声,然后互相看了几眼,像是认识多年,今日才看清对方长什么样。他们互相拱手,互相拜别,然后就出去点兵列队了。   明知是赴死,却没有一个人临阵逃脱。   马荣还有些不解,一个人留下来,特意跟他说:“你这几个月都没回来,可知现在外面百姓们在传什么?”   “百姓们说什么了?”马荣好奇的问。他还真没注意经过这么多城池,百姓们都在议论些什么。   “百姓们说,大王被人欺负了。樊城的人都有反心,都想推翻大王。”那人笑道,一手握剑,叹息道:“……现在,我要是敢带着人从这里跑了,连家乡都回不去了。”   他走后,马荣才恍然大悟。   原来大王已经造起了声势,现在人人都知道樊城的人图谋不轨。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是樊城出来的,如果这一仗胜了,自然就能洗去身上樊城的标志。可是如果逃了,如果故意跟姜大将军做对,那他们不说遗臭万年也差不多了。以后还怎么回家乡?又有何面目见父老乡亲?   马荣沉默半晌,摇头叹气,也出去点兵了。   第二日,他们就派出了斥候,探马,去探一探双河城守军的虚实。   结果得知这些守军只是陈兵列队建营,营中却没有操练,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再运粮草过来。   就算双河城就在左近,他们出发的时候带的粮草不多,但扎营后也是需要继续屯粮的,不能等到粮食吃完了现去双河城搬吧?   再看他们,将军带着他们在前面走,后面的商人紧紧跟着,一路都有粮食不停的被送来。   这也是他们敢打的原因。姜大将军不管对他们观感如何,是不是推他们去送死,至少他是真想打的,不是来这里装样子的。   这一比之下,姜将军比对面的庄家高明不知到哪里去了。   几人商议一番后,都觉得双河城的反应不对。从军中挑了几个出身双河附近的小兵,会说双河附近的方言的,命他们想办法钻到对面的军营中去打探消息。   数日后,这几个人逃回来,都说双河守军不但不操练,他们连兵器都没带够。至于粮草不够的问题,双河守军的反应都很一致:他们认为不会打起来,他们只是来这里转一圈,吓唬一下对面的人。   樊城兵们懂了。   他们派人去告诉姜大将军,对面有异。既然双河不想打,肯定会先跟姜大将军联系,会派使者来,或者会送几封书信来?   可是没听说有使者入营啊?   但姜大将军对他们的疑问置之不理。   结果,在一天深夜,他们就被姜大将军的人突然叫了起来,命他们前往双河城营地附近,扑杀乱兵。   他们不明所以,匆匆点兵出营。   等快赶到双河城营地时就看到那里燃起的冲天火!   把黑夜都给照亮了一方天地。   原来,姜大将军趁夜在上风口放了十几把火,秋季天干,又刮大风,顺风一口气扬起七八丈的火墙,直扑到营地背后。   大半夜的,把营里的人都给惊起来了,也赶不及救火,只得先逃出营再说。   双河守将还算有些本领,匆促之间也能集起一部分人把大营给搬了,逃散出去的其实不过十之一二。   但他带着兵刚逃出来就遇上了包围来的樊城兵。   双河守将稍一思索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怒从心头起,也不逃了,拔出剑振臂一呼:“儿郎们!随我取了这些贼子的狗头!”   底下应和声骤起。   双方交战,一方是拼死一搏,另一方因为人数差距,也不能放松,两边打得格外激烈。   但双河城的毕竟刚刚遭遇过袭营,黑夜之中,看不清方向,辨不出主将在何方,何处是前?何处是后?左右有没有追兵?   于是,樊城的打了没多久就发现双河城的兵军心不稳,立刻命人在远处喝骂起来。   “庄家是叛逆!”   “我等奉王令而来!庄家为何阻我等?”   “庄家图谋不轨!尔等不要自误!”   几番呼喝之后,双河城这边的人更加没有打的意思了,趁着夜黑,很多人都悄悄溜了。虽然逃兵抓到就是死罪,可如果庄家当真想造反,他们可不想跟着一起诛九族。   于是跑的人越来越多。   樊城这边立刻抓住机会,把双河守军逃出来的这一大股人给冲散,然后分别追击,各个击破。   此仗就这么打赢了。   当晨光初现,樊城兵几乎都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赢了?   他们一路追到了烧毁的双河大营这里,发现五万人马跑得一个不剩,营帐仍在原地,粮草、马、武器也几乎都没有带走。   后半夜风向变了,营只烧了一半,不远处还有阵阵青烟。   这就赢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不由得想起姜大将军。   或许是他们小看他了。   自古乡野之间出大能。谁又能说,当年先王不是慧眼识珠,才将姜大将军揽入麾下呢?   樊城兵中,一员将名叫梁天,他对人说:“姜将军虽然粗糙了些,但不失为一员猛将。”   “天生之才。”袁喜也叹息,“服吗?”他问梁天。   梁天缓慢点头,“服。你呢?”   袁喜笑道:“你我兄弟什么时候分开过?你服,我就服!” 第305章 自毁   姜武找来相熟的商人, 把一些营地里暂时没办法安置的马都给卖了。   粮草不够,只能这么办。   吴月只喊可惜, 但也知道他们留不住。   不过剩下的兵器倒是好东西,就是现在没时间,姜武让人把兵器都打包装车,先送走,等日后再慢慢发给士兵们。   之后的事还很多。   他回到主帐, 命人把营中的将军都叫过来, 让他们报一下自己现在队中的人数,有伤亡的先录下名字,日后好报丧。就是没有名字, 也报个数字上来。   袁喜问:“敢问将军, 是为了粮草的事?”   现在人少了,各队需要消耗的粮草也会跟着减少。将军问人数是为了这个?   总不会是为了抚恤吧?这还没有回乐城呢, 哪有在这里就抚恤的道理?   姜武道:“自然是要去收捡尸首。也会有人在当夜跑丢了,还没找回来,也要让人去找。接下来你们还是要继续带兵在这一带巡视, 遇上不似当地百姓的乱兵都要带回来查问清楚,是本营的人,就收容,不是本营的人,先关起来,日后怎么处置再论。遇上尸首也一起捡回来,分清是不是咱们的人, 也好办丧事。”   袁喜愣了。   不止是他,剩下樊城来的人都愣了。   打扫战场这种事,没想到一个野地里出身的将军竟然能想到!   再看跟着姜将军出来的人倒是都很平常,一看就不是第一回 这么干。   袁喜他们从那一日起就天天在外面巡逻,这一巡就难免巡到了双河城附近去,抓了不少逃回双河的士兵。   这些战败的士兵如果没有军营收容,接下来就是沦为土匪。   可奇怪的是双河城根本没有大开城门迎接这些士兵进去,反而紧闭城门,根本不管这些在外游荡的败兵们。   也多亏姜将军想得周全。袁喜不由得在心里道,如果姜将军不管,双河附近至少要冒出来十几股强盗,这附近的百姓日后出门都要提心吊胆了。   他也奇怪,双河城里除了庄家就没有一个能出来做主的人了?就算老的小的都被他们关营里了,庄家其他会喘气的呢?除了庄家呢?双河城中就没别的人家了?   双河城里几乎家家都是紧紧关着门,市场上空无一人,没有商铺开门做事。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哪怕不得已出门了,也都缩着脖子低着头,行色匆匆往家赶,不敢在街上逗留。   庄家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怎么会呢?五万人啊,就这么一下子都给打没了?   听逃回来的人说,姜将军不愧是先王亲封的乐城大将军,神乎其技!   那天晚上,天降神火。不知不觉间营后就烧起来了,吹口气的功夫,整个营地就是一片火海!   他们跑出来,所有的人都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乱撞,四处呼喊。   有人护着庄家人逃出来的,但半途就失散了。他们逃出来就发现四面八方都是姜将军的伏兵!一口气就把他们给围了。   之后的事,他们就不知道了。想必是都给杀了吧……   逃回来的人说得不算详细,但七拼八凑的也能看出端倪。就是姜将军出奇不意,先放火烧营,等双河守军冲出来的时候,早就撞进了他准备好的包围圈里,这才被人给一锅端了。   庄家自然有人骂,骂这姜大将军果然是野地里出来的,半点礼数都不懂!这仗是这么打的吗?自古以来,就真是有仇的两个国家之间打仗,那也要先尽了礼数。   何况是他们先围了金溪与金河,双河城自古就有守卫这两地的责任,他们庄家派兵过去也是应该的,就算真是大王下令,也该由庄家这边验看过后,姜大将军才能正式的接管金溪与金河。   哪能半夜里就突袭营地!从这上看,这姜大将军就是个没理的!他说王令在手,谁知道有没有?   他建议他们上乐城告状去!   说这种话的在庄家还不少,但庄草出来后,一力压下了所有人,他说总要先确定一下庄苑父子的安危。   一下子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很明显嘛。   这姜大将军是个不讲理的。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动刀子。   本来庄家也不怕动刀子,他们有五万人。所以他们才会带着这五万人去跟姜大将军讲道理。   结果,姜大将军用两万人干掉了他们的五万人。   庄家发现姜大将军是个不讲道理的!这下他们怎么敢再去找他?当然要找别的讲道理的人,大王肯定不会这么不讲道理。   庄草的意思是,他们继续去找姜大将军讲道理。   谁去?   谁去谁傻。   带着五万人都没能在姜大将军面前占上风,谁还敢去?   最后还是只有庄草站出来了,他带上礼物,这回可不能再藏着掖着了。他把庄家翻了个底朝天,因为不知姜大将军喜欢什么,只好把觉得能用得上的都带上。   粮草,要!   兵器?要!   金银?要!   珍玩古器?要!   美女狡童?都要!   因为这是要救庄苑父子,庄苑夫人也立排重议的支持庄草。他把庄家洗劫一空还不算,对着城中其他人家更不会手软。依附庄家的识相,自己就送上门了。跟庄家有仇的,庄草也毫不客气的直接带人上门明抢。   等他凑出一百多车的礼物,加上数以千石的粮草后,终于觉得这份厚礼应该足以买下庄苑父子的性命了,这才郑重其事的出发,往姜武的营地来。   姜武这里也热闹得很。   金溪与金河的县令已经被他给“请”来了。做这件事的是梁天与袁喜,两人算是请命,主动去干的。   虽然心里也不免嘀咕这位姜将军手段有些太直白了,但直来直去也没什么不好,这也说明姜将军心里没那么多心眼,但人绝对不笨,看这一套套的,多明白啊。   这两人出马,真正是以礼相待的把金溪与金河的县令,包括他们的家小,包括两县的耆老都给一起请来了。   不能说梁天与袁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长矛铁甲把自家门口围了个严实,腰悬长刀的将军笑眯眯的说他们姜大将军请人去喝茶,敢问,有哪个脖子够硬的会说这茶他不去喝?   于是都来喝茶了。   梁天与袁喜办得不差,至少这些人到大营来时虽然个个都抖得像鹌鹑,脸白如纸,但至少行走如常,下车时也没有跪地上。   但等梁天与袁喜布置好大帐,把人都给按到座位上,上好了茶,再去请姜大将军过来,等姜武进来后,两人上前介绍,一众人起来向大将军行礼,大将军就说了两句话。   “从此金溪矿与金河矿不再归你二人统辖。”   “你们交印,回家乡去吧。”姜武说。   梁天:“……”   袁喜:“……”   被“请”来的一众:“……”   被请来的人就跪下大哭求姜大将军饶命了。做为请他们来的人,梁天和袁喜也只得一同跪下请命。   接着他们就看到姜大将军眉心一皱。两人在心中叫苦。从这段时间看来,这姜大将军的脑子是不拐弯的。他不会看场合,也不会想到他们只是迫于无奈,逼于情势才不得不跪下跟着求情,绝不是站在这些人那边去了。   怎么办?   梁天与袁喜交换了个眼神,都有些束手无策。   这姜大将军可不要误会他们啊……   这就是不读书的坏处!   这要换个稍微懂点事的,肯定……那也未必,万一是个心眼小的呢?   梁天先喝斥那些哭个不停的人,“休要在将军面前叫嚷!”   袁喜随即跟上:“成何体统!有理不在声高!将军此举定是有意!尔等如此哭叫是什么道理?”   两人跪着也不妨碍把话圆回来。   说完就去看姜将军的神色。   姜将军的神色……好像没生气?那就是他明白了?那就好那就好。   姜武道:“此处要设军镇,你们再留下,只能入我营中为官。”   这下金溪与金河两地的县令都有些为难了。但不等他们再犹豫,姜武先押着他们把官印交了,然后就连两县的耆老给一起送到了另一个帐中看守,等他把金溪县与金河县给拿到手里才能放他们回家。   梁天与袁喜刚好就在帐中,见姜将军有事吩咐,两人壮着胆子再次请命,结果姜将军再次……不加犹豫的就让他们去办了。   这下两人出来后免不了要嘀咕了。   梁天道:“大将军……这是用人不疑啊!”就是太不疑了,搞不清他到底是头脑简单还是大智若愚。   袁喜道:“既然将军信你我,你我自然不能辜负将军的信任。”   他们出去后就即刻再次点兵出发,正好碰上马荣,三人见面,多少有些尴尬。虽说是同在姜将军手下办事,但马荣先投效将军,他就该为长。可马荣的人品,梁天与袁喜都看不上,两人下马与马荣寒喧片刻后,不等他多说就匆匆上马往金溪与金河去了。   马荣见这两人逃了,心中不忿,可也没有办法。谁叫他请命去打扫战场呢?   当时姜将军在帐中这么说之后,他就先跳出来了。结果这个活一沾到手上就脱不下来了,因为它琐碎的很!   结果他这边占着手,那边就有人蹦出来了。梁天与袁喜这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姜将军的心腹。   他深知姜将军其实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对樊城兵们也没有偏见。可他之前一直是这么跟姜将军说的。   现在……只怕姜将军已经发现了。   马荣心中难安。   他来到帐中,禀报:“将军,那庄苑一直求见将军……将军要不要见见他?”   姜武摇头,问他今天找到多少具尸首?又有多少是他们的人?还有,各队的伤亡人数报上来了吗?失踪人数有多少?哪些是死了的,哪些是当夜走失的?现在找回来了多少?   马荣一样样答,他最近心不在此,工作自然就拖慢了。姜武皱眉:“怎么跟上一旬差不多?”   马荣忙道:“因为之前该找到的都找到了,现在我们走得再远,也难得碰到一具尸首或人……”   姜武问最远的小队跑了多远?   马荣道:“约有四十里了。”   姜武道:“还是不行。有一些人估计已经跑到别的小城去了,你要去那里找才行。”死人就算了,但现在是活人的数目对不上。   他带来了四万人,庄家当日把家底都带上了,也有将近五万人。现在他自己的四万人基本都归队了,没归的不是变成了尸首就是当天跑了。可庄家当时带出来的人好像并没有都跑回双河去,他不可能让这五万人都散落在双河附近,一旦放纵了,日后必成后患。   目前他抓到的人有一万七千,剩下的人都要找出来。   马荣连忙答应尽快找齐人。等他出去后,姜武命人喊来吴月,这段时间吴月一下在营中操持他们自己的人,但现在马荣明显办不好,他只能让自己去。   吴月来了以后,听他说完就点头说:“我这就去。”   姜武说:“本以为是个简单的活,让他去就可以了,没想到他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就是把散落在外的人都找到,带回营中约束起来,这有什么难的?   吴月小声说:“那个姓马的没安好心。我听人说他最近总去找庄公。”   马荣来到庄苑的帐篷,光明正大的进去后,让看守的小兵出去,他对庄苑一揖道:“委屈庄公了。”   “无妨。”庄苑问,“将军可有空见我?”   马荣摇头:“将军忙碌,只怕暂时抽不出空闲来。”   庄苑问:“将军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马荣就说将军命人去请了金溪与金河的县令来,还让他去找当日战场跑散的士兵。语气中颇多抱怨。   庄苑若有所思。   过了几日,庄草带着礼物上门了。   姜武听说他送来了很多粮草,破例让人请进来说话。   庄草倒是很客气,甚至没有要求立刻放了庄苑父子,只道庄苑父子在将军这里必定是安全的,他们一点都不着急。将军有公务在身,他们也绝不敢打扰,等将军完事后,想必庄苑父子就能回家了。   所以,能不能让他先见一见庄苑呢?   姜武就让人领庄草去了。   庄草被马荣领到庄苑帐中,马荣客客气气的,半点不为难不说,还立刻避了出去,让他们兄弟谈话。   庄草不吃惊,肯定是庄苑哄住了此人。   他问:“大哥,你现在有什么主意没有?”   庄苑悄悄道:“你回去后,先把双河的军书毁掉。”   军书上抄录着有军籍者的姓名与籍贯,毁了它,就等于是毁了双河城五万守军。日后不会再有人能凭此军书召出这五万守军,因为军书既毁,谁又能背得出这五万人的姓名籍贯?   庄草大惊失色!   “大哥?为何要这么做!”   双河城没有将军,庄苑这个太守就是兼任将军一职,当然,这并不符合规矩。但例来各城都是这么干的,大王省了再一个城设一个军职,各城也省了大权旁落,两边都高兴。   将军如果毁掉军书,就是杀头的大罪。太守呢?军书没事时,他用也就用了,召集守军也就召了。可军书如果被他毁了呢?   两罪并罚。   庄苑笑道:“这下,枭首都未必够了。”剖腹?抽肠?   “大哥!!”庄草百思不解,庄苑这是有多恨?竟然想用死来报复姜武和大王吗? 第306章 初冬   庄草觉得庄苑疯了, 不敢再刺激他,含糊应下后转头出来又掏钱去看了庄苑的儿子, 庄欣。庄欣不及庄苑重要,如果没把他爹抓来估计待遇会好一点,他爹一头撞进姜武的手中后,庄欣就被锁到了马圈里,跟马夫吃住在一起, 乍一看倒像是侍候马的奴隶, 没人能想到这个头脸都看不清,被马粪糊了一身的人会是庄欣呢?   马荣带路,庄草一见庄欣不由得老泪纵横。庄欣看到庄草也痛悔难当, 呜呜哭着给庄草磕头, 抱住他的腿就不撒手。   无奈,庄草此刻带不走他。但他倒是想到了能尽快把庄苑父子赎出来的办法。   他请马荣带路再次求见姜武, 言称愿以双河城军书交换庄苑与庄欣。   姜武摇头:“那不够。我要你庄家从此在双河消失,不能再回家乡一步。”   庄草目瞪口呆,跟着就浑身发冷!   他没有迟疑, 立刻答应了下来。   深夜里,一行二十几辆车匆匆离开了双河城。他们连夜赶路,一刻不敢停。   在长山脚下,他们看到了路边两个被绑住的人,他们下车把这两人抬上车,这两人正是庄苑与庄欣。   庄欣数十日没有吃喝,只能混在马圈里偷吃马粮, 喝马喝过的水。他双目紧闭,浑身滚烫,人事不醒。   庄苑只是被人绑了起来,还堵住了嘴。人是没事的,一被救到车上,解了绳子,灌下一碗浓茶,之后就开始发火了。   他抓住庄草大骂:“你这是要毁我庄家!!”庄草一把挥开他的手,庄苑年老体衰,竟然被他打开了,但这也比不上庄草敢对他动手的震撼,庄苑震惊的看着庄草。   庄草目眦欲裂,压低声颤抖道:“你知不知道?只差一步,庄家就会被杀得鸡犬不留了?”   “他们不敢!!”庄苑呶着嘴,强道。他隐隐有些发抖,色厉内荏。   “不敢?”庄草冷笑,“现在城外全是乱兵、流兵,如果我照你所说的烧了军书,他们冲进城里把庄家一家老小全屠了,谁会来替庄家喊冤?姜将军恰好可以带人进城平乱,理由都是现成的。到时人人都会夸他……”   庄苑强道:“照你所说,那姜将军又何必放我们一条生路?焉知他不是在骗你!”   “我宁愿信他是个磊落汉子,心有不忍,放我们一条生路。”庄草冷漠的看了庄苑一眼,“也不愿意听你的,送全家去死。”   庄家逃了。   双河城顿时人人骂个不休。但庄家就是跑了,趁夜,悄无声息,带着家小,溜得无影无踪。   前几日庄草还把庄家家财都给运出去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他所说送到姜将军的大营去了,还是……他们庄家玩了一招金蝉脱壳?   双河城家家户户都惶恐不安,思来想去,只得先闯到庄家把双河太守的印拿到手里,再在庄苑的书案上翻了一通,想抓到他的一二罪证。结果庄家逃的时候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些人再一想,索性造了罪证出来。   姜武很快就见到了庄家的罪证,不是别的,正是庄苑写给朝午王的一封信。写在一卷簇新的锦帛上。   先王,姜元在把姜鲜的尸骨迎回来后,也算是把朝午王给废了。   没有明着废,但生前的事一件都没有记下来,死后也不是以鲁王的身份下葬,而是以姜氏的身份附葬。等于把朝午王这三十年给一把抹去了。鲁国历史上,只有姜鲜这个不及继位就去世的大王,然后就是承自他的先王。   既然朝午王成了伪王,他曾经颁下的王令就是乱命。幸好,鲁国各城池的继承基本上是父子相继,也就是在朝午王那里走个过场,不需要他亲自选拔官员,亲自任命。所以大半的城主、太守都不算是乱命。   可如果他们自己向朝午王表示尽忠了呢?   这些人伪造的就是庄苑亲笔向朝午王跪、叩,以其为主的一封信。   这个罪证栽的是很有水平。   但这些人郑重其事的把罪证送来,姜大将军好像并没有很在意……   姜武对吴月说:“把这个也送回去。”   吴月奇怪:“几十年前写的什么东西,真能有用?”   姜武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都说不定。”万一呢?说不定姜姬能用得上。   于是,第一波战利品终于送回乐城了。其中有双河的太守印,金溪与金河的官印。   在乐城,已经快到冬天了。   寒风瑟瑟,可街上的行人却半点也看不出寒冷,街上仍旧人潮涌挤,甚至比过年时的人还多。   大王出题,整个鲁国,甚至魏、赵、郑、晋的人都来了,他们要在大王面前答出题目,一举成名,天下尽知。   姜姬在读信,这是第一封,以国书形式递给她的“情书”。   年轻的晋王在向她求爱。   她读完问蟠儿:“不知是何人替晋王捉刀,写得不错,读起来朗朗上口,谱成曲子都可以唱出来了。”   如果说这个时代有什么是足以称道,后世比不上的,就是他们的文章。   她记得有一个说法,当文字还没有演变为大众沟通的工具时,它更像是一种艺术。   使用它的人越少,它就会越精致。   现在这个世界会使用文字的人全都位于金字塔顶端,这让它的使用和传播有了很多附加的意义。   如果书信、文字不够优美,那甚至会让人耻笑。观文识人,这就让文字变成了衣饰,有时甚至会产生像整容一样的效果。   她会有这样的感慨是因为她收到了很多、很多的“情书”。从情书上看,她恍然觉得自己成了倾城佳人,而给她递情书的人无不对她情根深种,而且他们全都是世上难得一见的伟岸男儿!   有知识渊博款的,有谦谦君子风的,有臂上能跑马的壮汉,也有面如蟠郎式的美少年。   ……其中夸自己容貌长得好,不比蟠儿和白清园差的还不少。   除了这些走心的,还有直白风的,上来就说自己家财万贯,扛得住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   当然,也有像晋王这样以小可怜身份出现,企图令她怜惜的少年。   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身份上也是千差万别。   有晋王这类王公,也有世家子弟,更有自称山林野樵的人,不过看他写的文章,她对这个野樵的兴趣倒是比其他人都更大。   她现在已经不算太吃惊了。比起姜旦和姜扬,她这边会这么受欢迎也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有她宠爱蟠儿与白清园的事也让别人觉得她对情人的身份是很宽容的,什么人都愿意接受。   蟠儿接过来放在箱子里,看公主又拿起新一 卷来读,问:“公主,大将军送回来的东西,要怎么处置?”   姜武做得比她想像的要好。她竟然有一点失望……可能在她的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够出点错,再让她救一救。这样他们两人之间的僵局说不定能打破。   提起这个让她没什么精神。   “让大王颁几道王令,改双河、金溪、金河三地为安城吧。”三地合一,这样也就不必再去跟那些人纠缠,打破旧规矩,创造新的比去改变旧的要容易得多。   如果她能把乐城也给这么改一改就好了。可惜不行,她要敢说迁都什么的,乐城非翻天不可。   王令下发没有引起丝毫的动荡。其一是庄家逃走的事已经渐渐流传过来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庄家先是袭击了姜大将军的队伍,打输后又自己跑了,可见是心中有鬼。没鬼的话,他为什么不说呢?就是对着姜大将军没办法讲道理,难道不能到乐城来对大王讲吗?离双河最近的建城王家也说没听说过大将军有什么恶行,大将军只是去了金溪与金河,还有王令在身,根本没有靠近双河城。   这一切应该都是庄家自己搞的鬼,现在是怕被大王问罪才逃了的。   既然无人替庄家喊冤,庄家就被打成了罪人。   其二,现在人人都盯着大王出的题,哪有工夫去管一个远在天边的城池是不是换了主人呢?   大王的题现在已经有几个人答上来了。   一个是刘氏兄弟,刘竹与刘箐。   一个是田氏子弟,田分。这个田氏并非是莲花台八姓中的田氏。   一个则是樊城顾家子弟,顾釜。   要说这三人之中谁最让姜姬吃惊,就是顾釜了。   因为他的答案是买来的。   而最让她惊喜的是田分,他对着姜旦说了一大通让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她在旁边听着也觉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但这不是他说的没道理,而是他自己所想的还没有形成系统,那些东西全挤在他的脑子里。只要假以时日,难保她不能得一个数学家出来。   刘氏兄弟就有些不功不过了。他们算出的数值与田分相似,但因为其家世,注定她不能用他们。   三份答案都差不多,数值有偏差是因为计算方法不同,原始数据也有差异,但互相印证反倒能说明他们得出的比率是对的。   参考这个,她大概就能知道接下来可以做什么了。 第307章 请君入瓮   明明快要过年了, 城中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龚獠不得不向姜姬请示一下这要怎么办。   “这些人要是想留在这里过年,可要好好安置才行。”龚獠道。   大王出题, 但来的人却不都是为了答题,更多的人是为了一睹这个盛况。   听说最近街上两种人最多。一种是市卖自己著的书、写的文章,或者才华的,还有写个长山张三、江洲李四就这么等着人来问他有什么本事,师从何人之类的;一种是也摆个摊, 立个招牌, 跟人斗题的,我出一道,你答上来, 你再出一道, 我答不上来就输给你什么什么的。   乐城,或者说鲁国, 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这种风光可看了。   文人士子,争奇斗艳。这让街上有人说出鲁国大兴这种话。   姜旦的名声也前所未有的好起来,不少人都认为他会是鲁国的救星, 乃是天降紫微。   她想应该是那几道题的缘故。题乍看之下并不难,所以才有小儿沿街数人之举。但细思起来却并不好答,甚至还另有玄机。这就此起了很多人的兴趣,于是一传十,十传百。   人一多,麻烦就多了。   就算是现在也是有穷书生的。   虽说能读书的都是世家子弟,但哪个地方都不缺败家子。多的是空有一室书香却不事生产, 等父母去后衣食无着的傻瓜。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在家千娇万宠,出来后没了下人就连穿衣吃饭都不会的傻子。   所以,最近街上的骗子、小偷也多了。   而冬天一到,天气寒冷,保不齐就有衣食不济的读书人回不了家,在街上冻饿而死。   本来是件好事,何必要留下瑕疵呢?只要分些钱财,买些衣食,再替他们找个暂时安身的地方就可以了。   这都是现成的。龚獠可以敞开大门欢迎一些暂时囊中羞涩的士子和读书人到他家来,吃他的,喝他的,住他的。这是好事,是美事,是可以流传出去赚名声的事。   他相信乐城中打着这个主意的不在少数。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这个。   这些小事还不至于让龚獠特意跑来找姜姬,他更多的是为了向公主表示他的伏首之意,于是就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表白一下他有多蠢,行动都需要公主的关爱啊。   姜姬就从善如流的关爱了他一下。   “既然有这么多外人到乐城来,城中又放不下,不如就设个区吧。”   “什么区?”这个说法倒是新奇,龚獠来了兴趣。   听了半日,他口中喃喃的出去了。   公主所言的区不是设在城内,而设在城外。近日天寒地冻,客似云来,担忧这些来客如果衣食无着怎么办?大王和公主特意在城外设一个迎客村,村中房舍、衣食、医药统统免费!   龚獠摇头,公主啊公主……这点便宜都不肯让别人占。这名声、人望、人心,她统统都要,一点都不给别人留。   试问,有了大王的迎客村,谁还会住到别的地方去?又有谁的名声会比大王更响亮?   以前还有蒋家、冯家。现在……   龚獠笑一笑。恐怕有房子的也会跑过去住吧?不住在大王的迎客村里,怎么能算是大王的人呢?   迎客村的事很快就传出去了。   现在盖石头房子需要打地基,而盖百姓们住的那种木头房子,或者草房子是不需要打地基的,只要材料够,人手够,盖起来很快。   甚至村落也是现成的,就是乐城附近的荒村。   姜姬早早就命人看好了乐城附近的许多荒村,打算日后把这些村落都填满!   现在这一群人虽然留不下来,但好歹能添些人气。而且樊城来的流民现在还在城墙根下住着呢,这个村子日后绝不缺住的人。   为了替迎客村宣传一下,也是为了替日后的计划打基础,姜姬和姜旦、姜扬也在城外建起了行宫。   有大王、太子、公主三个招牌在,迎客村果然人气暴棚。   姜姬是打算仿着商城的例子,也给乐城扩大一下。要知道乐城自从鲁国立国起七百年来可从没变过,但人口数量却是年年增加的。那些不停的往乐城涌来的家族,还有新王继位冒出来的新贵,这些人都往哪里装?   也亏得这么多人都挤在乐城还能挤得下。   早在人口统计之后,她就想把乐城给变一变了。   她本来就打算借着这次大批人潮涌入乐城的机会,借着姜旦的名义成事。龚獠冒出来也算是恰到好处,但这件事不能只交给他,她还选了两拨人。   一个是刘氏兄弟,一个就是姜奔了。   刘竹和刘箐在答完题后,不见大王有任何反应,心中难免不安。这一日,忽然大王宣召,还是叫了他们两人。   “是不是上回答的题,大王终于有话对我们说了?”刘箐有些激动,道。   刘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要急。大王说这只是第一道题,后面还有两道题呢,可能大王是想等这三道题都解完了再论个输赢,排个座次?”   刘箐点点头,深呼吸,“我懂了,我不会急着问大王的。”   结果两人到了以后才发现殿中不止他们,还有另一个大汉和龚大夫。   龚大夫指点他们:“这是姜御史。”   刘竹和刘箐赶紧行礼。这个姜御史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   他与姜大将军同为先王养子,得先王赐名姜奔。先王对他的宠爱丝毫不亚于姜大将军,听说在姜大将军随公主离去时,姜御史寸步不离先王。   但此人的品德却不好,凶狠毒辣。之前姜大将军离开后,乐城中有不少人蠢蠢欲动,在街上散布公主的流言。大王把姜御史叫进了宫,他出来后就不做将军,改任御史,然后把街上说公主坏话的人全都抓了起来,短短十日,共有五十六人入刑,三十几家被判了重罪,都被押送到山陵去给先王修王陵了。   这番动作后,城中再也没有人敢说公主的坏话,或看不起年轻的大王了。   如果说姜大将军是护家犬,这姜御史就是一条疯狗。   先王留下这两人,可谓是思虑深远。   姜旦坐在台上,姜智与姜仁都在他身边,姜扬坐在下首第一位上。   龚獠与姜奔都坐在右侧。刘竹与刘箐度着这座次,起身后都坐到了末尾,却坐到了姜旦左手边。   龚獠见状不免嘴角一翘。这两个人还挺聪明,这么快就发现哪边是大王自己人,哪边是大王的臣子。他们这是把自己算在了大王自己人这一边了。   姜旦开口道:“今日请诸位来,是孤有一桩为难的事,不得不请各位来替我参详参详。”他背完这一句,底下人自然就接话了。   龚獠道:“大王请讲。”   姜奔被抢了先,不乐道:“直管说就是!”   他声音大,底下就是一静。   刘竹与刘箐都道:“大王有事请吩咐。”   姜智就开口了,首先就是大王看到这么多人到乐城来了,他高兴啊,激动啊,就想更贴近大家,与民同乐!   姜奔这回抢了个先:“好!”   龚獠呵呵,也点头称好。   刘竹与刘箐当然只剩下唱赞歌的份了,好,大王说的就是好!   姜智又道,大王就想在城外建一个行宫,再替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建一个专供他们使用休息的村落,村落里全都是士子,左邻右舍俱是同窗,耳边尽是读书声,这生活何等的惬意。   而且士子们想见大王也不必跑到莲花台来,到行宫来就行了,大王想见士子们也简单多了。   “好!”这回是龚獠占先,道:“大王此举不亚于先人栽树!日后他国提起我鲁国,必会先提起这个迎客村!”   只要有学识,有所长的人都可以到迎客村来,这还不够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吗?   刘竹与刘箐也激动起来了!这件事如果做成了,他们何愁刘氏不兴?开元城刘家就算不是莲花台八姓,日后也不会有人不认识刘家了!   姜智把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后,姜旦出来做了个总结:“既然如此,孤就都托给诸位了。”他起身对着天地一个长揖,在座诸人也都起身对他一揖,这件事就算是完成了。   等人都送走后,姜旦问姜智:“姐姐这么做是为什么?”好像就是想盖房子?盖很多房子?姜智笑道:“这样我们就不必自己盖房子,就会有别人替我们盖房子了。”   龚獠回去后就命人去准备钱,买木料、石头等物准备盖房子。   他一边花钱一边兴灾乐祸,“这回,花钱的不止我一家了!”   确实如此,等刘家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无数人争先恐后的去这个迎客村盖房子了,都等不及大王赐下金银。大半的人去盖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资格住进去。   我家的子孙学富五车,难道还不能住一住这个士子村吗?   你家的子孙自己也要住,你家也很有钱,难道连一点钱都舍不得掏吗?   等姜旦把金银赐下来后,盖房子的人就更多了。   姜奔当然不必去盖什么迎客村,他“抢”回来的任务是给姜旦盖行宫。姜姬说她想住在姜旦边上,“这样我日日都能去见大王了”。她让姜奔把她的行宫盖在姜旦的行宫旁边,要紧紧挨着。   姜奔也想天天见到姜旦,他觉得姜姬是住得近,想见大王都见得到,才哄得姜旦只听她的话。等他住得近了,不也能天天见到大王,让大王听他的话吗?   蓝如海难得跟他是一个想法,都觉得想住在莲花台边上是不可能了,能住到行宫边上不是也很好吗?   所以他和蓝如海趁着这个机会,先替蓝家和姜奔自己在姜旦的行宫边上圈了块地方,跟行宫一起盖起来了。   蓝家的行为很快被其他人家发现了,这下,乐城的其他家族都明白过来了,他们一窝蜂的涌过来,也围着行宫周围盖起了房子。   想想以前的八姓,不就是他们的家都是围着莲花台盖的吗?   现在他们也都住得离大王这么近,日后大王走出行宫,走两步就能到他们家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龚獠就看迎客村那里,想出名的士子和想替自家子孙出名的人都疯了,再看行宫那里,想抱大王大腿的人也都疯了。   一边是乐城以外其他地方的人,一边是乐城里那些流散的小家族。   联想起商城附近的二环区,公主这不过是故计重施而已。   就算这行宫大王一年住不了两个月,但只要建起来了,人气就聚在那里了,慢慢的,人就会往那里迁移了。   但他只能看出公主在聚拢百姓,替乐城积攒人口,却想不出公主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她是还嫌手中的兵不够多吗? 第308章 观澜   “这就是迎客村吗?”羊峰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眼前拥挤的人潮。   到处都是车辆、牛马、人。谁能想到这里十日前还是荒地?   这里原来是个不大的村落, 有二十几户人家, 耕读为生。   因为靠近乐城,乐城税赋取得不多,劳役也都是从别的地方征, 称得上是安居乐业。但不知是从何时起,这座村落就渐渐荒芜了。年轻人都离开去城里做工, 村子里只剩下了老人、女人和孩子。之后当老人离开之后,村子里就没有人了。   村中荒草都有一人高,在荒草的掩没下仿佛曲径通幽般, 不知偶然在哪里一转就能看到以前荒村留下的半片草棚、半亩荒田、半副石磨。人一走近, 色彩斑斓的野鸡忽的从草丛中飞出。   不由得就有诗兴大发的文人, 擅写小品故事的士子灵感似泉涌。   刘竹与刘箐并不打算自己把这建村的事全给吞下来,事实上,龚大夫早在大王发令过后就已经高风亮杰的表示要后退一步, 把这个好机会让给他们, 他只送了钱和人手过来, 还答应说如果他们需要采买大批木材、石材,他愿意替他们周旋。   姜御史去给大王建行宫了。   这就意味着建这个士子村的人, 只剩下刘氏兄弟。   刘竹激动过后,转了下眼珠, 问刘箐:“你觉得如何?”   刘箐道:“大哥, 我觉得士子村,士子建才是更好。”   刘竹欣慰道,“你能想到这个, 我就能放心了!”   这个大饼不能由他们刘氏一口吞下去。龚大夫、姜御史都让了一步,这说明他们都看出大王想要的是什么。   刘氏还没有能耐代替天下士子。   大王要天下士子归心,他们就要帮大王做到。   刘竹与刘箐立刻联络了乐城中与他们熟悉的士子们,邀请他们为大王共建迎客村。为了不引人口舌,他们不止请了与刘家相熟的人,还找了田分与顾釜。   其中田分拒绝了,顾釜则应邀而来。   众人群策群力,自然有争吵也有分歧。刘氏兄弟趁机建立威信,无形中成了这一代年轻士子中间的领头人。   顾釜察觉到这一点,便慢慢退了出去,学田分“钻研”去了。   但比这迎客村更快建立起来的是城外的市场。   商人来了以后,姜姬立刻命人规划出市场来。卖牛羊的和卖布的不能在一起,打铁的不能和卖粮油的在一起。于是便又有了东西南北四座大市场。这可比乐城里的旧市场大多了。   以前乐城中的市场门槛高,不但进城的税高,城中地租、房租都贵得很。无形中抬高了货物的价格。但优势则是乐城中达官显贵多,不管卖得多贵,都能找到买主。而且乐城的异国商人最多,外地的货物也最全。除了这里,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市场里就能买到郑丝、赵绢、魏锦。   但没有人会排斥商品变得更便宜,东西变得更多。   四市建立起来后,闻风而来的客人竟然全都是乐城里的居民。   很多百姓因为最近涟水设卡,粮食、食盐涨价而发愁了,一见市场里有谷粮与食盐,都是一车一车往家买。   却不知这些粮食、食盐都是刚从涟水送来的。   顾釜从迎客村回来,照例到市场来逛。樊城塌了半座城,逃出去那么多人,看起来倒是肥了乐城。   他在市场里看到的金银财物、男仆女婢、高辕大车、高头大马……这些不常见的货物只怕都是樊城富户逃难时留在路上的。   逃出樊城的时候恨不得连家中的一个破陶盆都带上,但要坐船雇车时,每一样东西都要钱,只能忍泪贱卖掉。   行李减去后,再减就是仆婢,再然后就是房中娇奴,榻上爱妾,再减,则是不受喜欢的子女,或年老色衰的妻室,老迈的父母祖辈。逃到最后,金银也会成为拖累。   “到那时,人就变成了流民。”顾釜对从人笑着摇头,“你说,这些人听风就是雨,跑得那么快,又能跑到哪里去?”   从人听得身上发寒,道:“不要说了,他们也未必会这么惨。”   顾釜摇头,指着路过的一辆车说,“路上不止有同路上,还有强盗土匪。这车都到这里来了,你觉得车中的人是什么下场?”   从人打了个寒战。   事到如今,顾釜可以确定樊城的事背后有乐城在推动,在操纵。此人不动声色间就毁了樊城。   这些商人能等在樊城之外捡漏,正是此人的手笔。   只是,此人是谁?   他见过龚大夫,哪怕只有匆匆几面,聊聊数语,他也觉得龚大夫不像有这等城府的人。   但也绝不是大王。大王虽然端坐在王座上,可他身边的侍从倒比他更机灵百变。侍从的每一句话都是别人教的。   是何人在大王背后操棋?他毁了樊城。   顾釜不想相信,但商人嘴里只出现过一个人。   摘星公主。   当真是公主吗?   他并不小看女子,他的母亲就远比他的父亲更有远见。他身边的侍婢中也不乏玲珑之人。但一介女流能有这么冰冷坚硬的心肠吗?   他煽动人心,让樊城人心惶惶,半城的人都弃家舍业逃离家乡。难道是她不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可是再想这个公主不足双十,她的经历却已经比任何一个悠居锦绣的世家女子更加奇异了。   出身乡野,一朝登入莲花台,成为先王掌珠,鲁国公主。   享乐放纵之时,却突然被先王赶出莲花台,暗中带走太子,数年在小城隐藏行迹。   终于被先王召回乐城,却又恰逢蒋氏谋刺大王,欲夺王玺,图谋不轨。   先王被害身亡后,幼弟继位,国中仍然风雨飘摇。   但是仔细回忆,摘星公主从头至尾似乎都是一个无关的人。从她第一次在莲花台显露声迹开始,“奢侈”、“好色”就是她给人的全部印象。随着这两个印象让人映入脑海的就是一个无知的女人。   顾釜悚然心惊。   ……公主当真无知吗?   ……如果一切都是假象,那此女又是何等妖异之人!   莲花台,摘星楼。   得知城外东西南北四市兴盛,姜姬心中稍定。   乐城不比商城。或者说,她在商城时是一无所有搏未来,所以敢一往无前;可她现在已经有了大好局面,动一动就免不了瞻前顾后,费尽思量。   龚香教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听到耳中,听不进心里,都因为她还体会不到“不舍”。   现在她懂了。她不舍姜武,就必须要小心塑造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哪怕只是为了留住那一分美好,都值得她为此花心思,说谎,做什么都不怕。   她不舍眼前打下的基础,不舍鲁国,就必须更加谨慎。   所以,她再见到龚香时就郑重其事的对他深施一礼。   龚香坦然受了,等她坐下才问:“公主因何事谢我?”   姜姬不答。她自认算个聪明人,别人点她一句话,她半年后才想明白。   ……承认了不就是承认自己蠢吗?   死都不要。   她清了清喉咙,拿出一卷投书递给龚香。   龚香以为是什么旷世巨著,能引动公主特意给他看,想必不简单!   他郑重的接过来,慢慢打开,认真去读。读完后,掩卷沉默半晌,深沉的问她:“……公主,可是某有哪里做得不对?”   这根本就是一本再简单不过的情书!读来令人作呕。   这情书是写给公主的。卷中数百字都是对公主的讴歌与赞美,还有对公主的渴慕之情。   不知是不是钱给的不够,所以撰文的人极尽恶心之能事,写得像是一个七八十年没有女人的老光棍在肖想一个妙龄少女。   让人看了很想把这送信的人给揪出来五马分尸,施尽酷刑。   “挺恶心的吧?”姜姬问,不等他答就点头,“我也觉得恶心。一看就很想把这人叫到我面前来,当着我的面让人一刀刀寸刮了他。但再看他的名字,我就觉得这封信写的其实是……很成功的。”   龚香再把竹简转过来,见下尾有署名:“樊城……顾氏,顾釜,顾观澜。”   他再重读一遍,这回就看懂了。通篇就一个意思:顾观澜想见公主,想立刻见到公主。   可他照正常途径这辈子都进不来莲花台,见不到公主。   怎么办?   只好另辟蹊径。   “挺成功的。”姜姬说,“我已经让人把他绑来了。”   要知道,她在外面的名声可是有酷烈这一个哦。早年有人得罪她,双手都被砍了哦。   她就是不砍顾观澜的手,也不能让他写了这个后还能轻轻松松、全须全尾的走进莲花台。   龚香笑道:“这是个狂徒。”他喜欢这种不要命的家伙!特别是做为他的敌人时。   以前公主也有点不要命,彼时,他以此为乐,以此为喜。此时,他恨不能公主把那些坏毛病都改掉,珍重自身。   姜姬承认顾观澜有些狂。但太狂了不好管也不好用,她决定先磨一磨他身上的棱角。就算不能为她所用,打磨一番也更容易说话讲条件。   初冬,第一场雪落下之前,乐城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有一顾姓士子,因得罪公主而被人缚起双手,拖入莲花台。   据称是他送了一封情书给公主。   众人不免感叹。   “听说他能答上来大王的题是因为家资丰厚。”一人小声说,挤眉弄眼。   众人哦了一声。   “此子……文采不大好吧?”   “必是如此。听说现在向公主求爱的人多得很,连晋王都给公主送情书呢。一定是此人写得太差,公主读了不快才……”   “就算写得差劲也不能……”   一个士子越众而出,道,“此人禀性不良。万一送给公主的情书也是他买来的,得此下场我觉得是大快人心!”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称是。 第309章 驯犬   顾釜是个翩翩美中年。   姜姬看到顾釜的第一眼起, 本来就没多少的怒火转眼消失无踪。   她对男人的容忍度很低——外表。她从不吝于承认这一点, 特别是当她握有权力之后,她更是放纵了自己这一点小小的任性。   对美色的追求。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话不能说不对, 但也有个进阶版:有情郎易得,美男子难有。   幸好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有追求美的本能, 而且这种美并不女气。虽然她也无法欣赏太多关于胡子的美。   顾釜被抓进来时还是有准备的。他料定他的情书不会让公主开心——除非公主太特别了。   他的本意是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的公主会有什么反应,从她的反应中,他想窥探出她的真面目。   但真见到公主后, 他反倒有点失望。因为公主或许原本气鼓鼓的, 但在他抬起头来之后似乎就不生气了。   ……他可能想得太多了, 公主并不是隐身在幕后的人。   但他没有第二个机会了。悲观的说,他认为这是他唯一一次走进莲花台的机会。   他必须把握住。   哪怕公主不是幕后主使,她也一定能见到这个人。或许这个人也会注意着公主的一举一动, 顺带的……可能也会注意到现在此时发生在摘星楼的事。   于是, 顾釜就放飞了。   “公主, 您的荣光让我目眩神迷。请让我为您献上一首诗歌,这是我从别处听来的, 它讲述的是一个出神入化的故事,非常有趣, 非常好听, 您一定会喜欢!”   姜姬喜欢听故事就像她喜欢美男、喜欢钱一样名声在外。   她从善如流的点头,觉得顾釜的目的应该就在这首诗歌中了。   这个时代的文章体裁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很少。   由于现在的官方文字还是纪字, 而除了王公贵族之外,余下的百姓其实并不怎么需要文字,大梁七百年,所有的皇帝都对再造一种文字没兴趣,搞得目前没有一种梁字来继承纪字。所以文字的变化很少,体裁的变化也很少。   可百姓还是有丰富的精神生活的,不需要文字,但语言和词语的发展就变得异常丰富多采。百里不同音,这句话在这里一点都不假。   而社会风气和导向性上,做一个学富五车的士子或饱学之人,是最受人推崇的理想之一。但事实上大半的乡野读书人,他们连能完整的用纪字正确表达文章都做不到,如果有人能正确无误的写纪字,还能写出没有问题的文章,基本上都是世家子弟。   像她就不会写文章。她会读,但有时候也需要蟠儿或龚香的解读。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但她在刚走进金潞宫,需要处理国事时,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个文盲。   底层百姓在没有获得完整的教育时,他们自发创作了很多体裁和很多表达方式。自然而然的,文章与文字与表达都变得更加简化,或者更加复杂。   由于纪字太少,正经的官样文章都很简练,民间的文章就向长句、长词、更多的形容、更多的描述这个方向走。   姜姬更适应民间的文章。   出人意料的,顾釜用的是诗歌的形式,但他的表达方式却也接近民间。长词、长句,韵啊叹啊全乱套了,当诗歌唱或当诗歌听的时候,会让人忍不住皱眉,觉得不够和谐。但抛弃掉这些细节,他的故事说得清楚极了。   至少她就全听懂了,根本不需要翻译。   总的来说,是对她的控诉。   ……不过顾釜的原意应该不是骂她。他没把她当罪魁祸首,而是一个无关的人,他在唱给她背后的人听。   诗歌的内容是很动人的。触目惊心。   他描述的是城中人心涣散后的惨相。街道上空无一人,人心惶惶。   以前欢歌笑语的街道如今在天气最好的时候也积满落叶,他仿佛还能听到小孩子跑过的嘻笑声,打闹声,身后小狗汪汪汪的叫声。   热闹的市场也没有了商人,摊子破败的倒在路边,盛满美酒、香油、谷物的木桶空荡荡的,积满灰尘。饥饿的人们怀抱着希望怀揣着钱偷偷溜出家门,他们恐惧着未知的敌人,但当他们面对空无一人的店铺时,家中小儿哭叫的脸和老父老母茫然的面孔袭上心头,让他们站在街角,不敢回家。   逃亡在路上的人们恐惧着未知的敌人,但前路茫茫,何处是故乡?   他们舍下的不是一座空屋,而是从幼时就在那里成长的记忆。他们带着父母妻儿逃走,虽然愚蠢,却值得人同情。   ……   才听了两段,姜姬就听出他是想唱什么了。支持她继续听下去的是这诗歌确实写得不错,顾釜唱的也很好听,充满感情,悲壮,引人掉泪。   反正她听的心里酸酸的。   不过这一点触动,转眼就消失了。   顾釜一路从白天唱到晚上,唱得金潞宫的龚香都忍不住让侍人过来看了她两三次:那个什么人还没走?   显然,顾釜是打算今晚留下来的。如果可能,他一定不介意多留几晚。   姜姬满足了他,等她想吃晚饭了,一边让人把白清园叫过来,一边让人送顾釜出去,继续关着,明天继续唱,他唱的诗歌中有个跟家人离散的小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当然,为了情节发展,这肯定会是个悲剧,但不妨碍她想看到结尾。   顾釜拖拖拉拉的,结果在门口撞上了白清园。乍一见,就连他也被这个男子的容貌给震住了。但不等他再回味一二,另一个比前面的男子更年长,也更出色的男人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顾釜顿时成了哑巴。   “请顾公子随我来。”蟠儿道,“我是姜蟠龙,公主的长史。”   “原来是蟠郎。”顾釜不由自主的就跟着这人走了,两三步后才回过神来,点头叹道:“果然名不虚传。”   一时之间,他也说不清是刚才的白公子更出色,还是眼前的蟠郎更好。不过叫他来说,白公子现在还是一株庭花,蟠郎已经成了一棵修竹。   不一样啊。   白清园还没走。   姜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她早在两个月前就通知他可以走了,想去哪里就让人送他去。结果他不肯走,倒像是在这里住上瘾似的。   姜姬好奇之下,也更加老实不客气的“利用”他。   像今天这样叫他出来露个脸的事多得很,她还发掘出了白清园别的用处。   白清园来了以后,走到殿落一角,在那里早就摆好了一张琴案,他坐下来,点起香,开始弹琴。   这就是她发现的白公子的新用途。   做为一个容貌出众的公子,白清园修习了不少类似的技艺。这大概也跟他的家族对他的打造有关。像这种美貌公子,肯定不能练得五大三粗,天天扛个大刀走来走去?所以他从小被培养出的兴趣都是很文静的。   他会弹琴,会吹笛子,各种乐器都有涉猎,尤其擅长即兴演出,奏乐和诗歌都是,和着韵律接曲接词都是他的优点。   武艺方面,他会舞剑——不是剑术,就是舞剑,会击鼓,同样不是战鼓,而是宴会上用来增进气氛的小羊皮鼓。   文学方面,他会纪字,不管是写是读是锲都能做得完美无缺,极具美感。   他还读了很多很多书,白家搜集的书之多,范围之广,是让人想都想不到的,据他所说,在他出生后,家族中的人每年都会派专人去外面搜集书,带回来填充他的书房,等他三岁开蒙时,他的书房中已经有五百卷书了。如果让他每天给姜姬讲一本书,三五年后都未必能讲完。   但读那么多书对他来说也只是增长见闻而已,他……并没有真的学会书中的道理。   这才是真的死读书,读死书。   在伴奏下,姜姬吃过晚饭,叫白清园背书。不管他讲得多简单,她都能听得津津有味。如果一遍没听清,就再背一遍。   有声书,还是美男款的。不过白清园的声音不如龚獠好听。   她还在心中挑剔,有些昏昏欲睡。   姜义等人一直守在她的榻周围,不然她也不敢跟白清园独处,这种“贞洁烈男”,谁知道会不会在怀里藏了把刀准备跟她同归于尽?   “公主,你这么折磨我,自己快乐吗?”白清园干涩,同一本书,他已经背了六遍了。   因为没有听懂而想一听再听,一再回味的人不好意思承认。   “……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折磨呢?”她反问他,睁开眼,打量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美少年。   “难道公主以为这是荣幸?我该为此感激公主吗?”白清园看着这个年少的,却残酷的少女苦笑。她握着他的命运,恣意的摆弄着他,他却半点都不能反抗。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一点用处呢?”姜姬坐起来,招了下手,姜义就把案上的清水给她送来,让她解渴,“我是不会浪费时间只为了折磨你的。你弹琴,我听了开心,你背书,我听了会有所得,你的容貌,我看了会高兴。”   前两句还让白清园的神色放缓了一点,最后一句又让他的脸色变僵硬了。   姜姬像每一个娇蛮少女该做的那样不客气的说:“你可以走啊!你为什么不走?”   白清园忍气吞声,背书背到喉咙干哑的回去了。   他走后,姜姬问姜义,“送他来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姜义说:“封城齐冰。”   “查一下,这个齐冰有没有子侄在大王身边。”她说。   估计是有,不然白清园干嘛突然变了态度,死活都要留下来了?肯定是有人不让他走,还是个能让他心甘情愿忍辱负重的人。   这么一算,范围很小啊。   姜义问:“要不要查一下是谁给他送的消息?”   “还用查吗?”姜姬笑道。   当然是蒋胜,蒋侍人。   姜义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公主明知蒋胜有可能图谋不轨,却仍然选择把他留在摘星楼。   因为他就是个明明白白的“内奸”啊。与其等着别人往摘星楼安插人手,倒不如放一个心知肚明的内奸,对这个内奸了解的越清楚,越能控制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姜姬笑着嘱咐姜义:“还要再养一养才行,他现在还太弱了,只能从白清园身上下手。”等这个内奸养成大患时,等他能跟朝中别的人搭上关系时,比如龚獠?比如姜奔?   比如很多很多人。   ……那才能派上用场。   姜义福至心灵,悄悄问:“公主是想让白公子也……”   姜姬有些惊喜,摸了摸姜义的头,他现在个子太高了,但一摸他的脑袋,还像小时候一样脸红了。   能悟到这个也算聪明了。   白清园不就是个标准美人计吗?还是她抢来的,他还心有不甘,心怀正义。   可惜,他胆子太小。明明前面还很有勇气的去搭龚獠,等发现龚獠不能救他出火海后又缩回去了,她还等他黑化呢。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期待蒋胜了。 第310章 冬日   白清园回到屋里, 给他准备的晚饭早就凉了, 肉汤上糊了一层白糊糊的油,饼又冷又硬。他坐在案前,半天也无法下口。   他的肚子早饿了。   以前, 他去公主那里时,公主也会给他准备饭, 就算他一直不吃也一直都有。但自从公主告诉他可以走,而他没有走之后……一切都变了。   在公主那里他成了真正的奴仆。没有了以前对他的“优待”,特别是以前他从不觉得那是优待, 但当它们消失后, 他才必须承认, 他现在的日子才真正变得不好过了。   他觉得公主已经看不起他了。   他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可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门口一个小童探进头来,看到他在才蹬蹬蹬跑进来,“公子, 快把饭吃了, 我要收盘子呢!”   他犹豫了一下才问:“……能不能给我换一碗热汤。”   他今天在公主那里背书一口水都没喝, 现在天越来越冷,他想喝碗热汤。   小童不知是天真还是故意, 摇摇头说:“没了。这汤也没法热,锅都洗过了。就是有火, 也不是给公子用的。”   白清园端起冰冷的肉汤, 大口吞下肚,从喉咙到肚腹一片冰凉。他拿起一块饼放起来,想等一会儿在火炬上烤软了再吃。   “把盘子收走吧。”他说。   小童过来端起案几走了。   深夜, 蒋胜溜了进来。他现在虽然还在摘星楼,可是却小小升了个官,成了侍人中的一个小头领,管起了摘星楼后四座小殿的洒扫清洁,水道中的荷花枯萎了,他最近没日没夜的带着人清理枯叶枯花,无形中就没有时间来找白清园了。   他猜这是公主的“计谋”,但公主到底想做什么,他却想不通。   如果公主不信他只需要将他赶出莲花台就行;或者公主担心他会对白清园不利?那为什么不限制他接近白清园呢?   可是,公主却只是不痛不痒的把他暂时调开,还用的是明升暗降的做法……这太软弱了,也太不像公主了。   他毕竟曾是蒋氏子弟。他敢说,他比莲花台八成以上的人都更了解公主。   公主轻飘飘的做法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可他却没办法放弃白清园。他只是一个侍人,而且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公主、大王、太子身边信重的人。   白清园却与他不同,他能做的比他更多,他的世界也比他更宽广。   就算公主对他不是真心喜爱,也对他更宽容。   所以他一定要抓住白清园。   白清园看到蒋胜很高兴!两人是他的患难之交,而且,他希望能帮蒋胜摆脱他悲惨的命运,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帮助这样一个可怜的人。   “你来了!”白清园在烛光下的面孔仿佛在发光。   蒋胜不自觉的就变得更温柔了,他看到他在火炬旁烘饼就知道他没吃好饭,他劝道:“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这样你的身体会被搞坏的。”   白清园凄惨的笑了一下,摇摇头:“不……”   现在不是他在故意折磨自己,而是公主在冷落他。   真可笑!他竟然像个女人一样了!可这是真的,短短十数日,他就体会到了那些在父亲的后院中被冷落的姬妾曾尝到的人情冷暖。   他见过那些姬妾,不管曾经多么高傲、清纯,都会在后院中迅速蜕变,她们会无师自通的学会争宠,求取父亲的怜爱。   ……他不想变得这么悲惨。   不用他再多说一句,蒋胜就明白了。他靠近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搂住白清园,安慰他:“啾啾,这不是你的错。”   白清园扑到他怀里,委屈涌上心头。   “我该怎么办?他们都在逼我!”   蒋胜没说话。齐太守的消息是他帮着递进来的,他很清楚白清园的父亲希望白清园怎么做。   家族看不到白清园在摘星楼的挣扎,他们只看到了白清园成了摘星公主身边的红人!他已经一步登天了!   现在,他们需要白清园偿还家族对他的栽培、投资,他们需要白清园带着白家、齐太守一起飞升。   齐太守并不想离开封城,但他希望他的儿子能留在大王身边。   白家则希望白清园在满足齐太守之后,再带携一下白家其他子弟。做为回报,白家当然会支持白清园的,不管他要什么,钱还是人,白家和齐太守都会鼎力相助。   如果说白清园以前还有一点天真,自欺欺人,在蒋胜把他父亲的话送进来后他就只能承认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白家不再是他的庇护,他不能再逃回白家,继续做受尽家族所有人宠爱的白玉郎。如果他现在回去,只会变成一无是处,拖累家族,辜负家族期望的罪人。   如果公主仍然“宠爱”他,那他也不失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但偏偏公主好像突然之间对他失去了兴趣。   虽然蒋胜和白清园都知道,公主对他从未有过兴趣。   抛除那些捉弄、逗弄、戏弄之外,公主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公主不想抚摸他,不想亲吻他,也不想他这么对她。   蒋胜清楚白清园对公主的愤怒中,占最大比例的其实就是这个。他很挫败。   她想要我做什么呢?!   白清园不止一次的这么问他,带着愤怒与不甘。   难道我只是她殿中的一个摆设?!一件器物?!   白清园也不傻,至少在公主总是在有客人时才叫他过去后他就明白了,公主喜欢拿他炫耀更胜于占有他。   但谁能说公主不能这么做呢?以前蒋龙也被公主拿来炫耀。可能公主当时年幼,她还没有体会过男女之间的快乐,只是想占有一个男人,所以她选中了在莲花台出入的人中最出色的蒋龙。   蒋龙也无法反抗。   在这里地位的差距超越了男女的分别。游戏只能照公主的规则走,她想玩什么,怎么玩,男人只能去配合她。   今日白清园的不甘又何尝不是以前蒋龙的不甘呢?   交合是更深刻的牵系,能带来更大的安全感。如果白清园曾经上过公主的榻,此刻他会更镇定些,不会如此惶恐不安。   正因为公主没有要过他,他才不安成这样。   他不再是男人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才能如此客观。蒋胜想,这大概是他受刑之后唯一得到的优势吧?以前他能看出蒋龙被公主纠缠时的烦躁,还能看出他隐约的得意,但他却体会不到男人在主动权丧失后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会让人失去判断力,失去理智,甚至失去对底限的坚持。   因为那时他还是个男人。   以前他觉得公主天真,才会与蒋龙纠缠数年却没得到什么好处。现在他明白了,公主不是天真。   因为,如果现在公主对白清园勾一下手指,白清园……一定不会再拒绝了。   不管他的心情有多复杂,但他已经不敢再冒着失去公主的风险去拒绝她了。   至于蒋龙,最后的他为什么那么疯狂……他好像也能窥到端倪了。   越想占据上风,就越疯狂。   公主在逼白清园。   他发现了。   公主在诱惑他。   他也发现了。   让他不解的是……为什么公主要让白清园和他背叛她呢?   好玩?有趣?   蒋胜从背脊上泛起战栗,这让失去男人冲动已经很久的他再次体会到了。   却比那更刺激。   就像生死关头。   他轻轻抚摸白清园的头,温柔的问他:“啾啾,你如果不想留在公主这里,为什么不试着去大王那里呢?”   白清园怔怔的仰起头,看着他。   “我知道,你上回……不喜欢他们对你说的话。”他温柔的说,“但如果你不想在公主这里,去求公主,那你只能选择去大王身边,去求大王。让大王看到你的价值,你的努力,借着大王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白清园的眼睛渐渐灵动起来,他被说动了。   “不靠公主,你一样可以让齐太守和你的父亲满意。”蒋胜柔情似水的说,句句都说到了白清园的心里,“你读了那么多年书,不能白白荒废了啊。”   数日后,姜姬听说白清园已经去偶遇姜旦了。   她松了口气,这小子终于行动起来了。   龚香发现他更加了解公主了,她很喜欢把敌人聚集起来,让他们露出来,哪怕这会暂时让敌人壮大也不在乎。   这的确有点冒险。但他喜欢。只看冯家就知道万无一失会变成什么样。   “公主。”他温柔的问,“什么时候比第二场?”   她说:“等行宫建成,让大王在行宫里比第二场。”   第一场比试,选出了刘氏兄弟、田分与顾釜。但他看得出来,真正脱颖而出的只有田分。公主会把他珍藏起来。比起田分,刘氏兄弟与顾釜就成了消耗品,公主已经在考虑他们在棋盘上的位置了。   第二场比试照例是全民比试,任何人只要认为自己能答题就可以答。胜者可以和上次比赛的刘氏兄弟、顾釜、田分一起参加第三场比试。   在过年前,这个消息让刚刚有点降温的乐城再次沸腾起来。   因为刘氏兄弟明显已经拔得头筹,除他们之外,顾釜因为得罪公主已经被抓了,田分是个呆子,答完题后,他没有刘氏兄弟会钻营,大王也好像已经忘了他了。   大家都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大王还有第二道题在等着大家。   题目和上回一样,公布在城门口,锲成石板供众人抄阅。   比起上回的游戏之作,这次的题带着一丝杀气。   大王问兵马、问道路……难道是樊城的事吗?   这回答题的人没有上回多,但题目却传得更远,人们更愿意讨论它。   “……真的会打起来吗?”   “听说樊城的人都走空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不少人都跑到江洲、通洲去了。”   “还有跑到咱们这里来的呢。最近去修迎客村的有不少都是樊城逃过来的流民。”   “可怜人啊……”   时近冬日,流民的数量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这本该成为乐城的一个难题。但迎客村和行宫在建却无形中解决了它。   姜御史、蓝家、刘氏兄弟都没打算在冬天就停止修建,他们需要很多的壮丁。可只有修建行宫可以征壮丁,但大王并没有下令征丁。   大概是因为大王不忍心吧……   大王仁慈,怜悯百姓是件好事。没人去提醒大王要征丁才能修行宫,征丁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谁提谁惹骂名。   不管是姜奔、蓝如海还是刘竹刘箐,他们没一个人想要骂名,于是都不约而同的忽略了这次建议,转而自己想办法。   流民就成了壮丁的来源。   流民成了苦力,但他们也同时得到了食粮和暂时可供栖身的窝棚。   而且大王和公主都心善,得知流民在冬天没吃没穿,都拿出钱来买粮食给他们,还下了令虽然他们在此时做工,但绝不允许任何人把他们骗为奴隶或编为军奴!一经发现,九族除诛!   此命一下,第一个害怕的不是别人,是蓝如海。   蓝家这几年虽说看着是水涨船高,但内囊倾尽,家里都快无米下锅了。   一步步走到如今,蓝家家中不是没人抱怨,但没有人肯现在退后。因为他们明明已经看到曙光了!   唯一可惜的是蓝家如今仍要靠着姜奔,而姜奔是个白眼狼,是个不会记恩,只会记仇的家伙,他半点不记蓝家对他的恩情,把蓝家给他的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   蓝家上下,包括蓝如海都恨姜奔入骨。   如果蓝家能早一日摆脱姜奔,可能也会早一日恢复元气。   流民涌入,蓝如海占着便利,自然也忍不住从中取利。现在蓝家就添了许多新奴仆,也趁机蓄了些家奴,日后好好训练,又是蓝家的助力。   但大王的王令一下,由不得他不担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当时下手时还拉上了姜奔。他了解姜奔,在姜奔看来,大王的王令是管别人的,他肯定不在其中。到时大王如果发难,他只要把姜奔推上去,自然就问不到他身上了。   不过,蓝家继续跟姜奔缠在一起也没什么好处。   他不由得再次询问下人:“蓝田兄弟怎么样?近日大王宣召他们了吗?”   姜旦现在也算是有了自己的“班底”,他身边论政、议政的人多了,虽然他并不需要,但这些人都不例外,都争相向他表达自己的政见,替他出主意,想办法。   姜旦很烦,但姜智告诉他,在那些人说一些他不喜欢的话题时,他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   “这样就行了。”姜智说,“大王什么也不说,他们就不会来询问大王,大王只管自己发呆就行。”   姜旦就照姜智说的做,发现还真是如此。他坐在上首成天不发言,底下的人照旧讨论的热火朝天。而姜智与姜仁就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在殿角一侧还有数个录士,专门记录下这些人在大王面前的发言。看到有人在记录,这些人都更加激动了,每天都争得面红耳赤。   姜旦不说话,这些人就认为是他们没有打动大王。而姜旦偶尔也会在这些人走了以后特意叫住某几个人,其他人更加认为大王是在考验他们,是在观察他们。   付明是其中一个曾被大王叫住的人,大王只问了他两件事。   一件是现在的流民在迎客村建好后要如何安置。   “孤不想让他们流离失所。虽然他们不是乐城居民,却也是孤的子民。他们既然来到了乐城,孤就想让他们留下来,却苦无良策。”   另一件则是听说有很多人在围着行宫盖房子,大王倒是不生气,就是觉得有点不安。   “是不是有点劳民伤财呢?孤倒是很喜欢住到百姓中间。”   付明恍然大悟,更加感动,大王果然仁慈!第一件事,他下来以后就立刻召集了平时相熟的士子,打算一起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安置这些流民。   另一个就是大王担忧的事了,大王喜欢百姓,又害怕惊忧百姓,如此仁慈的大王怎么能不为人所知呢?   付明一伙人动作起来,自然就被刘氏兄弟知道了。刘竹与刘箐固然觉得又冒出来一伙跟他们抢大王的人,商量之后却决定给付明他们一些方便。   “现在还远远不是我们争斗的时候。此时我们需要同心协力,辅助大王建功立业。”刘竹道。   刘箐点头:“大哥放心,我懂的。”   但想借着大王一飞冲天的人太多了。   刘竹和刘箐再次进宫时就发现,原本是公主宠儿的白清园也出现在大王身边了,虽然只是偶尔几次,但他已经获得了大王的喜爱,也得到了一些支持。   以封城齐伟为首的一伙人,已经接纳了白清园。   除此之外,听说大王的第二道题出了以后,以前的六百石,羊峰和年惜金也回到乐城,打算参加第二场比试。   “真是让人生气啊!”刘箐也忍不住发火了。   刘竹沉吟片刻,道:“沉住气。大王如朝阳初升,日后聚集过来的人会更多,我们只能做最好的一个!却不能把其他向大王投诚的人都除掉。”   刘箐怒道:“那白清园不是在公主身边吗?怎么又跑来找大王?”   “只怕白清园当初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刘竹道。   “公主竟然不怒?”   “公主爱他,如何会怒?”刘竹皱眉,“不过我听人说,公主近来倒是常叫顾釜陪伴,此人有何优点令公主侧目呢?”   刘箐也不懂,“那顾釜明明惹怒公主,他是怎么获得公主的原谅,又让公主喜欢上他的呢?”   “此人也不可不防。”刘竹道。   顾釜此刻却陷入了困境中。   公主仿佛迷上了听他的诗歌,不但没有生气,还时常叫他过去。在他作好的诗歌唱完后,她让他唱新的,他唱不出来,公主竟然把他留在莲花台,让他就在这里写。   难道他出不去了?   他本来以为公主不是那人,可公主强留他之后,他又不确定了。   他的诗歌有那么好吗?   应该不是……   那公主留下他是为什么呢? 第311章 高人   一场大雪趁夜袭击了乐城, 转眼间, 天地一片银白。   顾釜裹着羊裘,呼着白气,站在小窗前, 望着不远处的摘星楼。他现在身在摘星楼后面的几处小宫殿里,应该是原来给大王的宠姬、夫人住的地方, 仿佛还留着一丝脂粉气。   他知道这附近就住了他和那个容貌出神入化的白公子,白玉郎。   不过白公子比他“忙”,三五日的不回来公主也不管, 偶尔还有貌似侍人头领的人带着外面的人和东西来看他, 好几大箱子, 看得顾釜眼气得很。   他孤身在这里,家里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过年。   因为父亲的身体不好,顾家上下从他小时候就对他很紧张。别的孩子爬树攀墙都行, 他四岁以前从没有机会走到离墙一尺远的地方。   小时候的他也很懂事, 虽然没人跟他说, 但他就是知道,他们是怕他像爹爹那样身体不好, 早早的没了。等到大一点就更明白了,爹爹身体那么差, 只有他这一个孩子, 要是他死了,他爹能不能再生一个都不知道。   所以,别人呼朋引伴的时候, 他在家中读书。别人纵马狂歌,引颈痛饮的时候,他只能坐在一旁看。甚至别人拥红偎翠,依花傍柳,他却直到十七八岁时才娶了妻子,在这之前连丫头的手都没摸过。   人生能有多少乐事可做?他却被管着一大半都不能碰,最后只好去养胡子,拿养胡子当个乐子了。   如果说顾釜心中没有过怨恨,那就是瞎话了。但他又能怨谁?怨爹爹不该身体那么虚弱?怪他娘只生了他一个?怪叔叔管他管得这么严?   行了,怪谁都不对。他也只能憋在心里,慢慢消化。   所以这次樊城的事,顾釜才这么想出来。他实在是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哪怕是丢了命也值!他已经给顾家留下了根,已经对得起顾家了。他不想等到闭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辈子都没离开过樊城,只看过樊城的街道,只见过樊城的风景。   顾釜咳了两声,裹紧羊裘回屋坐着,努力靠近火塘烤火。   一个小童抱着他的午饭进来,看到他离火塘那么近,抱怨道:“公子!你坐那么近,袍子又该被火燎个洞了!”   顾釜一个箭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案几,先凑近陶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肯定道:“炖羊肉!”   小童一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公主说最近天冷,让人买了好多羊呢!以后天天都能吃羊了!”   “天天?”顾釜愣了一下。   在冬天,鸡、鸭、羊、狗这类小畜生是很不耐寒的。羊和狗好一点,鸡、鸭就很容易被冻死。所以到秋天时,活鸡、活鸭都会被杀掉炮制,到了冬天,活羊、活狗的价格都会上涨。   人到了冬天就会想吃带油水的东西,可吃不吃得起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釜倒不是怀疑公主有没有这么多钱,但这花的钱不是个小数啊。就是在顾家,也没听过冬天每天都能吃羊肉的。   难道只有摘星楼能这么吃?大王那里呢?   北奉宫里,姜旦被满殿的香气引得都坐不住了,不停的看殿中间的大鼎。   屠豚站在鼎旁的木阶上,手握一把大铁钩,在浓郁的香气、蒸汽中翻弄鼎中的肉。   这是一头刚刚被他亲手宰杀的黑豚。不过不是野生的,而是从赵地来的。   公主命人从赵地的商人那里买来了数百头黑豚。屠豚刚才就当着这些人的面,宰了一头。   现在外面的石阶上还有血呢,都冻成冰了。   刘竹与刘箐有些坐卧不安。他们从没见过这个大汉,他看起来也……也不像一个将军,可他偏偏就是将军,听说还是公主从商城带回来的。据说此人极为悍勇,对公主和大王忠心耿耿。   没人知道今天会在殿中看到这一幕,他们进来时都以为今天和往日一样。不料他们刚进殿,此人就来拜见,还说公主送了一物给大王,让大王待客。   他们当时还有些激动。   其实他们在进来之前都听过公主的大名,不管心中是怎么想的,是鄙视还是向往,无一例外,他们都以为在这里见到公主是件很容易的事。   但莲花台的宫禁之严是他们没有料到的。   他们从进宫到出宫这段时间里,所能活动的地方只有北奉宫。不管是西边的金潞宫:据说大王因为怀念先王而不肯搬过去;南边的承华宫:据说大王因为怀念大蒋后的照顾之情而同样不许人靠近。更别提另一边的摘星楼了。他们每天进来都能看到它耸立在那里,却一步也不能走近。   大王看似好说话,却不容许任何人污攀公主。听说早年的六百石就是因为这个被大王给赶了出去。   他们虽然获封爵位,但却远离了大王。刘竹他们当然不可能重蹈复辙。所以他们从没有一人敢提及公主在外面的传闻。   久而久之,他们对外面的传闻也不怎么相信了。实在是如果公主真有这么荒唐,他们这些青年才俊都在这里,怎么不见公主来看一看他们?   细数起来,公主的情史也就三段。一段是年少时被人送的宠奴,蟠郎;一段是与蒋氏小公子的;最后就是跟白清园的了。   一个妙龄女子有这三个情人其实并不过分啊,何况他们还是分别出现的。   再说,他们现在都是大王的人了,当然要跟大王站在一起。大王都不许人说公主坏话了,他们也要和大王一样维护公主才对。   现在公主特意命人送礼物来招待他们。有几个人已经在心里默默起草给公主致谢的文章了。   跟着他们就看到那个壮汉在还飘着雪花的前庭屠杀一头野豚。   野豚东突西撞想逃出生天,那壮汉手有残疾,一只手似乎断过,不知被哪个巧夺天工之人接上了一只铁钩。他们就看到壮汉扑上去,拿铁钩钩住野豚,一手握刀,扑的一声就捅进了野豚的脖子,再拔出来时,一股还冒热气的血喷出来,洒在玉色的石阶上。   然后他就在那里把那头野豚给捅死了,再把它的头斩下来,把肚腹剖开,把心、肝、肠子都给掏出来,最后把四肢砍断,切开背脊,抽出脊骨,再把身上的肉大卸八块后拿雪擦干净污血,再一块块背进来,投入鼎中,倒入牛油、泉水,鼎下升火。   从看到此人在殿前追那头野豚起,殿中就是一片安静。   看到那人把野豚砍成一块块,刘竹竟有种这人杀的其实是殿里的他们的感觉。   这是示威。   是对他们的警示。   是在警告他们。   他们都发现了,都明白了。但……是谁呢……   有人悄悄观察大王。   大王在此人杀野豚时不但半点没有惊惧之色,还在听身边侍从说那是野豚后大喜道:“今天可以大吃一顿了!”   侍从笑道:“您想吃多少都有!”然后伏耳小声跟大王不知说了什么,大王惊喜极了,还有一点羞涩,小声问侍从:“姐姐是为了我吗?”   侍从望着大王,笑着点头。   似乎不是大王。   他们还算了解大王。大王并不是一个高深的人。这不是大王安排的。   也不会是公主。   那会是谁?   是……藏在大王身后的那个“高人”吗?   人人都知道大王身后有高人指点。有人说是先王给大王请的一位老师,还言之凿凿的说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与先王相识于微末,后来先王归国,此人飘然远去。等先王被权臣把持,动弹不得后,此人又冒出来,愿相助于先王。先王就求此人:“不必助孤,等孤去后,盼先生能助我儿一臂之力!”   此人就应下了。   因为他不慕富贵,不喜权势,也不愿意当官,服大王的管,所以才一直隐在幕后云云。   这个是流传最广的,其他还有很多。   姜姬在金潞宫与龚香对坐,各捧着一只宽沿深底的陶盘吃炸酱面,边吃边说笑。底下还有做的干炸排骨、酱肘子、四喜丸子等菜,十分丰盛,而且全是肉食。   龚香吃得头都抬不起来。   姜姬从没想过还能用食物让人伏首,但眼前就有一个活例子。   龚香近来口腹之欲大增,不知是不是失去了男性象征后只剩下吃这一个乐趣了,在她发现以前,他的体重就有上升的趋势。等她为了跟赵国、燕国的商人们套上关系而大肆收购各种禽畜后,当这些鸡鸭鱼羊猪狗都送到莲花台来,她亲眼看到龚香吹气一样胖起来了。   ……看来肥胖是龚家基因。   龚香现在和龚獠站一块更像兄弟了,还是亲的。   龚香现在只肯吃肉,喜欢重油、厚油的食物。她不得已开始限制他的饮食,他竟然发怒。最后两人达成和解,一年五头猪,他可以两个月吃一头。她说。   龚香立刻五体投地行大礼,说这辈子都卖给她了。   “你本来就是我的人。”姜姬冷笑。   龚香跪在地上也不起来,无赖的解释:“那也分愿意和不愿意的。公主,强取豪夺固然有趣,但让小美人柳腰款摆自己上榻解衣也是一种本事。”   “那你的意思是,你愿意上我的榻了?”她顺着他的话问。   龚香笑道:“我上的是案几。”   姜姬笑了,坐下对他平视,温声道:“不,叔叔是坐在我身侧的人。”   你不是我用过即丢的工具。   你是我愿意分享权力的帮手。   龚香稳稳坐着,心中却掀起波澜。   ……老天作弄,让他现在才遇上英主,却是个不能现于人前的女儿身。   但老天还是把她送来了。   这是他今年得到的最好的消息。 第312章 献美   龚香一直想知道他在姜姬……公主的眼中是什么地位。她是怎么看待他的?   诚实, 她留下了他的性命, 但很难说这是不是因为她本性残忍,喜欢看别人挣扎在生死之间,在人得到希望后再狠狠的推他去死, 享受那份绝望与哀求。   如果说让他屈服于公主之下的是她的野心与睿智,让他在第一时间就跪下来的则是她的本性。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本性。   她是个残忍的君王, 以臣民的喜悦与恐惧为食,不管是什么,都是由她给予的, 她为此快乐。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也可能发觉了, 但她在视而不见, 有意克制。   龚香见过这样的人,事实上,他觉得父亲与他都与公主相似。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们都是周围人的王。他们控制着一切, 如果有什么会脱出他们的掌控, 他们就会像被冒犯一样大怒。   最后,父亲死了。奇特是阿悟很讨厌他这样做, 却始终没发现父亲才是家里他最害怕的人。因为阿悟跟他从小一起长大,那时他的手段还很幼稚, 所以阿悟才会看穿他。   当年父亲突然生病, 再也不能起身,他能体会到父亲心底的愤怒和绝望,之后父亲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他身上。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文伯也不知道……他一直盼着父亲死去的那一天。   阿悟猜到了。他们朝夕相伴,从小一起长大,他不必说话,阿悟就能明白。从那以后,他就感觉到阿悟对他的反感,隐隐约约,但忠诚让他不会离开他。   龚香很想告诉阿悟,父亲跟他是一样的,他讨厌他的手段,可整个龚家都在父亲的手心里,你讨厌我,为什么会崇拜父亲?   但他没有尝试去这么做,因为他知道,就算他这么说,阿悟也不能理解。因为父亲在阿悟的心目中就是龚家的神,龚家的一切,如果父亲对阿悟说必须杀了他才行……他都不知道阿悟会不会在每天给他端来的饭里下毒。   他其实……不喜欢龚家。他一直想摆脱它。   公主设计让蒋龙杀了龚家,杀了他的妻儿,杀了那些仰他鼻息而活的人……他却觉得终于可以畅快呼吸了!   他不再是龚香!不再是龚嵋的儿子!他是无名无姓之人!他可以为自己活了!   他不会让阿悟知道他视龚家为负累。他对那些人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残酷吗?是的,在世人眼中。   可他的心中却波平如镜。   公主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她爱谁。她不能用常理去推断。父亲?兄弟?姐妹?爱子?子女?知已?   一般人会视若泰山的,她可能轻如鸿毛。   很多人的生死都无法令她的心湖泛起波澜。   他当时会迫不及待的对公主伏首,一半是他已经等不及去看一看新的世界了,在脱去龚姓之后,他迎来了更广阔的世界!   另一半则是因为他知道公主会眼也不眨的杀了他,只要他对她无用。   那他就要让自己变得有用!而且要越来越有用!   但得了公主那句话后,他仍是无法安心。因为不知她话里真假。真几分?假几分?   以已推人,他信不过公主。   这个年,上面的大王——也就是姜姬示意姜旦还是要简单的过。因为怀念先王嘛。   莲花台仍旧是不会大肆庆祝,大王也不会站到将台上与民同乐,也不会有一个算一个的把大家都请到莲花台来做客。   但照例会与家人、亲友同聚,搞小团体。   这样一来,谁会成为北奉宫的座上宾?不但认为自己有资格列席的人盯着这件事,没资格的人也盯着。   宾客名单是姜姬与龚香、蟠儿分别商议的。首先,龚獠是一定要来的。于公,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夫。于私,他是姜旦和姜扬的先生,与姜姬也似友非敌。   其次,姜旦身边那一群也要挑几个让他们来。   姜姬道:“听说六百石都到乐城来了?来几个都请进来吧。”   蟠儿道:“有的来了,有的只是家人来了。”   “谁来请谁。父兄不算。”姜姬道。   龚香点头:“正是。”大王封的爵位是让你们如此儿戏的吗?姜旦在外面王威日盛,是该表现出一点脾气的时候了。都说时移事易,六百石那时,大王,或者说公主仍然要夹着尾巴小心做人,一年以后的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公主搞的那几题让大王的名字传遍了鲁国!现在人人都知道莲花台上的大王是姜旦,而不是姜元或其他什么人。这就是姜旦,或者说是公主的优势。   以前,大王之名只在乐城附近有用。偏远地方的百姓多数只识太守、各城耆老、名门望族,而不知头顶上的大王是谁。现在则完全不同了。世家知道了大王,学子们知道了大王,大字不识的百姓们也理所当然的知道了能让他们头顶上的天动摇的大王,他们发现了,有人比他们日日会看到的人地位更高,是天上之天。   龚香道:“剩下的,我看刘氏兄弟可用。”   姜姬点头,蟠儿就将此名记下。剩下就不请了。名单越短,人越贵重。人请多了就不值钱了。何况说是小宴,家宴,人多了还像什么家宴?   剩下的就是麻烦的人了。   姜姬想请冯家,而且一定要请来。   龚香觉得冯家不会来,“公主是想请姜夫人与其子吗?只怕冯家会怀疑公主的用心,到时他们宁死不尊,就难免引人怀疑了。”   这个姜姬明白。在官方版本中,冯瑄是个大功臣。所以冯家与姜氏不该有仇,姜氏会感念冯家的恩情,而冯家也该表示没关系,这是他们应该做的。   如果大度、正义的冯家记恨姜氏呢?大王召请,冯家托辞拒绝,再三请,再三拒绝,这就难免引人怀疑了。   冯瑄死了,又不是冯家没有男丁了。前两年冯家闭门不出还可以说是悲伤过度,如果今年拒绝大王的宴请,那理由就站不住脚了。   龚香道:“公主,不要心急,对冯家当徐缓图之,宜慢不宜快。”   他能明白公主为什么现在要把冯家拉出来遛遛。因为现在对公主的攻击已经不复存在了,大王立起来后,没有人再怀疑她有窃国之心,也不会有人再借此攻击她,现在攻击她就是攻击大王,而攻击大王就需要面对整个鲁国年轻一代士子的质疑。   没人敢这么做,连想都不要想。   所以这是个很好的时机,想要彻底解决掉她的隐忧,就必须再用冯家。只要冯家在这个时候再入莲花台,肯服侍大王,哪怕只是领个虚衔不入职,都等于他们站在了大王这一边,日后也再难反口。   除非冯家一进莲花台就骂公主,不然他们就再也骂不出口了。   而就算他们现在骂公主,骂出来的也只是小节,现在大王强,公主弱,就没人在意公主的缺点,不管是爱财也好,好色也罢,都不重要了。   可以说现在让冯家出来是害处最小,好处最大的时机。   唯一的问题就是冯家肯不肯出来呢?   公主是只看到好处,愿意冒险。他就必须替她拉住缰绳,让她悠着点。   姜姬知道自己的毛病,她听了龚香的话之后,没有犹豫多久就点了头:“那好吧,再等等。”   蟠儿不由得抬头看她。   龚香却是大喜过望,连忙柔声道:“我深知冯宾与冯丙两人的脾气,依我看,公主如果能先说动冯丙,让冯丙去劝冯宾会事半功倍。”   公主心目中的人选是冯家第三代,冯瑄的弟弟,冯宾与姜氏的儿子,冯班与冯理。   对公主来说,冯班与冯理首先是姜氏血脉,其次这两人与大王年龄差不多,如果能一同长大,更容易产生情谊。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安全的。   但他听说这两兄弟现在已经不在冯家了,在冯瑄死后就被送走了。   他道,“公主,如果你在此时提起,很有可能会让冯家警惕,那就不好了……”   本是打算和好,却让对方更恐惧怨恨,那又何必呢?   龚香的这句话才算是真正打消了姜姬的念头,她深深的叹了口气,不无失望:“只好如此了。”   在她没有想办法解决掉冯家对她的敌意之前,确实不宜提议让冯理或冯班进莲花台。   问题是只怕她不管怎么表白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真的对冯家再无恶意,对逃走的那个冯理或冯班也没有恶意,甚至剩下的那一个,她也是真心希望他能服侍姜旦的。   不然她何必要保存冯家的名声呢?把冯瑄塑造成对姜氏有恩之人,一半是对冯瑄的愧疚,另一半,当然是她想保存冯家啊。这种天然白道的大旗,她怎么会不用?冯家用几百年的时间才把自家塑造成这样,与其她再造一个,当然是现成的更好。   龚香看公主无奈的神情,笑道:“公主,难得一知已。”这世上能懂你的人太少了。   姜姬看过去,柔声道:“幸有叔叔陪我。”   龚香苦笑,公主,他是无根之人,这份柔情只好辜负了。   不过也让他警觉起来,等姜姬离开金潞宫后,他悄悄递话给蟠儿,想跟他私下聊聊。   蟠儿在外面打了个转又回来了,照旧坐在原位,两人中间空着的地方是公主的。   “有何教我?”他道。   龚香没想到这人胆量不小,这种背着公主的举动,他却好像很平常,没什么反应。   不可小看。   “公主青春正好,我想问一问蟠郎,公主可有心仪之人?”龚香坦然问。   蟠儿知道他问的不是公主心爱的人,而是公主有没有可以排遣寂寞的情人,比如之前的蒋龙。   他摇头,“并无。”   龚香道:“如此不好。”年轻男女,情动欲起,观之色,闻之声,嗅其味,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外人都说公主好色,可他们清楚,公主的色是武器,是工具,唯独不是她的爱好。   而她把权欲当成了爱好,这样很容易走向邪路。他既不希望公主成为龚嵋,也不希望她变成他。他希望公主有普通人的爱欲,权欲可以成为她的事业和追求,但不能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这是你的职责。”龚香指责蟠儿,“如果公主是男儿,你会忘了给你的主人送榻上的宠儿,悦目的美人吗?你不能因为公主是女人就忽略了这一点。”   蟠儿只愣了一下,就低头道:“我知道了。”   龚香没那么容易被打发:“光知道还不行,你还要去做!”他顿了一下,叹道:“如果不是公主不信我,我仍是大臣,公主是大王,我早就建议广选美人了。”国事是国事,消遣是消遣,只谈国事或只爱美人都不好。   蟠儿这下真的笑了,他这一笑,满殿生光,龚香都看愣了,跟着只在心里叹可惜。如果不是此人极受公主重用,他其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蟠儿起身一揖:“叔叔此言实乃金玉。”他笑道,“我听公主如此称呼,就厚颜学了。还请叔叔不要见怪。”   龚香摇头,“自便就是。”   蟠儿笑道:“公主只是此刻没有功夫想这件事。”   龚香道:“那你就要想着。你是公主的近人,公主的一切,你都要记在心里,想在前头。不然,要你何用?”   蟠儿怔了。   蟠儿从金潞宫出来的路上还有些茫然。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一件错处。   他仍然记得他的出身。正因如此,他反而在逃避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出身,他早就该想到了,哪还用得着龚香来提醒?   这本该是他最擅长的,观察主人的喜好与需求,不动声色的满足主人。   可他从到公主身边起就一直想在外面努力,想成为对公主有用的人,而不是只在寝帐内有用。   其实这两者并不冲突。   摘星楼里,姜姬听到蟠儿进来,问:“龚香找你说什么?是冯家还是蓝家?”   刚才讨论的第二个麻烦人物是姜奔,请不请他成了难题。请吧,姜武不在。只请姜奔,会让他更膨胀,而他现在已经很膨胀了。她正在考虑什么时候给他一下,让他老实老实好接着用。   可不请……现在外面的姜氏只有他最能打了。姜武太远,鞭长莫及,他现在没办法威摄乐城的人。他们只能依靠姜奔。   请不请都为难。   姜姬的打算是连蓝家一块请。既然又要用他,又要打击他,那就只能挑拨姜奔和蓝家了,他们自己窝里斗的话,就方便多了。   蟠儿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定了主意,坐下后看姜姬仍在看竹简,轻声道:“公主,夜色深沉,该休息了。”   姜姬看看外面的天色,点点头。   蟠儿命人传沐浴更衣。   姜姬走到帐后,脱了衣服,取下钗环,泡到热水里,正舒舒服服的出神就听到有人在帐外轻声说:“公主,可要我服侍?”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隔着蒸汽与纱帐,她依稀看到了一个身影。   是她从商城带来的侍从之一,胡茂。他是当年卫始和蟠儿送给她的“男宠”,是从商城收拢的众多奴隶中选出来的。   他应该曾经衣食无忧,所以养尊处优之下,身材、容貌、气质都不错,后来不知怎么的沦落到军奴中,这才被卫始他们选出来。   但她在沐浴,在泡澡,浑身上下是光的。   他在帐外,要侍候她?   电光石火之间,她懂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在胸口涌动。   蟠儿……不,龚香……你们太体贴了……太周到了……   哈哈哈哈哈! 第313章 争春   胡茂清晨从摘星楼出去时躲躲闪闪的, 但当他回到侍从们居住的地方时, 虽然没人说话,但门口、窗口全是人。   他们都在看他。   胡茂知道原因。他们这些人虽然被选为公主的男宠,并且公主从商城回到乐城还把他们带回来了, 但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没摸过公主的衣角。   以前他们都很服气。因为公主的眼前有姜长史、白公子,以前还有蒋公子。他们怎么比得上?   突然之间, 昨晚他被人叫走,又是今天早上才回来……   胡茂只觉得浑身发寒。   他怕被人悄悄勒死,或者趁他睡觉用被子闷死他。   他和其余十五个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现在他站在门前, 竟然不敢进去。   这时一个小童跑过来, 看到他后,露出狡猾的笑,故意跑到他身后, 拉着他的衣角大声问他:“公主说, 今天你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想吃什么?”   胡茂的口水顿时就要涌出来了!诚然, 公主从没有饿着他们,可他们也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平时的饭只是干饼就酱,现在天冷, 会有一碗肉汤。   他想吃肉了。   他已经忘了肉是什么味了, 鸡肉、鸭肉、羊肉、鱼……什么都行,他想吃肉!   “狗……狗头丸。”他咽着口水说,他听别人提过, 说这是公主让人制出的佳肴,是天上神仙才能尝到的美味。   小童笑着走了,胡茂壮着胆子进了屋,屋中没有点火取暖,因为住的人多,怕烧了东西。他们睡在地上,没有床榻,但每人都有一张七尺长一尺半宽的木板,这就是他们的“榻”了。   他的榻上被褥都是完整的,没的铺开。其他人的被子都是一个筒状。   他坐到榻上,连其他人的目光都顾不上了,一心都是狗头丸。   现在门口、窗口又站满了人。   他们看着他,好像他突然长了两只角。   但很快,门外的人齐刷刷的扭头向另一边望去,他们的脖子看起来都快扭断了,而那一边一定有一个非常、非常吸引他们的东西,让他们的目光没有片刻偏移。   接着,胡茂闻到了浓香!浓浓的、带着酱的咸味、鲜味的肉香!啊!   他瞪大眼睛,忍不住站起来跑出去。   小童提着双耳陶罐,身边跟着一堆人,都盯着他手中的陶罐。   小童连连驱赶都没用,于是他加快脚步,看起来像要摔了陶罐。   胡茂赶紧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抱住陶罐,烫得手心都要熟了都舍不得扔。   陶罐很沉,小童被他接过去顿时两手轻松,甩着手道:“特意给你用的这种罐子,里面有很多油汤!你可以多吃两天。”说罢,小童调皮的眨眨眼,扫了一圈围着胡茂虎视眈眈的人,蹦蹦跳跳的走了。   小童一走,这里的人立刻把胡茂给围住了,有性急的竟然伸手揭开了盖子,顿时比刚才更浓郁的热腾腾的炖肉香气扑面而来!   胡茂看这一群狼就要围上来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陶罐夺路而逃!等他跑回屋,跟在他身后的人迅速把门关上了,他回头一看,他这一屋的都进来了。   “快快快!放下放下!”   “我这里有饼!我存的!”   “快把门挡上!”   胡茂不敢在此时说不给他们吃,只好把罐子放下。   “我知道!这是猪肉啊!!公主竟然赐给你猪肉!!”一个在家中吃过猪肉的说。   “猪肉?”   “是豚吗?就是很难抓的?”   “黑黑的,浑身毛,很硬还刺手。”   “看这汤!这汤可比鸡汤、鸭汤的油还厚呢!”   一堆人围着罐子滴口水。   藏饼的那人把自己珍藏的十几个饼都拿出来了,都是咬过一口的,看来是他在自己吃饭时偷偷藏起来的。   大家都理解他。虽然公主从来不禁他们吃喝,但他们还是有藏食物的习惯。只要有吃的,什么时候都不怕。   罐子里是一指深的厚油,底下隐隐可以看到肉丸子冒出的头。   一个人吸着口水说:“这……这叫什么?”   胡茂说:“狗头丸……公主起名叫四喜丸子。”   “还是公主起的名字好!”   “就是……它好大啊!!”一个人看到胡茂用竹勺把肉丸子盛出来时忍不住大喊。   肉丸子超出他们想像的大!“怪不得叫狗头丸……”   像狗的头那么大的肉丸子……   咕咚一声,围着的人一起咽了口口水。   姜姬施施走进金潞宫时,先闻到了四喜丸子的香气。   这道菜在她指点屠豚做出来后,就被屠豚夸得天上有地上没有,她还以为是屠豚夸张,可是等龚香也对它赞不绝口之后,她就明白了,原来这道菜真的很受欢迎。   她不会做,只会吃。所以这丸子是她告诉屠豚“把猪肉剁碎团成团,先炸再浇上汁”   屠豚问团成多大的丸子?   她比划了一下,屠豚的眼睛就直了。做的时候他舍不得炸,费油啊,特别是好不容易炼出来的猪油,这油可难得了,炼出来雪白雪白的,浸了香料后还可以给公主用来擦手擦脸呢。所以他给她做就用炸的,给龚香他们做就用炖的。又因为没办法团成那么大的丸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团,他就像做粽子一样用大叶子把肉馅塞进去包成团,再用细麻绳绑紧,出锅后再解开麻绳,揭掉叶子。因为有这些工具,最后出炉的四喜丸子比她见过的还要大,被这些人起了个狗头丸的浑名。   龚香吃得肚歪,一大早就能吃到如此美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跟他对坐一起用早饭的是奇云,叫姜姬说,自从买的猪送到之后,连奇云仿佛也胖了一些。   不过一天三顿……四顿,这么吃,不胖就奇怪了。   奇云看到姜姬来了,起身行礼。龚香站起来有点费劲,姜姬却不说免礼的话,等他行完礼后,她才说:“叔叔每天少吃一口,也不会连站起来都这么难了。我就怕再过半年,叔叔连站起来都要人扶着了。”   龚香摸着快要临盆的肚子,也有点发愁,最后一竟对着干干净净的陶盆发火:“如果不是这菜如此美味……!”   “以后,两天才能做一次。”姜姬立刻对蟠儿说。   “不行!”龚香立刻色变。   蟠儿笑着答应,不顾龚香在背后的呼喊,径直去吩咐灶下的屠豚了。   奇云看了这一场好戏就告辞了,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个有道行的隐士,是大王请来替先王点香烧纸的。   就是说,专门在姜元的灵前侍候,每天照顾着灯烛火油,按点给姜元烧烧纸什么的。是个闲差。   姜姬用这件事光明正大的从国库中要了两千金——每年。而灵前的灯烛火油也要花钱啊,这个是每年五千金。   ……如何巧立名目的花钱,攒小金库,是一门学问。   如果现在坐在王座上的不是姜旦,她觉得自己一定离死不远了……也或许离她再一次杀王不远了。   因为她现在真的是花钱如流水,而且在看到成果之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要这么花下去,甚至还不确定这够不够。   虽然现在铜矿在她手里了,但谁都知道,多印钱在国内花只会引起通货膨胀,是杀鸡取卵的蠢事,这时她就庆幸她周围有那么多国家,不跨海不跨洋的,坑起来是多么的方便。   漱口之后,龚香嚼着杨枝。姜姬道:“金溪与金河已经开始产铜了,十日前共得铜四万斤。”   这其中还包括从双河城、金溪与金河三地搜出来的铜。   姜姬告诉姜武,这三地不许任何一家家中藏铜,他得到此三地之后,要先在城中张贴告示,命人交铜,容他们十日,十日后开始搜,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院中水缸,屋后灶膛,都要搜过。   搜出家中藏有铜的,全家锁拿,圈禁三个月。这个圈禁是指一家人都绑着,圈在马圈或羊圈里。   据说最后圈里的马和羊都被人挤出来了,因为绑进去的人太多了。   圈禁三个月,不罚钱,也不打骂。不过等三个月过去,这些人放出来后,只怕第一件事就是要离开这里吧?   姜姬是故意的。她要这三城再无普通百姓,可她又不能驱赶,更不能劝服,因为理由并不能宣之于众。   ……她要在这里做假钱。   在这里,各诸侯国之间都是自给自足式的,以国家为单位的商业行为很少,只有燕国一个,而且谁都能看得出来,燕国这种方式对国家没什么好处。   自给自足是因为需求少。普通平民百姓饿死没什么,反正他们也不是做决定的人,达官显贵当然饿不着,他们在享受生活方面的需求也无关国事。   所以商人,其实在很多人,比如龚香的眼中是小民的事。他们有时也会使用商人,但他们却不会把商人看成是与他们同地位的人。   可以利用,但不必重视。   姜姬也不打算改变商人的地位,但她只是不太认同国家进行商业行为是自取灭亡。她掏钱从燕从赵买牛羊猪马的事就让龚香不认同,因为她掏的是大钱,几乎没对商人说“死活不论、好坏不分,只要是我都要!”摆足了人傻钱多的谱。   姜姬也不太想从头给他说起,主要是教会另一个聪明人怎么像她一样思考是件危险的事,她宁愿他不认同,也不愿他早一天想通。   供需关系看起来是需求的一方处于弱势,但如果供大于需呢?如果她用钱改变了赵、郑、燕任何一个国家的百姓们赖以求生的渠道,然后再从她这个源头来切断……这些国家会怎么样?   她不能现在跟鲁国周围的每一个国家都打一遍来确定地位,分个强弱,一来鲁国没那么多人给她消耗,二来她也没把握百分百打赢。何况,两边对战,从来以已之长攻敌之短,她既然看出别国的短处,为什么还要费劲去打仗?他哪里是短处就从哪里攻不就好了?   所以,她对魏国,就是让人继续买通魏王太后其兄所占据的豫城上下,鼓动豫城太守继续挖自己家的墙角,卖铁卖盐卖粮,卖什么都行,只要是库房里的东西,她统统笑纳,给大钱!   如果在十年里能带动别的魏国城池太守一起挖自己家的墙角,她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可以长长久久的做下去,就算日后姜旦长成了,这件事也不必停。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魏国上下只要养成这种习惯,魏王要花上百倍的心力去扭转都未必能成功。   她不介意要花多少钱,不介意从魏国买来的东西她需不需要,亏再多都值得。   在这之前她只希望魏国王太后与豫城太守能多撑几年,这个计划唯一的缺点就是一旦魏王察觉,在豫城太守带坏其他城池城主之前就一刀砍了他,那就不太好办了。因为再找一个像豫城太守这么心大胆大后台大的人,不太好找。   郑国……多少有点无处下口。从奇云嘴里听说的郑王是个没什么特色的人,好像也没什么野心。只好先放到一边。   赵王,这个很简单了,赵王不服老嘛,如果他不是听起来的这么聪明,她都想把奇云送过去了……可惜她试探过奇云一次,人家不肯,人家也不傻,知道这任务是必死的,不过奇云答应替她做一些“益寿延年”的灵丹妙药,看能不能冒充是郑国来的送到赵王面前去。   不过赵国的问题也很大,那就是赵王与赵国大公子齐昌之间的矛盾,赵王不服老,对齐昌来说一个不服老,对他有敌意,还占着王位不放的大王应该也很讨厌。   她命人想方设法走通齐昌、寿阳夫人或赵王的门路,打听他们的消息。不过这也是一项长期工作,半点急不得。   晋王年纪轻,世代受魏国辖制,她希望能挑动晋王对魏王的不满,不必反魏,只要他能心大到意图插手魏国内政,或结交魏国大臣,或支持某一个未来的魏国公子就可以了。   剩下的燕国,哦,她不知道老燕王还能撑多久,漆四与芦太子哪个先忍不住。   她隔岸而观,不敢妄动,只敢搞一些小动作。而这些动作可能需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才能看到效果。   这就意味着她要花上三十年的钱,还很有可能白费。   这么一想,觉得民间那些士子骂她的话好像也不算是无辜的。   所以她就又想了别的办法。   从燕地买羊、马、奴隶,从赵地买马、猪、赵女。这些货物看起来并不起眼,都是很紧俏也很时兴的好货,所以就算鲁国境内突然需要很多也不稀奇。   但奴隶是为了填充姜武手中的军奴,赵女……则是为了填鲁国国内性别失衡的坑。   她出第一道题的时候,其实并不认为真有人能答得上来,或者他们的答案能排上用场。   但出人意料的是,田分、刘氏兄弟与顾釜三人的答案虽然侧重点不同,但都告诉了她一个大问题。   鲁国国内,男女比例已经达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了。   顾釜的答案是买的,他的调查方向是世家,应该是几个世家公子合伙答出来的,最后不知为什么,可能是看不上姜旦,他们把答案卖了以后,并不打算自己出面了。   可见,这题出的还是有水平的。   顾釜的答案中,以乐城为例的一般世家,也就是除莲花台八姓之外的中小世家,男女比例很正常,基本达到了男女一比一。   这跟这些世家的开明观念有关。世家并不以女为耻,生下女儿也会好好养育,甚至在某些世家里,不论男女,小时候开蒙都是一起的,等到大了以后才分开。   而他们的婚姻观也很自由,只有极少数的家族才会讲究从一而终,这是很受人向往的美德。而且这个不止是限制女性的,男性也倡导他们在妻子死了以后不再娶——妾不算,这同样是被人称道的。   他们可以离婚,没那么严肃认真,不需要到官府领离婚证什么的,只需要去登记一下,通常两家说好了就可以了。女人可以再嫁,不管丈夫是死了还是离婚了,家族是提倡这个的,与人结亲于家于已都是好事。   这么看似乎很好?   但刘氏兄弟交上来的答案就不太美妙了。他们观察的是普通百姓,因为他们选择的对象是乐城的四个市场,也就是有家有产的百姓。   刘氏兄弟观察的人是顾釜的四十倍,他们还给了姜姬一个很好的数据,就是日均数和每旬出入市场的总人数,这可以计算出乐城的商业行为有多少,又侧重哪个方面,四个市场卖的东西可都不一样。   有家有业,但并不能跟世家比,只能算小富人家。这些人家虽然生下孩子也会好好养育,但为了家族的延续,男女,长幼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分别。   长男一般会继承家业,因为人均寿命的关系,投资长子显然是最划算的,父辈可以早早退休,儿子生得越晚,意味着父辈需要工作的时间越长。   除长子以外的儿子一般不会分家,会跟着长子一起生活,但他们更像是依附长子而活,长兄如父的观念虽然还不明确,但已经有了雏形和市场。这也是父辈担心自己没办法养活幼子。弟弟必须听从长子的话,尊兄如尊父,这样才不会造成兄弟之间的分裂。   女儿则会给一笔嫁妆嫁出去,从此与娘家没有关系。   在这个数据里,男女的比例差距开始拉大,男七女三。   田分给的数据其实是最敷衍的,但他的数据却很大,因为他还计算了生育率,不知是他蒙的还是真的天才到能看穿她的布局……她觉得他是蒙的,属于“这题我会!”就顺便答出来了。   田分观察的是乐城的流民。在这里男女的比例达到了一比九,甚至女性连一都很难达到,因为田分在流民中几乎找不到没有嫁人的、没有带着孩子的、接近成年的女性和超过三十岁的妇人。   她们要么是被卖了,要么是已经被丢了,死了。   乐城的流民其实就是没有住所,没有家的人,他们有的也是世居乐城,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了原本的家,流落在街角。   流民多数靠体力活维生,所以在流民中,男孩子是可以活下来的,女孩子通常一出生就会被扔掉,少数的会长大,但也会被卖掉,极少数的幸运儿会活到可以嫁人,被父亲或兄长或别的什么长辈卖嫁给另一个男人。   资源的争夺就是血腥的、赤祼的。当资源少的时候,强的一方可以得到资源,得到活下去的机会,弱的一方就会被直接牺牲。   田分通过对市场上当苦力的流民的观察和盘问——他花钱买了大概一百筐的饼,得出了结论。   他告诉姜姬,流民中生孩子最多的时代,在过去的六十年里,只有朝午王在的那三十年,大家生孩子生得不亦乐乎。   而且似乎不止是流民,流民们说他们捡孩子捡的最多的,也是朝午王在的时候,他们觉得那时的日子比较好过。   如果从这方面看,朝午王时期都能称得上是盛世了,人口增长啊。   ……为什么?   ……原因何在?……是什么刺激了当时的人生孩子?   姜姬今天来找龚香就是想让他把原因找出来。   龚香吐掉杨枝,茫然道:“……朝午王时?”那时他还没出生呢,怎么会知道?可公主明显是把他当万事通了,他要直言不是会在公主面前丢脸吗?   他一口答应下来:“公主稍等几日,等我翻翻以前的史记就知道了。” 第314章 感伤   朝午王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但他侵夺王位的举动却似乎早有预兆。   龚香就知道在朝午王之后, 很多世家都不敢再过分宠爱次子、幼子。六百石的悲剧,很难说是不是当年的朝午遗祸。   但他这辈子的勇气似乎都在夺位那天用完了,之后雄心也在田、赵、蒋三家的欺压下烟消云散。   但纵观他在位的三十年里, 没有过大的成就,但也没有犯过什么不可挽回的错。   就连民间百姓都理所当然的忽略了这个大王, 不怎么怕他,大概是因为他得位不正吧,觉得他就该心虚愧疚, 没底气行使王权。   如果不是公主提起, 龚香从来没想过朝午王还有这样的“成就”。   呃……百姓生孩子多算成就吗?   他不是蠢到不懂人口多带来的好处, 但人不是一味的多就行啊,有时人太多了,粮食不够吃会更麻烦。在魏国历史上就有大王能发出感叹, 觉得百姓太多太浪费粮食, 而他悲天悯人, 觉得百姓虽然愚蠢的像畜生一样,但他却仍把他们看做跟他一样的人, 这是何等的胸襟!   ……不过他在最后叹息百姓繁衍却不能像牛马一样入肚,生也白生, 还不如牛马。   姑且不论这个大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总得来说,百姓到底有多少并不重要,只要没有少到找不到足够多的人来当兵、服役就行, 而多,也最好不要多到没足够的粮食喂饱他们自己的肚子。   目前,整个梁朝还没有发生过缺人口的事。不客气的说,龚香觉得现在的百姓再少三成都不会动摇鲁国国本。   可公主看起来很想让人口增加,那他所要做的不是反对她,而是先帮她把事做好。这样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如她的预料,他可以指点她;如果事情的发展像她说的一样,他也不会犯错。   不过找出朝午王时为什么人人都喜欢生孩子……这个问题太难了。   公主,如果你不是公主,敢问出这种问题一定是生疯病了。   龚香认认真真的回去翻了一通史书,宫中记载朝午王时的内容不多,前十年还算是有模有样的记载,往后就有一笔没一笔了,到了最后几年,甚至只有逢年过节时的一笔记录,而且词句分毫未变。   朝午王前十年,独宠蒋氏娇儿,对赵王后只是普通。赵王后生得虽然不坏,但性情不讨朝午王喜欢,日渐冷落。后宫中的女人没了宠爱,只剩下权势,那就只有享受权势了。所以赵王后在那十年里就做了两件事:拼命花钱,拼命给朝午王进献美人。   她曾一掷千金,在承华宫前庭摆满红花,这些花不是鲁国的花,是千里迢迢从赵国送来的,送来后不过摆了两天,赵王后就看烦了。   而赵王后对朝午王的不喜也从没掩饰过,她还要求朝午王跟她生下一个太子,因为这是朝午王和她共同的责任。   还有,不许宠爱蒋娇,因为她讨厌蒋娇,而她是王后,朝午王该听她的,她应该比蒋娇更受重视。   但她并不讨厌别的女人,她可以用美人把金潞宫填起来。   而之后,蒋娇没了孩子以后也失了宠爱。朝午王在那时却打算扶持另一个家族来对抗蒋、赵。   当然,他没成功。龚香是从朝午王在两次宴饮时对开元城的刘猫两次赐酒发现的,之后刘猫在乐城停留了两年才回开元,并且再也没有到乐城来。   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看不出刘猫遇上了什么难题,但朝午王有意另拉一个家族入局,还是一个支持他的家族,而开元城刘氏是有意的,却在与蒋、赵对弈的时候落败了,这才退回开元。   龚香浮想连连,几乎都忘了公主所出的题了。不过数日后,当姜姬问起时,他说:“当国中无大事时,百姓们就可以安居乐业了。”   他认为朝午王时人们很喜欢生孩子最主要的原因是朝午王与先王的不同之处。先王与先王后的感情很好,那时莲花台只有几个先王后带来的陪滕,唯一一次先王征美还是为了梁帝。   朝午王在位时间不短,公主所说的流民中生孩子生得最多、捡孩子捡得也最多的时期应该是在朝午王后期,就是蒋娇失去孩子之后。   “因为朝午王征美。”姜姬懂了。   这是她一直忽略的,跟燕国举国买粮一样的,发生在鲁国的事……由大王起头的人口贩卖。   在朝午王之前,鲁国没有大规模的人口贩卖。有家中蓄奴,但并不普遍,至少这不是商人的第一选择。   因为从古至令,外国来的美人总是更受欢迎些。商人们更愿意远地贩来赵女、魏女、郑女,她们更值钱。   那时各城城外还有百姓耕种。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   大王不要羽毛会闪光的鸟,不要轻如云朵的衣衫,不要世上最大的玉璧。   他要美人。   如果他要鸟,那山林中再也听不到一声鸟鸣;如果他要衣衫,无数织娘会把眼睛熬瞎;如果他要玉璧,人们会把山挖空。   他现在要美人,于是人们会搜罗田间地头所有的女人,送到他的床头枕畔。   朝午王带了个坏头,但百姓们也无师自通了如何从中取利。   这是本能。   有时她觉得人性本恶,确实需要用教化去约束人性,让人们压抑恶的一面,宣扬善的一面。   “他们生孩子来卖。”她说。   “……是的。”龚香没想到公主竟然能猜出原因,这个叫他猜都猜不出来。   他还是跟阿悟谈过才想起来的,确实有这回事。   当时龚家的下人中有一些是雇来的,他们只做短工,干一些洗衣、砍柴等的粗活。他记得其中有个婶子,人称胖婶,他看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大着肚子,就是背着个奶娃娃。   在龚香还很小,脑子还不太聪明的时候,他就觉得胖婶就是这个形象。经阿悟提醒,他现在才发现一个问题:孩子是会长大的,胖婶却连着好几年都背着一个好像总是不满一岁的奶娃娃,这怎么可能呢?   他以前没关心过这件事,阿悟却说这是一门生意,入门简单,不愁销路,一本万利,还可以跟别的工作同时进行,非常便利。   这个工作就是生孩子。   胖婶除了在龚香干活之外,还经营着自已家的小生意,她生下来的孩子会“被善心人士带走享福”。   当然,如果没被人看中,胖婶家就会把孩子放在街角让人捡走养活。而且,这样胖婶就会一直有奶,她还可以去当奶娘。   像胖婶这样有家有业的小富人家中的女眷干这个很常见,因为她们会更受欢迎。她们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孩子,看起来人比较干净,又不缺少钱财,所以不管是请短工也好,请奶娘也好,她们都更容易受人信赖。   “没人关心奶娘家有几个孩子,孩子现在又在哪里。”姜姬听了以后,竟然觉得这种生存的智慧还真是天衣无缝,他们只凭本能就做到了。   龚香说:“田分没有观察世家,其实那段时间,世家的人反倒都不急着生孩子,他们怕生出女儿来,被朝午王给抢进宫去。”   “两边需求不同,站的位置也不一样,于是一部分人看到了利益,另一部分的人看到了危机。”她说。   “对。”龚香点头,“公主,如果你想让百姓们多生孩子,只要让大王也征美就行了。”   但姜姬却没有点头说好。   “……再议吧。”她说。   龚香看着公主平静的脸,猜测她的心中现在是什么滋味。   其实公主还是有点天真的,这在她身上很矛盾,却存在的天经地义。她能够轻轻松松的利用别人的野心、欲望,父子、母子、兄弟,她都能毫不介意的下手挑拨,让人们自相残杀。   但同时,她又相信父子、母子、师生、挚友之间的情谊是真实的,不是虚伪的。   她既认为情谊脆弱的不堪一周,却又认为在没有被破坏之前,世间的情谊应该是坚硬的,无所畏惧的。   父母会将孩子当成商品,她接受不了。 第315章 祭祖   “今天是个大晴天啊!”   两个年轻的侍从站在北奉宫的宫阶上说闲话, 晴空如洗, 分外美丽。   远处,白雪皑皑,银妆素裹。安谧的乐城像一个美丽的少女, 在阳光的妆点下妖娆万方。   祖庙里响起沉闷、缓慢的钟声,一声声传开去。   新的一年到来了。   姜姬很喜欢这个世界的一些很人性化的规矩, 比如拜祖先,她以前在现代时去上坟都是大清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冻得要死, 但在这里, 日正当中, 也就是大中午头的时候才是拜祖先的好时辰,可以睡个大懒觉再起床。   不过他们还是一大早就出发了,因为山陵离乐城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鲁国的王驾没什么稀奇, 车是旧车, 朝午王用过的。姜元有心再造个新的, 不知为什么一直没造成,到了姜旦这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从库房里翻了一下, 把朝午王的旧车翻出来用, 别说,非常漂亮!镏铜嵌金,九十九根朱漆车辐的大车轮, 比一人还高呢,姜旦的小身板爬上去时可是费了不少力气,不过站在这驾车的车辕上对着众人发话,却是很威风的。   姜奔是御史,失去了驾车站在王驾前护卫的好处,很生气。不过姜姬让龚獠硬押着姜奔坐进了车里,不让他露面。   姜武到底还是没回来,虽然她送信去让人告诉他造假钱的事可以托给其他信任的人,他一定要回来。   结果这家伙不知是不是跑远了,竟然对此信置之不理!要不是送信的人是姜义,她都要以为他出事了!   既然他不回来,姜奔就不能出现。   所以现在王驾周围护持着的人是刘氏兄弟、付明,还有终于想方设法投书来到姜旦身边的羊峰和年惜金,不过他们俩只能排在末尾,而他们没有抱怨、不满,因为其他的六百石还没这个荣幸呢。   如果不是看在他们与家族决裂的份上,她也不会让他们跟着王车步行。   别以为士子就真的有什么特权。王赐马,则他们可以骑马,王赐车,则他们可以乘车,不赐,他们要跟上王驾就只能靠两条腿。   这里毕竟还是王权至上的半奴隶、半封建社会。   去年,这些六百石敢当庭逼迫姜旦。如今,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都不敢这么做了。   姜姬坐在车里隔窗而望,她的车驾在姜扬的后面,没让姜旦知道,怕他知道以后不肯上车。   蟠儿在宫里,今天没带他出来。   王驾从南门出去,道两旁停满了车,车中都是乐城的大小家族,车中的人伏在道旁,等着随大王一同去山陵拜祖先。   “蟠郎怎么不见?”   “蟠郎何在?”   “白公子在!”   “在哪儿?在哪儿?”   “在前面!在王驾之后!”   “他怎么没跟着公主?”   “你们听说了吗……”   车出了乐城后,行到十里处,又遇上了前来拜见大王,想跟大王一起去山陵的人,这些人来自涟水。   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壮观了。   再往前就是在建的行宫了。   姜奔在车里坐着仍不安分,特意找人来敲姜姬的车窗,指给她看——“公主请看,那就是我们大夫为公主建的摘星楼!”   似乎人人都以为她喜欢高楼,喜欢与众不同。她其实不那么关心这个,但她必须有一些喜好,好给别人留下攀登她的阶梯。   于是,她让人停下车,打开车门与窗户,出来站在车辕上,好好观赏眼前另一座摘星楼。   莲花台的摘星楼修建已有百年,百年间,建筑也在发展,她一直觉得这些建筑师傅其实个个都是物理大师,如果能把他们的思想精华记录下来,一定会成为很珍贵的财富。   眼前的楼不是一座,而是一座主楼,两座副楼,显然,建这座摘星楼的师傅就算没亲眼见过莲花台的摘星楼,也无形中明白了这座楼需要的不止是美观与巧夺天工的技术,它需要的是攻防一体,是一个堡垒。   “它有几层高?”从外面看,好像只有三层,但就算只是目测,她也觉得这楼不止三层,高度不对。   姜奔派来的这个人显然比姜奔聪明得多,不知是不是蓝家送给他的。此人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佩服,摇头道:“公主慧目。只是……大夫说,等公主看了就知道,小人是不敢说的。”   她的车驾停了,不多时,前方姜旦与姜扬的车驾也停了,此时姜旦才知道姜姬的车走在最后,立刻就对姜智说:“快让姐姐的车排到前头去!”   姜智低声安慰他道:“这必是公主的意思,大王不必在意。”   哪知姜旦跟着龚獠读了一年多的书,别的没学会,学会了找理由:“姐姐年长,本来就应该让姐姐走在前头。如果有人说话,就跟他们说以前先王最爱姐姐,看在先王的面上,也是姐姐为先孤为后。”   姜智笑着去传话了。   姜扬在次后的车内听到立刻也跟着让了位。   姜姬在最后听到这番话后,见前面的车驾都已经让开路了,只得从善如流。   于是大王礼让公主,孝、善、从、德之类的夸赞之语顷刻就传遍了整支队伍。   龚獠在后面跟着描补:“公主也实在是宠爱大王,大王说什么是什么。”不能大王善良了,公主成娇纵了吧?   虽然这跟公主一向的人设不符,周围也没有不长眼的提出来,都跟着附和。   过了行宫就走得快了,姜奔看人们在行宫处只停了不到一刻还有些不满,掂记着等回来时一定要请大王去行宫停一停,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把行宫建好的。   到山陵后,山陵外跪满了罪奴,他们渴望的、期待的看着大王的车驾,一时没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公主。   但他们不可能靠近王驾,只能从头到尾跪在那里,敢起身就会被周围的看守扑杀。   姜姬下车来后就听到那边传来的哭声、喊冤声、磕头叩拜大王的呼喊声,一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片人。她问姜义,“山陵一共有多少人?”   姜义道:“五万余。”   “有些多了。”这么多人都放在山陵给姜元造坟,太可惜了。“等大王出来后,就说大王慈悲,赦一万人,要年轻男女。”她道。   姜义点头应下,去找姜智,两人悄语数句后,姜智就去办了。   进殿祭祖就有些普通了,无非就是上香、吟诵诗篇那一套,今年不同的是由姜旦吟诵,他现在能背下来了,字字句句都是龚獠教的,背得很像样子。   看底下臣工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很满意。其实顶上的人到底有没有学问,是不是草包,底下人未必有多关心,但如果场面上做得好的话,可以满足一大半人,让他们平时少些抱怨,多些敬意。   姜旦今天的亮相很成功,他已经差不多要洗掉自己身上“无能、无才”的标签了。   一直在殿上闭嘴装高深是很不错,但不能永远这样,他必须在某些场合开一开口。   背完之后,等殿上的香烧光他们就可以走了。   出来后已经是黄昏了,姜智当着众人的面给姜旦汇报,姜旦一脸茫然,只顾点头:“你做得很好。”一万人?要带回宫吗?北奉宫住不下吧?他觉得现在北奉宫的人已经很多了,他不想要……   刘氏兄弟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给姜旦唱赞歌了。   这就是姜姬选这些年轻人的原因,他们在乐城没有根基,只能依附在姜旦周围。人都有从众的心理,大王身边孤家寡人,说句话没人赞成附和就会被人当成好欺负的,看到大王身边这么多年轻人围着,底下的人就算想反对也会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胆小的、中庸的、喜欢观望的就不会开口了。   她看了眼龚獠,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但他肯定清楚,这些年轻人是来抢他的饭碗的。   不过,姜氏在朝堂上不能只有他一个帮手。她有他,姜旦可以有别人。   如果龚獠能接受,那他仍然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   她已经给他很多了,再贪心……这人就不能要了。   龚獠注意到公主的视线,他微微敛目,表达了臣服之意。   虽然可惜,但他现在仍占有优势不是吗?而且他明白,公主仍然对大王有戒心。她一手捧他做了大王和太子的启蒙之师,虽然她给大王召集了这许多人手,可这些人的分量仍然不能跟他相提并论,他们加一块也不如他一个有分量。   她只是在防备他和大王串通一气,所以才这么做。   现在,他能联手的人又只剩下她了。因为大王身边的选择太多了,他不会舍弃这些人只独宠他一个。而公主身边却没有太多选择。   龚獠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他应该恨公主,应该记恨她,既给他地位,又找人来分他的权。可他又不能恨,因为她让他只剩她这一个选择。   你怎么能恨自己唯一的伙伴?   转了一圈,他仍在公主手心。   王驾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留给山陵的罪民们的却不止是惊惶与不安,还有希望。   “……我们真的能回去了吗?”车虹双手被麻绳系着,他们一个一个连成串,被驱赶着离开了山陵。   直到他们走得再也看不到山陵时,车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车虹是个读书人,学问却不是很好,他并不擅长读书,但他知道会读书未必就能做高官,可能因为心有杂念,他读书才一直不长进。   在乐城街上都流传着关于摘星公主的二三事的时候,车虹觉得他的机会到了!   他写了几篇文章,专在街上人多的时候背诵,吸引更多的人来看。   这很危险,有可能会得罪公主,但他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他的家族不是很厉害,也不是很弱小,他的文章写得也不是很好,虽然他在人堆里念,但每次他都会让下人在人群中呼喊应和,拉行人来听。   他觉得,如果公主要生气,也不会冲着他来啊。   结果……姜御史当街拿人,就把他给抓了。   家里不敢救他,连来看一看他都不敢,他当夜就和别人一起被缚到了山陵。   他从没想过,从天上落到地下竟然会这么……儿戏。   他只是在街上念一念自己的文章!这有错吗?   公主这么做,姜御史这么做,为什么没人来阻止他们!   一日日过去,从夏到冬,转眼就是半年,他才慢慢承认,他玩弄小聪明,实则在别人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别人确实没看到他这个小人物,人家只是像打扫屋舍一样,拿扫把一扫,就把地上碍眼的尘土都扫干净了,他只是其中一粒微尘,他们没有看到他,但也没理由放过他。   他后悔了,却知道世上再也没有后悔药给他吃。   重新看到乐城的城墙时,车虹忍不住泪流满面。 第316章 成长   车虹亲眼看到了乐城的城墙, 但……他们却偏离了大路, 越走越偏了。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质问的,质问那个领头的为什么不送他们回乐城, 大王不是说要宽恕他们吗?   但现在他不敢了。   队伍中所有的人都看着乐城,欣喜、渴望、焦急、失落、绝望。   他们亲眼看到他, 在就要靠近的时候,又渐渐远离,最后, 乐城再次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们来到了流民村。   流民村只是顺口叫的, 因为在这里住的都是流民。因为大王担忧流民, 担心他们衣食无着,虽然现在建村需要很多苦力、工人,但等行宫造好之后呢?他们怎么办?   于是, 付明带着一群人集思广义, 顺理成章的打算在附近建村。   他们找上了龚大夫, 龚大夫没有二话!立刻答应了他们!还称他们这是善举,是义举, 是大义啊!   一通高帽子一戴,付明他们更是热情高涨!流民没钱建屋, 他们有!流民没有衣食?他们送!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家缠万贯, 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流民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匆匆诞生了。   车虹他们来到了一片荒地里, 但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工作了,他们有的在修路,拖着、推着巨大的石碾来回的压路,周围有堆成山的木材和石材,还有好几个大深坑里面放满石灰石准备制砖,正有人在往里注水,腾起冲天的烟雾。   把他们送来的小将军走到一个穿着赤色官袍,披着羊裘斗篷,戴着官帽的男人身边,“田大人,这是新来的人。”   田分转过头来,草草扫了一眼后就继续看手中的竹简,随手在身边指了一个人,“去,给他们编身份证号。”   这个奇特的名字是他到户籍田地科后接触到的新东西之一,甚至户籍田地科都是新建的。   田分多多少少也懂一点,他猜,这是大王想从龚大夫手中分权,所以才会新设官职。   至于这个户籍田地科是干什么的?目前好像有统计人口,造册,划分村落、田地自治之类的。   至于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则是因为他在见过大王后的第二日就被大王悄悄找人问了一句:“卿能量出乐城周围所有的荒地吗?孤想知道适合人居住的平地,不适合人居住的山地、沟谷,适合耕种的肥地、有水源的地方、野兽出没的地方他们的大小和占荒地面积的比率。”   田分道:“能答,只是需要时日。”   就因为他说了一句能答!第三天就宫中侍人堵门了,赐给他官袍、官印后就告诉他,大王要他立刻走马上任!   田分捧着官袍,十分茫然。这就是先生所说的,传说中大王求才若渴,骗人出山的故事?   怎么叫他遇上了?   如果他不想当官的话,只能现在就去面见大王辞官。他茫然之中刚在家中露出一点意思,田叔等人立刻抱住他的大腿求他千万不要去辞官!千万不要!   其实田分也不是很有勇气……如果不是父母赶他出门,他大概也会顺从父母娶妻生子,就是会消极一点。他心里还是对父母有愧疚的,毕竟以前他一直是人人称赞的天才,最后却没有带给父母荣耀。   如果他当了官,或许可以让父母心中好受些吧?   田分去当官了,不过他这个官当得与众不同。他不必入衙,虽然有属官,但既无额定,也没有人选——那个侍人说让他自己找,选出来后录成名录,再交上来就行了。   至于他要做什么?当然是现在就去丈量土地啊。   从那天以后,田分就再也没有一夜安枕,更别提回家睡觉了,他几乎夜夜都睡在城外的荒地上。   乐城周围的荒地到底有多少?这要看大王口中所说的“乐城周围”是一个多大的范围。   田分发现这题比他想的还要简单,因为侍人已经替他圈出了几块地方,这些地方以前都有村落,后来村人跑光了才变成了荒村。   “就以此为界吧。”侍人道。   田分很快给了良田和荒地的比率。侍人再次过来,送给他一卷雪白的锦帛,让他在上面描绘出荒地和良田,水源与谷地,标出曾有人居住的地方等等。   他就一边画,一边听人说,大王要建迎客村了。侍人再来,让他指出一个离乐城比较近,周围村落聚集,可以容纳人口最多的平地。   他圈出来,道:“这里,这里和这里,还有这里、这里……曾经是好几个村子聚居的地方呢,你看,附近全是田。”   侍人让他标出,再问:“哪里是不好让人住的?有谷有沟有野树林的那种。”   “哦,那就是这里和这里了。”他在地图上点了点。   于是他就听说迎客村建在谷里了。   ……大王的心思真难猜啊。让他找平地找沟,却把迎客村建在沟里?理由何在?   但很快他就知道,他指过的曾有村落的平地也没有浪费,建成了流民村。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流民可比那些士子多得多,是那些士子的百倍、千倍、万倍。   要建流民村后,他就又多了一个活,要给这些流民编号,学名叫身份证件号,一串数字,会登记在户籍册上,前缀是村子的排名。   流民将近超过了十万人,他们分成了二十个队伍,每一队五千人,然后就组成了二十个村落,按经纬划分村落,既是村子的名字,也是他们身份证上的编号前缀。   然后,田分更没时间回家了,他也不用回了,他的官衙也建起来了,就在大王与公主的行宫附近,旁边是龚大夫、姜御史、姜将军等人的府邸。   ……他这叫一步登天吗?   田分仍然有点茫然。   拜过祖先后,就是祭神。   其实姜姬觉得祭神该在前面,但从鲁国以前的记载看来,确实是拜祖先在前,祭神在后。大概因为神殿就在莲花台里,在摘星楼的前面,金潞宫的北边,一座半点不起眼的小殿。   殿里只有三座石像,一座位于正中,据说是纪帝,但不知是哪一位。记载中倒是有,就是前后矛盾,有说是武宙帝的,也有说是耀帝的,后面就清楚不了糊涂了了,直接就以纪帝称之。   至于为什么梁帝治下,拜神却拜大纪朝的皇帝,这就不得而知了。   左边的两尊就好认了,是鲁国的两位先王,齐姜王与照明王。   站在神庙前,姜旦不肯动,非让姜姬走在前面跟他一起进去。   昨天也是,非让姜姬走在前面,当着群臣的面,她不好跟他争抢,辞了三回之后,只好进去了,不过她在走过姜旦时抓住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把他给一起拉了进去。   今天他又来这一套,姜姬的眼睛还没瞪起来,他道:“王姐与孤一道进去吧。”   姜姬:“……”   臭小子你变聪明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不会打你的屁股了?等着,等回到北奉宫,我就拍你一顿脆的!   这一趟拜完,接下来就该是欢乐的事了,祭神时的鼎食、酒肉,都会出现在大王的宴会上。   可惜的是姜旦今天不开大宴,所有人都要出宫,等晚上有一小撮人会再入宫,陪大王欢饮,通霄达旦。   真让人羡慕啊……   被所有人注目的、人群中视线的焦点的大王在回到北奉宫后听到姜姬过来的声音就迅速躲进了放衣服的柜子里,还让姜智和姜仁去迎接姜姬,务必要把她劝走。   姜仁有些着急,在他看来,大王这样做太冒犯了!他悄悄埋怨姜智:“都是你给大王出的主意!这怎么会有用?还是应该向公主诚恳的认错!”   姜智轻声说:“放心,公主会喜欢的,我是不会害大王的。”   姜仁摇头,他始终担心大王与公主之间复杂的关系,在他看来,与其玩这些小把戏,不如告诉大王不要再自作主张。   姜姬站在殿中,环视四周,扫过面前的姜智与姜仁:“大王何在?我有话要与他说。”这种让来让去的事,以后不能再发生了。这一次,可以当成是大王顾念姐弟之情,但如果他次次都这么做,人们又该怀疑她有擅权的嫌疑了。   姜智笑道:“大王已经休息了,公主请回吧。”   姜仁则赶紧跪下来赔罪:“请公主不要生大王的气,大王从心底爱戴公主。”   “……”姜姬知道不能从这两人嘴里得到答案了,而且也不能让他们告诉她,不然对姜旦来说,这两个他最信任的人也告密了,就太糟了。   她越过他们,“退下。”   姜智与姜仁当然不敢阻拦,只能跟在她身后不停劝阻。   她在北奉宫前前后后的找人,姜扬吓了一跳,想上前询问,被姜智劝走了。   她开始觉得这估计是姜智玩的一个把戏,他是故意的。   最后当她发现姜旦躲藏的衣柜时,已经不生气了。   她坐在衣柜前的地板上,让跟在她身后的人都走开,她对着柜子说:“阿旦,出来,我不生气了。”   柜子里没人说话,但她听到一声头撞到木板的脆响,听得她都觉得疼。   “快出来,撞到哪里了?”她站起来想把柜子给打开,抬了一下没抬起来就知道他在里头拉着。   “打开,乖乖的。”姜姬放轻声音,温柔道,“阿旦,我很担心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姜旦躲在柜子里开始觉得这样很蠢,公主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怎么会发现不了呢?再躲下去她会更生气吧?他现在出去,她会少生气一点吧?   她看到柜子慢慢打开了,一个比她想像中更青涩,也更高大,手长脚长,脖子也有点长,面容既陌生又熟悉的少年出现在柜子里,他还抱着自己的鞋、头冠和衣服下摆。   ……他的眉眼,很像陶氏。   姜旦惊讶的发现,公主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么吓人,她看他的眼神好温柔。   他愣愣的被牵着手出了柜子。   姜姬决定不再骂他,他是个成年人了,虽然还不够大,但在这个世界,他是成年人了。他开始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念头,自己的选择。她不能把他变成一只应声虫。   这两次的事虽然让她措手不及,但不得不说,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没有做错!   这是第一次他不用人教,不用人在前面引导,自己做对的事。   她为什么要扼杀他呢?就让他继续成长下去吧。 第317章 幼苗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同样, 隔阂也不是一天就能弥补的。   姜姬发现姜旦在她面前还是很紧张,就没有再多留,嘱咐他洗个澡, 换身衣服,小睡一觉, 好迎接接下来一整夜的……宴饮。   说起来这个也是很难为人的,但这就跟姜旦在山陵、在神庙诵的诗篇一样,属于门面功夫, 是任务。   过个年, 跟亲友们相聚, 至少也要有几夜通宵达旦的宴会才能证明大家亲如一家。   而且今年会更不同一点,离姜元去世也有两年了,今年默认的, 姜旦的宴会上可以有一点成人内容了。   这是蟠儿、龚香、龚獠都分别建议她的。一方面是为了替姜旦日后的迎娶王后做准备, 另一方面就是要让臣民们安心。   ——对姜旦的男性功能和男性本能, 安心。   如果姜旦现在就有一两个女性情人,身份高一点的, 那这一个环节就不是必须的了。   比如姜姬,她就在无形中证明了她的健康与正常, 她有不止一个男性情人, 有宠奴,也有世家子弟。如果她只有蟠儿一个,只怕现在龚香和龚香就该建议她杀蟠儿以证明她不是只爱贱奴了。而她“曾经”有两个身份高贵的情人, 这就是她品味正常的象征。   任何一个家族都不必担心把她娶回去后她会忽视丈夫只爱宠奴,如果她真这么做了……一定是丈夫不好,他要么太丑,要么太笨,不能让她满意。   这个世界的性观念非常质朴,它对男性、女性的要求虽然也有阶级的一面,但更注重男女之间的吸引力,它关注男性,也关注女性,还没有忽略任何一方,还没有发展到压抑、剥夺女性性权力的那一天。   这对她来说既新鲜,又很快乐。但同时她又不可避免的有点同情姜旦。   他必须向鲁人证明他爱女性——而不是男性或没有兴趣。   不是没有大王因为不爱王后、不爱美女,却对健壮的侍卫或大臣暗送秋波被人诟病。   或者直接对男女都没兴趣,只喜欢舞刀弄剑、骑马、驯虎豹等。   一个大王,他有传承姜氏血脉的责任,他必须在这方面是正常的。   其二,他必须证明他的品味正常。他应该爱慕身份相当的女性,追求她们,渴望她们。如果他侧目的情人从头到尾只有宫女、侍女、女奴,这也是个问题,还会影响别人对他的评价,因为他喜欢没有学识的更胜于有的,这表示他要么太蠢,要么胆子太小。   这也是上面三位男士用各种方式向她解释的。   ……他们似乎以为或认为或猜测,她会阻止姜旦有女人,阻止这件会显示他成年的事。   她没有,不是她在阻止,而是姜旦自己。   她问过姜智姜旦早上有没有一柱擎天。   姜智:有。   姜姬:你们怎么解决的?   ——千万别说是你们互相帮助的,那也很严重。   幸好有姜智在,他在帐子后指点姜旦解决的问题,但第二次,姜旦就想找宫中的侍女来解决了。   姜姬:……所以,她其实不用担心?   姜智劝阻了姜旦,避免他早早的造出私生子来。有姜扬在,这样会很不妙。   但也不是没有问题,因为姜旦显然是上面的最后一个问题:他不想娶王后,也不想娶夫人,他不想要任何一个身份高贵的伴侣,如果要解决性,他更愿意选择宫女,甚至他连出身世家的宫女都不想要,他想要的是平民百姓出身的女人,最好不识字,没读过书。   这个大概真的是她的错。还有大蒋后和当时大蒋后的侍女。   姜旦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他恐惧以她和大蒋后代表的身份高贵的女性,更偏向于身份低的、不会让他害怕的、给他压力的、摆布他的。   姜姬只庆幸,她已经有一个太子了。不然她绝对需要面对姜旦与王后、姜旦与臣子关于姜氏正统的矛盾。   虽然姜扬的生母也一样有问题,但他是姜元立的——官方版本,而姜元已经死了,他还是先王,有意见的人去地底下找姜元抗议吧。   所以今晚,姜旦只需要证明他对女人有兴趣就行了。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姜姬坐在宴会上,眼前群魔乱舞。质朴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开放,所以成人内容也就是真的成人内容,在鼓点越来越紧,琴声越来越缠绵的伴奏下,殿中歌舞的男女的呻吟声已经冒出来了。   她是个未嫁的公主,按说不该还在这里。但有资格管她的都在地底下躺着,再说就算姜元或大小蒋后还在,管不管得了她还是另一回事。   在座的有很多人在偷看她,但基于谴责的没有,基于勾引的倒是有不少,还都是姜旦身边的那群年轻人。   白清园坐得腰杆笔直,别提多正经了。可惜,人人都认为他仍然是她的人。有他当例子,想当她的人的人争先恐后。   从她坐在这里后,来敬酒的、来拜见的、来搭讪的络绎不绝,等成人内容上台了,就变成念情书、唱情歌、跳舞、弹琴,出尽百宝,内容甚至比姜旦那里更丰富,因为今天向他献媚的都是宫中的舞女、乐女,能弹能跳,却不会做即兴诗歌。   姜姬没有饮酒,她也不许姜旦与姜扬喝。但酒不醉人人自醉,姜旦已经左拥右抱了,虽然有些年轻人的丑态,但他的表现足以令殿内那些老狐狸满意。她也颊带红晕,靠在胡茂身上,而他的脸比她的更红。   这样他们不喝酒也就不显眼了。   蟠儿洗白上岸,白清园不肯“同流合污”,她发掘了胡茂以后,他又带携几个朋友上位,她就从善如流的都收下了,在这种场合作戏很不错。   应该说姜旦和她的戏都唱得不错,等五天后第二次开宴,她就听说姜旦的那群人已经开始向姜旦推销他们的姐姐和妹妹了。   这也是早就该发生的事。她敢说那些人在出发到乐城来的时候就带上了这些准备献给姜旦的女眷,不过是现在才找到机会把她们推出来而已。   不过只要手段不过于下流,这种荐美是不会有人反对的。   姜姬得知后叹了口气,让龚獠给姜旦布置了几篇功课,从源头掐灭了。   照例龚獠又被黑了一遍,都说他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阻击这些年轻人的上进之路。不过龚獠也很会给自己表白,立刻在家中对着好友感叹自己的用心良苦,比如大王正在向郑国求亲,丁强已经去了一年了,不能前面的人在努力,他们在后面拖后腿吧?   他也是为大王好,找小美人总没有勤学上进说起来好听。   姜旦闭门读书了,莲花台变得安静了许多。他已经有了几个喜欢的宫女,可姜姬听说他却不肯给这些宫女赏赐,听来听去……她发觉姜旦有点小气。   这个毛病不算大,但多多少少也会引起一点小问题。   幸好姜智弥补过来了,虽然没有赏赐,但这些女人换了更大的屋子住,每餐也可以多几个菜,每人也多了几个侍女服侍。   等于虽然没有名分,但也算提升了一下待遇。   等这些女人的总数到达两位数后,她就令姜智让姜旦克制了。就这十几个女人,不许再多了。   姜智说姜旦并不纵欲,也并不喜欢收集美人,只是有点来者不拒。自从宫女发现姜旦很好勾引之后就一窝蜂的涌上来了,他只是……不怎么克制而已。   年轻人,可以理解,但不能纵容。   姜姬以为她喊停后,姜旦会有点小反对,没想到他接受的很快。   不过很快另一个问题浮现:他跟姜扬分享了这群女人。   姜姬:……   姜扬还是个婴儿时吃过苦,后来就没有了,所以他的发育好像也比姜旦要快一点,或许是受到了影响?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姜扬和姜旦交流了一番男人的话题后,姜旦就大方的跟他分享好东西了。   这当然是……不行的。   姜姬难得发了一回怒,她把这两人都叫到摘星宫来,以长姐的身份,让他们坐着听蟠儿背了一篇很著名的爹骂儿子的话。   这是给别人看的。   私底下她是罚站加打屁股,亲手。别以为一个是大王,一个是太子,做事就可以没有顾忌,就没人管了。她以前不管是他们没犯过错,这次的事已经不能是算错,而是丑闻了。   “书也读过,道理也学过,难道连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不知道吗?”她坐在那里,底下站着一个大王,一个太子,两人都被脱了裤子,抱着自己的衣袍,露出红通通的屁股,脸上挂着泪。   她没手软,一次就要打痛。   “你是大王。”她对姜旦说,“这世上除了天地与皇帝,你不能跟任何人分享,你可以赐给他,但不能让他睡你的女人。”   姜旦抽噎了一下,瑟瑟点头。   她再看姜扬,说实话,她对姜旦的感情胜过对姜扬的,从一开始,她对这两个孩子就不同。这对姜扬可能并不公平。   “而你是太子。”她对姜扬说,“有两样东西是你不能碰的,大王的王位和他的女人。”哪怕姜扬是在争取姜旦座下的那群士子都比他去碰姜旦的女人强,前者会成为美谈,后者只会给鲁国脸上抹黑,会羞辱姜旦。   这件事在姜扬的记忆中无比深刻,甚至胜过公主离开的那一幕。在他对一切还朦胧的时候,他就明白有些事他永远不能想,永远不能做。   和大王一起光屁股挨打时他还不害怕,甚至对身边这个并不大,也并不严厉,更不可怕的大王产生了一种同伴般的情谊。   但等他和大王走出摘星宫,看到姜良、姜礼、姜智、姜仁被打得浑身血迹斑斑的跪在阶下时……   “啊!!!”   姜姬听到门外传来的哀痛的呼喊,透着入骨的恐惧,还有两个跌跌撞撞滚下台阶的脚步声。   “打得很严重吗?”她有点担忧的问蟠儿。   蟠儿摇头:“不重,我亲自打的,只伤及皮肉,没有伤筋骨,现在天冷,两天就能结痂,十天痂一褪就看不出来了。”   这是个教训。对姜旦,对姜扬,也是对她。   姜姬起身走到门前,远远望着底下的那几个少年。   他们都大了。   她知道,这四个人里面,姜智是故意的,姜仁是应该是听姜智的,两人合伙,连姜旦都算计了进去,就为了借她的手教训姜扬。   而为什么她没有从姜礼和姜良那里听到风声呢?   她没有监视姜扬和姜旦的意思,从一开始就告诉他们要一心服侍大王和太子,他们不再是她的人了。   所以她并不怪姜礼和姜良没有告诉她。   她只是刚刚才发现,姜礼和姜良已经真的成了姜扬的人,他们在替他打算。   或许他们不敢挑战她的权威,但试探姜旦却并不会让他们感到为难。   这也是姜礼和姜良在她身边待过的后遗症,他们对姜旦的敬畏太少了,无法形成障碍,让他们轻而易举的就跨了过去。   所以他们不觉得他们有错,或许有点出格,但他们可以接受。   在姜旦弱的时候,一个强一点的太子并不坏,她也不想让两代大王都是软弱的人。   但她不能让姜扬挑战姜旦。他可以比他强,但要一直伏在姜旦脚下。   如果他做不到……   “让人去郑国探望一下丁强。”她对蟠儿说。   那鲁国就换个太子也无妨。 第318章 赏赐   年刚过完, 大王就挨了打, 不能坐,不能躺。   人人都知道了。   但因为什么却没人敢提。只知道太子跟大王一起挨了打,打人的却是公主。   既然是秘密, 不出两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一次没有姜姬的操纵, 她却意外得了一个很好的名声。长姐教弟,这是天经地义的。而且她教的对,教得好, 除了她之外, 满殿大夫有谁能扒了大王和太子的裤子打屁股?她能这么做不正说明她虽然爱财, 虽然好色,但却懂道理,知进退, 是个很称职的姜氏公主吗?   很快乐城关于她的形象又来了一次更新, 人人都又想起姜元时期, 她是如何如何受宠,如何如何放肆——但她从没犯过要被打屁股的错。   于是……   公主虽然性情不够好, 但人很聪明啊!   公主慧而黠!   还有已为人父母的世家感叹,公主就是那种聪明但不学好的孩子, 她天天犯错, 但从不会被抓住,让你想罚都没理由罚。   这样的公主才能在先王被蒋、龚欺压的时候护住太子远走。   一个总做蠢事的坏人会让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一个聪明的坏人却会让人可惜, 甚至会生出佩服之意。   一旦觉得她心底正直,那一点小瑕疵就更不值一提了。   姜姬哭笑不得。她千方百计换来一个虽然好色贪财却很蠢的形象,没过几年就自然而然的变成了虽然好色贪财却心怀正义的正面形象。   这是成长,好像她在一夜之间就从不懂事的孩子变成了懂事的。   姜姬哭笑不得。   而姜旦也“懂事”了。他回去后就大方的把姜扬碰过的女人都赐给了他,一件本来会成为丑闻的事现在变成了对姜旦的赞颂,想想看,一个大王赐下他的爱宠,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不更加说明大王是个善良好心又大方的人吗?   “男人都是如此。”龚香含着笑意说,“以前我就常常把我的侍婢送人,也曾送过妾,人心如此。”   女人与权势不可相让,一旦让了,那不是他心胸宽广,就是他极为看重此人。一般祭出这种手段都能有很好的效果。   手段不是看它是不是高深,而是看他是不是有用。   姜旦刷了一遍人气之后,关于他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有些拙钝,但为人朴实、真心待人。   这个形象对姜旦很有好处,现在他偶尔说出一两句少见识的话也没什么人嘲笑了,毕竟大王是笨了一点,但大王心好!你嘲笑这么一个人,说明你是小人!   坏处也有。   刘氏兄弟等人开始试探着向姜旦要官了。他们的做法也算高明,就是先向姜旦力陈目前国中的种种问题,似乎鲁国下一步就要亡国了,然后再提出建议,好像听了他们的建议鲁国就有救了,最后再正大光明的向姜旦自荐。   姜姬却并不打算让这些人当官。目前莲花台的生态很平衡。   姜氏这里,她在幕后操纵,姜旦在台前发言。   朝中,龚獠一家独大。这是一个很稳定的三角。她选拔刘氏等人,不是现在就来分龚獠的权。   一旦这些年轻人真当了官,他们要么在朝中跟龚獠相争,要么就投到龚獠门下,当他的走狗。   这两种结果都很糟。   但如果他们当不成官,他们就永远不可能成为龚獠的人,那他们也就只剩一个选择:继续当姜旦的应声虫,却没办法反制姜旦。   他们就像大喇叭,替姜旦在鲁国发声。她要他们一直不停的响,而不是沉下心来去学着当官或学着做事。   真正能做事的人已经被她摘出去了。   姜姬这次没有让姜智传话,而是把姜旦叫到摘星楼来,一点一滴的把事情分析给他听,让他懂得其中的缘故。   虽然是简化版的,姜旦也听懂了:“姐姐是说如果我给了他们官位,他们就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听我的,除非我继续给他们更大的官。为了让他们继续听我的,我才不能给他们官当。”   他点点头,懂了。虽然仍然还是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要当官,而他又为什么需要他们听他的,但因果顺序他明白了。   ……虽然他觉得这些人很烦,巴不得他们不再来找他,但他不敢告诉姐姐。   姜姬又教他怎么拒绝那些人,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心怀怨恨,还要继续为他效力。   姜旦听了一肚子他一窍不通的话回去了。   他回到北奉宫后,往下一坐,屁股就是一疼。姜智看他弹起来,连忙给他加了个垫子,“大王慢慢坐。”   姜旦招手让姜智与姜仁都过来,带着一丝难言的窃喜:“我告诉你们……姐姐今天跟我说了好多话!”而且,姐姐一点都没有生他的气!他不懂,她就更温柔的告诉他,一遍遍重复的解释给他听。   “虽然孤还是不懂,但孤知道,姐姐是向着我的,姐姐对我好。”话音未落,姜旦突然感到眼眶中有热潮涌出,他埋首在姜智的脖颈间,压低声呜咽:“姐姐真的……真的对我好!”   不管姜智与姜仁说再多遍,他一直没有真实感。诚实,他成了大王,人人都说当大王好,谁知他有多害怕?   他住在这么大、这么深的宫殿里,却除了姜仁与姜智一个人都不敢信。   他是大王,却不如那些每天凑成一群嘻笑的宫女或侍人开心快乐。   至少他们有很多同伴,他却只有两个。   但那次跟太子一起被姐姐责打时,他就隐约感觉到了……姐姐确实更重视他。   姐姐看他的眼睛明明冒着怒火,他本该害怕,他也确实害怕。但当姐姐责打太子时,他在一旁看着,却看到姐姐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手下打着,一下下力道不重,却像打鼓点一样,不慢,不快。   姐姐当时的表情,让他突然明白姜智一再说的姐姐看重他是什么意思。   因为比起他,姐姐就半点没有把太子放在心上。   他注意到姐姐对其他人也是一样,偶尔会笑,但他从没见过姐姐发怒。   姐姐却会为他发怒。   等他回来后,姜智又给他解释了一遍,他才明白他身边的人、物,都是只属于他的,别人都不能碰,这是对大王的敬畏。   “可……是孤给太子的。”他不明白的说。   姜智说:“对,大王可以给他,但他不能要。”   “孤给太子,太子也不能要?”姜旦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太子本来不该要,可他要了,这就是他的不敬之处。   而他本来也不该跟人分享。   姜智说:“大王可以赏赐给太子。”是赏赐,而不是分享。   姜旦明白了,除非是他赏赐下去,不然谁都不能沾染他的东西。什么是他的东西呢?   整个鲁国。   这是由皇帝赐给他的,则姜氏子孙世代享有的,连皇帝都不能收回的,独属于姜氏,也就是如今的他的土地与财富。   姜智说完之后,深深的夜色已经浸润了整个北奉宫。   姜仁守在殿门口。   “大王,那你觉得,公主是碰了您的东西吗?”姜智轻声问。   在空寂的殿内,这句话像烟雾一样,落到空中就散开了,消失无踪。   姜旦愣了一下,理所当然的摇头,“你怎么能这么说?是姐姐给了我这一切!”   他能当大王是姐姐给的,怎么能反过来说是姐姐碰了他的东西呢?这不就颠倒了吗?   “阿智,你说错了。”姜旦小声纠正姜智。   姜智深深的看着姜旦,轻声说:“大王,你要永远都这么想!”   姜旦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如果有朝一日,姐姐不想让他当大王了,他一定立刻退位!   姐姐想让谁当就让谁当。   这样,姐姐也不会像对先王那样对他了吧?   暮色四合,刘氏兄弟等人慢吞吞的从北奉宫出来,离开莲花台。   今天大王说了一番话。   刘竹一直在不停的想着大王的话,这让他连走路都有点顾不上了。   刘箐跟在他旁边,“……大王说的是真的吗?”   “不知道。”刘竹摇头,“……可能是有人教大王这么说的。”   刘箐说:“但也可能是大王的真心话。”   “对。”刘竹说。   所以才让他们听了大王的话后,既有些可惜,但细品之后,却又忍不住兴奋起来。   龚獠在屋里听人回禀完,遣人下去,独自一人把刚才从下人嘴里听到的话再原样一句句慢慢道来:“……如今的官场仍然不是孤与诸位的天下,诸位都是孤的良师益友,孤希望诸位能长长久久的陪着孤。还请诸位稍待些时日。”   羊峰在年惜金面前踱步,“……诸位年纪轻,如今孤身单力薄,放诸位出去也不能骤然委以重任,只能让诸位慢慢苦熬资历。可诸位的才学如果把日月都荒废在与那些庸官、牍吏打交道上头又是何等的可惜?”   年惜金半闭着眼睛,接着往下道:“诸位在孤身边就是孤的亲友,既是友人,当可大发议论!孤闭目塞耳,如瞎子聋子一般,怎可少了诸位的扶持?孤请诸位留在孤的身边,使孤不至于继续当一个瞎子、聋子。”   金潞宫中,龚香对姜姬道:“虽然有些刻意,但也不失为肺腑之言。应付那些人就够了。”   “只要暂时能安抚住他们就可以。”她道,“看那些人是怎么反应的吧。”   大概可能分三类。   有认为姜旦是骗人的,从此心灰意懒或转身离开另投他门。   有认为姜旦是真心的,衡量之后愿意或不愿意留下的一种。   最后一种是认为姜旦还是骗人的,但愿意留下,并借着姜旦的话趁势而起的。   龚香道:“第一种人和第三种人都可用,只有第二种人没什么用处。”   第一种可以为间,不管本人想不想当间人,都可以当间人用。   第三种可以当刀,杀人除奸会很好用。   第二种就无味了。   姜姬笑道:“第二种可以填位子嘛。”一个位子,想不出暂时放什么人合适,就先放这么一个下去,好歹算是已方阵营的人,这样也免得别人先占去了。   龚香笑起来:“人尽其用,公主高明。” 第319章 等你好久   不管怎么说, 大王似乎是打定主意不给他们官做了。于是相当一部分人灰心离去, 但他们不是离开乐城,而是转投他人门下,在这部分人中, 三分之一跑来找姜姬了,三分之一跑去找姜奔了, 最后三分之一跑去找龚獠了。   龚獠看姜姬毫不客气的全收了,姜奔也毫不客气的全收了,犹豫了一下……把人都给赶出去了。   他觉得公主一定有阴谋!一种让他的后脖子一个劲的冒寒意的预感让他不敢留下这些人, 幸好比起别人来说, 他不缺人用, 所以少了这些投效来的人,对他也没什么妨碍。   只过了半个月,他就庆幸自己把人赶走了。因为投到姜奔门下的人已经开始“犯错”了。   二月初, 樊城附近突然涌出大批流民、逃兵。他们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一夜之间就窜得到处都是。   他们有的结成伙, 轻而易举的就冲击了涟水的关卡,抢船、抢粮、抢钱、抢马, 抢了就走。   关卡驻兵不多,眼见守不住就赶紧点烽火报信。   乐城难免人心惶惶。幸好, 乐城与樊城前有三个关卡, 现在没人说这是大王有疑心病了,都夸大王有远见!早就知道樊城不安好心!   接下来发现很多人潮向乐城涌来就不稀奇了。   打,是两败俱伤。何况姜姬早就等着这件事的发生, 早有准备。   “恰好是春天,正是冬日的积粮吃完了,饿着肚子的时候,又不那么冷了,人就该从窝里钻出来找吃的了。”龚香说。   人有动物性,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只是不知有多少,希望流民村装得下。”她道。   关于樊城的世家会怎么反抗乐城的高压,她与龚香曾经做过种种推测,最有可能的一个就是流民。   樊城的优势就是与乐城离得很近。   它不能动兵打乐城,乐城也未必能动兵打樊城。要知道姜氏已经有五十年没动过兵了,现在朝中一个将军都找不出来。   所以对樊城来说,只要它够胆大,夺取乐城或许不可能,但重创乐城却没有那么难。   所以才有现在的流民兵祸。   蒋家到底在樊城藏了多少兵?这个乐城是不知道的。   ……   很奇特吧?姜姬从没想过连大王都不知道底下城池到底养了多少兵!   龚香倒是替以前的诸位大王解释了一下:“养兵是个大开销,各城养兵都是自给自足,乐城不会给钱,也不会给粮。”归根到底,是乐城的大王们想抑武抑军,才会变成这样。大王不给钱,你们养多少都自己掏钱。“但他们养得再多也不能用,没有大王的王令,他们是不能调兵的。所以也不会有人一味蓄兵,白养着没用,最后只会耗光自己。”自己养着,但一旦动用,被人发现就是造反大罪,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也不会有人干。   除非真有人要造反。   他推测樊城藏兵数最多不会超过十五万,少的话,可能只有七八万。   这次从樊城涌出的流民、散兵的数量可以让他们更直观的推测樊城现在还藏有多少兵马。   而这些人也不必杀,他们是可以驯服的。   姜姬命人以粮车为饵,把这些人引到流民村的方向去。   每天都有粮车从这些人眼前经过,浩浩荡荡的往流民村的方向去,吸引了大批逃难的人的目光。只有极少一部分仍然坚持往乐城来。   这时就需要乐城有人出面了。   “先礼后兵。”刘箐在书房里来回转圈,他正在起草一篇文章,准备给大王的。   樊城流民的事人人都知道了,他们这些留下的人并不打算枯费光阴,既然大王说了他们可以议论国事,那他们何不趁此机会一鸣惊人呢?   刘竹坐在下首,正把他吟出的文章写下来,刘箐念到一半,不自信的问:“大哥,这样真的可以吗?大王会听吗?”   刘竹说:“你都没有写出来怎么知道大王不听?只要你对自己的文章有自信,那就可以用这篇文去说服大王。如果连你都没自信,那也不必写了。”   刘箐坐下说:“我就是担心……我只是读过书,从没参与过正事,我的文章真的有用吗?不会是错的吗?”   刘竹放下笔,“我觉得你想的没什么错。”   刘箐满面犹豫之色,“……可是大王会喜欢吗?”他望着文章的开头“先礼后兵,余以为,饥民饿兵也是我鲁国子民……”   姜旦收到了许许多多的文章,考虑到他肚子里的墨水,这些文章都写得很白话。在姜智的指导下,他勉强读了两篇就不想再读了。   姜智说:“大王,不如送去给公主看一看吧?”   姜旦反应过来,担心道:“姐姐不是说……这些人的事都交给我吗?他们写的东西也是给我的,我拿去给姐姐,她会不会生气?”   姜智笑着说:“大王只是想请公主代为讲解,又不是偷懒,怎么能算错?”   姜旦思考再三,还是不敢,硬着头皮又读了两篇,再也读不进去了。姜智此时又提了一次,他就忐忑不安的带着这些投文去了摘星楼。   姜姬没料到姜旦竟然会来“请教”她,看到姜智就明白了。   她含笑点头,让姜旦坐下,两人一起看那些投文。   姜旦就看到姐姐拿起一卷那么长的文,一下子就看完了!他才看了个开头!不多时,姐姐就把那一堆都给翻遍了!   姜姬扫了一遍心中有数后,抬头就看到姜旦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两人视线一对,他立刻吓得低下头。   她柔声说:“这些人写得都一个样,怪不得阿旦看不下去。”   姜旦手中这是第五篇,但对他来说理解这些人写的内容并形成印象还早得很,他基本上是看过就忘。   姜智和姜仁都知道,姜旦对文章是真不开窍,龚大夫面对面授课还好,讲过的东西基本上过两天还有印象,个别有兴趣的还能记得清楚些。但只要让他看书,那是看了后面忘了前面,看了下一句忘了上一句。看完了,心中一点印象都没留下来。   姜智清了清喉咙,迎上姜旦求救的目光,狠狠心,低下头没有理会。   姜旦只好含糊的嗯了一声。   姜姬知道姜旦的这个毛病,没办法,有的人就是这样。就算姜旦笨,他也已经是大王了,大王这个职位是不看脑袋聪明不聪明的。   再说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龚獠和龚香都不觉得姜旦是个糟糕的大王,就算没有她,谁在莲花台都会好好辅佐姜旦的。   说不定,姜旦还会成为人人称道的大王呢。   这些投书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先用春风化雨的温柔去感化这些流民,要同情他们,要爱护他们,要接纳他们。   他们肚子饿啊,要给他们吃的——谁给?反正不是他们给。   他们冻啊,要给他们衣服——谁给?也不是他们。   总之,没有一个认为现在应该跟流民大打出手的。什么时候可以打?哦,这个不必他们管。   风向太一边倒了,让姜姬都有点不明白。不过等她见了龚香后,龚香笑道:“哦,公主,这是当官的秘诀啊。”   他说,这些人是在大王身边的,他们不是官,只能发议论,那怎么议论才能显得他们很重要呢?   跟另一边唱反调。   谁是另一边呢?当然就是现在在当官的人,以龚大夫为首的莲花台公卿。   他们是不会提出如此弱智的建议的。乐城有难,谁管这些流民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有冤?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们靠近乐城!   如果是顾忌名声的人,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下令直接派兵出去拦截,杀光流民。   但龚獠这回倒是无比的坚定,他已经准备派兵了。   头一个响应的就是蓝如海和姜奔。他们都想趁机拿回兵权。   龚獠不愿意,他想推荐自己人当将军。   这种情况姜旦身边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估计已经私下开过会了,他们决定把这些人都打成反派,并给姜旦进行洗脑。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一致。   姜姬扔下手中的文章,问龚香:“龚家有兵吗?”   目前乐城的兵都在姜武手里。姜奔的兵应该是已经解散了。   屠豚手中的兵只是用来保护她和姜旦的,不管是她还是龚獠都不会让屠豚去阻击流民。   那现在出城迎敌的兵从哪里来?   这是姜姬想知道的——关于乐城中这些世家的底细。   他们有没有藏兵?   他们跟乐城之外的城都有什么样的联系?   最重要的是龚獠,他会不会借此机会让合陵龚氏冒一下头呢?   龚香点头:“有。”他说,“乐城龚氏不可能藏兵,但合陵远在天边,龚氏在那里一定有藏兵。”   “能不动声色的埋伏在乐城周围吗?”她问。   “……如果能呢?”龚香问。   两人对了一个眼神,都笑了起来。   “还请叔叔助我。”她轻声说。   “敢不从命?”龚香也笑着说。   龚獠往金潞宫而来。是公主请他来的,听说是公主想知道外面流民的事。   他就来了。   金潞宫在夕阳下显得有些不真实。栏杆处仍然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侍人和宫女,就好像这座宫殿仍然活着,它的主人仍然还在。   没人知道现在只有公主在使用这里。   龚獠像以往一样,走上台阶,走到偏殿。   殿中却空无一人。   “公主?”龚獠的心提了起来,他握住腰间的短剑,放慢脚步,正打算退出去,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他身形较宽,穿一件朱褐色的长袍,披着一件狐裘,他看起来很……很……   龚獠一屁股坐到地上了。   龚香微笑着靠近,龚獠蹭蹭蹭往后缩,等两人都站在窗前西射的阳光下时,龚獠再三确认这个人不是鬼,是活人!   “你怎么还活着?!”龚獠冒出来一句,然后就往他身后看:“……蒋公不会也活着吧?”   龚香跟着他往身后瞧,反应过来,笑道:“突豚还是这么有趣,快起来,哥哥有事告诉你。”   “我不听!”龚獠一蹦而起,左右张望后就要走:“我懂了!不是公主叫我!是你叫我!”他跺脚,“你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没发现?   龚香含笑,心中大骂:蠢材!我和公主等了这么久你都没胆子往金潞宫一探,只好让我自己来找你! 第320章 钩吻   龚香还活着这件事给龚獠的刺激太大了,大到连龚獠问他龚家对这次的事有没有应对都差一点合盘托出。   只差一点。   “一切全凭大王决断。”龚獠义正言辞道。   龚香笑道:“我在宫内, 你在宫外, 如果你我联手……”   龚獠的心中不免波动起来,可他更清楚龚香看穿人心的能耐!他把嘴闭得紧紧的, 摇头:“我今日未来, 也不曾见到什么人。”   龚香慢悠悠道:“你以为能瞒得过她吗?她只要知道你在此时来了, 会相信你我没有见面?你以为她还会信你吗?”   龚香这三问把龚獠额上的汗都问出来了。   可他还是走了,毫不回头。   龚香站在窗前目送他。   龚獠走下台阶回头看, 只能看到窗后隐约的身影。那个人果然躲在金潞宫中,他不敢见人。   龚家的小童靠在栏杆上玩耍,忽然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 跟着就看到龚獠提着袍角一路急奔的身影,吓得他赶紧站起避到栏杆下,以免挡了主人的路。   主人好像没看到他, 嘴里喃喃着“他怎么还活着?他怎么还活着?”像一阵风似的过去了。   小童机灵的抱膝蹲下,躲在栏杆下的阴影里。他觉得,主人一定不希望有人看到他这副样子。   龚獠一整夜都没睡着,脑中一会儿是公主, 一会儿是龚香。龚香的话一直浮现在脑海。   “你以为能瞒得过她吗?”   “你以为她还会信你吗?”   “你我联手……”   他呼的坐起来, 窗外月明星稀。   他到今天终于明白了,公主一直藏着的谋士就是龚香,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控制了他,把人关在金潞宫里,让他不敢出来——说不定, 他合陵龚氏也是她用来威胁龚香的工具。比如对他说“现在合陵龚氏的人已经来了,他们不会想看到你还活着的”   对,龚獠不想看到龚香还活着!他是嫡支嫡脉!一旦被人知道龚香还活着,他就只能退让!把这一切……全都“还”能龚香!   想到这里,龚獠的脑中冒出了几十种杀人的方法!   可是,他知道公主不会愿意杀了龚香的。   他呵呵冷笑,叹道:“公主……你骗得某好惨……”   原来大王那里的新人只是掩饰!   公主真正的杀手锏是龚香!她随时随地都能让龚香取代他!   恨吗?   恨!   龚獠从没这么恨一个人!   但他也从来没这么怕一个人!   想起合陵,那是一个多么小的世界。他在合陵自负伟大,其实只是井底之蛙。现在来了乐城,真正体会到事事遭人掣肘,时时需要低头是什么感受。   现在,他更体会到了在合陵绝不会体会到的东西。   杀机。   他……从没在公主身上感受到杀机。他以为他与公主各取所需。   但他现在才发现,公主想过要杀他。不,她是一直这么想。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因为他现在还算让公主满意。   这个认识让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连睡都睡不着了。   龚獠冷笑之后是苦笑。是啊,这才是公主不是吗……这才是那个……从商城回来后就搅起一城风雨,最后召他来乐城的公主。   何不……倒戈一击?   龚香等了两日,终于等来了龚獠。   这么慢……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公主知道你见了我,还会给你两天的时间反应过来吗?只怕此时你已经人头落地了!   龚香看不上龚獠,但人家命好,从落地到现在,走的就是比他顺!如果他和龚獠换个位子,首先不管谁召,他都不可能舍下合陵的大好基业跑乐城来!蠢不蠢?他来了,从此受制于人,再无翻身的一天。   这么一想,好像老天爷是挺公平的。给了他好命,就在神智通明上减上一两分,人就变蠢了,最后跟那有命无运的也算殊途同归。比如他。   毕竟是秘约,龚獠知道派人递信进去,龚香八成不会信,说不定还会再反过来陷害他,但他相信龚香是不愿意做公主的禁脔的,他的骄傲不会容许他愿意被人关在这里,不见天日。   这方面他信龚香是真的想逃开公主,于是他要求龚香先替他做一件事:毒杀公主。   龚香接过毒药,暗中发笑。搞了半天,龚獠最怕的是一个娇娇女儿,怕到都不敢跟她当面为敌,还要先除了她才敢再论其他。   龚香收下毒药后却并不答应,“我替你杀了公主,你回头再直接杀了我,你以为我有这么蠢吗?”   龚獠道:“……你想要什么?”   龚香道:“我知道,等公主死后,你合陵的大军开进乐城,日后这八姓就以龚氏为尊了。大王和太子倒还可以保存性命,其他人只怕就不必多留了。就是在外的姜将军,你也不惧,合陵屯兵多年,只要先占了乐城,姜将军带人回来也奈何不了你。”   龚獠望着龚香,“你要什么,直说便是。”   龚香道:“不如你告诉我,你能给我什么?让我看看值不值得。”   龚獠冷笑:“我能放你从这里出去!”龚香道:“出去?做乞丐?划破我的脸,刺瞎我的眼睛,割掉我的舌头,再打断我的手脚,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还不如继续留在这里。”   龚獠心知不拿出好处来,龚香是不会帮忙的,他咬牙道:“如果你愿意重新做我龚氏子弟,认我父为父……我倒是能替你想想办法。”   这就是说,要龚香放弃嫡支身份,不再当“龚香”了。   “那等一切落定,我还是保不住性命。”龚香道。   龚獠被逼得问:“你到底要什么?”   龚香指着他说:“我要做龚獠。”   龚獠震惊了:“……你……异想天开!”   龚香挑眉道:“为何不行?龚香已经死了,龚獠为何不能死?你与我互换身份,我便信你。”他顿了一下,“但要你说服你父亲才行。”   龚獠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龚香能提出这样的条件!但细思起来,这也确实是龚香能保住性命,甚至保住地位的唯一办法。   “……那我呢?”龚獠茫然道,“你以为我会甘愿让出大夫之位?”还有合陵龚氏的长子之位。他是龚屌的长子,日后就是合陵之主,现在他还是乐城龚氏之首,大王的大夫。   这样的好日子,他为什么要让?   龚香举起毒药晃一晃:“因为我能替你们除掉公主,让龚氏当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八姓之首。”   龚獠颤声问:“……你要我如何?”   龚香笑道:“削鼻削唇,皆从大夫之愿。”   他要他自毁面目!   龚獠走了以后,姜姬从殿后出来。   “公主。”龚香笑得很得意,一面摊开手把毒药给她。   她拿起毒药,打开,油布包里是两株手指长短的树根,很不起眼,扔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捡。龚香正在看她,神情就是“你可认得?”   这是他给她上课的内容之一:毒物。   “钩吻。”她说。   龚香笑着点头,“对。”   重新把钩吻包起来,她问龚香:“你说,他会照做吗?”   龚香点头:“他会。为了龚家,他会这么做。”   姜姬轻轻叹了声:“看来……我只能病一病了……”   过了两日,在一天深夜里,一个木盒送进金潞宫。   龚香打开木盒,其中是一只鼻子,两片嘴唇。   龚香不由得感叹,也很佩服。龚獠远比他以为的更有勇气。   第二日,姜姬就“病”了。   钩吻又称断肠,所以她的病就是肚子疼,捂着肚子躺在床上不动。   龚香看到叹气,“公主,你也吐一吐血。”   姜姬白了他一眼:“那是钩吻,我就是真服了,也是便血,不是吐血。”   龚香嫌弃道:“女儿家不要说脏话。”   姜姬抱住被子眨着眼睛看他,还真添了一分小女儿的娇态:“你要去多久啊?”   龚香轻声道:“总要找到龚家把兵马藏在何处。”   当日龚獠进乐城,一定有随身兵马,可是转眼就都不见踪影了。他说是都送回合陵了,但是真是假,他们都不知道。   公主与龚獠一直和睦,对这一点也只能含糊过去。   但枕畔榻侧怎么容得下一头猛虎?这次试探是必须的。   姜旦已经长大了,他身边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但这些人还很稚嫩,还不足以给龚獠造成威胁,这时龚獠和龚家是最安逸的,也是警觉性最低的时候。   “只要他们把流民乱兵赶走就行。”明明已经定下计策了,但看到龚香深入虎穴,她还是有点替他担心。   “我知道轻重,公主不必替我担心。”龚香拢拢她散在枕上的秀发,柔声道。   她拉住他的手:“早些回来。”   龚香笑道:“公主等我的好消息。”   姜姬眨眨眼:“如果叔叔到龚家发现,突豚的鼻子嘴唇都没少,会不会生气啊?”   龚香笑道:“我会更佩服他的。”   切下鼻子和嘴唇只能证明龚獠是一个合格的龚氏子弟。   没切,他才是一个合格的八姓龚氏。 第321章 墙   据姜姬猜测,在姜旦成亲前后, 龚氏早晚会忍不住的。就是她能安抚住龚獠, 也拿远在合陵的龚屌没办法。虽然她跟龚屌没打过交道也知道这个在关键时刻推着自己儿子出来,自己龟缩在合陵的人一定不简单。   龚香不止一次的叹过, 龚獠如果不是一喊就来, 他在合陵留得越久, 得到的好处越多。   也确实如此。   毕竟合陵龚氏是唯一一个在外有大城、有重兵的八姓了。龚獠要是不来,她还真拿这个龚氏没办法, 它也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到那时就是对方开价,她还价了。   不过,当时龚獠肯来, 她也有至少五成的把握。她对龚香说,“蒋、冯都没了,你龚家被蒋龙杀了个干净, 老王死了,新王只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除此之外这乐城还有什么人让他忌惮?我?还是姜武和姜奔?他可是见过姜武、姜奔的。至于我,一介女流, 他们就更不会在意了。”她又曾对龚獠“有情”, 只怕在龚氏父子的眼中,她不会是阻力,应该是助力才对。   正因为当时的莲花台全是弱鸡,龚獠才会来,龚屌才会再一次放儿子进乐城搏一搏。   ——龚屌远比龚獠有野心。   但龚屌放龚獠来不是让他给人打下手的。他就算当时没把她姜幽当一回事, 现在也该回过味来了。   她猜测龚氏接下来的动作极有可能是等姜旦成亲后,先说服姜旦把她外嫁,一定要嫁到外国去。这一点上,龚氏只要煽动起来,也会给她造成不小的麻烦。   就算不外嫁,他们也要鼓动姜旦自己理政,煽动公卿士族逼问大王有没有问政?有没有理政?每旬送到莲花台的奏表、奏章都是谁在看?每年的税赋都是怎么收的、怎么花的。   大王的每一道王令,他们都可以问,都可以管。只要陷入无限的争斗中,她的权力就被限制住了,姜氏也被限制在莲花台之内,最后就会变成老样子,大王只能高坐神台听奉承。   只要想找麻烦,他们就会造成无数的麻烦。因为她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坐在金潞宫。换成姜旦,他能坐在那里,却没办法应对公卿。   到时为了换取太平,她势必要对龚氏父子妥协退让,而且只要开了头,就永无宁日。   她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再想对策,而她又不打算把龚氏打死。   最好的办法就是再砍他一条腿。   这是拖延,仅仅只是拖延。龚氏父子只是让这个危机变得显而易见,不是说消灭了来自他们的威胁后,这个危机就不复存在了。   早晚,姜旦需要坐在金潞宫的王座上与公卿对谈,议论国事。她现在对他的一切训练都是源自于此,她要让姜旦这个大王至少有一半是真的,他可以不做决定,他可以不理国事,但要会面对公卿与大臣。   如果之后姜旦不平,那也只是她与姜旦对权力的分配有分歧,王权还是在姜氏手中。   她要把矛盾控制在她与姜旦之间,而不能让它扩大成她与公卿之间的矛盾,姜氏与公卿之间的矛盾。   既然要病,就要病得真实。   所以姜姬对外说的不是她生病了,而是跟人相爱了,以致珠胎暗结。   但她又不愿意被人发现她闹出了人命,就假装生病卧床,一边命奇云给她开药。   奇云被要求开一种不会伤身的堕胎药时真情实感的劝她:“公主,您的年纪也不算太小,我观公主身形已长,此时等腹中胎儿瓜熟楴落是最合适的,硬用药打下……难免伤身。”   “不管,你给我开就是。”姜姬道。   此事关系重大,她不能搞得人尽皆知。反正她情人众多,这个结果不会有人意外的。   同时,她还把姜旦那里的白清园给抓回来了。   人人都猜测白清园是她腹中胎儿的父亲。   但其实被她选为爱人的是顾釜。   顾釜:……   从个人条件上说,顾釜的外表比不上白清园,所以她也考虑过白清园,但白清园是个不能交易的人,他本人还不定性,跟他交易风险太大,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下一刻就会改了主意。以利诱之,怕他清高的脾气犯了;以力压之,又怕他突然之间有了骨气,索性拿他当挡箭牌,倒是顺理成章。   因为白清园刚听到流言就立刻澄清:“绝不是我!”   蒋胜还是相信白清园的,因为他不会说谎,“不是你……”   那是谁?   顾釜被姜姬接到了身边,命他在烈日下弹琴,琴声还一定要传到摘星楼里才行。   这明摆着是折磨。可顾釜不但不生气,坐在前庭弹琴时还弹得缠绵悱恻。   琴声最能说明一切。   公主与人有情+公主与人有了孩子+公主在悄悄打胎+公主的情人,这四件事一起浮出水面了。   顾釜还是很会撩的。   她与他谈了一个交易。   “你冒充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我答应你一件事。”她说,“我会替你顾家留下一线生机。”   顾釜问,“生机何在?”   姜姬道:“稍后便知。”   交易之后,顾釜摇身一变,从文质彬彬的世家子弟,变成了风流浪子。   他赤足抱琴,不系腰带,敞着雪白的里衣,一步步从小殿走到摘星楼前时,摘星楼里的宫女无不红了面颊。   男人的性感有时也可以在赤裸的脚上,在露出内衣的时候。明明他也没做什么,可人人都能从他的姿态和他的琴声中脑补出他和她的一段风流韵事,再联想起当时他是怎么进的摘星楼,更让人(外面的士子)神往了。   惹恼一个女生,先让她恨之入骨,再让她为他心折,这大概是所有男人心中的浪漫。   至于她腹中的孩子,在顾釜的脑补中就成了胡茂他们其中之一,甚至有可能是蟠儿。   她在莲花台已经把戏唱好了,就看外面的龚香能不能唱下去。   龚香坐在龚家的地牢中,听到了龚獠进来的脚步声。   龚獠脸上罩着一块白麻布,布上挖了两个洞,露出眼睛,在鼻、唇的位置上依稀可见渗出的血和黄色的人油。   龚香柔声问:“突豚,要记得用药,现在天热,不好好用药的话,伤口烂了还要再挖肉。”   龚獠的声音闷闷的从麻布后传过来:“今天,宫中传言公主与顾釜有私情,已经暗藏珠胎。”   龚香平静的说:“都是假的。你很清楚,公主对男人没多少兴趣。”   “真的?”龚獠却不信。   龚香发觉了,恍然大悟,大笑道:“突豚,你觉得公主不爱你是因为你的外表,公主必定爱着旁人。所以我其实没有下毒,公主只是服药堕子,对不对?可我告诉你,公主没有私情,她命人传出这样的流言,是为了隐瞒她被人下毒的事。”   龚獠不说话。   龚香继续说:“你不信也没关系,你可以等到公主死了以后再相信我的话。”可是他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他的眼神在鄙视龚獠,好像在嘲笑他。   龚獠也知道不能等。这正是龚香恶毒的地方,他没有一口气把公主毒死,而是下了毒让公主慢慢去死,这样公主就还有时间布置。如果龚香真的下了毒,如果公主真的在作戏,那公主一定已经在安排后事了。   龚香逗他:“你不信,何不入莲花台一观?”   他怎么敢进莲花台?!   如果公主真的快死了,他敢进莲花台,公主就敢杀他!就算是现在,他都害怕公主派来的刺客来杀他!他晚上都不敢睡觉!要在榻边布置下四个护卫才敢闭上眼睛!   公主的智谋,他一清二楚。每次他都只能追在公主身后,从没有看穿过她。   如果给公主时间,就算她要死了,就算龚氏在乐城外有八万兵马,他也不敢保证这个盘,公主翻不过来。   现在该怎么办?   龚香看着龚獠的一双眼睛乱转,他柔声说,“突豚,父亲何在?我何时可以拜见父亲?”   龚獠被吓了一跳,心中涌起涛天怒火!这个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取代他了!   “认人为父,你就不怕你亲爹在地下骂你?”   “都是龚氏,就当我被过继了,我相信我亲爹也不会在意。”龚香笑着说,提醒他:“其实公主死不死,你都可以先把人调进乐城。要知道现在乐城可是空的,没在兵马啊。”   龚獠瞪道:“如何没有?莲花台藏兵你都忘了?”   龚香道:“那也才不到三万人,而且由一个粗役任将军,有何可惧?你带人进去,以勤王的名义,命那人伏首,他若不听,只要阵前斩了他的头,何愁不能收服那三万人?再说,你肯定要把大王和太子抓在手里的,你越慢,公主就越有机会反制你。我可半点不敢小看公主,不信,你再给她两天,姜武就回来了,大王和太子也被她藏起来了,到时你龚氏空守着一个乐城也坐不上王位。”   龚香说得越清楚,龚獠越不敢。他越说让他带兵进乐城抓大王太子,他越逃避。   这让龚香再次想起了公主。世人都敬畏大王,哪怕在心中想一想都是大逆不道,比如龚獠,比如他——他都不敢想杀王这种事,如果他有这个魄力,又怎么会把先王留给公主来动手?当时先王和大王可都在他手中啊,他也可以除掉先王,假造遗命,让大王继位;也可以借先王遗命,命蒋伟进莲花台,除蒋家。   他午夜梦回时也时常想:如果当初是他做了这一切会怎样?   想来想去,有遗憾,有后悔,但都是淡淡的,因为他知道就算没有公主这个例子,再过五十年,他也未必能像公主这样。   他很可能会让先王就这么一直活着,再烦他也让他活着,直到先王去世,再按部就班的送大王继位。   就像他沿着长廊走,走出去是花园,公主却会把墙打破,比所有人都更早进入花园摘花。   这是完全不同的思想境界。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同样,他也不认为龚獠能做到——他都做不到!   龚獠出去了,龚香还是被关在地牢里,他头顶上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户,可以通风,在一天里会有几个时辰有一线阳光照进来。   虽然这里只有他自己,但他仍然相信,他和公主不会失败。   姜姬在床上躺着,姜旦一开始想来看她,后来听说了那段风流韵事后又不敢来了,再后来发现她一直“病”着,还是来了。   姜姬就把人都赶出去,跟他在屋里“密谈”,谈完就不放人了,让人把大王搬到摘星楼来。   按理说大王是不能随便搬家的,更别提是搬到别人的殿里去住,这主从就颠倒了。但姜姬发话,姜旦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姐姐叫我搬过去,为什么不搬?   他搬了。   姜扬也紧接着搬了。   两人都搬过来了,那些天天到姜旦的北奉宫来的人,都不许来了。   刘氏兄弟等人都愣了,当他们被挡在宫门外时得知“因为大王搬到摘星楼了,而公主不喜欢外人过去,所以大王暂时不见他们了”这一连串之后,都无法接受!   他们第一天吵,宫门处只有几人围观,第二天吵,第三天接着吵,第四天……   吵到街上的人都知道了。   龚獠当然也知道了。   这好像……可能……   公主真的中毒了?   可他还是不敢信。   应该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这么顺利……   他问下人:“我爹几时过来?”   下人道:“太守说,此事由您决断。”也就是说,龚屌比他儿子聪明得多,也保守的多,虽然儿子命人送回了大好消息,但他还是决定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是不会出现在乐城让人把他们父子俩一锅端的。   龚獠实在没办法一个人决定这么重要的事,他需要意见!需要一个更权威的意见!   但父亲不在,地牢里的龚香他又不敢信。   最后他只能靠自己。   于是,在城外流民村的屠豚终于听到了一个消息,他赶紧命人把消息送回了摘星楼。   陀陀当年只会蒸谷饭,做面饼,现在会杀人了。   可他站在公主面前时仍然很紧张,他小声说:“好多兵,有将军带着,挂着合陵龚氏的旗,说是……来保护大王的。”   姜姬笑了。   这是她和龚香想要的结果。   龚獠不敢进莲花台杀了她再抓走姜旦与姜扬,他只敢借此机会让龚氏的兵接管乐城周围。   这也是合陵的兵可以做的最大胆的事,在乐城与大王有难的时候,各城都应该派兵来保护大王。   现在,乐城周围全是流民与乱兵,合陵的兵不是正好可以光明正大的包围乐城,保护乐城吗?来了以后什么时候走就很难说了。   这是龚氏的兵马,听龚獠的号令。如果姜旦想在以后驱动这些兵,就要跟龚獠商量。   ——前提是没有她。   现在,龚氏的兵由暗转明。她再也不必担心姜武被人暗杀了,因为他的敌人已经站出来了。   先让龚氏和樊城的乱兵斗一斗,斗完之后,她要再借顾釜一用。 第322章 包围   龚獠刚从地牢里出来就听说黑叔回来了,连忙跑过去, 直到他真的看到黑叔坐在案前捧着煮麦饭吃的时候才相信。   “黑叔!黑叔你回来了!”龚獠张开手呜呜的扑上去:“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阿黑一把将他挥到一旁:“先把你脸上那块布给扯了!今天换药了没?”   龚獠坐下来, 让下人过来把他脸上罩着的麻布取下,鼻子上一条伤痕还在渗着血丝。没办法, 人脸是会不停的动的, 又是伤在鼻子这么要紧的地方, 这么多天了,伤口一直都没能长好。   龚獠对着铜镜苦恼, 这下……破相是破定了……他可怎么见人啊!   阿黑呼噜呼噜把剩下的饭全倒进嘴里,看他对镜作态,冷笑:“活该!割别人下不了手, 割自己倒是快得很!”   二十八天前,就在龚獠跟龚香谈好条件之后,他立刻命人回家送信。因为这件事很显然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就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说让就让的……当然,如果亲爹真说让他把身份让给龚香,那他也只能照办。   他比不上龚香, 万一他亲爹想换个儿子呢?只要让他病逝, 再收个养子,龚香就能名正言顺……   人走了之后,他还真有点小悲伤、小惆怅、小担心。   五天后,阿黑赶来了。他昼夜不停,带来了龚屌的回信:让他看着办。   亲爹这么爽快, 龚獠也是没想到。   不过亲爹让他看着办……龚獠就勇敢的准备把自己给割了。   他悲壮的命人准备好药材、大夫还有家中手最轻的侍女,一会儿好给他裹伤,手重的那不疼死了?   他举刀就脸,对着镜子,勇敢的划下了第一刀!   然后就疼得嗷的一声,眼泪直流,手中的刀也扔了,人也蹦起来了。   阿黑不过去放个行李,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吃个饭,回来就发现龚獠犯蠢了。   ……这要是他亲生的,不把他的屁股打成八瓣才怪!   幸好不是。他亲生的看到要挨打跑得比兔子都快,太守亲手养大的结果笨成这样,还是他的孩儿聪明。   龚獠无论如何再也对自己下不了手了,他满脸是血,哭都不敢掉泪,坐在那里浑身的肥肉乱颤让手最轻的侍女上药裹伤。   还要听黑叔骂他。   阿黑坐在他面前,一脸想不通:“你爹让你自自己看着办,自己看着办!这不是你爹疼你吗?你怎么就把自己割了?你就……就不会向着自己点?你你你!怎么蠢成了这样!!”   “你不想要合陵了?不想当大夫了?这你都不要了?”阿黑问到最后都怀疑龚獠是不是脑子坏了,谁能放弃这么多好东西,甘愿把自己的脸毁了呢?   阿黑觉得谁要是提出这种条件,本来就没想过让人答应,“我没上你爹那里去以前去市场上卖货都知道要开价开多一点好让人还价。人家给你开价,你怎么连还价都不会!”   对啊!   他为什么不还价?   龚獠本来为自己悲壮的牺牲精神所鼓舞、感动,觉得自己能为合陵龚氏做到这个地步,还有谁能比他更高尚?足以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龚氏祖谱中当有他一笔!以供后世子孙敬仰怀念。   如今被黑叔质朴的观念一洗礼,回过味来了,再对着铜镜一照,悲从中来,透心澈骨,悔之晚矣。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等龚香找上门来,龚獠新仇旧恨加一块,倒是能一点不胆颤的把龚香给抓进地牢关着了。   既然他送上门了,就别想再走了!   但龚獠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就连阿黑也说龚屌的意思是如果龚香还有用就先不杀,可以关着,如果一切顺利,那一个小小的龚香也就不足为惧了。   事情真的顺利吗?   很顺利,顺利到龚獠都觉得像假的一样。   合陵的兵没有遇到丝毫反抗,顺顺利利的把那三个关卡抢到手中,包围了乐城,莲花台一直沉默着,大王一定已经知道消息了,现在连城里的百姓都听说了,可不管是大王还是公主都没反应。   公主真的中毒了。   龚獠心中多多少少有点遗憾,如果公主不是这么咄咄逼人,她其实可以不用死,一个女子,无关大局,哪怕龚氏真进了莲花台,也不会与她一个女子为难,只要把她嫁出去就行了。   乐城变得安静了许多。   百姓们却接受得很快。事实上之前大王与龚大夫君臣相得的事让很多人都觉得不真实。因为姜氏的前两任大王都受制于权臣,新的大王年轻得很,他再厉害也只有一双手,他身边的人也都是一群年轻人,这样的大王怎么可能会是龚大夫的对手?   一半的人认为大王对龚大夫的试探让龚大夫不高兴了,这才图穷匕现。   另一半的人认为其实是因为姜大将军离开了乐城,而姜奔又由将军变成了御史,如果姜奔现在手中仍有兵的话,龚氏不会这么快就动手。   大家同情大王,却也只能同情而已,不见大王身边的那些年轻人现在都不知去向了?不知是逃走了,还是被抓起来了,还是已经丧命了……   刘竹与刘箐在家里。家中大门紧闭,不管谁来也敲不开。不少这段时间依附在他们兄弟身边的人企图想从他们口中探听出一些消息来,可他们都失望的走了。   刘箐以为他们应该想办法进宫去看一看大王,“至少不能让大王以为我们……全是墙头草,一看到有危险就跑了。”   刘竹说:“你可以去,但不能以刘家的名义去。你去就只是刘箐。你想好了就可以去。”   刘箐愣了:“大哥……”   刘竹看着他说:“你好好考虑吧。”   刘箐复杂的回了自己的房间,沉思起来。刘竹是家中长子,未来的刘家要靠他来领导,所以刘竹是不可能在此时带着刘家一起去冒险的。   刘竹是希望他去的吧?   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此时能不顾一切冲到大王身边的人才是大王需要的人,也会成为大王相信的人。   就算不为刘家,为他自己一搏也是值得的!   羊峰与年惜金商议:“我们可以买通宫中侍卫,悄悄溜进去找大王。”   两人都想趁此机会重新成为大王的心腹之人。他们已经尝尽冷暖,现在家乡不能回,家族也不再是他们的依靠,除了大王,他们无处可去。   年惜金不赞成:“这太冒险了。莲花台当有将军护卫大王,可到现在也没见到这个将军带兵出现,我猜现在莲花台就是铜墙铁壁,我们是不可能进去的。”   羊峰就又想了一个办法,“那我们写一篇文章送进去怎么样?”   此时此刻,也只能冒险投书了。虽然这样也很冒险,也不能保证大王一定能看到他们的投书,但如果大王看到了,就一定会召见他们,这样说不定他们就可以成功回到大王身边了。   两人闭门造书,不知门外日月。   半城之隔的莲花台里却不像外面的人想的那么紧张。   宫中藏粮足够,人口又不算多。姜姬在莲花台里只留了五千人而已,如果真到了破城的那一天,这五千人足够把他们三人给带出去了。   她只是趁此机会与姜旦多说些话而已。   宫门紧闭,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但姜旦与姜扬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姜旦很是没心没肺,半点不紧张,还隐隐有些高兴,因为那些一起围着他的人都不来了,龚大夫也不能来了,姐姐又对他格外温柔,看他在水道中游泳也不生气,还教他用羊胃制成的水肺潜水呢。   姜扬就有些紧张了,他开始带着姜礼与姜良日日跟着姜旦,姜旦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面对姜姬时虽然有点胆怯畏惧,但也能撑着好好的打招呼行礼。   羊峰与年惜金的投书送进来了,她就与姜旦一起看,姜旦看不懂,看过就忘,姜姬就读过一遍后解释给他听,虽然他在她读的时候总是跑神,但当她解释时,他就能专心听了。   羊峰与年惜金的投书没什么新鲜的地方,先是谴责龚氏逆乱、专权,骂了半篇后就开始表忠心,表示他们已经知错了,现在家族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要一心一意替姜旦尽忠,最后在结尾时两人说愿肝脑涂地,报效姜旦——问他有没有危险的任务让他们做,是去给姜武送信,还是钻到莲花台来帮忙,还是去暗杀龚大夫——这个选项说的有点含糊,不像前两个那么坚定,他们都愿意干。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姜旦听完姜姬的解释就这么断言了。   “为什么这么说?”姜姬笑着问。   姜旦说:“他们只会说好听话。”他还不太会表达,一旦脱稿,没人教他怎么说,他说起话来就有点费劲,因为他到莲花台来以后,从没有同龄的玩伴,他没有学过如何与人交流。   姜姬看到姜旦这样,有些后悔……她在早年对他太冷淡,他是个人,不是猫狗,她不该认为给他吃喝,一个安全的环境就足够了。   姜旦憋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会说不会做。”他看了眼姜姬,有些不太熟练的恭维了她一句:“姐姐对我好,都是做出来,从来不在我面前说。”   姜姬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对他说:“不用在意他们说的话是真是假,人的嘴是会说谎的。你只需要考虑要让他们做什么,他们能不能做到,该如何推动他们去做就行了。你现在想让他们做什么呢?”   做什么?   姜旦不需要羊峰和年惜金为他做事啊,他说:“姐姐,你想让他们做什么都行!”   “真的不需要?”她问。   姜旦点头:“对。”都给姐姐好了!   姜姬道:“那你要告诉他们,让他们不要多事。话说得好听点,要显示出你这个大王对他们的爱护和关心。”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把姜旦难为住了。他有时能灵机一动——但大多都是在对着姜姬时。但对着羊峰和年惜金说好听话,意思是让他们不要多事,这要怎么说好听啊?   姜智与姜仁都不能帮他,就看他为了公主出的这道题抓耳挠腮。   姜扬想帮忙,他知道怎么说!   但姜礼和姜良都阻止了他。   “我不能去帮大王吗?”姜扬不知道是不是他又越过界限了,他向姜礼和姜良请教。上回的事是他做错了,他已经知道了,他想弥补,想变得好一点,所以才想去帮大王。   姜礼说:“太子,大王吩咐你的时候,你可以去帮他,但也要分清什么事能帮,什么事不能帮。你不能帮他完成作业。”特别是公主给大王的作业。   公主正在教导大王。   上一次挨打并没有给姜礼和姜良带来什么伤害,但他们都警觉自己做错了。太子不是大王。太子之所以会成为太子,仅仅是因为他在这个位置上合适,因为公主此时需要一个太子来稳定局势。   不是因为公主喜欢姜扬,不是因为公主要栽培他,看重他。   公主会教大王怎么做大王,却不会教太子怎么做太子。   他们以前以为大王这个大王只是个摆设,他们错了。   太子才是摆设。   姜礼与姜良只后悔他们怎么没早点明白过来?   希望还不晚。 第323章 观澜听风雨   龚獠伤了鼻子,暂时没办法出现在人前。他现在怀疑这是龚香的阴谋了……   因为他没办法出现啊, 大王也不出来啊, 公主……跳过她。总之,现在能做主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处于失踪状态。   时间短还好说, 时间一长, 乐城的人难免就要嘀咕了。   城外确实是合陵的兵, 这个是没有疑问的,人家也扯了很大的招牌:勤王护驾, 目标直指樊城……外冒出来的流民。当然,人人都知道,他们是拿流民当借口, 光明正大的在乐城附近驻军。   但……这九十九步都走了,龚家怎么不出来个人接收胜利果实啊?   大王装死,这个大家都是能体谅的, 毕竟现在大王显然是输了,一个输家,又是大王,除了龟缩在莲花台等胜利者走进去宣布胜负, 别的他也做不了。   龚大夫装死就没道理了!   你怎么可以装死呢?你知不知道旁观的人等得很心焦啊!大家都以为你赢定了, 都已经调整好心态了准备跪了,你你你连门都不出,上门求见也不见人,你到底几个意思?   龚獠也很心焦啊,可他现在这张脸不能见人啊!每当他对着镜子看鼻子旁那一条深红色的、还在渗血的肉虫时都疼的心肝直颤……天热, 汗水一渗到伤口里就是蛰心的疼!特别是他一说话,一笑,一哭……不管做什么表情,只要脸皮一动,不知哪根筋不对,伤口就又又又裂开一个鲜红的口子……又要再养五六天!   他不能吃饭,嚼饭会痛到裂;于是他喝汤——张嘴也会裂;于是取中空的芦苇当吸管,总算可以吃东西了!   他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但这也不代表着他可以出门见人了!伤在脸上,又明显是刀剑伤,再加上目前乐城的传言,他只要敢出现在人前,他就会立刻成为杀害姜氏的真凶!而且这个帽子一旦扣上就永远也别想摘下来!   这么说吧,当年朝午王时,田、蒋、赵三家斗得你死我活也没有真刀真枪的碰朝午王一根指头,那还是朝午王得位不正的前提下。   如果他带着刀伤出现,那龚氏就会立刻超过田、蒋、赵成为鲁国第一大奸臣,第一大恶人,第一……   也算前无来者了。   如此名传千古,他是不愿意的。   于是他也只好龟缩了。在他没有想到一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来解释脸上的这道伤前,他……暂时不打算见人。   可眼见事态开始向另一个不太美好的方向滑去,他就天天催黑叔:“黑叔,让我爹来吧!”黑叔是他爹忠实的传声筒,摇头说:“你爹的意思是,等你成功后,你再以大王的名义请他到乐城来。”   很简单嘛,龚屌是要脸的,就算一切顺利他们龚家当定欺压大王的权臣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名正言顺。   到时大王对大家说“我们都是小辈,做事不成熟,见识短浅,急需一位长辈从旁辅佐才能安心”。这个人选是谁呢?正好八姓上一辈都死光了,冯家白板一个略过,就剩下他龚屌了,舍他其谁?   大王派人去请,他辞,大王再请,他再辞,如是几番后,他勉为其难的舍下合陵的基业,再到乐城来,方水到渠成。   “这老东西!”龚獠忍不住犯上了。他终于察觉到他爹的险恶心思!反正就是他这个儿子把恶事都办完了,他这个爹再清清白白的出现接收一切。   这是亲爹啊,他怎么能怎么办?认了吧。   黑叔就当没听见。   龚獠继续龟缩,一边在心里感叹公主果然是死了,看,到现在莲花台连个屁都不敢放,果然没了公主,大王和太子都不足为惧啊!   既然公主死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再等两天也没什么嘛。   他安心龟缩,城外的合陵兵却被打了。   打他们的不是别人,就是以刘氏兄弟为首的士子村的诸位士子和士子的爹、爷爷、叔叔、儿子、娘、奶奶婶婶婆婆太太。   八万合陵兵里,仅有两万是正兵,余下六万都是军奴。如今自觉改天换地的日子来到了,行为上难免有些放纵。   龚獠给他们的命令是围着乐城,但不能打。可再说不打,抢关卡不能不动手吧?赶流民游兵不能不动手吧?打上瘾了以后,哪能分清哪些是普通百姓,哪些是流民游兵呢?   何况流民村就在士子村附近!   流民村的人要去士子村干活,还负责修建这附近的道路,运个砖石木料粮食什么的。   合陵兵就把流民村的人给抓了。   他们属于没人管的。   抓上瘾之后,顺着路把士子村的人也给抓了。   马蜂窝就这么被捅了。   龚氏这么乱来,士子村的士子中不乏想冲进合陵兵中间大骂一通的有志之士,不过大半的人都比较理智(没胆),他们会在士子村的同伴中间慷慨激昂!出了村子照旧把脖子一缩。   不过人多力量大(?),出于一种错觉,当身边的人有很多的时候,人总会把自己代入到群体中,群体越大,自己就像膨胀一样变得一样大。危险感像是被稀释了,好像做同一件事所冒的风险,一个人时和一堆人时,分配到自己身上的就少了。   当合陵兵连士子村都敢染指之后,他们像被碰到衣角的处女一样蹦起来,带着所有能找到的人跑到合陵兵的军营前叫骂,轮番的,从早骂到晚。   合陵兵分了两个营,挨在一块。被他们骂的这个营,也龟缩了,闭营不出。   毕竟是士子啊,还不止是乐城一城的士子,听说这些人哪儿的都有,碰了他们那这名声可臭到全鲁国去了,听说还有外国的呢……   营中将军想出来赔个礼道个歉,又怕被人当面揭穿龚氏的短,比如无王令围乐城啊,无王令让兵出合陵啊,无王令……好吧,龚氏的短比较多,一时揭不完,真被问到脸上,他丢脸是小,龚氏的脸丢了就完了。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只能闭营不出。   另一个营见势不好,趁一天夜里偷偷拔营溜了!行动果决,迅速直接,龚獠得知后大骂:“怎么这个就知道跑,那个不知道?你不会也跑?换个地方扎营不就行了?非要站在那里让人骂才舒服吗?”   骂完捂住脸倒抽一口冷气,尼玛又裂了!   龚獠颤声唤道:“叫五娘来……叫五娘来给我裹伤……”   那个替他裹伤的,手最轻的侍女,已经成了他最宠爱的小妾。   挨骂的营听到主家的指示,也趁着一天深夜,拔营溜之大吉,为防被人追击(被骂出心病了),此营将军索性将这一营的士兵拆成三个队伍,分头溜走,这样如果真不幸又被抓到了,那好歹有两个营的人逃出去了不是吗?多么机智!   龚獠听说后觉得虽然有点没面子,这个将军也有点胆小,临阵靠不住,但事情解决了就行。   但很快他就接到了分出去的其中一队遭到了洗劫,六千多人,无一活命。   龚獠急忙命人去寻,只寻回来漫山遍野的尸首。明显的,这一群人是被人包围后,不受降,不要俘,一个个杀掉的。   这是怎么回事?   乐城附近几时有了这么一股人他却不知道?!   “是姜武回来了吗?”龚獠瞪圆双目跳起来,“他在哪儿?他的人在哪儿?”   没人知道。   甚至没人知道是不是姜武。   但偷袭的这一队士兵藏在哪里却很好猜,就是城外的流民村。   早在龚獠与龚香密约前,流民村已经超过十万人了。但他们都散落在附近的野村中,衣食都靠施舍,手无寸铁,这样的一群人,龚獠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合陵兵来了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还进去抓军奴呢,也没遇见反抗。   但现在龚獠发现问题很严重了。因为合陵兵进流民村抓过人,流民村的人就一轰而散的全跑了,现在流民村的人和樊城附近冒出来的流民、游兵汇集到了一起!   他分不出哪些是乐城原本的流民,哪些是外来的。   他也没办法找到这里面藏的敌人了。   万般无奈之下,龚獠只好命人围剿流民,可现在乐城外的流民粗略估计也差不多近二十万人,在这里找哪些是姜武的兵,无疑是大海捞针。   偏偏姜武的兵和别人的兵还不一样!他的兵跟流民没有分别!都是不梳头不洗澡不骑马不好好穿衣服的!   龚獠命人追剿,没找到正主,倒是每天都能听到有队伍又被围杀了。没办法,他下令围剿流民,流民又不会全都聚成一堆给他杀,流民都是这边几百人,那边几十人的一小撮一小撮躲着,合陵兵也不可能每回都是一两万人一起出动去追几百人,势必要分兵,于是……   但被杀的次数多了也未必没有好处。   情报也多了。   “你说真的?”龚獠问眼前的探马。   探马的什长肯定的说:“绝对没错,那一队人往樊城去了。”   “原来是樊城的人!”龚獠紧紧握住拳头,面无表情。   姜武坐在地上,周围的人或躺或坐或歪着,都在地上歇息。   屠豚就坐在姜武身边,有些害怕……因为他把公主给将军的话一说,将军的脸色就很不好看……最近将军已经换了六个矛头了,前五个都把矛尖留在尸体上的,有戳到骨头缝里拔不出来的,也有杀的人太多,矛尖扎断的。   看着将军新换上的闪亮的矛尖,屠豚不禁有点冒冷汗,他喃喃道:“……公主是关心将军,不想让您有危险,公主说您只需要隐在暗处,等樊城的兵马尽出,与合陵兵分个胜负后,您再带人去把他们打一顿就行了。”   姜武扫过去一眼,屠豚抖了一下,又蹦出来一句:“……公主真是关心您的……”   那她呢?   就以为他不会担心她吗?   她独自在城中,身边还有姜旦和姜扬,她要保护三个人,要与他们周旋,他就不担心吗?   他听说她中毒了……也听说她又有了亲的情人……   他只想快点回去保护她!   ……   她却让他不要回去。   摘星楼中,顾釜听说了合陵兵围城的事,还听说合陵兵与士子村的人发生了冲突,不得不避让。   他已经明白公主所指的时机了。   就是现在!   樊城顾家想要洗刷身上的污名,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攻击外面的合陵兵!   顾家与樊城的其他家族并不想谋反,他们真的不想!但整个鲁国的人都以为他们要谋反,要打乐城,打大王。   他本以为顾家再也没有希望了。   没想到合陵龚氏竟然就这么送上了门。   当然,他很清楚顾氏再加上樊城其他家族所有手中的兵马未必是合陵龚氏的对手,如果蒋家还在,或许会是另一番局面,但换成顾氏,却不敢说大话。   顾氏不需要打赢合陵,只需要做出姿态就可以了。   只是有一件事让他无法释怀。   这一切早在公主的算计之中吗……如果是真的……   他手中一顿,弦断了。他仰头,摘星楼二楼上栏杆处垂下了一条红色的丝带。   他抱起琴走进了摘星楼,拾阶而上,来到二楼,看到榻上倚着的少女,她通身穿着白色的纱衣,只在腰间系一条红色的腰带。薄纱轻透,仿佛能看到她的肌肤,她的肌肤比白纱更白。   顾釜没有再走近,他席地而坐,放下琴,对着榻上少女伏首,“顾氏观澜,愿为公主拂琴。”   那双黑色的眼睛清澈透亮,朝他一望,把他的心肝都冻成了冰。   “靠近些。”她轻声笑着说。   顾釜压抑住激跃的心,抱起琴,缓步走向她。 第324章 合围   顾釜从莲花台出来了,悄无声息。他进去的时候是被宫中侍卫绑进去的, 家人、下人、行李统统没带, 等他回到当时租住的院落时,只剩下他的从人, 名叫徐兔的一个半大孩子, 看到顾釜回来, 徐兔先是高兴,跟着就是害怕。   顾釜进屋一看, 屋里像被洗劫了一样,除了他的书没卖,剩下东西全不见了, 连碗筷都没剩下。   “你都卖了?”顾釜倒是不吃惊。   徐兔道:“您一进去就不见回来,他们都说你死了,都走了, 我留下等您,没钱吃饭……”偏偏乐城的粮食和樊城一样,最近半年贵得离谱,如果不是有点家底的人家, 饭都吃不起——不是夸张, 现在街上还有小儿在唱:家有黄金千两,屋里饿殍四张。有钱买不来粮食,金银又填不饱肚子。最近城中最受人欢迎的是木匠和砖瓦匠等手工艺人,他们可以在家中合适的地方挖一个地窖用来藏粮。   徐兔是顾釜从街上捡来的,小小一个, 蹲在街角,顾釜从旁边经过看到,还以为他在看蚂蚁——遂蹲下同看,不料此子是因为肚子饿到发疼,所以蹲下省劲的。   顾釜就把这小子给捡回了家,洗干净后看举止也不像是没父母的,但问起家人姓名,家乡籍贯,一问三不知。顾釜便犯了难,不好让他入奴籍,又没办法替他找到父母,画着人相的招贴画在城门口挂了两年都没人来找,估计不是本地人。普通人一生都难以离开家乡,这个孩子不管是拐来的还是自己走丢的,再回家的可能都很渺小了。   于是,顾釜就劝自己的从人回家抱孙子去,儿戏的把徐兔算做了自己的从人。   徐,是徐兔唯一有一点印象的,只是不知是徐,还是许;是姓,还是城、村、集的名字。甚至有可能是他们家街口一家店铺的名字。   兔这个字就是顾釜的兴趣了,他曾想给自己儿子取名叫猴子,给孙子取名叫黄莺,皆被他叔叔顾朝给否决了,家中的仆人也自有他们的父母给取名,正好徐兔无父无母,年纪幼小,他便一偿所愿,从此心满意足。   顾釜把门关上,悄悄问徐兔:“粮食有吗?”   徐兔立刻点头,把他领到寝室,在原本是床榻的地方铺着一张草席,掀开,下面就是块木板,再拉开,就出现一个地洞。   这是徐兔花大价钱请人来帮着挖的地窖,他特意藏在顾釜的寝室里。地窖中藏着十几袋粮食。   顾釜大喜!好好夸了徐兔一顿,再下去扛了一袋上来做熟,与徐兔大吃一顿后,把徐兔留在家中,他出去转了一圈,把剩下的粮食买了个好价钱,换来一辆车,两匹马。   他要回樊城了。   坐在车上出了城,徐兔的一双眼睛仍哭得通红。听说顾釜把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粮食全卖了,徐兔当时就哇哇大哭,看人来抬粮食就躺在地上不起来,还是顾釜把他给拖起来的。   “就要回家了,你不想回家吗?”顾釜哄他。   “不想。”徐兔红着一双兔子眼,“叔叔不是说当时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吗?”   顾釜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徐兔仍在哀悼他们被卖掉的粮食,早知要卖,他每日就多抓两把来吃了,现在省下来的都便宜了别人,好亏……   不过出城不到十里,他们就遇上了两拨人,第一拨运气好,看是一个士人和一个随从就放过他们了,第二拨就土匪了点,把他们的两匹马给抢走了。   马一没了,车就趴下了。   顾釜叹气:“早知就该要驴的。”现在他也明白为什么买主会甘愿给他马了,因为现在马出城比驴危险。   抢马的是一伙十几个汉子,个个身上都带血,有的血都发乌了,行动带着一大股如影随形的苍蝇,气味熏人欲醉。   徐兔早吓得缩到顾釜身后了,顾釜表现得落落大方,其实还是有点害怕的……怕被这些人抓去当兵。   其中一人笑道:“有驴正好可以吃肉!”   一群人哈哈笑起来,扬长而去。   顾釜松了口气,拖着徐兔继续往前走。   正值夏季,草木茂盛,蛇鼠兔鸟都挺多,顾釜武艺说不上出众,就地绑一副弓箭射几个小猎物填饱他和徐兔的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无马车代步,这样一来路程就更远了。   走了四天,他发现乐城周围的环境变糟了。看不到百姓,他记得当时他来乐城时,这附近到处都是背着行李、挑着担,或是坐着马车往乐城去的百姓,大家行色虽然匆匆,神态却很悠闲,路边也能看到踏春的少年少女。   这才过去几个月,全都变了。   草丛间依稀可见血迹与尸块,狼与豺大白天就敢尾随在人后,这些凶畜都尝过了人肉味,看人就像看兔子看狐狸,都是它们嘴边的肉。   顾釜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和徐兔两人早晚会出事,必须要尽快找到一伙人加入进去,再想办法回到樊城。   这个时机来得很快,他们每天都会碰到几伙人,有几十个的,也有几百个的,乌泱泱一大片好像成千上万的也遇到过,不过他远远望到就带着徐兔躲到草丛里了。   这次遇上的这一伙像是读书人比较多,大多穿着长衫,扶老携幼,而无论老幼,哪怕行走途中都在大声咒骂龚大夫,别说祖宗八代,十八代都被骂尽了。   顾釜带着徐兔过去,隔着老远就行礼问好,再骂两声龚大夫,倒是很容易就融入进去了。   一起走了一天后,顾釜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住在士子村。士子村是浑名,大王叫它迎客村。村子里房子白住,水随便打,大王还给粮食发布、发钱——于是除了家中不缺钱的世家子弟之外,穷读书的穷书生也有不少。   是很不少。   大概是家里有房子不住的士子的十倍吧。   读书人是不干活的,你让他拿锄头下地?挑担子走街串巷卖货?拿着锯子、麻绳当木匠?这都不合适。如果家里出了个读书的孩子,基本上就等于开了个无底洞,不能指望他挣钱,他花钱比挣钱在行。   多的是家中小有资产的父母,然后供个儿子专心读书把家底读光的人家。一听说有士子村这种好东西,便举家搬来了。   好处不止是大王给粮食给布,而是周围都是读书人啊!终于不用因为儿子想去找书友而给他准备盘缠了!一去几年,除了回信要钱别的什么也不会带回来。读书是很崇高,但读到最后,父母老病而亡,儿子却未必能成名。   顾釜一听就明白了,不由得感叹,龚氏只怕是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士子村能有这么大的作用。   因为士子村显然很意外的,讨好了鲁国大多数人。除了世家,百姓们也很喜欢士子村。   结果合陵兵把这个马蜂窝给捅了。   顾釜猜测这其中一定有人在煽动,就是不知道是谁,不过不管是谁,他们都跟他一样,在挖龚氏的墙角。   刘箐带着十几个人回到了乐城刘宅。刘家虽然在开元城是城主,但到了乐城,却只是个稍微有点名气的“普通百姓”。   所以房子的位置并不好,有些偏,地方也不大,里面的陈设也不怎么样。   跟刘箐回来的都是从士子村逃出来的人,也是刘氏兄弟之前收服的其中一部分,当然,跟他们的关系也最好。   “不要拘束。这里现在就我自己,我爹和我兄弟都已经回开元了。”刘箐道。   付明有些感慨,危机来临,刘氏做出了选择。刘竹与刘箐两兄弟,刘箐留在了险地,替刘家博一个未来,若赢,他带刘氏飞升,若输,就只死了一个不肖子弟而已。   “贤弟高义。”付明赞道。   其他几人也纷纷称赞。   刘箐笑道:“我大哥走的时候险些没被我气死。不多说了,家中有粮食,只是没有人做,灶上的人是来了乐城以后雇的,我前段时间就把人辞了,现在这种情况,家中还是只留信得过的人好。”   “刘兄说的对。”   “有道理。”   “无人下厨也无妨,谷米生嚼更甘甜!”   刘箐便去灶下盛来一斗谷米,倒是都磨去了壳,他把谷米倒入几个大碗,几人就这么抓着生嚼起来。   一时满屋噎得咽不下去,呛到喉咙里的咳嗽声。   并非刘箐清高……他是真不会做饭,这辈子都没见过不在盘子、碗里的饭菜是什么样子,他也奇怪,这嚼起来像砂子一样的东西就是他平时吃的香香软软的饭吗?他以为味道不会差太远,但这差得何止太远?简直像别的东西了。   发大话的人先吃不下去了,主动开口占住嘴,问道:“刘兄,大王写给你的话在哪里?可能取来一观?”   其他人不约而同的都停下了……能少吃两口就少吃两口。   刘箐也从善如流的放下手中的碗,去室内的柜子中取来一个木盒,回来摆在众人面前,郑重的打开。   这就是当日他与刘竹悄悄送到莲花台的竹简,他取出后翻到背面,大家就看到背面果然有锲上去的字,字迹有些拙劣,确实是大王亲笔。   大王的字迹就如同三岁小儿。   “孤安好,卿勿忧,感卿深情,孤泣,望卿珍重自已,勿妄动、勿妄言,盼与卿有重聚之日,与卿同座、共饮,握手言欢”   短短数句,倒是把不少人的眼泪勾出来了。   大王其实不擅言辞,说话时都是短句,他们当时心中难免有嘲笑与轻视,但现在再看到这一行字,心中却想起那个沉默寡言,但温和善良的大王。   他一个人在莲花台,该是何等的害怕、何等的恐惧?但他没有愤怒、怨恨,只是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替他担心,让他们保重自己。   付明伏地大哭,“大王!大王……那龚氏的贼子!吾必取你性命!”   其他人也双眼血红的发誓:“必不饶龚氏!”   “龚氏险恶,天地难容!”   刘箐忙叫大家悄声,不要大叫,免得引来龚氏的人,他道:“我们还有许多志同道合之人,在羊兄与年兄那里,大家一定能想出一个办法,救大王于水火之中!”   顾釜与徐兔与那些人在樊城附近分了手,他终于平安回了樊城。樊城城门紧闭,守城的将军认出顾釜才放下吊篮把他们拉进去。   顾釜惊讶的看到城门下竟然有数千刀甲士兵集结,问将军:“难道龚氏攻打我城了?”将军大笑:“非也,非也!公子回家便知!”顾釜回到顾家,见了顾朝后才知道,原来顾家早在合陵兵来了以后就发现这是一个洗刷顾氏的好机会!   “已经小胜过几场了。”顾朝笑道,“龚氏太骄傲了,不过一群乡下人,就敢在王城脚下耀武扬威!”   顾釜目瞪口呆。他还没有带来公主的许诺,顾家就自己钻了进去。   顾朝笑道:“不止我们,我猜,姜将军已经回来了。我们遇上了几回,没认出姜将军,但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看顾釜神色不对,他安慰道,“开始险些打起来,后来就避开了。”   顾釜让人都下去,才悄悄把公主的话说了,道:“叔叔,此事可应吗?”顾朝也有点吃惊,不是吃惊这个条件,而是提出条件的人。   “你应了?”顾朝问。   顾釜点头:“是。”   “你都应了,难道我还能说不行?”顾朝笑道,随即又皱起了眉,深深的叹了口气:“一个女子……”   非姜氏之福啊。 第325章 稻草   顾釜刚回到家还不到半天,城里其他人家听说后都赶来拜访, 顾朝把顾釜从浴桶里提出来, 让他速速打理干净去见客人。   “到了外面不要胡说八道。”顾朝交待他,“公主的事……半句也不要提起。”   顾釜当然不会把公主的事四处嚷嚷, 但他看顾朝却不是这个意思。他若是出于爱护, 顾朝就是想避嫌了。   一时也来不及询问四叔的意思, 顾釜带着家人匆匆出门见客,他久不回来, 街上以前去的酒肆都关门了,人们无心玩乐,但人们也习惯了樊城如今的境况, 不再像大半年前那么惊慌,倒显出一种不得不接受后的淡然,让人敬佩和感伤。   来见顾釜的是钱、赵、杜、马、范家的人。来得齐全。   顾釜出去先团团一礼, 问安道好。这几家人也不显急色,还与他谈笑了一番,最后才有一个人仿佛不经意的问他:“听闻顾郎在乐城颇得公主青眼……”   顾釜道:“惭愧,某行为放浪, 惹了一些麻烦。”   另一人紧接着问:“但我听说, 顾郎开始是惹了麻烦,后来也因祸得福了。”   顾釜道:“没有没有,贵人量宽,不与我计较罢了。只是也关了一些时日,此时才回家。”   几人半信半疑。   顾釜道:“诸位要是有什么想打听的, 尽管直言,何必客气?”   不等他们再废话,顾釜就大大方方的告诉他们乐城现在情形古怪,但大王与龚大夫正在角力应该是真的。   他压低声,极为神秘的说:“就我所知,龚大夫根本无法踏入莲花台一步!大王不知用了何人、何法,令龚大夫始终不敢迈过这临门一脚。”   众人听了,神色惊喜。   顾釜又露出苦恼的样子道:“龚家有些尴尬,龚屌那人还躲在合陵不出来,龚大夫也闭门不出。现在乐城人人都等着看大王与龚大夫谁先出声,然后才能看出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言下之意,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现在是大王占上风,还是龚氏占上风。   所以到底是压龚氏还是压大王……这个你们不要问我。   他要是极力推崇一边,这几家反而都不敢信。他现在推得干干净净,这几家倒信了八成。   钱家的说:“大王不必胜,只要两边势均力敌,大王就是胜的。”   杜家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只要龚氏不退兵,大王拿龚氏没办法,最后大王屈居龚氏之下也不是不可能。”   顾釜就在旁边听他们说,说来说去,这几家都是一个意思,可以与龚氏打,但不能打得伤了和气。   此时顾朝出来了,言称刚才是在教家中小儿读书,打发了孩子才赶紧出来见客。   “不妨,不妨,有观澜在也是一样。”钱家道。   顾观澜不但进了乐城,还进了莲花台,剩下几家虽然也遣人去了乐城,但能钻进莲花台的一个都没有。所以顾观澜的话是值得一听的。   虽然听来听去……也没什么值钱消息。   这几人在顾家呆了大半夜才走,他们一走,顾釜就歪在榻上昏昏欲睡。顾朝送完客人回来,看他这样,道:“去休息吧,明早再说。”   顾釜摇摇头,爬起来问:“叔叔,这几家怎么这次这么心齐?”他刚才就发现了。以前顾家想做点什么,那是要一个个说通的,总有人会冒出一两个意见。这才是正常的。但刚才顾朝说话,这几家却都没有意见了。为什么?顾朝笑道:“因为是我把那剩下的两万人放出去的。”   顾釜一下子坐直了!脸色瞬间苍白!   其实他早就怀疑乐城附近出现的流民、游兵是樊城冒出来的,也多多少少……感觉可能是顾家,是顾朝的手笔。   “叔叔……你太大胆了……”顾釜白着脸说。   顾朝挑眉:“你怕什么?非如此,不能救樊城,不能救顾家!”   对,确实是。   乐城步步紧逼,樊城几家就真的想束手就缚吗?他们就不想活吗?   顾朝说:“是大王……公主不给我活路,不给樊城活路,我又何必顾忌?”他笑了两声,“呵呵,早先以为是大王,我还有些愧疚。如今知道帘后之人是公主,我就不会这么瞻前顾后了。”   顾釜:“……”   他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叹道:“叔叔,你就没想过,公主是故意的吗?”   顾朝缓缓点头,“你刚才提起与你提议此事的是公主时,我就想过了。”他深吸一口气,“公主是故意的,她拿樊城没办法,拿龚氏也没办法,便设了此计,令樊城与龚氏互为仇敌!”他问顾釜,“你可还记得之前龚大夫入城时,我们才接到大王要我们交兵的王令?”   顾釜怎么会不记得?但当时顾朝认为龚氏不是他们要对付的人,与其与龚氏为敌,不如交好龚氏,所以就放龚大夫过去了。   之后龚大夫也果然没有与樊城为难。   “公主那是前计未成,又生一计。”顾朝叹息道。   这一次,公主成功了。   合陵兵以前就躲在樊城附近,顾朝也曾给他们不少好处。但给得多了,樊城中就出现了不合谐的音符。   这么给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范家的人就为此抱怨过。他们家靠粮、盐、油为生,涟水河道被封后,外地的粮、盐、油要花数倍功夫运进樊城,却有大半都进了合陵兵的嘴。范家一直在赔钱,当然不高兴。   何况喂饱合陵兵,范家有好处吗?没有啊!   顾朝也发现了,龚氏在侧,不止大王受影响,樊城也是首当其冲。   范家问顾朝:“日后龚氏为八姓,可得半个鲁国,樊城有什么?一个姓龚的太守?”   顾朝发现他引狼拒虎,却也赶不走恶狼。   如果再拖上几年,顾家不是被这些合陵兵吸干了血,就是被樊城其他世家除掉。一个不能带来利益,带着大家一起去死的头领,要来何用?   于是顾朝自救了。当合陵兵冒出来时,他就决定要趁顾家尚有余力,给龚氏一个苦头吃,与龚氏订下盟约,替顾家找一条生路。   如果说他有什么愧疚的,那就是拖累了大王。   他等于是打破了大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局面。如果再过几年,大王更加成长,在国中声势更强,彼时未必不能与龚氏一敌。只是那时早就没有顾氏了。   现在顾、龚相争,大王注定处于弱势,最后如何发展就不好说了。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公主的计谋,那接下来要怎么保护大王,她也一定想好了。   顾家却还是要自保的。   顾朝对顾釜说:“你既答应了公主要说动我带领樊城救驾,我自然会照作。但你要记得,你是顾氏子孙。”   顾釜沉吟片刻,点头道:“叔叔放心,我知道。”   第二日,樊城就以顾家为首,扯起了勤王护驾的大旗。   有顾朝、顾釜做出檄文把龚氏骂了一通,然后就光明正大的把自家的兵都给亮出来,旗帜鲜明的冲着合陵兵冲上去了。   合陵兵营接到战书后,拔营,退走。   不打,我们不打。   顾、马、钱、赵、杜的联合军追着合陵兵,只追,追上了就骂。   合陵兵被骂了几次后,也派人出来回骂。   樊城兵骂:龚氏狼子野心!意图不轨!   合陵兵骂:樊城意图不轨!狼子野心!   樊城说合陵没有王令就派了八万人到乐城旁边围着,不安好心!   合陵说樊城藏了七万兵不交,不安好心!   樊城说我交了!   合陵说你放屁!你交了那现在这些人哪儿来的?围着乐城的流民、游兵哪儿来的?   樊城说我是为了保护大王召集的城中勇壮!都是世代居住在樊城的人!   这个倒是真的。樊城从蒋淑起就在樊城屯兵,屯了快五十年了,那些士兵早就在樊城安家落户好几代了。   樊城兵就出来几个背家谱,背完,质问合陵兵,现在你能说出你调兵的王令何在吗?   合陵兵哑火了,再次拔营溜了。   姜姬一直让屠豚带着人扎在城外,盯着合陵与樊城的动静。当屠豚把这两军“对战”的事汇报上来时,她就把姜旦叫过来一起听。   姜旦听着听着……怔了,问她:“姐姐,打仗是这么打的吗?”   怎么都不杀人?   虽然他没怎么出过莲花台,但关于打仗是怎么回事,他还是知道一点的。小时候的记忆中也有过跟着姜武出去“打仗”的事。他一直以为打仗就该是你死我活,刀来枪往,可合陵与樊城的打法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姜姬笑道:“这是正统的打法。”   在梁帝的开国历史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梁帝带人打仗,遇上一军,梁帝上前说了一篇类似于跟我干吧,工资翻番的话后,那边埋头就拜了。这叫以礼服人或以德服人,总之就是梁帝特别有人格魅力,王气侧漏,于是各路英雄一见就拜。   但后来就发展成一种类似的阵前程序。(自以为)正义的一方在开打前要先劝降,这是本着仁义、道德,不伤人命的仁慈之心做的,要把对方的错处一一列出,告诉对方,这样对方一愧疚,一醒悟,就会认错,就不用打了。   但现实中更多的是为了羞辱对方,于是就发展成对骂,但对骂到最后,目的还是为了打的更畅快淋漓或更轻松惬意。   听完她的白话讲解后,姜旦很快抓住重点:“可他们打都不打!一次都没打过!他们是在假装吧?”   是。   姜姬笑着点头。   看来顾釜回去后,顾家已经迅速与龚氏交换了密约。   但这个密约能管用到几时呢?   樊城已经成了险地。顾氏吞不下樊城,也不敢吞下,因为以前是她想要樊城,现在是龚氏想要樊城,他留在樊城,只会继续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可让顾氏就这么放弃樊城?他肯定也不甘心。樊城就像一块太香太烫的肉,让人舍不得,又没办法一口吞下去。   如果顾氏聪明,他就会向龚氏要一样东西。   只是龚獠肯给他吗?   姜姬想到这里就想笑。   大夫,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顾朝想来乐城?”龚獠听了传回来的话,怒极反笑,“好啊,他想当八姓?也不看看他有没有这个福气!”他面无表情,手一挥,案几上的杯盏全都被他扫到地上。   周围人噤若寒蝉。   他脸上的伤已经长好了,但伤疤却留下了,明显极了。   他知道,他不能见人了。   就算日后龚氏真得了乐城,也只能从合陵请来龚屌,让他主持龚氏。   他,一个不能见人的龚家子弟,连留在乐城都不行,只能回合陵。   龚獠把龚香从地牢中请了出来,他露出了真面目。   一切都如龚香所料,现在他如愿了。   龚香住在地牢中,除了瘦了一些,倒是没吃什么苦。在龚獠发觉自己的伤好不了之后,就命人好好善待龚香了。   龚香看到龚獠没少鼻子嘴,但也看清了横在他脸上,位于鼻唇之间的一道粗长的伤疤。   他有些感慨,又有些失望。   龚獠还是有些天真了。   “父亲还没有来。”龚獠面无表情的说,“我请你来,就是想问你,顾家此请,如何答?”   龚香看到帛上写着顾家想来乐城,大笑道:“关门抓狗,难道不是乐事?速速请他来!”   龚獠咬牙道:“他想当八姓!”   “那就让他当。”龚香轻蔑的看着他,“你怎么还是不懂?八姓是什么?能站在大王身边?还是能住在莲花台周围?他要,就都给他。但是他永远都不会是八姓!”   龚獠也愤怒起来,大声道:“他们要的不止如此简单!”   “那又如何?等人来了,砍了,杀了,他还能从地底下爬出来吗?”龚香也怒了,指着龚獠鼻侧的伤痕,怒骂道:“蠢才!蠢不可及!”   龚獠呼哧呼哧喘粗气,颓然坐下,人都小了一圈。   是啊,是他太蠢了。   龚大夫终于发声了,他命人捧出头冠、官服,送到莲花台,然后命人去请樊城顾氏,说要把大夫之位让给顾氏,他做错了太多事,实在无颜面对天下人。   举城哗然!   什么意思?   难道顾氏在阵前骂合陵龚氏的话,真的把龚大夫骂得悔悟了吗?!   众人立刻去找顾氏骂龚氏的文章,细细品味,企图从中找出能触动龚大夫心灵的美词、美句、美文。   摘星楼,龚獠跪在姜姬面前,惨然道:“求公主救我。”   当龚香问他想不想回合陵时,龚獠从心底明白,他不想回去!他想留在乐城,继续当大夫!   于是,龚香让他去求一个人,求了她,便可得偿心愿。   “求谁?”龚獠隐隐有些明白了,但这次涌上心头的不是恐惧,而是狂喜。   当他看到公主在月色中向他走来时,他不由自主的就跪下了。   他就是真照龚香说的杀了顾氏,也不能继续当大夫。就算龚屌来了,也不能保住他的地位。   一个不能见人的人,又有什么用?   他有不止一个弟弟。龚屌有不止一个儿子。   他能杀顾氏,杀不了所有人。   现在能帮他的不是龚氏了。 第326章 势均力敌   龚獠这么早就来了,大出姜姬的预料。   她上前扶起他, 牵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回榻上坐下。   窗外月明星稀, 楼外水道里的青蛙还在呱呱的叫。   她以前从没听到过莲花台里有青蛙叫,还以为这些青蛙是才跑来的, 结果问蟠儿、姜旦, 都说这青蛙一直都有, 姜旦还记得他小时候跑到水道里去抓青蛙被她骂的事。   “你不是只是去玩水吗?”她问。过后才明白过来,根本是她当时什么都没注意到。她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没注意到这几乎叫破天的蛙鸣, 姜旦却喜欢和姜智、姜仁,现在还有姜扬,一起去水道里抓青蛙煮着吃, 她除了要求灶上的粗役一定要煮够两刻钟外,也不拘束他们,实在是……这一幕太符合他们的年龄了。   男孩子就该这么活泼, 十几岁的小孩子就该这么玩。   现在是夏天啊。   轻风送爽,摘星楼的水帘发挥了强大的空调作用,丝丝水汽和着入骨的冷意从外面不停的扑进来,扑到人的胳膊上, 她看到龚獠的脖子、手臂上都浮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大夫, 许久不见。”姜姬用手捂住喉咙,笑着看他:“大夫送给我的东西,我收下了,今日也该我还礼了。”说罢,她亲手替他斟了一杯酒, 推到他面前。   龚獠额上冷汗直冒,看着这杯酒,目光呆滞。   时间艰难的滑过。   姜姬就这么静静的等着他,看他是拿起酒杯,还是把杯子掷出去。   龚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家中思前想后,不论怎么想都觉得他如果想留在乐城继续当大夫,除了公主,没人能帮他实现。   那他除了到这里来,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而他来了,就做好准备公主会报复他。   一杯毒酒。   他以为公主不会杀他,可此时他又不确定了。公主真的不会杀他吗?他想给公主下毒,公主已经知道了,她会报复他,她不会放过他……   可他还是只能来求她。   龚獠深吸一口气,抓起面前的三足酒樽就要往嘴里倒,袖子突然被人一扯,杯中清凉的酒一液就全都洒在地上了。   他再看公主,已经满面寒霜,这让他也不敢说话。   “既然我没喝到嘴里。”姜姬冰冷的说,“大夫这一杯,也不必喝进嘴里。”   “公主,都是我的错。”龚獠再次伏下身,“我没有话好说,就算认错,也知道这个错无法弥补,我现在又厚着脸皮来求公主救我,给我一条生路,我知道,公主心中一定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姜姬摇头说,“大夫给我下毒,我虽然恨大夫,却也明白大夫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这么做。大王渐渐长大,大夫开始觉得我碍事了,只要将我除去,大王就如同被人削去双足的幼儿,再也离不开大夫的搀扶。但我相信,大夫无意害姜氏。”她惨然一笑,“是我……让大夫担心了……”   龚獠哑口无言,半晌,他摇头道:“公主此言有误,某并非如此大公无私之人。某当日欲害公主,只是因为某想夺去姜氏权柄,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有公主在,某的这个心愿永远无法实现。某这才下了毒手。”他沉默了一下,道:“公主才是保护姜氏,心有姜氏、有大王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这莲花台下的其他人。他们不过是拿着大义的名分当做武器而已,有用时便用,用不着的时候就弃到一旁,自己永远也想不起来去看一眼,对照一下自身。”   他再一次伏下去,郑重道:“恳请公主,不要被这些人的妖言自误。您没有错。”   他说完抬起头,就看到公主一双眼睛闪闪动人的望着他,但她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更没有感动落泪,反而面容一整,严肃起来,“既然大夫曾经害我,那我就要大夫为我做一件事,大夫肯不肯?”   “公主吩咐,某无有不从。”   “那我如果要大夫迎顾氏入朝,以礼相待呢?”姜姬笑道。   龚獠点头应下,此时此刻,公主想找人来牵制龚氏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我要樊城。”她接着说。   这句话才真的让龚獠有点为难了,“公主是要它做属城?”“对。”姜姬说,“我还要给它改个名字,就叫凤城吧。”   龚獠心中五味杂陈,但也点头应下了。   “合陵兵后退,退到晋江以东。还有,我要合陵城交兵十万。”她说。   龚獠知道这是公主要他去挖自己家的墙角了,他不愿意,可想也知道,公主不会让步。现在是他求着公主,不是龚氏在求公主,只是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公主,合陵只有五万兵……”话音未落,兜头一个玉瓜掷来,吓得他赶紧拿袍子接住,看这玉瓜玉色红润,毫无瑕疵,就知它价值连城,“公主,若恼就拿旁边的果子掷某。”   姜姬从善如流的从旁边抓了一把莲子扔他,“外面就有你合陵八万人!你告诉我合陵只有五万兵?”   龚獠被莲子砸了满身也不敢躲,他甚至觉得有一丝熟悉感,这才是当年他认识的公主,他小声说:“军书所载只有五万。”但合陵到底自己屯多少,这个就不好说了。   “合陵不能有这么多兵。”姜姬说,“既然这样,交税吧。”   不肯交兵就交钱。   这个好办,龚獠答应了下来,“交多少?”姜姬说:“我要合陵一年的赋税,有多少给我多少,一口价,过后不再找你。还有,我要征丁,就从合陵征。”   龚獠皱眉,“这个不好办。”   “城外不是有吗?”姜姬伸手一指,道:“既有八万,我要七万,给你留一万交差。”   龚獠说要回去商量一下,考虑一下,然后就告辞了。   他走后,蟠儿出来了,看到公主一脸沉思的坐在那里,“公主,何事忧愁?”   “……我以为他会过一段时间再来。”她喃喃道。   在她的预想中,在顾氏提出想来乐城后,龚獠应该是拒绝,这样他与顾氏之间就有了矛盾,他们结的盟约也不再牢靠。   此时再让姜武在其中挑拨,两边袭杀,杀一杀合陵兵,再杀一杀顾氏的人,让两边继续结仇。   然后,她这边埋在樊城的人手也可以开始行动了。他们会首先烧到樊城的粮库,樊城必然人心大乱;此时龚獠应该会趁火打劫,要么再次跟顾氏谈条件,要么他就厉害一把,趁机打顾氏,顾氏受到重击,才会再次倒向她。   这时,顾釜就该向乐城求援了。   她会让姜旦以大王的名义号召顾、龚两家不要再打了,要怀抱着爱去爱你的敌人,不要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是不能谈的呢?我来做仲裁,你们到乐城来当着我的面谈一下吧。   这样,姜旦就超脱出来了,他从一个本来被两个大姓欺负的弱王重新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大王。王与臣的矛盾,变成了臣与臣的矛盾,大王是清白的,是没有被人侵犯的。   一个大王的威严如果时常被底下的人侵犯,人们就不会觉得他还值得敬畏。朝午王和姜元都起了反作用,正是他们告诉大家,在鲁国,大臣可以欺负大王,你看,田、赵、蒋、龚都是这么做的,他们还真占到便宜好处了。   大王从此成了一个BOSS,世家们都想刷一把,自己刷不了,组队也要刷,刷了有好处,输了也没惩罚。   她必须让姜旦摆脱这个处境。   但龚獠认输太早了,早到这样一来,后面的事都不可能发生了,她只能顺势把顾氏也叫到乐城来,但此时来,姜旦还是没能洗清自己身上被臣子欺压而无可奈何的污名。   蟠儿问:“公主认为他刚才说的都是假话吗?”   “你是说他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提前做出应对,截断了她接下来的布局。   “这也不是不可能。”她从不小看谁,龚獠并不蠢,他或许确实察觉到了继续纠缠下去对龚氏无益,这才改了主意,促使他提前来找她,认输,赔罪。   “但他也不能再当大夫了。”她说,今天她才看到龚獠脸上的伤,龚香当时说的话,看来龚獠真的打算照办,最后为什么没做完就不去管了。重点是他脸上的伤,面容有污,是不可能再当大夫的。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一个人!   龚香!   此事此时这样转变,对龚香有利!   他真的可以回龚家了!   蟠儿就看到公主突然以手撑额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叶障目,是她太自大了。   龚香这样的人,怎么会甘愿真的永远只做金潞宫中的一抹幽灵?   龚氏如果不想丢下如今的大好局面,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真的像龚香对龚獠提出的条件:让他来做龚獠。   不是真的当龚獠,而是取代龚獠的地位。   他要在合陵龚氏的支持下,做龚大夫。   “叔叔……”姜姬突然兴奋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尝到这个滋味了。   势均力敌。   “儿便在此处等着您回来。”她叫来一个侍从,命他去龚家传话。 第327章 兽与人,人与兽   侍从把姜姬的话对着龚香复述出来时,他一直含笑听着。   侍从就是在金潞宫照顾龚香的人, 他也知道龚香的身份, 此时担忧的说:“叔叔就不怕公主生气吗?”整个金潞宫的侍从都知道先王是死在谁的手中,但奇特的是公主并没有对他们下手, 听说公主以前到商城去时就有一群莲花台的侍人自愿追随, 可能公主从那以后就更喜欢侍人了吧?不过他们固然感激公主没有杀了他们, 却也从心底畏惧她。龚香从一手遮天的八姓变成了公主的阶下囚,他难道不怕公主吗?   龚香笑道:“公主气量宽宏, 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你放心回去吧。”   侍从问 :“叔叔没有话要对公主说吗?”   龚香眯起眼睛望向莲花台:“替我告诉公主,同路而行, 盼君珍重。”   龚香不知道公主听到他的话以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已经开始代替龚獠出来见人了。   乐城本该被“死而复生”、“失踪数年”的龚香突然出现吓一跳,但意外的是没几个人吓到, 大家反而都很顺利的接受了,嗯,果然当时有人(龚、蒋、冯)逃掉了。   本来他们也不怎么信先王真能把这几家一锅端了。端了,说明先王英明神武!有漏网之鱼, 多么正常!   至于为什么龚獠一直不出来, 龚香就高深莫测的一笑,留下众人尽情脑补。   不过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龚香以龚氏的名义向樊城发出了邀请,顾、马、赵、杜、钱等皆在信中点名:龚氏扫榻以待!备下清酒佳肴,供君享用!   信写得很诚恳, 非常诚恳,但发出后就如石沉大海。   顾氏不敢来了。   虽然龚香消失多年,但这无损于他的赫赫之名。顾朝是很熟悉龚香的,因为在先王末年,龚香一手把着莲花台,冯、蒋两家都退了一舍之地的时候,顾家曾连续数年都是龚家的座上宾客。   不过身份也只是送礼加喝茶而已。有时是龚香陪喝,有时龚香没空就随便打发一个人来陪喝茶,有一次甚至是龚家管家。   顾家也没敢放屁,送了礼物等了一个月不见龚香再想起他家来,灰溜溜的走了。   顾朝退缩了。如果是龚獠,他还敢一试。因为这几年看下来龚獠不是什么手段高深的人物。但如果是龚香……   顾家为什么敢在蒋家去后迅速果断的截下军书屯兵自重?   他能说是当年与龚香饮茶时得到的灵感吗?   直到如今,他也不能确定当时龚香有没有在话语间鼓动他去挖蒋家的墙角,但顾朝确实是在那次谈话后就有心要做一番事业的,或许当时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但数年后,这个小小的念头已经慢慢蓬勃长大。   蒋家把樊城当成他家后花园,一个个小辈派过来,先是蒋盛,然后是蒋彪,听说曾经还有一个叫蒋良的差点要来?   为什么他不行呢?   为什么顾家不行!   于是顾朝就去做了,别说,还真挺爽的。当他把军书搜到手,按名按部把军队抓到自己手里之后,他真的觉得顾家开始走上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了!   顾家从此不再仰人鼻息!有机会向上一步了!   直到现在他也不后悔。   他只是不太确定……   龚香的出现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龚香见顾家没声了,就命阿悟跑一趟。   阿悟自从回到龚家,就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真的回到龚家了?   龚香只觉好笑,特意多多派他出差。阿悟果然不在意,每次出去都很积极,半点不见之前的消沉。   最重要的是,不再有事没事气他了。   “主人要我去问他什么?”阿悟果然很认真,他还替龚香跟这个顾朝喝过一次茶呢,立刻就想起来了。   “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当年请他喝过的正山茶,当年他就很喜欢,这次你去,替我送他一包茶叶吧。”龚香道。   顾朝接到茶就在家里煮了一锅,命人把顾釜叫来。   茶香刚刚腾起,顾釜就到了,手中还拿了一盒点心。   “叔叔。”顾釜进来先行礼问好,然后坐下。正山茶算是比较有名的茶种,不是说它如何稀少难得,而是这茶耐煮,煮久了味道也不变,加什么东西茶味都是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味道,属于不会被其他东西带跑偏的茶种。   于是又被称为君子之味。   顾釜从小到大,正山茶喝得最多。   等茶煮好,顾朝给顾釜盛了一杯,叔侄两人就着茶吃点心。   顾朝问顾釜:“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顾釜道:“还在胶着。”   樊城兵和合陵兵现在是对峙状态。   不打架。   但也不走,两边今天你念一篇赋,念得好,我退里十里;第二天我念一篇赋好,你退十里。   两边已经绕着乐城和樊城转了两三圈了,不见伤亡。   城中读书人说这是难得的仁义之战!以后史书上一定会大书特书。   好像这是一种光荣。   但顾家早就开始头疼了。   因为这样下去就永远分不出胜负。   分不出胜负,那谁听谁的?是顾家听龚家的?还是龚家听顾家的?就算要坐下来谈判,总要有个输赢吧?   现在顾家没有在谈判中占上风的自信,所以就不敢停,继续让军队在外面跟合陵兵缠着。   而且他们两家这样闹,涟水是彻底成了死城了,没进没出,河道上空无一船,连在河道上讨生活的船家,要么停船苦熬,要么就转到滨河去了,再不济,去晋江也行,但是晋江水急河宽,小船不敢上去,敢去的都是大船。   涟水是命脉,这条河从晋江分出来后,从涟水到樊城,再从乐城后绕走,而且通州、肃州两地的货物也可以通过涟水送到樊城。   樊城全城上下所有人,吃的、穿的、喝的、用的,都要靠涟水。   现在这条河空了,没人敢走了。   樊城真的要饿死了。   顾家有屯粮,不只屯自己吃的,他养那么多兵,当然也屯了给他们的粮食。顾朝相信其他各家都有屯粮。   但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告诉别人自己家屯了多少粮,也不可能把自己家的粮食拿出来给别人吃,给别人用。   顾家与钱、赵、杜、马已经开始出现分歧了。   顾釜今天是带着一个坏消息来的,但顾朝很快就发现,坏消息不止一个。   顾釜说:“前面没有粮了。”   顾家是准时往军队送粮的,樊城就在左近,军队就不必带太多的粮草,以免拖累。顾家每十天送一次粮,每回都会多给一些,因为顾家养的兵是和其他几家的兵放在一块使的,不能让顾家养的兵吃干的,其他几家的兵饿肚子吧?   多多少少要分一些人情出去。   可此时听到顾釜这么说,顾朝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很明显,有人没有给军队送粮,或者没有送上足够的粮草,而是打起了顾家的主意。   既以顾家以首,顾家养的将军当然要让手底下的兵吃饱,不可能让兵们饿肚子,不然战场上从背后捅上来的矛也是一样致命的。如果有人打着这个主意故意不送粮,顾家的将军也只能咬牙把粮发下去,再给顾家送信。   顾朝让人去请钱、马、杜、赵家的人过来,从下午请到黄昏都没人来。顾朝从怒到惊,觉得这城中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难道这四家联合起来,打算先除掉他顾家?   他一边命人把家宅围住,一边让人去打听。   打听出来的事让顾朝气得大骂:“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钱、赵、马、杜四家倒是没有胆子来找顾家的麻烦,但他们把范家给抢了。   樊城范家,家中产业以粮、油、盐、铁为主,远的比如郑国的粮食,近的比如铜川的铁铜,他们都算是插了一手。   范家世居樊城,与顾家、赵家、马家、钱家、杜家都曾结亲,让范家的人想一万遍,也想不出竟然会被亲戚捅了一刀。   捅得还特别恨。   赵、马、钱、杜从一开始就没想留范家活口。他们先是把范家给围了,女眷都让自尽了,有从赵、马、钱、杜嫁过去的女子,愿意舍了范家回娘家的,都可以走,但不能带走孩子,不愿意的,就自尽。   范家的女孩子和男孩子被放在一起,让他们亲眼看着父母被杀,杀到最后剩下嫡脉最小的孩子,再逼问他们的父母,范家共有多少个粮仓,都在何处。   顾朝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范家无一存活,只留下了一个女孩子,是马家留下来的,说是替范家留一个血脉,他会让他的儿子娶这个女孩,生下来的孩子姓范。   这个女孩子已经半疯了,顾朝赶过去时,想把她从马家手中夺过来,但这个女孩子认出了顾朝,趁他不备扑到他身上在他的脸上狠狠咬了一口,咬下去了一块肉,被人抓住绑起来时仍满口鲜血叫骂不休,在她眼中,顾家与这四家一样,都是她范氏的仇人。   “顾公,你要带走范姝也可以。”马南山说,“但我是为了给范家留一条根,我的儿子马巍可以娶她。你打算让你哪个儿子娶她?”言下之义,你别装好人,既然你要带她走,就舍一个儿子出来吧。   顾朝掩住半边脸,望着火把间的四家人。他知道,今天他要是不表态,这四家人就不会放过他,顾家就是下一个范家。   樊城疯了。   一座封闭的城,大家都疯了。底限不见了,所有人都显露出了兽性的一面,为了面前香甜的血肉张牙舞爪,撕咬同类,褪去了那层好不容易才披上去的君子的皮。   赤裸裸。   他放下手,平静道:“今日我接到了大王的传信。”他看向这四家的人,“大王请我们去莲花台。”   这四家都愣了。   顾朝体会到了公主所设下的这个计谋中最可怕的一点。   他说:“大王不敌龚氏,他看我们敢与龚氏为敌,很是欢喜。我们若去,就是新的八姓,会在大王身边任官出仕。你们愿意去吗?”   她把樊城变成了兽笼,令人变成了困兽。要么,众兽厮杀,樊城自残自灭;要么,离开樊城,到乐城去,重新为人。   乐城是王城,就算在樊城还在蒋家手中时,又有谁不想去乐城呢?   何况现在,此刻!   他亲眼看到这四家刚才还凶恶的面孔都变回了人,变得犹豫、踌躇,然后开始后悔,开始重新捡起人的面孔——他们后悔杀范家了。   他们互相张望,眼中流露出的神色一模一样。   这个人到乐城后会不会出卖我?   到了乐城后,这个人会不会宣扬今日的事?会不会说我的坏话?   ——如果要去乐城,那这个人(他、他、他、他)可太碍事了。 第328章 福祸相依   范家被乱兵、乱民——不管是什么,有人闯到樊城来, 闯进范家, 屠了范家满门。   樊城其他世家是不会承认的,关于范家灭门的真相, 永远都只能是外来人干的。他们不会承认, 也不会希望别人发现这是他们自己人干的。   本来他们打算替范家栽个脏, 说他是樊城内奸一类的。比如说范家偷偷卖粮给龚氏,里通外人。   但顾家抛出了个消息, 说大王请他们去莲花台,与龚家分庭抗礼。   这是好事。但他们不打算真的跟龚氏为敌啊。他们打算作戏给大王看,内里还是要跟龚氏友好的。   所以这个脏就不能栽给龚氏了, 既然马上就要同殿为臣,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于是范家就被“流民”给杀了。   流民在哪里?樊城以外不都是?乐城还叫流民给围了呢,王城都敢围, 闯进樊城杀个范家算什么?小意思。   樊城满城缟素。   顾、钱、赵、杜、马牵头,其他小家族也纷纷替范家一哭。范家出殡那天,全城都在为范家送行。   看着那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马车,每辆马车上都有一架漆黑的棺木。   范家一百多口, 包括近半的女眷, 全都在这场**中失去了性命。   顾朝带着顾釜走在前列,他问顾釜:“……你见过这种场景吗?”   顾釜沉默着摇头。他没见过,在他的记忆中,也没有听过这样的惨事。   “……我见过。”顾朝轻声说,“朝午王时, 这种事在乐城时常发生。”他看向顾釜,轻声说:“大王是不能做错事的,他的一举一动,一个想法,都牵动着底下人的性命。”所以一个无所事事的大王,远胜过一个有想法的大王。   顾釜知道顾朝说的不是大王,而是公主。   那天晚上从范家回来,顾朝没有裹伤就命人把他叫来,把范家的事告诉他后,悲凉而恐惧的一再重复一句话:“……如此阴毒,绝不能容……绝不能容……”   但凭心而论,顾釜并不觉得这能算在公主头上。顾家夺去军书,屯兵自重的事就不是公主的手笔,如果不是顾家贪心,不是樊城其他世家贪心重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顾朝却说:“世人皆贪,这是人的劣性,永难根除。可她却能把人的贪性催发到极致!然后坐看其自取灭亡!”他逼问顾釜,“你能保证永远没有贪念吗?”   不能。顾釜当时就沉默了,只是心中仍有一丝不平。   贪婪的人不去怪自己的贪婪,却把过错都归纠于有人给了他们贪婪的理由。   这难道就是对的吗?   顾朝也发觉顾釜并不心服,所以就不再这么说,转而形容起大王(或大王身边的人)弄权是多么的可怕。王权至高无上,这正是最恐怖的事,他们不能去推翻大王,就只能去限制王权,限制王权是对的,是行正道,是他们的使命。如果他们(世家)不去限制王权,还有谁能这么做?   顾朝对顾釜说:“大王是人,他有好恶,会犯错,如果我们把一切都交给一个有好恶的人去做决定,那是最愚蠢的事。但如果没有大王,我们这些世家也永远不会心服于一人,权力就不会永远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能最大限度的避免错误的发生,就算发生了,也很快就会被纠正。”他就拿这次范家的事打比方,“如果杀范家的是大王,谁还能替范家张目?但现在不是大王做的,所以我们才能这么快的让事件平息。”“但范家没有昭雪。”顾釜说。   “是。”顾朝不否认,“但钱、赵、马、杜四家已经知错了。虽然他们不会诚心认错,不会诚心认为杀范家错了,但他们认识到这样做是会被众人认为是错误的事,他们怕被众人责难,所以永远不敢再做。如果换成大王,你觉得会这样吗?”他对顾釜说,“在我看来,这就是知错了。”   “大王专权是鲁国之祸,公主只会比大王更糟。”顾朝说,“因为她名不正,言不顺,她的敌人越多,她的手段就越残酷。”   “公主并不是姜氏的福星。”顾朝对顾釜说,“她是个灾星。”   “她爱权、擅权、弄权,机深如海。”顾朝说,“这样的一个女人,她绝不会甘愿做一个凡人,可她要想掌权又谈何容易?大王、诸臣都是她的敌人。此时,她把目标对准我樊城,我樊城就成了如今的样子。之前,蒋、龚也是她的敌人,如今蒋何在?龚氏又变成了什么样?”顾朝说,“她若行善,是鲁国之幸,姜氏之福;她若为恶,谁可阻拦?”   “大王现在听她、信她,日后大王若不听她,不信她呢?”顾朝问,“今日她用你得了我顾氏,日后顾氏于她无用,你,于她无用时,顾氏可有退路?你可有生路?”   “于国,于家,此女都不能留。”顾朝说,“我不阻你,但我希望你扪心自问:此女是幸还是祸?”   送完范氏,钱、赵、杜、马四家齐聚顾家,共同商议去乐城一事。   阿悟已经走了,顾朝当时撒了个谎,把龚氏来人说成是大王的人,但效果很好,龚氏的邀请和大王的邀请是完全不同的。这也等于顾朝接受的是公主,而非龚氏。   不过殊途同归。等顾氏到了乐城之后,选公主或龚氏的差别都不大,桌面上跟一人握手,桌面上跟另一人握手也是很正常的。   “顾公当日所言,是否属实?”马南山先问了一句。   “绝无虚辞。”顾朝肯定道。   “大王难道就不恨我等不把樊城交出来吗?”钱家的人问。   真等要投到乐城去了,众人才想起来他们得罪大王不是一两回。前有樊城,后来姜将军来要接管兵马的时候,他们又玩了一回花招。再说,还有这回的流民游兵之祸呢,这可不是龚家人干的。   顾朝道:“此一时,彼一时。大王受龚氏胁迫,当然要先解了龚氏之忧。”   “解了此忧之后,大王难道不会问罪我等?”杜家摇头,“我看还是再想想吧。”   凡事都有唱反调的,也是为了看看顾家的应对。   顾朝说:“不是我高看诸位,就算你我几家加在一起,难道就敌得过龚氏?别忘了,哪怕乐城的龚氏没了,合陵龚氏远在天边,大王就算不看在八姓的份上,也要顾忌合陵。”几家面面相觑。这倒是实话。   顾朝道:“依我看,大王只是需要一个可以跟龚氏打对台的人。大王身边的人成长起来尚需时日,这才需要你我相助。”   “那等大王不再需要我等……”杜家的话没说话,钱家的人打断他:“休言,你的字都说了让你少说话少说话,我看你就别多说了!”   几人便看着杜休言轻笑起来。杜休言却胀红了一张脸,他这个字是他的先生给的,因为他当时在上学时最喜欢拿话质问先生,那时年幼,不懂事,觉得少年人这才显得智慧机智,不料先生就在给他取字时冒出了坏心眼,赠了他这么一个字,偏偏周围的人都说应该,应该,你就是话太多,还特别喜欢不分场合的噎人,此字再合适也没有了!这都是先生爱护你啊。于是这个字也没办法改了。   杜休言闭了嘴,钱家的人说:“我们到了乐城之后,大王哪里还需要身边人呢?”   这些人都心有灵犀的笑起来。   顾朝见这些人说定了,就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决定要去了。”   没有说过话的赵晦说,“慢着,大王请我等过去,可说要给我等什么官职?”   这个是最重要的,难为这些人忍到现在才问。   顾朝被一堆人盯着,道:“大王没提。”是公主没说,“但想必不会下于龚氏吧?”   畅想一番后,几家公推出顾家先往乐城去。   ——探探虚实。   如果大王是诓他们的,那顾家去了,被大王拿了,被大王杀了,他们也就不用去了,还可以接收顾家留下的遗产。   如果大王不是诓他们的,那等顾家谈好条件,他们再去也名正言顺。   顾朝把顾釜送到了十里之外,比起上一次去乐城,这一次,顾釜带去的人就多了。   为了向公主表达诚意,顾朝咬牙让顾釜带走了顾家所有的第三代和第四代。他的子孙都在此列,倒是顾釜的儿孙,顾釜想带,顾朝给拦了。   “到了乐城,就对公主说,你的子孙是顾家嫡脉,族中决定让你家这一脉留下守根。”顾朝说。   从表面上看,去乐城的顾氏子孙飞黄腾达,留下的就是可怜虫了。但去的人可能会死于非命,留下的人却有可能保住一条命。   很难说得清到底哪一边才是正确的选择,至少从眼前看,得利的是顾朝一脉。   家中不理解的人多得很。比如顾釜的儿子就有几个对他抱怨,他们都认为顾朝早就该把顾家还给顾釜这一脉了,现在又出了这一桩事,这不是在断送他们这一脉的前途吗?   顾釜听完儿子们的抱怨,就命人把他们都押在大门口打个皮开肉绽,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怎么他生的就没一个长脑子的?都这么笨?   但他能怎么办?他生的!   他只好指着自己的鼻子对这些傻儿子们说:“你们老爹我去!我去!等我过去站稳了,难道不把你们接过去吗?”   傻儿子们中的一个说了句大实话:“爹你到那边再生了新儿子怎么办?那不把我们都忘了?”您老以前也不是很喜欢我们这些儿子啊。   顾釜:“……”   有想法!   他指着这个有想法的儿子对举着竹板的下人们说:“给他再加二十。”   顾釜到了乐城便大张旗鼓的买地买人,盖房起院,然后带上厚礼求见大王与公主。   这样一来,乐城中关于“顾釜与公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中”再次有了传播的土壤。   龚氏与樊城在乐城外都快打成一锅粥了!这顾釜什么时候走的?回来后还敢这么嚣张?   他跟公主的事一定是真的!   顾氏子孙听到这个传言后,看顾釜的眼神都不对了。   充满匪夷所思的敬佩。   顾釜从徐兔嘴里听到子侄们悄悄说的什么东西之后,“……”   这些小东西好像都太闲了!   不过在他们眼中,他们到乐城来是来享福的,虽然要跟龚氏作对,但有大王做靠山!   现在,看在叔叔/伯伯跟公主的私交上,他们还多了一个公主当靠山!   公主这个靠山比大王可靠多了!大王太严肃认真(?),公主不拘小节(?),有公主当靠山,他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顾釜一边呵呵笑,一边把大王——现在他怀疑这题是公主出的——两道题拿出来让这些小子们做。   “什么时候做出来,什么时候带你们去见大王。”顾釜望着看到题之后皆是一满茫然的小崽子们,神清气爽。   顾釜到了乐城后不进龚家,而是进了莲花台,这已经表现出了顾家的选择。或许说是樊城的选择也不为过。   龚獠知道之后,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去问龚香,“你不是已经派人去见过此人了吗?”他怀疑龚香是故意把人让给公主的,但理由呢?   龚香不会是公主的人,只有可能是公主给了他一个更好的条件,让他愿意把樊城拱手相让。   但做为让龚香回到龚氏,重新接纳他的人,龚獠认为他有权力知道内情。   龚香笑道:“这有什么不好?难道龚氏能得到樊城?”   “有何不可?”龚獠气势汹汹。   是公主和龚香合谋害了他不是吗?他不敢对公主如何,难道对龚香……他以前不敢,现在,他觉得他可以挑战一下龚香了。形势如此,现在的龚氏已经不是乐城龚氏,而是合陵龚氏了。龚香再强,也要伏首于他。   龚香像逗孩子一样:“那樊城的兵马,你也都要?”龚獠回忆了一下蒋氏,点头道:“有蒋氏如此,龚氏也可以。”   当时蒋淑不就是这么做的?   龚香便起身对着龚獠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龚獠不解,喊他:“你干什么去?”:   “告辞啊。”龚香转身笑道,“等公主得知你有此雄心,命人围了此宅,再行一回前事……呵呵,我可不想白送性命。”龚家已经被人灭过一回门了,要不是公主留了他一条命,现在他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龚獠被他说得背上一寒。   龚香仍是笑嘻嘻的,好像上回被人灭了全家的不是他,“哦,你想必是以为你爹远在合陵,看在合陵的份上,公主不会杀你。但我可不看小看此女。我觉得,如果公主真心想要龚氏的性命,她也不会自己动手,到时随便指使哪个傻子,把龚氏当成仇敌,乐城中杀你,合陵再杀龚屌,也不是难事。”   他话音未落,就见龚獠打了个寒战。   龚獠被吓住了。龚香此时再问他:“既然一不要樊城,二不要樊城的兵马,那要顾氏何用?何不送给公主做个人情呢?”   好像很有道理?   龚獠思前想后,仿佛真的很有道理。   龚香此时上前温柔的对他说:“对了,公主有没有说要怎么救你啊?”   “……”龚獠不敢说自己上回去见公主忘了问了,可能公主点头答应之后,他一高兴就就就……不敢追问下去。   龚香笑一笑,说:“我有个主意。”   姜姬见了顾釜,收了礼物,就引他去见大王了。   顾釜没想到公主竟然说真的,说要给顾氏权力就真的给,说要赐官就真的赐。   顾釜是第一回 见大王,但大王除了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认认人之外,就全神贯注的听公主说话,公主说完,大王点一点头,就命旁边的司甫去制王令,要封顾釜为郎中。   郎中,也算是内外交通的一个官职,但比司甫的权力更大一点。司甫是大王近臣,起居坐卧不离左右。郎中却时常出入各官属官衙,有时也被大王委任去各处为官。   顾釜吓了一大跳,没想到竟然是实职!还是如此重要的一个实职!   看到即刻送到他面前的官帽、官服,顾釜仍有些回不来神。   上首的公主开口道:“正好有件事要你去办。”   “公……大王请吩咐。”顾釜拱手道,目视大王。   坐在左侧的姜姬笑了,也不再开口,而是伏耳对姜旦说了一番话。   姜旦听完点头,对顾釜说:“龚大夫久病,还请顾郎中代孤前去探问一二。”   顾釜复杂的看向上首,公主与大王亲密无间,可大王真能永远这么对待公主吗?   不过另一个问题也很棘手。   顾家刚扇了龚氏一巴掌,抱了大王的大腿,大王就又把他送到龚氏面前。   顾釜回去一说,顾家的其他人脸色就都很不好看,白白青青一大片。   “如何?谁要随我同去?”顾釜问。   带他们来不是让他们享福的,是要让他们派上用场的。如果这次不敢去,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用场。   顾朝是下了决心的,所以现在顾釜面前的顾氏子孙基本就是全部了,里面有良叶也有莠草。于是有人避开顾釜的目光,有人也迎上前,主动请缨:“清音愿往!”   顾清音,顾朝的第六个儿子,也是最小的一个,今年只有二十岁。   顾釜以前还没注意过这个弟弟,今日一看,顿时觉得有点不妙……   清音,生得好像有点太好了。 第329章 如我所愿   第二日,顾釜照礼节先派人去龚家问好, 然后提出了拜访的请求。   龚家回礼, 说好。他就带着顾清音去了。   去之前,顾釜特意对顾清音耳提面命, 道龚獠呢, 是龚大夫, 出身合陵龚氏,是合陵太守的长子, 如无意外,合陵日后就是他继承了,然后呢, 他又被大王所请,从合陵到乐城来任职,他是大王与太子的启蒙与授业之师, 还是鲁国大夫,称得上位高权重。   然后此人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   顾釜很诚实的对顾清音说:“其实我也没见过龚大夫。”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顾清音咽了口水。   龚家还有一人需要注意,就是龚香。这位的事迹更不一般。他是先王时期的重臣,经历过蒋、冯争雄时期, 最后蒋家、冯家都败落了, 他胜出了,在先王去世之前,他一直都是莲花台的第一姓。   顾釜直白道:“先王逝前五六年,乐城人只知龚氏,不知大王。”   可见其势之盛。   后来这个人也不知去向, 龚家则被人杀得一干二净,下手的是龚香的女婿,蒋龙。   再后来,蒋家成了叛逆,不知是被大王请人杀光的还是真被什么义士杀光的,蒋龙带着家中仅存的死士逃走时被姜将军带人于城门前射杀。   于是龚家被灭成了一笔糊涂账,比蒋家死的还要不明不白。本来也该有一场风波的,但大王继位后立刻请来了合陵龚氏,局面就这么稳定下来了。   现在这个龚香又出现了。   顾釜说:“此人,我也没有见过。”   顾清音:“……”   顾釜说:“清音,现在你明白了吧?我顾氏坐井观天,以往在樊城的自高自大,都收起来吧。这里是乐城,不是樊城。”   顾釜料到今天不会太顺利。他和清音进了门以后被请到屋中奉茶,然后就没人理了。   顾清音头一回坐冷板凳,从不敢相信到如坐针毡,最后勉勉强强的镇定下来,跟顾釜一起坐冷板凳。   顾釜看到,暗自点头。这些年轻孩子到乐城要学的第一课就是这个,要接受并习惯别人对顾氏的轻蔑和不屑。   第二课——   顾釜带顾清音坐了一个时辰,起身道:“随我来。”   顾清音懵懵懂懂的站起来,跟顾釜走出来,到庭院中,穿过庭院,穿过回廊,穿过……呃,再往前就是人家家里了,不合适吧?前面是待客的,后面可能会有家眷啊!   可顾釜却越走越快,大步向前。顾清音急急跟在后面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哥这是趁人没看到往人家家里闯呢!   顾釜回头看到顾清音的脸上阵红阵白,对他嘘了一下,直接小跑起来了。   第二课:不要脸。   两人又穿过了一道门,终于被人拦了,顾釜跑得有点小出汗,气喘微微的整一整衣冠,对拦他的人理直气壮的说:“我是奉王令前来探望大夫的,你在此阻拦于我,是何道理?”   顾清音勉强撑住面皮跟在他哥后面,心里翻江倒海:好不要脸!   来的都是下人,顾釜一边说着“大王让我来的,你拦我就是你不对!”一边理直气壮继续往里闯。顾清音领会到他们今天当定土匪了,也领会到他们是恶客,此行只怕有些凶险,也理不直但气够壮的跟在顾釜身后,护住顾釜的后方,两兄弟一前一后往里闯。   还真叫他们闯到人家寝室前来了。   只见一个大肚汉,脸如满月,穿一件褐色纱罩衫,露出胸膛和从室内踱出,含笑相问:“两位怎么闯到我这里来了?”   顾清音看顾釜,从他哥不动如山的神情中他看得出来:他哥不认识此人。   这就是没见过面的坏处!   顾釜行礼问好,这位也还礼问好,还请他们入内饮茶。   顾釜拒绝,说他们是来探望龚大夫的。   此人露出一张伤心的面孔:“原来,你们是来看望我那哥哥的……”   顾釜大惊失色:“莫非龚大夫有什么不测吗?”   此人摇头,跟着就叹气,“我那兄长月前……如今已无大碍。”还客气的感谢顾釜,“多谢兄台探问。”   月前如何了?   什么叫如今已无大碍?   顾釜脑中蹦出许许多多联想。   “某奉王命而来,还请这位兄台行个方便。”顾釜深施一礼。   此人笑道:“既然如此,还请兄台稍待片刻,等某梳洗一下,就引诸位去见我那兄长。”他侧开身,“还请进来喝一杯茶。”   顾清音看顾釜。   顾釜不动,不客气道:“龚家的茶水,我等刚才已经喝够了。兄台不必客气,只需指点一二,我等自去便是。”   此人哦了一声,拎起衣襟笑道,“那就请兄弟容某进去拿条腰带,不然……这个形容也太不堪入目了些。”   然后此人就进屋去换衣服了,然后一去不回。   顾清音一开始还天真的等对方回来,见对方久久不归还在心里想:嗯,此人一定是觉得刚才很不好意思,所以去沐浴熏香了。   等他明白过来人家又丢下他们不管的时候,这个院子前后两个门已经被围住了,除非他们爬墙,不然就只能进屋,再去见一见刚才那个人。   这人是谁?   顾清音一时想他可能就是龚大夫,只是龚大夫跟他们开个玩笑;或者他是……龚香?呵呵,不太可能。   在他的想像里,龚香是一个更高深的人物,应该更不同凡俗一点——不是这种性格。他可以严肃,可以深沉,可以是任何一种面目,刚才那种不要脸耍赖皮的人,应该不会是龚香吧?   他们站到了华灯初上,然后灯再次熄灭,顾清音站得腿都僵硬了,最后,顾釜终于迈步走进了那间屋子。   顾清音马上活动僵硬的腿跟上去。   屋子里有另一个呼吸声,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守在门边的阴影里,如果他有歹心,在顾釜和顾清音进屋的一瞬间就可以取走他们的性命。   在窗下的阴影里摆着一张横榻。   榻上的人出声了,“阿悟,不要失礼,请顾公子和小公子坐下。”   这个叫阿悟的男人先点了灯,然后把灯举到榻前,顾清音看到那个男人坐起来,看起来他一直没有睡。   “见过龚公。”顾釜行礼道,“刚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龚公不要见怪。”   顾清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是龚香?那个失踪的龚香?   龚香盘腿坐在榻上,随手一指:“请坐吧。”   “不必,我奉王令而来,求见龚大夫,还请龚公代为引见,顾某感激不尽。”顾釜说。   屋里安静下来。顾清音默默屏住呼吸。   龚香看着榻边摆着的香炉,炉烟缓缓上升,在一尺半处徘徊环绕,仿佛一座迷宫。   他好像出起了神,又把眼前的人给忘了。顾釜没有催促。顾清音知道,这是在比耐性,看哪一边更沉不住气。   顾釜是奉王令来的,他代表的就是大王,同时也代表他自己,如果他在此时失礼,那不但是大王的使节失礼,也会让他这个新任郎中蒙羞。   第一次,顾釜希望一切都完美无瑕。他不但要见到龚獠,还要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瑕疵。   他们现在好像是被难为住了,但事实上他们也逼得龚香束手无策。看,他们都逼到他的榻前来了,让他连觉都睡不成,就不信他们站到天亮!这人还能不让他们见龚獠!   哼哼,看他能不能不吃、不喝、不拉、不撒!   顾清音深吸一口气,信心百倍的打算奉陪下去!   “好吧。”龚香深深的叹了口气,对阿悟说:“领他们去突豚那里。”   阿悟低头:“是。”起身,对顾釜和顾清音说:“请两位随我来。”   踏着月色,三人离开龚香的居处。走在路上,顾清音看看前方领路人高大的背影,小声对顾釜说:“如果他们骗我们怎么办?”   顾釜也小声答:“那我们就再回来守着龚香。”   顾清音重重点头,不就是缠得人没办法只能让他们见嘛,他深深的深呼吸,看来要耗上一段时间了……没办法换衣服,身上会臭的……   他们来到了一个屋子前,不出意料,里面有人,但不让他们进去。里面的人自称是龚大夫,但就是不肯让他们看一看脸,里面的人能拿出官帽官印,但死活不让他们看脸。   龚獠:“我真的是龚獠!难道有人敢在我家里冒充我吗?!”   顾釜:“……”   顾清音:“……”   这就是不认识人的麻烦之处。   顾釜也无奈了,他不敢直接怀疑此人,万一对方真是龚大夫呢?   ……但为什么不敢让他们看到啊?没听说龚大夫长得哪里有碍观瞻啊?   顾釜小心翼翼的问:“龚大夫,你多日未见,大王很是担忧……”   隔着窗户,屋里那人呼呼的哭起来:“大王如此想念我,如此关心我……呜呜……”哭了一阵大王的深情厚爱之后,“龚大夫”表示他也很想念大王,非常想念,巴不得立刻就能见到大王,一解相思之苦。   顾釜问:“既然如此,大夫何不这就随某进宫求见大王?是有何不便之处吗?”他在窗前踮着脚往里张望,就见那个人影迅速避到了阴影里。   ……到底是不是真人啊?还是只是声音相似之人?   “龚大夫”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屋里出来个小侍童,总角年纪,他拿着一卷帛,当着顾釜的面封进木盒中,再捧给顾釜,说:“我家主人说,请你把这卷书奉给公主。”   “……”顾釜。   难道不该是大王?   窗里的人说,“请把此物奉给公主,里面句句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如果公主从我所请,我就进宫见大王。”   顾釜复杂的揣着此盒出去了。   他不该惊讶的。   龚大夫知道公主。或者一直以来和龚大夫打交道的不是大王,就是公主,这才是莲花台的真相。   走到大门外,晨光已经初现。   他们在这里浪费了一天,但也不算无功而返。   顾釜叹了口气,上车问顾清音,“我要直接进宫,你回去吧。”   接着就看到顾清音神色不对。   顾釜:“是不是还在想那人是不是龚大夫?”他叹气道,“我也不知道,但既然有这卷书,就先把它送上去吧。”   “……”顾清音犹豫再三,还是压低声问他:“大哥,龚大夫是向公主求爱不成……所以,借此机会来威胁公主吗?”   刚才听到那人这么说之后,顾清音就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这叫真性情?龚大夫对公主如此痴迷深情?   还是,他想霸占公主,大王不愿意才演变成这样的?   “……”顾釜。   顾清音在大清早被从自家车上赶了下来,他能当他爹的哥让他自己走回去,天知道他才刚搬到乐城来不到一天。   ……他不认路。   路边已经有了卖早点的小摊贩,肚子早就饿翻天的他坐下吃了顿饭,然后请人去顾家拿钱。   “我跟你们一起去,绝对不会跑。”顾清音笑眯眯的说。   顾釜走进莲花台,在来到摘星楼时,他犹豫到底是求见大王还是求见公主。   侍人:“大人?”   “劳驾,顾观澜求见公主。”   姜姬起得很早,一到夏天,她就不怎么睡得着,总是早早的就醒来。   顾釜带来的不算一个好消息,但也不是一个坏消息。   她没有在意顾釜复杂的眼神,看到锦书就让他下去了。   锦书上就写了两件事:第一件事,龚獠认错;第二件事,因为他错了,所以无颜再当大夫,要辞官,然后推荐他的族弟,龚香任大夫。   她捧着这卷锦书,对龚香的洗脑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种事也是很受世人推崇的,传出去立刻就能把龚氏快滑到谷底的名声再拉起来一小截。   她当然是同意的,就是要先晾一晾,也免得龚獠觉得她答应得太快,又生疑心。   顾家却已经借着去龚家拜访一事在乐城成功的亮了相。姜姬趁热打铁,让姜旦派人去顾家恭喜顾釜任郎中。   顾家好好的热闹了一番。   然后姜姬就又把顾釜给叫到莲花台来了,她要他交出顾家手中的兵。   “所有的,一卒也不能留。”她说。   顾釜不愿意,家里总要留下一些护卫,“只余一二百人,保家护院如何?”   “别人可以,顾家不行。”姜姬说,“你顾家曾有不臣之心,谁人能容?”   顾釜还要再求求情,就听公主说:“要郎中,还是要护卫,你自己选。”   顾釜沉默了。现在顾家就像被架上了火堆,在他已经任官的现在,此刻,顾家不能退,他们没有退路了。   因为顾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果退下去,再上来的钱、赵、杜、马四家任何一个都愿意为公主做事,如果公主说“我要顾家的人马,但我不要顾家”,他们如何对范家,就会如何对顾家。   就像顾朝说的,他们对范家时还会犹豫、愧疚,但如果是公主暗示他们这么对顾家,他们绝不会愧疚。   因为这是“大王”的意思。那它就是正确的,是正义的。   顾釜最终答应了。公主也马上让他把顾家其他人都接到乐城来,樊城不能再留一个顾姓人,而如果到乐城来的顾姓人中少了哪一个……   “我就当你顾氏背叛了我。”公主说。   顾釜不敢抬头去看,伏下身去:“遵命。”   樊城。   大王的使节是跟着顾家的信使一起来的。   钱、马、赵、杜四家都亲眼见到了大王的使节,同时,他们也知道了顾釜已经当了大王的郎中,就在大王见他的同一天。   “顾氏狡猾!”杜休言骂道。   其他三家也是同样的想法。大王求才若渴,但顾家却没有告诉他们!这样大王已经得了顾氏,只怕对他们就不那么着急了。   而且,顾釜去了一趟龚家,似乎龚氏与大王之间就变得和缓了。   这顾釜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看来倒是不能小看他。   顾朝听说其余四家都在准备去乐城,陷入了深深的失落中。   “大势已去……”他叹气。   如果他们不离开樊城,公主除非真让大军开进樊城把他们都杀光,不然她拿他们仍旧是没办法。   但现在她用一个郎中,一个顾釜,就把樊城给搬空了。等樊城的世家都跑到乐城去,剩下的樊城还有谁能抵抗王命?   顾清音就是信使,他见父亲神色沮丧,虽然不太明白,但仍能感觉到父亲心底的不安与悲伤。   “父亲……大哥让你们也搬到乐城去……”   “不是你大哥说的。”顾朝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这是在他五十岁时才意外得到的儿子,捧在手里,养得有点天真了。   顾清音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但就像还隔着一重雾,让他还看不清对面的人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你哥是怎么说的?”顾朝问。   顾清音一字一句的学:“每一房的人都来,每一个人都不必留下。”   “不必留下……”顾朝喃喃学道。   当顾家的最后一辆车离开樊城后没两天就听说姜大将军再次拿着王令,敲开了樊城的大门。   接管了樊城。 第330章 戏弄   得知姜武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进了樊城并平安接管四门与四库后,姜姬才算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拔下樊城这根刺, 从此, 她可以畅快呼吸了。   樊城的几家联军都有些慌乱。人毕竟都不傻,大概都明白他们干的就是反大王的事。只是出身不能选择, 从蒋家开始, 樊城的兵就带着那么一种私人军队的味道, 他们一直以来服从的就是世家,而非大王。   蒋氏突然没了之后, 顾氏站出来接收他们,那时这些兵们都觉得不安,但事已至此, 他们就算想改弦易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他们的家就在樊城里,他们不保护樊城,又能怎么办?   突然间, 顾氏跑了,钱、赵、马、杜都跑了!   在城外仍在跟合陵兵对峙的樊城的兵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跑了一些,如果不是营中将军立刻镇压,只怕营中哗变就在此刻。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大半的士兵都心不在此了, 他们有的想赶回去看看家人,带着家人一起跑,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包袱一裹,骑上马就溜了。   身上隐隐背着造反包袱的几个大将军小将军聚在一块, 开始发愁。   有人主张干脆带着自己的人跑吧,到别的地方占山为王,也是一条出路。   造反不是不行,但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养兵?没有好处谁跟你?再说山头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更有人提出鲁国纵横多年的一个大土匪据说正是姜大将军,到时他们跑了,当土匪了,姜大将军来剿了,那不是正好送到人家手心中去嘛。   既然当土匪是个坏主意,那就再投一家吧。他们并不是真心想造反,只是身不由已。特别是顾家那几个现在把他们给丢下了,黑锅都让他们背了。但他们真的是无辜的啊。   几人再商量一番,觉得投降是个好主意,于是集思广义写了一篇表,准备递到乐城去,到那里找谁还没想好,听说摘星公主的门比较好进,有钱有色就行,美人可遇不可求,钱财倒是没什么难的。几人准备先凑一凑敲门的礼物,这时就有人过来说,之前跟着姜将军一起走的梁天、袁喜、马荣来了。   他们是来宣姜大将军的军令,命这几支军队速速归队。   这些人见到梁天、袁喜、马荣后都不禁悲喜交加,都曾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但就因为这三人被送给了姜大将军,如今两边的境遇是一个天,一个地,一边是官,一边已然成了匪。   “兄弟,大将军是打算要我们吗?”一个将军半信半疑的问。   袁喜道:“老哥,我知道你不信。但要知道当年大将军来的时候就是打算把我们都给要走的,要不是顾家不放人,你们也早就是姜大将军的兵了。如今碍事的都走了,你们还不赶紧随我们去见大将军?”   马荣也道:“不必担忧,大将军气量非凡,对咱们兵们是好得不得了!有好处都想着咱们,有肉一起吃,有钱一起拿,从来不玩虚的。”   这倒是真的,摘星公主从燕、郑、赵、魏买来的牛羊等肉畜,几乎都是给大将军的军队准备的,现在他们军队里就有专门养来吃的羊圈牛圈猪圈。   至于钱嘛,现在金溪与金河在造的是什么,这个可不能告诉他们,等他们去了就知道了。   梁天道:“如果担心大王问罪,那就是瞎担心,顾氏那几家都平平安安的走了,哪里会问你们的罪?”   劝了一日夜,梁天等三人带着这些人回樊城了。   此时樊城也已经大变样了。   姜大将军进城后,先占的就原来蒋盛的宅子,这里早成了空宅,顾家等人不敢来占这个宅子,就让此宅这么空下去。   姜武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与摘星楼极为相似的高楼,命人在宅院中扎下营来。   “先拿住四库。”他吩咐姜俭,“此事就交给你了,速去,不要拖延。”   姜俭领命而去,不由分说,先把四库以及城中衙属的人都给绑了,投进官牢。   这一招确实吓得城中百姓都要睡不着觉了。但随即城门口就张贴告示,道从此后,樊城改名为凤城,为摘星公主的属城,城中百姓如常生活,不必担忧云云。   樊城改为凤城?还不必担忧?   但好像真的不必担忧。只有一开始抓了人,之后又慢慢放出来一些,放出来的人都说大将军的属官只是问了一些事,确定没问题就让走了,房子也还了,财物也分文未少。   等大半的人都放出来也都官复原职之后,剩下没放出来的就是有问题的人了,有问题的人会被公示,不管是杀害家中奴仆、虐打妻妾还是贪没官财,都一一贴在城门口公告给城中百姓知道。   百姓们看过之后都道这些人死有余辜。   如此几番后,樊城百姓——如今是凤城百姓了,都觉得姜大将军军纪严明,不枉不纵,是个好官。   除此之外,商人们也回来了,当街上重新挤满了行人,凤城,安定下来了。   得知姜武那边一切顺利,没有再遇上什么阻碍,姜姬也有闲心来逗一逗龚獠了。   “你去龚家看望一下吧。”她对蟠儿笑道。   龚家龚獠已经快急疯了!   他天天堵住龚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公主没反应啊?她是不是不懂!不不不,她一定懂!那她是故意的吗?她她她是什么意思?”龚香充满同情的望着他:“不要担忧,公主……可能只是一时忘了,你知道,现在凤城那边的事也很紧急,这半个月以来,莲花台已经往凤城派了七八回信使了。等凤城的事稳妥了,公主就会来处理你了。”   但龚獠的神情仍然很不安,现在的情势已经对他不利了。   顾氏等人来了乐城,立刻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顾氏等看得很清楚,顾氏想站稳脚,就需要把龚氏打成反派,打成居心不良的恶人,这样顾氏当时不交兵,可以说是因为看到合陵兵没走,所以顾氏出于保护大王,保护乐城的心态才不肯交兵。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大王,可以说是因为龚大夫在莲花台一手遮天,他们见不到大王,担心被龚大夫所害。   只要龚氏身上洗不白,顾氏他们就可以摇身一变,变成忠心为君的忠心之人。   现在顾氏等已经和原来与龚家做对的士子们隐隐联合到了一起。   最近街上已经快把龚氏骂上天了。   龚香说骂就骂吧,骂得多,公主会更愿意用你。   龚獠不安:“那要是……她顺势把我给赶走怎么办?”   “……”这个嘛,也不是不可能啊。龚香含笑望他,不说话。   龚獠再一次后悔了!不该递上那个辞官的奏表的!   但递这个是有讲究的!他递上去,大王(公主)应该要拒绝的!应该要挽留的!应该是这样的!   龚香给他出的主意是让他佯装递一份辞表上去,但公主是不会同意的,因为合陵啊,因为樊城啊,因为他是八姓啊,总之,现在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接龚獠的班,所以龚獠就不会丢掉自己的官。   如果不是龚獠当大夫,如果不是他身后有合陵的支持,莲花台的王令没那么容易递到鲁国各城去,各城也不会这么听话的照做。不管他们照作几分,总之,至少没有把王令置之脑后。   姜氏的王令已经很久都没有出过乐城了。朝午王和先王两代都是如此,世家势盛,已经是鲁国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公主一清二楚,这才倚重他不是吗?   所以公主此时绝不会放弃你的,你如果觉得去问公主不太好,不如就以退为进,提醒她一下好了。   龚獠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照办了。   ……   然后这封辞表递上去,公主那边就没反应了。   龚獠望夫石一样望了一天大门口,到晚上跑去找龚香:“公主不会就势把我扔了吧?”龚香:“不会吧?”   “应该是不会的。”龚獠给自己信心。   但再充足的信心,十八天后也不剩什么了。   他天天堵龚香,眼神里充满怨恨。   龚香拿他没办法,只好一边处理顾氏来了以后的种种问题,一边安抚他。   直到今日,公主终于有动静了!   “蟠郎!”龚獠热泪盈眶的奔下台阶,紧紧握住蟠儿的手。不远处的龚香站在阶上,笑不可抑。   蟠儿如果愿意,能让任何人如沐春风,他柔柔几句话就打消了龚獠快要漫出来的担忧,他笑道:“大夫,如果公主看到你此时的模样,一定会很高兴的。”   龚獠喜极而泣,“我就知道公主是故意作弄我的!”吓死人了好吗!不过只要只是吓一吓他,他就不生公主的气。   三人进了屋,蟠儿面容一整,对龚獠和龚香说:“郑国有消息了。”   提起郑国,龚獠和龚香都还记得公主曾派丁强去郑国替大王求取郑国公主,不过郑王不是拒绝了吗?   他就是不拒绝,郑国先王生的孩子不是都被他杀光了吗?   “郑国何事?”龚香皱眉问。他虽然现在回到了龚家,但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各种消息都是先送到龚獠那里,他才能知道。   想到此,他瞪了一眼龚獠。   龚獠也茫然:“郑国何事?”他也不知道。   蟠儿皱眉道:“丁强回来了。”   这么快?这才几年啊。   “郑王好像答应求亲了。”   龚香和龚獠一起沉默下来。   郑国真答应了?那就有点麻烦了啊。   因为他们求亲的时候,根本没准备让郑国答应啊。 第331章 郑姬   龚家翻脸,大王危难的风波从春末闹到秋初, 最终以樊城改名, 龚大夫闭门不出为结局。   乐城的人还想再观望一二,不料, 大王出了莲花台, 到行宫去度秋了。   城中大哗, 但他们是亲眼看到大王和公主的坐驾从莲花台出来,招摇过市, 一路出门往行宫去的。   纱帘轻飘飘的,能清楚看到大王和公主的面目,虽然不怎么记得大王和公主长什么样, 但公主车前的蟠郎可是许久未见了,还有随侍在大王车旁的白清园,有这两人在, 一定不会是假的。   好像是大王赢了?   那龚大夫呢?   不等大家想明白这里头到底有怎样的奥秘,龚大夫也出门了,紧跟在大王的车驾后,大家一起往城外的行宫去。   乐城人明白了, 哦, 上面的人不打了,和好了。那就好嘛,君臣之间还是需要一个名分的,不管真相如何,现在这副太太平平的样子才让人放心啊。   行宫还未取名, 姜姬的行宫更是只盖了大半,里面的装饰什么的都还欠一点。她就毫不客气的住进了姜旦的行宫里,还命人把正准备进来的姜奔和蓝家的人都给当着人的面打出去,光明正大的撒了一回气。   这熟悉的风格,熟悉的脾气,跟随而来的城中人家都发出会心的笑声。看到蓝家的车被公主派出的侍卫追打,看到姜御史不得不从车上跳下来上马逃命,着实逗乐了大家。   笑一笑,气氛就变得更和谐了。   不过既然现在公主心情不好,很多迫不及待想见到大王的人都考虑了一下,决定明天再说。   刘箐劝付明说:“看起来现在已经平安了,我们也不必过多担忧。”   付明仍是不放心:“可龚氏仍在大王身边,何况现在城外还有合陵的兵。”   “那个倒是不必担心。”顾清音早就看到他们在这里,找到机会就上来搭话,“在下顾清音,樊城顾氏,对了,现在是凤城了。”   顾清音笑一笑,很招人喜欢。他刚才坦然自陈出身也让刘箐和付明的印象很好,两人拱手为礼,顾清音就走过来跟他们站在一起,小声说:“你们不用担心合陵兵,他们没有粮了,昨天听说已经跑了一些了。”   行宫内,姜姬与龚獠、龚香坐在一处,旁边还有姜旦,姜旦觉得他坐在这里不合适。   但姜姬一个眼神,他就不敢动,还表现得很镇定,很自然。   龚香上下一打量,笑着点头道:“大王如今威风堂堂,令人敬畏。”   姜旦扫了一眼龚香,点头为礼,再看龚獠,知道是他干坏事害他们,脸上就露出几分恶相来。   他毕竟是大王。既然是大王,哪怕是个小孩子,看谁不喜,那个人也要心里发颤的。   龚獠就心里一蹦,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姜姬就当没看到,她要姜旦列席就是为了让他习惯这个场合,现在看到他倒是没有胆怯,可能因为成长环境的单一,虽然有时显得没见识了些,但初生牛犊不惧虎,也算是个优势。   在他眼中龚獠不是龚大夫,只是一个人,如果他凶恶,姜旦会怕,但现在龚獠一副认怂的架势,姜旦就敢恁他了。   “合陵兵几时交到我手中啊?”姜姬笑问龚獠。   “这个……呵呵……”龚獠无奈,只好哭了:“公主有所不知,我虽是龚屌之子,但合陵上下却并不听我号令……”   老爹没死,他的话在合陵真的不管用。   虽然他当日答应了要把外面的合陵兵给公主,其实他说了也不算啊,他是有心要给公主的,公主可一定要相信他啊。   龚獠哭得很有味道,看着就像是死了爹,哭得姜旦都有点不安了,不住的看姜姬。   姜姬叹气,亲手去扶龚獠:“我知大夫不会有意骗我,也罢,我不会怪大夫的。既然如此,大夫就不要管我自作主张了。”   嗯?   龚獠哭到一半就卡了壳,这是什么意思?   但姜姬转头就不理他了,对姜旦笑着说:“大王既然来了这里,何不见一见朋友?他们一直都很担心你。”   姜旦立刻明白过来,道:“那孤明日就请他们进来。”   刘箐、付明这次跟出了城就没打算回去,只好暂时去附近的士子村住一住。   士子村也算是遭了兵祸,但现在里面住的人还真不少,刘箐他们过去一看才发现,每一座房子里都住满了人,竟然大半都是从樊城跑出来的人,这些按说都算是流民了,可这些人占了房子,见了刘箐他们却很客气,刘箐他们也不好把人赶出去,一番交谈之后,这些“主人”准备了饭食请刘箐他们吃用,刘箐他们也把樊城变凤城的消息告诉他们。   “老丈,为何不肯回凤城?”付明不解道,故土难离,听说现在凤城有姜大将军在,已经好多了,与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讨生活,回老家才是最合适的吧?   那个年约四旬的人,怀里抱着自己的小儿子,笑着摇头:“凤城经过蒋家、顾家,如今又成了姜将军家手中之物……我已经看透了,那个地方就让那些大人物去争去抢吧,我只想带着家人吃一碗安生饭。这里挺好,旁边就是大王和公主的行宫,还有你们这些士子在,听说合陵兵欺负谁都不敢欺负你们。”   付明道:“怎么没欺负?还闯进来抓人呢。”   “最后不是被你们骂跑了?”那人笑道:“所以我就想啊,这里一座草屋,也胜过老家的一座大宅子啊。”   正说着话,外面突然有人惊喜的喊:“大王的使节来了!大王要召我们去行宫!”   付明和刘箐立刻从屋里出去,看到村子里所有的人似乎都出来了,他们举着火把,把这一片照得如同白昼。   姜智站在众人面前,微笑着说:“大王想念诸位,夜不能寐,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大王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诸位了。”   付明想起那时的信,热泪盈眶,就是刘箐也有些鼻酸,再看其他的士子,有不少都哭出了声。   姜智也感动的落了泪,他跟每一个人都说了话,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他这么做,也让这些人相信大王是真心爱重他们,如果不是大王日夜挂念他们,一个小小的侍从怎么会记得住他们的名字,还说得出他们以前在大王面前谈论的事呢?   大王心里有他们啊。   这让这些人这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到了第二天,天不亮就有人往行宫去了。   行宫大门敞开着,守门的侍卫看到他们就请他们进去,还笑着说:“大王早就盼着能见到你们了。”   有不少人是哭着走进去的。   今天,姜姬避到了还没完工的摘星宫。她的这个行宫里其实宫殿已经建好了,就是还没有铺设,空荡荡的,四壁皆空的感觉。   她和龚獠、龚香在这座空荡荡的行宫里行走着,四周全是刀甲森然的侍卫。   龚獠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反看龚香,跟在公主身边别提多自在了,还有闲心跟公主说这里栽个什么树,那里栽个什么花,到时四时皆有景致可赏,方为乐事。   龚獠都怀疑了,说不定当时真的是蒋龙丧心病狂杀了龚家上下,之后蒋龙又被姜将军杀了,于是龚香感动公主替他家人报了仇才愿意服侍公主的。   ——你看他可有一点点的怨恨?!   “郑国可能有事发生。”龚獠决定找回自己的存在感。   “嗯。”姜姬点头,“我也这么想。这件事发生的很急,也很快,迫使郑王必须尽快下决定,所以我们才没有得到消息。”情报果然是生命,但现在这个信息传播速度真叫人着急啊!哪怕只有一个卫星再加两副手机,她现在都不会在这里猜来猜去还不得要领了。   龚香道:“公主,依我看倒不必太担忧。就算出事,也是郑国出事。”不是鲁国出事,跟他们无关啊,他们是旁观者,只需要看清情况后再决定是站郑国一边还是站郑国敌人那边就行了。   “此言有理……”但她还是心急啊。   龚香看了一眼公主就知道她这是又犯毛病了,她肯定忍不住想插手郑国的事,至于到底是帮郑国一把还是推郑国一把,这都要看她的心情了。   郑国与鲁国相邻,太强了不好。   姜姬没考虑多久就决定看清情况后,找机会插郑国一刀比较好。   她对龚獠说:“既然郑国有这个风声传来,我们不做出应对也不好。”   龚獠问:“那公主是想……”   郑国想嫁公主,我们是高兴啊还是不高兴啊?   “当然要高兴。”姜姬说:“就说,大王听说此事后非常高兴,打算盖一座新的宫殿给郑姬居住。”   龚獠:“啊?”又要盖房子?   又又又要加税了是吧!   他马上说:“这种喜事,我龚氏先恭贺大王与郑姬,愿送上三万金!”   还要多少,公主开口便是!   龚香替郑国叹了一声,点头道:“如此大喜事,不如这就命人去告诉大王吧。”   于是,这个消息就送到了正与士子们交谈的姜旦面前。   于是,今天来的士子们都知道了。   于是,他们更高兴了。   在他们看来,大王迎娶郑姬,这意味着大王有了一个最坚实的盟友,郑国!以后什么龚氏,想欺负大王还要看一看郑国愿不愿意呢!   郑姬之事很快从行宫传到外面。   龚獠也很快听到了另一个让他心碎的消息。   “你说……”他捂住胸口。   黑叔在下面说:“只跑出去了六千多人,剩下的都被姜将军给堵住了。”他顿了一下,小声说:“没粮没水,他们撑不了几天的。你要快拿主意。”   龚獠想起公主的话,这才明白公主可能本来就没想过太太平平的从他手中把人拿过去,她只是要他的一个表态:他愿意给。   他既然愿意给,虽然给不了,公主也不介意啊。   公主可以自己动手拿。   “让……让他们投降吧……”龚獠说。   黑叔倒是犹豫了一下:“……真的吗?”   “不投降,公主会生生围死他们的。”龚獠看得清楚,“公主不会让这些人再回到龚氏手中。她拿不到,就会杀光。”   黑叔懂了,立刻派人传令。   到黎明时分,姜姬也接到了合陵兵放下武器,跪地求饶的消息。 第332章 郑王与赵王   郑国位于晋江上游,沃野千里, 是一个好地方。   郑国的百姓九成都是靠种地为生, 郑国的粮种之丰,产粮之巨, 在诸侯国中间是有名的。   郑国最出名的贡品不是郑丝, 虽然郑丝细、软、轻, 世上只有郑国的丝能包裹梁帝爱妃的娇躯——但最受梁帝喜爱的却是郑国的白米。   每年,郑国都要向梁帝进贡十万石白米, 因为所需量大,种出来的白米全都要送给梁帝,郑王甚至都不曾尝过郑国米的滋味。   丁强从郑国归鲁, 别的没带,只偷偷带了一船郑国米。   他沿晋江而下,特意租了一艘大船, 扮做商人入鲁。   在鲁国时还看不出来,但在外面,没有哪一国的商人不知道鲁国,也没有哪一个商人没有去过鲁国。   商人不知鲁, 就像是没当过商人一样出奇。   丁强扮成商人, 又言明自己是鲁人为商,路上就有不少商人想和他结交,想借他的船运货,只要能跟着他的货一起进商城再从商城出来就愿意给他三成货物。   “那你不是亏了?”丁强不解,只是过一次商城就白给他三成货物, 有必要吗?   那个商人是个魏商,笑道:“看来你没去过商城。”   丁强摇头:“确实不曾去过。以前家里只走郑国这条路,从商城出去只有燕国,那里是不毛之地,又有什么可去的?”   这个魏商大笑,“小哥不知,越是不毛之地,越有我们大展身手的余地!你想啊,那里什么都没有,要什么不都要我们送过去吗?”不过他一顿,又道:“其实燕国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有一种货物,从他那里买比从别的地方买要便宜得多。”   丁强问:“是什么?”   魏商道:“奴隶。”   过了江州就要下船了,丁强在此地从大船换小船,涟水水浅河窄,大船进不去,进去就趴窝。   以往这里有许多船家揽生意,找到船行,租上十几条船也是很容易的,但今天丁强一下船就觉得不对,宽广的河面是空荡荡的,看不到来往如织的船,也没有河边讨生活的酒家、酒娘等。   送他到这里的船主道:“客人,此地租不到船了,船家都跑到通洲和肃洲去了。”   丁强忙道:“为何?”   船主叹道:“你不知道,前段时间八姓龚氏与樊城的顾氏闹起来了,大王都不得不在此地设了好几个关卡,怕他们打到乐城去,结果最后还是上去了,在乐城外闹得不可开交,不止这里空了,你再往上去,樊城现在都空了一大半,你在这里是雇不到船,也雇不到人的。”   丁强这回傻眼了,晋江往涟水去的这个地方是鲁国最热闹的河面了,历来要从这里往四处去的船家、商人多不胜数,他是万万没想到,在这里会雇不到船。   这时他的随从已经找了一个当地人过来帮忙卸货,那个当地人对他说:“客人,现在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你雇车把货从长山那边运过去,如果不怕耽误时间的话,这样也可以;第二,就在此地把货卖了吧,我倒认识几个厚道的商人,可以给你个好价钱。”   丁强一口拒绝,“卖是不行的,真的上不去吗?”   那人道:“真的不行,你没船啊。”   丁强也算是走南闯北过来的,知道这些本地人手中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诀窍。他先雇这个当地人帮他卸货,又听他的租了他家的一个仓库,再请他吃饭、喝酒,又送他重礼,最后终于从他嘴里问出来一个办法。   从涟水往上一直到樊城,都是姜大将军的辖下,只要能买通军中的人,其实还是从涟水上去最简单。   听到是姜大将军,丁强心中一动,回去打点了一些礼物,命随从在此看守好货物,他决定亲自去拜访姜大将军。   丁强请了向导,雇了车马,往关卡而去。   沿着涟水河往上,可以看到河两岸有士兵来去,他们沿着河走,从河中捞鱼吃,可能因为河面上少了船只,也少了以前捕鱼为生的船家,河中的鱼成群成群的从河面上掠过,令人不禁垂涎三尺。   他们看到丁强的马车也不来过问,丁强问赶车的当地人:“我看这些小将都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你们会不敢上来干活呢?”   赶车的人笑着说:“将军们确实都和气,也不抢我们,打我们。但是这些人今天打了,明天好了,后天又打起来了,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的脑袋只有一颗,可不敢跟刀比谁硬,只好不过来了。我们村的都是这样,宁可跑到通洲和肃洲去,也不往这里来。”   再往前就遇上了关卡,丁强下去递上名帖,言明要见姜大将军,那守卡的小将就道:“既然如此,杂家带你上去。”   有这个小将领着,再过剩下的关卡就省劲多了。   快要到涟水城时,丁强看到涟水城城门紧闭,附近没有一个百姓逗留,简直像一所死城。   但再往前三十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还没有看到樊城的城墙就看到了大批的马车,车轮滚滚,浓烟滚滚。   小将道:“这都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商人。”   那个赶车的涟水人很好奇:“他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小将笑道:“哪里的都有,自从这城改名为凤城,成为公主的属城后,这些商人好像一夜之间全冒出来了。”他往前一指,“看,那都是他们搭的帐篷。”   凤城外确实冒出了数千座大大小小的帐篷,当丁强的车经过时,有不少人向他搭话。   “客人,要不要看看?我这里有好东西。”   “兄弟,有没有货要卖?给你个好价钱!”   一路进了城,小将领着他到一座宅院前停下,他自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出来,来到丁强车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将军请你进去,请随我来。”   “拜见将军。”丁强拱手道。   这是一座精致华丽的大殿,嵌金镶玉,轻纱烟罗,但中间的红木榻上,坐的却是一个壮汉,他大约二十几岁,虎目炯炯,猿臂、狼腰,坐在这榻上,显得屈手屈脚。   一根一丈三的长矛立在他手边,矛尖仿佛还带着血光。   他看向丁强,认出了他:“你从郑国回来了?”   丁强在姜武面前竟然有些不敢说话了,他想不出这才过了多久,姜武竟然已经有了如今的气势,他道:“郑王有信给大王,所以我才赶紧回来。”   姜武点头:“那好,你这就回乐城吧,我叫人护送你。”   丁强谢过,犹豫了一下道:“我从郑国带来了一些礼物给公主……”   “何物?”姜武问。   “郑国米,就在涟水下面的仓库里。”丁强道。   姜武道:“你先回乐城,我带人去把米给送过去。”   丁强怕有人把这米给吞了,要知道这东西还不好找!这还是郑王偷偷给他的呢,都不敢让人知道,让他带上速速回鲁。如果真被人给调了包或怎么样,那他可就该吐血了。   可当着郑王都能侃侃而谈,对着姜将军却不敢反驳一二,丁强诺诺道:“……就依大将军的吧。”   丁强回到乐城,最叫他吃惊的不是城外突然冒出来的许多村庄和百姓,而是仿佛街知巷闻的郑姬。   ……他还没有回来,怎么人人都知道了?   ……这些人是从哪里听说的?   难道是他路上耽搁时间了?   想到这里,丁强吓得连家都不敢回,衣服也没顾得上换,身上带上十几个香包后就进了莲花台求见公主。   摘星楼里,姜姬看着去了郑国一趟,连胡子的修剪方法都变得不一样的丁强,对姜扬道:“快来见过你先生。”   她特意把姜扬叫来了。   姜扬上前欲行礼,先被丁强身上强烈的香料味冲得鼻子痒痒,眼泪立刻就要冒出来,他瓮声瓮气的说:“先生,你可回来了!”眼圈一红,倒是很像样子。   丁强就是真感动了,他惊讶的看着个子拔了一节的姜扬,道:“太子长高了!好好好!”   由得他们师生叙了一回归,姜扬才离开,临走还得姜姬同意,等一会儿可以再跟丁强见一面。   丁强其实很担心自己从郑国回来后没有地方安置他,在他走的时候,姜扬的先生就变成龚大夫了。万一等他回来后,公主没有别的官给他做,姜扬也不给他教了,他该怎么办?   现在看到姜扬,他就安心了。这表示就算他不干别的,回来后至少太子身边还有他的位子。   “公主,郑王欲将其女嫁给我王。”丁强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道:“只是此女乃赵后所出,今年不过……一岁零八个月。”   这说明郑王确实很急。   姜姬问:“怎么回事?你详细道来。”   丁强难掩同情的说:“都是赵王相逼。”   现在赵国的赵理王是个搅事精,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人。   他曾迎娶两岁的魏国公主为王后,也曾因为其子欲向姜姬求亲而抢先向姜姬求亲。   在郑王刚继位时,他就欲和郑王交好,为表诚意,他就把自己的女儿赵国公主嫁给了郑王。   郑王一开始很高兴,但渐渐的,他发现赵王的手伸得越来越长,慢慢的,他就有些撑不住了。而他的王后,赵姬也诚实的对他说,她爹不是个东西,别指望他顾念父女之情,你再不厉害点,他真吞了你的郑国,别不相信。   郑王就想赶紧找个外援帮忙,但他深知自己的无能,外援也不敢找太厉害的,所以就瞄上鲁国了。虽然鲁王也很弱小的样子,但两个大王加一块,总能扛得过赵王了吧?   他就把自己王后刚生出来的女儿当筹码送来了。   姜姬在听完丁强的哭述后,得出以上结论。   原来郑王真的不是个强者,能联合奇云毒死他爹估计是他的超水平发挥,要么就是被逼到最后的反击,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对不对?但平时,他仍旧是个弱鸡,偏偏又娶了相邻的赵国公主为王后,又碰上赵王这个人越老越折腾的天才,就这么跪下去了。   至于为什么郑王现在这么急呢,因为赵王想把他的丞相借郑王用用,就是说,赵国丞相到郑国去当丞相。   “……他不会拒绝吗?”姜姬问。   丁强摇头:“赵国丞相是独孤兰,郑王的丞相不是对手。”   ……什么叫不是对手?谁当丞相难道还要比试一下?   结果她还真没想错。赵王设了个局,先派赵人去跟郑王的人比试,就是辩论赛,郑王的一人路输,输到最后,赢的那个人就是赵王丞相独孤兰了,他赢完说这都是游戏,呵呵,请不要介意我赢。郑王当然只能大度的表示你就是好,我的人全是渣,如果能得先生为我郑人,为我大臣,那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赵王得知,大方的表示没事,女婿,咱俩可以共用一个丞相。   郑王就骑虎难下了。他难道现在要说他的邀请只是随口说说不是真心的吗?不能,必须不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边拖住独孤兰,一边拼命找外援。   丁强就这么跳入了郑王的眼帘。   说完了,丁强还有点担心自己做错了。   姜姬温柔笑道:“一路辛苦了,去见过太子就早些回家休息吧。”   送走丁强,她再命人把龚香叫过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一遍后,问道:“如果此时独孤兰死了,赵、郑之间会不会反目成仇呢?”   龚香被这个主意迷住了,差一点冲动的说“那就干掉他看看吧”,把这句话吞回去后,他镇定道:“公主,再多打探一二再做定论。”停了一下,他道:“此人不知底细,只怕没那么容易杀掉。”   “也是……”姜姬点头,但她还是被干掉独孤兰这个念头迷住了,从郑下手不行,从赵呢?   或许不用……   明显赵王是只欠一个理由好对郑下手,只要把这个理由给他就行了。   什么理由好呢? 第333章 新世界,新现   姜武是悄悄回来的,但郑国米毕竟不一般, 不能放仓库里放, 他听说这种米是贡品,很贵重, 所以就不能往一般的仓库里放。   丁强带回来一船米, 总数是五百石, 姜武把它们送到了摘星宫,然后让姜勇去宫里告诉姜姬, 通知她一声就准备走,不料姜勇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告诉他:“公主说不能放在这里, 要送到城外的行宫里去。”   姜武反正也要出城,就把刚卸下来的米包重新装车。   结果等他进了行宫,就看到姜姬站在那里。   周围全是人, 姜武的,姜姬的,宫中的侍从等等,姜武有心想走, 他已经发现这是她玩的把戏, 她知道他不想进莲花台,所以故意在这里等他。   但他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走,他觉得那对她不好。   姜姬刚想上前拉住他,就见他迎了上来,她不自觉的就停下来, 看着他走近。   他长高了,比去年离开时长得更高了,他现在有多高?   她看到了他手臂上、大腿上的伤。他受了伤,幸好没事。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不让他再上战场,就让他在乐城待着,高床软枕,轻纱绮罗,就让他这么享受生活,醉生梦死。   她可以供得起。在她身边那些无关的人都能每天过着这种生活,为什么她不让姜武也这么享受呢?   但这个念头只闪过一秒就消失了。   他们不能停下来。不管姜武能不能理解,她都必须推动着他和她一起向前,夺取更大的权力,变得更加强大,直到强到没有人可以轻易伤害他们。   但她不会让他辛苦太久的。就在不远的未来,如果一切顺利,不会太久了。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她僵住了。   姜武来到离她三步远,屈膝跪下,“拜见公主。”   姜勇一开始就站得很远。就算是吴月也曾小心翼翼的问过他,是不是公主讨厌将军了?   但他觉得,与其说是公主讨厌将军,不如说是将军在逃避公主。   不知道公主和将军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他只希望他们快点合好,他们俩个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对他们俩都好,如果他们真的分开了……   想到这里,姜勇都有想落泪的冲动。   但下一刻他就看到在将军跪下后,公主像气疯了一样冲上去给了将军一脚,踹在将军胸口。   将军跪得挺稳,动也不动,公主倒是有点没站稳。   将军伸手护住公主。   公主伸出两只手胡乱在将军胸口、脸上拍打,啪啪啪的,声音别响亮。   周围的人都看傻了,姜勇还算机灵,迅速把周围的人都赶跑了,在他离开前,看到公主气得发红的脸上全是眼泪,咬着牙在将军身上打。   姜姬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疯的一天。什么叫热血上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真的气到一股血冲上脑门,瞬间什么理智都飞了,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好好教训眼前这个人!   可真上手打了才发现她的力量小的可怜,不管是打还是踢,对他而言都轻得像羽毛……最后不可避免的,她用上了指甲。   总比打半天才只是让他的脸红了一点好吧,他还晒得那么黑,红都不明显。   等她冷静下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姜武给背到了树萌下,他从旁边的人造溪中掬出水来给她洗手,她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污,而他的脸上、胸口、脖子、胳膊、手臂和背上全是一条条的血道子。   就像他刚才抱着一只发狂的猫睡了一觉。   “你生什么气?”他平静的问。   她发现他明知道她是为什么生气,但他就是这么问。为什么?他是什么意思?他是说她生气是没道理的吗?   她气到说话都有点结巴了:“你、你、你以为我、我就是想要权力对吗?我就是、就是要你们所有人都跪着看我是吗?”她看着姜武的眼睛,点头说:“是的。我就是这样!但我不要你这样!”她说了一句很不讲理,事后回想起来让她后悔到恨不能把话吞回去的没逻辑的话:“你不许跪我!永远不许!”她指着他委屈的喊。   姜武背过脸去,半晌,噗的一声笑了!   他竟然笑了!   姜姬坐在地上,用力把脚抬高往他身上踹,最后索性两只脚都抵在他身上,想把他给推倒。   他从善如流的一屁股坐下了,还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粗糙得很,还黑,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那种黑。而她的手很白,雪白柔软。   这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炙热的风静静的吹着,秋末的闷热,让头顶的树都懒洋洋的摇着树叶。周围的草丛里有虫子在叫,叫得震天响,它们长长的须子在草丛间隐没,一晃眼能看到它们的头,但再一晃眼又不见了,让人疑心刚才看错了。   很多花香揉杂在一起,近处、远处的野花高的、低的,各种颜色,乱七八糟的挤在一起长,长得让人想给它们理一理顺序,又不忍心去碰那柔嫩的花瓣。   姜姬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刚才出神了。很意外,她刚才竟然发呆了。那一刻的轻松和悠闲在离开以后她才发现,再想回到那个境界又不行了。   她听到了虫鸣,感觉到了天热,还闻到了花香。   她回头才看到姜武已经躺在树荫下睡着了,轻轻的打着呼噜。但他的长矛却仍旧放在他的手下。   ……她没有亲眼见过姜武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送到她面前的只是她知道他又多了许多兵,帐下已经有了二十几个将军,大大小小,这些人有的服他,有的不服他,他身边的军师也有了七八个,给他出着各种各样的主意,背地里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她知道外面的人叫他铁面将军,因为他不讲人情。他对手底下的兵好,不让他们饿肚子,给钱也很大方,对手底下的将军很公正,论功行赏。   但他没有好恶。他对他手底下的将军都一样看待,有的人想成为他的亲信,有的想当他的心腹,但他们发现他一点也不容易讨好。他不听吹捧,不收礼,不收女人,不爱诗书,不爱财宝,不纵欲,不滥杀。   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他杀人放火,简直就像圣人了。   可他也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他围杀合陵兵时,说要杀就都要杀,一个都不能留,打扫战场时每一具尸体都要在心口、脖子上再来一刀,他亲自带着人去做,谁都不能偷懒。   姜勇说,新加入的合陵兵和樊城旧兵,都对姜武很畏惧。   只有她知道,他不是没有好恶,只是因为打仗和杀人不是他想做的事,他把它当成任务来完成,一件他丝毫不能从中得到乐趣的事,他怎么会享受它带来的好处?   不管是一呼百应,还是一念之间能叫千万人伏首,能叫一座城拜倒,这些都不能打动他。   她对不起他。   一个并不想建功立业的人,她硬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就像对姜旦,她对他们都很过分。   她趴到他身上,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浑身紧绷,手臂瞬间蓄满力量,握住了长矛。   但随即他发现是她,就又放松了,重新打起呼噜。   快了,就快了,再过几年,或许用不了这么长……   姜武这一觉险些睡到天黑,姜姬把他叫起来,也不回宫殿,就在外面的庭院中,大树下,命人架起锅,堆起灶,煮起了饭。   旁边的一包郑国米打开了,这是还没有脱壳的米,谷粒确实很大,她捻开谷壳,能看到白玉般的米。   郑国还真是得天独厚。在各个诸侯国中,鲁、赵都有山,郑国却是一片平原,小山包都没多高的那种。   她捧着谷子,心中想着郑国肥沃的田地,无能的郑王,还有如今老迈的赵王膨胀疯狂的野心,这些东西在她的心中转来转去。当她抬起头时就看到姜武的眼神,平静又熟悉。   她有些紧张,她不想在姜武心里面留下她就是一个野心昭昭的女人这种印象,她希望他记得的天真可爱的米儿更久一点。   看到她紧张的把谷子放下,整理裙子和头发,姜武发现他竟然没那么惊讶了。   “你刚才眼睛会发光。”他说。   “我不会。”说是这么说,姜姬还是条件反射的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会发光什么的,她没那么奇特。   “会亮。”他点头,“很好看。”   姜武边回忆边说,“从以前就是这样,你眼睛一发光,我就知道你有了主意,想出去玩了。那时我就背着你出去,在山野间跑一天。”   姜姬:“……”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回想起来,他每次都能知道米儿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是因为她的眼睛。他能看得了出来。只是以前他以为她只是喜欢玩,现在他才知道,能让她高兴的事是什么。   “凤城照着商城来做,人少了很多,我重新给士兵定了军籍,编了新户籍,也重新编了军书。”姜武慢慢的说着,她静静的听着。   “现在野外还有很多游兵,合陵的、原来樊城的都有。有一些人都是当年蒋家留下的,我想他们心中还有蒋家,所以才不肯归降,只能慢慢杀。”   “你要小心。”她说。   姜武:“嗯。四库都到手了,但武库的武器少了很多,应该是在之前都被偷运出去卖掉了。是谁家干的还不知道。”   姜姬点头:“顾家在,让他们家去查。查不出来就是顾家干的。”   姜武看了她一点,点点头,记下了这个办法。   “涟水河上还是空的,船家都跑光了。”这也是比较难办的一件事,现在他运东西都找不到船,都是找商人的用。   姜姬说:“我有办法,这个你可以先等一等,多跟涟水城联系,让你的人去,也让商人去。”   如果是以前,姜武还需要她点出来,现在他就能马上明白了:“你还想要涟水城?”   姜姬点头:“涟水是要道啊,肯定不能把这个城放在别人手中的。现在涟水河道上空了,涟水城大半的人家都靠涟水河为生,所以我们不能急,让他们先急。”还是一样的办法,她占住涟水河,让涟水城的人无路可走,最后把空城给她。   “那外面的人又要变多了。”姜武皱眉,流民多就意味着意外多,现在乐城外的流民已经多到让他担忧的地步了,但她竟然还要制造新的流民。   “没关系,今年年末前,就会重编户籍。”姜姬说,“乐城外的人都会成为乐城人。”   姜武懂了,皱眉道:“但凤城外的流民都不愿意留下,他们觉得凤城不安全。都编入乐城行吗?”   “行。”姜姬点头。   不行也要行。乐城中原本的百姓她用不动,动辙得咎。她想让乐城变得更有用处,而不是一个空有名份的王城。   乐城想重获新生,只能靠这些流民,也就是新乐城人。   他们会带来新的冲突——她可以重修城律;   新的人口——她可以建立新的体系;   新的职业——她可以让他们照她需要的方向前进。 第334章 诸事顺利   秋日艳阳高照,晴空如洗。在行宫前的空地上正举办着一场御前比试, 或者叫御前足球赛。   姜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没什么内涵的人。他没有读过书, 也对学习没有兴趣, 他不爱好高雅的音乐, 也不爱饮酒作乐。   但他是大王,他应该有一个爱好或追求, 能让人追捧他,能让人喜欢跟他在一起,能聚集起追随者。   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把他变成了一个悲剧英雄, 一个急需被贤臣义士拯救的大王。   这聚集了一部分人气在他身上,但要想聚拢这部分人气,让这些人长久的爱戴他, 需要长久的刺激。   换句话说,他的人气需要巩固一下。   如果他是姜扬,姜姬就可以安排御前辩论了,不管他们会讨论什么, 是不是有实行的可能, 还是一场空想的白日梦,都无所谓,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把他们聚集在他周围,制造一种粘性,让他们习惯在他身边徘徊流连。   但他是姜旦, 她就只能想另一个办法了。   于是足球赛就这么产生了。   现在场上就是几十个盘着发、穿着长袍的男人在踢一颗实心皮球,狼烟动地,汗水淋漓。   形象不会太好看,但周围的观众也很热情的大声呼喊,替他们鼓舞士气,其中有很多都是姜姬特意邀请来的城中少年和少女,有世家,有平民百姓,只要青春洋溢都可以进来一观大王的雄姿。   这场比赛很不正规,一半是为了趣味性,一半则是……它本来就不需要太正规。   姜旦和姜扬带着一队人,十几个,另一边也是十几个,场上一共有将近四十个人,这跟场地太大也有关系。   有球门,但没有守门员。   球是实心的,但为了让它踢中的时候声音响亮,工匠在球中做了一个类似鼓的东西,踢中鼓面就会发出咚的一声。   于是,规则中就有一条,当球手踢中这个球时,球不发出声音,则此球无效。   此时场中传来咚的一声,一个男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把球给踢了出去。球从一群人的腿间穿过,擦着地面快速向球门滚去。   周围的观众都伸长脖子,摇着扇子,看着球场两端的令旗。   “这是个五分球!”   “不,是三分!”   姜姬在规则中揉进了篮球的规则,免得比分一直太低。在球门前有三条令旗标示的界线,分别是黄旗、红旗和黑旗。   从黄旗线踢进球门的球得一分;从红旗线踢进是三分;从黑旗线踢进得五分。   当然,一条线比一条线要远,五分的线足有三十米远,目前还没有人能从这么远把球踢进去。   赛事永远也没有尽头,就像比分总会一次比一次更高或更悬殊,最终成为人们消暑闲谈的佳品。   姜旦在这里成为了当之无愧的英雄。因为在这个场合里,集体的胜利可以成为他王冠上的明珠,人们会说是“大王的那队一直在获胜,从来没有输”,就不会关注姜旦本身在这场比赛中是不是发挥的异常出色了。   姜姬坐在贵宾席上,也就是露台上,居高临下,能把整个赛场尽收眼底。   但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看比赛,蟠儿、龚獠、龚香,还有姜武都在她这一席上。姜武只管旁听,很少开口。龚獠则是在抱怨、发愁。   “城外的人太多了!公主,你不能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乱子的!”龚獠急切道,“如果想让将军把他们带走就快带吧!不能再拖延了!”   姜姬装起了傻:“我记得才十万人,后来不是还跑了一些吗?然后又有一些被杀了,外面的人应该不怎么多啊。”   龚獠不会把公主当小白兔,虽然他不知道公主在搞什么,但公主不该把他当傻子!   要知道现在外面的合陵兵不是死了就是被姜武拿在手里了,他的大夫之位可还在天上飞着呢!公主说新年时让大王带他出来亮相,又吉利又合适,就差说黄道吉日了,这离新年还有三个月呢!   “公主是想把乐城不喜欢的人都除尽吗?”这话说完,龚獠应声落泪,还挺好看。   姜武侧目,又把脸扭开了,因为他看到姜姬在欣赏,而龚獠看到她的神情后还哭得更用力了。   ……他永远都理解不了这群人。   姜姬发现姜武想起身,直接一只脚踩在他的衣摆上。   龚獠哭到一半看到这一幕,哭声停了一下接着哭。   龚香正“专注”的看下面的比赛。   姜武伸出去的手顿了顿,他想把姜姬的脚拿开,可伸到一半注意到龚獠、龚香都在看他的手就又停下了。   在外面碰她的脚好像不太好。   蟠儿笑了一下,上前替姜武添茶,添完也没走,他坐在姜武的衣摆上了。这一下除非姜武把衣服脱了,不然走不了。   姜武:“……”   蟠儿温柔的对龚獠说:“大夫不要再哭了,公主只是不懂,你多给公主说一说你的难处啊。”   公主怎么会不懂!   龚獠总觉得公主要用城外的流民干一件大事,只是他还想不出除了把这些人给姜武之外,公主还想干什么?   不是说他不担心姜武收拢流民后他的军队人数会增加到一个可怕的数字,但养二十万流民和养二十万兵是两回事,前者可能不需要花什么精力,后者你至少要给他们每人一把武器,哪怕不是刀剑,好歹有一柄长矛或长枪。   这个开销就不是小数字。   而且兵是要练的,在哪里练?怎么练?虽然没有明确的数字,但龚獠猜姜武目前手中已经有近二十万人了,一旦他再收下这些流民,四十万人,他养得起吗?   或者说,公主养得起吗?   考虑到这一点,所以龚獠——包括乐城其他关注这件事的人都不怎么担心姜武手中的兵,再扩一次军,姜武,或者说姜氏自己就会被拖垮了,他们不敢这么做。如果姜武真贪心到把人都拉到自己的军队中,那只要等着看他把自己累死就行了。   除此之外,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姜姬早就发现龚獠,包括龚香都觉得百姓太多了不是一件好事,他们甚至希望百姓的人口不要增长太快,少一点更好。   倒不是说他们愚蠢。   因为鲁国消耗不了这么多的人口,而且人口的增长在没有消耗的时候会是一个可怕的速度。龚香就曾经给她打了个比方,为了提醒她人口过多的坏处,他形容百姓们如果有太多的粮食来养活自己,他们就会不节制的生孩子,像兔子,像老鼠,但他们生孩子的速度会比地里种出粮食的速度要快得多,孩子落地就要吃饭,他们一年生一个,十年就是十个,而地里的粮食却不会一年长一倍,十年长十倍,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把自己都饿死了。   鲁国并不是产粮大国,甚至他们现在吃的粮食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外面买回来的,比如姜姬吃的食物大半都是郑国产,她吃的禽畜则有赵国的、有魏国的、有晋国的,各国都有。   “公主,你现在看不出来,但再过一个月,鲁国就会迎来冬天,到时外面这些人怎么办?他们没有衣食,早晚会在城外冻饿而死,到时拾捡尸首都没有足够的人手。”龚獠叹道,“为了他们好,还是应该尽快把人给赶回去。”   让百姓回原籍是应对这件事最好的办法,也是最省事的。至于这些人会不会死在回乡的路上,回去后面对残破的家乡同样没有衣食又怎么过冬,那就不是他们的问题了。   至少不是乐城的问题。   “赶回去他们也一样会死。”姜姬说。   “那可未必。”龚獠严肃道,“这些人回到家乡后,自然有他们那里的太守管他们,好歹也会发给他们一些粮食好让他们过冬。乐城可没有这么多的粮食。”他先把这条路给掐了。   不料,公主接着他的话头说:“那现在就告诉那些城,今年的税赋可以以粮抵钱。”   龚獠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不……”他的话没说完就感觉到龚香在后面狠狠的掐了他一下。   “好。”龚香道。   姜武看着这一幕,总觉得有点什么。   等龚獠和龚香走了,他问姜姬:“你让他们送粮来,万一他们送的是坏粮怎么办?”但话音未落,他就自己想通了,“你想再给那些城添几个罪?”   姜姬翻了个白眼,“怎么是我添的?他们不送坏粮不就行了?送好粮给大王才是应该的吧。”   蟠儿退了出去,姜武坐到姜姬面前,他现在已经渐渐能看懂姜姬的用意了,“你还想继续收拾那些人?会不会太急了?”   姜姬摇头,“现在姜旦的名声正好,他现在还被大家同情,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个被权臣欺压的大王,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敢冒头的。”   欺负一个没用的大王是很爽,但没人敢光明正大的欺负,都是暗中欺负的,表面上还要给自己扯一个忠臣的大旗。   但如果人人都知道大王被欺负了呢?   樊城就是前车之鉴。   如果再有别的城池赴了樊城的后尘呢?   大王心善,为了养活城外的流民特意把今年的税赋都换成了米粮,但那些黑心的、心里没有大王的城主太守竟然敢把霉粮做为税赋送给大王!   龚獠在车中听到龚香给他如此这般的设想了一番后,目瞪口呆。   “想像一下,如果事情这样发生了怎么办?”龚香笑着问他。   “……什么怎么办?”龚獠打了个寒战。   这些城会成为众矢之的,没有造反计划的还是赶紧送上门向大王(公主)认错吧。   两人都没有讨论过那些城池送上好粮的可能。可能会有人送上的是好粮,但他们送不送好粮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粮食到了乐城后,打开时,是什么样子。   公主想要什么结果,粮包打开后就会是她要的。   而且,他们都不会小看那些人的贪婪和短视。言明是给流民吃的,大王又刚被龚氏和顾氏逼到无能为力的地步,能有三成能老老实实送好粮过来就算他们眼瞎。   龚獠决定不去管那些城的死活了,反正合陵一定会送好粮来就是了,他还要亲眼看着粮包打开,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盆污水淋到合陵头上。   他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的说:“郑国的事,怎么解决?”   对于这个将要嫁过来的郑姬,乐城已经有人开始给她写歌了,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貌美无双,品性高贵。   这些人还不知道他们夸上天的是个刚一岁的孩子。   公主在有意识的放纵他们宣扬郑姬,好像鲁国下一刻就要跟郑国结亲了。   龚香笑道:“这件事是赵国和郑国的事,我们站岸上看看就行了,别的不必多做。”现阶段有这些流言就够了,何况公主还让商人专往外面洒流言,郑、魏、晋应该都可以听到这个消息,赵国那边有消息也只是时间问题。   “等赵国有反应了,我们再看看下一步怎么做。”龚香说。   龚獠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龚香:“……就没什么我能做的吗?”   好歹有点事让他发挥一下,让公主能喜欢他的。   龚香沉思片刻,“要不然,你明天去给公主弹琴吧?” 第335章 俎上肉,瓮中鳖   龚獠无所事事,于是更加恨忙得脚朝天的龚香。   他觉得公主一定早就跟龚香暗通款渠!不然这两人该是血海深仇的!   都是他把龚香给推了出来, 给了他身份, 还有重新出现在人前的机会。但现在他快被架空了!   他对着黑叔哭诉,言下之意还是想问他爹来不来给他作主。   黑叔同情的看着他:“你爹说摔着腰了, 动不了。”   “胡扯八道!”龚獠大骂。   这是亲爹啊!   黑叔安慰他:“你还不了解你爹吗?前段时间的事你也清楚, 成了, 你把他迎来;不成,他远在合陵只要哭一哭就能跟你撇清, 公主还能把大军开到合陵去抓他?现在眼看着是输了,他怎么可能会来?”   他一边说一边拍龚獠厚厚的肩,这个孩子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 跟他爹一点都不像,生生长出了一副实心眼,先是在家里被他爹骗到乐城来, 到了乐城就总被别人骗了。   龚獠哭完对黑叔说:“这可不是我不听他的,是他不管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黑叔点点头,还给他出主意:“公主现在缺钱、缺粮, 你要是想让公主重新看重你, 就从合陵挖来钱粮送给公主!你要让公主相信,只有你的合陵才是她的合陵,如果合陵还是你爹做主,合陵就永远不会听她的号令。”   “……”龚獠疑心自己听错了,“黑叔, 你……”   你再教我怎么挖我爹的墙角?   黑叔叹了口气,“反正你爹又不会真杀了你,都是他坑你,你也坑一回他。”他是看不过去了,没见过这样当爹的。   龚獠还真没想过坑他爹,但黑叔这番话让他的视界豁然开朗!   于是他悄悄派心腹回合陵,不见他爹,而是从合陵的府库中悄悄截下今年“应该”进库的新税赋和新粮,然后假称是他爹发的话,运到乐城来。   大概是儿子养得这么大了头一回阳奉阴违,龚屌愣是没有发现!等钱和粮都快到乐城了,他才知道此事,火速派人到乐城来大骂龚獠。   听完下人转述的龚屌原骂,龚獠回味片刻,对身边的从人纪希说:“我突然觉得好解气啊。”   纪希笑嘻嘻的说:“自从我到你家以后,也不怕我爹骂我了。”打不着啊!痛快!   龚獠立刻去了行宫。   自从姜将军回来,公主像是不打算回莲花台了,她不回,大王也不说回,天天在行宫跟人踢球,踢得一日比一日热闹。   龚獠去时,赛事正酣,场上一群汉子赤膊上阵,身上像涂了桐油,赤红发亮!场下少年、少女叫得声嘶力竭。   龚獠往场中望了一眼,不禁也站住了,身边的范希和领路的侍从都激动的很:“啊!这一脚好!”   “啊啊啊!被劫了!”   场中对战确实激烈得很。   龚獠再望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姜将军。   等他走上露台,就看到公主前倾着身,专心的看着下方的比赛,数天前她坐在这里,眼睛都不往下瞟一下的。   这不算是很出奇的事,但知道此事对他也没什么帮助,龚獠便当成没发现,没看到,坐下后先陪公主看了一阵比赛,等姜将军一脚入门,得了个五分,他跟着公主一起欢呼之后,终于得回公主百忙之中赏过来一眼,连忙近前把合陵送来的钱和粮食给奉上了。   只见公主一笑,纤纤玉手就搭在了他的手上,“大夫留下用晚饭吧,大王还不知此事,正好说给大王知道。”   龚獠笑着说:“某早就垂涎行宫的美食了。”   姜武打完比赛走上露台,看到纱帐中不止姜姬一人,还有龚獠,他掀起纱帘走进去,带来一股热浪,“我……”要回营里去了。   但没说完,姜姬仰脸笑着说:“大夫送了礼物来,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呢。”   姜武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就不说走了,告辞出去洗澡换衣服,打理一新后再回到大殿前,蟠儿正等着他,“大兄。”   “大夫送了什么来?”姜武问他。   蟠儿面沉如水,显然很不高兴,“是粮食和钱。正好可以用来安顿城外的流民,虽然不够,也算给其他人做个榜样。”   自从姜武回来后,蟠儿对他又是哭诉又是骂龚獠他们狼子野心,好像姜姬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恶人,都等着咬她的肉,喝她的血。   姜武越听,越不放心,也越不敢走。   但他同时也知道姜姬并不以此为恶,反而,她在这种环境中如鱼得水,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彩。   ——只是这并不能掩盖她身边都是恶人的事实。   姜武问蟠儿:“大夫到底想如何?”他看得出来龚獠有事想求姜姬,但到底求什么?让他不惜代价。   蟠儿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道,小声说:“龚大夫有此痕迹就不能露于人前,除非大王肯支持他。”   只有大王亲自替龚獠背书,才能证明他脸上那道伤不是来自于和姜氏的争斗,而只是一个不必在意的意外。   但大王支不支持他,其实就是公主愿不愿意开口。   “公主已经答应他了,只是……”蟠儿笑了一下。   “在吊他的胃口。”姜武也忍不住钩了下唇角。   蟠儿替姜姬说话了:“公主要是想,可以一直不让他出来,他也无可奈何啊。”   前段时间姜氏与龚氏之间剑拔弩张,但还是在一个遮羞布下面的,龚氏没在乐城外叫阵,姜氏也没发檄文——所以两边现在都可以不承认他们打过架了。   这看起来很假,连街上的百姓都不会真信。但也是必须这么做。   就是要假得天下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姜姬想要的结果。   她目前还不想跟龚氏真的翻脸。合陵太远了,她对合陵一无所知。不比之前她推翻蒋、龚两家的时候,那时她在乐城已经经营数年,早有根基,又占着名份大义,才能在杀人之后粉饰太平。   但对合陵却不能依样画葫芦。   既然吞不下去,那就只能拉拢,一边拉还要一边打,让天下人都知道,姜氏与龚氏不合是龚氏的错,姜氏愿意为了大局退让,还天下太平。但姜氏是受了委屈的,这个天下人都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但对龚獠来说,他和龚氏的立场现在有点不一样了。   合陵龚氏占着地利,可以不怎么理会姜氏;但龚獠却在乐城,就在姜氏的眼皮底下。他现在是孤军奋战,身后既无援兵,手中也无寸铁,他就是一个人质,同时也是龚氏放在乐城的先锋兵。   姜武,“那前段时间,他是先锋兵;但龚氏输了,他就成了人质。”   蟠儿点头,“对。他现在是为了自己活命才讨好公主。”   龚獠还是不想当人质,他想站在台前,哪怕当一个替公主摇旗的旗手,都好过龟缩家中。那他就真成了俎上肉,瓮中鳖。   合陵送来的粮食被重新拉到涟水,由姜武的军队护送着,大摇大摆的又进了一次乐城。   合陵之后,商城、浦合、妇方、安城、凤城等五个城池的税赋新粮也都到了,沉寂许久的涟水河再一次热闹起来,船只往来穿梭,大商家也云集凤城城外。   粮船、粮车不停的往乐城开进,安抚了乐城城郊的流民们不安的心。   已经快到冬天了,之前修建的流民村、士子村并不足以安顿下所有的流民,他们不想离开,这里是王都啊,是大王住的地方,他们觉得在这里才安全。龚氏乱兵、顾氏乱兵,不都被大王吓退了吗?   但他们离开家乡,现在没有吃的东西,没有住的地方,连冬衣都没有,怎么过冬呢?   听说公主会置鼎食——那我们冬天就有吃的了吧?   可有那么多的粮食给我们吃吗?我们有这么多、这么多人……   恰在这时,大王为了他们这些流民不要税钱只要粮的事流传开来。   在姜元、朝午王之后,姜氏终于又出了一个被百姓传颂、爱戴的大王。   “一直到春天,运粮都不能停。”姜姬对姜武说。   姜武按着额头,有点头疼。   “大哥……”   “好,好。我应你。”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因为这么多粮食是假的。   目前不停运进乐城的粮食就是合陵送来的和乐城粮库中的粮食,它们前脚进乐城,后脚再出乐城,由姜武的人带着,从凤城、涟水绕一圈,再进乐城。   目的就是让流民和城中百姓以为城里的粮食多得很,绝对吃不完。   但事实上除了合陵、商城、妇方之外,凤城是刚被姜武拿到手里,千疮百孔,别说今年交税了,未来五年,姜姬都没想过让凤城交税;   浦合是盐城,也是姜武的大本营,那里的粮食是往里运的,往外运的只有盐土。   由双河城、金溪、金河三城合一的安城现在还处在戒严状态,同样也是粮食往里运,但挖出来的铜却一块也不许出。   其他城池送来的粮也没那么快到,而且,有相当一部分城池习惯把今年的税赋拖到明年春天再交。   何况今年又有了新政策,要以粮代钱。这更给了那些人不交的借口和理由。   姜姬都能容,她盼都盼不及呢。所以不管哪个城派人来说暂时没办法交,宽容一二时,龚香都特别客气的说“不怕,还有XX、XX、XXX没交呢。”   这些人一听,哦,不止我一家啊,于是胆气都更壮了。   至于合陵为什么交这么快?那当然是因为合陵之前犯错了嘛,他们又没有偷偷把兵派到乐城附近。   姜武就很不安,因为没粮就是没粮!这不是在骗别人,是在骗自己!等粮食真吃光时怎么办?   姜姬也在想办法,她一面让人从各大商人手中收粮,不管好坏,人吃的还是马吃的,她都要。   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没人怀疑为什么公主又要这么多粮食,是不是城中粮食不够?是不是送来的粮食有假?没人想到这里去,都以为她是在给姜武的军队收粮。   与此同时,对流民的统计开始了。   用的名义是替郑姬造新宫,所以要征盖房子的壮丁,征宫女、宫妇,还有侍童。   等于男人、女人、小孩子。   至于为什么没有老人。那是因为在流民中年过四十的人,不足千分之一。   大王要征宫女了!   这个消息在一天之间传遍城内城外。   姜姬不懂,明明同时征宫女的还有郑姬新宫,以及她的行宫,但人们就记得姜旦要征宫女,她和郑姬全被忽略了。   她命蟠儿出去传:“还有宫妇,别忘了宫妇。”   宫妇,指的是已经过了婚龄,或者已嫁为人妇的女人入宫为职。这是她想出来的主意,因为蟠儿给她送的消息中,据说现在人贩子收到的最多的货物就是妇人,她们多数会被遗弃在野地里,身边可能有一个包袱,或者只有怀里的一张饼。   但这种白捡的货物也不怎么受人贩子喜欢,因为“还要费粮食养着”,而且卖不上价。受欢迎的一直是小孩子、年轻女子、年轻男子。   姜姬没办法改变人的观念,她只能引导。她命蟠儿传令说郑姬宫与行宫中需要大量的宫妇,皆为婚配过的妇人,因为她们温柔细心,体贴善良,比年轻的女子更能体贴大王与郑姬云云。   简言之,哄孩子的技艺高超。   这时郑姬的年龄也多多少少的透露出去了,更替这个说法增加了可信度。   除了壮丁征起来有点费劲之外,宫女、宫妇、侍童一天之内就集齐了四万人。   姜姬与姜武商量,“我想送一部分人去商城。”   商城已经步入了正轨。   大半的原因是她回到乐城后,握住了更大的权柄,这让商城依旧照着她画好的路线继续发展下去,没有再退回老路。   这些女人现在留在这里是没什么用处的,流民们安顿下来以后才会重新想起繁衍生息,这至少要一年,或者两年。   商城却已经度过了惶恐不安的危险期,在平稳发展之后,那里的人已经开始想起为人的本能。从商城传来的消息中,现在商城的人口贩子手中最受人欢迎的就是女子和孩子。有想要妻子的,也有只想抚养孩子,传承家族的。   但商城靠近燕地,奴隶中男奴最多,女奴几乎不会流落到外面来。   这跟乐城目前的状态完全相反,女人和小孩子在流民中是最受人嫌弃的。   往来商城与乐城的商人中有的已经发现了新的商机。   但她不能让这股风潮起来。这件事不能让他们来做,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另一种赚钱的货物。   她要送过去的是人,不是货。   她要先让他们习惯自立,然后才能把他们送过去。不然他们到了那边,只是从一个主人手中,落到另一个主人手中而已。 第336章 新城   有时残酷一点说,人也是资源的一种, 对现在的鲁国, 现在的姜姬来说就是如此。   “人”是组成鲁国的血肉和骨架,它天生、自然的分成了好几个组成部分, 发挥着作用。   “大王”可以被称为龙头, 所以鲁国必须要有一个大王。   “世家”是骨架, 目前组成鲁国的仍旧是世家,而不是“大王”的官员。把“大王”和“世家”联系到一起的东西是“大王”从“世家”选取“官员”。   从另一方面说, “大王”剥夺了“世家”治理的权力,“世家”必须从“大王”手中取得名正言顺的管理权。   不过任何时候界限都是模糊的,从目前看来, 鲁国的大王距离失去这项权力越来越近了,他现在只有名分上的优势了。   幸好,名分是构成这个世界礼教的重要组成。世家还没有真正把大王从这个光辉的高台上赶下来, 他们就必须要继续服从它。   除这俩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占鲁国人口九成九的百姓的意见没人关心,他们也没有发表意见的舞台。   但同时,九成九的百姓才是推动鲁国继续发展的血肉。如果百姓们全没了, 世家和大王也就不必存在了。   姜姬在调教世家这方面称得上得心应手, 也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   但在对待百姓上,她难免有一点点的不舒服。因为她正是来自这个阶级。就像卫始对他的阶级永远没办法背弃,就算已经被抛弃了,也做不到背叛它。   姜姬在考虑百姓的事上总是想得很多,做得却很少。   她怕不够慎重而害了百姓。   但同时她也能清楚的看到, 从资源上来说,男性是比女性更有作用,也更易损的一种资源。换言之,男女同时放在资源这个天平上,男性起到的作用更大,应用范围更广,消耗起来也更厉害。   所以从古到今的统治者都更看重男性资源,就像屯积粮食一样去屯积“年轻”的男性资源——以备消耗。   相反,女性资源只有在需要更多的男性资源中才会起决定性作用。   在现代社会,女性因为智慧而闪耀光辉,这在相当程度上弥合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差距。因为智慧不分性别。   但古代,底层百姓在统治者的眼中就是人畜,畜生哪有智慧可言?只要能干活就行。   关于提高女性地位,其实说白了,就是给她们创造自立的条件。   她有现成的例子可以借鉴。但改变一两个城市并没有什么用。改变观念又完全不可能,因为条件还不成熟,哪怕是在她生活过的现代,这个条件仍然没有达成。   但她又不愿意看到女性继续成为被关在家中的“子宫”。   ——就当帮自己一个忙。   她决定冒一把险。   毛爷爷带了一个好头,在他身上,有很多没有先例的事都能找到解决办法。提高女性地位这个难题,毛爷爷也面临过,也解决了,他的做法是:创造只属于女性的工作岗位。   ——其实她一直怀疑毛爷爷是穿越的。   被收到行宫的宫妇们发现她们来了以后,有很多新东西需要她们学习。   第一件事就是纺织与制衣;第二件事是做饭。   这些宫妇大多出身普通百姓人家,家中或许有几个奴仆,但她们也要做家务。不管是纺线、织布、制衣、做饭,基本上都会。但在行宫学的却与在家中不太一样,因为她们是一起做的。   近一万宫妇分成好几批,每天都在几个大殿里做活,一眼望去,几百人、上千人一起纺线、织布、制衣、做饭,这种情况太让她们惊讶了。   不过她们很快知道,她们做的饭、制的衣服,会送给姜将军的士兵,会送到士子村去,还会送给外面的流民。   这其中说不定就有她们的家人!   于是这些女人都愿意投入到“工作”中去。   误打误撞的,姜姬发现给流民的冬衣倒是很有可能会在冻死人之前做好了。   多亏了这些宫妇和宫女。   行宫中突然装满了人,还大半是女人。姜旦觉得很不自在。   姜姬看姜武现在也不排斥了,就带姜旦回莲花台了。有一些侍童被带到了这里,这让莲花台变得比之前热闹多了。   就在他们离开后没几天,流民中终于暴发了骚乱。   幸运的是,死的人不多。因为姜武早就把流民给分片看管起来了,周围有士兵巡逻,发现骚乱后,士兵们立刻把聚集的流民给赶开,把其中带头的几个给当场格杀了,所以只死了被抢的几家人。   在流民中有些人身无长物,有些人则是家小、奴仆、细软都带着的,十几辆大车,虽然是流民,每日也有饱饭吃,也有整洁的衣服穿。   看起来就很让人眼气。   于是几十个流民就悄悄结成伙,看中几个住在一起,家中丰厚的人家,打算趁其不备去抢一把,抢完往流民堆中一扎就行了,谁也发现不了他们。   想得很好,施行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他们冲进去杀人、劫财都很顺利,但冲出来时,人人或背或扛一个大包袱,怀中、袖中藏满金银,手提大刀,身上全是溅的血,这样的人谁不怕?早在听到惨叫声后,这一片的流民早就跑远了。   当他们跑出来时,面对的就是数百名身经百战的士兵,他们还想鼓动流民,满天撒金银引人来哄捡,好趁乱逃走,士兵们围上去后,一个都没跑成。   但这也给别的流民提供了一个思路:我们没有钱,但流民中有人有钱啊,抢了他们我不就有钱了吗?   他们看到有人流血了,但如果他们准备的更完善一点,跑得更快一点,趁士兵们没来之前就逃走的话——对了,找人望风!   不就可以了吗?   更有才的还想,我若买通了巡逻的士兵,不是更好?   龚香很快得到了消息,马上通知姜姬:“公主,要乱起来了,已经有人死了。”   姜姬说:“马上把他们控制起来!”   那些心头痒痒的人还来不及实行自己的计划,他们发现姜将军已经来了。   听说大王震怒,听说公主都哭了,听说……   听说出大麻烦了。   人心惶惶。流民们害怕自己要被赶走了,最害怕的是那些多少有些家资的,他们在乐城城外,好歹还有人巡逻,如果被赶走,到了野地里,再被人抢,那就真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于是乐城的几个城门都被围了,行宫门口也被围了,水泄不通。   迎客村的士子们听说此事后,看到流民的惨状,决定进莲花台向大王请命。   不等他们去,大王和公主就发话了。   大王认为,犯罪者必须受到惩罚,为了避免再发生这种事,他希望乐城内外的人都要遵守他定下的新法律。   公主则觉得不管是城里的百姓还是城外的流民,都是大王的子民,都是鲁人,为了一视同仁,乐城外的流民就也编入乐城的户籍吧。   不想要乐城户籍的人则必须要在十日内离开乐城,出发前往原籍。   乐城外的流民听说以后,一部分人还是想回家乡,就准备走——结果发现走不掉,姜将军的士兵还在外面围着。   为了防止骚乱嘛,为了你们的安全嘛。   十天很快过去了。   于是大家都成了乐城户籍了,于是,龚香就派人来登记了。但由于他们现居是城外,登记的也是这个,所以就都成了乐城二环人。   剩下的划分地区这种事就跟商城一样了,分经纬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按人数划分街道,完事。   登记完了以后,流民们就不再是无名无姓的人了。他们有了同街的,同区的人,一家犯事,同街、同区连坐。   而且登记的很清楚,太清楚了!家有几口人,父母兄弟都是谁,多大年纪,有没有妻儿,等等,都登记在册。   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罪犯发生。至于什么犯罪,等发生了再说。   新城律也颁布了,很简单,不许杀人、放火、奸淫、盗窃、欺诈……抓了以后不砍头,只罚钱和罚做工。   因为大王仁慈,公主心善,不愿杀人。   最后,二环的百姓因为没有住所,所以要盖房子——他们自己盖。   没有商铺,他们自己建商铺,做商人。   没有工匠……   没有的一切,他们都要自己做。   龚獠发现了,现在对二环做的事就是公主原来想做的事,二环发生的任何事,公主都可以随心所欲的去改变它,在那里发生的任何争议,出现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照她的意思去解决。   二环将建立起新的秩序。   而最终,乐城也会慢慢被二环给影响,变成公主想要的样子。 第337章 打铁还需自身硬   车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读书人了,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全是尘土和泥垢的短上衣, 下面一条膝盖上叠了三层补丁的裤子, 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草鞋,头上的辫子甚至是用自己搓的草绳绑的。   他看起来就是个流民, 还是干苦力的那种。   他曾经是乐人, 家就在乐城, 有父母兄弟,亲戚朋友, 但他因为在街上说摘星公主的坏话后就被姜御史抓到了山陵替先王修墓,又被蓝家罗织罪名,不见天日。   但奇异的是, 车虹心里并不恨公主、姜御史或蓝家。他当时会攻击一个女子也没有存好心,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只能怪自己。   后来,大王去山陵祭祀时, 看到他们这些被押过去的罪犯后心生怜悯,就赦了一万人。车虹恰好就在其中。   但他也没有回家,而是被人送到了这里成了一个“流民”。   车虹没有想过回家,他也无颜再见父母亲人。他本来希望自己就累死在没日没夜的工作中, 结果阴错阳差, 他现在又成了“乐城人”。   今天,他就是来登记身份证的。   这个东西实在出奇,他以前从来没听过。他以前在家时,车家有一个自己家的家谱,官府那里也会有一份留档, 但……那都是按家族来的,他从没想过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份自己的户籍。   “可有姓名?”那个坐在案后的人看起来很累、很憔悴,他手中握着一管笔,案上是一卷奇怪的东西,暗黄色,还有的地方有绿色,看起来很薄,却不像纱巾布帛。   上面已经写了很多字了,但这个人写的时候份外小心,手指上、袖子上全是黑色的墨点。   车虹:“车虹。”   此人就依样写上,再问:“哪年生人?”   “可有婚配?”   “可有子女?”   “可有妻室?”   ……   写了一长串之后,此人抬起头来问车虹:“可有什么技艺?专长?”   车虹犹豫了一下,他这两年搬砖扛石头干得不少,但他不觉得这是技艺。   “……我曾是个读书人。”他有些羞愧的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个士子。但他羞于承认,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配这么称呼自己。   此人的眼睛一下子发亮了!声音都变柔了几分,“可懂锲字?”   这世上说自己是读书人的多了,会读书吗?给你一卷原装的纪字书简,能不磕拌的读下来吗?   给你一卷空白的木简,能自己写一篇文章吗?   不说自己会写,别人给你念一篇,能默写下来吗?   不说让别人给你念,给你一卷照着原样抄刻下来,会吗?   所以读书人这个门槛也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此人已经失望了很多回了。   “……会。”车虹觉得面前好像有一个坑。   此人眼中更是精光大亮,起身拉着车虹往后面走,一边招个人来替他去问话。   车虹被他拉着走到后面的大棚里,看到眼前是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全都盘膝坐在地上,手中一片木简,膝上放一卷刚才那人面前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有的人膝上的那个东西破破烂烂的,这人动起来都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它再破得更碎。   此人把车虹带到一个空位上,让他坐下,从旁边拿一片木简,一把锲刀,递给他,道:“我说几句话,你锲下来给我看。”   车虹不太明白,但已经习惯听命行事,就摆出架势,对那人点头。   那人道:“车虹,乐城人氏……”竟然是他自己的情况。   车虹就依言锲下,等此人说完,一片木简上刚好锲下所有的文字。   此人一看,大喜啊!狠狠拍了车虹几下:“好!好!好!看你这字,倒像是经过先生调教的。”字锲得好不好也是有分别的,车虹的字显然大小一致,用词虽然跟他刚才说的有所不同,但意思是完整的,正好一片竹简锲完了。   此人笑道:“你再锲上一句:乐城书吏。”   车虹就添上这一句,锲到最后,他的手有些抖。   他觉得……   此人笑着点点头,对他说:“好好干!你既然是读书人,总不会想继续当苦力吧?做个小书吏,日后说不定也能封相入阁啊!”   车虹还在发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此人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直起身,冲后面招了招手,指着坐在那里的车虹道:“给他搬一袋木片子来!!”   很快,两个小童拖着一个有半人高的麻袋过来了,袋中装着满满的木简片。   小童把麻袋放在车虹身后,让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然后给他提来一瓮清水,让他解渴,甚至还问他屁股下面要不要加两个草垫子坐起来软呼一点。   车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侍候”过了,顿时受宠若惊。   小童又满脸羡慕,对他说:“公子有事就叫我们,把手举高我们就来了,要解手方便,那边就是轮回所。”说完又施了一礼才离开。   车虹重获新生,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   那人笑眯眯的,给了他一个木盒,从中取出一卷那东西,说:“这叫纸,是公主所制。它脆得很,易碎,你用的时候小心点。你把这上面的都抄到木简上,记得顺序,等你锲完一卷纸就让小童来拿走就行了。吃喝穿用都不必你操心,饭有人给你送来,住的地方也有安排,有被褥有火炉,明早再让人带你去洗澡,今天先凑和一下吧。”   车虹险些要起身给他行大礼,被此人按住,道:“你这样的人,就如玉在石中,早晚会被人发现的,快不要多礼了,快快办差,这都是大王需要的东西啊!”   是吗?   车虹更加激动,等这人走后,立刻热火朝天的投入到锲字中去。   于是一片接一片,一片接一片……   到了黄昏时分,有钟响,车虹发现身边的人立刻把膝上的纸卷起来放进木盒中,他也赶紧有样学样。过了一会儿,小童们就提着瓮,端着碗来了。   一人面前一个瓮,瓮中是汤,汤冒着热气,散发着酱香,周围都是一片咽口水的声音。等小童把瓮和碗都放下,就有人抱起瓮,把瓮中的汤倒入碗里,然后捧着碗吃起来。   原来这就是饭了。   车虹先拿竹箸在瓮中搅了一下,发现瓮底有物!大喜之下立刻先把瓮底的东西挖上来吃,结果第一口就吞了一块鸡肉,不敢相信的他眼泪顿时就涌出来了。   肉!肉啊!   再吃,又吃了一块鱼头,不知是什么鱼,小的很,鱼骨都煮化了,他不怕刺,嚼了几下咽下去,继续挖!   跟着又挖出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方方正正,半个巴掌大,焦黄色,却是软的,他咬了一口,浓郁的汤汁就吸进嘴里了!   “这是什么啊?”车虹忍不住要站起来。   他从没吃过这种食物!   旁边的一个人胡子老长,也在专心从瓮里挖吃的,看他如此,感叹道:“那是公主赐下来的,说叫豆腐块,听说是用马羊吃的豆子做的,好吃得很!也就鼎食里才有。”   “我们吃的是鼎食?”车虹更惊讶了,鼎食不是……不是公主送给侍人、宫女和百姓的食物吗?   “对啊,不然你以为我们吃的是什么?”那人大口吃着,还不怕烫的喝汤,一边喝一边烫得吸气。   “什么马羊吃的豆子做的?”对面有个人不高兴的反驳,“这是公主做的!公主智慧天生!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公主?”   “公主自己都让人说是黄豆做的。”这人也不忿起来。   但没吵起来,因为小童们又抬着饼过来了,堆得高高的饼,胖胖大大的,每人面前都放下一盘,随他们拿几个都行。   车虹就看到旁边这个人先在瓮里塞了两个,又用衣摆兜着,装了半筐了仍不罢休,小童也不生气,由着他拿。   车虹就有样学样,他再看,周围几乎所有人都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的拿。   等小童们提着空空的筐走了以后,他身边的人才悄悄告诉他:“这种球饼好吃,但只有现在才有,等晚上你说饿了,送来的就是干饼了,那个硬,没这个好!”   车虹谢过他,看他把“球饼”泡在瓮里竟然慢慢胀大了,可他吃得很香,他也就跟他学,先把汤里的东西都捞尽了吃光,再泡“球饼”吃,最后就着汤,竟然不知不觉就把怀里的“球饼”吃完了。   天黑之后,为了节省灯火,大家都被赶去睡觉了。寝室里住着至少一百多号人,每个人的床铺都是铺在地上的,有一块木板充作榻,有被褥,有人还有一块羊皮能裹在身上保暖。   没人说话,几乎是一躺下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之前所有人都起来了,车虹起的更早,别人还没醒,他就被叫起来,一个役者把他领到厨房说:“做饭前先烧水,你趁现在洗个澡吧。”   车虹已经想不起上一回洗澡是几年前了。热水有些烫,但他怕水凉了以后没办法加热水,洗完出来浑身都烫红了,他还就着热水修了胡子,洗了头。   洗完,役者又给了他衣服,是新的,干净的,黑色的袍子、裤子,不太合身,袖子有点长了,腰身也有些肥大。   役者说:“大点好,冬天还能往里加衣服。”   车虹谢过,问这是谁的衣服?他好去道谢。   役者说:“这是公主宫里的宫妇做的,不要钱。你穿吧,人人都有。”   “……”虽然从昨天到今天,车虹已经吃惊过很多遍了,但他又吓了一跳:“……人人都有?”   役者说:“外面的流民也有呢,不是要过冬了嘛,天冷,公主心疼他们,就让自己宫里的宫妇、宫女做衣服给他们穿。我们就也有了,衣服颜色是公主喜欢的,我也喜欢,这颜色一看就耐洗。”   车虹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去,觉得自己可能一直在做梦,他可能还睡在野地里,跟人挤在一起,明天起来后还要去背石头,扛木料。   但他回到那些人中间,吃了早饭后,又刻了一天的木简。   然后一天复一天,每天都是如此。   梦一直不醒。天也越来越冷了,当他这一天出来时,鼻尖一凉,才发现天上飘雪花了,冬天到了。   这都是真的。   莲花台里,姜姬穿着黑色的深衣,头戴朱冠,裹着红色的狐裘,坐在榻上。姜武坐在她下首,也是一身黑,头顶朱冠。   旁边的姜旦、姜扬,另一边的蟠儿、龚香、龚獠,都是一样的打扮。   再往外看,宫中的宫女、侍从都不例外,黑衣服加红丝绳腰带,没有朱冠戴,就在头上系朱红色的丝绳。一眼望去,颇具气势。   龚香感叹:“真是气象不俗。”这莲花台如今看来,更添王气。   谁能想到这是公主想让宫女和宫妇们做衣服定下来的颜色呢?   又为了“宣传”这个颜色,公主先给自己罩上一身,又给姜将军罩上一身,剩下的不用她再说,大王和太子都换上了,宫中的其他人也都换了,龚獠发现后,立刻也给自己置了许多身黑衣服。   公主说,黑色是矿物颜料染的,比别的染料都更易得——植物的还有季节问题。   她说黑色耐洗,洗上几遍颜色也不会掉得多厉害,哪怕最后真洗白了,也只会变成灰青色。   衣服是有制板的,布料都按制板裁成一块块的,再拼接起来。别说,这样做衣服比一个人从头到尾量、裁、缝,快得太多了!不然两万的宫女、宫妇每人再长两只手也不可能在两个月内做出二十万件衣服。   这还只是公主带来的一个改变之一。   另一个,就是城中新出现的商人:黄豆商人。还有新出现的商铺:黄豆铺子。   “黄豆价格涨了。”龚香说。   这是很正常的。   先是宫中道人奇云献给公主一道吃食,公主改了一下做法,做出了豆腐。   至今龚香都不知道公主为什么会想用木板加石头去压那个食物……   此物的原料是黄豆,做法简单,吃起来也不麻烦,公主在鼎食中放了此物后,先是在流民和士兵中风靡开来,跟着就传出去了。   一时黄豆从贱物变成了谷米。虽然直接煮着吃还是没人喜欢,但磨一磨,搅一搅,再压一压,嗯,就成人人喜欢的食物了。   现在外面街上有人说,这是公主看大家饿肚子,所以从天上摘了云彩下来,用手一点,让它变成了人人都可以吃得起的食物。   这个流言是蟠儿去散播的。但从头围观到尾的龚香开始真的怀疑……公主搞不好真是天上下来的神女。   因为她还做出了另一种东西:纸。   某一天,公主命人送了许多干草进来,然后将它们磨碎,再加到水里。   看起来很简单?   但只是磨碎再放到水里这个过程前后重复了不下百次,每次磨碎后加水,公主都觉得不对。   一再重复,一再重复。   最后公主说煮一煮吧。   于是用鼎来煮。又煮又搅。   众人都认为公主是在做另一种食物,都很期待。   等公主觉得可以了,命人拿最轻的纱罗,做成绷子,再把绷子放进鼎中,盛起已经煮成糊涂的草浆,等草浆中的水漏光,她从绷子上揭起一片白色的、薄如蝉翼的东西。   她说这个东西叫纸。   她让人拿墨和毛笔来,用纸写字。   她嫌这纸太脆,不够软,因为折几下,不知是太干的缘故还是别的,很容易破。   但龚香已经够震惊的了。   公主说,以后此纸就叫鲁国纸,以后鲁国百姓要习惯使用此物,先从官衙开始,这样很快就会流传开来了。   他说:“叫公主纸。”当然没人反对。但私下里,公主不高兴了,“你不懂吗?我是要抬高鲁国的地位,免得人人都觉得鲁国像个小可怜谁都能欺负一把。”国力不强,只好先在别的地方刷刷存在感。   龚香有时觉得公主很自私,有时又觉得她太无私。   鲁国没这层光环一时死不掉,真要亡国,一个纸也救不了鲁国。   但她不同啊!   大王就要迎娶郑姬。这意味着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这个纸给她比给鲁国能起的作用更大!日后哪怕是再危机的时刻,不管世家或……大王要怎么对付她,“公主纸”都可以替她续命!让那些人投鼠忌器。   龚香已经有点放弃想改变她的观念了,他也说了不止一次了,想了想,这次就直白的说:“公主,此物可以救你的命。”   姜姬笑了:“谁要我的命?”她还真不觉得鲁国有人能干掉她。   龚香呵呵笑,不说话。跟这种傻子没什么好说的。是,你自负聪明绝顶——但这跟保命有什么关系?保障越多越好吧!   于是此物就叫公主纸了。   然后今天他们是要来商量过年的事。   今年过年有两件事需要当众解决。一件是姜旦要亲手拉着龚獠一起出现在新年大宴上。   只要平安过了新年大宴,龚獠就可以带着那道刀疤出门了。   所以今天龚獠预备了很多当日可能会出现的质问,要一句句教给大王如何应对,姜扬也要旁听,以防万一有人问到他。   没人敢问公主。   ……有人敢问,公主要怎么说,龚獠可不敢教她。   另一件事就是郑王已经在没有得到鲁国的官方回音之前,以他跟丁强早有“约定”为由,派人带着郑姬和郑姬的嫁妆往鲁国来了。   这也算另类的强买强卖了。反正等郑姬到了鲁国,鲁国未必敢把人再给赶回去,因为那就是光明正大的结仇了。   姜姬还真想跟赵国结个盟再把郑姬赶回去,开战!自从听说郑国沃野千里全是平原后,她就忍不住想跟赵国一起瓜分郑国了。   与其跟弱国结盟,她更愿意跟强国结盟——还是不接壤的强国,呵呵呵呵。   胜算大,对已方危险小。   越想越美的她已经在考虑出使的人选了。   被龚香劝住了。   第一,鲁国自己也是弱鸡。真对郑国下手也要看自己够不够强,万一他们前脚对郑国下手,后脚自己也被人从背后捅了怎么办?两边开战,鲁国必亡。   第二,挖郑国墙角办法很多的!公主你随随便便就能想出七八十个对不对?让我们和平的挖墙角,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破坏和平。 第338章 器行与鲁字   今年的新年是势必要好好庆祝一番的。   龚香当着龚獠的面也不客气的说:“今年发生的事太多了,不能像前几年那么简单。先是樊城意图谋反, 后来又发生了合陵派兵围城的故事, 整个鲁国都会担心大王是否安好,莲花台是否太平, 鲁国是否祥和依旧。”   换言之, 给姜元守孝这种小事可以先放到一边, 当务之急是安定民心。   龚獠从刚才就低头闭嘴装自己不存在,等龚香说完, 立刻接话改话题:“正是如此!如果大家再知道郑姬就要来了,一定会更加替大王高兴!”   百姓们高不高兴不知道,商人们高兴坏了。   因为要过年的关系, 乐城的城门税只需要平时的三分之一,虽然货物不能进乐城,但商人们却可以把货物放在二环, 那里现在也是乐城了嘛。   他们听说等开春破冰后,涟水河的河道也会打开,只要去姜将军那里登记一下,拿个牌子挂在船上, 就可以自由从晋江进入涟水河, 直达凤城与乐城。   以前涟水河都被樊城的世家包了,外面的商人到这里来必须要租用他们的船,泊船也好,用河边的苦力也好,都要用他们的, 不能用他们自己带的。如果不守规矩,船和货都会被扣下,他们只要在船头船尾沉下巨石,船就走不了了,有更黑心的还会找来好手破开船底,让他们走到半路再沉船,一整条船上的人、货都会化为乌有。   现在不用怕了,有公主和姜将军在,他们这些外地商人想进凤城、乐城做生意也容易多了。   二环的流民也很快都给自己找到了活干。虽然天越来越冷,但他们不再是流民,而是乐城人了,有了户籍,他们就不必怕再被人赶走,或被人欺负了。   在登记时就有很多人找到了“新工作”。   二环虽然说是乐城,但它还是一片荒地。房子、街道都是空中楼阁,只是人们知道了邻居们都是谁,住在这条街上的人都会是什么人,家里是干什么的,有几口人,有几个孩子,等等。   大家自动自发的就聚到了一起,女眷们带着孩子,照顾老人,男人们则开始想办法熬过这个冬天。   地是荒地,当然是要盖房子的。一家一户现在有马车的住在车里,没马车的要么借别人的马车住,要么只能住帐篷。   不过当然还是马车住着舒服,能躺能坐,有危险还可以逃命。于是一时之间,马车突然成了紧俏的商品。   会做马车的木匠们都是第一批找到工作的人,但很快大家发现,木匠在登记时一说自己会干木匠,哪怕只是对着准绳劈木头片子,都立刻被大王找去干活了:替士子村的那些士子们准备木简,因为现在乐城外有了这个迎客村,里面住的士子太多太多了,简片就成了紧缺之物。   一匠难求。   于是有很多流民就想学木工活了,这个心愿当然很快就达成了。   于是不但简片再也不缺了,二环区很快多出一个器行,木匠这一行当在里面进行了登记后,发现他们个个都成了大王的役夫,是一个新开的役夫种类,叫工役。   单凡是工役,不但自己不必再服役,家人也不必服役,而且每年可以领谷子,领钱。   已经登记为一等木匠的古石还不相信,“真的不必服役?还有钱拿?不用干活就给我发钱、发粮?”   姜勇笑着说:“古叔,你就放心吧,这是公主说的话,不会假。你替公主造了摘星宫,现在这个行宫也是你造的。这个一等,你是应得的。”   古石当年被村子留下来,他就成了姜姬的奴隶,他的子孙后代也都是奴隶。但他万万想不到,公主现在把他变成了“官”。这让他手足无措,已经好几天都睡不着觉了。   现在邻居都叫他“木匠官”,虽是调侃,但也不无羡慕之意。   工役分九等,一等最高,九等最低,钱粮也有分别,一等一年可领七十石粮,九等一年是七石。   当器行公布这些规定后,连乐城里的木匠都要疯了,他们纷纷涌到器行,问清这个器行不是只管二环的人,他们也可以登记后,都纷纷问如何登记?如何评等级?   古石是唯一一个一等木匠役夫,在他之下多是七级、八级、九级,还有一个初级,分一、二、三等,专为学徒设的,学徒就没有钱粮可领了。   怎么评呢?   评等级的是古石,他是一等,由他来替其他人评级。   姜姬命人在器行前面的空地让设了一个擂台,古石做为唯一一个评审坐在上首,蟠儿和姜智做为“嘉宾”坐在旁边,当个旁观者。   底下的百姓们看到“蟠郎”纷纷指指点点,“公主让人来看!”   “那要是比得好的,是不是公主会见见他啊?”   很多想评级的人都交出了自己的作品,不过更多的人是带个名字来了“我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师从何人,某年月日,某地,某物是我建的,你看我该评何级?”   这都是有自信的大牛,与其说是来让古石评级,不如说是来挑战的。   蟠儿就在旁边听着,听到他觉得公主能用得着的,就发话说:“不能只听你说,这样吧,你如果能造一个出来,献给大王,我就信你的话。”   有人说他造出了一辆神车,还有人说他造出了能前开、后开、左开、右开,怎么开都行的门,更有人说他会造出能把一池水都吸干的器物。   这些人都被留下来了。   等真有人因为古石一句话就免除了全家的劳役,还领到了钱粮,铁匠也找上了器行。“我是打铁的,你们要打铁的吗?”   乐城城内被公主的一个器行搅得风起云涌。不是没人反对,可器行是在城外,管的是流民……很多人就搞不清楚,该不该反对,或者他们有没有理由反对?   匠人都是手艺人,在乐城人的眼中,属于并不需要他们关心在意的人。大王给他们免役,这个可以说是德政,是大王心善,但评级?发钱?发粮?这个又有点像官身。   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   等到乐城的木匠也开始蠢蠢欲动,想到城外去安家落户时,还有人嘲笑他们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外面再说是什么二环,那他们住在城墙里面吗?说是乐城人,他们有房子吗?有地吗?还不是睡在野地里?   乐城百姓大多数都觉得这个二环还有户籍登记什么的,是上面的大人们在哄骗外面的流民,免得他们想挤进城里来闹事。   这是应该的嘛,那些流民不被赶走就不错了,现在能让他们住在城外,已经是大王对他们的爱护了。   但大王不该太照顾他们,多了就不对了。   然后铁匠也跑去了,也被器行留下了,然后做衣服的裁缝、打首饰的金银匠、织工、陶工……等等,后来竟然有人在街上说,只要有一门专精的手艺都可以去器行登记!   会这么说是因为有一个世家子弟很擅长调制香膏、胭脂,专给自己的妻妾妆饰颜色,令她们粉面生辉,他就心满意足。他听说这个器行后,出于逗乐的心态跑去了,问他这个制胭脂的手艺,器行要不要呢?   器行就请他拿出作品来。   此人就把他最得意的九件胭脂给拿出来了,有胭脂膏、胭脂粉、还有胭脂水等。问器行什么时候能给他回复。   器行说他需要稍等几日。   此人本来就是为了逗乐子,回去就忘了。结果数日后,大名鼎鼎的蟠郎上门了!笑意盈盈的对他说,他制的胭脂虽好,却只能评个二等。   此人刚开始只顾看蟠郎的脸了,听了他的话不忿起来:“为什么只是二等?难道还有人做的胭脂比我好吗?”   蟠儿笑着说:“公主说颜色稍显单调了些,不够好看。”   此人没想到自己的胭脂是被公主拿起用了,立刻收起傲气,想了想,请蟠儿稍等,他回去悄悄溜进房间,从妻子的妆台上偷了一盒胭脂,回来递给蟠儿说:“这是我只调出来过一次的颜色,只有这一盒,请公主再试。”   又过了一日,蟠儿回来将胭脂奉还,说:“公主说,你可以为一等了。但要再调出一次这个颜色,就封你为探花郎。”   此人把“探花郎”这个词在嘴里喃喃几遍后,整个人已经半痴了,“好好好! 此名必是我段玉的!”   段玉的事出来以后,外人再看这器行就不免多了一些别的念头:好像是一架登天之梯啊。   而且好像很容易就能爬上去的样子!在这之前,谁会想到做个胭脂都能得到公主的夸奖呢?   这也太儿戏了!   儿戏的好!   于是反对器行的人少了,议论该不该给匠人们评等发粮的人还是有,可关注的人也不那么积极了,比起这个,他们更关心自己能不能用一两个特别点的技艺,得到大王和公主的欢心呢?   给妻妾调的胭脂都行,没道理他们不行!   龚香早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惊讶,当时他反对给工匠们发钱粮,公主说:“没关系,反对的人会顾不上反对这个的。”   他知道公主早就安排了另一个人,但段玉蹦出来后,公主安排的人就不必出来了,自然的效果更好。   当人人都发现这个器行其实也不是只为流民们谋利后,他们就会更想利用它,而不是去关心流民中有人得了几石粮食这种小事。   他来到摘星楼,发现公主仍在写字,一排字都是同一个字,不是这个少了一笔,就是那个少了一点。   看到他来,姜姬转过头,问他:“你看这一排,哪一个看起来更顺眼?”   龚香上前,一眼望去,指着中间的一个说:“这个好。”   姜姬就用沾了胭脂的笔在上面画了个圈。   在另一边的桌上已经有了一摞这样的字,都是画过圈的。它们是新的鲁字。   也是简化字。   看到那一百多个字,龚香心潮起伏。那天,公主跟他说要把纪字简化一下。   “文书工作上再用纪字已经有点不太方便了,很多人只是要学怎么写它就要花太多功夫,我想把纪字简化一下,只用于公文往来,以后就称鲁字。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龚香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呆愣的听公主说她不打算简化得太厉害,就是如果有很多条道道来表现河流,那就只画两道或三道就行,如果要表现星光、光芒,只画三点或四点就行……   “一点小改变,不会太大,这样也不容易招来太多的反对之声。”公主说。   他说:“公主,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其他的,他来解决。   他觉得,再拿那些小事来让公主烦恼已经不应该了,公主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   于是,器行发生的事,他一手按下来了。那些叫嚣的最厉害的人,他都找了一些罪名,趁着过年前的好日子,把人送去修王陵了。   流民没有住的地方?搭草棚子。   从凤城消失的兵器跑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对乐城有危险?那就再多设关卡,严加盘查。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休想靠近乐城一步。 第339章 郑国大夫   很长时间以来,文字只是世家的工具, 一般平民百姓就算想学, 也没有门路。姜姬觉得这才是没有人想过改良纪字的原因。   因为没有这个需求啊。   世家的小孩子从开蒙起开始学纪字,十年八年下来, 他们有老师带着, 父母教着, 家中藏书万卷,怎么着也能把纪字给学会了。   纪字越难, 越能体现出他们的聪明之处。能通读纪字,用纪字写文章,还锲得一手好纪字, 这统统会替他们增光添彩。   这也是把世家与百姓隔开的一道天堑。   但对姜姬来说,她没有时间等百姓们都学会纪字,这些人都像姜旦似的, 或者还不如姜旦,至少姜旦不愁吃喝,不必为养家活口奔忙,就算这样他都不愿意学, 何况百姓?   世家到现在仍然不可能轻易的为她所用, 所以,她势必要从百姓中选取人手。   改良纪字,让它变得能轻易的被人学习、模仿、认识。   不过她也要考虑世家的反应。连给木匠发钱发粮都能让他们跳起来反对,改良纪字,一定也会触动他们敏感的神经。   幸好她不打算通过他们去实行, 她的目标是流民。   跟车虹他们在一起的有很多孩童,他们都穿着一样的黑色衣服,梳个小辫子,在他们干活的大棚子里跑来跑去,替他们拿水、拿饭,还有,在车虹他们想去解手时扶他们起来。   ……因为他们一坐下来,通常一天都不能站起来。   车虹早就尝到了苦头,他发现这里的人每一天都在变多,他们坐得越来越挤,但不管他每天刻多少木简,这些纸好像都没有刻完的一天。   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消极怠工,因为包括车虹在内,他们都是从流民中征集来的人,他们都吃过苦头,知道这个机会得来不易,何况风吹不着,冻不着,不用干活,有吃有喝,还有小童儿侍候,只是需要你不定的锲字而已,难道还要抱怨吗?   车虹两只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全都是伤痕,手心和手掌下缘也早就红肿脱皮,他身边的人看他时不时的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安慰他道:“等生了茧子就好了。”   是啊,等生了厚茧就不会疼了。   直到今年,这些小孩子们突然也拿着木简,坐在他们周围开始锲字了。   车虹锲了大半天,眼睛酸涩,直起腰往在他旁边锲字的小孩子看去,一看就笑了:“这里,少了一笔……你的字每一个都错了。”   不是这里少一笔,就是那里短一道。   小孩子红着脸,轻声说:“这是公主派来的人教我们的,说这叫儿童字。”说着,把木简给车虹看。   车虹接过来看,发现小孩子锲的内容跟他们不同,他锲的是户籍,小孩子锲的好像只是名牌一类的东西,一块木简上只有两到三个字,都锲得极大,笔笔分明。纵然不够美观,但确实能让人一眼看清。   “儿童字……”车虹喃喃。   这个说法确实一望即知是什么意思,但给小孩子开蒙是最不应该马虎的,怎么可以从一开始就教给他们错误的字呢?   不过车虹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把木简还给小孩子,让他接着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车虹心想,何况,又是公主叫人教他们的……他才不管呢……   儿童字很快流传开来,因为它确实比纪字要简单,而且应用范围很广——因为几乎全是姓氏与常用的人名、地名,所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在流民中传遍了,哪怕是从没读过书的人,认几个儿童字,至少在流民区走来走去时不会迷路了。   二环区别称流民区,现在这里仍是一片混乱,但混乱中却也有着秩序。   因为房子还遥遥无期,但街道却是早就划分清楚的,所以路牌就出现在路口。路牌上会标示出这一条街有哪些姓氏等等,极大的方便了一些寻亲访友的人。   也防止了很多盗窃事件、抢劫、拐卖事件的发生。   一旦出现生人,周围的人立刻就会围过来,不由分说把人给绑起来,剥光后再送给巡逻的士兵带走,这种人据说都会被送去修建新的城墙。   城中,儿童字就换了一个名字,叫公文字,据说它出现的原因是大王……不会写纪字。   这件事,大家倒是都很快接受了。大王嘛,以前没读过书,当了大王以后才有了先生,所以大王的学问……咳咳……   因为大王觉得纪字太难而生出想把纪字改得简单一点,好写一点,再演变成为了让大王看得懂公文,所以公文都要用简化的纪字来写,这个逻辑是通顺的。   当然,这只是他们鲁国内部的事,正式的公文往来,特别是跟他国交流的时候,还是要正正经经的用纪字的。   公文字的字数比儿童字要多,儿童字只有不到一百字,而公文字有五百字,姜姬的目标是把它发展到一千五百字,这基本上就已经可以满足一般的文书需要了。   为了让公文字能更好的在官员中间推广开来,姜姬带着姜旦和姜扬学公文字,她要求他们必须尽快习惯用这种文字书写,以后见人写文,都要用公文字,而非纪字。   这一次的学习出人意料的,姜旦比姜扬学得更快更好。   对姜扬来说,这等于是让他把已经学会的字用错误的方式写出来,这个太难了,他总写“错”,只好一遍遍苦练、苦记。   而姜旦呢,只需要姜智在他耳边说“这字比以前好写多了,公主特意为大王设计的,你看,这个字是不是比它原来要少了好几划?”   这么多说几遍,姜旦对公文字的好感越来越大,学起来也很有积极性。   等他学会后,刘箐、付明、羊峰、年惜金这些人很快就发现了:大王会写字了!   大王写的都是错字——不对,这叫公文字,公文字。   不必别人再多加引导,他们自动自发的开始学习公文字,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用公文字重写自己的文章——为了让姜旦能早点看到。   有大王带头,刘箐、羊峰、年惜金等人的追捧,还有以龚香为首的龚氏也第一时间应用,公文字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速度流传出去了。   因为似乎现在外面有种说法:如果用纪字写,大王是不会看的,但如果用公文字写,大王就会看!   为了让自己的文章、主张能被大王看到,这些人不惜一切代价!   从郑国到鲁国,坐船沿晋江而下是最快的。   但乔小君带着郑姬,却弃船,宁愿翻过长山,直达乐城。   随从中不是没有人反对,却都没拧得过乔小君——他毕竟是郑国大夫。   而且郑姬的姐姐,郑王的女儿仙姿也听乔小君的,大家就更没话说了。   郑姬年幼,郑王把侍女所生的大女儿一起送到鲁国来,显然是想让她成为鲁王的夫人,在郑姬长大之前,他们这些人都要依附仙姿。   山路不好走,依稀还能看到狼的身影。不管是夜里还是白天,他们总能在身后发现狼的踪迹。   仙姿是郑王还是大公子的时候与侍候他的侍女所生的女儿,她的名字自然就带着一丝先王时期的特征。   她的母亲还在郑王宫中,虽然已经不必再操持贱役,但郑王也早就忘记她的温柔和美丽了。   当然,郑王也不会记得她这个女儿。   仙姿在小时候就以为自己只是宫中的侍女。她跟着母亲一起长大,从小就穿着侍女的衣服,睡在侍女的屋子里,跟侍女们一起吃饭,一起干活。直到郑王继位,才有一个侍人来到她面前,对她说,她是郑王之女,她的母亲也不必再做侍女,她们母女可以搬到一个宫室里去住了。   仙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一天是做梦。   但搬了家以后,并不意味着她们母女的日子好过了。   郑王从来没有想起过她们,除了搬家时郑王赏赐下来的东西以外,她们就像被郑王遗忘了。   她还记得刚搬进新的宫室,有侍女和侍人来侍候她们时,她们母女两人有多高兴。郑王赐下来的金银首饰布料,母亲一件件比在身上,又一件件堆在她身上,不停的说:“我就知道,他不会忘了我的!我们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不过后来她们都明白过来了。   当赵后要替郑姬挑选陪滕时,母亲对仙姿说,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就算王后下一个孩子还是一位公主,那公主也不会很快出嫁,也不会马上就需要陪滕,而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母亲说,“你一定要成为公主的陪滕!这样你才能从这里出去!”   郑王不记得她们,当然也不会记得替她选一位夫婿。等郑王去世后,她要么老死在这里,要么……就会被赶出去,流落街头。   仙姿穿着那珍藏的郑王赐下的布料做成的衣裙,带着已经黯淡的首饰,来到赵后的宫殿前,求见赵后。   赵后见了她,然后就把她留下了。   她跟随在赵后的侍女身边,侍候郑姬。   郑姬年幼,行动间不知轻重,不知有多少次,她被郑姬扇在脸上,踢在胸口,被郑姬吐口水,砸东西,她都能迅速的跪下来,保护着郑姬,不生气,不愤怒,就像捧着一件珍宝,不敢让她有半点差池。   最终,赵后的侍女说她“温柔细心”,赵后才对她另眼相看。   然后,她得已陪伴郑姬,前往鲁国。跟她一样被选中做为陪滕的还有另外三人,但郑姬不认识她们,自然不会亲近她们。她们也对这个年纪的郑姬束手无策。   她终于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人。   蟠儿得到一个消息,匆匆来到摘星楼。   姜姬仍在琢磨纪字,看到他进来,顺手指着面前这一排字问他:“哪个看起来顺眼?”   简化字其实要的就是不动大骨架,让认识纪字的人也能一眼认出这是个什么字。如果改变太多,反而会不利于它的传播。   她自己盯着的时间太久,已经失去这份敏感性了,一般都是靠别人来指给她看。   蟠儿看了一遍,指着一个说:“这个好……它是什么地方改了?”奇怪,竟然没看出来哪里变了。   她就笑了,用笔圈起来,“这里,圆圈改成了口。”圆圈好画不假,但“口”的应用范围更广。   蟠儿这下认出来了。   选中一个字,姜姬就轻松了一分,她放下笔,问他:“你来是有什么事?”   蟠儿说:“曹非送来消息,道郑国大夫乔小君已经数月不曾出门了。他极有可能跟着郑姬一起来了鲁国。”   “……”姜姬难得反应慢了一下,但想起赵国大夫季平,她马上明白过来:“你是说,郑国大夫也‘逃’到鲁国来了?”   蟠儿点点头,道:“很有可能是这样。听说独孤兰还停留在郑国,而乔小君输给了他三次,如果他继续留在郑国大夫的位子上,早晚会名声扫地。”   “除非他让位。”姜姬懂了,而郑王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大夫让位——真让了,他这边就再也没有理由拒绝独孤兰了。   可对乔小君来说,他不让位,世人都要笑话他明明才学不足还占着大夫的位子不下来,这脸一丢可称得上是遗臭万年了。他是宁死都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再等一等,他就真的敢把位子让了。   所以郑王只好先把乔小君送出来,等郑国与赵国的事了解了,再让他回去。   但乔小君来了鲁国,鲁国也要考虑怎么安置他。郑国乔氏还是一个很有名的世家,乔小君一定也是名不虚传。   这样的人才,做为鲁国大王,一定要求贤若渴!   如果鲁国不理会乔小君,让他到了鲁国坐冷板凳,那就是鲁国大王心胸狭窄了。   但此刻最该着急的不是她或姜旦。   “把这个消息告诉龚大夫。”她笑道。   新年大宴前再得知这个消息,龚獠一定会睡不着的,他还会做什么呢?上回送来的钱和粮食是很及时的啊。   她盼着龚大夫能再做点好事。 第340章 猪队友   如果想让一个人知道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瞒住他。   姜姬足有好几天都不理龚獠和龚香, 期间龚香想进莲花台还被蟠儿给“劝”出来了, 据说是因为姜武还是不肯进莲花台,所以公主非常生气!   既然公主生气, 那大家还是不要去惹她了。   但龚香回到龚家以后, 让人去打听, 却打听出来有一个不起眼的侍人去了丁家,他去了丁家以后呢, 丁强就说要回妇方,带着人走了。   “其中有蹊跷。”龚香说。   龚獠本来不觉得有蹊跷,但龚香说过以后, 也觉得好像不太对。   龚香说:“我已经让人跟上丁强了,看他到底是不是回妇方。”   丁强一路往长山去,还真没去涟水啊、晋江啊这些引人怀疑的地方。而妇方呢, 也确实在这个位置。   嗯,可能是他们多心了。   龚獠道,龚香的疑心比他重,说:“让人继续盯着, 看他到底是不是回妇方, 还是回了妇方以后又去了别的地方。”   结果不出所料!   丁强回了妇方,却当天就离开了,不但行李、随从多了许多,而且快马加鞭,像是有什么急事!   龚家的人已经继续跟上去了。   龚獠听到回报, 疑虑丛生。不等他跟龚香商量出个所以然来,龚香被公主亲亲热热的叫到摘星楼后——不放人了!   摘星楼里,龚香满面无奈:“公主是不信我吗?”   “信啊。”姜姬一脸理所当然,“但我要帮你取信龚獠啊。要让龚獠相信你是无辜的,你是站在他那边的,他才会继续跟你配合。”   龚香道:“我们本是兄弟,同血同源,他不会疑我。”所以公主你可以放心。   “我倒觉得,他已经吃过几次亏了,可能会比以前更不好哄一点。”吃一堑,长一智。她见过的人中,大多数的人在吃过亏之后警觉心会格外高涨,会自觉自愿的怀疑一切,不分对象。   “他就算以前信你,现在估计也会存下半分的。”她道。   所以她才用强制手段,让龚氏在明面上的一切停摆。这样龚獠才会动用台面下的手段。   他才会相信由他信任的人手得到的消息。   在这个阶段,龚香不能出现。   “正好,我这边也有些累了,剩下这八百多个字交给你了。”她这段时间天天看纪字,已经认不出字了,最近的字,她都是每一个字减一笔,然后全都交给别人来选择。   说实话,要不是有一件事不做完会不舒服这毛病,她早就不干了!   “你来。”她指着面前的书案,起身让座,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旁边,“我看着你干。”   龚香受宠若惊,立刻把龚獠扔到脑后,专心的开始简化纪字。   但他也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毛病:对正确的纪字的认识,让他减笔划,比杀了他都难受,结果就是他看哪一划都不能减,减了都不完整!   姜姬:“……”推开他,“我来!”   果然还是她来干最快!   龚香换了位子,看公主几笔写下一个字,像是根本就不用想一样减笔划,叹道:“果然还是只有公主能做到。”   姜姬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如果龚香认为她的出现和存在是命运啊、神啊、天地啊等等神秘势力的作用,那她也不必打破他的这种幻想。   这对两人都有好处。对他,可以更容易接受她的一切做法和思想;对她,则意味着少了许多解释的口舌。   两人在摘星楼闷了两天就听说龚獠已经派了两拨人出城了。   “一个是回合陵求助,一个是去追丁强?”她已经把郑国大夫要来的事告诉龚香了,他当然明白这对龚獠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诸侯国之间的大臣可以随意改换门庭的时代,乔小君来了以后,受到威胁的是龚獠啊。   可以这么推导一下:赵国的独孤兰去郑国跟乔小君比试,独孤兰胜,他就可以把乔小君挤走,成为郑国大夫;那乔小君到了鲁国,跟龚獠比试,胜者就可以得鲁国大夫之位。   这不是姜旦说不比就能不比的,如果乔小君当庭向龚獠提出比试的要求,龚獠只有应战这一条路可走。他敢不应,立刻就要下台。   怯战者输。   特别是龚獠现在的位子根本就不够稳当。乔小君一来,那些早就看龚獠不顺眼的人只怕就要发难。   比如姜旦身边的付明等人。比起刘箐这个世家子弟还知道些轻重,付明这种出身不是世家的普通百姓,对龚氏就是嫉恶如仇的状态,有机会能推龚獠下台,他们绝对不遗余力。   而龚獠也清楚一件事,就是她不会毫无底限的支持他。也就是说,如果姜旦跟他一起出来时,殿上的反对之声是可控的,那龚獠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留下;如果不可控,那她也只能放弃龚獠。   然后转而对合陵龚氏投放善意,顺便请他们换一个不那么讨人嫌的人过来领龚氏大旗,龚獠嘛,她可以保证他平安回到合陵。   所以,龚獠如果得知了乔小君的事,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就是将他劫杀。   在他出现在乐城之前,在丁强遇上他之前,把他干掉。   “如果他真把乔小君和丁强都杀了,郑姬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她对龚香说,“真到那时,我们也不得不与赵结盟了。”   龚香抄下面前的纪字,点头道:“公主不必担忧,郑姬与乔大夫要来的事,我们‘并不知情’,所以郑国也不会直接向我们问罪,郑王与赵国正在僵持之中,他也不会在此时得罪我王。最后的结果,只是郑王自认倒霉而已。”但他承认,真到那一步,也就只能与赵结盟,共坑郑国。   姜姬道:“如果要跟赵结盟,我觉得示弱为上。”   从赵王以往的行事看起来,他应该是一个自大、自负,不会克制自己欲望的人。想让他对鲁国发生兴趣的话,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让他觉得赵国比鲁国强,他比姜旦强。   她觉得这个条件很容易达成。   龚香道:“示之以强,再让赵国发觉我国弱势,方为上策。”   赵王应该是个疑心重的人,与其直接告诉他鲁国弱小,求赵王庇护,不如先装成很强大的样子,再留下线索,让赵王发现姜旦很弱小。   “以姜旦的名义向赵王求亲!”既然都说到这里了,她就直接把计划说了,“要自大一点,自负一点,道等赵王去后,我鲁与赵将永为盟友。”   对赵王直言,等你挂了以后,我会看在你把女儿嫁给我的份上替你保护赵国的!   她觉得这么一来,一定能触动赵王敏感的神经。   龚香停下笔,细品一下,回味的笑道:“这句神了!”   当下推开面前的纸笔,另换一张纸,以姜旦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轻狂语气,一气呵成!公主说的那句话就如点晴之笔,让一个自负又愚蠢的年轻人跃然其上!   但同时也要让赵王看得出来,姜旦外强中干。   “使节派谁?”龚香问。   “付明……”一个不是世家的人应该是最合适的,但就怕太明显了,反倒会让赵王怀疑真假,“再加上羊峰、年惜金。刘箐……”她想了想,还是摇头:“还是算了。”跟羊峰和年惜金不同,刘箐并未跟开元城绝裂,而且开元城对她来说敌友不明,所以不能用刘箐。   如果使节够份量,一个就行。份量不够才拿人数凑,三个青瓜蛋子,应该能让人发现姜旦目前身边人手不足,支持者势弱的情况。   话说到这里,龚香发现他又落到公主的圈套中去了。   公主根本没放弃与赵国结盟瓜分郑国的念头!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乔小君,就让公主顺势把情况又推动到她想要的结果上。   他望公主。   公主看他,两人目光相对良久,姜姬先撑不住,解释道:“……赵国与郑国其实不会打起来。”看也知道,赵王打的也是和平演变的主意。   他先是想把女儿嫁给郑王——嗯,郑王上钩了。   赵后生下女儿(如果是儿子,现在郑王估计已经挂了),赵王就送独孤兰等人去郑国,表面的理由是恭贺赵后,真实的理由是把这些赵人都留在郑国,成为郑国的殿上公卿。   哪怕是她都想不出来这么天才的主意!而且赵王还真办成了!他成功赶走了乔小君,这样独孤兰要是不能当了郑国大臣,那她都要看不起独孤兰了。   不过能被赵王托负重任的人,应该也有几把刷子。   接下来……   “如果我是赵王,只等赵后生下儿子,就可以送郑王归西,那赵王就可以‘替’赵后的儿子管理郑国,郑国也基本上就归赵国了。”说到这里,她不免有些神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她与赵王,真有点相见恨晚。   龚香:“……公主感到有些可惜吗?”   姜姬摇头:“不,赵王此时的年纪正好。”已经老了,快死了,真的正好。“如果他现在是郑王的年纪,我只会想尽快杀了他。”杀完再怀念。   最好的敌人,就是死了的敌人。她可以早晚三柱香的怀念他。   龚香放心了,公主理智仍在。   姜姬道:“所以,我们此时插一脚进去,也不会有大问题。”赵国与郑国不会真打,就是在另一个层面上,一方逼迫,另一方让步。她只是想带着鲁国一起加入逼迫的那一方,一起逼郑国让步。   他看了眼手中的文书,叹了两口气,罢了,罢了,哪怕这次不依她,下回她还是会再想别的办法跟赵国扯上关系。   他道:“那就看龚獠是怎么做的了。”   姜姬认为,龚獠该杀了乔小君。他都敢杀她,可见事到临头,他并不缺乏果断。   但偏偏事与愿违。   等到新年大宴时,龚獠提前来到金潞宫,好跟姜旦提前再套套词,然后对姜姬“邀功”,“公主,郑姬已经快到乐城了,随行者中还有郑国大夫,是不是要让他们也到莲花台来?”   “……”姜姬用全新的目光看龚獠。   他在讽刺她?威胁她?调侃她?   破了她的局后,反制于她。   厉害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龚獠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抖,眼神四下游移。   龚香大笑,“公主,这份厚礼,你不喜吗?”   突豚以为此举能取悦公主,不料,偏偏误了公主的事!   “……”姜姬呵呵,“喜,喜不自胜。” 第341章 买命   既然人已经活下来了,姜姬也就转变思路:跟郑王结盟吧。嗯, 盟友坑起来也是一样的。   她问龚獠郑姬一行人在何处?   龚獠还不至于傻到把人接到乐城来再放到别人家去:“就在臣家中。”   “那就好, 我这就让人去把郑姬接进来。”她道,怕龚獠领会不到她的话, “只有郑姬, 侍女侍从统统不必, 宫中自有人照料郑姬。”   龚獠还真没领会到!他道:“郑王另有三女一起来了,她们是不是……”   “不必。”姜姬用眼睛狠狠瞪他:“这些人就先交给大夫照顾。”   龚獠终于懂了, 哦,公主只要郑姬。   乔小君枯坐在室内,百般无趣的读着一本书, 但读了几日,连一卷都没有读完。   十数日前,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丁强。丁强说是来迎接他们的, 乔小君多多少少放了一点心。因为他们来的太突然,而且之前只提到了郑姬,根本没有提到他也来了。   他对丁强道:“实在惭愧,等见到大王, 再容某解释。”   丁强是奉公主之命而来, 表面上对乔小君的遭遇表示了同情之意,然后也替他发愁:“兄长受苦了。等到了乐城,我必会在大王面前替兄长多多美言。”   两边胜利汇合后,等于郑姬一行就算是过了明路了,大家不由得轻松了许多, 茫茫前路,终于能看到曙光了。在丁强的带领下,一行人终于离开山林野地,进入附近的城池休息。   不料,第三天就来了一伙据称是鲁国大夫派来迎接的人。   乔小君看丁强,见丁强也一脸茫然就知道事情不对。但情势比人强,来人的人数是他们的数倍,只得听从。不过来人倒像是并无恶意,还有丁强在一旁游说,算是勉强保存了他们所有人。   但就算如此,他们还是被挟持到了此地。   来到乐城后,丁强就与他们分开了,虽然丁强离开前说一定会尽快见到大王,救他们出去。但乔小君并不抱希望。现在他已经知道此处确实是龚府,带他们来的人也的确是鲁国大夫。   ——丁强一个大王的使节竟然在鲁大夫面前没有丝毫地位。   可见鲁国确实是君弱臣强。   丁强就算见到了大王,这个大王又能对龚氏做什么呢?他说的话管用吗?   就如乔小君所料的,他们来了此地以后,丁强再也没有来过,也不知他见到了大王没有,而鲁王又打算怎么做?   或许他什么也做不了……   乔小君来之前,郑王握住他的手数度洒泪,道:“都是孤无能,连累大夫……”   乔小君心中也不无悲凉之感,他本以为有他辅佐,郑王不说如虎添翼,至少他们君臣二人携手可以共佑郑国二十年的太平。   但事实上,他却觉得是他害了郑王。   赵王派来使者时,是他暗中替赵王与郑王联系,也是他一力促成郑王迎娶赵姬。在前几年看起来,这件事做对了。   赵姬性情温和宽厚,不失娇媚,与郑王琴瑟和谐。郑国王宫中再也没有以前那些荒唐事了。   而国内这几年也算是风调雨顺,百姓们并不怀念先王,对郑王的一些举措都能很快接受,甚至他们还考虑过要借着与燕的关系,在鲁国掺一脚,他们两边夹击,正好从鲁国得些好处。   结果看起来风波不停,君不贤,臣不恭的鲁国反倒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本该是郑国后盾的赵国,却成了他们的敌人。   乔小君又陷入了沉思当中。他的思绪中各种念头蜂拥而至,每一个念头都那么血腥、可怕,他找不出一点温柔的想念来宽慰自己。   他很清楚,他已经被郑王和乔家放弃了……   他没有赢过独孤兰。   这是他最大的错。   但他偏偏不能死,不能任性的一死了之。郑王、郑国都需要他活着。   乔家呢?乔家的声望一落千丈。在他输给独孤兰时,他的天才之名中就掺了水,乔家的名誉也被人推落在地。   ……他为什么会输?   ……如果他在当时就死了,说不定更好。在比试之前就死了更好。   他不敢去想现在的乔家在郑国是什么处境。他的父亲、兄弟、儿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们怎么面对朋友?邻居?以前他们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落魄。   乔家毁了。   在当殿比试输了之后,他回到家中,父亲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乔家毁了。”父亲平静的说,他的下一句话是:“回去休息吧。”   乔家已经毁了。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都救不了乔家。那也就不必再做任何努力,只能接受了。   但乔小君还不想认输!   如果他能在鲁国做出一番事业,或许乔家还有生的机会!   窗外渐渐暗下来,侍童在门外轻唤:“公子,要不要点灯?”   他道:“进来吧。”   小童才举着一盏灯进来,把屋里的灯都点亮后,问他:“公子,你还没有用午膳,晚膳要吗?”   乔小君点头,小童很高兴,急忙说:“今天有很好吃的烧羊肉!是用公主鼎食的做法做的!”   在乔小君没来鲁国之前,对摘星公主全部的印象就是她是一个弄权的女人,贪财好色,诸如此类。   但当他到了鲁国后,却发现鲁国百姓都很喜欢摘星公主。他们知道她贪财,知道她好色,但还是喜欢她,喜欢她善良,不肯杀人,据说只要是公主的城,都没有死刑,犯了罪的人都被罚去做工了。   而且公主对百姓、流民都很好,公主的鼎食已经是鲁国最著名的一道美食了,似乎这鼎食中煮的不是寻常的米粮,而是什么仙谷仙果一类的东西。   最后,公主还是一个很好的姐姐,在大王和太子犯错的时候,只有她能直言告诫大王和太子。   而且大王的名声也很好。他的缺点很多,比如没有读过书所以学问不好;但他同时也是整个鲁国都爱戴的大王。   这个爱戴很奇特,突然但自然的出现在他身上。   他并没有减税赋,事实上还加税了,虽然据说加税的是公主,不过乔小君一点也不信,他觉得这只是鲁王假借摘星公主的名义。   他也没有给各个城池好处,乔小君在来之前打听过,并没有鲁王给各城赏赐的事,也没听说加爵位。甚至鲁王也没有迎娶国中淑女,哪怕一两个绮恋都没有流传出来。   他唯一做的就是出了两道题,在城外盖了一个迎客村,据说是欢迎天下才子的。   乔小君想来想去,觉得最后一件事可能有点作用,但作用不该这么大、这么快。   而且从鲁王继位前,鲁国就风波不断。先是蒋氏、龚氏出事,两姓皆亡,还就是在乐城城内。   然后樊城欲反,紧接着就在乐城城外,与姜将军的兵短兵相接,相持数月后,樊城才被姜将军拿在手中。   樊城可就在乐城边上,按说这时,乐城内外应该还是人心惶惶。   可他们进城时,城内城外一派热闹景象!那遮天蔽日的商人的帐篷,如龙的车队,往来不绝的人潮都说明乐城不但没有寥落,反倒更热闹了。   这是什么理由?   这鲁国上下,都奇怪极了。让人想不通。   小童送来一只陶瓮,两只碗碟,还有一瓮好酒。   乔小君正待饮食,突然听到一个女声惊慌失措的哭叫声,她正向这里来。   “大夫!大夫!”仙姿哭着向这里跑,“他们把公主带走了!带走了!”   乔小君急忙出来,待他看清是仙姿时,再听清她的话,立刻面色大变!   “请龚大夫来!我要见龚大夫!”   他向院门冲去。   庭院深深,乔小君在院内喊得再大声,也没有惊醒妇人怀中的郑姬。   这个妇人是姜姬收来的宫妇中最会带孩子的一个,她姓姚,没有名,宫中就呼她姚婆。   姚婆小心翼翼护着郑姬,坐上马车,往莲花台去。   姜姬没有见郑姬,她只要求这些人好好照顾郑姬,不让郑姬出差池就行。   对于乔小君这些人,问清来历后,再做处置。   人毕竟在龚獠家中住着,只能让他代为“照顾”。   龚獠回家就听说乔小君要见他的事,他犹豫了一下,转头又回莲花台了。   嗯,就当他没有回家,这样他就不知道乔小君要找他了。   他施施然回到莲花台,死皮赖脸的赖在龚香身边,跟他挤同一张榻,住同一间屋,还好奇:“这就是你当时住的地方啊。”   他到现在都以为当时龚香被公主关在这里不见天日。   龚香嗯了一声,说:“你观乔小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龚獠虽然本事不够,但眼力还是可以的。   龚獠用一个词就形容了乔小君:“离群孤狼。”   第二日,姜姬就知道了龚獠挤着龚香休息的事,她就道:“既然如此,叔叔先回家去看看吧,也安抚一二。”   龚獠忙问:“公主要如何处置他们?”   姜姬轻轻瞪了他一眼,“既然那乔小君来义不善,对大夫不利,我当然不能容他!”   龚獠心中一抖,轻声道:“这个……他来的时候倒是没什么人看见……”现在报个失踪病亡也不是不行,反正死无对证。   他听得公主此言,心中已经开始盘算乔小君的十八种死法,以及死后抛尸的地点是位于长山的哪一处山沟比较好呢?听说有狼群出没的地方最好了。   龚香含笑看着龚獠又被公主给戏弄了,不过叫公主调教下去,说不定他还真能养出几分胆气来。   姜姬正色道:“大夫说笑了。郑国大夫,当是我王的座上宾客。”   郑国大夫啊!多好用的身份啊!不把他用到极致都对不起他郑国大夫这么大的官位。   龚香倒是能明白公主是怎么想的,道:“等我回去后,公主要我怎么对这人说?”姜姬道:“先问罪,就道他照料郑姬不利。”   龚香点头,“应该。郑姬年纪幼小,也不会说话,我听说她昨晚上哭了一夜。”   姜姬道:“还有些冻病了。”天冷怎么能不生病?   龚獠仔细回忆昨天晚上他看到郑姬时那睡得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生病了?   龚香正色道:“这可严重了。”   “对,要他把照顾郑姬不利的罪人交出来。”姜姬道。   “他要是不交呢?”龚獠问。他有点懂了,公主是不想要郑国陪媵。   “那就让他把这些人送回郑国,让再换一些对郑姬更好人来。如果郑王没有,那我鲁国也不强求,自会好好对待郑姬。”她道。   她可不想养一个王后出来,结果却心向郑国。郑姬身边,一个郑国的人都不能留。   龚獠已经跟上思路了:“乔大夫估计不会愿意回郑国……”   郑王好不容易把他送出来,怎么会再让他回去?   他看向公主与龚香——   哦,这样才好跟这郑国大夫谈条件嘛。   与其威逼,不如让他明白,他已经没路可走了。   龚香问:“公主想要什么?”   姜姬说:“郑姬的嫁妆,我要郑国靠近鲁国的一个城。”   “不可能。”龚獠立刻道,郑王就是让郑姬去死不可能答应此事。   “那就要相当于这一城的粮食吧,每年都要。”姜姬说,“我鲁国可以拿钱来买。”   郑国就是产粮国,粮食在郑国不是值钱东西。龚獠听完前面要一个城的豪言后,立刻觉得只要粮食这个条件太体贴太善良了。   “……”龚獠回过味来。   龚香体贴道:“懂了吗?”   这就是这郑国大夫要做的第一件事。   替他和郑姬回郑国要买命粮。 第342章 绝处逢生   乔小君早就品尝过绝望无助的滋味。当他从望仙台上下来时,只是希望自己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去死。希望他的死能偿还这一切, 能解决眼下的困境和终结灾难。   但很快他就明白这是奢望。虽然是由他造成的, 但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这是郑国与赵国之间的博弈。   他不足为道。乔家不足为道。甚至郑王,都不足为道。   他们在这一切的面前都是渺小的、无力的。   现在他又体会到了。   郑姬被人公然的夺走了, 而他所能做的, 也无非是悲哀又无能的绝食。他拥有的能威胁对方的只有他这一条命。   他的姓氏、家族, 还有大夫之位,都不再是别人尊重他的理由, 而成了他这条命上的砝码。   希望有人能看在这一切上,不要这么轻易的就决定放弃他。   是的。郑姬离开后,乔小君唯一恐惧的就是他没用了。他对此间的主人, 对鲁王都没用了。他纵使满腹锦绣,在别人眼里他还是不值一文。甚至没有一个说话还在喷口水的小丫头有用。   天阴着,却下起了雪。细细的雪花飘落, 没落到地上就化了。   乔小君喘着粗气,坐在院门前,院门洞开着,另一边是黑衣的家仆, 他们守着门, 不许他闯过去。   他也没有硬来,就算闯过了这一道门,又怎么知道前面还有几道门?   他坐在地上,脸在发红,身上却一阵阵发寒。薄雪落在他的头顶、鼻尖、眼皮上, 也落在他的膝上,他伸手去接雪,须臾便化成了水,似乎还没有碰到他的手心就消失了。   乔小君用力、大声的笑出来。   龚香乘车回来,下人撑起伞替他遮住风雪。   他依稀听到雪中传来的笑声,缓步走进去,问阿悟:“谁在发笑?”   阿悟说:“郑国的那个大夫。”   龚香问:“他一直在外面?多长时间了?”   阿悟说:“一日夜。”   龚香想了片刻,自己撑着伞去找这乔大夫了。   听到一个足音渐进,乔小君强撑着直起腰,振作精神,目光如电的看着来路的方向。   一个身着黑色深衣,以朱红色的丝绳做腰带,披一件狐裘的魁梧汉子走近了,他面如满月,乌发朱冠,凝眸浅笑,十分可亲。   他站在离乔小君数步远的地方,微微前倾身,有礼的问他:“乔君,可愿与我一叙?”   乔小君努力让声音不要因寒冷而发抖,他大声问:“你是何人?”   龚香含笑道:“在下,龚氏四海。”   乔小君愣了。因为龚四海,也就是鲁国先王之臣,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啊!可他却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龚香再一笑,乔小君就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一照面,他就暴露出对鲁国的事并不熟悉——至少龚四海仍活着这件事,郑国根本不知情!   “是某孤陋寡闻了。”乔小君无奈之下,只好不客气:“倒是不知龚公对先王如此深情!”   龚四海当年把鲁王给欺负的不得不躲在深宫中不出来这件事,郑国就在左近,可是一清二楚的。   现在先王死了,龚四海消失几年,竟让人人都以为他死了,可见他应该是遇上了难以言说的事,才不得不隐在人后。   反正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可能是龚四海与先王感情深厚,先王去世,他就伤心的不见人了。   扔到脸上的讽刺,正常人都该色变一下。何况还是被阶下囚讽刺。   乔小君有意相激,就是要看龚香的反应。   龚香笑眯眯的点头,理直气壮的接下了乔小君对他失踪数年的“夸奖”,“是啊,先王一去,我就不知日月,悲伤得难以自抑。如果不是大王与公主事我如叔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振作起来。”   他可没说谎,公主口口声声都是称他为“叔叔”的。   他说完就看到乔小君又愣了。看来他不但没死,也没有被大王猜忌的事已经让这个昔日的郑国大夫开始怀疑自己了。   乔小君被连番打击,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不像刚见到龚香时那么自信、镇定了。就算这自信、镇定是装出来的,但现在他连装的底气都没有了。   龚香命人扶他起来,把他送进屋去,按在榻上,裹上裘衣,再灌下热腾腾的药汤后,龚香一副“我放心了”的样子向乔小君告别,“小君,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罢就要走,乔小君扑上去抱住他的一条腿,耍赖了:“龚公休走!龚公将我国公主送到哪里去了?”   龚香被抱住腿也依然从容,笑着问:“郑姬自然是在我王的宫内,由宫妇照料,小君不必担心。”   乔小君其实并不关心郑姬的下场,只看这些人只把郑姬接走就知道,鲁国对郑姬还是很重视的。   他只担心自己的下场。   所以他不放手,“龚公休要哄我!那是我王心爱之女,如果不是为了郑、鲁两国,我王又怎么能忍心送年幼的女儿到鲁国来?”说到此,乔小君开始喊着郑王的名字哭大王,悲从中来,哭声格外动人、悲怆。   哭成这样,龚香只得一边叹气,一边亲手去扶乔小君,此人刚才被按到榻上时已经剥了衣服又换了一身,连头发都拆了,身上绝没有短刀匕首。   乔小君被他一扶就起来了,等龚香把他扶回榻上,他改抓住龚香的手不放了,一个大男人,哭得双目通红,抽抽哒哒,“龚公,郑姬到底如何了?还望龚公告诉我。”   龚香深深叹了口气,温柔的替他拭去眼泪,柔声道:“既然如此,就告诉你吧……郑姬不大好。”   嗯?!   乔小君只是拿郑姬来打开话题,他哭郑王,龚香应该是感动他和郑王君臣感情好,他才好继续说一说郑王与郑国现在的处境,被赵王是如何欺压,郑王又是如何真诚的想和鲁国结盟,等等。   郑姬好不好跟这个关系不大……但他刚哭完郑王深爱郑姬,此时就不能抛弃郑姬。   于是他神色大变,眼睛瞪大,手发抖,瞠目结舌,一副接受不了坏消息的样子。   龚香继续道:“郑姬一进莲花台,大王就去看她了,宫妇说郑姬似乎是有些不好,大王极为担心,命人传来了先王最信任的医者替郑姬诊治,医者说是照料不周的缘故才致使郑姬染病,大王大怒,命我来问罪。”他看着乔小君,“大王命我来问小君,是如何照顾郑姬的?”   乔小君连郑姬的脸都没有认真看过,怎么会知道她为什么会生病?   他正色道:“日常与郑姬一处的是我王送于郑姬的三个媵女,我命人传她们过来,一问便知。”   他就要叫人来,龚香摇头:“不必。大王不会关心她们有什么理由,郑姬有恙,就是这些人不好。既然是这三人,那我就带走了。”   乔小君听出语音不祥,连忙拦住:“慢!龚公,此三人中,一人为我王之女,二人为我国臣女,皆出身高贵。”不是奴婢,可以随意杀掉给鲁王出气的。   龚香皱眉,道:“……大夫是替此三人求情?”   乔小君道:“还望龚公高抬贵手。”   龚香叹气,点头道:“好吧,那就请大夫速速带着这三女回郑吧。”   “……”乔小君。   他当然是不能回郑国的!   龚香解释道:“我王怒极。他年轻,自继位起就最忌恨被人违逆。大夫既然要保存她们,最好还是尽快回郑。大夫放心,我会让大王出具一部国书,我鲁与郑,自然永结友好。”   乔小君:“……我王遣我来,自然是要面见鲁王,代为致意。还有,郑姬虽然入了莲花台,但如今鲁国上下都还不知郑姬已到,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他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由得后悔刚才不该拒绝龚香。早知道保下那几个的性命竟然导致他也快要被人赶走,那还不如让龚香把她们带走,管鲁王是要杀她们还是要怎么样。   但他现在不能改口了。刚说过仙姿等人出身高贵,难道转口能说他不想回郑,所以你们可以杀她们?   龚香笑道:“小君不知,我王极喜郑姬。早在丁使带信回来后,就已经替郑姬盖了宫殿,如今宫殿虽未成,但百姓们早知郑姬要来。”   “……”乔小君。   鲁国这个大王的行事作风还真是叫他看不透想不通。   龚香道:“明日我带你去看一看郑姬的宫殿,你就知道了。如此禀报你王,当可万全。”   乔小君只得改了口,毕竟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他面色一改:“是我错了。我王把郑姬交给我,我却让她在我身边受了委屈,我愧对我王!”   龚香听他大骂那几个媵,倒也有些佩服,话锋转得这么快,亏他还给圆回来了。   乔小君骂完,道:“此三人我再也不见,还请龚公把她们带走吧。”   说完,他多少也有些脸热,就躺下来,按着额头说:“龚公,我头疼得厉害,不能再陪了,还请龚公勿怪。”   龚香此时伏下身去,轻声问他:“小君,可是不愿回郑?”   乔小君被揭破短处,又恨又羞,可刚才是他自己露了马脚,也不能怪人家看穿。   他扭头不说话,装睡。   龚香轻笑,道:“小君安睡。我明日再来看你。”   可龚香走后,乔小君再也睡不着了。他回忆了刚才跟龚香对谈的点点滴滴,不由得疑心龚香其实早就知道他不能回郑国的事。   他是来威胁他的。   他想让他做什么呢?   他反复一夜不能安枕,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知道了。   龚香直言道:“我王不喜小君。小君输给赵国丞相的事早就传遍了,我王直言不喜无能之人。”   乔小君脸红似火,整个人都被羞耻包围了。   早就传遍了?   鲁国上下都知道了?   他的丑事,在别人的耳边嘴边不知传过多少遍了。   这龚四海轻飘飘的就说出来,好像只是一件小事。   龚香有一点不好意思,但好像他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乔小君不但不该反对,反而应该早就想到了,不该再来造成他的麻烦。   “我王听说是你送郑姬来,气到以为郑王是故意的,说要把你赶回去。如果不是我等相劝,连郑姬都留不下来。”言下之意,鲁王最后还是看在郑国的面子上,从大局出发,愿意留下郑姬,继续与郑国结亲,但以乔小君为首的一行人全都要快滚。   龚香说完,也不等乔小君的回应,好像他来就是为了通知这件事,本来也不需要乔小君的同意。   他起身要走,乔小君在他身后干涩道:“……我不能回郑。”   龚香回头。   乔小君拜下,“请龚公救我。”   郑国已无他存身之处。   不管跪在任何人身下,他都要留在鲁国。 第343章 修罗场(上)   乔小君伏首,龚香也很痛快, 直言日后郑国不得经过鲁国往他国运粮。   这显然不会是台上那个鲁王的主意。乔小君立刻把这个主意算在了龚香的头上。因为很明显, 这一手主要就是在克制燕国。   “如此一来,我国无恙, 贵国如何面对燕国?”乔小君问。   龚香道:“等燕使来了, 自有分晓。”   看来鲁国是打算跟燕国重新谈一谈了。这也是应该的。现在的燕王说起来是与两代之前的鲁王是同辈人, 跟如今这个鲁王可没多少交情。现在鲁王年轻,燕王年迈, 此时商谈,当然对鲁国更有利。   再加上粮食的事,如果郑王真的承诺不再往燕国运粮, 那燕国更是落于下风。   乔小君考虑了一下,摇头道:“我王不会应允的。”   他了解郑王。   郑王并不是一个很有雄心的大王。他与赵结盟在很大程度上是乔小君在背后推动的,没了他, 郑王更愿意一切照旧。   答应鲁国,却有可能得罪燕国,只要想到这个,郑王就不会愿意。   龚香道:“小君, 这是你要做的事。你答应了, 我就替你向我王求情。你不答应,我只能送你回郑。”   这不是选择题,乔小君没有选择的机会。   乔小君仍然拒绝。一个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事,他就不能许下承诺说他能做到。他现在没有多少信用可以挥霍。   龚香也很干脆,当天就把乔小君押上了车, 送他归郑。   乔小君是冒着大雪走的,他被锁在车内,不肯呼喊丢人,只能从缝隙中向外渴望的探看,不知是看什么。   街上的行人都是欢欢乐乐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商人的摊贩也热闹得不象话,不知乐城从哪里吸引来的这么多商人?   可这街上一个个普通百姓都能拥有的自由和平安,他却没有。   出了城门,渐渐人烟就稀少了。   但没走多久,又听见了人声。乔小君探头再看,外面竟然是一片草棚子。草棚子搭得不高,四面用漆布围着,有的棚子顶也铺着漆布,依稀能看到有人在棚子里。   走了很久,仍然能看到草棚子,也能看到很多穿着黑衣的人,扛着、挑着、担着、抬着往前走。   乐城城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等乔小君想到这些都是流民时,已经离开那片区域了。   但他仍然难以置信!这些衣着整齐,有草棚栖身的人全都是流民?   这让他想起之前听说过乐城与下方的樊城发生的对峙,看来确实曾经发生过什么,所以才会产生了这么多流民。   可鲁王没有放弃他的百姓,他在想方设法的安置他们。哪怕这些人成了流民,他们也仍然有一个爱护他们的大王。   乔小君心里不由得被触动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鲁国百姓会爱戴这个大王了。   莲花台上,正在庆祝新年。   一只只巨鼎被人从莲花台里抬出来,摆放在街上,百姓们都围在外面,看着侍人把谷米倒入鼎中,再倒入清水,倒入鱼酱、肉酱、豆酱,然后在鼎下堆柴,点上了火。   从上午煮到黄昏时,街上已经飘满了浓郁的香味。   小孩子依在父母的脚边,不停的拉父母的大手:“爹爹,可以吃了吗?”   好香啊!   这时,宫中的侍人每人都抱着一个大竹筐走出来,竹筐中是金黄的东西。   人群中突然热闹起来了,纷纷道:“云食!”   “香云食!”   只有一个小孩子叫对了名字:“豆腐块!”   豆腐被“发明”出来之后,传到街上,很快就被改了名字。白的、转的,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关于公主看到百姓挨饿所以从天上摘云彩下来变成食物的故事竟然最有市场,偏偏这次不是蟠儿动手,而百姓中有人自动自发的替她“宣传”起来。   于是,豆腐这个姜姬亲口取的名字没人理——太没有美感了!   人人都称豆腐为云食,炸成金色后,叫香云食。   炸豆腐的油就是菜油。这个倒是不用她来想办法,原来榨油的技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百姓找到了。   就是闻起来有点气味。黄豆榨油、芝麻榨油这两个技术可能在某些地方也有了,但是还没有推广开来。   姜姬已经让人在做了,估计都差不多,就算有不一样,她也相信百姓的智慧能找到办法把这两种油也榨出来。   鲁国需要在诸国之间多一些存在感。换句话说,能让人记住鲁国的东西。在没有足够武力的前提下,只能用别的办法来提升鲁国的影响力了。   她目前还想不出什么切实有效的办法,只能普遍撒网,重点抓鱼。谁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呢?   名声的好处,她是已经享受到了。鼎食就让她在离开乐城多年后还能让百姓们立刻认出她来。这就是熟悉感,一个熟悉的人,总好过一个陌生的人。   在姜旦没有“出题”之前,鲁国百姓对她的印象胜过对姜旦的。   说白了,就是她,“姜姬”,是被百姓记住的,而不是鲁国公主。   “姜旦”没有被人记住,他是鲁国大王,泯然在鲁国很多大王之中。他就是下一刻就死了,百姓们也不会在意。因为他只是“大王”,而不是一个他们认识的人。   她不能让姜氏在百姓的心目中只剩下一个公主,她必须多竖立一个标杆,一个更正面,更能让百姓期待的人。百姓不会期待一个公主治国,但他们会期待大王能治国。   那些围在姜旦身边的士子都是这样被吸引来的。他们期待着姜旦去治理鲁国。   所以,任何会破坏他们梦想的人、事都会被他们视为仇敌。   姜姬坐在远处,身边是胡茂等人。宴会嘛,总要有纸醉金迷的气氛。她的气氛就是胡茂等“男宠”。还别说,这些人穿上黑色衣服,头戴朱冠还都挺好看的,特别是在莲花台的这几年,把他们都给捂白了,也饿瘦了——肯定有人克扣了他们的饮食。   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中转了一圈就跑出去了,她搂住胡茂的腰,劲瘦有力,她借着酒意,上下摸了几把,胡茂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坐在那里像屁股底下有针在扎,他不安的换了个姿势——他起来了。   这让她也有点吃惊,不过随即就想到他正值青年,又担着“男宠”的身份,被关在莲花台这么久,估计也不敢勾引宫女……憋坏了。   可能是酒意,也可能是此时的气氛,难得放松一下,她拉着胡茂的领子让他伏下身,轻声在他耳边说:“想回家吗?我放你回去吧?”   胡茂身上的热潮瞬间消退了,他看向公主,发现公主是认真的,不是在逗他。他认真想了想,摇头,“我已经没有家了。”   也对,他们都是在商城时从流民堆里选出来的,可能父母亲人也早就不在了。   “那你想出宫吗?”姜姬往姜旦身边递了一个眼神,那里现在正吵得热闹,位于中心的正是龚獠,他必须吵赢这些人,让他们心服口服。   姜旦能把他领出来,但不能替他吵赢,也不能不许别人质问、审问、拷问他。   她觉得龚大夫的嘴皮子还是够利索的,输不了。   胡茂看到大王身边意气风发的士子,不是不眼热的。但他还是摇头了,“我……宁愿留在公主身边。”   他看向在那群人中一个明显不合群的人:白清园。   明明他和他们坐在一起,但就像周围的人都看不到他一样,他们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对视。   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姜姬也看到了白清园。   在樊城和合陵兵在乐城外闹起来时,她关了莲花台。白清园自然也被关在了里面。她本来期望龚氏或樊城的人能从白清园这里搞到一点情报,但她失望了。不知是白清园胆子太小,还是没人来找他,还是他真的忠于姜旦,最终他也没发挥什么效果。   可当那些士子在外替姜旦奔走,在迎客村掀起大乱,冒着危险和合陵兵大骂时,白清园却“龟缩”在莲花台内,没有做任何事。   等一切平息,他理所当然的被人孤立了。   她安抚的拍了拍胡茂,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从后殿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闹声。   一听就是还不懂事的小孩子。   殿里一静,连奏乐的乐工都吓停了。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姜姬。   姜姬:“……”   他们还记得关于她那个秘□□人以及珠胎暗结的事啊。   姜姬看向白清园。   所有人又都齐刷刷去看他。   白清园本来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从她把目光投过去,他就握紧酒杯,额上青筋直跳。   但现在殿中只有他,没有那个据说在公主楼前弹了很长时间琴的顾釜。   对了,顾家人呢?   殿里的人找了一圈,发现樊城——不对,凤城那里来的人今天都没到!   果然,大王(公主)还是不喜那几家人。   姜姬觉得白清园上回没有派上用场,一定是因为他的“份量”还不够。那她就替他加码好了。   她对身边的蟠儿伏耳几句,众人就看蟠郎离去,过了一会儿,几个侍人进来送酒,给每个人的案几上都摆上了新酒,摆到白清园面前时,侍人道:“我看公子有酒了,不要再喝了,回去歇着吧。”   说完,他就上来扶白清园。   白清园当然不愿意,挥开他的手:“滚!”   但他也没能继续挣扎,因为立刻就上来了几个侍人,硬是把“有酒”的白清园拖回去“歇息”了。   殿上一片安静,渐渐的说笑声又起,但几乎人人都心不在此。   都在看公主。   他们交换着眼神,有的在发笑,有的暗中摇头,更有的还来了诗兴!说这一幕应该写成诗歌记录下来!流传后世。   姜姬笑道:“若成了诗歌,别忘了啾啾的美丽。他美的就像清晨的阳光,还带着露水的花儿,让我无法不爱他。”   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一脸真心的说:“公主说的好!我观玉郎,真是人如其名!”   玉郎。   姜姬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这人立刻被人扯回去坐下,周围一圈人都在小声骂他:“那是公主的爱人,你胆敢垂涎!好狗胆!”   玉郎。   这样的深夜,应该思念故人。   姜姬对席上的事不再感兴趣,把胡茂推开,自己倒酒喝。一杯才喝到一半,就看到蟠儿匆匆进来。   她放下酒樽,直起身:“什么事?”这么焦急?   蟠儿跪下在她耳边说:“大兄在摘星楼。”   姜姬立刻高兴起来,原来姜武来了!只是他没到金潞宫来,而是去了摘星楼等她!   她摇摇晃晃的下榻,要回摘星楼。   蟠儿拉住她,继续小声说:“他看到了白清园。”他顿了一下,没说过程,只说结果:“他要杀白清园。”   众人听到酒樽被踢翻的声音,接着就看到公主匆匆离去的背影,蟠郎跟在她身后,把一张虎裘披在她身上,跟在公主身边的人也都连忙起身,随她离去。   大殿立刻像空了一半。   姜旦看到姜姬走了,悄悄问姜智:“姐姐走了,孤能走吗?”   姜智小声说:“大王再坐一刻钟就可以了。” 第344章 修罗场(下)   姜武不喜欢在金潞宫的姜姬,太让他陌生了。   可他又不能丢下她不管。这几年来, 他也明白了很多事, 不用人教,自然而然的就懂了。   比如他明白他过年时如果没有出现在莲花台, 外人会怎么看待姜旦与姜姬。他就像他们的铠甲、刀剑, 铠甲与刀剑不在, 他们就会被人欺负了。   所以他来了,却不想去金潞宫。   他来了摘星楼。   他今天来, 其实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的。他已经得到这份礼物有一段时间了,想在今天送给她,想让她开心一下。   摘星楼里虽然没有主人, 但外面仍然设有鼎食,宫中的侍人、宫女,甚至还有侍卫都到这里来吃饭。他来了以后, 也在外面与他们共食。   宫中的鼎食自然更丰盛,里面放了很多肉,炸过的鸡肉、鸭肉、鹅肉、雁肉、猪肉、羊肉……   大家都吃得满嘴油光,连天上飘的薄雪都挡不住此地的火热与欢乐。   吃饱了, 姜武也没有进去, 他就站在楼前玉阶上与侍卫谈天、说笑,谈到兴起,还拆了两招。   现在宫中的侍卫都曾是他的人,在宫中享福久了,个个吃胖了, 也养白了,却都想再跟他出去。   姜武点头道:“公主说过,你们不能一直留在宫里,留久了就不会杀人了。明年大概就可以把你们叫出去了,再换另一批人进来。”   这些侍卫都知道,将军心中只有公主,没有大王。他们也都信服公主,而不是大王。有些人还想过为什么公主不让将军当大王,而让姜旦当呢?但他们不敢说,因为曾经有个来投靠将军的读书人跟将军这么说了,将军就把他给砍了,从此以后,没人敢再当着将军的面这么说。   这时,一道火炬从远处摇曳而来,不等靠近,他们就听到一个人的挣扎声,他显然被堵住了嘴。   等能看清了,侍卫们很快认出绑人来的是姜长史手下的侍人,这些侍人与众不同,他们个个身带武艺,平时看起来倒都是很不起眼的。   这些侍人挟着一个人,此人头发、衣服全乱了,飘着大雪的天气,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显然是从温暖的殿中直接被带出来的。   蟠儿跟在后面,走近了才看到姜武,连忙上前问好:“大兄!我这就去告诉公主!”他高兴道。   姜武指着被反剪双手抬起来的白清园,“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说,一边按住了腰上的长刀。   周围的侍卫一看到就也都摸上了自己的刀。   蟠儿道:“一个小玩物。”   白清园听到了,更加挣扎起来,他认出了姜武。   姜武被他一盯就知道这人认识他,可他却想不起来这个男人是谁。   他跟着一起进了摘星楼,看到侍人们把白清园放下来,把他给绑到楹柱旁,重新给他净面、梳头,再把衣服整理好,总之,把他打理得好看一点。   然后,有侍人送来了一碗药汤,要给白清园灌下去。   这个药,是奇云所制,专给不驯的妾侍、宠儿准备的,它的作用,蟠儿亲自看过,服下的人不是顺从,而是愉快的与人交欢,醒来后就像大梦一场。倒是比普通的药好多了。   奇云笑道:“长史放心,公主贵重,小老儿绝不会让人伤到公主分毫,服下此物者,只会让公主享受到□□悦。”   他服侍郑国先王多年,这门手艺比他忽悠人更精心得多,这种药少说他也会做几十种,每一种的效果都不同。他知道,等他从郑国离开后,这才是能吃饭的手艺呢。   白清园也算是小世家,各种东西不说都见识过,但该知道的都知道。所以他一看到此药就目眦欲裂,等侍人取下他口中塞的核桃,不等被人揪起头发仰头灌药,立刻就破口大骂起来。   骂的自然是姜姬。   他骂的难听,蟠儿脸色大变,但姜武没怎么听懂,不过他知道这人一定是在骂人,骂谁?只能是姜姬。   他也已经认出了白清园,这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被姜姬藏在宫中,又带出去游玩过的人。   他拔出了长剑,向白清园走去。   蟠儿当然要去拦,但他刚跑到姜武身边就被他一把推开了,摔了个屁股墩。   他又敢伤姜武,不然叫外面的人进来挡住他也行。   白清园还没那么值钱。   不过他表现得很惊慌,很无措,跪在地上对姜武喊:“将军手下留情!此人貌美,世所罕见,就如那稀世玉璧、琼瑶仙花!杀不得啊!”   他要说得白话一点,姜武还能听明白,他喊了一长串,姜武只能听出来他不让杀这个人,但为什么不让杀,他听不懂。   于是他就不管了。   押送白清园进来的侍人其实也有一敌之力,毕竟他们人多嘛,可看姜长史的动作,倒像是……在作戏,于是这些人也都有样学样的作起戏来,纷纷跪下、趴下,呼喊,就是不上前拦。   最后还是蟠儿冲上去了,割了白清园的绳子,让他往楼上跑。   白清园是骂人了,不过是怒火上头,真死到临头了,连抓他、绑他、要给他灌药的蟠儿都显得可亲多了,于是听他的话往楼上跑。   看人跑上楼了,蟠儿就放心了。   这下他怎么逃都逃不掉了。暗道隐密,以白清园的脑子是不可能找出来的。   他拦在楼梯口,对姜武说:“将军,公主拿此人有用。”   姜武:“我杀了他,再还她十个!”   他现在手中有安城、凤城、浦合、商城四个城池,找十个好看点的男人还是很容易的。   蟠儿被噎得一时都说不出来话。   姜武指着楼上说:“这人的心坏了,除了吧,她要是喜欢,就让她来找我。”他顿了一下,说:“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比他好看的了!”   蟠儿只得小声说:“将军,将军,还是等公主来了,你再跟她说吧。为了这个人让你和公主又生气就不值了。”   姜武想了想,收了剑,“好吧,我不让你为难。你去请公主来。我来跟她说。”   蟠儿谢过姜武,又命人前后守住,外面台阶上也站一些人,省得白清园这个脑子不好用的一下子跳下来就坏了。   他则赶紧去金潞宫,禀告公主。   姜姬一听,头就是一蒙。   她有时都不敢想,姜武听到外面街上关于她的“男宠”的流言时是怎么想的。会不会真以为这些人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可让她对姜武表白“其实这些人我都没碰过”也不行,没头没尾的,突然说这个……总觉得会让两人的关系进入到另一个陌生的境界,一个太早、太新,她还完全没有准备的世界。   ……她甚至不知道她想不想跟姜武发展到那个地步。   一旦真的让两人变成……如果感情再变了呢?对家人,人们会无限次的原谅;可对爱人,却远没有那么大方。   她不想冒任何会失去姜武的风险,一点都不愿意去尝试。   坐在车上回摘星楼的一路,她却像已经走过了半生。她设想了如果她和姜武成了情人、爱人,那会变成什么样?   她势必要和他结婚的。那就需要先除去他和姜奔身上姜元义子的名分。   这个不是最难的。姜旦是大王,他是姜元的“亲生儿子”,他可以反口不承认,再给姜武和姜奔重新赐姓,就说恩准他们恢复旧姓,光宗耀祖——看,她立刻就能想到理由。   麻烦的是,姜武能领兵,姜奔能一跃而上成为御史大夫,都是来源于他们是姜元的“义子”这个身份。   这个身份能让鲁人对他们的家世、出身、学识等缺陷视而不见。一旦没了这个光环,那姜武日后要做什么,都会难上加难。   会有很多攻击针对他。而出身、学识这都是硬伤。当他是先王义子时,手握重兵,别人固然会有些微辞,但因为是先王义子,那就可以接受——姜氏自己的事,谁叫先王要认义子呢?   如果他不是义子,不再姓姜,那他就不能再任官,也不能再领兵,甚至已经在他手中的那些城只怕都要拿不住了。   名份在这个世界占的比重太大了。大家多数不是在拼爹,而是拼祖宗。   姜武自己的祖宗拼不过,他目前跟人拼的是姜氏的祖宗,所以鲁国境内,没人能拼过他,等他换回自己的祖宗后,就什么也不是了。   她不是想不出怎么给去除姜姓后的姜武重新刷成就,刷名望。但她觉得她用的手段,他都不会喜欢。如果她做到最后反倒失去了他呢?   那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最喜欢的是当他能不再当“姜武”,不再任将军后,可以带着她离开这里,回到山野之中,悠游自在的生活。   ……可她做不到。   他们谁都回不到过去了。谁都回不到那个小山坡了。   “公主,我们到了。”蟠儿说。   摘星楼的光芒陡然撞入眼帘。   她已经走完了她与姜武的半生。   “……嗯。”她下了车,走进去。   他站在楼梯口,金色的火炬在他身旁燃烧着,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比她想像的更年轻。他还是个青年啊,有着年轻的心,年轻的一切,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享受他的人生,却被她锁在这个污浊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她最应该对他好的人,却一直被她拖累着。   她有足够的能力让他去过他想要的生活,可她就是一直不去做。   “哥哥……”她喊。   姜武回头,看到她颊带红晕,双眼迷离,站着还有些摇晃,就知道她这是喝酒了。   他伸手扶住她,她就趁势倒到他怀里,他只好抱起她往楼上走。   蟠儿走在前面,带着人迅速把在二楼的白清园给抓住绑起来,灌了药,从另一端抬下去了。   姜武吩咐:“不要送走,先绑在楼下。”   蟠儿应了一声,把白清园绑到楼外阶下的栓马桩上。   白清园一会儿就冻得浑身发抖,身上落了一层雪。咫尺之外就是鼎食,热气腾腾,火苗舔食着鼎底,香气四溢,围在鼎前的侍人、宫女、侍卫喝着肉汤,啃着肉,看起来比他简单得多,也幸福得多。   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二楼上,蟠儿等人已经退下了。   屋里只留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照不清人。   她就有了勇气,把她对白清园的打算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是我留在莲花台的一个死穴,一个人人都会知道的死穴。他恨我,才会背叛我、背叛鲁国、背叛大王,背叛他自己。”她木然的说。   “嗯……”姜武都懂了,“你是故意的。”   “对。”她埋首在他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团起手脚,把他当成大床,就要入睡,这让她似乎更加敢说话了,“我是故意的。我并不喜欢他,也从来没有碰过他。我只是让所有人都这么想而已。”   姜武说:“如果你从来没碰过他,那他怎么那么……恨你?”   “因为我一直在侮辱他啊。连我不碰他,都是一种侮辱。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也只会在灌了他药之后把他绑在外面一夜。”激怒一个男人,没有比从他的男性自尊上打击他更容易得了。   姜武明白了,他发现姜姬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似乎觉得躺在他身上不舒服,可能是趴着睡不舒服,正皱着眉,在调整姿势,趴在他身上动来动去的。   他把虎皮拿过来,盖在她身上,解下剑,搂住她躺下来。   他以为她都睡着了,结果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冒出来一句:“你在想什么?”   “唔?”他也闭上眼睛快睡着了,闻言就说:“我在想,我要不要也在身边养这么一个人……”   从他听了以后就觉得姜姬的这个主意妙极了!他们身边都有心怀不轨的人,外面也有人会不停的想要打败他们,但分辨这种人,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就造一个会吸引他们的人!制造这么一个人,让那些对他们不怀好意的人都去找他,那他们的形迹,不就自然而然的露出来了吗?   他不就能发现他们了吗?   他想到妙处,正高兴,就看到胸口趴着的姜姬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大,又精神,又震惊。   “……怎么了?是不是趴着睡不舒服?那你还躺着。”他说。   “……”她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把头埋下去,嗯了一声。慢慢的就能听到头上他的呼吸声放缓了,他睡着了。   她早就发现,他能在她身边睡着,很快就能入睡。   她不敢动,怕惊醒他。   但心中却像掀起了暴风雨的海面!   她……刚刚才发现,他也是一只权力动物!有着天生的直觉和敏锐。   他在发现她对白清园做的事后,不是对她失望——她最担心这个——他是立刻学习起来了。   ……可能是她错了。   姜武不是一个天生的圣母,他的慈悲是留给极少数的人的。   他只是以前没有发挥的舞台,也没有人发现。   她都没有发现!   她按捺住激越的心跳,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要慢慢来。   她可以引导他,让他成长。   但这样一来……她会不会又走了前世的老路呢?   她再次看向姜武沉睡的脸,握紧他的手,他在睡梦中也反握回来。   不,她要相信他。   他不是他。   他是她的姜武,她的大哥。 第345章 挣扎   乐城里的人都在欢庆新年。   今年大家可是受了不少惊吓,几乎一整年都风波不断。但吉人天相, 如今可以说是国泰民安了。   上头的大王和公卿们也不打架了, 底下的老百姓也可以安生过日子了。   最叫百姓们高兴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城外的那些流民啊!有了他们, 日后他们这城里要出个什么劳役、征个壮丁, 哪里还用得着他们啊?都让这些流民去干不就行了?   这么来看, 那些流民来了也不全是坏事。   听说他们现在还住在草棚子里,不过衣食都有大王和公主周济, 还给他们送了好烧的煤炭呢,不叫他们花一个钱!这种好日子,真叫人眼气啊!   说起煤炭, 不得不说一说这几个月云集乐城内外的商人了。这都是托公主的福,听说这些商人都是公主叫来的。   商人多了,东西就多了, 也便宜了!   就比如这煤就是从燕地贩来的,往外从燕地来的只有奴隶,今年又多了一样,这可是好东西啊, 以前他们这里虽然也有, 但价格都贵得很,只有世家才用得起,今年突然就有了!又多又便宜!   除了煤,今年鸡鸭也特别好买,羊也有, 都比往年要便宜。   有了这些,过年的桌上也丰盛得多了,就是粮食少了点,但大家也不怎么着急,这些好东西都有了,粮食也就是一时运不上来而已,等开了春,涟水河不结冰了,船能上来,粮食就来了。   在乐城西北角的一条街上,住着从凤城搬来的顾氏、杜氏、钱氏、赵氏、马氏等几家人,还有一些依附在这几家下面的人,也趁势都搬来了乐城。   但现在他们的日子却不那么好过。   在凤城时,除了头顶的蒋氏,这些家族是谁的面子也不用看的。他们有的比蒋氏在凤城的年头更长,蒋氏也有需要仰仗他们的地方。   但到了乐城,就像天地颠倒了个。他们一下子沦落到了底层去了,别说八姓,他们现在连蓝家的门都进不去。   蓝家,也不过是巴着姜御史而已。   现在看来,大王是骗了他们的。把他们从凤城骗出来后,姜将军占了凤城,就再也用不上他们了。   他们来之前都以为大王要靠他们,只有他们能跟龚氏一敌。而凤城外的几番对峙也让他们有了这样的错觉。   但等他们真到了乐城,交出手中的兵马和凤城后才发现……合陵还在龚氏手中,他们却已经没有了跟龚氏相匹敌的势力了。   顾家当然就成了千夫所指的叛徒。但这几家也不敢太过分……毕竟顾家还有个顾釜。   所以过年时,再不情愿,他们也要备下厚礼,上顾家拜会。   顾家是顾朝出来待客,顾釜不在。   “观澜还没回来?”钱家的人问。   顾朝摇头,“他还在查那批兵械的事。”   关于凤城军库里消失的那批兵械到底去了哪里,又是谁在背后捣鬼,真是一个未解之谜。   因为他们几家人坐在一块先是互相试探,后又互相刺探,到最后……发现自己被排除在乐城显贵之外开始着急了,才彼此坦白。   坦白的结果就是没人知道!   因为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家人干的。   顾朝和顾釜一开始都不信,只是认为钱家等几家是在范家的事上尝到了甜头,打算重施故计,才暗中藏起这批兵器。   于是顾朝在上面讲大道理,顾釜迅雷不及掩耳的把钱家等四家中能做主的人都给抓了,按在自己家里用了一回刑。   刑不上身,也就是打杀几个平时的宠妾、爱婢、信重的仆人什么的。   当着钱家这几家家主的面,顾釜一点没手软。   顾家新买的宅子,花园里的石板都被血给浸透了,那颜色再也洗不干净了。   前后折腾了有一个多月,顾朝和顾釜才算相信:哦,真的不是你们干的啊。   既然真的不是,顾釜就把这些人放了。留下顾朝在家里安抚,他一头就扎出去,再跑到凤城去明查暗访,一定要把这件事给办成了!   他不敢不办成。   公主不是个能容忍错误与无能的人。姜将军那句话,也似乎暗藏玄机。什么叫找不到人,就是顾家干的?   顾釜从这句话里感觉到,顾氏在将军或公主的眼中,真是不值一提!除掉顾氏是不会让他们有丝毫犹豫和不舍的。   顾家真的不该放弃凤城。   顾釜无数次的这么想。可就算一切重来,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替当时的顾氏和凤城另找一条出路。   就算当时没有合陵兵围城,凤城也早晚会死在公主的手中。   想来想去,顾釜只能叹,凤城不该在乐城下面,不该就在乐城左近。它与王城离得太近了,近到没有一任大王能看着这座城不在自己手中。公主更不能放过它。   时也,命也。   顾釜走后,其他几家没有趁势找顾家“报仇”,反倒都沉寂了下来。他们都看得很清楚,再恨顾家,顾家也是他们的希望。而顾家也不会放弃他们,因为顾氏已经得罪了龚氏,而看起来大王又跟龚氏“合好”了,得罪了龚氏的顾氏就永远不会被乐城接受。他就只剩下他们了。   因为他们都来自凤城,共同的经历让他们不得不拧成一股绳。就算恨到能在背后捅刀子,那也是胜利之后的事,在没有胜利之前,他们的刀尖通通都是对外的。   马家的一座小院里,来往的人都披着一块麻布。   屋里没有点灯,范姝坐在窗前,不顾窗外飘着雪花,她也把窗户打开,迎着风雪,看着天上的半轮黯淡的月亮。   马巍走进来时,看到她的头发、睫毛、胸口、膝上都落了一层薄雪,就禁不住叹气。   如果不是范家都死了,他和范姝本该是多么好的一对伴侣。   他们几家世代都生活在一起,每一辈的人几乎都是从小相识。他还记得小时候的范姝,明亮美丽。从那一天之后,她就是一个死人了。   他走过去关上窗户,范姝也无动于衷。他牵起范姝的手,把她领到榻前,给她披上皮裘,再把手炉塞到她手中,搂着她说:“玉娘,天这么冷,不要坐在窗前。”   范姝嫁给他之后,从一株热烈绽放的鲜花变成了一尊不说不动、不笑不怒的玉像。他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叫玉娘。   范姝没有回应,就像她根本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马巍知道怎么让她活过来,他小声说:“你还要替范家留下血脉呢。范家,只有你了。”   范姝猛得震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变得格外狰狞。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特别平常,特别普通的早晨。   太阳有点烈,她不想到外面去,就在屋里读书,又怕坐在窗前被阳光晒黑了,坐在屋里还要点灯读书。   母亲不知说过她多少回,可她当面听了,回到屋里还是偷偷点灯。   她喜欢的灯油里加了香料,点亮后会散发着好闻的花香。   她听到下人们来跟母亲说,有客人来了。一会儿就有人到她这里来,说让她也去见见客人。   她问:“哥哥们去吗?弟弟们呢?”   “都去,已经让人去喊了。”   那她就想,她可以慢一点,不必去那么快,反正有哥哥弟弟们呢。   她就继续读书。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她以为是母亲又让人来叫她了,连忙放下书,喊侍女替她收拾一下头发、妆容,看看衣服有没有哪里失礼。   等人跑进来,她正端坐在妆镜前,头也没回的说:“你不要告诉母亲,我马上就过去……”   “快跑!姝儿!”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喊,又熟悉,又陌生。   范姝惊讶的回头,她几乎没认出来那个跑来的人是母亲的陪媵,从小伴她长大的何姑。   何姑倒下来,背心扎着三枝长箭。   她的侍女尖叫起来。她才恍惚听到,家里各处……都有这样的叫声。   她慌忙跑出来,被人推搡着,拉扯着。她喊:“不行!我要去找母亲、弟弟!爹呢?我爹呢?”   她们很快被人发现了,被抓住了。侍女们想保护她,可下一刻,她们就死了。   她被拉到了前头,看到了马家的人。   她当时还想向他们求救。   她还以为……那是来救他们的人……   她顺从的靠在马巍的怀里。她知道,她应该抓住他。可她却说不出软话,也没办法像一个女人一样去勾引他,让他成为她的保护者、她手中的刀剑。   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在他过来碰她时逃走。   马巍轻声说:“我们的孩子都可以姓范,都留给范家。我可以不要子嗣,不要百年以后有人给我立碑。这样好不好?”   范姝在他怀里静静的点头。   马巍高兴极了,轻声说:“玉娘,玉娘,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会保护你,你不用再害怕了。”   害怕?   不,现在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只害怕记忆中的那一天,那个她不断回忆,好像永远都摆脱不掉的那一天。她一想起来就发抖。   但她现在不害怕。   她很清楚她想做什么。   生下范氏的子孙确实是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   她要先报仇。   范家的粮仓并不在鲁国。或者说,范家最大的根基,不在鲁国。   这是范家最大的秘密。   她记得小时候爹爹把她抱在膝上时就告诉过她:“我们家的粮食啊,都是从郑国买来的。”   郑粮便宜啊。   范家从郑地贩粮,送到鲁国后,就假称是鲁粮,这样价格就会立刻提高三成左右。   时间久了,范家不再满足于从郑国贩粮,他们开始下大力气在郑国买地、蓄奴,最后直接送了一支子孙过去,充做郑人。   这支范氏在郑地种地,再把粮食卖给范家,送回鲁国。   范氏并没有绝嗣。   这是他们都不知道的。   范姝把这个秘密深埋心底。她决心用范氏在郑地的一切来换取一个替范氏报仇的机会!   在前往郑国的路上,有一队车马不俱风雪在赶路。不过幸好快到郑国了,风雪就没那么大了。路也好走了。   乔小君和仙姿坐在一辆车里,本来仙姿是坐后面那辆车的,但乔小君出城不久就开始装病,龚家的下人想侍候他,乔小君却不肯喝他们送来的药,无奈之下,只能从后面那辆车中找人来照顾他。   乔小君挑了仙姿,因为他觉得在这几个陪媵中,只有仙姿有可能在最后活下来。   她是最不甘的一个人。   乔小君对她说:“我们就快到了。”   仙姿紧张的点头。   “我是不可能进郑的,大王的人不会放我回国。所以我只能把你们送回去,但是,如果你愿意回去,我也不会勉强你。”   仙姿再一次坚定的摇头:“大夫,我虽不是男子,却也有着不输男儿的志气!我是不愿意像以前那样活着的!”   再回到宫中,虽然衣食无忧,却终日枯守,一直到她死为止?   她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乔小君点头,轻声说:“那你就要明白,说动大王,才有我们的一线生机。你要让大王相信你,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能在鲁国派上用场,相信你能做到他期望的事……他才会帮助我们。”   他郑重的说:“现在,连我都变成了无用的人,一切都要靠你了。”   仙姿的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彩! 第346章 礼物   乔小君一行人来到郑国边镇,所有的诸侯国与他国相邻的边镇都是军镇, 守门的就是边将。   马车要进去要先出示通行证, 车中的人都要拿出自己的户籍证明,说明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 又是为什么离开家乡到这里来。   理所当然的, 乔小君这一行人都被拦了下来。   乔小君被单独“关押”, 很快,一个老熟人来见他了。   “小君, 一别多年,你还好吗?”进门来的不是穿甲带刀的将军或士兵,而是一个披发的文人。   郑国的文士到现在都还很难改掉被先王养成的习惯:披发、敞怀、不穿鞋。   不是因为被先王给影响了, 而是这样实在很方便!修仙啊,要不为外物所困扰啊。父母子女尚且要抛下,又怎么能为扎不扎头发, 剃不剃胡子而操心呢对不对?   所以先王这么搞,很多尝到甜头的人就放飞自我了,等先王没了以后,大家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   “何必, 原来是你。”乔小君既惊讶, 又不太惊讶,叹了口气道:“你是来这里等我的吗?”   何必是曾跟乔小君同殿为臣的人,也是郑王的一员大将。但他的性格有点不好,乔小君不喜欢。   就像现在,何必不肯留在郑王身边帮郑王出主意共抗赵王, 而是跑到外面来堵他。这两个选择轻重一目了然,但对何必说,后者比前者省劲,升官还容易,也一样能让郑王记住,感动。所以他就选后者,而不是前者。   乔小君认为何必对郑王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忠诚,但他太会伪装了,郑王其实更信何必而不是乔小君,因为何必总是“雪中送炭”。郑王曾对身边的侍人感叹,如果他落到绝境,他相信何必会助他,而乔小君不会。   乔小君听到郑王的这句话后,不是生气,却对郑王的眼光感到失望。   郑王太……浅薄了,才会被何必这种人蒙骗。   在郑王这里,干的好的,远没有会说话的人更受他的看重。   以前乔小君会对郑王的这个毛病不喜,但现在他却觉得这其实没有那么糟。   只要仙姿能做到何必的一半,她就能说服郑王,照他的计划办。   何必坐下,命人上酒菜,仿佛只是旧友相聚。   乔小君也不在意,痛快大吃之后,何必问:“鲁王不喜?”   乔小君答:“勃然大怒。”   早在选择乔小君为出使人选时,他就知道这里有个很大的隐患,就是乔小君自己。   他可是刚刚在郑、赵两国人的面前出了个大丑啊!   送嫁这种事,去的人身份越高,名声越好,才越能给婚事增光添彩。乔小君以前是不错,现在却不行,他去就是给这桩婚事抹黑。   鲁王脾气暴一点,当场把郑姬赶回来都有可能。   现在这样也不算太好,因为郑姬那么小,身边没有郑人,她日后能记得郑国吗?就像赵王以前那个魏王后,不是叫赵王给养成傻子了吗?   所以才送那么多陪媵去。   显然鲁王也不傻,他要与郑结盟,却不想郑姬身边有郑人。他想要一个心里只有鲁国的王后。   何必点头:“大王也早就料到了,特意让我在此地迎你。”他放下竹箸,叹气,“小君,你不能回郑。”   郑王派他到这里来就是来等乔小君的。如果乔小君没回来,那皆大欢喜。如果他回来了,何必就要拦住他,让他转回鲁国去。   郑国大夫“逃走”的事其实早就是街知巷闻了。但如果这是在郑王的授意下逃走的呢?   这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所以乔小君的走,一定要显得不是郑王故意的。既然不是故意的,那人家回来了,你不能不让他回啊。   这种密事,非心腹不能托。所以何必才来。   乔小君道:“郑姬到了鲁国就生了病,鲁王以为是郑人侍候不周才导致此事,就让我把人都给带回来了。”他看何必,“还请贤弟把他们送回去。”   何必摆手:“不必管这些闲人。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鲁王这么讨厌乔小君,连见都不肯见他,就更别提乔小君想在国宴上公然向龚大夫或其他什么鲁国大臣挑战了。   说起来鲁王也挺聪明的,早早的把人赶走,什么事都没有。   何必觉得郑王就是顾忌太多了,因为先王太不着调,他就特别想做给天下人看,搞得什么都要依礼而行,这才着了赵王的道。他这个毛病不改,日后吃的亏更多。   叫他说,都当上大王了,正是可以肆无忌惮的时候,结果当大王比以前规矩更多,那这个大王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何必不太想继续服侍郑王,打定主意找到机会就溜。他看乔小君,也早就没了以前事事与他争风的意思,还带了一点可惜与怜悯,给他出主意:“其实大王也未必真需要你去鲁国。你啊,可以去任何地方,到一地,做一点轰动的事,传扬一下名声,叫人知道你是谁,然后赶紧再走,如此几次后,大王就可以外人面前说你因为输给赵人,自觉心灰意冷,所以出去游学了,大王跟你呢,情深谊厚,得知此事时你已经走远了,他拦不了你,只好在心里祝福你,这大夫之位呢,他给你留着,这不就成了君臣相得的佳话了吗?”何必吃了口小菜,道:“这一拖就是几年,看那独孤兰能等几年!”   拖下去,郑国的困局自然而然就解了。   乔小君:“这是你给大王出的主意吧?”   何必并不否认。   乔小君:“让大王送我去鲁国出使,也是你的主意吧?”   如果当时郑王直接告诉乔小君,去流浪吧,十年八年没个准,熬到独孤兰走了或死了就可以回来了。   那乔小君肯定不愿意,他一定会想办法拼死一搏的。必要的时候,杀掉独孤兰也是一个办法,只是那是下下策,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干。   可如果郑王选让他出去流浪,那就是他的万不得已。   只是那么做,对郑王来说就是大麻烦了。   不过郑王让他去鲁国,给他描绘的是让他辅佐郑姬,或者说辅佐鲁王的未来。   鲁王身边并不太平,权臣环绕。他,乔小君,虽是郑人,却是孤身到鲁,等于是没有丝毫倚仗。如果鲁王肯看在郑姬面上用他,乔小君就可以得到鲁王的信任,鲁王想对付龚氏等权臣,他甘为利刃。   现在想起来,这也像是何必的行事。   何必没有否认,只是给乔小君倒了一杯酒,说起了别的事:“大王在还是个公子的时候,收留了鲁国来的一家人,你还记不记得?”   乔小君记得,还是鲁国八姓之一的赵氏。   “如今大王身边已经有了三个赵家人。”何必举起两只手指,“内宫中有两个赵女,婉丽多情,颇得大王喜爱。”再举起一根手指,“望仙台上也多了一个赵荟,目前……哦,前两天刚听人说,已经成了新任的御史大夫。”   乔小君险些蹦起来!御史大夫?在大王身边的座次是第三位!一个鲁人怎么能任这么高的官职?   “宫中无人反对?”乔小君大怒。   何必道:“王后因为赵王这次的举动,威信大减,大王也已经有多日不见王后了,跟随王后而来的赵臣也多被贬斥。虽然他们本来就没什么用,坐在那里填位子而已。”他道,“这个赵荟跟你不同。赵氏以前是莲花台八姓,底蕴是足的,而且他们家当时真是得罪死了鲁王,听说还有个鲁王是死在他家手里的,逃出来后就不可能再回去了。大王对他们施以援手也有十几年了吧?他对赵家,该是有几分自信的。”郑王自信能拿捏得住赵家,或者说,他相信赵家对他的忠心,所以才选在此时提拔赵氏。   何必继续说:“赵荟在望仙台毕竟没什么资格,所以他上台以后就好像只是大王放上来的一个摆设,从不多话,这才没人反对。”他突然笑了一下,“但此人心计颇深,他只会把他的主意告诉大王,大王就再找人去办,还觉得他很可靠,很有用呢。”   所以赵荟一路升上去,从一开始只是列席,慢慢做到了御史大夫。但他这个大夫封得也很顺利,因为到现在望仙台的人都以为他是个不爱说话,不爱掺和事的老好人式人物,这种人坐在御史大夫这个官位上不是很好嘛!   何必陪乔小君说了一通郑王身边的事后,表达了“其实我也对大王很失望,郑国现在一团乱,兄弟你离开得早是很走运的!所以你如果对大王有怨气,千万不要怪到我头上”这个意思后,答应会把仙姿等人送走,至于乔小君,他不想走,他就天天来陪他喝酒好了。   反正他不能踏进郑国一步,军镇外的这个小窝棚还是可以供他暂时栖身的,怎么样?他很够朋友吧?   乔小君只要求在送仙姿等人离开前,让他再跟他们告个别。   他必须要把赵氏两女和赵荟的事提醒仙姿!   何必都没问原因就替他行了这个方便。   他命人带来仙姿,转身就出去了。   走到荒野中,他裹紧皮裘,对身边的从人小声嘀咕:“我就知道,乔小君此人是个麻烦!你等着瞧吧,他肯定要在郑王身上下功夫,就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都回不来了,还打算做什么呢?”   屋里,乔小君对仙姿又叮嘱了一遍,道:“你记得对大王说乐城外的流民多的一眼都望不到边……”   郑国多粮,所以如果能以粮食来换取鲁国的支持,那远比一个郑姬能达成的盟约更令郑王放心。   过年是送礼的好时候。虽然平时也能送礼,但逢年过节总是更特别一点。   今年摘星楼前更添光彩。   几乎整个莲花台的人都到这里来了,侍人、宫女、侍卫,他们有的还爬上了宫殿屋脊或宫墙上,就为了看一看在摘星楼前走来走去的四只神鸟。   “居然真的有神鸟!”一个侍卫眼睛都不会转了。   “看,它的羽毛在发光!在发光!”   “那是什么?!”   波浪般的惊呼滚滚而来,摘星楼前的四只孔雀陆续展开尾翅,在阶前空庭上来回漫步。   姜姬在二楼,拉住姜武不许他走:“难得太阳好,它们肯出来了,多看一会儿!”   不一会儿,太阳被云彩遮住了,孔雀们怕冷就都钻回去了,周围的人才依依不舍的散开。   “嘎!”伴随着一声不太好听的叫声,一只最大的绿羽孔雀飞上楼梯,飞到二楼来,落到姜姬面前,很不客气的向前冲。   姜姬立刻让开,躲到姜武身后,这些孔雀比以前大多了!也凶多了!而且被人喂习惯了。喂它们的都是下人,所以喜欢“欺负”人来获得食物,几乎形成了一个条件反射。   姜武从盘子里拿起一条鲜肉扔过去,这只绿孔雀一口就吞了。   “它也太能吃了!”她都想不起来以前这些孔雀是不是这么能吃。   这是姜武从凤城的蒋家宅子中搜出来的,可能早年是蒋彪想把她抓过去后,送给她的礼物。   她以前以为这几只孔雀早就死在乐城郊外的野林子里了,现在看到它们活得这么好,这么健康……强壮,她才依稀、仿佛想起来,好像孔雀……是一种猛禽。 第347章 挖墙角   姜姬收到的第二个礼物就有点不招人喜欢了。   是男宠。   似乎白清园的成功(?)给了很多人信心,今年她收到的男宠可以用车载斗量来形容!目前已经有五十多个了。而且吸收了白清园的教训(?)后, 个个贤良淑德, 别说不肯从了,一见她就红了脸的都有好几个, 那眼神抛得, 都快把她给闪瞎了。   姜姬:……有点承受不来。   她觉得很奇特, 过年时她才把白清园给关在摘星楼外面冻了一夜,虽然天不亮就让人把他给抬回去了, 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虽然她借着“关心”的理由又把人给关在摘星楼后面的小宫殿里了,但怎么看, 白清园在她这里就是被折磨啊,而且,她好像还没给白清园什么好处吧?官也没有, 财也没有,更没有提携白清园的娘家子弟。   “为什么会觉得他算成功的例子呢?”她想不通。   这点,蟠儿替她解惑了:“公主如何对白公子不重要,人们只会看到白公子数次触怒公主, 公主都不忍责罚, 还由着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大王那里,公主也不加阻拦,所以……”他笑了一下,似乎觉得这很有趣, “都认为您是个多情、心软的人呢。”   多情?心软?   她诡异的笑了。   这话拿去问白清园,看他会不会这么想!   不过她也懂了,人们只会看到她确实“喜欢”白清园,他没有“失宠”,她一直找他,就会认为她对男宠确实是喜欢的。   至于对白清园的“折磨”,在别人眼中,首先错就归在白清园身上了。   谁叫他不从呢?公主如此爱他,只要他从了,公主还不是什么都顺着他?   至于公主是不是真的禀性残忍,这个……属于个人习惯,她就是真残忍了,她的情人、男宠难道还有说不的权力吗?   送男宠的人并不介意男宠在她这里是什么待遇,她是喜欢的天天抱在怀里还是喜欢的天天吊着打,都行,只要她“喜欢”,这份礼物就有价值。   既然有了新人,旧人自然就要送走了。   姜姬就顺势把摘星楼里从商城带出来的那批“男宠”都给送到城外的流民村去给田分当手下了。   这些人从商城就跟着她,人品性格大致上的都清楚了,还真没有特别恶毒、阴险的人,偶有小恶,但干大事的胆子是没有的——而且几乎全读过书!   因为这个世界想养得面皮白净,牙齿整洁,多是世家子弟,不然也是家有恒产,才能供得起子弟读书,讲究这些东西。   这也是当时卫始给她选男宠时的要求。他的眼光还特别高,除了外表还要求举止文雅,于是选出来的一问,哦,都比她有学问。   那还有什么说的?都当官去吧。   现在城外的流民已经划了区,那就必须有区长。她是不打算让流民自选的。自选出的都有家小在区内,很容易搞拉帮结派那一套,虽然一开始,这样做会很容易稳定局势,但后患无穷。   所以她只打算派选官下去。   坏处很明显,不容易开展工作,但解决起来也简单:重刑、严刑。   好处就大了,第一,不容易变成小团体抱团,真抱团了,没有亲缘关系,拆起来也简单;   第二,一个人不好了,贪脏枉法,换掉也不会有太多牵扯。   她把这个好消息对胡茂他们一说,全如丧考妣,个别还有嘤嘤嘤给她看的,不少都一脸惨白,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   姜姬:……   她小声问旁边的蟠儿:“我刚才是说了让他们去当官吧?”没说送他们去砍头吧?   难道是看不上流民官?眼皮子别这么浅好吗?这些流民现在吃、喝、穿、用全都是她在掏钱啊!多好的贪污机会!   真敢贪就砍头!   她的意思是,这个官做起来还是很有前途的。不比在她这里当男宠强?   还有名无实。   看这一个个瘦的都快成骨头架子了,亏得过年油水足,算是吃得脸色好了点。   她之前怕这些人吃不饱被人克扣,问蟠儿才知道不是克扣了,而是食物就那么多,这些男宠的额定伙食是一天两块粗饼,一碗汤。比侍人还好一点,因为侍人只有饼。   现在粮食紧缺,各处都要节省一些,难免饼小一点,吃不饱一点……   粮食……   要说她现在最发愁什么,就是春天了。春天一到,河面一化冰,城里的百姓就该盼着粮船来了。   但现在她就是变不出粮。   现在,她等于是要养着乐城和凤城两地的人口,再加上姜武带回来的兵,还有从合陵兵中“抢”来的人。   人变多是很好,把他们放到合适的地方还要一段时间,在此之前,他们就都是她的责任。   可最遗憾的是,她手中的城池就没有一个是产粮地。   她叹了口气,对蟠儿说:“叫大哥进来,我有事找他。”   姜武这次很痛快的进来了,但也基本算是快要跟她辞行了,他说:“浦合要划分盐田了,我该回去了。”   浦合是鲁国的盐袋子,也是她手中的钱袋子。为了鼓动大家挖盐、取盐、造盐的积极性,她给浦合定了一个规矩,就是盐田呢,划分为几个区,自然有产盐好的区和产盐差的区。   挖盐工也分成几队,分配到这几个区中间,每年对他们挖出来的盐土数量呢,进行一个评级。达到一定数目的盐队可以多分钱,多分粮,最少的当然钱粮都会相应减少。   而且最好的盐队,每年开春前可以自己挑出盐最好的地区。   这当然就会造成一定的竞争,而且如果盐队上一次干得好,选中了好区,那别的盐队想干得过他们,就必须加倍才行。   但也有比较简单的办法:直接抢。   所以浦合动不动就打成一团。   如果不是姜武的兵一直在那里驻扎,只怕早就乱起来了。   这样对浦合有点杀鸡取卵。但当一切都转动起来后,其实事情已经不是由她一人掌控得了。   她现在花得钱越来越多,这就意味着,她需要更多的渠道去赚钱,去把资源变成钱。   从燕地买来的奴隶有一部分都送到浦合去挖盐了,因为挖盐这件事,太消耗人了。   但这仍然不够。   她问姜武:“安城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姜武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还行。”他告诉她了一个好消息,“已经造出魏钱一百四十万贯,赵钱一百八十万贯,郑钱一百二十万贯。”   她立刻算这些东西能买多少东西,能解多少困局,算完得出结论:造得还不够多。   “三月之前,能不能造出三百万魏钱?”她说。   姜武道:“只要魏钱?”   她点头,“先造魏钱。”   他说,“不要郑钱?”现在最缺粮,郑国粮多,要去郑国买粮,难道不该造郑钱?   姜姬说:“我就是要用魏钱去买郑粮。”   姜武:“……”   他懂了。   ……她又挖坑了。   姜武走了,答应她三月之前给她送来三百万魏钱。   安城,就是以前的金溪、金河与双河城合并的城池,现在处在姜武的管辖之下,整个城都在做一件事:造假钱。   目前这个时代,大规模的商业行为还没有开始萌芽,大商人也没有出世,能以城为依托做商人的已经算是很牛X了。   以国为依托的商人,真没有。   各国大王如果缺什么东西了,都是从自己国内想办法满足自己。除非是一些特别的享受的东西,郑丝、魏锦就是这么来的。但这种东西注定需求量很少。就算某个大王发红榜召天下人求什么物,有长生不老仙药的,有仙人踪迹的,有绝世美女,或者某某遗卷之类的东西。   这些东西难得就难得在唯一。   所以也是稀少这一类别里的,注定不可能长期需求,也绝不是必须品。   在这个层次上,钱的作用很小,多是以物易物。我用一个美女,换你手中宝剑,这样的。   所以各诸侯国的钱币,不是通用的。   大纪亡国后,梁帝登基,民间仍用纪钱,但七百多年以来,各地在铸造工艺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   如果大量的鲁钱出现在魏、赵、郑国的市场中,很快就会引起注意,进而被人发现她的种种盘算与计划。   所以造假钱这件事,势在必行。   魏国在她这段时间的钻营下,已经有相当一部分魏国的低级官吏尝到了偷国库的东西出去卖的甜头。   这是一个盲区。魏王可能会盯着国中大臣的宅邸,和大臣相交的人,甚至是街上百姓们最爱议论的话题。但除王城之外,其他城池的库房?这就很难让他日夜悬心了。   ——真出事了,还不知道魏王是担心啊,还是高兴啊?   而且魏国特别好的一件事是,每个城池都有两个系统的库房。   一个系统的库房中存放粮盐铁钱等物,是魏王的,不是城池自己的;   一个系统的库房中存放之物则可以用于城池自身。   也就是说,各城除了每年要给魏王交赋税之外呢,还要再把一部分存放在自己城里的库房中,以备不时之需。   就是战时。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安排。像鲁国这样全混在一起,结果就造成各城都把城库的东西当私产。真发生战争了,她估计除非让人进去抢,不然各城是不会好好交出来的。   但好归好,架不住已经过去太久了,可能某一任的魏王刚想出这个主意时,它被施行的很好。但不知过去多少年后,魏人自己都忘了这个库房是干嘛使的了。   城库是三年一盘,国库是十年一盘。   姜姬刚听说时就高兴了。   于是在钱的攻击下,魏国的宣城、荷宿两个城的国库已经被搬空了。   除这两个城之外,还有三个城不止是国库的东西有人倒卖,城库也被这些人给染指了。而且他们很天才,如果上面来人要看库房,看国库,他们就把城库的东西运来填库房;看城库,他们再把国库的东西运来当摆设。   听蟠儿说,有商人给他们出主意,说东西可以先拿出来卖,如果要盘库了,商人可以先“借”给他们东西当摆设!过后再抬出来就行了嘛,不能耽误他们发财啊。   这些官吏就深以为然的答应了。   而且,不用姜姬再让商人们教这些官吏怎么把上官拉下水,这些低级官吏自己就会给自己找□□,而且有的□□胆子竟然比这些官吏更大,还有人觉得“老子的钱都被你们偷走了!”,然后把官吏杀了,他开始找商人卖东西。   就这么一个带一个的,将近有八个城都落水了。   这个速度不能算慢,事实上已经算很快了。   但这八个城中,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些被人刻意引导的蛀虫,也发现了城库空虚的现状。   于是杀蛀虫。   她倒是不可惜这些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蛀虫被杀了,反正她会继续养。   一个风气形成了就很难改变。有人借此发财了,就会有后来人想要仿效。   而且这样来钱太快了,无本万利,让人难以去抵抗它的诱惑。   杀完怎么办呢?   还要重新填满库房。   有的人性子慢,库房慢慢填,不着急;有的人就性子急,想尽快把库房重新填满。   于是重金求购就开始了。   她就是要借着这股东风,假扮成填库房的魏人,用魏钱,去郑国买粮,买一切能买到的东西。   解鲁国之危。   ——也让人发觉魏国的现状。   她相信,世上不止一个她,想要挖魏国的墙角。 第348章 郑王宫事   郑国望仙城还是一样的热闹、出尘脱俗。但眼以前相比,还是有一些变化的。   比如街上再也不见仰天呼喊、哭号的遇仙之人, 也没有仙风道骨的仙人在兜售自己的仙药、仙卷。   但街上还是有很多人, 纵使寒风刺骨,也要披头散发。   一队马车驶进王宫。   郑王听说是被鲁国退回来的陪媵, 连忙问:“小君何在?”   下面的人笑着答道:“大王请安心, 有我家公子陪着小君呢。”   郑王就放心了, 笑道:“有何兄帮孤,孤自可安枕了。”   他要设宴款待此人, 此人却说不能让人知道他来了,万一有人想问乔小君的事就不好了,纵使君王赐宴可能一辈子就这一回, 但他也不能为了自己享受耽误大事。   郑王很感动,多多赏赐后,命亲信之人把此人给送走了。   宫中内史说:“大王, 那些宫侍、宫娥,还有送回来的三位公主要怎么办?”   郑王皱眉道:“……都交给王后处置吧。”   内史来到赵王后宫里送信,赵王后重礼相谢。内史看赵王后瘦了许多,安慰道:“王后不要心急, 大王只是一时气闷才不理你, 大王心软呢,等过些日子,王后再徐徐请罪,早晚能把大王给劝得回心转意。”   赵王后含着泪,大礼相谢, “多谢棼公教我。”   棼公是从郑王小时候就照顾他的人,亦父亦师,还曾被先王给赶出王宫。等郑王继位后就立刻把他找了回来,封为内史,也有郑国王宫的内相之称。   这也算是先王遗留下来的祸患之一。当年郑国先王一心修仙,当时的王后,也就是郑王之母时常劝诫,先王不喜,命王后闭宫,不得相扰,至于王后的职责,都被先王给了他身边的内史。久而久之,内史就有内相之称。   等郑王继位,王后是赵姬,他就还是依循旧例。   棼公不敢受礼,再三还礼后才轻轻摇头着、叹着气,离开王后这里。   仙姿跟着侍人回到了她的居处,她的母亲早在宫人来报信时就听说了,此时眼睛都哭肿了,一看到她进来,就扑上来抱住她的腿,哭得瘫软在地:“我儿……我儿太苦了……命太苦了……”   仙姿不敢当着宫女的面说什么,扶起母亲后回到屋里才小声告诉母亲,她还会再回到鲁国的。   她的母亲连忙擦掉眼泪,惊喜道:“莫非鲁王爱你?我儿美丽,鲁王必是一见就爱上了你!”   仙姿摇摇头,不敢告诉母亲太多,只道:“我欲见王后。”   她的母亲反倒有些犹豫,小声告诉她:“大王不喜王后,王后已经许久不见人了。”现在人人都躲着王后,她一回来就去见王后,触怒大王怎么办?   但只有王后能送她去见大王。这是乔小君再三叮嘱她的,由王后送她去,比别人送她更会令大王相信她的话。   仙姿坚持要去,她母亲也无可奈何,掏出几个钱请侍人去打听一下王后愿不愿意见仙姿。   不久,侍人回来,王后竟然愿意见仙姿。但是要仙姿悄悄过去,不要惊动别人。   她的母亲小声说:“宫中有两女,貌美如仙,极受大王喜爱。”连王后都有些怕她们。   仙姿点头,“是赵氏女吧?我早知道了。母亲放心,我会小心的。”   她的母亲惊疑不定,仙姿才回来,怎么会知道赵氏女的事?   仙姿在侍人的帮助下,溜进了王后的宫殿。这里比以前看起来要冷清多了,不再有穿梭往来的侍人、宫女,不再有不绝与耳的乐音、歌声,连庭前的阳光都显得比别处更冷。   “见过王后。”仙姿跪下,赵王后却有些等不及了,招手道:“快过来,快告诉我,我儿怎么样了?”   仙姿镇定了一下,抬起头来时眼泪已经落下来了,哭着说:“不敢欺瞒王后,是鲁人硬把公主夺走的!”   赵王后像被人扎了一刀一样惨号起来,捂住胸口倒在榻上大哭,“我儿、我儿……母亲不该让你去……不该让你去啊!”   仙姿也跟着一起哭,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的说:“我们还没到乐城,就有人来接。第一个说是鲁王派来的,就是那个丁公子,我们遇上丁公子没两天就又来了一伙人,他们凶得很!挟着我们就走,路上也不许多问,不许停留。”   “到了乐城,就被关在一个大房子里。”仙姿抱住胳膊,瑟瑟发抖,好像还在害怕:“大夫和男人们都被关在别处,侍人也被赶走了,宫女也不见了,我和公主在一起,云台和玉液都被人带走了,只有我一个。后来有一天,外面来人说有吃的送来,让我去拿,我去了,等我回来公主就不见了,我追到外面,只看到一个人抱着公主走,我上去跟他抢,立刻有人来拉我,他们拉住我,我眼睁睁看着公主被他们抢走了!”   她说完伏地大哭,赵王后更是哭得像失子的母狼,她从上面冲下来,抓住仙姿的头发使劲打她:“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下!你怎么能没看好她?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赵王后打仙姿,周围的侍女、侍人没有一个人阻拦。   仙姿不敢反抗,只能拼命护住脸,就算这样,脖子上也被指甲抓得一道道都是血痕。   赵王后打累了,继续坐在地上哭。   仙姿头发蓬乱,身上到处都是疼的,却没有躲开王后,反倒继续跪着哀求:“求王后再把我送去吧!我放心不下公主!她还那么小!”   她泪如滂沱,好像真的那么关心郑姬。   赵王后纵使失态,理智仍然还在,她不相信的看着仙姿。   仙姿跪下说:“我情愿不以公主陪媵的身份去,哪怕叫我做个侍女,我都愿意!求王后再把我送去吧!公主一个人在那里,谁都不认识,她会不吃饭,不睡觉,一直哭的!”   想起女儿,赵王后悲从中来,她望着仙姿,手放在仙姿肩上,发现手指间还缠着从仙姿头上拔下来的头发,连忙扔掉,轻柔的抚摸仙姿的头肩。   仙姿恐惧的打了个抖。   “不要怕,不要怕……”赵王后放柔声音,带着眼泪,抱歉的说:“疼吗?都是我不好,你来,我给你换身衣服。”   她亲自把仙姿牵进去,替她梳头、更衣、打扮,用的全是赵王后自己的东西,衣服、首饰也是。   打扮出来后,仙姿显得光彩照人。   赵王后问她:“你是真心的吗?”   仙姿点头:“我是真心的!”   “我没了孩子,你愿意做我的孩子吗?”赵王后轻声问她,“只要你像我的孩子一样爱我,你就可以留下来,我会替你找一个好夫婿……”仙姿大惊失色,她这一刻的震惊不是假的,赵王后看得出来。   仙姿惊叫道:“那公主怎么办!我要回去找公主的啊!”   赵王后再三问她:“你真的不愿意留下来当我的孩子?当我的公主吗?”   “你真的愿意以侍女的身份回到鲁国吗?”   仙姿都点头了。   赵王后仍有一分不敢信,“为什么?当公主不好吗?”   仙姿落泪道:“我放不下公主……她、她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鲁国!”   这回,赵王后信了。   赵王后抱住仙姿一起哭起来,“我也想她!我也想她啊!”   仙姿再求王后把她送回鲁国,赵王后哭着说:“我不行!我做不到!大王不听我的……他不见我……只宠爱赵氏姐妹……”   仙姿说:“我去求大王!”   “不见。”郑王摇头。   他现在不想见赵王后的人。   棼公道,“大王,还是见见吧。王后刚见过那些陪媵,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   郑王听棼公这么说才点了头。   仙姿低头缩肩的进来,她穿着华丽,侍人听说她是大王之女,就禀报是公主拜见。   郑王有些惊讶,他还以为是赵王后的侍女,竟然是他的女儿吗?   他坐直身,看到仙姿,竟然认不出来,还是棼公在他耳边轻声提醒,他才知道。   “王后遣你来是何事?”郑王问。   仙姿跪下说,“还请大王屏退左右。”她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大夫有话托我告诉大王。”   郑王挥挥手,棼公立刻把殿中的侍人都给带下去了,只有侍卫留下。   “大夫告诉你了什么?”郑王语调轻柔的问。   仙姿身上的汗毛全竖起来了,她莫名觉得害怕。   她抖着声音说:“……大夫说,鲁国将乱,鲁王有难。”   郑王哦了一声,“什么难?龚氏还是那两个养兄?”   姜武和姜奔,虽是鲁国先王养子,现在却都身居高位,一个手握重兵,一个身为重臣。   郑王觉得鲁王如果聪明的话,最好也不要太放心这两个养兄。   他觉得乔小君不可能送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毕竟他才到鲁国不久就被赶回来了,连鲁王的面都没见着,能知道什么?   仙姿说:“鲁国王城外有很多流民。”她加了一句,“很多,一眼望不到边!”   “流民?”郑王坐直身。   仙姿像是在背别人教她的话:“大夫说,这些流民都在饿肚子,城里的人也没有吃的了,鲁王告诉他们到春天就有吃的了,但鲁国无粮。”她期待的看着郑王,“大夫说,只要我们卖粮给鲁国,就能换取鲁国对我国的忠心!”   这倒的确是个新鲜的点子。   郑王没有放仙姿回去,而是把她留在了宫里。   “去请赵公来。”他对棼公说。   棼公问:“赵公原本就是鲁人,他会不会欺瞒大王呢?”   郑王说:“棼公,最恨鲁国的不是孤,正是赵公这种人。他们背弃了他们的大王和百姓,唯一能洗刷这种耻辱的,就是他们的国家消失。”   赵荟很快就来了。   郑王特意步下榻来迎接,牵着他的手,要让赵荟跟他同座,经过赵荟再三推辞才放他坐在下面,还不停的说:“离孤近一些,孤不想离赵公太远!”   赵荟坐下后,先感慨郑王对他的恩德与深情,然后表示愿为郑王这样的知已肝脑涂地,再所不惜。   ——所以郑王你就别做戏了快说吧。   郑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   赵荟大笑,对郑王说:“大王有所不知,姜氏子孙皆是无能之辈!现在这个大王大概跟他爹、跟他爷爷一样,只想要一个好名声,只想着要做好事,半点不知道怎么当大王!他爷爷当年生为太子,又娶了帝姬为妻,都能被人赶出莲花台!如今子孙又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是半点也不奇怪的!”   郑王问:“依赵公看,此事为真?”真有大王会放任数十万流民围城?不怕被流民攻陷城池?   赵荟肯定的点头:“我信!”他又轻松的笑道,“大王何不让人去看一看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郑王还真想让人去看看。   如果属实,他立刻就命人去接回郑姬。   鲁王必定不愿,这样,两国就可以谈一谈了。他可以给鲁王提供粮食,鲁王不但要迎娶郑姬,还要答应他共抗赵国!   郑王的人赶到鲁国乐城,果然看到了人山人海的流民!   但奇特的是,这些流民看起来不像流民。   流民,该骨瘦如柴、衣不蔽体,该卖儿卖女,自卖自身。   乐城外如果真叫这些流民围了半年,那这附近早就该冒出许多匪徒了,还有遍地饿殍。   但这些流民却有着整齐的衣服,有补丁,但衣服的形制看起来却格外的相似,好像……都是一个人做出来的。   但这不可能!   他们虽然满面尘土,很多人都在辛苦劳作,但他们步履稳健有力,不见迷茫失措,纵使匆忙,也不减礼仪。   如果真的流民,哪还能顾忌礼仪呢?   这些人冒充郑商,没有引起丝毫的怀疑。待了半个月,发现这些人,是在盖房子!   他们要在乐城城郊,盖自己的房子!   其中一人面色大变,惊慌道:“赵荟欺骗大王!这些人不是流民!是迁到此地的百姓!鲁王是要扩城啊!” 第349章 新春新气象   这些人迫不及待的要告诉郑王实情,可等他们回到郑国后, 却发现赵荟被郑王褒奖了。这下, 他们就不敢去找郑王,怕得罪赵荟。他们想先打听一下, 看赵荟到底是因为何事被郑王褒奖, 如果跟鲁国流民之事无关, 那他们去告状也不算有错。   结果还真是与鲁国流民之事有关的。   这下,他们傻眼了。   “赵贼!”为首一人啐了一口, 恨道。   赵荟一家都不是郑人,本来他们投靠郑王,郑王好心养着他们, 也与旁人无关。但坏就坏在赵荟趁着郑王与王后生隙,竟然将他家中两女进献给郑王,之后他就平步青云, 扶摇而上!   多少郑人都比不上他升官的速度!   这就难免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郑王是不会有错的,他只是被赵贼蒙蔽了。可恶的都是那赵贼!   另一人劝道:“大人休怒,我等不必为这等小人生气,大王英明, 日后必会看穿那小人的真面目!”   郑王宫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轻歌曼舞, 酒池肉林。   先王喜修仙,暂时成不了仙,也拿仙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所以郑王宫处处是仙乐飘飘,香气郁郁,红花碧树, 清泉玉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总之,郑王的逍遥台,是神仙来了也会流连忘返的地方。   今天请来的都是跟赵荟交好的人,没有人会唱反调。   郑王在先王时就总是想方设法来参加这种宴会,力图在先王面前露露脸,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参加宴会就性格大变,此时他不复往日的端正严肃,怀中抱着一个赤身女娘,脚边还卧着两个只在腰间系一条丝带的捧酒宫女,喝得脸膛赤红,拉着赵荟劝酒:“来来来,与孤再饮一杯!”   赵荟被他一拉坐都没坐稳,险些栽倒,道:“臣醉了。”   郑王大笑,命宫女去服侍赵荟。席间众人看到几个玉体生光的宫女扶着赵荟离去,无不欢笑起来。   今天这个宴会开得相当成功。   起因是赵荟称如果鲁王真的缺粮了,那他不可能直接找郑王买——怕丢人啊。   所以他会偷偷到郑国来买。   反正郑国产粮的几个大城都是有名的,粮食出入频繁的要道也只有那么几条,只要命人去这几个地方蹲守,自可一目了然!   郑王派人前去,不多时就得到消息,确实有人在大批买粮。   春天其实不是买粮的好时机,因为此时买不到去年刚打下来的新粮,只有前年的陈粮。陈粮多数都有霉变、生虫,也有的地方用毒药保存陈粮,但也只是为了让它看起来好看,能冒充新粮,自家人是不吃的,而且也不会卖给郑商,多数都买给外地人。   这些买粮的商人哪里的人都有,有燕商,也有鲁商,更出奇的是还有魏商。   更有人直接带着成箱的钱来,买了粮就走,不挑不看,绝不拖延半分,搞得一些害怕买主发现粮不对再找回来的人都后悔没多卖点了。   郑王想抓住几人一探究竟,赵荟拦住他,道:“大王不妨多等一等,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他笑道:“粮食年年都有,何不把积年的陈粮卖给这些人呢?如果鲁王真的来求,大王反倒要奉送他新粮,哪有此时方便?”   郑王自然大乐。   于是郑王命人对这些粮商大开方便之门,也命城门守卫不要严加盘查。   只要来买,尽管买去!郑国粮堆积如山,只怕你买不完!   二月末,春归大地。   流民村已经初见规模了,再不复冬日前的荒芜,现在的乐城城外一眼望去,全是崭新的草屋。   草屋实在是盖起来最快的建筑了,流民们只求能有一个栖身之所,不必再让家小睡在野地里,等生活宽裕些了,再起大屋也来得及。   胡茂他们再不情愿,也被姜姬给从宫里“赶”出去了。   她一直不理解,就算蟠儿解释了,她还是不理解。   蟠儿倒是理解了,他道:“他们没有了家族,也没有了父母,又……曾经做为奴仆,苟且偷生,如今也耻言姓名,所以都不想再建功立业了。”   姜姬努力跟上这个思路:“是觉得没了家族之后,也不必再奋斗了?”可以混吃等死了?   那也不必哭啊!   为什么哭?   蟠儿轻声道:“羞耻。”他们都以为自己会以奴仆的身份老死,没料到还有重新做人的一天,公主把他们放出去,他们反倒觉得没办法面对天下人,面对曾经屈膝的自己。   她想起了曾经因为中国最后一个王朝灭亡后,自尽的那些遗老遗少。街上人人都在欢唱打破封建帝王,中国迈进了新世界,另一边的街道上,蹒跚而行的是被剪掉辫子、穿着长衫、满面浊泪的老秀才。   失去了他们心目中的信仰,导致了他们的灭亡。   那就竖立一个新的信仰。   姜姬说:“那就说,他们还没有自由,还是我的奴隶。现在是我让他们去干什么,他们就要给我干什么!”   蟠儿笑道:“遵命。”   胡茂适应得不错。   他现在很忙,非常忙碌,而且有点像在家中的感觉。   胡家是地主,有数百名佃户替他家耕种。胡茂从小就因为是主家的公子而很受人尊敬,小时候他在田间跟兄弟们玩耍都会被百姓们拉住断官司。   后来,有人来抓丁,把百姓们都抓走了。胡家前去理论,以为付出一些钱粮就能把人给赎回来。   ——他们不能这么不讲理吧?难道天下间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结果就是全家的男丁都被一起抓走了,家被抢空了。他还记得他的小妹妹,尖叫着喊哥哥,被那些人推上了一辆车,跟家中的侍女一起被带走了。   他和父祖被麻绳勒住牙,连声音都发不出,像牛马一样被拉走了。   后来就没有胡家了。   胡茂从没想过自己还姓胡。哪里还有胡家呢?   他们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家破人亡的故事,多了就不稀奇了,让人觉得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他以为他会做为公主的侍从直到死为止,或许等他老了以后,会提着木桶,弯着腰,亲手打扫这莲花台的每一寸。   最后成为粗役,这是他们替自己安排的最好的下场。   坏一点的,可能不等衰老,就死在不知什么的事中了。   他们说的时候是笑着的。   但现在他们被“放”出来了。   却没有一个人笑。   可如果说悲伤?难过?自怨自艾?   他又没那个时间。   从他来的第一天起就跟他们分开了,一个人把他领到一个地方,拿手这么一划拉,“这一片的人都归你管。”   多大一片?   “这个区的人名都在这里了,记熟,啊呀,你干脆从今天起就天天在这一片转吧!认认人,认认哪一家都有什么人,然后把人对照这个看看有没有错漏之处,最后先选一支青壮出来,然后把女人和孩子挑出来。”   胡茂有点紧张,警觉的问:“干什么?”挑青壮还好说,女人和孩子?那人说:“孩子要去学锲字和记数,女人要去上工。”   上什么工?   他还糊涂着,低头看手中扔过来的木牍,眼珠子就瞪圆了,他摸着下方的记数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个、十、百、千……万?”   他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数字是错的吧!   让他管一万人?!   他慌忙去找那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人还不开心,“不是说你是公主心爱的吗?所以我才挑了一个最多的给你啊!”   胡茂几乎要跪下来求,他这辈子见过的万字数的只有家里的钱了,人是真没见过这么多!他要吓死了!   那人实在没空,只好先对他说:“你先管着!先管着不行吗?等改天我再给你换个轻松点的活!”   这话是糊弄他的。   不过胡茂一个月后才明白过来。这一个月里,他先记熟了这一万一千多人,总计两千多户。   要说这人照顾他,也确实照顾了,因为这两千多户基本都是有些家资的百姓富户,这一万多人里,有近五成是他们自己家的奴仆。   本来奴仆应当不必记在内,但他看户籍登记是每个人都有的,最多在后面缀上一句“某氏之仆”。   青壮的话,一征,就把这些青年家仆给征走大半。   然后再征女:又征来许多侍女、女仆,还有妾侍之类的。   胡茂有些下不了手把这些家里的小姐、太太、夫人也给征走,他去询问,那人也好很好说:“可以银赎。”   交钱就可以不用去工作。   但这个“优待”呢,只能小姐太太们享受。侍女们不行,都要去干活的。   小孩子们却都有“工作”要做。   如果在家里已经学过锲字了,那可以把“工作”领了,在家做完再交上去。如果以前就会记数,那每旬上工五天,一定要去,不管是仆人的孩子还是主人的公子,一视同仁。   小孩子们回来了,大人就要问:“你们是去数什么的啊?”   “有什么要你们算的呢?”   大多数都不相信这些小孩子真的能抵上用。   小孩子们的回答五花八门,但大致上就两个方向:“我们今天是去数人的。”这是统计人数的。   “我们是去算重量的。”这是每日运进乐城要入库的货物。   大人们听了,稀奇的发现大王竟然真的是在“任用”他们,也不再排斥让孩子们去了。   最重要的是,小孩子们去“工作”,认识了很多同龄人。   本来是人生地不熟的,但现在流民村的百姓们慢慢的彼此熟悉起来了。   等胡茂回忆起来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他的同伴们了,在摘星楼里大家相依为命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姜姬又带姜旦到行宫来了。   春天嘛,多么适合出门郊游。开了几场宫外足球赛后,城里的人就像追逐鲜花的蜜蜂那样追着姜旦跑出来了,二环这里更热闹了。   比起流民村处处是草房子,行宫周围就全是高大漂亮的木头房子了。   士子村现在也扩了一大圈,住在里面的人越来越多了,听说大王在此,就天天都来求见姜旦。   这里也越来越像城里,人气很旺。   姜姬也越来越满意了。   她更满意的是姜武送来的一批魏钱。几百个大箱子堆在庭院中,打开,里面全是一捧捧的魏钱。   她拿起一枚,刻纹已经有些磨平了,边角处还有铜锈呢。   做得很真。   既然是假的,自然要假的像真的一样才好用。所以这些钱全都经过作旧处理。   关于怎么做旧,这个是来自奇云。他以前给郑国先王送了不少千年的香炉、八百年的玉碗之类的东西,怎么做旧,他是行家。   姜姬一问,他知无不言,还把曹非送来的那个他的侍从送给她,说这些事他都会,让这小子去吧。   ——这人精得像鬼。   蟠儿说:“第一批商人已经去郑国了,买回来的粮食约有五千多石。”   姜姬把手中的魏钱扔回去,“再去,要引起郑王的注意。尽量多买一些。”   蟠儿点头,道:“但……郑国卖给我们的,有一部分是前年的陈粮,大概都不能吃了。”   以古代的存储条件来说,粮食的保存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她现在想,都觉得姜元他爷爷这个大王不得了,他一手害了郑、燕两个国家。郑国以粮食做为“战略物资”,但粮食不易储存,每年都有新的,积上三五年,旧的就必须想办法处理掉。而且一旦有点天灾,郑国靠粮为生,就会遭到重大打击。   换到燕国,因为粮贱,所以都不肯种地,因为郑国有粮,就宁愿买郑国的粮也不肯自己种。蠢成这样也是难得。   所以她现在只要截断燕郑之间的通路,不愁燕国不乱起来。   就算子孙不肖,鲁国哪怕有一个龚香,一个蒋淑,再不及,一个冯瑄也行,只要燕郑敢起坏心,就能轻而易举的挑拨这两国。   她一边想,一边道:“那就把粮食卖到燕国去。会有燕贵买的。”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燕贵要喂奴隶,一般都不怎么挑粮食好坏。 第350章 可惜   郑国靠近边镇的城最近都发了大财。   本来只能送去给牛马吃的陈粮,竟然都卖了了个好价钱!   粮价节节攀升, 很快就连城中百姓都忍不住把家里存的粮兑给这些商人, 反正他们只要再去外地买粮就行了,这一来一回家里还能赚两个钱呢。   不知不觉间, 郑粮紧俏起来, 连郑国本地的商人都发现了这个商机, 家中有粮的纷纷闭门不售,坐等粮价继续攀升, 然后往他处贩粮。   一些他国商人发现此地收不到粮,就开始往郑国腹地移动。   卖粮胜过卖布,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郑国。   郑国虽然有近八成的百姓都是靠耕种为生, 但正因为种地的人多,粮价才一直都上不去。   而且他们所种出来的粮食大半都叫人收给走了,郑国的田税是十税三, 即耕种所得上交十分之三。   但这个税不是说你自己说你收了多少,然后交十分之三,而是由郑国官吏定一个数额,比如他们说一亩地能收一百石, 那你就一亩要交三十石, 你家一共多少亩地?算一算,交吧。   可地有肥瘦,天有不测,何况这个数额一般定的都很高,远远高于地里真实的收成。   那怎么办呢?   纳银。   交不够的部分, 以银钱抵税。   稍微有些良心的城池不会把百姓们活口的粮都收走,至少会给他们留下够吃到明年的食物。   百姓们可以拿这些粮食去卖,卖得的钱可以换成豆粮或陈粮,可以让家人的碗里多点吃食。   不爱伤人害命的,税收得不够,也不会枷号锁人,那就记账,记你家欠了多少多少钱,慢慢还吧。等到欠账积到一个子孙后代也还不起的地步的时候,就该典地、卖儿卖女了。   个别心狠手辣一点的,欠税就要交,不交就是不遵王命,全家锁拿,或入罪,或受刑,一般家里的地和钱也都留不住了。   所以,百姓们虽是种粮为生,但耕地所得并不会让他们成为富翁,相反,大多数百姓代代耕种,却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   今年粮价被外面的商人给抬高了!   所有的百姓都欣喜若狂!   他们奔走相告,有的村庄还会守在村口,远远看到像是商人的人来了,就连忙迎上去,把人拉到村里去买粮。   还有人听说这些商人都在大城,他们就守在城门口,游说那些商人去村里收粮。   为的就是能多卖几个钱,回头交税时,家里能少受些罪。   一代代下来,郑国现在所有的良田,基本都在世家手中,百姓们不过是替他们种地而已,种出来的一粒谷子都是主人家的。   郑王自己手里是一分田都没有。   先王不喜郑王,当然不会记得给他城池。所以搞得郑王也跟没爹的姜旦似的,手中无钱,只能可怜巴巴的靠每年各城上交的税赋为生。   姜姬得出如上结论后,龚香哈哈大笑,龚獠陪笑几声后,道:“郑王也没有那么可怜,他从小因为不受郑国先王喜欢,就总跟国中公子们混在一起,为人又没有架子,长久以来,名声、人缘都很好,很受郑国世家喜欢。”   就是说,郑王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弱鸡,世家强势,都觉得投资他会有大好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郑王继位后,根本没有动郑国世家一根毫毛,他所做的只是大力提拔当年与他交好的世家中的子弟,等于说人人升官,个个发财,所以没人对他有意见。   “那些城呢?”姜姬稀奇道。   龚香特意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郑王继位后只有赏赐,从来没有加税、加赋的。”还是逢年过节想方设法的赏,可能就是一卷书、一块玉璧、一张瑶琴,但对各城城主来说,这都是大王对他们的亲近之意。大王都先递好了,他们当然也要加倍的还回去才行。   来来回回间,郑国君臣和谐。   ——跟你这种一上台就磨刀霍霍的可不一样。   姜姬低头受教。   他们今日是来商量关于流民与郑国的事。   郑国嘛,不知是计划进行得太顺利还是郑国到现在都没发现端倪,粮食已经源源不绝的买回来了,事先带过去的魏钱全花光了,还有许多账没清。   姜姬就让人拿鲁钱先去顶一阵,然后让人告诉姜武,她需要更多的魏钱,越多越好。   郑国百姓似乎更喜欢钱而非金银,本来她以魏钱为主是为了不引起郑国的注意,尽量拖延他们发现的时间,后来发现郑国百姓手中存粮颇丰,转而从他们手中购买的话,金银没有钱好使。   这才让她好奇起郑国的生态来,特意找来龚香与龚獠相问,一番议论后,她才算是清楚了。   这就意味着,她陷郑王容易,害郑国不易。因为郑国跟现在的鲁国差不多,各城各自为政,大小城池虽然还听大王的号令,但基本都自负盈亏了,大王没了,他们哭一哭,闹一闹,不会立刻完蛋,只要再找到另一个人当大王就行。   她只能慢慢蛀空郑国根基,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就像魏国,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它覆灭。   但也不用心急。就像当年姜元的爷爷设下的局一样,他虽然死了,但经过几十年后,郑、燕像他预想的那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过,如果她死了都看不到结局,那她就不舒服了。   郑姬现在已经不吵不闹了,似乎已经忘了郑国,跟姜旦相处得很好。   姜姬本以为姜旦在得知郑姬是他的小妻子后会生气,会讨厌她,结果他却貌似很喜欢郑姬,天天去看她不说,竟然还记得带礼物,还敲打侍候郑姬的人,听姜智说,姜旦竟然让他在郑姬身边安插眼线,保护郑姬。   姜姬乐了一场后,让姜智照办。   ……虽然她想不通郑姬到底哪里戳中姜旦了,百思不解。   “该往郑国送使节了。”她说,“还让丁强去,这回要先责问郑王,为何让乔小君这等小人前来送嫁,是不是有意羞辱我王,然后再提要一座边镇给郑姬当陪嫁的事,等郑王大怒后,最后提出城可以不要,只以粮易之就行。”   乔小君应该已经把消息送回郑国了,所以郑王现在应该知道,鲁国的“目的”就是粮食,很多的粮食。丁强的前两问是虚张声势,重点是最后的条件。   这样郑王就处在心理上的优势上,鲁国的条件提得再夸张,在他眼里都会减少几分威胁——也更容易接受。   本来她是这么想的,但在听完二龚对郑国的介绍后,她又生出一个点子。   “让商人……”龚香眼珠一个劲转着,沉吟道:“借给郑国百姓钱粮?”   公主一说他就懂了,无非是郑国百姓要用钱交税呢,他们的商人就借钱;要用粮交税呢,他们的商人就借粮。   乍一看,似乎是救郑国百姓于水火,但事实上却是在替他们加码。   官吏收税是有底限的,这个底限就是以百姓交不起为界限。   纵观整个郑国,交一次税就让人家破人亡的酷吏有,但大多数税吏都是有数的,知道这些百姓能交出多少,给他们留下能够活下去的粮食后,剩下的全都收走,如果年景好,还会有些剩余,那百姓们就会很满足了。   就像勒在脖子上的绳子,看人要勒死了,松一指,看太松了,人要跑了,紧一指。   一旦郑人交税轻松了,官吏们只会觉得,哦,收少了,那就再加点。   郑人发现税更重了,更交不起了,会再向商人借钱借粮。   官吏发现,又能交足了?那还是太少,再多收点。   如此几番后,郑国百姓要交的税会攀上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峰。   如果此时商人抽身退走,郑国百姓失去金援,就会陡然面对如山高的税金。   这不是一家一户,甚至不是一城一地。以公主的盘算,最少也要两个城,最少!   多的话,就像现在的魏国,去年听说还只有八个城倒粮私售,今年刚年初就听说不是八个,而是十一个,而且国库空虚的城池有的连去买都不愿意买,而是向别的城商借,“借”一些回来填库,装个样子。   反正大王又不会来查?   这样一来,连那些原本还没有沾染的城池也听说了这种新奇事。   哦,还有这一条发财的路呢!   龚香的心狂奔起来!   一旦郑国事发……郑国危矣!国朝倾覆就在此刻!   不知不觉间,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再看公主,竟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了。   龚香一躲闪,姜姬就知道原因了。上辈子,死在她手下的敌对公司数都数不清,只要是与她的公司做对的,只要是竞争对手,给她两年时间,她就能让这个公司从商界消失。老板们既爱她,又怕她,怕她什么时候倒戈一击。就算这样,她也替三个老东家送葬了,但换了新东家,他们只会用更丰厚的报酬来拉拢她,笼络她。   跟她是同事的,除了开头那两年有人找过她的麻烦,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对她呲一呲牙,哪怕是上司,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可她又不喜欢上头有人管着。最后跳的那一次槽,听说她进公司了,本该是她顶头上司的那个人就辞职了。就在她进公司的一个小时后。那次她真的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现在龚香也开始怕她了。她想,她真的是个手段可怕的人吧,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总是这样。   龚香镇定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却看到公主在望着殿外出神,龚獠低头不敢说话,看他的手,在袖中瑟瑟发抖。   “公主。”龚香干涩的说,“……国中无钱。”   姜姬回头,平平静静的目光却叫龚香像被针刺了一样,竟然有些不能承受这样的目光。   公主布局深远,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就像在魏国花钱,目的不是真的搬空魏国的库房,而是为了带坏魏国的风气,所以买回来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大半都比它原本的价值要高。   这回,公主意在郑国,所需金钱又会是一个天大的数目。   但真的没钱了……   而且,公主只是在享受推翻郑国的快乐,鲁国此时却没有受到郑国的威胁。   当然也没有来自魏国的威胁。   就算有,也只是很普通的,稀松平常的小威胁。   完全不必摧毁一国的根基。   龚香打叠起千百样温柔,像哄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轻声道:“公主雄才大略,某信服。只是此事……不如缓缓图之为上……”   真没必要一次就把郑国给干掉。   “可惜了。”姜姬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虽然这个计划很好,但不是施行的最佳时机。   龚香松了口气,此时才发觉背上全是冷汗,他缓过气来,笑道:“不瞒公主,听公主一言,某雄心已起!不止公主觉得可惜,某也深恨不能亲眼目睹郑国末日之景啊!”   他深深看着公主。   真是……可惜了! 第351章 赚钱   今天从外面送来了一个好消息,让姜姬忍不住高兴了起来。   在乐城与凤城之间出现了两三个自发的小村落, 应该也是流民聚集而成的。巡逻的小将发现后很负责的上前询问并登记, 回报说三个村子人不多,共一百多户, 四百多人, 每个村子也就二三十户吧, 他们以前是涟水附近的村落,现在涟水不行了, 他们本来也不是跑船为生,只是靠着给人运货、送货来养家活口,现在听说乐城附近商人多, 这才举村往这边迁来。   因为靠近乐城有军队巡逻,没有强盗为祸。   乐城现在的确有了大城的气势了,人潮不停的涌来, 越聚越多。据蟠儿回报,道现在二环那里的人已经不单纯是流民了,有近一成的人似乎是想趁此机会迁到乐城来。   一成,这就是将近两万人, 快赶得上一个镇县了。   其中必有奸细。   不过有奸细也不怕, 奸细有奸细的用法。   姜姬自认还是替奸细们找了很多机会钻到她和姜旦身边来的。   她这边是男宠,姜旦那里则是投效而来的勇义之士。   困于信息流传速度的问题,直到现在还有人喊着“大王被顾氏、龚氏所害,我来保护大王谴责二贼”等理由跑来找姜旦,听说姜旦在行宫, 行宫外就天天坐满了人,等着求见,队伍能排出去二里地。   蟠儿就划线圈了个等候区,凡是来求见大王的全去那里等着,让侍童去登记他们的姓名籍贯和来意,然后堆成山的名单就由姜旦阅看。   姜旦:……   他一开始很诚实的自己看,努力看,每天看到二半夜也看不完一卷纸,最后看到两眼通红流泪——被灯气熏的。   姜姬才叹了口气,告诉他:“你有那么多人,可以让他们帮你看嘛。”   姜旦身边的人已经很多、很多了,行宫里特意给他修的大殿,现在每天都能坐满,上回特意统计了下人数,竟然超过四百人。   这些人相当一部分是莲花台封锁时,跟着刘箐、付明、羊峰、年惜金等人去骂合陵兵的,他们从士子村煽动了不少人,等尘埃落定后,姜姬要论功行赏,让姜旦想怎么赏这些人,他舍不得赏钱,就同意他们可以来见他。   她想,那些人宁愿不要赏钱,也愿意每天都能到他面前露个脸。   剩下一半则是在他喜欢玩球之后,在球场上跟他玩的好的人。   比起士子村的人,球场上的人,姜旦反而印象更深,就算记不住名字,也都认识脸。这些人有世家子弟,有普通百姓,甚至还有流民,三教九流都有。   官方宣传中说这证明了姜旦博大的胸怀。   虽然她觉得这只是一个陪大王玩游戏比真材实学更有价值的负面例子。   但这些人现在没正事可干。   由于一开始给他们的定位是嘴炮,为的是在最短时间内培养出大众对姜旦的熟悉度,所以选的是最爱说话,最期望别人能因为听到他们说话而对他们有印象的文人士子,结果现在就造成了他们谁的炮都敢点——除了姜姬,谁的错都敢议论——除了姜姬,谁都敢骂的不良习惯。   长此以往,早晚会引火烧身。   他们终有一天会连姜旦都敢骂的。   现在不敢,是因为他们和姜旦还有同个战壕的情谊,所以暂时对友军还不开炮。   姜姬觉得,已经可以把姜旦身边的人进行一个划分了,分为办事的,和专职嘴炮的。   第一项工作就让他们来看这些投书吧,后续可以搞一个面试活动,把这些投书而来的人,选出其中言之有物或家世特别亮眼的后台分子,集中在一起搞一场大辩论,让他们互相骂互相吵互相挑刺。   就没空来盯着鲁国的正事来挑刺了。   鲁国是真的没有钱了。   龚香说的竟然不是一句假话,她才发现他其实比她的胆子更大,竟然真让她把国库给花空了。   不过仔细思考了一番后,她觉得这是因为鲁国大王的国库并不丰裕造成的。   从朝午王到姜元,这两任大王都是权臣的应声虫,想也知道,他们没多少敛财的手段,每年收回来的赋税鬼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国库不丰,而不是她花钱太多。   龚香的下一句话确实证明他更大胆,因为他接着就承认他已经开始变卖国库中的东西了。   “朝午王有一台宝车,我正找人偷偷把它往燕国运,等卖了它之后,应当能换回五千石粮食或三千石煤。”他道。   龚獠在旁边恨不能捂住耳朵,几欲逃跑。   姜姬点头,反问:“还有什么能卖的吗?”   龚香摇了摇头,不无遗憾的叹气:“朝午王得位不正,开始十年赵、蒋两家都争着给他送礼,后面就少了。”   所以卖到现在,他已经卖光了。而且他还是有底限的,只卖了朝午王的,连姜元的都没动。   姜姬发现后也很可惜,但她不敢再去挑战龚香的神经底限了,他能接受她除掉姜元,但能接受她把莲花台的摆设器物都卖光吗?显然不行。   而且这样又能赚多少钱呢?   得不偿失啊。   只能从别处想办法。   她想了想……眼下倒有一个:告诉整个鲁国,郑姬来了,她会是姜旦未来的妻子,她可以先办一个订婚宴之类的东西,收收礼金什么的。   她这么问龚香,这个办法行得通吗?   龚香犹豫了一下,倒是能领会什么是订婚,显然,等郑姬长成后还有一个成婚,可以再收一遍钱。   虽然稍显不要脸了点,但可行。   龚香起身道:“那我这就去拟名单了。”要给别人留出准备礼物的时间嘛,现在通知各城,半年后再办宴会就行了。   但现在还是没钱。   等龚香和龚獠都出去了,她对蟠儿说:“让大哥回来一趟,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蟠儿问:“公主是在为国库担忧吗?”   姜姬点头。   蟠儿问:“公主有什么主意吗?”   她想让姜武重操旧业,带人去抢劫。   这样的好处是来钱快,坏处也很明显,会造成国中再次动荡起来。   她想能不能去临国抢……   但这件事没有姜武同意,她不会干,首先就要是他愿意才行。这件事也不必他带人去干,可以让他手下去了。到现在,他已经不必再亲自上战场了。   等他愿意了,再考虑去哪几国。   蟠儿考虑了一下,提议道:“公主不如与龚叔叔商议一下再行决断。”   姜姬有点吃不准龚香对跨境抢劫的认同度有多少,万一他不认同,那她的这个计划就很有可能会有波折,至少会造成姜武的危险。她不愿意让姜武冒风险。   他们现在都已经出现在人前了,这就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去他国抢劫这件事如果不被人知道就没事,真被人知道了,就有挑衅他国,引发战争的嫌疑,这个后果就严重了。   她要做的就是虽然别人知道鲁国有人在抢劫,但不知道是谁干的,也抓不住是谁干的,鲁国就可以不承认是我们干的。就是这个思路。   蟠儿说:“公主不必担忧,以我看来,龚叔叔对此计必会大加赞成。”   第二天,龚香听说后,果然大加赞成。   姜姬稀奇了:“怎么今日叔叔这么好说话?”   龚香不敢说,他以前虽然惧怕公主,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自得的,自信他并不比公主差,只是在一些地方,他没办法像公主一样做事而已。但昨日之后他就不再这么想了。所以公主想出的计划,他都要再三斟酌才敢开口,因为他担心他的所思所想会没能领会公主的意思,再耽误了正事就坏了。   至于公主说的想去抢抢别的国家来解一时之急,他想了想觉得,嗯,没问题。   至于公主担心的会不会引起他国警觉对鲁国宣战,这个嘛,只要不被人发现,抓住实据就行了。   他还很快提供了一个可以抢的对象,就是郑国。抢什么也很明白,就是粮食嘛。   他还替姜姬提供了一个替罪羊,“我们可以向燕贵借兵。”   这个……倒是姜姬完全没想过的。   “借兵?能借来吗?”   龚香道:“自然可以。我鲁国无兵。”   姜姬哦了一声就懂了,对,鲁国的对外形象是没有兵马的,至少没有足以干坏事的兵马,鲁国现在都没有一个数得着的将军,大军更是子虚乌有。   姜武手中的?乌合之众而言,不足为虑。   她只是没想过还能“借兵”,但一旦这个思路通了,她立刻就能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才万无一失。   “命人去燕地,找漆四,与他商借兵马,抢来的粮食对半分。”她道。   龚香想起燕国现在的老王,年轻的太子,还有漆家漆四这三个人的现状,不由得笑道:“此计妙!”对漆四来说,是一个让他赚外快的机会,他被老王盯着,行动都不自由,能赚外快,再结一个外援,对他来说是有好处的,所以漆四答应的可能极大。   对鲁国来说,则是提前结交一个有可能继位为燕王的人。   对姜姬来说,催动燕国王权交替尽快发生,远远比等他平稳过渡要来得更有利。   所以她要不停的替漆四加码,让他变得越来越强大,燕国国内的平衡也会更早失衡。   “某这就写信。”龚香道,“以何人的名义送出去?”   “我。”姜姬道。   龚香皱眉,“还是以大将军为上。”   “不行。”姜姬道,“用姜武的名义,翻出来他就是个死罪。”   “那就用大王。”龚香反正就是不同意用姜姬的,他劝道:“日后就是被人知道,是大王干的,也显得大王雄才大略,不会被人非议的。”   她想了下,同意用姜旦的。因为正如龚香所说的,她或姜武来干,就是大逆不道,换成姜旦,就会是另一番结果了。 第352章 坐谷饥民   因为收粮的商人太多,郑国的粮价开始上涨了, 而且一些城市已经买不到粮了。   “大王, 长此下去,百姓会受苦的。”一个胡子稀少的男人在大殿上向郑王进言。   他举的是自己的例子。他是外地来国都做官的, 家乡遥远。由于郑国家家有良田, 所以粮食涨价, 也就难为难为一般的升斗小民,就是家中无田的, 像他这个地位的本该不必为此事忧心,外面买不到,家里送来不就行了?   偏偏他老家太远了, 而国都附近的良田,又早就被占完了,他来得太晚, 连住都是住在友人家中,房子都没顾得上添置,更别说田地了。   何况田地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家底,他老家有好大一片地呢。   不过粮价上涨后, 他就囊中羞涩了。因为他住在友人家里, 吃喝穿用不能再占人家家的便宜,是自己出去买的。突然发现自己快要吃不起饭了,这就尴尬了。   谁会相信郑人会有吃不起粮的一天?   此人就说,他倒是能捧着钱去买,但也买不来, 因为粮店现在每天卖粮是有数的,都攒着等大商人,担心万一卖给他们了,回头有大商人来要货,他们的货不够,生意不就跑了吗?   还有米商粮铺直言道,他们的店里也没粮了,存粮早就调走了。   郑王吓了一大跳!   连忙问底下的人,“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了?难道区区一个鲁国,就能把我国的粮都给卖走吗?”   在郑王的印象里,郑国产粮之多已经是个困扰了,他明明记得刚继位时,有呈报说有国库的存粮已经多得没有人愿意去看管了。因为库吏是有数的,他们干活太累就不想干了。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底下立刻有另一个人反驳刚才那人,笑道,“大王休急,旬郎这是饿急了,吓唬人呢。”   在这人周围坐的人都笑起来。   刚才那个旬郎就挂了脸色,问:“大人如果有话要教小子,尽管直言,为何当着大王的面打趣呢?未免太不尊重人了。”   这人就拱拱手,算是道歉,转头对郑王说,“旬郎不知,才口说狂言。大王,这商人都是狡猾之辈。我国的粮食太多,都是为了卖给燕国才越种越多,这几年各地的粮库早就堆不下了。”   郑王闻言点头,国库也是这样。   这人说:“所以卖粮的商人这么多年来,一直也没赚过大钱。这次鲁王愚慈,竟然让流民围了王城,急需粮食求急,发动整个鲁国的商人都来我郑国买粮——这种事,千年也难得一见啊!”   这句话一落地,殿里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   郑王也在笑,边笑边点头,颇为自得。   此人也很得意,继续绘声绘色道:“但鲁国的流民是有数的,他们的人就是再多,也吃不完整个郑国的粮食!所以我国的商人们知道机会难得,反而不肯贱价售粮,只管把粮价高高抬起,这样才能大赚一笔!”   殿中的人全是笑骂商人狡猾的。   旬郎急了,大声道:“可是大王,百姓中家中无田的又该去哪里买粮吃呢?此计虽然陷了鲁人,但也陷了我国百姓啊!”   郑王闻言,连忙安慰他:“旬郎勿急,你一心为民,孤都明白了。那些穷苦人家也确实难过,不如这样,如果是百姓去买,粮店无论如何不能借口不卖!一人可买一斗,这样如何?”   旬郎还想再说什么,但殿上的人已经开始争相赞美郑王了,他也只好作罢了。   丁强沿晋江而上,花了二十多天才来到郑国。晋江从晋国发源,途经郑国,在鲁国化为三条支流。所以从郑国到鲁是顺水而下,从鲁到郑,却需逆流而上。春日浪急,不能坐船,丁强只能乘车。   车途缓慢,也半点急不得。   丁强在车中一遍遍回想公主交待的话,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到郑王面前,先是责问,后又发难,过了这两关后,才是正式的商谈。   但前面两关对他来说,才是真真正正的难题。   虽然从来没有听过郑王暴虐,但当着一国之君的面,要当殿责问,要狂妄开口……如果殿上有人暴起,以他侮辱郑王的理由砍了他,他也只能白死了。   公主让大王劝他。大王说了三点郑王不敢杀他的理由。   第一,郑与赵有隙。赵虎视眈眈,郑绝不敢冒腹背受敌的危险再得罪鲁;   第二,郑杀鲁使,只会成为丑闻,因为乔小君这件事确实是郑王做得不对,他再敢杀了丁强,那这个郑王的名声会比他爹的还差。   最后,公主另有安排,绝不会令丁强在郑国丧命。   真正给丁强信心的就是大王最后说的这句话。   到了边镇,当然要送上通官文牒。边镇引丁强去见上官,丁强备上厚礼名帖上门,竟然是个生人。   奇怪,他上回来不是这个人啊。   此人不像郑人,他好好穿着衣服扎着腰带,脚上有鞋,头上戴冠,见面先施礼:“何必,何令先见过丁大人。”   丁强还礼,“不敢当,小子丁强,丁守成。”   何必一边笑一边牵着丁强进屋,落座,上茶上菜上酒上女人,称得上是招待极为周到了。   丁强也很给面子,让喝酒就喝酒,让听曲观舞就作入神状,送女人来就握住小手赞其手白似玉,还打定主意如果接下来要赠妾他也收下,过了这个城再卖掉就行了。   结果何必没赠妾,倒让丁强有些不舍此女娇颜如花。   宴席上并不难过,何必博闻强记,不管是书中曲故还是乡间野闻,都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他也不止是说些闲话,也说自身,比如他姓何,是郑国灵山人士,他这字是先生取的,但并不是这两个字,他道:“守成来猜,我的字原本是什么?”   丁强握着酒樽,“……莫非是灵仙?”   何必大笑:“正是这两个字!等我先生去后,我就给改了!”   听了这话,丁强的酒都醒了一半。   要说“灵仙”二字,倒是很有郑国先王的特色。但何必竟然敢在教他的先生死后就改了字,可见此人不拘一格!是个难得胆大包天之人!   等到后半夜,他回屋休息了,才知道何必真的是胆大包天——   “见过丁公。”乔小君半夜来敲门,丁强看到他在这里,瞪圆双眼,以为自己醉糊涂了。   乔小君不是在龚大夫那里吗?   怎么在这里?   怎么半夜来见他?   乔小君进来后,先施一长揖,再起身就热泪盈眶,“再见丁公,实在叫我不能不落泪!”然后就泪落如雨了。   丁强赶紧请他进来,要点灯,被乔小君拦住,道:“如果丁公疑我,我就坐在窗下月光处。”说罢就坐到窗下月光最亮的地方了,身上被月光照得纤毫毕现。   丁强也确实有点起疑,坐到暗处问:“小君怎么在此处?”停了一下,“又为何来见我呢?”   乔小君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   丁强才知道原来乔小君早就被龚大夫赶回来了,只有郑姬在莲花台。   他还以为既然郑姬在莲花台,乔小君他们也都没走呢。   然后乔小君被鲁国“赶”回来后,他自己的大王又不许他回国,他就被“关押”在此处了。   不得自由。   这事情就严重了。   丁强出了一身冷汗,他此行是有大事要办的!这这这……这不等于是在陷害他吗?万一郑王得知他在这里见了乔小君,先添了一分怒气怎么办?   乔小君看丁强面色不善,连忙解释:“丁公勿忧,此间主人与我相交多年,情同手足,他知丁公能救我,才特意放我出来见丁公的。”   丁强:“……”一个被郑王派来看守你的人,竟然是你的朋友?然后这个朋友给你出主意,让我这个鲁人救你这个郑人?   这个朋友当真大胆。   何必何公子,果然不是凡人。   乔小君继续坦白,道他愿意为鲁国取得千里沃土,只求能得鲁国庇护。   丁强:“……”千里沃土?   他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不敢答应,只好跟乔小君和稀泥,一和就和到了天亮,然后他马不停蹄的告辞了,带着人火速奔向下一个城镇,死活不敢再停留了。   丁强火烧屁股的跑了,何必去看乔小君,“小君,他可应你了?”   乔小君叹了口气:“应是应了,只是他倒像是不知情的。”这个丁强,能替鲁王商谈婚事,却不知郑姬换嫁妆的事,实在匪夷所思。   何必道:“要么,这件事只有龚大夫与你二人知晓,连鲁王都不知情,所以鲁王的亲信也不知情;要么,此事鲁王知情,但丁强不是他的亲信,所以他不知情。”   乔小君摇头,说:“这说不通。前者,鲁王和他都被排斥在外,郑姬的事鲁王不知情?后者,他能替鲁王求娶郑姬,却不是亲信?”   何必说:“又什么不通的?不就是要么鲁王和他都是小兵,听头顶上的人说话做事;要么他是小兵,迎娶郑姬在鲁王眼中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所以才派小兵来办小事。”他突然一怔,沉吟半晌,玩味道:“……要么,二者皆有可能。”   丁强来到瑶池城,过了此城,就是郑国王都。   他熟门熟路的进城先递交通关文牒,拜见此城太守,吃一次宴或住上一夜后再赶路。   这次没有宴会,奇异的是连太守也不见他,而是打发了一个小小的文书接见他一番就算了。到了晚上,送来的饭菜也是普普通通,不像待客,倒像是打发穷亲戚。   什么人都有,丁强也不生气,只是打发自己的下人明日一早天不亮就赶紧出去采买食水,备着路上用,等他跟太守辞了行就可以走了。   第二天,他洗漱完毕就等着给太守辞行,结果今天不止太守没空,接待他的那个文书好像也忙翻了天,让他从早上等到了半下午,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才匆匆过来。   丁强生怕再被拖延一天,还是照原计划告辞了,而对方也没有丝毫挽留的意思,明明黄昏都快到了,还说一路保重,都不怕他半夜宿在荒野之中再没了性命。   奇怪,怎么好像有点看不起他?   他毕竟是鲁国使臣啊。   丁强神色不快,连此人的话都没听完,取回文牒就走了。   甩了大冷脸,他还是心气不顺。   出来后本以为家人要等急了,不料家人一见他就先请罪,说没买到干粮。   “怎么会?”丁强大惊,“你不是把钱拿去玩了吧?赌输了钱,怕我骂你才编这个瞎话吧!”这么一个大城,他又是一大早就出来买的,怎么会买不来粮食?   家人委屈道:“叔叔别冤枉人!我跑了一天!从城东跑到城西都没买来粮食!所有的粮店都不卖!连门都给关了呢!我走的时候还有人在哭求呢!”   “为何不卖?”丁强问:“因为我们是外地人?”   家人摇头:“郑人也不卖……哦,不是,有几个人买到了,不过一人只有半斗。”   他还记得有个大汉跪下给粮店的人磕头:“求爷爷多给半斗!我家七个大人,四个孩子,这半斗真的不够啊!”   旁边还有许多人。   “我家还有病人呢!”   “明明有粮,为何不卖?”   店主直接关了店门。   丁强更稀奇了:“郑人竟然也会买不到粮食?”   家人道:“我听人说,外面的村子里会有粮食卖,不过要贵一点,而且他们要卖都是一村的人一起卖,我们这种要的少的,恐怕人家不肯卖我们。”   丁强没办法,只好买了些干肉放在车内,又多掏了一些钱,从酒馆、茶馆打包了一些店中的熟食带上,虽然贵了些,但好歹不会饿肚子了。   出城时,家人坐在车辕上吃着干肉喝着水,好不快活,只是吃到一半,突然叹气:“虽说酒馆、茶馆中也能买到吃的,但天天买,家里的钱怎么够?”   丁强:“你在说那些郑人?”   家人点头。   丁强道:“休论他国闲事,快些吃了好赶路吧。” 第353章 质与问   乐城外的行宫中,郑姬正在找姜旦。   “大王呢?”郑姬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宫女, 一边大叫, 一边冲过去,可她跑的还是太慢, 等她跑到后, 那个宫女已经跑掉了。   她在宫殿里来来回回的转了许多圈都没有找到一个人, 所有的人看到她就离开了。   她很委屈,可忍住了没有哭, 找到一个地方躲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急匆匆而来!她惊喜的站起来跑出去!   “大王!大王!”   姜旦听到宫女们说郑姬又躲起来了,连忙帮着一起找, 跟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一过来,郑姬就跑出来了, 奶声奶气的喊着大王向他扑来。   姜旦怕她摔倒,连忙迎上去,抱住她。   “大王!大王!”郑姬抱住姜旦就开始告状,“他们都不理我!见到我就跑!打他们!杀了他们!”她也搞不清都是谁见到她就跑, 不理她, 但看到姜旦身后跟着的衣着相似的宫女、侍人就指着他们说。   姜智领着人向郑姬行礼,不发一语。   “起来吧。”姜旦抱住郑姬,“阿智,郑姬太小了,她不懂事, 你不要怪她。”然后他对郑姬说,“这是阿智,你不是认识他吗?他不会害你。”   郑姬只认衣服不认人,她到现在也只记住了姜旦,姜旦这么说,她就把手指移一移,指着其他人:“是他们!”   “都不是,这些人刚才一直跟我在一起。”姜旦抱着她往殿里走,说:“既然是照顾你的宫女没有照顾好你,那孤就把她们赶走,再给你换新的人来。”   郑姬听说要换掉那些不理她的人了,高兴起来了。   两人坐在一起说话,姜智就带着人退下了。   在郑姬和姜旦在一起时,周围不能有一个宫女或侍人。而姜旦不在时,郑姬周围也不会有宫女或侍人,他们不会出现在她眼前让她看到,只会躲着她来照顾她,只要她不摔倒,不出意外,姜智就算他们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公主想要郑姬一心一意对大王,他就想出了这个办法。效果显著。郑姬现在日日都念着大王,只听大王的话,只相信大王告诉她的事。又因为见不到别的人,只有大王会抱她,对她温柔体贴,听她说话,陪她用餐玩耍,她已经深深的爱上了大王。   如此十年,等郑姬长大嫁给大王时,她的眼里心里都不会再有第二个身影了。   姜姬偶尔看到姜旦和郑姬在庭院里看侍人们放风筝,发现他们果然变得非常好了,特别是郑姬,行动间都拉着姜旦的衣袖,哪怕身边围满了宫女、侍人,还有侍候她的宫妇,她都视而不见,只看姜旦,也只跟他说话。   她对蟠儿说:“没想到阿智这么厉害!”她只是说了一句,姜智就真的做到了。   蟠儿点头:“阿智确实非常聪明,他并没有让郑姬忘了郑国,一直让人告诉她,她是郑国公主,因为她的母亲赵姬的母国赵国欺负郑国,逼走了郑王的大夫,郑王才将她送到鲁国来。”   姜姬不免点头,这样做才对。一味隐瞒反而会留下隐患,告诉她的全是事实,只是带着偏向,她相信了这样的话后,日后就不怕郑人来挑拨了。   “让阿旦给郑姬取个名字。”她道,郑姬嫁到鲁国来,郑王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没有给郑姬取名,郑姬的小名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再让她用。   因为姜旦对郑姬的感情太深了,她就必须要消除一切可能的危机。   她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姜旦已经把郑姬当成了寄托,一个心灵上的目标,或者说港湾。   她没有发觉姜旦已经长大了,他长大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灵,他开始寻求自己存在的意义,通俗点说,他开始寻找他能保护、能付出的人、事、物。   也就是“弱者”。   但他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或东西。   不管是她还是姜智,他身边的人在他的意识里都比他强,不需要他去保护他们,他只需要听从。   他是大王,本该保护鲁国,可他在继位时已经十岁了,却没有分毫自己是鲁人的意识,这个该怪姜元……也该怪她,她怎么都没想到,姜旦还需要“爱国教育”。正因为这是是刻入骨血的意识,她就给忽略了,等她想起来这真的需要从小熏陶,来建立爱国意识的时候已经晚了,姜旦已经长成了。   他是大王,也该保护自己的王位与王权。但这个意识他一样没有,因为他从骨子里就不认为王座、王权是他的。   最后,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寄托,就是弱小的郑姬。   她不能硬把郑姬从他怀中夺走,也不能打消他的念头,这是他第一个属于自己的选择,如果她强硬干涉了,只会给他们之间的关系留下裂痕。   所以,她只能尽量补救了。   “给她取名?”姜旦看了一眼在他的榻上熟睡的郑姬,紧张的问姜智:“不能让姐姐取吗?不然,大夫呢?”   姜智摇头,“大王,公主说郑姬是您的王后,由您来给郑姬取名是最合适的,没有人比您更合适。”   “但、但我不会啊!”姜旦发愁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他都在为郑姬的名字发愁。   他还询问郑姬:“你以前叫什么?”   郑姬摇头:“我忘了。”记忆中有一个温柔的女人会叫她的名字,是什么呢?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叫过她。   她有点想她了。   但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郑姬看了眼姜旦,悄悄扯住他的袖子。她会一直讨好这个人的,等他很喜欢她的时候,她就可以让他把那个女人接来了。   最后,姜旦终于给郑姬取好了名字,费了他许多许多功夫,起出来一个他觉得还不错的名字,就兴冲冲的让姜智去说给姜姬听了。   “……春花?”姜姬看着木牍上的字,有些幼稚,但一笔一划刻得很认真,这是姜旦亲手刻的。   从字面意思解释的话,这个名字非常好,代表着姜旦对郑姬的关心与爱护,以及美好的期待。   她看向庭院中开得欣欣向荣的繁花,每逢春天,百花盛开,这是大自然的赠礼,最美丽的景色。   “这个名字很好。”她道,“就这么叫吧。”   有郑女入鲁,为我王后。   这件事被侍童们锲成告示,巨大的木板立在乐城城门口,告知百姓。   鲁国举国欢庆。   郑国王宫有许多传说中的“神物”,比如梁帝遇仙时住的仙宫就被重新搬到了逍遥台,里面的宫女也都要做仙女打扮,赤身乌发,云鬓斜堆,倒插金钗什么的。   那曾是先王最喜欢流连的宫室,他在这里,仿佛也成了被神女的神酒留了七年的梁帝,他也曾大发议论,如果是他,必然不会辜负神女的深情,一定会舍下这尘世,追随神女而去。   现在的郑王只把这座遇仙宫当做招待客人的地方,在这里,总是能宾主尽欢。他偶尔闲暇时也会来这里消遣,却从不许自己沉迷享乐。   丁强求见时,他刚好与赵荟在这遇仙宫饮酒作乐。   听到侍人通传,他笑问赵荟:“此人是不是也是八姓后人?”   赵荟面色沉郁,此时此刻,在郑国遇到八姓,赵荟难免觉得面上无光。不管话说得再好听,他们确实是像丧家之犬一样从鲁国逃走了,背弃鲁国,背弃鲁王,背弃了自己的祖先。   赵氏七百余年的光荣,就终结在他们手中了。他还记得他年迈的长兄赵肃死的时候,不肯见家中子孙,还趁人不备,亲手用刀划破面颊,意欲割鼻刺目,被人拦下来后,他在床榻上痛哭:“我没有脸见祖宗!没有脸见他们!”   赵荟在榻旁,黯然无语。   赵家只错了一步,就再也没办法后悔了。   是赵家不该从逆?可第一个倒向朝午王的是田家,彼时姜鲜无能,良禽择木,他们也是顺势而为,何况当时从逆的又何止他们一家?   是赵家不该送女进宫?   朝午王连待他恩重如山的兄长都能背叛,这种小人怎么能以忠心相待?他们防备此人,难道不是为了鲁国着想?   似乎每一步走来,他们都没选错。   ……难道要怪兄长不该带着家小逃出鲁国?   赵荟想到这里,连忙把这个念头掐掉了。长兄是为了保存赵家才做出这个决定的,难道最心疼的不是长兄吗?是他甘冒千夫所指,也不忍心牺牲家族子弟。   正因为他们逃出来了,所以赵氏还活着。   如今的莲花台,只剩下一个龚氏,还是合陵偏支。   八姓早就没了。   哥哥也没有错。   错的是姜氏!   姜氏气数已尽,才会国统难继,难道不是吗?   赵荟道:“不过是当年丁氏在外的一支子孙,嫡脉都没了,他们就跑出来冒充八姓,真是丢脸!”   郑王状似同意的点了点头,指着侧门道:“这种小人,你就不要见了。”   赵荟也不想遇上丁强,真碰上了,他要怎么陈姓名,自报家门呢?   他走后,郑王才让人请丁强进来。   丁强在宫门前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的进去了。   赵荟坐在偏殿,郑王体贴她,命宫女在此服侍。美貌多情的宫女温柔似水,环绕着他,体贴着他。   赵荟渐渐觉得心情好些了,搂住宫女问赵女,“我有两个侄女在王宫里,你们见过她们没有?”   宫女当然知道两个赵氏,大王是多么喜欢她们姐妹啊,夜夜都要她们相伴。但这二个美人被大王珍藏在深宫中,偶然出来,也乘着华丽的马车,她们是不能靠近的。   郑王王宫与鲁王王宫不同。赵荟记得在莲花台,并不禁止亲眷与宫中女子相见,应该说姜氏诸王从来没管过这种事。   但在郑王王宫则不同。女子入宫后,竟然就不能再与父亲兄弟见面了。   据说是先王时期,先王喜爱“仙女”,这些仙女大多是各世家以自家女子假借仙女之名进了,也有乡野美人被世家得到,同样谎称是仙女,送给郑国先王。   既是仙女,又怎么会有凡间父母兄弟姐妹呢?   结果先王虽然嘴里唤的是“仙女”,行事上也不过把她们当成玩物对待。于是,便有将仙女赏赐下去的事。偶然间,有那么一两例,“仙女”被赏给了送她们进来的父兄。   这种丑事,当然不能怪先王。难道不是世家欺瞒先王吗?   但如今就变成现在这样。赵荟将两个侄女送进宫后,连当着郑王的面打听一两句都会被斥责。   赵荟心中再恶心郑王自欺欺人,郑国先王毁灭人伦,当着郑王的面,也只能捏鼻子认了,只能这么私下问上一两句,听说她们过得好,他就能稍稍宽慰一点了。   他掏出几块玉佩,送给这些宫女,正要叫她们对郑王保密,就听到隔壁殿中发生的骚乱。外面的侍人、宫女都慌乱起来,他连忙叫住一个人询问:“发生了何事?可是鲁国使节对我王不利?”   侍人发抖道:“鲁、鲁国使节责骂我王……问我王为何要遣乔大夫入鲁?可是对鲁王不敬?”   赵荟站在殿外也听到了殿内传出来的吼声。   “敢问郑王,此是何意?”丁强气势如虹,站在郑王面前喝道。   郑王目瞪口呆,都有点结巴了:“鲁、鲁使先坐下,先坐下……本王绝无此意啊……”   偏偏这里现在没别人,一开始就只有他和赵荟,现在赵荟还不在。郑王无人护驾,既不能跟丁强认真,又拉不下脸来说软话,真是难为死他了! 第354章 索粮   要不要进去?   赵荟只犹豫了一息就重整衣冠,准备进去“解救”郑王。   这是他和鲁国彻底割裂开来的机会!只要当着郑王的面斥责鲁国使臣。   而且他就在隔壁, 如果听到动静还不过去, 郑王心里必定不快。   他举步欲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带着笑意明知故问, “赵大夫想进去助大王一臂之力?”   赵荟回头, 看到一个青衫男子, 他年约五旬,须发花白, 面容端正,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美风流。   “曹歧人。”他难掩恼怒。   这人是故意的!   这个曹歧人是魏人,家中落败, 他不思振兴家业,却一味的追仙访幽。听说郑国有仙人出没,就带着两个家人跑来了。   偏偏他来的时机不巧, 先王已逝,那个据说是仙人的什么奇云山人也不见踪影了,如果他早来几年,说不定还能在郑国混个官当当。   结果此人不知真是痴人, 还是以此作戏, 明知先王是先王,当今是当今,如今这个郑王明摆着并不信仙、崇仙,他却偏偏靠着迷信仙人这种招数成为了郑王的座上宾客!   虽然还没有授官,但郑王似乎非常喜欢他, 不但时常请他到宫中来,偶尔还跑去他寄居的山村找他。   ——这人寄居的山村,就是当年奇云山人住的地方。   那里现在少有人烟,完全不见当年山下车如流水,往来如织的盛况。   此人据说在那里住了好几年,去年才被郑王碰到。   如果这人真是故意在那里等郑王,那可真是心机深沉了。   “啊,是某错了。”曹非,入郑后改名为曹歧人,对恼羞成怒的赵荟一拱手,状似感动的轻声道,“赵大夫是进去救那个鲁人性命的!”他说完又是一个长揖,“曹大夫高义,高义啊!”   赵荟被他这么一说,就再也无法进去了。他是鲁人,在郑当官没什么,但他不能真的做个叛国之人。赵家逃走可以用不堪姜氏驱使为理由,但他不能否认他是鲁人。   就如同他现在进去,为郑王解围,叫忠心;救鲁使于水火,为大义。   曹歧人硬是把他进去说成是为鲁使解围,那他又何必进去?   赵荟甩袖,气冲冲的走了。   曹非目送赵荟快步下了玉阶,才来到宫殿门口,听着里面的声音,估计郑王已经快要撑不住了,那个叫丁强的使节都问第三遍了,他也该进去了。   曹非进殿从来都是不需要侍人通传的,这也跟他与郑王是认识时的身份有关。彼时,他是个相信世间有仙人,听到哪里有仙人出没就会跑过去的痴人,郑王扮作普通士子,两人在山间偶遇后,一见如故。郑王就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与他结交,一直没暴露,直到郑王装够了,才坦白出来,曹非当然就要大礼参拜,拜完之后非常脱俗的直接问听说你爹修仙修了一辈子,我能进王宫去看看你爹住过的宫殿、用过的器物、读过的书、收集的仙物仙器吗?   把痴字发挥到了极致,果然引起了郑王的兴趣,不但引他入宫大大方方的让他参观,还很喜欢跟他聊起先王。   曹非估计他是唯一一个可以陪郑王聊先王的人了。奇异的是,人人都觉得郑王必定深恨先王,可从郑王的话音里,他却觉得郑王其实非常、非常爱戴先王,几乎就是崇拜了,而且他在心底深处,是宁愿相信先王真的去当神仙了。   ——郑王与先王之间必有蹊跷。   坊间传言,先王是吃那个奇云山人的药吃死的;也有说先王是修仙修到自己脑子坏了,把自己关在宫殿里生生饿死的;但大部分人觉得先王只是寿命到了。   郑王后续的作为可以称一句英明果断。   但听郑王说得多了,曹非开始怀疑先王的死因了。   说不定……   他迈步进去,装作不知道自己打断了什么,诡异道:“大王,愿意有客人在啊。”   说是这么说,他也不管不顾的进来坐下,还拿起郑王桌案上的酒壶,喝起了酒。   突然进来一个人,行事作风又不像郑国大臣,丁强就有些茫然了。   郑王松了口气,丢下丁强,招待起曹非来:“歧人,坐到孤身边来!孤前几日才得了一壶美酒,正想与你共饮!”   曹非就换了位子,坐到郑王榻下,“那就快唤人取来。”   郑王就唤侍人去取酒。   侍人哆嗦着去了,他们刚才都看到了此人对郑王不敬,郑王哑口无言的样子,都怕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曹非这时转头看丁强了,“君是何人?何不坐下与我同饮?”   气势这东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刚才被曹非打断后,就有些没办法往下接话了。   幸好郑王接话了。   郑王刚才是没反应过来,此时有曹非打岔,他又早就知道鲁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道:“客人刚才所问,孤真是委屈!没想到丁公竟然是这么看待孤的!”说罢就洒泪了。   丁强当时来郑国,郑王是以礼相待,视为座上高朋的。丁强回国时的大半礼物都是郑王送的,都能抵得过他数倍的身家了。只看这些礼物,郑王自觉已经做得很好了,丁强怎么着也不该不给他面子。   郑王这一哭,倒是占据上风了。   曹非立刻就换了颜色,对丁强道:“原来是个恶客!身为客人,竟逼得主人落泪,好生可恶!”他站起来,恶狠狠道:“还要某来赶你吗?快滚!”   有唱黑脸的,自然该有人唱白脸。郑王就连忙拦住发怒的曹非,“歧人,休怒,这是误会,误会!”他转而对丁强说,“孤绝无侮辱鲁王之意!但此事确实是孤做得不好,敢问如何才能弥补?”想要多少粮食?   丁强:“我王道,以晋江一城相谢,也就罢了。”   郑王:“……”他听错了?   晋江旁边的一座城?!鲁王要一座城当赔礼?!他怎么能提出这种要求!太、太、太……   郑王气傻了,丁强趁机告辞了。   等郑王缓过来,想打杀都找不到人了。他气得满殿乱转,曹非坐在旁边,自己喝了一壶酒,最后喝醉,郑王发现时他已经倒在王榻上睡着了。   “歧人?歧人?”郑王回去推他,连推几下都没推醒,只能叫侍人把他送回去,还嘱咐侍人:“小心歧人夜里呕酒。”当年先王办宴会,喝上几天几夜是常事,于是就时常能在庭院石桌下捡到酒喝多了的醉鬼,醉到不省人事后,又吐酒,最后被吐出来的污物呛死。   侍人把曹非扶走后,郑王陷入了沉思。   就像他并不信赵荟一样,他也同样不信这个跑到他身边来的曹歧人。但赵荟的目的是为了权力,为了重振赵家的荣光,他做不成莲花台八姓,就要做这逍遥台的八姓。   可曹歧人的目的是什么呢?郑王到现在还没发现。   为财?他多番赏赐,曹歧人要么不收,收下来就转眼花个精光。   为权?他把曹歧人带到王宫后,也不见他对国事发表议论,展现才华长处。   是为旧事而来?可从曹歧人的年纪看,他的父祖长辈也该是先王时的人了,可被先王砍头抄家的人中并没有魏人。   虽然不知曹姓是否为真,但曹歧人确实是魏人。   郑王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曹歧人是什么人。   ……莫非真是个痴人?   抛开这个,第二天早上,郑王就把丁强来的意告诉了赵荟和一些亲信。   他想了一晚上,只能往鲁王年轻不知深浅这方面来想了。   不然也不会提这么一个郑国绝不可能答应的要求!   果然殿上都是笑话的,都道鲁王年轻,小毛孩子一样,以为这放话就跟打架一样,喊大话才能吓住人,显得自己英雄百倍,实际上反倒显得他自己太蠢。   还有人道:“请大王再请鲁使上来,我等好好问他!”   这是要让丁强出丑了,他再厉害,也抵不过这许多人的当殿质问。   郑王昨日出丑,便从善如流的命人去请丁强。   丁强来了以后,果然被问得说不出理由来,他改口不说是郑王的赔礼了,说是郑姬的嫁妆,道大王深爱郑姬,郑王给郑姬的陪送也太寒酸了。   这个,郑王有话说,他命人把仙姿带来。   赵王后把仙姿好好打扮了一番。郑王就指着盛妆华服的仙姿说,“此女乃孤所生,孤将此女送给郑姬为陪媵,鲁王竟然将人退了回来!现在再来指责郑姬没有陪媵?太不讲道理了!”   于是殿上一窝蜂的骂丁强,骂鲁王,骂得丁强根本来不及接话。   丁强觉得时机已到,就说:“此女貌美,但我王不喜。我王只喜郑姬,不似郑王。”   郑王愣了一下,叹道:“郑姬是孤的血肉所化,如何能不爱?如果不是珍爱,又怎么会送于鲁王?”   丁强:“既爱,一城也不舍?”   这不必郑王答,底下的大臣就开口了:“郑国乃上帝所赐!怎能赐于外姓女?贵使休要再提!”   丁强道:“我何时说要郑王割城了?你不要污蔑我!”   郑王:“……”   刚才说话的大臣:“……”   这人太不要脸了!自己说的话,转头就不认!   丁强施施然开口:“我王要的是与一城等重之物。”   鲁王曾有一题,出了以后,名动天下。远在郑国的郑人也听说过。   丁强改口后,还真有人当殿就思考起来,倒是不认为丁强在说谎。   因为提出一座城当一个公主的陪嫁,这个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大多数人都不会当真。   换成是一道鲁王故意难为郑王的题目呢?好像就很正常了。   但什么东西是等重的呢?又怎么能跟一座城等重呢?要怎么计算呢?   丁强说完后,就功成身退了。而且都不等郑王再给回音的,出了逍遥台就回鲁国了。   他这一走,这题,郑王就非答出来不可了!   答案倒是很简单。因为赵荟在殿后就告诉郑王了,“是粮食。”   人不可一日不食。   除粮食外,一座城中不会有别的东西更能代表“等重”这个概念。不然,换成金银?有的百姓家中根本没有金银;布匹?穷人也有根本穿不起衣服的?   人人都有,人人必需之物。取走此物做为象征,就是与城等重了。   “鲁王要的,是大王奉上一座城每个人的食粮。”赵荟道。也就是能养活一座城百姓的粮食。   这是最符合鲁王心中答案的答案。除此之外,提出的任何一个答案,鲁王都不会接受。   说完之后,赵荟都难免感叹。如此索粮,真称得上是聪慧了。   欲扬先抑。那个使节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出后面这一句。让前面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如今都要对他改观了。   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猜。今日之后,殿上所有的人都能猜得出来,鲁王想要的是什么。   然后呢?   郑王难道还能小气的不给吗?   他不给,只会被人认为:郑王没有猜出来。   那就丢脸了。   猜出来了,还能不给?乔小君的事,确实是郑国不对嘛。   郑王要是故意耍赖,那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考虑到郑王的性格,赵荟就知道,郑王非给不可了。   如果这也是鲁王算到的话……   那他是怎么知道郑王的性格脾气的?   赵荟想不通。但比这更让他难受的,反而是姜氏……   姜氏这一辈的子孙,倒有当年先王之风啊。   为何,不叫他早十年出现呢…… 第355章 这个使节和那个使节   丁强不敢耽搁时间,生怕被回过味来的郑王留住, 他从逍遥台出来后就直接出城了, 弃车骑马,与从人连夜赶路, 赶到晋江上后用重金雇了一条船, 沿江而下。   郑王晚了一步, 到了下午才派人去找丁强,等发现没人后, 又请人来商量,如此这般,等到第二天才派人去追。又担心过于强硬会显得在欺负鲁国使节, 没有派重兵快马,而是前头派人送信去前方的城池拦人,后面跟着一辆车里是去说和的大臣。   等他们得知丁强已经乘船归鲁后, 才不得不回到逍遥台,向郑王请罪。   赵荟在前面都没发言,因为当时郑国人都争相对郑王进言,他就退后了。他从不主动对郑王兜售自己的观点, 总是等郑王请教他之后, 他才会斟酌着开口。   他料到郑王会求教于他,因为他是鲁人,而这次给郑王挖坑的正是鲁王和鲁人。   郑王叹气,“以你看,鲁王这是何意?丁使为何匆匆归国了呢?”   赵荟斩钉截铁的说:“大王, 依我看,丁使是故意的!鲁王命他当殿提出问题,根本不听您的回答就走,就是为了不让您答题。”   答了,就有可能有第二个答案。如果郑王答出不是粮食的答案怎么办?丁强只是一个使节,孤身在郑,鲁王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只让他做一个传话人。   郑王也发现了,除非他现在才找出比粮食更能代替一城的等价物,否则就必须要送粮食给鲁国了。   本来等着鲁国求他,结果现在搞得不送粮就是答不出题,他反倒是落了下风。   “鲁国欺人太甚!”郑王气得砸了手中的酒樽,“孤永远不会忘记这份耻辱!”他恶狠狠的转头问赵荟:“公可愿助孤一臂之力?”   赵荟伏身道:“敢不从命?”   郑王要赵荟潜回鲁国,鼓动鲁国的人反对鲁王。   赵荟已经料到了,郑王现在觉得他碍眼了,于是用这个手段把他赶走,临走前还要再利用他一把。   赵荟不得不走,赵家子孙还在郑国,在郑王的手心里,他只能听郑王的。   他回家交待了家人,他的两个儿子都痛哭流涕,“父亲何不带我等同去?哪怕做个从人也能替父亲跑腿!”   “休要胡言!你们的祖母、母亲、弟妹们都在这里,我走了,正是需要你们来保护他们的时候!”赵荟安慰他们,“而且为父也正好想看一看现在这个姜氏的大王是不是真是英主。”   他沉思片刻,对两个儿子低声说:“若王为英主,你二人可遣族中聪慧子弟回鲁。”   他们毕竟是鲁人。如果能留一支子孙在鲁国,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丁强乘船,顺风顺水,八天就到了涟水城。他刚来就碰上一件大事,涟水城太守恭迎姜武进城。   自从姜武得到了涟水上面的樊城,改为凤城后,整条涟水河就布满了姜氏的重兵,河面上不再有涟水城的船支往来。   涟水城的太守一直以来都是樊城的附庸,樊城归蒋家时,他就听蒋氏号令。后来蒋氏在乐城被姜武给灭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余孽有一部分逃到了樊城,又被顾家等人从樊城赶到了涟水城。   这个太守就不太情愿的一直窝藏这些人。   等顾氏等人在樊城崛起,他也得了一些好处,也有点想当家作主了。   顾氏带头与乐城作对时,蒋氏的人进城偷了一些东西,这个太守就帮着运走了,连这些人一起都送走了。   送走了瘟神,此人松了口气,坐看顾氏等人离开樊城去了乐城,樊城改名,姜将军就来了。   他送上礼物,想跟姜将军这个新邻居交流一下,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像蒋氏那时一样,他这个太守跟蒋氏手中的小兵似的,他想跟姜将军谈一谈,他们互相帮助,互相配合,他一定不会给他找事,他有什么要求他们可以商量着来办,同样的,姜将军吃肉的时候,也要让他在里面分一块才行。   想得很好,姜将军收下礼物,见他的却只是身边的一个偏将。   这个太守就想,你总不能绕过涟水城。何况凤城到现在还没安定下来,难道姜将军还能再来打涟水?   没有涟水,上面的凤城、乐城吃什么?用什么?他们早晚会责令姜将军对他低头的。   再三考虑过后,太守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何况他的要求也不过分啊!   一边忐忑不安,一边继续给姜将军送礼。   他以为姜将军没办法绕过涟水城,但最后才发现,姜将军没必要绕过涟水城——他的兵护着商船通过时,涟水城的兵敢拦吗?   不敢。   那些外地的商船可高兴坏了!他们不用再用涟水城的船,不必再雇他们的人,他们可以用自己的船,用自己的人!只要给姜将军交了钱就能在他的护持下通行无阻!比起以前,涟水城的城税是省下来了,还省了很多没必要的关卡支出。   太守傻眼了。   然后涟水城的百姓开始跑了。跟之前不同,去年他们是往通洲跑,今年他们往乐城跑,因为据说乐城可以收容流民,去了就能白吃白喝,全是大王给养着的!如果是以前,这话不会有人信,但已经现在乐城城外都是大王的流民,也没听说他们被赶走或被抓丁了,不但有吃喝,还有衣服穿,还有工作给他们干,小孩子、女人都要干活,还能白学东西!   以前想让孩子去当个学徒就要把孩子送给人家,想送孩子去拜师,读书识字,全家都要饿肚子,有的还要举债。现在统统不必!   有一个人带头走了,很快跑向乐城的人就更多了。   等太守发现后,命人紧闭城门都拦不住跑出去的人,而以前支持他的许多家族也开始不满了,他们没办法像百姓一样一走了之,他们的家业都在涟水城,现在姜将军霸占涟水河,商人不停的往乐城、凤城去,钱都被别人赚走了,家里的人都快饿死了,必须快点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打又不敢打。   太守在家哭了几天,被妻妾安慰了一通,想想,认了吧。于是开城门,迎接姜将军进城。   姜武是回来送钱的,他接到姜姬送来的信后就决定回来一趟了,不知她有什么为难的事要叫他回来。   在心里想了一圈,猜不出来。想着就算是她想打郑国、燕国、魏国,他也能试试看,现在他手里的兵已经有点太多了。多了就不太受控制,他早就盘算着打几仗,消耗掉一些不驯的兵力,也把队伍整理整理。   涟水太守请他进城,他就带着兵进去了。接管了城防、四库后才离去。太守设下的酒宴全白费了。   他追着姜武的马,气喘吁吁的说:“将军,将军稍等,不留下来喝一杯水酒吗?涟水的酒和鱼都是很有名的!”   姜武的马小跑着,已经算是很照顾他了,但在外人看来,太守在下面跑得形容不整,姜武不但没有停下,甚至就这么跟太守讲话,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过分也没人敢说话,因为街两边全是姜氏兵马。   姜武还真想起一件事,他勒马停下,对太守说:“有件事,有个人要问你,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吧。”   太守好不容易能停下了,喘气道:“将、将军请说。”   姜武问:“是你送走蒋氏的,他们还从凤城带走了东西,送到哪里去了,一共有多少人,这些你都要说出来。”他顿了一下,“不然,他会杀了你。”   太守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姜武回到营地,顾釜还在等他。   姜武说:“我已经告诉太守了,你去吧。”   顾釜施了个长揖,“多谢将军施以援手!”有姜武的威胁,他再去问就容易多了。他在凤城花了半年的功夫才找到这条线索,可却因为涟水城的关系不能追查下去,就算现在再去查,那些人也早带着兵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想到此,他就对那个太守恨得牙根痒痒。   但顾家已经被夺去了所有的部曲,就像拔了牙的老虎,连吓唬人都要借别人的刀。   顾釜不太习惯,可还是告诉自己该习惯了。   他走后,姜武见到了丁强。   丁强是悄悄来的,他等在这里就是想借姜武的东风回乐城见公主,有什么比跟着将军还能更快的见到公主呢?   公主所托,幸不辱命!   行宫中,姜姬在跟蟠儿商量让他出使燕国的事。   “让我去见漆四?”蟠儿很惊讶,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一国使者,代表的是一国的颜面。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做这种事。   姜姬却是想了很久了,现在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但能用的人一直都很少,有时信任比能力更重要。蟠儿不缺能力,他缺的是身份。   那就慢慢提好了。   “不是正式出使,你只是去见漆四。”她想先让蟠儿用这个练练手,“你的身份很合适。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亦仆亦臣。虽然这封信是以大王的名义写的,但送信的人却不能用大王那边的人。”其实她也考虑过姜智,但综合看来,姜旦离不开姜智,那姜智所能起的作用就小了,他可能一生也没有外任的机会。蟠儿则不然,现在把他留在她身边反而是屈才了,她需要他在更大的地方发挥作用。   最重要的是,跟随龚獠学习了几年后,他已经没有那么偏激了。可以说,他现在的思考模式已经不再用仆人、下人、奴隶的方式去思考了,已经渐渐转变到了士人这一边。   不是说他变成了士人,而是他开始能理解士人的思想,用他们的方式思考、解决问题。   比如现在,再让他去解决小蒋后,他绝不会只有杀了她一个办法。   甘为刀剑,是把自己从一个智慧生物变成了工具,刀剑只有一个解决方式,就是杀,就算能想出一百种方式杀,那也还是杀。但人的智慧是创造。   “试试吧。”她笑着对蟠儿说。   她觉得这一趟出行,蟠儿会学到很多东西。 第356章 导果为因   蟠儿出使的事,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反对。就连龚香也没有说话, 只是提议了两个熟知燕国的士人给蟠儿做随从。   让士人给原本是奴仆的人当随从, 这可以称得上是侮辱了,如果不是他先开口了, 姜姬原本是打算让蟠儿找几个熟悉的商人的。   她就没有说话, 只听龚香在那里介绍:“一个叫贝锦安, 一个叫贝锦山,是一对兄弟, 他们家早年败落后,这对兄弟被家仆卖到了燕国为奴,他们在燕国长大, 竟然没有忘了故国,等长成后便一起逃了回来,现在就在二环那里。”   世上有忠仆, 自然也有恶仆。贝家兄弟的父母不是因为家族站错队或卷进什么事件中,纯粹是因为家中的钱花光了才败落的。祖宗留下的家业再多,也撑不住坐吃山空。贝家父母不算坏人,只是从来没想过家中有一日会吃不起米, 用不起布, 等真到了这一天,他们也没什么谋生的手段,先是从亲友那里借钱,再也借不来之后,就变卖家产度日。   贝锦安兄弟被家仆拐出去卖了的时候, 他们的父母仍在世,发现孩子丢了,为了托人寻找,连家宅都典卖了,但最后还是没有找回孩子,两人也不知去向,等贝家兄弟好不容易回了家才发现家早不是自己的了,而父母连坟头在哪里都不知道。   龚香现在觉得公主这个户籍登记制度还是很方便的,因为不问前因后果,只是单纯的登记,固然会有人假造来历,但也打消了相当一部分人的顾虑。贝家兄弟的遭遇本来也算是给家族抹黑了,但由于对读书识字的人的优容,几乎是马上就能成为小官吏,贝家兄弟才如此坦白。   在户籍登记中有一些人是需要被另案对待的。有一技之长的,还有就是曾在他国长久生活过的。   在燕国多年的贝家兄弟就这样被龚香发现了,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一些去过魏国、到过晋国等地的人也都被分门别类的归了档,平时会安排给他们一些不同的工作来观察他们的性格、心性等,必要时候,他们就会派上用场。   这两个人确实可用。姜姬听了以后,却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对蟠儿说:“你去看一看,合适了就带走,不行就再挑一挑。”现在二环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快要超过乐城本土居民了。但人潮带来的好处也很明显,让原本持反对态度的龚獠也开始软化了。   人潮的涌入带来的问题有很多,首先就是低级官吏不够了。小官吏位卑权重,他们掌控着这些投奔而来的流民的性命、财产、家小、前程。匆匆上任的小官吏中也难免涌现出许多害群之马,伤人害命,夺取钱财,骗人为奴,陷人污罪,等等,不一而足。   姜姬觉得是时候杀官立威了。   她这个念头已经有很久了,却没有跟龚香他们提过。因为在她跟龚香学习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鲁国不杀官。   或者说,整个大梁朝就没有杀官这回事。   士人为官,犯错后,轻者以银赎罪,重者去官归家。   是的,最严重的就是不让人当官了,赶回家去。最多最多,街上的人骂这家几年、几十年就完了。   杀官这种事,一般只发生在大逆的时候,比如朝午王后,姜元继位就摘了几家人的脑袋,但大部分的人还是只是入刑而已。   可能因为不能轻易砍世家的脑袋,此时的刑罚倒是花样百出,掏肠掏心都很常见,车裂剥皮算严重点的,千刀万剐这种的才是重头戏,跟以上这些相比,砍头服毒都算得上了仁慈的了。   如果她说,因为这些选派的小官吏占了流民的家财,害了他们的性命,把人给倒卖给世家为奴,然后她要砍这些人的脑袋,龚香一定会劝她罚些钱就行了,如果仍不解气,可以打,但不能杀。   如果把鲁国看成一座金字塔,由上至下,上者欺凌下者,不为过;下者冒犯上者,大罪。   也就是说,当官的欺压百姓,不算大过错;当官的对大王不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所以,她打算把这个概念倒过来用一遍。这些人不是因为欺压百姓被抓,是因为辜负大王被抓。这样,就算杀了也很正常,不是吗?   蟠儿在临走前,交给她一份名单,她就拿着这份名单去找龚香了,其中有怠慢职守的小官吏,也有掠夺民财的世家。   她对着龚香,当然把重点放在后面:“这些人,该杀一批了吧?”   龚香接过名单,头一个名字就是依附姜奔的蓝家。蓝家遣散那五千兵后家底都快空了,姜奔又是个不能共富贵的人,有好处也不会想起来分给蓝家。所以借着流民,蓝家狠狠的发了一笔财。   他还知道这种事不能自己一个人干,多拉些人一起下水,蓝家才安全。于是被蓝家鼓动一起下手的姓氏还真不少。   龚香扫了一眼,发现名单中的几十家人都是不大不小的,属于有他们不多,杀了也不可惜。不过这些家族的寿命大多跟乐城一样久远,积攒了几百年的财富……   “公主是眼馋了吧?”龚香点点指上的名字,笑道。   姜姬也不耻于承认,她囊中羞涩,缺钱缺的眼睛都绿了,之前没办他们是时机不到,现在时机到了,自然该收割了。   龚香问:“公主想让谁去做这件得罪人的事?”要先把这些人的罪行大白天下,然后才能抓人取财,不管谁先开的口,日后都会被这些人家恨到骨子里。   “姜奔。”她道。   龚香怔了下,懂了。公主觉得,姜奔和蓝家该到了拆伙的时候了。她要把姜奔和蓝家拆开,让他们不再是彼此的盟友、护盾。只是不知道公主接下来是怎么安排姜奔和蓝家的。   姜姬命人叫来姜奔,“悄悄”告诉他,蓝家被人给告了。   姜奔皱眉:“什么人告的?”   “你管那个干什么?管他谁告的,告的是蓝家,又不是你。”姜姬道,“难道你还想帮蓝家?”   姜奔不精明,但也不傻,他道:“蓝家助我良多。”蓝家是真帮了他不少,他担心没了蓝家,他自己就不知道还能干成什么了。“没了蓝家,还有绿家、黄家。”姜姬嘲笑他:“难道你离了蓝家就找不到别人帮你了?”   这倒不会。事实上自从姜奔成了这个御史大夫之后,有很多人都找到他门下来投效他。他这么一想,也觉得并不是非蓝家不可。   “再说了,蓝家可坏着呢。”姜姬道,“我听他们说,他好像和很多人一起偷偷赚钱来着,不知赚了多少。”她问,“对了,给了你没有?”   蓝家当然不会忘了姜奔,第一个就是拖他下水。   姜奔思考了一下,试探着点点头。他觉得告诉姜姬应该没关系,她自己也很爱钱。   姜姬果然没生气,兴冲冲的问他:“给了你多少?”   “也没多少。”姜奔颇有些自得,“一个庄园,几百个仆人,还有一些马,一些魏锦,回头我给你送一些。”   姜姬不信:“怎么才这么点?我听人说,他们一家都分了几千个人了,蓝家是领头的,一定分得更多,你这里才几百?不是骗我的吧?”   姜奔的脸色就变了,“你没骗我?”   姜姬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是你在骗我吧?又不找你要!我还会看得上你那几百个人吗?我要多少有多少!滚滚滚!好心找你来告诉你,你就这么骗我啊!”   她发了火,就要让人把姜奔赶出去。姜奔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巴不得从她这里得些好处,怎么肯就这么走?立刻千方百计的哄她,说好听话,许下无数个心愿,要给她送美男送钱,哄了很久,姜姬才勉强又给了他个好脸,“算了,看在你也是被人哄了的份上,我也不怪你了。你现在还想救蓝家吗?”   “他若骗我,我怎么会救他!”姜奔握着酒樽,脸都喝红了,愤恨道。   “想知道他有没有骗你还不容易?到时你也去看嘛。大王生气了,要找人去抓人,到时你也过去看看能从蓝家搜出来多少好东西!”   姜奔灵机一动,“大王要派别人去,还不如让我去!我是御史大夫,该我去才是!大王原来想让谁去?”   姜姬一手支颊,“不知道,反正是大王身边的人,他那里的人还特别多,我哪记得住!”   姜奔凑到她身边,轻声说:“妹妹,帮二哥一把,让二哥去,有好的东西,二哥分你一半!”   姜姬醉呼呼的:“当真?”   “我怎么敢骗你!”姜奔拍着胸口说。   姜姬点点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那我去找大王说……”   姜奔连忙扶着她,走到殿外,看她喊人驾车,直接去了姜旦那边,一番纠缠后,姜奔如愿以偿。   姜武和丁强回到乐城后,先来到行宫,但在行宫大门前却看到了很多坐在行宫大门前哭号的人,粗粗一看,一群群的,男女老幼都有,像是一家一家的。   这是怎么了?   “快看!是姜大将军!”   “姜大将军回来了!”   “求姜大将军带我们去见大王!”   “对!去见大王!我们要告姜御史行凶!”   “他闯到我们家……”   一时群情激奋。   姜武的马前他们是闯不过来的,宫门前的人看到姜武的旗,连忙进去通传,很快里面就有人出来迎接,见到姜武,一揖道:“将军快进去吧,公主已经等了您好几天了!早就听说您快到了,公主一直盼着呢。”   姜奔骑着马进了行宫,宫门外的哭喊声已经变得遥远了,他才问侍人:“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侍人笑道:“也没什么,姜御史抓了一些有错的人,这些人的家人就来找大王哭了,大王哪有空见他们?”大王每天都要踢球,忙着呢。   抓人?   等姜武见到姜姬,才明白前因后果。   她对他倒是没有必要隐瞒,也是为了多告诉他一点事,让他从中能学习点东西。   姜武道:“所以,你可以从这些人家中收到很多赎金,又能拆了姜奔和蓝家,以后你还要蓝如海帮你做事,所以先把他打下去,最后,你想在百姓面前把那些小官吏全杀了。”   以正确的罪名把官吏杀掉,为警示后人。   当然,在世家看来,这些小官吏是他们的替罪羊。   他仔细思索着,前后推敲着,不知不觉,天变暗了。   姜姬命人送来饭菜。   他说:“我又送来了一些魏钱,还有一些郑钱,看你想怎么用吧。你叫我来干什么?”   姜姬说:“我想让你的人和燕贵的人一明一暗,去郑国抢粮。”   龚香说要借燕贵的人后,她就发现不必让姜武出现在明面上了,他完全可以暗地里去。   燕贵与鲁合谋侵郑,是打算扮成强盗的,所以本来就是悄悄去的;姜武是第二条暗线,是谁也不知道的暗线。   “碰到燕贵的人,也可以杀。”她轻声说。   凡是敌人,皆可杀之。   姜武点头,不自觉的磨搓了一下腰间的利刃,“我懂。我要扮成真正的强盗,当然不会对另一伙强盗手下留情。”他正好想练兵,“那我这就回去派人。比燕贵更早出现在郑国的话,他们也不会怀疑了。”   燕贵只会以为,鲁国想起抢劫的这个主意,正是因为郑国已经有了强盗出没,他们浑水摸鱼才不会被人发现。   “这件事,你不必出面。派手下去就可以了。”她说。   姜武还真想自己带兵呢,闻言犹豫:“我不去,会不会出问题?”   “要出问题就现在出,早点发现,早点解决。”她道,“以后要打仗,难道你还能每一支都亲自带队?”   姜武听她说得有道理,只能答应了,心里倒是很快数出几个用得上的人。正好趁这个机会看一看他们值不值得信任。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对她说:“对了,我那里养了个内奸,是我手下一个叫马荣的将军。”   姜姬:“我记下了,他性格怎么样?”   “好色、贪财、贪功,爱骗人。”姜武觉得这个人很合适成为内奸,他背叛起来很容易。所以他现在把马荣手上的兵马都给收了,不给他带兵的机会,但平时却开始让他参与议论,有时还会刻意问他的意见,人人都以为马荣要高升了,就连马荣自己也这么想。   确实是个好内奸。   姜姬听了都觉得这个人选很合适,她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喜。姜武的成长越来越快了。 第357章 商城   从乐城往北走,有一条商路。   姜蟠龙带着随从和送给漆家的礼物出发, 过了涟水后, 就转道向西北方向走。   途经数十座大小城池之后,才会到达燕国。   他以前走过这条路, 还曾经数次迷路, 如果不是后来跟黄老学会了从夜空中辨别方向, 他估计到现在也是一到野外就会迷路。   但如果当时他走的是现在这条路,哪怕是白天也不会再迷路了。   因为就算是在荒野之上, 只要跟着商队走,就不会走错方向。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商队。   自从他们从商城回到乐城后已经有好几年了,那里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黄老还好吗?   想起黄老, 姜蟠龙难得在心中升起一丝怯意。近亲情怯。他这么久没有回去看望他们,让他觉得很愧疚。   荒野之上已经被过往的车马走出了一条宽广的大路,路中央寸草不生, 路两旁也随处可见生火扎营的痕迹。   在一些平坦的旷野上,甚至已经自发的形成了几个稍大的营地,在这里,商人们停留下来, 交换货物和情报, 什么东西哪里紧俏,某某大人又喜欢上了什么东西,等等。   姜蟠龙也是扮成商人,但他没有出面,一直坐在车里。他怕被人认出来。在外打点的是贝氏兄弟, 这一对兄弟倒是十分管用。   “大兄,喝点水吧。”姜良爬上车,提上来了一瓮烧好的水。   姜蟠龙接过来,问他:“我带你出来,生气了吗?”   姜良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大兄是为了我好。”   “我从小看着你们长大,当然不能看你继续错下去。”姜蟠龙说,“公主对你们的感情很深,在你们之后就没有人能再让她关心了,所以,我不能让你去伤公主的心。”   姜良捂住脸,跪下来呜呜的哭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渐渐倒向了羊崽,在大兄看来,他这就算是已经背叛了公主。可他没有办法!羊崽几乎就是他亲手养大的,他刚被送到摘星楼来的时候,枯瘦枯瘦的,谁看到都会以为那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婴儿。他在母羊腹下喝羊奶才活了下来,现在长得那么好,他就像他的弟弟,他怎么能不爱他呢?   “太子是一个忠厚正直的人。”姜蟠龙说,“但你的同情和怜悯反而会把他推向邪路。如果你不能像姜礼一样摆正自己的位置,那你不能再回到太子身边去。”   姜良猛得抬起头,满脸是泪,哀求道:“大兄,我怎么样都可以!太子绝没有背叛公主!背叛大王!”   姜蟠龙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柔声道,“我和太子一起学习,怎么会不知道太子的性格?”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发现姜良的问题。姜良把太子当亲人去疼爱,不像姜礼,姜礼倒是在上回挨打之后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姜良就过于感性,他对太子的同情和关爱,太子感受到了之后,自然而然的跟他感情更深。   但他对太子的观点又是偏颇的,一旦被太子察觉到,太子就会继承他的观点,这就会给太子的未来埋下隐患。   “为了太子好,你也要改过来。”姜蟠龙说:“如果你改不过来,那你就永远都不要再见太子了。”   商城的原身辽城是在极为偏远的地方,靠近燕地,周围荒凉,没有人烟。   但当姜蟠龙走到商城附近时,却在周围看到了很多田地,种着红谷和黄豆,一眼望去,处处都是。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坐落在荒地上高耸的仓库,尖尖的顶,高大的梯形仓库一排排,鱼骨状排列。   一直到城门口还能看到排列整齐的仓库。   当外公主造出来的外城已经比当时更大了,现在有三分内城,七分外城的说法。城门外方圆几十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市场和商人聚集处,大批的货物在这里集结,再流向四面八方。   他们以商人的名义登记入城,这是最快的,至于带来的货物,只是一些乐城的成衣。   负责登记的城门官查看过后如实记录下来,“成衣啊,只有男人的吗?都是成套的?有几个尺码?”   贝氏兄弟一一答出来。   城门官又问:“以后往哪里去?”   “去燕国贩煤。”   “燕国啊。”城门官记下道,“那里成衣可不好卖。”   “我们是想在此处把衣服卖掉,再贩些盐土去燕国。”这也是商人最常用的办法,在这里销一次货,倒倒手再出去。   城门官点头,拿一个牌子挂在马车上:“行了,进去吧。”   过了城门官这一关,很快就有商人、跑腿前面兜搭。   贝氏兄弟都拒绝了,两人赶着车径直往公主府去。   往日的公主府,如今依然是公主府,只是府中的人已经不是当时的了。   莫言现在是商城的县令。虽然商城在规模上早就不是一个县城了,但姜姬从大局考虑,不能让商城无限制的扩张,所以只让它为县,而非城。   既是县,官职就少,上下关系也更简单,当年留下的侍人如今还都在原位上。   莫开接到拜帖,连忙从府里出来,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姜蟠龙和姜良,眼中突然泛起热潮。   他快步走来,大礼参拜。   姜蟠龙连忙把他扶起来:“莫言!不要这样!”他柔声道,“公主让我来看看你们,大家都好吗?”   莫言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泪中带笑,“我们……无不盼望着公主能早一日想起我们!”   姜蟠龙笑道,“公主也一直在思念你们。”   当日公主不肯把这些侍人带走,就是担心她的所为会引起他们的反对。现在乐城局势稳定了,她让他来之前就告诉过他“如果莫言他们已经想通了,那就可以让他们回来了。”   乐城,行宫内,丁强伏在阶下,激动道:“臣回来了!幸不辱命!”   “有劳丁使,快请起,请坐。”姜姬探身伸手,姜智立刻走下台阶,亲手把丁强扶了起来。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姜姬道,“一路辛苦,快去见大王吧。”   丁强被姜智带走了,到了下午,姜姬就听说他在郑王面前出的那道题,已经被姜旦身边的士子们听说了,这道题也很快会流传出去。   “这样,郑王那里就骑虎难下了。”龚香笑道。“此事已成了一半。”   “难说。我不信郑王会这么乖乖就范。为了面子,他也会再挣扎一下的。”她道。   “乔小君不就是应在此处?”龚香道,“公主是不信乔小君的能耐吗?”   “不怎么信。”她道,“蟠儿那边能快一点就好了。”   公主这性格,说什么好呢?凡事更相信握在手中的刀,而不是别人的口。   龚香道:“总要鼓动一番,催一催郑王。”   任何时候,发生在大王身边的事总是最受人关注的,如果是趣闻,更容易被人津津乐道。   郑王猛然发现,丁强在殿上说的话竟然很快就街知巷闻了!而郑人中也不缺好事之人,不但说中了鲁王的目的是粮食,还开始猜郑王到底会送多少粮食给鲁王。   没有人认为郑王会不给。   怎么会不给呢?郑王刚把女儿嫁给鲁王,两国正是交好的时候,鲁王有难,郑王当然要帮鲁王啊。   至于鲁国使节在殿上是不是狂放无礼,这个倒是没人在意。而且就算使节无礼了,郑王也该宽容使节。   没人希望听到郑王因为这件事与鲁国断交翻脸。   郑人也对鲁国的消息从未有过的好奇起来。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鲁王去年被国中权臣威逼,后来又被流民围城,他又太仁慈不肯把流民赶走,最后粮食被吃空了。   所以,鲁王才急需粮食。   郑人哈哈大笑。   听说鲁王年纪不大。   听说还是个少年呢。   怪不得身为大王,却做出这种蠢事。   还有人说鲁王在王宫里都吃不饱,饿得面黄饥瘦,宫中宫女都瘦得走不动路等等。   流言越传越离谱,越传大家越相信,如果不是鲁国缺粮,怎么会有这么多商人涌入郑国买粮呢?粮价又怎么会升的这么高呢?   郑王想找人遏制流言,被人劝阻:“大王,此事未尝不好。”   因为百姓之前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买不到粮食,为什么粮价会突然升高,虽然是春天,但往年春天也没有这样的事啊!   世家虽然知道原因,百姓们却不知情。   “民间流言纷纷,却是歪打正着。”此人道。   百姓们现在知道了,是鲁王没饭吃了,所以才会让鲁人到郑国来买粮,一时之间,把郑国的粮食都买走了。   一国大王都饿肚子了,那他们就算也饿着肚子,好像也能接受了。   郑王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这个好处,犹豫了一下问:“那就由他们去?”   那人点头:“由他们去。百姓不过闲谈,大王不必挂心。”   好吧,郑王只好接受了,只是想起百姓们都在议论鲁国的事,就让他心里不痛快,他让人暂时不要把街上的闲话再告诉他了。   至于给鲁王的“赔礼”,就算他要送去,也没说是今年送还是明年送,过了十年八年的,他再送也不迟。   郑王是打定主意要赖账了。   但民间却有人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鲁王说与城等重之物,那谁又知道,与城等重的粮食,到底是多少呢?   在鲁国,姜旦身边的士子和乐城的百姓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姜智代姜旦出题:“还请各位告知大王,一城中每天所有人吃下去的粮食有多少。”   每人每天所食是多少?一城之中,所有的人一天所食,又是多少?   乍看之下好像很简单?   但小孩子与大人吃的量不同,老人与年轻的人吃的量也不同,何况还有在吃奶的小娃娃,他们吃的不是粮食,能算在内吗?   于是,乐城百姓又开始像上回算男女老少一样,算起来了。   有小孩子在家中捧起碗吃饭时,看着父亲手中的大碗,再看母亲与他手中的小碗,而旁边的祖父祖母,碗中却是稀粥。   他问:“爹爹一日食几碗?”他爹知道现在街上最出名的就是大王给郑王出的题,很乐意回答儿子,他放下碗道:“你父晨时食两碗,午间食三碗。”   他母亲道,“晚上还会再吃一篮子饼!”   小孩子算了算父亲的,再算算自己的,道:“儿晨间只有一碗,午时一碗半,但碗却只有父亲的一半。”   他母亲笑道:“你可以把自己算成半个人。”   小孩子不同意,“墩兄的食量就比他父亲还大!”同一条街上一起玩的小伙伴中,有一个很能吃,总角年纪就跟家中大人用一样大的碗了。   母亲道:“你的伙伴十几人,也只有一个阿墩。”   小孩子摇头,“不能这么算!”   母亲还想再说,父亲笑道:“你让他自己算吧。”他对小孩子说,“你要自己算出答案,去行宫告诉大王,对吗?”   小孩子兴奋的点头:“我们说好了!算出答案了就去见大王!”   也有士子问还在哺乳的妻子,“他不吃饭,那就不算他吧?”   妻子笑道:“他不吃,是因为我替他吃了。这几个月,我吃的可比你多得多!”   士子哑然,确实如此啊。如果不算小儿,难道母亲的食量要加倍吗?   “那还是该算上小儿!”士子喃喃道,一边急着出去找友人了。   友人听他说完就摇头:“大王要的是粮食,小儿没长牙不吃粮食,当然不能算!”   两人于是争辩起来。 第358章 郑王无粮   乐城外的二环城有四个大市场,今天, 这四个市场没有商人卖货, 也没有买主来买东西,他们都围在市场中央最大的空地上, 观看一场处刑。   十几个人被绑起来, 押跪在地。   周围有人数相等的木板, 上面贴着纸,书写着这些人的姓名、年龄、来历, 以及罪行。   他们的罪行大同小异,有强占民财、强掠民女、骗人为奴等。都不是大罪,但他们“辜负大王”, 所以罪大恶极,今日在此,被砍头示众。   每个市场里都有这么十几个人被绑着砍头, 据说,在城外的牢圈里还有很多人等着被砍头。   来到乐城这么久,还没有看到被砍头的景象呢。都说大王仁慈,不喜杀人, 自大王继位至今, 不管犯了多大的过错,最多也就是送到山陵去修王陵。没想到这次竟然一口气杀了一百多号人!   足够乐城的人说到明年了。   在住在二环的人感受最复杂。被砍头的这些人,以前都是他们头顶的天。管着大王发给他们的粮食、布,管着他们家的男人什么时候去上工,女人什么时候去织布做衣服, 小孩子能不能去学字。他们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周围的邻居一起来欺负他们,不让他们打水,扔石头砸破家里的屋顶,欺负家中的小孩子。   这些人来找他们收钱,他们不敢不给。给得多了,再也给不出来,只好卖力干活,如果家中有女眷年轻貌美,更是日夜悬心,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能怎么办呢?为了能活下去,只能低头伏首。   何况,哪里的官吏不都是这样吗?如果家里的男人没本事,家里人就会被人欺负。   他们只能一边忍气吞声,一边自己努力,教导孩子们一定要上进,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学成后替家里撑腰。   但是,突然之间,这些人突然都被抓了,然后一个个绑在他们面前,大王因为他们欺负他们生气了,要砍他们的脑袋!   这是不是说……他们以后都不会被欺负了?   就算被欺负,大王也会替他们作主?   午时三刻,监刑官喝了一声:“时辰到!”   人群鼓噪起来,想往前挤,还有小孩子被父亲顶在肩上,让他们能看得更清楚点。   砍头的人是姜武的,都是杀惯了的好手,听声举步上前,地上跪的那些人纷纷挣扎起来,可他们的嘴里塞了核桃,吐不出来,说不出来话,有的满脸是泪,拼命磕头求饶,也有的想最后再挣扎一把,努力站起来想反抗,更有的像长虫在地上爬,想逃走。   但他们都不可能逃得掉。   手起刀落!   这些挣扎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块死肉,一个个脑袋滚到地上,血喷出来,溅红了地面。   人群集体惊呼一声,不自觉的都开始后退,让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然后,台上的监刑官下来,一具具验看,提起一个人头,他看过后高声一句:“邵路河人头落地,此人已死!”   “方万山,人头落地,此人已死!”   “赵月明,人头落地,此人已死!”   ……   一个个人名念过,身后自有人替这些人收尸,把人与头捡起,放在竹筐中,抬到野地里扔掉,让野狗啃食。   “好!”人群中,一个脸膛红透的青年突然暴出一声大喊,他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大声喊道:“大王英明!为民作主!”   “大王英明!为民作主!”   山呼海啸般的热潮席卷了整个二环。   那个第一个喊出来的青年跑到杀人的地方,捧起一把被血染红的泥土,大笑两声后竟然张口吞了,然后爬在地上大哭起来:“大哥!大嫂!你们在天上可以瞑目了!”   他这一哭,许多来围观的人都哭了起来。一个妇人也跑过来,学着青年的样子,用裙子兜了许多血染过的土,然后来到城外的野坟地里,把这些土洒了一个石碑前,最后在此自尽了。   连着砍了两天,砍了将近一百七十个人头后,二环那里的气氛整个都变了。官吏不再气势凌人,百姓也不再畏手畏脚。   行宫中,姜姬听到回报,笑道:“多少能管用几年吧?”   龚香说:“公主小看了,此一举后,百年内可保无忧。”   姜姬不信,“哪会管那么多年?贪官污吏是杀不尽的,能保十年太平,我就心满意足了。”十年后再找个理由杀一轮,就能再保十年。   龚香摇头,“公主,莫要小看了百姓。他们以前只是不知道这些官是可以杀的,有公主您开的这个头,以后百姓就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   她刚开始还不太懂,但第二天就听说有个官吏被他辖下的百姓给杀了,一查问,原来这个官吏也做了坏事,只是没被查出来,是条漏网之鱼。   以前他横行无忌,结果那些人刚被砍了头,他就被人在家门口给杀了。   姜姬还来不及处置,有管辖权的隔区的村官听说这件事后查清楚就直接判杀人的百姓无罪,爽快的都不用姜姬再在后面弥补。   她明明记得民杀官属于逆行,有理没理都要砍头的。   龚香笑道:“此为义士,也是义举,那个官再蠢也不会在此时问他的罪。”   她就又开始担心这样会不会让秩序变得混乱。官吏有罪,应该由法律来判定,而不是只凭一人义愤就能定罪。   龚香惊讶的看到公主又命人去以大王的名义重新宣判此案,此人有罪,但因为事出有因,所以大王特别赦免了他。   “恩出于上。”姜姬道。   龚香点头:“公主所言极是!”确实,由大王来恩赦,远比由一个村官自决来得更好。   一百七十多颗人头落地,城中世家的心也算是落地了。   有人顶罪,大王应当不会再生他们的气了。剩下的就是交银赎罪了。   但到底交多少银来赎,似乎价钱很不一样。   收钱的人是姜御史,此人可不像姜大将军那么正直,谁知道他在这里头占了多少好处?   御史府,也就是之前的将军府,是姜奔的府邸。这个府邸,是蓝家送他的。   “姜奔!你这狗贼!你是不是忘了我父、我叔当年是如何助你的?”蓝氏仪态全无,披头散发的冲到姜奔的屋里。看到他怀中抱着娇媚的女子,气得抓起案几上的香炉就朝那女子掷去。   姜奔连忙起身闪躲,却还是被砸到了肩头。   “你这妒妇!”他上前一把将蓝氏扇在地上。   蓝氏是个弱女子,哪里抵得过他一巴掌?被打得横跌出去,摔倒在地。   蓝氏的陪媵此时赶到了,看到蓝氏软倒在地,呼喊着姐姐就扑了上来。她们都是蓝氏的堂姐妹,出身有暇就做了她的陪媵,姐妹们相依为命。   “你敢打姐姐!我跟你拼了!”一个娇小女子拔出头上金钗就向姜奔扑来。   姜奔平日还算喜爱此女,又兼刚才是含怒出手,他倒不是对蓝氏半点感情也没有,接住此女,挨了她一下金钗也不见多怒,把她拂到一边,上前抱起蓝氏,道:“是我喝多了酒,冒犯夫人,夫人不要生我的气。”一边说,一边温柔的把蓝氏放在榻上。   蓝氏被打得头晕,此时见他服软,立刻装伤,示意那个娇小女子开口。   娇小女子就质问姜奔:“为何将我几个叔叔都抓起来!”   姜奔听到问起蓝如海他们,脸色一变,冷言冷语道:“他们打着我的名义在外做什么,我平日都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忍让了。但他们拿我当傻子看,难道还要我对他们好不成?”   娇小女子听不明白,“叔叔他们几时拿你当傻子看了?”虽然她觉得姜奔确实很傻,但蓝如海都说他傻归傻,却根本不会让别人占他半分便宜,蓝家跟他,一直是蓝家吃亏。   姜奔冷哼道:“蓝家占了多少流民的便宜?又收了多少家奴?送给我多少?他自家留了多少?这还用我说吗?你们恨不能天天回去,难道还会不知道?”   越说越生气,姜奔甩袖走了,走之前扔下一句:“让蓝家这回休想我去给他们求情!老实交钱吧!”   娇小女子还想拦他,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他走了。   蓝氏流着泪,抖着手,握住姐妹们的手说:“这就是个白眼狼!不记别人一点恩!我真是后悔嫁给他!”   姐妹们也没有办法,除了抱在一块哭,她们对姜奔束手无策。   此时,一个侍女突然说:“……我们要不要去求求别人?”   蓝氏一怔,抹了泪,定睛一看,这个侍女是她从蓝家带来的陪媵之一,但她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你过来。”蓝氏说,“你叫什么名字?你说去求谁?”   侍女想起那人送来的重金,稳住心神,规矩上前,小声说:“夫人,我叫阿妦。我听说,去求公主,什么事都能办成。大夫不肯助我们,何不备下重金,去求公主试试呢?”   行宫里,姜姬收礼收到手软。   这回,姜奔扮的是黑脸。人,是他去抓的;钱,是他定的。她只是要求“大王”那里要七成,她要三成。   没错,她没给姜奔留油水。   但姜奔肯定会自己找油水啊。她是不管他从那些人家里榨出多少钱来的,他报多少,她信多少。   姜奔的贪婪已经被养成了。有蓝家这数年的施肥,他已经习惯尽情榨取好处,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以前是有蓝家在他身后替他描补,周全。但这次他连蓝家都抓了,没有蓝家帮他,他一定会变得千夫所指。   然后,她和“大王”会救下他的。会抵挡住所有的异议,保下他的性命。可能官位要稍稍降一点,但这也是为了让姜奔能更好的为“大王”服务。   一条疯狗,就要后面有鞭子,前面有肉,才能让他乖乖听话办事。   被姜奔欺压得罪的人家,也会向别处寻求公正。她、姜旦、姜武都是他们的目标。   她清点了一下最近收的礼物的数额,觉得一开始替自己安一个贪财的人设真的太方便了,看这一出事送钱的人多的,都够还债的了。   “立刻把这笔钱送去凤城和商城,换购郑粮与燕煤。”她道。   郑国的粮价还是不够高,因为郑王到现在都没发现魏钱的事。   她都不知道是不是郑王太迟钝了!   他再不发现,她都考虑派人去郑国“提醒”他了。这傻子都没发现,郑粮已经被人买得太多了吗?   郑国,逍遥台上,郑王在听到目前望仙城的粮价时惊呆了。   因为,他也快要吃不起粮食了。   “难道宫中无粮了?”宫中难道没有存粮吗?   宫中司库苦笑着说:“大王,宫中不是无粮,而是您吃的跟大家吃的都不一样。”   郑王问:“那是孤吃的没有了,还是大家吃的没有了?”   司库低头道:“……是大王您爱吃的,没有了。” 第359章 魏国现身   郑王自认并不奢侈,他不爱美人, 不爱张扬, 自继位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克尽职守。但就算如此, 他也是个大王, 有自己的喜好, 而且,他认为这种喜好并不越界, 是应当被满足的。   听到底下人这么说,他自然而然的就生气了。   郑王发怒,这个消息很快被宫中的侍人送了出去, 不出一天,王城内的世家都知道了。   “大王因何而怒?”赵桥问。   赵荟走后,赵肃的长子赵桥就接过了赵家家主之位, 赵荟的两个儿子坐在他下首,其中的赵明摇头道:“不知道。那侍人只说郑王发怒,却不肯说为什么,只说郑王以往喜爱的两个侍人都被拖下去杀了。”   赵桥没有责怪赵明, 安慰他道:“叔叔不在, 我们在宫中就成了瞎子、聋子,此事不能怪你。”   赵明诺诺。   赵桥叹气:“还是要尽快打听出来啊。”   过了一日,郑王的怒火不降反升,听说又有两个奉膳的侍人被拖出去杀了。   人们不禁猜测,到底是何事惹怒了郑王?   曹非已经回到山上去住了, 丁强走后,他就告辞了。结果就算他不在宫里,还有人特意来告诉他郑王发怒的事,然后试探他知不知情。   曹非道:“我不在宫里,怎么会知道?你该去问大王的亲信。”   来人叹道:“大王往日信重的二人皆不在侧啊……”不然,他们何必这么费劲呢?   曹非就知道这人指的是被赶出去的大夫乔小君,以及郑王很喜欢的何必。他笑道:“何不请他们回来?哪怕只回来一个,也省得你们在此着急啊。”   这人回去跟其他人商量了一下后,倒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郑王生气,他们没有十足把握,当然不会跑到他面前去。可如果任由郑王一直这么下去,难保他们中的什么人不会被郑王叫进宫去,受池鱼之秧。   “乔小君在何处没人知道,何必在哪里,我倒是听人说起过。”一人道。   “那还等什么?”另一人急忙说,“速速发信请他回来救命啊!大王有难事,他难道不该回来替大王解决难题吗?”   何必收到信后,看了一遍,就让人请乔小君来,把信递给他:“你也看一看。”   他们两人在这边镇已经住了快半年了,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谁看管谁。乔小君不能出门,何必也懒得应付边镇上的这些眼界低微,心比天高的小世家、小家族,索性称病,躲在府里,与乔小君作伴。两人的感情倒是一日比一日更深厚。特别是在乔小君对郑王失望之后,何必大笑后赞他“终于心明眼亮,不做睁眼瞎子了”。   “看看吧。”何必一边煮茶,道:“大王发怒,王都中的人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比起何必草草看了一遍,乔小君捧着信却是仔仔细细、如饥似渴的看了许多遍才放下。   何必在心中感叹,他与乔小君的最大的不同就是两人虽然都爱权势,但他爱权势,却并不会抛弃自己;乔小君却是全身心的爱慕权势,如同追求他梦中的美人一样。   何必没有调侃他,就当没看到,说:“不知大王是为何发怒。”   乔小君也想不出来,这让他更加憎恨自己被关在这窄小的地方,不得动弹!   他把信放下,叹道:“何兄虽然身不在王都,人却在王都啊。”这是一封求助的信。   “何兄几时回王都?”他期待的问。   叫何必说,他巴不得在这里住上十年八年,但乔小君都快被关疯了,再关下去,说不定他哪天就摸黑把他给砍杀了再逃走。   何必故作沉吟,片刻叹道:“我心忧大王,恨不能立刻见到大王……”他摇摇头,对乔小君说:“只是恐怕要委屈小君了。”   乔小君听懂了,这是何必打算带他回去!他求之不得!一点委屈算什么?   第二日,何必就以押送人犯为理由,悄悄带着乔小君踏上了去王都的路。   一路走过去,路上遇到的城镇无不有商人停留,商队中都是各种谷物、米粮,但城中的米铺、粮店却统统闭门谢客。   快到郑国腹地时,何必停下来了,他站在荒野上,前面后面都有商队经过,这些商队带着的唯一的货物就是粮食。   “不能再走了。”何必站住,对乔小君叹道,“郑国已乱,郑王还茫然不知。”   乔小君也吃了一惊,但他不赞同何必,他道:“大王现在就需要有人告诉他外面的事!我们不去说,还有谁去?”   何必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大王知道以后能救郑国,当然值得一试……”但他们都知道,要说服郑王相信他们的话就是一道难关,何况还要郑王立刻拿出魄力来,求国于水火。他做不到,这是何必和乔小君都心知肚明的事。   乔小君:“……也未必就到了这个地步。”   何必笑道:“小君是没有看到吗?我们这一路过来,三座大城,七座小城,有没有例外?百姓们嗷嗷待哺,商人……世家们却只想要把粮食卖个好价钱!”   不是百姓们不想掏钱,而是现在粮价已经上涨到了一个百姓们绝对无法承受的价格了。粮比肉贵,这让人怎么吃饭?   乔小君也无话可说了。他们途经的城市里也不是没有一家粮店开门,但那些开门的粮店,人吃的粮食的价格统统涨到百姓们买不起,百姓只能去买牛马吃的豆粮,或者粮店打谷子时扫出来的麸皮,那里混着一些没有捡干净的谷米,这也被粮店拿来卖钱,而百姓们多数是买这种东西裹腹。   如果连这都买不起,那就只能挖野菜吃了。最可笑的是,他们曾经路过一个村庄买粮,村口的老妇说粮食不能卖给他们,倒是家里有攒下的鸡蛋,问他们要不要,村里鸡蛋买不上价,人人家里都养鸡,她又没办法把鸡蛋送到城里换钱,卖给他们,也好回头换一些盐、米回来吃。   这个老妇说的时候,在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良田,青青的麦苗迎风泛起波浪。   “在郑国,百姓种着地,却吃不起粮食。”何必问乔小君,“你觉得这对吗?”   乔小君:“……”百姓们是很可怜,但严格说起来,那些地不属于百姓,而属于拥有他们的世家。连这些百姓都是世家的属民或雇农,他们替主人家种地,打下来的粮食,当然也不是他们的。   但有时,口中的道理,抵不过肚中饥虫。   何必不肯再往前走,乔小君只好日夜劝他。两人在乡间徘徊数日后,何必突然醒悟过来:“不对!如果只是鲁王要粮,怎么会要这么多?”   已经有几个月了,商人越来越多,鲁王难道有一座金山来买粮吗?   “小君,我们快回去见大王!”何必大喜,他找到说服郑王的办法了!   两人重新上路,快马加鞭,赶在端午之前回到了望仙城。何必连家都没回,直接让人把车赶到了逍遥台。   他风尘仆仆的下车,递上名帖,对宫门守卫说:“何必求见大王。”   逍遥台上,人心惶惶。   郑王的脾气越来越阴晴不定,侍人、宫女们当然也就更加害怕。   但郑王听说何必求见时,还是让他进来了。只是当他看到何必没有梳头、洗脸,衣服上全是尘土的样子时还是吃了一惊,忍不住起身相迎,“何事让你这么惊慌?”   何必很清楚怎么对郑王说话,怎么勾起他的兴趣,他加快脚步,拜在郑王脚下,抬头就是一句:“大王,国中有奸人!”   郑王脸色一变,迅速命人退下,亲手扶起何必,已经是信了八成,“细细道来。”   何必就将路上所见所闻详细说给郑王听,郑王听完百姓没有粮食可买,粮价升高,商人满载而归仍不解,问:“奸人在何处?”   何必早就知道郑王不会把百姓们的事放在心上,他的眼睛一直都盯着世家,所以只要说成是世家的阴谋就行。   “大王请想一想,那鲁国又有多少流民?需要多少粮食裹腹?再说,鲁王有多少钱来买粮?为何到此时仍有商人在搜刮粮食呢?”   郑王马上明白何必想说什么了,“你是说,不是鲁王缺粮,而是国中有人捣鬼?”   何必绝不会自己下什么结论,他摇头道:“某不敢妄言……”   但郑王已经深信不疑了。他想起他也曾经派人去鲁国查探,只是等人回来时,他已经相信鲁国有流民围城了,就没有见他们。   这时是该把那些人叫来问问了。   一行人匆匆而来,都是当时去过鲁国的。听郑王探问,几人面面相觑,无不暗自叫苦。   他们从鲁国回来时就觉得鲁国缺粮这件事,可能有假。但当时郑王和大臣们都认为鲁国缺粮,如果只是赵荟一人,他们也敢对质,但连郑王都这么想,他们怎么敢对郑王说他错了呢?于是索性就把此事隐瞒了下来。   现在郑王竟然又想起他们来了。   几人犹豫了一会儿,公推出一个人来答话。   此人嗫嚅道:“启禀大王……鲁王不是被流民围城,而是想扩城……”   郑王气得立刻就要叫人来把这些敢骗他的人拖下去杀了,何必连忙拦下来,“大王休怒!先让这些人下去,日后再计较也不迟!”   听到鲁王是想扩城,何必也很吃惊。主要是扩城这种事,太大胆,也太狂妄了。   城大的好处很明显,人多,纳税的人就多,读书的人就多,说句不好听的,要打仗征壮丁,都城被围了,都能从城中抓够士兵。一国王都,人多势众,才能显出不凡的气象来。   坏处也很明显,这些人来了能不能活得下去?能不能融入?本地百姓会不会反对等等。这都是问题。一城有一城的脾气,一城有一城的世族。外地的世族迁进来,就是来抢本地世族的饭碗,到时再发生冲突,就该大王头痛了。   所以没有大王会盲目的扩城、增民,也不会贸然把外地的百姓迁入王都。   但鲁王到底是太蠢还是太大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不是鲁王买粮,那是什么人在买粮呢?   “孤要知道,是什么人在陷害孤!”郑王气得不轻,站在那里发火,周围噤若寒蝉,何必更是在装死,他是回来报信的,查这件事就用不上他了。   郑王心中有很多怀疑的对象,那就是郑国的几个大世家。他秘密召见了倾向于他的世家进来,与他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详述一番后,请他们查清楚背后是什么人在捣鬼,商人收走的粮食,又是运向何处呢?   何必躲得很远,他第二日就认罪说他因为不放心把乔小君留下,所以带着他一起回来了,都是因为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实在放心不下大王云云,现在既然大王已经知情了,他这就带乔小君离开!   郑王感动得不行,放他走了。   但乔小君不肯走,砍伤自己的一条腿,留下了。何必没料到他能这么狠,只好也跟他一起留下,打算等郑王那里的热闹平息了一点再进宫请一次罪。   “小君真乃大丈夫。”何必一边笑着,一边亲自给乔小君裹伤换药。   乔小君问:“大王那里如何了?可查出什么没有?”   何必道:“你也清楚,大王暗示了一家有鬼,他们能查出一百家有鬼的来,怎么可能查出东西来?”郑王明示他怀疑某几家有问题,让大家勇于揭发,于是这某几家就变成了十几家、几十家,郑王那里天天吵得不可开交,关于内奸的事却还没有个定论。   但商人把粮运到哪里却很好查,派了一支队伍扮作商人,押粮跟着商队走,马上清楚明白。   这些商队还就是去鲁国的。不过却不是都去了乐城,而是有相当一部分被送去了商城,他们只是在乐城附近打了个转就直接运走了。   何必道:“这里头确实有问题。”并非鲁国缺粮,而是有人借着鲁国来郑国贩粮。   是谁呢?   这个问题也很快有了答案。   各城冒出了许多魏钱。   郑王奇怪了,“魏国缺粮?”   他本来还猜是燕国呢,但魏国?怎么可能呢?魏国怎么会缺粮食呢?   郑王转了下脑筋,就叫来一人:“你可愿去魏国探个究竟?”   此人恰是曹非。   曹非目瞪口呆,他在见到郑王时确实坦白他是魏人,但他没想到郑王竟然还就叫他回魏国去查探。   但他很快明白了。郑王不信他,这是故意试探他的。如果他查出来了,还回来告诉郑王,那郑王就能相信他不是魏国的奸人。可如果他不肯回来,就这么一走了之,对郑王来说,身边也少了一个奸细。   郑王的性格与公主不同。   曹非心道。公主知道他是魏人后,想的是如何笼络他,所以公主告诉他,她愿意成为魏国的朋友,愿意帮助魏国——前提是,他先帮助她。   郑王却是知道他是魏人,就让他刺探魏国。如果他肯背叛魏国,他才会用他。   所以,比较起来,他更愿意成为公主的朋友。   曹非跪下来道:“既然大王这么说,那某就走一趟吧。”   他正好想去问问公主,怎么郑王查到最后,查出来了魏国?   她是不是背叛了他? 第360章 纸牍与蜡烛   行宫外车水马龙,人潮不绝。他们中有前来投出的贫穷士子, 也有结伴而来的壮士健儿, 还有年轻少女,坐着家中的马车, 被兄弟家人陪伴着, 希望能在这里偶遇大王。   大王年轻英武, 对郑国公主爱如珍宝,这样真诚的男子, 足以托负终身!   姜姬听说行宫外有很多少女转来转去,就是为了能碰到姜旦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假的”。但龚香让她再去看一次姜旦打球时的英姿。   “大王早就不是往日的大王了。”龚香笑道。   姜姬听了这话, 看天气还不错,问了一声那边正比着,就拉着龚香过去了。   现在龚香和龚獠等于是分担了大夫的工作内容。对她来说, 这样当然更好。虽然二人同姓,却不同心,不必担心他们两人联合起来给她下绊子。   龚獠有合陵龚氏的支持,龚香却有人望, 而且对乐城这一摊来说, 龚香可比龚獠熟悉多了。最近龚獠被龚香逼得,不得不接下了很多烫手的事。   比如姜奔抓来的那些人,早就有人哭着喊着骂着来找姜旦堵门求情了,以前有蓝家替姜奔收尾,这次干这个活的是龚獠, 他负责把人全都带到他那里去,安抚他们、劝告他们,让他们乖乖听话,把钱交出来,事后再找姜奔报复!   不知不觉,姜奔已经被龚獠黑得背了几千顶锅了,等他千夫所指的时候,姜旦就可以出面以“不忍加害手足”为由,用大王特有的不讲道理技能把人保下来,让他“戴罪立功”。   姜奔好权,给他权势,却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而能救他的只有姜旦,这样他才会成为姜旦座下的一条听话的狗。像现在这样,有蓝家在他背后替他出谋划策,那她也永远不放心把权力给他。   幸好,蓝家被他自己干掉了。   有蓝家当前车之鉴,后面也不会有世家想当第二个蓝家,把姜奔喂饱之后,被他一刀砍死?   没人是傻子。在这之后,姜奔会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   行宫后面特意新建了一座球场,专供姜旦打比赛。   他们还没有靠近就听到那边传来的呼喊声,震耳欲聋。   “没想到吧?”龚香笑道。   姜姬坐着车,从高处往下看,只能看到球场周围坐满了人,凉棚绕着球场搭了一圈,棚内都是来看球的人,年轻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个个都像着了魔,就算是他们的父母、叔伯,似乎也对比赛非常有兴趣,都对着场中指指点点。   球场中也确实打得非常热闹。   到目前为止,规则再次细化了不少。场上的人各队都有五十,两边加起来有一百人,完全就是一场以踢球为名的混战,但分功明确,各司其职,倒有点两军对垒的意思。   这大概也是它吸引人的原因之一。   在这些球员里,有两伙人,一伙是身材高大,武艺出众,尤其下盘极稳,擅跑的,是争球的主力和抵抗对手的盾牌,奇特的是,他们拿到球后并不射门,而是交给两队的队长射门。   姜旦这队里,射门的当然就是姜旦,对面那一队里,射门的是一个高挑身材的青年,看起来有二十多岁,她记得这人姓段,就是在姜旦继位的大典上念了快一天稿子的段氏家的子孙,算起来,也是姜旦的铁杆支持者。   这家人的家风就是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非常识实务。   龚香都赞过他们家,他对姜姬介绍:“段毛毛一入那一队,就把射手这一职位给抢到手里了。”   段毛毛这个名字也很奇特,但她听这个语境,其实“毛毛”这两个叠字,可以解释为“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纪字中的“毛”是赞美头发的,两个“毛”字叠加,就是说他有一头好头发。   她站在这里看,都能看到段毛毛同学脑袋后面盘了一个大发髻,据说他生下来就没剪过,不知道现在有多长了。   一会儿让他过来解开头发看看好了。   她在心里打着主意,跟龚香来到球场的黄金席位,专为她和姜旦准备的、正对着球场的凉棚下,刚入座,球场上的人就发现了,于是也不打了,姜旦兴冲冲的跑过来,身后跟着整个球场的人,一起在她面前跪下,姜旦道:“姐姐!我赢给你看!”   打球打得他的胆子变大了,气势也有了。   姜姬笑道:“好!”   球赛重新开始,场上打得更血腥了。   这毕竟不是现代竞技。之前就有人被抬下去,断腿断胳膊敲到头伤到眼都是正常的,技不如人,有什么可抱怨的?   姜旦一直被保护在中间,那四十个肌肉男就是他的肉盾,替他抢球,替他挡住对手,替他开出一条光明大道,让他把球射进球门。   这个打法毫无公平可言,但此时就是这样的打的,这样打才是对的,肉盾们当得不但毫无怨言,还都骄傲无比、威风无比、英勇无比。   姜旦虽然是众星捧月,但他也毫不胆怯,敢抢敢拼,何况这球场大得离谱,能在这场上天天跑来跑去的打球,体力上绝对是过关的。除了体力过关,武艺也不是一窍不通,场上拳来脚往,也不是个个都能看到他还注意避开的,肉盾们没有来得及的时候,他也挨过打,挨了打就地一滚,找到自家的肉盾赶紧躲过去,也可以赞一句不屈不挠。   还别说,看他在肉盾们的护卫下深入敌阵,一脚射门,她都觉得姜旦前所未有的帅!也不奇怪,场下那些少女是为什么疯狂了。   何况他真的年轻,他也真的是大王,在权势的加成下,他收获一筐芳心不是很正常吗?   看了一会儿,姜姬问起姜扬:“太子何在?”   姜旦玩球,姜扬有时过来,有时不过来。   大概他觉得这里是姜旦的舞台,他就不出现。   龚香说:“大概在读书吧。”   “让太子也来,与大王一队。兄弟齐心,方为佳话。”她道。   龚香道:“公主所言极是。”   白天玩球,晚上还要开议论,这就是姜旦一天的日程安排。当然,白天的球赛,他亲自下场了,晚上的议论大会,他就只需要保证自己的眼皮不要合到一起就行了,安座其上,等下面的人吵出个输赢,或吵到该回家时就可以结束了。   最近的议题有两个:第一,郑王该送多少粮食过来;第二,最近投出的人中有没有可用之才。   两个都吵不出结果来,但越吵越有劲,不管有没有结果,至少他们付出了劳动啊!付出了辛苦!   这样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姜智也把其中一些人的名字报给姜姬,从中选出一些官吏,送到二环去。杀了一百七十个,该填坑了。   刘箐、羊峰、年惜金等人都被选为小官吏,走马上任。   突然被选中要去当官,这些人都没想到。特别是羊峰和年惜金,做为当年风光一时的六百石,他们回到乐城后已经坐了几年的冷板凳了,大王甚至没有见过他们,更没有跟他们说过一次话,他们也只是在大殿中远远的看到过大王而已,他们起身发言的时候,似乎也并没有打动大王。   但最后他们却被选出来了。这不能不让他们激动!   这说明大王没有忘了他们!   跟他们相比,当年的六百石,如今还在的不足十人,他们有的就留在了家乡,闲散度日,当年的雄心壮志早就消磨光了。有的早已没有音讯。   “只剩下我们了。”羊峰道。   年惜金说:“不要难过,我们会把他们的信念一起继承下去!一定……不让他们被人遗忘!”   现在谁还记得当年的六百石?他们早就被人遗忘了。   年惜金珍惜的摸着黑色的官袍,“我们一定不能辜负大王对我们的期待!”   羊峰点头,倒是有点替刘箐担心:“只是一个不入流的蝇头官,他肯去吗?”   自从砍了那一百七十几个人后,盛夏天热,砍头的地方徘徊着许多绿头大苍蝇。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这些小官吏就被起了个蝇头官的浑号,意思是说他们早晚都是这个下场。   显然,二环里的百姓对他们毫无善意。可这也不能怪罪百姓。   羊峰是有心要当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的。他担心刘箐出身开元城,会不屑当这个蝇头官。这个官管的都是流民,又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没什么可称道的地方。   年惜金也说不准刘箐会怎么选,不是没有世家子弟辞官的。他道:“我们管不了别人,他怎么选,都只能由他自己决定。”   刘箐还真有些不太想去。他宁愿每天去大王面前站一站,参与大家的议论,那好歹还体面些。当蝇头官?去管那些流民?这个官……实在是有些侮辱他了。   可他又很犹豫。因为樊城的事结束之后,刘竹特意来看望他,之后又回去了,临走前告诉他,刘家不会在刘箐成为三公之前回来,除非他能够在大王身边有一席之地,不然刘家不会给他任何支持。当然,吃喝穿用,家仆下人,这些都不会亏他,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支援了。他想要钱,刘家给,他想要人脉,刘家愿意替他引见,可刘家不会干捧着他,他一定要有所作为才能换取这些好处。   如果他嫌弃官卑职小不肯去,反遭了大王的厌恶怎么办?   可真去了,又失去出现在大王身边的机会,时候长了,大王把他忘了怎么办?   他前思后想,最终还是决定去!然后重金买通大王身边的人,一定不能让大王忘了他!   姜姬在屋里看工匠新制出来的纸。   工匠的智慧是无穷的。   她说纸太薄脆,工匠就用她做豆腐的办法,将一层层纸浆叠加,再压实,做出厚纸,最厚的都像纸板了,别说,很好用,虽然不能卷曲了,但确实不容易破裂了。这成了最近应用最广泛的公文纸。   在行宫中,竹简、木牍的使用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纸牍,就是工匠制出的纸板。   然后,纸牍不易保存,遇水易化的毛病也快被工匠们攻克了:他们在写过字的纸面上刷米浆或刷油,成果都很喜人,特别是刷油的,因为他们通过炼制,制出来的油更近似于蜡,而且,在工匠们自己的窍门中,已经有把布条、棉线、麻绳等物浸在这种蜡中燃烧照明的做法了,但因为不够美观——当然没有宫中的火炬好看——这个办法竟然只有工匠才会使用。   姜姬让他们蜡烛做出来了,烧着有烟,有一点不好闻的味道,但好处是……不易起火。在这个遍地都是木造建筑,门窗地板,楹木房梁,榻、桌、柜都是木制品的地方,不易起火是多么重要的安全措施啊!   在她的强制之下,有味的蜡烛替换了整个行宫的火炬,火油此物,也被收入库房。 第361章 丰收   鲁国的黄豆大丰收了。   乐城外原本的荒野上,如今却满是一堆堆青色的豆荚, 隔上几步远, 就是一座小山般高的豆荚。   剩下的秧子也没有浪费,它们大多被晒过后再酱一遍, 就会成为可口的小菜, 人吃不完的部分, 喂给牛马。   丰收下来的黄豆没有都制成豆腐,而是在未来的三个月内晒成了酱或做成酱油。   不过目前, 街上一时之间,多了很多炸豆腐的小摊贩,配上有点酸的咸酱, 让人食指大动,不少百姓想省下家里开伙的功夫,省些柴火, 就会到摊位上买些炸豆腐带回家,当做一顿饭。   这是公主从天上摘下来的云彩呢,吃了强身健体,小儿吃了聪明, 老人吃了长寿。   黄豆也可以发豆芽, 又是一道菜。   亲手种出来的食物,吃进了嘴里,填饱了家人的肚子,这安慰了流民们一直惶惶不安的心,让他们的心第一次落到了实处。   而且, 他们也发现大王曾经许诺过他们的都兑现了。   大王没有征收他们的田税,只是当有了出产之后,本来按人头发下的粮食,变成了只有不满十三岁的小儿才有。   最奇特的是,因为女人体弱,竟然也有一份粮食。只有男人没有。   有人不满,但并不敢宣之于口。就算有人说出来了,也会立刻被邻居制止。大王没有收田税,没有收人头税,还白给他们粮食,如果他们惹怒大王,大王把这一切都收回怎么办?   至少不必典儿卖女过冬了,眼看已经快到秋天了,家家户户的粮仓地窖里都堆满了粮食,这让他们安心了不少。   姜姬也松了一口气。   地里种出东西来了,吃不完的可以拿去卖,现在黄豆的市场还是很好的,她一直让人在外收购,不让黄豆的价格掉下来,为的就是能让百姓们手里多一点钱,也可以多给他们信心,让他们相信,种地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   而且,她终于不用再养活那么多张嘴了。   天知道,郑国收来的粮食,竟然只是堪堪打平而已!听商人说,她明明都快把郑国的粮食买完了,怎么才只养活了乐城的人?就算加上姜武那边的兵,也只有五六十万人而已,这也只抵得上郑国两个大城,可商人说他们已经收空了郑国十四个城的粮食,那十四个城里的粮商都被他们买光了,如果还要,只能再去别的地方调粮。   收粮到最后,商人们不可避免的开始不择手段,在魏国施展过一次的办法在郑国也如法炮制。而买通官吏容易,得回来的消息却让她涕笑皆非。   因为郑国各城的粮仓,早就是世家商人的囊中之物了。   也就是说,商人买回来的粮食,大半就是郑国粮仓里的,甚至有的直接就是从粮仓里把粮拉出来卖,半点不需遮掩,也不需再买通什么人。各城四库中的粮仓为各城世家私产已经是一个不需要再多说的事了。   得知这件事后,她反倒理解了为什么买空了十四个城的粮食,却只喂饱了五十万人。因为空了的是城库,各家自己的粮仓还是满的啊!   公家的空了,小金库里的可越来越丰满了。   这就对了。   不然她还真想不通。   现在终于有理由不养男人,只养女人和小孩,真是替她减轻了不少负担。   在她提出不给男人粮食,只给女人和小孩粮食时,龚香说:“公主,男人才是田间劳动的主力,而且到时粮食到手后,仍是男人吃进肚子里。”而不是女人和孩子,为了保住家里最大的劳动力,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这样,百姓们就不会丢弃到女婴,也不会卖掉女人。为了那一份粮食,他们会给女性留下一条活路。”她说。   龚香万万没想到她这么做的原因是这个,但他的脑筋动得很快,马上明白她这么做的原因,“公主是在担心女人太少吗?”   经过两次“战乱”,流民中基本已经看不到女性的身影了,只有家中还保留着一部分财产的家族还会留下女性,剩下的都是宁可留下钱,也不会留下无用的女人和老人。   如果把可以抛弃的排一个序列,老人是倒数第一位,还没长成的小孩是倒数第二位,女人是倒数第三位。最安全的,也是位于食物链顶端的,家中的家主,年轻健壮的男人,他会保有财产,保存自身,等到安顿下来后,他可以再建立新的家庭,把家族延续下去。   排除掉人为的道德感,这其实是很有效率的。   但这不是她需要的,她需要在百姓中建立起新的秩序与道德。   用钱可以买来很多东西,她现在就用粮食和钱,给女人买一个地位。   龚香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他觉得女人的人数少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女人可以生下许许多多的孩子,一个女人,一生中可以生下十几个,甚至更多的孩子。所以就算少,百姓们也不至于就无法繁衍,而且鲁国很大,乐城周围没有女人,别的地方有,此地的一点小失衡不会影响什么。   可他觉得公主此举是有深意的。因为她没有说什么时候就不给女人和小孩粮食了。   现在流民们已经有了维生的手段了,之前给他们粮食是为了培养他们对大王的忠心,维系他们对大王、对姜氏的爱戴。但这当然不是永远不变的,只看这段时间花费的钱就知道,这可能永远这么下去。能这么快就告一段落,他都忍不住庆幸。   可只给女人和孩子粮食,又是为什么呢……   公主也是个女人,她在想什么呢?   又要开始重新登记了。据说这叫人口调查。各个村长、区长都忙碌起来。好处是这次简单很多,只需要跟以前登记的内容做一次对比,有改变的才需要登记,比如某家有人去世,便销户;有人出生,就添上一口人。   一边登记,一边统计。龚香很快发现统计上来的女婴的人数比男婴更多,甚至有几个区都是女婴,没有男婴的情况。   龚香:“……一定有人冒认。”将男婴当做女婴养育,为了那一份口粮。因为男婴到十三岁后就没粮食吃了,而女婴长到十三岁后还能继续领粮食。   如果大王在十三年后改变主意了,不给女人粮食了,那再改回来就行了。   姜姬:“这是肯定的。”人都是趋利的。   这还不算,去年因为郑姬来而被家人典卖、抛弃,送入行宫的宫妇、宫女,如今也有很多人怀揣着钱或干脆不带钱,就带着一副嗓子到行宫门前哭求,要把妻子、女儿、妹妹、母亲给带回去。   龚香这回是真生气了,二话不说就命人去趋赶。   送入行宫中的宫女和宫妇都是大王的人了,换句话说,她们是属于姜氏的财产,哪能由得这些人再给要回去?   姜姬连忙拦住,劝他不要生气。   “公主!此例不可开!”龚香气得真是不轻,世家“欺负”大王,他习以为常,百姓跑来“欺负”大王,他就受不了,认为他们大逆不道。   姜姬只好翻来覆去的劝他。   “宫中也用不了那么多宫女、宫妇。”   “正好显得大王慈爱。”   “这又没什么,我都没生气,你也不要生气了。”   龚香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问她:“公主,你是早料到了吗?”现在想起来,当时公主敞开大门来者不拒,把商人送来的女子都留下时,他就该觉得不对了。只是后来公主让人给她们找了活干,折腾出来的那个成衣制作很有用处,他就以为那是她的目的。   “我还没有那么高明。”姜姬笑一笑。她确实希望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以为不会这么快,在她的设想中,最理想的状态是在明年或后年时,会有小批量的人希望能接回宫妇和宫女,哪怕没有发生,她也打算开放宫女和宫妇出宫的渠道,让她们不必在宫中空耗岁月,不管是想嫁给侍卫也好,还是有别的打算也好,只要有家人在外接纳她们,都可以回家。   现在嘛,算是意外之喜。   没想到只是一份人头粮,就能让这么多人想起她们来。利之一字,确实动人至极。   赵荟扮作商人,来到乐城城外时,就看到许许多多的妇人被家人引领着,哭泣着走来。周围围观的人都在感叹。   “大王真是太心软了。”   “竟然真的把这些女人都放回家了。”   “听说还让她们把宫中的衣物都带上呢。”   “大王仁爱,天佑我鲁国啊!”   “不止呢,她们有的不是在宫中的织工局缝衣服吗?开始还有人担心出来后没办法做衣服,不能领钱,结果大王说想回来做衣服也可以回来,想天天回家都行。”这人啧啧摇头,“叫人想都想不到!大王真是……”就算是街上开店的老板掌柜也不会说店里的小工每天都能回家,这生意还怎么做?   “大王心这么软,真叫人担心啊。”   赵荟发现,街上人人都在真心实意的称颂姜王,赞美他,爱护他就如同爱护自家的孩子。   这叫他始料未及。   他从没见过有姜氏大王如此受百姓喜爱。   他记得小时候听兄长说过,道曾经的姜氏姜青,也就是朝午王之兄,姜鲜之父,那个大王倒是极受爱戴。百姓们都从心底心疼爱护他,与现在的这个姜氏大王何其相似?   如今的姜旦,会是异日的姜青吗? 第362章 白清园   赵荟跟姜氏没有深仇大恨,一定要说, 也是赵家先得罪了姜氏, 但谁叫上头那个是大王呢?既然已经得罪了,就只能把姜氏连根拔起, 才能保住赵家安康。   郑王现在是捏住赵家命脉, 而且赵家也不能离开郑国, 离开后,他们还是无处容身, 在知道赵家的底细之后还能接受他们的地方不多,郑国是最好的一个。   正因如此,赵荟才不得不顺从于郑王。但是他也没打算一回到鲁国就跟姜氏不死不休, 总要先看看情况。   情况很不乐观。   姜氏现在尽揽鲁国民心,跟朝午王那时不能比。朝午王得位不正的事是个鲁人都耳熟能详,这也是朝午王这个大王始终没能得到鲁国民心的原因, 同样也为赵家、蒋家的擅权埋下了祸根。   可是从姜元起,姜氏的立场就正回来了。现在这个大王虽然名份上也有一点差距,但他最好的一点是姜元没有另一个身份更好的公子来跟他相争。姜元的两个儿子,现在一个是大王, 一个是太子, 也就是说,哪怕他想办法把现在这个大王推下去,再上来的还会是姜元的血脉,对姜氏来说并无损失。   赵荟打听来打听去,发现如果想攻击姜氏, 有三个人算是姜氏的污点。   姜武,身为养子,拥兵自重,手中有三座城,一座盐城,一座铜城,一座凤城。如果能挑动鲁王不信姜武,则事半功倍;   姜奔,此人凉薄自私,性窄贪权,目光短浅,如果能鼓动百姓对此人深恶痛绝,倒也能替姜氏找一些麻烦;   最后就是摘星公主了。此女贪权好色,爱财善妒,似乎是最好下手的一个,但仔细数来,她却没犯过大错,能数得着的就是一个白姓公子被她强留宫中,不过街上说的都是白公子的美貌和他被公主留在帐中的逸事,百姓对此事的戏谑多过厌恶,甚至还有少年少女追捧此事,津津乐道。   赵荟盘算了一圈,打算先拿姜氏的两个养子来下手,看看行宫中大王的反应。   很快,街上流传起来姜武和姜奔的丑闻。   说姜武,就是凶残狠毒,杀人如麻,有渴饮人血,抱着人头大嚼的暗夜传说,能止小儿夜啼;   说姜奔,则是与人密室相商,如何争权夺势,如何暗害忠良,说得姜奔好像摇身一变成了龚香。   街上一直都有他们两人的流言,但这一听就是新鲜货,还编得有鼻子有眼的,幕后必有高人指点。   ——在一个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一的社会里,能把一个故事编得圆满,属于特种技能。   一看就不是百姓自我发挥出来的。   百姓的发挥都带有朴实的特色,比如关于她从天上摘云彩这种故事,让她自己编,绝编不出来。但百姓们就能深信不疑。   姜姬一听就知道背后有人搞鬼,她问龚香:“最近姜奔又抓了什么人?”   没有蓝家约束,姜奔就放飞了,他对刚发现的发财门路爱不释手!以前抓人,好歹还有姜姬事先命人暗示给他的名单,现在抓人就纯属他的个人兴趣了,一通乱抓,抓完给给安一个罪名关进大牢,然后明示其家人交银赎罪。   姜姬和龚香都没管。   为什么要管?姜奔很有才华!他挑选的人家都是有钱的!有钱的世家,通常也都是有权的,他们大多跟其他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姜姬盯了很久,无奈没有理由下手的或暂时不好下手的家族。   她现在发现,为什么历代帝王的人生中都会有一两个那么不太讲理的人才,贪官也好,权宦也罢,必定曾经一手遮天,最后被喜闻乐见的斩于马下,帝王成功踩着权臣的尸体刷一波英明神武。   因为不讲理的人才实在太好用了!   她要做什么,总是需要一个理由的,换成姜奔就简单了,他就是要钱!钱钱钱!这个理由太充分了。所以他找上谁家都正常,都不奇怪。   他也没有那个脑子去思考后果,比如他这么搞,后面会有什么下场?   但他被蓝家养傻了。如果当时没有蓝家,他在乐城打滚十年后怎么着也能长出一两分识实务的脑子和眼光;但蓝家是不需要姜奔有脑子的,他最好就是当一柄蓝家指哪打哪的刀。   后来她也添了几把柴火,最终把姜奔变成了现在这个天老大,他老二的性格,不可一世到了极点。   他从来没想过这些被他抓的人都是有能力报复他的,等这些人背后的势力缓过来,联合到一起,能要了他的小命。   姜姬在欣喜之下,不由自主的放纵姜奔搂钱,甚至还暗示过他一两回,比如抓什么人能要来最多的钱,抓这家的老爷还是小公子还是太老爷最好用,如果不小心伤了人或杀了人也不要紧哦,等等。   龚香也是哭笑不得,他提醒公主:“这样下去,可能就非杀姜奔不可了。”   才听说姜奔又打断了某家一个小公子的腿,他也是越来越嚣张了。   “实在不行,也只能如此了。”姜姬点头。但为了不太早的引起众怒,她也避免让姜奔杀掉什么重要的人物,以便把他的“生命”尽量延长。   所以一听到外面有新鲜话骂姜奔,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姜奔又打断了谁谁谁的腿。   龚香让人把街上的闲话都收集回来,一个个品味后摇头:“以我看,倒像是冲着姜氏兄弟来的。”姜武和姜奔在传言中可是不偏不倚,都被栽了一头黑锅。   那就不是近期的私怨了。   姜武已经回去挑选好手准备去郑国大抢特抢了,他最近肯定没来得及得罪人;姜奔得罪的人太多,一时半刻也找不出谁是主谋。   “再看看。”她道。   只能等那个背地里的人出招了。   不等街上再传什么新流言,白清园那里有动静了。   据说是有个极为同情他的士子,在听说了他的遭遇后,特意写了一首安慰他的诗递了进来。   已经与白清园鸿燕往来好几次了,却始终没有露出真容。   姜姬一下子就来精神了!   白清园孤坐在行宫的一处亭园里,这里没什么人来,他就时常自己过来,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带一卷书,有时带着棋。   这里清静,没有人的窃窃私语,没有他们如腐骨之蛆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活像一个笑话。   家人和亲友都以为他风光无限,不肯信他在这里受尽折磨;那些士子只会用最恶毒的话去揣测他,评论他,却不能体会他的处境;公主的心意真假难辨,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就算抱怨,又有谁肯听呢?   “啾啾。”蒋胜从远处看到他,连忙大步过来。   白清园立刻坐直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把散乱的衣服头发整理一下,才起身相迎:“哥哥。”   蒋胜与他早认了异姓兄弟。他们都是没有家族的孤家寡人,困在这一方世界,只能彼此依偎取暖。   蒋胜走过来,与他一同坐在凉亭中,问他:“怎么躲在这里?不去看大王踢球?今日大王可输惨了!”大王的球赛人人都会去看,不止宫中的宫女侍卫喜欢,外面的百姓也喜欢,大王偶尔会在外面的野地里比一场,来看球赛的人都是人山人海的。   白清园不说话,蒋胜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去,说:“那里人多,你不要跟他们站在一起就好了。”   大王身边的士子们都爱奚落白清园,一个人不喜他还好,所有人都不喜他,他就胆怯了,不敢再到士子们的面前去。   白清园缓缓摇头,“……我去了一定会被认出来。”他的脸太显眼了,一出去就会被人认出,到时就算他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他。   蒋胜看他心情不好,就又从怀里掏出一卷白绢,递给他说:“这是那人又送进来的信,你写了回信,我再给他送去。”   白清园如饥似渴的把白绢拿在手里。到现在不骂他,仍然认为他是有苦衷的,被人欺负,身陷困境的人太少了,他相信世上还是有人能看到他的痛苦的,只是那些人都畏于权势不敢开口,或与他相隔太远,他还想,说不定等他出去后,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会有人同情他的遭遇。   他握着白绢,忍不住再一次问蒋胜:“今天,那人来了吗?”   蒋胜摇头:“还是个下人送来的。”他想了想,还是提醒白清园:“此人藏头露尾,只怕不是好人。”   白清园摇摇头,说:“哥哥不懂,他是难得的清明之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明白我!跟那些俗人不同,他要是当着别人的面说公主的坏话,一定会遭到别人的欺压,所以他才不敢露面。”   蒋胜暗叹,继续说:“如果是这样,又何必送信给你?”   白清园:“那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不像他们那样只会一味爱慕公主,爱慕她的权势,蒙蔽耳目心神,只会随之起舞。”   蒋胜见此就不再劝了,只叮嘱白清园藏好此信,不要被人发现,写了回信后可以再交给他就离开了。   白清园很快就把回信写好了,蒋胜将它送出宫外,交给来人。   赵荟展开回信,扫了一遍后,发现仍然没有什么有用的内容,不由得把回信直接扔到了地上:“此人据说是公主帐内宠儿,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下人说:“可能公主也没有接触过什么重要的事,所以他才不知道。”   赵荟道:“我问他大王的事,他就说大王身边的人都排斥他,我问他姜将军,他就说姜将军要杀他,为人凶恶;我问他大王身边都有谁,他倒是给我写了一串名字,却都是一些没有用处的人!”   “大夫不要着急。这人只怕头脑空空,不如我们教他去做,慢慢的,他也就会了。”   赵荟叹气:“也只能如此了。”他又是一笑,“也多亏摘星公主把人给抢进宫来又没能得到他的心,我们才能找到这个人。”不然,想打听姜氏宫中的事可就难了。 第363章 侍郎   那个外面的人藏得很好,龚香让龚家的人打听了一番都没打听出来, 只知道对方住在哪里, 带了几个人,但对方只用自己家的下人, 不买奴仆, 不结交朋友, 一时也是无处下嘴。   但方便的是,白清园就没那么高深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姜姬没有去搜查白清园跟那人的信里都说了什么,只是让人先盯着白清园,看他干什么。   白清园跟那个人传信传了有十几封以后, 终于有动作了。   他开始弹琴了。   独自一人,找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抱着琴, 带着三五个童儿,寻一处景致不差的地方,摆下琴案,开始弹。   他一这么干, 姜姬和龚香就知道这是那人给他出的主意。   因为这不是白清园的风格, 他的本性中是没有任何积极的成分的,是一个一旦遇到挫折就会消沉的人,不会自己振作起来。   他在这几年里可以称一句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本人也是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但他不是林妹妹啊, 林妹妹困于内宅,纵使满腹锦绣也不能去考秀才,属于外界一开始就把门关严了。在他这里,门一直是开的,周围的条件也很充足,只要他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己找出一条出路来。   但他偏偏不愿。他恨她,却不会自己来反抗她,而是寄希望于别人来“惩罚”她,替他主持公道。   但他现在做的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事。   他本性清高,给他出主意的人也很了解他的优势。他就不能自己主动上门,跟人拉关系,套近乎,暗地里搞串连小团体,一下子从清高变成了世俗,那招牌就塌了。   所以他弹琴,弹得如何不说,脸是美的,形象是好的,只要不是弹得特别不好听,一定就可以吸引人来。   到时就可以自然而然的从自己的小天地里出去了。   好主意,好办法,还不怎么引人注意——因为白清园这么搞跟他的形象是相符的,所以暴露的可能就很小。   如果不是姜姬早就看穿了他的话。   “让他弹。”她说,“如果弹了没人听,就先引几个侍人过去听一听,替他造造声势。”   不过倒是不用她再做手脚,白清园经过高人指点,弹琴的地方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虽然僻静,但周围景致都很好,是一些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不愿意在人群中厮混的清高人士的首选,本以为此处只有自己,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一个琴声,啊,必是知已,循声而去,第一眼看到白清园,少有不惊艳的,然后就顺理成章了。   如此这般,不到三天,白清园就撩到了第一号目标。   这个目标显然不太合心意,因为第二天白清园又换了个地方弹琴——也不排除他是想欲擒故纵,那这手段可是一下子就变高明了啊。   怀抱着没事闲着当热闹看的心态,姜姬命人一日一报白清园那边的事,她这边也开始替白清园接着造势了。   嗯,要给对方信心,让对方继续投资白清园。   她请来姜旦,问他:“你身边有没有想用的人?想不想给他们封几个官,让他们更好的陪在你身边?”姜旦已经明白,封官,是他给身边人的奖赏。他还曾经很朴实的对姜智说他认为当大王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给别人封官,然后从别人手里拿钱。   姜智学给姜姬听,她想了想,竟然挑不出毛病来!她就告诉姜智可以提醒姜旦,大王不止是从别人手里拿钱,还可以从别人手里抢钱,从别的国家抢钱,抢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身为大王,唯一不能冒犯的只有头上的梁帝,其他人都可以随便欺负。   姜智试探着给姜旦灌输了一下,姜旦适应得不太好,连连摇头说他什么都不抢,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这孩子怎么越来越胆小了?明明小时候胆子很大嘛!   姜姬这么问,姜旦很客气很谦虚:“不封也可以,他们现在还没找孤要官。”上回和上上回,都是别人要了,他才封。   姜姬说:“你想封谁就封谁,想赏谁就赏谁。”她觉得需要适时的培养一下姜旦的欲望了,小时候一块猪肉都抱住不放,现在怎么东西堆到眼前都不知道拿?   “你是大王,你难道不想给你身边的人好处吗?”她指姜智,“比如阿智,你不想多给阿智好东西吗?”   姜旦羞涩的笑了,压低声跟她说:“孤和阿智他们的东西都是放在一起的!”   姜姬扶额,小金库共用,所以自觉是一家人,所以……好吧,这也确实没什么好给的了。   姜智在一旁笑,提醒姜旦:“大王,你之前不是想封段毛毛当官吗?”   姜姬也想起这个人了,就是球打得特别好的那个段家子孙。   姜旦看了眼姜姬,道:“……就是说说。”   姜姬说:“想封就封啊。你是大王,整个鲁国的官都随便你封!”   姜旦来兴趣了。   他确实有了自己的偏好,有了自己看好的人——姑且不管段毛毛是怎么被看重的,真细究起来,姜旦就成昏君了。   姜旦到现在都还是对王位和鲁国没有归属感,在他心目中,大王和鲁国都不是他的东西,所以他也不会有独占它们,拥有它们的意识。   姜姬希望能让他对座下的王位能再多一点真实感。哪怕是昏君,那也是君。等他有当大王的自觉了,再教导也来得及。   不过给段毛毛这些人的官只能是虚职。真给实职就成笑话了,虚职嘛,是个荣誉,叫出来好听而已。   姜智陪姜旦商定都有什么人可以封,姜姬在最后把白清园给塞进去了。   这就是她的目的,给白清园封个官。   乐城的人很快听说了大王又封了一批官的事,但这些官就让人很想笑了,十四个人,全是侍郎,就是大王殿前传话听命的小官吏,以前是给世家子弟进身用的,常在大王面前行走,总能混个脸熟,但朝午王之后,鲁国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侍郎这种小官了,乍一听到,还很新鲜。   侍郎又因为站的地方不同,守的时辰不同还有许多别称,都是同期的人胡乱取的,当个浑号。   这十四个人一封,立刻就成了异姓兄弟,相约聚酒。   姜旦听了觉得好玩,也掺了一脚,还命人送来酒菜。十四个人里除了白清园是被硬插进来的以外,剩下的人都在球场上混熟了,对着姜旦都能坦然以对,坐在一起喝酒也敢坐大王的榻,揽大王的脖子。   白清园一人孤坐,显得很不和群,但也又出了一回名。   别人都不来理他,段家却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段毛毛也搞不清白清园到底是个什么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很受公主喜欢,难不成公主就喜欢看他的臭脸?可又听说公主一不高兴就让人把他绑了扔到门外去。反正,暂时先别得罪吧。   于是酒过三巡,段毛毛被兄弟们玩笑解了头发,挽上女子的发髻,又是插簪又是戴花,还拿来胭脂给他涂,他都笑纳了,最后借酒盖脸,硬是跟白清园喝了一杯酒,大家都喝醉了以后也不介意了,看段毛毛长发披肩,从背后看还真像个大美女,白清园本来也长得够美,映着月光,格外出尘。于是替这二人一起取了浑名:段毛毛名青丝,白清园名月娘,称他们都是姜旦的妃妾。   姜旦已经喝晕,闻言大乐,伸手呼道:“爱妃快来替孤倒酒!”   段毛毛嫣然一笑,提着袍角故意蹑着脚走过去,扭腰摆胯作女儿形状,引起哄堂大笑。   白清园则气的拂袖而去。   大家一看,也生气了,结果段毛毛的青丝没几个人喊,白清园的月娘却第二天就传遍大街小巷。   于是街上的人都知道了。那个很得公主欢心的白公子终于当官了,是个侍郎,同僚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月娘。   赵荟也听说了,笑道:“看来这个姜氏倒是不必担忧啊!”这十几个郎中一封,倒是叫他看出鲁王是什么底细了。   他开始暗中联络被姜奔敲诈过的人家,打算先借姜奔,给姜氏挖一个大坑。   赵荟一动,龚獠立刻得到了消息。赵家人竟然又回来了?他马上把消息送到行宫给龚香。   龚香接到消息还有些不相信:“赵荟?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赵荟严格说起来跟他年纪相仿,两人是曾经打过交道的。他是很了解赵荟的,同样,赵荟也很了解他。   姜姬对赵荟一无所知,问:“叔叔,此人很难缠吗?”   就算到现在,她对这个世界的一些事还是不够熟悉,比如她觉得赵荟现在冒出来也不会有大问题?他们家不是全家叛逃了吗?这种污点,应该很好利用吧?   龚香摇头道:“公主不知,此人是个极不要脸的人!”   能被龚香这么评价,她开始好奇这人到底有多不要脸了。   龚香说:“公主,一切都可以慢点再说,你现在应该做的是立刻让大王召赵荟来。”   “召他过来?不能直接拿下绑去山陵砍头吗?”她很好奇为什么不杀赵荟。   龚香摇头:“不妥。赵荟一个人来,赵家其他人在哪里还不知道。所以大王待赵荟应当宽容,不然很容易让赵家被他国利用。”   姜姬就懂了,其实就是嘴皮子官司不好打,打起来很容易让围观群众一边各打五十大板。   当初赵氏到底为什么举家潜逃,姜氏可以说是赵家命赵王后害了朝午王,或者赵家大逆不道等等。但赵家也可以说是姜氏对不起赵家,因为朝午王得位不正,赵王后也可以说是朝午王抢进宫去的,赵家是不得不屈从。至于为什么全家一起逃了,这个理由就更好找了,蒋氏嘛。蒋氏是坏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但当初是蒋氏把姜元迎回来的,所以赵家如果说他们早就看出蒋氏狼子野心,姜元又错信恶人,赵家为保存自身才跑的,这也是能说通的。   话是怎么都能说的。   所以这个嘴皮子官司就不能打。   对姜旦来说,白白落一个恶名不划算。   跟赵家比,姜旦是玉,不能硬碰。   而龚香确信赵家一定是逃到别国去了。赵荟会显露名字,就是为了让姜氏投鼠忌器。   姜姬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怀柔。先把赵荟叫进来,再让他把赵家叫回来,过上几年,想办他们再找个理由办了就行了。”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但想也知道,赵荟哪里会听话?   “他来不来是他,我们请不请,在我们。”龚香道。   姜姬点头,正好新封的侍郎还没放出去。   赵荟刚接待完一个客人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出去一看,半条街都被堵了。   门前是十四个鲜衣怒马的青年,个个风姿不凡,最后的那一个长得最好看。   他看了眼这些人,拱手道:“在下赵荟,敢问诸位有何见教?”段毛毛下马,大礼相拜,抱住赵荟就不放了:“赵公子!你终于回来了!大王都盼了你好久了!”   赵荟出来前就有准备了,但真的遇上还是有些吃惊的。   ——听说大王身旁有高人,果然不假。   这个应对,倒是将了他一军呢。 第364章 从与不从   等着见赵荟的是龚香,而赵荟也在见到龚香后, 露出“果然是你”的神情。   那个躲在鲁王身后的人, 果然是龚四海!   龚香笑得张狂无比,看落水狗一样看赵荟, 也不起身相迎, 也不整冠整衣, 就这么坐在榻上,草草一挥手:“我还当是谁, 原来是阿跛。”   赵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跟赵肃差了快三十岁,真正的老来子。他落地时, 赵肃的儿子都快给他生孙子了。   因为生他的时候,他娘的年纪太大,生时没力气, 赵荟是被拉住脚拉出来的,生完他,他娘也没了命。   因为这个,赵荟的父亲就不愿意见这个儿子, 赵荟生下来之后, 没有亲娘哺乳,也没有乳母,哭到快死了,赵肃闯进来把这个小弟弟抱走了,亲手抚养长大, 说是兄弟,更像父子。   赵荟小时候体弱,一只脚还有些不听使唤,所以得了个阿跛的小名。   赵荟敏感多疑,聪慧多思,跟龚香第一次见面,两人就发现对方是同类,于是相看两厌。   后来龚香因为龚嵋的关系没有再出来,关于赵荟的事迹倒是听过不少,听了以后,难免不服气,现在两人风水轮流转了,龚香又肩负要迷惑赵荟的任务,所以嘲笑起赵荟来格外舒爽畅快!   赵荟被嘲笑也很平静。赵家逃到郑国后,他亲眼看着兄长赵肃郁郁而终,临死都闭不上眼,放不下赵家,忘不了祖宗。   他一肩挑起,没有回头路可走。风雨经得多了,就算有再多脾气也早磨平了。   龚香笑完,道:“既得赵兄,乃是鲁国之幸,大王之幸。还请赵兄在宫中安坐,等某禀告给大王后,再让赵兄去拜见大王。”   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把人给软禁了。   赵荟在外面的布置已经完成了,被抓进来正好可以跟鲁王——或者是龚香,谈条件。他顺从的跟着侍人出去了。   他走后,龚香去见姜姬,道:“只怕姜奔用不长了。”   姜姬也有些可惜,“让人把那几个人都杀了吧。”   宗族制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整个家族劲往一处使的时候,会充分的证明人多力量大这个真理;坏处就是,只要切掉头,家族里立刻就会乱上一阵子。   她其实还没想过要对乐城中的世家动手,这些人触觉灵敏,她这边稍稍一点动作就有可能惊动他们,一牵连就是一串。所以她一开始是先对不了解乐城,信息相对滞后的边远城池动手。   但姜奔这个横空出世的神兵太好用了,他自己就跑去跟乐城世家结仇了。她便顺其自然的顺水推舟。   赵荟出来的时机不算特别好,但再拖下去,她的贪心也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更不可收拾,干脆见好就收。   赵荟的目的还不知道,但他眼下想做什么却是一清二楚的。从街上针对姜武和姜奔的流言就可以判断出,他意图向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下手。   那姜姬就只能把姜奔送上门去了。   先让他得逞,才好看穿他接下来的目的。   姜奔会怎么倒霉也很好猜,他最近做的事,就差最后跑出一个苦主来告状,其他人才好趁机跟上做个附议之人。第一个苦主跑出来是最倒霉的,以前没人愿意当这个人,现在赵荟只怕是已经准备好了人选了。   所以她要赶在赵荟发难之前,让姜奔发挥最后的余热,干掉她希望消失的人。   当天夜里,关在羊圈里的十一个人死了。死时身上没有伤口,肚腹不见胀大,口鼻也不见有污物。   但他们就是死了。   行宫瞬间就被一堆人给围了,全是孝子贤孙,披麻布扛棺材,还有人直接自尽的。   姜旦听到行宫外的哭声震天,想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姜智说:“是姜奔惹的祸,他抓人要钱,折磨得太过分,把人给弄死了。”   姜旦很不喜欢姜奔,两次给他官都是因为姐姐的意思,闻言道:“他这么坏,能抓起来吗?”   姜智马上说:“当然能抓!大王要抓他,我这就去!”   姜旦吓了一跳,连忙说:“你不要自己去!多带些人!对了,干脆把他叫进来!不让他带人,然后你带着人在宫里抓他就行了!”   姜智脚下一滞,惊讶的回头看姜旦:“大王高明!”   姜旦被他一夸,有些不好意思,说:“上回姐姐说如果我想抓人,就这么干,因为我是大王,我在自己的宫里,宣谁进来,他都不能带人也不能带兵器,最好抓,比去他家抓要好抓得多。”   姜智这才知道公主早就提点过大王了,高兴道:“大王稍等片刻!”   姜智亲自出去传话,找到姜奔,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温言道:“大王请大夫进去辩解一番,大夫放心,有大王在,不叫大夫吃亏。”   姜奔根本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抓,听了就道:“那我这就随你去。”   一边走一边生气,“这些人竟然还敢去找大王,我回头把他们都抓起来!”   他抓人这么久,还从没遇上过不能抓,抓不了的人。   姜智不说话,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在乐城的世家都不能蓄兵反抗,只怕他都被人杀过无数次了,他手中那些所谓的兵,八成都是公主让人暗中投到他手下去的,他还沾沾自喜,以为他那些蝇头小利就能养下这么多人马,对蓝家更是嫌弃。   这些人在行宫门前堵了半天就听说姜奔已被拿下,割了发髻,发往山陵。   这就形成流放了,还一朝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御史大夫成了罪奴。   然后姜智出来宣读了一番大王的悲痛陈辞,对他放纵姜奔之事深表痛悔,但又念在姜奔对先王的孝心、忠心,所以不忍杀他,只能让他去先王面前恕罪。   至于无辜被害的那些家人,如有子孙,则恩推子孙,有一个算一个,有十个儿子的,十个儿子都有赏赐,有二十个孙子的,二十个孙子也都有赏赐。   前惩凶,后赏银,这一通下来,这些人也被安抚得差不多了,都被劝了回去。   又过一日,姜旦又命人送上他亲自写的诗词,为这些死去的人送葬。   乐城内外又都是赞美的声音了。   龚香这才来见赵荟。   “阿跛替我找了不小的麻烦。”龚香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外对赵荟把整个事情讲了一遍,“好叫阿跛知道,大王得天护佑,那些小人是伤不了大王分毫的。”   赵荟被关这么几天,门都出不去,只有人来送饭时才会打开门,让他看一眼外面的天。他拱拱手道:“高明的是四海,某这回认输了。”   龚香高傲的哼了一声,特意叫来侍人,道:“日后不必再关着门了。”   赵荟等龚香走后,才叹了口气。他这一招看似是折了姜氏的一条臂膀,但看起来,倒像是帮了龚香一个忙。龚香想必是不愿意看到姜氏有太多帮手的。   可龚香对他有偏见,他就算想跟龚香联手,只怕龚香也看不上他。   这样一来,只能指望白清园了。   姜姬看着替她倒水的白清园,觉得他不那么面目狰狞的时候,还真是赏心悦目。   头脑空空的美人其实真的是解闷的佳品,长得美,脑子笨,反应慢,就像一只懒洋洋打滚的小猫,连爪子和牙都还没长尖,伤不了人分毫,只能任人抚摸摆布。   她伸出手去,轻轻抬起白清园的下巴,看着这个美人一瞬间脸颊、耳朵、额头全红了。   不是羞的,是气的。   他不肯看她,睫毛低垂轻颤,牙关轻咬,嘴唇瑟瑟发抖。   她又转而抚摸他的脖子,解开他的头发,他都不动也不反抗。   “啾啾今日好温柔。”她笑道:“我都不敢信了。”她的手继续在他的耳垂间流连,此处皮最嫩。   白清园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人倒是在轻轻发抖。   快气疯了吧?   “啾啾因何改变了主意?”她倚在他肩头,轻声问。   只听白清园抖着声音说:“……因为我知公主待我是真心,以往是我不好,不该辜负公主。”   她也放轻声音:“是不是真心的话?”   白清园说都不肯说了,只是点头。   “既是真心话,啾啾把腰带解了,到我的榻上来。”   听到这一句,白清园只觉得耳鼓闷响,整个人像成了木偶泥胎,灵魂已经脱壳而去。   他真的要这么做吗?   ……可是,那人说这是最好的办法。女子只要爱上男人,就一定会死心踏地,只要他能让公主真心爱上他,他才能改变自己目前的处境。   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他抖着手,解开腰带,怔怔的起身,准备往里面走。   突然,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少年,剑眉星目,一见他就骂:“哪里来的脏东西!在这里污了公主的地方!跟我出去!看小爷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这人是谁?白清园没反应过来,这人一拳已经打到他胸口了。   他突然被打,根本反应不过来,少年拳打脚踢,把他打得趴在地上,只能用手护住头脸,来不及反抗。   这时,他听到公主慢悠悠的说了一句:“绿玉,你又胡来。”   公主!公主为何不救他?   白清园倒在地上,抬起头,看到公主走过来,并没有生那个少年的气,反倒像是在解释什么似的:“他好不容易冲我低头了,你啊,就不能等等吗?”   那个少年气得要跳起来,“这种人不过是一张脸长得好,公主就千般爱护!我就是看不惯!”   公主无奈道:“好好好,那就让人把他带出去吧,你来弹琴给我听。”   她拉着这个少年进去,一眼都没有看他。 第365章 招赘   姜姬想把白清园推回赵荟身边,好看看他还有什么招数可使。但接下去白清园龟缩了, 赵荟不知是不是看穿此人不堪重用, 竟然在龚香允许他出门之后,直接跑去找姜旦了。   姜旦现在是“我家大门常打开”的状态, 他的行宫主殿每天都是欢迎各界文人士子进来的, 大家不踢球就一起来开辩论(吵架)大会嘛。   在发生了“误杀”事件后, 随着姜奔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被押往山陵,姜旦也必须做出姿态来, 不能再耽于玩乐,要专心政务。于是球不能踢了,辩论大会天天开, 一开就开到二半夜。   姜姬一直觉得辩论就是文明的吵架比赛,一切耍赖技巧都可以冠以一个更文明的名字,其本质就是吵赢别人, 能把围观的人都给洗脑者为冠军。   郑国那个乔小君就是在这种百人辩论比赛中被对手的论点驳倒,并惨遭洗脑——他自己的逻辑链断掉了,输得惨不忍睹。   而且是被两国人围观,称得上输一次, 天下皆知了。   在姜旦面前天天开的就是这种辩论比赛, 而姜旦又比较“开明”,曾有言他们无事不可说,无事不可议,等于鲁国、天下,什么事都可以放在大庭广众下面来谈。   当然, 谈出来的结果,姜姬是不听的。   但能让他们谈,畅所欲言,这在这些人心目中已经是难得的明君了。   出于对明君的爱护,姜奔的事虽然也被人提起过一嘴,但大家都很克制,不愿意让姜旦被姜奔被抹黑,连带着对姜奔的抨击都不太严重。他们最近在议论的事是发生在流民村,也就是二环上的故事。   姜旦和姜姬长居行宫,乐城人的视线也都集中在了这里,随着各个家族都纷纷在行宫周围盖房子安家落户,现在二环这里倒是比以前莲花台那里更红火了。   但二环目前的发展很不均衡,有点东半城贵,西半城贱的感觉。   一边是行宫和周围的各大家族,另一边则是流民以前包围流民的各官属官衙,而士子村则在流民村以外,士子们每天要往行宫来,几乎都要经过流民村,也不可避免的,对那里发生的事耳熟能详。   流民村发生了借女、借妻的事情。   因为女性可以领取粮食,但不是第一家都有女性,在行宫的宫妇和宫女放归之后,流民村里仍有五分之四的家庭没有女性。   没有妻子、女儿和母亲。   但粮食又是实打实的好处。直到现在,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工作,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去干苦力、卖力气,世界上永远不缺聪明人,特别是自作聪明的人。   他们不愿意费力气,认为那是蠢人才干的事,他们更愿意花脑筋。   借妻、借女、借母这种事就应运而生了。   女性多数是没有名字的,出嫁后只有一个姓氏,或者现加一个排行。这也为她们的冒领创造了条件。   家中有妻子把妻子领到别人家中摆一摆,等人来检查登记了,说此人有妻,记上姓氏,好,这就可以领粮了。   女儿和母亲则是用认干亲的方式来换粮,换来的粮食,出借方可得一成到三成,借人方得四成到五成,剩下的归中介。   姜旦面前的人就分做两边在吵。   一边认为这样当然不好,这是欺骗大王嘛;另一边则认为百姓穷苦才出此下策,不该多加苛责。   两边倒是吵出了一个结果:就不该给粮食,全取消了就行。   姜旦听姜智转述的他们吵完之后的结果,含笑摇头,不发一语。   然后下面的人一看,哦,那就继续第二局吧。   赵荟围观了两天,间或也发言,但他更多的时间只是观察,观察大王。   但看来看去,他倒觉得,大王身边的那个貌美侍人,似乎更值得注意。   “哥哥,那个人一直在看着哥哥。”一个在殿上端水倒茶的小侍童对姜智小声说。   姜智点点头,道:“你们小心些,别被他发现,只需要知道他都跟谁说过话就行,不必到他跟前去。”   小侍童乖巧的点头,“我记得的,哥哥。”   姜姬知道的远比他们说的严重。   姜姬的政策中对女性的优容让流民开始追逐女性,人贩子手中的女奴隶再次开始走俏起来。   姜姬就命人打击商人,痛快的抓了一批,抄了一批人的家之后,正规商人消停了,但贩女之事仍屡禁不止。   父母将女儿嫁于别人为妻,但却暂时不放女儿离家,她要一半时间在家,一半时间在夫家,干两家的活。父母家登记时,她是女儿要回来,丈夫家登记时,她是妻子要过去。   也有丈夫以妻为姐妹,比照前例行事。   更有借母的,母亲可以多有几个儿子,十个八个不嫌多,二十个三十个也不是没有。姜姬就在登记上看到过一个女姓的名字下登记五十八个儿子,可怜她才三十六岁。   人类对利益的追求是赤祼祼的,是毫无遮掩的,是没有道德的。   姜姬对龚香说:“下一步,挑几户人家,家资殷盛,在乡邻之间的名声很好,最重要的是,家中有长姐与幼弟,或只有一女,父母则兄弟众多。”   龚香道:“这不难,只是公主想做什么,还请给某一些提示。”   姜姬笑了一下,笑得龚香后脊梁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起身走到门外,龚香不知所以,也跟了上去,看到公主在看不远处大王的宫殿,可以看到那里此时仍有许多人进出,在这里都能听到殿里传来的人声鼎沸。   “……公主。”龚香深沉的唤了一声。   如果他是公主,拥有这样的智慧,只因不是男子,就只能看着无能的幼弟登上王位,揽尽人心,她却只能龟缩在内殿,无人知道她的名字,该是何等的心情?   只是想一想,都能叫他心中也升出一丝丝不平来。   “我时常想……”公主的声音传来,“若我能继位,会变成什么样。”   龚香跪下了,“公主,三思。”   如果公主想要这个王位,毫无疑问,鲁国将掀起血雨腥风!   姜姬笑着把龚香扶起来:“叔叔多虑了。我不会自讨苦吃。”   龚香却没办法放心。   姜姬转身回来,两人入座,气氛却跟刚才截然不同,静谧环绕着两人。   姜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想立一个新的规矩。”   龚香屏息静气:“公主请讲。”   “如果夫妇子女众多,则继承者为子;若没有儿子,或儿子死去,则长女可继承家业。”   龚香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   “招赘婿,生子继承女姓。”   姜姬对龚香一笑,“叔叔,可愿助我?”   龚香额上星汗点点,心脏狂跳,但奇异的,他却不觉得这一切很意外。他早就知道,公主不会一直安于现状,她一定会想要改变自己的地位。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愿意把手中的一切最后都毫无保留的交给大王的女人,那她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敢不从命?”龚香低头道。   范姝带着许多食物,坐车来到流民区。马家不许她出门,但到流民区去无妨,这里没人能帮她。   她每天都来,带许多食物和药物,也有一些旧衣、旧鞋。身边的仆妇都是马家人,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许她跟流民接触。   但这是她唯一一个出门的机会。   今天她刚走过两条街,就听到前面那条街上暴发的争吵声和哭喊声。   流民区的房子全是草房,又脏又破。小孩子们多数赤身,他们的衣服发下来后就会被大人拿去卖掉,不到下雪,没必要穿衣服。如果生病,就去领药,大王是施药的,虽然不知有没有效,领回来煮一碗,喝了不死就行,死了只能说是命数到了。   有几个小孩子跑过来,范姝让人叫住他们,给他们吃的。小孩子就在车前吃,不敢拿回家,他们狼吞虎咽的,范姝在车中对侍女说:“问问那边发生了什么。”   侍女如是问道,小孩子都识过儿童字,也算背过一些文章,并不像一般的乡野孩子那样什么都不懂,学起事来也头头是道。   “是夏家的事。”   “夏家的二叔和三叔要抢夏老大家的房子。”   “听说他们家只有个女儿。”   “夏二叔说可以把他的儿子过继给夏老大,然后要把夏老大的女儿嫁出去,钱都已经收了。”   “是嫁妆。”另一个小童纠正道。   范姝命侍女前去打听。侍女打听了回来说因为发生冲突,所以夏家人都被带走了,这条街也封了,回头挨家挨户都要问话。   侍女说:“真可怜,被抓了以后是要交钱赎罪的,他们肯定没钱拿出来,都要去做苦工了。”   流民区没有恶性犯罪的原因就是官府太黑心!   姜姬奉行的是连座制度。发生冲突的不管有几家,统统入罪,不打不骂,不上刑,就是要分门别类的赎罪,什么高声罪、伤人罪、持械罪、违反公共秩序等等,一数都是有十几条,按条罚钱,明码标价。算出一个总价,再加一点行政手续费、诉讼费之类的费用就行了,她本来还想往上加税的,被龚香拦了。   龚香被她巧立名目的能力震惊了。   然后这个费用一般人是绝付不起的,全家财产抄没之后,剩下的部分就干活还吧,于是都拉去干活,男的去扛砖,女的去制衣,小孩子去抄字,也都是明码标价,要干多少年才能还清都是能算出来的哦。   夏家的人被抓了就开始哭了,他们只是在吵啊,没有打啊,这都被抓了!天理何在?   但官府是不听这个的,到了以后非说掉在地上的水瓢是凶器,倒下来的凳子也是凶器,这都是他们行凶的证据。   于是入罪,然后就问前因后果。夏家老大本来就快被两个弟弟气疯了,一口气就把两个弟弟都给告了。   堂上的人是年惜金,早就被姜智提醒过,虽然还有点犹豫,但也照姜智所说的判了。   “你既有女,又是独女,就该替你女招赘继承家业,为何要将她外嫁?”   夏老大惊呆了。   招赘?!   他从来没想过!   在某些地方确实有这样的事,但……他们那里没这样的传统啊……他这么干了,同族同乡的人是不会愿意的……   他想反驳,但年惜金哪里容他反驳?   当庭把这一家三个兄弟都给提去算账赎罪了,因为他们是打架的主力嘛。   然后把夏老大的女儿和妻子叫上来,问:“夏女,你可愿招赘继承家业,以后你所出之子为夏氏子孙。”   夏家老二老三的儿子们也在堂上,刚想出口,指厚的木板就照着嘴扇过来:“噤声!”   年惜金在上面说:“咆哮公堂,拖下去。”   于是夏女就看这几个今天跑来她家,厉害得不得了的堂兄弟也被拖下去了。入罪,交银赎罪,赎不起去就去干活。   堂下只剩下夏女和她的母亲。   年惜金再问:“你若愿意,本官为你做媒。”   夏女大声喊道:“民女愿意!!” 第366章 引导   范姝坐在屋里,只点了一盏灯。马巍不在, 就算他们已经成亲, 马巍好像对她一心一意,但一个月里, 他也最多有十天跟她在一起。   她不在意马巍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又另娶一房, 她当时“嫁”给马巍时, 父母亲人还没有下葬,在她心里, 她本也不算是嫁了人。   下午她早早的回来了,夏家的事,是家中下人跟去看, 回来再告诉她的。她听过一遍就算了,结果到现在窗下都有小姑娘在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流民区的每一区都有区长,每三区却还有一位坐馆的“大人”, 专管断案刑罚。而且这位大人是别处的区长兼任的,每半年换一次,事先换到哪一区,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听人说每回换人, 行宫中的大王都会抽签。   这么儿戏,本来没有人会信,但如果是大王,大家反倒都觉得是真的。   大王好游戏的事,人人都知道。   这次这个区这位坐馆的年大人把夏家的男人全抓了, 却放过了夏家的女人,还教她们怎么立户,据说,夏家长女要招赘,年大人替她主婚。以后夏家的姓氏,就由这个长女继承下去,她生下的孩子也会成为夏氏的继承人。   招赘这种事乐城附近是没有的,听说在一些地方会有,但很少见。一家就算没有儿子,总有同宗同族的堂兄弟,到时过继一个就可以,一旦招赘不是等于把家产拱手送给外姓人?谁家敢这么做,同族、同村、同乡的人都不会赞同的。   侍女们觉得新鲜,又隐隐有些向往,一旦招赘就是丈夫住到自己家来,不必侍候公婆小姑,一辈子不离娘家,日后生的孩子也要姓自己的姓,认自己家的祖宗,说来说去,竟然有些羡慕这个夏女了。   范姝在屋里听着侍女们年轻又活泼的声音,心中渐渐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念头:如果……如果她也能这样做……   如果她的事也能让年大人做主就好了。可惜,年大人未必敢管马家的事。   她紧紧握住拳头抵住心口,咬着嘴唇,咬到出血都没感觉。   就算明知年大人管不了她的事,她也忍不住向往,忍不住期待起来。   行宫里,姜姬在跟龚香用饭。   搬到行宫来之后,龚獠找借口留在了乐城龚家,只有龚香跟了出来。她懒得管龚獠在玩什么花样,其实,不如说她盼着龚獠玩花样,合陵那里到底也算是个心腹之患。龚獠出招,她正好借力打力。   但听龚香的意思,龚獠只是习惯性的缩回去了而已。   “那是个胆小鬼。他爹从小养着他,养到最后,他已经习惯头顶上有个人,让他自己当家做主,他都不敢。”龚香啃光一根鹅翅,油嘴光亮的跟她抱怨——羡慕龚獠。   她总觉得龚香对龚獠的感觉很复杂,就像看到一个好运的傻瓜,一边鄙视,一边羡慕,搞到最后就很分裂。   “不说他了。”姜姬早吃够了,拿着一杯梅茶在慢慢喝,奇云不知是不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发明”的东西越来越多,自从他来了鲁国,为她做出了三十几种果茶、花茶,又酿酒出来送给姜旦、姜武。对于姜奔,他大爷很是看人下菜的“忘”了这还有一个姓姜的。   龚香开始说正事,正是关于“招赘”。   匆促之间,他们只是先选了七十六个家庭,都是家中长女或独女,薄有家产,与族中兄弟一起逃难到此地,直到现在仍是聚族而居的家族。   然后就开始勾搭这些人家中的堂兄弟、堂叔堂伯。方式也很是简单粗暴,就是带着钱上门,重金相酬,请人做媒。   但做媒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让这些人霸占对方的财产,引人过继。为了方便做手脚,他们还针对这些人挖坑下套,务必让这些人乖乖就范。   但结果却出人意料,七十几家中,就范的只有三十六家。也就是说,一半以上的人在听说了这件事后,都拒绝了,事实上大半的人在发现这些人图谋不轨后第一个反应是:叫上兄弟同乡打丫挺的!   姜姬听了哈哈大笑,半点不为自己的盘算落空生气。怎么说呢?她得知此事后,竟然有一种快乐的感觉。   但剩下的三十六家就都上钩了,而且其中二十四家,父母一听就答应了。   剩下的就算父母不愿意将女儿草草嫁人,对过继的排斥也不是那么大,应该说在招赘和过继这两个选择中,他们更愿意过继,而不是招赘。   她没办法,只好让人下手,不招赘的,打到招赘。   事情就成了。   龚香等她做完才提醒她一件事,就是二环区的事都是发生在流民之中的,流民中这种事发生一百遍,也不可能引起乐城百姓的注意,更别提改变社会风俗了。   姜姬道:“我当然知道啊。”她从来没期望过这个,她说,“我的目的本来也不是煽动他们。”也煽动不起来。   百姓会愿意过继而非招赘,因为过继过的是同姓人,他们就会还在宗族的保护之下;一旦招赘,子孙就成了外姓,哪怕他们自己不这么想,也挡不住同族同乡的人这么看,那才是真正断绝了子孙的后路,让他们彻底成为乡亲同胞之间的“外人”。   所以,招赘注定在百姓中间流传不开,永远都是个例。   龚香眯了眯眼睛,突然懂了!   然后他就笑了,把心目中的名字过了一遍,问,“公主选的是哪一家?宋家?贺家?还是雷家?”   这三家都有一房是独生女儿,父母疼爱,个性不驯。   姜姬笑眯眯的举起三根手指:“我怕不成功,当然三年都有。”   贺英东的侍女一溜小跑到她身边来,伏耳道:“小姐,我听说了一个故事,你一定喜欢!”   这个故事就是二环流民区发生了一件趣事:因为借女结果造成三家混战,统统被抓到官衙后,竟然被判这一家的女儿招赘!   贺英乐的眼睛立刻就亮起来了!她抓住侍女:“快给我说说!”   侍女绘声绘色的说完后,贺英乐羡慕不已,提起裙子就去找她父母了。   贺氏父母是一对贤伉俪,感情深厚。身为贺家子孙,贺英东的父亲没什么雄心壮志,醉心书画琴棋,与她的母亲琴瑟和谐,夫妻极为恩爱。他们夫妻只有贺英东一个女儿就是因为当年贺英东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她的父亲竟然在外面听妻子惨叫吓到晕倒,醒来后泪水长流水止,称生产是上天给女人的酷刑,然后就发誓一生都不再让妻子再生一个孩子。   他不让妻子生,也不肯要侍妾,结果就只有贺英东一个女儿。他又心疼贺英东,认为她生为女子就是天大的不幸,从小捧在手心里,万般娇惯。   他害怕女儿出嫁,担心女儿也会遭受生产之苦,或者嫁人后要在公婆面前伏低作小,受尽委屈,所以在贺英东小时候,不管谁来提亲,他都摇头不答应。   等贺英东长大后,懂事了,也开始觉得永远不嫁人很好,但她只是讨厌要嫁到别人家去看别人的脸色,倒是不介意有丈夫。她一直很羡慕摘星公主,觉得那才是她真正想过的生活。   可贺父再开明,也远远没有开明到可以让她养男宠的地步,就算她可以在外面与同辈男子幽会戏乐,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现在贺英东已经十八,贺父也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贺家开始希望贺父能过继一子,继承他这一房的香火,至于贺英东,父母在时,她可以住在贺家,等父母一走,估计就是送到乡下家庙中度过残生了。   贺英东一直在发愁怎么解这个困局,今天侍女所说的事,倒是让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行宫里,龚香已经想通了姜姬所有的布置。   “公主高明。”他叹道,“百姓们不敢做的事,士宦们都敢做。”   永安公主看到丈夫太老就敢带着家仆侍卫逃走,养男宠过一辈子。换成任何一个百姓家的女儿,敢这么干吗?   同样,百姓不敢招赘是担心失去家族的庇护,但在世族中,这种事的危险性会降到最低——因为他们有更多的倚仗,也有更多可以交换出去的利益。   贺英乐对父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了一遍后,小声说:“父亲!我也想招赘!父亲不是有许多弟子吗?选一个与我成亲!我生下的孩子,也会是父亲的血脉!是父亲的姓氏,受父亲的教导,从小在贺氏成长,他就是贺氏的子孙!”   行宫里,姜姬说:“而且,她们的做法,才能带动其他人去效仿。”   她一直以为上层社会对利益的追逐是最没有顾忌的,一旦让他们发觉这样做可以有好处,那他们就会毫不忌惮的去尝试。因为这个世界对他们限制本来就是最少的。   招赘的好处在于可以保留自己的血脉,而不是旁系血脉。   一个传继百年的家族,过于庞大的身躯会造成子孙众多到一点也不稀罕,这时保存自己的血脉这种渴望会被放大。   而且她了解自己。她相信,在世家中,和她相似的人,会远远大于在百姓中的。她会怎么想,那些人同样会这么想。   如果让她来选,她是愿意让已经成亲的堂兄弟的子孙来继承自己一辈子赚下来的财富,还是选自己的孩子呢?   显而易见。   对这个社会来说,自上而下的改变才是最方便的。自下而上……她还不想这么做。 第367章 血脉   贺英东的心里像猫抓的一样!招赘的念头一刻不停的在她心头环绕,让她干什么都没心情, 做什么心里都在想着这个。   因为贺父没有拒绝她这个想法, 而是在沉思过后,说了一句话:“慢慢来。”   贺父的支持让她才终于觉得这不是她的一个妄想, 而是真的有可能实现的!   毫不客气的说, 她之后就开始盘算贺父的弟子中谁更让她有“胃口”了。   第一次, 她有一种“其实我和男人也一样”的感觉,她觉得她的堂兄弟们在看她们这些女孩子时, 心中想的也是“这些女孩子中哪个更让我喜欢?”   这些人就像是摆在她面前盘子中的菜,她可以挨个挑捡,从中选一个最中意的。   居高临下的俯视, 随心所欲。   这种感觉尝过一次,就让人难以忘怀。   反正如果现在再告诉她,她只能嫁人, 而不能招赘,她很确信自己没办法接受。   贺父怕她在家闷得慌,看她坐不住,就让她出去找小姐妹们玩, 还笑着说:“如果看到可心意的男子, 打听姓名家传,回来告诉我。”   贺英东羞涩的叫:“爹爹!”   贺父大笑起来。   贺英东的朋友很多,跟她一样年纪的大多都嫁了人,但有两个女孩子跟她有着一样的“难题”。   雷家雷藿和宋家宋萋芳。   雷家复杂一点,雷藿之父是雷家嫡脉, 雷母是雷父的表妹,两人感情深厚,但想尽办法,也只有雷藿一个女儿。雷父迫不得已,又接受了雷母的两个妹妹,结果这两个妹妹生了两女三男。   严格说来雷父不算无子,但最奇特的是,雷父自己却不愿意从那三个儿子中挑一个出来当继承人。   原因很简单,他认为陪媵的身份都是妾,不是妻。   他倒也没明着说什么,但平时对这三个儿子完全就是看不见的状态,对雷藿则完全不同,她从小就是雷父捧着长大的,开蒙学习雷父都不假他人,以前还因为三个儿子中的长子没有对雷藿这个“长姐”行礼而大发雷霆。   雷藿自己都不知道要不要为此高兴。但长久看来,雷父这样并不利于她和她的母亲。她是女子,注定不能继承家业,如果父亲再不肯选母亲的陪媵之子,那最后的结果就是等母亲死后,父亲另娶,再生下的儿子就没问题了。   因为这个,雷藿一直对雷母身边的事非常紧张,使用的侍女仆妇都是旧人,雷母每一口吃下去的饭,喝进肚子里的水,哪怕是摆在窗台上的花,都会经过严格的检查。   当然,她也不敢嫁人,她真怕她前脚嫁了,母亲膝下“无子”,家里那些神神鬼鬼的出手害了母亲,再逼父亲另娶——她还真没把握父亲会为了母亲不再娶,想也不可能啊。   她在家,还能震住一些人。   雷父对这个“唯一”的孩子称得上千依百顺,不管谁来提亲,雷藿挨个挑毛病,要么想尽办法把人气跑,他都护着,护短护得毫无理性。   贺英东兴冲冲的想找人说说心里话,她和雷藿从某种程度上也算同病相怜,以前关系还一般,等都快到十八岁了,关系自然而然就好起来了。   她跑来找雷藿,茶过三巡,终于忍不住把招赘的事给说了。   雷藿也很震惊啊,“怎么?你爹也想给你招赘?”   也?   雷父其实对雷母的感情不是假的,不然雷母早就没了。所以,一听说大王的官在二环判独女、长女招赘,他就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家的事。   乐城以前没有招赘的风俗,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都没有这个习惯。所以哪怕他以前想过这个,也不能贸然出口——因为成功率太小了啊。   但大王的官在外面这么判了,那他能不能利用一下呢?你看,大王都这么做了嘛,那他照着做也不算错!   这个逻辑是通的。雷父就是拿不准成功率有多少,已经在家开了好几天会了,把亲信之人都集合起来,一起讨论这个判法,是这个官自己突发奇想,还是上头有意为之?   经过一番调查,雷父确信,这是上头的人主导的。因为以前没人这么干,突然之间一口气冒出来四五例,同时!这就很明显了。   但大王为什么这么做呢?   几人又是一番绞尽脑汁,得出结论:大王想霸占家财。   ……   五个人能有多少家财?这个结论显然站不住脚。   雷父继续跟人讨论给雷藿招赘的可能性,主要是找出大王的目的后,他们想办法往大王那边靠一靠,有大王的支持了,雷家内部的反弹,外部的议论都会少得多。   雷藿呢,已经从雷父嘴里得知此事了。   雷藿的感觉很复杂,有一点感动吧,没想到父亲对母亲的感情这么深。在父亲坚持自己的信念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顾忌过她们母女。   而且招赘这件事她自己从来没想过啊!   但雷藿和贺英东交谈了一下午,就被贺英东给说服了。对啊,在家里招婿,不就可以一直照顾母亲了吗?   两人分手后,又分别告诉了贺父与雷父,两家长辈发现:哦,不止我一个人打这个主意啊。   贺父与雷父交流了一番,都对大王的想法没什么把握。直接试探有点冒险,那就先扔块探路石吧。   于是,姜姬就听说了发生在乐城世家中间的一件趣事。   宋家是乐城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世家,但他们家有一个好处,就是家中藏书万卷,因为书多,就交了许多书友,宋家家主不知是有一份痴心,还是真就是喜欢读书人,只要士子去他家借书,他是赠衣赠食赠房子,也就是说,你以看书的名义可以在宋家赖一辈子,住宋家的,吃宋家的。   宋家的名声当然就很好听了。   而且宋家是真真正正的独脉单传,一代只能憋出来一个儿子,千顷地里一棵苗。但这个传承,在这一代的宋父身上失效了:他妻子生了个女儿。   到底是祖宗不保佑?还是送子娘娘给宋家送孩子时忘了看是男是女?反正宋家这一代只有一个女儿。   宋家有女,其实不关别人的事,但就是有人开始掂记宋家的万卷藏书和宋家的好名声。在他们看来,有女儿,那肯定不能继承这万卷藏书了,那这些书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人“送”出去啊?   大概是宋家的好名声给他们的错觉,不少人都认为宋父会把这些书“托付”给一个爱书的人。   于是在宋姑娘出生后,宋家来借书的人更多了,都是爱书的书痴,名声传出去,不远百里、千里而来的都有,都是向宋父或明显、或隐晦的保证,他们会好好对待宋家的藏书的,绝不会让宋家的藏书埋没。   宋父在这种“关怀”下,变态了。   姜姬是让人买通贺、雷、宋三家的下人的,家中主人身边的下人几乎都买通了,这世上财能通神,重金砸下,几辈子的忠心都是狗屁。所以她早早的就知道宋父是家里不止一次对着宋母和女儿咒骂那些以借书为名,来“抢”书的士子。宋父甚至还想过趁着刮风下雨打雷闪电,放一把火把家里的藏书全烧了。   她就知道,宋父已经快被逼疯了。   所以,她觉得三家之中,宋家是最有可能接受招赘的,在流民中的试验结束后,她在宋家的功夫下的最多,让宋家下人集中围攻宋父,一定要让他做梦都是“招赘”。   但叫她想不到的是,雷家、贺家也同样看中了宋家。这两家也想招赘,但又不想第一个做,他们需要一个人出来试探一下乐城本地世家对招赘的接受程度有多少,如果接受的人不多,那他们就不会干了,如果宋家这么做了以后,街上骂的人不多,那他们才会继续干。   于是,在贺家、雷家接连登门之后,宋父搞了个以文会友,意欲为宋女招赘。   有那万卷书当铒,这件事迅速成为了乐城最近最大的一件新鲜事。   姜姬得知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落幕了。因为宋父刚把风声放出去一天,第二天就说已经选定良才,愿意接受他为宋家赘婿。   ——可见,宋父是早就选定了人。   这个时代里,男人入赘,等同于不要祖宗了,是很羞耻的事,出门都有点没办法抬头见人了,好像男子身份一夜之间就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变成了一个女人。   宋家赘婿一冒出来,他的名字也立刻传遍了,他叫毛迁,还就是乐城本地人,是毛家十七房的。   别人上毛家去问,毛家主家说“亲戚都远了,人家家里的事,我去指手划脚也不合适”,不打算管。也有人去问毛迁父母,奇特是毛迁父母也不管,他们有三个儿子,毛迁是幼子,却早早的就搬出了家,一开始就住在宋家“读书”。   不管外人说什么,毛迁确实成了宋家女婿。宋父快刀斩乱麻的就选了黄道吉日,成亲,然后把毛迁记到宋家祖谱里了,名字在宋女的下方。   他这一手一出,不说满城哗然,半城哗然是有的。   这不就等于毛迁“嫁”到宋家了吗?名字都跑到宋家祖谱里去了。   姜姬连忙让人在街上带节奏,主题就是“宋家这样做也是为了保存血脉啊”   “外面找来的孩子,哪有自己孩子贴心?”   “生出来还不都是宋家的种?”   ——这句是改过的。   姜姬命人带节奏时是这么说的:“女人不像男人,非要把女人关在屋里一年,一个外人都不让见才能确定孩子是自己的,女人怀十个月,落地就是自己的种。”   “……”龚香,“……这句要改改。” 第368章 特权   贺家和雷家也让家人在街上传述宋家的事,他们隐在暗处, 悄悄记下百姓们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叫他们高兴的是, 百姓们对宋家的事没人嘲笑、大骂,更像是不关已身一样, 没什么人关心, 偶有议论, 竟然支持的人占上风。   这给他们添了不少信心。   姜姬得到消息,贺父已经开始在贺家中拉拢亲友, 决定试探一下家里人的意见了。雷父那边有点麻烦,因为他不是无子,只是他自己的洁癖让他不能接受侍妾生的儿子继承家业, 他打算找一个无可争议的男子来入赘,只要入赘的人优秀到人人都无话可说,他觉得这样就不会有人反对了, 谁反对,都来跟他未来的女婿比一比。   姜姬没办法看出这三家最后的结果如何,因为没有十年二十年,谁也不能预测出来未来会怎么样。但只要世家中人开始接受女儿也可以继承家业, 这就是很大的进步了。   宋家女成亲时, 龚香还命人送了一份礼,不过只是一份普通的礼物。   他事后发现早在二环的流民进行登记的时候,男女就是分开登记的,跟以前的完全不同,以前只有税册与赋册, 都是以家、以户、以族为单位进行登记,不会这么详细的登记名字。乐城的民册、军书是有名字的,但只记男子,不记女子。   公主从一开始就让人以“统计人口”的名义把流民中的女人也给登记了上去。   考虑到民册原本的用义,不得不让龚香捏一把冷汗。   那本来是用来交纳税赋的东西,但要交税纳赋,首先,要有财产。   百姓中的女子可能不敢妄想她们有朝一日也能有自己的屋,拥有自己的钱财;但世家中的女子,一旦她们发现大王支持她们拥有自己的房子和钱,那她们一定会疯狂的!她们会迫不及待的去夺取、占有。   公主说过,上位者永远比下位者更贪婪,她现在做的就是用流民的例子给乐城中的世家提醒:看,这里有好处可以占哦,这件事可以这样做哦,你们不想试试吗?   范姝再次来到了流民区,她想去看看夏女,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日过后,侍女们羡慕归羡慕,但都觉得夏女在父亲和叔伯堂亲都被抓走后,她和她的母亲一定没办法活下去的。   “肯定天天都会被人欺负。”   “家里没有男人,怎么可能不被欺负?”   “不是有女婿吗?”   “女婿欺负她们怎么办?嫁了人,被丈夫打还能跑回娘家,招赘来的丈夫,连娘家都没办法回。”   他们来到流民区,才得知夏女已经成亲了,夫婿也是流民,他已经入赘到夏家。   他说是从商城来的,家中父母已逝,所以才愿意入赘。   侍女去打听,邻居们说这个男人跟夏女很和睦,对夏女的母亲也很孝顺,夏父和叔伯兄弟包括堂兄弟都被抓去干活了,这个男人就干了两家的活,也很勤快的样子。   范姝让人送了些贺礼过去,夏女与她的丈夫还到她的车前来感谢她。看他们手牵手的过来,再手牵手离开,范姝久违的露出了一丝笑,在她旁边的侍女都呆住了。   回家后,马巍刚好来看她,带了礼物。侍女大惊小怪的说范姝今天笑了,还把夏家的事都一五一十的学给马巍听。   范姝沉默不语,马巍笑道:“我也正好知道了一个跟这夏女差不多的事。”   马家现在正在拼命钻营,他们没有门路,在乐城也没有旧相识,想来想去,听说大王那里没人引见也能去见大王,就想去试试运气。   马家、杜家、钱家、顾家的子弟都往行宫投了书,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了,想来他们的文章也没能打听大王。   最后他们想了个主意,把家族中容貌出众的男子和体力出众的男子分别选出来,长得好看的,去走公主的门路,会武艺的,想办法去陪大王踢球。   不过公主身边美人众多,买通了侍人后,侍人来看了他们选出的人一眼后就摇头,“死心吧,公主哪里看得上你们?”   至于想陪大王踢球的人就更多了,他们连挤都挤不进去,只能想办法砸重金想买通宫中侍人,如果能买通大王身边的人就更好了。   马巍因为娶了范姝,一心也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因为范姝的关系,他注定得不到太多家族的支持,可他也有雄心壮志,也想让范姝多些快乐,所以他就努力四处托人,大王和公主那边他都不怎么抱希望,而是转头去与流民区的那些官吏打交道。因为流民区的官,都是大王和公主身边出来的不是吗?   在马巍看来,这是一条捷径。   因为天天泡在流民区,马巍也得知了一件新鲜事。   有一户姓金的人家,有一个女儿借了出去给别人当妻子,但是说好了要分粮食给他家的。但金家在把女儿送出去后,不见她回来,也不见有粮食送来,就去寻中人,结果中人不承认此事,非说他们家没有女儿。   金家只有这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本意是想多赚些粮食,没料到女儿被人骗走了。金父金母就跟中人打了起来,其父被中人打死,其母也受了伤。   但中人自己也没落着好,被打重伤后,过几天一命呜呼了。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结果过不几日,有差官找上门来,问这一户是不是姓金,是不是有个十四的女儿金女?   金母没钱给金父下葬,尸体还摆在屋里,她下床来见差官,道:“正是,不知官人有何见教?”   差官说:“金女杀了个人。”   把金母吓了一大跳。   金女被中人送走后,就被那一家关起来了。本来说好只是作戏,不是真的把她嫁给这家的人了,金女是一清二楚的,结果那一家却说她已经嫁给他了,要跟她做真夫妻,不是假夫妻,这个男人还打算等真当了夫妻后,再把金女借出去好借粮。   金女不肯从,与这个男人打架时,把这个男人给杀了。   然后就被邻居告官了。   抓了金女后,有一件事需要弄清楚,就是到底金女有没有嫁给这个男人。嫁了,就是妻杀夫,大逆;没嫁,就是男人强迫金女,金女杀了他是无罪的。   差官就来问金母,你家有没有把女儿嫁给那个人啊?   金母摇头:“没有!我们只是听中人说这样可以多得一份粮食。”   姑且不论骗粮的事,有了金母的证词,金女被判无罪,回家后金父已经死了,金女和金母就发愁这房子还让不让他们住。   结果官家来人,重新改了登记,房子和金家财产都记在了金母的名下。   范姝都听呆了,“真的给那家母女了吗?”   马巍笑道:“给了。而且金家与中人打架,结果金父和中人都死了,大人就说主犯已死,余罪可免,也没有收走金家剩下的财产,金母和金女两人都有粮食可领,还能去缝衣服干活,倒比以前更好呢,听说现在已经有媒人上门向金母求亲了。”   行宫中,龚香正在统计这三个月来发生在各区的事件,收集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事件。   姜姬看到金家的事后,不自觉满意的笑起来。杀人案是必须上报的,报上来后,她看到了金女的事,就示意小官吏这么判了。   她指着金家的案子说:“这个案例发下去,让每个区的判官都牢记在心,以后有类似的案子,就照这个案子这么判。”   龚香就把金家的案卷抽出来,标上红签,然后问:“公主,凡女子有罪则轻判这件事……真的要这么做吗?”姜姬曾经给商人开过绿灯,准他们以银赎罪,这其实是专属士人阶级的特权,跟刑不上大夫是配套产品。但当时是在商城,杨家完蛋之后,也没有一个士人阶级跑出来跟她说“不行”,这才能在商城成功施行。   由于在商城已经搞成了惯例,到了现在,商城的商人来到乐城,就把这个习惯也带来了。不过他们很聪明,没有直接到官衙问能不能以银赎罪,而是先送重礼给姜姬,“买通”她之后,再依旧例行事,姜姬也就光明正大的“循私”了。有她开绿灯,龚獠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现在姜姬是想搞另一个特权,就是女人犯罪不砍头,不入刑,准以工代罪。   她的理由是女人太少,所以不能杀。   但这个是不能公示于众的,只能用暗示的方式,让流民区的判官们都记在心里。   龚香相信公主这回没搞花样,她真的是觉得女人太少,不适合再杀,但随之而来的“麻烦”只会更多。   就比如这次金女被拐了以后,拐她的那个人要逼她就范,金女失手杀人,公主就示意金女无罪。   在流民中,男人强迫女人是不会有罪的。   公主先用一个暗示提醒所有人:女人太少不能杀。   既然不能杀,那她们的生命就变得普通人要宝贵了,那对她们的伤害,也会变得比以前更不能饶恕。   现在女人因为可以多得一份粮食已经成了众人争抢的目标,公主的这一步,则是在进一步保护女人的安全,让她们不至于成为新的猎物。   但有利就有弊,女子犯罪不能杀,这等于开了一个很可怕的先例。   龚香担心会得不偿失。   姜姬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是担心女子犯罪会赠加。她用商人可以用银赎罪,培养了商城的商人现在的肆无忌惮,没有他们不敢买的,没有他们不敢卖的。   有了免死金牌,很难说以后会发生什么。   她说:“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这个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等发生新的问题时,我们再来想办法去解决新问题。” 第369章 修路   姜姬从凤城调兵进来了,乐城人心惶惶, 但发现这五千兵没进城, 就停在二环外,而且大王和公主都还在行宫里, 于是也不紧张了, 都等着看热闹。   兵马进城是需要调令的, 但现在的调令是个笑话,因为所有的兵都是姜武的, 而姜武是乐城大将军,他自己给自己调令,嗯, 没毛病。   他走之前,把凤城兵的调令给了姜姬,让她调配。姜姬就把人调来了。   这次她要用这五千兵来唱个大戏。   一队队凶神恶煞的士兵冲进二环, 按图索骥般,把每个小区、每一条街上以借女为生的中人都给抓起来了。   士兵开进去的时候,百姓们吓得不停,有趴在地上的, 有躲在水缸里的, 还有想钻进家里的地窖中的。等士兵们把中人抓出来,把中人家的钱粮什么的全都拖出来后,这些人才恍然大悟:哦,不是抓我们的。   有的中人家里还有女子,这些女人也一起被带走了。   在市场的中心位置像马圈一样围了两块巨大的空地, 一边是男人,一边是女人。围着这男牢与女牢的,则是数十个草棚子。   百姓们都围在远处安静的看着,不发一声,周围只有士兵们交谈的声音。   “你抓了几个?”   “你们不是知道!这家伙屋里藏了二十多个!”   “我刚抓到一家,家里快有一百个人了。”   在借女之事刚萌芽的时候,姜姬没有管,因为她需要这件事给所有人一个深刻的印象。在她的有意放纵下,借女骗粮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中人会主动前去各家游说,替他们介绍生意,但上家与下家是完全不认识的,全靠中人联络。   女人们会暂时在中人家中落脚,这段时间的口粮,中人会扣除。给他好处多的,他会把女人介绍到好一点的人家,好处少的,当然人家就差一点。   女人被借出去后,有一定的时限,基本上就是一年。这一年里,发给她的口粮会由中人和两家来分配。   而女人在买家会做什么“工作”,也有各种条件可以谈。   首先,干活这个是一定的,洗衣打扫,灶上灶下,这都算在内。   但另一个更重要的就是借出去的女人只是一个幌子,还是真的。   如果她们要真的做买家的“妻子”的话,那买家需要付出的就更多了。   到最后,口粮反倒成了其次,女人的缺乏让借女成了走婚的另一种变形,买家愿意付出高价,只为了“买”走一个为期一年的妻子。   当然,中人肯定也考虑到了这一方面,他们还有续租条款,还商量借出去的女人如果生下孩子,男孩子没人要,女孩子却是两边都想要,给哪一家,这个也是需要好好商量的。   姜姬都佩服他们的想像力,这合同订的还是很全面的嘛,什么都考虑到了。   而且由于儿童字的推广,现在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还真订了个合同。   她捧着搜上来的好几百份合同读,其中有些字她都不认识了,仔细辨认了一番才能继续往下读。   因为百姓们觉得儿童字还是不够简化,于是开始自己造字了。   别说,有的还挺有道理的,就是跟她认识的不太一样。   比如“回”字,大口套小口,这个字刚出现在合同里时她还吃了一惊,但前读后读都读不通顺,最后结合意思猜,“回”在这里是“嘴”“口”“说”一类的意思,大口套小口,就是很形象的人张开嘴,里面是个喉咙眼儿。   她指给龚香看,奇怪道:“难道不该再加一个点或一条竖吗?”把扁桃体放哪儿了?   龚香白了她一眼,怒气冲冲的转过身,不理她了。   因为借女一事案发后,又有她不许对女子问罪的指示精神,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市场中央,年惜金已经累得口干舌燥,喉咙沙哑,他吞了一口水,像吞针一样,像他一样的人在这里坐了一圈,足有四五十个。离他不远处是付明,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菜色。   他们这些人在这里审案已经审了许多天了,连家都没办法回,吃住都在身后的棚子里,而没审的人似乎还在源源不绝的抓来。   他们审的案子……很古怪。   他问左边的女人:“杨女,你来说,哪个是你丈夫?”   杨女把手一指,指向右边跪着一排男人中的第四个,跪第一个的立刻不同意了,张嘴就要喊:“阿二!我才是你男人!!我是!大人!是我!她是我的!”   那个负责掌嘴的汉子今天已经打劈四块木板了,闻言有气无力的上前,抓住此人的头发,不等年惜金发话,先照这人嘴上扇了五六下,才发现大人还没说话,连忙看年惜金。   年惜金根本不想说话,对他点点头,告诉他打得对!   这人才松了一口气,退后,等着第二个胆敢开口的傻子。   年惜金再问:“杨女,哪个是你的丈夫,你现在去领他出来。”   杨女就站起来,走过去,从一排男人中牵出来一个,路过第一个男人时还给了他一脚,踢得这个男人仰面栽倒。   年惜金就当没看见。   他对着眼前这对“夫妻”说,“行了,你们回家去吧。”   这两人走后,他一拍惊堂木,对着剩下那排没被挑走的男人说:“押回去。”再对旁边的人说,“带下一队……”   龚香不理她,她就继续看合同玩,猜字也是很有意思的,全是人民的智慧啊。比如她就又发现一个代表“嘴”、“说”,或者“发誓”更贴切的字,这回变成了“中”字上面的竖不出头,她猜了猜,可能指的是伸出来的舌头。   她兴冲冲的把这个字圈起来,以后肯定是要统一文字的,这种已经有群众基础的字推广起来就容易多了。   “公主好逍遥。”龚香阴森道。   她一抬头,看到龚香站在她面前,手中抱着几卷纸。   “叔叔快坐,叔叔辛苦了。”她连忙笑道。   龚香冷哼一声坐下,把怀里的纸卷放下,毫不客气的说:“公主请快把这些案子给批了吧,这都是昨天交上来的,今天发下去,明天就可以宣判。”   借女案中有很多跟女子有关的地方,龚香担心底下的人要么领会不到,要么领会的不够深刻,怕他们一旦错判,再惹公主生气,于是就命人把所有“案情”登记后,交上来,由他一一阅看,他看过能决定的都赶紧下发下去,不能决定的,给姜姬看,由她决定怎么判。   姜姬命人在市场设两个圈暂时当做牢房,一边关男人,一边关女人。关男人的没食没水,关女人的有吃有喝,有病还管治病,已经有身孕的还能住到棚子里去,总之,待遇很不一样。   派去照顾女子的都是宫中的宫女、宫妇、侍人,在这些人的鼓动下,女人们都得到了公主与大王爱惜她们,会为她们撑腰的明示与暗示。   因为借女的目的是骗粮,骗粮的先决条件是家里有个女人,这个女人登记为妻子或母亲。   登记都是真的。   所以抓了中人后,按他们交待出的人家去搜查借女,就会发生一个女人不止一个丈夫这种事。   那么,哪一个是真丈夫呢?   正确的做法是第一个登记的是真的。   姜姬的指示是“女人说哪个是,哪个就是。”   龚香:“……”   姜姬:“再去一一翻查记录,这太花功夫和时间了,既然一女多夫,就问她哪个是她丈夫好了。”   龚香:“……公主言之有理。”   但想也知道,这么搞肯定会有后遗症的。现在的后遗症就是不止一个女人不想回自己原来的家了,她们都被家人出卖,有的就从中找到了对自己好的人。   姜姬是支持将错就错的,但宴案的官员们是不支持的,这就造成了许许多多的案子他们想判,又不敢判,只好把案卷递上来,等案卷再发回去后,大多数官员都闭着眼睛判了,偶有不肯闭眼的……也都从了。   这次审案的官员都是精挑细选的,都很擅长体查上意,也都不怎么有所谓的士人傲骨。   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方便。   姜姬把纸卷展开,认真批阅起来。   其实在这些女人中,愿意改变自己命运的只有一小部分,大多数的女人都是家人虐我千百遍,我待家人如初恋。   在这次的案卷中,就有一个女人被丈夫和婆母、小叔卖掉数次,任打任骂,肚子里现在还有一个买主的孩子,她都心心念念的要回到丈夫和婆母身边去。   判案的官员已经大致上明白这些案子该怎么判了,所以没有照这个女人想要的去判,而是把这个案子交上来。   姜姬在此案下批道“其夫、小叔入刑,修路,其婆母入刑,从军煮饭”既然她想回火坑,那就把火坑给砸了,毁了,让她无处可回。   龚香问:“那这个女人呢?”她还怀着孩子。   “送她去缝衣服,有工作干,等孩子生下来后,估计她的丈夫和婆母也死了,到时让她去认尸,认完后她要想嫁人再嫁,不想嫁就缝一辈子衣服也没什么不好。”她道。   “路大,路二,走了!”一个差官走到两个跪在地上的男人面前,用麻绳系在他们的手腕上,用力一扯,把人扯起来,拉出了圈。   女人都不带枷,也不绑,她们离开的时候都带着自己的家人。   路大和路二是一对兄弟,路大在家乡娶过一个妻子,逃难路上,他把妻子扔下来,后来他知道妻子被商人捡走,买到了行宫中。后来,听说可以把进了宫的妻子再要回来,他就去了,果然就把妻子又给领回了家。   他们已经在流民村安家落户了,房子是他和弟弟盖起来的,老母一直在乞讨,讨来的食物养活他们三人。   如果不是妻子回来可以领一份粮食,他是绝不会让她回来的,她回来,家里的饭就变得更不够吃了。   妻子回来后,就有人上门说可以借女,把她借出去,那就能多得一份粮食,如果肯让她嫁给那人,还能再得些谢礼。   他就把妻子交给了中人。其间,妻子跑回来了一次,他打了她一顿,听说她已经跟那人做了夫妻,老母很生气,让他又打了她一顿,把她绑着,再次交给了中人,言明这次“嫁”得远些,省得她又跑回来。   突然之间,他们都被抓了,原来是中人交待的,原来大人们不让借女。   路大和路二都很害怕,路二发现一些人被绑进棚子后,会有女人进去领着一个人走,他连忙对路大说:“大哥,可以让嫂嫂领我们走!”   路大也点头,“对,对,娘也可以领我们走!”   但过了一次堂之后,他们却又被押了回来,路大和路二都气愤的直骂。路二说:“一定是嫂嫂没有求大人!如果嫂嫂求一求的话,大人一定就放我们走了!”   路大说:“对,下回让她磕头,把头磕破应该就行了!”   然后,差官又来带他们了。   但这次没把他们往棚子里领,而是领到了市场外,跟很多人站在一起,他们一个系一个,都被麻绳绑紧了,然后被驱赶着离开了。   他们被人赶到了很远的地方,都看不到乐城了,附近全是一群群的人在拖着装满石块的、没有轮子的木车,他们咬紧牙关,肩膀上、脚底全是血。   路大和路二和很多人被推到了同样没有轮子的木车前,车上堆满巨大的石块,他们像马一样被人套上笼头,麻绳背在肩上。   十几个士兵手中握着长枪,指着他们说:“动!”   路大和路二不由自主的背着麻绳做的缰绳,向前迈步。   “一二嗨哟!”   “二二嗨哟!”   “用力!”   “脚下用力!”   “是不是想挨打啊!”   长枪扎在背上,鞭子抽在背上,路大和路二咬出了满口的血,哀号着,拖着身后巨大的、沉重的木车向前走。   木车终于动了。   “用力!!!”   田分拿着纸牍,上面是他画的木车,没有车轮,底是由数十根木头拼成,车上则堆满巨石,前方以牛马或人力来拉动,这样就可以最快的把路面变平整、结实。   他看着路上一辆辆木车,沉思道:“或许可以再加三根木头……”这样就可以多加些人来拉车了。   路也会变得更宽,工期也会进一步缩短了。 第370章 雁鸣   大浪淘沙,总能找到金粒。   姜旦那个御前辩论大会每天开, 姜智从中搜出不少人才交给姜姬, 填进二环城越来越紧缺的人手中。   其中就有一人,在众人中脱颖而出, 他是第一个考虑到路面负重的人, 还提出了可行性的办法, 立刻就被姜智发现,被姜姬从大殿中拉出来。   田分算出了路面宽度, 这个人则负责路面厚度。   他叫孙菲。   姜姬听说这个人是个小有名声的才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那种,但她顾不上他是不是能舌战群雄, 是不是八面玲珑交流广阔,她只关心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出能让数百石的马车一口气过一百辆路面仍旧平整。   要知道,这是运粮时是必不可少的, 至少敌人不会知道他们到底运过去多少辆车。   他想出的铺路法有点像三明治,一层土,一层碎石,再一层土, 再一层碎石, 每一层都来回压数遍,这有点像人为制造地层,而他的论点就是他收集的一些石块是这样一层层的,然后提出曾经神仙造山填海,可能就是这样的手段。   只看孙菲能拿收集地质矿石当兴趣, 就知道他家世不简单,估计也是哪个城中的世家,这种吃饱没事做才有闲心去研究天上星星有几颗,是不是第一夜都不一样的兴趣太奢侈,一般老百姓消受不起。   但社会进步,有时还真的需要这些人。   姜姬常对龚香说,她其实对世家没有一点敌意,真的。   龚香呵呵,对她说:“公主,今天来看郑姬的人更多了。”   姜旦“励精图治”去了,早就习惯每天观赏大王球赛来打发时间的世家公子和世家小姐们就无聊了,公子们还可以钻到姜旦那里去开辩论大会玩,小姐们干什么呢?   姜姬就代郑姬下帖子请这些夫人、小姐们来行宫赏乐了。   郑姬年幼,估计连这些人的脸都未必能记住,不过她也只是一个理由,重点是能进行宫来,所以世家小姐们对姜旦有野心的就都来了,企图在姜旦来看望郑姬时“偶遇”,顺便勾引一下下。   郑姬的陪媵都被赶回郑国的事让所有的世家都欢欣鼓舞!按照惯例,大王身边至少可以有四位夫人,四个!龚獠名声有暇,好像大王也不是很喜欢他了,龚香妻女都死光了,没了这两个龚,那不就是他们分这四个名额了吗?   来得人多了,郑姬不能陪客,姜姬就“不得已”的出来陪客,顺便启发一下大家的话题。   她当然没有直言“招赘”这种敏感话题,她只是每天都拉足仇恨的炫耀她的礼物和各城给她的贡品。   现在商城是她的,凤城也是她的,浦合是姜武的,不过也算是她的,安城毫无疑问是她的。   她每天都有炫耀不完的钱、珍宝,还有数之不尽的从商人那里买来的新奇东西:每一样的价格都是天价!   她这么一带动,郑姬见面大会慢慢变成了炫富比美大会。   除了炫这个就是八卦了。宋家独女虽然已经嫁了人,不是姜旦选妃大会的种子选手,但她身上的八卦太厉害了,在乐城的世家女中,这还是第一个招赘的。   有人故意提起宋女,姜姬才“听说”,立刻萌生兴趣,让人把宋女请了来,请她说一说招赘到底好不好,招来的丈夫怎么样?   宋女还是挺大方的,世家女的教育似乎是走两个极端,说起招赘来并不羞涩,也不躲闪。她和毛迁相识多年,毛迁在宋家“借读”,其实衣食都是靠宋家周济,宋父看好他也不是一两年,早就把他当半个家人看待。   毛迁的性格有点胆小畏缩,他和宋女在一起,像一对姐弟更多过像情侣,宋女听说宋父替她选的女婿是毛迁,只犹豫了一下就点头了。   毛迁成为宋家女婿之后,没有失落伤心,倒是庆幸居多,他道以前最怕被宋家赶走,他没什么本事,除了会读书外,一事无成,又没有产业养活自己,如果宋家赶他出门,他只能去当乞丐,入赘到宋家后就成了宋家人,吃宋家的饭也吃得理直气壮,不再心虚了。   至于毛家,毛迁倒是没什么留恋的。毛家大小也算世家,但除了嫡脉之外的偏支旁门多数生活不够宽裕,也就比一般的百姓家好一点点,不必辛苦工作就有饭吃,有衣穿,子弟读书有家族掏钱支持,但除此之外想过得多么富贵是不可能的。   毛迁父母包括他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他是最小的一个。在他前面,大哥和二哥因为生得早,父母那时还不至于养不起孩子,对他们也比较疼爱;在他前面还有两上姐妹,一个没养住,活了一个,养大后也出了嫁妆送出了门,唯一一个女儿,也算受宠。   等到了毛迁就不行了,前面已有两个儿子,父母也不再稀罕男孩,而毛迁长得也是一般,父母年纪又大了,从他落地起,对他的感情就不够深刻。   而他的两个哥哥也很讨厌再多一个幼弟来分家产,特别是这个弟弟跟他们的儿子都差不多大了,等父母归去,毛迁就是跟他们的儿子抢饭吃,抢衣穿。   于是毛迁开蒙后,他两个哥哥就主动替他介绍先生,让毛迁去很远的地方拜师。这基本就是打着让毛迁不再回来,在先生家里找个同窗,当人家的下人或从人来活口的主意。   想的很好,但毛迁读书不太好,他的先生又突然去世了,所以毛迁十岁左右就被退货送回来了。   此时毛迁已经懂事,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家人想把他赶出去,他病急乱投医,生怕再被送到他乡,就投到宋家门下去了,阴错阳差,最后做了宋家赘婿。   听宋女说得越多,其他人越是羡慕,宋女与毛迁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要招赘,还是像毛迁这样对家族没有留恋的最好,性格弱一点更好,从十岁起就在宋家长大,人品性格都是看得准的,这样才万无一失。   此时便有人说,如果能像公主一样有钱,再像宋女一样招个丈夫来自家,那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龚香就看着公主一日日在世家女之中撩拨她们,让这些女人看到手中有钱的好处,再看到如何占有手中的财产的好处,天长日久,鬼知道会有几个被公主鼓动野心,去争一争她们的“财产”与“丈夫”?   她想达成目的,就催动世家的人前赴后继,等这些人形成风潮了,搞成惯例了,她再出来摘取果实,从头到尾,她除了鼓动这些人的野心,一点手都没脏。   赵荟在姜旦身边埋伏了半个月,没跟姜旦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向前挪一挪座位,让姜旦认识他,就离开了。   姜智发现他离开后,就命人传话给姜姬。   姜姬对龚香说:“赵荟要来找你了。”   赵荟发现,台上的那个大王,确实是个摆设。他每天聚集那许多人,真的就只是聚集起来而已,他要的是人望,是虚名。   但确实有人在大王背后操棋摆盘,他还是认为是龚香。   所以他来找龚香谈条件了。   龚香对姜姬说:“你看这人不要脸吧?他前得罪过你,后脚就能拿着好处来找你,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说完,他整一整衣冠,去见赵荟了。   赵荟见到龚香,直接说:“赵家在郑国,是郑王让我来的。”   龚香:“哦?”   赵荟说,“你想要郑国的粮?还是郑国的城?”   龚香问:“我都要。”   赵荟立刻说:“我帮你。”   然后他就说出了两个办法。   郑王对郑国各城都没有控制力,但比鲁国好的一点时,郑国各个大城都是要靠卖粮来出口,而这些大城的长子或次子,都在郑王身边身居高位。   这些人当中,有郑王讨厌的,也有所有人都讨厌的,更有郑王喜欢的所有人都讨厌的。   赵荟说出三个城,道:“可从这三城取粮,一城出三分之一,事成可。”简而言之,就是让舆论逼迫这三城分摊粮食。   跟着又说出一城,“此城嫡脉凋零,人心涣散,可收买之。”就是说这一城早就跟郑王不是一条心了,只要拿钱去买他们的粮,多出点或找对人,慢慢说动的此城城主人在郑国心在鲁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一个人把话都说完了,对龚香大礼参拜,“愿效犬马之劳。”   龚香大笑,上前亲手扶起赵荟:“果为我鲁国赵氏!果然是赵家麒麟儿!”   赵荟义正辞严,“我本是鲁人!”   龚香心道我信你才有鬼!面上笑得春花灿烂,问赵荟可愿意回郑国为鲁国效力?   赵荟拒绝了,说他不回郑国也能办到!   龚香“又惊又喜”,“赵兄,还请赵兄施展,解我王困境啊。”   赵荟问:“那就请龚兄给我一句实话,我王到底缺不缺粮?”   龚香扬头:“不缺。”   赵荟:“……”骗鬼!他都知道了,流民一直是大王养的,现在还要养女人,不缺粮才有鬼。   龚香绘声绘色,“其实,我王是想截断郑燕之交啊……”赵荟愣了一下,悚然而惊!没想到龚香竟然有此野心!   鲁国缺粮是真,但截断郑燕,估计也不假!   “还请龚兄教我。”赵荟问。   龚香笑道:“郑国粮食又不是取之不尽,我鲁国先拿到手,燕国不就没得吃了吗?”他指向殿外的蓝天,“时已近秋,今年燕国存粮几多?”   赵荟跟着望向殿外,蓝天之上,一行大雁缓缓南行。   清声裂空! 第371章 燕祸   燕国的秋天来得更早一点,地上的草还是绿色的, 秋风就已经刮起来了, 吹在人身上,非穿皮裘不可。   漆鼎站在殿门前, 他的侍卫正在远处的河滩上捕秋雁, 一群人像一窝蜂蜜, 一时涌到西边,一时又涌到东边, 猎犬把岸边落下的死雁叼回来,跑得活蹦乱跳的,它不知道, 等这些南飞的北雁吃光之后,侍卫们就会拿它来填肚子了。   今年的燕国注定不太好过。   燕国每年收两次粮,一次是春末夏初, 一次是夏末秋初,在冬天来临之前,他们才会停止贩粮。   所以,大半的燕人还没有发现他们今年冬天要饿肚子了, 因为屯积的春粮还没有吃光, 而且就算粮食不够,只要不给奴隶们吃,他们就永远不会饿肚子。至于奴隶们会不会饿肚子,会不会饿死,谁在乎?   燕人久未征战, 已经忘了奴隶们是他们生存的保证了。   那些腐烂的燕贵,全死了,漆鼎都不会可惜,但奴隶们死了就不好办了。燕国的奴隶看似很多,但他们每一年都在减少。自从鲁国的商人开始贩买燕国奴隶,各国的商人们都发现了燕国还有这样一个便宜的“特产”,当燕贵们开始心疼粮食趋赶自家的奴隶时,他们只要在外面捡就行了,不花一分钱,就能把这些奴隶带走。   目前燕奴们最多是到了鲁国。漆鼎不知道鲁国怎么会需要这么多燕奴,似乎不管商人送过去多少,那个姜大将军都能吞下得。   他想起那个赵使叫……季平的,他替鲁王出使,对他叹息:“漆公子这辈子唯一的短处,只怕就是名份了。”   是啊,名份未定,他就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出了燕奴们的流失带给燕国的危机,可他却不能命令燕贵们不许趋赶燕奴;他看出粮食不足,却不能越过燕王去与郑王说话。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   曹非在离开他去郑国前对他说,这个燕国还不是他的燕国。   这句话从听到的那一天起,就刻在他的心里。   干涸的河岸边传来一阵欢呼,侍卫们打下了足够多的野雁,他们今晚可以吃顿饱饭了,猎犬也很高兴,它们今晚有骨头啃了。   漆鼎转身回到温暖的殿内,殿上的乐工、舞女、侍婢,还有他自己的宠妾,全都目光炙热的看着他座下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看到他进来,起身行了一礼,对着外面一望,似乎也听到了欢呼声,笑道,“漆公子的侍卫果然勇武不凡!”   漆鼎站住脚,哪怕这个男人已经在他家住了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要见到他,但每一次看到他时,都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不愧为摘星公主最宠爱的“蟠郎”。   姜蟠龙等漆鼎坐下后,也归了座,侍女们不等漆鼎吩咐就立刻替二人换了杯中的酒,新酒烫过,调了蜜,还洒了桂花,香气扑鼻。   漆鼎自己没这个习惯,他虽然看起来爱享受,但事实上他通常不会在意盘子是不是金的,有没有雕上足够多的花纹,杯子里的酒是不是洒了花瓣等等。   这显然是侍女们给蟠郎的优待,她们围绕着他,簇拥着他,像对待一个王子而不是一个出身不光彩的使者。   这个使者还不能宣之于众。   为了招待他,漆鼎不得不对外表示他又生病了,反正他近几年常常生病,燕王不会在意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他的“朋友”们也不会在意,他们现在躲他还来不及。   因为燕王真的生病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姜蟠龙端着酒杯,习惯性的对给他送酒的侍女深深的注视了一眼,以前他在蒋彪身边时,不能随便说话,于是就养成了侍女们给他什么东西,他当着主人的面,只用眼神道谢的习惯。   侍女被他看得红了脸,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漆鼎怀疑等蟠郎告辞时,他的屋里会少几个人,侍女和宠妾搞不好会跟他一起私奔。   姜蟠龙主动开口,“四公子,今日商人们有好消息送来了吗?”   漆鼎摇头,“没有。郑粮价高,无人肯卖。”   郑粮现在的价格已经高到了一个非常离谱的地步,以前总是能用非常低廉的价格买到郑粮的燕贵们当然都很不满意,可郑国的世家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似乎不怕粮食卖不掉。   燕与郑中间隔着一个鲁,燕贵们买不到粮食,也没办法横穿整个鲁国去找郑国的麻烦。如果是以前,燕贵会把目标放在鲁国身上,他们会去鲁国抢粮,但现在不可能了。   因为燕鲁交界的唯一一座城市,以前的辽城,现在的商城,燕贵们已经离不开它了。   商城。   漆鼎想起商城就有些头痛,在商城建立之初,他万万没想到商城变成燕鲁之间的一个拦路虎,它甚至远胜重兵屯积的辽城。   商城的商人太多了,他们从四面八方带来各种货物,这让燕贵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到郑国梨,喝到魏国酒,买到赵女、魏女、郑女。   而且他们不但可以在商城买到想要的东西,还能赚钱!   以前燕国没有特产,商人们来燕国只是来卖东西的,他们走的时候不会带什么,哪怕是奴隶,千里迢迢的带走,别处也不是没有,还要浪费粮食。   但突然之间,燕国的燕奴出名了,除了燕奴,还有燕煤,还有羊、牛、鸡、鸭、鹅,等等。   燕国好像处处是黄金,地上都是钱,随便卖掉什么就能赚很多钱。   这让燕贵们更加喜欢享受,不喜辛劳。   此时,如果燕王让他们带兵去把能给他们带来无数金钱的商城,不会有一个燕贵肯出兵的。   他们怕商人跑了以后不再回来,他们就没有钱赚了。   燕国没人种地,地里长满野草,这些牲口不必刻意去喂,只要放出去让它们在野地里随便吃,等商人来了之后去抓就行了,甚至不必等它们长成,只是两三个月大的牛羊都能卖钱。这生意太好做了!   所以现在燕贵们很流行一句话,那就是要奴隶,不如要牛羊鸡鸭,牛羊还能赚钱,奴隶要了有什么用?   如果说漆鼎一开始还不明白这样有什么后果,等他的马群开始挨饿,替他养马的马夫都开始劝他趁马的肉没长老赶紧卖掉,改养牛羊赚钱时,发现问题!   地里的草只有这么多,牛羊吃了以后,马吃什么?   但牛羊能赚钱!立等可见!马呢?除了家奴们骑着出去耍威风,还要花钱买草料,还有什么用?   又不打仗,养马就是浪费。   于是大批的燕贵开始卖掉手中的马群,只留下极少数量的种马和母马,但他们繁殖出来的马最后还是落到了商人们的手中,商人们说,小马他们也要,刚落地的就行,因为小马肉嫩。   没有马,没有奴隶,漆四怀疑他们下一步会卖掉家里的兵器,等到需要打仗的时候,燕贵们只能自己上阵了,手中不知有没有一把剑,跨下不知有没有马。   这才过去几年?燕国已经滑向了一个危险的深渊,却无人察觉。   可能有人察觉了,燕王。   但燕王太老了,他还是希望他的子孙能继承王位,不希望这个王位落到漆四手中,是反对燕贵们自取死路重要?还是保存王位和血脉重要?不言而喻。   对漆四而言,也是一样。他不想去冒犯垂死的燕王,因为燕王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他愿意用他的残命换漆四一条命,漆四自己还不乐意呢。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安静的等着,等着燕王死去,等着燕国落到他手中。   现在,这个蟠郎来找他借兵,一起去郑国抢粮。漆四思考了几天,决定答应下来。   第一,他可以先转移一部分自己的兵马。在燕贵们纷纷出清手中的马、奴隶的时候,唯有他没有卖奴隶和马换钱,这本来就容易刺激燕王。与其留在手里,不如借给郑国,把这支在外的兵马变成一支奇兵,说不定,最后就是这支兵救了自己的命;   第二,他缺粮。   燕王盯得他太紧了,他不敢把一切都摆在明处,只能悄悄屯积粮草。之前,他偷偷用属城的煤矿换盐土就是因为这个,只是出人意料的,来自魏国的商人把他们的坏习惯带到了燕国,他们趁他不在属城,竟然买通城里的人偷偷倒卖煤铁,被他抓住杀了一批人,他卖煤的事也被人发现了。   之后,燕王就对他的属城盯得更紧了。今年春天买粮时,他没敢多买,买来的数量还不足往年的一半,本来想夏天的时候再派人悄悄去郑国收粮,不料那时郑粮就开始涨价,他的人带去的钱根本没买够。   到现在,他已经得知今年冬天属城的屯粮不够喂饱所有人了,他的士兵、军奴、军马,都要饿肚子了。   第三,他的兵已经有超过十年没有打过一次仗了,老兵还在,新兵却还没有见过血。他需要练兵。   借兵对他来说好处多多,唯一让他担忧的是鲁国会把他的兵马暗害了,可他想不出鲁国害他的理由,难道鲁王不想要一个和睦的邻居吗?   在解决这个隐忧之前,漆鼎一直不肯松口。   今天,他终于说了:“如果能有鲁王亲笔书信,我才能信得过蟠郎。”   姜蟠龙笑道,“我有我王的信物,还请四公子一观。”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璧,上面只有一个字:旦。   当然,这是仿造的。   姜蟠龙到现在都还记得公主说:“这东西又没人见过,真见过的还能一五一十把花纹都描述出来吗?做个十块八块的备用。”深宫的那个奇云山人亲手所造,连花纹都仿得一模一样。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东西还能……仿制,但公主就是敢这么想,敢这么做。   他不如公主。   他看到漆鼎见到玉璧后就放松了。   ——这世上没有人能胜过公主。   漆鼎道:“既然如此,就请蟠郎带着我的儿郎们去吧,还请蟠郎爱护他们,他们就如我的手足一般。”   鲁国,行宫中,姜武来了。   “人已经去了一个月了,现在只抢过两回。”一次一个小城。   姜武叹气道:“死伤不小。”各城的守卫都很严密,攻城本就比两军对垒要难得多。   姜姬替他倒酒,道:“等燕人来了,让他们冲在前面,我们的人,能省就省,好处可以让给他们。”   本来请燕兵来的目的就不在抢粮。   一是为了让郑国更加人心惶惶,催动郑王尽快送粮送城;二来则是为了消耗燕国的兵力。   他们在郑国死一个人,日后鲁国面对燕国时,就可以少死一个人。 第372章 群盗并起   漆鼎是让他的儿子、两个堂亲,还有他极为信重的两员大将随行, 所带兵马并不多, 只有七千余人。   蟠儿带着他们先到商城,替他们“改头换面”后, 假充商人带进鲁国。七千士兵全都扮成脚夫、苦力。   但到了商城后, 第一天他们就“吵架”了。   “不带兵器, 我们怎么打仗?”漆离是漆鼎的三子,也是最受他喜爱的一个儿子, 漆鼎的前两个儿子一个被他送给了燕王,一个被他送给了原来的漆太后,现在在芦奴太子身边, 天长日久,漆鼎担心这两个儿子跟他不是一条心,就早早的开始培养三子。   姜蟠龙说:“兵器的事, 到了郑国,自有分晓。但诸位行走在我鲁国之上,再带上兵器,出了祸事, 我万死难辞。”   漆离冷笑:“我只带了七千人, 随你进这商城来,你把城门一关,命人在城墙上放箭,取我等性命何其简单!我不疑你,你倒来疑我?”   姜蟠龙道:“我取你这几千颗人头, 对我有何好处?我王又有何好处?你燕国只有这七千人?还是你父只有这七千人?”   漆离被问得哑口无言,忿忿道:“我父待你不薄!你若是忘恩负义……”   姜蟠龙离开时,漆鼎送了不少礼物,还打算送上两个爱妾与十个侍女,都是容貌不俗之人。   姜蟠龙是只要钱,不要人,但两边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他道:“小公子只管放心。我与你父,早有盟约,你只管信我便是。”他笑着道,“从今日起,我便与小公子同吃同卧,若是失了武器有了危险,小公子拿我祭旗,我失了性命也绝无怨言。”   姜蟠龙几番劝说后,漆离答应让士兵们交上武器,但他和几位堂叔身上的宝剑自然是不必交的,亲信侍卫一二十人也没有缴械。漆离这才相信姜蟠龙只让士兵们交出兵器,并非是故意为难他们。   蟠儿在离开前,特意去见莫言,不料在那里还看到了黄老,他一见到仿佛从未改变的黄老,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低头拜下。   黄老上前扶起他,上下打量,惊讶于这个原本像一柄锋利、脆弱的玉剑般的孩子,今日再见,竟然已经有了如山如岳般沉稳的气质。那个公主,果真如此爱惜他,把他身上的浮燥和悲观洗去,保留了他的税利和敏感,让他变得越来越美。   莫言是特意把黄老请回来的,之前蟠儿来的时候,黄老刚好带人出去了,蟠儿赶着去燕国,只能遗憾离去,莫言就赶紧让人去找黄老,找到后把人带回来,等着蟠儿再来。   三人坐定后,侍从上茶。   蟠儿捧着茶,问黄老:“这次去了哪里?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黄老一听他提起就眉飞色舞,“寻到了一株好药,我已经用红绳圈起来了,过上十年再去看,应该就能长成一片了。”   “可不要叫什么鸟兽吃了,再空欢喜一场。”蟠儿笑道。黄老以前寻药,好几回都是看好了,暂时还没长成没有摘,等过几个月再去,就找不着了,不知是被哪只鸟兽当救命草吞了。   山林野地里,最聪明的不是人,而是那里的野兽。   能再见一次黄老,蟠儿已经没有遗憾了。黄老已经在商城安家,不必这个年纪还在外面颠沛流离,商城小,人少事少,最适合养老。不像乐城,处处险境危机,每一步都要费尽心思,他宁愿黄老在商城终老,也不愿意拖他去乐城享那些富贵荣华。   聊了一夜,天明时,莫言先离开了,黄老替蟠儿煮了一夜的汤也煮好了,端来两人一起喝。   “下一回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黄老不无感叹,“你没有父母祖宗,我也不知你会不会娶妻生子,如果以后你没有去处,就回来这里,我已经选好了坟地,日后就葬在这里了。”   蟠儿的眼眶顿时泛潮,他低下头,半天才抬起来,红着眼睛用力点头:“嗯!”   他没有姓氏,公主给了他姓氏;他没有祖宗可祭拜,但他现在有了黄老。   他端起汤一口喝了,品着那说苦不苦,说腥不腥的味儿,说:“……黄老,你不要说我,你也没娶妻啊!”   黄老眼一瞪,“我要想娶,明天就能入洞房!”男人,不能服老!   辞别黄老和莫言后,蟠儿带着漆离等人走了,有蟠儿带领,过城时虽然受过盘问,但都轻松通过了。   一行人带着从商城带出来的盐土,靠卖给过路的城市和村庄换取粮食,其间不是没有燕人想去抢劫附近的鲁人村庄,都被蟠儿早早察觉,逼着漆离把人给杀了。   漆离深知他们现在深入鲁国腹地,又只有这七千人,真惹恼了姜蟠龙,他报个信回去,从附近的城池调来兵马,不用半天就能把他们全杀了。   这一路上,漆离虽然手里有兵,那姜蟠龙只有孤身一人,却不知不觉被他给拿住了,不敢动弹分毫。   漆家另外两人都担心长久下去,漆离把他们这群人都送了人当下酒菜还察觉不了。可漆离说的也有道理,姜蟠龙是鲁国公主爱重之人,又是鲁王信使,除了他,哪怕鲁王肯罢休,鲁国公主也绝不肯罢休的。他们一边忌惮姜蟠龙,一边暗暗记下经过的城镇,如果日后燕鲁之间打起来,他们今天记下的东西到时就能有用了。   接近郑国了,蟠儿对漆离说:“再往前一站,我就要跟公子道别了。”漆离吓了一跳,忙道:“蟠郎不随我等同去?”   蟠儿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在公子身边只会碍事。公子进了郑国,自然有人替公子引路。”   漆离连忙与漆家人商议。   一人道:“不能放他!他把我们领了来,还没到郑国就要走,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有阴谋?”   另一人也道:“我也觉得,暂时不能放他走,什么时候让他走,要看我们方不方便。”   漆离道:“此人的作用只是带我们穿过鲁国,进了郑国后,我们四处去抢粮,再把他带在身边确实不方便。这人又不能杀,早早的放他离开,未尝不可。”   “公子这话说得太早了些,我们就是抢了东西,怎么运回燕国也是个难题。”   漆离沉思片刻,突然道:“……其实我来之前,父亲交待过我,抢来的东西可以放在别的地方,唯独不能送回燕国。”   那两人倒抽一口冷气,瞬间明白漆鼎的处境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所以才把漆离送出来,又把他托给蟠郎,鲁王。如果一切顺利,自然可以风光的迎回漆离,如果不顺利,漆离最后只怕还要上鲁王面前讨救兵。   这样一来,倒确实不能难为蟠郎了。   漆离再见到蟠儿就说:“蟠郎只管自去,得蟠郎一路相伴,某此生已无憾。”   蟠儿笑道:“我与公子也是一见如故。公子,我就在这里,等着公子的好消息。公子如果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尽可吩咐。”   漆离听了高兴道:“怎么?蟠郎不急着回乐城?去见鲁王与摘星公主吗?”   蟠儿道:“大王命我办的事还没办好,怎么能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至于公主……”他失落的一笑,“公主身边已有佳人相伴,早忘了我了。”   漆离又忧又喜,但总的来说,蟠郎不是一走了之,对他更好。他需要蟠郎这个鲁使在身边才能安心。再一想,蟠郎先提出不跟着他们一起去抢粮,说不定也是怕他们疑心他随行有监视之意?   两边不管之前有多少矛盾,要分别了,倒是变得更和睦了。   蟠儿特意自掏腰包,在此地买了一大块地和一个宅院,谎称是鲁国商人在此地安家,然后把房子和地都送给了漆离,又立刻搬进去,以示忠心。   漆离这一刻再不疑他,就算另外两人一直催他在蟠郎身边多放几个人当眼线都不肯,还是蟠儿自己找他要人,他又感动又愧疚,“蟠郎怎么会少了人手?我不疑蟠郎,蟠郎也不要疑我。”   蟠儿道:“你总要给我留上几个人,万一有什么事我要给你送信怎么办?”   他再三要求,漆离才送了两个极好的弓箭手给他。   漆离还吩咐这两人,一定要听蟠郎的吩咐,不可自作主张。   两人当着漆离的面跪下认了蟠儿为主,漆离才放心。   蟠儿也是感动不已,“悄悄”告诉他,“我王有一义兄,我王听闻他的人在郑国抢粮,才动了请四公子相助的主意。你的人在郑国若是遇上大股的盗匪,切记不要与其发生争斗,避开就是。”   漆离恍然大悟,怪不得鲁王要远道借兵,传说中那两个义兄,果然与鲁王不是一条心。   漆离带着人扮成商人进入郑国,本想就近找个小村庄先抢一次试试身手,不料还没动手,倒是遇上好几股强人,少者一人,多者十数人,看起来倒都是郑国百姓,落草为寇。   边城的城墙上全是林立的弓箭士兵,城门紧闭,商人上前敲门也不开。   漆离他们只能绕开这座边城,往郑国腹地前进。   他的堂叔说:“我去年来郑国时,郑国不是这样,怎么突然就变了?”   他们走了四天都没有遇上人烟,从鲁国带来的粮草都吃完了,士兵们不能饿肚子。漆离只好派快马往前探路,务必要找到易攻的村落、庄园。   探马洒出去,一日夜后就回来报,道前方五十里内没有见到一个村庄。   漆家堂叔道:“不对!我去年来时,这一路至少有四个村庄!你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探马道:“没有走错,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的。路边确实有荒村,但人已经跑光了,只有几个老妇人在,听她们说,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在村子里的粮食卖光之后。”   漆离惊讶道:“村子里的粮食都卖了?难道连家里的存粮都卖了?粮种呢?”   探马道,“村里的粮种都被当成粮食收走了。”   漆离道:“被谁收走的?附近城镇的督粮官吗?还是税官?”   探马道,“是商人。”   “怎么会呢?”漆家堂叔道。   漆离:“只怕商人出的价格极高吧?”探马摇头道:“那老妇说没几个钱。”   漆离道:“她不敢说而已。不过就算有钱,大概也都被村里的年轻人带走了。”他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吧。” 第373章 陆缜   漆离从来没来过郑国,所以漆鼎才会让两个来过郑国的堂亲一起过来, 但这回郑国的变化让这两个人也摸不着头脑了。   断粮十天后, 兵疲马乏。   为了伪装成商人,蟠郎替他们准备了许多可以用来换粮食的盐土和丝绢, 现在他们对着这些不能吃的东西, 心如油煎。   这一路上, 本该有村庄的地方全都成了空屋,村里的人有逃走的, 有被强盗袭击后杀光的,也有被抓丁后抓光的,甚至还有犯了法被砍头的——原因是他们把粮食擅自卖给了过路的商人, 而没有卖给城主指定的商人。   哪怕是小一点的城镇,或者家族聚居的坞堡都在加高城墙,利矛尖刀。   理所当然的, 他们都拒绝了外来的商人。   漆离他们本来打算假扮成商人进城打探消息、里应外合的,现在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只能硬来了。”漆离叹道。   七千人看着似乎不少,但攻城绝对不可能,哪怕是小一点的坞堡, 里面藏了多少人, 藏了多少武器、粮食,他们都不知道。   另两人道:“公子不要着急,我们人少,不如先趋赶一些流民为我所用。”   郑国现在到处是强盗,几乎每个城池的城墙外面都高高悬挂着一排人头, 每天都能从过路的人那里听说某处的强人带着同伙从死牢里逃出来了,抓都抓不完。   那个只带着两个随从的老商人慢吞吞的说,“怎么可能抓得完?他今天抓十个,明天野地里又冒出来二十个。都是没饭吃的人,饿着肚子,除了去抢,他们还能怎么办?”   这是大实话。   粮价的高涨最先受到影响的就是普通的百姓,不管是居住在城外的村民,还是城里勉强糊口的小百姓,他们多数家中既无钱,也没有太多的存粮。粮价上涨,再加上根本买不到,让他们马上受到冲击。   有典家卖女的,也有全家饿死的,除了这些引颈就戮的,剩下的就去当强盗了。   各城严阵以待不是防商人,防的是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强盗。   陆缜在郑王殿上大声道:“大王,再不早做决断,郑国必亡!”   郑王倒抽一口冷气,这话当着满殿公卿的面说,一定会被后人记下的!   这等于是说他这个大王毁了郑国!先王那么荒唐,郑国都能好好的传到他手上,现在他连个太子都没有,郑国就要没了吗?   他神色一动,下面就有人替他反驳郑缜:“郑缜!你危言悚听!胆大妄为!还不快跪下请罪!”陆缜不跪,还是站在郑王面前,侃侃而谈。他从外地商人涌入郑国哄抢郑粮说起,道郑王那时就该察觉到不对,应该早做防范,结果郑王没有;   “外人怎么会替郑国着想?他们买走的粮食是郑人口中之食!殿下诸位,只看到金银,却忘了粮食是怎么来的吧?那是要花一整年的功夫才能种出来的活口之物!没有粮食,在座诸位就算满身锦绣也依旧要饿死!”   郑王还是不说话,底下仍旧有人反驳。   “粮食每年都会种出来,只是一年没有吃的,有什么要紧?难道这些人家里连一年的粮食都没有吗?可笑!”一人说。   陆缜听了他的话,目眦欲裂,仰头大笑,笑得满殿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世上如你我一般高屋华厦的人有多少?外面的百姓难道家家都有良田千亩?仆婢百人?一年的粮食?百姓家中有一月的粮食已经算是富足了!但现在城中百姓已经断粮七个月了!外面更多贫户断粮九个月的也不在少数,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盗匪出没?他们都是饿着肚子的百姓!”   郑王看无人能挡住陆缜,只得继续听他骂他。   陆缜道:“大王第二错,就是在国内粮价攀升之时,没有及时遏制!”   这回,还是有人出来替郑王说话,“大王怜惜百姓,早就命人传令下去,各城粮铺不能不卖粮给百姓,一人一天可得一斗粮啊。”   底下的人纷纷附合,“一斗粮,一人一天难道还不够吃?”   “陆缜,你为了扬名,如此逼迫大王,良心何在?”   郑王在上面,面色稍稍放缓。   陆缜等他们骂完,道:“一人一天可得一斗?那大王知不知道,就在您的王城之下,望仙城中,全城一百四十八家粮铺,每天只售八十斗粮?也就是说,这一百四十八家,按每天八十斗的份量售粮,也只够一万余人饱腹。而且,粮铺收粮用大斗,卖粮用小斗,一斗不过以前半斗的份量。敢问大王,望仙城中,百姓只有一万余人吗?”   郑王瞠目结舌:“……孤、孤不知道他们竟然敢这么干啊。”   陆缜抱拳行礼,竟然还安慰郑王:“大王不必惊讶,他们能每天拿出八十斗来,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望仙城下的几个城里,连八十斗都没有。而且价格奇高,百姓们买一斗粮,倒要掏一匹布的钱呢。”   历来都是布贵粮贱,现在反过来了。   这种安慰还不如不安慰。郑王的脸孔紫胀起来,怒道:“……这些人、这些人竟是把孤的话当耳旁风吗?”他一脚踢翻榻边香炉,殿中陡然落针可闻。   “全都该杀!”郑王阴森森道。   殿中人噤若寒蝉,他们看到陆缜还在说个不停,都想把他拉下来叫他闭嘴。   陆缜就跟没发现郑王在发火一样,继续道:“卖粮给商人可以赚钱,卖给百姓,虽然价格已经比以前高出许多,在他们看起来,还是吃了亏的。所以,只能辜负大王了。”他还状似遗憾的叹了口气,好像在叫郑王不要太难过,这是没办法的事。   殿上的人就看着郑王的火气被陆缜越拱越高,最后实在忍不住,硬是把陆缜给拖走了。陆缜被人拖走后,郑王也甩袖离去,殿上的人这才集体松了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悄悄的出了逍遥台。   陆缜被人拖下台阶,两人架住他,三人走到宫阶前的玉桥旁,左右一张望,绕下玉桥,安静的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桥上都是人声,殿上的人此时都出来了,他们不敢在这里久留,会都脚步匆匆的出宫了。等人都走光后,三人才从玉桥下出来,又回到了宫殿里。   侍人正在等他们,“大王正在等诸位,快随我来。”   三人跟着侍人,悄悄溜到了郑王的寝宫偏殿,主殿那里,歌舞声起,间或还能听到女子的娇声,好像大王就在殿内。   但郑王却是在偏殿中等着他们。   陆缜一进去就跪了下来,不肯起身:“某冒犯大王,罪该万死。”   郑王连忙亲自起身过来扶他,“卿卿对孤忠心一片,何罪之有?”   他牵着陆缜,一起回到榻前,要拉陆缜与他同座,陆缜再三推辞,最后还是被郑王给硬拖着坐了下来。   陆缜坐下后,郑王又替他倒酒。   剩下两人就坐在下首,含笑看着这君臣亲密无间的一幕,感叹不已。   酒过三巡后,郑王道:“如果不是卿卿闯进孤的殿中,把外面的事都告诉孤,孤还被他们蒙在鼓里呢!”   陆缜是平城陆家之子。在商人前来收粮的时候,陆家一开始也没有发现问题,但等粮价升高,百姓们为了赚一点差价,纷纷把手里的粮食都卖了出去,到了该交税的时候,他们交钱,而不交粮。   这本来是件好事,但后面就越来越糟了。   卖光了家中粮食的百姓都打算去别的地方买粮,哪知外面处处都没有粮食可卖,他们手中捧着钱,却换不来家人活口的粮食。   当路边出现饿殍之后,平城就出现强盗了。   官差们却发现被抢走的人家,米缸是空的,房前瓦下藏着钱,强盗们闯进来杀人,却没有花时间找钱,而是抢空了粮食。   最后抓到的人要么是本村的,要么是邻村的,都离得不远。正因为是熟悉的人,才知道一个村里谁家有粮。   陆家把强盗都砍头示众了,结果城里的强盗不减反多起来。   终于有一日,一户人家,家仆勾结外面的强盗,闯进来把一家老小全都杀光后,抢走了这家的粮食,跑了。   这回,家仆落网了,因为他家是本地的,他拿了他那份的粮食后,先回家送粮了。一条街上家家户户都在饿肚子,这一家突然有吃的了,他儿子在某某家干活,那一家前两日被强盗破了门!   如此才抓捕归案,等他交待完,砍了头,陆家才察觉平城出事了。   经过一番争斗后,陆家强势要求平城紧闭城门,拒绝外商入城,进城来的商人可以在此地卖粮,却不能收粮,一旦发现有外面来的商人收走了平城的粮食,立刻抓捕,抓回来就杀掉。   度绝商人后,陆家领头,让平城各世家拿出粮食来,卖给百姓。   百姓无钱的,以工抵债,愿意自卖的也可以。   但此时就有人说,平城的粮食也不是永远吃不完的,田地都在城郊,明年开春不种地,明年怎么办?大家一起饿死吗?   这不是平城一城的事,这是整个郑国的事。平城安泰了,外面还是一样混乱,早晚平城也会跟着毁掉的。   陆缜就一马当先的来到了望仙城,见到了郑王,将外面的事合盘托出,跪地求郑王救一救郑国。   郑王听了以后,先惊后悲,最后痛哭道:“不是孤不想救郑国,而是……无能为力啊!”   他也早就发现了不对,甚至还做了一场戏,但他在宫中发脾气发了一个月后,有人就送来了他爱吃的谷米,却绝口不提那些事。   他身边都是各城世家之子,不是没有人想助他一臂之力,可这些人传信回家,却都如石沉大海。   利字当头,那些人怎么肯放弃眼前的利益呢?   郑王不能没有由头乱杀人。陆缜就以身试法,把这柄刀递到郑王手中。   只可惜,这把刀递上去后,他就永远没有前程可言了。   酒到后半,郑王洒泪当场。   他可惜陆缜的人才,却不能用他。   陆缜在殿上的话已经得罪了所有的世家,今天殿上的人,会把陆缜的话传出去,郑王要“杀人”,这也会归结到陆缜的头上去,哪怕人人都知道,郑王只是在串通陆缜作戏,可如果没有陆缜,郑王就束手无策。   “卿卿走后,孤再不能安枕!”郑王握住陆缜的手不肯放。   殿外月明星稀。   陆缜也红了眼眶,跪下给郑王狠狠磕了几个头,再抬起来,额头都渗了血,“大王,今日之后,必用重典!才能扶倾倒悬!”郑王重重的点头。   陆缜道:“凡不从大王者,杀!”   “强盗,杀!”   “捂粮惜售,哄抬粮价,倒卖郑粮的商人,杀!”   “非郑商者,杀!”   陆缜再次拜下去,“大王,纵使血流成河,大王王位稳固,方是郑国之福,郑人之幸!”他泪流满面,“某在平城,等着大王扬威四宇的好消息!”他呼的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郑王哀号一声,跪倒在地:“卿卿!卿卿!卿卿!!”   那两人要负责把陆缜平平安安的送回平城,三人快步走下宫阶时,还能听到殿内大王的哭声。   卿卿之声,不绝于耳。   一人对陆缜道:“大王爱你入骨,你这一走,大王身边就没有人了啊。”   另一人也感叹,“今日才知什么是君贤臣忠,君臣一心!”   陆缜脸上的泪还没干,脚下一顿,叹道:“本想再跟大王说一说魏国的事,眼下却是没机会了。”他觉得说是魏国派人来收粮才有郑国今日的劫难有些不太对……   那两人一起劝道:“你与大王,终有再见之日!不要难过了,快走吧,再迟就会被人发现了。” 第374章 谁是强盗   “就是这里吧。”漆离望着前方的一个隐隐约约的坞堡下定了决心。   他决定要带人攻下这个坞堡了。   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饿肚子,士兵们甚至冒险掏了一窝狼崽, 又趁母狼带着狼群回来时打了个措手不及, 算是吃了最满足的一餐。剩下的时间,他们也只能射射天上的鸟, 掏掏掏地洞里的蛇了。   经过的几个村庄也都进去搜了, 多多少少搜出来了一些粮食。   他们这么一大伙人到哪里都很显眼, 这段时间也有人前来投靠,关于这个坞堡的消息就是当地人来投靠时送来的。   据说这个坞堡是当地一个望族祖传的, 每一代都会重修城墙,深挖地道。最叫人心动的是,这种家族堡垒一般都会藏很多粮食, 家族人数多达几百人的,藏粮甚至会高达上千石。   这足够喂饱漆离手下的这些人了。   到现在一座城都进不去,一粒粮食都买不到, 漆离不得不挺而走险,冒险去进攻一座事先完全不了解的坞堡。   但此时此刻,他身后的七千人需要一个刺激。一个目标!一个告诉他们,只要打下来就有粮食吃的目标。   如果继续在荒野中漫无目的的游荡, 军心就散了。   黎明时分, 在换岗的人心最放松的时候,数千支火箭从城外射了过来,星星点点的落到了城堡里。   城门上的守卫愣了一下,才立刻冲向铜钟,当急促的钟声响起, 城中还在睡梦中的人们才猛然惊醒!   “敌袭!!有敌袭!!”   漆离站在十里外的山坡上,看着被他的兵驱赶着的流民从侧面往坞堡跑去,他们像一群恶狼,跑到坞堡之后就手脚并用,巴住砖缝往上爬。   正面则是他的士兵在往里射火箭。   “如果这座堡里有投石机就好了。”漆离感叹。投石机可以投火油罐,那样放火是最快的。   流民们相信了他们说的,他的人会在前面用火箭吸引堡里人的注意力,流民们趁机潜入堡中,只要把门打开,放他们的人进去,到时大家可以平分粮食。   但事实上,这群第一批冲进去的流民是用来消耗城中力量的,而且,他还想看看这座城里有没有烽火,如果有烽火,就意味着离它不远处还有别的堡垒与它守望相助,那今天就可以先撤退,调查得更清楚之后再来。   流民们的尸体不停的从城墙上掉下来,他们都是爬到城墙上再被人用矛刺中扔下来的,但后面的流民仍然前赴后继,不停的往上冲。   他让人放出去的风声果然有用。   ——那个有很多存粮的坞堡被大盗盯上了!   ——大盗要去抢粮吃!——我们也去捡便宜吧!   但来了以后,人是不会记得自己是来捡便宜的,他们只要看到别人在往前冲,就害怕自己不去就轮不上自己了,粮食要被别人抢完了。   等这些流民开始明白过来准备跑了,漆离早就安排好的另一队从流民背后冒出来,驱赶着他们继续往坞堡的方向前进。   “没有烽火。”漆离看了半个时辰都没见这座坞堡燃烽火,“可以攻了。”   鼓声起!   在放火箭的士兵放下弓箭,抽出腰间的长刀,向前冲,一边大声喊着:“杀!”   “杀!!”   “杀!!!”   堡内,一个年约四旬的清瘦男子抱着怀中小儿,闭上了眼睛,“还能支持多长时候?”   满面油汗血污的壮汉道:“那面冲上来了,我们没有备下足够的弓箭……大概,只有一个时辰。”   男子轻轻笑了一下,“足矣。”   他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儿转身回屋,拿出一面绘着图画的纸牍,这是从鲁国流传而来的东西,他一见就很喜欢,特意抄写了一些诗歌给小儿启蒙,诗词配上图画,小儿以往一看到它就会高兴的笑起来。   “今天,爹教你读这一章……”男子温柔道。   小儿刚开始还有些紧张,忍不住被远处隐隐传来的喊杀声惊吓住,不过一刻之后,他就沉浸在父亲的讲述之中了。   男子讲了一会儿,从身上的绣囊里取出一块硬糖塞进小儿的嘴里。   小儿没吃过这种有一点点药味的糖,初时皱眉,但想起是爹爹给的,就闭上嘴慢慢含着,糖渐渐融化,他尝到了甜味合着一点点腥味。   小儿闭上眼睛,再也坐不住,慢慢往下滑。   男子语调轻柔,抱住小儿,慢慢的把这一个故事讲完:“……然后,洛女看到梁帝已经清醒,才不得不放他离开。”   郑国,望仙城,逍遥台。   今日的殿上格外沉默。   郑王高居其上,半闭着眼睛。殿内无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郑王好像是刚刚睡醒一样,动了一下,坐直身说:“孤小睡了一会儿,几位,刚才可有什么高论?”   他转头望向旁边的一个人。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南刑北钟的钟家,最后一支……被强盗给灭了门了。”   郑王听了险些要蹦起来,他张惶而不敢相信的扫视过殿上的人,所有人都避开了他的视线。   “真的?钟鸣他……!孤记得他还有一子!难道连孩子都没有逃出来吗?!”郑王急问。   底下的另一人摇头,叹道:“听说强盗太多,钟家的护卫不够,钟鸣怕破了堡再受辱,就带着小儿一起自尽了。”   “天啊……”郑王立刻就捂住脸大哭起来。   殿上顿时也响起了阵阵悲声。   不少人都是真心的。   钟家竟然被一伙乌合之众的强盗给破家灭门,不亚于市井小儿殿上称君,对他们来说,这就像天方夜谭。   难免心有戚戚,唇亡齿寒。   郑王哭够了,抹一把泪,悲哀的问殿下的诸君:“各位,事到如今,不能再让钟家之事重演了,如果有朝一日,尔等家乡也有如钟家的惨事发生……孤又有何面目去见上帝?去见列祖列宗?”   上回,陆缜给郑王出主意让他杀人立威。首杀就是在陆缜在殿上告过状的那几家粮铺,大王发话,胆敢打折扣?难道不该杀?   但事实上这几家粮铺都是一家的,全都姓胡。胡氏也是郑国的大家族了,多少有点傲王候的气质。郑王小时候要找先生开蒙,先王那时还不算太荒唐,就特意请了几家人进宫,把小郑王给拉出来给大家过过目,希望他能打动几个人的心,被收为弟子。   郑王知道,先王的想像中,他一出来,就该名动四座,请来的人都该看中他,都要他做弟子,最好再当着先王的面争一争,这才有面子。   结果不知是郑王真的资质驽钝还是当时座上的人都看不起先王——毕竟那时刚发生过王都改名、王宫改名这种丢人事——结果就是最后没一个人愿意收郑王当弟子,其中就有胡家的老太爷。   当时郑王年幼,回去后很是哭了一场,深觉丢脸,直到现在想起来都难受得不得了。   后来先王还想把他亲爹从墓里挖出来改名结果饿死了好几个老臣时,郑王还暗暗觉得解气。   但胡家没倒。先王修仙时,胡家没靠过去,先王“升天”之后,郑王继位,对胡家这类树大根深的世家也只能以拉拢为主。   他要是敢前脚杀了胡家粮铺的管家,后脚,胡家那个九十岁的老太爷就敢上殿请罪。   这太难堪了。难堪的不是胡家,而是他。一个小小的粮店之事,也值得他大张旗鼓的杀人立威吗?别人会说,要是大王对胡家示意一两句,胡家自己就会把人绑来交给大王发落了。   但到那时,郑王也只能对胡家客气两句,再把人放了。   照陆缜说的,第一个杀粮铺主人,第二个,杀贩粮最多的。   在郑国的世家中,有几家在这次倒卖郑粮中赚得最多,也最不要脸!他们收走了所有粮铺中的粮食,一粒都不卖给郑国百姓;在他们辖下的村庄也不许卖粮,甚至有的担心百姓们悄悄把粮食卖掉,就要求百姓们把粮食全都交上来,家里一粒都不许留。   这种恶人,也是造成郑国百姓现在这个惨状的原凶。   杀上一两个,也好替郑王扬名。   可郑王担心这样一来,反倒会受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在他身边的人几乎都在这次贩粮中得了利,利之一字,足以让人弑君弑父。   他不想解决完这件事,天底下都成了反对他的人。   除了这两个之外,郑王觉得他国商人和强盗倒是杀之无妨。   他道:“诸君,可愿将尔等手中刀剑借孤一用?孤要杀光那些把郑人的粮食偷出去的恶商!孤要杀光那些害得郑人家破人亡的强盗!”   殿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对郑王大礼参拜,齐声应道:“愿为大王刀剑!披荆斩棘!杀尽恶徒!”   钟家坞堡已经大开其门,地窖中的粮食都被搜了出来,源源不绝的运了出去。   漆离的人在内院发现了一对气绝身亡的父子,漆离命人把他们安葬后,带着士兵匆匆离开了。   但他们还是无处可去,只能回到之前路过的荒村栖身。   村民们都跑光了,只剩下几间草屋。   士兵们用找到的破烂陶罐煮谷子吃,还没煮熟就迫不及待的捞着填进嘴里。   笼罩在他们头顶上十几天的阴云终于散去了,看到那满车的粮食,他们再也不必担心饿肚子了。   草草吃过一顿后,漆离带着人离开了此地,连夜往别处逃去。   他走的很及时,十天后,探马回报说,钟家坞堡那里流连不去的流民强盗都被杀光了。   “果然如此。”漆离道。   他的堂叔说,“公子,为防万一,我们还是分开吧。”   漆离点头,“就这么办吧。”   于是两边分兵,漆离带着两百多随从单独上路,仿佛一个游学的世家公子。漆家另外两人则带着那七千人换别的方向走。   这样一来,漆离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有人怀疑他是钟家坞堡的主谋,对他来说更安全,也更有利于他深入这些城堡之中,探听消息。   漆离独行不过几天就撞了一队精兵,两边短兵相接,万幸没打起来。那一边派人来问好,漆离就下车相迎,他与其母相似,不怎么像燕人,就假称自己是魏人。   “魏人?”来人笑道,“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不敢。”漆离笑道,“小姓离,离火之离。临行前,先生赠字鸣人。”   来人也自报家门,然后想请漆离去家中作客,道:“公子虽然护卫精良,但好虎难敌群狼,近日野盗太多,我家主人正在扫平此处的野盗,公子不如在我家稍等数日,等这一片的野盗都赶走了再出发也来得及。”   漆离就欣然从命了。   他的车跟着这些人的队伍回去的一路上,果然看到一队队的队伍正在游弋,间或有抓捕到的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强盗,被押往城外。   城外已经堆起数座京观,人头垒成了尖塔,那一片的地都浸成了黑色,连草都是黑的。   那个护送漆离的人轻快的说:“快杀光了,等这些强盗杀光,就不用再担心了!” 第375章 皆大欢喜   漆离被领进了城,城门在各队士兵都回来后就立刻关闭了城门, 黄昏降临了, 天边最后一点余光消失在地平线以下,漆黑的荒野中, 伸手不见五指。   远处的草丛中, 突然冒出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绿色的鬼火, 忽儿飘到东,忽儿飘到西, 最后围绕着人头京观,上下飘忽。   墙壁上的一个年轻的守卫害怕晚上睡着后会有恶鬼前来索命,他也砍过强盗的头, 他们还边哭边求他,但他还是把刀劈下去了,因为不熟练, 第一刀没能劈开那人的脖子,第二刀才劈断,那个人在他脚边咳了半天,血k喷出来, 溅到握刀的手上, 是热的,血的味道也是热腾腾的。   之后,他一直忘不了那一幕。   一个老兵看到这个年轻人半屈着膝躲在城垛后,问他:“嘿,怕什么呢?”   这个人哆嗦道:“有……有鬼……”他往下一指, 老兵也看到了漆黑的荒野上星星点点、时明时暗的鬼火,笑道:“那是狼。”   年轻人立刻站直了:“狼?”他往下看,无奈离得太远,什么都看不清,但他数了一下鬼火的数目,吓了一大跳!   如果是狼,就足有几百条!   老兵感叹:“这片的狼都聚到这里来了,这些畜生的鼻子灵得很,闻着人肉味就来了。”   年轻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捂住嘴干呕道:“它们……在吃下面的人头?!”   在距离城堡不远处的一个山坡背面的草丛里,五个人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一刻钟后,他们迎面看到了自己的队伍。   “将军。”五人中为首的那一个上前抱拳,道:“那燕人被城里的人迎进去了。”   “真进去了?”梁天摸着快把脸盖住的大胡子,问身边的袁喜,“我也把胡子剃了试试?”他们来了快三个月了,之前还成功混进去过,后来就不行了,这些城突然变成了高贵的淑女,看都不带看他们一眼的。   没想到那个燕人竟然被人迎进了城,这可叫梁天不服气了,不就差个胡子吗?他不就是胡子长得乱了一点吗?在外面哪有功夫天天洗胡子收拾它?等回头剃干净了重新养,一定能养出一把好胡子!   袁喜懒得理他,道:“大将军让我们盯着那个燕人,现在这些城不知怎么回事,不但不让人进去,还天天在外面巡逻,看到不是郑人的人就要盘问,看到流浪野人就要抓。”   “管他们呢?大将军说了,我们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梁天摸着下巴,说:“对了,燕人那边是不是刚抢了粮?”   袁喜一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忙道:“大将军才传过来话,说了不要管燕人抢了什么。”   梁天还真想去抢燕人刚到手的粮,闻言只得打消念头,道:“那我们干什么?”   袁喜道:“我们……等燕人攻打这座城时,帮他们的忙。”   梁天:“帮他们一起打?”   袁喜摇头:“帮他们把人围住,让他们自己打。”   大将军的意思很明白,打仗丢命的事,让燕人去干,好处也都让燕人拿,他们的任务就是保证燕人和郑国一直打下去,什么时候他们不打了,他们再出来。   漆离被人带到这座城中,很快被人悄悄请到了城主府暂住。   高床软枕,美酒佳肴,甚至还有貌美温柔的侍女相伴。   漆离浑然不解,心中警觉:他们知道他是漆鼎之子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   是不是蟠郎……鲁国暗中与郑国勾结?所以他的消息才会走露?不但他紧张,他的侍卫也都紧张起来。虽然他们都被招待得很好,但正因为太好了,反而不正常!   他们一定被发现了!   “公子,我等护着你冲出去吧!”一个忠心的侍卫道,“只要回到军中……一切可保万全。”   漆离摇头:“再看看情况。”   万一这些人故意放他逃走呢?再跟着他找到他的人怎么办?那七千人可是漆家精锐,是漆家最宝贵,养的最精心的一支奇兵。里面全是弓箭好手,武艺超群,擅马擅刀擅剑擅弓,一个可当十人用。   但再多的人马也不能轻易冒险,这座城中藏兵多少?又是怎么看穿他的身份的?郑国与鲁国是不是暗通款渠?这些问题都要考虑。   漆离不答应走,侍卫们也无可奈何,只得在此处安置下来。索性吃喝穿用都是最好的,倒也不难熬。   侍卫们尽情享受去了,漆离只要求他们不能贪杯,别的都随他们去。   而他这里也有人“招待”。   每天都有人来陪他聊天,或谈诗词,或论世情,或饮酒谈笑,或以歌曲唱合,总之,每天都让他宾至如归的享受着。   漆离口称是魏人不是胡说,他知道家里以前有个魏人在,还深受父亲的重用,父亲暗地里打听了许多魏国的事,他也都学习过。扮魏人扮得似模似样。   那人与他聊了七八天,似乎确信他是魏商了,就问:“未知离兄到郑来,是想贩些什么?”   贩什么?到郑来当然是贩粮了。   漆离道:“本想收些粮食,不料……”他摇头苦笑,未尽之言尽在其中。   这人道:“某愿助离兄一臂之力。”   嗯?   漆离恍然大悟!这人相信了他是个商人,所以想把粮食卖给他!   这可真是……叫他说什么好呢?   漆离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在路上走一走,就被人带回城,聊了几天不知所云的东西,就要把粮食卖给他。   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啊。   他更加怀疑,就翻着花的拒绝。   先问,“不过第一次见面,兄为何信我?”翻译过来就是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相信我这个“商人”能买你家的粮食?你家是城主吧?这种收粮的事不都是找熟人做吗?有外面捡一个人回来就说要跟他做大生意的吗?   你以为我是傻子啊会信你!   商人嘛,疑心重很正常。   漆离摆出不信的架势,翻来翻去就是一个字“不”。   这人就更加相信了,非要把粮食卖给漆离。   漆离真不懂了,“到底是何缘故?如不直言相告,请恕某不能答应!”这人用“你我心知肚明”的语气说,“兄来自魏国,博学广识,私以为,兄家族也是魏国望族名家。”   漆离略惊一下,几乎以为他以“魏”代“燕”。   这人更笃定了,笑道:“某也算是耳目灵便,听人说魏国有一些城遭了小人,急需粮食充填库房,所以才大胆猜测,兄的来意……”   漆离愣了一息,闭目深思,片刻后,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隐瞒了。还请问粮食作价几何?几时能给我?”   他从这人的嘴里得到两个消息:第一,魏国出事了,还传到了郑国;   第二,魏国的人急需粮食。   所以这人才会听说他是魏人就相信他是来买粮的,还肯卖给他。   因为他是货真价实的“买家”啊。   两人谈妥了生意,讲定了价钱,不管这人出什么价,漆离都一口答应下来,似乎他这么豪爽也正如这人所料。   然后,漆离道身上无钱,要派侍卫回去拿钱,至于粮食……   不等他再说,那人就主动道:“可先送公子六百石,就当是订金。”   漆离也从善如流的表示只需要侍卫回去,他就在这家听曲弹琴,等俗事办妥再走。   他自愿当人质,自然一切就更没问题了。   侍卫被他叫来,当着这人的面吩咐:“你带人回去送信,就道我收了两万石的新粮,让他们快些送钱来。”   侍卫听到两万石时眼中精光暴射,看漆离神色,就公然露出喜色,道:“还是公子能干,有了这些粮食,家里就可以放心了!”   漆离点头,再次嘱咐:“快些把钱送来。”   钱,当然是没有的。   蟠郎送给他们的那些“货物”只是用来当摆设的,况且那几车“货物”也远远买不下这两万石新粮。   以前两万石新粮最多要价六百金,可那人竟然开价两千金!他还表示,这个价格已经很“吃亏”了,因为就在一个月以前,两万石的粮食价格已经炒到了三千两百金!   因为郑王大怒,他们才想尽快把仓库中多余的粮食卖掉,省得被人抓住把柄,不好交待。   毕竟,家中多些藏金不算什么;如果多出了许多粮食,这就很难解释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了。   梁天与袁喜每日派探马,一队去城堡附近埋伏,一队去燕兵那里埋伏。都不怎么顺利。   城堡附近因为暴民都杀得差不多了,探马出现在那里很危险,一不留神就被城中的士兵给当成强盗杀了。   燕兵那里则是两三天就要换一个地方扎营,探马们也不敢靠太近,又不能跟丢,也是跟得精疲力尽。   不过很快,他们就有好消息了。   “他们押着粮车过去的?几辆?一共多少?”梁天问。   “五车,大概六七百石吧。”探马道。   “他们径直去燕兵那里了?”袁喜问,这是燕人和郑人结盟了?探马摇头:“那倒没有,只有一百多人出来了,他们还特意建了个假营。”   梁天顿时明白过来:“燕人有诈!”袁喜点头:“嗯,郑人上当了!”   梁天道:“只怕再过几天,燕人就要破城了。”   果不其然。数日后,一天深夜,城中大火突起!几队燕兵摸到城下,城门洞开,燕兵闯了进去,城池沦为一片血海。   梁天和袁喜等在城外,看着燕人进去,再看着燕人挟裹着战利品离开。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出手。   梁天道:“我们也走吧。”   袁喜道:“等等,我们不进去抢一把?”   多好的机会!这个城也没有烽火!燕人已经走了!他们带人进去速战速决,抢多少都是赚的啊!   梁天没有犹豫多久就点头了,两人点兵带队,趁火打劫,痛痛快快的进去扫荡了一番后,又火速逃走了。   跑了以后,袁喜骑着快马还不忘说话:“我看,以后我们就跟在燕人后面,他们上去打,我们进去抢!”   梁天笑道:“有何不可?”   两人定计。   漆离再次故计重施,以魏商之名钻进城池,里应外合之际,就有一伙蒙面盗匪突然出现,抢了他们拉出来的粮车,迅速逃走了。   漆离气得发昏,后来想起蟠郎的提醒,再联想起刚才那伙人的队伍,道:“必是鲁国大将军的人马!”他的侍卫也是气得不轻,点头道:“一路走来看到的强盗,若是郑人,最多不过一个村子三五十人,剩余的多是一两人结伙。那晚那一队人少说也有千余。”   人太多,身后必有人操纵。   漆离道:“现在我们在外面捡了多少郑人了?”   郑国正在四处缉盗,郑人四处躲藏,他们只要用粮食引诱,就能聚集起许多人当他们的军奴,冲锋时冲在前面,也能当一阵的肉盾。   侍卫道:“不多,只有八百多人。”   “还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漆离道。   地上的草已经变黄,寒风瑟瑟。   冬天来了。   郑王听到现在国内有两股大盗为祸时,并不怎么意外。   冬天到了,外面的强盗只会越来越多。现在各城开始抓捕强盗,那些强盗也是有父有母,有儿有女的人,就算以前只是想抢一点粮食糊口,现在被逼得只能拿命去拼了。   只要有人呼喊一声,这些人聚集到一起一点都不奇怪。   一个月前,是他在殿上哭,一个月后,是当时那些看着他哭的人来对着他哭。   哼。   郑王反倒不着急了。强盗凶恶,你们就杀好了,孤也无能为力啊。   侍人来说:“王后求见。”   郑王摇头:“孤不见她。”   侍人说:“王后说,她有计可解大王之忧。”   郑王笑道:“想给孤献计的人多得很,不必一个赵人来给孤出主意!”侍人去而复返,对郑王说:“王后说,她不是来为赵国说话,她是认为大王此时可以跟鲁王谈一谈了。”   郑王听了以后,沉思片刻,还是没有让王后进来,而是让人去请何必了。   何必听到郑王召唤,称病不去,而是去跟乔小君说,“你去吧。鲁王给你提的条件,现在大王应该会答应了。”   比起白给鲁王粮食,把粮食卖给鲁王当然更好。   各城现在也需要“咬”出几个罪魁祸首,来平息国内的怨气,替这一年多来的乱局,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才好记录在史书了。   这样,鲁王要的粮食有了;罪魁祸首虽然交出了粮食,但也得了钱;郑王一口气解决了两个难题。   皆大欢喜。 第376章 天堂之景   曹非来到乐城已经一个月了,可他还是见不到公主。   不是公主刻意不见他, 而是他根本没办法进行宫。哪怕他许出再多的酬金都没用, 行宫门前的侍卫怎么都不肯替他传话,在周围的士子还嘲笑他容貌老丑, 竟然还肖想公主?   追求摘星公主的人很多, 有世家男子, 也有平头百姓,他们有的自持容貌, 有的则是真的长得好,时常在行宫周围打转,一被侍卫发现就会被抓, 枷号示众,或被拖去干苦力活,结果这样一来, 反倒成了行宫前的一桩逸事。   鲁人都乐得看到士子们以才学追求大王,以爱情追求公主,这不正说明他们鲁国这一代的王宫中有两位惊采绝艳之人吗?   就像投书给大王的人会被殿上诸君百般挑剔,向公主求爱的人自然也会被众人侧目, 像曹非这样年纪太大, 看起来又老,也不像有钱的世家公子的男人怎么可以追求公主?他被侍卫连番拒绝后,竟然还有人在他回家的路上埋伏在侧,打算给他点“教训”。   曹非想找蟠儿,却听说蟠郎已经有段时间不见了, 有说他被公主的绝情伤心,远走他乡的,也有说是被白清园给暗害了,更有说公主现在另有新宠,害蟠郎的是这个新宠叫绿玉的。   众说纷坛,唯一可信的就是:蟠郎不在。   曹非这才傻了眼。他跟公主的相识全赖蟠儿一力促成,公主身边其他的人,他都不认识啊。早年倒是还有几个姜姓小童,可这些人在哪里,他也一无所知。   最后只剩下一个傻办法,就是写一篇好文章,投给大王,然后就能见到公主了。   曹非本来自负才学,并不惧文章,但他没想到他离开家乡后都快半辈子没琢磨过文章了,要写出一篇震惊四座的好文,要一鸣惊人,还要能一口气钻到行宫里去,还不能太显眼被人记住……这太难了!   他闭门修文月余,再踏出门来是因为家中的米吃完了。   他租住在行宫附近市场旁边一条巷子里的一户人家——中的一个房子。房舍窄小,但周围全是士子,倒也称得上是夜半读书声,声声入耳……非常让人头疼。   这附近的居民大多都会把家里的柴房、角房租给士子们换一点钱补贴家用,有的人家还会多隔出几间,把什么马房、磨房都用上。   曹非租了一间,还租了这家的马棚,他的马和两个下人就住在那里,一家三口和马吃的东西都是自备的。   房东也可以管吃饭,就是要掏高价。于是勤俭节省、口袋空空的穷士子都是自己买粮、背柴回来做,有更厉害的,连锅都自己买了。   曹非也买了个锅。因为他刚回到乐城在市场里打了个转就发现这里的市场里什么东西都有!   他刚从郑国回来,再加上家乡的魏国和曾栖身多年的燕国,总得说来,也算是走过许多地方,正因如此他才见过许多王都的市场是什么样。   王都的市场比起一般的集市来说,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它每天都开门。这已经很不得了了。像一般的城池,想买铁锅、修补旧锅只能等过年前那几天,平时想在市集中找个卖铁锅的,或打铁的,都找不着。因为铁器本来就很耐用,百姓们用它,图的就是一个省事,不然隔三岔五修一回,那不就太花钱了吗?   还有卖布的,除了过年,谁家天天做新衣服?新娘子也只在办嫁妆时才需要做被子,一做就要做够一辈子用的,平时也不需要扯布。   还有卖金银的,过年了,手上有两个闲钱才会给老婆打对金耳环戴戴。   等等。   市场一直开,本来就意味着一直有买主,卖家一直有生意可做,他才愿意开门。   但就算是如此,一条街上只会有一家粮铺,一家打铁的,一家金银铺,一家布店……多了,容易打架,也没那么多生意。   何曾见过一整条街的打铁铺?!   一整条街的金银铺!   一整座市场的粮铺!!   郑国的粮食在哪里?曹非觉得,已经不必问了。   但这些东西是公主何时到手的?又是怎么到手的?他在郑王身边一清二楚,郑王还在跟他的人吵架呢,还没有给鲁国送粮啊。   曹非觉得等他见到公主之后,一定会先问这个问题。   现在……   他拉着马,在汹涌的人潮中挤来挤去,在后面推车的黄苟看着周围这么多人,兴奋又新奇的一个劲张望,不停的说:“呀,人真多啊!这人真多啊!”   曹非千辛万苦的才把粮食买回来,还买了两只腊鸡,市场里真是什么都有,他还没忍住,买了一篮咸鸭蛋,据说,这又是公主从地上捡来的蛋。   晚上吃饭时,他敲开两颗,就着圆饼吃了,味道倒真是不错!   他细细品味了一番,还空口干吃了一颗,觉得滋味非常美妙!   他把案几上的纸牍拿起来,叹道:“明天就送上去吧。”   看这份投书能不能中吧。   第二天一大早,曹非就起来更衣沐浴,翻出一套最好的衣服,仔仔细细的梳好头发,确定自己万无一失之后才抱上纸牍去行宫了。   像他一样,早早的在行宫门前等着投书的人很多,等清晨的钟声响起后,行宫的人就会出来收投书了。   太阳还没升起,他站在人群中,听到身后有人打喷嚏。   天越来越冷了。   清晨的雾气落在人身上,冷浸浸的。   等天渐渐发亮,曹非看到身边的人无不是把纸牍收藏在怀中,不叫它被雾气浸湿,而他们的肩上已经湿透了,头发上也挂满了细小的雾珠。   在很短的时间里,纸牍已经流行起来了。比起木牍,它的好处显而易见:便宜。而且对于某些腕力不足的人来说,他们拙劣的字迹换在纸牍上会不那么显眼,用墨写字也远比刻字轻松。   坏处也很明显,纸牍没有木牍结实。好的木牍好好存放的话,百年不朽,纸牍被水一浸就完蛋了。   所以现在很多世家人都称纸牍为“贫家之宝”,不无调侃鄙视之意。   曹非看了一圈,发现用木牍的十之一二,纸牍者却近九成。   贫家之宝,名不虚传。   公主做出了纸,真称得上是造福百姓了。   投书者都被好好的登记了姓名与住址,据说这样做是因为曾经有人投书,却没有留下姓名,等大王看到他的文章想与他深谈的时候发现找不到人!成了乐城的大笑话。   现在应该不会有人忘记在投书中写下姓名了。   但大王命侍童替投书的士子登记的“美德”依然被人所传颂。   所以,哪怕侍童手脚慢,写的都是儿童字什么的,也没人抱怨。   轮到曹非了,他上前客客气气的报上名字和籍贯:曹非,小名阿陀,商城人。   然后很是受不了的看侍童写的字缺胳膊少腿。   这就是公主造出来的儿童字,专为了给儿童开蒙用的,简单易学。   但他总觉得,公主此意不在儿意,不过是借着儿意的名义来做事。   他这一个月逛了两回市场,都发现市场里有街道的标牌,每一户商家店铺还都起了名字,全是很伤眼的儿童字。   但更叫他吃惊的是,街上的行人近半数都能认得出儿童字写的商铺叫什么名,店主怕新客人不知道,都会特意带到门前指着招牌说:“这就是我家,下回您直接来,我给您算个好价钱!”客人买的高兴,都连声答应:“好好好!”   他买粮的那一家门前招牌就是个斗大的“谷”字,这个字是上面四个点,下面一个象征嘴的口,意思是把粮食吃进肚子里。   这都是去学字的小童们背出来的,他们常常一窝蜂的冲到一家店门口,指着招牌齐声“上面四点是米粒,下面是嘴巴!把米吃下去!”然后轰堂大笑,再一窝蜂的跑掉。   店主人通常都很高兴他们在门前大声念招牌,他们这么一念,街上的人不是都看过来了嘛。   这要是在魏国,简直值得谱写一曲诗歌传唱了,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啊,这不就是书中所描绘的天堂之景吗?   人人都识文懂字,连街上衣衫最不堪的老人都是饱学之士,小儿游街穿巷,口中不是童言稚语,而是文章道理。   但这是鲁国。   曹非既羡又妒,深想之后,更添一份难以言表的恐慌。   他与公主定下约定之后,才过去了几年?鲁国怎么变得如此不同了呢?   现在的他还能跟公主同座言谈了吗?   行宫中,姜姬从投书名录中看到了熟人的名字。   每日的投书是送到姜旦那里给他的辩论大会提供素材,名单归她。   现在那些士子们没有别的好辩的了,就拿每日的投书来嚼舌头,有时还会冒出一些很意识流的东西,上回他们就为老天爷到底有没有眼睛辩了十天,最后确定如果天上真有天庭,那盯着人间的也不是老天爷自己,换成大王,那也不是由他去盯着街上百姓有没有偷鸡摸狗啊?所以应该有个专门的官员替老天爷盯着人间万象。   于是他们给这个天官起了名字,定了职位,连位列和出身都给一并定好了。   她听说后干脆照他们说的“承认”了这个天官,还让人发到街上去,替百姓们又造了一个神平时可以多拜拜。   “去请曹公子。”她放下投书说。 第377章 卫始   经年不见,两边都已大变样。   曹非记忆中的公主还是一个面带稚气, 口气却不小的少女, 装起大人样来带着一丝可笑和天真的残酷,那时他觉得摘星公主不愧是游荡在外的鲁王姜元养出的孩子, 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阴刻的权谋与利益, 所以才长成这样。   他甚至可以断言, 当摘星公主回到乐城后,她会六亲不认, 一心只爱权势,把权势当成她的命,谁敢跟她抢, 都会被她当成敌人。   果不其然。摘星公主回到乐城不到一年,鲁王就骤然离世。   现在看来,那个所谓的大王与太子也不过是摘星公主手中的棋子, 要他们生便生,死便死。   眼前的摘星公主长大了些许,一头乌云秀发,眉眼精明, 丰姿玉质。她倚在榻上, 侧首浅笑的样子,带有女人的妩媚与政客的锐利。   “曹大人,久违了,快坐。”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含笑招呼道。   曹非却不敢小瞧她, 在门前先整冠整衣,迈步进来,先侧身施一礼,再上前,再行大礼参拜。   “曹公子,你真是太见外了。”姜姬笑道。   “不敢当公主厚待,我在郑多年,日夜都不敢忘了公主。”曹非低头道。   姜姬:“曹公子是担心我出耳反尔吗?”   曹非倒是不意外公主不加掩饰的话,她现在这个地位,只有他低头,没有她惧怕的道理。   现在已经不是她与他在商城定约的时候了。如今,她是一手遮天的鲁国公主,他还是一个流落在外的游子,手无寸铁,只盼公主还记得旧情。   但……听话听音。   曹非还没站起来,当然也没有坐公主给他准备的座位。   他沉默片刻,问:“……公主,我在郑国听说有许多魏钱流入郑国,敢问公主,魏国如何了?”   姜姬:“你不该问魏国如何,该问魏王如何。”   曹非脸色大变,他在郑国没听到什么啊!魏王正值青春年华,难道出事了?   姜姬说:“魏王迎娶国内淑女数人,已经生有两子。”死了一个晋国公主的王后,走失了一个王太子,魏王为了安定国内情绪,自然要尽快生下儿子。   他的速度还真不算慢,根据商人的消息,其中的长子极受魏王喜爱,曾说他很像失踪的王太子,算是确立了他隐性太子的身份。   阿陀被曹非从宫中带出来时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这都能看得出来像王太子,魏王的记性真好。   希望他日后不会后悔说这个儿子像阿陀。   曹非听到这里,算是明白公主的意思了,如果公主真的是因为这个去坑魏国,也算有道理。   公主当然是支持她手中的阿陀,但现在魏王已经有了新的儿子,对晋国公主生下的阿陀还有几分父子情,这就很难说了。   曹非也发现了当初他把阿陀托负给公主的隐患。   时间越长,对阿陀越不利。   他当时把阿陀送出来是为了阿陀好,但事后应该给魏王留个讯息,让他知道阿陀还活着,不能再立旁人为太子。但现在已经晚了。   魏王以为阿陀已死,封了阿陀为王太子,但这个太子是不当真的,真正的太子人选,就在魏王的身边。   等阿陀长大归国后,魏王要承认他的身份,那他自己看好的太子置于何处?若不承认,魏王自己就失信于天下了。   这样一来,阿陀还没回去,就已经成了魏王与魏国太子的敌人。   事不宜迟!要尽快送阿陀归国!趁一切还来得及!魏王就算现在已经看中太子人选,但那两个公子年纪尚小,贤愚难辨,阿陀还有一争之力!   何况王后早逝,晋国弱小,魏王不管是顾念与王后的情谊,还是对晋国有想法,阿陀对他来说都更有价值!   曹非打定主意,却不能对公主开口询问阿陀在何处。他虽然与公主相交不深,却深知她的禀性。从她收下阿陀起,阿陀在她眼中就是魏国王权。   她是绝不会心甘情愿的送还阿陀的。   姜姬发现曹非还挺会吵架的。不对,应该说是辩论。他绕开魏王另有儿子的事不提,只说臣不言主之过,然后一个劲的缠着她让她解释明明说是鲁国要粮,怎么最后到郑国买粮的却是魏人?明里暗里在说鲁国把魏国坑了,她把他坑了。   缠到最后,气冲冲的走了。   他走后,龚香从后面出来,满面惊讶之色:“这人怎么了?”看着是个聪明人,却办蠢事。现在连姜奔都不敢对公主大声说话了,他总不会连姜奔都不如吧?   “这人是谁?”龚香问。   “魏人。与我约定去郑国当间人。”姜姬道。   “……”龚香奇异道,“你用魏钱收粮,是打算把他从郑国逼回来吗?”   一边让人当间,一边坑这人的祖宗,这不是找事吗?   姜姬摇头,她希望曹非是阿陀自己的臣子,而非魏王的臣子,不过现在看来,曹非在关键时刻会选魏王而不是阿陀。   “公主?”龚香看她不说话。   “叔叔先回去吧,我另有事安排。”姜姬直言道。   龚香一愣,干脆利落的施了一礼,告辞了。   他出来以后,让人盯着公主那里,过了一会儿,听说姜智出去了,到了半夜还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直到五天后,他才确信,公主把姜智派出去了。   公主的“安排”在哪里呢?   他心里痒痒的想继续查探,但很快就克制住了。公主有心隐藏的事,他还是不要去试探的好。   浦合已经成了一个不小的新兴城市。   在此地军队大多已在这里安家落户,这里说是盐城,不如说是姜武的属城。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是他的人。   盐田不再私有,在卫始来了以后,软硬兼施,把各世家拆得七零八落,原本在私人手中的田地全都被收了回来,都姓了姜。   挖盐土成了整个浦合人的职业,取盐、煮盐、析盐、分盐……一整套工序,都是由浦合本地人来完成的。   当然,按劳索酬。   所以浦合人不再视盐如苦,反倒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卫始住在城主府旁边官衙内,虽然城主是姜武,大将军也是姜武,文武都是姜武一人担任,但姜武平时并不在浦合。这里的一切,都是卫始操劳的。   姜智见到这个所谓的卫始时,险些以为认错了人。这个两鬓苍白,满面沟壑的老人就是公主口中文治武功皆备的卫始?他还以为是个壮年汉子。   卫始虽然没见过姜智,却一眼就认定他是公主身边之人。无他,这份气质极似当年的找上门来的蟠儿。   “还请进来说话。”卫始请姜智进门。   姜智日夜不停,赶到浦合,现在是满面风尘。   卫始请他住在他的房间里,命从人准备洗浴的东西,一面陪他说话。   这时,一个头上扎一根羊角辫的男孩子一边喊爹一边冲进来,他总角年纪,眉眼细长。冲进来后就扑到卫始怀里,喊叫道:“爹!是不是商人来了!我要吃肉!!”   卫始笑道:“阿豚,不得无礼,快见过哥哥。”   姜智从男孩子进来起就盯着他瞧,他既没见过魏王,也没见过晋国公主,但当他看到这个男孩与先王、太子极为相似的一双细长眉目时就知道他是谁了。   男孩被卫始推一把就站直了身,端端正正的对着姜智一揖,“见过哥哥。”然后好奇的打量他。   卫始道:“你先回去洗漱,然后再过来见客人,一会儿一起用饭。”   男孩就规规矩矩的告退了。   等他走后,卫始才道:“他小的时候我带他过来,不知不觉就被他喊了爹。阿豚这个名字也是那时取的,希望他长得又壮又有力气。”   姜智尖锐的问:“卫大人与爱子父子情深,令人羡慕,只是不知卫大人心中还记着几分公主?公主在深宫之中仍不忘大人的忠心,大人却要辜负公主吗?”   想起公主,卫始心中又苦又涩。当时公主匆匆赶他离开是想保存两人之间的主仆情谊,避免二人真的反目成仇,刀兵相见。   如果他当时在,或者当时随公主回了乐城……只怕早就是公主的剑下亡魂了。   但公主让他不必去选择对错,只让他选胜败。现在先王已逝,公主大权在握,大王对公主言听计从。   他不必选就已经有了答案。   现在公主与鲁国已是一体,他不必为难,不必彷徨,不必痛苦。   忠于公主,就是忠于鲁国。   他既感动于公主的爱护,又愧疚于自己曾有的动摇。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恐惧了。   卫始平静道:“我心中只有公主。”   两人对视片片刻后,姜智道:“是我无礼了,还请卫大人不要见怪。”他伏耳对卫始道,“公主说,阿陀该回去见爹了。”   卫始心中一动,叹道:“我盼了多年,终于到这一天了……” 第378章 种瓜得瓜   浦合虽小,却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 这得益于姜武在一开始对浦合世家的毫不留情, 他用的计策让浦合世家自相残杀,直到现在存活下来的世家遗族中也不乏血海深仇。   然后, 姜武又完全没有阶级观念, 他不会优容士人阶级, 也不会刻意去贬低、鄙视普通百姓,他用带兵的方式管浦合, 讲究的是顺者昌,逆者亡,在浦合没有花样繁多的刑罚, 没有分门别类的罪名,只有一条:违反命令者,死。   等卫始来了以后, 立刻依照军队的配置设置衙属,任命官员,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有军职,都可以依军法处置。就连他自己, 都有个军中祭酒的军职在身。   这让浦合虽然变成了一个埋金之地, 却鲜少有违法犯罪的恶徒。   现在要离开了,卫始还有些担忧,不知他走以后,浦合会变成什么样。   早有几个月以前,商城的莫言就送了信给他, 告诉他公主让蟠儿去看他们了,告诉他公主很想念他们。   莫言说,他们终于可以回乐城了。   哪怕执掌一城,卫始还是想回乐城,哪怕回去以后,他还是只能在宫中当一个侍人,不能在出任官员,他也想回到家乡。   莫言他们也是一样吧。   莫言担心公主不会让所有人都回去。   这是当然的。   公主不会放弃商城和浦合,她一定希望这两个城在她的心腹手中。如果她需要他们回去,那就一定会让人来接替他们的职位。   卫始本来以为姜智是来接替他的人,结果姜智摇头:“不,我不是。”   卫始忐忑道:“是不是……公主还不想见我?”   姜智说:“不才不敢揣测公主心意,但公主十分看重大人,公主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托负给大人。”   难道想让他随阿陀回魏?   卫始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他虽然与阿陀相依为命,又因为不可能有儿子,多多少少也把他当成了寄托。但在他心里,始终守着一个分界,那就是阿陀是魏太子,而他,是鲁人,是公主的侍人。   如果公主真想让他随阿陀回魏……他也只能答应下来了。   姜智道:“大人,不要急着下结论。公主等了你们很久了,我看,以公主的重情来说,她是不可能让你随阿陀离开的。”很简单,因为对公主而言,卫始远远比一个魏太子重要。   他很早就发觉了,在公主的心目中,人情是凌驾于其他一切之上的。只是她放在心中的人太少了,才显得好像冰冷无情。可事实上,只要是她放在心里的,她都会好好保存,半点不许别人伤害。   有时他甚至觉得……在公主眼中,姜礼和姜良比太子更重几分。   卫始心怀忧惧,回到屋里,下人没有点灯,只烧了炉子,他把炉子提到门外,把门窗关上,上床准备睡觉,谁知一掀被子,阿陀在里面。   “爹爹……”阿陀揉着眼睛,像一只团起手脚的小奶狗,慢吞吞的动了动脑袋。   “阿豚,你醒一醒,爹有话跟你说。”卫始本想明天再跟他谈,但家破时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变故来临前,知道的越早越好。隐瞒不是爱,而是害。   阿陀可以在浦合当一个小孩子,但当他踏上回魏国的路时,就必须要像一个魏太子一样去思考问题,去看待问题。   他没有弱小的时间,也不会有人给他成长的机会。   就像公主。   阿陀很听话,他知道这个爹爹不是“爹爹”,因为爹爹从小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   他是魏太子,是现在魏王的儿子,母亲是晋国公主,已逝。他现在是在鲁国,鲁国的摘星公主与他的母亲是同母姐妹。   他的母亲在魏王宫中受太后迫害,伤重待死之时把他托负给一个魏人送到鲁国,交给摘星公主,保存他的性命。   这些都是他从小就被耳提面命的。所以他没有机会偷懒,别的小孩子可以不读书去抓知了摸泥鳅,他只能射箭、习武、弹琴、听曲、读书……   爹爹也曾是世家之子,他说,他没有时间浪费,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别的人一生都学不完的东西,而这些还远远不够。   “你必须比所有人都聪明才能活下去。”爹爹说。   所以,当爹爹告诉他魏王又有了两个儿子时,他抬起头看把他抱在怀里的爹爹:“爹,我要回去了吗?”   “嗯。”卫始从不隐瞒阿陀任何有关他的事,他一直把阿陀当成一个大人一样看待,希望他能快点长大,哪怕身体还未长大,心智一定要早早的长大。   “魏王对那两个公子的感情不会太深,也不会这么快就选定了太子的人选。你年纪还小,扮作小儿讨他欢心也更方便操作。他已经追封你为太子,还有了封号,你现在回去,就是理所当然的王太子。如果等魏王从那两个公子中选定一个后再回去就太晚了。”   阿陀认真的点头,被卫始教导多年的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我怎么回去呢?”   卫始说:“我原本的打算是把你送到晋国,由晋王送你回魏。这样名正言顺。”   阿陀:“那我现在不去晋了吗?”卫始低头看他,“今天来的人,是公主派来的。”   阿陀立刻蹦起来,压低声,又惊又喜的问:“是姨母吗?姨母终于让人来看我了?是姨母安排人送我回去吗?我要不要去乐城见姨母?”   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个“姨母”,但阿陀对她并不陌生。在爹爹的讲述中,他对姨母向往以久。久而久之,他甚至想过如果姨母是他的母亲该多好,那他就永远都不必离开鲁国,回那个什么魏国去了。   但他知道他必须回去。爹爹说,那是他的责任,魏国是,晋国公主……他的母后也是,他必须让世人都知道,母后生下的儿子,是下一任魏王,而不是一个不知姓名的人。   母后也没有白死。   他必须当魏王。   卫始把他抱回怀中,拿被子裹住,笑道:“是,是公主让人来了。她把你藏在这里,万无一失。现在可能是情况有变,公主另有安排,所以让你阿智哥哥前来给我们送个信。”   阿陀从小就知道,浦合是军镇,军纪严明。虽然有很多商人进出,但商人们只能在市场交易,不能到内城来。内城的一间屋,一片瓦,爹爹都一清二楚,多一只老鼠出来,他都能发现。   这都是为了保护他。   “那我现在回去,姨母会不会让人保护我?”阿陀问。   卫始低头看他:“阿豚,我告诉过你,你要自己保护自己。”   阿陀连忙点头:“我记得的,爹爹,我会保护自己!”   卫始这才点头,一边摸着他的脑袋说:“公主一定会有安排的。依我看,带你回国的人,应该就是被公主驱使来的。”   阿陀听明白了,道:“那他不是心甘情愿的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卫始说,“但公主一定确信,这个人能把你平安送到魏王面前。你不必在意他是否忠心,只需要专注于你的目的就行了。”   阿陀点头:“我懂。姨母就是这么做的。观行不观心。”   “你回国以后,公主应该会促进晋王得知你的事,如果晋人到了魏王面前,你最好想办法向晋王表示一下你的亲近之意。他是否接受不重要,你只需要让他记得,当晋王需要你的时候,你一定会帮他。”   阿陀点头:“我会弹晋国民曲,也会跳晋国的舞,还会玩晋国游戏,我一定会找机会表现给晋人看的。”   “你到了魏国,只需依附一人,就是魏王。”卫始说,“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希望你是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他希望你孝顺,你就孝顺;他希望你懦弱,你就懦弱;他希望你目中无人,你就要目中无人。”   阿陀对这一切还没有真实感,他听到卫始的话,想起的却是卫始给他讲过的摘星公主的故事。   他重重的点头,“嗯!只有魏王才能给我权力。”   他手舞足蹈的说:“我还可以像姨母一样,收许许多多的礼物,再把它们都花出去,交许许多多的朋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很好说话,很听别人的话,只要走通我的门路,一切都不成问题!”   卫始看着他天真的小脸,他把这一切当成一个游戏。等他回到魏国,直面亲人递上来的刀剑,不知还能不能保留此刻的笑脸。   乐城,行宫。   姜姬站在一面巨大的纸牍前,匠人们现在似乎正在着迷制做大纸牍,越大越好,这是他们进上的目前为止最大的纸牍,平整,一体成型,没有接续。   她比划了一下,长约一米六,宽约一米。   纸牍被匠人天才的刷上了面粉糊,变得雪白雪白的,凑近闻还有香气,仔细看,面粉糊里好像还混入了金粉。   正好,她就拿来当个展板使用了,现在这上面绘着乐城、行宫、凤城、涟水,以及涟水下面的通洲和江洲。   大概画了半个鲁国的地图吧。   在没有等比例尺的年代里,地图的谬误是很多的。不过田分已经造出了尺子,还算出了几个公式可以套用,以后制作更精密的地图不成问题。   她已经打算给田分授爵了,姜旦继位以来第一个千石公要诞生了。   “曹非已经走了。”龚香坐在下首,看公主站在纸牍前恋恋不去,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曹非是悄悄溜的。不过是他以为的悄悄,龚香发现至少有三拨人在跟随他。   一拨人,当然是公主的;   一拨是他的;   一拨是龚獠的。他虽然不敢到公主身边来,但这只会让他更急切的想知道公主身边都发生了什么。   剩下的是听说公主招人进行宫,担心被公主推举到大王面前去的其他世家。   龚香把那些人伸出来的爪子全剁了以后,送信给龚獠,示意他去背锅:把那些胆敢监视公主的人都给剁剁,乐城没了姜奔后,倒是有些胆大包天之人了。   龚獠捏着鼻子去了,熟门熟路的捏造罪名,熟门熟路的问罪,再问其人:“要交银赎罪吗?”不交银就真抓你了哦。   公主开创的以银赎罪这条路,赚钱很快,无本万利。坏处当然是会败坏风气,不过到时砍一两个推出去的罪魁祸首就行了,比如姜奔,砍一个最大的警醒世人,剩下的都会摸摸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的;好处却很大,它让整个乐城的世家都学会了“听话”。   “公主,人已经走了,还不能为某解惑吗?”龚香知道威逼是不行的,于是捂着心口做悲痛难忍状,如果还不行,他就开始哭了。   姜姬回头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没什么,我养着魏太子,现在该让魏太子归国了。”   ……   …………   ………………   魏太子?   魏太子??!!!!   龚香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反应过来后,气弱的问:“几时……几时……”公主是什么时候把魏太子拿在手里的?   姜姬头也没回,“有几年了,在商城时的事了。”   龚香听了以后,头一次觉得他输得一点都不亏。   公主在商城时竟然都想办法拿到了魏太子,握住了魏人曹非——听说他还曾在燕国漆四手下十数年——命他前往郑国为间。   她算到了十年后,甚至二十年后的事。他输给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奇怪。   姜姬终于把所有的村庄都画上去了,笑嘻嘻的转过头对龚香说:“叔叔快看!已经有这么多村庄了!”   龚香很捧场的上前来,见纸牍上从乐城到凤城,从凤城到涟水的两条路上有着密密麻麻数十个、近百个小村庄。   这些村庄都很小,可能只有十几户、二十几户,他们多数是一个家族,一个姓氏,聚族成村。   但他们都是自己跑来的!是自然产生的!   是公主在建设了这么久之后,吸引回来的第一批流民。   姜姬看着这一片白色之地,早晚有一天,这里会处处是良田,到处是奔忙的百姓。   “王城当有王者气象。”她感叹道,“以后会实现的。”   “公主仍觉得不够吗?”龚香道,乐城有这么多的人,他有生之年都没有见过。   “这才到哪儿啊!”他看到公主轻笑,她说:“王城周围本来就该是百姓们最安全,最向往的地方。”   她没好意思说,第一次来乐城时,看到路过几十里一个村庄都没有时,她就觉得鲁国要完了。   百姓们对鲁王半点信心都没有。   她的目光没有尽头。   龚香笑道:“公主所言极是。魏国之事,公主还有什么吩咐要某去办吗?”   这么配合?   不怪她把魏太子藏了这么久吗?不问她打算对魏国做什么吗?姜姬看了眼龚香,“送信给晋王吧。对了,替我写一封情书过去。”她是故意的。   龚香竟然没有丝毫不适,铺纸磨墨,问:“公主想写成什么样?”   她沉吟片刻:“就当我是个贪慕虚荣的公主,想把晋王当成裙下之臣,但言辞过于浅薄直白。”   龚香点头,打起腹稿,还有心问:“公主有什么要对晋王说的?”   “就跟他说,我替晋国公主养了这么久的儿子,让他给钱。”   龚香半点折扣都不打,一气呵成后,给姜姬看。   姜姬边看边问他:“叔叔今日待我真好!”   龚香笑道:“某以后会一直待公主好的。”   “……你有什么事?直说吧。”姜姬道。   龚香:“某是真心的。”   “……很麻烦吗?我一定不会答应的那种?难道你是要给阿武做媒?”姜姬眯起眼睛,阴森道。   龚香:“……” 第379章 好大王、坏大王   姜姬会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姜氏三杰——姜奔被大家排除了——的婚姻大事已经上升到了国家大事的程度了。   姜旦,虽然有一个还没有正式完婚的公主王后, 但王后年纪太小, 等到能完婚洞房生孩子至少还要十年,但姜旦那时就太老了, 人民很关心他的生理健康和生活幸福, 拉皮条拉得已经光明正大, 当着他的面直接对他说“大王,你该选小老婆了, 青春貌美的那种,最好一口气娶上四五个,我们好安心啊”   那个说“大王, 只要想到你晚上是一个人睡,我在家里都睡不着觉”   这当然是文学版本的通俗化释意,当殿谏言的人说的什么, 姜旦都没有听懂,但他学会了几句万能话,只需要说“这位大人,你的话很有道理, 孤会好好考虑”   “此言有理, 孤记下了”   ……   等等。   然后等没人了,再由姜智替他翻译成白话。现在姜智不在,姜姬就时常去陪伴姜旦了。   因为姜智对姜旦来说,不只是胆量,还是脑子。   她把姜智派出去出差, 姜旦竟然失眠了好几晚。听说以后,她只好前来暂代姜智。   ……不过听说姜旦现在连白天都睡不着了。   除了姜旦,第二个被大众关心的单人贵族就是姜武了。   虽然姜武不在乐城,但他的将军府仍然每天都能接到不计其数的礼物和拜帖。其中八成是打算给姜武介绍妻子和小老婆和情人的。   这个世界给男人和女人准备的诱惑一样多,她都能收到成排的男宠,姜武当然也能收到成排的美女。   姜勇在姜武不在时就驻守在将军府,他是没有资格替姜武回绝掉别人的礼物的,但当收到的美女比家里的下人还多的时候,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她,蟠儿又不在,只好给姜义说了。   姜义也不敢跟她说,就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   要不是她一天之内在姜旦的大殿上听到了四个要给姜武做媒的建议(还是不同的人提议的),她才想起将军府,最后才得知姜武的美人预备军已经比她一个排的男宠还多了。   她当然没有生气。   龚香却说现在行宫里有人流传“公主大发雷霆”这种不实的谣言。   “我为什么大发雷霆?”她问。   龚香高深莫测:“可能因为白公子不肯弹琴给你听吧。”   她当然没有大发雷霆,当然。她也没有心情不好。   只是姜旦似乎暗示了一下——在没有姜智给他出主意的时候——他自己暗示的。   接近明示。   他说,“孤还没有娶妻,尔等为何替旁人操心?”   顿时再也没有人提起姜武的婚事了。   然后,姜旦向她“邀功”了,他特别高兴的围着她转了一天,虽然没说一句话,但意思很明显。   她就笑着问他要不要踢个球赛什么的。现在还没下雪,也没有刮大风,找个太阳大的好天气,踢一场球也是很好的运动。   被禁止踢球已经快两个月的姜旦高兴坏了,立刻命人去叫他那十三个侍郎,准备球赛!   叫的是十三个人,来的却是十四个。   白清园不请自到了。   白清园现在很不受人欢迎,特别是在十四人团中。   这十四个都是靠“真才实学”才当官的,白清园靠什么?一张脸而已!   偏偏他还老端着架子,连公主的面子都要拂。公主对他够好的了,要什么都给他,他还总不给公主好脸色看!   以前,他年纪小些,长得又一副清清白白的样子,大家就觉得他年轻气盛,一时受不了以色侍人,也算可以理解。   但现在他趁着没人时抱着琴满宫乱转,专在小径等幽闭处弹琴给人听,还三五回就能钩到一个人,这是想干什么?   旁观者清啊。   白清园的名声一下子臭了。臭不可闻。   但他一不自尽,二不自辩,还照样弹琴,照样“交友”,在大王宣召时,照样跟那十三个人一起出现。   更让人生气了。   叫姜姬看,却觉得白清园始终学聪明了。他学会利用自己的长处了,虽然这么说可能会伤害他的心灵,但他唯一的长处就是脸,就是他通身干净的少年气质,不论男女,第一眼看到他都会喜欢他的,只要他愿意,借着这份喜欢,他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以前是由别人把他的这份美色称斤论量,拿去市卖。   现在他自己来卖。   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是思想的转变,升华。有很多人就卡在转变之前,直到把自己屈死都转不过这个弯来。   白清园在赵荟几十封书信的调教下,竟然转过来了。   姜姬对赵荟感兴趣了,问龚香,“他想当官吗?”   这是个人才啊。   龚香很警觉:“公主,我绝不肯和这等小人同殿为臣!”   姜姬就有些可惜人才,道:“让他当你的属下,天天受你指使不好吗?进门就要对你行礼,你说一句他就要辛苦一年半载,而且我不听他的,就听你的!”   赵家的王后害了朝午王算什么?她可以既往不咎。   龚香还是摇头,姜姬没办法,“好吧,但叔叔,此人放走可惜,找个活让他干吧,能用就多用用。”   龚香道:“此时恰好有一件事正等着他去办,公主既然看好他,我就再用用他。”   之前为了替赵荟跟郑国流传消息制造方便已经把人给放出去了,当然是由龚香来扮黑脸,装做“你已经没用了”把人给扔了。   现在只好他再不要脸的上门去对赵荟说好话了,理由就是拜早年吧。   大王要在过年前踢一场球,这个消息从行宫流传出去,整个乐城都沸腾了!   过年嘛,大家都需要一些热闹。现在集市中吞火球玩杂耍射飞镖的摊子越来越多了,可见大家是有这个需求的。   恰在此时,大王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是一个多么好的大王啊。   姜姬也想把场面搞得大一点,就命人搭了个绕着球场搭高台,搭了一圈。她画了一个还算简单易懂的罗马斗兽场示意图,那一圈圈搭高的椅子座位等等,交给木匠后,他们说一日只内就可以搭完,但前面的木料准备需要一点时间。   姜姬要他们“速速”。   这个球场就“速速”完成了,耗时十九天,用了一千两百名木匠和八百名铁匠。   赵荟带着下人去市场上办年货,从出门到回家这一路上,每一个人都在说公主要造的那个“球场”有多么的巧夺天工。   赵荟去看过,那个球场确实不错,确实适合让大王踢球玩,周围还能有许许多多的观众,而每一个观众也都能看清球场内的情形。   但要他说,那其实就是公主一直住在高楼上,所以把摘星楼给简化了一下而已。   再说,有没有人提过造这座球场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木料?   但这不是最叫他吃惊的。   而是从公主说要造到造成就花了十九天。   这么多工匠,这么多木料,在隆冬时节,在涟水河已经将近要停运的现在,竟然能在一夜之间就出现在乐城的市场中!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那些商人的能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   如果公主不是要造球场呢?如果是姜大将军要造战车呢?造弓箭?造刀枪?   十九天后,能有多少架战车停在乐城城外?   他不敢想。   继续深想下去,乐城外的流民现在已经超过三十万了,经过近两年的休整,这些流民已经不能再称为流民,他们真正开始在乐城外安家落户。   这其中多是青壮年。   一旦战事发生,只是乐城一域就能征兵超过十五万。   这是多大的一股力量啊……   看得越久,赵荟对龚香就越佩服。以前他可从来没把龚香放在眼里过,没想到此人竟然是治国良材!   所以,龚香前来拜访赵荟时,就被赵荟当面的一礼给闹得摸不着头脑。   “何事行此大礼?”龚香站在门外,一副如果你不说,我这就走的样子。   “兄乃王佐之才,以前是弟有眼无珠了。”赵荟叹道。   “……?”龚香高深一笑,跟他进屋。   送上两杯酒,赵荟开始跟龚香推心置腹。   龚香听了一阵,大概懂了。就是赵荟觉得他二人都是生不逢时,都没碰上姜氏出个好大王,当然,龚香的运气比他还是好一点的,至少他碰上的这个姜旦属于不找事型的大王;赵家当年碰上朝午王,那是名不正,言不顺,心还不定,哪哪都有一堆问题,赵荟说到痛处,起身大骂朝午王,他是真觉得赵家就是被朝午王给毁了的。王不贤,如何要求臣忠?王不智,如何能让臣心服?   如果是个好一点的大王,不必太好,只要是现在这样这个,赵家都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龚香一边听一边点头,嗯嗯嗯,你说的都对,然后问他:“要过年了,郑王还没提送粮的事,不知郑王是不是打算赖皮?赖过今年,明年再谈?”   赵荟立刻清醒过来,道:“我打听出来的是郑王已经决定要送粮过来了,但要求是鲁国要给钱。”   “给多少?”龚香问。   赵荟说,“这个,可能还不止是钱的事。郑国最近麻烦很多,你知道吗?燕国买粮不成,竟然明抢起来了。”   龚香做震惊状:“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第380章 雄兵百万   龚香去见赵荟,把一个称得上是好消息的消息带了回来。   之前姜姬引燕人入郑抢劫, 说实在的, 没抱太大希望。她希望燕人能给郑人造成一点麻烦,但没觉得燕人真能闯出什么祸来。   但燕人还真就做得超出所有人的想像了。   据赵荟说, 燕人抢劫这件事很顺理成章的被郑人接受了。因为郑粮涨价, 燕人买不到足够的粮食, 索性就化商为匪,抢之!   漆四的儿子, 漆离有几分将才,他自家带了七千精兵,到了郑国后, 笼络住了许多郑国流民强盗,约定有饭一起吃,靠着这个响亮的口号, 他们横扫诸城,几乎从无败迹。   “从没败过一场?”她不信。   龚香信啊,他道:“我记得公主不是交待将军的人,打得过就打, 打不过就跑吗?”漆离的人一见打不过, 可是半点英雄包袱都没有,跑得可迅速了。   “……”姜姬茫然道:“他们两伙人联合了?”所以才这么互通有无?   龚香摇头:“这个倒是不知道。”   据赵荟说,这一伙突然出现在郑国的燕盗十分可恶!他们时而聚沙而堆,随随便便就叫上十几万人围城,给粮才走, 不给粮就不走。   时而又化整为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抢,大到城池坞堡,小到乡镇村落,甚至还专门守在城门口,专等坐马车出来的人,绑了以后就把空车加不知所云的要粮信送回城中。   更有一次,不知是漆离还是姜武的人出的点子,竟然找到了某一家的祖坟,然后就公然拿祖坟勒索,结果城里的人接到信就气疯了,点兵出来要把他们杀光,这些人转眼跑了个一干二净,连根毛都没被人抓到。   现在郑国是燕盗、郑盗、野盗等各种盗贼大集合,不抓住人问一问祖宗来历都搞不清抓的人是什么来路。   由于来源复杂,郑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城还有一战之力,小城只能认怂,不管哪边的大爷来勒索,都只能给粮,提都不敢提“打”这个字。   姜姬听完突然明白一件事!正如不是所有的世家都有钱一样,也不是所有的城都养得起兵!   她转头问龚香:“鲁国有多少城是没有兵的?”   龚香搞不清她怎么听着郑国的趣事又想起鲁国来,只听她发问就叫他胆战:“公主知道以后,意欲何为?”   “现在还腾不出手来。”她想了想,龚香一口气还未松,她就道:“我打算让姜武在各城驻兵。”   好处多多,驻扎在一城的兵,当然要由这座城来供养。这样她日渐窘迫的国库就可以放松一点了。   一座城里连兵都养不起,可见世家疲弱,那撤换这座城中的官员想必会容易很多。   “就算不撤换,添一个监理一类的官员下去应该也不难。”她道。   龚香听着,问:“公主一直想对国内各城动手脚,我能不能问一问,公主到底想让各城变成什么样呢?”变成什么样?   当然是都听她的话啊。   她站起来走向殿内那面巨大的纸牍,上面星星点点的城池,现在有几个是姓姜的呢?不多,只有五个。凡是被她打下来的都姓姜。   龚香看着公主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动,从北向南是辽城、浦合,从南向北是乐城、凤城、涟水,腹中之地则是安城与妇方。   公主是想打通从北到南的一条线?那中间的城池是——   他走过去,提起笔,在砚池里沾了沾,在涟水往前又点了七个点。   “贺城、梧城、陶郡、湘水、江北、江川、南山。”龚香放下笔,笑道:“公主,江北与南山二城的羊峰与年惜金今年考评是优异,可外放为官了。”   这二人就在二环的流民区当太平官。太平官是流民给这些官老爷们起的浑号,意思是他们是保太平的官。因为羊峰和年惜金都是杀人官。   她也是在给二环选官时才发现鲁国——或者说是梁朝的官吏制度已经非常完整了。越是小官,越是分工明确。   通俗点说,羊峰和年惜金就是专管刑法的官,轻到枷号送去干苦力,重到砍头抄家,进了他们的门,不死也要脱层皮。   一般都是直着进来,横着出去。没有直着进来,直着出去的。   姜姬在流民区搞的还是严刑重法那一套,一开始立规则,肯定是要重一点的,等局势稳定后再慢慢放缓。所以年惜金他们断案,一般就是两个结果:有罪,抄家;有罪,抄家加干苦力。   没有无罪的情况。前面那个抄家,就是给无罪或罪轻的人预备的。   她当时的指示是:如果觉得这人犯的事还不到被发去干苦力的地步就抄家;够干苦力了就抄家再去干苦力。   有没有错抓的?肯定有;有没有错判的?同样肯定有。事前无法预防,只能事后修理。   所以上级官吏一年审一次这些太平官,他们的下场分三类:干得不错,继续留任;干得不好,抄家;干得十分不好,抄家砍头。   羊峰和年惜金已经历练一年半了,现在再放他们回老家,他们还会心甘情愿的任人宰割吗?还会任由家族摆布吗?如果他们再手握重权呢……   当年的六百石,只要回乐城了,都如年惜金和羊峰一样,被安排在了乐城底层任小官吏。他们会在这样的环境中飞快成长起来。   她给他们准备的剧本是复仇剧,还是逆袭篇。心境有了,手段有了,权力也有了,就差最后临门一脚了。   姜姬说:“等今年大宴时,大王会召他们上殿,亲自敬酒,倍加赞赏,然后年初就可以外派了。”   送他们回家“报仇血恨”。   当然,这里面肯定有人因为衣锦荣归,跟家人重修旧好。   不过紧接着的一道道征税、加赋、加丁的王令会让他们选择要么站在家族这边,被大王放弃,重新成为家族的弃子;要么站在大王这边,对家族举刀。   端看各人的选择吧。   反正一个家族也不会只有一个野心家。   “接下来就可以驻兵了。”龚香接着道:“这些兵马要么成为监理的后盾,要么成为他们的索命阎罗。”   姜姬诡异的看了他一眼。   她最近真是发现叔叔太配合她了,刚才还一副反对驻兵的样子,跟着就替她想好何时驻兵了,她还只是想欺负欺负没兵的世家城池,他直接就替有兵的世家预约了一份大餐——等兵驻过去,世家们掏钱是掏定了。   “叔叔说的对。”她点头道。   还是不跟自己的好运做对了。   她问龚香:“赵荟什么时候回郑国?”   龚香:“我看,他还真是不打算回去了。”而且,他好像还想让家族里的年轻人回来几个。   赵荟这是发现鲁国可以有所作为了。   赵荟修书一封,用的是公主纸,又轻又薄,可以贴身藏在衣襟内,外面绝对看不出来。   龚香说这是公主所造,他还感叹,那些吃喝玩乐的王公贵族偶尔灵机一动,还真有一点用处。   被龚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鄙视他鄙视的眼珠子都快翻出去了。   赵荟被他这真情实感的嫌弃都要以为街头巷尾传言中的摘星公主是个绝世美女了,能叫龚香动凡心的那种。   他嘱咐从人:“见到赵理前,此信绝不可失!见过赵理后速毁!”   从人从乐城出来这一路没有受到丝毫盘问,过了涟水城后,乘船往郑而去时,在船上遭到盘问了。   前后都是涛涛江水,此时盘问,真是用心险恶!   从人被人叫到小屋里,一开始还费心编些瞎话,谁知话刚出口,审问那人就说:“说谎,投到水里去。”   从人立刻跪下求饶,对审问的人说:“我乃赵家从人!这句绝不是谎话!但君若继续追问我家主人之事,还请君杀了某吧!”   以前他出来行走时报上赵家姓氏就够了,但赵家逃了,再顶着赵氏出来就叫人羞耻了。   从人以为接下来必是严刑拷打,不料那人点头道:“既是赵家人,那就放出去吧。”   从人被人送出来时还有些不敢相信,跟着就是油然而生的身为赵氏从人的自豪感!这是他在郑国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的。   审问的人审了数天才下船,之后就送信回乐城:已截到赵荟从人,其往郑国而行。   姜姬每隔两天就能接到这样一封口信,她的人跟在赵氏从人身后,直到他到了郑国才罢休。   “继续盯着,直到这个人回来。”她道。   这就意味着,从郑到鲁的船要继续查下去了。   逍遥台上难逍遥。   郑王已经有数夜睡不好觉了,每天一闭眼就能想起赵国的咄咄相逼、鲁国的隔岸观火、燕人的趁火打劫,以及魏国!!   要说郑王最恨哪一个,当然是魏国!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魏王从背后捅一刀!   偏偏魏国遥远,他无论如何都腾不出手来去报这个仇!   燕国的事也叫他焦头烂额。那些抢粮的燕人……他派人去燕国质问,不料燕王不承认!使节说燕王根本不想理会这件事,很不客气的把他赶出来了。   殿上诸君说,燕人能悄没声息的从鲁国过来抢郑国,一定是鲁国在背后给的方便!   所以不如先跟鲁国讲和,他们要的粮食就快点送过去,这样鲁国可以帮着他们拦一拦燕人嘛。   只要没有援兵,他们郑国百万雄兵,难道还杀不了那几万盗匪?   郑国有百万雄兵吗?郑王不知。他只知道自己亲信的将军手中只有三十万人。已经有人提议让这个将军去打这伙燕盗了,但郑王哪敢答应?   这是他最后的王牌,几伙燕盗,只要没打到逍遥台下,他就不会派兵出征!   给鲁王粮食这个事倒是可以商量一下,他现在觉得,邻居之中,鲁国已经比其他邻居好太多了,要粮也是光明正大的要,何况他的女儿还在鲁王宫中,听说鲁王对她爱如珍宝。   跟鲁王交好后,燕国那边就能轻松一点了。   至于魏国……魏国如何处置呢?郑王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第381章 有辣椒了!可以吃涮锅了!   赵家是隐姓瞒名逃到郑国来的,假称姓“周”。   赵肃选郑国一是因为郑国离鲁国近, 鲁国有个风吹草动的, 赵家都能很快得到消息,如果鲁国姜氏想捉拿赵家, 他们得到消息快一点也能赶紧跑。   二来呢, 则是因为郑国风气散漫。郑国先王修仙修得有多荒唐是举世皆知, 奇特的是他这么荒唐,王权还不小, 不然王都和王宫也不会成功改名,最后也就是逼死老臣的名气臭了一点,才不得不“规矩”起来。   郑国上下都不关心别国的事, 自有“上国”气度。哪怕是一江之隔的鲁国在郑国人眼中也是“疲弱”“荒唐”的印象——鲁国有一个朝午王就比郑国修仙的先王更荒唐了。   赵肃也选对了地方,赵家以“鲁国长山周氏”之名进入郑国后,称得上一切顺利。   在选择落脚安家的城市时, 赵家有人希望在郑国边境找个地方就行了,离鲁国近一点,好打听消息。   赵肃却一意孤行,带着族人直接进了郑国王都望仙城。   王城底下的日子自然不太好混。族中不是没人抱怨, 但这也避免了族人偏安, 一入望仙,赵肃立刻带着族中精干子弟出门交友、打探情形,虽然花钱如流水,却没人抱怨。   因为都知道到了王城脚下,如果不摸清情况, 很有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赵家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拼着节衣缩食过了一段苦日子后,赵肃看中了当时还是个小可怜的郑王,当机立断,举家投奔,而且一去就自报家门,半点不带隐瞒的。   这种态度讨好了当时被所有人忽视的郑王,也可能是求贤若渴,赵肃送出家中几个子弟,特别是把赵荟介绍给郑王后,郑王就收下了赵家的投效,赵家才算是背靠着郑王,在望仙城扎下根来。   不过赵家还真没占郑王什么便宜。   他们刚投奔过来时,郑王手中无权,别说给他们好处让赵家人当个小官,他自己都笼络不住什么官,手握重权的世家都不带看他一眼的。等郑王继位后,又迫不及待的要去拍世家的马屁,赵家还是没占到什么便宜。   “我对郑王,已经仁至义尽。”赵荟说。   龚香深有同感的点头。只要赵荟肯帮鲁国坑郑国,他现在说他是一心一意爱鲁国,是专门跑到郑国去给郑国下套的,龚香都能夸他干得好。   赵荟笑道,“我知兄不信我。”但他不能不表白心迹,不能不替赵家投奔郑王的事做一番美化:结论就是赵家待郑王曾经一片丹心,无奈郑王辜负了他们,所以他们已经悔悟了!已经觉醒了!   赵家还是鲁人,从身到心!   两人夜夜饮酒畅谈,赵肃也觉得差不多该到正题了。   “兄可知晓,在郑国有南刑北钟?”赵肃问。   龚香点头,这个他当然知道。南刑北钟指的是郑国的两个最大的世家,不过在差不多七八十年之前,这两大世家中的刑家远没有现在的气势,几乎占据了郑国产粮最多的三座大城,两座小城。   因为之前郑国虽然粮食好,但出名的就一个,郑国米,这是直接往梁帝那里送的贡品。   不像现在,整个郑国都靠卖粮为生。   粮食嘛,是长在地里的。换言之,谁家地多,谁家的粮就多。   郑国,刑家地最多。   刑家的家训是族中弟子屋里可以没书,但手中一定要有地。所以刑家在发迹之前在郑国的形象就是普通的地主,就算刑家传承很久了,就算刑家子孙很多很多,几百年下来,一座城又一座城八成的都姓刑,南边刑氏成了最大的姓氏,那又如何?不读书!   刑家子弟当然也不是不读书,只能说家训流传太广,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   最后就造成刑家很富有,但刑家子弟没有一个在郑王身边的,就算去了,也会立刻被其他士子公卿给赶走。   “刑家翻身的机会是先王给的。”赵荟口中唯一的先王,当然不是姜元和朝午王,而是姜元的爷爷,朝午王的兄长。   郑粮卖燕,刑家拥有最多的土地,出产最多的粮食,迅速一跃而成郑国最有影响力的势力。刑家也抓住这个机会,成为了南刑。   与刑家相比,北钟则是另一种命运了。   钟家不喜争斗,不喜刀兵,不喜买卖,只喜欢做学问。   钟家也曾占据一城,十分显赫。家族家训严明,子孙若有不肖,家族是绝不会宽恕的,反而会加重惩罚。钟家家法甚至严过刑名历律。   曾经在郑国流传过一个不知真假的闲话,道钟家一年打死的子孙比衙门一年杀的人都多。   “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   姜姬听了以后,说出这两句话。   钟家一定是这种想法的贯彻者吧。   钟家惊才绝艳之辈层出不穷,几乎每一代都会有那么一个,超脱众人之上,一旦出世,必会令人心悦诚服。   世人对钟家自然全是溢美之辞。   “原来如此。如此盛名,钟家不败也要败了。”她懂了。有这么一个钟氏在,其他世家子弟哪里还有出头的机会?当然要先把钟家给掐死后,他们剩下的人才能分个输赢。   木秀于林。   然后钟家自然就渐渐衰落下去了。他们不再出来当官任职,也辞去了城主之位,搬到别处,聚族而居。   “钟家这是想保存子弟。”但方向错了,发现自己成了千夫所指,要做的不是逃,身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被攻击,跑了以后已方势力变弱,对方相应变强,这不是任人宰割?   龚香点头:“公主所言极是。之后钟家子孙越来越少现于人前,偶尔有著书传出来,也引得众人争相传阅。但子孙凋零,最后仅剩一脉,前些时日也没了。钟氏已成绝响。”   最后彻底死绝了。   两个家族,不同的发展发向,最后一个走向灭亡,一个走向繁荣。   龚香说:“赵荟道刑家刑天香就在郑王身边,他一定会建言,不从刑家所属城池取粮赠给我王,他还道,刑天香会选中的是这三个城。”   逍遥台上,郑王道:“从玉山城、玉术城、百阳城三地征粮吗?”   倒也不是不行,这三地在郑王的印象里,都是很听话的城。属于没什么能力反抗他,所以格外顺从的城。   但郑王难免心疼,这种在他心目中是属于“他的”城。平时上交税赋都很及时,对他也是格外崇敬,每年的两次贡品都是非常认真的。   “天香,难道真的没有粮吗?”郑王再次问刑天香。   刑家富有千里沃野,郑王本来以为刑家至少要拿个大头出来,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分都不想出?刑天香摇头,沉默半晌,跪下后,哭着对郑王说:“我上回送信回家,叔叔就骂了我,说我……拿刑家来讨好大王。这回叔叔事先就送了信给我,道刑家不能强逼着大家拿粮出来,说如果逼一家出了,那剩下的人都会视这家为仇敌,不管哪一家出,都等于逼这家去死。”就显得你忠心大王,我们都不忠心。   郑王就不说话了。这说的是别家,其实就是在说刑家自己。刑家怕自己出了这一回粮以后,之后每年都要出了。   因为早有传言,鲁国不是只要这一回,而是以后每年都要!   虽然不知道鲁国是不是真的这么不要脸,郑王会不会真的答应下来,但,刑家何必冒这个风险呢?   换成那三城,那就是欺负也就白欺负了。他们是能找大王算帐还是能找刑家算帐?   刑天香不肯让,郑王也没办法,颁下王令后,又命人送了一些礼物去给这三城的太守,也算是……他的心意吧。   刑天香走后,郑王让人请来了乔小君。   乔小君偷偷摸摸的进来,还是躲在何必的车内。   何必把他送到郑王面前后,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先“告辞”了,摆明了不肯掺合进来。   郑王问乔小君,是不是真的能把赠粮改为售粮?   他是问乔小君能不能真的像他所说的,从鲁王那里要来钱。   乔小君一口答应:“若做不到,某就把这颗头送回来答谢大王!”   ——这本来就是鲁国的龚大夫给他的条件。   所以乔小君完全不担心鲁国会不给钱。鲁国的目的不是一年,而是以后每一年。   乔小君道:“大王,燕盗凶恶,何不请鲁国相助?”   郑王之前听他说的时候就动心了,“果真有用吗?”卖粮给鲁国,然后告诉燕国,别找我要粮了,粮全在鲁国手里。   乔小君道,“何不一试?”   一个月后,姜姬很快接到了两个好消息。   第一,赵荟送的消息是对的,就是他所说的三座城会送粮给鲁国。郑王已经下了王令,命这三座城交粮。   不管这三座城怎么把粮变出来,是高价去别的地方收还是自掏腰包,都不关她的事,她只管收粮。   乔小君也回来了,带来了郑王的回应,不但愿意今年给鲁国答应的“与城等重”的粮食,以后每一年都可以与郑国售粮。   条件当然是替郑国挡住燕人。   鼎中翻花滚沸,浓浓的肉汤香味在雪夜中飘散出去。   姜姬面前是一架小鼎,她正把鲜红的羊肉片放进去涮,姜武看到就伸手把她的筷子拿走了:“我来,你别离火太近,小心你的袖子。”   姜姬举起胳膊:“我绑好了!”为了吃火锅,她把两边的大袖子都给用布条绑成了箭袖。   为什么要吃火锅呢?   因为黄老——可能是蟠儿去了以后,黄老龙心大悦——让商人给她送来了辣椒!   她给黄老形容过,她觉得辣椒嘛,中国肯定有,不过可能一开始不是调料,说不定会被当成毒草呢?   她说果实嚼之有烧炙感,煮水成汤饮之,口舌受苦,严重了还会有红肿出血,通肠过胃都会有负担,五谷轮回之时也会受苦受难。   黄老:“这就是毒药吧……你从哪里得来的?为何要找它?”   她当时说:“我要吃啊。”   黄老不知脑补了什么,竟然很同情她,答应一定为她寻来,但也告诉她,服毒以训练身体对毒物的耐受性并不科学,毒物没有排出体外的话,身体最终还是会受害的。   她再三保证这个绝不是毒。当然,大量食用确实有害,但少量佐餐的话,无害。   黄老送来的是包深红发黑的圆型小干果,非常小,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   如果不是他命人传话,她还真没认出来这是辣椒。   可能是某个品种的野椒。   她把干果切开,尝了一粒里面的籽,终于确定这是辣椒了!   然后就磨了一小袋随身带着。   辣椒粉是可以当武器用的。   “来,吃吧。”姜武替她涮了一盆肉,真的是盆!   她一边调味,一边说:“燕王应该过不了明年了。”   届时燕国大乱,自然也就顾不上去郑国抢劫了。   姜武说:“那郑国那些燕人怎么办?放他们回燕?”   姜姬想了想,摇头:“还是……不放了吧……”   抢劫嘛,有伤亡才正常。七千人,给漆离留个一百多人能护送他回国就行了,剩下的都留在郑国吧。   姜武点头,问:“漆离呢?”这人要放回去吗?“在他脸上来一刀,破了他的相。”她道。   这样再放回去,漆四也不能指望这个儿子继承他了,他只能重新再培养,不知他剩下的儿子中有没有成才的呢?   至于漆离,他若是不服,也可以与兄弟们争一争嘛。他在鲁国会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好朋友支持他的。 第382章 心有灵犀   今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虽然是冬天, 却没有一丝风, 太阳晒在人身上还暖暖和和的。   二环最大的市场里,今天万人空巷。   平时人潮涌动的摊贩前都没了人, 就连摊子有的都收了。   因为在不远处的斗兽场中, 正在举行足球赛!   “快快快!!”   “那边那边!!”   球场中狼烟动地, 只能看到几十个高壮的汉子扯腰带拽头发纠缠成一团,拳来脚往, 除了没有兵器,杀伤力一点都不小,刚开赛没多久, 球场边的棚子里已经躺下十几个人了。   此时,场中一个骁勇大汉被三人围住,双臂被架住, 第三人抱头抬膝,重重的撞在他的肚子上。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刚才最能打的大汉抱着肚子慢吞吞的倒了下来,面色狰狞, 痛苦难当。   “啊!!!”场边的少女不敢再看, 捂住脸偏过头,发出尖叫。   场边的裁判立刻带着人冲进场中把这个伤者拖出来,交给医者诊治。   姜姬坐在上首,底下一清二楚,对姜武说:“那人怎么不知道穿个护心镜?”   姜武指给她看:“那人膝盖上有东西。”   她凝神细看, 终于看出以膝撞人那位的膝盖上好像是有点不太对。   姜武抬起一条腿,掀开袍角给她看,“就是这个。”他拍着膝上绑着的像虾尾似的三节铁片,下面第三片上有一排铁钉似的突起。   “怪不得。”她用手摸了一下,冷硬得很。   再看被拖下场的那个人现在还没站起来。   “可能肋骨断了吧?”她说。   姜武喝了一口温酒,“看他一会儿吐不吐血吧。”   她还以为是等这人吐了再说,结果就看一个医者端过去一碗水让这个人喝,刚灌下去这个人就吐了。   “……”她震惊了!这算庸医吗?   ……不过医术的进步其实就是无数条被当成实验品的小白鼠的生命推动的。死的人不够多,怎么能证明这个方法是有害的呢?   “你也被这么治过?”她问他。   姜武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话。   ——以后绝不再让他上战场了!   这场群殴球赛打到了天黑才停下来,然后刚刚险胜的姜旦满身泥土站在城墙最高处,身边的礼官朝着底下涌动的人头大声呼喊:“天佑鲁国!天佑我王!”底下山呼海啸。   “天佑我王!”   “天佑我王!”   乐城百姓第一次与流民们站在了同一个地方而毫不介意。他们激动万分的呼喊着,喊到喉咙都出了血也停不下来。   这是他们的鲁国!他们的王!   姜姬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去了,把这呼喊声扔在了身后。   龚香一转头没看到她,再奔到另一边的城墙就看到姜大将军骑着马护送一驾马车离去的背影,立刻喊阿悟:“快快快!随我下去!”阿悟不解,大王还没走,正庆祝着呢,怎么就要走呢?   龚香对龚獠一点头,提着袍角快步下了城楼,坐上马车就催:“快快快!”   身后百姓真情实感的呼喊刚才还让他与有荣焉,此刻却催出了满头的冷汗。   公主看到这一幕……心情一定不好。   别人不好受也就难受难受自己,可公主要是被逼到极致,她不想忍了,鲁国顷刻之间就会天翻地覆!   在市场最热闹的地方已经有一排巨鼎,鼎下烈火雄雄,百姓们亲眼看到一袋袋新鲜的谷物不停的倒进去,整只的鸡鸭扔进去,大块大块的肉被腰壮胸阔的屠夫扔进去。   热气慢慢腾起来,这里如同仙境!   谷物与肉混煮的香气像一把勾子。   孙菲站在人群中,在他左边是流民,穿着过大的黑色衣服,衣服上叠着补丁,已经有些褪色了。而他的右边则是穿着魏锦的士人,他们扶老携幼,在这寒冷的冬夜从家中走出来,到这里来尝一碗公主的鼎食。   这样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今日竟然会在同一个锅里吃饭。   “除了鲁国,还有哪里能看到?”孙菲自得的笑起来。   这样的鲁国才值得他为之倾倒。   鼎食很快煮好了。   站在木台上的粗役拿长柄大铁勺在鼎中不停翻搅,肉香、酱香、谷香不停的顺风飘过来,让等候在旁边的人流口水。   “好了!”粗役拿大铁勺在鼎边敲了敲,顿时百姓们都自觉的排起了长队,老人、小孩子、女子都排在最前列。   大家都带着自家的陶碗、陶瓮、陶盆、木桶。   不管拿来的容器有多大,粗役都会把它盛满,冒尖!   孙菲拿了个桶,半点没有不好意思。他从家里出来后跑到乐城,钱已经花光了,等他好不容易钻到大王的殿上去,还没几天就被人“慧眼识珠”的给挑出来当了个苍蝇官。   当日同在殿上的人后来知道了,都很同情他。他们都知道大王喜欢在殿上的人里选官,但没有大官,都是小官,还要去管流民。   这样的官谁想做啊?   孙菲当面对着这些傻子叹气,转过头来就去上任了,造路造得不亦乐乎!   要知道他在家的时候也只是用这个办法在花园里造了一条小路而已,家里才不会支持他玩这个。   现在!大王让他造一条贯穿乐城、凤城、涟水的路!   哈哈哈哈哈!   孙菲乐歪了。   虽然这跟他预计的不同,心里多少也是有点小失落的。   但也不算太失落。因为在见过大王后,他也觉得大王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有智慧。王姻说的没错,大王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心思全放在脸上,一望即知,凡事都要身边的侍从提点。   所以,那个改变鲁国的人到底是谁?   他对大王是福是祸?   对鲁国是福是祸?   孙菲看了一眼身后鼎沸的人潮,慢吞吞的往家走。   只为了这一切,这个人哪怕是地底下的恶鬼,他也愿为牛马,从其驱使。   要过年,姜姬就和姜旦搬回莲花台来了。虽然匆忙了一点,但莲花台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了迎接大王和公主的归来。   姜姬刚进摘星楼,龚香后脚就追上来了,他满脸是汗,气喘吁吁,看起来追得很辛苦。   因为进了莲花台后,除了姜旦和姜姬能乘车之外,其余的人都要步行。   ——姜武可以骑马。   “大哥,你先去洗漱。”她道。   姜武看了一眼龚香,嗯了一声就往里走。龚香就当没看到,什么大将军回来以后就住在摘星楼啊之类的问题,算什么问题!   “叔叔特意追上来是有什么事?”姜姬半是戏谑,半是恼怒的问。难道他还以为她会跟姜武发生点什么?   直到现在,她都没能分得清她和姜武之间的感情到底该归属于哪一边。是亲情?还是更具有独占性的爱情呢?但他们确实都占有彼此。   不止是她,她能察觉到姜武对她也有独占欲,他们都想当对方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也都要独占这个位置,不能容许另一个更重要的人出现。   在姜武的心目中,没有姜旦,也没有姜谷,更没有姜奔,只有她。   谁说只有爱情才有独占欲?   她却觉得,感情到了极致,都是排他性的,纯粹的,不容侵犯的。   她担心姜武有了妻子和儿女后会把她放在一边,姜武也同样担心。这次回来后,他见到了绿玉,后来她就听说绿玉被他在台阶上看了一眼,当时就吓尿了。   直到现在,绿玉和其他男宠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让他看到,好像被他看到就会被杀一样。   如果说是欲望,她只能确定她有。从她见到姜武起,就没办法把他当成大哥,从年龄上说他们都比她小啊。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   当这个少年渐渐成长,变成一个伟岸男儿,他们生死相依,休戚与共,感情越纠缠越深,她很自然的就对他有了遐想。   但这注定只能成为单恋。   她不能冒险。   ……如果姜武也想要她,那她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其实她是很感激龚香此时冒出来的。   不过她还是要敲打他,让他别总用这种眼神盯着他们。   龚香听到公主误会了,第一次感激有姜武,看来对公主来说,经过刚才,姜武更令她垂涎。   ……这更糟了。   龚香还是找出了几件事来跟公主说的。   第一,田分封千石爵的事是新年第一天宣布还是第二天宣布?第一天通常是要祭祖祭神,或比较重要的国家大事,封个千石爵,实在不必在第一天就隆重提出。   姜姬:“那就第二天再说。”   第二,公主还有别的吩咐吗?   姜姬:“没有。”   龚香:“那某就先告辞了,公主留步。”他一边说一边退出来,刚走到门外就听到姜大将军的声音。   “龚四海走了?”   “走了,怎么不擦头发?”   龚香在侍人的目光中犹豫了一下,放轻脚步走到窗前,从格窗中看到公主站在榻上,姜大将军手撑着膝盖低下头站在她面前,被她拿一张白麻布在头上揉搓。   看得龚香气血翻涌,如果不是跨下少了一物,今晚回去他能夜御十女!   恰在这时,姜大将军偏了下头,公主说:“耳朵进水了?”然后低头给他擦耳朵。   但黑发之中,姜大将军目光如电,直射向在窗外偷窥的他!   龚香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一缩脖子,低头提着袍子,快步三两级蹦下台阶,走了。   “有点涩,用蛋清抹一抹吧。”姜姬拉他坐下给他梳头。   “不抹,那是吃的,浪费。”姜武就要把头发再绑起来,被她拉住:“湿发不能绑!要晒干!你在外面不会也是洗一洗就直接绑起来吧?”   “我在外面不绑头,回来才绑。”他说。   “那用油吧,不梳通不行。”姜姬让人拿来她的发油,挖了一勺温在掌心,然后抹在他的头发上。   毛燥、凌乱的长发披在他的背上,让他从背后看起来像一头雄狮。   梳顺以后,倒是不怎么像了。   “你披发很好看。”她笑着说。   “真的?”姜武偏头问。   “真的。”她笑道。   “比那几个男人还好看?”他转过去,又转回来,盯着她的眼睛问出这句话。   “……我没有碰过他们。”她干涩的说。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似乎是不信,又带着一丝凶气。   他转回去不说话了。   “真的没有。”她在他背后喃喃说。   殿中安静下来,此时的安静却让人烦躁。   她突然说:“你的府里有很多女人。”   打破了安静。   直到他的头发已经变得顺滑,他才转过来说道:“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回去吗?”   迎向他的眼睛,她第一次辞穷了。   他竟然看透了她!   她在他面前毫无矫饰!   让她像被剥光了一样!   姜武看她张着嘴不说话,不解道:“我不是来了?”   她的眼睛半天才眨了一下。   “我不会回去住的。”他又添了一句。   这下应该行了吧? 第383章 兽性   姜姬发现姜武太坦然了,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她这么想有什么不对。这比他能发现更让她吃惊。   不过接下来两人又谈了一些“公事”后, 她从他的讲述中慢慢懂了。   姜武比起这个世界的道德与伦理, 先体会到的是上位者的肆无忌惮。所以,他不但不认为她有什么不对, 连他想做什么——同样没有不对。   这么说吧, 他连她把姜元干掉的事都能接受, 别的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一直以来,她在他面前做的超出常理的事太多了, 与那些相比,“不想让他有女人”显得不值一提。   想通以后,她顾不上失落, 更让她好奇的是……他为什么反过来对她也有了占有欲呢?   他像喜欢一个女人一样的喜欢她吗?   姜姬从来不缺乏行动力。   于是,她以“烟气会对身体不好”为理由让人把殿中用来取暖的炉子全挪出去了,再拉着姜武谈“正事”谈到深夜。等该上床睡觉了, 她钻进冰冷的被子后,打着哆嗦对姜武说:“大哥,我冷!快来帮我暖被窝!”   ……   多么天真正直的要求。   姜武没有怀疑(可能是他没长那根神经),脱了罩衣就掀起被子进来了, 一进来就把她搂到怀里, 火热的身体像一个超大暖炉,把她冰冷的手脚都裹进了一团热意中。   她的脸蛋瞬间就感受到了热度。   然后?   然后她就神他妈的秒睡了。   已经很久,她都没办法睡一个好觉,似乎觉总是特别轻,说是睡着了, 但心里总有无数的心事缠绕,就算睡了一觉起来,仍然像是没睡一样。   但昨天晚上,她睡得格外满足。品尝到了熟睡的滋味后,她才发觉以前的睡眠质量有多糟。   她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冬天的太阳本来就升得晚,她看着透过窗格的太阳光,从高度判断——   小童哒哒的捧着热水来到榻前,“公主,已经是中午了!”   果然。   “将军呢?”她起身披上皮裘喝水。   小童说:“将军在跟大王踢球。”   姜姬起床洗漱更衣,在这个时间里,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就算为了每天晚上都能睡个好觉,她也不能再放姜武出去打仗了。偶尔可以出去练兵,但离开她太远是不行的。   以目前的布置来看,未来鲁国附近就算发生战争,也不是以鲁国为主,而且鲁国还会占据在有利的位置上。   既然这样,大可以让姜武现在就开始习惯鲁国的政治环境,以前国内的政事他也听了不少,现在上手也不算匆忙。   她想了一圈,坐下道:“请叔叔过来。”   等早饭送上来,龚香到了。   龚香一进来就看到公主红润的双颊和水润有神的双眼。   ……不意外。   公主想做的事,什么时候落空过?   他来的时候还看到姜大将军在庭前和大王踢球呢,这样看来,大将军也没被“吓跑”。   既然已经成就好事……   龚香堆起笑容进殿来,拱手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姜姬:“……”   龚香坐下,很快想到了后续问题,“公主以前就有乘神鸟降世的神女之名,我看,不如让大王封公主一个护国神女的名号,再在宫中建造神殿,命各城百姓供奉神像,传颂神名。之后,公主就可以住进神庙,必要时……”他压低声,“一年两年不见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姜姬:“……叔叔真是思虑周详。”她都不知道该不该笑了。   不过这个主意倒真是不错。   反正都到这一步了,再往下是个什么结果显而易见。   姜姬点头,“那,我就都交给叔叔了。”   龚香痛快应下,心怀大畅。虽然一开始觉得公主与将军这件事有点不太好,但真到了今天,他却觉得这是件好事!   只看大王的资质就知道他的子孙也不会太好;太子这辈子在公主和大王之下,也难有成就。   只有公主的后代才有可能延续鲁国的辉煌!至于公主并非姜氏血脉一事,无关紧要!   因为鲁国不是姜氏的,相反,姜氏是鲁国的。姜氏险些误了鲁国百姓,罪大恶极!公主以姜氏之名替鲁国续命,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她有功于鲁国!   问一问乐城底下的百姓,有哪个不喜欢现在的鲁国?不崇拜现在的姜氏?   只看这些百姓,姜氏就不该对公主有任何怨恨。鲁国更是欠公主一个公道!   而且,龚香觉得,如果公主不能得到的王位,由她的子孙得到,说不定公主能得到安慰,鲁国也就会避免一场劫难。   姜姬邀请龚香一起用饭,龚香欣然陪着她吃了一碗炖猪肉。   早饭给她上炖猪肉是因为这是最高等级的美食,她的每一顿饭里都会有一碗猪肉,大半都是炖的,也有烤的,还有酱的、腌的、熏的。   她都吃不下,一般就是随便赏给身边的人。   龚香一边吃着,她一边说想把姜奔接回来。   龚香点头:“应该的。”   姜姬说:“那我一会儿就去。”   吃完早饭,姜姬听说姜武还在跟姜旦踢球就让龚香一会儿告诉姜武,她坐上车,带上随从出发了。   关于怎么消除姜武回来带给乐城的不安,她的做法是:让一个更讨厌的人来挡在姜武前面。   舍姜奔其谁?   于是,乐城中的人第二天听说姜奔突然出现在大王身边了!跟着就有人说,昨天下午,公主悄悄出了一趟城,晚上才回来。   “公主回城时我见过,没有看到带着人回来啊。”有看到的人反驳道。   “想必……公主是将人藏在了自己的车中。”   姜奔在山陵数月,已经完全不见了当日的威风,他现在看起来跟任何一个奴隶没什么不同。骨瘦如柴,头发花白,浑身都是泥污,连牙都掉了好几颗。   他被姜姬带回来后就半点不见怨恨她或姜旦,嘴里只是不停的咒骂蓝家和蓝如海。   到了第三天,他被姜旦带在身边见人时,看到殿下诸公,眼神像狼一样恶狠狠的。   姜旦那么迟钝都赶紧让他下去了,下来后对姜姬说:“姐姐,我都怕他在殿上打人。”   “殿上有侍卫。如果有人打人闹事,你就叫侍卫把他们抓起来,说一句死活不论,就不会有人敢闹事了。”她安慰他道。   然后夸他见机快,做得好。   姜旦被夸得很开心,她反倒觉得姜智离开一段时间说不定是好事,姜旦在没有姜智以后,成长了不少。等姜智回来一定会吓一跳的。   她回到摘星楼,姜武正埋首在山一般的书卷中,他的手劲大,用不惯纸牍,所以他看的都是木牍。   木牍使用的文字都是原版纪字,字少词少,非常难以读通。她注意到她离开前他就在看这一卷,到现在还没看完。   她走过去,他立刻放下木牍,问:“是姜奔的事吧?他是不是心眼不好了?”   姜姬笑道:“他变聪明了。”   姜奔被侍人送回暂居的宫室内,等门关上后,他立刻躲到榻的后面,用长长的帷帐盖住自己。   他的心到现在还在狂跳。   他应该没有露馅……大王和公主都没有怀疑他……都没有……   “他应该是发觉了我当日骗了他,或者还要再加上阿旦。”姜姬笑着说,“可他又不敢骂我们,也不敢让我和阿旦发觉他心存怨恨,所以他就假装他只恨蓝家。”   姜武冷笑,“他是真的恨蓝家。”   姜姬点头。没错,在姜奔的心中,蓝家当然也很可恶,因为蓝家没有救他啊。   蓝家毕竟还是很有底蕴的,在姜奔被“问罪”又被拉到山陵之后,蓝如海在狱中发力了,蓝家倾全家之力把蓝如海搭救上来后,蓝家现在正在努力找另一个靠山。   这些世家的生命力真是顽强……   不过,蓝家在得知姜奔回来后,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蓝家的大门自从那时后就一直紧紧关着,不过也没什么客人上门了。   蓝如海经过那一场灾难,元气大伤,他在羊圈里挨了打,又冻又饿又吓,出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到现在还缠绵病榻起不来身。   不过听说姜奔回来了,他挣扎着坐起来,叫来人:“快!扶我起来!”奉命守在榻前侍药的蓝家子孙连忙上前扶着他:“叔叔,你不要动,不要起来!”一边赶紧喊人,“快把大伯他们请过来!”   蓝家其他人匆匆赶来,一看蓝如海喘得不行都快走到门口了,立刻把他拦住,硬是把他给抬了回来。   “你就安心休养吧,我们都记着呢!”胡子最长,头发最白的一个老头子阴沉道。   剩下的小辈赶紧说,“对,叔叔你安心吧,我们一定会报仇的!”   蓝如海喘均气,挣扎道:“你们……不了解姜奔,他、他必会记恨蓝家……”   榻前的人都惊呆了。   顿时此起彼伏的骂起来。   “他还敢恨蓝家?”   “他有什么脸恨蓝家?!”   那老头问蓝如海:“你是说,他为了防着蓝家报复他,会先报复蓝家?”   蓝如海摇头,苦笑道:“不是,他被人抓走,我却被放了回来,所以他必会记恨蓝家坐视他被抓走没有救他。”   世上什么人都有,老头子倒是一怔之下就接受了,不过蓝家小辈们却接受不了,嚷嚷起来。   老头子把小一辈的都赶出去,就留他们的爹在这里,问蓝如海:“你刚才要出去,是想去哪里?”   蓝如海道:“大王……心软仁善,姜奔是他养兄,必不会死,等姜奔缓过来就一定会报复,首当其冲的就是蓝家,他对蓝家下手,本也比对其他人家下手要容易得多。”   老头子点头,叹气。当日嫁了个女孩子过去,本想替家族找一个靠山,结果引进门的是一条恶狼啊。   蓝如海说:“立刻……送重礼给公主……求她给蓝家指一条明路……”   老头子点头,“这个是应该的,我立刻让人去办。”他回头在后面的人里扫了一眼,指着其中一人道:“老五,就叫阿瞬去。”   蓝如海又说了几句就支撑不住了,老头子让他好好休息,带着人出来到他那边,再让人叫来阿瞬,想好好嘱咐几句。   不料从人进来说阿瞬不在,家中还有几个小辈也都不见了。   老头子眼一眯:“他们跑哪里去了?快叫回来!现在还在外面乱跑,不知替家中出力!”   有份被点名的小辈的父辈都在老头子面前乖乖替儿子挨训。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人声、车马声。   不等老头子问,下人就跑来报:“姜夫人回来了。”   他们家唯一的姜夫人当然就是嫁给姜奔的蓝氏。   老头子站起来,“叫她进来,是不是宫里有消息……”话音未落,那几个失踪的小辈拥着几个女子走进来,他们欢蹦乱跳,神色鼓舞,女子或惊或慌,为首一人步履匆匆,神色紧张,进门顾不上拜见诸位长辈,先问:“叔爷爷,您怎么让我们回来了?听说大夫回来后要对付家里是吗?”   老头子一脸茫然:“……”他徐徐扫过几个小辈,盯紧其中一个生得最好看的,也是最机灵的,“阿瞬!你给我滚过来!!”   半日后,姜姬就在宫中听说“姜御史夫人弃夫归家”,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竟然真的有?   她问龚香:“蓝氏弃夫,真的吗?”女子休夫啊!世家女这么牛吗?   龚香也一脸震惊:“蓝家是想跟姜奔撕破脸了吗?”   姜武也终于听懂了,“姜奔他老婆不要他了?” 第384章 封赏   现在这个世界跟姜姬的世界不同,结婚离婚这种事只跟两个家族有关, 不必求得国家的同意和允许。结婚不用, 离婚也不用。   不过结婚有礼仪要求,有程序要走, 前期准备工作有繁琐的, 这叫郑重;有简洁的, 这叫洒脱,端看两家人是怎么商量的。   离婚就一条路, 简单粗暴,要么男的把女的赶出家门——后续可能会被女方兄弟叔伯的打上门;要么女的带着嫁妆细软跑掉——后续可能会被丈夫家人找到绑回来。   但总得来说,这都能算离婚成功。   蓝氏带着陪媵和嫁妆在姜奔回来之后出门归家, 这在别人眼里,就等于是蓝氏把姜奔休了。   这种趣闻、逸事是很有市场的,差不多在蓝家兄弟把蓝氏的人和嫁妆从御史府带出来, 招摇过市这一路上,蓝氏休夫的事就传遍了,经过几天的发酵后,连二环的人都听说了, 市场上拿这个当寒喧招呼的人不少, 见面第一句话:   “蓝家的事你听说了吗?”   “姜御史的老婆跑了!”……   有笑话蓝家的,都是笑蓝家偷鸡不成蚀把米。蓝家嫁女给姜奔打的什么主意没人不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蓝家仿佛是上了一层楼,但现在是人财两空。   也有笑话姜奔的, 都道姜奔是猴子上桌,讥笑他明明娶了世家女得了高官厚禄,最后官没了,妻子也不要他了。   乐城世家一直都瞧不起姜武和姜奔。以前他们也瞧不起姜元,当然还有姜姬、姜旦与姜扬。但现在世家们对姜姬这三个“亲生的”还是客气得多,就算心里看不起,也不会公然鄙视。   但对姜武和姜奔,“下山猴子”这种形容却是一直都有。   这些不过是皮毛之癣,算不上大问题。   姜武不在乎,姜奔在乎却没人在意他。姜姬不想让人们骂姜武,只好把姜奔推出来给他们骂。   在“蓝氏休夫”这个新闻的加持下,当晚的王宫大宴就格外热闹了。   姜武坐在左侧第二位,姜姬是第一位,姜旦坐在上头,姜扬则坐在姜旦身后,另一个坐在姜旦身后的是郑姬,不过上来后吃了两道菜就被宫女们给领下去了。   姜奔没有来,但席刚开,姜旦就照姜姬嘱咐的,当着众人的面指着鼎内的肉说,“佳肴难得,分于众人。”   然后侍人上前盛肉,一人给了一盘子,有一盘却没有送到众人桌上,而是转回了殿内。   有人道:“大王真是疼爱郑姬啊。”   姜旦摇头道:“不是给郑姬的。”   不是给郑姬,那是给谁的?   人人都猜到了那个“光辉”的名字,却硬是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接话,殿上诸君全都有志一同的低下头:吃肉。   他们把大王给“忘”了。   姜旦也只是需要讲这一句话而已,倒是不关心底下人是什么反应。   姜姬侧头对姜武说:“看他们多聪明,不想听大王讲下去,就能把大王晾在台上不搭理。”这叫什么?公卿的智慧?面对大王的急智?   姜武:“他们很讨厌姜奔。”   “对。”她点头,轻声说:“有他在,就没人盯着你了。”   姜武吃了一大块肉,嚼了几下就吞下去,她都怕他噎着。   “他们也讨厌我。”他端起酒樽,一下子就喝空了。   姜姬把自己案上的那一杯给他,道:“他们不是讨厌你,而是怕你。他们拿你没办法。”   比起姜奔身上的御史大夫,姜武手中的数十万兵马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姜旦身边这些人都是吵架的好手,打起架来却没什么用处,经过这几年,她大概摸清了乐城世家各家的“武力储备”,总得来说,都不值一提。   大部分的人家蓄养的打手都在三位数以下,而且基本都没有配备武器。   而且这些打手的日常任务多数是干活,等到农闲时,也不会专门让他们练刀练剑,上马射靶,这种活动都太费钱了。   对世家来说,真需要杀人放火了,与其让自家人去,到外面找一些流浪汉更方便,破家杀人,杀完了一逃了之,就算真抓回来了也能跟自家撇清关系。   刻意蓄养兵马的,都是有不臣之心的。但兵马这个东西,它其实是武器,是以人数和装备来定输赢的,人越多,装备越精良,则这柄武器的杀伤力越大。   在蒋家、龚家被干掉之后,乐城其实已经没有下一个可以蓄养兵马的世家了。   都被姜姬提前掐死了。   这样一来,姜武就格外让人忌惮。   再加上从乐城到涟水已经都姓了姜,姜旦整带领的姜氏一族在这方寸之地中,已经是当之无愧的老大,没人能跟在这里跟姓姜的呲一呲牙。   所以,姜奔回来了,世家们就算心有不满,也没办法“逼”姜旦把姜奔再给赶回山陵。   等到接下来,姜武出现在姜旦的大殿中,就算不说不动,像尊木像泥胎,也没人能忽视他。   姜武被姜姬送去姜旦那里刷存在感了,随着新年的开始,一道道新鲜**的王令颂布下去,引起一阵阵热烈的讨论。   首先就是继六百石后,大王又封了一个千石官,但这个叫什么田分的,是谁啊?   在大殿唱出他的名字之前,没人有印象。最后还是一个记性好的人想起来,哦,当年大王第一次出题,这个人好像也答出来了。说起来当年答出题的三个人中的另外两人呢?   一个是顾家顾釜,现在不知在哪里飘着,顾家得罪大王,就算交出了樊城,不过当时他们据城不交,占地为王的罪行大家可是都记得很清楚呢。   另一个是开元城的刘氏兄弟,不过其中的兄长已经回了开元,只剩下刘箐,这人好像在流民区那边当个小小的太平官?   这么说起来,只有田分一跃而起,受封高爵!不得了,不得了!   那田分干了什么呢?   历来封爵封官都是要表一表功绩的,比如说一说祖宗有多显赫,这个人有多聪明,五岁能文七步能诗什么的。   表田分也是这么表的。田家家学渊源,传承有序,田分自幼聪颖好学,师友夸赞。长大后就一直醉心学问,大王出题,他登高揭榜,果然名列其中,之后又为大王尽忠职守……   跟着就是干货了。前面听得跟着摇头晃脑面露微笑的人接着往下听就张大嘴巴了。   流民区的划分是他干的;   流民区的男女比率是他算出来的;   流民区的死亡率、出生率也是他算出来的;   流民区的青壮比率是他算出来的;   ……   田分一开始上殿来时很紧张,很不安,他弓背弯腰,一直不敢抬头,直到殿上那个段侍郎大声念出他的“功绩”——他都不知道他做的这些事算“功绩”!   他震惊的抬起头,慢慢站直了腰,感受到了殿上众人向他看来的目光,那是惊讶,是赞叹,是对他的……最好的称赞!   田分退出殿外,走下玉阶时,脚下生风,最后提着袍子跑起来了!他畅快的大笑着,一路从宫门跑回了家。   父母搀扶着走出来,母亲满脸是泪,父亲目光欣慰,往日对他有些看不起的弟弟和侄子们,今日都用全新的目光看着他。   田分站在家门前,整一整跑乱的衣冠,大礼参拜,抬起头来后对父母说:“爹,娘!儿子没有让田家丢脸!儿子做到了!”   田家的事当然成了一桩美谈。   而乐城的世家也终于发现这个大王喜欢什么样的官员了,他喜欢务实的官。   跟着,姜旦身边的人就不再每日空谈了,他们从田分的例子中得到了启示,开始向姜旦展示他们的“发明”了。要说这些有钱有闲的世家公子,谁还没有几个发明呢?   一时之间,姜姬就被许许多多,天马行空的“发明”给包围了。   比如,有人发明出了更好用的纸。   姜姬造纸用的是草,世家中就有人发现,用木头能造出更好用的纸,木浆比草浆能磨得更细,纤维却更柔更韧,粘着性也比草浆出色,做出的纸平整光滑。   还有人发明出了水车。   姜姬刚听说后险些失态,到姜旦的宫中观看时,发现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水车”。   就是在一个平滑的桌面上放一个木造的玩具车,车后加一个有弧度的木板,然后后面的人用一柄木制水枪射水,把水射到木板上,推动车往前走。   比起别的,那个“水枪”倒是更让她惊喜,那是以牛皮制造的,前后有铜片与木柄造出的进口与出口,进口大,出口极小,牛皮肚则是水腹,装满水后,堵住进口,手捏水腹,则水受压从出□□出。   还有人做出了超级大风筝,长约十丈的大蜈蚣,放的时候绳子要用绞盘来收放。   姜姬觉得这个倒是可以用一用,就让这人做了几个,分别染成不同的颜色,然后到城墙上放,风筝放起来后,让人从远处眺望,看离得多远能看清。   姜武让人从凤城和涟水分别回报,道红色的看得最清楚,在下首的涟水城的城中都能看到,但要天晴才行,阴天就看不清了。剩下的白色和黑色更不中用,在晴天里,从凤城就看不到了。   姜武从城墙上下来,对她说:“只能用于城池示警,还有很大的局限性,没有烽火好用。”   凤城,涟水都归他之后,三城之间就设了烽火令。   此时放的风筝也从城外收回来了,她走到车前摸着鲜红似血的风筝说,“烽火太多人知道了,这个东西没什么人知道,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街上谈论了几天那巨大的风筝就忘到脑后了,现在更让人激动的是大王的宴会,跟以往只有世家能参加不同,今年大王请了很多不一样的人。   羊峰在家里坐卧不定,他忍不住去找了年惜金,进门一看,年惜金在读书,比他镇定多了。   “年兄,到了王宴之上,你我要说什么?”羊峰坐下道。   年惜金苦笑着放下手里的书,“我哪里知道?我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   光鲜的侍人来敲门,送来大王赏赐下的衣冠、香料,请他参加莲花台的宫宴。现在想起来都像是在做梦。   年惜金感叹:“大王没有忘了我们啊……”   羊峰也很激动,他握紧双手说:“大王不会忘了我们的!”他们可是大王亲自封的第一批官,想起当日的莽撞和不驯,他都汗颜,幸好大王没有跟他们计较。   两人正说着,刘箐带着酒到了,一见这二人都是坐不住的样子,笑道:“我在家里也坐不住,只好来找你们喝酒了。”   年惜金笑着起身,亲自去厨下切了一盘腊鸭过来,道:“小酌几杯,要是到了王宫里满身酒气就不好了。”   刘箐说:“只饮三杯。”   三人端着酒,心思却都不在酒上,都想着今晚在大王面前千万不能出丑,大王如果垂询,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他们无疑都是不甘心只在流民区当个太平官的,他们的期望都是能在大王身边一展所长。   刘箐道:“田兄之事,你我都听说了,看来大王更喜欢能做出一番事业的人,而不是空谈之辈。”说起来,刘箐感觉很亏,当年他和兄长也是答出了题的,但刘家当时的目标是在大王面前混个脸熟,无形之中就走错了路,如果当时他们像田分一样专注于那几道题,说不定现在也早就不一样了。   可惜的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年惜金点点头,“大王深谋远虑,我等不及,还是不要在大王面前弄些小道,一心一意才好。”如果大王垂问,他就多说说在流民区的见闻,一些心得,说不定更能讨得大王喜欢。   三人酒没喝多少,话倒是说了不少,直到下人来提醒,道宫中的车已经到了,要接他们走了。   三人才匆匆起身,刘箐一看外面天都要变暗了,来不及回家,年惜金道,“快让你家里人回去取衣服,就在我这里洗漱吧!”   三人沐浴更衣,一起坐上宫中的马车,迎着夜色,往莲花台而去。 第385章 火坑   田分,从此以后称呼他就要称“田博士”了。   博士这个称呼现在还没有, 不过一望即知这个称号是什么意思。姜姬特意给田博士制了一顶高冠, 比寻常的士子冠要高出一倍有余,通体黑色, 以赤红丝绳在下方打结。   戴上这顶帽子的田分走在哪儿都比别人高一个头。   不止如此, 昨天田分才封爵, 今天就有人堵门要拜师了,有父母带着垂髻小儿, 也有昂昂少年,更有与田分差不多年纪的人,还有头发花白, 都能当田分的爹的,这些人有志一同,都来向田分求教。   田分失意半生, 今朝得意,竟然有些不习惯了。   到了宫宴上,人人都来敬酒,他来者不拒, 很快就把自己灌倒了。往日这叫放浪, 今天这叫诚挚。   晚上的宴会更“自在”一点,也更“自由”一点。以往能放得下四五百人的大殿,今晚满打满算只装了两百多人,各自成群,怀中抱酒, 喝得面酣耳热。   姜旦身边是他最喜欢的十三侍郎,之所以是十三个,是因为第十四个白清园“独坐”在角落里,周围竟然也围着三五个人陪他弹琴助兴,摇头晃脑的,好似十分入神。   姜姬是乐得见白清园交游广阔的,他肯踏出小天地去结交人,就意味着他已经“成熟”了,宫中的消息也可以适当的朝他那里放了。   姜姬对身边的侍人附耳几句,侍人就起身往白清园的方向去,他站在白清园面前先是一揖,周围那三五人都看向侍人,侍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三五人又都看白清园,还有人状似劝说,白清园从善如流的抱着琴起身了,来到大殿中央,朗声道:“值此佳节良辰,某愿献上清歌一曲,以助酒兴!”   姜旦还没反应过来——他不记得白清园了。殿上的人有的已经开始叫好了。   姜旦从善如流,“奏来!”   白清园就坐下弹琴了。   琴声并不难听,他的琴技还是过得去的,想必也是从小苦练。但吃饭喝酒的时候,曲子只是背景音,谁也不会在这里认真赏曲啊,气氛环境都不对啊。   除了白清园身边这一圈能看到人的,能顺便观赏一下美人的,远处的人都是赞两声后就继续喝自己的了。   姜姬侧头对姜武说:“不吃了吗?”   姜武手中也端着一杯酒,但是不见少,他在外面打仗打得多,但并不贪食贪酒,相反,他相当节制。她之前还以为他是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肠胃坏了,特意请了好几个医者和奇云给他诊治,结果是虚惊一场,姜武的身体很好,问他为什么不吃,他奇怪道:“吃得差不多就行了,吃多了不浪费嘛。”   姜姬:“……”她真的忽视他太久了,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他这不肯多吃,好省下饭来给大家吃的习惯还没变。当年他是家里最高大的男人,食量确实应该是最大的一个,可在她的印象里竟然没有他吃很多很多的记忆,这说明他刻意少吃应该是从那时起就开始了。   两人面前的馒头、蒸饼、杂米饭等都还剩下一多半,炖猪肉和四喜丸子倒是都吃光了。   “我吃饱了,比在外面吃的多。你不吃了?喝点汤?”他指着鼎中足有一指厚的油汤问。   “……不要。”这里的汤,油越厚越好,她真接受不了。   姜武坐直身,一边叹气一边盛了一碗油汤,“还说我吃少了,你才是挑食。”她以为他要喝,正打算替他把油撇掉,就见他把馒头给泡进去了,浸足了炖肉汤的馒头看起来格外美味。   “来。”他用勺子挖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她鬼使神差的就吃下去了,幸好在吃到第三口时回过神来,死活不肯再吃了。   姜武就把剩下的吃了。   另一边,姜旦身边的段毛毛照例披着长发扮做女子,倚在姜旦身边当“宠妃”。他见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到将军喂公主食汤的那一幕后,笑嘻嘻的也从鼎中盛了一碗肉,喂到姜旦嘴边,娇声道:“大王,来食。”   姜旦在酒桌上也很放得开,自己端着一杯酒,“爱妃,来饮!”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玩得开心极了。周围的人看到了,也都酒致半酣,本来就够疯了,跟着有样学样,你挟一口菜塞我嘴里,我倒一杯酒灌你,最后个个都玩得满身酒污。   酒席一直饮到了天快要亮时,姜武留到了最后,姜姬要他最后和姜旦一起送人出宫,他就老老实实的站在宫门前,目送公卿们离去。   公卿们离开莲花台时脚步虚浮,等在宫门口坐上自家的车了,又都清醒了过来。   “大将军竟然代大王送客……”一个瘦脸长须的人悄悄揭开门帘朝外望,见排在宫门前的车马都四散离去后,他对车内的另一人道:“唉,看来姜氏双彪都要回来了。”   姜武和姜奔,一个有脑子,一个没脑子。不约而同的是这义兄弟两人都爱权、霸权。没脑子的好对付,有脑子的不好对付。   另一辆车里义愤填膺。   “瞧见没有,大将军一回来就知道去讨好公主,还效奴儿行径,喂公主喝汤!”一人愤愤道。   车内另一人道:“他本就是先王家中奴仆,听人说从小背着公主满山遍野的跑,这么做也不算大错。”   “他生得丑陋,公主怎么对他那么好?”一个少年好奇的问。   另两人是他的长辈,其中一人笑道:“你啊,不要被外面的传言骗了,真以为公主是个愚妇,她要真是个愚妇,怎么会受到两位大王的宠信呢?先王就视她如掌中明珠,当今更是对她言听计从。小瞧公主的人才是真正的愚蠢之徒。”   第三辆车里则是愁云惨雾。   “大将军这一回来,国中情景又要变了。”一人道。   “大将军所图为何,不得而知;那姜奔却是个小人,如果他再敢冒出头来,哪怕拼着被大王厌弃,我也绝不能放过他!”另一人恨恨道。   有忧心的,也有想趁机取利的。   姜武被留在宫里了,宫外他的将军府又收了一拨礼物。他还在接下来的大宴中被人拉出表白了一番。   姜姬听说有人来找他,很是兴奋:“找你干嘛?”   姜武:“说是想助我取得御史大夫之位。”   他在外面时,当将军威风,但到了乐城,武职就没有文职威风了。这种情况下,当大王的一般会有两种不同的处置。如果大王跟将军关系好呢,就封个虚衔,不当真的,可以让将军能在公卿之中有一席之地。   如果大王格外信重将军呢,虚衔也可以成为实职。   如果大王不喜欢将军呢,正好叫他由武转文,趁机卸了他的武职即可。   姜姬是希望姜武能兼职,将军继续当着,手中的兵继续拿着,再兼个文官,能问政就行。   御史大夫当然不行,这个官职太高了,又有姜奔“珠玉在前”,官名已经臭了,下一个任御史大夫的人一定要非常有能力,是个改革家,能不畏流言污名才行。   她想让姜武做上大夫。鲁国没这个官,这个官是梁帝才有的。诸侯国中没有封这个官的,因为没必要,诸侯国中的官制没有梁帝那里那么复杂详细。   但,感谢这个世界的混乱与无序吧。   她就是真封了,也没人能说不对。   反对者需要论证两件事:第一,上大夫这个官不该在鲁国出现。   ——他们鲁国这叫跟着上头走,怎么会不对呢?大大的对。如果想说鲁国任一个上大夫是意图不轨,请看着殿上武士手中的长矛刀剑再说一遍。   第二:姜武不配任此职。   ——反对者请摸着自己的脖子,看着姜武带进乐城的十万兵马再说一遍。   现在的问题就是她担心姜武会无法担当此任。   不过也不算大问题。姜旦那样的都能被她给推到王座上去,姜武,她也能把他包装得完美无缺。   羊峰几人日日随同宴饮,大王也曾亲自敬酒,爱惜一如手足。羊峰和年惜金当然感动莫名。   直到元宵过后,大王亲口称他们为“能吏”,口口声声的称赞,这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   跟着,大王在殿上述说了一件为难的事:他很关心鲁国境内的大小城池,但无奈没办法亲眼去看一看那里的百姓是否安康,士人是否太平,官员是否尽心。他有心想选派几位有志之士,替他到各城去看一看,回来再禀报给他,若有不平之处,当可改之。   自然应者众多。   有田分当例子,大家都知道大王喜欢什么样的人,虽说要到外面去,辛苦一点,但有大王王令护身,也不过是去那些城市转一圈,打个招呼,还有什么难的呢?   刚刚被大王亲口赞过的羊峰等人也不甘落后,起身应道:“愿为大王解忧!”   刘箐最激动。他本来就不愿意在流民区当个小小太平官,管管流民的吃喝拉撒这些闲事。而且比起其他人,他更清楚,这样派出去的官,职位就不会小,等回来以后,更不会再让他回去当太平官了!   姜旦在上首笑道:“好好好!孤有尔等,实在三生有幸!”   他说这一句,姜武在下首照着姜姬教过的说:“大王,应该慎重一点。此次去的人是巡城御史,上可问太守得失,下可管黎民生计,还有杀人权,关系重大,不可轻率。”   此话刚一落地,殿上的人都沸腾了!!   他们还以为真的只是去各城转一圈,没想到连太守得失都能问?!这不是说,这个巡城御史至少也是凌驾在各城太守之上的品级?   刘箐拉住年惜金,“年兄,大王此举……好像另有深意。”   年惜金点头,他看到周围激动的人群,又摇头,仍是站起来,对不安的刘箐说:“此情此景,就算前面是个火坑,也由不得你我了。”   刘箐的心沉沉的落了下去。大王那句话“上可问太守得失,下可管黎民生计”,细品之下,杀气腾腾。   这些巡城御史下去后,只怕就会成为各城太守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想到开元城,刘箐的心更是狂跳起来。   他不知是盼着自己被选上,还是不要被选上。   如果被选上了,他是盼着自己能回开元城,还是……不要回开元城?   笑意盈盈的侍人来到刘箐面前,一揖道:“大人有喜,大王召见。”   刘箐迎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出列,与其他十几个人站在一起,对着大王下拜。在他们的面前是崭新的衣冠,以及代表巡城御史杀人权的——御赐宝剑。   姜大将军在上方道:“此剑可斩人间一切不平事。尔等有此剑护身,当可百邪不侵,万事无忧,平安归来。” 第386章 春意   刘箐乘着大王赐下的车回到家中,老仆欣喜的出来迎接, “公子!!”   整条街的邻居都出来看, 还有人当即送来美酒礼物,刘箐只得和老仆站在门口收礼、答谢, 又把客人请进家中奉茶, 席上不得不把大王赐官的事说了出来。老仆和客人们都很激动, 与有荣焉!   一个老先生看着足有九十高龄,坐在那里就不停的颤, 从进门起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却扯着嗓子高声道:“宝剑何在?可容某等一观?”   众人就都是要求看一看大王赐下的宝剑的。   刘箐就去洗手更衣熏香,郑重请出匣中的宝剑。   宝剑极沉, 长约三尺三,银白的剑鞘,嵌金镶宝, 捧出来时耀花了众人的眼。   等客人们尽兴而归,老仆激动兴奋的收拾残局,刘箐却觉得空落落的,他像是被架到了一个高台上表演, 底下的人都在等着他的表演, 而他已经没有了后退的路。   退即是死。   可进也是死。   就如同他担心的,大王在殿上宣布的他上任的地方正是开元城。   大王说他很关心开元城,开元城历史悠久,在刘卿家的管理下一直都很好。大王说他很年轻,需要学习的事还很多, 他听说开元城有着和鲁国同样的历史,藏书万卷,对此很好奇。   所以,刘箐到开元城上任后别的不用做,先召集人手把开元城的书卷复刻一份后,递送来乐城,丰富大王的藏书库。   大王还说,日后他会开放藏书库,以觞天下士子!   有大王这句话,他回到开元城后,势必要如大王所愿的召集开元城的士子开始刻书。   但最让他害怕的却是……不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大王下一步会让他干什么?   这不是说大王无计可施,而是大王能做的太多了,他想不出头绪,因而更加畏惧了。   老仆收拾完以后,特意举着灯到他的寝室来:“公子,要休息了吗?我已经锁过门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刘箐说:“我要送信回家,你找个人过来。”   老仆连声道:“是是是,是应该跟家里说一声,啊呀!你爹知道了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老仆颤颤的去了,刘箐苦笑,提笔写字,最后把信卷起,放进竹筒中,这样哪怕书信落水也会浮在水面上。   送信的仆人来了,老仆说:“让他明天一早就走。”   刘箐点头,嘱咐仆人:“一路上不要耽搁时间,一定要快!”   但谁知早上还没睁眼,老仆就奔来敲门,“公子!公子!大王的使者来了!”刘箐匆匆趿着鞋跑出去,就见天还未亮,门口这半条街上已经堵满了人,都是跟着使者来看热闹的。   他又连忙回去洗漱更衣,让老仆请使者先进来。   刘家大门敞开,因为邻居们都涌了进来,都想见一见大王的使者。昨天到刘家来的人再一次高声在众人中讲述大王赐下的宝剑是何等光华耀眼,众人纷纷称赞刘箐年少有为,大王慧眼识珠。   刘箐更衣回来,无奈只得当着众人的面见使者。   使者年轻俊美,不是侍人,倒好像是士人。只是刘箐自从任了太平官后就不去大殿了,对大王身边又新进了哪些人一无所知,只好先告罪:“恕兄眼拙,不识真仙,敢问贤弟哪里人士?”   这个俊美的青年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气质如同少年,他还了一礼,道:“劳兄动问,是弟的不是。弟姓顾名清音,是凤城顾氏。”   “啊,原来是顾贤弟。”刘箐知道了,这是原来的樊城顾氏,早先拥兵自重,后来醒悟过来交了兵和城后,举家搬到乐城,听说当年樊城的世家如今拧成了一股绳,仍以顾家为首。   刘箐道:“我与你兄长神交以久,只悔不曾见过面,今日见到你,我也不必再遗憾了。”   这话算是夸了顾家两个人,顾釜与顾清音。   顾清音笑得更灿烂了,又施了一礼才坐下。   他奉大王之命送来的东西是五百个钱,这个钱是给刘箐做盘缠的。   行宫中,姜姬正在算帐,姜旦和姜武都在旁边“学习”,她一边说这钱是怎么花的,一边解释为什么这么花。   姜旦听说他封了官,赐了衣冠和车和宝剑后,竟然还要再给盘缠他们才肯上路,顿时觉得有点亏。   姜武跟他一个想法,皱眉道:“怎么还要给钱?”   姜姬就知道这两人想不通,不过不怕!她会教会他们的!   她解释道:“这个钱呢,只是个象征,意思是大王在催他们上路。”   姜旦鹦鹉学舌一般:“象征?”“对,因为这个钱是不够的。”姜姬给他们举例,“他们要出差,需要护卫,这至少是两个打手;需要马代步,你赐了车可没有赐马啊;需要买干粮,过城需要交税,等等,这些钱少说也要个几十金,五百钱连买干粮都不太够。”   姜武懂了,点头。   姜旦也点头,他觉得不亏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他问:“那他们是自己掏钱吗?”   姜姬说:“家里有钱的,当然会准备。不过别人也会送给他们。”   在刘家,顾清音送上大王赐下的五百个钱后,立刻就又送上一个小匣子,“知道兄长要行远路,某只能匆匆准备了一点盘缠,助兄行路歇脚饮杯茶。”   刘箐再三推辞后还是接过了匣子,刚接过就是手里一沉,这里如果放的是金饼,少说也有枚。   此时围观的众人也连忙送上礼物,有家住的近的已经唤人回去取了。   刘箐赶紧带着老仆挨个辞谢,不敢敞开大门让人送,顾清音见状就很识趣的先告辞了,刘箐亲自送到大门外回来,家里已经下不去脚了,还有商人闻讯而来,带着重礼,道愿“护送”刘箐去开元城,这一路上吃的喝的,护卫车马,他全都包了!   刘箐好不容易把人都给“请”走了,几乎脱去一层皮。   老仆发愁道:“公子,你今天下午就走吧,再拖下去,明天上门的人就更多了。”   是这个道理。   刘箐不敢再在家里待了,谁都没说,带着刘家自己的护卫静悄悄的走了,他走的时候听说羊峰和年惜金还被堵在家里动弹不得呢。   这般“声势浩大”的回去,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在天下人的眼皮底下……   刘箐的心里越来越沉重了。他们深受王恩,回到家乡后,如果大王的王令与开元城的立场相违背,他不遵王令是为不忠,遵从王令,又等同于背叛家族。   可一旦他为了家族抗击王令,刘家就会被天下人指责,那时,刘家还有脸面继续留在开元城吗?   刘箐想起以前的樊城,如今的凤城,不由得背脊一寒。那时他觉得顾氏胆大妄为,该有此劫。但开元城却也并不是刘氏的城啊……   冬末春初,土地仍在沉睡,百姓们却已经开始春耕了。   姜姬坐在车上,姜旦与姜武都骑着马护卫在车旁,三人扮做世家子弟,带着数百护卫,沿着乐城二环外这一圈绕着。   她想给姜旦看一看百姓们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不说感同身受,至少有这个印象:百姓们春天做什么,夏天做什么,秋天做什么,冬天做什么。不要以为百姓也跟他一样,下雨的时候在屋里读书,天晴的时候出来踢球。   寒风刺骨,姜旦骑在马上不一会儿,脸就吹僵了,他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要求坐到车里去——因为就一架车,姐姐在里面,他要进去就要跟姐姐一起坐了。   从行宫出来走了很长时间,眼前只有荒芜的硬土,偶尔能看到几排低矮的草棚,歪歪扭扭的,几乎都没有门。   看到草棚子,她觉得很怀念,她刚来的时候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现在看起来,这种棚子是不能住人的。可在她的印象里,那个“家”是很温暖的。虽然四面漏风,屋顶能看到天空,一下雨,屋里就坑坑洼洼的积水。墙角藏着的破陶罐里放的是谷米,生虫、发霉,混着土和砂子,还总是装不满。   硬土地上散落着零星几个百姓,他们弯腰弓背,在地里忙活着。   姜旦一路走来看到很多人都低着头在地里找东西,不由得也低头看脚下,可除了枯草石子,就没什么了,问:“他们在干什么?”   姜姬:“在翻地,现在就该下种子了吧?”她也是个种地的外行。   百姓们大多都没有工具,家中有锄头的已经算是小有盈余的家庭了。不过人的智慧是无穷的,铁锄头太贵,石器却不贵,找石匠磨个石刀、石斧就行。   虽然她从各地买来许多生铁石,打铁的工匠能在市场里占有一整条街,但能买得起农具的家庭依旧很少。   她制造了一个很大的市场,高效的货物流通,但现在利用这个市场的只有商人与世家二道贩子,普通平民百姓还没办法从现在的市场里得到太多好处。   受她“管束”的流民有种种好处,不愿为奴的百姓却越过越苦,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他们就会被逼得不得不为奴。   但她虽然现在拥有整个鲁国最多的奴隶,却是最不愿意看到一幕的人。   她都庆幸过这个世界已经褪去了根深蒂固的奴隶习性,哪怕是普通百姓,也愿意自立门户,而不是以为奴为荣。   这应该算是世家带来的好处,世家让百姓们看到建立自己的家族并看它长长久久的流传下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它让百姓们都做梦,梦想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家族,流芳百世。哪怕自己不行,也会寄望于子孙。   姜武看到姜姬的面色重新变得凝重,目光又投向不知名的远方,他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她走。   姜姬回过神就发现只剩下姜武了,姜旦……他下了马,跑到百姓中间去了。   “他去干嘛?”她是绝不会认为姜旦是圣父心发作跑去帮人家种地了。   姜武:“他说这么多人在挖地,地里一定有好东西。”   “……”大王是这种智商的人,一定不能被别人知道。   姜旦只是好奇,但好奇过后,荒瘠的土地,冻得死硬,拿石斧都劈不动的地就再也没办法吸引他了,他奇怪的用脚在地上踩:“明明踩着软,为什么挖不动?”   姜武:“因为你力气小。”   姜旦可不服气,“跟大哥你比,孤的力气是小,但孤跟别人比,力气不小!”   姜武:“你双臂无力,手腕软得像个女娘。”   姜旦涨红了脸,他当大王久了,或许别的地方仍欠缺,但胆量已经有了——傻大胆。   只见他跳下马,对着姜武说:“来战!”   姜武也跳下来:“战就战!输了不许哭鼻子。”   前两天两人在庭前踢球,抢球时姜旦被姜武一肘击中面部,鼻子险些折了,后来就捂住鼻子蹲在地上哭得唏哩哗啦。   姜旦的脸更红了,心机的不喊开始就张着手臂扑向姜武,想把姜武推倒。   姜武两腿自然分开,站得很稳,等他扑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腰就把他给抬起来扔出去了。   两人打起来了,姜姬的车也停了,她命人卷起车帘,移开车壁,抱着怀炉观战,顺便让人生火煮茶,等茶煮好,他们估计也比完了,正好解渴。   姜旦很快被摔得一身土和泥,不过踢球也让他变得不服输了,被摔了就立刻滚起来继续往前扑,不到累得动不了一根手指是不会停的。   姜武始终游刃有余,对姜旦像在逗一只小狗玩,玩到兴起,他还笑道:“我让你一只手。”   姜姬趁机给姜旦出主意:“揪他的头发!插鼻子!跳到他背上抱住他的脖子!”   姜旦迅速改换战略,不再总想着靠冲击力扑到姜武身上把他推倒,改成往姜武背上蹦。   姜武先是夸下海口只用一只手,又被姜姬的献策搞得腹背受敌,终于被姜旦弄得也狼狈起来,早晨才扎好的头发也乱了,腰带也被扯掉了。   姜姬看得欢乐,高声笑道:“谁输了要光屁股在行宫里跑一圈!”姜旦大乐:“好!”正加战意高涨。   姜武闻言,趁着姜旦再次扑来时,瞅准机会让他扑空,转身时迅速扯掉了他的裤腰带。姜旦被扯得一个踉跄,双腿一凉,屁股已经露出来了。   护卫们本来围成一个圈观战,看到大王露屁屁,顿时轰笑起来。   姜旦赶紧把裤子提起来,却见姜武手拿腰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结局以姜武不用一只手,姜旦却必须用双手提着裤子而结束,胜负显而易见。   回程路上,姜旦不见颓色,反倒像是打上了瘾,想让姜武也带一队球员,两边在球场上再决胜负。   姜武看过姜旦打球,也很想打打看,当即答应下来。   姜姬在后面的车里,第一次看到姜武这么轻松,这么惬意。   留下他果然是对的。   车快到行宫时,龚香来迎接了。   看到他,姜姬有点惊讶,请他到她的车里来,问:“叔叔,是有什么事吗?”   龚香笑道:“公主,郑国的粮送到了。”   郑王终于把“赔礼”送来了。 第387章 消息   郑国,玉术城。   此城原名叫保安, 意思是长保平安。因为此城狭小, 周围田地虽多,但分布极散, 不是连成一片的, 耕种时需要花费许多力气。   在这座城附近有许许多多的村庄, 都是在此地多年的老村子了,他们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没有争斗之心,日子过得和平而安详。   保安城的城主征收税赋时也很照顾附近的百姓, 遇上荒年不济,城主还会自掏腰包替他们补上税金,而且从不催讨。   曾有路过的士子称这里是天堂之境, 谁能想到一座小城竟然没有乞丐?所有的百姓耕者有其田,士子与白丁竟然可以同座饮水而不觉得脏污。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保安城的城主并不富裕,没有办法去王城给各大世家送礼,所以保安城的城主才会特意把城名改为玉术, 就是为了讨好郑国先王。   城主说, 与其去讨好那多不胜数的世家,不如一心敬爱大王,只要保安城一直敬爱大王,大王就会爱护他们的。   如今的玉术城,街上全是破衣烂衫的乞丐, 他们倒卧在街上,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残喘。   城主府大门紧闭,门前倒卧着许多的人,深夜,从旁边的角门里溜出来一个人,他蹑手蹑脚走到这些人中,挨个摸一摸他们,还有呼吸的,就趁人昏着灌进去一碗稀汤,如果有已经死了的,他叹一口气,招呼身后的人把尸体抬走。   “又死了一个……”   “唉……”   城主府内是一片愁云惨雾。   城主今年不过三旬,已经头发花白,病体难支。他躺在榻上,榻下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这两个男孩一个大些,年约十五六,一个小些,只有七八岁。   城主剧烈的喘息着,指着大儿子说:“去、去王城见大王、去见大王……他不能这么对我们……”   大儿子年少气盛,早就被玉术城的惨状激起了满胸的怒火,他跪在下头,恨道:“爹,大王是不会救我们的!”他指向屋里供着的一面玉璧,“如果大王要救我们,就不会赐下这玉璧!!”   这美丽的玉璧正是大王赐下来的,可怜他的父亲在大王赐下玉璧后还以为这是大王给他们撑腰的,让他们不必害怕刑氏的逼迫,可当刑氏围住玉术城,命玉术城交出所有粮食时,父亲捧着玉璧去找刑氏的人,却被人赶了回来,还被打成重伤。   之后呢?   刑氏从府库中搜走了所有的粮食,连一粒米都没有给他们留下。他们还强迫百姓们交出家中的存粮,百姓们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交粮,因为不交的人就会被抓成壮丁。   百姓们到城主府来求城主保护他们,父亲强撑着病体让人抬着再次去见刑氏,还准备了许多礼物,可那些人竟强留下父亲,直接派兵闯进了玉术城。   他们走后,玉术城也成了一座空城。   父亲怜惜百姓,拿出家中所有的粮食,煮食后舍给百姓,但这远远不够,父亲希望城中别的家族也能舍粮,不但被拒绝了,那些人还在百姓中散布谣言,说父亲与刑氏的人勾结。   百姓们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但少年的心已经冷透了,他对父亲所说的只要去王城找到大王告状就能惩罚刑氏,替玉术城讨回公道的话半点也不信。   如果刑氏当真畏惧大王,如果大王当真会为他们做主,为何刑氏不怕大王的玉璧?刑氏甚至没有要了他们的性命。   刑氏根本不惧他们上王城告状!!   那玉璧不是大王赐下来的护身符,而是买命钱!   “去王城……找大王……”榻上的人只是喃喃道。   妻子看到天都快亮了,轻轻推了长子一把,“快答应你爹。”   少年委屈愤怒的看向母亲,却被母亲已经哭到干涸的双眼震住,吞下了所有的话。   “快答应他。”妻子木然又怜惜的看着丈夫,“他快撑不住了。让他安心的走吧。”   少年震惊的看向榻上的父亲,他的父亲还这么年轻!他还没有娶妻!父亲怎么就会撑不住了呢?   他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呼吸是那么的微弱,那么的轻浅,父亲往日清澈的目光早就变得混浊、呆滞,他看不到榻畔的妻儿,只心心念念要找大王讨回公道。   “去王城……找大王……”   少年膝行着来到父亲身边,握住他的手,沉痛道:“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去找大王……讨回公道!!”   榻上的男人转头看到了儿子,他欣慰的闭上眼睛,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动了。   涟水河还没有融冰,来自郑国的粮食就送到了,这只是第一批。   使者站在姜旦和姜武面前,笑得像朵花一样,说:“我王仁厚,愿赠给贵国一万石谷米。”   殿上还有很多人,这也是该有的排场,听说郑国愿意“赠”给鲁国一万石谷米,都忍不住发出惊呼。   姜姬也在场,她说要来,姜旦肯定不会反对,其他人看到的时候也来不及反对了,何况公主担忧大王年轻,替大王壮胆有何不好?   姜姬一皱眉,姜武就开口:“一万石?”   本来殿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瞬间消失。所有人都盯着使者看。   使者很平静的跟据说是鲁国据有最多兵马的姜武对视,“大将军有何不满吗?”   他开头就讲了是“赠”,模糊了郑王与鲁使丁强在大殿上的那番对话。   早在之前,姜姬就不止一次跟姜旦和姜武说过郑国赠粮的事,关于郑国该送多少粮食过来,她也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不存在难为郑王和郑国的角度,在二十万到二十五万石是最合适的,如果一定要逼郑王拿足,那就该是三十万石。   一万石,看起来好像不少?如果换算成人数,那就只是一个数千人的小城而已。   姜武道:“以一城为数,郑王竟然只送了一万石过来。我还没有到过郑国,难道郑国全是千人小城吗?”   使者胀红了脸,千人这个说法实在是太过份了,难道鲁国个个都是大肚王不成?一万石至少也够一座万人的小城饱食一日。   姜武道:“一万石,只够城下士兵吃一顿而已。”   使者一惊,照这么说,乐城藏兵至少也在五万人以上。   使者不说话了。   姜旦也知道郑国该送来多少,一万石,这摆明是在耍人嘛。他毫不客气的直接说:“贵使是在耍弄本王吗?”   使者这才道:“大王休急,我刚才话还没有说完,我王是说,第一批,一万石。”   姜旦道:“那后面的粮什么时候送到?”   使者道:“还请大王稍待时日,如今天寒地冻,我国百姓也在受苦,如果大王能多等半年,那……”   接下来就不用姜旦开口了,龚獠接话:“看来,郑国确实是看不起我国啊。”   使者连忙摆手:“不不不,大夫言重了!”龚獠因为面目有暇,现在在众人面前很少说话,但他只要开口,依附在龚家的人都会帮腔。   而姜旦周围的人现在都以段毛毛为首,他偏偏是个不爱出风头的,等龚獠开口以后,他才道:“我记得郑国刑氏不是有家有千钟粟的美称吗?怎么?难道刑家也无粮?”   刑家广有千顷这种事当然没人不知道,专门供给梁帝的郑国米就是出自刑家。   姜姬也趁机说话:“我记得,我爱吃的郑国梨好像也是刑家所出?”   使者连忙接话:“公主所言正是,这郑国梨在我国又称玉人面,是指梨肉玉白可爱,细腻多汁,恰似玉人。”   也就是说,郑国梨不是脆梨,而是肉梨,果肉紧实。   她其实不太喜欢吃。   不过这使者很聪明,早早的给她送上重礼,那她也必须要替他说两句“好话”才能对得起礼物,以后才会有更多的人送礼给她。   有了她的打岔,殿上对使者的攻击也变得和缓了。   龚獠看到公主发话,以为她有别的想法,就不再多提粮食,改口说起了诗书。   殿上最后谈诗书谈到了深夜,又办了宴会,才好好的把使者送了出去。   使者回去后抹了把冷汗。他就住在龚家,从宫里出来后,立刻就去求见龚獠。   龚獠却不在。   使者只得先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的随从没能上殿,见他回来,连忙上前:“不顺利吗?鲁王难为你了?还是鲁国公卿不讲道理?”   在郑国人看来,鲁使只是到郑王面前大放厥词,郑王就要“输”给鲁国三十万石粮食,这怎么合理呢?明明是鲁国在欺压郑国!   可惜郑王懦弱,对赵国无能,对鲁国也无能。   使者摇头又点头,道:“我看那个摘星公主很有办法,继续给她送礼!”   龚獠是在受伤以后,第一次赖在了摘星楼不走,“公主,郑使就在臣家中,如有吩咐,某必替公主办到!”姜姬笑道,“这次不用大夫相助,大夫只要继续逼迫他们就行了。”   龚獠还要继续说话,就听到殿后有声音传来。他再看到姜姬只着里衣,一副洗漱过后就要睡觉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什么,不敢再多说一句,立刻告辞了。   姜武从殿里出来,“龚獠走了?”   “走了。”姜姬说,“明天你去见那个使臣吧,朝他要粮。”   姜武坐下点头,“我会去的。”“可以逼一逼他。”她说。   姜武刚才也听到她这么对龚獠说,“我们都逼他,那他回头会来求你吧?”   姜姬笑着点头:“对啊,我会给他指一条明路的。”   有人就是会更相信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内部消息。   她就“卖”给郑国刑氏一个内部消息。 第388章 不讲理   周平是郑国周氏出身,也算是老牌世家, 但从来没有大红大紫过。他从小也名声平平,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没有一样格外出色的, 不管是容貌还是才华, 诗书画琴, 全都很平庸。就连他在家里也因为行二的关系,总被父母忽视。   但周氏毕竟是世家, 郑王继位后,雨露均沾,就想给周家一个官当当。但周家又不够重要, 也不上赶着郑王,显得很冷淡,在观望。这样两边下注, 两边又都不值下重注,郑王就扔出来一个平平的官职,周氏一看呢,不值得高兴, 但丢了又可惜, 就让周家子弟自己选。   周氏的大哥更愿意留在家族当龙头,就“谦让”给了周平,于是,他得以登龙门,居华堂, 成了郑王的身边人,一飞冲天——这是外人的看法。   周平自己却挺腻味的,可他习惯了沉默与顺从,权衡之后觉得要么在家里看亲人朋友的脸色,要么上殿看大王与公卿的脸色,怎么说也是后者更拿得出手,就上任了。   这回他能来出使也是托了他这个脾气的福。周平是后天养成的好脾气,软和人,能上能下,能硬能软,见风转舵,吐了吃、吃了吐,没他说不出来的话,也没他认不下去的错。   多么适合出使啊!就是要这样能吃得下委屈也能挺得起腰杆的人!   郑王选他出使都觉得是自己慧眼识英才。   周平自己……还是不大痛快。   人人都知道,这回出使不是个好差事。鲁国派个使者到郑国王驾前溜达一圈,赚了三十万石粮食;郑国难道就没人了吗?也派个人过去,不说把这三十万石粮食赚回来吧,好歹要把脸赚回来!   这是郑王给他的任务。   另外,刑家也给了他任务。在周平来之前,刑天香亲自带着礼物登门求见,替他壮行,这杯壮行酒可是喝得周平心惊胆战,一瓮青凌凌的望君眉,他愣是没喝出滋味来。   不过最后他还是领会了刑家的意思,刑家想知道,鲁国到底有多想要粮,又是为什么要粮。   周平虽然在父母兄弟先生同窗之间算不上脑子最好的,但基本够用,所以他知道了刑家在打什么主意:刑家这是想找个新买主。   粮食这东西为什么贱呢?因为它不耐保存,而且不像金银,越放越值钱,它是越放越不值钱。   何况,一个人人都要吃的东西,你卖出金子的价也不合适,真没人买了,存在库里就都便宜老鼠了。   所以,当刑家的粮食越种越多之后,他就迫切的需要买主。   刑家以前专卖郑国米时可没赚到一分钱——那是供给皇帝的!   刑家不但不能找皇帝和郑王要钱,还要精心侍候,花上百倍的精力,最后只求得一个没有过错就算圆满了。   所以周平在得知刑家在这次外商收粮时疯了似的搂钱,觉得也不能怪刑家,刑家毕竟曾经吃过很多年的亏,郑王没给过半点支持不说,皇帝记住的可是郑王和郑国,跟刑家没半点关系。   刑氏得势便猖狂,给人的感觉就是以前饿狠了,才会遇上好东西就想全搂到自己碗里,一分一厘都不肯放弃。   以前有燕国收粮,但只有一个买家,哪里比得上两个买家竞价?   刑家想什么,不言而喻。   周平斟酌着答应了刑家,他也不敢拒绝。不过他愿意出多少力就是另一回事了。刑家,毕竟不是郑王,想使唤他这个郑王使者,也有些太不把他看在眼里了。   周平自然有些不快。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刑氏交托给他的“任务”竟然比郑王的任务更快达成了。   那天晚上,周平一直等龚大夫等到深夜,他手中握着一卷书,直到听到龚家大门外有动静时都没看进去几行。   但他连忙赶到龚大夫寝室门口时,被人拦了。   下人很有礼貌,却寸步不让,“大夫酒醉,已经歇下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不见谅又能怎么样?他能冲进龚大夫的寝室里吗?   周平只能徒劳无功的站在门口,等了许久,被龚家下人给劝走了。   第二天——他回去根本没怎么合眼——一大早,他又赶来了。   龚大夫前面说在陪妻儿,后面说要读书写字,然后就出门访友了。   龚大夫不想见他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太明显了,叫周平格外不安。明明昨天宴饮之前,他还来拜访龚大夫,那时龚大夫还是很好说话的,至少该客气的地方很客气,虽然也不亲热。   但现在人家连客气都不想客气了,这就很可怕了。   周平没有浪费时间,他回去后催下人尽快给摘星公主送礼,幸好这位公主的爱好举世皆知,一点也不难讨好,他虽然变不出美男来,但送些金子还是能出得起的,随他而来的郑商有不少都愿意出这笔金子,这些人都是刑家送来的,摆明了就是替他解忧的。   下人道:“已经让人送去了。”   周平问:“送了多少?”   下人道:“您说要重礼,那边给我说,把四千金都送过去了。”四千金饼,这绝对是大手笔了。这么说吧,郑王送郑姬来的时候,陪嫁中的金饼也才准备了二十枚。   下人觉得,这笔礼一送,摘星公主还不把他们家大人给供起来啊?   周平心中稍定,又不敢全靠摘星公主,就打算还是在龚大夫身上继续使劲。他让人备车。   下人问:“大人准备进宫?”   周平道:“我听说大夫去访友,不如我也去叨扰一番。”他打算直接去堵龚獠。   下人就去准备车马了。   但周平没能出去,因为门房来通传,道姜大将军来拜访了。   来拜访周平。   周平愣了。   门房比周平的下人还积极,已经叫了侍女来替周平收拾了。在侍女们围着周平转的时候,龚家的管家火速赶来,龚獠的从人也来了,两人一起教导周平如何应对姜大将军。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大将军说什么你都要应下,敢惹大将军生气,我们大夫也保不了你!   周平总觉得这个意思应该是他如果惹怒了姜大将军,龚大夫会先一步把他干掉只求大将军不生气。   ——不是说龚氏在鲁国一手遮天吗?不是说龚大夫在鲁国是带令世家抵抗姜大将军的龙头吗?他怎么觉得龚大夫已经跪在姜大将军面前了呢?   不能叫大将军久等。周平被匆匆打理一番后,大将军已经被人请进来了。龚氏管家特意开了龚大夫平时最引以为傲的花厅待客,周平进去时,大将军已经在座,厅内琴声悠扬,桌上美酒佳肴尽有。   龚大夫的两个幼子也被拉来陪客,周平进来时看到大将军对龚大夫的两个儿子倒是很慈和,一点也不吓人嘛。   等正主到了,两个小男孩也一本正经的告退了。跟着龚氏管家也随小主人一道告退,把这里留给了大将军与周平。   气氛顿时变得险恶了。   周平镇定一番后,恭敬的问好,落坐。   大将军往琴师那里看了一眼,琴声就戛然而止,跟着琴师和乐工也退下了。   室里就只剩下给两人倒茶的小童。   大将军又看了一眼小童,小童也退下了。   周平紧张起来了。   他可真怕大将军是来杀人的。不是没有使者在出使过程中失踪,后续两国如何周全此事,跟死人是无关的。他不想当那个无关的人。   但他也确实是个无关的人。   周平迅速放低姿态,低声道:“大将军有何吩咐尽管直言!”反正郑王不会杀他,刑家……也没必要杀他,所以只要大将军不杀他,他什么都敢答应下来。   大将军也很直接,“郑国的粮几时能送到?莫不是要我亲自去郑国取吗?”   周平唬了一跳,但跟着瞬间明白过来。   这批粮是姜大将军要的。或者说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已经落到姜大将军袋中了。所以他看郑粮迟迟不到,来催了。   周平犹豫几番,直言道:“我王掏空了三座城,也只准备了十六万石粮食。”   这远远低于姜姬的预期。姜武登时脸色一变,“郑国刑氏难道连三十万石粮都拿不出来?我可是听说,刑氏一座粮仓的存粮就有五十万石!”刑氏粮食多,各种传说也多,有些是吹牛的,周平也真没关心过刑家的粮仓有多大,不过他知道确实有这个传言。   周平道:“如果将军肯稍待片刻,容我请来一个人,此人或许可以解答将军的疑问。”   他是真不知道在鲁国这件事上,刑家是怎么打算的,郑王可能寄希望于给了这十六万石就行了,但看姜大将军这个意思,他一盯的就是刑氏。   而刑家既然让他们家的商人随行,那就把那商人叫来问问好了。   商人被骗来了。   周平可没告诉他大将军在这里,为了表示他是跟大将军一伙的,还请姜武先藏在室内,由他来问。   姜武进去后,商人来了。   商人是刑家老仆,早就赐了刑氏为姓,祖辈都是刑氏家仆,跟刑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自家也以刑氏为祖宗了。   他来了以后,周平拱拱手为礼,然后特意把他叫到与内室一壁之隔的角落里,“悄悄”问,“刑叔,有件事某想先问过你。”   刑叔道:“劳大人动问,小人知无不言。”   周平问:“你准备解郑国之危吗?”   刑叔沉默不语。   周平道:“不敢瞒刑叔,刚才姜大将军来了。”   刑叔一震,忙道:“姜大将军?鲁王义兄?”   “正是此人。”周平道,“此人为郑粮而来,听我说起只有十六万石后,十分不满。”   刑叔听了他的话,反倒平静了下来,捻须道:“果然,我家先生就说过,鲁国要粮,必不是为百姓流民所求。”   周平点头附和,“刑叔所言极是。但眼下看起来,如果交不出粮食,某恐怕就走不出鲁国了。”   刑叔不替周平担心,周平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呵呵笑道:“大人在鲁国高卧,小的都有羡慕了。”   使者一走五六年不回国也是正常的。周平要真在鲁国待下去,鲁王是不会亏待他的,一应待遇都会跟鲁国公卿一样,甚至还会厚几分。   周平叹气:“刑叔,快不要拿某取笑了。”   刑叔调了一阵周平的胃口,低声道:“如果真到最后关头,大人放心,我有计救大人性命。”   周平忙再三作揖:“刑叔快说!某昨夜一夜没睡!难以成眠啊!”   刑叔道:“姜大将军要是愿意,我手中倒有一批粮可以解将军与大人的燃眉之急。”   等刑叔走了以后,周平请出姜武,拱手道:“叫将军委屈了。”   姜武挥手,“坐。”然后他先坐下,周平才敢入座。   “此人的意思是,他手中有粮可以卖给我?”姜武笑道。   周平做了一回二道贩子,深觉丢脸,不肯替刑叔应承,只是点头。   姜武道:“既然如此,我自会找他去谈,多谢大人援手了。”   说罢,姜武就走了。   周平等姜武走了以后愣了半晌,心中五味杂陈。   然后等到黄昏,龚大夫回来了。这回周平成功见到龚大夫了,比起昨夜和今早的闪避,现在龚大夫可是好说话了。   如此,周平就明白了,龚大夫是故意让他去见姜大将军的。他明知姜大将军会来逼迫他,就特意躲了出去。   是鲁国的情势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数日后,周平送进摘星楼的礼物有了回音,公主要见一见他。   周平赶紧再打点一份礼物,进了摘星楼。   他曾在大殿中见过一次摘星公主,却远远没有看到她身在摘星楼中时的感触深刻。   殿下数个俊美的男人正在踢一只绣球,他们与其说是踢球,不如说是在展示自己给高楼上的公主观赏。   而上了楼,公主身边也有数个美男相伴。而最叫他吃惊的不是美人,而是公主面前的四只神鸟。   它们披着神光耀眼的羽毛,乖顺的卧在公主面前,而公主正在把果实和鲜肉投进它们的嘴里。   其中只绿羽神鸟在看到他上来后,仰起了头,跟着颈上的羽毛就炸开了,它发出一声高昂的鸣叫!   周平吓了一跳,连忙往楼下跑。   公主高声笑起来,吩咐了一声身边的男子。那个男子就走过来了,容貌当然是不俗的。   他也不叫周平起来,更不叫周平进去,就是蹲在楼梯口,对着下方的周平笑着说:“公主叫我告诉你,你最好赶紧凑齐粮食,不然有人要生气的。”   周平还不解,谁要生气?   但等他回到龚府后就听他的下人惊慌的说:“今日姜大将军抓了刑叔一行人!还把他们的行李都给抄了!”   周平大惊失色:“为什么?!”下人道:“说是犯了十好几条罪……我也学不清楚!”但他记清楚了,“刑叔他们要赎罪的话,一人要交两块金饼!”   这个赎金真是太高太高了!因为刑叔那一行人足有四十几个啊!近一百块金饼,周平是绝变不出来的,他自己的财产都没这么多。刑叔那边连行李都抄了,就是不抄,刚给公主送过礼,估计也没有剩余了。   周平是万万没想到,姜大将军……他好不讲理啊!   郑王无粮,刑氏有粮,刑家商人有粮。但鲁王愿意跟郑王谈,姜大将军却不必跟刑家谈,不必跟一个小小的商人谈。   他直接把人抓了,交粮放人,不交粮…… 第389章 商路   随周平从郑国来的郑商有十几个人,但他们都以刑叔为首, 他们的作用就是刑叔的钱袋子、打手、摇旗, 等等。   刑叔被抓,这些人顿时慌了, 像没头苍蝇一样。于是跑来找周平救命。   周平得知此事后, 没有二话, 立刻出门去找姜大将军。   在路上时他还想不通,实在是姜大将军这行事不对头啊!   他自已也是世家子弟, 他们这类人看中了什么东西,不必自己动手,只需暗示或明示一番, 自有人送上门来。   亲自下手去抢这就落了下乘了。   难道是因为姜大将军出身乡野……   周平一边嫌弃,一边又拿这类“莽夫”没办法。   但他又不能不管刑叔。   长吁短叹之后,只能豁出脸去。   但他先上将军府, 将军府前侍卫熟门熟路的问他:“可带了礼物?”   周平就将礼物送上去,侍卫收下礼物,一摆手:“行了,走吧, 等大将军回来就知道了。”   “……”周平, “大将军不在府吗?”   侍卫笑了,“大将军一直是住在莲花台的。”这就是个空屋子,专用来收礼。   “……”礼物还能拿回来吗?   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周平觉得还是应该多多打听大将军的脾气禀性后再出手。   他回去后,特地让从人再去寻与刑叔同住的商人, 多问些情况出来。   从人问他:“公子有主意吗?”周平说:“我想,公主指的就是大将军了。”   公主所指“有人”会生气,这个人应该就是大将军。那怎么令大将军消气,恐怕也要靠公主援手。   公主的门还是比较好进的,就是贵了点,不过反正也不必他掏钱。   周平对救刑叔不是特别积极,今天白跑一趟,他就公然在龚家待着了,昨天见过龚家两位小公子,他就拿着一卷书去找小公子玩了,跟两个小公子读了一会儿书后,龚大夫回来就叫他去喝茶了。   喝过茶用饭,用过饭回屋,下人从商人处带回了新的消息。   刑叔受刑了,刑叔的随从中,已经有人没了性命。   周平倒抽一口冷气,他不过怠慢半天,那边都出人命了。   下人焦急道:“公子,不能耽误时间了!”周平想了想,放下书道:“明日我再去见公主,想想办法。”   下人道:“就算平安救出了刑叔,只怕刑家也会记恨大人。”   周平也想到了。他前脚请刑叔来做客,两人说了话,回去刑叔就被抓了。要说跟他无关,就是傻子也不会信啊。刑叔是刑家心腹人,他回去告个状,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周平想了半夜,第二天从人替他准备衣冠,又把商人再次送来的礼物准备好,催他去莲花台时,他道:“不急,等我先见过龚大夫。”   从人惊讶,“公子另有打算?”   周平道:“我毕竟是大王的使者,鲁王的心意更令我忧心啊。”   他又忧心了两天,刑叔那里死的只剩下刑叔自己了。   周平带着礼物去摘星楼了。但这回,公主仍然没空见他,而是让人把他领到了金潞宫前庭,大王和姜大将军各领一队人在踢球。寒风刺骨,球场上大半的男子却大多赤着上身,踢打得格外激烈。   公主正在观战,周平眯细眼睛,看到公主身边另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穿着打扮看起来,应当是郑姬,据说郑姬被鲁王赐名“春花”,今日看到郑姬能和公主坐在一起,想必她深得鲁王欢心的传闻不是作假。   周平竟然心中一松!   但他带来的礼物中没有送给郑姬的。   这是他的疏忽!他过于小看郑姬了,竟然把她忘了!她虽然年幼,但鲁王从来没有忽略过她,有鲁王的支持,郑姬未来一定会成为鲁国王后!   球赛第一场结束得很快,以姜旦被姜武再次扒了裤子按在地上结束,刚才还打得激烈的球员们看到这一幕,纷纷停下手,勾肩搭背一起笑话起大王来。   姜旦没有偶像包袱,提着裤子爬起来就踢了姜武一脚,然后转身就跑。段毛毛等人连忙掩护他们的大王,帮助大王逃走。   姜武挨了一脚后,姜姬就在上面宣布“平局”了。皆大欢喜。   一行人转到殿内享用宴会。   在姜武、姜旦和球员们都去洗漱更衣时,姜姬携郑姬先在殿内接见了周平。   姜姬指着周平对郑姬说:“这是周大人,他是郑人,来自郑国。”   郑姬被教导得很好,虽然还是三头身,但举止行为都合乎礼仪。她听了姜姬的介绍,含笑对周平说:“春花见过周大人,大人,敢问父王、母后可还安好?”   周平看着郑姬比对自己亲生的还慈爱,柔声道:“大王和王后都很好,只是日夜思念公主,他们得知公主过得好,一定会很高兴、很欣慰的。”   郑姬笑一笑,招手让周平近前,命人送来坐榻让他坐下,又赐下美酒。   周平趁机送上礼物,当然是送给姜姬。   姜姬让人接过来,打开给郑姬看:“春花,这是郑国之物,你喜不喜欢?”   郑姬偏头来看,礼物当然很贵重,一条镶满宝石的三重金项链,一个金盘子,同样镶着宝石。   但这并不符合郑姬的审美。   她平时的吃穿用度都是姜姬准备的,姜姬喜欢女孩子可爱一点,萌一点。她的头花都是用最好的魏锦、郑丝制成的绢花、堆纱花,又轻巧又精致;她的衣服是染过后再漂洗,只为了染出粉红色和粉绿色,而且这种衣服因为没办法洗,一洗就没色了,所以穿到该洗了就要换新衣。   姜姬这样对郑姬,自然有她的用意。龚香没有过问,龚獠不敢过问,姜旦完全不在意。于是,郑姬看到礼物中笨重的金项链、宝石盘都皱眉,她已经习惯了精致的东西,乍一看到这类的就觉得不够美。   她看了眼周平,周平看到她皱眉已经不安了,她就点头说:“喜欢。”   姜姬说:“喜欢就给你。”   说着让人把礼物交给了郑姬的宫妇。   郑姬一直很喜欢姜姬,虽然还懵懂,但她已经很羡慕姜姬,羡慕她在鲁国的地位,两人都是公主却完全不同。她虽然还小,但已经能体会到这个王宫中谁说话最管用。   ——当然是公主姐姐。   所以她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模仿姜姬的一举一动。姜旦都说,郑姬会像姐姐一样笑。   姜姬牵着郑姬的手,又引着周平说了两句话后就以“更衣”为理由先离开了。   周平就想趁人不在,多跟郑姬接触一下,让她能对他、对郑国多一些好印象。   他小声说:“公主在鲁可有什么不便之处?尽可告诉臣,臣一定会替公主解决烦恼!”   郑姬偏头一笑,周平竟然仿佛看到了摘星公主。她说:“我最烦恼的就是大王不能日日陪着我!”   姜旦最多每天吃饭时会跟她一起吃,平时实在没时间陪她玩。郑姬越来越依赖姜旦,知道姜旦对她最好,最关心她,所以无时无刻不想跟姜旦在一起。   这个周平就无能为力了。   郑姬看他说不出话来,一点也不失望,道:“我知道你办不到。只有大王最厉害,什么都能办到!”   周平:“鲁王年少英雄,某远远不及。”   郑姬道:“你有事求我吗?说吧。”她早就习惯了,因为大王爱她,所以总有人来求她。侍候她的宫女都说“大王极爱公主”。   周平犹豫了一下,道:“因为某身边的人得罪了大将军,所以……”如果鲁王能帮着说上两句,刑叔应该就能平安放出来了。   郑姬听了却摇头,“这个不行。你去求姐姐吧。”   周平从郑姬口中听说这个,更加相信只有摘星公主能解了他眼下的困局。不止是刑叔的事,更重要的是郑王的面子。   鲁王如果肯让一步,这样郑王才好把面子捡回来。   郑王可以送粮给鲁国,鲁王也该回送一些礼物,最好能比郑王送给鲁国的粮食贵重那么一点。   宴会时,周平就被请出去了,他还不够格参加这样的宴会。   不过礼物已送,又见到了郑姬,周平心里还是满足的。何况借郑姬之口把要求提出来更好。   果然,他回去后不过半天,就有一个摘星楼的貌美侍从来见他。   姜义对周平说:“公主都知道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安抚将军的怒火,将军可没多少耐心。”   周平连忙道:“自然,只是不知将军爱什么?某好立刻去打点。”   姜义:“大人装傻不成?”周平:“不敢!不敢!只是……”刑家的粮,他做不了主啊。   姜义起身:“我话已经带到了,大人听不听,我管不着。”   周平只得把姜义送出门。   之后让从人去告诉那些商人,“不管手中有多少粮食,都送给大将军。”   从人为难道:“只怕不行,刑叔交了粮,回去也没办法交待。”刑叔吃刑到现在都不肯吐口,当然是怕他这边把粮交了,回了郑国也照样要丢掉性命。   周平道:“他不要命,与我何干?我肯替他奔走,也求来了摘星公主的话,他心甘情愿为主家舍命,我们也只能成全了。”   从人没办法,只得把话告诉了剩下的郑商们,劝他们:“多劝劝刑叔,他回去也未必会受罚。”   郑商们连忙把话送给刑叔。刑叔受刑几日,已经遍体鳞伤,他趴在牢房的地上,艰难的抬起头,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就不再回应了。   刑叔已经明白了,周平要自己死。他知道了周平和姜大将军勾结的事,周平怕自己报复,早就决定让自己死在这里了。   交粮是个死,不交也是死,他不交,至少刑家看在他忠心的份上会善待他的家人。   第二天,刑叔就死了。   周平叹了一声,跟着就听说剩下的郑商也被抓了。   然后,这些人就把粮食都交出来了,连刑叔辛苦瞒下的粮食也都吐了出来。   周平这才放了心,再次求见龚獠。   龚獠见他后,他道:“我王愿奉于鲁王十六万石谷米,求贵国一宝。”   龚獠慢吞吞道:“吾国一宝……”   周平道:“正是。我王嫁郑姬于鲁王,鲁王难道不该还礼吗?”   龚獠点头:“如此,待我禀告我王,再作定夺。”   龚獠进宫说了周平的话后,姜武先竖起了眉:“难道他们是想要……”他看了一眼姜姬。   姜姬笑了,“我吗?”   龚香摇头:“未必不可能。”   对郑王来说,既然已经明白赵王险恶,那换个王后也很正常。   跟赵王相比,鲁王好像没那么险恶,鲁王要粮,他有粮,鲁国还能替郑国抵抗燕国,怎么看,鲁国都比赵国更适合与郑国结盟。   姜武拔剑劈了面前的桌案,“竖子大胆!”   龚香看公主只是发笑,半点不当真,就知道公主没把郑王放在心上。他多多少少是松了口气,本来他还担心公主想做点什么呢。   “大哥不要生气,难道还不许别人做一做梦吗?”她笑道,“周平只说要一宝,我们就送一件宝贝过去就行了。”   姜武道:“送什么?”   姜姬说:“送个……神像石雕吧。”   最便宜,最不用花钱。只要让国内工匠雕出来就行了。像法国送给美国的自由女神像一样,分解成数块,拼成一个巨大的石像,送过去后,郑王怎么把它立起来估计都要费些脑筋。   姜武仍嫌不足,姜姬劝他,“好了好了,一点小事不要生气了。刑家的运粮路,找到了吗?”   姜武点头:“找出来了。”   姜姬笑道:“没了运粮路,刑家的粮出不了郑国,日后就该刑氏着急了。”   她就奇怪,刑家哪里来的底气和鲁国叫板?他在郑国欺压惯了郑王,就以为到了鲁国也能欺负鲁人吗?   除了鲁国的商城之外,哪里还有比鲁国更好的商路呢?不从鲁国走,刑家从哪边绕路都要花上百倍功夫。   她要刑家跪着把粮食送上来! 第390章 人才   商路是商人的命脉,它隐秘、安全、财富。商路通常不为人所知。虽然人人都沿着几乎是同一条安全的路从这个城市到哪个城市, 从一个诸侯国到另一个诸侯国, 但每一个商人在哪里歇脚是不会大张旗鼓的告诉每一个同行的人的。   他们把货暂时存放在哪里?   什么地方是他们心目中的安全屋?可以放心的存放财产、货物、人手?   就姜姬知道的,每一个商人有时会有好几个“家”,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娶妻、生子, 仿佛融入河流中的水滴一样不起眼, 扮成本地人,这才方便他们做事。   狡兔三窟, 但一个商人八窟九窟十窟都有,像刑家这样世代靠卖粮为生的家族就更别提了。   姜武审出来的刑家从郑国到鲁国,有不下十个村镇在为他们办事。也就是说, 刑家在鲁国至少有十个落脚点,这十个落脚点都有刑家商人的小家在,他们在这些地方各有身份, 有妻有子,有的甚至在那些村镇中已经存在了好几代人,早就成本地人了。   有时她也会感激阶级垄断,士人阶级和普通百姓之间犹如天堑般的鸿沟阻碍了这些商人成为一方霸主, 他们最多只能依附在某一个势力之下, 成为送钱送物的一只钱袋子。   在得知这些地点之后,她就授命姜武将他们连根拔起。   至于“罪名”,等人抓了以后再找,也可以根本不找,就这么先关着, 等刑家那边反应。   虽然刑家商人交待出来的东西让她有点震惊,但转念一想,鲁商在他国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布置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啊!如果能利用起来,该是多方便的事啊!   所以,她除了建立商城和商路之外,也该亲手养一两个大商人出来才好办事。   周平过不几日就从街上听说鲁王要造一座神女像送给郑王,以答谢郑王。   周平失笑,没料到鲁国是这么回应的。本来还觉得有些失望,但紧接着就听说王宫中的鲁王又出了一道题。   鲁王出题,早就成了鲁国一景,甚至周边列国的士子也都会闻风而动。   这次鲁王会出个什么题呢?   市场中央早就竖起了巨大的纸牍,上面书写着大王的题目。   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纸牍前还摆着一尊五尺三寸高的神女石像。   石像面容婉约,春眉秀目,直鼻檀口,发似堆云,行动风流袅娜,通身一件深衣,细长脖颈,束紧纤腰,不盈一握,手掐兰花,掌心一捧谷物。   她头上簪着玉梳篱,耳上佩有三对耳环,颈上戴着十串项链,臂上有四对玉瑗,手腕上也有十对玉镯,每一根手指上都戴着戒指,腰上有三条宝带,两侧各有两枚玉佩。   姜姬看到这个据说是仿着她雕出的石像后有点晕,但也能理解工匠的溢美之心——他几乎把所有能给她戴上的首饰全以最大限度的可能给戴上了。   市场上围观的人都在啧啧称奇。周平挤到前面,仰首去看大王出的什么题,旁边一个才识字的小儿正在一字一字慢慢的大声读,周围的大人都含笑的听他读。   “以此石像为基……孤欲造一座高为十丈的巨像……”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呼。   “此像要与小像一般无二……头部、胸部、双臂、手、腰部、下肢,其每一部分的尺寸除以小像同部位尺寸而数值相等……”   “得出正确数值者为胜……为期二十日……”   小童读完了,然而周围的人也惊呆了。   “十丈?!”   “那是多高啊!”   “比城墙还高吧?”   周平已经想到这是造给郑国的石像了,乍一听到石像会高十丈,他竟不觉得鲁王这回礼轻了。   应该说,这才是鲁王会送的回礼。   等石像送到郑国,必定会引起诸国震动,郑鲁两国之前的友谊也会永远铭记在人们的心里。   摘星楼里,姜武好奇的问姜姬:“真造这个十丈的石像吗?”   “当然要造。”她笑道,“石不比金银贵重,要让这石像变得有价值,只能造得大一点。”   姜武不禁也有些向往,“不知高十丈的石像是什么样,到时我也要到郑国去看一看。”   姜姬一愣,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这个石像估计是立不起来的。”   她只追求大,就根本没想过让它立起来。这么大,又没有起重机,怎么立起来?   鲁国只负责把石像的分解部分送到郑国,立起来这种事,要交给郑国工匠去办。   不管立不立得起来,鲁国的名声是已经打响了。   立得起来,这石像是鲁人造的;立不起来,鲁国名声更加响亮。   她本以为给的二十日时间会不够,结果刚到第九日就有人来揭榜了。   是席五。   席家席五。   姜姬正打算让他派上用场,结果他耐不住寂寞,自己先跳出来了。   与刘氏兄弟买的答案不同,席五是自己算出来的。   他甚至已经请回石匠,先雕了一只手出来,等他上殿答题时,也把那只石手带了过去。   侍卫们把石手抬上大殿时,姜旦身边的人都惊呆了。   姜姬得知此事,就把田分叫来让他复核席五的答案。   田分也算出来了,但这次他是做为考官,姜姬禁止他下场答题。   “答案对吗?”她问田分。   田分点头道:“与臣算出来的数值一般无二!”   姜姬都有点吃惊了,这让她想重新考虑席五的位置了。   她不舍得拿他当炮灰使了。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席五被晾在一旁数年,最后会不惜一切代价求一个机会,而她给他准备的舞台就是在那些被派到各城去的巡城御史回到家乡后,他负责去审查他们的工作,诱导、逼压、刺激,让那些犹豫的巡城御史们被逼上梁山。   这是一个有去无回的任务。席五做完这件事后,哪怕他能平平安安回到乐城,日后也可能没有任何前程可言了。   但这件事也只能由八姓去完成。   只有世家和世家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如果她想让人去指责世家,只能找一个身份比其更高的世家。   在鲁国,还有比八姓更著名的世家吗?   哪怕席家只剩下席五一人,头上无片瓦存身,手中无一分余财,但让他去挑巡城御史的刺,没人会觉得他不够格。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拼祖宗的比赛,谁的祖宗牛B,谁就能站在道理至高点上对其他人指手划脚,喷粪放屁。   他说的有道理,你听着;他说的没道理,你还是要听着。   姜武的身份不够,他不是出身世家,他再有权,也只是权。他去了只会适得其反,会让世人更同情那些被挑刺的世家——被一个这样的人指着鼻子骂,太可怜了!   世人会转而同情世家,指责姜氏,指责姜旦放纵义兄,指责姜武放肆无礼。   姜姬要立于不败之地,只能选席五。   为了这个,她冷落席五多年,让他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越过他来到大王身边,逼得他越来越急,只能顺着她指的路去走。   结果这个她藏了多年,用来对付那些外城世家的王牌,突然揭开面纱,成了她最渴求的数学家、实干家!   她在心里大骂,然后又后悔该早早的把世家子弟给捋一遍的,这些有钱有闲的少爷们应该是最有可能钻研各类稀奇古怪学科的人了,其中说不定就有她急需的人才。   但要想由着她把世家子弟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用谁就用谁,前题是她先把世家都给打服了。   省得这些人宁愿在家中高卧,也不愿意听大王的差遣。   于是这问题又绕回来了。   姜姬对着那只石手想了一夜,到底舍不得席五这个人才。   她第二天见龚香,笑眯眯的问他:“叔叔,我有个好差事想让赵家人去办。”   龚香问:“什么好差事?”姜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   龚香就懂了,原来她一直不用席五是因为这个。他皱眉道:“赵家……只怕不驯。”   席五只剩他一个了,可以说席五生存的意义就是重振席家,所以公主才能设计他去完成一个不要命的任务,席五干完之后,图一个席家名振鲁国,再图一个子孙后代能得大王护佑,这样牺牲他自己就值了。   没有这份觉悟的,再怎么逼都没用。   “对啊。”姜姬点头,“所以,赵荟不能活了。”   龚香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她舍不得席五,就要再造一个席五。   他点头道:“不止他,赵家剩下的人也不能留。”只留一个能用的就行。   赵荟现在住的地方是位于市场附近的一个小院子,前庭紧窄的连跑马都跑不开,后院别提花园了,他在门内射个箭,靶子要立到墙上去才够。   这样的地方,他现在住着也不觉得难受了。   自从郑粮送到乐城,他心中的大石就放下了。只要郑王开始送粮,就意味着郑王已经扛不住了,他开始从赵转向鲁,打算跟赵绝裂,转而与鲁国为盟。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对赵家也是。从此赵家子弟是想回鲁也可以,想留在郑也可以,两边为官都没关系了。   只等他再想想办法,替鲁王做件事,好洗涮掉赵氏原本的恶名。   下人来报,龚香来访。   赵荟起身更衣,准备迎客。   龚香跟着下人进来,赵荟迎到门外,拱手道:“稀客,稀客。”   龚香也是一拱手,笑道:“冬日夜寒,特来找你饮酒耍乐!”   两人从下午喝到天黑,关着门,开着窗赏着月,屋里烧着小火炉,小火炉上温着酒,两人面前都是福菜,也就是仿着鼎食做的炖菜,各种菜、肉、谷物煮一大锅,吃着又暖和又解馋。   酒至半酣,龚香道出来意,问赵荟可有心回郑国?赵荟摇头,“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只求能埋骨家乡,不打算再去远地了。”   龚香道:“那赵家子弟中,可有愿在郑王面前为官的?”   赵荟问:“到底是何事?”龚香道:“大王欲嫁公主入郑,又担忧公主在郑吃苦,所以想在郑国替公主找几个帮手。”   赵荟放下酒杯,道:“郑王已有王后。”   龚香道:“这又有何难?令郑王遣赵王后归赵即可!”   赵荟思量片刻,“我王果有此意?”   龚香点头:“千真万确。” 第391章 八姓重归   公主是大王手中最珍贵的宝贝,总要在最鲜艳的年纪当个礼物送出去, 换回许许多多的好处才罢休。   赵荟在郑国时听说过鲁国先王曾有意将姜姬嫁给郑王, 不过最后阴错阳差间,郑王娶的是赵姬。   当然现在也不晚。   等龚香走后, 赵荟连着几天心神不定, 盘算着赵家能在这里占多少好处。   他来了有大半年, 摘星公主的威名赫赫在耳。   先王爱她,大王爱她, 姜大将军爱她,现在躲在莲花台不敢出来的姜御史也爱她。   这还不算。先王在时,蒋家, 蒋淑的儿子蒋彪爱她,等蒋彪死了,蒋龙又爱上了她。   另一头, 冯家的冯玉郎似乎也是她裙下之臣。   等这两家全完蛋了,龚氏跑来占地盘的龚獠爱她!   现在龚香冒出来,似乎对这个公主也爱护得很,连他贬一句都听不入耳。   这么多传闻, 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 这个公主也不可小瞧。   赵荟回来以后也断断续续往摘星楼送过几回礼物,不轻不重,因为他怕自己填不满这个公主的胃口。但现在是时候用力投资她了。   他叫来从人,让他把带来的财物理一理,寻出一些宝贝来送到摘星楼。   下人知道要送礼给这位公主, 道:“与其送宝贝,不如寻个美人送去,如果能讨得公主欢心不是更好?”   “人也要找,礼也要送。”赵荟催道,“找人回郑国送信吧。”   送信回郑国,既要把鲁国欲嫁公主的消息送过去,还要让赵家备些钱物送过来,他在这里还见不得人,没地方收礼收钱,这半年来已经花得囊中羞涩。   赵荟一边写信,一边考虑着要从龚香手里要官了。   他也该把赵家的名声立起来了。   信送走了,赵荟却久等龚香不致,只好自己送上门去,虽然这样就落了下风,不过现在是他求人,自然姿态该低一点。   龚家是龚獠当家,龚獠亲自见了赵荟,没跟他说龚香根本不住这里,他一直是公主的跟屁虫来着。   龚香没有跟龚獠说太多,只道公主想将赵家收入囊中。公主的作风,龚獠是清楚的,他自己就吃过好几次,见到赵荟来,不让他提正事,笑着跟他说:“赵公不知,大王近日把席家给寻回来了!”   赵荟一听就皱眉,心中不快,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又冒出来一个八姓,他道:“席家还有人在?”   龚獠笑着把席五的来历说给他听,“当日我父听说是席氏后人就连忙接回了家。”席五受大王重用,这不正说明合陵龚氏眼光好吗?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席五日后站得越高,越要把合陵龚氏当恩人待,两人同殿为臣,席五都不好说龚獠一句不对,龚獠有个错处,席五都要抢着替他认错。   所以龚獠听说席五出头真是比谁都高兴啊!他终于不是单打独斗了!他终于也有帮手了!   赵荟城府深,当面也跟着龚獠感叹,却没有再等龚香回家就走了。   回家路上,他在车中叹气,时不待他啊。大王身边又多了一个八姓,他出头也越来越难了。   席氏重归是值得好好庆祝的事,放在姜旦身上,这都可以称得上是功绩了。姜姬立定主意把席五给召回来,当然不会怠慢他,一开始就捧得极高,却又把荣耀都归在席氏祖宗的头上,免得席五不好使唤。   龚香也一早开始拿这件事大吹特吹。   八姓凋零是以前的大王德才不备,现在八姓归来,当然是姜旦德才兼备。他骂起前面几个姜氏先王来没有压力,姜姬根本不在乎,姜旦不懂,所以他拿姜氏数代先王来捧姜旦,等这篇赋当殿咏读后,殿上的人个个面色古怪又说不出话来。   “龚四海好不要脸!”   “吹捧过甚……唉……”   可左右互相一望,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死掉的先王们说话,替他们教训上面这个不孝子孙踩着祖宗的脸给自己涨脸。个个把头低下,闭着眼睛,就当自己是聋子。   这篇赋诵完,席五的出场自然光耀灿烂。龚香拼命给大王脸上添光彩,不就是拿他当理由吗?   席五当然感觉到了众人不善的目光,可这跟他又有何干呢?以前席家人人称好的时候,有人因此救席家一命吗?他带着亲人不得不离开乐城时,有人看在席家份上来送一送他、留一留他吗?   何况,大王赐下高位,也怪不得他们眼气。   就是“博士”之位,他其实不是很满意,又不敢辞,生怕丢了这个也没有更好的在等着他,万一还要再等几年,他就真怕自己等不到席家重新回到八姓位置的那一天了。   席五成了席博士后就去找田博士联络感情了,他们俩是整个大梁仅有的两个“博士”。田博士比他还强点,极受大王重用,他几次去拜访,田博士都没多少心情招呼他,官衙里百多个人来来去去,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叫席五艳羡不已。   不过大王也没晾着他,他刚当上博士,大王就把造石像的事给他管了,让他设官衙,招属官,给了他三层编制让他招满。   席五真是被这接连的好消息砸晕了头,如果说当博士和造石像都让他有点遗憾的话,给他设官衙,由着他自招下属就让他欣喜若狂了!   席家离开已久,旧相识早就不见了,就算真有人拿着旧情找上门来,席五当面亲热,背过脸去就抛到一面不理会。他珍惜现在的一切更胜过自己的性命,怎么肯让这些“旧识”毁掉它?   大王肯给他这一次机会,未必还会给他第二次。   所以他绝不许自己失败!   席五安心做出个成绩来好更进一步,盯着石像的事不肯放松,还常去找田分请教,外人看起来,自然席氏与田氏成了一伙,两个大王心爱的博士不好得罪,都高看二人几分。   席五门前清静了就亲自登门去请人了。他闲居几年,前前后后也算认识了不少人,他看大王有点不拘门第的意思,又见识过人情冷暖,请来的人多数是有真才实学的,要么就是向他一样落魄的世家子弟,挑挑捡捡之下,官衙立起,属官齐备。   姜姬得知后还有些可惜,席五注定一辈子只能当技术人才,不能当公卿大臣来用。在她眼里,技术人才都是宝贝,捧着哄着宝贝着;公卿大臣却是消耗品,今日她想搞这个,用这一批,明日策略一变,这些人可能就有挡路的,就有不合用的,那就或调开或闲置,另寻新人来用。有运气不好的,比如赵家,那就当了炮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世上总不缺当官的人才,所以她也从来不可惜官员,丢了哪一个,都有代替品。   这么说吧,龚香没了,她还会有另一个龚獠可用,或许会掉两滴泪;但田分没了,她就要发愁了。   现在多了一个席五也不够啊,再来十个、二十个,她也有地方放他们,换成龚香变成十个、二十个呢?   姜姬接连几天都接到赵荟送来的礼物,问龚香:“晾了他几天了?”   龚香扳手指算:“五天了。”   她把礼物摆出来给他看,笑道:“多晾几天,我多收几份礼。”这些世家底子不知道多厚,都逃过一次命,孤身在这里都有源源不绝的礼物送来。   真叫她想杀几个肥肥口袋。   龚香看公主眼睛发亮就心里发抖,他往礼物上一扫就知道公主想到什么了。这也没办法,新年新气象,公主又有了好几个花钱的大主意。   头一样,让人给燕国添把火。燕王老迈,身边人也开始找下家了,这些人倒是有志一同都下注在漆四身上,没几个人看好燕太子芦奴。   姜姬知道此时此刻,漆四一定会稳得不能再稳。只要等下去,等燕王归西,太子芦奴一定没办法稳定局势,到时他再跳出来事半功倍。   所以,她把功夫下在芦奴那里。   芦奴耳根软,燕王后虽然姓漆,但芦奴继位她是燕太后,漆四继位却不会留她这个太子生母活命,所以她一心一意要拱芦奴上台。   她是见识过燕国先太后的威风的,现在太后之位正在向她招手,她怎么能忍着呢?   姜姬让人买通燕王后和太子身边的所有人,给这两人出主意,一面对付虎视眈眈的漆四,一面想办法想太子早早继位,比如让老燕王先惮位,比如让老燕王替芦奴干掉漆四,比如让老燕王把手中权柄先给芦奴,比如干掉老燕王再嫁祸漆四,然后假传老燕王的王令等等。   燕太后和芦奴敢照着做一条,漆四迟早被他们逼得不得不“反”。   这样的主意,公主一说就是一长串,好像都不用想,龚香听得心底发寒,眼神都不敢跟她相对,更不敢“规劝”,一五一十的照她说的去做,转眼刚收进国库的税赋花得一文不剩,姜大将军送来的燕钱也瞬间消失了。   幸好,还有郑国。   龚香笑着说,“赵荟最精明,我看,他一定会想把赵家拆成两半,一半在郑,一半在鲁。过不了多久,公主就能在乐城见到八姓赵氏重归了。”   赵家的钱也能回来一半了。   郑国,赵家。   “你下去吧,好好休息。”赵理亲自起身,把千里迢迢从鲁国来报信的下人给送出门,回转身,他的从人正在收拾杯盏,见他回来一副沉思的样子,道:“公子,真要回去吗?”   赵理坐下,叹道:“我们毕竟是鲁人啊……” 第392章 刑自救   赵理是赵荟的次子,出生时, 赵荟的长子赵明已经四岁了, 两人不是一个母亲。   赵荟的两个妻子是同族姐妹,但并非同一支。而赵荟迎娶继妻, 不是因为元配去世。   这在赵家算的上是一桩丑闻。   赵荟是赵肃一手养大, 小时候甚至还叫过赵肃“爹”。赵肃的长子赵桥比赵荟还要大一点, 所以赵荟等于是和自己的侄子们一起长大的。   等到该娶妻时,自然是由赵肃替他张罗。   赵肃一边选儿媳妇, 一边选弟媳妇,但要论他最疼谁,不是自己的亲生子, 而是赵荟。   所以他就把最好的那一个嫁给了赵荟。   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自然有差别,容貌高低, 性情好坏,家世强弱等等。最好的那一个,自然样样都好,不但容貌是第一的, 才情也好, 还是嫡支之女,母族给的陪嫁极为丰厚。   赵荟娶了妻子,与妻子感情却只是平平。他受赵肃教导,对赵家的责任心更胜于儿女情长。   结果,赵荟元配就跟赵肃的三子偷情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 一边苦闷,一边怜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甚至赵荟的长子赵明到底是不是赵荟亲生的,这个都很难说。   赵肃气得要杀了三子,赵荟拼死求情,对赵肃说都是赵家人,生下的也是赵家骨血,赵明是肯定姓赵的,又何必让外人看笑话?   他让妻于侄,认下赵明,算是皆大欢喜。   赵荟妻族自然无地自容,彼时赵家势大,更怕赵肃迁怒,便速速送上另一支的女孩子赔给赵荟。   赵荟为了平息事态,二话不说就娶了,娶完不到一年就生下赵理,一改旧貌,与新妻子琴瑟相谐,极为和睦。   赵肃看到赵荟确实喜欢这个妻子,怒火才慢慢熄了。   但他仍然不能容忍三子做出这等以下犯上之事。三子渐受冷落,郁郁而终,一妻一妾都被放归了。   三子死前还没有留下子息,赵肃就像要将三子的一切从赵家抹去般,他这样自然无人敢过问。   赵荟想了想,就把长子赵明托付给了赵桥。赵明幼时懵懂,等到大了,隐约猜出自己的身世,对赵荟就有些别扭,但又心中愧疚,就对赵理很好。   赵理在屋里转了半晌,三更半夜跑去找赵明了。   赵明已经睡下了,赵理长驱直入,门前的从人都不带拦一下的。他进屋掀开帐子,赵明才醒过来,一看是赵理,坐起道:“小二?什么事?”   赵理一肚子心事,爬上床后跟赵明躺一个被窝,慢慢的把信里的事说了。   赵明把被子掖好,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赵理:“哥,你回去吗?”   赵明摇头,“我留下帮大哥。”   赵理道:“那……我回去吧。我想带小五和小十七回去。”   赵明点头,“那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找大哥说。”   兄弟两个说完了一起沉默下来,都睡不着了。   赵理问:“……哥,你觉得赵家会怎么样?”   赵明说:“顺利的话,两边都能活下来。不顺利的话,只活下来一边。”他不敢说两边都活不下来。   赵理一直没睡着。   早上洗漱之后,赶在吃早饭前,赵明和赵理一起去见了赵桥。   赵桥知道昨晚有人从外面进来,径直去找了赵理,一早等着他们过来,见到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他才道:“摆饭吧。”   一时下人捧着食案流水样进来,一人面前摆一个。   三人先用饭,其间没人抬头说话,等饭吃完了,下人把食案送下去后,赵桥才问赵明:“你们兄弟两个一起来是什么事?”赵明道:“父亲昨晚上送信回来了,道鲁王有意嫁公主入郑。”   赵桥一听就皱眉,叹气:“此事不好办。”   赵明点头,“是。不过赵王后失宠已久,我看此事还是有可为之处的。”   哪怕郑王极爱赵王后,他们也要试上一试。何况郑王已经冷落赵王后那么久了,说不定他也在心里盘算着换个新王后了呢?   赵桥担心的不是郑王的心意,而是这件事由赵家去说,日后赵家会挨骂的。固然赵氏可能会从这件事中得利,但一开始的形象是佞臣,日后想改都没机会改了。   赵桥叹了几声,对赵明点头:“那我今日就进宫见郑王吧。”   赵明道:“由弟去说更好。”   赵桥摇头,“我去郑王才信。”   赵明仍然坚持,“我随兄一道去,郑王更加不会疑心。”   他是赵荟的儿子,郑王肯定更相信他的话,毕竟是第一手消息嘛。   既然打定主意,赵桥就带着赵明进逍遥台了。   郑王刚与亲信臣子一起用过早饭,被吹捧的心情正好,就听说赵家人来了。他有些不想见赵家人,可又顾忌自己的形象,于是笑着说:“快请,快请!”   其他在座的人当然就不高兴了,他们好不容易把大王哄开心了,赵家的人就来捡现成了。   等赵桥和赵明进来,暗示大王“有事”,大王请诸位稍坐,带这两人进后殿之后,剩下的人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郑王坐定后,微笑着问赵桥:“是不是你叔叔有消息送来了?”   赵桥一脸喜色,道:“我王大喜!鲁王欲嫁其姐为我王王后!”   郑王一怔,倒不觉得有多值得高兴。   赵桥就和赵明一搭一唱把摘星公主给夸了一通。   首先,摘星公主是鲁王的姐姐,听说还曾抚育鲁王,所以如果郑王娶了她,那就成了鲁王的姐夫。比起娶了赵王后变成赵王的女婿矮了一头,这就高了一头啊!   其次,这个公主在鲁国非常有声望,郑王娶了她,鲁国百姓也会信服郑王的。   最后,赵后不贤,继续留着赵后,恐怕赵王还会做小动作,与其继续与赵国纠缠,何不换个王后?   郑王被说得心动了几分,但他觉得鲁国其实并不好“欺负”啊。   赵桥道:“以前不过是大王不与鲁王计较,看他年纪小,存着宽容之意。等迎回鲁王之姐,郑王可要好好教导鲁王才行。”   郑王听到这里,就道要好好想一想,心里其实已经愿意了。   赵桥和赵明告辞后,郑王出来,刚才殿上的人就问郑王赵家这两人来干什么?郑王半真半假的说了,道:“孤也不知如何是好。王后之父有错,但王后无过,孤与王后是多年夫妻,实在不忍心就这么弃她于不顾。”   听了这话,在座的人当然都明白郑王愿意换个王后,于是一半人赞成换王后,但不要鲁国公主,另一半人赞成换王后,也可以要鲁国公主,但不能让赵家人主导此事,该由郑人再去鲁国,探听一下鲁王的真意,再打听打听摘星公主是不是德才匹配,能不能胜任王后之职。   到了下午,刑天香来见郑王了。   自从刑家不肯出粮后,郑王已经多日不见刑天香了,此时他求见,郑王也不肯宣他。   刑天香在殿外候了许久,索性硬闯进来,见到郑王就跪下哭着认错,然后膝行到郑王身边,大骂鲁国。   郑王不解,“何故如此?”   好端端的,骂鲁国干什么?难道是听说了他要娶鲁国公主来反对的?   刑天香抱住郑王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大王命人出使,我想着万一鲁王看到粮食不够再生气,就让我家的下人跟着一起去了,如果鲁王发怒,也好弥补一二。结果今日传来消息,鲁国大将军杀了我家下人,抢了我家七个粮库!”   郑王前面听着还要感动,后面就吓了一大跳:“果真如此?!”刑天香点头:“不敢欺瞒大王!”   刑家是先发现商路断绝,送过去的消息再也没有回音,派人过去也不见回来。   然后就是周平从鲁国悄悄送了消息过来,他们吓了一跳,连忙悄悄再派人去查,结果刑家在各地安插的人手全都被抓了,家产尽没,有两个村子直接全都消失了!   刑家气到吐血。   因为刑氏经营的这条粮道已经有将近六七十年了,一开始只是途经鲁国往燕国贩粮,近十年来因为鲁国商城的发达,刑家又添了几倍的力气打点各处,可以说,刑家的命脉就是这条商路。而他们家在各地安插的人早就在当地繁衍了几代,那两个消失的村庄全村都是刑家的人。   但郑王是不知道的。郑王一直以为刑家只在郑国卖粮,没料到刑家早就开始铺设商路。   那本来也是刑家的退路。   不料只是派一个下人去鲁国,就断送了整条商路。   刑天香在郑王面前大哭,一半是真心,另一半也是为了重新得回郑王的信任。   再建起一条商路不知还要几年,刑家现在绝对不能失去郑王。   如果说刑家现在最恨谁,当然是鲁国大将军。   刑叔是替刑家去谈生意的,考虑到这是除燕国以外的第二个“买主”,为求郑重,担心派个不够份量的人过去会瞻前顾后耽误事才让刑叔去,没想到鲁国这个大将军竟然做出了杀鸡取卵这样的蠢事!   各地存放的粮食总数并不多,重要的是人脉。姜大将军为取那不过十万石的谷米就拔起了刑家商路上的十几个据点,简直叫刑家不知该做何感想。   但刑天香很清楚,郑王已经有意迎鲁国公主为后了。他的反对是为了给郑王施恩于刑家的机会,郑王施恩,刑家感恩,再重重回报于郑王,这才能让郑王感到高兴,重新相信刑家。   果然,刑天香哭得这么惨,郑王自然心疼不已,百般安慰。刑天香“感动”之下,哭得更厉害了,开始自陈刑家过错,并答应郑王,立刻回去“教训”刑家那些以前不肯顺从郑王的“不肖子孙”。   刑天香是刑家嫡系,以往不肯遵从郑王号令的当然是旁系的长辈们。以前是他不敢冒犯长辈,如今感念郑王的深情厚恩,他决心要当个忠臣,还要把刑家也变成郑王的“忠臣”。   郑王先是不信,哪怕刑天香在他面前发了毒誓。   但刑天香回到刑家后,过了不久,竟然真的听说刑家内部出问题了,刑天香带着嫡系子孙,强硬的把几个旁系叔伯从刑家给赶走了。   刑家自断其臂,刑天香以下犯上,不尊长辈。街上顿时多了许多骂刑天香的人,还有刑氏亲友登门跑到刑家去指着刑天香的鼻子骂。刑天香的名字一时臭不可闻。   郑王此时才信了,刑天香是真的打算把刑家给清理一番。但清理过后的刑家会不会真的帮他,他还要再等等……   刑家祖祠前,刑天香跪在他七叔面前不肯起来。   “七叔……”刑天香的头都抬不起来,不敢看他七叔一眼。   七叔没有错。但郑王知道七叔是刑家主管内务的人,刑天香的父祖都只在朝堂钻营,对家族事务其实是不怎么插手的。   所以,现在要让郑王满意,七叔就必须离开刑家,当这个“罪魁祸首”。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就像他小时候那样,眼前的人离开后很久,刑天香都不敢抬头,直到他的从人过来扶他起来,“公子,别跪了……这不能怪你啊……”   刑天香木然的说:“……是我把七叔赶走的。”   怎么会不怪他呢?   七叔没有错。七叔一直在帮他,帮他平息家中的不平之声,帮他周旋在家族之中。现在,也是七叔先站出来,替他开路。   他还记得七叔说:“我先走了,你才能把剩下的人‘赶走’,不然他们看我还在,就会心存侥幸,就不会服你,我们也无法取信大王。”   于是,七叔舍下这万万家业,只带着家小,孤零零的离开。为了让大王相信,七叔甚至不肯带走他应得的财产。   他是被“赶”出去的。   “我走以后,把出产最丰厚的两座城交给大王。”七叔说,“只是赶走我还不够,你还要给大王送钱送粮,大王才会信你。”   七叔笑着说:“只用两座城的出息就能换回我刑家剩下的一切,这价太便宜了!”   刑天香跪了一天一夜才被人送回屋,第二天,他就让人抬着他去见郑王,送上两座城。   “大王,幸不辱命!”刑天香摇摇晃晃的跪在郑王面前。   郑王见到这两座城时才震惊了,他连忙奔下来扶起刑天香:“天香!你这是怎么了?被你父亲打的吗?”   刑天香摇摇头,“这是我该受的……”   郑王是真感动了。他身为郑国之王,手上其实没有一座城池是认他的,都只认各世家。现在刑天香一口气从刑家挖来两座城给他,这是何等的忠心!   郑王抱住刑天香,脱口而出:“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第393章 佳话   刑天香在逍遥台和郑王抱头痛哭的一出戏刚结束,望仙城各个家族都得到消息了。   有骂刑天香的, 也有夸他的。   此时赵理已经带着两个侄子扮做归乡的穷士子, 混在人群中出了城。   自从商人绝迹,城门口陡然清静了下来, 每天进出的只有背着包袱的穷苦百姓和背着书箱的士子。其他哪怕是挑担卖胭脂的小商贩进城都会被克以重税, 有时担子还会被没收, 所以现在的百姓们想吃油都要提着油壶跑到城外去打,城里的商铺纵使开着门, 里面也没有货卖。   抛下郑国的事事非非,只靠两条腿踏上归乡路的赵理他们脚步越发轻快了。三人带着年轻力壮的随从们一起扮成同乡同村里读书的士子,前来王城碰碰运气, 结果失望而还。   他们一大早出城,要赶在黄昏之前到下一处小镇。   因为荒野里有狼群,听说今年因为打过仗, 死的人多,狼也变多了,一个狼群就有几百条狼,它们甚至敢去袭击一些小的村庄, 如果村庄的男人不多, 又没有狗,没有扎篱笆的话,就会成为狼群的目标。   而且,现在路上商队少了,夜里没有人赶路, 也看不到扎营的篝火。   他们没有带马,也没有乘车。哪有穷士子人人骑马,个个坐车的?   赵理本以为两个还年轻的侄子半路就会叫苦,不料这两人一路走得比他还快,简直归心如箭。似乎他们每一步都更接近鲁国,这让两个少年的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来。   赵理渐渐明白了。在家族中年轻一代的心里,未尝没有对老一辈的不理解和怨恨,只是他们不敢说,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压抑在心底。   现在只是回到鲁国就能让他们这么开心。哪怕回去后,他们会背负骂名、污名,会受人鄙视,他们也不在乎。在他们现在的脑海里根本想不到,那些污名轻飘飘的,仿佛还在天上飞。   在小镇留宿时,赵理听到两个侄子在讲悄悄话。   “我们在郑国还不是一样被人看不起?”   “我宁愿回去当鲁人,也不愿意做郑人。”   赵理在门前站住,停了片刻,转身离开,走到庭院中,仰头望向天空中的半轮明月。   郑人看赵家人是鲁人,还是背弃国君、逃到郑国来的鲁人。   当年父辈们为了保存家族才逃走,可年轻一辈不理解父辈的选择。父辈替他们选择了活命,但对年轻人来说,屈辱的活下去,远没有光明正大的去死更值得。   远在郑国的赵明也睡不着觉,在屋里来回转圈,桌案上是他写好的文章,雪白的公主纸衬着漆黑的墨迹,显得黑白分明。所以,这鲁国传来的东西一经人使用,就迅速的流传开来了。   赵理带着人走了,生死不知。不知他们能不能平安到达鲁国,能不能扎下根来,能不能重新获得鲁王的信任与欢心,能不能……   他长叹一声,望向窗外皎洁的明月,又回到桌案前把文章重新读了一遍,提笔修改了几个字,斟酌几遍后又改了回来。   刑家的事他们插不上手,赵家只能继续在郑王身上下功夫,明日他要去见郑王。   赵家能不能推动郑王迎娶鲁国公主,这意味着赵家能不能在郑国占据一席之地。   逍遥台上,郑王在将近一年之后,终于再次走进了王后的宫殿。   赵王后得知之后,匆匆打扮好,带领着她的姐妹一起跪在玉阶下,恭迎郑王。   当郑王从王驾上走下来的时候,赵王后抬起消瘦之后更显娇美的脸,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大王……”   “王后。”郑王快步过来,亲手扶起赵王后,怜惜的扫过她的面容,抚摸她的肩膀,“王后怎么瘦了这么多?”赵王后呜咽着倒在郑王怀中,在她身后是宫中最娇美的郑女和曾经最受郑王喜爱的陪媵,一张张玉面朝向郑王,就像他是她们的天。   郑王只有一双手,扶住赵王后,就不能去抱剩下跪在地上的女人,他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王后宫前一片悲声。往日郑王不来,她们就是哭也没有人看,今日郑王在此,不趁这个时候哭,又要到什么时候哭?   这些女人个个哭得肝肠寸断,哭得郑王也红了眼圈。   哭到侍人提醒:“大王,下雪了,快进去暖和暖和吧。”侍人看了眼赵王后,“莫要冻坏了王后。”   比起冻坏自己,赵王后更怕冻坏郑王。她连忙从郑王怀中爬起来,再叫起她的姐妹,十几只纤纤玉手狠不能把郑王捧在手心里的把他拉进了殿内。   殿中早已烧起高烛,温暖如春。赵王后生怕郑王来了又走,直接把人带到了寝室之内,坐在了卧榻之上。   她和她的陪媵们侍候着郑王,只怕自己不够美,不够爱郑王,不够让他怜惜。   郑王享受了一场,又酣睡了一场后再醒来,就见赵王后与刚才侍候自己的三个美人就候在床边,四双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看到郑王醒了,赵王后温柔道:“大王醒了?口渴吗?”不等郑王答一句,调得甘甜的饮料已经送上来了,盛在玉杯中。   一双玉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的喂到郑王口中。   郑王才饮过水,一位美人柔声道:“大王饥否?奴制了蒸饼。”   郑王怎肯辜负美人?他一点头,食案送上,不止有蒸饼,还有炖肉、香汤。   郑王没有看到小陶瓮里有什么就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笑道:“狗头丸子?”   这是自鲁国传来的美食,现在郑王宴上也常有这道菜,诺大的肉丸子,丰厚美味。   赵王后特意许下重金打听来的这道郑王近来最爱吃的菜,还特意收买会做这道菜的粗役,让他到这里来给郑王做这道菜,就为了让郑王醒来后能吃上,能再多留一刻。   郑王本来只是打算来看一看赵王后,提一提鲁国公主的事,如果赵王后真心爱他,当会为他退让。结果来了以后,先是不舍得辜负王后的美意,现在又尝到喜欢的食物。郑王的心已经软了。   ……还是不要把赵王后送回赵国了。   他想。   王后如此爱他,他也舍不得王后,何不说服王后留在郑国?只要她肯让出王后之位,居于鲁国公主之下,那他可以让她当夫人,两人也不必分开了。   食完一顿饱饭,郑王起身沐浴,赵王后不用侍人,带着美人亲自侍候郑王洗浴、更衣。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郑王拥着赵王后躺在榻上,一番柔情之后,郑王提起了鲁国公主。   赵王后刚才还带着红晕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颤抖的趴在郑王怀中,一双玉手僵硬的紧紧抓住郑王,“大王……大王不要奴了吗?”   郑王此时提起鲁国公主还能有什么意思?   赵王后怎么也想不到,原来被赵国放弃不是最悲哀的,被父亲抛弃不是最可怕的,与女儿分离不是最痛苦的,被郑王冷落不是最糟糕的。   现在才是她的绝境。   她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只能扯住郑王的衣襟,不停的哀求道:“大王……别不要奴……奴只有大王了……大王如果不要奴,奴只能去死!”   郑王抱住赵王后,柔声道:“孤怎么舍得下你?快不要哭了。”   赵王后惊喜之下又不敢相信,犹豫道:“大王不是想迎娶鲁国公主吗?”   郑王做出为难状,赵王后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她的心直往下沉。   大王希望她让位……   他希望她自己走。   赵王后的嘴唇都咬出了血,只能喃喃道:“奴离不开大王……奴离开大王会死……”   郑王嗯了两声,也搂住她道:“孤舍不得你。”   “奴不要离开大王……”赵王后缩在郑王怀里,好像有只无形的手会把她抓出去一样。   ……或许她更怕郑王会把她推开。   “孤也舍不得你,不想叫你离开。”   这句话听了三次,赵王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试探着问:“大王能留下奴吗?奴只要能留在大王身边就好。”   “果真?”她听到头顶上的郑王问。   赵王后懂了。郑王也不想和赵国真的为敌,所以他不想,也不敢把她遣回赵国。之前,他可能想让她自己认罪,自己离开,他当然会百般挽留,她却是自己要走的。至于离开了郑国,她是不是会在踏上赵国之前就自尽,他并不关心。   但她不能回赵国。她无比的了解自己的父王,他对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儿女之情。她不能回去成为赵王用来对付郑国的武器,因为赵王会要她的命,她死了比活着对赵王更有用。如果她在被郑王抛弃后回到赵国“自尽”,赵王就可以为她悲伤了。   相反,她继续留在郑国,郑、赵之间的盟约就还算数。对郑王来说,她活着更有用。   赵王后在心里想清楚之后,就不顾赤裸,步下床榻,跪在榻前对郑王哀求:“大王只要不抛弃奴,奴就永远不会离开大王。大王如果抛弃奴,奴也不想活了……”玉白的美人瑟瑟发着抖,跪在那里,口述哀情。   郑王很快就被王后打动了,亲自下榻把赵王后又抱了上来。赵王后曲意相就,郑王重振雄风。一夜过去后,郑王就离开了。赵王后召来陪媵,对她们说:“赵国对不起大王,大王却不计前嫌,我自惭形愧,昨夜已经现大王请求,自陈不堪高位,愿退位让贤。”   底下的陪媵神色不一,有一脸喜色的,也有一脸悲哀的,更有气愤不已的。   赵王后一一扫过她们年轻的脸庞,心中冷笑,口中道:“愿意与我同进退的,来到我这里。不愿意的人,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当下有几个女子站起身,走到赵王后身侧,剩下的人都把头低下了。   赵王后等了数息,见不再有人过来,就对自己身边的人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回去收拾行李吧。”   当天下午,赵王后就带着愿意跟她离开的人搬了出去,搬到了王宫偏僻处的一个小宫室内暂住。   郑王在殿上听到侍人回禀后,当殿痛哭,对着公卿说:“王后要弃孤而去了!”然后起身,不乘王驾,奔向赵王后暂居的小宫室。公卿们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到的时候,郑王正在殿外求赵王后搬回去。   赵王后不肯见郑王,紧闭宫门,对郑王说:“奴有罪,不敢见大王。”   郑王哭道:“王后何罪之有?快些出来,随孤回去!”   赵王后在门后哭道:“大王不怪,是大王宽宏,奴没有脸再见大王,也没有脸再当王后,还请大王放奴归去!”   郑王道:“王后要离开孤吗?孤不舍王后。王后就能舍得孤吗?”   赵王后在门后大哭。   一王一后隔门悲泣,底下的公卿就上来劝。   但赵王后坚持不再当王后,口口声声都是赵王阴害郑王,她身为人女,自然要替父王赎罪。   郑王则道赵王并未害孤,赵国与郑国乃是永世友好之邦。   赵王后仍不肯出来,还命人把王冠和玉笏给送了出来。   郑王在赵王后门前哭到昏过去也没能求到赵王后开门一见,以后数日,郑王都来此地求赵王后出来,赵王后一直没有回应。   公卿也陪郑王一起来,前面是跟着一起求赵王后出来,见赵王后不改主意,就转而请郑王接受赵王后的请求。   郑王先是怒,后又悲,万般无奈之下,最终答应赵王后收回她的王后之位,但又立刻重新纳她为夫人,总之就是不肯放她离开。   郑人者道郑王深情,王后厚义,乃是千古佳话。 第394章 新人旧人,旧人新人   郑王失去王后,万分难过, 天天在殿上垂泪, 望见庭前明月,想起曾与王后赏月, 听到殿上琴声, 想起曾与王后听琴, 哪怕看到一个心爱的侍人送上一杯酒,他都能想起某年月日, 与王后在一起时,这个侍人说了个笑话,逗笑了王后。   郑王如此深情, 该怎么办呢?   殿上的人有的出主意帮郑王挽回王后,因为王后自从避入小殿后,到现在还不肯见大王, 哪怕她从赵王后变成了赵夫人。   他们就出主意,想办法,让赵夫人肯赐郑王一面。   也有人,比如刑天香, 立刻从自己的姐妹中选出两个善解人意, 貌美如花的送进宫来,以解忧愁。   郑王拥着新美,继续怀念以前的赵王后,如今的赵夫人。   彼时郑王身边的二赵已经如黄花失了颜色,新人倍出, 却个个都称大王心爱唯有赵夫人。   还有一些有野心的宫女徘徊在赵夫人的小殿之外,希望能见到郑王。   小殿内有些拥挤,门室浅窄,赵王后带来的宫女、侍人、陪媵等都要挤着住,王后的嫁妆甚至只能放在廊下宽阔处,盖上厚厚的草披,遮住天上飘下的雨雪。   赵王后……如今是赵夫人了。   自从搬到这里后,她就一滴泪也没有了。倒是跟她来的女人中有不少日夜垂泪,她们本来都盼着郑王能接回赵王后,但当赵王后变成了夫人,宫中又迎入新美后,这些女人才如梦初醒。   赵夫人也不去劝慰,她想等到宫中宫禁不严时,再想办法传信出宫,看能不能联络上那几个随她一道来郑国的赵人。   ……如果他们还没有回赵的话。   一个宫女进来担忧的说:“夫人,阿桂病了……”   多番变故,屡受惊吓,再从宽敞明亮的宫殿搬到了到处是灰尘的小宫室,这些往日如娇花软玉一般的女子哪里撑得住?   宫女来报时,阿桂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赵王后这些日子哪有心情去担忧她们?今天才知道,顿时吓了一大跳。她跟着宫女赶过来时,其余众女围坐在阿桂榻前,都在默默掉泪。   阿桂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女子,擅琴、擅舞、擅诗歌,颇有捷才。当日赵王要给赵王后选陪媵,特意举办了多场宴会,阿桂一曲《洗觞赋》惊艳四座。赵王当时本有心收她入宫,可阿桂却不愿意依附老迈的赵王,情愿跟着赵王后到郑国来。   赵王后对阿桂也一向非常感激,两人感情很深。   但阿桂的脾气有些太软了,她就像庭前玉花,受不得半点风吹雨打。当日能当殿婉拒赵王已经是她最有勇气的一天了。   自从郑王生赵王后的气,不肯来她这里以后,阿桂每次见她,都在她面前不停的劝说她快些去向郑王陪罪,每次劝到最后,她自己都哭得喘不上来气。   次数多了,赵王后就不怎么想见她了,有时她到了门前求见,她都让宫女劝她回去。   阿桂再次被赶走之后明白了什么,就再也没来见她。   但赵王后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阿桂时,她已经要死了。   “为何没人来报我!”赵王后大恸!扑上去抱住床榻上的阿桂。   宫女们都不敢说话,一个与阿桂颇好的女子哭着说,“阿桂早就病了,冻病的……但她说不能告诉夫人,不能让夫人现在还替她担心,给夫人添麻烦……”   赵王后抱住阿桂,只觉得她身上的骨头都瘦得快突出来似的,轻飘飘的好像只剩一件衣服。   “取药来!取药来!快去煎药!”赵王后大叫。   宫女忙转身出去,却不知该煎什么药,又该拿什么药。   赵王后摸着阿桂冰冷的脸和手,又叫:“为什么这么冷?炉子呢?取怀炉来!把炉子拿进来!把我的皮裘拿来!”屋里添了炉子,宫女抱着怀炉轻轻放进了被子里。赵王后亲自把皮裘拿来裹住阿桂,再把她的手放进怀里暖着。   过了一会儿,药汤也煎好了。宫女小声道:“我想阿桂是冻病了,就煎了姜桂汤来……”   赵王后把药汤接过来,先自己尝了一口,并没有辛辣的姜味,倒有一股枣甜味,淡淡的,很适口。   宫女在旁边细数:“放了老姜、花椒、红枣、桂花……”   赵王后点点头,把阿桂的头抱在怀里,宫女在一旁掰开她的嘴,给她喂进去了几口。   热汤下腹,阿桂睁开了眼睛,恍惚看到了赵王后,干涩道:“……是奴眼花?”   赵王后泪如雨下,泪中带笑,欣喜道:“阿桂!来,再饮两口汤,我让人去找医者了,你喝了汤先歇一歇,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阿桂摇摇头,赵王后就放下汤碗,柔声问她:“想吃饭吗?我让人煮粥来,细细的黄米煮出浓浓的粥,再放一点黄糖,甜甜的,你最喜欢,好不好?”   阿桂努力想坐起来,却没有力气,赵王后连忙撑住她:“阿桂,不要动,你要什么,都告诉我!”   阿桂喘了几下,握住赵王后的手。赵王后立刻用力握住,眼中含着泪却不敢掉,挤出笑来,“阿桂有话对我说,你们都下去!”   屋里的人就都出去了。   屋门一关,这里就剩下了她们两人。   赵王后此时再也撑不住,泪不停的掉:“阿桂,你不要丢下我……”   阿桂喘几下,努力睁开眼睛,专注的望着赵王后,笑道:“奴能再见到王后,真好。”   赵王后露出笑,对着光拢了拢乱发,“阿桂想看我,我就给阿桂看。阿桂,我好不好看?”   阿桂努力睁开眼,但房舍窄小,室内昏暗。   赵王后立刻让人送进来许多蜡烛,把小小的屋子映得如白昼一样。   阿桂靠在赵王后怀中,轻轻的说:“王后,我听说大王又纳了新的美人……”“嗯……”赵王后轻轻应了一声,靠在阿桂的头顶,轻声道:“阿桂,我们不管他了。”   阿桂握紧她的手:“奴有话,要告诉王后,王后一定要记得!”   赵王后眼一闭,珠泪滑下脸颊,“我记下,阿桂说的我都记下!”   阿桂:“王后不可怨恨大王,王后生死都寄于大王一念之间,王后,要重新得回大王欢心。爱大王所爱,恨大王所恨。若大王再来,你要高兴,要替大王能得鲁国公主为后而高兴。”   赵王后默默点头:“我都听阿桂的。”   阿桂努力看向她的眼睛,扯一扯她的手,赵王后就把头低下来,凑在她嘴边。   阿桂小声说:“生下王子……王后,你要生一个王子!”赵王后:“嗯……我知道……我一定会生一个王子!”阿桂此时已经没有了力气,她连赵王后的手都握不住了,她微笑着说:“王后,再让阿桂看看你……”   赵王后把脸伸在烛前,望向阿桂。   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郑王数日后想起新的赵夫人,怕她心生怨恨,就来见她。   赵王后瘦了许多,弱不胜衣,面色苍白,神色凄楚。见到他却喜气盈腮,扑到他的脚边如同无依的女子一样抱住他的脚哭道:“奴还以为大王忘了奴……大王心中有奴,奴足矣!”   郑王不免高兴起来,柔情顿起,亲自扶起她,携她回屋,“卿卿怎么瘦了这么多?”再细观她,“卿卿为何不施脂粉?”再看她头发,“卿卿的头发为何少了一段?”   赵王后道:“我即有罪,怎么还能施脂粉?头发也是因此剪去,烧在神前,赎我的罪过。”   郑王叹道:“你又何必如此?”赵王后低头,她不肯上座,只肯跪在郑王脚边,仰头望他:“我还没有恭贺大王,将会得鲁国公主为后。”   郑王抚摸她的肩:“你是真心为孤高兴?”赵王后:“大王如不信我,等鲁国公主来郑,我愿亲奉茶药,行婢子事!”   郑王听了这话才相信了,摇头道:“不必如此。我闻鲁国公主性情骄横,只怕到时会给你委屈受,你躲她远一点。”   赵王后就道:“如此,我就闭门不出,不让鲁国公主见到我,当可无忧。”   郑王点头:“如此更好。”   赵王后的一只玉手从郑王袍子下钻进去,郑王坐在榻上,浑身一僵,再看赵王后,面白如玉,就如同梁帝曾于洛水遇到的人身蛇尾的神女一样,那妖娆的姿态动人心魄。   赵王后的声音像丝线一样缠住郑王:“只要大王能常来看奴,奴就心满意足了……”   郑王到深夜才回到宫中,他没想到赵王后失去高位后,倒显得比往日更加可爱,让他忍不住流连不已。   他只是沐浴更衣,再稍稍歇息一下,天就亮了,公卿们已经入宫来了。他昨晚一夜没睡,今晨就倚在凭几上昏昏欲睡,连面前的公卿们在说什么都没听到。   上面大王打起了盹,下面的公卿们就自然的放轻声音,不敢打扰大王的好梦。   赵礼道:“大王如此难过,我们也该想想办法。”   大王是睡着了也好,是难过得晚上睡不着也好,怎么说都行啊。   赵礼替大家起了个头,下面自然有人接话。   一人点头道:“我等该为大王解忧。”   如何解忧?   大王没有王后,再迎一个王后回来,大王有了新王后的抚慰,心情自然就会变好了。   赵礼如此说,底下的人也就顺理成章的答应了。   刑天香当面不发一语,等这些人都走了以后,他特意留下了,等郑王睡醒已经是黄昏了,问外面还有谁,侍人答:“刑公子在。”   郑王最近非常喜欢刑天香,闻言道:“快请他进来。”   刑天香进来后,先是一揖,再□□了一天的郑王用饭,再赏歌舞。   郑王只觉得最近事事顺心,件件如意,一切就像有老天爷在助他一样。   他忍不住与刑天香提起了鲁国公主,笑道:“孤听说此女性情不美,只怕迎回来后,孤的后宫诸位美人就不保了。”   刑天香笑道:“大王少一个美人,我再送大王十个!”郑王大笑,道:“你记恨姜氏,就要跟孤的王后作对吗?小心孤的王后记恨你。”   刑天香道:“如果新王后与大王一心,我自然不会记恨她。”   郑王想起赵王和赵王后,不免皱眉,叹道:“是啊。”不可讳言,他对赵王后最不满的一点就是赵王的事,他总觉得之前他对赵王后的喜爱都是她欺骗得来的,现在把她贬为夫人才消了气。   如果鲁国公主也帮着鲁王害他怎么办?刑天香道:“大王还是要小心些的好。不如等鲁国公主来以后,先给她一些苦头吃驯服她,等她温顺之后,再加宠爱。”   郑王笑道:“言之有理。到时孤一定多多宠爱刑家女郎。”   刑天香不敢在郑王面前提自己姐妹的名字,只笑而不答。   但看赵王后在成为夫人之后有多温顺,郑王已经打定主意,等娶来鲁国公主后先冷落她,这样女子才会更加柔顺,更加会敬爱丈夫。   但人还要先迎来才行啊。   郑王悄悄命人找来赵礼与赵明,暗示他们要多在鲁国公主面前替她美言。   “若孤得美人而归,必不会忘了卿等的忠心!”赵礼与赵明回去后不免相视苦笑。郑王也太小气,连追求鲁国公主这种事都不肯掏腰包,要赵家替他出钱。   赵礼道:“事已至此,也不能不做了。”   赵明道:“只能如此。”   赵家逃难时也带足了宝贝,现在却要再送回鲁国去,这也真是可笑。但这样求来的鲁国公主,郑王就不可能撇下赵氏不理了。想到这里,赵礼不遗余力,向郑王求来御令,命人带上礼物送往鲁国。   刑天香见赵氏的动静后,特意去见郑王,道愿意为郑王迎鲁国公主出力。   郑王大喜,夸刑家忠心。   但刑天香没有把礼物送到鲁国,而是送进了逍遥台。   刑家其他人还不解,刑天香道:“你们只要看着就行了。”   等过了几天,刑家其他人没有看到郑王把这些礼物送到鲁国就懂了,原来刑天香说是给鲁国送礼,其实是给郑王送礼。明着送,郑王一定会推辞,不如这样暗着送。   刑天香道:“把这件事暗暗传到鲁国公主的耳中。”   刑家其他人这回懂了,笑道:“那公主听到郑王如此小气,想必就不肯嫁过来了!”   鲁国,莲花台。   姜姬最近听说了两件事。   第一,赵家要给她送礼;第二,郑王是个小气鬼,把别人送给她的礼物霸占了。   龚香就看公主面露不快:“郑王真小气啊!”   龚香:“……”公主是可惜礼物了。   没办法,钱花得太快了。   姜姬对姜武说:“不如把漆离的粮食抢来吧。”   龚香:“……”公主真的很缺钱啊。   姜武:“好。”   姜姬:“抢来之后,再送给他。”   龚香:“……”哦,原来如此。   姜武:“……怎么做?”   姜姬:“你先让一队人去抢粮,趁乱杀漆离的人;再让另一队人去救漆离,救回来后,说看他可怜,送一批粮食给他救急。”   姜武恍然大悟:“原来要这么做,好。” 第395章 笼中鸟   一场大雪给荒原增添了几分颜色,在它的装饰下, 贫瘠的土地、荒芜的田野、静谧的村庄都被掩在了厚厚的冬装之下, 与澄澈的蓝天、白云一起变成了一幅唯美的图画。   最好的是……   漆离心想,那些死人不会散发出臭味了。   野狼虽多, 却吃不完这荒野上层出不穷的死人, 它们倒卧在任何一个地方, 荒草、小树林、水源边,不经意之间就会踩到, 让人恶心。   漆离带着队伍又向前行进了大概三十里就下令扎营了,现在还是上午,但再往前走就会被前面城池的探哨发现。那就麻烦了。这些城池一旦发现他们这么一大群黑鸦鸦的向城池涌去, 立刻就会点起烽火向附近的城池示警,然后最迟明天,他们就会被周围几座城的士兵给包围。   漆离已经不想打了。天气越来越冷, 他们驱赶来的郑人也越来越虚弱,有时一夜过去,地上会躺下数百个,他们缩成一团, 有时看起来还没有一只狐狸大。   此消彼长, 各城的军队也都很清楚,这是消灭他们的良机,所以他们在这个时候摒弃一切嫌隙,誓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停下来后,因为今天没有仗打, 所以流民们都很清楚没有食物可吃,他们四散离开,在雪里、土里深挖,挖出一根草根、树根就会如获至宝的塞进嘴里。如果找不到树根、草根,那就吞雪止饥。   如果更凶恶一点,他们会“捕获”流民中瘦弱的人。   漆离从来不管这些郑人,他知道他们中有些人会吃死人,现在地上随处可见死人的头、手、脚等等,不敢杀人的,就捡地上的“食物”来吃。   更多的郑人像是失去了灵魂,他们被驱赶着,站起来就往前走,赶得凶了就往前跑,一旦停下来,就席地而坐,望着后方漆离的队伍。   漆离的人距离流民很远,有士兵披甲骑马巡视,有满载着粮食的马车,还有烧着炉子的温暖帐篷。   郑人不是没有冲击过这支有着粮食和武器的队伍,他们试过许多次,有的还很有策略,但最后那些有勇气、有胆量的郑人都被杀了,剩下的像被驯服的狗,他们的牙齿只会在主人需要的时候使用,只为了主人使用,而早就忘了为自己使用。   煮食的香气散开,士兵们都把武器拿在手上,这个时候,总会有几个被食物诱惑得的去理智的人想冲进来,冲到釜前,不顾粥食烫热,伸手进去捞一把塞进嘴里,把这能连他们的舌头都烫掉的食物吞下去。   “哈哈!又来了!”   “看!那边!”   “今天这几个很聪明嘛。”一个远处拿着弯弓的射手一边笑着一边懒洋洋的搭弓,“如果有能活下来的就赏他一口吃的。”   另一人笑道,“除非你射不中。”   “我会射不中?”话音未落,他手指一松,羽箭离弦,瞬间远处的两个扑向大釜的郑人向前扑倒,背心中箭,当场毙命。   这两人只是吸引注意的,还有几个郑人躲在旁边,想趁燕人拦住这两人时再冲过去,但釜前的燕人还没动,这两人已经被远处射来的箭射死了,剩下的郑人不及多想,咬牙扑了出去!   直冲着还冒着热气的釜冲去。   越来越近了!   他们都能看到翻滚的谷米!还有褐色的肉块!香气扑鼻!有酱的鲜味!还有……   背心刺痛,像是有一根坚硬的钉子扎进了身体。   他又向前冲了几步,无力的倒在地上。   好饿……   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能吃到了……   漆离坐在榻上,他的从人替他端上来一碗肉粥,说:“我们该回去了吧。”他问漆离:“家里怎么样了?”   漆离的眉头紧紧皱着,摇头:“不太好。”他深吸一口气,对从人说:“大王快不行了,父亲打听出来王后和太子在鼓动大王杀了父亲,大王已经两次召父亲进宫,父亲都称病躲过去了。”   从人倒抽一口冷气,紧张道,“这可怎么办?大王再召,再不去就……”他道,“大王早晚会派人来抓鼎公的!”   漆离想回去,可父亲却不让他回去,还让他在外面藏好,可见家中情势危机到了什么地步。   就算他要回去,也不能贸然进入燕地。他这近半年来抢来的东西都要先藏起来。   漆离召来心腹,对他们说:“国中情势不好,我打算离开郑国了。”   心腹都道:“公子说的对啊,天越来越冷,各城的兵马却有增无减,也不好抢了。”   “他们现在都用上了烽火,还没围上呢,四面的兵都赶来了。”   “我们的人也死了不少,大家都想回家了。”   漆离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抢来的这些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心腹就纷纷给他出主意。   “那个鲁人,叫……蟠郎的,不是跟公子很好吗?何不求他相助?”   “不妥。鲁人不是燕人,与公子隔着心呢。不能信他。”   “公子,依我看,还是我们扮成商人,把这些粮食送回去的好。”   漆离点头,“这个主意好!”   商定后,当日便有两人悄悄先走了。   漆离等这两人走了以后,又对剩下的人说:“他们扮成粮商,把三分之一的粮食送回燕国,给我父解围。但我父要我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回去,可我们现在身在野地之中,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如何藏身?”   心腹中剩下的就道:“公子不急,我有一计。”   这人的主意是不如漆离扮成分家的子弟,找一座小城暂且安身,这样带去的财物和下人也都可以安排。   “这个主意是不错。”漆离点头。   另一人道,“如果公子要这么做的话,小城不好,人少,有个生人,祖宗八代都会被人问出来。不如去大城,大城人多,找条小街,租个小房子,咱们躲起来,对外扮得穷一点,也不会有人来寻。”   漆离又点头,“也好。”   既然要走了,就不能让这些郑人再跟上。   漆离带着人上马跑了,临走前特意留下了七八车粮食,把粮袋都劈开,把谷米洒了一地。郑人看到粮食就忘了别的,一拥而上,争抢不休,等地上倒下许多人后,漆离的人马早就不见影了。   一气跑出去八十里,漆离才放慢脚步,命人转回去看一看有没有追上来的郑人。“如果有就都杀了,不要留活口。”他道。   一队人马调头回去,快马加鞭,一刻就看不到影子了。   漆离这里重整队伍,让人把刀剑先藏起来,他也坐到车里去,开始“扮”成分家的公子了。   他的从人骑着马跟在车旁,可能因为就要回燕了,从人还有心情笑话漆离:“公子身边样样都齐全,就少了一样,不像样子。”   漆离在车内就着煮茶的热水在净面,闻言道:“少了什么?”   从人笑道:“少了娇娘。”   漆离一怔,周围的侍卫都大笑起来。   漆离苦笑道,“对,我一个从家里被赶出来的公子,怎可没有娇娘相伴?”说罢指着从人道,“小的们,于我将此人剥光了扔进车里来!”从人大惊失色,拍马要逃,侍卫们一轰而上,先驱马把他从马上赶下来,再剥去衣服。从人在地上滚得泥猴一样,光着屁股去追漆离的车,大骂:“公子好可恶!”漆离大笑着把车门关紧,不许从人进来,还让人把车赶得快些,对从人道:“你脏得很,进来要污了我的席子的。”   从人发狠跑快点赶上车,手中藏了一把污泥,兜头朝车内扔去,漆离头一偏躲过了,身上、席子上、连小案几上的茶壶都被泥沾上了。   从人大笑着跑回去捡自己的衣服。   漆离笑了一场,看看被泥污过的衣服,只得解衣再换一件新的,突然车外的侍卫们紧张起来,马蹄声急而乱,还有呼哨声传来。   漆离立刻握住剑,从车中探出身,叫来自己的马,飞身而上,回头看时,就见漫山遍野都是向他们冲杀下来的人。   被包围了!   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围上来的?又跟了他们多久?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目的?   侍卫喊道:“公子!阿圈被杀了!”漆离回头望,远处的雪地里倒着一个死人,熟悉的人,毫无知觉的倒在那里。   是他的从人。   一瞬间,他怒火直冲脑门,恨不能杀光眼前的人来报仇。   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把脑袋转回来,对着队伍喊:“把粮车的缰绳砍断!!把粮袋劈开!把钱箱扔下车!!”   随着他的话音,前方跟在马车身边的士兵立刻把刀挥向马儿们的缰绳,马儿们不安的燥动着,叫着,当缰绳一松,它们都撒开四蹄向前跑去,沉重的马车向前又驶了一段才停下来。   也有马儿看到这一幕吓得向前跑去,士兵们就跟上去,杀马,止车,设路障。   粮车上的粮袋全都被砍断麻绳,雪白、金黄的谷米从袋中泄出,洒在雪白和污黑的大地上。   一队队士兵从车前跑过,一眼也不看。   数百辆车都被放弃了,有粮食,有翻倒的钱箱,有整车的布匹。它们停在这里,只等着什么人来把它们捡走。   马荣奉命来追杀这些燕人,他本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没想到其中还有将才。能眼也不眨的放弃这些东西,没点魄力可没行。   大将军已经有近两年不让他带兵了,他总觉得是不是大将军不再信任他了?   所以这次的任务,他一定要完成!   马荣举起手中的长刀,呼喊道:“随我杀!”   “杀!!”   如恶虎般的军队冲杀了下去,追着燕兵而去,他们在经过那几百辆车的时候,就像没看见一样。   漆离身边的人只有四千余,如果那数万郑人还在……   现在后悔也晚了!   漆离只能带着人拼命逃。现在是他们在下风,不知敌人是谁,不知敌人是有多少,所以不能打,只能逃!   数百个侍卫将漆离裹在中间,围着他一起跑,如果事有不吉,他们肩负着从乱兵之中把漆离带走的任务。   “公子,前方是胶城!”一个侍卫看到熟悉的地貌,立刻喊道。“胶城?”漆离马上想起来了,“改道!快改道!”   胶城是曾与他们血战过十天的城池,此城藏兵极多,粮草丰厚,武器充足,城主又是个好战之人。上回如果没有郑人流民在后面拖延,漆离就差点全军覆没。   但已经来不及了,虽然还看不见城,但冲天的烟柱表示,胶城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已经点起了烽火。   前面的人跑得太快,叫不回来了!   “公子!”侍卫咬牙犯上,与其他人一交换眼神,一起逼迫着漆离的马改道了。   漆离只犹豫了一息,眼一闭,牙一咬,拔马改道,跟在他身后的人都向另一个方向逃去。   马荣追在后面,发现前面竟然分开了。   “将军,追哪边?”有人问。   马荣犹豫了一下,“追这边的!”他带兵跟上了漆离。 第396章 收服   郑鲁的边境在最近一年来冒出数十个大商团,他们在此地买地、盖房子、贩奴卖货, 不过短短一年就结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现在临近新年, 边镇附近村庄里的百姓都会赶上一天或几天的车,跑到这里来收货贩货。   托这些大商团的福, 集市由原来的一个月一天变成了每天都有商铺开门, 就算市场没开张, 只要知道商团主家的地址也可以直接找上门去,要买要卖都格外方便。   一个身穿皮裘、背着强弓、腰悬宝刀的汉子大摇大摆的从市场中走过, 身后有两架车,一架上全是米面柴炭,一架上则是酒和腊肉腊鸡。   街上的人看到这种出门办年货都带武器的汉子全都避得远远的。   汉子逛完一条街, 身后又添了一架装满皮货的车,但仍是意犹未尽。他带着这三辆车回到家,敲门, 不多时,就有人来开门,一探头看到他就骂起来:“你说你去买酒,让你再买几袋米回来, 结果大半天不见人!”   这个汉子一边让开路让人把车推进去, 一边道:“大市没开,只能在街上随便买了些。今天明明是28日!”   往日大市都是从25日开到30日,他今天28日去,竟然没开市!   大市开起来时,那货才多呢!   三家商铺的脚夫进了庭院把货卸下, 有的还肯帮忙背到灶下去。汉子忍不住直接提了一瓮酒,道:“我馋了一路了!”对另一人道,“你在这里看着他们卸!”又从车上拿了一只腊鸡,一溜烟跑了。   另一人叫不回他,喊了一句:“先去见公子!”   汉子提着酒和腊鸡跑到一处小院前,先把酒和腊鸡小心翼翼藏在假山后,然后才站在院前石阶前道:“公子,我回来了。”   院里跑出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童,奶声奶气的对汉子说:“公子让你进来。”   汉子大步进去,经过小童身边时敲了下他的头:“不许偷吃我的东西!”   小童抱着脑袋没躲开,看他进去了,立刻到院外四处寻找,上回汉子把酒和肉藏在了树顶上,他还不是找出来了?以为他人小个底爬不上去!哼!小瞧人!   汉子看小童仰着头往屋顶、树顶上找,嘿嘿一笑,抬脚进屋。   窗前摆着一张案,案前坐着一个如玉人般的公子,他膝上盖着一张狐皮,手中握着一卷书,看到汉子进来,笑道:“坐,东西都买回来了?”   汉子到了这个公子前是从来不敢抬头的。他在家中也有妻妾数人,爱宠颇多,到了这里以后女人毛都摸不着一根,平时又要一直在院中呆着,不能出门,旷得久了,眼都要绿了。偏偏眼前这位公子容貌绝俗,凡间难觅,他有一次看直了眼,公子对他说了什么一句都没听见,回去就被另一人给好好教训了一顿,以后再进来就头都不敢抬了。   他道:“都买回来了,只是大市没开,价钱比往日贵了些。”   公子从来不拘束他们,钱也由着他们去花,爱喝酒,爱刀剑都随他们,花多少都不生气。但正因如此,汉子反倒不敢放肆。   他本以为今日公子还是不会问,没料到公子听完后竟然说:“我记得大市两天前就该开了,外面那些商人呢?你没找到他们家去?”   他们平时买东西,一买就是几个月的,量不算少,又不买便宜货,外面没有,找到商人家里去他们是肯卖的。   汉子道:“去倒是去了,只是没人开门。”   公子脸色一变,道:“把阿江叫来,你跟他一起去各家打听一下,看一看这些商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汉子慌忙答应一声,跑出去找阿江了。   庭院里,阿江已经打发走了商家的脚夫,正在灶间交待晚饭要做什么菜,汉子进来喊他:“公子有事要我们去做。”   阿江连忙出来,粗役跟出来喊:“鸭子是蒸一只还是蒸两只?”   这些粗役都是买了房子之后买的,图便宜,缺胳膊断腿的都有,这个就少一只胳膊。   汉子忙道:“蒸两只!”   粗役退回灶房,汉子拉着阿江往外走,一边把公子的话学一遍,一边道:“公子不知怎么的,脸色突然变了。”   阿江顿住脚:“可能公子是想到什么了。”但公子到底想到了什么,他们也猜不出来,只得听公子的话,出门寻各家商人打听。   这种事倒是难不住他们,刚好在过年,只说要买些精巧玩意,或大批米粮,都是借口。两人商定好分路行事,阿江回去换了身鲜亮衣服,又骑了匹高头大马,扮作富人家的下人,到了商人家就敲开门,说要好纱绢好玉器用来送礼。   汉子则仍旧扮作买粮的,敲门就道要千石粮,多多益善。   两人走遍整座城的商人家,跑了一天,回来后脸色都不好看,进门后两人互相一看,都道:“你寻到人没有?”   “我没有,你呢?”   阿江道:“敲开了门,却都说主人不在。”汉子说:“我倒碰上两个在家的,可都是说货卖空了,没粮食给我。”   两人此时也觉得不对了,这些大商家像是商量好的,突然之间,都不卖东西了。   两人回房净面更衣后才跑来见公子。   公子屋里已经备好了晚饭,两只蒸好的酱鸭还冒着热气,小童在一边说:“公子听说你们回来才叫人端下来的,刚才一直在灶上放着呢。”   阿江和汉子一起向公子行礼致谢。   公子指着摆好的食案道:“先用饭吧。”   两人跑了大半天,早饿了,据案大嚼。上头的公子只是时不时的挟一两口,汉子看到公子面前有两盘小菜,一盘是炸黄豆,一盘是炸香云。那炸香云是把雪白雪白的云食炸成金色再放到肉汤里去炖煮,煮过后再调味,凉食热食都好吃,他吃过一次就爱得不行,只是家中的粗役不会煮这一道,这是公子自己想吃了才亲自下厨做的。   这叫汉子也不敢开口要吃。   等他面前的饭吃光了,阿江也吃完了,公子放下筷子让人把食案都搬下去时,他看到公子面前的盘子里还剩下几块炸香云,忍不住道:“公子要是不吃了……给我吃吧!”   阿江瞪了汉子一眼,公子却只是笑一笑,亲自把盘子端起递给他,还让小童不要收走食案,而是再拿一瓮酒来。   他亲自倒了三杯酒。   他不理会还在吃的汉子,让他自在些,转向阿江,问他:“商人那边怎么样?”   阿江皱眉道:“他们好像把货都卖光了。要么就是故意不卖了。”他问,“公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公子摇头,道:“确实是出事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这样,你俩今晚去绑一个知情的来,问个清楚。”   两人今天走遍各家,察颜观色,阿江觉得那几家敢开门把汉子请进去的,估计见人的应该是家里能做主的。他能做主,想必就是知情的。   汉子也想到了,就酒把剩下的炸香云吃了个干净,再把杯中的酒一仰而尽,道:“有一家墙低屋少,还没养狗,就去他家。”   公子道:“不要送回来,送到城外去审,审完杀了,再回来报我。”   阿江与汉子回屋换了衣服,先骑马出城,把马放到城外,再悄悄潜回城内,直奔那一家而去。   路上,汉子小声对阿江说:“公子倒是不疑我们。”他们毕竟不是公子的人啊。   阿江道:“公子光明磊落,不会像小人一样疑来疑去。”   汉子也不作声了。他们陪着这个公子近一年了,本以为是桩苦差,不料竟然是来享福的,公子对他们从来不避讳,也没什么事避开他们做,有什么信让他们去送也是用人不疑。时间久了,汉子生出知已之感,有心投效,可又不敢真的改换门庭,只好在心里忍着。   阿江心知肚明。他与汉子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知道他早被公子打动,又担心被他看出来,才总在他面前不正经,平时也不肯往公子跟前凑,有时还会故意说一两句公子的坏话给他听。   其实是怕他多心。   阿江能理解汉子为什么这样,就连他有时都会被公子的风采触动心弦,可想起漆家对他们的培养就打了退堂鼓。   公子再好,也不是燕人,他们在公子身边,本来就是另有任务,公子现在看起来似乎对他们毫无芥蒂,谁又知道公子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他一边警惕自己,一边又要看着汉子。   汉子见阿江不答,也不再说话。   月至中天,两人潜在那一家的墙角,等到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了,才潜进去。   这家的房子浅得很,就一间大屋,其余都是小屋。两人在窗前一望就知道小屋里睡的都是下人,大屋里的那个才是主人。便一人去大屋绑人,一人去小屋杀人。   汉子把小屋里的十几个下人都抹了脖子,出来转到大屋,见阿江刚把主人给押在地上,不能杀,自然就麻烦多了。   他上前帮忙,两人把主人给绑成粽子,扛在肩上,翻墙出去,趁夜出城,跑到城外找回马儿,把人放在马背上,这才拍马跑远了。   一路向西有一个才迁来没多久的小村庄,全村三十几户人,都是壮年的汉子。   两匹马还没进村,村里的狗就狂叫进来。顿时,村里靠外的几户立刻奔出人来,月光一映,个个手上都有刀剑。   阿江还没到就喊:“阿青!是我!”那些拿刀的人这才放松下来,迎上来看到他们挟着一个人,帮着解下来,问:“这是什么人?”   阿江道:“城中的商人有问题,公子命我等绑来此人,好生审个究竟。”   村里的人倒是都知道公子是何许人也,见阿江和汉子都在这里,道:“审人也要不了两个,你们回去一个守着公子吧,不然公子手无寸铁,家里只有小童和粗役。”   阿江还没答,汉子道:“既然如此,我回去好了。”说罢也不下马,直接调转马头回去了。   阿江望着汉子的背影,指着地上的人说:“帮我扛进去吧。”   阿江早晨才跟着人潮一起回去,话倒是问出来了,但他觉得有用的不多啊。说是郑国刑家的一条商路被人给连根拔起,商人们觉得有问题,这才先不卖货,而是把货物都给存起来,看看情况再说。   郑人生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阿江觉得白白浪费了一把力气,索性在村里睡了一觉才回来。   回到家中,汉子来开门,迎他进去,道:“审出什么来了?”   阿江道:“说是郑国刑家出了事。”   汉子哦了声,“就是那个卖粮的刑家啊。”燕国的粮食八成都是从刑家手里买的,同样也是刑家涨了价。   “他们家出什么事了?”   阿江:“一条商路被扫光了,大概是吃饭的家伙没了吧。”   汉子吹了声口哨,笑开了怀。   见到公子,汉子仍是一副开心的样子,也不进去陪阿江跟公子说话,而是在外面抓住小童打屁股,“我昨天藏下的酒和鸡是不是你吃了?是不是?是不是?”   小童被他欺负得哇哇大哭。   屋里,阿江有些惭愧,对公子道:“阿九太不懂事了,我去骂他!”公子笑道:“阿九年轻,玩心重,不要管他了。你只问出这些?”阿江一怔,“公子觉得那人还瞒了些别的?”   公子摇头:“可能是他也不知道。”   阿江是想不通这个的,他总觉得公子的脑子跟他们不一样。   公子停了一会儿,说:“你和阿九进郑国探一探,看能不能找到你们公子。”   传话的事,阿江也干过好几回了,闻言点头:“公子有什么话要传?”   公子犹豫了一下,说:“我担心郑国国内情势有变,你们公子……可能会出事。你们尽快去,找到他,如果没事就好,如果有事,就想办法把他从郑国救回来,我在这里接应。”   阿江大惊失色,顾不上多说,一揖后出去,叫上在阶前玩乐的阿九:“随我去!”   阿九还茫然:“何事惊慌?”   两人打点行装匆匆出了城。   等他们走后,小童进来,替公子换了盏茶,过了会儿,灶下做饭的粗役进来了,道,“长史,要不要送信回去叫人来?”   蟠儿摇头,“人叫来了,说不定会把漆离吓跑。我一个人也行。”   屠豚道,“那武器也要备一些,防着不测。”   蟠儿笑道:“能有什么不测?如果一切顺利,漆离到鲁国时,早成败家之犬。”   屠豚道:“长史安危要紧。”   蟠儿摇头,笑道:“由着你吧。”   屠豚自去安排不提。   十几天后,阿九独自回来了。他没有敲门,是趁夜翻墙进来,来到蟠儿的屋前窗下,小声道:“公子,公子。”蟠儿醒来,推开窗,叫他进来。   他翻进来后,蟠儿就着月光看:“受伤了。你家公子可好?”   阿九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公子救回来了,受了些伤。”他咬咬唇,仰头问:“公子,你有没有害我家公子?”   蟠儿摇头,道:“你家公子被人害了,他疑心我吗?”   阿九摇头:“我家公子不疑,可他身边的其他人……公子,我家公子要我请你过去。”   蟠儿起身披衣:“我随你去。”   阿九看蟠儿穿衣穿鞋,忍不住道:“公子,你藏一把短刀吧。”   蟠儿回头有些吃惊的看他。   阿九说:“我不告诉他们。”   蟠儿没有藏,对阿九说:“你放心,我没有害你家公子,不必害怕。”   阿九咬着牙,背起蟠儿,翻墙出去,跑到城外,上马后说:“公子,我会护着你。”   屠豚在人进来时就没敢睡,静静等着。等人把蟠郎带走了,他叫起其他人:“去叫人,备齐弓箭,悄悄潜过去。一旦有危险,万箭齐发也不能叫他们伤了长史一根汗毛!” 第397章 生死之交   阿九带着蟠儿骑着马刚离开城不到五里就有两匹马跟了上来, 尾随在后, 似乎来意不善。   阿九恨得咬牙,对蟠儿说:“公子,你到前面来。”一边反手抱住蟠儿的腰要把他给抱到前面, 虽然这样蟠儿只能趴在马背上了,但好好歹比在后面安全。   蟠儿道:“后面是你家公子的人?”阿九点头又摇头, “虽是我家公子的人,却并不听我家公子的号令。”   这样说,蟠儿就懂了。原来现在漆离身边并不是漆离的人当家, 就是不知道是漆家养的那几个将军还是漆离的几位堂亲趁着漆离伤重, 想越俎代庖。   蟠儿道:“他们未必敢伤我, 你骑快些,我们快些见到你家公子就好了。”   阿九闻言,狠狠抽了马儿几鞭, 马儿吃痛, 发蹄狂奔, 还真把后面的人甩开了一段。   后面的两人一愣,也鞭了几下马又跟了上来, 不料阿九突然放慢马速,一并行就趁人不备, 手中鞭子兜头朝右边的骑手脸上抽去, 那骑手防的是蟠儿,哪里会防阿九?被抽了个正着,捂面痛呼, 险些摔下马去。   另一人一惊,不由自主也勒停了马,那边阿九已经又加鞭跑快了,回头叫骂:“滚你爷爷的蛋!再敢跟过来,爷爷要了你们的命!”   两人一惊一伤,停下来后就见阿九一骑绝尘。   伤的那人嘶声骂道:“阿九是疯了不成?”   另一人摇头,道:“你又知道什么?难保不是……”   伤的那人噤了声,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轻轻叹了口气。   “跟上吧。”另一人道。   伤的那人只得忍痛,但两人再也不敢追紧了,只敢远远跟着。   阿九带着蟠儿跑到一处背阴的山坡后,却不再向前。他跳下马来,对着蟠儿欲言又止。   蟠儿道:“阿九,有话快讲,我们要赶紧去见你家公子。”   阿九道:“公子,我们听了你的话去找我家公子,找到我家公子时他身边的人都快被杀光了,我家公子也受了重伤,当时就有人说你……你早知此事,才会有人埋伏我家公子,才会叫我们过去救人。”   蟠儿点头,神情未变:“你家公子信了?”   阿九摇头:“我家公子……是不信的!”这话说的他自己都心虚,跟着又恨道,“都是漆显与漆乌在搞鬼!”他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刀。   但那边的人都等着要蟠郎的性命是真的。阿九一清二楚,这些人生怕回去后被四公子怪罪,就想把蟠郎这个鲁人当成罪魁祸首推出去,如果蟠郎进门,被他们一刀砍了头,就算神仙再世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阿九道:“公子,我送你走吧!”   蟠儿温言宽慰他道:“我与你家公子有约在先,我既没有害过他,又怎么会怕去见他?你家公子看到我自然就明白了。而且既然他身边有小人徘徊,我们还是不要再耽搁了,快些去找他吧。”   阿九被他说服,他当然更希望自家公子不要跟蟠郎反目。他重新扶蟠儿上马,“公子坐好!”两人一骑,翻过山坡,往小村庄去。   小村庄隐没在漆黑的深夜中。往日到这里就能听到狗叫了,今天周围只有哒哒的马蹄声。   阿九一直一手按刀,警觉着周围,他径直骑马入村,周围经过的草棚里能看到一闪而没的银光,那都是刀、矛、箭的光芒。   他故意没到屋子前就大声喊:“阿江!蟠郎到了!”   阿江听到屋外的大喊,心中无奈,对榻上的漆离道:“公子,我去迎一迎阿九。”   漆离点点头,榻边的另一个人不满道:“大半夜的,阿九喊什么?真不懂事!”阿江就当没听到,尊漆离的话出去迎客。   那个人面现怒色,看了漆离一眼,到底没有说话。阿江与阿九都是漆离的侍卫,打狗也要看主人。   漆离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一般。   阿江到门外,看到阿九还未下马,一手护住身后的蟠郎,一手按刀,一双眼睛左右张望,虎视眈眈。   阿江上前牵马,瞪了他一眼,他再这么明目张胆下去,别人就能看出来了。   “还不下来!”他小声骂道。   不下马,是担心这里对蟠郎有危险,准备随时带他逃命?   但这是漆家的地盘,他是漆家的人!这样一心向着外人成何体统?   阿九下马,再扶蟠郎下来。   阿江自觉有些对不起蟠郎,像阿九这样才有义气。蟠郎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他却要“逼”他入险境,良心难安啊。   阿江看了阿九一眼,挡住他道:“去刷马,我引蟠郎进去。”   阿九一怔,眼顿时发亮了!   阿江的意思是,如果真有危险,他会护着蟠郎出来。而他一直守着马,能及时把蟠郎救走!   阿九从没这么听话过,转头牵着马出去了。这里没有马奴,只能他们自己收拾马,他就顺顺当当的把马牵出去了。   阿江护着蟠儿进去,屋里不大,点了许多灯,个个都凶神恶煞的盯着他们,如果不是阿江挡在前头,恐怕蟠儿一进来就会被这些人拿下。   蟠儿行止如常,好像这些人没有对他目露凶光,他越过这些人,径直走到榻前,看到榻上的漆离时,不免震惊:“公子!”   漆离脸上一道刀剑伤,从左颊耳际横到右颊眼尾处,像是被一只长剑或大刀或尖矛挑了一下,万幸避开了要害,不然漆离的头都要被劈掉一半。   除此之外,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皮裘,却能看到褥子上渗出的血,可见身上还有重伤。   蟠儿坐在榻旁,伸手就要掀皮裘看伤,他身后的一个人立刻瞪着眼睛就要把刀抽出来架在他脖子上,阿江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   “阿江,你是谁家的武士!”那人骂道。   阿江平静道:“仆乃漆家世仆,幼时被四公子送给公子使唤。叔叔悄声,公子正睡着呢。”   这人气得不轻,还要大骂,阿江逼近一步,“叔叔悄声,莫要扰了公子好睡。”   这人才不得不黑着脸闭上了嘴。   蟠儿掀开皮裘查看伤势,越看越皱眉。漆离手足都有伤,最严重的是腰腹的一刀。   漆离睁开眼,笑道:“叫蟠郎见笑了。”   蟠儿摇头,道:“公子别说话了。”他对阿江说,“让这些人都出去,再让阿九进来。”   阿江看漆离,漆离点头,但剩下的人可都不满了,一个个叫起来。   “公子怎可信此人!”   “公子当速杀此人!”   蟠儿眉眼一立,对阿江说:“杀!”   话音未落,阿江腰间短刀已经出鞘!对着面前那个人就是横刀上挑,那人慌忙闪过,阿江的刀已经又劈了下来。   漆离:“等等。”   阿江的刀就停在这人颈边。   这人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出来。   漆离对蟠儿说:“先饶了吧。”他说完这句就像没了力气,闭上了眼睛。   蟠儿皱眉,对阿江道:“都赶出去。盯着他们,有犯上的,不问姓名,皆可杀!”   刀压在颈上,刚才有许多道理要教漆离的人这下都没话说了。他们或许可以用情理、道理压制漆离,但并不能真的违背漆离的意思。本以为漆离也该恨这个鲁人,也怀疑他,不料他信这鲁人。   屋里的人走了个干净。   阿江把阿九也叫来了,蟠儿道:“你二人一人守门,一人守窗,不要让人进来。”   他移近灯烛,把皮裘掀开,解开漆离的衣服,问:“公子身边的人……都不在了吗?”   漆离睁开眼睛,茫然道:“最后二十几人为我断后,应该……”都死了。   蟠儿端详了一阵刀口,道:“公子这样露着伤口,只怕必死。我曾经学过医术,公子可敢将性命交在我手中?”   漆离迟钝的转头看他,笑道:“有何不敢?”   蟠儿让阿九去找针,“找不到就回城去取,我房里有。”   阿九抓抓头说:“这里没女人,应该没针吧?我回去取……就要花时间了。”   蟠儿说:“那还不快去!”   阿九连忙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跑远的马蹄声。   蟠儿对漆离说:“久等无趣,公子何不跟我说说郑国的事?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人才叫公子遭此大祸?”   是什么人?   漆离自己也说不清。他一开始以为是鲁国的人,但蟠郎并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们之间的消息只限于他把抢来的粮食送出郑国,托蟠郎帮忙过城门,帮忙隐藏燕人。如果蟠郎背叛他,最多把在鲁国的燕人杀掉,把藏在这个村庄附近的粮食抢走,却伤不了他分毫。   所以,不是蟠郎。   那是郑人?   但郑人多是各自为政,只求把他们赶走,很少有不惜性命也要除掉他的。   最后,他见逃不走,拼死入敌阵只为杀出一条血路时,与对方将领短兵相接,双方死伤都不小,哪怕到了这个地步,对方也没有退却。   是的,那些人的目标是他,是为了杀他才来的。   不惜性命,就是为了杀他。   他身边的人都死光了,活下来的都不是他的人。   他怀疑,是燕人。   所以他半点也不信刚才屋里的人,现在他能信的,只有蟠郎和蟠郎身边的阿江与阿九。   阿江听到这里已经懂了,听说兄弟们全都死了还好,现在发现竟然有可能是燕人,是同胞在背后下毒手,一双眼睛瞬间充了血,手中握着刀咔咔发抖。   他要杀人,他要杀了外面那些人,不知是谁背叛他们,那就都杀了,都杀了就行了。   蟠儿看了眼阿江,叹道:“阿江,你要先把你家公子平安送回燕国。”   漆离握住蟠儿的手,摇头道:“我现在不能回燕,只求蟠郎收留。”   蟠儿怔了一下,点头道:“我自然可以收留公子,但公子,你需要尽快回燕,燕王已经不行了。”   换句话说,现在是漆鼎争位的最后时机,哪个儿子在身边,哪个儿子有机会。漆离这时不回去,日后可能就会错失燕太子之位。   漆离摇头:“…… 我回去也没用。”他想起脸上的伤,虽然看不到,但他的一只眼睛现在是看不见的。如果他瞎了,就算回去又怎么样?   蟠儿不再劝,只等阿九回来。天快亮时,阿九终于回来了,带回了针线。   刚好太阳也出来了。   然后阿九和阿江牙齿发酸的看着蟠郎用针线把漆离肚子上那道伤口给缝起来了。   阿九腿都是软的:“这样,公子就会好了吧?”   漆离不觉得疼,亲眼看着自己的肚子被缝起来,神乎其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蟠儿。   蟠儿摇头:“如果里面有脓水就要再拆开,取出脓水后再缝上,不知要这样几回,直到伤口长好。”他对漆离说,“能扛过去,你就能好了。扛不过去,我就只能把你的尸首送回去给燕王了。”   漆离是亲眼看到那条横过肚皮的伤口消失的,对蟠郎的信心格外充足,竟然觉得自己好起来也是转眼之间的事,道:“有蟠郎在,某当可无忧。”   他对阿江和阿九说,“你们当遵蟠郎号令。”他顿了一下,说得更明白了,“若这村中有人不敬蟠郎,可杀之。”睡意昏昏而来,他闭上眼睛说:“就当他们没逃出郑国吧。”   阿江与阿九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蟠儿收拾好针线,在水盆中净手,道:“煮些鸡汤来。”   阿九道:“等公子醒来吃吗?”   蟠儿摇头,“是我吃。”   本该睡着的漆离睁开眼,面露笑意。 第398章 这是有味道的一章   大概是伤重失血, 漆离这一睡就“睡”了两天也没醒。   阿江和阿九都急得直转圈, 但蟠郎却要求他们不能对外面的人讲一个字。   不能说漆离一直没醒。   所以,这几天鸡汤米粥不停的往屋里送,蟠郎还会坐在门前用一只小茶炉煮药, 一天两锅,上午开一锅煮到晚上天黑, 天黑后再煮一锅煮到天亮,煮好后端进去,倒在马桶中。   外面的人想进来探望漆离, 阿江和阿九负责挡驾。   “公子不见人。”   “公子在休息。”“公子精神短, 叔叔见谅。”   要硬闯, 阿江和阿九就颜色一改,手握刀剑挡在门前,“诸位若是硬来, 我们只能不客气了。”   于是, 漆离昏过去的事没人知道, 也没人敢怀疑,就算真怀疑了又能怎么办?   漆显最着急, 最不安。   漆乌劝他冷静些。   漆显大声道:“冷静?我可静不下来!好好的七千人带出来,死的只剩不到一百个!漆四给漆离的人全都死光了!就剩下你我身边的人还在, 这回去你能说清?!”   漆鼎能从漆家第四个成为漆家龙头, 手段城府都不缺。漆显和漆乌一个堂弟,一个堂兄,却只能在漆鼎手下当个跑腿的。   这次他们两个被漆鼎送来给漆离, 明摆着让他们给漆离使唤。结果漆家养了多年的兵马在郑国折了个干净不说,漆离还重伤。   漆显现在想起漆鼎就浑身冒冷汗。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杀了那鲁人!”漆显还是不放弃这个主意。   漆乌摇头,“你要杀的话,要杀四个。不然少一个,你回去都是死路一条。”   漆显没听明白:“四人?哦,对,那鲁人的家人也不能放过!”说完就打算让人先回城去把那鲁人家里的下人全杀光。   漆乌道:“我是指阿江、阿九和阿离。”   漆显吓了一跳:“怎么要杀他们?”   漆乌指着他说:“是你要杀啊。”   漆显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左右张望,生怕这话被人听去了,恨道:“我又不曾得罪你!为何陷害我?我几时说要害阿离了?!”   漆乌道:“你信不信?你杀了那个鲁人,阿离就把你当成害他重伤,害他手上惨死的人。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这么告诉漆四。”   漆显听得都怔了,要不信,又不敢不信:“……不会吧?”   漆乌道:“再说,阿江和阿九一直在那鲁人身边,你要杀鲁人,就要先杀阿江和阿九,杀了三人,只剩下阿离一个,你杀不杀都一样。”漆显要是杀了漆离,回去漆鼎必要杀他;他不杀漆离,漆离回去告状,漆鼎还是要杀他。   漆显这才听懂了,在屋里转了七八十圈,不停喃喃道“不能吧?”“不会……”“真的……?”   又过了几日。   阿九赶着一架车回来了,车上是新收的药材。   他把车赶到院中,现在村里的这个院子已经只剩下他们了,其他人都不敢靠近,统统被赶到远处去了。   他把车上的药草全都倒在地上,铺平晾着,眼前这些草根枯叶可花了他不少钱呢,虽然他觉得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药。   门一响,蟠儿出来了,对阿九说:“去捡个筐来,陪我捡药。”   阿九心里叫苦,面上不敢露,道:“阿江呢?”   蟠儿说:“他在劈柴、刷锅,一会儿还要烧水。”他看向阿九,“要不你跟他换换?”   阿九一撸袖子:“我去拿筐!”   这种天气要打井水,要刷锅还要烧水?他才不干呢!手指头会冻掉的!   两人蹲在太阳下面,阿九就看蟠郎这仙人一般的姿态盘膝坐在地上,捡起一枝枯草,细细搓去根上的泥土,再把这枯草理得叶顺枝顺,整整齐齐的摆在一旁。   这细致活,如果换成捡珠拾金倒还相衬。   但他不敢抱怨,前两天都是蟠郎自己做,捡一天药,捡出来的东西煮上两锅,最后都倒了,他嫌可惜问他能不能喝,蟠郎还笑:“你的肚子也破了?药不对症,喝下去就是毒了。”   阿九学着蟠郎的样子理药,他的手能射三十丈之外,自然也能理得好这些枯草!   两人这么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等阿江过来就看这两人身边两个大筐里都堆起了高高的药材,他过来说:“水已经烧好了,公子快去洗洗,这里我来就好。”   这些药材在外面这么收拾,其实大半都用不上。所以阿江才敢这么说。   蟠儿就起身去沐浴了。就算在这里,行动不便,他也要每天沐浴,因为没办法从家里拿衣服来,他现在就身上这一身,不能更衣,只能勤洗浴了。   他洗过后,阿江和阿九已经把药材都整理好了,太阳也落下了,他们开始把药材重新捆扎,搬进屋里。   蟠儿看了看陶盆里泡着的药材,取出足量的放进锅中,开始给漆离煮药。   阿九和阿江一个守着他,一个去做饭。   之前每一天,他们都是这样过的。虽然漆离一直没醒,但他也没死啊,还会拉呢,阿九都替他洗过几次裤子了。   他们都很有信心,有蟠郎在公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漆离先是闻到了一股苦味,这个苦味一直环绕着他,让他醒来后一闻到就想起来了。   他花了半天功夫才把眼睛睁开,耳朵也像刚刚打开一样,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阿九说:“公子,这药会不会又白煮了?”原来蟠郎在煮药。   蟠郎慢吞吞的说:“等你家公子醒来就不会白煮了。”   原来那药是给他喝的。   漆离努力的张开嘴,努力半天才说出话来:“给我……”   蟠儿立刻听到了,连忙过来,伏身一看,漆离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正在四处找人,看到他,认了半天,又说:“药给我……”   蟠儿笑道:“那药是煮给别人闻味的,你醒了?先喝点水润润嘴。”   阿九不敢叫,捂住嘴跑出去,跑到灶下狠狠把阿江给摔到地上。   阿江背后吃了他一记,来不及生气就见这兔崽子捧着刚煮好的水蹦着跑了。   他猛然明白过来!立刻也跟了上去。   蟠儿托着漆离的头,把水碗凑到他嘴边,“只能喝一口。”   漆离哪里能听他的?水碗刚碰到嘴,他就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大口。   碗立刻被移走了。   阿九和阿江在旁边瞪眼睛着急又不敢动,求道:“公子,再让我们公子喝一口!”   阿江也道:“水还有!我烧了一锅!”   蟠儿摇头,对这三个说,“阿离这两天拉的屎都是黑的,这是肠子有血,那一刀伤着他的肠子了,暂时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太多水。”   漆离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都快飞起来了,手足无力,听蟠郎说的严重也不敢要求非要吃东西喝水,道:“那我什么时候能吃?”   蟠儿说:“这几天我看刀口,倒是好好的,肉也没变色,没发臭。”   阿九连忙说:“蟠郎让我买回了好几车药,亲手炮制,给公子用呢。”   漆离有气无力的道谢:“是我多亏了蟠郎……日后……”蟠儿接道:“必有重谢。”他笑着对漆离说,“日后我就等着太子的重谢了。”   漆离苦笑,肚子上就是一疼,他受伤后就没感觉到疼,听人说重伤后不疼就是要死了,现在他又疼了,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他不敢碰,轻轻捂了一下肚子,只摸到了一层麻布。   他这时才有命捡回来的真实感,对蟠儿说,“生死都闯过了,你我就如异姓兄弟。日后还分什么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他松了口气,哀求道:“贤弟弟,哥饿得都要飞了,赏哥一口吃的吧。”   蟠儿笑了,说:“你昨天没有拉,今天醒了看会不会拉屎,拉了以后就可以喝点粥汤了。”   漆离拿袖子盖住脸,“我竟然让贤弟看到这等污秽,真是无地自容!”   蟠儿道:“这有什么?你的屎粘到阳具上还是我给你擦的呢。”   漆离这下彻底不肯把脸露出来了。   阿江和阿九连忙请罪,那时他们俩一个在灶下做饭,一个出去洗裤子和被子了,结果谁料到漆离又拉了呢?屋里的蟠郎就顺手收拾了,等他去灶下要热水给漆离擦洗时,阿江和阿九才知道,从此不敢稍离寸步,就怕再遇上这种事。   漆离真觉得从生下来就没有这么丢脸过,他以前还在漆鼎的床上尿过呢,那就够他羞的了,现在成人了,脸又丢到外人面前去了!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自从他醒来后,不知何故,肚子一直在疼,下腹也隐有坠感,便意频频,而且似有崩……   “出去!贤弟出去!”漆离只觉得无力到这等丑事都要忍不住,只求赶紧让蟠郎出去。   蟠儿侍候过蒋彪,自己也曾中过刀,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了,起身出去,还嘱咐他:“收着劲,慢慢拉出来,有屁也慢慢放,不然伤口崩坏了,又要出血,肉挤出来就更糟了。”   他前脚出去,门还没关紧就闻到了股恶臭、酸腐味,慢慢飘散开来。   阿江二话不说把门关了。   蟠儿就站在窗户那里说:“让他慢慢拉,可能要拉几次。哥哥你别着急,慢点来。”   漆离羞愤欲死,这味他自己都受不了,但腹下却确实隐隐觉得放松了些,腹中的疼也更清晰了。他掩住鼻,对阿江和阿九说:“这下,我与蟠郎当真是坦诚相对了。”   阿江屏息,阿九捏住鼻子,一脸恶心,都顾不上说话,低头收拾残局。   这时,门又敲响了,蟠郎在外面说:“我把热水放在这里了。”还很体贴,“我站远些,站到上风处,你们先把脏衣服扔出来吧。”   阿九抢先一步,把脏衣一兜,开门抢出去,把热水往里一递,跑得远远的,才用力畅快呼吸。   漆离已经很放松了,虽然腹上的伤口一直在疼,似乎越来越疼,但他却觉得自己能活下来了,见状就对已经憋紫了脸的阿江说:“阿九最狡猾。阿江,你先出去喘口气再进来收拾。”   阿江点头,也冲出门去,过了会儿拉着阿九一起进来了。   漆离被逗乐了,不敢笑,肚子也抽紧了,抽得疼得厉害,“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到了晚上,漆离喝了半碗粥油,从喉咙到肚子全都舒畅了,停了一会儿又服了药,喝了水漱口,才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精神反倒没有昨天好。   蟠儿:“昨晚上没睡好吧?”   漆离点头,“一直疼。要多久我才能坐起来?”蟠儿说:“不好说,总也要个十天八天的,现在天冷,伤口好长,不容易发臭。你好好喝药,多养一养,要不要先送信回去?”   漆离摇头,“不送。倒是这里的人,他们要是想走,就让他们走吧。”   蟠儿笑道:“他们哪里敢扔下你走?”   漆离一脸颓意,“他们当然敢。”   现在那些人应该会放弃他,转而去找漆原和漆尚了吧?   漆离让阿九去传话,到了晚上,漆显和漆乌果然来辞行了,不过他们说的是要尽快回去把漆离遇险的消息告诉漆鼎,好叫漆鼎替漆离作主报仇。   两人没能进屋,就在门外说完,阿江就进去了,一会儿出来说:“公子叫我代为祝二位一路平安,早日归家。”   漆显和漆乌都明白漆离不可能不生气,但现在他们已经得罪漆离了,漆离已经对他们生了嫌隙,他们再怎么做都没用,不如回去想办法。   漆鼎可不止漆离一个儿子啊。   两人闻言再次行礼,然后就带着人离开了。   阿江出去送他们,回来说:“公子,他们留下了七十个人。”   漆乌和漆显哪敢把漆离一个人扔下?各自分出自己的大半侍卫,只带几个亲信走了。   漆离听了阿江的话,默不关心。   蟠儿照旧给他煮药,喂药,换药,道:“现在没了外人,你正好慢慢养伤。”   蟠儿让阿九回去取来一些书卷,没事时就念给漆离听,阿九还抱回来一张琴,蟠儿也偶尔在庭院中弹一弹。   漆离心中郁结渐渐消散,事已至此,他多想无用。   过了十日,他已经能自己坐起,也可以吃饭,不必一直喝粥了。   蟠儿这才对他说:“我有一计可助你。”   漆离听了以后还是先把碗里的饭全吃完,才问:“何计?”   蟠儿说:“那些人没有带走的粮食都还在,之前你给我的,我也还没有送回乐城。这些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五六万石,我再找商人送些来,凑足十万石,你带回燕国,当为大功一件。”   漆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阿江和阿九在旁边也听愣了。   蟠儿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可以先跟商人赊账,等你回到燕后再把钱送来。”   原来不是白给。   漆离松了口气,但刚才是不信,还隐隐觉得蟠郎是不是心有诡计,但现在他却只剩下感动!   蟠郎并不是没有底线的在助他,而是甘冒风险助他。   如果蟠郎什么都不求,他反倒要担心。   漆离犹豫了一下,问:“我有什么可助贤弟的?贤弟尽管道来。”蟠儿摇头,“你现在帮不了我分毫,是我能帮你。但日后你可以帮我位列人臣。”   漆离瞬间明白了。蟠郎是奴仆出身,比不上世家子弟,如果没有助力,他永远都不可能登殿为臣。他现在这个公主府长史之职,不过是公主赏给男宠的,他照旧还是不能到大王面前,与公卿们同列一席,同殿为臣。   蟠儿道:“公主对我已经没有爱意,我所求的,只能托赖于大哥了。等大哥成为燕太子后,我光明正大的出使,请大哥赏我一个虚职,这样我再回来,就可以更进一步了。”   这样,蟠郎在燕国为官,回到鲁后,鲁王是不能默视的,最多给蟠郎一个比虚职小一点的官位,但不能当不知道。   这个是漆离可以给出的承诺,也是他确实能为蟠郎做到的事。想来想去,蟠郎能从他这里得回的最好的回报就是这个了。   漆离伸出手:“君子一诺。”   蟠儿握上去:“生死不改!” 第399章 百姓   鲁国已经迎来了春天。   草木生发, 遍地春芽。   市场上有买不完的货物, 百姓饿不着肚子,又多了许多谈资,说说公主, 谈谈大王,论论将军, 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乐城现在最热闹的地方就是球场了。   自从姜旦在这里踢过球之后,他不来的时候,这个球场人人都能进去踢, 因此名声高涨。于是围绕着这个球场已经生成了新的住宅区和商业区。   姜姬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也早就安排了好一切。在建设二环流民区时的种种经验都可以套用在这里, 不知不觉,二环区的规则正在慢慢向外延伸,变得更具有权威性。   这是她想看到的一幕。   当人人都开始习惯二环的那一套时, 反推到乐城本地居民身上时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龚香也发现了这个征兆, 不得不说, 这让他感到非常新奇,提供给了他新的思路。   在以前如果想在一个新城建立秩序, 最好的做法就是让新城跟旧城学习,旧城的声望越高, 历史越悠久, 这种模仿越容易成功。   最简单的,就是从旧城的世家中借出一二子弟到新城任官,就能把旧城的一切习俗带过去了。   但让旧城去跟新城学习, 新城不管是规模上还是历史上都比不上旧城,那这就是天方夜谭,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如果是他,就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尝试。何必要白费功夫呢?   但公主就用二环向他证明了,其实改变旧城的规则也没有那么难。哪怕乐城比二环更富有,哪怕乐城有世家,二环只有流民百姓,但现在就是乐城在被二环影响。   “公主,现在有世家想占流民区外面的地了。”龚香在发现有这个苗头后,没有拖延,直接禀告了上来。   以前乐城外荒芜一片的时候,没人关心那些荒地;现在乐城外处处是小村庄,村民们开始种地以后,就有人盯上了这些还没有开发出来的地方。   姜姬拿过纸牍,上面很清楚的标出已经有哪些地方被某几家给占了,比她想像的要多,也比她想的要快。   世家的欲望一直都是这么强烈。因为对大王来说,整个鲁国都是他的,用不着去占。但鲁王显然不能像狗撒尿圈地盘一样把整个鲁国给撒一遍,所以他这个占有,更多的是象征意义上的,事实上他并不真的拥有整个鲁国。   但对世家来说,他们只拥有自己家族以内的财产,扩张就成了他们发展的本能。   “胡氏、段氏、蓝氏……”她一个个念,手指在纸牍上划过,“还挺多的。”   在这方面,世家从不落于人后,只有一个闻着味了,其他就会蜂拥而至。   “他们用的是什么手段?”她放下纸牍。   龚香道:“倒是并不酷烈。”   姜姬就顺便上了一堂“世家是如何鲸吞蚕食”的课,总的来说,世家的手段在数百年的进化之下是非常温和的,润物无声,甚至带着一丝慈悲为怀、怜贫惜弱的味道。   ——如果他们没有拿税赋来吓唬人的话。   对百姓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税赋了,一个收钱,一个收命。如果是种地的,可能辛苦一年,最后却填不饱家人的肚子,如果此时家中的男人再被拖去服役,那就是雪上加霜。   百姓们都畏税如虎。   所以,如果这时有一个坐着马车过来告诉你,只要你当他家的仆人,税,他们交了,抽丁的话,你觉得是一个小村庄二十几户更容易抽到你和你儿子,还是当了我家的仆人后,在几千上万人中更容易抽到你呢?   如果再告诉你,你儿子看起来长得很高大强壮,愿不愿意随我家的护卫学一点拳脚弓箭呢?以后就算不在我家当护卫,当个猎户也能糊口啊。   如果再告诉你,你儿子看起来聪明伶俐,如果愿意,可以到我家去跟公子们一起念书,虽然只是跟在公子身边当个童儿,但也可以识几个字。   经过这一番组合拳打下来,少有还能坚持不答应的。而且这种奴仆只是等于把自己种的田给卖了,出息都归主家,祖宗姓氏还是能保留的。   姜姬听了点头,怪不得百姓们都要答应了。   龚香又提起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现在那些村子里,倒是以女为子的事越来越多了。”   姜姬听愣了,随即明白了,笑道:“也算阴差阳错了。”   对世家来说,当然是男子更有用处,所以游说时也都尽量说服百姓们把家中男子交给他们带走,他们不要女子。   以前女子不能当家,说服起来就要花上更多心力,有时也不得不使一些手段。   但姜姬搞的那个提升女性地位的事就被他们利用来了。   首先,女儿在家可以多领一份粮食,这等于是干活就有钱拿,所以百姓们倒是都愿意家里的女人越来越多;   其次,女儿也可以招赘继承家业。这样,儿子可以出去学本事,建功立业,女儿在家孝顺双亲,招来的女婿也不怕他不听话,只要把女婿的姓也给改了,从此叫他认这边的祖宗不就行了?   由于这股“邪风”吹着,女子招赘的事在底下的村庄里前所未有的兴盛起来。   甚至现在还催生出了一桩职业,专替人介绍赘婿。甚至连程序都成熟了。   赘婿,不能是家中长子,长子要奉养双亲,以次子、三子为佳;   赘婿,入门要改姓,要奉养岳父岳母,生子要继承岳家姓氏。   这些是放在明面上的,还有一些“条款”是私底下的。   龚香也绘声绘色的给她学。   赘婿,要年轻,俊美,健康。毕竟招回来是生孩子的,是要承家立业的,面相不好,生出来的孩子能好吗?   还有,赘婿招赘前,需要验身。   姜姬:“……验身?”验哪里?   龚香:“毕竟是招回来……”生孩子的。   自然是要验其阳具是否大、长、久。   姜姬:“……”百姓们好朴实哦。   而且这个赘婿不是说招进来了,就把岳家的财产给继承,人家有儿子的。其实就是将女做男,就是把女儿当儿子了,赘婿,其实就是另一种的媳妇。   如果赘婿不听话、不孝顺怎么办?   打。   现在女子的嫁妆里都多出一条粗棒,就是为了这条新生的“家训”。   因为现在还是女子少,男子多,在外面的村庄里,男人永远比女人多,所以赘婿不止在女方家庭受欢迎,在有许多儿子的家庭里,也同样很受欢迎。他们通常会只留下长子,而把剩下的儿子都送出去做赘婿。如果家中有女儿的,也是宁可招赘,而不愿意把女儿嫁出去。   龚香说,还是那份白得的粮食让人舍不得嫁出女儿。再加上招赘,又能再白得个劳动力,这一套下来,百姓们对招婿的接受意愿出人意料的高。   他说完,就等公主发话接下来该怎么对付这些胆敢占公主便宜的世家。   姜姬的做法也很简单,“免税赋。”   免税赋的理由是很好找的。天气好啊,天上的云彩是横的还是竖的,大王做了个梦啊,等等。   姜姬给的理由是姜旦与郑姬的婚事,也该举行个公开的仪式了。   她需要郑王对鲁国深信不疑,所以行动上就需要不停的给郑王信心,让他相信“鲁国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   她说了第一句,龚香就自己领会了下面的话。   大王说要免税——大王没想加税——外面说加税的都是在造大王的谣。   其心可诛!   这是在阴害大王!   在挑拨大王和郑王的关系!   这些人全是鲁奸!   总之,不是世家去占那些百姓的便宜,把他们骗为家奴,把他们开出的地都据为已有才收拾他们。   收拾他们是因为他们要害大王。   只要无限拔高这一“罪行”,再稳固的世家都会被推倒的。   当他们成了“罪人”之后。   公主可以收割一部分世家来缓解压力;也可以把那些百姓再给放出来,让他们继续为民。   哪怕当百姓没有当世家家仆舒服,他们也只能继续当百姓。   因为公主要他们当百姓。   姜姬也很无奈,奴仆是世家的,百姓是鲁王的。只是当百姓没好处,才会没人愿意当百姓。她现在还不能给百姓太多好处,只能先逼着他们当百姓,再慢慢把世家推倒,这样他们就只能永远当百姓了。   永远只做大王的人。 第400章 殿上风波   姜姬一向信奉已经干掉的敌人才是好敌人, 那时再反省再补救再如何如何都来得及, 但在干掉敌人之前,这一切都不重要。   所以她先跟姜武透了个底:“今天半夜,你让人围住这几家。”姜武点头, 问“围”这个字的程度。   “一只狗也不要放出去。”她道。   姜武就明白了,他举一反三, 连这几家在外面的旁系血脉、情人私生子等等都给围了。   如此动作,月至中天时,龚獠火烧屁股一样跑进了宫。   龚香还没睡, 他正在琢磨明天殿上如何才能骂惊四座, 骂得人人都知道这几家委屈但人人都不敢开口替他们说话。   这个技巧很重要。   龚獠来了, 龚香正好找个人帮他参详参详,披衣煮茶:“请他进来。”   阿悟出去请人,但进来时龚獠硬是把阿悟挤到一边, 强先挤进屋来。阿悟一看, 干脆也不进了, 就守在门口。   龚獠看龚香在冬夜煮茶,何等悠闲, 跺脚道:“外外外……”龚香好心的替他说完:“外面都是人。”   龚獠又跺脚:“围围围……”   “围了好几条街。”龚香倒了两杯茶,指给他看看。   龚獠不跺脚了, 脸吓白了, 抖着手指着龚香:“你你你……”他看到书案上有纸,一个箭步上去,把纸扯在手里站到角落处的火炬旁看, 刚看了前两行就拿不住这轻如鹅毛的纸了,抖啊抖,抖啊抖……   转头,龚香还在那边唤他去喝茶:“我煮好的茶……”“龚四海!!你要害龚家成为众矢之的吗?!”龚獠扑上去举起拳头就要打。   阿悟在门外看到,不理。   龚香架住龚獠的手,两人在这方寸之间缠斗起来,拳来脚往,你推我搡,抓头发掐肉,无所不用其极。   打完后,两人都呼哧呼哧喘着各坐一端,等气息平复后,龚獠把那张早就揉成一团的纸扔到火炬里烧了。   “你不能写这个,被人知道,我龚家在鲁国再无立锥之地!”   龚獠盯着龚香,眼中现出杀气,“如果你执意要写,我就只能杀了你了。”   龚香理一理衣襟,道:“那我也可以在这之前先杀了你。”他指向门外,“只要我喊一声,侍卫进来就能要了你的命。”   龚獠笃定:“公主不会让你杀我。”   龚香:“杀了你以后,我再向公主举荐龚氏其他子弟即可,你父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龚獠:“……你就半点不顾念龚氏吗?”   他不相信龚香不知道这篇文章被人知道是龚香写了以后会带给龚氏多大的伤害。各个世家互相倾轧,各凭本事,但如果有一个世家站在了大王身边对其他世家举起屠刀,那这个姓氏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是一个从不会宣之于口的“规则”。   世家永远不会成为帝王的走狗。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信念杀尽天下人都是光荣的,但如果因为帝王不喜就能对着其他世家动手,那就等于背叛了他们自己。   “姜奔姓姜,对各家下手,最后也被逼到山陵去了,就算现在回来了,只能躲在莲花台不敢出来。”龚獠语重心长,含有深意的看着龚香,“你不姓姜,你以为你这么做了以后,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龚香不为所动,“你是说,他们会杀了我吗?”   龚獠一字一顿的说:“他们会逼大王杀了你。”他竟然有点发笑,“你认为公主会保下你吗?”   龚香这次笑得开了怀,竟然比龚獠更笃定:“你怎么知道不会?”   龚獠一愣。   “没了龚家,你不值一提。”他指着龚獠说,“但没了龚家,我仍然是我!”   龚獠竟然觉得汗毛竖起来了!   他疯了……龚香疯了!   龚香又突然转了口,温柔道:“但公主要保我,就不会让这件事扯到龚氏身上。所以,保我就是保龚氏。”   龚獠没有放心,哪怕龚香再三保证这件事不会给龚氏造成伤害,他毕竟也是姓龚的嘛。   可他觉得龚香刚才说的……才是他的真心话。   第二天,天还不亮,无数的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坐上马车赶往莲花台。   昨夜街上的动静人人都听到了,人人都惊慌不已,他们想赶紧去问一问大王,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跟他们有关?   但当他们到了莲花台,见到的是睡眼惺忪的大王。   他们刚坐下,段毛毛就一步上前,大声道:“臣有本奏!”   姜旦:“奏来。”   这是设计好的。姜旦今早也是天不亮就被公主姐姐亲自叫起了床——瞬间清醒!   公主姐姐一边让人帮他沐浴更衣,一边告诉他一会儿要做什么。   姜旦连连点头,连声答应。   公主姐姐问他可有信得过的人?这是个升官的机会,要留给自家人。   姜旦:“那就段青丝吧。”   段毛毛的字并不是这个,但姜旦对青丝这个字号格外熟悉,他总叫段青丝,段毛毛就成了段青丝。当不成字,就是号。   段毛毛是侍郎,极得姜旦喜爱,基本就在莲花台起卧,目前已经有大半年没回过家了。一早被叫过来,姜旦用“咱俩好,孤给你个好处”的语气说让他在殿上读一篇文章,读完就能升官,段毛毛大喜过望的答应了下来。   等他在殿上拿到这篇文章诵读时,冷汗如雨。   殿前阶上已经有公卿正在往大殿爬了,说话就要进来。   他心中急转……是假装吃坏肚子好?还是假装突然头疼好?还是假装刺激太大突然晕过去好?   等公卿们都到了,济济一殿,个个面色惶惶,左右张望,时而望向殿上昏昏欲睡的大王,时而望向殿前披甲执锐的勇士。   段毛毛突然不想逃了。   大王无能又如何?大王无知又如何?大王给了他一篇可能会要命的文章又如何?   真正怕得要死的是这些人。   他跟着大王,就算千夫所指又如何?今日之后,史上如何说段家不得而知,但一定会有他段青丝一笔!   不是幸臣。   是段侍郎。   幼时读书,过目不忘是练过的。之前已经默诵过几遍,段毛毛一鼓作气,诵得激昂,句句似金击,锵锵有声。   诵到最后,他自己都给感动了,感觉得到整座大殿的人都在目不转睛的看他,更添气势。于是哀伤时,他泪如雨下,愤怒时,他杀气腾腾。   读完余光一扫,他爷爷已经“晕”过去了,他父亲就赶紧把爷爷给背出去了,跑得那叫一个及时。   一定是怕走晚了被殿上公卿抓住挨打。   最近他也不要回家了,回家一定会被打。   段毛毛读得整座大殿鸦雀无声。   姜旦在上面一点都没感染到这重愈千钧的气氛,继续照着台词往下念:“孤不信,左右,将此人拿下。”   他指向段毛毛。   殿上公卿哪怕感觉到了套路,也期望大王没有被段毛毛说动。   所以一时竟然无人求情。   左右侍卫上前把段毛毛拖了出去。   段毛毛尽职尽责哭喊叫骂,一路被拖到殿外,继续哭喊叫骂。   殿内像坟墓一样。   姜旦继续唱戏:“既有人告,不能不断,来人,去请他们来,允他们在殿上与段毛毛对质,以证清明,以证乾坤。”   理论上,请人来当然不能由殿上武士去做,那就是抓人,不是请人了。此时当由殿上公卿自荐,或公推出一个有声望,够公道的人去请这几家当家做主的人上来跟段毛毛比着谁哭得更响亮,谁骂得更有道理。也是御前辩论大会的传统项目。   但姜姬不想横生肢节,就决定让龚香去请。   所以读文章的才是段毛毛,因为龚香要负责把那些人给“请”上殿来,让他们认罪。   龚香振衣而起,准备自荐。   但他刚站起来,十三侍郎中的其余几人都站起来了,一起立在姜旦面前,齐声道:“某愿往!”   “愿为大王解忧!”   龚香一愣,抬头看王座上,姜旦更愣,正不解的看过来。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姜旦看出来龚叔叔是不知道的,那就是这些人自作主张?他转头对这几人摇头,“不可,尔等回座。”   不是你们的事!   龚香笑着开口道:“可是大王觉得他们太年轻?难以担此重任?大王,玉不琢不成器。某愿随他们一道去,这样,大王就不必担心了。”   龚香都要笑了,没想到选段毛毛出来竟然还有这种好处!   虽然他不惧危险,但有人冒出来要替他分担一部分,他也不会拒绝。   姜旦犹豫了一下,点头:“如此也好。”   诸位公卿就在大殿里从早上坐到晚上,再到深夜,没食没水,姜旦还借着更衣回去吃了饭喝了水,还小睡了一觉才过来继续陪公卿们罚坐。   于是,龚香他们终于回来时,殿上已经晕过去好几个人了,都被抬到了偏殿。   龚香带回来的人中,蓝如海为首,虽然他是被子侄们架上来的。   他一进殿,不等那些观望的公卿替他们几家说些好话,就扑到姜旦面前大哭着把罪给认了。   其余几家:“……”   诸位公卿:“……”   叛徒!!!!!   龚獠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看向走在最后扶着一个人进殿的龚香,虽然恨他,但也忍不住佩服。   蓝如海趴在王座之前,一番大声认罪之后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他想起龚香在他榻前说的话。   龚香说:“姜奔姓姜,大王是不会让他一直闲着的。”   “你们蓝氏以前意图利用姜奔谋取权力,大王心中有数。”   “蓝家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   蓝如海气喘如牛,拼着最后一口气,对姜旦说:“某愿从大王驱策,以赎罪孽!”   姜旦:“……”这句不在计划内!   龚香在后面提词:“大王不是一直想派人去凤凰台吗?面前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姜旦就知道下面怎么接了。   “果真愿意?”姜旦问。   蓝如海点头:“大王肯用臣,臣铭感五内,哪里还有不忿?”   姜旦:“既如此,孤就都托负给卿了。”   蓝如海感动的大哭:“多谢大王!!”   剩下几家也“发现”了当官的捷径,纷纷也像蓝如海一样向姜旦认罪,然后道“愿从大王驱使”   姜旦:“尔等认罪?”“认罪!”“吾有罪!”   姜旦:“文中所写属实?”   “并无虚言。”   “字字属实。”   姜旦:“拿下!!”   左右武士一拥而上,把这些一头雾水的人都给拖出去了。王座前顿时空了一大片,只剩下还趴在地上动不了的蓝如海。   殿上公卿看看拖下去的人,再看看既脱了罪,又得了“好处”的蓝如海。   蓝如海只感觉到这些目光如刀般向他刺来。   他回头看龚香。   ——吾好恨啊! 第401章 余波   蓝如海当殿接了玉笏、袍服、冠带等, 下殿就被蓝家人给抬上了, 好不容易回了家,家门口已经被其他被下大狱的世家给堵了,等着拿蓝如海“偿命”。   蓝家只得匆匆带着蓝如海找姻亲躲起来。   姻亲也不怎么想收留这一大家子, 主要是他们犯众怒了。   但没办法,还是要收留啊, 于是开了后门,让人抬着蓝如海进来,再煮上几碗好汤药, 救一救看起来已经快没命的蓝如海。   大王的兵围了街, 抓上殿好些人, 最后就蓝家一家逃脱,剩下的全都被抓了要赎罪银。虽说不伤性命吧,但伤脸面啊!   何况这赎银又不是好出的, 一家总有个受宠的和不受宠的, 重要的和不重要的, 家里的钱自然要先把重要的和受宠的赎出来,剩下的就只能看自己的命硬不硬了。   之前姜御史为什么那么招人恨?就是因为被他抓走的每一家都死了人。不是打死的, 不是受刑死的,全是冻饿而死, 受惊而死。   蓝家就是当年的姜御史, 人家还姓姜呢。   好汤药喂下去,蓝如海醒了,睁开眼睛听说一家人都在姻亲家, 自己家被围了,幸好他们还不曾为难女眷幼儿,当机立断:现在就出发!   喂药的子侄都惊呆了,“叔叔,现在就走?”“不能耽搁,速速!晚一步,被人堵了门,只怕就要抓我们爷几个去给那些人抵命了。”蓝如海想得很清楚,他们家必须立刻走,马上走,一步都不能拖!   蓝如海的堂亲兄弟们也都过来了,说起来也要多谢姜将军抓人抓得齐全,蓝家男丁一个没落下,这样他们走也能走得干净点。   “如海,何至于此?”他一个堂叔道。   蓝如海道:“不走,我怕他们下一步就要夺蓝家的钱了。”   在座的人全都是一震。   他们马上听懂了。那些被抓了的家族大概都打着从蓝家挖钱出来赎自家人的主意。   如果这些人找到这里来,他们不能不见;见面了,就不能不赔礼致歉。因为确实是只有蓝家一家逃脱了,全家都没吃苦头不说,蓝如海还替家里接下了一个世袭的官职,蓝家子弟日后只要不死绝,就能永远在凤凰台有一席之地。   蓝家盼了许多年,竟然在这种可笑又可悲的时候梦想成真了。   既然是盼了许多年的,那叫蓝家现在去辞了这个官是不可能的。哪怕这个官当了以后要被许许多多的人记恨,但记恨……就记恨嘛,日后总会有弥和的机会的。   蓝如海道:“如今我蓝家已经经不起一丝的风雨,既有官职在身,还是尽快上任去吧。”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蓝家现在家底太薄,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势没势,要权没权,经不起别人来要账,还是等他们日后在凤凰台有权有势有钱之后,再回来跟这些家族讲和的好。   有人担忧道:“但是留下家中女眷……”这个就不太好了吧?另一人道:“那些人总不至于对女子动手。”   蓝如海道:“正是。你我都走了以后,女眷正好可以关起门来,谁都不理会,如果有人问起,她们尽可以推到我们身上来,就让那些人追着我们去凤凰台吧,山高路远,他们未必有那个功夫。我们留下才是给她们招祸。”   这么一说也确实有道理,那些人毕竟是不会撕破脸的,不然就不是堵门,早闯进去了。   蓝家商定后,对着姻亲也不敢说出实情,只是以“出去打探消息”、“探亲访友”的理由把家中子弟一个个都送了出去。最后剩下仍卧床的蓝如海,就光明正大的说要回家,请姻亲派车相送。等姻亲家的车到了蓝家门前,被人掀开车帘后,蓝如海已经不见了踪迹。   蓝家的男人玩了这一手金蝉脱壳,当然招来许多骂名。   龚香听说蓝家男人都走了,就对姜姬说:“姜御史近日可好?”   姜姬点头:“好吃好睡,胖了一些,头发也变黑了。”原本花白的头发竟然又养回来了,新长出来不少黑发,不过看着还是比姜武大了一辈,眉眼下垂,嘴角下吊,看人总是阴森森、恶狠狠的,倒添了几分威势。   龚香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   姜姬懂了,现在是把姜奔放出去吸引火力的时候了。一个朝堂,如果没有一个千夫所指的人物,那剩下的人就会对着大王群起攻之。   她点头,起兴要替姜奔新封个官,“御史也不能当了,就让他当……”   龚香:“博士,如何?”   “不行。”姜姬摇头。博士之官一设,很快就被人发现这是一个可以提升社会阶级、声望,但又没有具体要求的“空衔”,随便什么人都能封,封完以后要干什么再兼任。   田分和席五都是这样,是博士,但又兼着其他官。   但她是打算把“博士”给打造成学术上的至高成就,就算是名誉,也是王冠上最高的那颗明珠。   这样一来,她当然不可能让姜奔来败坏博士的风气。   “就还是大夫吧。”她道。   大夫是没有定员的,御史大夫等于是拔高了一阶,不然普通的大夫就只是一个可以上殿,可以问政,但事实上也是没有实职的官。   “等他去蓝家回来之后就让他继续当大夫。”她道。   龚香觉得这个官还是太高了,底下人可能会有不平之音。   最好的做法还是让姜奔担一个虚职,不给实权。大夫是可以问政的。   只好想办法压制一下了。   姜奔在屋中坐着,面前摆着十数盘炖、煎、烤、炸的美食佳肴,一旁还有两瓮美酒。侍人都在门外,由着他自己大吃大喝。   姜奔像跟这些吃的有仇一样,不停的往嘴里塞,然后把骨头吐得到处都是。   这时一个侍人进来,看到这一幕,不免面露嫌恶,他站得远远的,好像不愿意靠近,嫌姜奔太脏一样。   姜奔故意把嘴里嚼烂的东西吐到这人脚前。   侍人往后退了一步,一揖:“公子,公主说你明日可以去蓝家一趟,道愿意替蓝氏妇孺主持公道,回来以后,便可重任大夫。”   姜奔一愣,半晌才不敢相信的问:“……我还可以当官?”   侍人点头:“公主说可以,当然可以。”   姜奔茫然的放下手中的鸡,两手在胸口抹去油,这时侍人嫌弃的目光也没办法刺激他了,他先站起来,迈步就要往外走,侍人连忙拦住他道:“公主说,大夫明日再去。”   姜奔一把推开侍人,“某要去沐浴!闪开!”   侍人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等姜奔出去后,门外的侍人们才赶紧进来扶起他,一个个都嫌弃道:“不知礼仪的野种!”   那个传令的侍人是龚香用的,平时常在公主与龚香身边听使唤,闻言摆摆手,嘱咐他们:“对大夫要更加恭敬,小心不要落到他手里,就算嫌他,也不要当面说他,免得被他记恨。”   一个年轻的侍人道:“这种人竟然一直住在宫里……”另一人道:“他曾是先王养子,公主和大王都念旧情。”   那个侍人也不反驳,点头道:“你们不要去得罪他就行了,如果不想侍候他,就多多给他酒食,平时躲远点吧。”   那些侍人都笑道:“我们正是这么做的。”   “只是不能给他女子。”   “现在宫中女子多数都到宫中纺织局去做工赚钱,攒了钱到宫外卖块地盖房子,哪里会来理他?”   侍人回到摘星楼复命,却看到段青丝在公主面前,弹琴奏曲。   侍人也不进去了,转身出来,找到其他侍人,笑问:“里面那个是几时来的?”其他侍人笑道:“你前脚出去,他后脚抱着琴就来了。”   “绿玉他们可是气坏了呢!”   “听说是因为弹了一着好曲子,大王听着喜欢,特意让他来弹给公主听。”   楼上,姜姬闭目听琴,竟然当真从中听出了流水、轻风、繁花与鸟鸣,睁开眼后都有点惊讶了。   段毛毛坐在角落里,离她八丈远,说弹琴就只弹琴。   “你可会折腰舞?”她问。   段毛毛的琴音一顿,停下道:“会,公主可愿一观?”“……算了。”姜姬摆摆手,“你回去替我谢过大王。”   段毛毛就起身行礼,抱着琴出去了。   段毛毛当殿搞了那么大一出,事后也确实升了一个官,叫值日。值日按所属位置、时辰不同而有着不同的意义。他这个值日,是御前值日,就是守着姜旦寸步不离的官员,可文可武。   如果把所有的值日放一起比个高低,段毛毛的值日就是当之无愧的老大。   所以当时跟着去的人虽然也有进封值日的,但段毛毛却从中脱颖而出,小升一阶。   而且,比起陪大王踢球当官,这回的值日含金量可大多了。   在当上值日后,段毛毛回家挨了顿打,躺了两天,又被姜旦召了回来。   这样一来,段家倒是出人意料的成为了继龚氏之后,第二个有望摸到实权的家族了。   全家的希望都在段毛毛身上,他也开始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段毛毛抱着琴从摘星楼回去的一路上,心里不停的在想公主。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公主。   跟在大王身边,就算不想知道一些事,也会慢慢察觉出来。   大王背后的人,不是龚四海,而是摘星公主。   那个在众人口中只知享受、沉迷美色的摘星公主。   刚知道的时候,段毛毛下意识的就开始保密,并避免其他人也发现这件事。于是,不知不觉间,他就把其他人从大王身边挤走了。虽然并非本意。   而且,他总觉得背后有人在“帮”他一臂之力。   他曾担心大王会不会拉着他们反对摘星公主,还考虑过到时要怎么躲开此事。   后来就发现大王对摘星公主心悦诚服,别说反抗了,公主说什么他做什么,公主不说的,他一样也不做。   段毛毛不免有些复杂,有些替自己、替大王难过。不过也只是在心里闪一下就消失了。   公主并非滥用权力的人,也一点都不贪图享受。他住到宫中后就慢慢知道,公主那里的美男更像摆设,公主喜欢了,逗一逗,不喜欢就推到一边,偶尔也会拿他们取乐,比如白清园,他可一点都不相信公主心折于他,只是他的反应,让公主对他不免残忍了些。   正想着,就看到白清园抱着琴从一处小径上走出来,两人刚好撞见。   白清园就站住,等段毛毛过去他再走。   段毛毛也抱着琴,看到他就招呼:“以前倒是没听过啾啾的琴声,何不同奏一曲?”白清园刚要答应,突然往他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上下打量他,道:“段兄从何处来?”段毛毛:“从摘星楼来。我在大王面前弹了一首曲子,得大王盛赞,大王要我去摘星楼弹给公主听,我就……”他话没说完,白清园就冷笑一声,抱着琴转头走了。   段毛毛还真没被别人这么甩过脸,一时愣了。   他的童儿不满道:“公子,你就不该给他面子!这种人……哼……”段毛毛笑道:“不要乱说,你又不了解他,说不定他心里有很多苦楚。”   童儿道:“公子也不了解他,又怎么知道他心中有许多苦楚而不是别的?”   段毛毛刚要说什么,又停住。   童儿见他不说话,“公子?”   段毛毛回过神,敲了一下童儿,“不许再多嘴了,不然晚上的糖糕不给你吃,我一个人全吃了!”   童儿连忙噤声,乖乖巧巧的跟着他走了。 第402章 忠犬   白清园回了自己的屋子, 就有一个早就等着他的侍人连忙提了壶来给他倒水, 一边把童儿赶出去,等身旁没了人,就悄悄在白清园耳边问:“有人想问问公子, 这公主对郑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白清园就跟没听见似的,在他的侍候下洗了手, 换了衣服,坐下开始调琴。   侍人早知道他的脾气,就爱叫人捧着, 于是也一路殷勤着。   见他要调弦, 就立刻捧来香料、香炉, 等他调好了香,燃松起香,就马上装作陶醉的样子去闻。如此这般, 两刻钟后, 白清园才叹道:“公主那里的事, 我怎么会知道?”这人就赶紧捧他,“公子不知, 还有谁会知道?谁不知道公主最爱公子?心心念念的都是公子?公子只要对公主笑一笑,公主还不把什么都给公子捧来了?”   白清园冷笑, “公主身边哪里少了我的侍候?今天我回来还见着大王身边的段青丝抱琴去给公主弹曲子听呢!”侍人笑道:“段值日自是不同, 他出身显赫,又得大王看重,对公主也只是面上奉承罢了。”   白清园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侍人又悄悄跟他说:“公子, 那边愿出十金,再给公子找一张好琴,听说是佬公制的。”佬公,是以前很有名的一个琴师,据说他曾经制出一张琴,刚做好,就无风自奏,引来一只青凤,卧在琴上就不肯走了。佬公没办法,只好把这琴赠给了此凤。   佬公一生只制出了十九张琴,只剩下五张存世。之后佬公家乡的人就以制琴为生,现在说的佬公制琴,其实是佬公家乡的琴师所制。   送给白清园的,当然不会是当世五琴之一,最多是佬公家乡中制的比较有名的好琴。但就算这样,也是白清园没有弹过的好琴了。   白清园倒不在意琴,他想要的是那十块金饼。外人都说公主爱极了他,好像他是坐在金山银山上,可公主从来没有赏赐过他什么值钱的东西,吃喝穿用不愁,也有人侍候,只是囊中羞涩。   他家里也以为他在宫中得了许多赏赐,不要他拿回来家已经是体贴他了,再给他送钱?这就不可能了。   他住在宫里,一应所需都有公主提供,但要做点什么事时总不能拿他床上挂的压帐子的玉璧送人吧?不能拿他桌上的铜虎当钱用吧?满屋财富,两手空空。   他曾有一个书友,未曾见面,却获益良多。他在信中报怨,友人也体谅他的处境,道“你身处广厦琼楼之上,随便摘些金枝玉叶就能换些铜钱使,只不过你不屑为之罢了。可惜世人眼盲,只看到你的皮囊,看不到你的心。”   “既然如此,你尽可自取自用!”   “君子有所为,所有不为。你一味忍让,只会让人以为你软弱可欺。”   “何不化为尖刀,直刺其腹,就算下一刻就丧命,好歹也为自己报了仇!”   从那以后,白清园就交了一些朋友,当朋友越来越多,越来越熟悉,他就开始跟朋友们说起一些发生在大王和摘星楼的事。   人们对大王身边的事更感兴趣,他就认识了很多大王身边的侍人和士子,他毕竟是郎中,据称又极受公主宠爱。但在段毛毛和他的亲信又升成值日后,他这个“侍郎”就有些过时了。   白清园很清楚,他的消息之所以能卖出去是因为那些人都相信他真的是公主的心腹,他也不能在得到这个地位后再失去它。   他对侍人说会去打听一下公主真正的心意,侍人才满足的离去。   怎么打探?这其实也很容易。在公主身边的男宠之中,有人是很向往他的。他趁机交了很多朋友,指点他们怎么像他一样获得公主的“宠爱”。   据他观察,公主对两种人最有兴趣。顺从她的,以及有特点的。   他应该算是公主身边最有特点的一个,容貌出众,又性情孤拐。   公主一直对他若即若离,但公主确实从来没有对他失去兴趣。   他的话也真的起了作用,有几个人照他说的做了以后,与公主相伴时,得了公主的青眼,虽然不过是被叫到公主身边被赐了一杯酒这种小事。   第二天,白清园就钻到靠近摘星楼的林中弹了一曲。   直到第四天,才有一个人躲躲闪闪的来找他。   白清园问:“你在公主身边,可曾听公主提起过郑王?”说着,递过去一盒香粉。   此人接过香粉就迫不及待的打开放在鼻端深深嗅了一口,欣喜道:“是莲花粉!我早就想要了!”   他收下这粉,才对白清园说:“上次我们一起陪公主游戏,公主跟绿玉说郑王太小气,送的礼物都不好,也不值钱,不想嫁他。”   白清园点头,好好的送他离开了。   此人回到住处,立刻打来清水把脸洗干净,再轻轻的敷上香粉,脸蛋顿时变得粉色粉白的,触之光滑如玉。   他在屋里对着水盆摸个不停,外面有人闻到香气,钻进来一看,立刻叫道:“好香粉!好哥哥,也给奴用一用!”此人当然不肯,连忙把香粉藏在怀中。两人争斗起来,就被其他人发现了。   立刻有人去告诉了绿玉。   绿玉在他们之中是最受公主喜欢的,平时陪公主用饭喝酒,绿玉一直都坐在公主身边。   “吵什么?打坏了脸看你们怎么办!”绿玉急匆匆过来,看到两人已经快滚到地上去了,大叫,“把他们拉起来!”两人被拉开后,各自站在一边。   绿玉问:“为何打起来?”   一人就道:“兰桂说华英藏了一盒香粉。”   绿玉恶狠狠的瞪着两人,一双杏核眼都瞪圆了,怒道:“不过一盒粉!难道你们没有粉用吗?罚你们三天不许吃饭!”说罢甩袖出去,“一口水都不许给!!”   到了黄昏时,摘星楼的侍人来了,对绿玉道:“挑几个人跟我走,陪公主用饭。公主说上次那个琴弹得好,不闹心,让叫弹琴的去。”   屋里的人都出来了,站在庭院里,一个个都盯着绿玉,屏息静气。   绿玉跳过那两个被罚饿肚子的,装模作样在这些人中间走来走去,最后拍了三个人的肩:“就你们几个吧。”   侍人就在那里看着,见他挑好了人,笑道:“绿玉公子选好了就行,我这就回去了。叫我说,其实只要绿玉公子去了,公主就高兴了。”   绿玉高兴的一张脸都是红的,送走侍人后,连忙回去洗漱更衣,又在怀中藏了香包,在在鞋里也藏了两只,又拿香粉在脖子后扑上许多,他这里最爱流汗,一会儿可不能在公主面前失礼。   一切准备好了,他带着童儿走出来,就见那三个人早就抱着琴等着他了。   剩下的人全都站在廊下阶上,羡慕的看着他们。   “走吧。”绿玉道。   童儿在前方引路,绿玉打头,剩下三人抱琴跟在后面,一行人往摘星楼去。   摘星楼在夜色中更显华美,从楼顶塔尖上一直到台阶下都点了灯,足有一百盏火炬。   绿玉等走到殿门前,先请侍人通报。   侍人笑道:“绿玉公子来了就进去吧,公主可不会生你的气。”   绿玉挺胸抬头的走进去,上楼时还不时的回送水瞪那三个人,嫌他们走动的声音太大,击响楼梯。   二楼上有许多侍人在来来回回,众星拱月之中的正是公主。   绿玉快步上前,伏在下面,“公主,绿玉来了。”   “嗯,坐到这里。”姜姬招手让绿玉过来,其他三人她是不管的。   那三人就在侍人的引领下坐到了殿中角落里,开始奏琴。   绿玉其实年纪不大,只有十六岁。在蟠儿离开之前,曾经把这些被送来的男宠都给看过一遍,从中选出绿玉带到她身边,道:“此人可为公主所用。”   姜姬当时还不懂,只觉得绿玉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一双眼睛总是闪着星星,就像向日葵总是向着太阳,他就一直向着她。   接触得多了,她就发现绿玉是蟠儿的低配版。没有蟠儿的容貌,也没有蟠儿的聪明,却像蟠儿一样,被洗脑了。   在绿玉心目中只有一件事:就是效忠主人。   他的信仰也只有主人,没有鲁国,没有大王,没有天地神明,只有主人。这种洗脑方式一般都是从小养出来的。   而且,她从绿玉的年龄上推测,他极有可能……是主家特意给她养的。   送绿玉来的是开元城刘家。   但在绿玉心中,却没有刘家,他的心中只有她。   比起蟠儿,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忠犬”。   让她觉得可悲。   她从没想过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会如此牵动着一个人的所有心神。她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哪怕只是她的冷落,他都有可能自己委屈死自己。   但就如蟠儿所说的,绿玉可以被她所用。   “你吃吧。我都吃过了。”她指着案上的食物说。   绿玉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见她点头,立刻先把炖猪肉拿了过来,然后吃的头都不抬。   她再把蒸饼也给他拿到旁边,还倒了两杯酒,自己拿一杯,推过去一杯。   绿玉就算是最受宠的男宠,每天的食物里也没肉,最多会多两碗酱,多一个鸡蛋或一条咸鱼,涟水就在下面,乐城的鱼算是比较易得的肉类了。   姜姬这里又是吃不完的肉,索性谁撞上给谁。绿玉和她身边的侍人是吃的最多的。   绿玉吃的香,看到一个熟悉的侍人在旁边含笑看着,笑道:“哥哥如果不嫌弃,也吃一块吧?”侍人笑道:“这是公主给你的,我不敢吃。”   姜姬在上面看到这两人在逗着玩,就当没看见。   绿玉狡猾的一笑:“既然哥哥不吃,那还是我吃了吧。”   “谁说我不吃?”侍人伸手就从陶瓮里抓了一块,塞进了嘴里。   绿玉顿时心疼坏了,转头找姜姬。   姜姬笑着在他额上点了一下:“让你客气,下回还客气不客气了?”   吃完了饭,姜姬就靠在凭几上,绿玉说笑话给她听,两人靠头侧耳,十分亲密。   侍人们都很有眼色的让开了。   绿玉小声在她耳边说:“华英去找白清园了,一定是把话传过去了吧?”   姜姬摸摸他的下巴,看他眼神闪躲,颊染飞红,轻声说:“只怕还不够。你回去后请大家吃饭,席上喝几杯酒,也说一说郑王。”   绿玉忍住没有跳起来,屏息道:“说什么呢?”   姜姬轻声说:“就说郑王还留着赵后在宫中,我才不愿意。”   绿玉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公主真要去郑国吗?”   姜姬笑着问他:“如果我去,你跟我去吗?”   绿玉点头:“我当然要跟公主去。只要当了侍人就可以跟公主一起去了,到了那里,我还可以帮公主的忙。谁跟公主抢郑王,我就杀了她!”   姜姬咯咯笑,又摸了他的头一下,“好孩子。”   绿玉走出摘星楼时,脚下都有些不稳了。   他身后跟着几个侍人,都捧着公主赐下的宝物。   那三人眼气得很。   一人道:“我们弹了一晚上琴,他只是陪着公主说话,结果公主只赏他!”   另一人连忙说:“快别说了,叫他听见,以后都不叫我们怎么办?”   第三人道:“对啊,我们好歹还能来见一见公主,说不定……公主也会爱上我们呢。”   姜姬坐在榻上,只留了一盏灯。   过了一会儿,一个脚步声才慢慢上来。   “怎么这么晚?”她说,“给你炖了粥,喝不喝?”   姜武上来后也不过来,说:“我去洗澡,一身土。”他这几天都在陪姜旦打球,打完还要练武。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一身水汽过来,坐下后,面前案几上不只有粥,还有肉,有饼,有酱。   他全吃光了。   姜姬让人给他铺床,他突然说:“郑王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不会嫁,只是骗人的。”她说。   姜武摸着腰间的刀,说:“马荣回来了,他还活着,只是少了一只手。他说,他砍中了漆离,但可能砍重了,漆离会死。”   “死了?”她有点吃惊,但也没有太失望:“死了就算了。”她顿了一下,“算到郑王头上吧。那个刑家叫刑天香的?我明日叫商人往燕国送消息,就道郑王与刑家相争,刑家杀了漆离。”   姜武觉得这个消息有点太儿戏了,“指名道姓合适吗?会有人信吗?”“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燕国的人该知道,漆离死了。死在了郑国。”她道。   漆鼎让漆离去郑国的事可没人知道。 第403章 蓝招婿   郑使周平已经在鲁国住了有大半年了, 他寄居在龚家, 有地利之便,就天天跑去跟龚獠联络感情,龚獠的两个儿子现在的一手字都是他调教出来的, 就差一个师生名分了,但龚獠一直装傻, 周平也没有强求,哪怕只是一字之师,也足够他跟龚家论交情了。   “大夫, 不知公主何时能赐吾一见?”周平今天又是来求这个事的。   他已经从国内得到消息, 据说郑王有意摘星公主, 甚至已经把赵后给贬成了夫人,迁居冷宫。   他却并没有得到郑王的命令,让他代为主持此事。   这就说明郑王另外找了别人。   周平当然不甘心, 一心要抢在这人之前, 面见摘星公主, 把他家郑王大赞特赞一番,一定要打动摘星公主的芳心。因为这个, 他已经命人从家中送来宝物,天天往摘星宫送礼, 还亲自写了一篇诗歌来赞美摘星公主与郑王的爱情——虽然还没发生。但他有信心, 公主听了这篇诗歌后,会向往郑国的生活的。   龚獠现在一看周平就头疼,烦!   凭心而论, 他畏惧公主。但同时,他也不敢冒险去冒犯公主。之前他钻进公主的圈套,对公主下毒之后,已经输了龚氏的半璧江山,现在龚香接替他冒了出来,从他手中抢走了一大半权力,他却没办法,在外面还要维护龚香,承认他是龚氏。   这次郑王求爱于公主的事,他就半点不知情。   他从街上听说了,从周平嘴里听说了,唯独没有从公主那里听说过。   那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公主没说,当然是没有这个事。就算有,也是没有。   龚獠摇头:“公主未曾召见,某不能请周使进宫。”   周平急了,问:“郑王欲求公主,难道大夫不曾问过公主?公主若知此事,应当会愿意见我!”   龚獠摇头:“郑王既有此言,敢问王令何在?”   周平哑巴了,“某现在虽然没有……”   龚獠抢话道:“既然周使没有,莫非是戏弄某?”   周平连忙起身行大礼:“怎敢戏弄大夫?”   龚獠道:“周使要某将不实之言禀告公主,异日郑王并无此意,周使大可归国,某却要面对公主的怒火。这还不是戏弄?”   周平缺的就是这个“名正言顺”。   他改口道:“某有好宝物,愿赠于公主,还望大夫引见。”   龚獠铁面无私,“既知周使真意,某不能引见!”   龚獠在周平面前咬死了牙,但第二天就跑去见龚香了。上回龚香执意要写那篇文章后,两人之间似乎是有了一些矛盾。但在蓝如海当殿接下使节的玉笏后,一切自然烟消云散。   “公主是否当真有意郑王?”龚獠死死盯着龚香的脸,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   “不知。”龚香也很直白,“公主的心思,我猜不透。”   “公主就没跟你提过?”龚獠问,“现在街上天天都有人说郑王欲求公主,周使也一直想求见公主。公主不会完全不知情,她为何置之不理?”“公主在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龚香两手一摊,“郑王真想求亲,为何不发国书?只是一些坊间流言,难道公主还真要做出什么反应不可吗?”   龚獠哪里知道为什么郑王没有说话,周平就先蹦个不停了。如果周平不是郑使,他也不会把他的话当真。   但龚香的意思是这就是一个流言,当真的人才是傻子。   龚獠:“……公主当真无意?”   龚香:“郑王又不是貌比天神,才比洛仙,公主怎会对他有意?”   有道理。   龚獠又道:“那街上的流言要不要管一管?”   龚香摇头,“你有空去管那个,何不去管一管蓝家的事。”   龚獠唬了一跳,“我才不敢管蓝家!”   蓝家现在,是个火坑。   蓝如海当真够狠,带着族中所有男丁全都跑了。家里只剩下女眷,连他自己的亲娘都没管。   一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是娇娘。   这让本来理直气壮来堵门的各家都无法下手了,停了几日,说起堵女眷的门不好听,也都慢慢散去了。   本来这件事到这里就完了,结果姜奔去了。   姜奔是以蓝氏之夫,蓝家女婿的身份上门的。   虽然他算是臭名昭著,但他姓姜,又被大王亲自接回放在身边,似乎很受大王看重。蓝家正处在困境中,想着多一份助力,好过多一个仇人,就请他进去了。   不料,姜奔也是狮子大开口,他一张嘴就说因为现在蓝家男人都去凤凰台了,他担心蓝家只有女人不太好,所以愿意搬到蓝家来,以后蓝家的事,他就全包了。   说的很仗义,基本意思就是他要霸占蓝家。   蓝氏当时就气晕过去了。   姜奔说完,大摇大摆的走了,这话也传了出去,街上人人都说不愧是姜奔啊,这么不要脸!   姜奔的形象在那里放着,一直以来,他都是这副贪婪之相。只是上回他借御史大夫之名敛财杀人,好歹算是犯了众怒,才被大王给扔到山陵。但现在,蓝家自己就是众矢之的,谁会来替蓝家说话呢?   姜奔还是变“聪明”了嘛。   大家都这么说。   第二天,姜奔再去蓝家就不是白身了,大王又让他当了大夫。   姜大夫再次上门,蓝家就不开门了。   姜奔就说要接回蓝氏。   蓝氏在门里哭骂哪怕是死都不会再回姜家。   然后就跑回后院准备悬梁。被蓝家老太太给带着人拦下了。   “十七,你太蠢了。你以为你死了,那姜竖就不是你丈夫了?你死了,他照样能登门,照样是蓝家女婿。”蓝老太太说。   蓝氏趴在地上哭得没了人形,“太奶奶,我赎不清我的罪过了!”要是真因为她引狼入室,害了这一家老小,她真是万死难赎。   “你哪里有错?又不是你在街上看中了他,是你爹、你叔叔替你选的人。现在他们跑了,就留下我们这些女人在这里替他们还账。”蓝老太太满面疲惫。   她能理解蓝如海为什么带着子侄走,这确实是蓝家当下能选的最好的一条路。姜奔会冒出来,也不是他们能想的到的。   但再能理解,蓝老太太也不免感到凄凉。强人逼上了门,她们倒是能一直关着门不让他进来,他非要进来,她们也可以让下人打他也去。   但她们不能杀姜奔,杀了姜奔,大王必不会甘休。不杀姜奔,只能这么拖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蓝老太太怎么想,都想不出办法。   这时,姐妹中一个女孩子站出来道:“姑姑别哭,这不能怪你。祖奶奶,这姜竖贪心不足,是不会放过我们家的。现在姻亲们也不登门了,故友也都被得罪光了,他们未必肯替我们去得罪姜竖。”这是实话。   之前姜奔抓人设罪要赎罪钱的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也太没有顾忌了。这样一个人,谁都不敢招惹。   女孩说:“祖奶奶,我们必须想个办法,让姜竖没有理由再来。”   蓝老太太问:“二十四,你有什么主意?说吧。”   女孩咬咬唇,壮着胆子说:“我听我的侍女说,现在外面的百姓常留一女在家招赘,儿子们都送出去学本事。我愿招赘,有了赘婿,姜竖就没理由了。”   赘婿是要改姓蓝的。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蓝老太太听了没有生气,反倒认真思考了起来。   女孩子和她的姐妹早就想到了这个主意,只是担心家里大人不同意才一直不敢说,现在看祖奶奶没发火,立刻升起希望来。   蓝氏被人扶起来,道:“这也是个办法。但赘婿的人选要好好挑选,不能软弱,但也不能是个像姜竖一样的人。”   蓝老太太点头,让女眷们都回屋,让人看好那些女孩子,再交待蓝氏的侍女好好照顾她,不要再让她出事。   然后蓝老太太带着媳妇、孙媳妇、重孙媳妇和家里的几个老姑奶奶一起商量。   “二十四说的,你们觉得怎么样?”蓝老太太问。   底下她的大儿媳妇说:“这个话,他们这些小孩子吵吵好几天了。之前宋家那个女儿招赘就把她们羡慕坏了,说是在娘家就不用侍候婆婆,个个都想招赘。”   二儿媳妇说:“大嫂说的对。不过宋女婚后过得好像还可以,毛家那个三子,哦对,现在改姓宋,听说也很孝顺,跟宋公不像翁婿,倒像父子。”   三儿媳妇说:“那是人不错,人要是坏了心,那就等于前门拒虎,后门引狼。”   蓝老太太说:“人选,我倒是已经有数了。你们记不记得白家?”   三儿媳妇说:“是宫里那个玉面侍郎?”   蓝老太太摇头,“不是,是乐城白氏。”   乐城传承七百年,世家多如牛毛。有的到现在只剩下一个姓了。   蓝老太太说了,底下的媳妇们竟然没人想得起来。还是大儿媳妇仔细回忆,问老太太:“是不是早年来跟娘求娶四妹妹的?”   蓝老太太生了九个孩子,养大七个,但活着成了亲,留下孩子的只有四个。   大儿媳妇记得,四妹妹是蓝老太太亲生的大女儿,她一进门就跟这个小姑子最要好。当年向四妹妹求亲的人何其多?白家是其中之一,但由于过于不自量力,一开始就被蓝家给回绝了。   蓝家虽然在乐城不算什么,但也比连饭都快吃不起的白家强。   当时白家能来蓝家求亲,倚仗的是蓝家是外面来的,白家却是乐城出身。   大儿媳妇给其他人讲完,道:“这家不行。”当年都吃不上饭,现在就算还活着,肯定也是吃不上饭的。   蓝老太太说:“后来我一直打听着他家,也一直给他家送钱和东西。”求亲不成,也不能结仇,她当年的一丝善念,不料应在此处。“他们家这一辈的人品都不坏,有个孩子还不错,听说一直在好好读书,现在也在大王那里。”就是不出名,可见才学是欠一点的。   大儿媳妇问:“娘怎么想起他家来了?”   蓝老太太说:“我坐车时见过那孩子一面,生得极好。”   底下一个孙媳妇问:“比玉面侍郎还好?”   蓝老太太摇头,道:“不过,好歹这样的长相,以后出头容易些。”   大儿媳妇问:“那我家去求亲招赘……人家能应?”白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供出这么一个来,会舍得让他招赘吗?   蓝老太太说:“这个好孩子只怕他们家舍不得,但我记得他有两个兄弟。”   哦,蓝老太太打的是这个主意。   一屋子女人面面相觑。   大儿媳妇说:“那,我就先让人去打听打听。”总要试探一二吧。   蓝家悄悄让人去了白家。白家几近家徒四璧,除了长的最好的那一个每天去莲花台露脸以外,剩下家中的男子,不管是老是少,都到二环那里去做了书吏,抄书刻牍,赚份米粮养家。   出卖文字,并不算落到下流,也多亏了这个,白家近两年的日子比以往真是宽松多了。   但想娶妻,还是白日作梦。   所以蓝家上门一说,白家商量了一晚上就答应了,舍一个儿子给蓝家,能换不少钱呢!   他们在流民区看得多了,也早习惯了,甚至白家长辈一直觉得家里只留小二在家继承家业,剩下一兄一弟,都可以出继。父母也对长子和幼子坦白说,如果他们留在家里,家里可能永远都没有钱帮他们娶妻,想娶妻,只有招赘。   但虽然他们穷,却是世家,虽然穷得吃不上饭,那也是世家,这个底气是不能丢的。就算愿当赘婿,也要门当户对。   结果正瞌睡就送来枕头!   既然白家同意,那蓝家就要相看。于是照招赘的规矩,请来媒公,写下契约。   先请白氏兄弟过府,由蓝家小姐看,看中一个也可以,看中两个也可以。白家更愿意蓝家招两个儿子。   但蓝家看过后,都觉得幼子还太小,长子倒是生得轩昂。就愿招白氏长子为婿。   媒公就带白氏长子回去,再合八字,问神求卜。蓝家就下聘,有碗有瓦,有衣有冠,还有一根大棒。   白家还礼,定期,等亲迎。   由于蓝家着急,一切都排的很紧。白氏子早早的就被接到蓝家,他听媒公告知还有一件事要验。   白氏子在流民中也听说过,一张脸红到脖子根。   他当晚在蓝家睡下,早上醒来,一柱擎天,侍候的妇人就笑着扶他起来,引他去后面沐浴,浴中又有一个美妇,上调下弄,或以口,或以胸,或以臀,令白家子颠倒数回,至腿软不能起。   美妇是蓝家女婢,事后对蓝老太太说:“此子阳气充足,绝无问题。”   婚礼后,白家子就成蓝家子,改为蓝姓,名字还是原来的。   等姜奔再上门,他就以蓝姓之人的身份出面接待,道:“我家姑姑仙姿玉质,落到你这竖子手中真是屈才。从今之后,我姑姑与你再无关系,休要再上门自取其辱!”   三两句说完就让人把姜奔给赶走了。   姜奔要发火,姜旦那里“听说”此事后命人把他给抓了回来,要他闭门思过。 第404章 比邻   “那里就是乐城了。”船工指着远方隐隐露出的城墙, 对赵理三人说。   从郑国出来后, 赵理三人就乘船沿晋江而下,途中与从人汇合后,扮成游学归乡的富家公子, 一路上没有遇到盘查。   同船的他国之人屡遭查问,赵理等人发觉后, 不免为自己身为鲁人而感到骄傲、自豪。   赵理就听两个侄子说:“回去后,我要去大王面前自荐!”   “我也要去!”   两人都颇为跃跃。同船的其他人听说他们两人要去鲁王面前自荐,都很羡慕, 纷纷赞他二人年少有为。   鲁王好学士, 爱士子的传说早就传遍了东西南北, 据说只要有真才实学,哪怕并不熟知经史子集也能在鲁王面前得到赏识,鲁王博爱宽宏, 对所有有学之士都十分爱护。   而且, 鲁国有一个专为博学之人设立的官职, 称为博士。为博士者,头戴高冠, 身穿锦袍,乘高车, 居华堂, 出入从者云集。   何等令人神往!   赵理的两个侄子借此倒是在船上打开了局面。   赵理对此听之任之,两个侄子原本还有些避着他,后来发现他没有生气之后, 就把对鲁国的向往全都坦露了出来。他们以做鲁人为荣!   有一日,船行无趣,赵理看到两个侄子没有在甲板上赏江景,而是在船室内习字,但那写的字却全都古古怪怪的。   “这是鲁字。”一个侄子说,他正在学写这种字,但真的非常、非常别扭!   “鲁字?”赵理拿过来看了一眼,字竟然全是错的,还有许多从来没见过的文字,一眼望去,他竟然不会读了!   “鲁国现在都在用这种字。”另一个侄子发愁道,“现在鲁国中不少人写文章都用这个。”但他们却不会!从来没想过只是离开十几年,竟然就变得不识字了。   两人只得赶紧挑灯夜战。   赵理也暗自心惊,他坐下诵读,发现这篇文章是一个叫田分的人写的,语句称不上优美动人,但里面的内容却好像另有门道。   “这是田博士写的。”一个侄子凑过来说,“据说田博士要把他的所知教给天下人,田博士说要写二十四章,目前已经写了三章了。”他摇摇头,“但这第一章 ,我都看不懂。”   “比数……”赵理连蒙带猜看下去。   这个田博士发明出来一种数字叫比数,可以用来将两个或多个有关联的数字比较,从而得出结论,分析、演化。   田博士以鲁王出题为例,详述了比数的应用。   虽然只是以斑窥豹,赵理也能看出比数的价值!这让他不禁埋头一再细读这一章,但文章中有许多新鲁字和新鲁词,让他总是不能精确领会到田博士的意思,急得他抓耳挠腮,最后竟与两个侄儿一起学习这新鲁字。   待船行至涟水大关,赵理的学习才告一段落。   船工指点他们下船,道:“这里是涟水大关,往前是涟水城。你们在这里更换文谍,加盖印玺,然后等上一天就能坐车去凤城了。”   赵理记得应该是有船的,连忙问船工:“老丈,不能坐船上去吗?”   船工道:“船要等五日,坐车更快。”   赵理听不太懂,问:“为何船要等五日?”   船工笑道:“你们离开久了,连事都不知了。”   赵理连忙点头:“愚兄弟离家日久,归家心切,还忘老丈指点一二,多谢,多谢。”   船工道:“这里如今是姜家城,姜大将军管了这里,从涟水大关起,再往上的舟车马等,都不许人用了。”   “什么?”赵理一惊!这何等霸道!   奇怪?百姓怎么不哭?这不是断他们的生计吗?   船工笑道:“我家主人以前有几条船,到涟水城登记后,船身锲号,就被姜大将军征用了,从此过城税也不用交了,船坏了,大将军管修管换,人在行船途中死了伤了,大将军管药管埋,船上苦力每日还有半斗谷米可拿。我家主人就记了姓名,去做了大将军的家人。”   原来如此。   赵理这个懂了。这大将军不就是在收民为奴嘛。先把河封了,想在这条河上做生意讨生活,就要做他的奴才,服他的管。   好大的胆量。   船工道:“你这船票是今日的,所以再想乘船要到五日后,不过换乘车马,倒是明天就能走。”   赵理不解,“这是为何?”   船工笑道:“船行快嘛,将军用来拉人不如拉货赚得多嘛。”都是生意,当然哪边赚得多就靠哪边啊。   赵理听了一愣,随即笑开了,请了这船工一瓮酒后,方带着侄子们下船。   从人与管家都已经看着行李先下去了,见赵理三人下来,忙上前道:“公子,雇不到船!”   没有船肯送他们去乐城。   赵理说:“船是雇不到的,先雇车吧。”   管家就赶紧带着下人去找车行,赵理嘱咐从人一会儿去前头的涟水城租房子,今晚他们要先住下,明天才能走。   坐上车,一行人颠簸半天后,到了涟水城。   此时回望,就见涟水大关从他们下船的地方起,再无行船身影,别说大船,连小舟都少见,偶有乘一叶小舟经过的,也是披甲武士。   赵理望着碧波涛涛的河水,一眼望不到边,心中森寒。   “这里为什么不叫船走了?”一个侄子此时也觉得不对了,他们下船后坐上车走这么久也没看到涟水城的身影,可见还远着呢。   赵理:“……因为这河底下全是船虎。”   船虎其实就是石刺,将巨石尖端朝上,沉入河底,重船吃水深,驶过后船底就会受创,直至沉船。   两个侄儿倒抽一口冷气,再看这春水一般美丽的江面,自然不再觉得它柔似女子。   “……全都是?”这么长一段河面,底下全是船虎?   “叔叔怎么知道?”另一个侄儿好奇的问。   赵理笑道:“我猜的。”   两个侄儿先是笑,后来又都沉默下来了。   赵理叹道:“……鲁国日盛,鲁王骄骄如春日,于我赵氏,是祸非福啊。”   两个侄儿看向彼此,都是满面复杂。   他们到底该为鲁王的明智而欣喜,还是该担忧呢……   乐城,莲花台。   姜旦召见周平,赐宴赐酒后就直接说,郑姬年纪也够大了,他打算跟郑姬完婚。当然,完婚后等圆房还要过几年,但郑姬长到现在,看起来健康得很,应当不会夭折了。   周平当然高兴坏了。   姜旦一番重赏之后,又叫御前红人段毛毛段值日亲自送周平回去。   周平被搞得非常激动,非常欣喜。虽然大王没有把娶公主的事交给他,但他把郑姬送到鲁国来的任务完成的相当不错!相当圆满!这就大功一件!   他回到龚家后,龚獠也接连数天开宴会庆祝鲁王与郑姬的喜事。   莲花台里,龚香提起了一件不太美好的事:“公主,郑姬的宫还没有造好呢。”事实上根本没有动土。   当年说要给郑姬造宫殿,公主就把这笔钱从国库中提出来投到魏国去了,花得一干二净。   现在郑姬都要嫁给大王了,大王曾经许诺的郑姬宫还在天上飞呢。   姜姬:“……”   她忘了。   “让姜姬先跟大王一起住好了。”北奉宫还能放得下。   龚香提出反对意见:“太子也在北奉宫。”不管名份如何,大王、太子的年龄相差无几,跟郑姬住一起,日后出丑闻怎么办?   姜姬:“……”太子是不能搬出来的,她需要姜扬一直在姜旦的光芒底下,只要他和姜旦一直绑在一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这样一来,还真要给郑姬找个新地方住。   数一数宫中现存的宫殿,只剩下大小蒋后住过的承华殿了。   “住承华吧。”总要配得上郑姬的身份。   龚香只是戏弄公主,他早就安排好了,莲花台大殿就那几个。   “某已经谴人打扫干净了。”他笑道。   “叔叔作弄我。”姜姬也笑了,她问他:“你觉得郑使信了吗?”   龚香就知道公主没记住周平的名字,他点头:“必然是信了。”而且信得格外认真。   “那就可以送他走了。”姜姬道。   根据线报,赵家子已经来了。   龚獠连着开了十几天宴会,把周平灌得连日月晨昏都分不清了,等他终于清醒的时候,船已经快到郑国了。   “……某怎么在船上?”周平被从人扶着走出来,望着涛涛碧水,只觉得世界很不真实。   船主知周平身份,连忙过来,一揖道:“敢问可是周使周公?”   周平便点头,船主再三作揖,连声夸赞。   “听说周公为我王送来佳人!是我鲁国的大恩人!”   “郑姬已为我王之后,周公便是媒人了!”   “来来来,我与周公把酒而欢!”拖着周平回船舱里开宴会去了,还请了全船的人一起参加。   周平刚清醒没半个时辰就又喝醉了。   等他终于到了郑国,坐在车上,终于无人灌酒,耳边还是环绕着恭维声。   他的从人见他好不容易醒了,连忙道:“主人,快起来喝点东西。”   周平干哑道:“……到哪儿了?还在船上?”   从人急道:“早就下船了!我们在车上!”   周平:“……已经回来了?”   从人扶他坐起,他要伸手掀车帘,被从人按住:“不要掀,外面气味难闻。”   周平现在还什么都闻不到也尝不到,从人灌他喝了两天的苦药,他也尝不出来。   突然有一天,他坐在车上,却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酸腐臭气,问从人:“……你要不要下车方便?”从人正在整理茶叶,闻言不解,摇头,“不用,你想下去方便?”周平不好直言,就对着茶叶叹气:“这样一来,某还怎么喝呢?”   从人也叹气,抓起一搓凑到鼻间,“没有染上味道。”   周平脸色就不对了,“……你既然知道,那就下车方便方便,我叫车等着你。”   “……”从人:“……不是我,是车外的气味。”   周平不信。   从人:“……这味好几天了,您才闻到啊?”   周平:“这是什么味儿?”   从人:“……”他不想回忆,只能说:“等进了城就好了。”   又过了两天,他们看到了一座城,走到城门前,却被百般盘问。最后还是城主亲自出来,认出周平,才请他们进去。   周平早在看到城外那些黑色的、堆成山般的东西时惊呆了。   进了城中,见街道空旷、萧条,不见行人车马,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他刚从鲁国来,鲁国是何等的大国气象!   但郑国以前也不输鲁国!   这才多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到了城主府,周平迫不及待的问城主:“可是我王克下重税?”   城主沉默。   周平急道:“不知我周家如何?”   城主道:“周氏离刑氏远些,并无大碍。”   “是刑氏造成如此之景?”周平大惊,“我王为何不杀他!”话刚出口,他就懂了。   当然是因为郑王与刑家站在了一起。 第405章 野狼   周平急着回家看看, 跟城主辞行后就带着家人马不停蹄的走了。正值初春, 本该处处都是耕种的百姓,但他看到的只有满目荒芜和破败。   有一次,大白天的就被狼群给尾随了, 周平随身的护卫没有带太多箭,狼群都伏低身掩护在茂盛的野草丛中, 甚至它们还能包围上来,把周平一行人赶到绝路上去。   当时就算是弃车骑马也未必能逃得掉,周平都感叹天要亡他了, 结果被别的城池出来巡逻的小队救了。   他们也不敢跟狼群硬拼, 只是用带毒的弓箭把狼群赶走, 再带着周平赶紧回去。   这些狼一直尾随到城池附近才停下不再追了。   周平受惊不小,当车后看不到狼了,还以为狼已经逃了, 再看眼前城墙在望, 欣喜道:“恶狼怕人, 幸好!”   不料,跟在车旁的一个士兵笑道:“它们没跑, 就在城外守着呢。”   周平唬了一跳,“它们竟然不怕人吗?”   士兵道:“这些狼吃惯了人肉, 已经不怕人了。”   果然到了夜晚, 周平洗漱过后,就听到城外悠悠荡荡传来的狼嚎,在夜空中传得很远。   他的从人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喝了收惊的药也没用,听到狼叫就从床上跌了下来,一边叫着狼来了,一边钻到柜子里。   第二天,周平要走,城主拦住他道:“等外面的狼杀退了再走吧,你现在出去,不出半天,就被拖回狼窝里去了。”   周平想起昨天下午就被狼公然尾随,看到有武器的人也不害怕,跟到城池附近也不肯走。   这些狼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问:“外面的狼有很多吗?”   城主道:“之前这一片也就二三十条狼,现在少说也有五六百条,唉。”   以前他让士兵出去抓野盗,结果强盗杀光了,又冒出狼群来,但杀人和杀狼可不一样,狼比人凶多了。   周平等了十天,城主和另外两个城夹击,把这一片的狼群杀了个干净。伤的死的,竟然也有一百多号人。   周平看得心惊胆战,不敢再独自上路,城主答应派人送他到下一个城市去,但不能送他回望仙城。   “那里,我可不去!”城主冷笑道。   周平辗转回到望仙城时,已经是初夏了,往年良田中应该是遍地绿苗,今年的田中只有一人高的野草。   而且,竟然连望仙城附近也出现了狼群。   他顾不上去见郑王,见回了家,见家中父老皆在,松了一口气。   “你回来有没有去见过大王?”周父问。   周平摇头,“儿一进城先回的家。”   周父捻须道,“正好,你装病吧。”   周平不解:“儿还未见过大王……”什么事这么紧急,不等他见过大王就要他先避开?   周父叹气,“我周氏也算是忠心王事,大王早年还是大公子时,我周家都未曾改换门庭,如今……只怕是到了改弦易轻辙的时候了。”   周平大惊,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父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他才明白在他走后,国中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   早先魏国收粮一事,郑国世家中只些家底的,都赚了些钱,区别只在多少。   刑家赚得最多。   于是在鲁国索粮的这件事上,其他人都认为刑家该拿出来一部分。   结果刑家没这么做,反而害了另外三城,从这三城中强索粮食,至使城中倒毙无数,玉术城城主殒命。   之后刑家把这笔粮食拿去给鲁国交差了。   这件事,大家本来都不知道。直到之前,玉术城城主之子背着他爹的墓碑到逍遥台见大王,大家才知道。   但此时大王已经收了刑家给他的两座城,难免有些回护之意。   本来其他人只是三分怒意,这一下也涨到了七分。   周平目瞪口呆。   他这才知道,他父亲让他装病的原因是担心这时他去找郑王,会被郑王要求站在他那边。   但周家现在站郑王,未免有些蠢了。好处没有,风险太大。   何况玉术城的事也实在让人心寒。   周平在家想了几日,写了一篇奏表,算是交代了下他到鲁国去的始末,然后就“病”了。   躺在床上,闻着药味的周平想起鲁国,不免感叹。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十年前,鲁国风雨飘摇,郑国国泰民安。谁能想到,只是十年,两国就完全不同了呢?   现在的鲁国,一定街上都是人,摊贩们开始贩卖果汁、凉茶、小食,城外的足球场中,鲁王一定还在比赛吧?   鲁国。   姜姬把姜旦和郑姬送到行宫里去了,既然没有新宫,那就去行宫吧。打扫好的承华宫一天都没让郑姬住,只是在举办仪式当天,暂时充当了一下道具。   对于花钱的事,她一向不太喜欢。所以郑姬与姜旦的成婚典礼就办了半天,连饭都没留,那些空着肚子天不亮就到金潞宫前站台的公卿们,中午时就回家吃午饭了。   为什么这么节俭?   当然是因为大王不拘一格嘛。   姜旦现在的声望已经可以了,他在外界的形象有两个,一是神智天成,一是天真贪玩。为了能早点去行宫,就把礼仪缩减为半天,多么坦率、直白的人儿啊。   等姜旦带着郑姬去了行宫,她就在摘星楼宣布为了庆祝,大王的球赛要连开一个月。   对姜旦来说,别说开一个月,两个月也没关系啊。   但对百姓们来说,连开一个月的球赛就等于是一场一个月的狂欢。   为了让百姓们看得尽兴,为了推动商业发展,推动市场繁荣,姜姬替姜旦找了许多“对手”。   其中姜武肯定算一个了。   除此之外,还有娘子军。   在鲁国的男子中间兴起斗殴式足球之后,世家女子们当然要不落人后,也要玩足球。不过她们不在外面玩,就在家里与相好的姐妹们玩。   姜姬听说后觉得很有意思,特意去围观了一场,没想到还是很淑女的。   参赛女子们都把头发紧紧盘在头上,不许扯发是其中一条规则。   但她们没有说不许撕衣。   于是,姜姬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女性可以有多彪悍,最后打到贴身肉搏,场中全是扯下来的腰带衣裙。   不失美感。   之后,姜姬又从龚獠那里听说现在世家很流行养一些健壮的女婢当着宾客的面来一场香艳的撕衣足球。   “还真是什么都能玩得起来。”她对龚香笑着说。   龚香微笑,不答,转口道,“公主,乔小君来了,你要见他吗?”   “不用见,郑王那里应该就差最后一把火了。让乔小君把钱送过去。”她道。   逍遥台。   郑王近来心情很好,虽然外面的人都气他维护刑天香,但这样正好,刑氏最近可是顺从多了。   说句不好听的,他会支持一个在行动上支持他的刑家,也不担心十个只会在嘴上骂他的世家。   他们骂到最后又能如何?他现在还没有儿子,他的兄弟都死光了,他们只能接受他。   郑王发现自己能体会到先王当年是何等痛快了。   侍人进来禀告,“大王,刑公求见。”   郑王刚要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就说孤现在不见人。”   侍人犹豫了一下,不敢劝,低头出去了。虽然他收了刑天香的钱,但大王最近王威日盛,他可不想丢小命。   刑天香站在宫外,听到殿内传来的乐曲声,他站了一个时辰,见大王始终不见他,只能走了。   他回到家中,面色沉重。   一个叔叔问他:“今日大王还没有见你?”   刑天香道:“大王就在殿中,却宁可赏歌舞也不肯见我。”   另一人道:“大王是占惯了便宜,胃口越来越大了。”   屋里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喂大了大王胃口的正是他们自己。   刑天香说:“只是现在,我们也没有回头路了。”   一人犹豫道:“或许,我们当时应该主动送上给鲁国的粮食。”也没有很多啊,二十万石就够了,这算多吗?   可当时他们都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所以连区区二十万故事粮食都不肯给。   结果他们在国中一下子就成了千夫所指了。   刑天香看底下的叔伯子侄们都面色复杂,知道现在绝不能再在自己家中制造矛盾,就道:“当时如果我们给了,这一日只会更早到来。不管是其他世家还是大王,都看不惯我刑家。”   说句老实话,南刑也确实太过庞大了。在郑国南边,只知刑氏不知大王。大王的王令如果不经刑家,送到南部各城,那些城主太守都不会照办的。   刑天香下定决心,还是要哄着大王,把大王拉到刑家这一边,这样,跟群臣对上的就不是刑家,而是大王。   “我们也可以再送城给大王。”刑天香道。   底下顿时有人不快,“再送?已经给了他两座城,难道他还不知足?”   刑天香笑道:“你们知道大王是怎么做的吗?”   他们如果知道了,就再也不会担心把城给大王了。   乔小君回到郑国,立刻去见郑王,并送上龚香给他的金饼。   “五千金饼?”郑王步下王座,看着面前的五只箱子,每只箱子里都是一千金饼,光辉灿烂。   一殿的人都看呆了。   “这是……”郑王明知故问。   乔小君笑道:“鲁王说,之前不过是一个玩笑,不料大王如此信人!竟然当真送上一城之粮。他不好意思,命臣带回这些黄金,以作买粮之资。”   就算乔小君事先再三向郑王承诺,他会从鲁王那里把赠粮的钱要回来,郑王也不敢信到十成。   但现在黄金就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卿果大才!”郑王自然对乔小君另眼相看。   他设下酒宴,乔小君是座上贵宾,郑王与他同榻而坐,同杯而饮,连怀中美女都能分给乔小君。   喝到深夜,乔小君对郑王说:“鲁王还想找大王买粮。”   郑王眯着眼睛:“鲁国果真缺粮?”乔小君摇头:“非也。鲁王有一义兄,手中有雄兵数十万,日日找鲁王索粮。鲁王无奈,只得四处求粮。”   “原来如此。”郑王信了。   巧了,他刚好有粮。刑家交给他两座城,他没有换掉太守,只是派了个人过去,把这两座城今年的税赋提前收上来了。   卖给鲁王,不是一笔好买卖吗? 第406章 先王的最大成就   初夏的商城还有一点冷, 来往的商人还有穿薄皮裘的, 市场上的燕兵们下了马,没有了燕地的强风,就把皮裘缠在腰上, 大摇大摆的走进市场,在摊位上流连。   商城又扩大了, 新的市场刚刚形成,还处在混乱无序的状态。   随处可见被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各种“货物”。   有似乎刚刚从屋里抬出来的家具,案、几、柜、榻, 样样都有。小到茶壶、酒杯、香瓶、熏炉也有, 还有更贵重的, 却被胡乱堆在箱子中的梳子、项链、头冠、宝珠等物。   一个摊主坐在凉棚下,面前只有黄豆。   在商城,黄豆已经成了最新的交易手段。这个原本只是马料的粮食, 在云食出现之后, 已经成了新的食物的一种。虽然贱了些, 但仍能填饱肚子。而且黄豆磨成粉,也可以勉强用来做饼, 也能当饭吃。   几个燕兵带着混身的血腥味、灰尘味、马的臭味,来到他的摊子前, 伸手抓起一把黄豆, 直接就往嘴里扔,他们骑来的马也把嘴伸过来。   一个燕兵捧起一捧,让马直接吃。   摊主半点不生气, 笑着说:“几位进来说?屋里有茶,还有炸得金黄金黄的云食,还有酱,不嫌弃的话,进来尝尝小老儿的午饭吧。”   进来的燕兵只有一位,看他腰上的宝石腰带就知道,这是一个小伍长。剩下的都是他的兵。   那些人在外面看车子,他进来谈生意。   燕兵进来后坐在榻上,摊主先把火炉拨旺些,然后端过来一个大瓮,掀开盖,里面是装的满满的炸好的云食,全都有巴掌大,一指厚。   燕兵有日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不免往前探身。   摊主在火炉上架了个铁架子,把炸好的云食一个个摊在架子上,火在下面烤着,云食上的油慢慢烤化了,渐渐滴下去,火苗就猛得一蹿高,舔在云食上。   这一会儿功夫,油和云食的香味就散发出来了。   摊主又倒出一碗酱,再从一旁的布袋里抓了一把指肚大小的野蒜,摆在燕兵面前,说:“就着这个吃,好吃!”   燕兵认识这个,这是他们那里贱民才吃的东西,而且吃多了胸口不好受。不过一些神医喜欢用它。   “这个我们那里有。”燕兵就不肯碰,拿起已经烤焦的云食,在酱碗里狠狠沾了一下,张大嘴一下子就全塞嘴里了。   摊主连忙继续给他烤,他烤着,燕兵吃着,最后那一瓮云食都被燕兵吃干净了。摊主明明看出燕兵都吃撑了,还舍不得,还要继续吃,摊主也不拦着,就继续给他烤。直到最后一块。   燕兵才心满意足的坐下来,说:“外面那些家具是好的,还有两箱东西,也都是好的。那些布你看着给吧。”   摊主请燕兵多坐一坐,还有酒,他可以慢慢喝,他去外面估估价。   摊主出来后,看到剩下的燕兵都焦急、渴望的望着棚子里,就知道刚才烤香云食的味,这些人都闻到了。   摊主道:“我们这里有个摊子,他们家自己做云食,也能炸,你们走的时候不如带一些,路上也好吃。”   他这么一说,一个燕兵就忍不住了,往摊主指的地方张望。   摊主说:“先别等,等我估估价,估好了以后你们觉得可以,就直接从我这里提一袋黄豆去换就行。”   “那你快些。”一个看起来瘦得都没了人形的燕兵说。   摊主先看家具,虽然有些地方有刀剑伤,有些地方有血迹,但都不严重,可以修补。箱子里放的是烛台、铜龟一类的器具,也都算精美。至于最后一辆车上放的乱七八糟的一堆布,则是帐幔和衣服,这些倒是都破的不像话了。   但挑一挑,剪一剪,还是能整理出来一些能用的部分的。   摊主大概在心中估了个价,回去问棚子里的燕兵,“我这里有好黄豆,也有杂豆,也有粟,有黄米,还有郑国来的稻米。你要哪种?”   燕兵道:“哪一种最多?”   摊主道:“那就是黄豆。”他算了一下,“如果你只要黄豆,我可以给你一千一百四十袋。”   燕兵说,“能把外面的车装满吗?”   摊主说:“能,只怕你的车还不够,再加两辆才行。”   “好!”燕兵摊案而起,挺着个大肚子出去了,喊道:“卸下来!”燕兵们卸车是卸得相当粗暴的,直接把绑在车上的麻绳一解,把车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推,这就算卸干净了。   摊主早习惯了燕兵的作风,半点不生气,道:“就在后面,你们绕过去把后面的黄豆全装走吧。”   燕兵道:“全给我们?”   摊主笑道:“我这里也就放了这么一千多袋。再多没有。”   就是有人要抢,抢一千多袋黄豆,哈哈哈哈哈!还没半个金饼值钱呢。他跑不出十里就会被抓回来了。   商城可是有将军的兵,想在这里抢劫,将军的兵能叫他有来无回。   燕兵们把黄豆都搬上车,果然不够,摊主说愿意送给他们两架车。   燕兵对这个摊主的印象很好,“下回我们来了还找你。”他往摊子上扫了一眼,看到顶上有一块木板,上面写着鲁字,“回头……客?”燕兵指着木板道,“是这么念的吧?”   那个头顶戴冠,作揖的竖人,是“客人”的意思吧?   摊主笑道:“大人好才华!正是这么念的。”   燕兵笑骂:“是你们鲁字太好认了。”这种好认的鲁字最先在燕兵中间流传开来,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读书识字也没有那么难!看,他们不是很容易就记住了商城的街道名吗?商人摆出来的货物,名字也都很好记嘛。   不过等他们信心百倍的去看燕贵们收藏的竹牍后,又开始怀疑自己了。   这些真的是字?这些难的才是字,鲁字那种不是字。   但就算燕贵们再怎么贬底,好学好认的鲁字仍然在燕兵中间流传开来。他们开始学着用这种字来写家书,就写在自己的衣服上,如果他们死在战场上,只要同胞将他们的衣服脱下来交给家人,家人就会知道他们最后想告诉他们的话了。   谁知道他们能活到什么时候呢?   摊主送上两辆车,只要燕兵帮他一个忙,他想要燕兵说的燕地有的那种野蒜。   “值钱吗?”燕兵问。   摊主笑着说:“值,一袋蒜换一袋黄豆。”   燕兵顿时眼睛就亮了!这种活可以让家里的小孩子和女人去做!到时让他们把蒜拿过来不就可以换黄豆吃了吗?   燕兵答应回去会告诉他认识的人,不过他也是多了个心眼,“换得人多了,会不会你们就不要了?”   摊主指着周围所有的摊子说:“大人放心,有多少收多少。”   商城商人的话,还是能相信的。燕兵心满意足的回去了,看着每一辆车上满满的黄豆,他欣喜的说:“这应该够咱们吃几个月了!”他虽是伍长,手下的人却只有二十几个,剩下的都死了。但这二十几个人都要养家,没有妻儿,也有老父老母,算下来至少百多十口人。   所以他才要黄豆,这样就能分给更多的人,每个人就能多拿一些。   一个燕兵沉默的在后面推着,突然说:“你们听说了吗?漆四公子让他的儿子漆离去郑国了。你们说,漆离去郑国干什么?”   另一个燕兵说:“这还有用?去郑国要粮啊!”   那个燕兵说:“那漆家现在是不是有粮?”   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只有那个燕兵,走了一段路后,又冒出来一句:“谁给我粮,我跟谁干。”   “可是,听说漆离死了……”   “他死了,漆家还有粮吗?”   商城城外,蟠儿坐在车里,看着脸色仍然很苍白的漆离,“我就送到这里了。”   漆离点点头。   蟠郎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还送了他许多粮食,更亲自护送他横穿鲁国,回到燕鲁交界的商城。   “蟠弟大恩,兄永不敢忘。”漆离握着蟠儿的手说。   蟠儿笑了一下,又沉默下来,“……公子,你这次回去,是要先去见你父亲,还是……”   漆离叹气:“自然是要去见我父亲的。”   蟠儿道:“可是我们打听出来的,燕国流言四起。你去郑国的事已经暴露了。”   “对。”漆离冷笑,“他们还说我死在郑国了。”   蟠儿说:“不管这话是谁传出来的,对公子绝无好意。你离开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里,燕国情景不知变成什么样了。你那两个兄长虽然以前不在你父身边,现在情势明显,他们说可能会有别的打算。”   最重要的是……漆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的脸上有了一道永远不能消失的伤痕。   就算他的父亲真的成了燕王,他也不会要一个这样的太子。他日后最好的结果,就是被父王封一座大城。   但他真的甘心吗?漆离不甘。   “有贤弟给我的十万石粮食,我相信,我父不会忘记我的。”漆离微笑道。   两人分别后,一个往燕,一个回鲁。   阿九骑着马往回望,看到蟠郎骑着马的身影越来越远,他沉默的驻足良久,终于咬牙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蟠儿回到商城就要迫不及待的辞行。莫言请他再多等几日,好歹叫他一尽地主之宜。   蟠儿笑道:“某归心如箭,只好下次再领了。”   莫言叹道:“好吧,某在此祝君一路顺风。”   蟠儿快马加鞭,一路不乘车,过城不停。他跟随黄老时流浪多年,扮成商人、过路人非常熟练,从来没有被人发现、怀疑。   很快,他就到了涟水大关。   大关附近已经又冒出来了几个新村庄,都是行船到此的船主、船行、商人建立的。   蟠儿直接去涟水城换文谍好通关,却在城门口看到了新的木板,上面贴着一层纸,还有人贴心的加了挡雨的亭子。   纸上,则是新的《说文解字》。   底下的人都在伸长脖子看,有自信记性好的,直接默背起来。   “看,‘回’字,意思是大声说,喊。”一个人说,“下面的图示是一个张大的嘴,能看到喉咙口。”说着自己嘀咕,“那是喊得挺用力,挺大声了。”   “它还有第二个意思,绕圈,转圈。”   “下面有图示,一个点,一个转了圈的线条?”这个人没看懂,“什么意思?”   “回嘛。终点是一个,转一圈回到原点!”   “对对对!”   蟠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旁边就有一个小童来兜揽生意,“公子,我这里有所有的《说文解字》,只要十五个铜板,都是我抄的,一个字都没有错。”   蟠儿还真有些认不出这些新字了,笑道:“那就请给我拿一份吧。”说着把铜钱给这个小童。   小童高高兴兴的跑回家人身边,从篮子里拿出一本纸牍,跑回来递给蟠儿,“都在这里了!这个月共有二十七个新字!十九个新词!”   蟠儿道谢,怀揣纸牍继续走,看到街边不止小童,还有大人正在抄写新的字。   旁边还有老人,虽然头发都掉光了,也跟着孙儿一起学新字。   孙儿还很同情老人:“爷爷,当时你学的字比这个难写吧?”   老人促狭道:“是啊,但我学的字比你学的要少得多啊!”老人望着城墙前的木板,惊叹道:“不知你要学到什么时候,才能学完。”   小童说:“我先生说,只怕要学到这个大王驾崩吧……不过大王不是神仙吗?神仙是不会死的吧?”   老人发笑,问:“大王怎么会是神仙?”   小童说:“他姐姐都是神女了,他也是神仙吧?”   老人一愣,笑着摇头。   蟠儿去买干粮和水,走进食铺,听到一个人正在感叹:“先王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下了大王与公主。”   “对对对。”   “先王只这一样,已经比他爷爷干得还好了!” 第407章 女神收税   初夏, 不冷不热的好天气, 正适合踏春郊游,玩斗殴足球。   木造的足球场什么时候都里外三层围满了人,绕着球场又延伸出去好几条商街, 全是推车的小摊贩和搭凉棚卖水果、果汁、酸奶、甜酒的小商家。   这里已经成了乐城人一年四季,休闲玩乐的最佳去处。   姜姬站在高楼顶端, 能看到以足球场为圆心,向周围辐射开来的民居,三三两两, 聚集成零散的街道。   这不是她建的, 是百姓们自发聚集在此, 成了新的村庄。   现在好像每一天都有新村庄出现,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向乐城涌来。乐城的膨胀已经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像,哪怕是她, 也想不到会这么快。   姜武在她身边说:“涟水大关附近也快住满了。”   “人够多了就迁一回, 大关附近算是军事重地, 寻常百姓不得靠近。等他们把房子建好了,你们去把人赶出来, 直接占了房子就是现成的军营。”她道。   做强盗最爽的就是无本生意。倒也不是她恨心,普通百姓是不会在涟水大关附近建村庄的, 百姓们宁愿到乐城来。现在那里九成都是商人。在见识过刑家的手段后, 她对这些商人也不得不提高警惕。   姜武嗯了一声,对她说:“燕国似乎铜铁都很多,我想从燕国买一些。”   “好啊, 燕国现在的东西好买,能买多少就买多少!是不是钱不够?”她问,“不够就先在安城造一些。只要钱不是在鲁国花,造多少都没关系的。”   姜武清了清喉咙,“不是。是有商人想替我牵线。”   姜姬听出这里头有问题,坐下让他细说。   姜武在外面的形象当然是大魔王,手中有一座盐城,一座铜城,还有近在乐城咽喉之地的凤城。更别提他拥兵数十万,个人形象早就是无法无天那一挂里的了。   跟他相比,姜奔都显得纯良了。   于是,就有个商人前来自荐,说有一桩好生意想跟姜武做。   他希望姜武能帮他打造兵器。   这个兵器的数量当然不会是小打小闹,箭以万枝计,剩下刀、矛、枪等也都以千计。   刚开始,姜武一口回绝了,还要当殿杀他。   因为他记得姜姬提过有些东西是半点不能出鲁国的,铜和铁都在其中。鲁国可以花大价钱从外面买,能买到的,都不挖自己的。用她的话说,“哪怕是一棵树,长几十年才能砍下来用,等它再长成又要几十年。可用钱买,也就三五十吊钱而已,为什么不买?”   树还能重新长,铜铁有自己长回去的吗?没有吧,那何必用自己的呢?   可惜的是像她一样想的诸侯王似乎也不少,所以这两样商品一直也没找到有人肯卖给她的。   那个商人吓了个半死,以为姜武把他当成来陷害他的人了。毕竟身为大将军,私造大量兵器的话是有造反的嫌疑的。   他连忙表白自己绝无此意,还自陈是燕人,虽然长得不像燕人,但他的母亲是燕国贵女,父亲出身不明,所以他从小是和奴仆一起长大,虽然也读书识字,但不可能被封为贵族,也不能去当官,无奈之下才出来做商人的。   他拿自己的人头起誓,如果有一言相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发下这样的重誓,接下来就可以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   姜武答应替他做武器,但铜铁都要这商人自己出,而且他要五成的回报。   这样的狮子大开口,商人竟然答应了。   “人现在就在我的营里关着,没放走。”姜武问:“我搞不清他是哪一家的,这件生意能不能做?”   “能做当然是能做。”姜姬道,“先看他能拿出多少铁再说吧。”   姜武回去后就放了这人,让他回去准备铁石。   这人放走以后,也要看他还会不会再来,如果再来,这件事才能继续往下谈。至于身份,倒是不必现在逼问。   “等武器都做好了以后再问他,不说就不给他,看他急不急。”姜姬道,“不过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商人应该还会找一个保险,来保证你一定会把打好的武器交给他。”   比如安排一个“告密者”。   目前能够压制得住姜武,又仿佛跟他不合的,只有龚氏了。   姜旦已经表现出了对姜氏一族的宽容大度,连姜奔那样的都能不记前嫌,来人估计没多少把握能说动姜旦反对姜武。   姜姬却觉得龚氏也未必保险。   所以她等送走姜武,就把龚香叫来,说要给姜奔加一加码,“帮我想想,最近有什么露脸的好差事可以让他去做。”   龚香说:“有个现成的好差事。公主,你的神女庙就要进行第一次祭祀了,让他当赞者吧。”   赞者,就是行祭祀时站门口当门神的人,打扮好一点就行。   姜姬摇头,不想让姜奔当这个,“换一个。对了,什么祭祀?”   “春祭。”龚香笑道。   姜姬从来没问过她这个神女是干什么的,现在神庙已经有了,关于她的神话传说,从怎么出生的,谁生的,在天上是干什么的,到地上是干什么的,有什么逸事趣闻,等等,她统统不知道。   龚香倒是已经编圆了,还亲自写了好几篇诗赋,全都刻在神庙的石碑和石壁上。   姜姬听他讲述了一番,简单的说,她是上古第一大神生出来的。   这个第一大神是母神,生过许多有名的神仙,怎么孕的?感天地而孕。当然,也有与神兽神灵有感情再生出来。把她这个锅栽到这么一位母神头上,算是很合适了。   母神生她的地方是一处仙山旁,生完就飞走了,她从小是神鸟从外面衔花朵接露水养大的,这就跟神鸟串上了。   她在仙山上住,有她的笼罩,这仙山上的花啊草啊,鸟啊兽啊都受到她的庇佑,飞升得道的有很多。   不过神女天真嘛,调皮爱玩,就跑下山,落到人间了。   “这就成了我?”姜姬边听边笑,听人给自己编神话故事还挺好玩的。   龚香点头:“对啊。不过公主,你一开始刚下地的时候,还是神女。后来掀起几场灾难后,上天就罚你为人来赎罪了。”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姜姬心中一动。   “那我这个神到底是管什么的?”   龚香笑道:“你管草木生发,人牲育种。”   “那就是个春神?”好像还不错。   龚香摇头,“不止。”   龚香给她拉的职责还很多,除了管种植管结果子,管草木鸟兽人类结婚生孩子,还会发火,暴雨闪电,山洪河流,这都是她搞的。   “……这听起来像个恶神。”是不是不太好?   龚香道:“神有好恶,人才会敬畏。”没脾气的谁会怕?   “他们会想要做你喜欢的事讨好你,会避开你讨厌的事免得得罪你。”   何况公主一开始的形象本来就是慈悲与残暴并存的,难道现在外面的百姓有少爱公主一分吗?世家会因为公主贪财好色残忍爱怒而讨厌她吗?   不会。他们会给她送礼、送男宠,也会盼着别人惹怒她,被她报复。   听龚香说了一通后,她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进行祭祀。现在的鲁国并没有一个专门在春天受崇拜的神明,她的出现刚好填补了这个空白。   “那就祭吧。多置些鼎食……对了,干脆我的神庙里永远都有鼎食好了。”她双眼发亮的说。   龚香:“……”不愧是公主,这就想到了新的来钱路子。   祭祀的开销是可以公然纳入税赋体系的!也就是说,她可以用这个理由向各城要钱了!   姜姬终于对这个神女的形象有了兴趣,甚至还专门抽出一天时间去神庙站台,她特意把绿玉他们都打扮好一起带过去,这些人站在神庙里可真是增色不少。   等祭祀结束,她就让绿玉带着人去给底下来围观的百姓们分鼎食。   看那些人手捧鼎食的样子,不知是觉得鼎食好吃,还是觉得绿玉他们好看。   龚香悄悄告诉她:“公主,这样一来,各城神庙估计都要收些美貌男童来做侍人了。”   姜姬:“……”   她忘了自己的形象了。   祭祀之后,百姓们一开始对这个新出的神女庙的兴趣没那么高,直到他们发现神庙中当真每天都有鼎食,虽然只有一鼎,但底下的火不熄,鼎中永远都有粥汤。   百姓中才暴发出对神女庙的兴趣。   鲁国的神庙还是不少的,最早的两代鲁王都曾把自己造成神,但他们的神庙只在山陵中有,以前宫里也有,不过之后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掉了。   并没有在民间流传开来。   百姓们对大王们喜欢给自己造个神名这种事也并不是真的看不穿,总有几个头脑清醒的人,何况世家中更是没有一个人信的。   但神女庙却第一次以一种强势到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并顽强的挺过新鲜期,生存了下去。   孙菲见自己家的从人都有点信了,笑得书都要拿不住了,道:“你跟着我也有十几年了,怎么连这种事都看不穿?这明摆着是公主自己编着玩的,大王也由她。”   从人虽然被这么说,但还是有点想反驳:“可是……我觉得摘星公主应该是有点不凡的,你看那云食、那纸,都是她做出来的。”他看向孙菲手中的书说,“公子现在不是也在看纸书了吗?”   孙菲一怔,看向自己手中的纸。   现在的纸已经做得相当好了。自从有人发现用木浆制纸更好以后,洁白的纸就重新进入世家的视线,并且很快成了新宠。   孙菲也未能免俗,他的小院里现在还有一间造纸房呢,闲时也自己亲自造纸。世家里像他这样的人多不胜数。   这样的技术,能流芳百世的,公主做出来以后,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传出去了。   还有那云食也是,她指点宫中粗役做出来后,二环区那里就立刻有了。   有人就嘲笑道,公主爱财,却不知她的这两个主意够她赚尽天下钱的,结果都被她不当一回事的送出去,白给人用,可见其短视。   但孙菲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纸能这么快流传开来吗?   有时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有一个人算好的。   他看向纸上的文章,这篇文章立意极新,就是文字上稍有缺欠缺,作者应该没有好好读过书。所以他用的多数都是儿童字,也有他自己的造字和造词,读起来颇有些意趣。   这一篇是他自己重新抄写过的,这才能静下来好好读它。   但这个月新出的《说文解字》中,就有作者自己造的字和词。   以前,孙菲会觉得这样是不尊重学问。   但现在他却觉得,这会让鲁国涌现许许多多惊才绝艳的人物。   以前由世家造出的壁垒,正被慢慢打破。   行宫中,姜姬忍不住站起来快步走向门口那个身影。   “你回来了!”她张开双臂抱住他。   蟠儿刚准备跪下,就被公主抱了个满怀。他才发现,公主已经比他记忆中高了许多,也长大了许多,从一个小小的女童,变成了一个成年人。   姜姬抱过后就松开了手,就着殿门前的阳光上下打量他,看他哪里都很好才放了心,牵着他回座:“你去的太久了,信来得又少。屠豚回来说你要送燕人回去,还不让他跟着,胆子也太大了。对了,漆离还活着吗?”   蟠儿就像走在云端一样,坐下后看到绿玉才回过神来,对他一笑,逗得他满脸通红的下去,才对公主说:“还活着,只是伤重,险些没救回来。我让他带了十万石粮食回去,不知漆四会怎么对待他。”   “自然逃不过先拉再打那一套。”她笑道,“以后你估计就在常常跟他打交道了。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以后是打算升官还是不升官?”蟠儿笑道:“我跟他说,要等他当了燕王后给我个官做。”   那蟠儿就不能升官了。可她又舍不得让他做摆设。   “正好有件事让你去做。现在每天都有新字冒出来,一些合理,一些不合理。我召了许多小童负责挑选新字,辨别的事现在也就我和龚叔叔做主,你去主持吧,也替我省点事。“   新字虽多,但首先就是要让人能一望即知它的意思。所以她让小童来选,大人有即定印象,不会那么容易认同新字。   但小童选上的字还需要再筛选。   她急的时候连姜武都拉过来用,让他看哪个字更有道理,他也被她烦得不轻,跟她说好几次晚上做梦都是被她拉着看字看词。   这个工作说起来简单,却又重要至极,让她不放心交给不信任的人。   现在蟠儿刚回来,先给他时间让他重新熟悉起来。这个工作正好。   “先说好,你走之前,要给我练出来几个人才好接班。”她是真缺人才。   最缺的,是可信的人才。   蟠儿下拜,“遵命。” 第408章 黑色幽默   蟠儿“失踪”将近一年, 这下一在宫里冒了头, 立刻就引起了四面八方人的注意。   虽然他的身份确实不像士大夫能上得了台面,但谁都不能否认的是,他是公主的心腹之人。   龚香和龚獠都认为公主有一支专营刺探的暗手就在此人手中。只看公主身边的人, 姜大将军在明处,龚香虽然能当得了公主身边八成的家, 但关于商城、合陵这两地的事,龚香可是一点也插不上手。   那毕竟是公主“发迹”的地方。   所以,龚香一得到消息就火速跑去找姜姬了。   “公主!燕国的事, 是不是有变化了?”他一见面就老实不客气的问了。   在他的心目中, 公主出手, 从来没有落空的。既然蟠儿回来了,想必燕国的事应该已经布置下去了吧?   “你来了,等阿武来了以后再说。”姜姬道。   她可不想解释两遍。现在郑国的事只剩下收尾, 只看郑王如何了, 接下来倒是燕国的事比较要紧。埋下漆离这一步棋如果有用的话, 至少可以让燕国乱上一代人。   往少了说,是十年;往多了算, 三五十年内,燕国都难得安泰。   多么一本万利的生意啊!   她听蟠儿说完都止不住浑身热血沸腾。这是她做过的最成功的事。相比当日杀掉姜元, 推姜旦继位, 都不如漆离这回轻松。   ——当然,如果漆离一回国就叫人干掉了,那就算她白高兴了。   只要漆离能保住性命, 燕国就是一团乱麻。   姜武今天跟姜旦去踢球了,两人各自带队五十人,打得极为畅快!打完已是黄昏,姜旦要在行宫宴请他的队伍,邀请姜武。   姜武邀请他到姜姬这里来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   姜旦溜得比兔子都快。   姜武踏着金色的黄昏进来,就见龚香坐在另一端,手里捧着一本纸牍,一本正经的在校对。在他的对面,则是姜姬,正双眼发亮的望着窗外血红的夕阳。   还有一个蟠儿,坐在那里在调酒,用果汁、蜜浆、米酒、鲜花等调到一起,筛过几遍后倒出的如琥珀般的酒汁,再放到铜制冰壶内镇凉。   这种事本来该是由殿中侍人去做的,现在蟠儿做起来,另有一番美感。   算得上是家宴了。   “大哥!”姜姬发现了姜武,欣喜回头,看他一头一脸的土,“快去洗洗,过来吃饭了。”   姜武去后面的泉水中泡了一会儿再起来,换上衣服,披头散发的出来,殿内已经摆好了食案。   由于是初夏,各种青菜都已经有了。姜姬自己是没什么胃口的,但在座的三个男人都是大胃王。于是她面前是几盘古代沙拉和烧饼,那几人面前全是烤肉和蒸米饭。   姜武饿坏了,坐下先抱住米饭拨了一大口,她觉得他都没有嚼,米饭直接就是吞下去的。   再看龚香也是一样的作派,一边吃一边说:“郑国米……已经让人去种了,就是沿着晋江那一块,划了好几块实验田。”   她一直觉得鲁郑交界的地方,气候应该是有点像的。换言之,晋江既然能恩泽郑国,当然也可以让鲁国也种出好粮食来。   以前为什么不种?   不知道。   是没粮种?还是因为郑国米种出来了也是用来讨好梁帝,他们鲁国种出来不算,所以种也白种?   可对她来说,她只看到了晋江沿岸肥沃的土地!   ——或许不肥沃,但不种种看怎么知道?这世上又没给她一个袁隆平!   所以,当手中的人足够多之后,她就授意龚香准备几千人会种地的给她用。至于哪里有会种地的人才?   现在外面不都是?会种就行。知道怎么翻地,怎么下种子,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怎么捉虫,这就是农业人才。   多亏了之前各世家强占民田,他们签得那么多份身契,现在都归她了。当世家的奴才和当她的奴才有什么区别?她一样不让他们服役,不让他们交税,待遇很好,只要给她种地,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她全包了。种不出来她都不生气,一次种不出来下次接着种嘛,你们自己种不出来,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实验田已经有了,人手也都齐备,赶在仲春,种子听说已经种下去了,只看会不会发芽。   多亏送来的郑国米都是带壳的,她就爱现在这种粗糙的生活态度。   姜姬笑眯眯的,左看看,右望望。   姜武看出来了,她这是高兴的。他吞完一大盘米饭,又吃了半只鸡,拿筛过的酒润润喉咙,问:“什么事这么高兴?是因为蟠儿回来了?”   龚香也加紧把饭吃完了,长舒一口气,等姜姬说话。   姜姬此时倒更愿意谦让一点,目视蟠儿:“让蟠儿来说。”   蟠儿给姜姬送上酒,笑道:“我去年到了燕国……”   蟠儿讲完,窗外已经是月明星稀了。   酒已经换过了几轮,龚香都有点醉意了。会讲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蟠儿还稍带着说了一下郑国的情形。   听完后,龚香笑道,“郑国现在是一堆人等着咬刑家,刑家想把郑王拖下水,郑王稳稳坐着,准备让刑家大出血。”   “可见刑家养得多肥。”姜姬笑道,“乔小君还没回来。但我觉得那五千金足以把郑王的贪念引上来,他只是卖了一次粮食,还仅仅只是两座城一次收上来的粮就卖了五千金,那刑家这么多年,又赚了多少钱?只怕郑王心里要想一想了。”   龚香:“公主,只怕刑家现在也开始觉得那么多粮食烫手了。我们现在如果找人去与刑家谈生意,想必会很容易谈下来。”   姜武听到这里感兴趣了,“那什么时候找刑家去谈?”   姜姬说:“等乔小君回来。他再来,应该会带来郑王的消息,不管郑王这次卖粮食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他。”   郑王的胃口越大,他对刑家就越渴望。刑家前狼后虎,才会更急着卖粮食。   姜姬听了自然心中满意,龚香就心里泛苦。这样看来,郑王那里必定还需要再推一把的,一个人想做什么和敢做什么之间距离远着呢,奇云仙人都说郑王是个胆小的性子,不推不动,推一把动一动。现在看起来,公主日后势必会加大在郑王身边的投入,郑王身边那许多亲信之人,个个都要买通的话,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他眼一扫,就见公主沉思片刻后,突然冒出来一句:“上回姜奔被大王叫回来闭门思过,现在也有些日子了,不如放他出来吧。”   龚香:“……”来了!   姜武皱眉,他不喜欢姜奔,但他也发现这几次姜奔被“放”出来,最后都做成了一些事的。   “放他出来做什么?”他问。   “也不做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姜姬说,“给他一架马车,几十个侍卫,在城里巡逻吧,一天把乐城给兜一圈。”   她想让姜奔当一个大大的门面招牌,还不能有什么实权。想了想,那就当个招牌每天放出去一圈让人看看好了,至于别人要怎么理解他这个乘带带队巡逻乐城的差事,这就不关她的事了。   姜武斩钉截铁的说:“他一定会惹祸的!”龚香:“……”将军,公主就盼着他惹祸!   郑国是这样,燕国则是另一种情景。   姜武沉吟片刻,看了姜姬一眼,见她没有回应,就没有把那个商人的事说出来。   但结合漆离和漆家的事一看,燕国的情势与其说是漆家与燕王争权,不如说是一场大混战:意在燕王之位的家族,未必只有漆家一个。   如果真是漆四,那他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准备下足够多的武器吗?需要临时找人准备?就算要准备,是不是也太晚了?   所以,必不是漆四。   但漆家其他人却未必没有嫌疑。漆离还有两个哥哥呢。如果漆家自己内部就要先打一场分个胜负再说其他,那燕王的归属还未必是漆家的囊中之物。   不过他也很快抓住了重点:姜姬的计划中心是漆离,漆离必须活着。而漆四,她似乎认为漆四是可以自己争到王位的,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漆四当上燕王,漆离活着,那接下来的局面就会如她的预料发展下去了。   他问姜姬:“漆离出事就不好了,要不要让人去帮他?”   姜姬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给他送人?”   “只送粮会不会不够?”他说。   “燕国现在的情形,有粮就等于有人了。”姜姬说,“如果漆离连这个都看不透……那我也没必要投资他。”   姜武说:“那漆鼎呢?你就不怕他死掉了?”姜姬笑道:“怎么可能?”漆四算了一辈子的事,还不能万无一失?他要真是倒在这里,那就真是命运开的玩笑了。   燕国,漆家。   漆离悄悄潜了进来。   他吃不准父亲对他是什么想法,也担心撞上他的两个哥哥。他想,他悄悄回来,把粮食献给父亲,如果父亲对他回来的事很高兴,很欣喜,那他再回来。如果不,那他……   他摇摇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失去了父亲的支持,他的人生就像是突然没有了着落,眼前一片空茫。   父亲喜欢与姬妾饮酒至醉,其实未必是真醉,只是他习惯这么装给外人看。   漆离溜到窗户底下,翻进去,悄悄摸到轩室内。   室内醇厚的酒味和着花香、粉香飘过来。   他看到父亲醉倒在榻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奇怪……他都走到这里了,父亲不该还没醒啊。   难道父亲真睡着了?漆离走过去,“爹?”   漆鼎没有反应。   “爹?”漆离蹲下,伸手去推漆鼎。   突然,他僵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漆鼎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张开的。 第409章 燕国乱相   姜姬得知漆四死了的消息比理想中的还要快。   漆离逃到了商城,想见蟠儿。   莫言送信回来, 她就让蟠儿去了, “他不该亲自来见你,按你说的, 你们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 他身边还有两个和你很熟的侍卫, 只要让侍卫来就行了。”她说,“燕国……漆家必有大变。你带姜勇去, 有什么事就立刻报回来。”   蟠儿见到了漆离,他跟一个月前的他完全不同了。当时他伤重待死,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的他却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变得成熟了。   “大哥。”蟠儿快步上前,“大哥, 是不是有什么急事?”阿九和阿江都先对蟠儿行了一礼,口称“蟠郎”,然后就走远了。   “我父死了。”漆离说,说完后, 他就观察着蟠郎的神色。   蟠儿自然大惊, 他万万没想到漆四会死!   “谁下的手?凶手是谁?燕王?”他连声问。   “……不知。”漆离看蟠郎的神色不像假的,摇头叹气。   当时他发现漆鼎死了,顾不上多想,立刻溜到漆鼎的书房,从暗格中取出漆鼎的信物, 然后跑出来叫上阿九和阿江就往鲁国跑。   他不知道是谁、用什么方式杀了父亲,一时之间他谁都不敢信,思前想后,竟然只有蟠郎与他是友非敌。   二来,他现在除了粮食和蟠郎赠给的奴隶外,没有一支兵马。   最后,他需要看一看形势,再做打算。   “大哥要小弟如何相助?”蟠儿直接问他。   他在跟漆离相交的时候,向来都是从属的一方,极少发现自己的意见。漆离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加相信他。   漆离道:“我打算在商城附近扮做商人,这里燕兵多,能够打听得到燕国的消息。”不过他一个燕人,在商城附近招兵买马的话,没有人替他担保,只怕不出十日人头就要落地了。   蟠儿点头道:“这个不难。此地的县令与我相熟,之前还托我回乐城后对公主大加美言呢,只要说大哥是我的商人,我要在此地收粮换钱,他就不会起疑心,大哥也可自便,只有一条,在此地的商人护卫都不能配兵器,大哥随身护卫无妨。”   漆离答应下来。   然后,蟠儿就进城去找莫言商议。   莫言道:“既然如此,留他在城内也没关系。”   “他为人警醒,不会在城内,应该就是在城外。”蟠儿笑道,“到时你命人少去那里流连即可。”   莫言也笑着说:“对了,他是不是不止收买消息,还想笼络一些人?那有个好去处!”   他揭掉墙上的帘子,帘后是一面巨大的纸牍,由九块纸牍拼成,上面正是商城内外的地图。但没有岗哨,只有村落和市场分布。   姜智来的时候,指点过莫言,岗哨、县库、县令府邸等重要场所没有标注在上面,而是用一些小耳铛扎在上头。   这本是公主的习惯,姜智一模一样给莫言学了,道:“这样就算有什么危险,只要把这些耳铛换个位置就行。”比销毁、涂改都要方便快捷。   蟠儿一看这面扎着许多耳铛的纸牍就要笑,莫言却很严肃,笑道:“公主智慧不凡,这样更好。”他指着一块城外西北方向的空白之地说,“这里近几个月出了一个新兴的市场,现在还是野市,有零星十几个商人在此摆摊,以黄豆市物,所换取的家什瓦瓮、衣裙首饰等再送回旧市出手,里外一倒手就能赚几分。让这个燕国公子去这里吧,没人查没人管,叫他在外面摆几袋黄豆充一充门面。对了,拿谷米出来可有些太显眼了,叫他小心不要遭了其他商人的暗手就行。”   做生意嘛,要遵守行规。你比别人的货物好还摆出来,就是招惹别人来欺负你。   蟠儿出来后对漆离说:“倒是一说他就答应了,还要腾好位子给我,但我想,大哥要做的事还是隐秘些好。”   漆离对蟠郎的眼光还是相当信服的,跟着蟠郎来到城外,走到极为荒凉的地方才看到路边有两排草棚子,不远处则是围成圈的马车和圈里的货物。   听到有车马声从城里的方向过来,有的摊子不为所动,有的摊子则有人探出头来,笑着招呼:“来了?找个地方扎营吧。我这里有打好的水,第一瓮不要钱,第二瓮开始,每一瓮一个大板。我旁边这一家是做云食的,有石磨,想吃云食了,提着黄豆直接来找他就是了,价格公道。想吃炸的,他们也有,是今年新打的菜油。”   摊主说完,问他们要不要水?阿九上前要了十瓮水,摊主更热心了,指点着他们往前哪一处是有主的,扎了营也会被人给拔了,哪一处又是没主的,可以随便扎,什么地方地势平缓,下面也没石头,搭棚子方便等等。   说完,又道:“要搭棚子的话,我认识一个人,手艺又快又好,搭完棚子管一年,今年里要是他搭的棚子被风吹垮了,你去打他!”   阿九点头道:“叫他快来!”摊主连声应着,颠着就跑去找人了。   等漆离他们的车寻到一处可以摆摊子扎营的地方后,那个搭棚子的人已经坐着驴车飞快的到了。   “搭个多大的棚子?”搭棚子的人问,“加不加帘子?加个帘子多十五个钱。”   阿九常逛市场,闻言道:“先等等,你这里大棚子多少钱?搭个大的,再加两个小的,小的不收钱对吧?大棚子我要四间,横五竖三高九,前后左右你再给我加八个小棚子,正面一面大帘子,通的,左右各四面小帘子,帘子都要能卷上去的,你给我加个绳子,这你会吧?”   搭棚子的苦了脸,知道这是个懂行的,道:“小棚子加不了那么多……”加八个小棚子要赔死了,“大哥您看,这前后左右,也就能加四个。”   “四个怎么够?”阿九眼一瞪,道:“你要给我留个净手的地方吧!”   漆离和蟠儿都没下车,就听阿九在那里跟商人讨价还价。   蟠儿笑道,“以前我就觉得,阿九不去当商人真是屈才了。”   漆离虽然身负重压,看到这一幕也难免发笑,道:“他习弓箭是家传的,他父亲以前就是猎户,能在百步之外射中树梢的一片叶子。不过后来被狼给咬了,没熬过去就死了。阿九就被我家给收留了。”   蟠儿道:“大哥,要报仇,但要也保重自己啊。”   漆离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嗯了一声。   车里沉默下来。   阿九谈好回来了,那搭棚子的人就去搭了,前后左右量好了地,就开始拿耙子把地里的石块石子找出来扔掉,地也要重新平整过,他们还自备了筛子,把这一块的土给重新筛过。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的奔涌的马蹄声。   阿九立刻紧张起来,跑过来就要从车下掏出弓箭!   蟠儿看漆离也紧张起来了,马上说:“大哥!冷静点!这里是商城!”   阿九一怔,漆离小声喝止道:“放回去!”   阿九只犹豫了一下,就把弓箭放回去了。   远处一团烟尘滚滚而来,近了,就能看得出是几十个燕兵骑着马,后面还有十几辆大车。   这不像是来抓漆离的。   蟠儿此时在漆离耳边说:“这是来卖东西的。”   漆离恍然大悟。   他对阿江说:“从外面拿两袋黄豆放在店外。”   他们的“店”还是块空地。   阿江也照做了,两袋黄豆被砍开了口子,露出里面的黄豆,摆在摊位前。   燕兵们来了,他们把车停在远处,两匹快马过来,上面的燕兵看起来狼狈的很,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胡子拉茬,身上的衣甲不是没了胸甲,就是没了护心镜或护肩,臂钏也有的缺了很大个口子,手中的刀剑有的没了鞘,有的直接少了半截。   漆离看得心惊!   他离开燕国也才一年,没听说国内有哪里打起来了。   ……这是不是说明,他得到的都是假消息?   当时跟着他的人中,到底有几个是奸细?   燕兵过来后直奔前边不远处的一个摊子,摊主出来把燕兵迎进去,不多时就有人出去买酒食回来。   阿九和阿江也是一副燕人模样,虽然衣服不同,但他们身上的那股气质就不是鲁人。   有一个燕兵看到阿九,露出忌惮的神情。   阿九看到燕兵去摸刀,就走到“店”门前放的黄豆那里抓了一把慢慢吃。   燕兵这才放松了,打量了他几眼,走过来。   “你是哪家的?”燕兵问。   阿九斜着眼睛:“你是哪家的?怎么这么狼狈?家里没吃的了?”   燕兵叹气:“半年前就断粮了。你看起来倒好。”颇为眼气。   阿九掏出腰间玉佩:“喏。”   燕兵眼一瞪,松了口气:“原来是漆家。怪不得。”他忍不住过来问,“我听说漆四让你家小公子去郑国寻粮,有没有这回事?”   阿九点点头。   燕兵真是羡慕的眼睛都要出血了,看阿九这半点没挨饿的样子就知道,漆家果然有粮食。   燕兵问:“那你怎么还要出来换粮?”   阿九说:“不是漆家有粮,是我家小公子有粮。小公子说这一回去,肯定有人会盯上他手里的这批粮食,索性在这里多换一些回去,好打发别人。”   燕兵一怔,不免后退两步,想了想,请阿九稍待,他跑过去找他老大去了。   不多时,另一个进棚子的燕兵就出来了,径直往阿九来,当面一礼,报上姓名:“在下巴图,敢问英雄贵姓大名?”“阿九。”阿九道。   果然是家将。巴图心道,家将才没有姓氏。   巴图道:“某想拜见漆公子,不知方不方便?”   阿九就笑了,刚要说话,车内传来一声:“阿九,不得无礼。”   阿九立刻肃手道:“是。”   巴图也紧张起来,看着旁边这辆不太起眼的大车。他刚发现,这么热的天,这车却连车窗都没打开。   蟠儿说:“大哥想跟他打探消息?”漆离是有些心急,可又觉得这样的小人物不会知道什么,一时犹豫起来。   蟠儿说:“不如就让阿九跟他去谈一谈。”   漆离点头,这才叫了阿九过来。   阿九到车前听了吩咐,出来叫上巴图去一旁说话。   “你手上有多少人?”阿九问巴图。   巴图咽了口口水:“约有一百多。”他怕阿九嫌弃,“都是好手!以前有六百多,但三百是奴隶,剩下三百才是能打的。前段时间……死了几十个人。”   阿九问:“那你愿不愿意到漆家来?跟随我家公子?”巴图激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当然是愿意的!!”   阿九说:“先别急,你原来是哪家的人?那几十个人是怎么死的?”   ……   一刻钟后,阿九回来,一脸茫然的对漆离和蟠儿说:“公子,你都不会信,现在白家和乌家打起来了。”   蟠儿去看漆离,见漆离也是一脸不解:“这两家怎么会打起来?”   不是漆家,不是燕王,先闹起来是两个不相干的家族? 第410章 漆的改变   受限于通讯手段的落后和信息的迟滞,在很多时候, 姜姬依靠的都是自己的判断。所以当她从姜勇带来的口信中得知漆四不知被什么人干掉, 而燕国现在正打架的不是燕王和漆家,而是白家和乌家时, 就迅速把漆四忘到脑后, 转而重新看待燕国。   “是我大意了。”她对被临时叫来给她上课的龚香说, “竟然也犯了一叶障目的错。”   野心面前,人人平等。燕国的生态不同, 本来就是人人都有机会上位。现任的燕王与漆四斗得水深火热,她都想到从中取利难道其他家族想不到吗?   显然,不止一家想到了!   龚香在心中打了个腹稿后, 开始照公主所要求的,给她科普现如今燕国各地的势力分布。   面前有一面准备好的巨大纸牍,他一边在上面勾画, 一边讲解。   燕国的王城也是变过多次的,基本就是哪一家上位,哪一家原本的城池就会变成王城。也曾出现过喜欢占据旧王城来彰显存在感的燕王。   但以现在这个燕王来举例,他的王城周围的城池, 就是他原本的心腹。   白家和乌家就在离王城最近的地方。   倒是漆家, 就因为老把自家女儿嫁给燕王,早早的就被燕王忌惮,漆家就被迁到他处去了。   相较而言,白家城多但散,乌家城小却密, 而且在王城中,两姓官员,白家多是殿上称雄,乌家却拥有三分之一燕王的军队。   其实就是燕王把自家三分之一的军队给乌家养,当然,名义上还是燕王自己的兵,乌家只是给点粮食而已。   漆四死了,漆家其他人还没死。但除了漆四外,还有没有想问鼎王座的人就不好说了。   漆离应该有,但她不能再把宝押在漆离一个人身上,除非他能证明他不比他爹差。   现在还龟缩在商城的漆离是不可能取得她的信任的。   如果漆家不能再出现一个领军人物,那漆家接下来极有可能转而支持太子芦奴。毕竟燕王后出身漆家。   芦奴性情懦弱,漆家如果担心被芦奴事后算漆四的账,应该会再嫁一个女儿给芦奴,约定此女为王后,漆家才会支持芦奴。   白家和乌家打起来的理由都是“你是叛徒!”,然后就这么互相揍,池鱼不少,两家都不缺少依附的小家族,最先被卷进去的就是他们。殊不知,两家只是在找一个借口,这些人就成了第一批炮灰。   “应该还没有真的打起来。”姜武的那批武器还没做好,两家应该也有“默契”,什么时候才是开大战的时候。   龚香听到公主这句断言,就知道公主在暗地里另有安排才敢这么说。   他道:“燕王,虎老威犹在啊……”白家和乌家到了这个地步仍要遮遮掩掩,大概就是怕燕王要杀鸡给猴看时抓了跳得最高的那个,他们才这么小心翼翼的蹦跶。   姜姬愣了一下,坐直身。她的神色让龚香不安,“公主?”   “……漆四的死,公布了吗?”她问。   龚香也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没有!他不是燕王杀的?”漆四竟然不是燕王决定杀给其他人看的那只鸡?   商城城外,一伙燕兵和商人竟然在玩足球。   蟠儿站在棚子里看,看到几十个大男人抱腰抓手的摔成一团,觉得可笑。   漆离戴着帽子,脸上养了一圈大胡子,又有伤口,倒是没人发现他是谁。   “这就是鲁国现在最有名的足球?”他走到蟠儿身边问,抱臂观看半天,不禁也起了兴趣,“不许用武器?”   蟠儿点头:“不许用武器,两边人数对等,球自落地只能用脚踢。”   漆离:“嗯——很有意思。”   不用武器,这对燕人来说是很新奇的。阿九和阿江蹲在旁边看了半天,都觉得只能拿拳头打太不痛快,而且还不许下杀手,在一人倒地后,不许追打,真是束手束脚!   但正因如此,这个游戏才更好玩!   漆离笑道:“想去就去吧,可别打输了丢人!”   阿九一声欢呼,解了腰上的刀剑就往斗殴中心跑去,跑近后左右一望,都打得鼻青脸肿。   他喊:“哪边人少?带兄弟一个!”   一个刚被踢出来的燕兵吐了一口血唾沫后说:“别来我们这边!去帮鲁人! ”   阿九才不在乎,闻言咧着大嘴一笑,对着那燕兵就扑了上去,一下子把人扑倒在地,膝顶在上腹,等他爬起来,人已经晕了。   周围看热闹的燕兵都笑起来,还有人赞阿九勇武的。   阿江也上来了,先揪住阿九打,小声说:“记得留手!”真要打,哪怕不用兵器,这些燕兵都抵不过他们其中一人。刚才阿九一手就放倒了一个人,他怕阿九打得太高兴,一时忘了收手,再引来注意。   阿九见到他来更是两眼冒光,矮身前欺,一条膝盖呈弓形插进阿江跨下,待要给阿江一记狠的,阿江已经抓住他的头发准备给他来个活拔人毛了。   阿九见阿江错手旋身,头皮一紧,扯疼!人已经正面朝上,被阿江捉住头顶发髻背在背上,整个人像个翻盖乌龟一样。立刻惨叫起来。   刚才被击昏的燕兵被其他燕兵拖到场下,泼水救醒,根本连谁打的他都不知道,再听其他燕兵一说一指,抬头就看到阿九正在惨叫,当即大乐:“好!!给他褪褪毛!!”   阿九一边求饶一边反向伸手去掏阿江的蛋蛋。   两人打得毫无技术水平,全无廉耻之心,引来围观众人连声叫好。   这场名为足球比赛,实为文明斗殴的比赛打到了黄昏才不得不收兵回营。   阿九和阿江打得很痛快,他们和那些燕兵勾肩搭背的坐在荒地上,中间燃起篝火,一个大釜放在火中间,里面是正在翻滚的鼎食。   在商城,鼎食已经成了百姓日常最习惯的饮食。   任何一个卖吃食的小摊贩前都会放着一只巨大的釜,它就是简化版的鼎,里面盛着由各种谷子、豆、酱、肉、盐煮在一起的食物。   商城的人一日三餐都会吃它,走在街上,肚子饿了,掏一个钱就可以吃一大碗,吃完还可以盛。   而对居无定所的商人来说,鼎食也是很方便,又很有滋味的食物。做起来还不难,只要有酱或盐,有谷米与肉,就可以做得很好吃了。   燕兵到了商城,都能在街头巷尾闻到这股香味,家家户户用料或许不一样,但那都是食物的香味。   商城在他们眼中,已经成了食物和金钱的天堂之地。   不是没有人想过要来抢商城,抢走这里的食物和钱。但商城八成以上的居民都是商人,他们如果抢了商人,商人就不会再来这里了。   所以,一些曾经起过这个念头的人,最后都不得不打消了念头,有的是别人帮着打消的。   围着大釜的燕兵不自觉的开始唱起了燕人小调,闻着这香浓的味道,等着它煮好,这是多幸福的一刻啊。   阿九听到一个燕兵说:“我想让我妈妈带着我弟弟搬到商城来,他们可以在这里做工,妈妈可以去纺纱,弟弟可以去干一点活。”   他还在惊讶,剩下的燕兵已经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我家有我爷爷,我爷爷不愿意……唉……”   “我爷爷倒是愿意,我奶奶不愿意。”   “……我爹说要走就要把爷爷奶奶、祖爷爷祖奶奶从地里挖出来带着一起走。”   一开始说话的燕兵说:“……我娘和我弟都愿意。”   剩下的人赶紧催促他:“那就让他们搬过来啊!”   “商城是不禁外地人在此地安家的。”   “是不是你娘不会说鲁话?不难,还是很好学的。”   燕鲁因为相邻,边境城市中多数都会说两边的方言,但是如果是燕国腹地的人,那可能到了鲁国就听不懂也说不出了。   那个燕兵正是为此事着急,不过他担心的不是母亲与弟弟能不能适应,而是……   阿九懂了,在这个燕兵要出去撒尿的时候跟上去,问他:“你是不是想到鲁国来?”   那个燕兵立刻拔出刀向阿九扑来,被阿九一脚放倒。   燕兵知道两人实力相差太大,干脆坐在地上等死,一边道:“……我也没办法,在燕活不下去,自己都养不活,还有娘和弟弟……我本来还有个小妹妹呢,几十天没回去,她就不见了。我知道,娘把妹妹领到野地里了。”   阿九听得心里一抖。这是故意把还不会认路的小孩子领到荒郊野外,然后丢下她,她自己是找不回来的,最后要么被狼吃了,要么就生生饿死。   燕兵默默流下泪,说:“我不怪娘……我娘让我把弟弟带上,我不敢,我怕下回回家她也不在了。”   可在商城,女人是可以多领一份粮食的!   如果是在商城,他的小妹妹根本就不会死!   从那时起,燕兵就想到商城来了。或者说,他想当鲁人。   他看着阿九,目光闪烁,“你杀了我吧。”   阿九摇头:“我不杀你。”他转身,“你下回来,可以把你娘和你弟弟带上,我知道怎么让你们活下去。”   阿九回到篝火前,就满腹心事的样子。等到燕兵们都在野地里随便一躺就睡下了,他才和阿江一起回到棚子里。   这个草棚,其实是个草屋。三面有壁,一面是帘子,在夏天是很适宜的。   蟠郎和公子正坐在一起下棋,看起来是蟠郎胜了,公子拿着棋子,看到他们进来就砸过去:“过来替你家公子报仇。”   阿江笑道:“某与蟠郎下,从未赢过。”   阿九要开口,漆离已经扭开头:“算了。”   阿九明白过来,黑着脸说:“某也会下!”   漆离奇道:“难不成你赢过蟠郎?”   蟠儿只是笑。   阿九摇头:“没赢过。”   漆离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对蟠儿叹道:“我身边只剩下这两个没用的了,都不能为主人报仇的。”   蟠儿笑道:“主人都输了,就不要苛责下人了,这样丢脸的是主人。”   漆离只好掩面而叹。   阿江把棋子都捡回来,收拾好。   漆离问两人:“如何?可有漆家的消息?”   阿九道:“没有。这一拨人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漆离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阿江能明白一点,叹道:“不知是何人隐瞒消息。公子,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去。”   漆四死了,漆家竟然到现在都瞒得滴水不漏,到底是谁在其中能一手遮天?   漆离想了几日,最后猜到他最不愿意相信的。   他的祖母和母亲,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两个人,是她们把消息给盖住了。   显然,漆家已经准备改变方向了。   而这当然是对他不利的。   父亲的死讯一日不公布,他就不敢贸然踏进漆家。   可如果一直不公布,他也没有理由继续在外流连,时间长了,反倒显得像是他有问题。   但他又不能去对付漆家,他还需要漆家的支持。   “再打听。”漆离咬牙,“实在不行,收买几个人,看能不能潜入漆家打听。”   他是不可能现在再失去阿江和阿九的,但心腹全在郑国死光了,也让他束手无策。还留在漆家的他的妻妾子女,从人手下等,现在也不敢让他们妄动,以免让人注意到他。   他只能从外围打探消息。   蟠儿一直没说话,他不打算给漆离出主意。   于是又过了十几日,下一伙到商城来的燕兵终于带来了漆家的消息。   漆离的女儿,刚刚十岁,已经嫁给了芦奴太子,成为太子妃了。 第411章 阿九与阿   蟠儿这回从商城回来的一路上就悠闲多了。越往乐城走,天气就越热, 但原本荒芜的田野上偶尔能看到零星的百姓, 他们虽然看到有骑马来的人还是会躲起来,但至少不会一路上只能看到狐狸和兔子了。   “怎么?都有人了吗?”姜姬一听就喜笑颜开, 犹有些不敢相信。   蟠儿点头道:“已经有不少了, 都是自己种些黄豆, 挑到附近的城镇去卖,也能多得一两个钱。”   她是怎么都想不到, 第一个“红”遍鲁国的竟然是黄豆,已经称得上是世家盘中有它,百姓碗中也有它。   “你这一路回来, 有没有看到哪些城市风气不好?”她问。   蟠儿知道公主口中的“风气”指的就是百姓。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是否被抓丁、被苛税等等。   他摇头:“倒是都没见到。”现在鲁国最有意思的改变是乡间百姓都喜欢做生意,野集、野市过几十里就能碰到一个。   至于城里, 则是不管世家子弟,还是普通百姓,还有做个小买卖的商人子弟,都在学新鲁字。   纪字的优势自然是曲高难攀, 非世家不可得。要想用纪字作好诗歌, 好文章,非通读百卷古书不可,不但要学,还要能融汇贯通。难如上青天。   新鲁字就简单了,字多, 词多,组合多,没那么多规则要遵守,不必担心自己写文章因为不合韵律而出丑。   修改纪字的那部分新鲁字确实受世家垢病,但后来那些百姓们的自造字就没那么多人反感了。   城门口和官衙门口的招牌上都张贴着从乐城流传而来的《说文解字》。有的商人还专门从乐城带最新的《说文解字》来,这样的商人,他的货都是最受欢迎的。   而跟新鲁字配套的就是纸的应用传播了。   “我来的这一路上,大一点的城池都会有不下三个造纸坊。”虽然造出来的纸良莠不齐,但大半的都能用。   蟠儿还特意带了一些回来。   姜姬小心翼翼的接过这一盒长短不一的纸张,它们大多是黄褐色,边沿虽然都很整齐的被切过,但因为纸张太脆,有很多破裂的地方。   这种纸不能用普通的墨汁书写,但百姓们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发明了“漆书”,用更浓的墨汁调出颜色来,用来书写。这种漆书还出现在了木牍上,被一些世家士子斥为有辱斯文。   放下黄纸,姜姬说,“他们会慢慢把纸做得越来越好的。”   现在的纸,是一种操作并不难,取材简单、低廉的木牍的代替品,所以又叫贫家之宝。这样的东西才能够最快的流传开来。   这世上想让一个东西出名,要么让它成为最贵的,要么让它成为最便宜的,便宜到你觉得不用都是吃亏了。   纸就是这样。不过等使用它的人渐渐变多,技术自然而然就会革新。   她还想再听一点,龚香却到了,一进来就问:“蟠郎回来了?那漆离怎么样了?”   姜姬才想起这个。   蟠儿说:“漆公子听说他的女儿被送给芦奴太子为妻后就怒而回去了。”   “还算有些义气。”龚香先赞了一句,又叹道:“只是他现在回去,可就要落到下风了。”   漆离是光明正大的赶回国的,一回去,别的先不顾,而是冲进芦奴的太子宫把他的女儿给夺了出来。   他的女儿一见到他就抱住他哭着喊爹爹,而漆家的陪媵扑出来哀求:“叔叔!叔叔!不能这样啊!这是老太太的决定!”   漆离一脚把人给踢开,抱住女儿上了马,骂道:“我这个父亲没回来,谁能越过我嫁了我的女儿?!”   芦奴也因为听到消息匆匆赶回,见到这一幕,不免尴尬,上前道:“还请漆三公子息怒,不如进殿再说?”   漆离恨道:“太子英武伟岸,只是小女年幼,只怕不能匹配,还请太子放小女归家!”   芦奴见漆离说不通,就对太子妃道:“阿丰,我对你一片深情,你就真的舍得离开我吗?”   漆离的女儿坐在马上,只是抱住漆离在哭,听到芦奴的话,摇头又点头,哭道:“太子,我不想嫁你!你有宠爱的妃妾,娶她们就好!”   芦奴还想再说,漆离已经听够了:“太子,既然小女无意,还请太子宽容些。”   芦奴看着殿前的侍卫,到底说不出把漆离拦下这种话,只得放他们走了。   漆离出宫后就脸色苍白,他下了马,抱住女儿钻到车里就倒下了。   他女儿瞬间明白了,不敢出声,只能扶住他不停流泪。   阿九上车来,看到后立刻从柜中取出一个木盒,掏出一丸药来:“公子,快服下。”   漆离吞下药,过了一会儿才好些了。他靠在车壁上,对阿九说:“快走。”   阿九犹豫道:“公子……行吗?”   漆离摇头,“我撑得住,快!”   芦奴被漆离抢走了太子妃,不敢告诉燕王,只敢跟他的母后商量。   燕王后马上要让人上漆家去质问。   芦奴道:“还是不要去质问了。我看阿离确实不愿意,四叔叔一直非常看重阿离,如果惹恼了他,实在是不智。”   燕王后也焦急,其实他们母子一直想跟漆离扯上关系,而漆离一直也不肯理会他们。这次漆家突然提出只要让漆家女儿成为太子妃就会支持芦奴,如果不是漆离之女,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结果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瞒着漆离的。   燕王后突然觉得不对:“……就算阿离不在,你四叔提议的事,他怎么有胆子反对?”   芦奴说:“其实,当初漆家提出这个条件时,我就觉得奇怪。”因为漆家与他相比,是漆家占上风。漆家的对手一直都是燕王,怎么会把他放在眼里?   突然愿意把漆离的女儿嫁给他,哪怕要他出的是太子妃之位,也不合理。   如果他现在已经是燕王了,那还差不多。他不是小看自己,他的太子妃之位,还真没那么值钱。   至少绝对比不上漆离的女儿。   是漆离与漆鼎不合?   漆离在反对漆鼎吗?   燕王后和芦奴实在想不出原因来,等了一夜,见漆家没有反应,就试探着派人去漆家探望“太子妃”。   虽然漆离不愿意,但太子妃毕竟是正式行过昏礼的。   芦奴就派人带上礼物,郑重其事的去漆家了。   不料到了漆家才知道,漆离根本没回来。   而漆离的妻子与儿子,也在昨天晚上出门回娘家探亲了。   漆家情知不好,立刻派人去漆离妻子的娘家看,结果那一家竟然大门紧闭,一家人都不见了。住在一条街上的亲友们都说昨天这一家人就出城祭祖去了,今天还没回来呢。   等漆家剩下的人想到时,漆离已经携妻儿回到了漆家发迹的漆城,又称黑城。   与他一同归来的,还有十万石粮食与三万石盐土。   漆离看到如约而至的盐土被商人送到后,回忆起蟠郎在分别时对他说的话:“小弟在此预祝兄长你……平平安安。”   他看着眼前的盐土,唤来阿九:“如果我让你回到鲁国,服侍蟠郎,你可愿意?”   阿九摇头:“某不愿。公子现在身边正缺人手,某不能弃公子不顾。”   漆离说:“蟠郎待我情深义重,我本不欲疑他,但连我的亲生父母,血脉骨肉都在背后欲害我,我又怎么敢将信任托负给一个鲁人?我要你去,就是要你跟在蟠郎身边。如果他有危险,你必拼死相救;但如果他欲害我,你就要取他性命。”   漆离转身看阿九:“阿九,你现在还不愿意去吗?”   阿九目瞪口呆,咬牙道:“……某不愿。某信蟠郎对公子无恶意!公子忌惮蟠郎是公子不好!”   漆离说:“那你更应该去。你去了就会好好保护蟠郎,换一个人,他就会照我说的杀了蟠郎。”   阿九左右为难,阿江在旁边看着,跪下道:“公子,阿江愿往。”   漆离:“阿江……”   阿江说:“阿江一直仰慕蟠郎为人,阿江也不信蟠郎会害公子,就让阿江去吧。”   漆离看了看这对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汉子,叹了口气,点头:“好吧,阿江,你去吧。”   阿江利落的起身,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阿江茫然的跟过去,此时才想明白,去夺阿江手里的包袱:“我去!公子一开始就是叫我去!”   “阿九!”阿江拉住他,说:“公子已经看出来了,你对蟠郎的情义,所以他不会信你。你就算是去了鲁国,公子只会更加怀疑你,而不会相信你的忠心。我去,公子会信我的。”   阿九气哼哼道:“我留下,公子一样不会信我!”   “但你可以活下来。”阿江平静的说。   阿九浑身一震,眼眶就红了,死死抱住阿江。   阿江这是要去当奸细,跟上一次只是监视蟠郎不同,公子的意思很明显,他需要阿江在必要时——“杀人”。   或许是蟠郎,或许是蟠郎身边的人。   蟠郎时常出入鲁王王宫,可能公子就是想杀鲁王,或者鲁国王宫中的其他人。   只要遵照公子的话去做,阿江必死无疑。但阿江对公子忠心,他就一定会办到。   阿九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照公子的话去做。   阿江这是在替他去死。   他抱住阿江不放手,不停的说:“我去,我去……”   阿江紧紧的抱住他,然后猛得把他摔倒在地,闪身出去,把门关紧后,跑了。   阿九在屋里抓住被锁紧的门大叫,“阿江!阿江!你回来啊!你回来!!”   漆离听到阿江离开,阿九被关在屋里的消息后,叹道,“先不要把他放出来。”   阿圈的兄弟,阿饼说:“公子,阿九心中有那个蟠郎,既然如此,为何要让阿江去呢……”   漆离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因为我不能辜负阿江。”   阿江想让阿九活下去,那他就会保证阿九能活下去。   阿江肯为他赴死,他就不能让阿江最后的心愿也无法完成。 第412章 新鲁国   阿江独自上路,刚走到合陵就发现单独一个燕人, 并没办法在鲁国通行。   哪怕他是商人也不行, 因为合陵就不许他国商人进城。只有合陵的商人能进城。   而且阿江因为自小习箭的缘故,肩宽背厚, 双臂鼓胀, 一看就是个武人。   又是燕人, 又是武人,说自己是商人要进城?   合陵城门不由分说就要将阿江拿下, 幸好他跑得快,不然只怕就要下大狱了。   他这才想起两回横穿鲁国都是蟠郎带领,而他以前也只去过商城, 就以为鲁国所有的城池都像商城一样,任由商人进出。   从合陵起,阿江就不敢再走大城了, 他转道向小城、小镇。因为他必须要补充干粮,要打听消息。   但小城、小镇一样不好进。他们倒不是反对商人进来,而是要先问问阿江是卖什么的。   阿江只带了一匹马,身上倒有一些盘缠, 就说自己是来买东西的。   小镇城门有也跟没有一样, 但城门口拥挤的很,许多人都围着城门,看到阿江,都朝他看。   城门守卫也是伍长、什长、士兵聚在一起喝茶闲聊,人数太多, 不好打,也不容易跑。   那个可能是挨打受罚才站城门岗前盘问的小兵问他:“那你买什么?”   阿江哪里知道自己要买什么?只好随口说一个:“我想买些黄豆。”   小兵笑道:“黄豆?家家种的都有,你买它,卖给谁去?”   身后另一个兵喊道:“那是个燕人!”   小兵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燕人啊。这样吧,城里的黄豆贵,你到下面的村子去,那里一样的钱可以多收一车呢!”阿江:“……”他是来打听消息的。城里消息灵通,只要在街上转一转,多数都能听到乐城的消息,哪怕有闲人编造的,但多多少少也会有一些内容。   他要去找蟠郎,当然不能傻头傻脑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直接去。   他这么一路打听着去,心里就会有底了。   “我还想买些书。”阿江道,“在家乡听说,鲁国有识字书,我想买些带回去。”   小兵笑道:“说什么来收黄豆的,你其实就是来收书的吧?”   鲁国现在最出名的书,莫过于《说文解字》。这本书并不是什么大家编撰,据说就是由一群不及弱冠的学童编写的,大王的乐城建了一座学府,收容了整个天下的学童,只有不及弱冠的人才能进去。   这部《说文解字》就是由这些学童编写的,为的是要编写出一部连梳着羊角辫的小儿和从来没读过书的人也能看懂的一部书。   这部书到现在还没编完,人人都认为它会永生永世的编写下去,最终把鲁国的名字永远流传下去。   虽然《说文解字》才刚刚在鲁国出现,但鲁字已经流传到相临的郑、燕、魏等国内了,普通平民百姓只需要稍加学习就能认出几十上百个字,这吸引了许许多多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认字的人。   所以,当《说文解字》以一月一章的形式出现在鲁国后,就迅速流传到了周边诸侯国内。   目前,仅仅只有六章的《说文解字》说是名动天下也不为过了。   跟着《说文解字》一起流传出去的还有鲁国公主纸,又叫摘星纸。   在燕国,也称草帛,树锦。   回燕国一趟,阿江就见识到了燕国世家有多推崇公主纸。因为漆离回到漆城后,留下守城的漆氏旁系太守就非常郑重的送了漆离一份“大礼”——五十担最上等的鲁国公主纸。   也就是树浆而非草浆制成的,雪白的摘星纸。   阿江这才知道,蟠郎闲时自己造的公主纸,竟然已经流传到了燕国来,而且成了非常贵重的礼物。   配套的当然有文房四宝,只是看太守的样子,他大概从来没用过。他只把这个当成宝贝,收藏起来,挑个好时候用来送人。   阿江记得公子看到之后,当晚就试着用了用,过后洗手时说:“看蟠郎用时简单,自己写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   他看了眼桌案,只见桌案上原本雪白的纸皱得厉害,破破烂烂,这都是公子用的劲太大了。上面的根本不成字,全是一团团的墨迹,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他当时还发笑,因为他见过蟠郎写出的字,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公子看他笑,趁他端水盆出去时故意绊了他一脚,害他把水泼了自己一身。   他就故意引阿九进来也笑话了公子一场。   想起前事,阿江不免怅然。   不知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踏上燕国的土地?   “叫小哥看穿了,我正是来买书的。”阿江道。   小兵笑道:“那对不住,不能让你进去。这书啊,不卖外人!”   说完又仿佛是解释般的抱怨起来,“上回来了一个商人,说要买书,让他买了,竟然把书和纸都买完了,等我们自己人想要用纸抄书,只能去找他买。幸好县令把人给抓了,东西都搜了回来。”   阿江这才知道缘故,不由得深恨自己找错理由,只得遗憾离开。   他走过几个城后,渐渐的也变圆滑了。这是他在燕国几十年都没学到的本事,如此想来,在蟠郎身边时,阿九贪玩总爱上街,他就一直守着蟠郎,极少出门。   说不定,公子要阿九来,并非是故意要害他,而是看出阿九比他更适合这个任务。   阿江来到了涟水大关,刚好看到一伙被索走的人,这些人奇怪的很。   他们都被绑住双手,一个牵一个,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少说也有几千上万人了。   队伍中大半的人都在哭,但其中几人一看就是商人,因为他们都在问押送他们的士兵:“赎钱几何?”   “要多少才赎?”   鲁国的商人多数不惧刑罚,因为鲁国公主爱商人,特许他们以钱赎罪。虽然赎钱极高,但商人却都毫无怨言。   士兵也很客气,“大人还没说,不过估计少不了。”   商人笑道:“既是我等犯法,那自然该交钱赎罪。”   阿江和这队人走在一起,又听到一个商人问:“不知我等身犯何罪?”   士兵:“还不知道,不过等回营了就有了。”   阿江:“……”   鲁国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啊。   他好奇心起,跟着这队人往前走,快到涟水城时,就看到前方圈了两个木栏,一个里面是男人,一个里面是女人。   有商人连忙朝女队那边喊:“贤妻!一会儿大人问话,记得替为夫多多美言!”   这一声起,喊的人就更多了。   这个叫“爱妻”,那个就喊“亲娘!”,还有人当即洒泪,却是教女儿说:“儿啊!你要对大人说,为父每晚都亲手替你造饭!亲手替你烧水净面!哄你入睡,替你关窗!你要对大人说,没有为父,你是不肯回家的啊!!”   女儿也非常机灵的喊:“那爹!你答应我招赘了吗?”   “……”亲爹哭得一噎,想了一瞬,喊道:“爹答应了!”   女儿欢跳起来,对爹保证:“爹,我一定对大人说你特别特别好!”   阿江到这里就跟这队人分开了,意外顺利的进了城。但在城中,不管是住店还是吃饭,都要先去官衙登记。   阿江不是商人,又没办法隐瞒自己燕人的身份,只好登记为燕人,漆江。   他看到官衙的小吏给他写了一块牌子,用烙铁在木牌上烙了一下,递给他道:“这块牌子要是丢了就回来补,一次十个钱,记住自己的编号就行。”   阿江看到“编号”,有些茫然。因为他认不出这些横竖都是什么意思。   小吏见此也不生气,指点他道:“去门外看,有个《数经》首章,去看一下就知道怎么记了。”   阿江走到门外,门外立着许许多多的木板,上面是锲字。   《数经》前的人最多,不少人在拿两只手比划。   阿江走过去,看了一会儿,也不由自主的比划起来,“一竖是一……一横是十?”他像这些人一样点着数,嘴里默念“一、二、三、四、五……”   乐城,行宫。   姜姬和田分正在吵架。   龚香坐得远,嫌他俩声音大。   姜姬一捶定音:“我说了算!”   一开始她还跟田分讲理,最后发现这人就是个死脑筋,根本说不通,让他体会一下百姓们的认数的艰难,他只会说:“这本来就很难!”   “没有智慧的人就不该来学数!”   “不能让有智慧的人去牵就那些连书都没读过的人!”   姜姬发现说不通,就强权压制了。不管田分怎么反对,她都是一句话“我说了算!”   “你你你……”田分被气到吐血。   姜姬还火上浇油:“博士只管继续专心学问,我会找人校正的。”她的意思是,田分想怎么写书就怎么写书,她拿到手后会全翻译成大白话,来方便其他人。   最后气得田分甩袖而去。   姜姬看他走了才松了口气。   龚香此时才过来:“公主,可尝到苦头了?”他在兴灾乐祸。   当时公主一意孤行,要抬高田分,他就不太同意。明显,公主希望用田分来立一个标杆,最终目的应该是想动摇世家对“学问”的垄断。   但田分自己就是个世家,他不可能反对世家。   公主虽然根本没让田分做什么,但这个标杆立起来,不但她能用,别的看到的人也能用。   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公主发明了新的记数方式。   目前鲁国的数学都是来自纪字,不管是数字的表达还是数学的应用,全都用的是纪字。   公主改鲁字会成功,是因为一开始根本没人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因为她“荒唐”,又是以教育流民中的幼童为理由,更被世家人以为这是替大王不会认字找的借口,帮大王偷懒而已。   于是没人反对。   当新鲁字开始流传,也只是在百姓、商人中使用。世家是根本不会用的,他们虽然鄙视,但“何必跟愚民计较?”的思想占了上风。   而且从新鲁字发明开始,公主就没让世家们闲着,时不时的放一些消息出去,让他们没功夫来搭理这个鲁字。   等到现在,郑姬已经成了王后,郑王认输送来粮食,大王的球赛已经踢了一千八百场了,姜奔从山陵回来还又成了大夫,姜大将军已经在大王的殿中扎下了根,众人忧心他会不会想也争个大夫什么的官当当的时候,转回头一看,新鲁字已经以堂堂之姿流传出去了。不但鲁人用它,郑人和燕人的百姓也用它。   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再也不能阻止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以“新鲁字”的名称招摇过市。   世家的肠子都悔青了,听说还有不少家的老人听说此事后气晕过去的。   公主当然更成了“罪魁祸首”。   恰在此时,公主又想改一改数字,哪怕这回她说破天是给商人用的,为的是避免他国商人陷害鲁人,所以要求所有进入鲁国的商人,都只能使用一种算数方式来计量货物,也不行。   “同一个招数,不能老用。”龚香笑眯眯的道,“会被人发现的。”   姜姬很光棍:“请叔叔教我。”   反正,她是一定要改的。   她又不是要改世家的东西,她是改给商人用的。至于商人用了以后,会不会带动着百姓们都用,最后影响到整个鲁国,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第413章 席五与田分   改良数字是姜姬早就想做的事,甚至还在文字之前。   因为普通百姓可能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 能认清自己家门口的街道就能平安顺利的过一辈子, 但他的一生中不可能不买东西,不可能不跟数字打交道。   但大纪的数字虽然很明确, 但一般人基本接触不到, 生活中应用的“数字”标准就有点乱七八糟了。   比如买布, 论匹或身,扯一块布, 大多的意思就是扯一身布,卖布的都会估量一下眼前这人的身形,扯多一点。如果是小儿, 就问几岁大,男孩还是女孩,个头多高, 每天吃几碗饭;如果是男子,就问“比我高多少?比我胖多少?”来人比划一下,老板就直接扯了。   尺寸的概念虽然有,但只有做衣服的行家才擅长使用, 百姓家的女子都有自己量布的方法, 以五指中的拇指和中指最长线为例是最常用的。   如果是买菜,青菜是捆,萝卜是根,油是壶,粮是斗, 都是这么计量的。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但当姜姬发现鲁国最受欢迎的职业从读书人变成了商人后,她就不得不加快脚步,统一度量了,因为纪字的计数方式应用到普通人的生活中,有点过于高大,而用纪字表述的加减乘除,她都一下子看不懂,需要经过思考才能恍然大悟,这还是在她有基础的前提下。   这种东西让百姓们去学?她绝不会让他们把精力浪费在这上面的。   那一群连数都算不清,各家度量全凭心意各行其事的商家,能成功把生意做起来吗?   她觉得在这个时代能当商人,那都是全才,至少也要通晓各国国情,能说各国、各地方言,黑白两道都通吃,能跟世家扯上关系,能跟百姓打交道,商队一走就是几年,餐风露宿,还要有贝爷的天分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鲁国这些看到商人好做就都跑来当商人的傻瓜蛋,不把底赔掉都算好的了。   但她还是很高兴鲁国百姓更有活力了,比起跟世家勾心斗角,她宁愿把精力花在这些事上。   龚香说:“这都是田家心大,才会冒出来拿田博士当枪使。”   比起公主把人捧上去就不管了,他却是一直在盯着田博士的。因为他知道,世家一定想复制田博士这样的成功。   田分,是自己冒出头的;席五,就是学着田分上位的。对其他世家来说,能有一个席五,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呢?   但他们在出手前需要搞清楚“大王”对博士是怎么看待的。   所以他们才会利用田分。   田家想在乐城世家中取得一定的话语权,挑战世家,他们不敢,但如果让田分以“大王”宠臣的身份去反对“大王”的一项提议,这就是应该的了。   如果田分成功了,大王允许他对已经发出的政令提出异议,那“博士”就可以议政。   就算不成功,田分也替博士上殿议政争取过了。有一就有二,次数多了,博士早晚会变成能上殿议政的职位的。   结果,田分刚要上殿就被殿前侍郎发现了。侍郎迅速报给了段青丝,段青丝很机灵,先请田分到偏殿上茶,摆出一副非常礼遇他的样子。   田分以前没上殿议政,田家祖辈也没上过殿,所以当仪表堂堂的侍郎请他去旁边小殿整冠整衣时,他以为这是应该的,毕竟他上回上殿受赏时确实是先在旁边的长廊上等候的,这回让他进殿选修,嗯,想必是因为他现在是博士了吧?   他这边等着,段青丝进来问他上殿何事,一本正经的说视他所奏之事才好安排他上殿的次序。   田分就坦然道:“为摘星公主的商人新数之事而来!”   段青丝是一听到“公主”就警觉了,再听田分的意思是来找大王告公主的状,顿时觉得田分这傻子是来找事的,于是更加温和的请他在此稍等,出来立刻找一心腹往公主那里报信,然后他也不回大王那里了,就在这里陪着田分。   姜姬听说后,就请田分过去。段青丝听了回话,佯装去见了大王,回来对田分说“大王让你去与公主分说”,田分就雄纠纠,气昂昂的来了。   接下来,自然就是龚香去解决鼓动田家的世家,顺便再教育教育田家,他们家膨胀得太快,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要打压一番,好叫他们安生点。   龚香于是懂了,公主所看重的只有田分一个,如果田家识趣,她自然会爱乌及乌;但田分要跟她争田分,利用田分,鼓动田分的野心,让他分心去搞政治而不是专心治学,那公主就看田家不顺眼了。没了田家,田分仍是田分。   龚香叹了口气,他来,好歹田家还能有条活路,如果公主出手,她嫌麻烦,不爱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太多精力,搞不好就一下子把田家治死了。   “自然该我来,怎么能叫公主费心?”他笑道。   然后姜姬这里就叫来席五暗示了一下,于是席博士就去找田博士畅谈了一番,等席博士走后,田博士开始闭关,钻研跟席博士讨论的难题,两人约定看谁先解出来就要认谁为师。田博士不甘人下,怎么还有闲心去管别的?   至于公主,确实为难,但只要他在学问上更进一步,大王自然会维护他的。   这也是席博士与田博士共同的“观点”,两人认为,他们的一生,应该奉献给没有止境的数学,在达到先人未有之高度之前,一切凡间琐事都应该放下,都应该舍弃!他引用了田博士的前半生做为举例,田博士如果不是离开父母亲人,一心追求自己学问上的成就,又怎么会有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呢?   田博士被席博士夸得雄心百丈,还为自己前段时间的稍稍自满而愧疚!他只取得了小小的成就,怎么能止步不前呢?   田分去钻研了,席五来见姜姬了。   姜姬发现就算她想打造一个世外桃源,在这桃源之中,也需要一个懂她心意的世俗人,说不定席五正是为此而生的,她也不觉得把席五放在博士这个清高的牌子下而可惜了。   她道:“田博士为人糊涂,但治学是一把好手,日后还望五哥多多督促他。”   龚香以前替她讲解八姓时,把姜氏和八姓每一辈的子孙都给列了出来,按辈份推算,姜姬可以叫席五是“祖爷爷”,也可以叫他“叔叔”。   算完,姜姬受教,转天见了席五就喊“哥哥”了。   龚香失笑,席五与他一辈人,两人年纪相差不大,从面相上看,席五更糙老。公主唤他“叔叔”,却只肯叫席五“哥哥”,显然更为尊敬他了,想通这个,心里不免有些快意。   姜姬打算要提拔席五,就请他来一起商议。   在座的还有姜武、蟠儿和龚香。   席五也曾落魄,对百姓生活中的种种艰难困苦,也都算有些心得,他道:“公主所虑深远,正该如此。”   其实姜姬想规范的不止是数字一项,数字只是一个开始。   她道:“百姓买粮,以斗计数,但商家的斗有大有小,斗深斗浅,更有卖粮斗大,买粮斗小这种事。”所以,她觉得斗是可以用的,但这个斗要合乎规范。   她要粮店的斗要能装满三十斤粮食,每家粮店的斗,在使用前,都要在市场大门前的公平秤前称沙,那一瓮沙全部倒入斗中,必须齐沿,不多也不少。   席五道:“沙比谷重。”三十斤沙和三十斤谷不是一个回事。   姜姬说:“也可以不用沙,这个就要拜托五哥了。”这个是容积和重量的转换,确实有点麻烦,但用做衡量的东西不能用谷米,不然会被人偷,只能用贱物,还要足够细密,不能有空隙。   如果不是斗多是编制,会有孔,她都想用水了。   找出一个能代替谷米,又要简单易得不会被人偷走的东西,还真不容易。   席五顿时面露喜色。   在市场中用来当做单位的东西还有车,平时的“石”这个单位,在商人的交易中没有车更方便,一说他有几百石粮食,不如说他有几大车货。   车就是普通的平板车,两个轮子,只能容一匹马去拉,大小相差不多,各地都一样。一车最多能放七十袋盐土,或一百袋谷米,再多了车辕会断,马也拉不起来。   而且看车辙也能轻松判断车上的东西有多重,商人们有时更信自己的眼力,而不是空口说的几百石上千石。   姜姬认为可以承认“车”也做为重量单位流通,不必再是商人们口耳相传的心得,而是直接应用起来。   这样一来,就必须对车的车板长宽,车轮高底,车辕长短等等有所规定。   这个,同样也交给了席五。   席五的眼晴自然就更亮了。   其他还有许多,都是商人在市场中可能会运用到的东西,一些细节的部分还需要再商量。   蟠儿已经去了学府,现在又要再多跑一地,就是席博士那里了。   姜姬道:“你那里新设一科,就叫计量,应用的人手先从学府里挑选,都是小孩子,多教教他们。”   席五深揖一礼,激动道,“多谢公主栽培!”   然后也不觉得跟蟠儿共事是什么羞耻,两人有说有笑的走了。   看这两人走了,姜武难得开口:“他倒是很听话。”   姜姬笑道,“听话就行了。”   龚香道:“将军可是看不惯此人?他也是蹉跎太久,一点点希望都足以让他为之疯狂了。”何况公主给的何止是希望?公主替席家指了一条光明大道。   席五已经把田分给“比”下去了。只要他不犯错,那席家日后就永远都是博士了,席家子弟等于有了一条通天梯。   “席五现在已经新娶了妻子,还娶了妻子寡居的姐姐,妻家姐妹,他一口气要了五个,不止如此,他还广收门徒,只要去他家求学,他考查过后就把人留下,精心教导,半点不藏私,现在他只是弟子就有六百余人。”   姜姬听到吓了一跳:“他可真是……”   龚香道:“他这是想用最大的努力把席家传下去。”   所以亲生的孩子是多多益善,收的弟子也要越多越好。这些全都是他替席家打下的根基,是他席家的火苗。   相比而言,田家虽然也在田分成了博士之后壮大了家族,但田家亲友众多,他们的目标就变成了获取更大的权力。   姜姬听龚香说了这么多,笑着说:“多谢叔叔教我。”   姜武也听懂了,原来是在说要怎么用人,世家中什么样的人更合用。   她以前用人的办法太独,其实席五这样的人才,用一次不如用一世,只要用对方法,他可以听话很长时间,直到他成长到田家的程度,她才需要改变对待他的方式。在这之前,席五会比田分更好用,更懂得配合她。 第414章 衡量之物   造神像是出名的,但计量一事如果由他手中诞生, 乃是不世的功绩!日后青史留名, 也不在话下。   席五从摘星公主处出来后就心潮起伏,回到家后, 刚下了车就命下人去叫他几个最看好的徒弟来。   他现在收的弟子中, 最好的三十几人就是专管这个造神像的事, 神像的眼耳口鼻,颈肩胸背, 手足腰腿,哪怕头发上的一朵花,裙边的一朵云, 都要与小像一模一样,这需要经过上千次的验算,一遍遍的推敲。现在他们只是制出来的木偶都有好几尊了, 庭院里现摆着八十多尊石像,还有数百个经过验算后的神像上的部位,以木头雕成,以证对错。   这些人每天睡觉时抱的都是木像, 听说还有人把木像摆在家里, 珍之爱之,被妻子嫉妒而两人大打出手的。   不过听到席五叫他们过来,不管手上有什么事,这些人都赶紧放下,洗漱整衣, 匆匆赶来。   等席五回家后更衣完毕,心中的激潮也平静了点之后,他的房门外已经站满了弟子。   他想了想,先不叫他们进来,而坐下饮茶,门外的弟子们鸦雀无声,没有人动一动,也没有人说话,全都静静等着席五叫他们。   席五饮了一盏茶,又拿起书来读,读了一阵后,还拿起炭笔演算起来,一直到黄昏,小童送来晚饭,他又让人送酒来,置满院弟子不顾,大吃大喝起来。   此时已经有人不满了,虽然不敢直言斥责席五,却也左摇右摆,不停的往屋里张望。   大家全都腹鼓饥鸣,闻到屋里的酒香、菜香、饭香,不由得口水横流。   席五吃完,小童将食案撤下,席五漱口之后,竟然饱食而眠,合衣躺在榻上,不一会儿呼噜都打起来了。   这时,院里的一个弟子叫胡泉的,转身就走,身后有人叫他:“先生还没说话,你怎么就走了?”胡泉:“先生都睡了,我回去吃个饭再回来!”   他提着袍子溜了,不多时竟然又有几个人溜了,有要更衣的,也有跟胡泉一样去填肚子的。   剩下的人都没走,仍咬牙等着。   席五这一觉就睡到了月至中天,此时院子里的人有的已经坐在了地上,有的倚着树、靠着石,也在打着盹。   也有人已经回去了。   席五起来,也不点灯,静悄悄的走出来,摆摆手不让小童跟上来,也不叫他叫醒这些人。   他蹑手蹑脚走到这些弟子当中,挑其中几人轻拍其肩,把他们叫起来,让他们不要声张,做动作:“随我来。”   被叫起来的弟子跟席五走到隔壁的屋子里,这才点上灯,众人入座。   席五道:“我有一事,要你们去做。”   胡泉也是被叫起的人之一,问:“先生有何吩咐?”   席五说:“我要你们找出与谷米等重等容的之物。”   一群弟子面面相觑,与谷米等重?等容?这是两个问题。   席五说:“此物,要俯拾皆是。”   这就更难了。   胡泉头脑机灵,提问:“敢问先生,盛谷米的容器是什么?”   如果是个数学问题,那只是数字游戏,但胡泉自从跟随席五后,接触最多的,就是他们算出来的每一个数字,都要应用到实物上来。   如果先生问的是一粒谷米,那他肯定不会只拿一粒谷米去算,他会拿一千粒,一万粒谷米去算,再除以一千或一万,就能得出一粒的结果。   可他觉得先生问的必不会是一粒,这个就算真算出来了,有什么应用价值?   没价值的东西,先生是不会在意的。   真有这种痴人,也都被先生推荐到田博士那里去了。   席五心里最喜欢胡泉,但表面上对他最冷淡,平时也非常严厉,几乎是不假辞色。   听胡泉问,他淡淡道:“就以斗为例吧。”   胡泉问:“这外面的斗,可多得很啊。”   没有一个确定值,他会很焦虑。斗这么多,用哪个斗最合适?   席五道:“这还用我教你们吗?”   完了,这是要他们自己去找斗了。   胡泉总觉得这里头不是这么简单,但先生不肯解惑,他们也只能糊涂着来。   席五说完就让这些人回去了。剩下还在庭院里的弟子睡醒一觉后,发现先生已经在工作了,他们中间少了几个人,连忙回他们的工作间一看,发现少的那几个人每人的屋里都摆着十几个斗。有大有小,有新有旧,还有一袋谷米,倒腾来倒腾去,屋里都进不了人。   剩下的人自然不忿,纷纷骂这些人没有兄弟情谊,背着他们去找先生开小灶!   胡泉头发上还粘着谷壳,手上全是谷子上的土,闻言道:“先生那里还有事要找人做,只是要艰难些……”堵着门骂人的全都是一怔。   胡泉:“不过这事嘛,谁先去找先生要,谁就……”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光了。   胡泉嘿嘿乐:“可算骗走了。”   他以为这些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骂他,结果竟然等到下午都没看到人。他问来给他送饭的下人:“钱丰他们回来吃饭了吗?”   下人说:“没回来呢,饼都做好了,还烧了汤,结果没人吃,放到晚上说不定会坏呢。”   胡泉好奇起来,正好先生出的题难住了他,索性出来找人,他一路走到了街上,没走到市场就看到几个师兄弟或肩背手提,或推车驾驴,带着一大堆不知所谓的东西回来了。   “你们……这是去干什么了?”他看着排前头那个师兄,似乎打了好几种酱,买了油、醋、盐、糖等物,旁边的一个师兄则是怀抱着许多布包,一看全是扯好的布,再一个师兄推着车的,车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陶瓮,里面有水有酒有油,还有一个拖着驴的,驴身上全是菜和谷米。   几人经过他,都齐齐冷哼一声,不理会。   到了晚上,买回东西的人就更多了,还有个师兄订了一套家什,床榻几柜都有,说是过两天就送来。   他们这些弟子住的几个院子里都乱糟糟的,不得安生。   但这些人都有志一同的守口如瓶,不肯说先生让他们干什么。   几天后,胡泉才从一个人嘴里挖出来。   那人苦着脸说:“先生让我们去市场里买一种货物,然后把它们量化起来。”   于是所有人都跑出去买东西了,先生所说的是“种”,显然不是只买一个,而是同种类的都算在内。但什么样的商品才算是同种类呢?标准不同,品种也会大不一样啊。   有的人就买重复了,但他们都自信,自己算出的结果才是最正确的。   这个人就发愁,他买的都是布料,自觉这个应该是很好算的,毕竟布料的种类并不多,应用的标准也一样啊,都是尺寸,价格也一样,要么论工艺复杂与精美,要么论长短。   所以他是最先算出来的,可另一个师兄也算了布,还先他一步把结果送给先生了,然后就被打回来了。   先生说:“你算的是你的结果,我相信在你们之中,一定也有人算的是布,到时你们的结果放在一起,必定都觉得自己有道理。我只要正确的那一个,所以你应该先去找剩下那些也选了布的人,说得他们心服口服之后,再来找我,也省得到时在众人面前丢脸。”   师兄来找他,两人的结果当然不同,于是又换过来去算对方的,结果得出了四个结果。   在他们之中还有人也选了布料,再去问一下,结果更多了。   这人就头痛了,这让他们怎么办?   胡泉听了之后,趁着没人注意时跑去找席五了,进门不及行礼就问:“先生要我们做的,是找出量化的标准吧?”   席五从案几上抬起头。   胡泉急切的说:“就像大王曾经给郑王出的那道题一样!与城等重之物指的是粮食!先生要我们算的,其实不是我们手中之物,而是衡量我们手中之物的东西!”   席五说:“那不成了让你们算钱吗?”钱可以衡量一切。   “不是钱!”胡泉转了几个圈,说:“不是钱!而是……把钱和物联系起来的东西!”他的心中充满了许多东西,却一时说不出来,他扑在席五案前说:“就像、就像我们要算的斗!斗就是用来衡量谷米作价几何的那个东西!对!就是这个!所有的都一样!”   他期待又激动的看着席五,盼着他能告诉他,他到底想的对不对?   席五看了他半晌,一句话没说,继续低头演算,胡泉坐在他案几前等了许久,一颗心从激动到冰冷,最后开始怀疑起来。   他说错了?   错了吧?   他羞愧的站起来,行了一礼,准备默默退出去。   席五此时说:“既然都知道了,还不快回去算?”胡泉一惊,抬起头来,看到对他从来冷淡的先生含笑望着他,温和的催促道:“快去!”跟着又板起脸,“如果再要偷懒,我可不会饶你!”   胡泉激动的冲回去,越过在院中争执的师兄弟们,冲进屋里就开始继续倒腾屋里的斗和谷米。   他要第一个算出来!第一个去告诉先生!   阿江在涟水城换了身份证,又等了两日,才坐上车去了凤城,在凤城又耽搁了几日。   他从凤城到乐城这一路上就是靠两条腿上,路边有许多茶棚、凉棚,供行人歇脚。有许多小商人挑担赶驴,带着各种货物往乐城去,也有的是从乐城往凤城或涟水城去。一条宽阔的大道上,来往的行人竟然络绎不绝。   这哪里像荒郊野外?   阿江背着干粮,一路走过去,除了看到商人,就是看到附近不远处的村庄和耕种的百姓。   让他惊讶的是,种地的百姓竟然这么多!   不过在经过一处道碑时他就懂了,因为石碑上很直白的用新鲁字写着一段话:种地不收税!谁敢骗人,大王就抄家!   种地竟然不收税?   这怎么可能呢?鲁王不收税,那他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养军队?各城的世家也不会愿意的。   但看到百姓们在野地里辛勤的耕种时,又觉得不像假的。阿江记得,好像郑国的百姓都不愿意垦新田,新田垦出来就要收税了,除非是他们是某个家族的农奴,不然自己种地是绝不会垦新田的。   鲁国百姓垦出这么多新田,不怕交税……那不交税的事一定是真的吧?   他在一处凉棚里说出来,一堆鲁人发笑。   “怎么会都不收税啊!哈哈哈哈!”   “这是大王给乐城附近的流民的恩惠,他们没了家业逃过来,大王看他们可怜,就不收他们的税了。”   “只有乐城才有?”阿江问。   “只有乐城才有!” 第415章 来做生意吧!   乐城高大的城墙在望,近处却是川流不息的人潮。阿江记得, 早在十里之外, 目之所及的地方就是如鱼鳞般密集的草屋。   行人摩肩接踵,马车、驴车、骡车在另一边快速通过, 人、车各走在自己的道上, 与商城的街道一模一样。   看到这样的街道, 就知道眼前必定有是市场。   阿江一看就是一副旅客的样子,他牵着的马也满身都是泥点子, 看起来相当落魄。但路边的小贩都很热情的招呼:“客官,要水吗?”   “可以净面!净身!太阳晒得热腾腾的热水!”   “我家有洗衣妇!还有干净漂亮的好衣裳!客官洗完澡再吃喝一阵,衣服就补好晾干了!”   “还有刷马的地方!客官休息时还可以听曲听书!”   阿江听到这里还真有点动心了, 他脚下一停,路边揽客的少年就立刻挤过来了,热情的说:“客官, 随我去吧,我家的澡堂子可舒服了,还有人洗头、搓背、洗脚!要汉子有汉子,要妇人有妇人!”   阿江笑道:“可是娇娘?”   少年也笑着说:“娇娘都在家里呢, 哪里肯出来干活?都是娇娘的妈!”   阿江大笑起来, “带路!”   澡堂子就是一个草房子围起来的大院子,不过院子里全是青石板铺地,几十个大木桶露天放在院中,每个桶里都坐着一个男子,有老有少, 有包着兜裆的粗役在替人搓背。   阿江一进来,只觉浑身痒痒。一个粗役看到他,连忙过来招呼:“客官,要洗澡吗?屋里有池子,要在院子里洗就用桶,水是干净的。”   阿江说:“听说你家的水是晒的。”   粗役说:“就是晒的,这种天气,晒的水就够热了。也有人去河里洗呢,不过河里脏,没我们这里干净。”   阿江说了声要洗,粗役就赶紧叫人,不多时,一个汉子背着一只巨大的木桶出来,放在空地上,立刻有人挑来热水注进去,水到七分,粗役就请阿江进去了,还把阿江脱下的衣服抱起来说:“客官,洗衣服吗?不要钱。”   阿江一怔:“洗衣服不要钱?那什么要钱?”   粗役说:“洗头、修面、搓背、洗脚都要钱。”   “哈哈哈哈!”阿江靠在桶壁上,只觉浑身舒坦,摆手道:“衣服也洗,人也洗。”   粗役答应一声,抱着脏衣服出去,这边又来了两个粗役,一个解开阿江的头发,对发上的泥灰打结半点不嫌弃;另一个则是绕到另一边,从水里捞出阿江的脚,拿菜瓜布搓起来。   阿江被搓得生疼,倒抽一口冷气,跟着闻到身后传来一股苦苦的药味,惊讶道:“你们这洗头用的还是药水?”好大方!   身后的粗役说:“天热,人就爱生虫子,用药水洗洗好,杀虫。”   脚边的粗役说:“这还是公主要求的呢。”   阿江这一路来,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大王和公主,奇特的是大王好像只管给士子出题,公主是什么都管,他还在路过的一个村里发现村人成亲要拜公主的神女庙,据说拜过这个庙能夫妻恩爱,多生孩子,那庙祝是个不及膝盖高的漂亮小男孩,生得眉清目秀,一本正经的说摘星公主在当神女时就生过好几千个孩子,现在当了公主,又有数百侍人侍候,你们拜了公主,必定夫妻和美,阴阳和谐。   现在到了乐城,公主的奇怪传闻变得更多了。   听说是早在一个月前,公主说城中有怪味,必定是因为大家都不洗澡,所以要让城里所有人都用药水洗澡。   这么奇怪的事,乐城的人不但丝毫不疑,商人们反倒在一夜之间就开了数百间澡堂子,专给人洗澡的。   这洗澡,有钱人在家里自己洗,没钱的百姓去城外河里洗,谁会专门花钱去洗?   结果没料到的是,这澡堂子竟然很受商人们的欢迎。他们有的到乐城来做生意,或是住的地方不合适,或是没有带上合用的下人,澡堂子里不但能洗澡,还能白洗衣服,为什么不来?   然后,乐城周围的穷读书人也常来光顾了。他们不愿意去河里洗,在家里洗又要费柴,有的人家里也未必有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大的浴桶,再说还要煮药杀虫,思来想去,不如在澡堂子洗一洗方便。   还有人写诗赞美澡堂子,说这是乐城人爱干净,喜洁,是美德。   洗漱干净,又吃了一顿饱饭后,阿江还小睡了一觉,起来后问“蟠郎”的住处。   蟠郎很有名,人人都知道。   给他送来干净衣服的小童说:“蟠郎当然是跟公主住在一起了。”   另一个进来点香的小童摇头说:“不是,公主不喜欢蟠郎了,蟠郎失宠后就搬出来了。”   第一个小童说:“就算搬出来了,住得也跟公主很近。就在行宫的背面,有个长史府。”   阿江衣饰整洁,浑身还散发着香气,骑着一样香喷喷的马儿来到长史府,见门前排着一条长队,都是来送礼的商人。   他下得马来,对门前的侍卫说:“某与蟠郎有旧,今来乐城,特来拜访。”   侍卫道:“既是朋友,还请入内用茶。”   没想到进来这么容易。   阿江被人领进去,过了两道门才发现不一般。   他进第一道门时,马被牵走了,进第二道门时,腰前的刀被卸下了,进了屋子,鞋也脱了,坐下用茶时,门外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这府邸极深。   只看这府,就知道蟠郎心机深沉,不是凡俗之辈。   阿江心中暗暗警惕起来。   这时一个小童进来点灯,问客人姓名,道:“等主人回来,我自去报给主人知道。”   阿江说:“我是燕人,名漆江。”   小童记下,又问:“客人吃饭吗?平时是爱吃饭还是爱吃菜?家里有好鱼,也有好肉,鸡、鸭、羊都有,我家还有会做狗头丸子的,对了,还有云食,我先拿一碗云食来给客人填填肚子吧。”   阿江道:“我才吃过饭,等你家主人回来了,我再见他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阿江一直没睡,那小童一时过来送水,一时过来送饭,看他不吃,又送来酒菜,让他用来打发时间,等月亮都升上去了,又过来燃香铺床。   阿江看这小童机灵可爱,就算明知他是来“监视”他的也不在意,何况这种小童,只是被教导要记下客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倒不是真有什么坏心思。   他与小童对话,小童对蟠郎的事一无所知,但对街上的事却一清二楚,问什么都能答。   问他公主要人洗澡的事,他点头说:“不止洗澡呢,地上不许有污物,屋里不能有苍蝇老鼠,街上每天都要洒药呢。”   阿江听了一愣,“什么药?”   小童满不在乎:“毒药啊。”   阿江吓了一跳,“毒药就洒大街上?”   “对啊,不然怎么杀老鼠?”小童说。   阿江忙问:“是什么毒药?”   小童说:“听说是叫百步倒。’   这是什么毒药?没听过……   阿江听得心惊胆战,有点不信摘星公主会这么大胆,就算她想在大街上洒毒药,难道这乐城的人都由着她吗?大王身边就没人说话?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   蟠儿一回来就听说阿江来了,换了衣服后想了想,让人去告诉阿江,今日已晚,明日再见。   姜勇让人去传话,坐下问他:“大兄,这人是燕离身边的对吧?他来干什么?”   蟠儿笑着说:“当然是怕我暗地里害他,才叫他身边的人来看着我。”   姜勇皱眉:“那这人要怎么安排?”   蟠儿道:“我若坦荡,自然会叫这人跟在我身边,一切事体都不避他,才显得我没什么可叫人疑的地方。”   姜勇想明白后,就知道不但不能关着这人,也不能试探他,更不能有什么瞒着他,叫他看出来送信回燕国,就会误了公主的大事。   “真麻烦。”姜勇说。   蟠儿笑道:“他是个好手,虽然背着一张弓,但最擅长的该是刀。你只当成不知道,明日叫他来见我,然后就放进护卫队中,随队行事即可。”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正大的用他。   姜勇:“大兄要让他当护卫?”   蟠儿:“他在漆离身边就是护卫,到我这里,当然也是护卫。”   姜勇:“那……能叫他见公主吗?”   蟠儿:“公主只怕会想看看他,明日我就带他进去见公主。”公主素来喜欢亲眼去看,亲自认识。   第二日,阿江天不亮就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叫起来。   此人高壮,但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兵器。手中有茧,倒像是枪茧,可看肩背,却不像使枪的好手。   姜勇道:“我是姜勇,大兄叫我来找你,走吧。”   阿江跟上,出了院子门就被还了刀。他把刀配在腰上,姜勇问:“我听说你的弓箭好,日后可要见识一番。”   阿江笑道:“必不会叫你失望。”   见到蟠郎,阿江跪下行礼,礼毕后,蟠郎叫他起身,问他:“大哥叫你来是为什么?”   阿江说:“公子担心与蟠郎联络不便,叫我来跟着蟠郎,要传讯息会更方便点。”然后就把漆离已经带着妻儿回漆城的消息。   蟠儿道:“漆城……哦,我想起来了!”   刚好公主让他想办法多买些煤好打铁!漆城,也就是黑城,好煤最多!之前与漆鼎交易时就是买的这个城的煤。   他对阿江说:“正好,我有件事要问大哥,你现在就回去一趟。”   阿江:“……什么?”   蟠儿说:“公主要造金殿,需要许多煤,你回去问一下大哥,能卖多少给我?我可以用谷粮来换!”   阿江忙道:“那我这就回去!” 第416章 黄豆   鲁国今年的黄豆收得就更多了,因为今年种黄豆的人越来越多了, 听说各城今年的贡品中都有大量的黄豆——因为听说乐城人爱吃黄豆。不但公主爱吃, 大王也爱,于是本来只是贫民才拿它当口粮的东西, 一跃成了贵人的盘中餐。   不过不必各城送上贡品, 乐城附近收的黄豆就够多了。   姜姬听说今年乐城不管是内城还是二环, 街上的小贩也会煮上一大锅的黄豆,放点盐就这么直接卖, 既当零食,也能当小菜,百姓家中也常常来个黄豆十八吃, 豆腐和炸豆腐仍是最常见的吃法,听说去年就有百姓试着腌豆腐,不知腐乳有没有成功, 不过应该也快了。   百姓们总是在尝试把食物的保质期变长,保存的越长,就意味在食物缺少的时候,家里的大人和孩子能多一份食物。虽然现在腌豆腐还没有成功, 但制黄豆酱就是轻车熟路了, 今年夏天,乐城家家户户都在晒黄豆准备制酱,屋顶上都晒满了,站在高楼上看,能看到远处的百姓家的屋顶上全是, 让人欣喜。   乐城制酱的历史很长,不过在乐城百姓们做的最多的是鱼酱和鱼露,鱼露吃着很像酱油,更咸鲜一点,鱼腥味倒是不重。鱼酱品种很多,现在是夏天,姜姬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鱼酱,都是拿生鱼腌的。今年的鱼酱格外好吃一点。   由于跟浦合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乐城的盐价也变低了,买盐变得非常简单,很容易就能买到上好的雪花盐。   盐好,酱就好。所以现在乐城的商人竟然开始往外卖制好的乐城酱了,当然是用“公主”当招牌卖到外地,还是高级货。   她觉得日后乐城的黄豆酱卖出去大概也会挂她的名字吧……   当然她不介意被人当招牌,她现在的心事是怎么开发出黄豆更多的用途,让它能有更多的变化,让百姓更喜欢它,这样才能延长黄豆的生命力,真正让它能红遍全鲁国。   于是,她开始大力推广豆浆。   豆浆的做法很简单,她就简单粗暴的强制要求了,于是姜旦请公卿们吃饭时,送上来的饮料不是酒,而是豆浆。   “此是何物?”公卿们当然不认识,在黄豆变成豆腐跑进千家万户之前,他们对黄豆的认识就是“喂马的”。   “此为琼浆。”姜旦笑着说,道:“喜欢吃甜的就放糖,喜欢吃咸的就放点盐吧。”   大家就看大王公然在“琼浆”里加入了一点金色的蜂蜜,搅搅,一脸满足的喝下去了。   其他人的案几上当然不会送上蜂蜜,只有黄糖、冰糖和盐。   不少人都放了冰糖配豆浆。冰糖这东西自从在公主的庭院里长出来之后,就一直只在宫中宴会上出现,“大方”的把云食、纸送给百姓的公主却从未把冰糖的制法公开,于是很多人都猜测,此物不易得,还有人偷偷在王宫宴会上偷冰糖带出去,当成宝贝送给别人当礼物,也成为逸事。   姜旦这么请了几回“客”后,豆浆就流传出去了。本来也没打算进行技术封琐,有人打听就坦然相告,不多时,外面的商人率先卖起了豆浆。   世家虽然也命人试做,但也就是尝个新,毕竟黄豆乃贱物,但他们也不是姜姬的目标群体,他们只是她眼中的次级代言人,顶级代言当然就是姜旦了,百姓们听说大王也喝,世家也喝,自然而然就会开始喝这个东西。   豆浆浓稠,喝着有饱腹感,剩下的豆渣可以拌着酱吃,这样也能混个肚圆。   姜姬又适时的推出了豆渣饼,这个因为口感不好,价格非常、非常低,很多专卖豆浆的店要么搭着送豆渣饼,要么就直接卖给人喂牛马,但贫苦人家不嫌它口感不好啊,揉成饼放在锅里贴着锅壁烘一烘,烤一烤,拿出来抹上酱,也是能当饭的。   行宫里,龚香像咽药一样吃豆渣饼,龚獠进来看到,嘲笑道:“四海一会儿是不是要去向公主说,这饼是如何美味?”   龚香把那巴掌般大的小饼吃完,赶紧喝了一大口豆浆往下咽,咽完才说:“你不懂,这饼吃了有好处。”   龚獠不信:“什么好处?”   龚香做飘飘欲仙状:“可令人身轻如燕!”   龚獠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龚香也没指望说服他,这个只能自己意会。公主做出豆浆后,每天都让人做豆渣饼给他吃,一开始是公主所赐,不好不吃,后来吃习惯了,倒觉出一点来。首先这东西特别占肚子,吃了它以后别的东西就不怎么吃得下去了,就算他最喜欢的狗头丸子摆在面前,他都只能吃半个,公主还不许他用肉汤泡着豆渣吃,就让他生吞,最多可以喝豆浆。   其次,吃了几天后,大解顺利了不少,浑身畅快之下,他开始发觉此物的好处。   最后,就真的是身轻似燕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变轻了,至少这几天上台阶时,感觉没那么费力了。   说不定这样下去他还能跟大王踢球呢。   两人一起去见公主时,他这么跟龚獠说。   龚獠毫不客气的大笑:“算了吧,你上了场就是被别人当球踢!”   经过空旷的宫庭时,他们看到不远处好几个大汉正在踢球,人数不少,周围还围了许多人在看。几十个汉子打在一起,踢起的灰尘都有半人高。   两人看了半晌,龚獠断言:“白腰带那一队要输了。”   一队是白腰带,一队是黑腰带。现在白腰带的八成人都被压在地上打,输定了。   乐城现在足球是最流行的运动,乡间常见一堆人围在一起打,世家也时常约上几十个好友,一起切蹉。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跟先王和朝午王时期完全不同了,不管是世家还是百姓,不管他们有没有意识到,他们一直都跟在大王身后。   读书尚需天份,踢球只要一把力气,一副好身板,再学几招粗糙的拳脚功夫就行了。   大王身边还站着十四个靠陪大王踢球当上官的侍郎呢,大王不管是回莲花台还是去行宫,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数百个球侍,不就是告诉百姓们一条出头之路吗?   两人离开这里。   龚獠:“你发现了吗?”   “嗯?”龚香慢慢走着,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龚獠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公主早就算到了吧?”   龚香笑了一下,“公主有没算到的吗?”   龚獠不说话了。   那公主早就料到,大王喜欢踢球,会导致鲁国开始兴起踢球这个游戏——最终导致人人开始尚武吗?   朝午王时,人人只盼着养出一个能生下儿子的女儿;先王在位时间太短,百姓对他的印象远不如朝午王清晰。   而大王,虽然才继位几年,却已经让百姓“熟知”他的喜好了。   大王好奇题,好奇人,好奇才——于是人人努力钻研,力求做出一番成绩。   大王好球,好游戏——于是人人都爱上了踢球,努力要把它打好,打赢。   大王不爱读书,喜欢简单的字——于是人人都来学新鲁字。   大王就像公主手里的招牌,当她想要百姓们怎么改变时,就让大王带头。   几年前,大王刚开始踢球时,龚獠还以为公主是想让大王玩物丧志。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了。   而且球队一直是两队,两军对垒,自然要分工明确。   现在大王身边的两只球队已经有了带领队员冲锋陷阵的将军,一大将,二偏将,有军师,有后卫,有先锋,有侧应,打的时候有奇袭,有呼应,有佯攻,有退有进。   世家中也有人发现了,把两支球队看成两支对战的士兵,才能保证胜利。   乡野之中也不乏贤人,鲁国中有多少人能通过这球赛看出来?他实在不是敢去想。   龚香看到龚獠低下的头,叹道:“突豚,你是守成之人,就不要难为自己了。”   龚獠沉默了很久,在看到公主的高楼时,才说了一句话:“某受教了。”   姜姬与姜旦的行宫是一大片宫殿群,姜奔当年造的时候,姜旦是位于正位,姜姬的行宫就位于偏位了,不但位置偏,布局也不够方正,唯一可取的就是有三座高楼,这三座楼造得相当好。   等姜奔被送到山陵去后,龚香立刻操刀,先把大王行宫和公主行宫中间的宫墙给拆了,然后拿来堪舆图,先把大王行宫的正门口以方位不吉为由给改了,再把宫道给改了,最后在姜姬行宫后面又扩了一大片,跟她说是给姜大将军的军队用(她相信了!)   最后,重新起宫墙修宫门,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在钱一直不够花的时候,到今年才算是刚刚造好。   姜姬嫌他折腾,太花钱,他寸步不让:“方位不正,对公主不利。”   她才后知后觉:“……你一直拦着不让姜旦搬到金潞宫,就是因为这个?”   虽然龚香没说话,但她发现了,还真是因为这个。   姜旦跟郑姬完婚时她就想让姜旦搬回金潞宫行昏礼,都这么多年了,她觉得姜旦也该克服对金潞宫的阴影了。   不料龚香反对,反对理由就是在金潞宫行昏礼太花钱了。   ……她接受了。   她是万万没想到,原来是这个原因,在他心目中,这竟然还是一件大事。   修都修了,能说什么?   她望着高楼前足够站满二十万士兵的前庭,只能承认这个广场造得很不错了。   姜武端着一杯豆浆正在喝,她意外的发现,他竟然很喜欢吃甜食,这碗豆浆里他放了至少五块糖,这糖块可足有方寸大小。   “喜欢吃甜怎么不放白糖?”白糖已经做出来了,她推了推放白糖的小陶瓮。   姜武摇头:“黄糖更香。”   说的她也改放黄糖了,喝着是有一股特别的香气。   她问:“那个商人是哪家的?找出来了吗?”   姜武摇头,“不过第一批铁石他已经送过来了。”   她说:“那就开始炼吧,就用煤。蟠儿说漆离回了漆城,那个城产铁,我们可以找他买。”   姜武说:“我跟商人说了,让他送燕煤来。”   “那可好了!”她惊喜道。   没想到姜武已经无师自通了,自然而然就知道怎么讨价还价。   她说:“不过漆城的煤我们也要,多了就放着,煤又不会坏。”   姜武问她:“你是不是想送东西给漆离?”   他又懂了。   姜姬笑着点头:“对啊,白送东西,他一定不敢收,我开个大价钱再给他,他就愿意要了。”   姜武问:“燕国会打起来吗?”   姜姬:“如果上台的是芦奴,燕国一定会继续乱。”一个弱主,底下的燕贵们一定会不服气的,所以她才要把漆离喂肥。   现在这样其实更好。比漆鼎上台更好,漆鼎上台,他的威名在外,她最多能搅动漆家一家乱,不能搅动整个燕国乱。   现在芦奴上台,各方燕贵闻风而动,燕国才能热闹起来。   龚香和龚獠进来,姜姬转头对龚香一笑,甜蜜道:“叔叔来了,快过来饮好浆!”   龚香:“……”   龚獠有点担忧的看着龚香被公主请上座,被公主亲手送上香甜的琼浆,还有数盘小食。   他坐在下首,一点也嫉妒不起来。   龚香捧着豆浆尝了两口就放下杯子,严肃的说:“公主,我来之前已经用过晚饭了。”   姜姬失望道:“我还想跟叔叔一起用呢。”   龚香:“公主,我已经派人去燕国了。”   姜姬大喜:“去了吗?”   “只需一个月。”龚香肯定道,“我必定让燕太子继位!”   龚獠一惊,想起龚家嫡脉的手段,顿时背脊一凉。   燕国,王城。   芦奴抖着手,牙齿格格作响。   眼前的榻上,老迈的燕王张着双目,嘴大大的张开,仿佛想呼喊,却无法出声。   他悄悄溜了出去,命人紧紧关上王寝的大门,逃回了家,找到燕王后,恐惧道:“母后!母后!父王……父王……”   燕王后悚然一惊,命芦奴躲好,不要见人,自己悄悄潜入到王寝中,发现燕王当真死了,而燕王宫里的人死得差不多了。   燕王后当机立断,立刻让人回漆家报信,再让白家进来。   等漆家赶到时,发现白家已经在燕王后身边了。   燕王后对白、漆两家之间的波涛汹涌视而不见,只道:“我王已离我们母子而去了,我请两位来,是请二位替我们母子拿个主意。”   白家与漆家不约而同说:“还请太子早日继位!以策万全!”   燕王后要的就是他们这句话,当即道:“如果有两位的支持,太子必定能顺利继位!” 第417章 煤与铁   燕王后没有让白家和漆家的人出宫,强留二人在内寝后, 直接宣召各城城主入宫, 硬是在当日深夜把芦奴推上了燕王之位。   芦奴匆匆继位之后,自然要交待先王的下场。   但燕王后死活不肯说老燕王是死是活, 白家和漆家的人也守口如瓶。这三人都担心芦奴镇不住燕贵, 不敢把老燕王已经被害的事宣之于众。   芦奴继位后, 自然要广发王令,宣召各城城主来王城晋见。   随王令而去的还有芦奴的赏赐。他担心来得人太少, 担心大家不服他这个燕王,只得搜刮老燕王的珍藏美人,送给诸位燕贵。   美人都是老燕王的爱宠, 被新上任的燕太后视为眼中钉,借着这个机会,统统扔了出去。   芦奴想给漆离多加一重礼, 他还是想娶漆离的女儿为妻。   燕太后却有不同意见,“你忘了白贯了?”   当年白贯忠于芦奴,却死的冤枉,芦奴在这之后迎回白贯之女, 两人也算恩爱, 白氏也为芦奴生下了三子两女。   芦奴当然喜欢白氏温柔和顺,但他仍有意迎漆离之女为后。   “如果不以此女为后,儿恐异日漆离大军压来,夺儿王位。”他道。   燕太后早就转了心思,道:“不怕, 真到那一日,就将漆离的亲母绑在城前,看他敢不敢放箭。”   漆鼎之妻当然喜欢漆离这个三子,但她还有长子与次子,一个在老燕王身边,一个在芦奴身边,两人早就都倒向芦奴,有这两个儿子相求,她才把漆离之女嫁给芦奴,本以为这样三兄弟永远也不会反目成仇,结果漆离竟然记恨此事,带着妻儿逃回漆城,母子兄弟就此反目。   现在漆离独有大城,漆鼎留下的兵马,却大半都被漆离的两个哥哥夺去,两人背靠芦奴和燕太后,几乎是迅速的壮大了起来。燕太后嘴上不说,心里是有点后悔的,她觉得现在漆家需要拉拢的不是远在天边的漆离,而是近处的漆原与漆尚。   阿江与新燕王芦奴的礼物和王令一起到了漆城。他去鲁时花了一个月,回燕时花了两个月,因为到漆城的这一路上处处盘查,比往日艰难数倍不止。   漆离的身体不见好转,他身有暗伤,本就未曾痊愈,回到漆城后又不敢让人发现,每日如常骑马练武,没人时才敢稍稍放松。阿江看到漆离还不如从鲁国逃命回来时的气色,眼泪登时就下了。   “满脸是土,脏得不像样子,还敢哭,更难看了。”漆离道,“快收了泪,陪我说说话。”说罢就把王令随手扔在桌上,让人把使者带下去,专心跟阿江说话。   “依你看,蟠郎处境是否真如他所说?”他问。   阿江道:“我到蟠郎府上数日,见他每日都要去见一个叫席博士的人,听说那人是大王新封的显贵,是鲁国八姓后人。那个席博士收了许多弟子,门前车马不断。”   漆离问:“这个席博士是干什么的?”   阿江不太确信的说:“我也不知。他的弟子每天都到集市去……说不定是个收税的?”   漆离摇头:“博士一职我也曾听人提过,似乎是个学官,断不会是收税的。”   阿江说:“那就猜不出来了。唉,依我看,此事是以那个席博士为主,蟠郎不过是去给人打下手,早出晚归,倒也实在是可怜。”   如果屏除鲁燕,只论人情义理,阿江自然是爱戴蟠郎,觉得他丰姿如玉,就该在高堂中拂琴听诗,日日奔波,确实是跟他不相配。再一想,蟠郎辛苦一年回去,好像也不见什么赏赐,那不是白白辛苦?   漆离却觉得蟠郎这样的处境很正常,他对阿江说:“他是奴仆出身,名声还有些香艳,鲁王是不能公然封赏他的,他入燕的事又不能宣扬出去,鲁王能让他去跟新贵打下手,已经算是看重他了。”他由此想起自身,叹道,“他有青云之志,只怕当年也是他自己请命到燕来,甘冒生死,也要换取鲁王的另眼相看。”   阿江说:“蟠郎说燕煤多多益善,只看公子这里要什么,他都能想方设法弄来。所以我才匆匆赶回。”   漆离现在确实缺人、缺钱,什么都缺,但听到蟠郎要燕煤,仍是皱起了眉:“煤这东西,百姓们用不上,鲁国要这么多煤干什么?”   阿江一怔,道:“鲁国本来就喜欢燕煤啊。”   漆离摇头,道:“你不知,阿父曾对我提过,道鲁国暗藏阴谋,要我小心对待。”   阿江也不自觉紧张起来,“公子是担心蟠郎有诈?”   漆离道:“或许并非是蟠郎有心害我,而是鲁国对燕本就没安好心。你可知,这煤比炭好在哪里?”   阿江摇头,他平时可用不着煤,以前在燕国时,他出入都跟着漆离,好不容易回了家也是冷锅冷灶,自己连饭都不烧,怎么会奢侈的用暖炉取暖?   漆离道:“煤比炭耐烧,是打铁的好材料。”   阿江顿时明白了!他险些蹦起来,压低声道:“公子,难道鲁国是在暗中打造兵器?”   漆离:“……十之八九。”   安城方圆三十里的土地上都盖满了一层黑色的灰,树叶、草丛、野花,都变成了黑色。   数百个冲天的黑灰色烟柱斜斜的冲到天上,仿佛与天相接。   在附近的几座城池中还有百姓传说那是天柱,是神仙的法术。   建城的王姻又在城墙上站了一天,黄昏时,王家的下人跑来找他,站在城墙下喊:“小公子,小公子,该回去了。”   王姻才慢慢的下来,下人立刻把王姻扶上马,牵着马就往家跑,一边抱怨:“小公子又是一出来就是一天,家里都找呢。”看了王姻一眼,小声说:“老太太开始还发火呢,多亏了娘子去劝了,娘子挺着肚子陪老太太坐了一天,才回去呢。”   王姻道:“啰嗦,知道你心疼你家娘子。一会儿回去,我要先去见父亲,你去告诉娘子,就说我晚上不回去了。”   下人发愁道:“公子,你与娘子是表姐弟,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怎么这一成亲,娘子才有了孩子,你就总也不回屋了呢?”   王姻道:“我与她成亲,又已有子,已经完成了父母的心愿,日后自然是要为我自己而活。”   下人道:“小公子也太心狠了……”   不管下人怎么说,王姻一回家还是直接跑去找他爹了。   王玉听说王姻来了,放下书卷请他进来,道:“你还是忍不住了。”   王姻坐下时,王建听说也赶来了,一父一兄都在面前,王姻道:“儿当年自大,看错大王,现在安城日日都在打铁造兵器,不论成败如何,王有大志!儿愿以此血肉之躯,追随英主!还望爹爹和哥哥成全!”说罢,大礼参拜。   王玉没让王姻起身,问王建:“安城的事打听出来没?”   王建摇头,“那安城就像铁桶一样。周围以三十里、二十里、十里、五里分别设卡哨,五十里内的树林全都砍完了,还有昼夜不断的二十队游兵哨巡逻。”他顿了一下,“安城原来的居民大多都迁走了,当年那姜大将军倒行逆施,我还当他短视,现在才知蠢的是我。现在安城内外都是他的人,不是兵就是奴隶,他们不出城,也不会有亲眷前去投奔。”让他想寻人进去打探都没办法。   不过王建也不是真的蠢才,他命人盯住安城进出的道路,从车辙判断,安城每一旬都有粮食送进去,也有东西送出来。   “车辙极深,只怕真的是铁器。”他道,“照安城每旬都往外运的车数来算……”他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心尖都在发抖:“恐有百万之数。”   而这些车辆,一部分往商城去,一部分往乐城去,再远的他们建城的人就跟不上去了。   王玉回头对王姻说:“此王乃是凶王。他藏兵百万,又在全国举武,只怕所图非小。他年不过双十,已有此志向,我儿心神向往,父又怎能不知?但此人若成,我建城未必能得什么好处;他若不成,我建城也未必有什么坏处。所以,儿啊,你要真想走,父不拦你,但你不能以王姻之名去乐城,你可知道?”   王姻磕了个头,说:“我已有妻,妻已有子。”   王玉长叹一声,背过身去,摆摆手说:“去吧……”   王建和王姻出来,皱眉道:“你不知大王脾气禀性,就这么去了,难道大王就会用你吗?”   王姻说,“大王爱才,我有自信能夺得大王宠爱。只是从此不能承欢膝下,还请哥哥不要见怪。”   王建说,“你从小就聪明,还曾说要背着我的剑去游历四方……罢了,家里你看得上的,用得上的,都由你带上。虽然王家不再认你,但你仍是我的弟弟,遇事不要慌,不要怕,若被人欺,只管报上王建的名字,我总能护着你。”   王姻与哥哥走了半天,犹豫道:“我还有一事要求哥哥……”王建笑道:“你我同胞兄弟,血脉之亲,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直言便是。”   王姻说:“我虽然娶了阿婧,但只是因为父母喜欢她,我只拿她当姐姐看。现在阿婧有了我的孩子,等孩子落地,不管男女,都由哥哥教导,至于阿婧,如果她想再嫁,还请哥哥助她。”   王建道:“若她不想离开王家怎么办?”   王姻道:“那就请哥哥娶了她吧。不然孤鸯久旷,不是吉事。”   王建道:“我不能娶她。我与你嫂子乃是真心相爱,早有约定,此生不纳一妾来让她伤心。这样吧,等孩子五六岁可以离开娘了,我从王家亲眷中寻一男子,让阿婧嫁过去就行了。”   王姻道:“只要阿婧喜欢,都由她。是我对不起她。”   王建笑道:“罢了,你的孩子我替你养,你的妻子我替你安置,必不叫她委屈,叫我阿姻挂念愧疚好不好?”   王姻跪下道:“多谢哥哥!”   王建扶起王姻,看着他,目光中神采熠熠,道:“只望我阿姻日后乘风而上,登临九霄!方不负你的志向!” 第418章 忧惧   夏天的乐城通常是懒散的,但今年的夏天它变得不一样了。   在行宫北边的一块空地上, 正在举行野球赛, 它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大王也在观众席上,这让球赛变得更加激烈火热。   姜旦现在不大喜欢在宫里待着, 因为只要他在宫里, 就有人找他“聊天”, 他们说的话他大半都不感兴趣,也听不懂。但姐姐要求他在听这些人说话时一定要专注, 哪怕事实上没有听,眼睛也要一直看着对方。   可他真的撑不住,如果他在宫里会睡着的, 有几回都是面前有人说话,他睡着了。   被大哥碰见过一回,大哥知道姐姐的要求, 还让他罚站。   可他实在是忍不住。   所以他变得更喜欢带着人骑上马,到宫外来。   姐姐并不限制他出宫。   平时他就看随从射箭,野外有许多百姓养的鸡鸭鹅,一大片一大片, 白的、灰的、花的, 像云彩一样在绿色的田野上移动着。   有一次他的随从就射了百姓放牧的鸡鸭,事后射中的鸡鸭全都由他们付钱买了下来,结果只要看到他带着人从行宫里出来,背上有弓箭,附近的百姓就赶着家里的家禽家畜赶来了。   姜旦听说被他射过的鸡鸭都可以卖高价, 因为“大王都喜欢”,他还觉得好笑。   看段青丝他们一箭一个,有时一箭两个,一箭三个,好像很简单,可他拿起弓箭来就会把箭射飞。   他偷偷在宫中练习,被姐姐和大哥知道后,姐姐就在宫中设了一个演武场,有拳脚、长矛、大刀,还有弓箭,让他喜欢去哪里玩就去哪里。   大哥则是找来他军中的好手做他的师傅。   他就有点……受宠若惊。   一年年过去,他也不会再说不再当大王这种傻话,以前还想把大王让给太子做,现在他也不这么想了。当然,他很清楚他这个大王能当得这么轻松自在,是因为有姐姐。   他也知道,别人所说的话至少有一半是对的,只是“架空”他的既不是龚四海,也不是大哥,而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姐姐。   大王的权力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但他也想不出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是什么样。   他现在每天仍然要去姐姐那里读书,姐姐做事时,会让他在一旁看,姐姐批过的奏本,也会让龚四海讲给他听。   他听来听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姐姐是怎么做了这么多事的?   姐姐造出新鲁字,还要造新数学;   姐姐建了新的凤城、涟水城还不够,还想要新的城市;   姐姐在跟郑国谈结盟;   姐姐还在跟燕国的燕贵谈结盟;   姐姐还想跟魏王和晋王送几封信,说说话;   姐姐还想在黄豆之外,多试种几种新的谷米,看哪个合适推广,因为黄豆没有谷米好;   姐姐还担心夏天有疫病;   ……   这些事给他,他一件也做不了。   而且,就算姐姐在分享他的王权又怎么样?那些挑拨他的人怎么知道不是他在分享姐姐的权力呢?   如果没有姐姐,他当不成大王,如果现在没有姐姐,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在大王的位子上坐几天。   他是越来越不喜欢那些只会在宫中说废话的人了。   段青丝看到大王的神色变得舒缓了,松了一口气。   今天又有一个“忠臣”跑来找大王,给大王出主意怎么从龚四海和姜武手中把“王权”收回来。   他的主意是:先让摘星公主出嫁。事先可以先试探一下,给摘星公主插笄,公主插完就该大王戴冠了,大王一戴冠就是成人了,就可以夺回王权了!!   段青丝在旁边听着,觉得如果不是这人的第一步是拿公主去试探龚叔叔的话,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但谁叫他第一步选的是公主呢?   他已经授意明天早晨这个人进宫时让侍卫拦住他了,就随便栽一个衣冠不整不得面君的理由就行了。   他是王前值日,还有个人人都知道的雅号“青丝夫人”,拦个把人进宫完全是小菜一碟。   这种仗势欺人的感觉好痛快啊!   ……希望公主得知此事后,不要怪罪他在旁边也听到了此人的狂言。   说实话,如果当时他没有把那人给带下去,他都害怕大王会叫殿上侍卫过来把这人给拖下去。   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变严重了。   关于大王戴冠的事,确实一直都有人提起。   纵使大王现在每天都在殿上见人,殿上诸君也一直都在议论国事,但不能回避的是……大王确实没有在处理政务。   现在国中有两位大夫,龚大夫,姜大夫。   其中姜大夫是个摆设,现在每天都带着一队兵满城转圈。   而龚大夫身边还有另一个龚四海,两个龚氏,似乎“把持”着鲁王与鲁国。   另有一个姜大将军,最近时常上殿,虽然没有怎么发言,但大王明显对将军有些畏惧之色。   目前的鲁国宫廷,文武之间势均力敌。   大王已经迎娶王后,也难怪公卿们开始企图“帮助”大王夺回王权,重振雄风。   他们之前鼓动田博士上殿,不料田博士前脚闭关修炼,田博士的家人中突然就冒出许多“罪人”来,都被姜大夫“路过”时发现,抓进羊圈,等人交钱赎罪。   田家就成了惊弓之鸟,不像之前跳得那么高了。   公卿们一计不成,又跳出来一计。   但这一计也是成不了的。   不过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大王是躲不掉的。   段青丝想到公主和大王未来可能会有的争斗就浑身发寒。   鲁国现在蒸蒸日上,一旦大王与公主争斗起来,只怕鲁国现在的国势就会被打断,如今的一切美好,都将烟消云散。   球赛之后,姜旦回到行宫时身边就又多了几位健足,这些青年都勇壮非凡,让他心喜不已。   在行宫门口,有一行人在道旁避让。   姜旦本来根本没放在心上,结果却有一个高声道:“乔小君见过大王!”   “赵荟见过大王!”   两个人争先出声问好,又都是深揖到地,姜旦跨下的马不停,只是对段青丝指了一下:“你去吧。”   段青丝拨马回转,去见这两人。   赵荟和乔小君都是前来求见姜旦的,可惜大王不在宫里,门前侍卫不肯放他们进去。他们等了很久,等到黄昏了才看到大王一行人回来,怕再错过大王,只得高声呼喊。   但大王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指了个近臣过来就径直进去了。   宫门在大王带人进去后,缓缓关闭。   段青丝下马,很有礼貌的扶起二人,代大王还礼,问这二人姓名、来意,然后分别致意,却绝口不提大王什么时候才能见他们。事实上今天那个人惹恼大王之后,他几天内都不会有好心情坐在殿上了,只怕会一直跑出去玩,今天又得了几个好手,明后两天估计都会去踢球。   他是代表大王来的,话说的很漂亮,姿态放得很低,听说乔小君是从郑国刚来,还请他去段家住。   至于赵荟,他也说改日亲自登门请赵荟去见大王,至于这个改日是哪一日就只有天知道了。   乔小君有些心急,因为他去见龚獠,结果吃了闭门羹,但郑王准备卖给鲁国的粮食已经又乘船而来了,他是提前过来谈价钱带收钱的,之前几次交易,鲁国对郑王提出的钱数都是二话不说直接同意,上一次没收到粮食就先让他把金饼带了回去,郑王大喜,对乔小君也是赞赏有加,这才赶紧又从各城搜刮了一批粮食送到鲁国来,他跟粮是同时出发,只比粮快几步而已。   但万万没料到的是,这回他来,先是找不到龚香,据称他一直在行宫内;找上龚家,龚獠也避而不见。   他心中忧急,这才想试着找鲁王亲自谈一谈。   他打听过段青丝,知道他是鲁王的亲信,连忙答应去段家借住。   段青丝请乔小君上车,他骑马护送乔小君去段家。   至于赵荟,他也是为见鲁王而来。郑王似乎已经觉得摘星公主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不在郑国,不知郑王跟前是什么情形,但他觉得郑王的信心有点太足了,足到他开始不安。   郑王如此笃定他能娶到摘星公主,可是事实上除了摘星公主那里的只言片语——还是他偷偷打听来的——整个鲁国没有一点意思要把摘星公主嫁给郑王。   如果郑王最终没能娶到摘星公主呢?他一定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那是谁的错?   龚香提过,但他说的算吗?   以前,赵荟认为可以信足八成;现在他却觉得不敢信了。   因为龚香开始避不见面了。   他想试着见鲁王,探听一下鲁王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有心要嫁摘星公主。   但出人意料的是,鲁王现在不好见了。以前他的大殿是谁都能进,谁都能上,现在进去要自报姓名,要看“身份证”。   赵荟当然有身份证,他来的第一天就办了,不办没房子租。   但他的身份证登记后,验证的侍卫说名单里没有他,他不能进去。   什么名单?这个名单从何而来?要怎么才能登上名单?侍卫一问三不知,只道这名单是宫中送出来的,共一千九百七十三名,在这个名单上的都可以进殿问政,与王议论,不在这个名单上的,自然就不能进。   赵荟奇道:“近二千人,你进去不过顿饭功夫就能查清我不在上面?”   侍卫道:“你这一姓氏部里只有不到一百余人,名氏部里同氏的只有二十人,某难道还认不清吗?”   赵荟没料到不过月余功夫没出门就有东西不知道了。   侍卫叫他去看《说文解字》新章。   《说文解字》里全是一些胡来的东西,就敢妄称文字,赵荟看过一次后就扔了。他回去后命人买来目前所有的篇章,从后往前读,很快找到了所谓的“氏部”。   其实就是把所有的姓氏都给排了个顺序,以笔划数来排列。至于名氏部,他的名字“荟”为“艹”头,意为草木生发、茂盛、成长的意思,用在人名上,则有出头之意,为吉。   他细品一番,觉得这部《说文解字》倒也不算全无道理。   他又把最近街上据说很流行的文章找来读,想从中找出大王的偏向。但那些文章多数不知所云,不像是有什么内涵的样子。   鲁王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还是不知道。   他只能每日去龚家或行宫前撞运气。   今天能碰到大王,已经是他的好运了。   所以,赵荟不肯就这么走了。他对段青丝道:“某有秘事欲奏大王,还请值日禀明大王,容某面禀。”   段青丝犹豫一番,道:“如此,还请稍待。”他先送乔小君回家,再回来后,进宫直接去了公主行宫。 第419章 鼠官   绿玉奏着郑曲,曲调悠长和缓, 听的人要睡着。在他身边有吹笛的, 有吹萧的,无一例外, 全都在练郑曲。   他们在廊下奏曲, 庭前立着十几个人, 全都在跳舞,个个都是披头散发, 赤足,不系腰带,敞着怀露着胸和腰。   另一边的廊下则是几人在唱歌, 还有人在背诗,念上两句,叫旁边的人听:“我说对了吗?”   “怎么还是学不会?”   “我真是笨死了!”   白清园的侍人在门前听了半天, 回去后说:“绿玉他们还在学郑国的东西呢。今天看到他们,竟然个个都学郑人不扎头发了,真是不像样子!”   白清园点头,道:“你明日还要, 多盯着他们, 看他们去见公主时是不是也是这副打扮。”   侍人答应下来,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就退下了。   回到侍人的住所,刚好晚饭送来了。侍人连忙跑过去,抢过一只大碗,从桶中盛出一大碗饭, 又在饭上浇上厚厚的肉汤,看到旁边有肉汤炖煮的炸香云,挟了几大块盖在饭上,这才坐到桌前,就着桌上新腌的青菜吃起来。   旁边一个侍人大口吃着,说:“这炸香云,我这辈子都吃不烦!”   一时没人说话,只顾吃饭,吃完一碗还可以去添,炸香云也有,只是用肉汤炖过的只有那一锅,剩下的只是简单的炸了一下,需要沾酱吃,不及炖过的香。   这些侍从有一些都是从先王时期过来的,当时他们在宫里只有发霉的干饼可以吃,能吃上一口不发臭的酱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更别提现在有饭、有菜、有汤,能吃饱。   不管别人怎么说公主,在宫里的人,没有人不爱戴公主。他们都很清楚,把鼎食送给他们,让他们吃饱的人是公主,而不是大王。   一群人赶在天黑之前吃完了饭,衣服也用井水清洗干净晾在栏杆上,他们自己就简单用井水冲洗一遍,燃上驱虫的香后,就躺在长廊上,乘凉入睡。   一个侍人问那个侍候白清园的侍人:“那人还让你去偷看绿玉公子他们吗?”   侍人点头,“嗯。”   “你们说他为什么总这样?”另一个侍人发笑道,“是嫉妒?”   八成的侍人都认为白清园是嫉妒绿玉能获得公主喜爱,他们嘻笑一番后,渐渐都睡着了。   只有那个一直侍候白清园的侍人没有说话,睁着眼睛,直到所有人都睡着后,他才闭上眼睛睡觉。   第二天,他照旧一早去侍候白清园洗漱起身用饭,然后就去绿玉公子的院子旁边埋伏着了。   路上,他遇上了蒋胜。   蒋胜从摘星楼被送出来之后就换了一身衣服,从青衣换成了赤衣,小升半阶。   宫中侍人以前的衣服只有青、赤两色。青衣为下,赤衣为上。两者差别是青衣不能近身侍候。   公主回来后,又多了一个黑衣,不过在各宫的黑衣侍人都是侍童,并未净身,他们在宫中侍候,等长到十岁就会出宫了,与其说是在宫中侍候人,不如说是公主把这些被遗弃的孩子接到宫中养育。   侍人避到一边,让蒋胜先行。   蒋胜经过他时,手中的盘子摔下来了,盘中的两个小陶瓮掉下去摔得粉碎。   侍人连忙帮蒋胜拾捡。   蒋胜趁机问他:“白公子近来如何?”   侍人小声道:“他一直让我盯着绿玉公子他们在做什么。”   蒋胜点头,“照他说的做就行了。”   侍人咬着牙,低声说:“此等小人……为何要还容他留在宫中?”   白清园对公主暗藏恶意,侍人与他朝夕相对,当然一清二楚。如果不是蒋胜再三劝告,他早就趁白清园睡觉时拿绳子勒死他了。   蒋胜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人把碎片都捡回来,他端着盘子施礼谢过,两人错身而过时,他都没有说话。   侍人也没有再说话,他经历过家破人亡,没有什么不能忍耐的。白清园该死,但蒋胜也是他信得过的人。蒋胜说白清园暂时还要活着,因为他还有用,侍人就能容忍白清园多活几日。   赵荟接到白清园从宫中送来的信,确信公主对郑王确有绮思,不然,她身边的男宠怎么会练习郑曲,学说郑国话呢?   段青丝在公主宫前被拦下了,他没能见到公主,只得对公主的侍人把赵荟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   那小侍童专注的把他的话都记下来,对他说:“公子稍等,等我进去如实禀报给公主知道后,说不定公主还要见你呢。”   段青丝道:“下官遵命。”   小侍童一摇一摆的跑进去了,大约过了将近三刻钟,小侍童才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木盒,递给段青丝说:“公主说知道了,今天太晚就不见你了,让你回大王那里去。这是公主怕你肚子饿,送给你吃的点心,可好吃了。”小童咽了口口水,可见是吃过的。   段青丝知道这是把赵荟给晾在宫城外了,只怕再过一阵,他就会被侍卫驱赶。   但段青丝也只能当成不知道。他从中午吃过后,到现在粒米未进,早就饿了,结果还没回到大王那里,就在附近找了间侍人休息的小屋,进去讨了杯豆浆,再让人去禀报大王一声,他就在这里吃晚饭了。   侍人立刻替他搬来食案,还送来了酱,但晚饭是已经被他们给吃光了。   段青丝打开木盒,里面是不出所料的黄金饼,那股甜香味隔着盒子他都闻出来了。   黄金饼做得巴掌般大,一盒六个,圆圆胖胖,他拿出来一个,咬了一口,绵软微弹微粘的口感,然后就是浓浓的红豆甜香。   黄金饼是用黄米磨成面做的,非常软绵,里面的红豆馅是蒸过后拌进油和糖又重新炒了一下,甜香甜香的。   吃了三个后,吃到第四个,味道竟然不同了,他拿开看发现这第四个是芝麻馅的,甜咸味的,也很好吃。   等他吃完,才发现一屋子的侍人都望着他流口水,眼睛直直盯着他怀中的木盒。   段青丝装做自然的喝豆浆清口,道:“公主所赐,不能相让,见笑了。”   此时已经夜深,侍人们打着灯笼送段青丝回大王那里。   姜旦还在等他,一看到他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马上说:“姐姐送你的是黄金饼吧?”   段青丝点头,坐下摸着肚子说:“刚才还觉得没吃饱,回来这一路上,竟然有些撑了。”   姜旦道:“我听你说没吃饭,还让人又去做了烤饼,你要不要吃?”   段青丝连忙道:“要的!臣刚才说谎,其实六只黄金饼只能算半饱!”   姜旦笑了,让人送上烤饼和炸香云,两份都给段青丝,让他带回去吃。   段青丝还想给他说一下乔小君和赵荟的事,但他摆摆手,“明日再说。”   段青丝无奈,明日……大王早忘了。   大王对这些事真是半点也不感兴趣。   姜姬这里,姜武问她郑国的船怎么处理?   “登船去查。有生病的人就可以整条船都不让走了。”她道。   郑王的胃口已经喂得够大了,也该下刀了。   夏天,晋江的河水更清澈,也更湍急。   现在江面上行的都是千石大船,船楼高三丈,一眼望去,简直像一座山。   今天的晋江上风不大,浪也不急,天气晴朗无云,是行船的好天气,如果顺利,不过七天就能赶到涟水大关了。   但他们却被拦了下来。   从郑国来的两艘大船都是刚过境就被拦在江边,船工全都被绑下了船,然后逐人搜查,不管是谁,都不留情面。   船上还有郑王的三个心腹官员,连他们带的宠妾、爱婢都不能幸免,个个气得大怒失色,也大惊失色。   他们往鲁国送粮已经是第四回 了,前三回别说遇上这样的盘查,就连见到的鲁国官员也全都和言悦色。突然这样,实在是叫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们这样,就不怕我王发怒吗?”一个官员抖着声音骂。   另一人赶紧道:“如果我王发怒,贵国君主必定饶不了你们!还不快快放了我等?”   还有一人威胁道:“你们不知轻重!这些粮食都是贵国大将军要的,你们拦下,难道竟然不惧大将军吗?”   可不管他们说什么,看守他们的小将都充耳不闻。   等到整艘船搜查完毕,果然从船底的粗役中找出一个生病的,而那些宠婢中,也有两个生病之人。   小将道:“贵国有疫病,不能入鲁,这次念尔等初犯,从宽发落。”   这些官员还有些茫然。   从宽发落?   他们是郑王遣臣,难道鲁国还有人敢问他们的罪?   等他们被送到小船上,下了船,上了岸,坐上马车,马车往郑国驶去时这三人才明白:船和粮食都被扣下了,他们被赶回郑国了。   欺人太甚!!!!   姜姬扣船扣得很开心。在过去的五十年里,鲁国停步不前,郑国先王虽然够荒唐,但因为郑国卖粮一事,郑国世家造船的技术是进步得很快的,用来运粮的大船用来运别的也很好啊。   虽然这个技术在郑国不出奇,在这个时代应该也不算顶级、神级,但鲁国还真没人会。   她让龚香和龚獠瞒住乔小君,让他别那么快发现,这边接连扣下郑国四艘千石船,粮全都运走,空船开进了涟水大关后,整船消毒——其实就是除鼠。   在现在这个交通不够发达便利的时代里,能够把病毒从千里之外带过来的,只能靠老鼠。   为了避免郑国的疫病传到鲁国,她借着乐城之势,已经命令郑鲁边境的城镇除鼠了,还封了一个鼠官,专司除鼠。   一只肥硕的黄狸猫蹲在王座上,甩着粗大的尾巴,慢吞吞的发出一声沙哑的喵叫,做为看到主人的欣喜招唤。   姜旦站在不远处,不敢上去,他被这只猫抓过……可恶的是,这只猫是他照姐姐吩咐封的除鼠官,现在外面都说他爱猫如命。   他左看看,左边的侍人后退,右看看,右边的侍人也后退。   都不肯上去替他抓猫。   他站了一会儿,对段青丝说:“既然如此,今天我们去踢球吧。”   段青丝:“……”   殿下的诸位公卿都无话可说,等大王带着人走了以后,这些人看看王座上已经瘫开像一个饼一样睡觉的肥猫,只得出宫回家。   “大王竟如此爱狸……”   “视如珍宝啊……”   “拱若奇珍。”   大王都喜欢,他们怎么能不养呢?   另一边,姜姬抱着一只小猫揉爪子,这是宫里的野猫下的崽,现在宫里已经有近百只猫了,有黄狸和黑狸,上回她还看到一只纯黑的!可惜那猫怕人,看到她过去就跑了。   姜武坐得很远,她很奇怪:“阿旦怕猫就算了,你怎么也怕猫?”   姜武:“……它的爪子那么尖,你怎么不怕?”   姜姬:“它又不抓人。”   姜武伸出一只被抓得像鱼网的手臂,全是长长的血道子:“……”   “它小嘛,抓得又不重。”她说。   他不说话,她说:“不管,反正你必须在你家里养猫。”   姜武:“……养,已经在养了,也都起了名字,天天叫着。现在外面都知道我在府里养了十几只猫用来抓老鼠。”他又不回去住!   姜姬举起那只小猫:“那你抱抱?”   姜武蹦起来向外走:“我去练字了。”话音未落,人已经跑了。 第420章 庸才   赵荟当日等到天都黑了也没见宫中有人出来,不等宫门前的人驱赶, 他自己就走了。回到家中后, 他叫来从人,询问赵理三人:“他们现在如何了?”   赵理三人到乐城后没有来见赵荟, 这也是赵荟的意思。固然大王对八姓极为推崇, 但看大王提拔的八姓就可以看出, 大王只爱那些早年落魄的八姓人。所以他指示赵理三人扮成赵家旁系,在朝午王时与嫡脉分家了, 此时才出山前来投奔。   这样一来,大王对赵理三人的心结会少一点,也会更有可能重用他们。   赵荟问起, 从人答道:“公子与两个小公子正在考试。”   赵荟点头:“有失必有得,他们现在这样一路考上去,倒比我这种的更可靠。”   如今外城的人想上殿面君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以前是投一部书,只要言之有物,就会被宣上殿,能在大王面前出头。现在却必须要经过重重考试才能上殿。   考的东西也简单, 就是新鲁字与新数学, 还要说一说大王在二环的“德政”。   这明摆着是要大家唱赞歌的。   因为大王的吃相太难看,世家对这个所谓的“考试”是不屑一顾,当然更不会去参加。而二环的读书人却是“必须”参加的,少考一场都不行,考前各种“复习资料”都会下发到每个人手中, 白送!考前还有各种辅导班上,搞得更像唱大戏而非为国选才。   不过再怎么像儿戏,贫家子还是踊跃得很。他们跟世家不同,他们想出头,只能抓住每一个机会,哪怕大王的这个考试办得很儿戏,很不像样,既不考诗书,也不考琴棋,更不问师承家传。   也有人感叹这样选出来的人才能用吗?只凭背那几章乱七八糟的《说文解字》,会用那所谓的《数学》演算加减倍数,这就行了?这选出来的是人才还是小吏?大王治国,只用小吏就行了吗?   赵理等三人就在跟《说文解字》缠绵,赵荟遣下人扮成走街穿巷的小贩敲门时,三人真是大松一口气,争先恐后的去开门。   他们三人没有以八姓赵氏之名进城,而是扮成久居乡下的穷读书人,这样一来,就不适合带着家人住个大房子了。但三个人一起住,吃喝都可以从外面买回来,家里打扫的事就一下子成了大麻烦,三人都不会洗衣,不会做家务,第一次点灯险些烧了桌子和床榻后,三人商量过后,还是假装“买”了一个从人,充做管家。   因为只有一个人,平时也需要他们三人帮忙干活。现在从人正在灶上做饭,三人中就分出一人跑去开门,让人进来后,发现正是家中长辈派来看望他们的,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赵理就把此人让到屋内,送上茶水。   那人问:“二公子,老爷担心你们呢。平时生活可有什么难处吗?”   赵理苦笑,拍拍桌上快被翻烂的纸牍说,“我从未想过,读书竟是这么苦的一件事!”   他自从开蒙后,就不以读书为苦,深受师长夸赞。但这一次他是真觉得读书读得脑袋疼。   不止他,两个侄子也是一般无二,他还听到两人偷偷抱怨“大王不喜读书,就叫他好好读啊,他不肯读书就折腾出这新鲁字来难为全天下的人!好没道理!”   不过在他面前,这两人倒是不敢说大王一个字的坏话。   赵理来之前怕这两个侄子不听管教,所以一直都很严厉,现在两个侄子就总是躲开他讲悄悄话。   可他心中也有很多不安,平时不敢在两个小辈面前露出来,对着自己父亲的人,就敢直言了。   “父亲有没有说,我们要怎么见到大王?”赵理问。   此人道:“难道二公子竟然认输了?”   赵理道,“不是我认输,而是这样下去……连什么时候才能登殿面君都不知道了。”   他们现在就被这新鲁字给难为住了。   这所谓的新鲁字,不止有字,还有词,还有许多释意,可这些字大半全都是瞎编乱造的!听说还都是乡野之人写在他们的文章里,大王就郑重其事的选其为新字,这也太不像话了!   除此之外的新鲁字还有拿纪字大改特改的!这些纪字都是上古真神送给人间使用的!每一个字都有着上古真神的意识!怎么可以如此不尊重呢?   赵理第一次看到时都气得头晕,他想不通!这种大逆不道的字冒出来,怎么鲁国的公卿都不管呢?   那人解释道:“当时我也没来,不过听人说,一开始这些字只在乐城城外的流民村里用用,而且用这字的全是流民村的小孩子,所以才没人去管。”   赵理还是不解:“就算是流民村的小孩子用,也不能让他们用啊。就该在一开始把这些字给烧了!砸了!”   那人笑道:“二公子,你在街边看到一个乞丐拿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你会从车里跑出去把乞丐手里的树枝打掉吗?”   赵理愣了。   那人道:“你不会,因为你根本不会注意路边的乞丐在地上是写字还是乱画。这乐城的世家也是这样啊,他们怎么会把流民区的小孩子在学什么放在心上呢?”他顿了一下,“等发现时,这种新鲁字又被冠以大王的名号,世家自然就有些不好下手了。”   赵理:“那……他们为何不规劝大王?”   那人道:“因为大王没有用新鲁字。一切都是传说。大王到现在还没有一篇文章流出,在大王身边的人写的文章,用的全是纪字。就连投书用新鲁字大王才会看也都是传言,不过是那些贫家之子,以为这样会更容易获得大王青眼才推崇这个新鲁字。”   赵理:“……然后呢?”   那人道,“然后,似乎就渐渐流传开了。”   那人走后,赵理端坐不语。他的两个侄子还在桌前默字,除了新鲁字让他们不太习惯之外,新的纸牍和毛笔倒是用得很顺利。   两个侄子见赵理好像在发呆,又像是在思考,都不敢去打扰他。   练到半夜,两个侄子告退回去睡觉。赵理却铺纸研磨,等到天亮,两个侄子前来问安,就看到赵理在榻上合衣而睡,案几上却摆着一篇写好的文章。   两人悄悄把文章拿到外面就着阳光看,看完两人都是一脸惊讶。   这……是一篇在他们看来“很不要脸”的夸奖大王的文章。   他们可是知道赵理有多恨那新鲁字,可在这篇文章里,他却称这新鲁字是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创举,称大王只此一功就可名垂青史。   两人又惊又怒,候到赵理起来,不等他洗漱就拿着文章去逼问,非要他说出个理由来。   赵理说:“理由?理由就是……大王走这一步之前,已经算了上百步。他把一件本来应该会招千夫所指的事,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的办下来了。世家目下无尘,却忘了,他们眼中看不见是人,是比他们多上百倍、千倍的人!”   两个侄子不妨他竟然发起了怒,都被他吓住了。   赵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浑身无力的吐出来,摆摆手说:“你们不要多想。大王神智天成,乃……千古之君。这新鲁字,我们这一代的人骂,但除我们之外的百姓们却都用得顺手,等我们这一代的人没了,新鲁字就会成为真正的鲁字流传下去了。”   两个侄子不信,都道:“叔叔说错了。没了我们,还有我们的子孙后代,纪字才是正统,梁帝承大纪千载江山,都不曾改纪字分毫。大王……只是年幼不懂事,等他再大一些,自然就会知道错了,那时也就会改过来了。”   赵理:“大王改了,百姓也已经用惯了新鲁字。”他不敢说,日后纪字……只怕会被人渐渐遗忘吧。   两个侄子笑道:“叔叔又说错了,百姓中才有多少识字的人啊。”   赵理往外一指:“街上的都是。他们都识字,而且一开始识的就是新鲁字。”   两个侄子这下说不出话来了,乌云突然压在他们心头。   “……他们早晚也会明白,他们学的字是错的。他们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可走到街上,百姓们的面上并不见羞愧,城门口的《说文解字》前仍是挤满了人,街上的店铺招牌,小摊上挂的幌子,统统都是新鲁字。   三人前往学府,这里就是考试的地方。   学府据说是大王选官吏的地方,但也有人说这里全是流民区的小孩子,大王是嫌他们在外乱跑乱撞,才把他们收在其中。   而赵理三人在船上听说,大王收集天下英才放进学府。   这学府到底是什么来历?   考试的地方就是学府里面的大广场,广场周围还有箭靶。   赵理暗自点头,这样看来,这座学府还是会教授一些技艺的。   夏天太阳大,大家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案几,全都是用纸牍答题,题目是早就公布出去的,自来自答,答完就能走。其中不少人都是在家答好了,背好答案,来这里重新写一遍。   如此简单,赵理坐下时还看到隔壁有个人写的字难看极了,全是一团一团的黑墨渍在纸上,有的人还能把那么厚的纸牍给撕破,实在是……   日后要真跟这样的人同殿为臣,那就真成耻辱了。   不过,这样“儿戏”,可见大王确实并不打算在此取才。   赵理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三人答完起身,径直出去了。   二十日后,他们去学府前看名次。不出所料,三人都在榜上。   两个侄子的感受比较复杂。他们事后也学赵理写了一篇那样的文章,其中有多少真心就只有天知道了。结果真的靠这样一篇文章选上了,他们又觉得……   两人找上赵理,说不想上殿了。   “靠这样的文章见大王也太羞耻了,日后被人提起,怎么见人呢?”   赵理问:“那你们俩想怎么样?”   两人道:“我们想再写一篇文章,见到大王时递给大王,如果大王肯读,那我们就留下,如果大王不肯……”   两人为难的互看一眼。   虽然大王“荒唐”,但鲁国确实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这其实是他们最想不通的,大王如此“荒唐乱来”,公卿们又“尸位素餐”,那鲁国是怎么变强大的?   赵理点点头,让他们去写,但是……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赵理道,“就算大王是庸才,我们也要留下,也要成为大王的心腹之人。”   两个侄子沉默了一会儿,都认了错。是他们太天真了。只是因为现在长辈们都不在眼前,就有些放纵了。他们不该忘,也不敢忘,他们是赵家人。   赵理说:“何况……大王是不是庸才还不知道。”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最可怕的是,大王是天才,但却与我等理念不合。与大王为敌,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好事。”   行宫内,姜旦正与郑姬一同用饭。   两人虽然是“夫妻”,却还没有同房。因为郑姬还小,姜旦也很难把郑姬看成女人。   郑姬却已经有了身为王后的自觉,对姜旦曾经宠爱过的女婢都很客气,还赏赐给她们衣料和首饰。   姜旦见过后,问郑姬为什么这样。   郑姬说:“我是王后,自然要爱你所爱啊。”   姜旦:“但我并不爱她们啊。”   郑姬有些高兴,虽然还不明白,但她直觉这些女婢是她的威胁。   “那大王爱谁?”她问。   姜旦想了想,说:“我爱阿智,阿仁,姐姐,大哥,还有你,还有太子。”他想起龚獠的教导,又加上一个:“还有鲁国和百姓。”   郑姬敬了姜旦一杯酒,道:“只要能在大王心中占一席之地,妾已心满意足了。”   两人饮了这杯酒后,郑姬好奇:“大王那么喜欢阿智和阿仁吗?”   那不过是两个臣子而已。   姜旦点头,叹气:“阿智已经走了很久了……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回来……我还没告诉他,我的球已经越踢越好了呢!” 第421章 局中局   曹非已经在鲁国各地辗转了一年半了,却一直没有找到太子。   他曾经三入商城, 扮成商人、士子、逃难的世家等各种身份, 最后一次还成功成为了县令府上的一名师爷。他一直怀疑摘星公主把太子藏在商城,但这一次他终于打消了怀疑, 对莫县令说要回乡后就走了。   现在他开始怀疑浦合与安城了。   这两个地方都是姜大将军管辖的城市, 城门管束极严, 闲人难进。   他数次游走到两城边缘处的小村庄,这是他能离的最近的地方, 但在这里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现在只剩下这两个地方了。   他先去浦合,因为在浦合不远处的小村庄是允许商人逗留的,这个村庄就是被商人建立起来的, 但在这里停留的商人,无不是跟商城一起发达起来的大豪商,偶有小商人想跑到这里来撞撞运气, 但他们的身家跟这些豪商比不了,最后都灰溜溜的离开了。   曹非前几次过来都是因为跟这些豪商斗富斗输了才不得不离开的,这一次,他把在商城用各种方式积攒下来的钱全都砸了进去, 终于在斗富中占了一席之地, 席终之后,这些豪商“允许”他参加下一次的招商大会。   这个招商大会也是公主的把戏。因为商城也有同样的招商大会,不过商城的商人多,货物也多,如果一个商人在这个招商大会上受挫, 他可以到下一个上去碰碰运气。   但在浦合,却只有盐。所以这里的商人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只这一次,他们就要表现出他们的实力可以去购买浦合这一季出产的盐。   小村庄的事自然一五一十的都禀报到了浦合。姜智终于又看到了曹非,不由得感叹:这人终于找来了。   公主指示他不能对曹非帮助太多,他和卫始最多只能在曹非要带走魏太子时不多加干涉,但如果曹非连这点小小的劫难都闯不过的话,他们怎么能相信他能护得住魏太子回国呢?   他拿着手中的画影图形去找卫始,刚好魏太子也在,他道:“曹歧人又来了。”   魏太子,也就是阿陀在这一年半里又猛得蹿了一截个子,头大脖细,手足细长,看起来倒像是吃了苦的。他的手足上还有很多练武时留下的伤口,再加上刻意养出的一身雪白的皮肤,他就像个小可怜一样。   可他一蹦起来,就还是那个活泼的孩子,他说:“他又找回来了?太好了!这回他能成功找过来吗?”   从那时起,他真的已经等这个人等得太久了!多少离愁都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消磨得快差不多了。   卫始拿手中的竹板拍了他一下,叫他继续坐下背书,拿过画影图形,看了后道:“确实是曹歧人。对了,他那个儿子也该有而立了吧?那个儿子生了几个孩子了?分别是多大年纪?”   姜智说,“上回来的人说,曹歧人的继母已逝,他的私生子至今不知自己的身世,他有三子两女,最长的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已成亲。曹家人现在隐居在魏国六安城,他们倒是没有隐姓瞒名,六安城上下都知道曹氏是是曹大夫的后人。”   卫始道:“如果这回他能成功找到这里……”他转头对阿陀说,“那你就该走了。”   阿陀点头,“我准备好了,爹爹。”   卫始又打了他一下,“叫师父。”这孩子真是的,怎么说都不肯改。   阿陀摇头:“我才不要改!”   卫始笑道:“你刚被曹歧人从魏宫里抱出来时,听说在车上还叫他爹爹呢。”   阿陀早就听过这个,一脸羞愤的说:“……他救我性命也不是为我!”   卫始正色道:“我养育教导你,也不是为你。”   阿陀大叫:“但爹爹并没有故意教坏我啊!我知道谁对我好!爹爹和公主姑姑都是向着我的!曹歧人……他未必向着我!”   卫始道:“所以……就要让他向着你。”   阿陀愣了一下。   卫始转头对姜智说:“如果这次他能闯进来,带走阿陀,就让人杀了曹家的人,还要在那个私生子临死前,告知他的身世,再助他的的儿女活下来,等候在阿陀回魏的路上。”   阿陀整张脸顿时变得惨白,但他克制住了,他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还在隐隐发抖,他把手藏在袖中。   ……这么可怕的事……但爹爹是为了帮他,为了让曹歧人成为他的心腹,哪怕回到魏国后,曹歧人想倒向魏王或其他公子,他手中也会有一个能够威胁曹歧人的人质。   就是曹氏遗孤。   姜智一直观察着阿陀的神色,见他没有畏缩,没有露出厌恶,这才放心下来。   “是。”姜智答应道,再对阿陀说:“但怎么把这两个人留在身边,就要看你的了。”   招商大会如期召开了。这个大会每半年开一次,每次可以决定两期的商人。因为浦合出盐量大,所以不接受小商人,只接受能够一口气吞下上千石盐土的大商人。   这样的大商人,大多都会游走各国,并不是只在鲁国行走。   而浦合除了金钱之外,也接受以物易物。有时收到的抵款不合心意,浦合还会再开新的拍卖会。   曹非带来的除了钱,还有许多奴隶。这些奴隶都是燕奴,不过这些燕奴大半是逃到鲁国来的。   似乎燕国出了什么事,曹非依稀听说好像换了个新的燕王,可又没接到老燕王的丧讯,所以他也不知真假。   总之,燕贵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厮杀,于是就有燕奴不想打仗就逃了出来。   商城就涌入了大批逃难而来的燕奴,其中还有不少燕兵携妻儿投奔商城而来。   可见未来燕鲁必有一场纠纷。   这叫曹非心中多多少少放松了些。   正因为他带来的燕奴,才让他在这次招商会上大出了风头。因为浦合县令说正好要补充奴隶,把他带来的燕奴全都收了下来。   立刻就有商人说:“大人,我家的奴隶也快来了,再过十日就能到了。”   县令是个看起来精瘦的男子,花白头发,双眼湛然有神,神态举止风流雅致。   “有多少?”他问商人。   底下的商人纷纷报上了数:“约五千人!”   “我家是六千!”   “我这里也有三千多!”   县令笑道:“多多益善。”   商人们顿时激动起来。   因为县令接下来就说:“既然如此,那下个月就加开一场吧。”   曹非用手中所有的钱和奴隶换回了四百石的精盐和一千石的粗盐。   这让他得已进入浦合,亲自去盐场选盐。   浦合共有一百七十多个盐场,大大小小分布在浦合。   而这里的盐工、盐奴有多少就不知道了。曹非乘车一路而来,随处可见盐工与盐奴成群结队而行。   盐奴就是奴隶,或是罪人,或者是商人送来的不知什么地方的人,他们赤身露体,没有衣服。   盐工则是浦合本地的百姓。   盐奴与盐工在盐场的分工没有什么不同,差别只是盐工在这里干活是有钱拿的,盐奴只有一日三餐。   除去这一个分别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如果把盐池看成是田地,那这里和外面的村庄也没什么不同。   曹非心想。   因为他甚至还看到了散养的鸡鸭鹅!它们就这么走着走着,蹲下下一颗蛋再站起来走了。   而周围的人,不管是盐工还是盐奴都对这鸡和蛋视而不见,也没有露出垂涎之色。   曹非草草选了盐场,他的盐就从这个盐场里出。然后他就被带进了真正的浦合内城。   跟商城一样,浦合也分内外城。而浦合的内城比商城的内城更“神秘”,这里只有姜大将军的人才能进,连浦合本地人都只能在外城居住。   同行的一个商人笑道:“今天可以在衙门里吃顿好的了。”   另一人道:“必是鼎食!”   “必有炸香云!”   “必有狗头丸子!”   一堆人笑得开怀,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   县衙极为广大,进门就是一个大殿,殿前前庭就摆着一只巨鼎,据说是大王赐下来给姜大将军犒劳军中将士的。   鼎中已经飘出香味来了。   商人们自由自在的随意找地方坐下,小童捧出酒菜来,他们一边饮着,一边看着人把鼎食盛出,送到每个人面前。   曹非面前的盘子里是一颗巨大的肉丸子,足有男人双手合捧般大,这就是著名的狗头丸子了,它油淋淋的,外面裹着一层草叶子,以麻绳捆扎,要吃它要先把麻绳割断,把草叶子剥了就可以吃了。   曹非见旁人都吃起来了,也入乡随俗,只是这肉丸子再肥美,他也没心情去吃。   他四下张望,不见县令本尊,问身旁的人,那个商人吃得胸口上全是油汤,道:“大人会在最后出来陪我们饮一杯酒。不过大人是不会跟我们一起用饭的,这样也自在!”   商人吃到畅快处,感叹道:“我有大半年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肉了!”他每年八成的时间都在路上走着,剩下两成也要分出一成来去打通关系,剩下一成里才能好好的睡个觉,吃个饭。   纵使有千金万贯,却还不如家里的下人享受。   酒过三巡,县令果然出来了。   曹非随众人一起起身举杯相迎,但等县令走近,他却浑身一震!   卫始牵着阿陀出来,指着他道:“这是小儿阿豚。阿豚,见过诸位叔叔。”   阿陀团团一揖,“小子阿豚,给叔叔们问好。”   底下商人纷纷道:“不敢当,不敢当。”   “小公子又长高了!”   曹非连忙问身边的一个商人:“这就是县令之子?”   商人道:“是啊,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嘿嘿笑,这话有点不要脸了,他认识人家,人家未必认识他啊。   曹非又转头问另一个人:“小公子看着倒不大。”   另一人道:“是大人的老来子,从小就捧在手里长大的。以前我等还见过大人谈到一半,小公子进来说他尿裤子了,大人带他去换衣服呢。”   曹非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他再次看向跟在县令身边的小男孩,看起来十分懂事。   县令只是带着儿子出来问声好,然后就走了。   留下曹非不停的回忆,像要把那个男孩的脸刻在心里似的。   那张脸跟魏王简直是一模一样! 第422章 真心假意   曹非他们只能在这里参加一场宴会,明天早上时就必须离开了。所以他的时间并不多。   曹非克制着没有喝酒, 而其他的商人都在纵情欢乐, 这个卫县令不但送来了许多美酒,竟然还有许多歌女舞女陪大家欢乐。   这一场狂欢让所有人都沉醉了进去。   曹非却在找机会溜到后面去, 据说县令和他的公子就住在后面的宅院中。   不过他在这里也打听出了许多事。   卫县令本来是商城的人, 也是摘星公主身边极受重用的侍从。   他们这么一说, 曹非也觉得这个卫县令看起来确实有点眼熟,只是……可能年龄上去了, 人看起来就变了许多。   所以卫县令到了浦合之后,许多商人发现竟然是个“熟人”,对卫县令当然就更亲热了。毕竟都是公主手上的人嘛, 对他们商人当然是很宽容很友好了。   而卫县令确实是带着小公子一起来的,小公子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在吃奶的小娃娃呢,有的商人还能说出卫县令到了浦合找奶娘的事, 听说当时在浦合想要自荐的人还不少,许多人家都愿意送上自己家的奶娘供卫县令挑选。   之后,小公子渐渐长大,一直是由卫县令亲手带着给开蒙识字, 教导武艺, 小公子通音律,擅诗擅弓,马也骑得不错,而且公主纸造出来后,小公子也很快学会了使用笔墨, 以前调皮时还曾在县衙的墙壁上乱涂乱画,被卫县令抓住打屁股呢。   曹非听得不住点头,似乎在心里也描绘出了太子当日顽皮的模样。   现在看来,这个卫县令奉摘星公主之命养育教导太子,算得上十分尽心。但他与公主的盟约既毁,自然不能再相信此人,更不能把太子留在此人手中。   他是一定要带太子走的。   但怎么带走太子……   曹非望向通向后衙的小门,想出了百八十个主意又都一一推翻。   这内城,就像公主的商城一样,内外严明。他们这些商人一路走来,交上了车马,交出了刀剑,连随身从人护卫都留在了外面。在这重重内城之中,他们就是任人宰杀的牛马。   他没有信心能在这重重高墙内把太子带走,更别提这浦合外还有重兵把守,一旦太子失踪的消息传出,这些士兵一定会立刻围城,搜查各处,派兵追击。   怎么逃得掉呢……   曹非正在发愁,突然看到一个他期待中的小身影悄悄从那小门中探出了头。   他扮成一个送酒菜的小童的模样,低头从正在饮酒作乐的人群中间走过,径直出去了。   曹非二话不说,放下酒杯就悄悄跟上。   阿陀低头走在前面,心里像打鼓一样。   爹爹的嘱咐仿佛还在耳边。   “那人看到了你,必定想要私下见你,然后他还要想办法带着你逃出去,避开这城中守卫。但他是做不到的。”   “所以,与其等他去想办法,我们再在其中给他方便,倒不如你自己跑出去。等到了外面,再给他机会追上你,告知你的身世,再说带你回魏的事。”   “从这道门出去,你就成了孤身一人。我不在你身边,这家中的护卫也不在你身边,你手中无钱,腰上无剑。”   “你要比所有人都聪明才能活下去。”   “……别让爹爹失望。”   阿陀抹了把眼泪,那只温热的大手仿佛还在他的头上轻轻拍拂。   但其实那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后也没有人了。   只有一个跟着他的魏人,曹非。   阿陀不止一次的梦过,他不是魏人,是鲁人。他不是什么魏太子,就是爹爹的儿子。那他就可以一直留在浦合,日后爹爹再把浦合传给他。就算爹爹要去乐城,他跟爹爹一起去。   他宁愿当一个县令之子,也不愿当魏太子。   但他偏偏就是魏太子。   可魏国对他来说太远了。生下他后就含冤而死的母后,还活着却不知还记不记得他的父王,那一国的大臣公卿,百姓走足,有几个还记得他这个魏太子?又有几个还喜欢他?愿意帮助他?   曹非?   他对曹非的感觉最复杂。   一开始,是曹非救了他的性命,把他从垂死的境地挽救回来,送他到鲁国,送到公主姨姨手中,让他得已活命。   他本来以为,曹非会是在魏国唯一能相信的人。   但爹爹告诉他,曹非忠于的并不是他,而是魏。   “如今魏王已经又有了新的儿子,但你这个太子是他亲手封的。虽然他封的时候,以为你已经死了。”但这个太子是实打实的。   这才是他这个太子的由来:魏王的愧疚。   不然魏王不会在这么早就封一个有着晋国血统的太子。   “如果当时你留在魏国,魏王可能会对你百般宠爱,但不会封你为太子。”   不过太子封了就是封了。他偏偏还活着,曹非明知此事,就不会让他继续流落在外。   但此时回魏,对阿陀来说危险比机遇更大。   “你到魏国以后,一定要想办法留下曹非。不能让他离开魏国。曹非是曹大夫后人,他入朝是理所当然的。你咬定曹非是救你回来的恩人,不管用何种手段,花费多少时间,一定要把曹非留在朝中。他在朝中,就只能当你的人。”   因为阿陀的弟弟们会把曹非当成眼中钉,他们不会相信曹非不是阿陀的人。   但外力的促成不能确保曹非就从此真心实意的站在他这边了。   对阿陀来说,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是太子,就要永远是太子,以后继位为魏王。如果他这个太子半途不当的——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有大过,第二,你或死或伤,不能再承担太子之位。”   前者,阿陀要么被杀,要么被贬为庶民;后者,生死难料。   所以阿陀一定要当魏王,为此,他需要用尽所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这个手段,意味着他可能,或者说必须,伤害魏王或他的那几个弟弟,或者,魏国的其他人。   在这种时候,曹非就未必站在他这边了。他可能会劝诫,可能会告发,也可能会撒手不管。   可对阿陀来说,曹非可以失去他,他却不能失去曹非。   阿陀曾在心里许过一个愿,如果曹非不来,不来接他回魏,那他就可以留在鲁国;   如果曹非来,如果曹非一定要逼他回魏继承太子,那他……也不能放过曹非了。   曹非跟在前面那个小小身影之后,看到他十分熟练的绕过所有的岗哨,避开所有的巡逻,成功的溜出了内城,在外城的城卫马房那里熟练的偷了一匹马,翻身骑上跑了。   曹非连忙也牵上一匹马跟上去。   看来小太子很擅长偷溜嘛。   曹非倒是没有起疑。小太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无法无天的时候,他在城中是卫县令之子,卫县令对他固然严加教导,但平时肯定也是严厉有余,威严不足。   小太子在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偷溜这种事,很正常。   曹非自己小时候还偷溜呢,自家的墙都翻过不知几回了。   他本以为小太子是想去前方商人停留的小村庄去,哪知小太子上了马后一路向南,一直跑到天亮也没停。   出于某种不可说的意图,曹非没有叫住小太子,而是一直尾随。小太子没带干粮,一定会停下来的。   果然天亮后,小太子就不再跑了,而是放缓脚步,一边让马歇息,一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等小太子看到一条人马车走出来的小路就奔过去时,曹非也跟上去,他发现小太子的路线是往乐城去的。   他不打算回去了?   曹非跟在小太子身后,又走了几天,看着小太子聪明伶俐的找到村民买食水,编造自己的身世来历等等,竟然有惊无险。   当然,曹非跟在后面也替小太子解决了一二不轨之徒。   等曹非自觉身后浦合的人不太容易追上来后,他趁着前方的村庄还远得很,小太子跑不掉之后,上前相认了。   荒野之上,四下无人。阿陀躺在地上正休息,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逼近的马蹄声,他一个翻身坐起,跟着就看到曹非骑马向他而来的身影。   阿陀跑去马背上取下弓箭,引箭就向曹非射去。   曹非不妨小太子竟然如此果决,侧身挂在马腹上避过一箭后,放马直奔小太子而去。   阿陀错过了上马跑掉的机会,被从马上跳下来的曹非扑倒在地。   但他立刻就要拔出刀来,一边喝骂:“你是何人?好大的狗胆!!”   曹非实在没料到那个卫县令竟把小太子教得如此杀气腾腾,但回忆摘星公主的作风,又觉得不该意外。   他按住阿陀的手,不让他把刀拔出,一边问他:“这不是小公子吗?某在浦合有幸见过小公子一面,怎么小公子会独身一人在这里?”   他看到小太子只是眼珠一动,张嘴就说:“我不是一个人,我与父亲和随从一起出门,欲往乐城面见大王。我现在是一个人在这里,我家人立刻就会找过来的。你这小人,如果心存歹意,还是速速离去为好,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曹非不由得发笑,也为他的急智高兴,他温声道:“我是魏人曹非,早在你出城时就跟在你后面了。”   然后,他就看到小太子面色大变,一双眼睛如狼似虎的瞪着他,瞪得他背上一寒。   此子……好生凶恶!   阿陀沉默半晌,问:“先生尾随我良久,如有恶意,阿陀性命不保。”曹非一怔,惊喜道:“我听你父唤你阿豚,怎么你自称阿陀?”   阿陀说:“自小,我父就叮嘱我不得将小名告知旁人,因为我小时曾有一难,路过一人告诉我父,如果想平安长大,则小名不可示人。所以我父才会唤我阿豚。”   曹非问:“那怎么此时又肯说了?”   阿陀:“那人说,等我不在我父身边时,就可以说了。”   曹非沉吟片刻,放开阿陀,两人对坐,他问道:“莫非,你已知身世?”   阿陀摇头:“不知。但我记得,我爹爹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是我的养父。”他转而看向曹非,“先生这么说,难道知道我的身世?敢问我父母何在?家乡何处?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我又怎么会流落在外?”   曹非摇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就跟我走吧。”   他以为他这么说,阿陀必定会跟他走。不料,阿陀竟然摇头:“先生不肯说,其中必有缘故。我大胆猜测,只怕我离家之事另有隐情,我的爹爹妈妈,恐怕并不想我回家。不然早就来找我了对不对?”   曹非哑然,先王后自然不必说,但魏王确实没有费心寻找阿陀,他甚至连王太后的王宫都没有闯一闯,就直接认定阿陀已死。   “……你母已逝,你父还在世,你一直是他最心爱的儿子。”   这话也不算说谎。魏王毕竟封了阿陀为太子。   曹非只想尽快说动阿陀随他回魏,只要回去了,阿陀成为太子,自归其位,他的责任也就了了。   阿陀仍是不愿。曹非不敢用强,只好跟在他身后,慢慢把他是魏国太子的事说给他听。   他也得知,阿陀想去乐城,一是想跟鲁王比赛踢球,二来则是想成为鲁王殿上的大臣。这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正因为有这个心愿,才促使小男孩独自一人离家,想要早早的功成名就。   曹非大笑,道:“你是魏国太子,以后一国都在你的掌中。跟你那鲁王殿上公卿的心愿相比,哪个更伟大,一望即知。”   他用一国太子之位来诱惑阿陀,果然见他动心了。   阿陀仍有些犹豫,曹非百般劝说,他都难以下定决心。   最后他说要回去见爹爹,曹非说:“他并不是你爹爹!”阿陀:“你说的,我都不信,我要问爹爹,让爹爹给我拿主意。”   曹非说:“你是太子,怎么可以事事听旁人支使?你要有自己的主意。”   阿陀:“可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曹非跪在他面前,“你该回魏!去当你的太子!”   “我不敢!我做不到!我不要当太子!”阿陀向后跑去。   曹非上前把他抓住,心一狠,索性把小太子给绑回去好了!只要到了魏国,他就该死心了!   “放开!放开我!!”阿陀哭喊着,挣扎着。   虽然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但当曹非把之前的宽和温柔都抛下,硬要把他绑回魏国时,他就知道,这个人不是像爹爹一样会关爱他的人。   他就要离开鲁国了,就要离开爹爹了!   这让阿陀哭得更加惨痛。   但他仍然被带着,渐渐离开了。 第423章 喜上加“喜”   来人退下去后,卫始孤坐良久。一直到窗外黄昏降临, 姜智端着灯进来, 卫始被灯光惊了一下,才恍然道:“……曹歧人把阿豚带回去了。”   他们一直让人跟着阿陀, 曹非虽然为人精明, 身有武艺, 但仍比不上军中斥候、探马,为了不让曹非发觉, 三队探马轮番跟踪,直到曹非带着阿陀离开鲁国,进入魏国。到这一步, 就不能再跟了,在鲁国还不显眼,到了魏以后, 鲁人想隐藏就不容易了。   姜智因为这个还心想,日后是不是应该训练一些他国的探马?现在商城的燕人多,倒是正好……   他把这件事记下,等回到乐城后禀报给公主再行决断。   这里, 他还要劝慰卫始, “大人休再担忧了,只要阿豚平安,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   卫始苦笑着摇头,日后再相见也不能再续父子之情了。   他半生颠簸,早年经历过家破人亡, 等人受刑后才怀念起血脉来,可惜已经晚了。他在家中时因为不爱受拘束而不肯娶妻,虽有一二爱妾,但也不知爱妾有没有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他躺在刑床上的时候,日以继夜,不停的想这件事,想到最后,竟然不知是该为没有好好宠爱那不知名的儿女而难过,还是该庆幸没有娶妻,这才不必亲眼看着妻儿丧命。   阿豚与他,就像是一场幻梦。他给他起名阿豚,为他穿衣,教他读书识字,从两手扶着他走路,一直到亲眼看着他回到魏国,去认那不知还对他存了多少父子情的魏王……   卫始闭紧眼睛。   姜智没有说话,默默等着。   “……我……”卫始艰难的张开嘴。   姜智没有容他说下去,而是说:“公主曾对我说,如果阿始想跟阿陀一起回魏,就好好的送他走。告诉他,既然去了,就不要再想着她和鲁国了。”   卫始的脸骤然扭曲起来,他紧紧闭住嘴,像是怕自己再说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话来。   姜智停了一会儿,说起了姜礼与姜良,“当年,公主送我等四人带着太子离开。公主的本意是不想连累我们,也不愿意让我们和大将军互相拖累,所以才两边分别送走,我中途就折回了乐城,只有阿礼、阿良与阿勇三人相依为命,十年过去,公主回到乐城,阿礼他们也一起回来了,我才知道阿礼他们找到公主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大人可知,阿礼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吗?”   卫始没有说话。   姜智本也不需要卫始的回答,“我在大王身边,虽然受尽苦楚,但我仍一心爱戴公主。与我同样服侍大王的阿仁却已经倒向了大王,这不怪他,朝夕相对,怎么会没有感情?公主也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们。阿礼与阿良现在就在太子身边,公主对他们二人关心依旧。”他低声说,“公主对我等的感情未变,变的都是旁人。”   他看向卫始,“现在也只是大人对公主的感情变了而已。大人依旧爱戴公主,只是心中更爱的却是魏太子。”   卫始刚才几乎要沸腾的脑袋冷静了下来,“我是鲁人。”   姜智观察卫始神色,不确定他此时说的是真是假,他道:“大人如果想走,只能假死离开。如果大人明日不在屋内,我早晨来见大人之后,就会对外人说,大人与阿豚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昨夜得急病死了。”   他站起来,“我告辞了,大人歇息吧。”   姜智的房间在隔壁院子,他一夜没睡,一直静静听着卫始那边的动静。直到天亮,他赶在下人进去送热水前来敲卫始的房门。   卫始和昨晚一样坐在那里,固然憔悴,神色却不像昨天那么悲痛了。   姜智坐下说:“大人今天休息吧。”   卫始摇头:“走了一个商人,剩下的商人还没走,盐还没运走,我不能休息啊。”   姜智此时才算是放了心,一揖道:“还请大人原谅我的失礼之处。”   卫始摆手:“是我失礼,还要多谢阿智点醒我。”他对姜智笑了笑。   从姜智一来,他就发现了。公主送姜智来,是存着点醒他们二人的念头的。于他,是因为姜智头脑清醒,性情坚毅,就像早年的卫始,纵使身陷泥潭,仍心志不改,公主担心他在浦合太久,已经失去了斗志;于姜智,则是卫始身为一县长官所能做的事远远胜于困于内帷的姜智,他看得出来,姜智是个人才,但却划地自限了。公主希望姜智能有更大的天地去挥洒,而不是自困于内。   姜智摇头:“公主看重大人,不希望大人离家远去。我既知公主心事,自然要为公主留下大人。哪怕大人是因为身为鲁人才肯留下也无所谓。”   卫始是鲁人,他就算到了魏国找到魏太子,就算现在魏太子还相信他,日后呢?难道这份信任可以永远不变?等魏太子长大,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卫始没有丝毫怀疑,没有丝毫芥蒂?   这谁都说不好。   卫始自愧的笑着摇头:“惭愧,惭愧,是我辜负了公主。”想起来,从头到尾,公主一直对他们非常爱护,尽力保护他们。他们这些当日追随公主离开的侍人和宫女,除了死于非命的,在公主身边的全都得偿所愿了。公主用她的智慧避免了他们之间可能有的分歧与纷争。当时他带着魏太子离开时多多少少也有点心灰意冷,但现在再回头看,公主是何等英明?如果他当时在商城,或者跟公主回乐城,那他与公主之间的情谊、情份只怕会全都化为血海刀兵。   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不必退,公主推着他退。   他就像个小孩子,被大人看顾着、指点着,还无理取闹,等到长大了才想通,当日的自己是何等的狭隘。   姜智见卫始已经明白了,就问他要不要回乐城见公主。   “魏太子既回国,那大人也该去见见公主了。”   卫始猛然抬头,看姜智面露笑意,才知一直以来姜智都在误导他。公主只怕早就交待过他了,但是每一次都要看他的反应,看事情的结果才能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不敢想,如果他真的决定跟阿豚一起回魏会怎么样。   公主可能会真的让他走,但姜智会吗……   姜智察觉到卫始眸中的深意,一笑,道:“大人不要太高看我了。公主爱你们,我是绝不敢背着公主对大人不利的。我只会尽心辅助大人的。”   卫始心中暗暗叹气,反正都已经过去了,还是不要再细究了。   他拱手道:“那阿智说我们几时起程呢?”   姜智说:“自然要看大人这县中的公务几时才能办完了。”   浦合上下行的是军令,卫始走上几个月是不会有问题的。等他安排好之后,两人还又拐到商城去了一趟,因为姜智提起燕人探马的事,卫始以为此事可为,两人就拐到商城亲自见到莫言后告诉他,莫言就开始暗中收拢这些来到商城的燕人,挑选其中合适的进行安排。   当然,首先,是需要他们对鲁国产生感情,虽然身是燕人,心却要是鲁人。   但这些燕人当然不能留在燕鲁交界的地方,而是打散后内迁。   姜智就带上了一批人,约一万八千余。带得人多了,行得就慢了,一直到八月中旬才回到乐城。   乐城已经是夏末秋初,天气仍旧热得厉害。   雨一场接一场的下,有时天上还有太阳,豆大的雨滴就砸下来,刚把地皮淋湿就停了,晒上一刻钟,地皮就被蒸干了。烟尘和着水汽,裹在人的身上、头脸上,难受得厉害。   卫始和姜智都是骑马,空车在后面跟着,这种天气坐车就是遭罪。   从浦合往乐城,是由西向南行,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   现在在路上走的多数是商人,以鲁商最多。鲁国这一两年里冒出了许多商人,以前百姓家大多是读书出头,也有学一门手艺养家活口的,现在嘛,跑商的最多了。有的就是在附近的村镇跑跑,把城里的好东西运到郊外的村子里,十里八乡走一走,虽然辛苦,但里外里就能倒腾出钱来,倒是比种地、学手艺要简单。   卫始和姜智的这一路上几乎连村庄都不必去,要买粮要买水,道边就能碰上专卖食水的草棚子,供路边的行人、商人歇脚的。如果说一声想要大宗的粮食,他们立刻就能回村去运来,价钱也便宜,除了种类少点,其他比进城再买方便多了。   姜智就撞上了有人卖腌香云的。香云,公主说叫豆腐东西,从做出来后百姓中就有想办法腌的,公主说百姓们早晚能腌出来,到时她就等着吃了。   听公主话里的意思是期待的,姜智碰到这个牵驴的小商人有就叫开一瓮来尝尝。   小商人就抱着个小陶瓮过来了,夸道:“客人只管尝,我那里还有煮好的凉茶,加了消暑去瘟的药的,还有烧饼,就着吃才好吃!”   小陶瓮打来,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隐隐的臭气,小商人生怕他们不喜欢,忙道:“虽然闻着不好,但吃着是没事的!我天天吃!这种天气都没坏肚子!”   卫始拦住道,“吃坏了怎么办?”他看小商人都快哭了,道:“不用担心,这瓮我们买了,钱给你,你走吧。”   小商人倔道:“我媳妇做的,我们家天天吃呢,我娘吃,我儿子吃,都没坏过肚子。你们要是不吃,那我就不卖了。”   姜智说:“我尝尝好了。”   香云挟出来,是灰色的,带着水,仔细看,每一块香云上都裹着厚厚一层盐粒。   卫始想起浦合地上随处可见的蛋了,在浦合人人都这么吃,他们的鸡鸭下蛋后如果不快捡回来就会在土里被埋成咸的,有的也有一股坏了的味,吃了也没事。后来听说大将军在浦合吃了,觉得好吃,到乐城又想起这一味,偏偏没有。公主知道后,就让人把浦合的咸土蛋送过去,尝过后就让宫里的粗役也学着做,就是把蛋埋在加了盐的泥里。最后竟然还真成了乐城的一道美食,不过变成了公主从地上拾的……   卫始也好奇起来:“我也试试。”   两人各拿着一块干得咬不动的烧饼,就着这臭臭的香云吃,吃完,对这担心的小商人说做得很好,不但要买下这一瓮,还要去找他媳妇买方子。   小商人很精明,他担心这样他就没生意做了:“你们买了去做,我不就赚不到钱了?”   姜智笑道:“你放心,我们不在你这里卖。”   小商人:“那你们去哪里卖?”   姜智:“我们去乐城卖。”   小商人惊讶:“乐城的人……也吃这个?”   姜智买到了方子,更加归心如箭。   等他们回到乐城,他们给姜姬一个惊喜,姜姬还他们一个惊吓。   “哦,臭豆腐!”姜姬很高兴,听说有方子,就叫人送到厨下去。对卫始说:“既然回来了就先去帮帮蟠儿,学府那边最近在选吏,你去当个考官吧。”   卫始不料自己进来不到半天就多了一个差事,出门就被求人若渴的蟠儿领走了。   姜智要回去见姜旦,姜姬放了个大雷给他:“你家大王在你不在的时候把一个小姐的肚子搞大了,你回去看看吧。”   姜智:“……什么?!”摘大肚子?   可他看公主的神色并不紧张也不生气,就想事情可能并不严重。   结果见到姜旦,姜旦看到他简直是看到了救星,抓住他就开始诉苦:“阿智,孤被骗了!”   姜武回来就闻到殿内有一股气息,他掩鼻而来,看到姜姬吃得津津有味。   “……什么东西?”他看了眼姜姬身边的猫,那猫背着耳朵趴在她身边,对着那个小陶瓮在地上刨。   “它在干什么?”他问。   姜姬低头才看到,顾不上猫,先在蒸饼上抹了一块臭豆腐,喊姜武低头:“啊——”   姜武一脸疑虑的张嘴,吃到嘴里,咸香咸香的,“还不错,是腌好的香云?”   “对。”姜姬笑,招呼他坐下来一起吃。   姜武说:“阿旦那里还在闹?”   姜姬笑着说:“管他的?阿智回来了,叫阿智去收拾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姜旦正在跟姜智哭诉,边哭边骂。他委屈!委屈!!   姜智也明白了。   因为郑姬年小,姜旦平时有需要都是找宫中宫女。   然后,上殿的那些人中,有几个世家子弟跟姜旦玩的也很好,偶然酒醉后交流起来,纷纷称赞自家的婢女头发乌黑,手足秀美,声音悦耳等等。   赞过了,就有人要荐婢给姜旦一试。   交换侍婢这种游戏也是无伤大雅的,于是姜旦就试了。其中有一家的公子总是只带一个侍婢来,而且这个侍婢只让姜旦碰。   姜旦从善如流,盖因这个侍婢呢,生得美,温柔可爱,他还生过要把这个侍婢拿剑或酒换过来的主意,不过怕叫人说大王夺人之爱不好才作罢的。   结果前后有半年的时间吧,这个侍婢突然在一日云雨后对姜旦说她不想回那家去了。姜旦也爱她,就为难说他是大王,不能夺人之爱,他可以赐她金银衣物,让那家善待她。   侍婢放出惊天大雷:她不是侍婢,她是那个公子的妹妹。所以大王你不算夺人所爱,你娶了我就行了。   姜旦被前一个雷炸的还没反应过来,此女又放出了第二个雷:她有身孕了。 第424章 初 恋   姜姬觉得整件事都很可笑,所以就交给姜旦自己处理了, 不管他处理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因为, 她很同情姜旦。   身为大王,他就像是一个坐等所有人刷的BOSS, 一块香喷喷的蛋糕, 一头待宰的猪, 总之,在他之下的所有人都想从他身上瓜分好处。   但同时, 大王又被天然赋予了许多人设,比如他必须要坚不可摧,必须肚大能容。   没人会觉得姜旦被骗了以后可以哭, 可以生气,可以委屈。   他可以愤怒,但太生气就是他小心眼, 他必须精准的把握这个度——但生气时谁能控制脾气呢?   现在姜旦睡婢女睡出个孩子,这个婢女身份还不同的事已经在乐城传遍了。这本来也是人家的手段之一,把这件事闹大,来让姜旦束手束脚。   姜姬之所以不管, 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个现成的教学机会, 可以让姜旦学着自己做主了。人如果连自己的事都不能做主,那就太可怕了。她已经把姜旦推上了大王的位子,就不能让他继续当一个只知吃睡的傻子,她供得起是一回事,姜旦是不是真的被养成了蠢猪傻瓜是另一回事。   从她放手起, 就听说姜旦在殿中先是发火,要把那个把亲妹妹当婢女送给他的世家子给抓过来打一顿;等情绪沉淀之后,他又开始委屈,他对姜仁说“孤这下非要娶那妇人不可了!她这么狡猾,娶进来后,孤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然后他的应对就是闭门不出,再让姜仁到她这里来,求她出手。   姜姬痛快的拒绝了他!   然后姜旦就害怕了,对姜仁哭“都是因为他们!现在姐姐生我的气了!”   姜仁不得不再三告诉他“公主没生您的气,公主说这是件小事,让你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   但姜旦被龚獠教得很好,至少他现在就开始忧心这个还没落地的孩子会不会造成姜氏王朝的一次动荡。他没有把这个孩子忘到脑后,也开始思考这次主导的这个家族有什么野心。   但由于龚獠教的太好,他想的都是这个家族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后把姓姜的都杀光,再借着这个孩子来独霸鲁国江山。   然后就继续惶惶不可终日。   其实这件事有一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杀人。   不管是只杀那个女人,还是连那个家族都一气杀光,都是简单、快速、有效,不留后患的解决办法。还有震摄之效。   但姜姬发现,姜旦从一开始就把“杀人”这个选项给跳过了。   她问姜武:“阿旦杀过人吗?”   姜武抬头,两人看着对方半晌后,他起身:“我带阿旦出去练练吧。”   这真是教育的缺失。   她深深叹了口气:“他射过鸟,也射过兔子狐狸,先从杀大型动物开始吧。”   但这并不意味着敢杀老虎的人就敢杀人。可就算她想到了,又能怎么办?从现在开始绑着姜旦去刑场观刑吗?   只怕适得其反。   只能一步步来了。   姜智回来了,姜旦就有了商量的人,就连姜仁都松了口气,跟姜智悄悄说:“我观大王,似乎有不舍之意。”   姜智道:“对那女子?”   姜仁道:“那女子确实貌美,兼温柔可人,如果不是这件事,她只要说有了身孕,哪怕是个婢女,也会叫大王给接进宫来了。”等进了宫,生下孩子,不论男女,日后都未必会比王后差。   大王对王后是由怜生爱,但他对这女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年少慕艾。   姜仁道:“只可惜……唉……”连他都觉得,如果这个女人当真是婢子就好了。   姜智笑道:“你觉得可惜,有人比你更可惜。”   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姜仁服侍姜旦多年,两人相依为命,姜旦还有些天真的少年气,他却不会如此。如果不是看出姜旦有不舍,他早在姜智回来前就下手杀了此女了。   姜仁说:“此妇仍在宫中,当日我在帐外听到就没让她走。”   姜智:“什么?可是大王……”他恍然大悟,姜旦以为这个女人当时被他赶走,已经跟家人回去了,但姜仁却把此女给拦住留了下来。   也正因为这个,那家人见这女子留在宫中,宫中却一直没有动静,只听说大王发怒,但他们家却没受到斥责,不管是公主、龚大夫、还是姜大将军都没吭声,就以为此事成了八成,只差临门一脚,这才在乐城里散布流言,催促大王早日下定决心,迎娶此女。   姜仁问:“现在要如何是好?”他当时是觉得这女人放在宫里如何处置都由他们作主,放她回了家,那就由不得他们了。一旦那一家把这女人藏起来,等十个月后瓜熟蒂落,这家抱着孩子进宫,就更难收拾了。   只怕非一个夫人之位不可。   姜智道:“你没有让人折磨她吧?”   姜仁摇头:“我让宫女好生照顾,还有以前照顾王后的宫妇也送过去了十个。”   姜智:“人在哪里?”   姜仁:“就在后面。”   姜智沉思片刻,转身进去了。   结果姜旦跟他说过话后,心事就没了,现在睡得正香呢。姜智不忍心叫起他,干脆由着他睡,睡到天黑,姜旦才醒,姜智又让人准备吃喝的东西,等他吃饱喝足,精神正好,姜智神神秘秘的说:“大王,我把那妇人找来了。”   姜旦吓了一大跳:“她不是在他家吗?”   姜智说:“就是从他家里夺来的,我还让人用了迷药,让她以为从那日起就没出去。”   姜仁在旁边听着,先是着急,后来就明白姜智是在替他收尾。但为什么要让大王见这个女人呢?大王不舍得她,怎么能狠下心处置她?   以前有这种事,不都是他们两人商量着解决吗?   姜智说完,就见姜旦开始发愁。   姜旦是喜欢小星的,不止是一般的喜欢,是那种见不到会想念的喜欢。不然他不会一再的提议交换婢女这种游戏,明明第一次是别人提起的,他当时还只是想见识一下别人家里的婢女是什么样。他一开始只是好奇而已。   小星在人多的时候头都不敢抬,两人独处时却很爱说话,声音又小又轻又快,像小鸟在叫。她一看他,脸就红了,眼睛会发亮。   而他看到她,不止是身体发热,连胸口都会发热,又热又胀。   两人在一起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天就黑了,她就该走了。   而在没人时,就着窗外的阳光,她在榻上就像一尊玉人,像冰雕成的一样,他有时都怕她会化在太阳下。   但以前想起来让他胸口发热的面孔,在那一日后,就化作血盆大口,面目狰狞的女鬼,让他恐惧。   小星的话回荡在耳边,而他已经想不起当时她是什么样了。她的表情是不是还那么羞涩?她的眼睛还会发亮吗?她的脸还在泛红吗?   可是这让他更害怕她了。   ……那一日的小星,让他想起了那一天的姐姐。   姜智引路,姜旦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也不知自己见到了她能说什么。   在后面庞大的后宫殿群中的一处宫室内,十个宫女坐在漆黑的屋里,一起看着室内榻上躺着的那个女人。   她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发出声音,但小星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睡着。   她害怕这些人会在她睡着后把她勒死。   但她又不敢离开这些人。因为王后也在这里,王后的春华宫离这里不远,她害怕王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杀了她。   小星这几夜都是这么过来的,她睁着眼睛直到她忍不住睡过去,然后又突然惊醒,如此往复。   她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才能说服大王,但她觉得快了!   大王是爱她的。   一个女人不会错过一个爱慕自己的男人。她在与大王的相处中越来越确定,大王爱她。   不然,他怎么会看她看到发呆?又怎么会不管她说什么,都专注入神的听着?   大王不会舍得她的。   这时,外面突然进来了一个宫女,她走进来在为首的宫妇耳边说了什么,这些宫女就都站起来出去了。   小星期待的坐起来,望向房门。   一个人先走进来,是侍从,不是大王,小星还没来得及消沉或害怕,第二个人进来了,是大王!   “大王!大王!”小星立刻爬起来扑向大王,不料,被前面这个人给拦住了。   姜智道:“还请淑媛退后,不要冒犯大王。”   小星渴望的看着大王,悲泣道:“大王!小星日日夜夜都盼着能见到大王!大王不爱小星了吗?”   姜智看大王都僵在门口动弹不得了,可见确实如姜仁所说,大王心系此女。   他感慨又心疼的看了一眼僵立的大王,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竟然是这种结果。   姜旦镇定了些才往前走,目不斜视。   姜智尽职尽责的拦住小星,等姜旦入座后,才允许她坐在离姜旦十步远的位置。   小星当着这个不认识的人,也不好像之前那样跪在大王膝下,而且以前她是婢女,现在她是著姓之女,身份不同,行为举止都要注意了。   她只能不停的哭泣哀求大王。   “求大王怜惜奴奴……奴奴腹中还有大王的骨肉啊……”   姜智看大王看着这个哭泣的女人,他也快要哭了。   他的手紧紧抓住膝上衣服,双眼死死的盯着这个女人,整张脸都盛满悲伤与无助。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身体在发抖,却喊不出痛。   姜智低下头,不忍再看,他转而看这个女人。   她看起来有持无恐。虽然在哭,却看不到绝望与恐惧,反倒像是笃定的孩子,等着父母来抱,来哄。   哭只是手段。   “大王,大王。”小星哭叫道。   姜旦费力的张开嘴:“……你回家去吧。”   小星震惊的张开眼睛,从姜旦进来后,第一次专注的去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旦:“你不是席责傅的婢女,孤就不能留下你了。”   “大王!我是席家之女,大王仍然可以留下我啊!”小星尖叫。   姜旦已经越说越顺利了,他摇头,“孤不能留下席家之女,却可以留下席家之婢。”   小星终于听懂了,她茫然又无措的望着姜旦,手无意识的抚上自己的肚子:“可是大王……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啊……”她若是婢女,所生之子就不能称公子。   眼前的大王,终于不再熟悉,变得陌生而冷酷。   “孤有弟,国有太子。”姜旦的目光第一次放在她的肚子上,小星立刻用两只手护住肚子,“你腹中子生而不祥。”姜旦平静的说,“若产下为男,则为奴;若产下为女,长大后容貌殊丽,性情温柔,则可为公主。”   小星听到耳中,竟然一时不能明白。   大王说完,起身要走,她想扑上去,却被不知何时进来的宫女给团团抱住,眼睁睁看着大王离开。   小星尖叫:“大王!大王!难道你不爱我了吗?大王!”   姜旦逃了出来,像要逃开身后的声音。   等他气喘吁吁的站住,姜智在身后扶住他,“大王,这里黑,小心摔倒。”   姜旦眨掉眼中的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对姜智说:“孤做对了吧?”   姜智不说话。   姜旦自己往下说:“孤喜欢她,就留下这个婢女。席家无女进宫。等她生下孩子,看男女,如果是男孩,就送到宫内侍童那里,以后长大就是个侍童;如果是女孩子,孤希望她日后会像姐姐。”   姜智说:“大王,以子为奴……会不会不太好?”   姜旦摇头,“这样就好。姐姐为了孤,至今不让阿扬出来,现在国中人人知道孤是大王,却没几个人知道阿扬是太子。孤如果再有了一个儿子,阿扬只怕下一刻就要死了。”   姜智:“大王爱护手足。”   姜旦失笑,怅然道:“孤如果真爱护他……”就不会坐视阿扬一日日在殿中枯坐了。   但今日的鲁国是姐姐费尽心血建设而来。   他绝不会去破坏姐姐的心血! 第425章 爱   姜旦给他心爱的女人留了一条生路,他肯放他心爱的女人离开这里, 但不能让心怀恶意的世家女子走进来。   但小星没有走, 她留了下来。她和她的家族都对她腹中的孩子更有信心。   姜旦沉默过后,让人把小星迁到了他曾宠幸过的宫女中间去, 她不再有姓氏, 只有一个名字叫“小星”。   宫女们都很乐意照顾小星, 因为小星并不是第一个怀有大王骨肉的女人,她们中有的生下了孩子, 有的没有生下,不知不觉就化为血消失了。   但大王和公主都是很仁慈的,这些没有生下孩子的宫女都会休息很长时间, 每天都由粗役为她们煮鸡汤、煮鱼汤,让她们休养身体。   生下孩子的宫女会小升一阶,成为“才人”。但仍是宫婢, 而非大王的夫人。   宫女们彼此之间并不互相嫉妒,她们最喜欢结伴去找大王,一起去的话就不会害怕了。   小星来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夜深后会偷偷哭泣, 担忧大王不再爱她。   宫女们就安慰她, “等你生下孩子以后,养好了身体再回去就行了,大王会对你好的。”   小星摇头:“可……大王必是恨我的。”   宫女们听说她本来是世家女都吃了一惊,因为她们都是百姓家出来的,有的甚至是商人送进宫的。   “你为什么会变成宫女啊?”   “你的父母把你卖了吗?”   小星心中一颤, 漫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恐惧与悲凉。   她宁愿留在宫中,因为大王爱她,但在家里,她不知道有谁爱她。   宫女们听了她的哭诉后,都劝她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去见大王,向大王赔罪。   “大王心软,不会记恨你的。只要你到时真心的向大王赔罪,日后好好服侍大王就行了。”宫女们道。   小星问宫女们,她们生下的孩子都在哪里?   宫女们说:“都在那边的一个大殿里呢。”   小星:“那你们平时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吗?他们知道你们是娘吗?”   有几个生下孩子的宫女正想热心的回答她,一个老年宫妇走过来,把这些宫女都带走了,“让小星好好休息吧,你们不要再跟她说话了。”   之后,小星就再也见不到这些宫女了。   她慢慢明白了,大王……或许不会记恨她,但却会永远警惕防备着她了……   姜姬在事情都结束后,见到了姜旦。他亲自来见她,向她禀明小星之事的前因后果,道:“生下孩子后,不论男女,都不能让他们母子相认。”   她点点头:“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吧。”   姜旦以前脸上还有点婴儿肥,神色中还带着少年那种一往无前,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好奇之色,但这短短一个月内,他就瘦得吸了腮,脸上的表情也少了。   看到这样的姜旦,她也有点心疼,就让龚獠多给他放假,每天的功课可以先停一停,学生都要有暑假的嘛,虽然已经快九月了……   总之,姜旦出人意料的得到了迟来的假期,得已每天都去踢球,想怎么踢就怎么踢。   在情场中失意的姜旦也把满腔悲愤与痛苦都发泄在了球场上,以前他每次下场都是打架别人去,他只负责在最后把脚边的球踢进球门而已,中间虽然有冲突争斗,但看在大王的面上,谁能真对他举起拳头?最多的就是扯掉他的腰带,所以几乎每一次打得比较精彩激烈的球赛后,姜旦都是光屁股的形象。   但现在,姜旦却甘愿当起了冲锋的角色。   姜武见此,就亲自下场教姜旦打架。   这打球跟打架也没什么不同。   “你是大王,所以人人都不敢真的打你,这是你的优势。”姜武一上来就教姜旦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所以你一上场,就先缠住对方最强的球员。”   姜旦嗯嗯点头。   姜武:“抱住对方的腰,趁势扯下对方的腰带,再抱住他的腿坐在地上就行了。”   姜旦嗯嗯嗯嗯。   姜武就亲身示范,让姜旦来抱他的腰解他的腰带,他弓字步站稳,对姜旦招手,姜旦合身扑上,目标明确直冲下三路而来,可他刚矮身抱上姜武的腰,姜武就抓住他的腋下抓挠起来。   姜旦:“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过后,姜武已经成功突破把他甩在地上了。   姜旦:“……再来!这回孤绝对不笑!!”   姜武第二次弓字步站稳,不等他招手,姜旦就扑上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次笑得快断气之后,姜武又跑了,但这次姜旦在狂笑之中仍然不忘抱住姜武的一条腿,最后成功撸下来一只鞋,他举着鞋坐在尘土中,脸上挂着笑出的眼泪,英雄一般十分骄傲!   姜武索性把两只鞋都踢掉了,反正他在外面打仗打一场丢一次鞋,绑腿、靴子都穿不惯,还是更喜欢赤脚。   姜旦:“……”   姜武站好弓字步,对他招手:“再来。”   被逼狂笑了十几次后,姜旦爬不起来了,躺倒在地,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好畅快!   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姜武走过来,打了十几次,他身上的衣服也被姜旦扯的七七八八,干脆脱光了,提着一只水桶,手里拿着两只陶碗,坐下后,先自己痛快喝了三四碗甘甜的水,再叫姜旦起来喝。   姜旦硬是把水喝出了酒的架势,喝完后,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哥,靠过去:“大哥……我想哭……”姜武:“这里没人。”   姜旦就躲在姜武背后,痛哭起来,一开始还不敢出声,哭到最后,大声号啕。   姜智早带着人远远的躲开了。   哭完,姜旦才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姜旦一抹脸,不解道:“小星为什么不能像那些宫女那样呢?只要孤宠爱她们,送她们衣食饰品,她们就满足了。小星为什么想的那么多?”他更不解的是,就算是现在,他仍然爱小星,哪怕一想起她就让他的心像揪起来一样,只要想一想就难受。   他想和小星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就他们两个,就像那些在午后,在殿中独处的时光一样,周围没有别人,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那一张小榻,他们两人,赤身裸体,毫无矫饰,他们只需要抱在一起,抚摸彼此,甚至不需要说话,他就觉得满足了。   但小星不满足,她要得更多。她要得太多了,他反而不知道小星要的到底是他这个人,还是“大王”。   他害怕小星其实从头到尾都不要他,这让他都不敢去见小星了,更不敢回忆他们相处的时光。他担心在他记忆中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值得小星去爱。   如果他没那么好呢……   如果……从一开始,小星看到的就不是他,只是“大王”呢?   他一想到这里,就会像掉进了黑黑的洞里。会想把自己的头脸都遮起来,再也不见人。   他问出问题后,并没期待大哥会答他。   黄昏渐渐降临了。   周围暗下来,阳光在一寸寸后退。   他快要看不清大哥的脸了。   “……这就是你爱的女人。”   姜旦后知后觉的抬起头:“……大哥?”   大哥木然的脸映入眼帘,像一尊雕像。让他都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不是大哥说的了。   姜武看了他一眼,起身,拉他起来:“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两人走向人群,侍人们看到他们过来,连忙举着斗篷过来,裹住姜武赤着的身体,牵来马,赶来车,送二人回行宫去。   黄昏时,姜姬听说姜武和姜旦还没回来,就让人去迎接。   谁知这两人到天黑了才回来,还满身酒气。   姜旦回了他那里,姜武被送了回来,他脚下走起了蛇行步,人像比萨斜塔一样不自觉的向一边歪,如果不是周围的侍人托着他的手,他早栽到地上去了。   “这是喝了多少?”姜姬皱眉,这个世界的酿酒技术不错,陈酒醉人,却不是烂大街的。   “在哪里喝的?”她走过去,没靠近就闻到了酒香。陈酒喝了以后味道并不难闻,不过和着汗臭味就难说了。   她避开,让人拿水来。   姜武靠在榻上,眼睛半睁半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她让人退下了,自己拿着手巾给他擦洗,只是擦脸就换了两盆水,如果不是怕他在洗澡里醉晕过去,脏成这样真该放在水里好好泡泡。   “这是在外面滚了多久?一身土,头发里都是,明天记得好好洗个头。”她一边擦一边说,扳过他的脸,擦耳后。   他顺从的扭过去,这样子十分可爱,她看他的眼睛闭起来了,顺从心意的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转身要重新换一条手巾,就感觉到腰上缠上了一只手。   把她提了过去。   “放开。”她握住他的手腕,“脏死了,还没擦完。”   抬头就撞到他的双眼里,那双眼睛不像个醉汉,倒像……   她放下手巾,捧起他的脸,凑了上去。   都说接吻其实是品尝猎物。   第一口尝到了什么?   火烫的唇和舌,张开的口腔,通向心脏的咽喉。   这个人!   这个人是我的!!   这一刻把什么都放开,一切都忘掉。   只是一对男女。   两个相爱的人。 第426章 运动有益   春霄日短。   姜姬睡得很死,因为她很累。身边有个很讨厌的家伙一会儿起来, 一会儿又躺回来, 一会儿动动她,轻轻推她, 给她理头发, 小声问她吃不吃饭。   她呼过去一巴掌, 软绵绵的打在那人的肩上,油滑细腻, 手感很好,她就顺便在那人的胸口捏了一把,果然这人不废话吵她了, 下床去了,她得已安静的又睡了一会儿,这人又上来了, 抱了过来。   “嗯……”她唔了一声。   那个人直接罩下来把她的嘴堵了。   嗯,又一轮运动开始。   所以说……处男撩不得。   晨昏颠倒好几日,她在一日深夜养足精神起来,洗漱后还好好的坐在案几前吃了顿饭来补充能量。   蟠儿和绿玉很快就过来请安了。   “你们怎么都在?”她小声说。   没办法, 后面还有个人在睡。   绿玉一张脸红到爆炸, 眼睛都不敢往她这里扫的,蟠儿目不斜视,让人移一架屏风过来。   她低头喝汤时才发现胸襟敞着。   天太热,泡过澡后披着衣服晾头发,有点忘了。   两人在屏风后向她汇报。   晚上她和姜武滚上了床, 她这殿中的侍人也不知怎么那么能干,不惊不慌,先把前后都给守住,送姜武过来的人也都看好,然后命人去叫绿玉。   绿玉来了以后,让人把守要道,再让人去叫蟠儿。   蟠儿来了,先以查火烛为由各宫巡过一圈,命人把前前后后闲杂人等的都给看住后,就不走了。   第二天,龚香来了,蟠儿亲自接待,说“公主有要事,还望叔叔见谅”。   龚香见谅了,就先替她主持了几桩公务。第三天再来,蟠儿还是那番话“公主有要事”。   龚香问“是何要事?”   蟠儿:“叔叔休问,公主未曾告知我等。”他还提示龚香,“叔叔何不先替公主解决几件小事,也省得公主在旁事上耗费心神。”   龚香不知脑补了什么,为了转移视线,把小星娘家给提出来开始整治。   这个席家当初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但要说他们胆子多大,那也不见得。这件事冲烽陷阵的都是一个女子,成了,这家人出来占便宜,没成,小星自己去死。   现在,成与不成很暧昧,这家就有点找不准自己的定位。   席五被龚香派人说了两句话后,悄悄暗示这一家:想不想跟八姓席氏联个宗啊?我们强强联合,一起打天下(鲁国)吧。   这家就激动了!   八姓席氏传承几百年,昌盛时家族中分出几百支都是轻的。席五很贴心,连宗谱都手抄了一份送过去,让他们找找看哪个祖宗适合被栽赃。席家便对着这伪造的宗谱算了半天,找出一个两百多年前愤而离家的席氏祖先,这个人刚好迁到了离他们这个席家相隔四十多里的地方。   这不是送上门的祖宗吗?   想必,他们这一支,就是这个人的子孙后代了!   既然是八姓了,那当夫人不是正合适吗?   这家人就开始在街放流言,打算先造造势。   结果街上的流言刚放出来,席五得知后就在家里“气晕”了,他家现在门庭若市,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提起街上流言,得知席家平白多了一宗亲戚,席五被救醒后泪流满面,说自己愧对祖先,如果不是席氏势微,怎么会被小人如此欺辱!   哭完,席五坐上车赶到行宫找姜旦告状了。   这家人傻眼了。   本来,姜旦被人“骗”,还是这么香艳的骗法,大家是当成逸事听的,茶余饭后,当个笑话说一说,对姜旦来说,不算丑闻,对这家……不管姜旦认不认帐,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损失,最多被人指责一声“大胆”。   但他们冒认八姓这件事一出,再有前事打底,这家的名声一下子落到谷底了。   小人、卑鄙、无耻、可笑……   这家人就闭门不出了。   姜旦吃的这个哑巴亏,也算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找回来了。   但为了让宫中的小星跟这家撇清关系,姜旦让段青丝登门质问:你家留在宫中的,到底是你家的婢女,还是你家的女儿?   这家人说:……是女儿?   段青丝:嗯?   这家人:……婢女?   段青丝点头:果然是婢女吗?   这家人:……   这家人:……对。   段青丝就说你家这个婢女会梳头,大王很喜欢,打算要来送给王后,但又不能强夺他人之婢,所以送你家十个宫女换这个婢女,好不好啊?这家人:……好。   于是段青丝留下十个宫女,走了。   街上的风声刚转过来,赵荟终于堵到姜旦了,姜旦一听说他来问姜姬嫁人的事,二话不说就把赵荟拿问下狱了。   经过小星的这件事后,姜旦王者之威初显,从赵荟蹦出来到被姜旦以“犯驾”之名抓起来也就一顿饭的功夫。   等龚香得知此事后,跑去先叮嘱这人不能放,然后就跑来到姜姬问计。倒不是他不能处理,而是他不知道现在郑王那边是不是可以收尾了?郑国的船也拦了,郑王的粮食也占了,郑王那边怎么着也该气疯了吧?那是不是就可以给最后一刀了?   但他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然后他就疑心姜姬已经不在乐城了。那公主去哪里了呢?他就把心思转到这边来了。   反正赵荟关着跑不出来,关多久都行,赵家来鲁的三个子弟正在二环那里每天算人口算得不亦乐乎,要抓要拿都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一旦龚香开始认真,蟠儿也瞒不住。   于是,龚香已经得知姜大将军那天进了宫后就没出去,而且再也没出现过。   公主从那天起也不见影了。   ……   龚香:……不会吧?   姜姬听完蟠儿的汇报,问了一句:“几天了?”   蟠儿目露笑意,脸上倒正经,“从那夜起,已有八日了。”   八天?!她觉得才三四天啊!难道睡过去了那么多天?   她往窗外望望,外面漆黑一片,“……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蟠儿轻施一礼,带着绿玉静悄悄的退出去了。   她转身回后殿,没走进去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奇怪,以前她怎么不知道他的呼噜打得这么厉害?   她走过去,榻上的呼噜声停了一瞬,又接着打起来。   掀起床帷帐,床内的热气和着奇妙的汗味涌出来,相当好闻。听说最好闻的香味就是情人的体味,看来是真的。   她饥渴的深呼吸,轻手轻脚的爬到床榻深处——这古人的床榻,实在很适合用来妖精打架,床帐一放下来,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这人躺在床上时,很占地方。手脚长,人睡得霸道,骨头和肌肉都很硬,她爬到他身上去,他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把她裹了进去,没头没脑的亲下来。   很好,再运动一次吧。   这回是她精神百倍了。在起床干活前,再享受一回。   之后她小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天就亮了,她的精神仍然很足,下床时已经想到了一会儿要做什么。   她走到外面,宫女们都笑嘻嘻的围上来,替她裹上衣服,把她的头发挽起来,穿上鞋,扶着她去更衣洗漱用饭。   到了隔壁,宫女们一边服侍她,一边七嘴八舌的问她。   “公主,将军厉不厉害?”   她笑着点头:“厉害。”   宫女们一阵娇笑。   “我就说将军很厉害!看他走路就知道了!”   “公主,将军的胸好不好枕?胳膊有没有力?”   姜姬都笑着点评:“他的胸硬梆梆的,胳膊也枕得不舒服。最好枕的是大腿。”   宫女们嘻笑着替她装扮好了,她才发现这些宫女替她穿戴了许多首饰,还描了眉,点了唇妆。   有的宫女羡慕道:“公主的情人只这一个,就敌我们十个。”   姜姬笑道:“是啊,所以我只要他一个就够了。”   其他的宫女也纷纷抱怨或炫耀起自己的情人来。“我的那个人上了床只有三分力,也不知怎么长得那么大的个子!”   “我家的爱用嘴,我最爱他的舌头。”   “将军能在床上八天,我的爱人上次回来也在我的床上待了八天!”   宫女们的爱人很多,有侍卫,有侍人,也有姜旦那边的士子与公卿。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这边的宫女比别处的更“风流”些,追求她们的情人,总是比别处更多,似乎外面的人都觉得,她这里的宫女都有百般风情。   来到外面,蟠儿已经送上了最近的大事记,各城送上来的奏表和他们派在各城的探子都有信送回来。   郑国那边也有消息传来,郑王果然因为他们把船扣下,人赶回去而大怒,但他生气归生气,却不敢让郑国公卿知道,是自己悄悄在宫里生的气。   “可见,郑王卖粮的事是避着郑人的。”她道。   蟠儿:“但郑人未必不知道。”   她问:“跟刑家接触得怎么样了?”   蟠儿:“刑家想卖粮,但只肯卖给相熟的商人,不见外人。”他说,“郑王对刑家的逼迫更不留情面了。”   郑王尝到了卖粮的好处后,自然而然就开始敌视卖粮卖了快五十年的刑家了。   姜姬觉得可以换个方式了,她说:“让郑王身边的人替郑王出主意,除掉刑家。”   蟠儿点头:“是。”   刑家本来是为了自保才想拖郑王下水,不料郑王尝到甜头后,反倒加速了刑家的灭亡。   现在唯一站在刑家身后的郑王也开始倒戈相向,这下看刑家还挑不挑买主了。   正说着,龚香到了。   姜姬看到他“冲”进来,吓了一跳,笑道:“叔叔这是急的什么?”   龚香盯着她,神色不知是喜是怒,后来她明白了,这叫“不知做什么表情好”。   头一回,看到龚香这样,叫她有种成就感。   龚香深深一揖,“某当贺公主。”   姜姬一点不脸红,洞房洞了八天算什么?要知道按蜜月算,她已经很克制了。   与相爱的人肌肤相亲,这种滋味尝过后就戒不掉了。   “谢叔叔。”她笑得开心。   龚香冷哼一声,坐下,面色一整,问:“公主久卧,不知外面又起了多少风雨。”   他说起赵荟,说起郑国,问:“神女像可以送去了吗?”   姜姬问:“郑国疫情怎么样了?”说起为个,龚香都要冷笑了,“郑国哪来的疫情?”   郑国上下就没一个承认郑国有疫情的。郑王不承认,各城世家不承认,死了无数的百姓倒是早传出有瘟疫来了,可他们说的话谁在乎?郑国现在的止疫手段也很简单粗暴,姜姬这里又是杀老鼠又是煮药汤汁让大家当消暑除瘟的凉茶喝,郑国就一招:烧。   外面的村庄有死人?围起来,烧。   城中有人生病?绑到城外圈起来,到时死人活人一起烧,都烧死就行了。   可能是引起疫病的死尸坟墓?烧。   他们还用这一招歼灭了野地里的狼群,还引为德政,高招四处传播,还有人为此做诗做赋,称这是天罚,是人行天谴,可称为人为万物之灵的又一次证明云云。   还别说,挺有效的,只要不可惜死掉的人,这种方式倒不失为消除疫情的一个好办法。   因为这样就不必去寻找什么药方,不必寻找草草,不必找良医,不必花费多余的钱物,不必给粮食,不必……   连坟地都省了。   姜姬,“那就把神女像送过去吧。”   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郑王也该疯一疯了。 第427章 神女像出马   姜武睡到了下午才起来,听到殿外有宫女们往来嘻笑的脚步声, 殿内的香也已经换了, 床上的另一个人也不在了。   他坐起来,略一伸腰, 就觉得身上的骨头卡卡作响。   与身体上的疲惫比起来, 内心的涨满是无可比拟的。   他以前整个人是空的, 现在人被填满了,浑身充满力气, 鼓着一鼓劲,想要去做什么,做什么都能做到的样子。   他到后面的浴殿去, 刚进池子,听到水声的宫女已经探头进来望了一眼,然后就有几个侍人捧着东西进来了。   浴后, 他站在帘后由侍人服侍着穿衣,帘子的另一边几个宫女嘻笑着推搡着躲在那里。   跪在他身前替他系上腰带的侍人含笑看了他一眼,起身出去对那些宫女说:“将军威武,知尔等心里痒痒了, 特许尔等进去一解相思。”   宫女啐他:“胡说八道!”   “我们站得这么近都没听到将军开口, 你难不成是钻进将军的肚子里听到的?”   侍人笑道:“我这不是正合你们的意?”   宫女们被他这么笑话了几句都离开了,侍人再进来,对姜武说:“将军不要见怪,她们只是因为爱戴公主,才对将军好奇。”   姜武:“好奇什么?”   另一个在身后替姜武整衣的侍人说道:“好奇……将军是如何得到公主的芳心的。”   第三个在他袍子边, 捧着一个小香炉把香气熏到他袍角下面的侍人抬头好奇的问:“将军……你不怕公主吗?”   其他侍人都变了颜色,纷纷骂他:“快住嘴!”   “胡说什么!”   “下去吧!”   侍人连忙把香炉放下,跪地叩头后就要退下,听到将军答他:“怕。你们怕她,我自然也怕她;你们的怕中有爱,我的怕中也有爱;你们怕惹她生气,我怕……做不到她让我做的事。”   屋里的几个侍人全都看向姜武,他们没想到,将军竟然如此深爱公主,因爱生惧。   “将军,你不用怕。”一个侍人说,“公主爱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她都会爱你的。”   其他侍人也纷纷道。   “将军以前还不是将军的时候,公主就爱你了,所以将军不用怕。”   “将军和公主是天生一对。”   一个侍人道:“不如我们来替将军装扮一番!”   这话一说,侍人们都连声赞好,立刻去翻箱倒柜,行宫中各色衣饰都齐全,自从将军来了以后,侍人们也自然而然的替他准备了许多日常用品,好衣服、好首饰都是现成的!   姜姬在殿中听到后面来了人,过了一会儿就看到姜武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一样被侍人们簇拥进来,面上还擦了胭脂,头上梳了个高髻,插两根对簪,通身穿一件黑色绣金纹莲花样的深衣,扎一条宽宽的金腰带,红色纹金线的腰封,还没走近,浓烈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她往自己身上看看,怪不得刚才龚香在的时候一个劲往她身上看,原来她今天打扮的也有点太隆重了。   不过刚好跟姜武十分相配。   她放下手中的笔,笑盈盈的起身,过去挽住他,回来两个坐在一起。   姜武浑身僵硬,还有一丝隐隐的期盼。   姜姬用赞叹的目光上下舔过一遍,柔若无骨的靠到他怀里:“你这样,我就想不起来别的事了,满心里都是你。”   姜武两只手搂过来,“真的?”   他往案几上一看,见写到一半,问:“那是什么?”   姜姬:“刚才龚叔叔来了,之前阿旦把赵荟给抓起来了,问我接下来要怎么办。听说现在郑国那边已经乱得够呛了,百姓都快被那边的大家族给杀光了,郑王还只顾着卖粮赚钱,我这边也不想再送钱给他了,刚把他的船和粮都扣下,郑王还只敢偷偷生气。我看也差不多了,就让乔小君把神女像送回去。我这里等神像到了,再送一封信过去骂他,骂得他发怒把赵家人给杀一杀,我这里再把赵荟杀了,就可以把赵家那三个子弟找出来用了,第一站就先去开元城,然后是建城……”通洲,江洲也该动一动了。   她说完这一长串后,抬头看,姜武:“……”   她:“……”   赶紧再贴上去亲一口。   姜武翻了个白眼给她看,她一动,发觉他的手仍搂住她的腰,大概是这几天习惯了。   ……还以为他生气了呢。   她就心安理得的继续趴着,一边给他说接下来要做的事。   姜武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两人说了一阵,她坐回去继续写信,他命人再搬过来一张案几,也在她身边写起东西来。她探头看了一眼,见都是一些人名,地名,别字还不少,有不少自创字。   新鲁字的兴起让很多人都变成了新字发明家,要什么字,自己“发明”出来就行了。   “这是什么?”她问。   姜武:“你不是要兵吗?我想想这些人都怎么派,派到哪里,给他们多少人,带多少粮食。”   “这个呢?”她指着纸上的墨点点,点得很随意,但大概能看得出来是几个,是数字?   姜武:“大一点的是千石,小一点的是百石。”   姜姬:“……”还挺科学。算了,他自己能看懂就行。   她夸道:“这样很好,只有你自己知道是什么,也不怕被人偷看机密。”   姜武有点脸红,怒道:“别哄我!”   姜姬:“没哄。回头你多给我讲讲,只有咱们俩知道,这样偶尔传信才更安全。”   姜武还以为她刚才是随便拿句话来夸他,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想用他想出来的东西。   “……好。”他的嘴角不自觉的翘了翘。   姜旦听说大哥“回来了”,立刻让人来问姜武明天要不要去踢球?   上回他们两个在外面喝醉回来后第二天就听说大哥出去了,他等到现在才等到大哥回来。   姜智过来传话,站在下首时看向坐在上面的公主与将军,第一眼他就知道不对!   将军的手,放在公主的腰上。   夏天衣衫单薄,虽然是夏末了,到了晚上还是有点闷热。公主和将军都只穿着一件单衣,透过烛光,甚至能看到透过纱衣的公主的肌肤。   这么薄的衣服,将军竟然毫不在意的把手放在公主腰间,大掌握在那里,不停的揉摸着。   再看两人神色,将军的目光片刻不离公主左右,公主的眼神更是情意绵绵,连笑容都比往常多。   姜智深吸一口气,觉得眼前有点晃。   姜姬对姜武说:“阿旦现在不相信那些士子公卿了,听说连段青丝他们都险些失宠。还是段青丝先向阿旦表白说他的姐妹都嫁人了,没有一个可以嫁给大王当夫人的,剩下的人也都赶紧说自己家中没有待嫁的姐妹,这才挽回了阿旦的心。”不过姜旦现在觉得最可信的还是身边的旧人,所以这几天不肯出去踢球,只愿意等姜武“回来”后跟他踢。   姜武说:“那我明天出去找他。”   姜姬斜过去一眼:“你明天就能踢球了?”   姜武明白过来,刚想把她抱到怀里,突然想起眼前还有人,就对姜智道:“你回去吧,对大王说,我明日去见他。”   姜智连忙退了出来。   殿前有侍人提灯在等他,看他出来,连忙替他照路,灯笼一映,侍人惊讶道:“小智哥,怎么脸这么红?殿里有这么热吗?”   姜智摇头又点头,“不不……对对,我不巧站在灯前了,这是灯映的,没事,我们快回去吧,快走快走。”   龚香发觉自己的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了。之前见不到公主,真像失了主心骨一样。   公主既然已经出山,那接下来的事就可以办了。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神女庙举行了盛大的祭祀。   由于神女是个新造的神,这个神什么时候在人间出现?什么时候需要祭祀?百姓们都还处在茫然的状态中。   ——也就是说,随便什么时候祭祀都可以,事后有理由就行了。   这次神女庙的祭祀也是以鼎食做开头,但后面却办成了大型相亲会。   这个是龚香自己都没想到的。   由于神女有繁衍生息的职能,大到万物生长——龚香暗示地里长粮食都是她的功能,引申为鲁国现在百姓们能吃饱饭都是她的神力,至于鼎食,就是因为她有一个能不停冒出粮食的鼎!   小到鸡鸭猫狗生孩子,鸟下蛋,鱼下崽,人生孩子这全是她的。   这样她的情人众多就很好理解了。   然后百姓们就自动的替她添了一项职能:令男女相爱。   据说拜过她之后,女子会变得更有魅力,能轻而易举的获得心仪之人的爱慕。   夫妻拜她,恩爱相守;少年少女拜她,能增添爱慕者,在异性中间会更有吸引力!没成年的拜她,以后成年了就不愁找不到合心合意的婚配了。   于是鼎食端上来后,大家吃完就开始逛集市,年轻男女开始结对,唱情歌写情诗,牵着手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等大家差不多玩够了,席五被请出来了,他是负责造神女像的,他说神女像造好了。   大家欢呼。   席五:此神像为感天而生,天神借凡人之手所造,造成后我就感到了天地给我的功德。   大家继续欢呼。   席五:但公主仁慈,决定把这尊神女像送给郑国。   大家听到公主了再次欢呼。   席五:郑国现在民不聊生……   大家听得不停欢呼。   姜姬在神殿二层,奇怪下面的人都在欢呼什么,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到席五在说什么?都说到郑国人很惨了为什么还要欢呼?   蟠儿说:“其实百姓们是听不到席博士的话的,离得太远了,周围又太乱,他们只是回应博士的话而已。”   这才对嘛。   下面席五也说完了,神女像决定要送到郑国去了。   然后从神殿后运出神女像的分解部分,头先出来,一颗头就有一人高,独乘一架高辕车,上结彩带,打扮得十分华丽。   这回百姓们的惊呼就很真情实感了。   然后是胸部、左右肩,手臂、双手、腰部、臀部、以及裙子的上段和下段,包括裙下底座部分。   这些大车一路出城而去,从涟水上船,乘船到晋江,换大船,往郑国去。   百姓们自动自发的护送这些神女像的分解部分上船,欢送,目送,一直到船离开众人的视线后还不愿离去。   之后数日,街上都在传说那尊神女像。   都说这神像真大啊真大,这么大的神像送给郑国了,我们真是大方啊大方。   倒是没人想过这神像怎么拼起来,拼起来后是不是能立得稳——怎么会拼不起来,立不起来呢?鲁国都把这么大的神像送给郑国了,这么深厚的情谊,郑国要是不把这神像立起来,还对得起鲁国吗?   姜姬的信也写好了,通篇都是在嘲笑郑王竟然敢想娶她,真是不自量力。   总之就是一封以激怒郑王为目的的信。   她写完后,让蟠儿来润色,蟠儿润色过后,再叫龚香来润色,这么三遍之后诞生的信,郑王看了要是不怒,那他真是修练得道了。   乔小君站在船上,再一次回头看船舱,他总觉得不安。   虽然龚大夫说这船内的神女像是为了安抚郑王,是早就准备好的给郑王的礼物,但他还是不安。   郑国确实出现了疫情,虽然他本人不想这么说,但鲁国不想让郑人到鲁国来也并非没有理由。   虽然把郑王的使节扔回去是有点太过分了……   而且,这石像这么大,雕刻进来并非一日之功。鲁王又不知道郑国现在会出现疫情,如果鲁王有诈,怎么会这么早就算到此事呢?   所以这神女像可能就是如龚大夫所说的,是给郑王的礼物吧……   鲁王应该还是和郑国亲近的,不然鲁王怎么会对郑国来的王后那么好呢?   是他想多了,想多了。 第428章 暴虐之主   往日处处良田,今日遍是焦土。   乔小君坐在车上, 不忍往车外看, 和他一起走遍郑鲁两地的从人自从回到郑国起眼泪就没停,现在两只眼睛哭得都看不见了, 肿得只剩一条缝。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队伍中的郑人都消沉得很, 鲁人都惊讶极了。   “不是说, 郑国到处都是粮食吗?”   “我十年前来,这里还是田呢。”   “听说……”   明明是白天, 太阳高悬在天空上,周围没有一丝绿荫,旷野上寂静无声, 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一个鲁国的士兵伸头往天上看,张望了几天,看不到一只鸟, “还想射个野味打打牙祭。”   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城池,这一行庞大的队伍也引起了城池的注意,很快就有一队士兵向这里来。   乔小君面目严肃的下了车。   队伍停在不远处,一个小将快马过来, 看到乔小君就认了出来, “原来是乔大人。”   乔小君点头,问:“禀报你家主人,就说我回来了,还带来了鲁国送给郑王的礼物。”   小将回头看那些高辕马车,还有车上被遮得严实的东西, 看不出是什么,他道:“不是小的冒犯,只是如果不知车上是什么东西,某是不能让大人带人进城的。”   乔小君一怔,问:“出什么事了吗?连我都不能通融?如果不信,让何必自己来看。”   这是鲁王送给郑王的大礼,难道要当成奸细之物在城门口让人搜查吗?那就太过分了。   小将摇头,“何大人挂冠求去,已经走了。”   乔小君万万没想到何必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忙问:“几时走的?大王允了?”   小将笑道:“大王自然不允。可是何大人的脾气,乔大人也清楚。何大人留下大王所赐之物,只带着自己的行李和从人,悄悄走的。大王闻之气怒也无可奈何,现在城里是许大人当家作主。”他拱拱手,“所以,实在不是小的难为大人。”   乔小君被何必突然走了的事扰乱心神,匆匆摆摆手,:“好吧,这是鲁王送给我王的神像,你去看吧。”   小将叫人过来,把车队团团围住,石像都被盖在草席之下,士兵想把长矛刺进去看看是不是有隐藏的人,乔小君气得不得了,连连喝止,小将也为难,道:“那总要露出来叫我等瞧瞧到底是什么神像。”   负责押车的鲁国士兵没有二话,爬上石像把上面的草席都给揭了,深褐色的草席重重的落在地上,露出里面巨大的头、肩、足等石像部位。   不管是小将还是随行的士兵都看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东西!看这个头,都比人高,鼻子都比人头大。   “原来是一个神像……”小将喃喃道。他还以为这几架车上都有一个神像,原来不过是神像的一只手!   这样的礼物,确实百般贵重!   小将不敢马虎,一边催促士兵们赶紧再把草席裹上,一边请乔小君稍等,他立刻回去报信,请城中太守出来主持此事。   太守匆匆而来,把乔小君和礼物都珍而重之的请了进去。   但等无人之后,太守对乔小君说了实话。   “如果这王城之中可是王不似王,臣不似臣啊。”许太守摇头道,“实不相瞒,我都是逃到这里来的。继续留在王城,只怕性命不保。”   乔小君忙问:“到底出了何事?”   许太守道:“大王某日突然发怒,命殿前武士拿下了刑天香,人已经投下了大狱,刑家人人自危。然后朝中许多人开始历数刑家之罪,唉,刑家也确实得罪了很多人,远得不说,玉术城就是毁在他家手里,那玉术城主可不止一个儿子,一个上次告完自尽了,这次是老母带着幼子告状,大王上回庇护刑家都是看在刑天香的面子上,现在刑天香得罪了大王,刑家没了他护身,大王可是不再留情了。”   乔小君倒吸一口冷气,刑家树大根深,大王突然发难,想连根拔起,这太莽撞了。   只抓刑天香一个可不行,刑家其他人还在呢。   许太守说:“而且,听宫中有人传说,大王对鲁王似乎也有恶言。你替鲁王送礼,大王不见怪还好,如果大王因鲁王之事恶你,你要怎么办?”   “这……”乔小君也发愁了。   许太守说:“我看你还带了许多鲁人。”   乔小君忙道:“这些是负责护送神像的。”   许太守说:“你孤身在外,要鲁人护送倒也罢了,既然回了郑,怎么还用鲁人呢?”   “要赶他们回去?”乔小君犹豫,“会不会不太好?”许太守说:“多送些礼物也就罢了。”   两人议定,许太守替乔小君准备了钱,不想这些鲁人竟然都很高兴的接了钱走了。   “倒很识相。”许太守很高兴,乔小君却觉得不安。   许太守说:“我这城里也有人手,就让他们送你回去,唉,如果大王息怒了,还忘贤弟给我送个消息回来,我好回去。”边镇固然远离纷争,但太远了,许太守也怕自己在这里久了,就被王城中的人忘了。   乔小君答应下来,再三谢过许太守,继续往回去。   一路而去,这鲁王的礼物倒是引起很多惊叹,路过的城池大多都会派上一两个人一起护送此物,或是送上一些礼物,倒显得这鲁国不止送了一个石像,还有很多丰盛的礼物。   乔小君发现这些城的太守都很紧张,有些惶惶然,他们都想得到王城的消息,知道大王现在和刑家的纷争结束没有,或者说,到底是哪边占上风?哪边可能会赢?   这让乔小君离王城越近,心中越不安。   终于,在他离王城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听说刑天香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刑家举城白幡,竟致郑国南边十四个城全都挂上了白!   原来刑家竟然手握十四个城吗?   他们是什么时候拥有这么多城的?几乎占去了郑国的三分之一!还是产粮最丰富,百姓最多的城镇!   踏进王城的乔小君茫然的想:现在这个郑国,还是郑王的吗……   姜姬得知了一个好消息,刑家松口了,几乎是半买半送的方式往外卖粮。   她的意思是:都要!不管用什么手段,全吞下来!   姜武不得不临时赶回了安城,亲自看着造钱。   龚香也手忙脚乱的,他还要打听一下郑国刑家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像不要钱一样往外卖粮。   这也很好打听,回来的商人说城中挂起了白,“这样的丧事,只有城主死了才会这么隆重。”   不止一个商人这么说,也不止一座城。消息汇集起来,姜姬在秋天结束前知道了郑国有十四个城在挂白,她眼前一亮,“原来这刑家竟然有郑国半壁江山吗?”   龚獠在下面一哆嗦。   龚香说:“我观刑家,似乎并无造反之意。”   联想起刑家卖粮之举,姜姬也看出来了,就难掩失望之色,“怎么这么没胆色!”刑家祖先创下的大好基业,都叫没胆的儿孙们给葬送了!   刑家如果想造反,手中有粮,有城,据地为王,跟郑王叫板啊!   如果是她的话,她能叫郑王在一年之内逊位!   可惜!   姜姬深深的叹息。好运气,好局面都是别人的,轮到她就只能自己一城一城的慢慢盘算。   现在公主的大胆发言,他们都听习惯了。   龚香发现公主似乎不知不觉间,“胆子”也变大了。她开始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的野心。   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龚香:“公主,刑家卖粮,这是打算跑了。”   刑家现在在郑国是众矢之的,上到郑王,下到各世家,都想把刑家砍倒,聚而分尸。   刑家如果想打,除非推翻郑王自己当大王,不然没有生路。   但显然刑家是不想打的,他们想跑。要跑,就不能带着如山般的粮食跑,他们需要把粮食尽快的变成钱。   “随便他们吧。”姜姬多少有点可惜,“没想到郑王倒长进了。我们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便宜吧。”   刑家不战而逃,那他能给郑王造成的损伤就微乎其微了。他留下的城,自有别人去占。   至于郑国会不会因此元气大伤不重要,只要郑王的王位是稳的,郑国就是稳的。   对周边各国来说,郑粮日后不好买了倒是真的。   所以,姜姬想把这次的粮食全吞下来,也不再往燕国卖了,自己留着吃吧。   龚香见公主神色不郁,想了一下就明白了,笑话道:“公主,杀鸡取卵何解?”   “滚!”姜姬随手拿起榻上一物掷过去,龚香偏头躲过,接住一看,原来是一个八宝香囊,里面装着药物,除虫除瘟。   他大笑道:“多谢公主赐物!”笑罢大步离去。   姜武抬头,看她气呼呼的,把她搂过来问:“你气什么?”郑国被玩得元气大伤,刑家的粮食也到手了,在他看来,她算策无遗,该是大获全胜,为何生气?姜姬坐在他腿上,半天才气闷道:“我气刑家,不战而逃,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姜武这才明白过来,无话可说,半天后才摸着她的头发说:“……这世间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聪明。”   ——不是人人都想做大王的。   郑国,逍遥台。   “竟敢玩弄寡人?!妖妇大胆!!”   乔小君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没料到大王只是看了一封从鲁国送来的信就大怒失态,把案几上的东西都砸了,最后把案几也给踢翻了。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他拼命缩小自己,跪在那里,还想偷偷退出去。   不料,他一动,倒被郑王发现了。   感觉到大王看到了他,乔小君一息之间就如刀斧临头!   刑天香为何受辱不过,只能自尽?   听说郑王一日去看刑天香数回。   大王……已经不是以前的大王了……   现在国中不少人开始怀念先王。至少先王没有这么残暴……   郑王因为想要刑家的城,想占刑家的粮食,就能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一个公卿大臣问罪下狱,刑求致死,这是何等的暴虐无道?何等的残酷?   “拖下去,砍了。”郑王冰冷的说。   虽然害怕郑王会杀他,但乔小君想不到真的会听到这句话,他愣了一下,直到被殿前武士拖出好几步才反应过来。   ——当日刑天香是不是也是这样措手不及?不敢相信?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乔小君悲惨的呼喊在逍遥台上回荡。   郑国的街道上,开始流传起刑家的恶名。   “听说了吗?刑家占着全国七成的粮食!”   “我听说九成!”   “结果他们家有这么多粮食,之前却不肯卖给百姓吃!”   “我家人都饿死了!”   “我爷爷……”   “我爸爸……”   “我弟弟……”   “我奶奶……”   “都是刑家!!”   “刑家如此恶毒!天理难容!!” 第429章 变化   姜武驻守涟水大关已经有一个月了,而且看起来, 他还会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直到郑国不再有船开进来。   到此时他才发现姜姬一定要掌握凤城、涟水的原因。正因为从晋江开始这条河就已经在他们的手中,现在才能从郑国运粮进来, 不惊动任何人的, 把这些粮食送到乐城。   而她现在又盯上了通洲, 最近她和龚四海在聊的都是通洲和袁城这两个地方。   说不定等到明年的上半年,他的兵就该送到这两地去了。   姜武在心里想着, 眼前又有一条船破开薄雾向这里驶来。   大关上站着许多士兵,手举巨大的火炬在空中挥舞,在起雾的河面上, 只有这样才能让船看到。   两岸也燃起火炬来,船放下船锚,船速开始减缓。   岸边也开始放下小舟, 上有弓兵,手握巨箭,慢慢向大船靠近。   天已近黄昏,涟水大关内外都点起了火炬, 把这一片水面照得像白昼。   姜武披上了皮裘, 秋天的江面还是很冷的。他看向江上的士兵,问身边的人:“鼎食煮好了吗?底下的火不能熄,要让大家一下船就能吃到热饭。”   身边的小兵一边吸着口水一边点头:“好了!我刚才去看,鼎中放了好多鸡蛋和肉啊!还有很多炸鱼呢!”靠江吃鱼,他们有的人在没有跟着将军之前只吃过家乡小溪里手指长短的细鱼, 没想到来到这里后,鱼都有手臂长短,一条鱼就够他吃饱了,就是要吞刺,吃起来不舒服。   姜武问他:“现在会吐刺了吗?”   小兵摇摇头,道:“鱼都炸焦了,刺也能吃。”   姜武:“我也不会吐刺。”   所以,她才让粗役炸鱼给他吃,还把鱼削成薄片,炸得焦脆,咬一口,油都会滴下来的香!   小兵惊讶道:“将军也不会吐刺?”将军不是什么都会吗?   姜武向前几步,看到船上的粮食已经开始往下卸了,就转身离开了。   他来到了营中吃饭的地方,当中二十只大鼎一字排开,每个鼎前都排着一列长队,每人手中一只竹筒或木筒,等着上前盛饭。   鼎食是煮好的谷饭,放了肉和鸡蛋,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草筐,里面是炸制好的鱼块,军中的粗役还在不停的往里添东西,现在炸的是香云。   他走过去,自有粗役替他送上晚饭,跟大家的一样,也是鼎中煮的各种谷物混成的饭,冒尖一碗,另有两个碗里放的是炸鱼块和炸香云,桌上有豆酱和酱菜,大家可以随便吃。   由于姜姬大批的购入郑粮,所以最近军中的谷饭越煮越稠,谷米放得越来越多,他看到同桌的几个小将吃得头都不抬,捧着陶碗大口大口往嘴里扒,嚼都不嚼的直接吞下去。   她说过,看他们吃饭很吓人,生怕他们吞太快把喉咙烫坏了。   姜武被她这么天天说,只要跟她同桌就会被她这么叹上一回,现在捧起碗来吃饭,也学着嚼两下再咽了。   等他吃完一碗抬起头来,看到同桌的小将们全都一口一口嚼嚼再吃,还偷偷看他。   鼎中的食物热气一夜都不会散,巡逻回来的人也可以随时吃到热气腾腾的食物。姜武交待人隔两个时辰就要在鼎下重新点火加热鼎食后就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他护送卸下的粮食向乐城出发。   姜姬已经带姜旦搬回了莲花台,这也同时带动了行宫附近百姓们的一次大规模迁移活动。这种事一年会发生两次,每当姜旦从行宫搬回莲花台,或从莲花台搬到行宫,城外的道路上就会挤满了车马,还有很多是背着行李的学子,读书人。   当然,也有很多商人。   乐城内外两座大集变得更热闹了。   小星和其他宫女们坐在一辆车上,车摇摇晃晃的,前后左右都荡着烟尘。宫女们爱惜容貌,怕被灰尘染在脸上,让脸变得不好看,都纷纷戴上了面纱。   一个宫女说:“真羡慕春华宫的人,你们看,王后的车行进时,前后左右都没车走呢。”   这样就不会有灰尘了。   听说可以看到王后的车驾,宫女们纷纷挤在车门和车窗前。   小星捧着肚子,也不由自主的把头伸出去。   王后的车驾很好认,它紧紧跟在前方大王的车驾后,比大王的车略小一点,上方的华盖小一点而已。   王后的车驾前后左右都有许多侍人跟随。   这时,前面王驾处过来一行侍人,捧着东西,后面王后的车驾就停了,跟着从车驾中出来两个宫女,对侍人行礼,把侍人手中的东西接了过去。   “不知大王送给王后的是什么?”   “一定是好东西!”   “那还用你说?”   宫女们嘻笑着,纷纷猜测起来。   小星的心中满是苦涩,默默坐了回去。   宫女们平时虽然很照顾她,却不会再把大王和王后那边的事告诉她了,她再想打听什么也不可能了。何况现在她真的只是一个宫女了,没有了姓氏,家族也不会再承认她,听说,她的哥哥也不能再进宫了,连他的朋友都在埋怨他骗了他们,害他们失了大王的宠信。本来赠大王婢女应该是会和大王的关系越来越好,谁料他们家暗中打着这样的主意,结果他们家没落着好,别人家也受了连累。   小星茫然的抚摸着她的肚子,在她成了宫女后,这个孩子……也不再有用了,大王有王后,不会在意一个宫女之子,公卿大臣们也不会把这个孩子放在心上。   还是就如大王所说的,如果是个公主,说不定会更好。   莲花台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但旧时风景,此时看来倒有一种新奇感。至于重新登上摘星楼的姜姬感觉格外不同。   今天,她刚得到刑家的消息。   刑家确实是想逃的,但没跑得掉。守尸的人太多了,都等着刑家倒下分一口肉。   从时间上看,大概就是刑家卖掉这一船粮食后,商人把钱给了就走了,但却同时把刑家有钱的消息卖了出去。于是刑家就被人包围了,全家共六百多口全都抓了起来,男丁被押解到王城,女眷要么就地格杀,要么就卖掉了。   这棵大树,倒得实在太快了。   至于商人为什么会卖掉刑家的消息,倒不是出于她的指示,而是这个商人一直想把刑家卖个好价钱,然后再从接手刑家的人手中以更便宜的价格买粮。   刑家的价格虽然算是跳楼大减价,但一个快要倒台的家族要这种价格,还是让人“不满”的。这个商人就嫌刑家到了如此地步还要这种价格,太过分,所以他替自己找了另一个更合适的卖家。   刑家倒了,但刑家的男丁大半都活了下来。就像当初她被姜元带到乐城来一样。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心有不甘,那刑家就未必真的到了末路。没有了家族的制约,说不定这条路走起来会更容易。   绿玉进来通禀,“公主,大王和太子求见。”   姜姬坐下:“让他们进来吧。”   这是来向她问好的。   果然,姜旦和姜扬回宫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来向她这个姐姐问安,问一下她这个姐姐是不是需要侍奉,得她允许后,才能回去换衣服做自己的事。   这是龚獠在教导礼仪时教给他们的,姜旦和姜扬就一五一十的照做了,无形中就把姜姬的地位给抬起来了。   甚至现在她问政的事外面的人也不是不知道,倒是都没引起什么特别的反感和大规模的抵抗。   因为,这是姐姐在爱护弟弟嘛。   姜旦和姜扬一起进来,两人的对比是很明显的。   姜姬都不能否认,姜扬比姜旦长得好。跟姜扬比,姜旦塌鼻子小眼睛,嘴还长得太大,个头低,身形马马虎虎,算是个不胖不瘦,而且练武练得身上还是有肌肉的,就是长了肌肉也不好看,没有健美之感。   姜扬就是五官端正,细长眉目,身形修长。   但他们两人的气势就完全不同。   姜旦昂首阔步,双目直视前方,行动间大方自如,因为踢球的关系,走路的步子迈得很大,脚步也很重。   姜扬低着头,跟在姜旦身后,因为他的腿比姜旦要长,行走时不免畏手畏尾,给人胆小、畏缩之感。   看脸,人们应当更喜欢姜扬,但如果看整个人的气质,姜旦胜得没有意外。   姜姬笑着招手,让这二人起身:“行了,我这里没事让你们做,回去吧。”   姜旦直起身,前后张望,壮着胆子问:“姐姐,大兄还没回来?”   姜姬道:“要到明天了,你急着踢球就先跟太子玩吧。”   姜扬忙道:“我踢得不好。”   姜旦拍了姜扬一下,“你是不敢踢。算了,孤也不难为你。”   姜扬笑了一下,道:“我到时去看兄长的英姿。”   姜旦在踢球上的自信是很强的,立刻说:“这回我一次能赢!”   姜姬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我和王后去,你要是又输得光屁股,可怎么办?”姜旦不是第一次输得光屁股了。   姜旦肯定道:“这回孤能赢!”   既然大王都这么说了,那第二天比赛时,金潞宫前面的广场都被人给围满了,宫女,侍卫,还有来面见大王的公卿大臣,都来观赏姜旦的英姿。   姜姬和郑姬坐在将台上,现在整个王宫只有她们两个女眷,除她二人外,左右都是世家中的女子。   球赛可以说很激烈,很粗暴,也可以说很无聊,大半时间都是一堆男人在推打,如果爱看拳击、自由搏击类的体育节目的,可能会看得津津有味。   姜姬就看得很入神,还跟身旁的绿玉点评。现在她出入都带着绿玉,一代新人换旧人,白清园已经过去了。   虽然她还想用他,但赵荟已经被龚香杀了,为了延长白清园的使用期限,现在必须让他退出众人的视线,制造一种他已经失宠的印象,才能避免赵荟牵扯上他。   她不知道赵荟和白清园之间的事有多少人知道,赵荟告诉了谁,白清园又告诉了谁。所以她只能先把白清园给冷一冷了。   绿玉算是第一次亮相,他的容貌固然不如白清园,但他对她那满脸的爱慕与崇拜却是最好的加分项。   所以从绿玉出来后,在座的众位世家女眷没有人觉得绿玉比不上白清园的。   “我觉得这个好,一看就比上一个更会体贴人。”一个世家女子对另一个女子小声说,“找男人,不能光看脸。”   另一个女子仍在犹豫,“这话固然在理,但王郎容貌不俗,我实在不能割舍啊。”   姜姬听得不懂,绿玉看她好奇,出去打听一番回来细细说给她听。   原来第二个女子打算招婿,现有两个人选,一个人长得好,很得她心意,一个却是她父母看重的,对她也很好,她就犹豫不知选哪一个。   没想到现在招婿是这么普遍的事了。   姜姬事后让人去打听,才发现原来世家女子已经争取到了在家嫁人的权力了。   这个招婿,就是招一个身份家世略低的,日后住在女子的家中,虽然还是嫁,但由于是男方到女方家中来,所以也算是招婿了。跟招赘的区别是,男方不用改姓,也不必在女方祖谱中记名。至于两人的孩子,当然还是要姓女方的姓氏的。   这样男方的抵触会少很多,那些不愿意招赘的可以接受这种的。   有的家族会有未出嫁女不得入祖坟这样的家规,在这里也有了办法:招婿的女子日后生下的男孩子继承女方姓氏后,女子可以以母亲的身份入葬祖坟,继承香火。   这个招赘的变种现在成了乐城世家女子选择婚姻的第二大选项了,如果不能嫁个如意郎君,就在家嫁人吧。 第430章 “大王”的鲁国   乐城的人口有了爆炸式的增长。   早在今年六月时,姜姬看到二环外又新起的一大片草棚子就有了预感, 但她没想到去年刚刚进行的人口普查数字就已经不管用了。   乐城老城的人口数目几乎是静止不动的, 但二环现在已经越来越夸张了,可以不客气的说, 每一天都有几百户新居民冒出来, 每一天, 二环附近就会多出几个小村庄,一排小草房。   二环, 或者说乐城的“德政”终于吸引来了数之不尽的百姓。   乐城二环这里,目前等于是开放给百姓们随意定居的,只要愿意来就收下, 只要在二环随便找个衙门登记一下,领个身份证,就可以当二环人了。   当了二环人后, 种地是不收税的,经商是不收城门税的,不管从外面贩了什么回来,在二环的市场里就可以摆摊开卖。   乐城的人越来越多, 相应的, 市场也越来越大,可以说乐城目前消耗掉的商品品种和数量在整个鲁国都是第一,如果算上周围其他诸侯国,也是第一的,因为目前还没有哪个国家有乐城这么大的人口数, 当然也没有这么大的市场。   在乐城,女人可以立户,可以有房子,有摊位,可以开店做生意,也可以种地过日子,自己没力气了,外面贩人的商人多得很,或买或雇都行。如果连买人的钱都没有,想招婿吗?现在乐城的媒人都很乐意替男人说亲,替他们说到某家去当上门女婿,甚至还有过一家兄弟几个一起上门的。   因为女子是可以减税,家中有小儿同样减税,不但如此,还白给粮食。等于家里如果有个女人再带几个小孩子,省着点吃的话,能养活一大家子的人。   最后,就是二环的学府。学府只收及冠以下的人,男女皆可,都可以进去学习,一年以后经过考核的人就可以做事了,所要做的无非是抄写二环的名录,登记人口姓名家族等工作,简单又有钱拿,还能学写字,学数数,甚至有很多大人哪怕过了弱冠也想进去,因为这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到了年尾,各个小衙门把他们今年新增的人口拿到一起进行一次统计,再逐家逐户的排查一下,就是问问人口,问问男女,有没有新添的小孩子?有没有新娶的媳妇?新入门的丈夫等等。   最后一综合,数字报到田博士处,计算出与上年相比,增长的人口数,男女的比率,老人去世的比率,新生儿的比率等等。   计算过后,交到姜姬这里来。   结果她就看到二环新增人口,百分之三百四十七。   二环的人口已经膨胀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她让田分继续算,看一下这些人口大部分是从哪里迁来的。   大数量的人口迁移,一定是有原因的。   “小村庄太多了。”姜姬对龚香说,“人数增长的太快了。”   龚香说:“想抑制人口的话,收税和增加劳役是最快的。”   “不。”她摇头,“不必抑制,而是这么多人,必定有很多问题,可我们的人手太少了,管不过来。如果容许他们自己发展壮大,就会把他们原地的风俗带过来了。”她当然不想要这些风俗。   龚香摇头:“这是没办法的,人是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能用的。”   公主需的官吏,世家子是派不上用场的,如果一定要说,世家的世仆倒是可能能用得上。这些小官不需要懂诗书琴画,不需要交游广阔,不需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们只需要会管人就行了,会认字,会算账。   这不就是世家仆人的标准吗?   而且世仆中大半都有忠诚教育,想让他们遵从“大王”的命令也是很简单的。   但公主好像没想到这个。   龚香有点犹豫,公主没想到,他按说应该要提醒她。但他又很了解公主,一旦公主知道她争需的人手就在世家手中,伸伸手就能拿到,那她是不会客气的。   而且,她不会跟世家商量,因为如果世家还“活着”,他们的仆人是不会听公主的话的。公主很清楚。   所以她觉得仆人有用,世家本身是障碍的话,她会直接除掉世家。   她一直觉得乐城的世家太多,只是因为这些人就在乐城里面,反而不如远处的世家好下手。她可以轻松的把樊城玩成凤城,樊城半毁后才变成了她心中想要的样子,但乐城却不能由着她玩,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像绣花一样一点一点谋划。   龚香从心底不太愿意把世家全部剪除,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公主眼中的世家好像全是待宰的猪。但他也不是想不到,世家全都消失后,国中只剩下百姓会是多么轻松的事,这意味着王令可以真正意义上行遍全国,而不会遇到任何制肘!   世家会反抗大王,百姓不会。   公主会是因为这个,才对世家看不顺眼的吗?那她的想法也太……   他不知道自己形容。   太“干净”,太干脆,太彻底。   这不符合一般人的想法。一般人难道不是都会留有余地吗?   龚香离开后,姜姬仍在发愁这么多人怎么管。   蟠儿进来说,“大兄回来了。”   姜武随后进来,解下身上的雨披,她才后知后觉:“外面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   如冰的气息从门外吹进来,裹着冰冷的雨丝。   姜武被赶去泡澡了,他从涟水过来的一路上都在下雨,为了怕粮食被淋湿在半路,最后是赶着上来的。粮食一送进来就赶紧入库了,现在乐城为了屯粮,早就建好了足够的粮库。   “湿了的粮食已经送到鼎食那里了。”一天半左右就能消耗掉了。   她坐在他身后,拿干麻布替他擦头发,擦着擦着又走了神,等她回神,他的头已经被她擦得像鸟巢了。   顶着一头爆炸头出来,蟠儿一看就笑了,这可梳不通了。他拿来发油,教公主温在手心,握住将军的长发慢慢从上往下捋。   殿中点了烛火,姜武慢慢的喝着热汤,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姜姬说了以后,不报希望的问他:“你能管得了吗?”   姜武:“当兵管的话,行。”   姜姬犹豫:“那就先交给你?先管出个样子来,剩下的以后再说。”不管,这么多人一定会乱起来。   蟠儿在旁边听来听去,笑道:“公主,我有一计。”   姜姬转头看他:“什么?”蟠儿:“公主是发愁小官吏不够多是吧?”   “对,也不必太能干,会认字,能管人,再来,会数数,不会数错人数,数错粮食,算错田亩就行。”这样一看,其实也不算很简单,因为大多百姓连十根手指加十根脚指都数不清。   她是真讨厌百姓中识字的人不够多!都是世家的错!他们用了几百年把百姓驯养成了人型畜,除了吃睡就是干活,他们把礼仪和知识联系到了一起,放在了高高的殿阁上,不许百姓染指分毫。   纪字,必须要废掉!不利于流通和传播的知识就是落伍的,就是有害的。   新鲁字用上十年,鲁国一定能变得更不一样。世家垄断了知识,只有打破这个壁垒,百姓们才有对世家发起冲锋的可能。   蟠儿说:“世家有。”   姜姬以为是指世家子,摇头道:“不行的,那些人根本不屑于去当这种不入流的小……”   她想到了!   姜武就看到她突然两眼发亮,人也坐直了,脸上露出猎人的神情,好像在想:在哪里设下陷阱才能捕捉到猎物呢?   姜姬第二天就把姜奔喊来了。   姜奔从听到消息起,神色就很沉郁。侍候他的从人是别家送给他的,但对姜奔,这个从人没有丝毫崇敬之意,只有畏惧。   像他这样被送来的仆人很多,姜奔来者不拒,都收了下来,但第一天他就打死了十四个人。   因为这些人不尊敬他。   可这个不敬,可能只是眼神或举动上有一点点的怠慢?毕竟姜奔的名声很不好,人人都恨他,知道他贪财无德。这样的人,不但不自省,不自愧,反而因为别人对他的观感而痛下杀手。   真是个……野兽。   从人小心翼翼的侍候姜奔吃喝洗漱更衣,准备好车马,才进来跪在阶下恭敬的请姜奔上车去莲花台。   姜奔大步离去,从人才直起身,回到屋里去看昨天才挨过打的同伴。   同伴正躺在床上咬牙切齿,他还偷偷藏了一把刀,对从人说:“我要杀了他!这种小人!我要杀了他!”   他只是替姜奔端汤的时候不小心洒到了他的脚上,姜奔就下令让人打了他十杖。   十杖,如果不是打的人高举轻落了,他的腰已经断了。   从人捂住他的嘴,伏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担心,他早晚……会死的!”   不用我们下手。   姜姬叫来姜奔,问他要不要再兼一个官。   姜奔坐在姜姬面前,思考片刻后,问:“什么官?”   “礼官。”姜姬说。   她需要罗织一些罪名好找几个世家下手宰掉,但这次龚香很明显袖手了,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这次她下手,这些世家真的就有点无妄之灾的意思了。   但二环上那五十几万人还在等着她。   只要想到这个数字,她就不能有半分拖延。   所幸的是,世家的罪名总是不缺的,只是他们干的事,或许在她看来算犯罪,但在世家自己看来,那都不是罪过。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特权阶级,连大王都不能轻易要了他们的性命,除非大逆,不然没有什么罪过能让他们倒下。普通的杀人放火,夺人家财,欺男霸女等等,都只能算小节有失,于大节无碍。   以前,她对那些世家下手都是遮遮掩掩,重点也多是在削弱他们的势力,或者让他们自己打自己。   这是第一次,她因为要他们手里的仆人,而不得不给他们栽个罪名,或者说,把他们犯过的错,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出来,以期达到可以治罪的地步。   “你去审查一下,看看哪些人家有失礼的举动,可先抓后审。” 她道。   姜奔不太懂,“什么是失礼的举动?”   她想了想,说:“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亲亲相呢,有违人伦。诸如此类吧。”   姜奔仍不懂,他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说让人听不懂的话。   这时龚香从外面进来了,神色不愉,道:“大夫,你去街上查问一番,看哪一家父亲打死了儿子,儿子辱骂父母,当哥哥的欺负弟弟,当弟弟的欺压哥哥,或者父女、母子乱伦,叔嫂相通等等恶事,将人抓来吧。”   姜奔这回懂了,就是看谁家兄弟姐妹吵架打架,看谁家男人偷女人,女人偷男人。   姜奔出去了,姜姬迎向龚香的目光,“叔叔觉得我太狠了吗?”   大逆,除了造反之外,还有别的。   这样搞,等于把世家的脸皮剥下来放在地上任人观赏。   龚香摇头,“公主不是狠,公主没有私心。”   公主只是……在权衡。天平两端,她选择保存百姓的活力,而不是传承数百年的那些世家。   可能世家,真的是阻碍吧。   “我在家深思一夜,仍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劝服公主,放他们一条生路。”龚香说。   要说服公主,就必须找出世家对鲁国,对公主有用的地方。   但他想了一晚上,都想不出一个理由来。   对鲁王,对郑王,对其他的诸侯王来说,世家会帮助他们坐稳王位,所以这些大王们都离不来世家,他们与世家唇齿相依,虽然互相角力,但其实哪个都离不开对方。   但对公主来说,世家最大的优势就不存在了,公主不需要世家的支持来坐稳“王位”,她是鲁国的无冕之王,每一分权力都是她亲手夺过来的。   所以,世家对公主无用。她就半点也不会顾惜他们。   可如果世家对鲁国有用,他也能说服公主。   但他同样想不到世家对鲁国的用处在哪里。统治城市?替大王治理各地?   公主却很不喜欢这些世家据城不放,她更希望用自己的人手去治理这些城市。   总之,世家在其他大王那里的优势,在公主这里全是劣势。   他想了一夜,都想不出。最后只能承认,如果沿着公主的路走,鲁国确实……不再需要世家了。   它只需要大王和大王的官员,以及大王的百姓。 第431章 不要脸   姜奔乘车回家的途中被人拦住了,驾车的从人发着抖对车内的姜奔说:“主人, 有人在路中间……”   现在乐城的律法格外严格, 如果死了人,哪怕是个奴隶或平民, 杀人者都要为此付一大笔赎金。   所以从人不敢驾车直接撞过去, 只能停下来, 但他停下来了,又怕姜奔生气再责罚他。   外面还下着细雨, 姜奔拉起车窗帘,看到路上没有行人,连小摊贩们都收摊回家了, 只有这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而且还没有穿雨披。   姜奔暗暗握住车中的长剑,对从人说:“不要下车, 不要放开手中的缰绳,如果这个人没安好心,就直接撞过去!”   从人害怕道:“是刺客吗?那我们喊吧!”   姜奔现在身边没有一个护卫,他虽然还住在原来的“将军府”中, 但蓝家的人都走了, 他的财产也全都消失不见了,这让他更加记恨蓝家,他觉得是蓝氏把财产全都带走了。   姜奔不愿意喊人,他躲在车里,对前面的人喊:“你是什么人?报上姓名!”   车前的人被雨淋湿了, 大雨洗过,看得出来是个容貌相当不俗的男子,他在雨中深深一揖,道:“建城王家王姻,拜见大夫。”   这种半路拦车投效的人也是很多的,姜奔不止一次碰上,他在车上道:“雨天留客,还请先生上车来吧。”   现在没了蓝家,姜奔一直想再找一家支持他,他现在没有了妻子,也可以以妻位相酬。   只是想得虽好,但来跟给说亲的人却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多,其中愿意举族之力供养他的,也没有太好的家族。   姜奔请王姻上车来,看他坐在车里,虽然车走时摇遥晃晃的,他都能稳得住,没有东倒西歪,就知道这一定也是一个像蓝如海一样的世家子弟。   “建城在哪里?”姜奔问。   王姻道:“凤城往西再过六十里就到了。”   姜奔:“你出身建城,孤身在此?”   王姻道:“某离家日久,本想在乐城做出一番事业,无奈大王的门太难进,只得另选贤良。”   姜奔一听这是个穷光蛋,还是想先进莲花台没钻进去才来找他的,顿时脸就黑了,指着车下道:“滚下去!”   王姻见他翻脸如此之快,倒不生气,反而笑道:“某自认还算有些本领,大夫何不等看某的本领之后再做决定?”   姜奔:“你有什么能帮我的?”   王姻道:“不知大夫现在有什么难题?不妨说出来,我替大夫想想主意。”   姜奔道:“我只愁大王不信我,如果你能让大王在一夜之间信我如同亲生兄长,我就留下你。”   王姻道:“这有何难?大夫可敢立刻调转车头,回莲花台?”姜奔当然不敢。   他哪里敢单独跑去见大王?   在他看来,大王早就被公主和姜武占去了。他如果想跟他们抢大王,不是被姜武砍了,就是被公主借着大王的手杀了。   他以前是太蠢,还把她当成小时候的小女孩,可是现在想起来,当时跟先王回来时,公主就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他的,那时,她对他就没什么感情了吧?   自从公主回来之后,他几番起落,现在更是连蓝家都丢了,由不得他不醒悟过来。   王姻来到乐城后才发现想出头,难如登天。他不想难为自己去学那什么新鲁字,就算他承认这新鲁字能叫贩夫走足也能轻松学会,但他不能勉强自己去用这毫无美感的字啊。   他也不想去考试,固然这是一个办法,但通过围观大王踢球,他再次确信,他当年没有看错。   大王,确实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如果一定要说,那个在大王踢球时坐在场下草棚中半点不起眼的太子还比大王更出色些。   这就说明,大王身边确实有高人相助。   这个高人隐藏极深,外人竟然半点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而他对大王,仿佛没有半点私心杂念,一心一意替大王打造名声,把所有的荣誉都归于大王。   可从另一方面看,这个人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大王来完成他的野心呢?   王姻不确定他跟这个人是不是能和得来,还是他会和此人变成对手?   他需要先找出此人,看清他,才能决定要如何对待此人。   所以,他选中了姜奔。   在看遍大王身边的每一个人后,龚氏双杰显然不行,这二人城府太深,恐怕不能容他摆弄机巧。   姜大将军,王姻看不透他,不知此人是真的忠臣良将还是暗藏心机。但他觉得姜武是一个心志坚定的人,这种人一般不太容易相信别人。   段青丝,他自有家族与亲友,王姻身为建城王氏子弟,在他身边也难有施展的机会。   剩下的两个,在他看来比较容易下手的就是姜奔和摘星公主了。   但王姻跳过了公主,因为公主是女子,在她那里出头的只有男宠。   王姻自负,当然不会替自己选这么一条路。   那就只剩下姜奔了。   王姻并不打算在姜奔这里久留,以免日后被人发现他还曾依附此人,对名声不好。   他只想在他身边多知道点事。   现在看到姜奔,王姻就更觉得此人有趣了。不得不说,此人是一把绝好的刀。   短视、野心、冲动、毫无智慧可言。   怪不得先在蓝家手中握着,后来那高人觉得姜奔好用,就把姜奔和蓝家拆开,还把蓝家赶走。   被这么调教出来,姜奔估计这辈子都难有什么成就了。   王姻好奇,姜奔今日进宫,不知是不是那高人又有事让他去做?   为了找出高人,王姻觉得他必须留在姜奔身边。   所以他道:“某有一计,可令大夫娶一美妻,得一助力。”   姜奔一听,来了兴趣,“道来。”   王姻看穿姜奔不需片刻,虽然姜奔与蓝家决裂,但他受过蓝家许多好处,就肯定还想再找第二个蓝家支持他。   果然他这么一说,姜奔就来了兴趣。   王姻道:“不急,某淋了雨,受了害,等某换下衣服,再喝一碗热汤,再把此计告诉大夫。”   姜奔:“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把你的四肢全砍下来,最后再砍掉你的头。”   这果然是个凶人。   王姻不露惧色,点头道:“某怎敢欺瞒大夫?”   来到旧将军府,如今的大夫府。王姻大大方方的跟姜奔进去,就在姜奔隔壁房里换了衣服,擦干头发,姜奔就叫他过去喝汤了。   屋中有一个小鼎,鼎中煮食。这就是乐城著名的鼎食,不管是世家还是百姓,家家户户都吃这个。   王姻在家中只当成新鲜东西尝过一次,觉得也就普通,但到了乐城后才发现,乐城处处家家都是鼎食,不说街上卖饭的都爱推着一具大釜煮鼎食售卖,到了吃饭的时候,他都能看到百姓在外面的灶上煮鼎食。   此时他才发现,鼎食其实是很方便的一种食物,可以煮汤,可以放谷米,加酱加菜,家里有什么都可以放进去煮着吃,到了天冷的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更是暖和。   但乐城鼎食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风行起来,得益于燕煤。   燕煤在乐城的市场中价格相当便宜,家家户户都买得起。   有燕煤,才有鼎食。   而燕煤,是从商城传来的。商城的商人先开始大批的从燕国收购燕煤,然后才把此物带到了乐城。   但如果要细究到底是燕煤成就了鼎食,还是鼎食成就了燕煤,这就很难分辨了。   但这两样都跟摘星公主有关。   王姻喝着汤,想着这个公主。他从一开始就怀疑高人是公主身边的人,但如果真是如此,这个人就有可能是当年随公主一起到商城去的莲花台侍人了。   当年摘星公主被先王从莲花台赶走,追随公主而去的宫女和侍人全都是义士,虽然他们的名字没有多少人知道,但他们的义举早就传遍了天下。   但这些人到了商城后,就不知音讯了。有传说他们是被当时商城,旧称辽城的杨云海杨将军给害了,因为杨云海想控制公主,这些义士就为保护公主而牺牲了。   但也有一个说法:这些人有一些死了,有几个还活着,后来这些人就成了商城的官员。   有人觉得这种说法太可笑了,侍人就是去了势的男人,就算学富五卒,又怎么会有人让他们当官呢?   便如果这里面有那个高人,那这一切就不是不可能了。   王姻慢吞吞的喝汤,在姜奔像在考虑一会儿怎么杀他,从哪里下刀这样凶残的目光下,他还是镇定的把一碗热汤喝完了,还吃了两块炸香云。   他舔着嘴说:“好吃。”   姜奔:“可以说了吗?”   这个人……到底是蓝家故意的,还是他本性如此?   半点不以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为耻,反以为荣。   王姻一边好奇的打量着姜奔,一边说:“大夫可知现在乐城世家女子为什么纷纷招婿?”   姜奔的脸色不好看了,“不知道!”他还曾经向某几个家族示意过,想娶他们家的女子为妻,结两家之好,结果过不了多久,这几家的女子都纷纷招婿了。   王姻就像没看见,继续说:“那他们的父母又为什么会同意呢?结亲是自古以来联合两家最有效也最可信的办法,一旦男女成亲,两家的关系可以延续几十年。”姜奔可没心情听这种故事,他恶狠狠道:“你要是想拖延,那我就让人把你刚才喝下去的汤全打出来!”   王姻指着姜奔道:“因为像大夫这种恶人,势高权重,他们既不想得罪,又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你,日后受你连累,所以才宁愿让女儿在家中招婿。”   姜奔:“可恶!”他回身找刀要杀王姻,却不妨被王姻把刀夺了过去,反架在了他的脖子了。   廊下的下人看到了,趁姜奔没看到他,悄悄溜了。   刀在脖子上,姜奔不敢发火了。   王姻笑着说:“还请大夫听完。这些人之所以会选择招婿,还有一点正是因为大王。”   姜奔:“大王?”   王姻:“大夫没发现?大王不拘人才,不看出身,在大王身边的人,有八姓,有二流世家,也有普通百姓,甚至还有无名无姓之人。”只要能陪大王踢球,踢得好球,大王都愿意跟他们玩在一起。   “他们都看出来了,大王因为出身乡野,对乡野之人颇有好感,所以他们现在就开始选一些出身不显的人,先招到自己家中,以图日后能被大王所用。”   姜奔:“难道你叫我去娶一个乡下女人?”   王姻本想说这难道不是最适合他的妻子吗?有钱的商人,或外城世家之女,会看在姜奔姓姜的份上愿意给他一个女儿并支持他的。   乐城本地世家已经不会再被他“骗”了。   但姜奔显然不愿意,他根本不愿意娶比蓝家女稍差的妻子,他期望的妻子,要比蓝氏女更好。   王姻发现了,只好转口:“自然不是。只是大夫可以挑选那些不愿意低嫁,又无父母兄弟支持,身有薄财的女子。”   姜奔皱眉:“寡妇?”他还是不愿。   王姻:“未嫁之身,但年龄稍大,大夫可愿屈尊?”   这个……   如果很有钱的话。   姜奔点头:“大不了娶回来放在那里就行了。”   这人真的很不要脸,还不觉得自己不要脸。   王姻笑眯眯道:“我有几个人选,可请大夫参详。” 第432章 公道   王姻虽然身在建城,但对乐城的大小世家如数家珍。他有心赖在姜奔这里, 自然要吊着他的胃口, 今天数一个世家女子如何如何,待勾起姜奔的兴趣了, 就让姜奔去打听这家这个女子的事, 等过得三五日, 姜奔打听出来这个女子要么是归乡了,要么是已经没了, 要么就是与人有情云云,姜奔气怒,王姻就会赶紧说:“大夫不要怒, 来来来,某再为大夫找一佳人!这乐城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贤良淑德的佳人匹配大夫吗?”   姜奔看他确实能说出某家某家有几个女儿,比他知道得详细得多, 就容他在家中无事闲逛。   时间久了,倒觉得王姻此人还不坏。   王姻于吃喝玩乐上是一把好手,他看穿姜奔为人,话里话外都肯捧着他, 还时不时的骂一骂大王, 骂一骂姜将军,骂完,姜奔就露出一副见到知已的样子,不出几日,已经任由王姻出入内院。   他的内院中也有几个宠婢, 但都是他回来之后才找商人新买的。之前他的爱妾宠婢都是蓝氏带过来的,蓝氏回家之后,把人都带走了!   这也是姜奔最可气的事。   王姻在后院出入几次后,发现不见姜奔的子女,不免奇怪。他记得姜奔与蓝氏之女成亲日久,不可能没有子女啊。   他没有问姜奔,找这家的下人打听。   这个大夫府毫无规矩可言,上无管家,下无忠仆,下人们也无意替主人守秘,似乎在说起姜奔的丑事时,这家的下人反倒更快活。   王姻就得知,蓝氏在归家时把子女都给带回蓝家了。下人们还知道,那些原本姓姜的孩子,现在都改姓蓝了!   王姻瞪大双目,那下人笑得一脸兴灾乐祸,“这事,大夫还不知道呢!”   王姻心领神会,“我今天什么都没听到!”两人相视鬼笑,喝完壶中的酒,下人就端着酒壶酒杯下去了。   这个姜大夫,当真是个笑话。   王姻在这家中守了数日,见这姜大夫也算是交游广阔,盖因他十分的不挑剔,不管来往的是君子还是小人,只要给他好处,他统统不介意。   反正姜大夫和这些人也没什么不同。王姻本想来找姜奔说说话,再逗逗他,还没走近就看到姜奔和一个人在廊下说话,廊下那人连鞋都没穿好,像只狗儿般趴在姜奔面前。   他看了一眼就嫌弃的扭过头,刚想悄悄退走,就听到那个人兴奋的高声说:“……那爷孙同享一女的事,半点不假!!”   王姻脚下一顿,转身,施施然就走过去了。   廊下两人说得正热闹,一个狼心,一个狗肺,十分不堪。等王姻都快走到他们面前了才发现多了一个人。   说话那人猛然一悚,低头就要避开王姻出去。   姜奔也是一脸警觉。   王姻笑得垂涎,“在说什么呢?也叫我听听!”   他露出这样的形容,姜奔就放松了些,叫此人回来:“继续说。”   王姻做出期待的神色,那人小心翼翼瞄了王姻数眼,看他确实像是“同道中人”,才继续往下说。   王姻听下去才知道是什么事。   原来这人是来告诉姜奔在某家有一对祖孙,孙子新娶的媳妇十分貌美,禀性温柔可亲,祖父久卧在床,孙媳就朝奉食,夜侍寝,非常孝顺。结果祖父竟起了邪念,将青春娇美的孙媳拉到了床上,刚好被孙儿撞见。   孙儿气怒,拔剑要杀了妻子,妻子悲极生怒,喊祖父相救,祖父听到娇声,就喊孙儿放下剑,自陈是他的错,与孙媳无关,孙媳反道孙儿想杀她,她也不想要这个丈夫了,如果祖父不弃,愿侍奉祖父。   孙儿生气,祖父却动了心,孙媳又道,愿与孙儿和离后再嫁祖父,祖父就令孙儿与孙媳和离。结果孙媳归家后竟然不肯履行承诺,祖父命人前去相问:可还记得桃花树下的诺言?   孙媳说:我只记得桃花树下有一老一小两个畜生。   因为是丑事,这家也不肯宣之于众。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到底还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了,传得颇为香艳。   王姻听了一下午道德沦丧,回去后一晚上胸口都堵得难受。可他很快发现,这不是一例,姜大夫日日都找人打听些这种事!   这要不是姜奔性情奇诡,就是他另有目的。   王姻忍住恶心,日日去听故事,听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世家传承数百年,树大根深,深宅大院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也都不稀奇。父杀子,子弑父,强占儿媳,翁婿私通,姑侄、叔嫂……等等,多不胜数。   就说王家,王姻都曾听过侄子偷婶娘的,也见过妹妹与姐夫眉来眼去的,其他的当儿子的掂记爹屋里的女人都已经不算事了,往上数,听说他姑姑那一辈也出过姑父与侄女有私情的。   这么说吧,每一代都会出那么一两个特别麻烦的人,爱惹事,会惹事,他不招事,事会招他。   酒色财气四个字,个个都会招来杀机。   寻着一日,看姜奔酒醉,王姻捧得他心花怒放之际,道:“某能投在大夫门下,真是祖宗保佑!日后大夫不管有什么事让小的去做,哪怕要我去杀人呢,我都没有二话!”   姜奔睁开眼:“你说的话算数吗?”王姻“醉”得东倒西歪,眼睛都快闭上了,还拍着胸脯放大话:“当然!说了不算,大夫要了我的脑袋去!”   姜奔:“那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王姻:“啊?啊,大夫,大夫说吧。”   姜奔像盯上猎物的恶狼,盯着王姻说:“我要你去告成家。”   成家就是那个祖父威逼孙媳的家族。   乡人听到不平事,愤而上告也是有的。   王姻做出一副震惊样:“可、可……”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做惊讶状奢侈声音:“这成家得罪过大夫?”   姜奔不耐烦的摇头,“不是。你敢不敢去?”王姻像是被逼无奈,壮胆道:“有何不敢?”说罢就要起身,摇摇晃晃的就要出门去告状,完全不顾此时是深夜。   他走出去两步就“醉倒”在地了。   姜奔过来叫了他几声,又踢了他两脚,他都假装醉过去了。   姜奔:“哼!来人,把他抬回去。”   王姻“醉”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醒,刚醒,就有个下人过来催他起床出门。   王姻装傻:“去哪里?”下人又是同情,又是无奈,道:“公子昨夜喝得太醉了,答应大夫去替他告成家。”   王姻:“告成家?告成家的谁?告他们家什么?”   下人:“那成祖淫辱孙媳的事!”   王姻这才“啊”的一声想起来,无奈,被下人催着匆匆出了门。   出来以后,他就躲了起来。   姜大夫晚上发现他不见了,也没有去告状,先是派人找他,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个人去莲花台告成家了。   这个人,就是那个把成家之事告诉姜奔的人。   王姻特意逃出去,就是为了逼姜奔加快脚步,他怕王姻去成家告密就一定会做点什么。至今他都想不通,姜奔打听这种事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想故技重施?打听这些丑事后,抓了人,再去各家敲诈钱财?   上回,他还是借着大王的名义行事,这次这么不顾脸面,得罪这么多世家,难道他就以为大王真能护得住他?   世家的忍耐是有限的。   此人一告,自然是替乐城百姓添了一桩趣事去谈论。   他们嘲笑成家祖父为老不尊,自己老皮老肉,就算真娶得娇妻美眷,他也该自惭形秽,何况以他的年纪,还真能做什么不成?至于成家那个孙子,有骂他鲁莽的,也有可怜他的,那是祖父,他能怎么办?举剑杀妻确实冲动了,可要是举剑杀祖父,那就是大逆不道了,人也年轻,总难免冲动些。   至于那个逃过一劫,平安归家的孙媳,大家对她就宽容多了,先是赞她孝顺,后又赞她机敏,还道经此一事,倒不如在家招婿,嫁出去的话如果再碰上成家这种人可怎么办?   成家自然大怒,怒完就满城找人要杀了那个告状的。   至于这件事,当然是没有的!   家中老祖早就卧病在床,碗都端不起来,怎么可能强迫女子?   至于孙子和孙媳为何和离,是因为两个小辈都脾气不好,成亲后不是打就是吵,不像夫妻,倒像十世仇人,他们看这样不行,才让两人和离的。   另一家闭口不答。   “为何不照实说!”女子在家中质问父母。   母亲既悲又苦,怒道:“你是愿当一个脾气不好的女人还是想被人说是一个引得祖孙反目的女人?”   女子愣了一下,既难过伤心,又委屈不平:“这又不是我的错!”   父亲沉痛道:“此事一出,外人不会论真假对错,他们只会认为你们都有错!何况那是一家祖孙!起了色心的是一个行动不自由的老人,这错中,对方占三分,你就占七分!现在这样正好!一旦……只怕最后你只能一死以证清白了!”   女子听得遍体生寒,跪下大哭:“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啊!”   两家都盼着大家赶紧忘了这件丑事。   但快要过金秋节了,金秋节后就要过年了,今年还要再庆祝神女节,也在年前,一连要过三个节日,乐城近日的街上挤满了人,商人们也变得更多了。   成家的这个趣事,并没有被大家忘记,反倒越传越广。   成家恨得不行,却又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只能闭门不出。   然后,第二个告状的人出现了。   成家刚要喜,然后就发现,事情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糟了!   姜姬在莲花台数着这几个官司,其中的因果都一清二楚,是非对错,旁观者也都能看得分明。   这其中有逼良为奸的,也有狼狈苟合;有因财杀人,因名杀人;也有因仇害人,因势害人。   与众不同的是,这些事全都发现在父母亲人之中,如果不是被人打听出来再宣扬于市,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   “这个是父亲逼奸女儿,致女惨死。”她在这件事上圈了个圈。   “这个是父亲鞭子至死。”   “这个是兄杀弟。”   “这个是夫杀妻。”   龚香在下面看着,“成家呢?”   姜姬:“万幸没造成什么惨事,只要成家交钱赎罪吧。”   龚香看了公主选出的这四家,还有下面被公主挑出的婆婆逼死儿媳的几桩,下一次就该轮到她们了。   公主的评判标准是致死人命,而她选中的全是以长欺幼的。   除了当爹的对其女暗藏祸心那一桩让人不忍目睹之外,剩下的就有些牵强,只怕告出来,也不会受到赞扬。   兄杀弟的,既然父母没有因此责怪儿子,就不会出面告他,就算被人提起,他们也会替儿子遮掩。   夫杀妻的,妻家已经又嫁了一个女儿过去,只怕也不会承认此事。   至于父杀子,婆婆逼儿媳自尽,凶手更是不会承认,周围的人也不会承认。   所以,公主才要造成舆论后再施展。 第433章 “应该”   世家在百姓们的心目中都是非常崇高的, 各种美德加身,虽然时常会发生一两桩世家子弟, 或世家家仆欺男霸女的事, 每个人都能说出来, 但这不妨碍在百姓的心目中,世家“应该”有的面目就是世间美的与德的化身,甚至还可以加上智慧、公理、正义等等。   就像大王是被无形的锁链捆绑着一样, 世家也有自己的偶像包袱, 而且轻易不能丢掉。   姜姬还没听说过哪个世家能不要脸,因为这个圈子人人都比着要脸, 所以更没人能当着众人的面扯下脸皮。   世家在这方面, 很有壮士断腕的气魄。一旦发现家中哪个不肖子弟有辱家声了, 都会迅速的快快处理掉本人, 然后对着外面喊冤。   当成家的事只是一个个例时,百姓们把成家当笑话看。   但一天告一人,十天告了十家后, 百姓们已经无法记住, 或者说分辨清楚这十家都姓甚名谁,他们开始把这笔账记在了所有世家的头上。   因为在百姓眼中,世家本来就是一个整体。   不论什么时候,对女子与幼儿犯下的罪过总是最容易被人铭记。比如说某一地, 某一条街上,死了十个男子和死了十个女子,或死了十个孩子, 这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而一个人被人害了,是路过人害的,还是邻居害的,还是父母害的,这又不同了。   她选取的这些惨死的人,都是死在最亲的亲人手中的。给百姓们的印象最深刻,对良知道德的冲击是最强烈的。   而且人人都知道,这些“凶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死去的人,都已长埋地下。   公道不能得到伸张,枉送的性命就像一阵轻风,吹过就算,亲人却都不在意,更添悲愤之感。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公道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因为它就是每个人心中的想法,每个人都知道,一件事“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是每个人都不会怀疑的,最简单的念头。   比如女子嫁人后,自是人人都盼着女子夫妻和睦,妻子当温柔贤淑,丈夫当建功立业,公婆慈爱、公正,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了。   或许妻子会懒惰,或许丈夫会花心,或许公婆会偏心叔叔或小姑,这些也是家庭中会发生的小矛盾,在人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但当祖父的对孝顺的孙媳起了邪念,这就不是大家能接受的事了。   ——严父慈母,娇儿娇女。   狼父垂涎爱女,强奸不成后,竟致幼女自尽,这绝不是人们可以接受的“小过错”;   ——兄友弟恭,同胞之亲,血脉之亲。   长兄因嫉恨幼弟得父母宠爱,故意将幼弟推落池塘,见死不救;   ——谁家无女嫁人?   婆婆厌恶儿媳,趁儿子不在家时故意逼其自尽;等等。   这都不是世家“应该”做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一下子突然全都现于人前,就像扯掉了世家华美的衣裳,露出了令人作呕的腐皮烂肉。   市场的繁荣和秋日的悠闲也替这些流言找到了生存的土壤。如果是春天,一年之始,人人奔忙;如果是夏天,酷暑难耐,当然也不会有心情在外闲逛或请人到家中做客;冬日天寒,在家抱着怀炉取暖不好吗?   恰在此时,恰在此刻。   “如果是发生在我家那一片,早把那老头子给打死了!”一个妇人愤愤道,她挎着菜篮子,站在街角菜摊旁。   旁边卖豆浆的摊子前全是人,忙得不亦乐乎。   摊子上的人说:“不必你动手,只要说一声,我们都能冲进去把那死老头揪出来打个半死!”   一个留着长须,年约五旬的人摆着架子长叹,“唉……”   妇人道:“唉,我们这边也出不了这种事。你们想,小媳妇端茶给公爷喝,公爷敢伸伸爪子,她一嗓子喊出去,那边做饭的婆婆,外面干活的丈夫不都听到冲进来了?隔壁街上还都是人呢!”   “可不就是?”   “我春天摘过花卖,曾经被叫到刘家去,从小门进去,好家伙,我挑着花走了快有一顿饭的功夫才走到他们家的烧饭的地方。”一个小个头的男人说,“那房子是真大!”   旁边一人笑话道:“你以为是你家那条街啊?你在家里喊一声——”这人清清喉咙,“卖香云的!来块香云!!”然后再说,“那街上卖香云的就被你喊进来了?”   摊子上的人都笑起来。   那人说:“所以啊,她就是喊,别人也听不见,也救不了她啊。”   那长须人叹道:“真喊来了人,是救她还是杀她就更不知道了。”   妇人听得红了眼眶,骂道:“不要脸的老东西,真是……”摇摇头,走了。   街角的一间屋内,一个妇人正领着女儿玩,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穿着黑色的衣服,扎着红腰带,头上戴着红花,脚上穿着红鞋,围着妇人的裙子转圈,蒙着自己的眼睛说:“娘,你看得见我吗?”   妇人笑着拉下她的手,“你蒙着自己的眼睛,是你看不见娘,不是娘看不见你。怎么还记不住?真是个小傻瓜!”   邻居的一个妇人看到小女孩就悄悄过来对妇人说了街上的闲话,叮嘱妇人:“不是我说话不好听,这恶人都披着人皮呢,你可要看好你家娇娇啊,就是……就是家里人,也不能放心。”   妇人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恶狠狠道:“谁敢碰我娇娇一根手指头,我就掐死他!!”   还有一家,娘家妈正堵在婆家门口,说要接女儿回去住两日。   婆婆百般辩解:“你就放心吧!哎哟!我又不是那有病的老婆子!一双眼睛只会盯着儿子!我男人还在呢!每天都跟我一块睡!你就放心把女儿放我家里吧!”   娘家妈半点不让:“大板又不在家,他不是去学艺了吗?半年才回来呢,我养的我知道,天生懒!不干活!我把她接回去再好好教教她……不然,她的那份粮食给你们留下,我只把人带回去就行!”   婆婆硬是没拦住岳母把媳妇领走,气得在家门口大骂:“那没男人想儿子的老婆子!!做的恶事早晚天打雷劈啊!!”   街口的一个男孩子抱着头哭得满脸鼻涕泪,旁边的小伙伴安慰他:“别哭了,不怪你爹打你,还不是听说有一家就是当哥的把弟弟给害了吗?”   男孩子哭道:“我就打了他一下!我爹差点没拿棍子把我打死!”   正哭着,他娘急得脸色都变了找过来,把他搂到怀里上下摸,“有事没事?没被你爹打坏吧?”   小伙伴愣了,看男孩不哭了,有娘安慰也不难受了,笑道:“对了,还有个爹把儿子打死的呢,这下你放心了,你不会挨打了。”   男孩被娘领了回去,娘教了他一路:“你不能打弟弟……你爹也不能打你!他打你,我打他!下回你爹再打,你就喊,跑!跑来找娘,娘护着你。”   莲花台上,姜旦正在拟名单。近来有三场宫宴要开,一场金秋节,一场神女秋祭,一场就是新年大宴了。   其中除了神女秋祭是他姐姐来主持之外,剩下两场都是他的活。   他就需要把想请的和该请的请来。   他先把段青丝和那些陪他打球打得很开心的人给记上,还有田博士和席博士,丁家兄弟,龚大夫和龚叔叔,还有殿上的人……   他想了想,叫姜智:“去姐姐和大哥那里看一看,有没有要加进来的人。”   现在就算没有姜智的提点,他也会自己思考了。   这是姜智回来后最惊喜的事了。他也发现了,大王是很聪明的,虽然读书不行,但大王非常有智慧,公主说这叫生存的智慧。   姜智恭敬道:“是。”   他去了一趟摘星楼,回来后就交给大王一份名单:“公主说,这几个姓氏名声有暇,就别叫他们了。”   姜智就对照了一下上殿的名单,两千多人中,减去几十个人其实并不怎么显眼。   但对这几十个人来说,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些人马上联想起最近有人状告自家的事,但大多人都跟这些事毫无关系,有的是隔房长辈,有的则根本听都没听过,仅有两人是自家长辈跟传言有涉,闭口不言了。   剩下的都自认光明磊落,大王不该因为一二没有确定的事就夺了他们上殿之功。   是的,他们都担心这次夺名可能日后都不能再上殿了!   人多胆壮,于是一群人在一起起草了一篇文章,递到殿前,既是质问,也是不平而鸣。   姜旦大半都看懂了,就是不服嘛。   姜智接过来看,发现现在殿上的人写文章都很照顾大王了,写得字句都很浅显,通俗易懂。   “大王,此文如何处置?”他问。   姜旦:“不能不管吗?放着吧。”   这是他学的一个绝招。   姜智说:“不如去见一见公主再做定夺?”   姜旦听了就放下笔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吧。”他不想写字了嘤嘤嘤……   两人来到摘星楼,刚好姜姬正在喂孔雀,这些孔雀虽然没有妻子儿女,但被人养得越来越肥了,听说还曾有两只孔雀意图追求野雁,最后好像也没成功的样子。   姜旦见到孔雀还有点毛毛的,走过去看到姐姐正在喂孔雀吃蛇,还是活蛇!四只孔雀争抢,最后那条蛇被扯成了几段,他还看到蛇被扯得身条变细,皮肉断开的样子,吓得一哆嗦。   姜姬想到要培养他来着,“你也试试吧。”   姜旦小心翼翼的过去,看到一篓蛇,硬是不敢碰,偏偏孔雀看到他站在篓前,就把头伸过来了,眼睛盯着他,等吃。   “孔雀是很懂事的。”姜姬笑着说。   姜旦最后闭着眼睛捡出一条远远抛出去,几只孔雀扇着翅膀就飞过去扑,最后竟然飞到梁上去吃了。   听说姜旦的来意后,她笑着说:“既然他们不服,就辩一辩好了。就在殿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辩个是非曲直,清楚明白。”   姜旦刚要答应,她“灵机一动”,“对了,我听说百姓们也很关心此事,不如就当着百姓的面辩吧。”   辩论大会这种事,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熟,这就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会写文章,还要会说,不但要会自己说,还要会跟别人说,能说单口相声不算什么,能舌辩群雄才是真伟丈夫!   姜姬这里的主辩手就是龚香了。   龚香问:“公主想我怎么做?”   姜姬:“你要输。但要输得让所有人都觉得,是他们以势压人,以狡辩取胜,其实他们心中是有鬼的。”   龚香点头:“就是要他们承认他们做了这些事,但最后还是逃脱了惩罚对吗?”   公理正义得到伸张,不如没有得到伸张的影响力大。 第434章 豚鹿   莲花台的侍人刚走, 成家就炸开了锅。   “不能去!”成父的脸都变了色,跺脚在屋里转了几圈,一狠心, 叫来从人:“去把阿和看住了!”   从人刚才就在,又与成父相伴多年,听他这话音就不对,不敢相信, 愣在当场。   “去!”成父跺脚,“速去!他要不听话,就绑起来!”   从人茫茫然出来叫了人往成和那边去,不料去的时候, 成和已经跑了。   成和的从人还尽职尽责的拦了一阵,被人打倒绑起来后才让开了路。   从人急道:“你哥呢!”   成和的从人也是从小一起跟成和长大的, 两人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他刚才在成父门口偷听到侍人的话后就立刻回来告诉了成和,催他先出去躲躲。   本是为了防备万一,不料真叫他们猜着了。   从人看他不说,立刻命人换了衣服, 悄悄去外面找,去追。   “和哥平时爱去的地方都去转转,他相识的人也都去问问,也要防着他出了城,让人去城外看看!”   但这一时半刻也抓不住人,从人只得再回去见成父。   结果回去后, 成父不在。守门的小童儿说:“叔叔去爷爷那里了。”   从人瞬间明白了,骇的整个人像脱了魂,天旋地转一般,半晌缓过来也不敢去找了,对小童儿说:“如果你叔叔回来了,就跟他说,我去找和哥了。”   成祖院中跪了一排成家子弟,成父跪在门前石阶上,膝前是摔碎的瓷碗,脸上、胸口全是泼来的药渍。   屋里,成祖气息急促的大骂:“滚!滚!滚!老天有眼!教我养出这种逼自己父亲去死的孽种!!老天啊!!”   成祖号啕起来。   成父闭目听着,在他身后跪着的成家子弟有不安的,却都不敢抬眼,也不敢离开,纷纷把头伏在地上。   成祖气衰,哭不了多久就停下来剧烈喘气,成父在门外磕了个头,直起身也是泪流满面,道:“非是儿子不孝,只是成家几百年的声誉就在父亲的一念之间!父亲做下丑事,累得阿和夫妻反目,现在更是被外人得知,告到大王面前,大王已经绝了成氏子孙的进殿之路,金秋节上已经没有成氏子孙的一席之地了!”   屋里,成祖的气息猛然一窒。   屋外,跪在院中的成氏子孙之一想起之前流言传出之时,他在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窘境也是苦上心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了。   成父哭道:“我知父亲非是有意,淑女美媛,吾心也向往之,父亲只是一念之差,不是有意毁我成氏!”他又伏下身,额头碰着地面,道:“还请父亲救成氏一救!”   外面的子孙也都齐声道:“求祖父救成氏!”   “求祖父怜惜成氏子孙!”   到了晚间,成家那个据传是起了色心强逼孙媳的祖父,因听到外言的不实传言,气得一死以证清白了。   成家哭声震天,挂起了白幡。   成和没有去朋友家,出了这种事,他怎么能去找朋友,那不更丢脸了吗?   他来找他别离的前妻,想求她跟他回家去。   前妻不肯出来见他,他索性翻墙进去,被人绑到以前的岳父母面前。   岳父问他:“你现在才来,还有什么用?”   早在女儿别离回家之后,成和如果来了赔罪认错,他和妻子也不至于对成家如此记恨。   成和跪下求道:“现在外面都在说我家的事,我知道是我家对不起姮儿,但现在也只有姮儿才能救我家了!”   姮儿本来躲在门后想听听成和会说什么,听到这里,心中一凉,走出来逼近他:“你想说,我跟你回家后……就能不承认那件事是吗?”   成和见到姮儿横眉冷目,那娇美的面上满是嘲讽,不由得又让他想起了那日,他听到声音,举剑进去,要对着姮儿劈下去时,姮儿满脸是泪的看着他,惊恐之后,就变成了嘲讽。   成和不敢再与姮儿对视,低下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可我爷爷年纪大了,他只是糊涂了!他并非是个好色无耻之徒!在我祖母去后,我爷爷将家中姬妾全都送走,平时只用男仆侍候,连女仆都不用。他不是真的那么坏!”他避开姮儿,只对着前岳父哀求:“现在我成家就如在水火之中,只求叔叔伸出援手,救我成家于水火!我成家必定……”他没说完,因为外面跑进来一个奴仆,连声道:“出事了!出事了!成家老祖自尽了!成家人正抬着成家老祖的床榻去莲花台告状呢!”   成和听到此讯,整个人都僵了。   倒是他的前岳父当机立断:“按住这个小贼!!”   形势陡变,不止成和没反应过来,姮儿也不懂,不过她的母亲清楚事情现在变了,不一样了,她立刻拉着女儿走了。   “娘?爹为什么让他们抓住阿和?”姮儿不解道。   她娘叹道:“……如果成家那个老头子没自尽,那你父亲说不定还真会让你回去。”她现在就放心了,温柔的拍抚着姮儿的肩说:“现在我们家与成家已经成了不死的世仇。那老头子的死,成家说不定就会记在我们头上。”她轻声对女儿说,“所以你爹就要先下手了。”   姮儿听懂了,她是记恨成和与成家老头,但她只想得个公道,并不想让成和或成家的人去死啊……   她娘爱怜的看着她,“傻丫头,这件事从一开始,成家就想要你的命啊,哪怕成家那老头不死,为了成家,成家人也一定会把污水泼到你身上,逼你去死。一定要死一个的话,娘我当然是想你活下去了。成家就算死绝了,也不关我们的事!”   何况,成家最好死绝了。不然就是留下了祸根。   黄昏时正是街上人最多,最繁忙的时候。百姓们急着赶在天黑前回家,摊贩们赶在最后多赚一笔钱,商铺也多在此时关门算账,算一算今天赚了多少钱。   人多拥挤,成家一群人穿麻披发赤足,当中抬一榻,榻上一人脸盖麻布,气息全无。   立刻就成了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行人了。   这一行人慢慢走到莲花台前,差不多半个乐城都听说这件事了,一些自认与成家休戚相关的人物也都纷纷赶来助阵,一些不管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关注事态的,也来了。   当成家的人在莲花台宫门前席地而坐,开始大放悲声时,整个乐城仿佛就只剩下这一个声音了。   姜姬在宫内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但麻烦的是,姜旦那边有很多人在,全都很习惯当大王的喉舌了,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们当喉舌也当出了心得,除了公主和将军不能嚼舌之外,其他的他们骂跑过姜奔,骂得龚獠闭门不出,基本也算是骂遍天下无所畏惧了。   所以听到有人堵门,这些人就跑过去了。   姜姬知道时,这些人已经跟成家人“短兵相接”。   不过成家人只是在哭,半点没有骂大王的意思,而且据说这些人到现场以后,有段青丝在中间做缓冲,倒是没有暴发冲突。   她松了一口气,让人传话给姜智,想办法通知段青丝:这场骂战要分清内外,段青丝代表的大王这一边的人是“主持公道”的,不是下场直接骂的,他不是正方,也不是反方,要把握住这次冲突的重点:成家是反方,要让成家名誉扫地。   段青丝听到传言后,有点不解。   他们不下场,谁跟成家撕?就让成家自己哭吗?等成家哭上一天一夜,人们自然而然就会认为成家有冤了!   夜色渐渐降临,宫门城墙上和宫门两边都烧起巨大的火炬。   庭前恍如白昼。   成家人哭也是哭得很有策略,哭声不绝,却不是人人都一起哭,而是有的人在哭,有的人就停下歇歇。   不过哭丧是个体力活,哭的时候是不能进食水的。   哭上两个时辰,已经有人昏过去了。   昏倒的都不会管,任由人在地上倒着,如果等哭完再死几个,那就更显得成家冤枉了。   段青丝在旁边看着心焦似焚。   绕着成家一圈,围观的人中不止有闻讯赶来的世家公卿,还有逗留不去的百姓。   人多胆子大,有人害怕回了家,就有人不怕留下看热闹。   人影重重之中,突然有人高声:“成蚕匹夫!你阴谋害我全家!我与你势不两立!!”   成和其父,成蚕跪在最前面,就坐在他老父的尸首前,听到后面有人骂他,回头看过去,全是人影,什么也看不到。   “是哪个小人不敢露面!!”成蚕大骂。   人群被挤开,一行人也抬着一条杆子,杆子下悬着一人,如豚鹿缚其四肢,浩浩荡荡的走过来了。   为首一人,正是成和的岳父。   他与成蚕算得上是世交了。乐城七百年,世家来来去去,现有的大多都能扯上关系,往上数几代,不是你的姑姑嫁到我家,就是我的爷爷娶了你小姨奶奶。   两家正是这样的关系,往上数几代有过联姻,这才做成了亲家。   一双小儿女,如果不是横生波折,本该替两家再续前缘。   作亲不成反结仇。   成蚕看了此人一眼,不屑的扭开头。   此人却不肯放过成蚕,命人把拿着的灯笼提近,照在杆上那人的脸上:“成蚕,你来看此人是谁?”成蚕抬头,不用细辩就能认出这是他儿子成和。   他闭目摇头:“某不识得此人。”   此人冷笑,让人拿来清水,洗干净成和的脸,提起他的头发:“你再看!”成蚕不应,此人就让人抬着杆上人游走各处,让人人都来认一认成和。   当然被认出来了。   成蚕握紧拳头,咬紧牙关。   他让人看住成和!不料他竟然被人给拿住了!   但现在不能认!   成和以为他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天是那天午后,但他错了,他最狼狈的是今天!让他恨不能死去!   成和欲咬舌,立刻被人用布绑住嘴,像马戴嚼子一样。   “这个小贼今日潜入我家中,欲对小女不利!我本来不解,虽然两人因故分离,但小女与他也算是有过夫妇之缘,为何时隔多日又来取小女性命?”此人当着众人的面,侃侃而谈。   周围的人自然都被他的话吸引了。   难道是因为成和的祖父因此自尽?所以成和记恨前妻,特意上门杀她为祖父报仇?   但这也太不脸了吧!   如果真有此事,是成家老头行为不端,自己作孽,杀前妻,道理何在?   如果没有此事,那也不是前妻的错啊,祸首当是那个告成家又逃走的人啊。   总之,成和找前妻实在没道理!   成和嘴里的布条松脱,他大声道:“不是!我不是去杀人的!我是去接我妻子回家的!!”   众皆哗然。   祖父刚自尽,你就去接你前妻回家?!   ……这不正说明,祖父对孙媳当真做出了不雅之举?!   成蚕那里气得头昏,大声喊道:“此子不是我儿!!我儿……被我关在家中了!你是谁?为何要害我成家?你与我成家有何仇恨?”   成和惊呆了,还没人堵上他的嘴,他连声大喊:“不不不!我……我只是想接她回去,这样就没事了!我去的时候,祖父还在世呢!我不知道祖父会自尽啊!!”   成蚕听了成和的话,不意外这就是他儿子会做的事,但早就不是成和迎回前妻就能一笔勾销的事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很明显,是有人在暗中操纵。   他剑指数家,只是不知到底哪一家才是他的目标?成蚕思索数日,怎么想都不记得成家曾结下如此仇敌。   所以他才要赶在此人下手前,赶紧把成家给拉出来。   殿上辩论绝不能去!去了,就会被人视作与那其他几家同罪的人家了!看看那些人都做了什么?成家又做了什么?   成家夹在其中,何其无辜?   他要把成家彻底的撇干净,有什么比父亲惨遭陷害,悲而自尽,成家全家受尽委屈更好呢?   这一举若成,成家不但可以救了自家,还可以帮其他几家一个大忙。   因为如果成家的事是假,那其他几家就是真的了吗?会不会也是假的呢?   谁料到成和竟然没跟人打招呼就自己跑出去,还有了自己的主意!   成蚕很快下定决心:不能认成和!   他看着成和。   成和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不舍、恨、怨与痛惜。   ……他懂了。   成和闭目,突然大笑后准备开口,不料段青丝突然上前,捂住他的口鼻说:“阿和不要!!”   他这么一来,就好像是成和要畏罪自尽一样。   段青丝看出了成蚕想干什么,这么一想,成和说他离家前祖父还活着,那怎么这么快人就自尽了?联想起今天下午才有殿前侍人下去传王令……   段青丝浑身恶寒。   他抱住成和,道:“不管有什么事,也不能就这么把阿和绑住不放。两位如果信得过,就先把阿和交给在下看管吧。”   他也不需要两边同意,当即命人把成和给架起拖到了他这边。   成和暗中对他说:“你若念半分旧情,就放我去死。”   段青丝想起公主的话,摇头道:“此非你一人之事,也非你一家之事。”他顿了一下,叹道:“抱歉。”   他转头再看向庭前,两家势如水火,正呈犄角之态。   他长舒一口气。   好了,他会好好做个主持“公道”的裁判的。 第435章 揭短   龚香打扮得浑身香喷喷的, 刚准备乘车出去,就听说那边成家已经有了另一个对手了。   本来看着他打扮不敢阻止的龚獠松了一口气,看龚香也满面不解, 问:“是不是公主安排的?”   龚香摇头:“公主不是这样的人。”公主做事只求万全,不会先使了他,又找别人,“只怕是个意外。我要去莲花台了, 你在家里……算了,你也去吧,省得一会儿有人跑来叫你过去。”   龚香和龚獠前脚出门,后面还真被人找上了门, 要他们也去“主持公道”。   莲花台中今晚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姜武已经洗漱过了,又换上衣服, 披甲带剑。   “只要守住莲花台附近的几条道路就可以, 城中今晚许进不许出。”姜姬也起来更衣。   姜武问:“这样就行了?”   姜姬从镜前回头,点头说:“对。其实是成家跳出来的太快了,也不知他们家在急什么。”不过既然跳出来了,那就只能应势而为, 不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百姓们是不会一直保持最旺盛的好奇心的。   姜武出去布兵了,她在等龚香来的同时让人把姜旦和姜扬叫来,到时这两人都要坐在将台上当吉祥物。   姜旦和姜扬很快到了, 两人都听说了宫门前的事。   “姐姐,这些人要不要抓起来?”姜旦一进来就问这个。   姜姬惊讶的发现他是认真的。而且他生气了,因为成家的人堵门而生气,所以想“处置”他们了。   这可真是个惊喜啊。   她温柔道:“大王想命人抓他们就抓吧。”   姜旦见姐姐都同意了,就吩咐姜智出去传话了。姜扬在旁边一直低着头,他想说话,想了想还是把嘴闭上了,想提醒大王不能抓人,应该对有冤屈的臣子宽容慈爱才能得到臣子的敬爱……   ……但为什么姐姐会允许大王这么做呢?   ……她想害大王吗?   ……如果她是想陷害大王,他要不要提醒大王呢?   姜扬一时陷入为难之中,等他抬起头来时,殿前武士已经有人领兵去抓人了。   莲花台的宫门前已经打成了一锅粥。   是成蚕先动的手,然后示意成家子弟一起动手,他们先打过来了,另一边不可能干等着让他们打,一边还要自己放嘴炮,所以变成一场混战。   龚香坐着车从旁边小门进莲花台时看到还对龚獠点评:“啧,看这副难看的样子!”   龚獠心有戚戚,同情道:“也怪不得他们。总不能真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家中隐私都说给人听吧?那还要不要脸了?”   龚香笑道:“这又由不得他们?”   龚獠摇头叹气。   两人的车驶进去,就见两队人马分别从两边过来,一边人数众多,一边只有两队人。   龚香停车避让,那两边也遭遇了。   姜武命人去问那边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殿前小将出列来答:“禀将军,大王命我等拿下在宫门前行止不雅的人。”   姜武:“你们从哪里来?”   小将:“吾等从摘星楼来。”   姜武就命人让开路,“那你们去吧。”   两列武士气势汹汹的冲出来,把庭前打得正热闹的人都给绑了,绑成粽子样后就要带走。   龚香追出来,道:“还请小将军留步。不知要带这些人去何处?”   小将道:“这两家人在宫门前捣乱,实在太没有规矩了,吾等奉命将其拿下。不过此时夜深,倒是不能送到别处去,只得暂时锁在此处。”   他往前一指,宫门前宽广的广场周围的一排排栓马石映入眼帘。   这就太丢人了。   龚香求情道:“还请小将军替他们存些颜面。”   小将知道龚香是谁,犹豫片刻道:“既然龚公开口了,某也不便拂了龚公的面子,罢了,容某等进去问过大王再说。”   说罢就让人把这两家人全都像萝卜一样栽在地上,周围让人围上看守着,小将径直进去了。   成蚕灰头土脸的,身上还有伤口。   龚香连声叹气,先让人把安放成家老祖的榻抬到暗处,过来劝成蚕:“你父已死,何必还让老人家受这份屈辱?”   曝尸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要把他生前的一桩丑事寻根究底,一遍遍说,这就等于是遗臭万年了。   成蚕听龚香这么说,更是恨到极致,仰天长吼:“我成家冤啊!!”   他这一喊,成家其他的子弟都跟着哭喊起来。人被绑着,还是大王让绑的,于是纷纷开始喊大王,哭得像孩子。   另一边见此,便七嘴八舌的骂起来,先骂成家老祖淫秽不堪,再骂成和先不爱妻,后不敬先人,足见成家家教,最后就开始质疑成家老祖到底是怎么自尽的。因为成和那句话人人都听到了,他出门时,他爷爷可还活着呢。   一边只会喊冤,另一边则开始指责成家从上到下全都是阴毒之辈。   毕竟彼此相识多年,往上数几代都是熟人,谁家还没点破事被亲朋好友知道呢?   相骂无好言,骂得多了,就开始互相揭起短来,越揭越多之下,周围的人听得又热闹,又不好插手。   之前跟成家一起在那里跪着堵门的其他家族之人听到这里都避开了,毕竟他们跟着一起跪,这叫仁义,吵架互相揭短再站过去就一点都不仁义了,还很容易被其他人视为一丘之貉,这就得不偿失了。   龚香看这两家越骂越出彩,心满意足的在旁边劝了又劝,之后只得掩面离去:“不堪入耳,不堪入耳!”   他跑了,交棒段青丝。   段青丝就算想放水也没得放,看身边的成和,也是一副无颜见人的模样。他身边的其他人有的听得津津有味,有的面露嫌恶,还发出“竟没想到我曾与这种家族出来的人为伍!”这种言论,还很有市场,应和者众。   段青丝很同情成和,把他带到一旁,不让他听这些难听话。   成和趁机求他:“青丝,你借我一把刀吧。”   段青丝摇头,“阿和,未必就到了绝路。”   成和已经明白自己破坏了什么,他说:“如果我没有自作主张,我家现在……”已经把状告赢一半了,至少他前妻的家族不会这么快就决定对成家下手。   是他亲手把刀递到别人手里的,怎么能怪别人拿起来捅成家?   段青丝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时没有离开,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成和望向白麻布盖着的爷爷,浑身一寒,接着马上把那个可怕的念头赶跑了。   “……我爷爷……是自尽的!”他泪流满面,“如果我在家……我宁愿替爷爷去死!”   是啊,如果他在家,父亲需要人自尽的话,一定是他而不会是爷爷,都是他跑了,爷爷才不得不……   “不可能。”段青丝带着一丝通透,残忍的说:“你自尽和你祖父自尽是不一样的。你自尽,你父是痛惜,但他不止一个儿子,你的死最多让你家多得些同情,但最后还是要上殿的。你父就是不想上殿辨这件事,才会是你祖父自尽。父死有丧,你父打的是这个主意。自古以来,只有子为父服丧,何曾见过父替子服丧的?”   段青丝说完,成和已经像是什么也无法感知了。   段青丝放柔声音,“此事,本不是你的过错。”   成和:“没了成家,哪里还有我……”   段青丝单膝跪在他面前,看了眼成蚕那边,低声说:“阿和,你祖父肯死,是因为他把成家的希望放在了他的儿子手中,他相信他的儿子能救成家,所以才愿意死;你呢?你能先抛下你父,让他失去在生死关心可以托付的儿子吗?”   成和被说动了,但想起刚才成蚕看他的眼神,心中更添复杂。   旁人,尚怜惜他这条性命,他自己的父亲却……   段青丝的最后一句话才真正打消了成和寻死的念头:“成家,罪不致此。”   成和开始没反应过来,等想起段青丝是大王身边最受宠的值日后就明白过来了,顿时激动的仰起头:“你不会骗我!”段青丝点头:“绝无虚言!”   成和催道:“快把我放到我爹那里!”   段青丝:“你……”   成和:“我不会寻死!我是要去劝我爹!”   成蚕嘴唇干裂,头昏眼花,但他不能倒下。事到如今,在他身后的成家子弟中必定有人心生动摇。他如果倒下,成家子弟没了支撑,只怕会立刻崩溃。   他本不想把事情弄到如此地步的。   现在……   他悲愤的看向那些围观的人。   今日之后,成家还有名声吗?   或者说,还有成家吗?   月至中天,在不知不觉中,广场前庭已经被兵马包围了。   火把举起时,围观的人才发现自己身后全是森严的士兵,他们尖刀披甲,个个杀气腾腾。   为首一人坐在马上,不到而立之年,却有如此虎狼之师。   围观的数百人开始紧张起来,但看大将军的兵马没有上前围捕他们又都安静了下来。   跟着有人发现……姜大将军的下巴是光的。   大将军竟然不蓄须。   真是与众不同的习惯啊。   姜武摸着下巴,抬头看天上的月色,知道今天要闹到天亮了。   成家的人也累了,围观的人也不敢说话了,广场上一时之间变寂静了,只有刀甲相击的声音。突然,上方的将台火光大亮,数十侍人高举火炬把将台上映得像白昼一般。   然后,大王与太子驾临了。   成蚕被身后的成家子弟推醒,正不解就看到了头顶上的鲁氏王旗。   “大王来了?大王来了!!”   广场上群情激奋起来。   段青丝听了身边一人耳语几句后,走到成和那边说:“趁着现在,我送你过去。”   成和连忙称谢,被段青丝推到了成家那堆人里。   成和慢慢往前爬,爬到成蚕身边,小声叫:“爹,爹!”   成蚕低头看到成和,怒道:“孽子!你要有半分孝心就该立刻去死!”   成和心中一寒,强撑道:“爹,我听段青丝说,大王根本不想对成家如何!”   这与成蚕的判断是一样的,但真的听到,还是有点安慰,“当真?”成和:“是真的!段青丝是这么跟我说的!”   但那是以前啊,现在成家被揭出这么多丑事,甚至连朝午王时的事都有,大王还能放过成家吗?   成和:“爹!我家犯的本来就不是大错!爹!他们做的事比我们家的严重多了!”   ——那就让所有人都比成家更坏吧! 第436章 恶人都披着人皮   天还没亮, 整个乐城已经被“吵”醒了。   绕着莲花台的八条路中的七条都已经满是车马,人们或自愿或不自愿的不得不起来, 乘车骑马来到莲花台将台前。   如果不是姜武早就带兵围了莲花台,这些涌入的车马早就把莲花台附近堵得水泄不通了。   现在, 通通只能弃车步行, 马也只能留在外面。   但现在其实正处在中场休息中。   将台上的姜旦在打瞌睡,还想让人送豆浆和煮鸡蛋上来,再来两个黄金饼。   姜扬小声劝阻:“大王,吃喝不雅,此处不是……地方。”   将台, 顾名思义, 是大王用来点将、阅兵的地方。   朝午王时曾作宴戏之所, 相当没规矩了。   姜旦现在在外面的名声好得很,姜扬觉得更该谨慎言行。不说平时, 就是现在这个场面, 也不能下面的人在争是非曲直,上面的大王吃吃喝喝。   姜旦挺听劝的, 反正也不是真饿,就是闲坐无趣, 找点事干。   不吃东西了, 他就往下看,下面乌泱泱全是人,一圈人,一圈枪尖林立, 再外还是一圈人,正慢慢往里挤,再往外就看不清了,天还是黑的,只能依稀看到车马来来去去。   将台上风大,姜智命人送上皮裘,给大王和太子都裹上,再命几个侍童坐在脚边,抱住大王和太子的脚,以免脚冷体寒。   下方,成蚕正在装昏,一边思考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首先,还是不能认的。   但现在不认已经不是他一家的事了。他看了眼成和,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去找你叔父,道,我成家愿以千金之礼,求他高抬贵手,放我成家一条生路。”   成和一时没明白过来,成蚕往另一边一使眼色,成和就懂了,这是让他去找他前岳父。   成和犹豫了一下,从后面绕了过去,潜到前岳父身边,小声说话。   前岳父看了这傻孩子一眼,叹道:“既然到我这里来了,就别回去了。”   成和不解:“您若是答应了,我也好回去禀明父亲。”   前岳父笑了,难得温柔的说:“当时我给姮儿择婿,头一条就是人要简单点,你七岁到我家,我就认识你,我看了你十年,觉得你是个简单孩子,这才把姮儿嫁给你。如果没有这件事,你和姮儿一辈子连吵架估计都吵不起来。”   成和想起过往,也很怀念,低头喊道:“岳父……”   “但我忘了,人越简单,就越蠢。因为他不用心,什么事都是别人怎么说,他都信,连想都不想。”   成和被“骂”,感觉虽然复杂,但也乖乖听训。   “姮儿如果不是机智,当时就要被你杀了。你只想到要维护成家,却忘了姮儿是你亲手从我这里娶走的妻室,你杀了她,丑事不外泄不假,你成家预备要怎么赔我一个女儿?说她是病死的?剑伤怎么解释?遇上匪徒?在家中怎会遇匪?在外,护卫是如何保护的?如果连护卫都牺牲了,这等恶匪,是怎么出现在乐城的?”   成和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说:“是我对不起姮儿……”   前岳父叹气:“你现在跟当时比也没有半分长进。”   成和茫然抬头。   前岳父笑着问他:“你父亲说,他的儿子在家里,你是我找来的小人,现在你来找我说话,人人都看得清楚,一会儿你再回去,你觉得你父亲是咬定你是小人更简单,还是带着成家向我认错更简单?”   成和听懂了,目眦欲裂。   前岳父:“所以,你就别回去了。你回去要是死了,我就更说不清了。你在这里,好歹还能替自己正一正名,至于你是想当成和,还是想当无名小人,都看接下来的吧。”   成和恍惚起来,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格外的不真实,像做梦一样。   “……我还是要去见父亲。”成和说。   “想去就去吧。”前岳父说,“现在已经不是你一家的事了。”   这个成和也明白,但他……总不能在家族存亡的时候站在外面。哪怕回去是死。   成和回去后对成蚕说:“岳父说……只要你下跪认错就行。”   成蚕点点头,温柔的对成和说:“好孩子,去后面你兄弟那里歇一歇吧,一会儿再随为父上去。”   “是。”成和低声应着,回到堂兄弟中间去。   堂兄弟们三三两两的依偎在一起,看到他来,纷纷避开。   成和也不在意,经此一事,他们这一房想必就要交出手中权柄了。只要是为成家好,他也不在意。   以前,他觉得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但今天……   不远处,祖父停灵的卧榻上的白麻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四面还用石块压住角。   何等凄凉?何等可笑?何等可悲?   祖父生前只怕想不到他死后会是这么个下场。   他曾经觉得祖父人老糊涂,在祖父相信姮儿会改嫁给他时最糊涂最可笑,他顺着祖父,当着祖父的面写下和离书后,姮儿连行李都不收拾,出门坐上车就回去了,祖父竟然还觉得姮儿说的是真的,她真的会嫁他,还对他很抱歉,留他说话,请他吃饭,送他礼物和许诺给他貌美侍女,还告诫他日后姮儿再回来就是他的长辈了,他要敬重礼貌云云。   成和陪了祖父两天才离开,十几天后,不见音讯,祖父还写情诗送给姮儿,问其归期,被辱骂后仍不相信,情诗都写了好几封了,才被家中其他人发现,才……   他当时觉得羞耻,又觉得祖父的丑态十分痛快,像报仇了一般。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会被人告到大王面前。   带给成家灭顶之灾。   朱家是和八姓一起到乐城的世家之一,传承七百年,仍屹立不倒。   树大根深,支系上千。   现在朱家大门紧闭,甚至不得不命家人持棍在外巡查,把所有想翻墙进来的人都给赶走。   “这些人真跟蚂蚁似的,一群一群来!”一个护卫说。   “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另一个也抱怨。   他们五人一队,执长棍绕着家中巡视,途经一个小院时,里面黑漆漆的,突然传出哭声。   五人一惊,不敢进去查看,转头就跑了。   朱庇坐在屋里,面前是他的叔叔们。他父亲早丧,他是叔叔们抚养长大的。   但今天他们不是来看望他的,是来逼他的。   “朱庇,这是你自己犯下的错,你自己去收场。休想让朱家替你受罪!”严厉的七叔说。   朱庇低头:“都是小侄的错,小侄知道,哪怕要了小侄的一条性命,小侄也在所不惜。”   说归说,但朱庇并不想死,不然他早死了。   朱庇的父亲虽然早早的死了,但给他留下了许多财产,有地有房子有奴仆。他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就回家去了,逢年过节都会见他,母子情份还在。   他有十几个叔叔,最亲近的只有两个,分别是三叔和五叔。他小时候就是跟着三叔和五叔开蒙识字,长大后,也是三叔和五叔替他求亲娶妻,助他安家立业。   朱庇自认不是个坏人,只是一时行为失当而已。   他娶得一妻,妻带有数个陪媵。其中一媵容貌出众,替他养下一女,母女极为相似。   那一日,他饮了酒,与陪媵戏乐,女儿突然闯了进来,他酒兴上头,二人面目相似,他想起此女长大后也会陪媵别家,到时这等绝色就便宜了别人了,便将此女扯到怀里。陪媵见势不妙,上前阻止,推搡间,陪媵用酒壶砸破了他的头,而他一时怒极,掐死了陪媵,侮辱了女儿。   之后,他离开了。   这固然是一件丑事,但一个陪媵有什么要紧?女儿还小,许她金银,好好哄她也就罢了。   不料女儿醒来见母亲惨死,自己身受侮辱,悬梁自尽,死前以金刀刺透小腹,可见取死之念坚决。   此事便事发了。   但……一个陪媵,一个幼女,难道还能砍了他的头来偿命吗?   只能不了了之。   他事后许下重礼,重重赔偿了妻家,妻家见此就原谅了他。他又对着妻子百般赔罪,提及二人子女,妻子也只能忍痛接受。   之后妻子带着陪媵与子女与他别院分居,两人虽然在一个家里住着,却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除了过年祭祖,不然一年都见不到一回。   儿子们只在院门前对他磕头问安,女孩子根本不叫他见。   妻子道女大避父,女孩子长大了,当然不能再见父亲了,连兄弟都不该见,于是除了同母所出的兄妹,异母兄妹也被隔开了。   朱庇自己的错,他哪有脸去找妻子理论?只能在外说妻子家规森严,他万分敬佩!   这件事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居然被人揭发出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跑到大王面前告了朱家一状。   朱庇恨极了此人,却半点办法都没有。   朱七叔说:“现在外面都是人,要拉我们家的人去殿上亲自辩一辩此事。阿庇,你去吧。”   朱庇不想去,但朱家显然没人愿意出头替他去。   朱庇甚至还想过要逃走,可朱家的人似乎猜到了,早早的就看住了他,只等到时候就把他推出去送死。   本来殿前自辩的日子还没订,成家突然来这么一出,就把事情逼到了如此地步。   朱庇跟叔叔们僵了半夜,天将明时,朱三叔和朱五叔一起叹了一声,“阿庇……”   “去吧。”   “叔叔……”朱庇哭道。   “你自己犯的错,就要自己收场。”朱五叔说,“两条人命,你已经逃了十年了。”   朱庇哑口无言。   他离开前,想去与妻子告别,还想说服妻子与他一起去。他想,只要妻子肯替他说话……替他做证,就说那对母女是急症而死的不就行了?   可他来到妻子门前,妻子拒不开门,在门后对他说:“奴奴恭送朗君。”   朱庇柔声道:“你能舍得我吗?”   妻子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没有一日,不想起阿桃的眼睛,她一直在看着我。”   阿桃?   对了,那个媵的名字叫香桃。   女儿呢?叫什么名字?   朱庇直到出门坐上车都想不起来,他其实早就忘了这两人了。   “唉……”为什么要有人提起来呢?这是他家的事,他的妻子和岳家都不过问了,这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只怕今天要丢脸了。”朱庇以袖遮面,偷偷的溜进了人群中。   此时,有一义勇之士上前,当面质问成家是不是家有丑事。   成蚕大声说:“我成家百年声誉,怎能容你污蔑?”   此人就把这十天状告的人的罪行都给背了出来,背一个,当着围观之人的面质问一遍。   朱庇发现了,如果人群中无人开口应答,这人连说三遍——好像就等于那一家承认了啊!   于是当这人说到朱家之事时,他仰头走出去,云淡风轻的说:“我就是朱庇。”   身后一阵哗然。   朱庇:“只是你所述的小女,乃是急症而死。我当日不曾见过小女,事后才得知她与其母食过晚饭后突发恶疾,第二天才知二人过世。”   他目视此人:“所以并非是传言中的小女受辱惨死,而是恶疾。我听说有人污蔑小女名声,不能忍受,这才特意前来,告知大家真相!众所皆知,我父早丧,我母归家再嫁,我是叔叔教养长大,从小不敢有片刻懈怠!我与妻子成亲后,夫妻恩爱,我妻持家严格,我极为敬佩我妻,传言是子虚乌有,信不得的。”   他看起来镇定自若,落落大方,实在不像一个穷凶极恶之徒啊。 第437章 孝义难两全   朱庇一出现, 就替自己辩白,此时红日初升, 一些百姓也都聚了过来,他们就算没有听到他的话,只看他这个人, 再看他敢站出来, 心里就已经信了他八分了。   姜姬也上了将台,她在宫中又布置了一番后才出来,路上绿玉已经绘声绘色的给她学了一遍。   “倒真是个人才。”她笑道。   姜旦刚才借着去更衣吃了点东西,不饿了就有心情逗趣了,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早起床,看到将台东边慢慢放出光来,天空由黑转白,也很新奇。   听到姜姬这么说, 大胆发言:“可他是个坏人吧?”   “是啊。”姜姬说,“他是那种有头脑,有智慧的坏人。比愚笨的坏人更难抓住。”她指向将台下,“下面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相信他了。因为人们总是觉得坏人会羞愧,会不敢出现,就算出现了,也必会畏缩。所以他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愧疚不心虚, 人们就会以为他说的是真实可信的。”   姜旦不信,但早有侍人往来传话,把底下百姓间的议论都记住上来学给姜旦听。   姜旦说:“那再抓住这种人, 就不能让他开口,直接杀掉!”   “对!”姜姬惊喜赞道,“如果你确信此人有害,不管是与国,与家,与民,还是对你自己或你身边的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姜扬在旁边实在忍不住,他担心大王会被误导,担心公主对大王……暗藏机心。他壮着胆子说:“大王,如果当真有冤屈呢?人命宝贵,杀了人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姜姬听到也不说话,想听姜旦怎么应对。   姜旦对姜扬有种不能明说的愧疚感,当然,他现在也不会傻到说要把大王让给姜扬做了。   不是说他当这个大王当上瘾了——虽然确实过瘾!   而是他明白一件事,就是他当大王时,姜扬可以当太子,他反正是不会害姜扬的;但姜扬当了大王后,他当什么?   他曾经半真半假的问过龚大夫,还要龚大夫事先发誓不能告诉姐姐。   龚大夫听了以后笑着问他这个问题:“首先,大王如果禅位,在国中是有先例的。”诸侯国中不乏哥哥把王位让给弟弟,叔叔把王位让给侄子这种值得传颂一番的故事,内情如何不提,让位的那个,通常都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也就是说,姜旦想让位可以啊,那他日后就不能留在鲁国了,必须走,必须走得远一点,必须让所有人都找不着他。以前这种让位的大王据传还有成仙的了呢,人间再无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姜旦当然不想离开鲁国,他连莲花台都不想离开。他的意思是,除了大王不当,一切照旧。   龚大夫呵呵道不可能。   姜旦又突发奇想,那姜扬来当大王,他去当太子怎么样?   他再傻也知道姜扬的学问比他好得多,字比他认识得多,会写的也多,长得也比他好看。那大王姜扬来当会更相称。   龚大夫问:“大王可知什么是太子?太子,就是明天的大王。大王就算当了太子,以后也是要当大王的。恕我直言,如果大王当真这么做,只怕太子活不到明天。”   姜旦打了个寒战,又想起了那天的金潞宫和那天的姐姐。   鲁国和莲花台的主人是姐姐,姐姐要谁当大王,谁就会是大王。其实是由不得他做主的。   他只是抱着万一有机会这样的念头不死心的想努力一把,见事无可能,也就打消了念头。   然后,他有了王后,而太子目前仍无妻室。   在他殿上曾有人提议,可以送信回郑国,为太子求娶郑国淑女,这样他们这对兄弟都娶郑女为妻,也称得上是一桩佳话。   但很快这个提议就被人大骂特骂,那个人也被骂得不敢再上殿来,还是他送去礼物,请他上殿,他才敢再来。   因为郑王现在倒行逆施,已经在民间颇有些恶名了。郑姬因为来鲁国较早,又是被他亲手抚育长大,倒是没有牵连到她身上,不过就算这样,也有人提议将郑姬送回郑国,因为不耻与郑王为伍。   之前郑王送信来大骂他,说他是小人,野人之子什么的,他问过姐姐后把这封信给殿上的人看了,于是现在殿上公卿都对郑王恨之入骨,骂起来不遗余力。   唉,春花都被吓坏了。   想起春花躲在他怀里发抖的样子,姜旦就心疼,看到她变瘦的小脸,他还特意多陪她用了几餐饭,叫她不要放在心上,既然已经到了鲁国,就把自己当鲁人看,不要再想郑国了,郑国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也已经明白,春花这个王后意味着她会是他的妻子。他虽喜欢春花,却不是男女之情。但……经历过小星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敢不敢去爱了。   或许,春花和他会是很好的一对。   他有春花,阿扬却没有妻子。姐姐到现在都没有想过要给他找个妻子。   阿扬宫中有宠婢,却只是宫女,连女官都不是,生下来的孩子,也都一并送到了宫人监则侍人宫女抚养。   姐姐说,这些孩子可以穿黑衣,少时在宫中当职,男为侍从,女为宫女。如果成才,可以赐姓为官,但不得姓姜。至于赐什么姓,叫他看着办。   儿子可以当官,女儿就可惜一点,但也有办法。   因为现在国中女子也可有私产,姐姐又说,女子虽然不可以当官,但可以封个虚职或虚爵,不领实职,只领官禄。   所以他早早的就想好要给他和姜扬的那几个女儿封个什么爵位,再替她们选婿,招赘。   姐姐说都由他。   总之,这些人都是他的责任,他这个大王必须让他们过得好才行。   但对姜扬,他却既无法给他妻子,也不敢为他反对姐姐……   姜旦说:“阿扬说得也有道理。”他想了想,“那就需要好好审查他们是不是真的犯了错。如果是真的,那不管他们怎么狡辩都没有用。”   姜扬只怕姜旦一意孤行,见他这么说,松了口气,恭敬道:“大王深谋远虑,是我失言了。”   姜旦温声道:“阿扬思虑周详,孤喜。”   说罢,在姜扬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旁观了这一场,姜姬心满意足,决定对龚獠好一点。这几年来,她一直冷着他,由着龚香把龚獠架空了。但龚獠第一没有向合陵告状,第二,好好的替她把大王与太子教好了。现在大王知道如何对待太子,太子也知如何侍候大王。   最重要的是两人的性格已经养成了,思维模式也建立起来了。   姜旦虽然单纯,但他直线的思维是很大的优势。凡事只取对错,不问因果,正因为他不懂,所以与其花时间教他,让他在复杂的关系中浪费时间精力,不如直接灌输给他对错,建立对这个世界最本源的认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中间的选项。这样固然会显得人过于固执,但对大王来说,固执已见并不能算很大的缺点。   而姜扬,他是聪明,但优柔寡断,越聪明,他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他想做决定就越难。   日后就算他有反心,在他想好要不要反姜旦,要怎么反姜旦之前,姜旦只要能发觉他的反心,就能一击必除。他思考的时间越久,对姜旦越有利。   龚香他们一直担忧她的野心会膨胀到有一天对姜旦和姜扬刀兵相向的地步,但怎么控制自己的野心,怎么寻找自己的位置,要双赢而不是为了取胜搞得遍地狼藉,这是她最擅长的。   ——她怎么会杀姜旦呢?尤其不会为野心而杀他。   ——她也不需要真的坐上王位,事实上她就是王,一个虚名并不那么重要。   ——她也不必和这个世界的公序良俗做对抗,太花时间也太花精力。   所以姜旦和姜扬就是她放在王位上的招牌,她只要当真正的鲁国之主就行了。这两兄弟哪怕各坐三十年王位,她也能统治鲁国六十年。六十年,她能把鲁国变成什么样呢?   别的不说,郑国那边占着晋江大片良田沃土,在刑家离开之后,她是不是可以……   将台下突然传出激昂的打斗声,台上三个姓姜的都回了神,往下看。   “怎么了?”姜姬问。   绿玉最清楚,连忙说:“有人打了朱庇。”   姜旦也走神很久了,“是看不惯他的人吗?”   绿玉摇头,开始学给他们听。   成蚕都能看懂这是有人故意针对他们这十家,朱庇当然也能看懂。但他跟成蚕不同,成蚕只想把自己家摘出来,朱庇想把被告的所有人家都给摘出来。   于是,有人说兄杀弟,他说冬日天寒,小儿落入水中,当兄长的是跑去叫人救弟弟才没来得,不是故意的,怎么能说人家是故意的呢?同胞兄弟,同母所出,只是因为书背的没有弟弟多就杀弟弟,这也太可怕了,肯定不是真的!   父鞭子至死,他说父亲是教子心切,他绝不会故意把儿子打死,只是打的时候忘了轻重,何况之后当父亲的也痛悔了很久,还写诗悼念儿子,可见其悔过之心,你们又怎么忍心这样污蔑一个爱子的父亲呢?   前面都还好,当他说到婆婆欺凌儿媳至死是因为儿媳本来就身有恶疾才会过世,跟婆婆无关时,就被人打了。   打他的不是旁人,竟然是那个媳妇的丈夫。   这一打可热闹了。   段青丝身负“公道”之责,连忙喝止住众人,于是想趁乱也举起正义之拳的人被拦住了不假,想帮朱庇的人也被拦下了。   朱庇也曾学过武艺,现在偶尔也舞舞剑,骑骑马,打打猎,身体并不虚弱。就算这样,也在那个男子的拳下没有半分招架之力。   最后段青丝看再不拉开,朱庇就要被打死了,才上前隔开两人,问这男子姓什么叫什么,来干什么。   为什么打人?当然是义愤。义士打人,虽然有过错,但出于义愤,只是小暇而已,不必追究。   不料,这男子说他就是夷信,是来认罪的。他的母亲,确实趁他不在家中时,百般责打妻子,令妻子行奴仆事,昼夜不歇,最后更是污蔑妻子与人有染,妻子无奈自尽,以示清白。   他回家后,自然不信,可他不能状告其母,不能为妻子报仇,便替母亲去妻家认罪,愿以命偿命。   岳家却很看重他,不肯要他的性命,还把妻子的妹妹嫁给他。   他只得带新妻回家,离家时就带上妻子一起走,母亲说无人侍候,他就多请奴仆;母亲说独自在家寂寞,他就接来姑母姨婆,陪伴母亲;母亲对他哭诉,旧妻与新妻都暗中欺负她,还与人偷情,他听而不闻。   本来这十年来,虽然小有矛盾,于孝道有碍,但他隔开母亲与妻子,却保全了两个人,心满意足。   但一年前,他带妻子回家,早晨却被母亲带着族老堵门,因为母亲到族老那里告妻子不孝、淫荡、与人有染等种种恶行,欲替他休妻。   不管他怎么解释,母亲信誓旦旦,哭号不休,族老到底还是相信了母亲,令他妻子归家。   妻子也受辱不堪,情愿归家也不愿再留下了。   他只得亲自送走妻子。   时至今日,他已经把儿女都安顿好了,特意前来认罪。   “婉儿之死全因我之故,如果不是爱我至深,她又怎么会连跑都不跑?”夷信站在将台下,大声对台上的姜姬三人喊,“吾有罪!”说罢,挥剑就颈。   段青丝喊:“住手!!!”   晚了。   剑锋划过,血喷了出来,夷信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抽搐半晌后,气绝而亡。 第438章 死人无法开口   已经是中午了, 莲花台宫门前仍然水泄不通,越来越多的人和车涌来。   姜姬只有一句话要说:加安保!   姜武不得不临时从城外调兵进城, 把莲花台里外三层围起来,把所有堵在路上的车马都牵走,谁说情也不行!   百姓们也越聚越多, 由于无人驱赶, 乐城的百姓本来也都有几分胆色,于是夷信自尽的一幕被人一再讲述。   不是说百姓们没见过死人,但夷信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经历, 这样的死法,绝对是乐城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日后留传后世可期。   夷信的母亲也来了,从刚才就跪在夷信的尸首前哭, 说是母亲,却并不是一个老妇,也并不面目可憎,她身量娇小,桃心脸,淡淡的眉,一双眼睛不哭也带着三分情, 头发也是黑的,不见白,能看出年纪不小了, 但这个年纪还能有这份风情,可见年轻时是何等的佳人绝色。   都听说过她虐待媳妇的事,但看到她的人之后,一般人都会开始在心底替她找理由,还有人认为说不定是媳妇不好,不是她不好。   姜姬看这个婆婆哭了半天人也没昏就知道是个精明厉害的,这边龚香也把这美妇给打听出来了。   还真挺不好打听的。龚香平时打交道的都是男子,他的人脉也多在这上头,谁会去关注一个寡居的女人呢?   所以颇费了一番功夫。   姜姬也打听过这个婆婆,奇特的是,她之前只打听出她如何虐待儿媳,可那个被买通来出卖主人的老仆竟然不觉得主人不对,言谈之间对那个儿媳妇十分厌恶,问他是不是这个儿媳做了什么坏事,他一点都说不出来,看起来就是被主人影响的,主人说坏的人,那就一定坏,哪怕不知为什么坏,主人说偷情,那她就一定偷情了,只是没被人抓住。   这种主人是天是地是唯一的公理的人,她身边也有不少。   但这么忠诚的仆人,因为爱赌,也愿意把主人的旧事卖出去换钱,哪怕他说完就悔恨不已也没办法,他忍不住不去赌。   就像蟠儿这样的聪明人会早早醒悟,他对主人效忠并不意味着他能在主人身上找到人生意义;而这个老仆一辈子也没能看透,但他还是有种隐约的空虚感,这是他效忠主人,忠心主人,替主人办事所不能弥补的。所以他一边效忠主人,一边去赌,效忠是洗脑洗出来的,赌却是他自己找到的人生目标。   龚香能打听出来是因为他的人脉与她不同,这个女人不是没有来历,没有父母家人,而是她在嫁人后就立誓只以夫家为家,彻底抛弃了娘家,连姓都不要了。   所以她没有姓,名字是只给丈夫叫,别人只能称她为夷夫人,外人也只知道她是夷夫人。   所以姜姬才打听不出来。   她跟娘家早就断了往来,倒不是因为她舍弃父母姓氏,事实上她这么做,娘家和夫家都很敬佩她,两家关系也很好,娘家还因此就这么教剩下未出嫁的女儿了呢。   如果不是她丈夫早死,娘家要她改嫁,她也不会跟娘家彻底断绝关系。   ……然后,她娘家依然以她为荣。   夷家是以武传家,也就是说,是传统的武将世家。但三百年前的鲁王就立志要把将军从自己的殿中给赶干净,他最后也真成功了。   夷家就彻底绝了上进之路。   后来夷家子弟只能往外面去找活干。乐城不设将职,其他的城是要将军的啊。夷家还等于是王城来的,有金字招牌那种,出去的子弟都被其他各城奉若上宾。   不过将军,就是上阵打仗的。   而且在各城干活,等于就是城主的私兵了。   鲁国的大王没有开过战,下面的城却时不时的闹点矛盾,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有可能两个城拉起来打一架。   有因为上回坐一起喝酒,你杯子里的酒泼到我脚上的;也有因为十年前,你我一起同船游玩,你说了一句什么什么话,我一直记在心里,现在我终于决定来找你报仇了!   全是私仇私怨,还都特别小心眼。   但打起来的时候,却特别要脸!规矩多得不得了。   比如开战前先斗将,这就是传统中的传统,也是高雅礼仪的一部分,姜武打仗从来不用这一套,没人敢指责他,可乐城之外的城玩打仗游戏,这一环节却说什么都不能省,甚至是最重要的,重中之重。   因为斗将赢了,有时可以令对方直接退兵,只要再加一根好舌头能骂得对面羞愧退走,这是最光荣的胜利法。   夷信之父就是死在斗将上的。夷信子代父职,也是那个城的守将之一。   至于各城的兵马数量就差距就很大了,姜姬前段时间才搞到一个比较可靠的数字,一看之下,不知该笑还是该笑,因为数字相差非常非常大。   像合陵,保守估计兵马数在十万以上,可能有十五万。上回送到合陵的大概占这个数额的一半,所以现在合陵那边为什么这么乖?因为他们上次损失了一半人哈哈哈哈哈!   姜姬想到这个梦里都要笑醒了!   剩下的城,五万以下是一关,但有近六成的城市,兵马数在五千至一千这个档位。   还有很多就有几百人。   总之,她看到这个表的时候真有种开战车去把这些城都给推平的冲动!   人那么少!不就是等着让她派人去收服的吗?   她想了一下,让龚香把夷信已死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出去。   龚香一听就懂这是公主打算从夷信任将的那个小城找点好处,果然下一刻就听公主问将军:“夷信没了,你派个将军,带上几万兵马,驻扎到那个城里去吧,保护那座城嘛。”   龚香:“……”他说什么来着?看吧!   将军很诚实的问:“几万?”   公主:“看那个城守兵有多少,比他们多一两倍吧。”   将军就低头盘算起来。   龚香:“……将军,不如赶在过年前先送个消息过去,叫他们准备准备。”几万人,那个城估计要被啃上一大口肉了。   将军摇头:“合适吗?”   龚香:“合适。”你摇头是想出其不意吗?不不不,还是多给人家一点时间来筹钱筹粮的好。   不然你这么多兵马一下子过去,会把城里的人吓坏的。   公主在旁边还温柔微笑:“听叔叔的,叔叔有经验。”   龚香笑道,“某还真有些经验,不过都是以前替先王收税时积累下来的。”比如想找哪个城要钱了,提前“暗示”一下,这样等去收钱时,人家也就准备好了。   说回夷夫人。   她跟丈夫的感情很好,不过聚少离多,她有过三个孩子,最后只有夷信一个人活了下来,剩下两个一儿一女都早早夭折了。   夷信从小就由家中家将教导武艺,家中叔伯开蒙读书,十一岁左右就在家将的陪同下,骑着高头大马去上任了。   因为要早早担起家业,所以夷信相当早熟。   他一年只回家一次,就是过年时。   因为与母亲见面太少,他在家时就十分孝顺,极听母亲的话。第一个妻子,也是夷夫人看中后叫他娶了,他娶了以后,在家中住了两个月就回去了。   但从此之后,夫妻二人鸿燕往来,十分恩爱。   夷信与前妻的感情应当是相当好的,从他写给前妻的信就可以看得出来,深情又缠绵。   龚香说:“少年情热,不加遮掩。”他看到被偷出来的那一箱信后都吃惊了,如果以次数除以天数,夷信等于是每一个月往家里寄三次信,全是给妻子的。   而且……   “这两人的信,用的是里衣、腰带。”龚香含笑道,夷信用自己的里衣给妻子写信,妻子就用自己的腰带回信。   只看载物,就能体会这对小夫妻当时有多亲热。   姜姬看了眼姜武,他脸上黑,看不出来,耳朵却已经红透了。   古人真会玩啊,放现代,男生用背心写信,女生回个胸罩?内裤?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放在古代,一件贴身穿的里衣,一条束腰的腰带,就能把那份热烈的情丝给表达出来。   今人不如古人。   第一年,两人成亲,月余分离;第二年,两人重逢,相伴数月,述不尽的相思情浓;第三年,夷信归家,见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其实外人对夷信之妻的死不是没有微辞的,但夷夫人在外的名声很好,人人说到最后,一半相信夷信之妻是耐不住寂寞;另一半,则觉得夷夫人只是“过于严厉”。   夷夫人因为对自己要求很严而名声在外,现在她因为规矩过严而致儿媳自尽,固然令人惋惜,却无人觉得她是故意的。   但夷信从此就与夷夫人疏远了,夷夫人对他加倍关爱,他却十分冷淡。   龚香说:“据传夷信归家后听说妻子因为偷情被发现而羞愧自尽并不相信,被夷夫人指责后说哪怕是真的,他情愿放妻子回娘家与情郎相守也不愿看她死去。”   等夷信守足一年妻孝后,岳家替他张罗婚事,他娶了妻子就直接带走了,每年都是他回来,妻子留在那里,这才过了十年的安生日子,两人也养下了三男两女。   去年之所以会带妻儿一起回来,是因为乐城的种种改变已经传到了外面,他想把孩子带回来,让孩子在乐城长大,男孩可以进学府,日后说不定可以上殿,而乐城里的世家女比外面的女子要舒服得多,他也觉得女儿在乐城寻姻缘更好。   孩子要带回来,妻子就不肯自己留下了,他说,安顿好孩子后,他走,妻子还是要跟他一起走的,妻子却说这么多年了,说不定婆婆也变软和了,你要实在不放心,我回娘家住就行了。   两人想得很好,谁料回来第一天,夷夫人看起来没有一点问题,转天一大早就变了脸呢?   龚香说:“夷信把儿子托给从人,由从人送给族中可信的叔伯教养,女儿送到了妻家。”自己跑来自尽了。   姜姬:“你找的是他的从人?”知道得太详细了,一定是亲信。   龚香笑着点头。   前妻的事发了,夷信深受折磨,如果后妻还在,可能他还不至于如此极端。   姜姬有点替他难过,这是一个被自己的信条逼死的人。   往前,告母亲?后退,坐视妻子死了还要受污蔑?   他只能去死了。   相比而言,那个夷夫人倒是比夷信的心理素质好。她哭完之后,让人替夷信装裹,然后敛衣素手,三拜后跪在将台下,说:“我儿不是凶手。”   姜旦还很期待:“她是想自己认罪吗?”   姜姬:“不可能。”这是一个冷血的女人,如果她会心软,会愧疚,就不会这么折磨自己的儿子,早在夷信前妻死了以后,她就该愧疚了。   夷夫人:“我儿是被蒙蔽了。我那儿媳是羞愧自尽的,她与家中奴仆有染,是被我亲眼看到的。”   姜旦看她这样,竟然真的动摇了,“是真的?”   姜姬无奈的笑了一下,再看身旁的人,还真有不少面露疑惑。   这时就可以说一句话了: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吗?   就是欺负死人啊。   她一直觉得自杀是最蠢的事,因为死了以后,就真的无法替自己辩解了。   夷信的前妻自尽了,她的事就盖棺定论了;夷信自尽了,他心心念念的替前妻证明清白的事也白费了。   姜姬让蟠儿下去传话。   蟠儿领命下去后,姜旦好奇:“姐姐是想问她话吗?”   姜姬摇头:“我不问。”她对他说,“她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有罪的。我要惩罚她而已。”   姜旦啊了一声,想起刚才姐姐对他说的话,明白过来。   蟠儿出现后,立刻被人认了出来。   “蟠郎!”   “竟然是蟠郎!”   蟠儿站在夷夫人面前,“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夷夫人腮上还挂着泪,楚楚可怜,“是。”   蟠儿:“没有半句虚言?”   夷夫人:“是。”   蟠儿:“你可敢发誓?”   夷夫人:“奴奴敢起誓,如果有半句虚言……”她没说完,因为蟠儿举手制止了她。   “既然你敢发誓,就到神女庙去吧。”蟠儿说,“跪在神女像前,诚心祝祷。”   然后,不容夷夫人再多说半句,绿玉带着数个容貌出众的青年就衣袂飘飘的走了过来,把夷夫人扶到车上,拉走了。   蟠儿上来复命,姜旦问:“那她要祝祷几日?”   蟠儿看姜姬。   “到死为止。”姜姬说。   将台上的人全都变了颜色,只有蟠儿还在微笑:“能留在神女庙是何等的荣幸?那里还有庙侍,衣食都有人侍候,大王不必替夷夫人担心。”   姜旦去过神女庙,高大巍峨,说实话,比莲花台的宫殿都漂亮。这么一想,那夷夫人在神女庙住着确实不委屈,他点头道:“好。”   夷夫人也来过神女庙,她乘车看到方向,倒是半点不惧。   绿玉走在车旁,牵着她的手,十分温柔的与她说话,她都不回应。只是在走进庙门之前,问绿玉:“我要在此几日才能回去替我儿办丧事?”   绿玉牵着她往里走,一边慢慢答她:“夫人出不去了。”   夷夫人立刻停下脚步,可身后跟着的那些高大的神庙侍者立刻抓住她,拖着她往里走。   她一开始还不肯嘶喊,眼看着被拖进洞深的宫殿深处,还越来越往下走,也不由得放声高喊起来。   绿玉跟在旁边,温柔道:“夫人省些力气,这里的石壁厚得很,声音传不出去的。”   宫殿深处十分阴凉,冰冷刺骨,她的鞋掉了,脚磨伤了,手指甲也抓劈了,喉咙喊得出了血。   “放了我!你们不能抓我!!我是夷家人!!”   “快放了我!!”   “我儿……”她猛然一窒,过了一会儿,继续喊起来。   “放了我!!”   那些人把她带到了一条狭长的走廊里,沿着走廊往里走,推开一扇门,把她推了进去,那是一个只堪堪够转身的窄室。   门旋即关上了,最后一丝光明也消失了,室内一片漆黑,她摸索着找到仿佛是门的位置,大声喊起来。   “放了我!!”   “快放了我!!”   一壁之隔的地方,只能听到几声隐约的闷响。   绿玉站在门前,吩咐庙侍,“一日一餐饭,一碗水,可别给多了,也别怜惜她。这都是罪人呢。”   庙侍都是宫中侍人出身,夷家的事也听说过,闻言道:“绿玉公子放心吧。”   “我们只听公主的。”另一人笑道。 第439章 越来越好   夷夫人被带下去了, 但将台前仍然群情激昂。夷信的自尽和他在死前痛打朱庇造成两个结果。   第一, 夷信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俯仰无愧的真君子!盖棺定论了!   第二,被夷信打的朱庇肯定是个坏人。   有时百姓们简单粗暴的逻辑也是很可爱的。夷信尸骨还停在那里,等着大王嘉奖一番后好让夷氏其他人再把尸骨领回去, 朱庇那里已经有好几拨人冲出来打他了。   当然, 姜武的兵在旁边看着呢, 也有拦啦,只是拦了这一拨,还有第二拨,他们也是人手不足,所以才叫朱庇又吃了几顿打。   不知是朱庇太耐打,还是他躲得快, 总之, 虽然被打成了大花脸, 人还是清醒的;虽然说不出话了,但还能站起来。   “朱兄, 好好坐着,不要再辛苦起来了。”一人按住朱庇,给他使眼色。   朱庇两只眼睛都被打得肿起来, 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努力睁也睁不开,这人再三“暗示”,他才明白, 他需要倒下装伤了。   于是就捂着胸口倒下了。   将台顶上,姜姬又是一指,姜旦就见下面也有人把朱庇给“请”走了。   还是宫中侍人去的,个个丰姿玉树,看起来就很美丽。他们轻手轻脚的把朱庇给扶起来,架到宫中的独轮车上,小心翼翼的推走了。   所以,无人阻拦。   有过夷夫人了,姜旦已经明白这种被宫中侍人带走的都是去“受罚”的,他只好奇为什么底下人不拦。   姜姬笑道:“他们看是宫中侍人下手,不是殿前武士或阵前士兵,所以以为是你把他们带下去治伤,不是捉拿。”   姜旦一下子就笑了,第一次觉得这底下的人也挺好对付的。   虽然他的殿中一直都有数百士子一天到晚对着他议论,但他连他们说的什么都听不懂,更别提能猜出他们心里想什么了。   ……多多少少,他有点自卑。   今天,他第一次发现这些人也没那么高明,其实也很好骗啊。   “你是大王。”姐姐在他身边轻声说,“他们天生就敬畏你,你天生就是对的。”   “孤……”姜旦仿佛明白了什么,第一次,虽然他说不出来,但他感觉到了!   姐姐纤细的手握住他的,与他一起站起来。   将台下的人都看到了他们,士子公卿们深揖到地,百姓们跪地叩首。   “看,当一个大王,很简单。”姐姐的话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看着眼前拜下去的人群,心潮起伏。   这一日,大王爱惜夷信此人,命人不得再议论夷家此事,并命令其他几家速速到莲花台前自辩,不来者,以畏罪论。   此言一出,剩下几家打算缩头不出的都头疼了。   本就是丑事,当殿辩论已经很丢人了,他们不想在殿上被群起攻之,谁都知道,这样一辩,本来无罪的,也会变成有罪。   现在因为受成家的连累,竟然不是进殿,而是在将台下当着百姓走足去说自己家的私事!这怎么行呢?   第二日,就有人上莲花台请罪了,都是当年的“事主”,期望像夷信一样,把坏事就成好事。   但他们都没能自尽成功。有的是不想死,剑都架在脖子上了,拖拖拉拉不肯往下割,直接被宫门前的士兵给拿下了。   当然其中也有愿意去死的,也都没死成,剑刚往脖子上割,或手或肩就中了一箭,顿时扑倒在地。   姜武营中练弓兵也练了有一段时间了,现在选出了三五十个好手,轮着来,一半在宫中防卫,另一半就来阻止这些人自尽。   然后就一个个都给抓进宫里去了。   第一个是英雄,后面的都不是了。什么事都是第一个最值钱不是吗?   这些人被家族推出来,本就是送命消灾的,人进了宫家族也没人出来找。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还没完!   很快,大王以教子不严,纵子行凶,持家不正等理由把这几家的长辈都给抓进了宫。   一进去,龚香笑眯眯的坐在左边,大王的那群爪牙虎视眈眈的坐在右边,中间是给他们几十个人留的位子。   大王坐在最上头,问他们:“尔等可知罪?”   底下的人都懂了,自辩大会,就算他们不想开,大王也是要开的。   但问题是……那些犯事的不肖子孙之前才跑到宫门前“认罪”啊!   立刻殿上就有老人要“昏”过去。   龚香在旁边笑着说,“取花椒水来。”   殿上侍人就送来花椒水,两人在背后扶起人,押住那人的肩和胳膊,抱头掰嘴,第三个人就端着碗“小心翼翼”的往嘴里喂,顺便往鼻子里灌一些。   人就立刻剧烈的呛着“醒”来了。   醒来的人和刚才没来得及昏倒的人都目露凶光的瞪龚香。   龚香特别关心的问:“于公可好?于公可千万不要为子孙不肖气坏了自己!”   于公呛得脸红脖子粗,沙哑喊道:“胡说八道!于家没有不肖子孙!”龚香:“若有呢?”   于公:“我亲手勒死他!!”   龚香当殿三击掌,大声赞道:“于公高义!”   右边专事捧场的士子们在段青丝的带领下纷纷道:“于公高义!”   “于家门庭未毁!”   “有于公在,何需担忧?”   于公发现自己被逼得骑虎难下,索性撕破脸直逼龚香:“龚氏小儿,你来说,我于家人什么不肖子孙?你说出姓名来!”   龚香:“于吉逼死弟弟,令父母白发送黑发,令幼弟不得尽孝,难道不算吗?”于公黑红着脸:“那是意外!吉儿是看到弟弟没人看护跑到池边玩耍才过去的!石头滑,阿八才摔下去,吉儿年纪轻,一下子慌了,跑回去叫人,这才晚了!”   龚香说:“真是如此?”   于公:“就是如此!!”   龚香,“可于吉招认,是他嫉妒阿八比他小三岁,却已经把他还不会背的书给背出来了,他担心长久下去,自己这个长子就要被弟弟超过,更担心于家会选弟弟当族长,他才下了狠手,把弟弟推到池子里的。他之前跟弟弟悄悄约好,两人在池边见面,他会把弟弟喜欢的那只竹鸟送给弟弟,弟弟才避开侍候的人,自己一个人过去的。”   于公脸上松弛的皮肉抖动起来,半天才找到舌头:“胡……胡说!这是胡说!”   龚香,“我是听于吉亲口说的。他已后悔,以前害了弟弟,现在害了于家。”   于公成了结巴,只会说:“胡说……胡说……”   不必叫于吉上殿来自陈,殿上其他人已经开始集火于公。于公好虎难敌群狼,想昏又不敢昏,只好闭嘴不说话。   龚香也不必他再说,自己在旁边说得热闹,把于吉、于家上下都给骂得体无完肤。于公几次睁眼想辩,龚香就转而问他:“于公,有何见解?”   于公只得继续闭目不理。   其他几家发现龚香可能掌握了很重要的东西,比如那些被带进莲花台的人可能都受过刑,把当年的事都一一吐露出来了。   还有几家,是前几代出了这种事,人已作古,不免庆幸。   这几家劝前几家,不如跟龚香“讲和”。   “看他要什么,加加减减给了他算了,也省得把家里拖下水。”   “正是这个道理!让他把事说出来,日后传出去,外面的愚民可不会管真假,他们只要在嘴里传一传,家里的名声就没了!”   于公算是辩输了,龚香摩拳擦掌准备找下一家,刚看过去:“胡大人!”   “龚公!”姓胡的这个就立刻上前了,和气的跟龚香说:“借一步说话!”   这一借,就借到殿外去了。又有几人跟上去,都借口“更衣”,更完回来,全都改了口,认自家教子不严,情愿认罚。   姜旦就“夸”他们了,夸了一通知错就改才是大家之风之类的话之后,这几家就都松了口气。   龚香上殿开始集火剩下几家是祖先犯错的,他二话不说,先骂了。   那个鞭子至死的,就是已经死了的,当时的人全死光了,当然也没人能说出原因来。   今天来听“审”的是那人的侄孙,也学于公,闭眼闭嘴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龚香就一个人骂了个痛快。   骂完,转头对姜旦说:“还请大王训示!”   姜旦就照着“台词”说:“唉,如果当时有人阻拦,也不会发生这种惨事。如果没有那些送上竹板、皮鞭、麻绳的下人们,父亲打儿子,又能打得多重呢?”   嗯?   这风向不对!   底下的人却马上就发现了这根“救命稻草”,立刻抓住了。   七嘴八舌之下,不顾上面的大王像是发现自己说“错”了,正在后悔,趁着大王没来得及反悔,就把罪名推到当时送上竹板皮鞭的下人身上去了。   龚香“棋差一着”,一脸不快,冷笑道:“既然主人已死,那些下人也早就下黄泉了!现在提他们还有什么用?”   有用,当然有用。要知道,以奴替罪是古来有之,也是世家的特权之一。   虽然当时的下人们死了,但他们的子孙还在啊。于是就被定下以奴替罪,既然大王都说当时有他们的错,那他们就肯定有错!   有这一个“成功”的例子,龚香一败涂地。最后这些战战兢兢上殿来的人,都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   事后,百姓们才得知,大王一时不察,叫恶人们抓住机会,用一群奴仆顶了他们的罪。   “真可恶啊!”   “都是一些没有人心的家伙!”   大王“大怒”,命姜奔带人闯进这些人家中,把这些人家的下人全都给索了出来。既然说以奴替罪,又没说具体几人?   那就全都交出来吧。   之后,大王又接连三次下王令训斥这几家,每次都是叫宫中值日到这些人家的门前大声宣读,批评他们的德行操守,不管是衣衫不整还是家中老婆和小妾打架了,当爹的跟当儿子的抢女人了等等,什么事都拿出来骂一骂。   大王不罚不打,只是顶门骂街,虽然……有辱斯文,但也实在不能说大王的错,因为那些文章都写得非常好,一看就是龚香的手笔!骂人都不带脏字!   到过年时,这几家门前已经是无人敢经过了,好像他们家门口的路都沾着污秽。   摘星宫中,姜姬围着火炉,吹了吹碗里的汤,递给姜武:“慢慢喝,别烫着喉咙。”   姜武虽不耐烦喝汤还要吹,但既然是她,那就心甘情愿照着学。   “现在麻烦的就是那些世仆,要让他们明白自己已经换了主人,就要想些办法。”姜姬说。   姜武:“这又什么难的?先罚他们做苦工,过个一年半载的,让阿旦宽恕他们就行了。”   这样,恩出于上,再好好教导一番,他们就会驯服下来了。   姜姬虽是故意想“考”他,没想到他的办法张口就来,高兴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他越来越好了,阿旦也越来越好了,鲁国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这一切都太让她高兴了。 第440章 凤凰台   凤凰台上有凤凰。   据传, 纪朝宙帝一日梦到自己来到一座青山之上, 青山绵绵, 景色秀美,然后从天上落下一只神鸟,五彩羽毛, 降落在宙帝前, 啾啾而鸣。   宙帝醒来后, 就建了凤凰台。   后来梁帝继纪朝之后开创一代盛世,就以凤凰台为帝城。   据传,凤凰台里有三山五岳,江河湖海,崇山峻岭,鲜花异果, 乃是人间神仙地, 天下第一等美的地方。   有幸去过凤凰台的人, 都道名不虚传。   广御宫里今天也如往常一样,高昂的吼声不断从宫内传来, 路过的宫人宫女全都习以为常了。   一个黄衣宫侍,瘦长脸,留着长长的两条老鼠胡子。   他从广御宫中出来, 回到了位于三山五岳的玉宇宫。   玉宇宫中住着朝阳长公主, 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脸上的皮肤仍然嫩得像二八佳人。   据宫中见过朝颜夫人的宫人说,朝阳长公主和朝颜夫人并不像。   朝颜夫人长得像郑女, 身为乐伎,擅歌擅舞,身形纤细,肤白胜雪,容貌出众。   而朝阳长公主则更像瑶光帝,她长得高大健美,在先帝幼年时,就极为爱护先帝,不但亲手衣食,据称先帝被宫中妃妾欺辱,都是公主替先帝出气,之后就时常带着先帝游戏,先帝从小开蒙识字都是长公主亲手教导。   等瑶光帝去世,先帝登基,长公主仍不肯出嫁,朝中不免议论纷纷,先帝大怒,言“朕离不开长公主”,谁敢轻言亲事,就是与朕为敌。此话一出,朝中大哗,但先帝幼时受过颇多磨难,因瑶光帝不喜皇后,也不喜先帝,只有长公主一直保护先帝,所以他为人固执,一旦被触怒,就无人可解,他当殿令人拖下去数个老臣,无论谁来求情都不肯开释,还当殿痛哭“朕之父刚去,你们这些人就来逼迫我们姐弟!今日能对姐姐的事指手划脚,明日就能来对付朕!”   最后还是公主在深宫中听到消息,好言相劝,先帝这才让人将被抓的人放出来,但也有几人已经受不了天牢的苦楚,放出来时就是一具尸首了。   无人敢再提公主之事,公主就一直住在了凤凰台。   等先帝皇后产下幼子去世后,公主就一边抚育当今,一边扶助先帝。先帝在当今十岁时驾崩,临去留下的遗诏中,朝阳公主的名字是写在最上面的,严令他去以后谁都不许与朝阳公主为难,如果皇帝不好,朝阳公主甚至有废帝另立的权力。   这份遗诏从此奠定了朝阳公主在凤凰台至高无上的地位。   玉宇宫中到处可见鲜花绿树,小桥流水。因为朝阳公主不喜欢在有太阳的时候到外面去,又想看花看树,看水看河,就在玉宇宫中栽了许多鲜花和树木,开出溪流,注入活水,与宫中水道连通,让水日夜不绝。   花树是刚刚才换上的,花枝鲜活水灵,香气四溢。   朝阳公主正在赏花,对身边的宫女说:“这次的绿牡丹养的没有紫牡丹好,今年的花圣是紫魁。”   宫女就把一条金丝织成的丝带系在花枝上。   黄衣侍人站在旁边,满脸堆笑,夸道:“这紫魁比绿色那朵大上一圈!真不愧是魁首。”   朝阳笑着点头,绕着花看了看,满意得很。   宫女把紫魁剪下来,戴在朝阳的头上,鲜花离枝,只有半日的寿命。   这被花匠精心养育一整年的花,争一个魁首,就是为了在朝阳公主的头上戴半天。   殿中的宫女和侍人都纷纷称赞起来,夸这花美,最适合戴在朝阳公主的头上。   朝阳心满意足,戴着这花,乘着车,在凤凰台上转了一圈。这是她每天最喜欢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   经过有瑶光帝和先帝神像的宫殿时,她下车走进去,跪在神像前默默哭了一场。   她这一辈子,有两个最爱她的男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弟弟。她的父亲把她当成珍宝,捧在手心;她的弟弟敬爱她就像敬爱母亲。   结果这两人都早早的离开了。   朝阳哭了一场,双眼红肿的离开了。   回到玉宇宫,朝阳疲惫的坐在榻上,宫女们来来去去,给她捧来香花香果,她都不喜欢,挥手把人赶走后,叫来黄衣侍人:“陛下今日如何?”黄衣侍人说:“陛下今日精神很好,欢乐愉快。”   朝阳欣喜道:“那就好,那就好!他今天没有发火吧?”黄衣侍人点头,“今天他们都很聪明机灵,没有惹陛下发火。”   朝阳叹气:“他是阿狸留给我的,他好,我才能安心。”   黄衣侍人安慰她:“有公主在,陛下怎么会不好?陛下敬爱公主,相信公主,这世上还有什么事需要担心呢?”   朝阳摇头,“你不懂……我今年都这个年纪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去见阿狸和父皇。等我走了以后,陛下怎么办?我的阿团怎么办?”   黄衣侍人不敢出主意,只能低下头。   朝阳望向广御宫,喃喃道:“我要给阿团找一个可以帮他的人。”   第二天,朝阳公主请了黄家黄松年,徐家徐公,孙家孙将军,毛家毛昭……等一众人进宫面圣。   但众人来了以后,不出意料,圣上还是不在,他们还是对着空空的御座磕头。   圣上继位五年,没有一天出现过。他们唯一一次见圣上,还是在登基大典上。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低着头,不能抬起来,叫他们说圣上长什么样,还真说不出来。   唯一有印象的是,圣人可能是个大胖子。   因为当圣上走过时,他们看到了圣上的脚和腿,都很粗壮,以一个十岁孩子的体型来说,过于巨大了。   但壮总比瘦好。   “黄老可知,长公主请我等来是何事?”毛昭问。   黄松年摇头:“不知。”   一群人互相试探过一遍,竟然没一个人知道?   正思索间,内殿侍人出来通传,让他们去后殿见公主。   几人鱼贯而出,跟在宫侍身后,绕回廊一圈,穿过空旷的中庭,过门,再穿过一个中庭后,走到回廊上,隔水而望,对面的殿前有一群人,宫女执壶,宫人擎伞,浩浩荡荡,当中坐着一个美妇,隔得远,看不清面目,只觉得她的皮肤白得能反光,高耸的云鬓间簪着一朵硕大的绿牡丹。   朝阳公主以不喜金银珠玉而被百姓称颂,都道她性情节俭,为女子本分,也令国中女子不敢向父母、丈夫要金珠银环,因为连朝阳公主都只用鲜花装饰。   黄松年叹道:“又哪有人知道,这一朵玉绣敌得过百根金簪。”   因为朝阳公主这个爱好,两任先帝都在京中营造多个花房,搜尽天下奇花,用尽奇技百巧也要令朝阳公主在一年四季都有喜欢的花戴。   众臣隔着水潭对朝阳公主行礼。   她是先帝之姐,早在先帝在时,先帝就把朝阳公主捧在了上面,试问,先帝每见朝阳公主必起身行礼,在座的哪个臣下又敢干看着不行礼呢?   礼毕,朝阳公主也不召他们过去,只是让人送来一卷圣旨。   魏绢制成的圣旨,上面有三枚玺印,分别是先帝,朝阳公主和当今。   先帝驾崩前,特旨御玺不随葬,而是留给朝阳公主,为的就是让朝阳公主可以用这枚玺废帝。如果当今不肖,朝阳公主自己拟一个诏,盖上先帝印玺,就是先帝之言。   这种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黄松年在心中暗叹,与其他人一起看这诏书上写的是什么。   他们倒不紧张,因为这个朝阳公主虽然手握巨柄,但是倒从不对朝政指手划脚。不知她是不是担心有人会害皇帝,连皇帝都被她管得不问政,不见人,每天都在宫中戏乐。   这样的皇帝……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皇帝大了,该娶妻了。   此诏,就是要诸位大臣将各国淑女报上,以供皇帝选后选妃的。   看完,黄松年说:“应该,是我等的过失。”   “确实应该。”   “那我等这就回去早早打探各国有哪些出名的淑媛吧。”   黄松年回了家,想了想,叫来儿子孙子,让他们和从人一起把几个诸侯国派来的使臣都给找出来。   他的五个儿子,十七个孙子来了一听说就发愁了,最小的孙子才十七岁,茫然道:“啊?有吗?”   黄松年叹气:“唉……”帝威日渐衰弱,诸侯国对皇帝的敬畏也在逐渐消减。   “有是有的。”他的长子黄容说,“就是要翻翻拜帖。”   各地诸侯每年都会派人来送贡品,但只有几国仍在坚持,剩下的大多是送上一张言辞华美的颂辞就算了。今年,郑国米也没有供上来,黄松年只得让人用魏国米充郑国米交了上去,幸好无人发现。   至于使臣,各国应该也都派驻在帝都,应该要时常进宫面圣,以表达诸侯王对陛下的崇敬爱戴。   但黄松年自己都不记得上一回有使臣上门是什么时候了。   这些人连黄家都懒得来,又怎么会带着礼物跑去见陛下?他敢说这五年陛下都没见过他们!   黄家用来存放各种拜帖、名帖、信物的库房足有十间,黄松年带着儿孙和亲信下人撸起袖子在灰尘中只翻了半天就翻到一副。   “鲁国蓝氏。”他的小孙子捧着念,“这家人是刚来的。”   所以才这么快就找到了。   黄松年夸了小孙子,说他干得好,接过木盒整整衣冠,自己走了,走前吩咐儿孙们,“继续吧。”   小孙子傻了眼,回头看看爹,看看哥哥。   爷爷这是跑了吧!!   长子黄容不得不清了清喉咙,主持公道:“下一次,谁先找到,谁就能去休息!”   至于黄松年,那比他们都大,没人管得了他。   黄松年回到屋里,洗漱更衣后,取出拜帖中的东西仔细读了一遍。拜帖中的东西除了表示对黄家的崇拜之外,就是夸自己家了。但他不太满意,他记得鲁国有著姓,这蓝氏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蓝家这一代也没有人能在鲁王身前担任要职,他们家最值得拿出来说的,竟然是把女儿嫁给了先王义子。   这是个攀权附贵的小人。   黄松年很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于是把拜帖送给他的一个学生,让他去跟这个蓝家的人谈谈。   蓝家没有住在帝都里,而是在附近的村庄买了一块地,盖了一个房子。   蓝如海从来到这里以后,身体就越来越不行了。他每日督促蓝家子弟,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今天却很奇怪,来了一个客人。   蓝家怎么会有客人?   在这里?难道有人跟蓝家有旧?   是蓝如海认识的人吗?   那人看起来气度不凡,蓝家人从他走后就议论纷纷。   一直到晚上,蓝如海才把他们叫进去。   “陛下要选皇后了。”蓝如海说。   他的声音小得很,屋里的人却都听到了,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但先浮现在脸上的,都是喜。   蓝如海等他们高兴完了,才说:“陛下要选阅各国淑女。我鲁王宫中,只有一位淑媛身份贵重,可为王后。”   ——是谁呢?蓝家人脸上的喜色还没褪去,都换上了惊。   蓝如海叹气:“我只能如实告知。”   底下一个蓝氏子弟犹豫了一下,说:“公主……也没那么坏吧?”   摘星公主在鲁国没什么恶名,细数之下……缺点只有一个:男宠。   “只要说了这个,陛下应该不会对公主倾心了。”   蓝氏子弟们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不过他们也觉得……如果皇帝选中摘星公主,对鲁国来说一定是一个能引起极大动荡的事。   摘星公主似乎是联系大王与将军的桥梁。如果没有公主,将军和大王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的相处吗?   蓝田突然开口,他是蓝如海弟弟的儿子,“伯父,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不是要尽快把消息送回去?”   蓝如海点头,“阿田,你就辛苦一趟吧。” 第441章 取城如取物   姜旦在过年前的这一段时间都很忙, 他每天都必须把一些人宣进宫来说一句“又过一年了,祝你们全家健康”。   本来这种祝贺应该由大王给臣子们送礼,因为臣子会给大王上贡, 里外里大王还是赚的。   但由于国库中的钱已经又又又见底了,姜姬就想出大王当面拜年这个好主意。   姜旦就不得不被困在北奉宫,一天到晚的见人。   各城今年的贡品差不多都送到入库了, 席五和田分都被派去加紧算出总账来,还要跟往年做对比。   姜旦“辛苦”一年,这是他领工资的时候。   姜姬这里看到的就是各城贡品清单, 摆在头一位的永远都是人。   有健壮的奴隶,有年轻的男女,有年幼的孩童。   姜姬收到了男宠和男童, 不知关于她的传说在别的地方是不是又变质了?为什么要送男童给她?难道她现在在外面变成了爱好幼童吗?   于是小男孩们被送到侍童那里上小学去,男宠让蟠儿鉴别一番,以男宠为人生目标的就留下充宫;读过书识过字, 性情不别扭的送去学府, 学会新鲁字和新数学后先试试能不能当小吏吧。   姜武——是的,他也收到了。他收到的是数量庞大的健奴,一看就是打架的好手,凶恶的很。让人觉得各城是不是把野地里的土匪给抓一抓送来了。   姜旦, 他收到的是美人, 美人,美人。   所有的城都给他送美人,而且把美人放在了第一位, 哪怕除了标注为“宫女”的,也都长得很漂亮。   看来大家对大王的看法数百年如一日。   除了美人之外,就是会踢球的人才了。姜姬都没管,全都给姜旦送去了。   但莲花台有点放不下,有一部分就先送到行宫去了。姜旦的意思是反正过了年他就要去行宫了,美人们先送过去吧,不然过年宫里人太多了。   陪踢球的健足们倒是都留下了,并且立刻陪大王踢了一场!   还有十几个年轻的学子,应该都是各城世家的人才,听说大王极为爱惜人才,所以就来了。   姜旦也都很客气的接待了,然后交给段青丝去安置。   他现在用起手上的人来,很是得心应手。   段青丝只好把这一群人带回家去吃他的喝他的,犯出事来他还要负责,头都大了。   但大王这是信任啊!让他给别人分几个,他还未必乐意。   他痛并快乐着。   除了人才之外,排第二位的本该是粮食,但现在早就变成了各色奇珍异宝。姜姬匆匆看了一遍,什么比锅还大的玉,镶满玛瑙的项链、牛角杯、能奏出美妙乐音的名家之琴之类的,让龚香拿去变卖。   “换成什么都可以。”她说。   龚香已经习惯了,国库中能卖的早卖光了,现在龚氏在外面的名声也恶得不行,他是一点都不在意,龚獠倒是偶尔要哭一哭,叹一叹。   “大夫。”姜姬突然叫龚獠,声音很温柔。   龚獠马上警觉起来,看龚香。龚香没给他指示,因为他也茫然,在案上看了一圈,问:“合陵今年的贡品呢?到了吗?是什么?”是不是合陵的贡品哪里不对让公主发现了?粮食给少了?钱给少了?   姜姬明白过来,笑道:“不是合陵的事……不过说起来,大夫也有几年没回去看看了?”   龚獠这回不用龚香给他使眼色就立刻口甜似蜜的说:“某在这里为大王尽忠,又给陪伴公主左右,实在不舍离开!”别让他走!他打死都不走!   他怕他前脚回合陵,公主后脚就把合陵连锅端了。   姜姬其实是想嘉奖龚獠一番,特意把他的座位提到了大王和太子之下,在席上还打算让大王和太子对他敬酒。本想提前告诉他一声,让他高兴高兴,不料倒把人吓了一跳。   她哭笑不得后,只能把原委说了,让他回去最好写一篇文章,到时当殿咏出来,也添添彩。   这些人的宴会,其实也是另类的诗词歌咏大会,能有一篇好文章,对龚獠来说是件好事。   他都快被人忘光了。现在提起龚氏,头一个被人想起的就是龚香,他属于跟在后面的添头,背影,跟班。   龚獠惊出一身冷汗,告辞回去写文章了。   姜姬在他走后对龚香撒娇:“叔叔也误会我!”   龚香笑道:“这该怪公主,吓得突豚成了惊弓之鸟,就是我,当时也吓了一跳。”   姜姬无话可说,是她前科太多。   正好也说到合陵了,龚香翻出合陵今年的贡品,发现一年更比一年好。   贡品走不走心是可以看出来的。在姜旦刚继位的那两年里,不乏只送一点所谓的“宝贝”就想蒙混过去的城池,但金银铜铁,谷粮、盐、糖等都会很少或根本没有。   就像鲁国送到梁帝那里的贡品,今年也仍然是一封歌功颂德的文章。   就是变得越来越形式化。   合陵之前在龚獠的暗示下送过粮食,已经算是很诚心的了。但铁、铜一类的东西却从没在贡品中看到过。   但凡亲掌一城的,都知道什么东西才是最贵重,那种送个美女宝剑就想过关的,全是想糊弄人的!   龚香念道:“金,二十,银,六百,铜,两千,铁,五千。”单位都是斤。   姜姬点头:“还算不错。”   龚香放下后,说了个消息:“龚屌今年六月份,似乎有了风痛之症。”   ——公主的眼睛亮了。   姜姬笑道:“看来,还真该让大夫回去一趟了。”   由于医学的落后,在这个世界很多时候得病全靠撑,不管是贩夫走足还是达官显贵,贵为一城之主,一国之王,乃至皇帝,生了病也要看运气。   如果华佗、扁鹊在世,她是绝不可能放过他们的,一定会抓回来,好好养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个风痛之症,她猜可能就是后世的痛风,也就是风湿性关节炎,等于是站不起,坐不下,手不能抬,腿不能弯的一种病。人就等于是废了。   合陵也是世袭制,龚屌一有这个病,他就必须要立刻决定继承人,这跟他还能在床上躺几年没关系,哪怕他得了这病以后还能在床上活十年,二十年,他都必须立刻给合陵一个活蹦乱跳的主人。   不然,合陵龚氏的其他人是敢逼宫的。   龚獠回家没一顿饭的功夫就接到大王的王令,让他去合陵传达大王的新年问候。   龚獠:“……”   来传令的是姜智,他笑着说龚獠说:“大王担忧路上安危,特意命将军派人护送,大夫,快些准备行李车马,早早出发,不然越来越冷,路上就不好走了。”   龚獠还真不敢说他现在不需要保护,犹豫再三,接了王令,进宫谢恩,再去摘星楼表一番忠心“公主,我是你的人,你要相信我是支持你的,我回去一定当上城主,就算离得再远,我的心和头也都归公主所有”。   姜姬倒不怎么在乎龚獠的誓言。她现在就缺一个冒出头的城池好大规模派兵,如果合陵敢反,她就敢杀鸡儆猴。   龚香说龚獠不敢,“他与公主相交多年,绝对不敢起半点心思。”你借他两胆,他也不敢。   “唉……”有点失望。   她拿起开元城的贡品,这家的贡品很有趣,最多的是书卷。   她当时让刘箐回去,确实是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抄录开元城中收藏的关于姜氏的记录,这回他就送回了一千多卷的书。   剩下的就是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了,别说金银铜铁,连粮食都是意思意思各送了一斗。   钱倒是有贡上来,做为税金,也仅有二十几万贯。   这是在向姜氏哭“穷”,在向大王示弱,在表达“我们是一个小城”这个意思。   她在跟龚香学习时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某个诸侯王,听说一城交的税金少,就宣城主来问,问“你是不是不再尊敬我了?”   城主答,“我把大王当做头上的神明那样去尊敬。”   大王问:“那为何你上交的税金这么少?”   城主哭着说:“因为我们那里的人太穷了。”   穷,所以交不起税,所以税少。   大王信了,抚慰他,还赐下许多金银让他带回去,别过得那么苦。   姜姬听完笑着问,“这个大王是什么时候死的?”   龚香答,这件事之后七年后就死了。   她心道还能再活七年,这说明这个国的人还算客气。   这个贡品和税金,不是收百姓的,而是收世家的。一个大王如果连他该找谁要钱都搞不清,那他也当不了多久的大王。   开元城还是看不起乐城啊。   姜姬点了下开元城,“命他们学新鲁字吧。”   龚香笑道:“那刘箐该发愁了。”   新鲁字现在已经成了下流的代称,而纪字则是高贵的象征。   因为使用和学习新鲁字最多的就是普通的百姓、商人。他们是对新鲁字适应最快的人群了。   而世家,特别是乐城之外的世家,他们鄙视新鲁字,不愿称其为“字”,使用它会被认为是羞耻的事。   乐城之内的,大概因为离大王太近,不太好意思反对大王的主张,所以对新鲁字的接受反倒没那么抵触。   越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越排斥新鲁字。   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应该说在她的预料中,对新鲁字的反对会和世家的反抗一起到来,现在已经比她预想的要晚上许多了。   因为最重要的“传播”已经完成了。至于世家接不接受,她并不在乎。这本来就不是让他们用的。   他们自认为是这个世界“知识”的主宰,由他们来制定规则。   他们太自大了。   知识不能被任何人垄断,“学习”也不能成为一小部分人的武器。只有一部分人才能“学习”,这本来就是错的。   “想怎么反对都行。”她说,“就说大王冬日取暖要烧炭,让开元城交三千万斤炭上来。”   龚香一边记录一边说:“后面呢?”   “冬天,要炭就够了。”她道。   开元城想要取够这三千万斤炭,只怕开元城附近的炭要一扫而空了。   别处可没有乐城这么大的市场,没有这么多煤,除乐城外,底下的城市远远没有习惯用煤取暖。百姓们用柴,世家用炭。   而在乐城,已经有匠人造出像蜂窝煤一样易烧的东西了。   到时刘家交炭,商人去开元城售煤,赚得钱来,开春后要开元城交青壮,夏天后要水果鲜鱼,秋天要粮,到了冬天,又要炭。   如此几番下来,她就不信开元城不怒。   这都是刘箐的“工作”,他要负责督促开元城和刘家遵照大王的话去做。   如果他敢阳奉阴违,姜武派兵捉拿;   如果他没有阳奉阴违,刘家与他为敌,姜武派兵支援。   总之,怎么操作都行啊。 第442章 路在何方?   蓝田出发了, 蓝家其他人却没有轻闲下来——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着急什么,但他们也停不下来。   蓝如海说:“你们进城去吧, 多去打听一些事。我们来的时候花了三个月,阿田独自回去,至少也要两个月的时间, 一来一回,就是将近半年。这半年里,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可是, 叔叔,陛下和大人们是不会选我们的公主的。”一个侄子轻松的说。   这一点倒是蓝家人的共识。世人选媳总脱不去那些要求,他们的摘星公主哪一条都不占。   “那也要打听。”蓝如海说, “虽说是选皇后,但陛下最后不会只娶一位皇后。从以前的经历看,各国淑女只要来了这里大半都会留下来, 除非有很大的缺点。其中一人为后, 其余为妃。”   那个侄子说:“那我觉得我们的公主就是那个被送回去的……”   “闭嘴!”蓝如海大怒,严厉喝斥他:“你怎么可以如此评价我国的公主?公主仁和慈爱,在国中广有善名!快出去跪着!”   那个侄子吓了一大跳,连忙到外面阶下跪好, 过了一会儿, 他的一个兄长手举竹板过来,小声对他说:“别绷着劲,我打轻点。”   他只得放松, 紧跟着一阵风拂下来,背上就是一下激痛,他咬住牙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赶紧把袖子塞进嘴里。   门外一下下打着,门里,几个长辈开始劝蓝如海,刚才一发火,他就咳嗽起来了。   “你消消气,小孩子不懂事,打一顿就懂了。”一个长须花白的人慢吞吞的说,又转过头对在座的其他小辈道:“我们是鲁人,怎么能说我国公主的坏话?难道她的名声不好,我们的面上很有光采吗?何况公主哪里不好了?她聪慧机敏,远胜尔等庸碌!如果易地而处,你们中有几个有自信能像公主一样得两王欢心偏重?”   底下的小辈唯有诺诺,有心里嘀咕“男宠”的也都不敢开口。   长辈们倒是都明白这些小家伙在想什么,道:“不过是年轻调皮而已。青春少女,爱慕美色,乃是人之常情,你们难道宁愿要丑女侍候而不要美婢?公主也是人,位高权重,又身具王宠,蓄奴算什么?少见多怪!”   另一个长辈笑道:“帝国公主只会比我们的公主玩得更厉害。你们年纪小,不知道,早年有个公主把健奴带进寝宫,宫女早上才发现榻上多了一个人,嚷出来也不过引为逸事笑谈。”   一群小辈面面相觑,没料到在他们眼中公主最大的罪过竟然在长辈们眼里不算什么。   外面的人还在挨打,又有长辈们的话,他们开始转变想法,说不定,他们的公主真的会留在帝国呢。   这样一来,他们蓝家的未来就更有希望了!   有这个铒吊着,蓝氏小辈们都意气风发的去前面的帝都了。只是送他们过去的车全在城门前被拦下了,几人只能或牵马,或步行,带着行李和下人走进城门。   上回他们来,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因为没有可靠的人介绍,连客栈都不让他们留宿,租房子也需要有人引见。   蓝家在这里找不到亲友,只能到城外安家。现在他们在这里,只能装做是求学的他乡学子,在草棚马房等地方暂且栖身,等找到能替他们做保的人之后,再搬家。   现在这么辛苦,为的就是蓝氏的日后!   蓝如海把小辈们都送到帝都去打听消息,也是为了不让他们在家中捣乱。   他与蓝家的其他几个长辈需要商量出蓝家接下来要怎么做。   有件事,蓝如海一直没跟别人提过,仅是他的猜测,特别是在蓝家被赶出鲁国之后,他越来越能确定。以前不敢说,现在不能不说。   他说:“我观公主,乃非常人。”他顿了一下,轻声道:“姜奔几次入瓮,都是公主的手笔。”   一人道:“你当时在将军府上,日夜与姜奔相伴,你这么想,有几分把握?”   蓝如海轻声道:“八成。”   剩下的人想了一下,接受得很快。   本来在他们这些历经两朝的人眼中,摘星公主就不会是传言中的爱痴爱财的愚妇,现在蓝如海只是说她比他们想的要更聪明一点而已。   蓝如海叹道:“有时,我甚至会觉得,姜氏三人,大王、将军,都听她的。都是她的掌中物。”   屋里一静。   一人问:“姜大将军……听公主的?”   蓝如海点头:“嗯。”   “你没跟大将军打过交道,怎么会这么想?”   他们多数以为,莲花台上的姜氏三人中,以姜大将军为首,大王与公主两人合力,可与姜大将军力敌。在对待外人上,姜氏三人会合作,但私底下这三人也在互相争权。大王与姜大将军争,公主左右逢源。   这才是莲花台上的情形。   照蓝如海这么说就太不可思议了。   蓝如海说:“一家之中只有一个主人,若有两人,则家族必乱。”   这是真的。   “我观姜氏行动,数年来未曾有一次误算迟滞,若是两人,姜氏三人不会还是现在这样,早就反目成仇。以前我以为必有大能在背后替姜氏周旋。”他叹道,“但什么样的人,会一直不露真面目?除非……”   “他就在这三人之中。”   一人问:“难道不是龚四海?”   他们都猜是龚香啊。   蓝如海摇头:“先王在时,龚四海可未显出如此手段。”他顿了一下,轻声说:“谋一地与谋一国,眼界不同。断不是龚四海。”   “为何不是姜大将军?”一人已经是信了,只是仍有不解。与其相信是摘星公主在幕后操盘,不如相信是姜大将军。   蓝如海:“姜大将军……确实精明能干,但摘星公主离开乐城,他就不再有丝毫建树。反倒是公主前往的辽城……变成了商城。”他看众人仿佛刚刚想起来,就知道没人注意那个小城,他道:“杨氏的下场,与蒋、龚、冯,何其相似?与我等,何其相似?”   蓝如海也是在怀疑摘星公主后,倒推回去,竟然一切都能解释通了!他越想越害怕,夜里都没办法入睡,一再的推演,结果都是……如果不是公主,就真的没有第二个人了。   一人击掌:“我想起来了!是杨氏!涂河杨氏!”后来这个人就带着杨氏一家跑到辽城去了,武将据城,半文半武。   “这家人呢?”另一人也想起来了,问。   蓝如海:“在公主到辽城后没几年就没了,全家连个人都没留下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杨家留下的兵,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能还在商城,也可能在姜将军手里。”   他派人去商城打听,没有一个人还记得杨家,连杨家的坟在哪都说不清。现在商城只有公主府,商城人只记得摘星公主。   而且,商城的繁华更胜乐城。   这是他派去的人说的。有更多的人,更大的市场,更多的房子,还都不是草棚,当然,郊外有草棚房子,城里可全是木石房子!好像商城全是有钱人!   没有人注意到商城。在蓝如海的印象里,那还是一个不足十万人的小城,什么时候变成了能和乐城相比的大城了?   他一直记得姜将军有个盐城,却不知道公主有商城。   他把这一切合盘托出,眼前的蓝家人仍有几个面露疑虑,只觉得浑身冒寒气,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们不是不信他的话,是不敢信。   会吗?   蓝如海说:“我记得,当年先王欲嫁公主,公主回来后,先王就驾崩了,蒋、龚、冯一天之内就都不见了。”蒋家死绝了;龚家,龚四海假死多年,累得要旁支入都占据嫡脉;冯家到现在还闭门不出。   公主呢?   她让两个弟弟继位为大王与太子,隐在幕后。她还有姜大将军在手。   最可怕的是,直到现在,外人仍然不知她的存在。   能克制自己的欲望,这是多可怕的事?   至少蓝如海自认做不到,他或蓝家日夜都在谋求的是登临绝顶,怎么也不会想会有一天必须要退后一步才能保万全。   ——或许是他们还不在那个位置吧。   一人喃喃道:“龚四海在……龚獠在……竟然还能容得下她?”其他人已经能想通了,道:“现在龚氏就有两个领头的,只怕他们自己就在打架了;而且大王身边有丁氏、席氏。这么看的话就不奇怪了,大王……公主一直在想办法遏制龚氏。”   “大王难道不想……!”那人压低声,“夺回权柄?”   蓝如海叹道:“对。大王日渐长大,在国中威望日隆。公主权欲极盛,容不得大王夺权。这次帝国招美,说不定就会令国中动荡一番。”他说,“我们要现在选,是站大王,还是站公主。”   眼前的人都怔了,这还要选?当然是……大王?   蓝如海道:“公主来了这里,我们势必要相助公主。”   有皇帝的诏书,公主无论如何都要来一趟,除非死了。   她来了以后,蓝家要如何应对才是重点。   这才是蓝如海今天必须要把这番话说出来的原因。   “明年,最迟后年,公主必到。”蓝如海,“我蓝家,要选一条路走了。”   鲁国,开元城。   天越来越冷了,街上的柴越卖越贵了,百姓们哪怕是住在城中的,都会寻个天气好的日子去郊外的捡柴。幸好到现在还没挂过霜,城外的树林中枯枝不少,捡回来就能烧。   城郊有几个连在一起的野村,因为附近有几座不小的野林,还有一条进城的路,所以这几个村庄里都有烧炭为生的匠人。   附近有富户也到那里卖炭。   今日有车往村里去,在村口寻到一人问:“烧炭的柴老头今天在不在家?”   村人说:“柴老头?唉,他惨了,不知犯了什么事,一家都被抓走了。”   那架车来买炭的吃了一惊,“他家犯什么事了?可是没有交税?”   村人说:“不知道,是官人来抓的。”   买炭的人叹气道:“这可怎么办?我离柴家近才来这里,再转道去别家就废功夫了。今天买不到炭,等下了霜路就更不好走了。”   村人说:“你想去黑家?别去了,黑家也被抓了。”   买炭的人这回才是真吃惊了:“怎么?黑家也被抓了?”   他还有些不信,驾车往临村的黑家去,果然黑家没人,村人也说黑家犯事被抓,连儿孙带奴隶都抓走了。   这人回家的路上,仰头往天空看,惊讶的发现以前烧炭时直冲入云霄的黑烟都不见了,附近几个村庄的天空格外的干净。   “还真是都被抓了啊。”他四下环视,突然发现开元城的方向有几道细细的黑烟正往天上飘。   “怎么回事?”   总不会城里在烧炭吧?   开元城刘府。   刘箐坐在屋里,面前放着一张魏绢写就的王令:命开元城在冬至之前,上交三千万斤炭。   这个数额乍看之下并不算多,如果以一城之力供之,这个数只能说普普通通。   但……开元城没有多余的炭。   把开元城上下搜个干净,集齐三千万斤炭不是难事。可刘家不能这么做!   马上就是冬天了,正是用炭的时候,收齐这三千万斤供给大王,开元城上下冻一冬天吗?   不管是搜刮百姓的上交,还是要求各个大家族集齐,都不行。   刘家的人商量之后,决定命人现做,做多少交多少,交不上的,就说没有余力了。大王总不见得为这种小事找开元城的麻烦——他就不怕别人说他小气吗?   可刘箐却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随着这道要炭的王令,还有一道口令:要开元城现在开始学习新鲁字和新数学。   这是刘箐不愿意接受的一项任务。   在开元城的民间,新鲁字和新数学早就流传开来了。但每一个教学生的先生都不许他们学这些东西!要学,就要学纪字!祖先流传下来几百年的东西,怎么能改呢?   刘箐不能以刘姓人的身份去推行新鲁字,因为刘家人是站在纪字一边的。他在乐城可以用新鲁字,可他现在是在开元城!不但不能用,还要表现出他也反对这个才行。   不然,他就是在替刘氏抹黑,在拖刘氏的后腿。   这两道王令一前一后相继而来,就像在刘箐面前挖了两个坑。   一个给刘家留的,一个给他留的。   他没劝动刘氏交足这三千万斤炭,那他自己呢?   “阿箐。”刘竹走进来,看刘箐还在对着王令发愁,安慰他道:“别担心,大王不会为这种小事生你的气的。”他停了一下,笑着说:“何况,就算大王生你的气,不给你官做了,你还可以回家,你是刘家的人,不必为这种小事担忧。”   刘箐:“……嗯。”   ——他真的能不担忧吗? 第443章 逃生之路   因为新鲁字的事, 刘箐这段时间都不出门了,有朋友登门拜访, 他也几乎不出现。   刘竹今天把他硬是从屋里给拉了出来, “家里要商量事,天天都看不到你的人, 今天你过去露个脸,叔伯们有话问你, 好好答。”   刘箐就更衣整冠, 重新梳头, 一边问刘竹:“什么事?”   刘竹道:“大王突然开口要三千万斤炭,我让人去建城打听了一下, 建城那边可是什么王令都没接到。”   刘箐跟刘竹来到了刘家正堂,刘竹父亲居住的院落中。   外面的回廊上、小亭中就有不少聚在此地的刘氏子弟。门都关着,只开了窗, 嫌屋里太热的就从窗外探出头来, 看到刘竹和刘箐一起来了, 招呼里面的人一起来看。有人冷嘲热讽, “阿箐去了乐城以后就不爱跟我们一起玩了。”   “阿箐来了, 我好久都没见到阿箐了。”   “阿箐一会儿过来坐, 跟我们说说乐城, 说说大王, 对了,阿箐见过大王吗?”   几人快乐的笑起来。   刘竹挽住刘箐,对那边几人笑着说:“你们等一等, 我先带阿箐去给叔伯问好。”   对刘竹,这几人不敢放肆,为首一人特意出来行礼,“不敢阻拦大兄。”   对刘箐视而不见。   刘箐回来后,同辈的兄弟中差不多都是这副嘴脸,一些心胸狭小的长辈也是如此。   因为他是王使,身负王令,还有王的信物。他回来时乘的车是王赐的,护卫是王给的。他回来时,刘氏从上到下,全都在城外迎接。   而且大王并没有赐给刘氏任何礼物。   刘箐打听过,有些人就带着大王的礼物走了。那为什么刘氏没有?他实在想不通。   从另一方面说,他现在的地位是高于刘氏族长,刘竹之父的。因为这个,他自己的亲爹都开始称病不见人了,也不肯让他回家住。他本来要住到城中的驿站去,还是刘竹亲自去请,才把他给请回来的。   就算这样,他现在也是住在刘竹家中,而不是回自己家。   有时他都觉得自己不姓刘了。明明在自己家里,却像个外人。   他回来后,除了召集开元城的读书人抄录典籍外,一个人不见,连门都不出。这一年多来,他对刘氏的任何事都没有说话,在王令到来之前,刘竹还特意来劝他一定要参加祭祖前的聚会。   “我知道你是想避嫌,但你是刘氏子弟,被兄弟们说几句心里不舒服,正好,跟我一起去和他们喝酒,到时借着酒意,你好好的跟他们打一架,把话说开就行了。”   刘箐心怀忐忑的刚答应下来,王令就到了。   刘箐没说话,堂兄弟们的冷言冷语不算什么,让他害怕的是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在推着他和刘家决裂。   他当时的预感是对的。   大王正是想用他们这些人来分裂各城世家!   但他不知道,他现在说出的话,还有几个人信。   走进屋里,刘竹之父刘葵坐在上首,在他左侧的是刘芬,刘箐的父亲,他头上还绑着药巾,歪在凭几上,眼睛闭着,仿佛仍在病中,勉强起身。   刘苇坐在下首,看到刘竹和刘箐进来,对刘葵说:“大哥,阿竹和阿箐来了。”   刘葵是长子,他生就一副老好人脸,白胖面颊,不笑也像笑的弯弯的眉眼,说话慢吞吞的,他看到刘竹和刘箐来了,对这两兄弟笑着招招手。   两人上前行礼,刘葵笑着连声说好,轻声道:“坐在那边。”他指的是刘芬身边。   刘箐心中感谢,就算刘芬说是装病,他也担忧,平时还不敢常回家探望。之前就有人说刘芬强势,刘葵懦弱,有弟夺兄产的嫌疑。他现在又是这个身份,稍有不慎,他们父子就会在刘家身败名裂。   他坐到刘芬身边,扶了刘芬一把,小声喊:“爹。”   刘芬睁眼瞧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手放下来藏在袖中时,拧了一下刘箐的腿。   刘箐心中一沉,知道今天估计不好过。   看到刘箐来了,在座的就有人开口了。不是直指刘箐,而是装似不经意的“担忧”起来。   “大王怎么会突然找我们开元城要炭呢?”   “对啊,我们开元又不以炭出名。”   “还是这个时间,要的这么急……”   炭的数量并不多,如果给开元城半年功夫,一定能早早的准备好交上去。   “大王这是对我开元亲近啊!”   如果要钱要兵,要粮要盐,那是坏事。但要炭,这算什么?贱物,不值钱。   除了要的急了一点之外。   这些人已经商量好几天了,却始终拿不定主意。大王好像是对开元城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喜之意,但又不是那么严重。让他们没有太大的不快,只剩下一点不安,想找出原因来。   想来想去,就是刘箐了。   对,一定是他在乐城时惹怒了大王,大王才这么整开元城。   刘箐开始还在想怎么把自己的推断慢慢透露出来,听到有叔伯说“不像父亲发怒,倒像是妻子不高兴挠了我一下”这种比喻后就明白了。   ——刘家其他人不觉得这是大王的阴谋,他们觉得这是大王一个小小的报复。   为什么报复开元城刘氏?   刘箐沉默了。   转了半天圈子后,有人问刘箐:“阿箐在乐城时是不是长伴大王左右?”   刘箐摇头:“我不曾有机会与大王交好,就算上殿,也只在角落坐着。”他当时在乐城的身份是刘氏弃子,怎么有资格坐在大王身边?   没人相信。   又有人说:“阿箐谦虚了,大王若不信重你,怎么会委以重任?”刘箐说:“不曾在大王身边担任重责大任,某只在二环里任一个小小的苍蝇官,每日与流民百姓打交道,断各家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这就更不会有人信了。   有人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都是些什么事啊?”   刘箐一五一十的答:“钱粮谷米,人畜牲口,男女老幼,房前院后,街上市内,都是某职责所在。”   近两年的打磨,刘箐自认不说是多长进,但一座城该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他都了如指掌了。可以说他在二环不足两年的历练比他在开元城十年的积累更丰富。   知道是什么,和了解是什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能体会大王为什么会这样“练”官。他觉得大王在用二环来历练官员,这样从二环的小苍蝇官里成长出来的人,日后就是大王手中最需要的人才。   他之前曾羡慕那些没有被选中要出巡的苍蝇官,认为他们可能就是大王要保存的人才。至于他们,不过是大王送给这些城杀的人牲而已。   但他回来后又冒出了另一个可怕的念头。   ——大王可能希望他们中的人能够接掌一城!   也就是说,如果他能遵照大王的心意“除”掉刘家,他就可能成为开元城新的主人。   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   第一条,跟刘家一起死。不是被刘家杀掉,就是和刘家一起被大王杀掉;   第二条,他亲手除掉刘家,得到开元城。   他该怎么选呢……   刘箐辩了一天,回屋后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刘竹特意送来了煮好的萝卜水,让他喝了润喉咙。   “不要想太多,你今天做得很好!大家以前对你有不解,有怀疑,今天就打消了大半了。”刘竹替他高兴。   刘箐犹豫几番,还是不敢把嘴里的话说出来。   “好好休息。”刘竹说完就走了。   刘竹回到屋里,还没坐下,就有人来送信让他去见刘葵。   他匆匆赶到刘葵这里,进门拜见道:“爹。”   刘葵放下手中的书卷,这书是纸做的,纸是他亲自带着家中匠人做的,木浆哦,做出来的纸又细又白,书也是他自己抄写的,全是他的珍藏,除了在房里看看,平时在外面从来不露出来的。   他是挺喜欢纸的,因为轻薄。现在年纪大了,拿一卷书读,总是读不了多久手就酸痛酸痛的,现在换成纸就没这个问题了。   “好东西啊,好东西。”刘葵指着这书对刘竹说,“如果我能年轻二十岁,一定会到乐城去向公主求爱。”   “爹。”刘竹叹气,“您叫我来干什么?”   刘葵说:“你去见过阿箐了吧?你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说?”   刘竹说:“阿箐是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敢说。不过他还没对我开口。”   刘葵说:“那你觉得,阿箐说的是真的吗?”   刘竹:“阿箐说的应该都是真话。不过大王为何选他就更说不通了。”   刘葵说:“有什么说不通的?你听到阿箐每天在乐城干什么了,难道还没看出来?阿箐这些人,就是大王选出来的官。大王在用那些流民教他们怎么做事。”   刘竹不解:“流民?这怎么会一样?”流民是怎么管的他知道,无非就是刑重一点就行了。可用管流民的办法去管世家子弟就是笑话了。是个人都知道,这是根本行不通的。   刘葵摇头:“不,都是一样的。你以为你爹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后,没在开元城杀过人吗?我杀得还不少呢。你以为我杀的都是百姓吗?错,我杀的跟你一样出身的比流民还多。”   刘竹惊呆了。   刘葵叹道:“我猜,大王让刘箐来有一个用意。就是看我开元城听不听话。如果我没料错,要这三千万斤炭只是一个开始,以后多着呢。什么时候我开元城不听话了,现成代替我的人就在刘家。”   刘竹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如果惹怒大王,确实是他们这一支获罪,大王不可能把刘家的人都杀光,那么从刘氏中选另一个人出来接掌开元城是最有效的。   ——要不要杀了刘箐?   这是刘竹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刘葵:“你不要想杀了阿箐。阿箐前脚死,我们刘氏后脚就跟他一起死了。斩杀王使是大逆。”   刘竹身上的冷汗落了,脑袋也清醒了一点,但他整个人都更愤怒了:“阿箐早就有这个打算?”   “你以为这由得了阿箐?”刘葵笑着摇头,“阿竹,你还是太年轻了。你没发现吗?阿箐不管怎么选,结果都一样。他顺从大王,我刘氏亡;他不顺从大王,我刘氏一样没活路。”刘氏出来的子弟,辜负王的信任,难道不是大罪?刘氏难道不需要负责?   刘竹想来想去,发现刘家面前竟是一条死路!   他刚才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镇定,现在他明白了,父亲是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才这么平静。   “难道我刘家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吗?”刘竹悲愤的问。   刘葵说:“怎么没有?”   刘竹惊喜道:“父亲早有妙招?快告诉儿子!”   刘葵:“樊城是怎么变成凤城的?”   刘竹听懂了,脸色再次变得惨白。   刘葵慈爱的看着刘竹,轻声说:“阿竹,我想让你带着你弟弟们去乐城。”   “对!”刘竹激动道,“我去找大王!不能让大王这么对刘家!刘家对大王一向忠心!”   “告什么?”刘葵笑道,“告大王不该向开元城要三千万斤炭吗?”   这种小要求,开元城都诸多抱怨,那才是让刘家被天下人唾骂。   刘竹僵住了。   “你要学着点。”刘葵再次拿起书卷,轻声说:“大王并不是拿着刀向刘家砍过来,他是在等刘家向他举刀,刘家只要把刀举起来,他就能要了刘家的性命。”   刘竹想起来叔伯们都自持大王不会对开元城发怒,所以不愿意交足三千万斤炭。   “那……如果我们没有交足炭……”他颤抖的问。   “大王会让此事人尽皆知,但他会原谅我等的怠慢。”刘葵道。   “如果我们交足了呢?”刘竹期待的问。   刘葵笑着说:“那下回大王可能会要六千万斤。”   刘竹哭起来,哭得委屈极了,“大王为何要这么对刘家?刘家从未冒犯过他啊!”樊城还好说是曾对大王不敬,开元城何时也没有对大王不敬啊。   刘葵沉默了一会儿,怅然道:“……因为大王想要开元城。”   刘竹抬头愤怒道:“开元城是刘氏……”   刘葵打断他:“不是。”   刘竹摇头,怒道:“开元城是姜氏祖先交给刘家掌管的!他一个小辈有什么资格从刘家手中要回去?”   刘葵哭笑不得,“所以,大王也没有冲刘家要啊。”   他是自己来取了。   刘家愿意让开,就可以得一条活路;刘家不愿意让,就只能等死。   ——他是没有办法让刘家让路的。   刘葵看着痛哭的儿子,无奈的摇头。   所以他只能陪刘家去死。本想在最后救儿子一条命,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这么刚烈,那就不能选他了。   明天找刘箐谈谈吧,看看这个孩子是不是够通透。 第444章 拼死一击   刘箐第二天去见了刘葵。   之后, 他就不再沉默,而是光明正大的站出来。   先是要求整个开元的蒙童都要学习新鲁字和新数学。   开元刘家的话,哪怕开元城里大大小小的塾师们不乐意也没办法。   《说文解字》每一章每个月都在衙门那里张帖,贩夫走足们也都常去看看,有意去乐城的穷学子们更是不会错过。   但以刘氏为首的开元城几大家族却都是持反对态度的。他们只是不会明着表达, 但平日的行事上对什么新鲁字是不假辞色的。   不过商人们使用的新数学, 他们倒是没什么意见。   现在刘箐把二者放在一起了,他们就连新数学都给反对了。   以前,刘箐对家族长辈的嘲讽都是闭口不答的, 现在却有一句顶一句,不把人气死不罢休。很快, 他就在开元城出了名。   刘箐和其父一支,都成了忘恩负义的刘氏孽子。   刘芬把刘箐叫来, 问他:“你想好了?这事就算成了,就算你救了刘家,但你也是遗臭万年的。”   刘箐点头:“这是我唯一能为刘家做的。”   刘芬叹气:“你既然想好了, 就去做吧。”   当日护送刘箐来开元的那几百人一直驻扎在城外,当然吃喝粮草都是刘家掏的。   为首的小将早得了姜大将军的“秘令”,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所以当刘箐“秘密”的找上门, 想请他帮忙把他的父母妻儿给送到乐城时, 小将一口答应下来。   “如果王使有差谴, 小的们也可以进城保护王使。”小将道。   刘箐叹道:“希望……不至于如此吧……”   刘芬在刘家经营多年,也有几家靠向他。   最后以探亲为由偷偷出城的刘氏子弟足有近一百多号人。小将吓了一跳,以为最多十几口人, 没想到这么多,看里面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看年纪,也不可能都是刘箐生的或刘箐父母生的。   小将看了眼刘箐,他总觉得此人言语不实。   刘箐送上重礼,亲自跪下,“我的父母亲人就都托给将军了!”   “使不得!”小将没拦住,受了刘箐三个响头。   没办法,小将只得一面让人回去送信,一面把刘箐的“家人”送走,一面留下五十多号人看情况。   刘箐再回来,刘家的气氛就更险恶的。   但与当日的樊城不同。樊城几家乱斗,樊城中的百姓受创最深。   但刘家的乱是乱在家内,大门一关,外面的街上还是平平静静的。   人们最多把刘家最近的乱相拿出来说说嘴,笑话一番就算了。   刘箐从刘家搬走了,十分决绝。这一下,举城哗然。   人人都知道,刘家从乐城回来的那个偏支子弟不知跟长房闹翻了。   街上的人各站一边。有的人认为刘箐是奉大王的王令而来,刘家不能再把人当成小辈来看。   另一边觉得刘箐就算爬得再高,也是刘家子弟,他在殿上,他亲爹亲爷爷给他行礼都是应该的,他回到家里就该给亲爹亲爷爷跪着端洗脚水!   其他人还在看热闹,刘箐和刘家的分歧已经达到了最高点,争斗变得白热化。   农历十月初十,刘家祭祖。刘箐被堂兄弟推出了宗祀,不许他拜祭祖先。   刘箐洒泪当场,割发割袍。他爹出去“访医看病”了,家中他为长,他这一支是他做主,他就在这一天说他这一支从刘氏分出去了,从此他另立祖宗,不再是开元刘氏的人。   刘家分家,分得鲜血淋漓。   城中与刘氏有亲的几家纷纷出来说和,都觉得怎么闹得这么厉害?   怎么这么快?   平常人家爹死了争产也没这么急的啊。   有劝刘箐的,刘箐一脸正气凌然,水油不进。   有去劝刘葵和刘竹的,刘葵只是叹气,刘竹恨到双眼充血,但因他不肯说刘箐半句坏话,大家就感叹就算是这样,也是一家骨肉,还是念着情的。   可念情没有用。   刘箐继续推行新鲁字,刘家就派人把他们教学用的纸牍木板都给砸了,烧了,教新鲁字的先生都给抓了。   刘箐就亲自去教。   刘家就把刘箐也给抓了。   外人不免唏嘘。   刘箐有什么错?忠实王令,忠臣啊。   刘家有错吗?新鲁字确实不该让小孩子们学嘛。百姓们学是无奈,他们又没钱请先生,正经读书识字的蒙童们学这个干什么?   两边都没错。   只能是大王有错了。   官衙牢房里,刘箐披发赤足,蓬头垢面的坐在地上。   刘竹站在外面,替他倒上一杯水酒,“喝了吧。”   刘箐抖着手:“就是今天了?”   刘竹笑道:“就是今天!今天过后,我刘家永垂青史!”   刘箐举起酒杯,闭上眼睛喝下去,两行泪滚落面颊。   刘竹望着兄弟,柔声道:“刘家……以后交给你了。”   刘箐痛哭,哽咽道:“大哥……”   刘竹,“是我懦弱,不敢担起这副重担,才扔到你身上去。你别恨我。”   刘箐拼命摇头:“大哥……不是……”   刘竹笑着站起来:“不要哭。我只要想到……大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样,就痛快极了!!”   小将带着剩下的五十几人守着半空的营房。其他人有吃有喝,日子过得别提多逍遥。他却一直提着心,他总担心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开元城出点什么事,他收拾不了。   刘家会跑吗?   不对,他跑的话,不就正好了?把他们当贼抓就行了。   要是他们冲出来杀了他们呢?那这五十个人还不够人家砍的呢。小将害怕之余又感叹,没事,将军会替他们报仇的!   好长时间都是夜里睡不着觉,白天派人钻进开元城打听。   这一夜,小将难得睡着了,刚闭上眼就被人推醒了。   “将军!开元城里起火了!!”   小将跳起来,可城门夜闭,他们在城下怎么喊都喊不开门!   到了天亮进去才知道,刘家被人趁夜放了把火!   除了被关在大牢里的刘箐,无一活口。   而且,传言中放火的正是小将他们。   小将心中一紧,带人进大牢劫走刘箐,迅速出城,连营都不要就跑了。   姜姬从商人口中得知这件事时,姜武也从小将嘴里听说了,顺便接手了刘箐与他的“父母妻儿”。   他来到摘星楼,阴着脸说:“刘家阴了我们。”   姜姬笑着说:“还挺聪明的。”她拿着几份文书奏报,“这是目前唯一一个成功反制我们的。”   剩下的,有把王使暗杀了的,有王使倒向家族的,也有像刘家这样反目成仇的,但刘家一看就是一出戏,那一家却是真的反目成仇。   毕竟真的有人是回去报仇的。   姜武很生气:“刘箐呢?”“留着。”她说,“他能为保刘家背负千古骂名,还是被自己的血脉亲人骂,这样的人才怎么能放过?”   换句话说,刘箐是最好用的一把刀。如果用得好,他会和姜奔一样,成为不可或缺的人。   毕竟两人能用的范围不同。   刘箐可是世家出身呢。   开元城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刘家烧光了,死光了,刘箐不见了,连城外的驻军也不见了。   等孙菲过去收拾残局时,开元城里已经开始把锅扣在大王身上了。   ——也不算冤。   孙菲在心里发笑。   他隐姓瞒名进的城,不出他所料,城中现在正在争刘家留下的这半壁江山,也有人趁机报私仇,乌泱泱一大片。   他顶着芳菲子之名,轻尔易举的就进了一家借住,时不时的出门访友,或者有人来访他。   现在想把这开元城给完整的收在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任由开元乱下去。   乱到所有人都忘了他们认定的凶手是“大王”之后,再由大王出面平定乱局,到那时,大王的名声是最干净的。   但席五在举荐他之后,特意提点他去摘星楼向公主问安。   他怀抱着惊奇诧异的心情过去,没见到人就回来了,公主只有一句话“公子大才,必能马到功成”。   从字面理解,这是要他尽快把事情办好,马到功成嘛,一个快就足以解释了。   但他总觉得,这话里还有另一个意思。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孙菲思考再三,决定还是顺应心意,在开元城多花些功夫是值得的。   大王收回此城,图的是千秋万代,不是一代之工。长远看来,不宜操之过急。   刘家这最后一手也真是够狠啊。   那就比比看谁更狠好了。   十一月初,天降瑞雪。   细小的雪珠从北向南,盖过了鲁国大半疆土。   乐城附近的村庄多,村中又多是住的草棚。一到冬天,姜姬就怕冻死人。   神女庙的鼎食日夜都有人排着长队领取,但这也喂不够整个乐城的百姓。   城中肯定还是有人在挨饿的。   也一定会有人在这个冬天死掉。   姜姬站在摘星楼前时,深深的叹了口气。   她有粮食,但她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把它们喂到每一个人嘴里。   不能放到市场上,粮价不能高,但也不能低,低到贱时,商人不屑买卖还是轻的,百姓觉得种地不划算才是最可怕的。   鼎食是可行的,但范围越大,控制起来就越难。她也不能把鼎食当成有效手段,它只能是一个象征,是宣传品,让百姓们对“粮食足够”这个概念有印象,哪怕他们锅中无粮,但鼎食会给他们虚假的幻像,认为粮食是够的,是吃不完的,他们家在饿肚子,但别人家一定是有饭吃的。   “公主。”蟠儿进来说,“大王请您过去。”   今晚,金潞宫有宴会。   姜旦非自愿的在金潞宫举行宴会了,这是大宴,在座的不止有他和姜扬,还有郑姬。   姜姬,姜武,姜奔也列席。   金潞宫足以装下乐城所有世家的头头脑脑,座无虚席。   宴会上广筹交错,很好的抚慰了前段时间受了惊吓的世家们。   看着上首的大王与段青丝为首的一群世家子弟喝得痛快,底下的人也算放了心。   ——看,都是那些行为不俭的家伙自己惹事!   ——大王还是向着我们的。   ——这是当然的,大王跟我们是一家的!   酒到酣时,段青丝又做女子打扮,退回后殿去换了女裙,打点胭脂,解发簪花,轻移莲步的被宫女们扶出来时,受到殿上众人的欢迎。   有头一次上殿看到这一幕的还喷了酒。   “真是,真是……”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大王显然很喜欢啊,早就起身“爱妃”“爱妃”的叫起来了。   酒醉之后,当然是要越疯狂越显得痛快,显得人至诚无伪。   大王看起来很喜欢这出酒戏,其他人怎么可以扫兴呢?   酒后放浪才对。   姜姬见姜旦已经不紧张了,就和姜武悄悄溜了。当然,走之前,姜武先让人把姜奔给送走了。   姜智也随即请示姜旦后,把郑姬也送走了,姜扬也借口要读书,退下了。   金潞宫中只剩下姜旦和群臣。   一夜过去,姜旦在榻上醒来时,仍有些酒意上头。   姜智看着宫人侍候他洗漱更衣。   “大王。”姜智上前,宫人等退下。   姜旦头晕,倚在凭几上,左右环视:“……这是哪里?”   姜智笑道:“昨夜大王酒醉,天又下了雪,不便挪动,所以大王就歇在此处了。”   姜旦一个腾身几乎要跳起来:“金潞宫?!”他转着圈圈,“快快快!孤要走!”姜智喊住他:“大王因何害怕?这是大王的宫啊。”   姜旦:“不不不!”   姜智:“大王昨夜在此可有不适之处?”昨晚他喝醉了啊!   姜智劝道:“大王,这才是您该住的地方。”   姜旦:“可、可是……姐姐以后要去哪里见人呢?”   姜智:“公主当然是在摘星楼。”   摘星楼建的时候本来就是大王用的,各项机能设施都齐全,上下两层,下面就是见人的,上面是寝宫。   不过后来下面的改成游戏歌舞的地方而已。   姜旦仍在犹豫,姜智劝了又劝,他才不安的点点头:“那好吧,反正就这几天,等回行宫就好了。”他上下环视一圈,道:“这莲花台还是太小了。”   姜智听到这难得的充满大王气度的话,喜不自胜,“大王所言极是。”   有这话传出去,大王不肯用金潞宫的原因就是“此处狭小,大王不喜”了。 第445章 宫宴   刘箐醒来时, 已经身在乐城城外的行宫中了。黄衣无须的宫中侍人笑着对他说:“公子醒了就好了,大王每天都要问起公子呢。”   他在牢房受刑时的伤口都处理过了,手、腿、背都裹上了一层药布,动一动就疼。   侍人先送来衣食,再送来汤药, 等他服过了, 就问他要不要见一见家人。   刘箐问:“此处是哪里?”侍人道:“这里是大王行宫中的通宛。”   通宛是绕着行宫外围一圈的一排宫室,给士子、侍卫、小将等跟在大王身边的亲信之人住。   段青丝以前在宫中执宿时就住在这里。   房子有大有小,大的几十间屋, 全家老小一起住都行;小的只有一屋一室,仅够暂居。   刘家住的就是大屋, 两座大院子都给他家了。   让刘箐想不到的是,通宛和大街仅一墙之隔, 想出门就可以直接走,不必经过宫中侍卫。   大王,竟然没有关住他们。   刘箐心中暗叹, 先去看望父亲、母亲。   刘芬看起来比之前装病的时候更像病人,脸色腊黄,精神不济, 眼底充满血丝, 手微微颤抖。这一看就是近日在熬夜锲字。   “父亲。”刘箐行过礼后, 低下头就泪流不止。   刘芬说:“不要多想。事已至此,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既然已经醒了,就赶紧去向大王谢恩吧, 如果大王请你参加宫宴,那才好。”   刘家舍下几百条性命,如果不能换回来一个八姓,那就白死了!   刘箐仍抱着一线希望,问:“父亲,家里、家里……”   刘芬没有看儿子,看着自己不停发抖的手,他自从从开元城离开之后,每天都在默背家谱,到这里后就日夜不停的要重新把家谱锲刻出来。   刘家还在,还没有完。   “大王的使臣已经过去替刘氏收尸了。”刘芬说,“目前……没听说大王让谁去接管开元城。”   刘箐这才精神大振,回屋去又休息了一阵后,打典精神,准备好谢恩的辞表,请宫侍指点他怎么求见大王。   宫侍接了礼物后就告诉他该去拜谁。   “有两人,公子都可以去试试看。”宫侍道。   一个是席博士,因为他和田博士近日常常进宫,而席博士比田博士更好说话,所以席博士是第一个人选;   第二个就是段青丝。现在宫中无人不知段青丝乃是大王第一宠臣,而段家除了怕事之外也没别的毛病,所以目前还没什么人对段青丝的上位有什么不满。   段公子也是出了名的好说话,爱助人。   刘箐谢过宫侍后,思量再三,决定去见段青丝。   一来,席博士是八姓之后,门槛高,听说他虽然和蔼,但只喜欢有才之人,如果没有真才实学,他是不搭理的;   二来,段家的门槛素来不高,段青丝又是年轻人,想必见他不难,备上好礼,诚心拜托,应该可以说动他替他引见。   但还没等他去见段青丝,在隔壁院子里住的刘氏子弟听说他醒了就立刻闯了进来,指着他大骂:“你这恶鬼!害了刘家那么多条性命来铺你的青天路!你夜里还能睡得着吗?”   还有举剑要冲上来杀他的。   刘箐痛心疾首,想引颈就戮,来杀他的几个堂亲就已经被拦下了。   刘芬听到这里的乱局也没有出来,刘箐要担起这份重担,这就是他必须自己去承受的。   当日就有人告辞,耻于和刘箐为伍。   刘箐苦留不成,只能送这些人离去,临走还送上许多财物。   他这么做,倒让人非常佩服。毕竟他是忠于大王才会落到现在众叛亲离的下场,他绝对没错,反倒是个可敬的人。   姜姬在宫中听说了,就让姜智再打点财物去赏赐刘箐。   姜旦不高兴,他已经知道刘家用苦肉计摆了姐姐一道,现在外面已经有人在指责姜武了。   因为说刘家自己放火烧屋是不会有人信的,现在外面的人都认为是姜武的人急于建功,才烧了死了刘家的人。   如果继续捧着刘箐,那不就等于说姜武不好吗?   姜姬笑着说:“捧他是为了让他办事啊,我们把他捧得越高,他以后就越难下来。”   开元城现在是个烂摊子,刘家使的这一手,目的就是为了继续占有开元。   因为刘家是被“害”死的,刘箐又是个忠臣,所以最好的结果难道不是大王继续把开元城给刘箐——也就是刘家吗?   既是抚慰,也是爱护,更是信任,这才是君臣相得的佳话。   但刘箐不是忠吗?   难道他还能忠一半不忠下去?   姜姬就等着刘箐“痊愈”的那一天。   刘箐接了大王赐下的礼物,就对姜智说想见面大王谢恩。姜智再三询问“公子身体好了吗?”   “公子何不多休息几日?”   “我看公子这头上的伤还没好呢。”   几乎是强迫刘箐再歇上几日。   这一歇就歇了一个月,歇到了开元城把乐城要的三千万斤炭给交了上来。   一斤不少。   现在开元城其他家族都很驯服,不但交上了炭,还送上了礼物,其中有粮食,有钱,有美人。   如果以贡品论忠诚的程度,现在的开元城可比刘家在时要“忠诚”多了。   而且他们还迫不及待的求大王尽快赐下太守,开元城不可一日无主啊,没有大王赐下的太守,开元城就像一个没人管的奶娃娃,到了明年开春怎么办?只剩不到两个月了。   这也是应该的,明年开春之前,开元城是势必需要一个新的主人的。   如果大王不赐,那他们就可以要求大王让他们“公推”出来一个有声望的人暂代其职。不然春天之时的一系列祭祀、公务都没人打理了。   恰在此时,刘箐终于“休养”好了,被大王邀请参加宫宴。   宫侍也早把开元城来人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刘箐。   刘箐心乱如麻,他知道,他要做的事还很多,做到最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刘氏再送回开元城。或许这一切不会如他们所预料的那么顺利,大王也不会顺应时势的答应他们,但他不得不去做。   刘箐是曾在乐城好几年的,至今在姜旦身边与他熟悉的人还有很多。刘箐坐着宫里的车从行宫一路往莲花台去的途中就遇到了很多旧友,在莲花台宫门前,别人下了车,他因为“身体有恙”的缘故,竟然车是可以直接进宫的!   这样一来,本来没认出他的人,现在也都认出了他。   “刘兄!”   “贤弟慢来,慢来!”   “看,那就是刘箐!”   众人投来的目光中充满敬佩与羡慕。再把他以前的事都翻出来,立刻就让他的“忠心”再也没有半分折扣。   人们说,刘箐当年被刘芬带到乐城后,就一心忠于大王。   乐城被合陵兵围着,樊城又据城不交时,刘家人都回去了,刘箐却留了下来。   大王在宫中被刺客所伤,莲花台上下人心惶惶,刘箐在外为大王四处奔走,号召有志之士去斥责那些乱兵,一心保护大王。   大王转危为安后,为了安置流民,召集学子出任小官吏,刘箐身为世家子弟,却甘愿听从大王的命令,去当一个小小的苍蝇官,他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与流民站在同一个地方的。   刘箐的种种忠心之举终于感动了大王,被大王委以重任。刘箐也以一腔赤诚回报大王,哪怕被家族的人怨恨,也不改初衷。   这样的忠臣,难道不值得爱戴吗?   看到刘箐能乘宫车在莲花台上行走,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刘箐住在行宫里。   听说大王极为爱护他。   听说跟刘箐一起逃出来的人有的跟刘箐反目了,刘箐却不怨恨,人家要走,他还送钱送东西。   好人,大好人。   忠直!   值得相交!   刘箐车旁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跟着他的车,一路与他交谈着,慢慢来到了金潞宫。   姜智与段青丝一起下来迎他,大王身边最受宠爱的两个人,一个侍从,一个值日,可见大王是多么爱重刘箐。   众人是非常乐意于这一幕的,他们看到刘箐被大王恩宠厚待,就像看到自己一样,刘箐的忠诚换来回报,他们的忠诚也不会被错待。   姜旦已经在金潞殿住了三个晚上了,第一天是醉过去的,第二天非让姜智和姜仁一起陪他,三人挤在榻上睡,到了第三天,姜智建议他请郑姬过来,姜旦犹豫了一番同意了,于是今天郑姬一天都缠着姜旦,二人虽然没当夫妻,但同宿一殿,显然让郑姬非常高兴。   有郑姬缠着,姜旦也顾不上去害怕做恶梦了。   刘箐前来问好,姜旦就让他见过郑姬:“这是王后。”   刘箐赶紧再向郑姬问好,他打量郑姬,生得还算秀美,但并不绝色,可人人都知道王后是大王亲手抚育长大,与大王情份非凡,曾有一女使计成了大王爱宠,大王得知她心怀不轨后就弃到一旁,半点没有妨碍王后。   此女现在也不知在宫中哪个角落。   郑姬听了许多刘箐的事,但也见过姜旦暗中不喜刘箐的样子,她有很多事不懂,只知道一心尊奉姜旦。   她很有礼貌的问候刘箐,又问他身边有没有姐妹,听说有之后,就命人拿首饰来赐给刘箐的姐妹与妻女。   姜旦不叫郑姬赏赐:“你的东西都留着自己戴吧,孤来赏他就行了。”   郑姬道:“我赏与大王赏有什么分别?不如我赏我的,大王赏我。”   姜旦仍是不让郑姬赏,他赐给刘箐后,又送了一些首饰给郑姬,悄悄对她说:“你的东西不多,不要再送人了。”   郑姬心里喜欢,想起宫妇的话,提议道:“大王要施恩于他,何不纳他的姐妹进宫来?奴奴必好好照顾她们。”   姜旦皱眉,“不要,孤的后宫中有你一人足矣。”   郑姬感动之下,更想帮姜旦,小声说:“大王不愿与他多说,娶他的姐妹就胜过千言万语。”   姜旦仍是拒绝,“宫里的人不能太复杂,你身边也简简单单的,孤身边也简简单单的更好。”   郑姬劝了几次,姜旦都不同意,她的心中陡然涌进无尽的欢喜与幸福之感。就算大王娶上一百个夫人,她对大王的爱意也是不会减少一分的,但大王竟然只愿要她一个妻子!   这世上不会有比大王更爱她的人了。   她听说了许多郑国的事,知道母亲的悲剧在于郑王的绝情。与母亲相比,她是何等的幸运。   她想帮一帮母亲,又不知该怎么帮助母亲。以前她只敢独自在夜里哭泣,不敢告诉大王。   现在,她还有什么需要隐瞒大王的吗?   刘箐见过大王后,就见大王与王后聊得开心,自己就避到了一旁,很快被段青丝他们给拉进了人堆里,在众人的恭维和赞扬声中,刘箐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只是不管众人说什么,他都只是在谦虚。   回神时,发现段青丝一直在他身边。   刘箐以前没有与段青丝打过交道,知道他是在王宠臣,不敢掉以轻心。“我敬大人一杯。”刘箐道。   段青丝喝了,却不让刘箐喝完杯中酒,“公子少喝些,大王说了,公子才受了伤,不能多饮。”   刘箐猜得到段青丝是来“看管”他的,从善如流的放下酒杯,笑道:“大王还有何吩咐?”   段青丝道:“大王道,公子若是醉了,累了,可到后面去歇息,如果晚了,住下也是无妨。”   刘箐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叹道:“……大王厚待,某厚颜领受了。” 第446章 不义之战   刘箐是个“英雄”, 宴会上许多人都等着结识他。已经认识的要加深印象,没有认识的当然要认识认识。   等刘箐加官进爵后,再想登门拜访可能有些人就够不着了。   段青丝很体贴,早早的就避开了,又不会离得太远, 万一刘箐被人灌酒, 他还要出来解释一二。   刘箐一边应付层出不穷的人,一边分神听着段青丝他们那边在说什么。   他本以为值日是大王的心腹,说不定就会提一两句开元城的事, 不说开元城,说说其他和开元同病相怜的城也可以啊。   但段青丝那边的话题就有些太大了, 他听了两句就跟不上了。   一人道,“郑国竟然要沦落到向外买粮的地步, 真是可悲可叹!”   时近冬日,正是围炉取暖,一家团圆的时候, 郑国却是另一番景象。   刑家树倒,昔日依附刑家的小家族中,有的升天, 有的落地。但升天的未必幸福, 落地的当然更不幸。   盖因刑家十四座城的粮食竟然不翼而飞了。   郑王大怒, 可他肋下无翅,双目也不能望尽千里之外,当然不知刑家十四座城的粮食都跑到哪里去了, 只知道被他派去收城索粮的官员哭着回来说,粮库全是空的,十四座城外还多了许多流民和土匪强盗。   郑王问流民和土匪都是从哪来的。   那人道,流民是受刑家压迫的百姓,土匪是刑家圈养的私兵。   郑王更是恨刑家入骨,命人把刑家所有抓回来的人全都入狱,男女皆要在脸上刺字为奴,永世不赦。   但没粮食就是没粮食,郑王初时只是恨刑家把粮食都贱卖了,等到有大臣问他要粮时,他才傻了眼。   刑家树大根深,但也不是干吃不干活的。第一,刑家每年都要上供郑国米给梁帝,郑王每年只需要在刑家递上的国书上盖上章就行了,今天他才发现,除了盖章之外,他还需要给梁帝送三百万石郑国米。   他没有。   刑家早成空壳,当然也没有米可交。   第二,刑家在拥有郑国南边十七座城的时候,他同时也养着这十七座城的守军,加起来共四十万人,每年所需的粮草春季一次,秋季一次,给两次,每次谷米八千万石,马草不计其数。   现在秋季时的粮草还没到账,这四十万兵等了三个月没见一粒粮,粮仓已经吃空了,他们开始饿肚子了,往年是刑家送,今年刑家没了,找大王要吧。   郑王大骇,“难道、难道……”他想说难道各城的兵马不是各城自己养吗?跟着他就想起来,以前是刑家养没错啊,现在这十几座城都归他了,当然该他养了。   他没有钱,也没有粮。   郑王急了,刑家的人都被抓了,可他们中大多是旁系,问他们刑家的粮在何处,他们哪里知道?问嫡系的……刑天香死在大牢里,他一死,他的妻子就自尽了,儿女被抓后,也早就死了。   刑天香的父母亲都不在了,他倒有几个兄弟,可全是庶出子,不是不知去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郑王病急乱投医,把跟刑家交好的家族也给抓了。三木之下,死伤无数。可不管打死多少人都变不出粮食来。   于是,郑王身边有急智之人出主意:“大王,不如让那些兵回家去吧。”   没粮食养,何不遣其归家?等有粮了再召便是。   有一个主意,就有人跟着补充。   “可以给他们一些赏钱,也算安抚一二。”另一人道,“军心不可失啊,大王。”   郑王焦头烂额之际,就接纳了这个意见。但他不能放走四十万兵马,这些兵马,他当然也很眼馋,也很想要!   于是,他放了十万,留下三十万。   给那十万兵的赏钱,他命就近的城池给了。至于现在这三十万,他也暂时让离的最近的城先把粮草送过去,他这边再想办法。   这两个王令送到倒霉的那几座城时,无不引人唾骂。可刑家在前,谁敢冒犯王威呢?   郑王在宫中宴请了许多世家,总结起来就两件事。   第一:先把你们家存的粮食借给孤应应急;   第二:国中缺粮,你们想办法买一些回来。   郑王为了表达“善意”,打开国库很是挑选了一些珍宝,没有被赐珍宝的,也被赐了许多黄金。但就算这样,他也知道不够。所以他把人请进来后,就命宫中侍卫守住宫门,什么时候殿里的人答应了,再开门放他们回家。   恩威并施之下,宴上的人都不得不答应了郑王。   郑王求粮,商人云集的鲁国当然最先得到了消息。   摘星楼里,姜姬的意思很明确:“不卖!我还嫌这些不够呢。”   鲁国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农民和良田,满足不了自给自足。   事实上,郑国的粮食不止养活了他自己,还有燕国。   现在还有鲁国。   想起龚叔叔那句“杀鸡取卵”就叫她闷气。   ……是啊,这次是她杀鸡取卵了。她这次学到了,她能让一件事开始,却不能控制它什么时候结束。   现在郑国这个天然的粮仓毁掉了,鲁国的百姓却还没有发展起来。   现在她有两条路,第一:把郑国靠近鲁国边境的肥田都抢过来,就是侵略了,熟地和会种地的百姓她都要。   第二,再选另一个国家当粮仓,直到鲁国的百姓能种出养活一国的粮食。   第二个选项目前还看不到可能,那就只剩下第一个了。   所以她今天趁着宫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金潞宫,找来姜武和龚香开个小会。   问姜武:“有兵开战吗?有信心打赢吗?战损估计会有多少?”   问龚香:“能打吗?打到哪里胜算最大?打完怎么收场?会被梁帝谴责吗?会被周围的诸侯国以不义之战的理由群起攻之吗?为了避免这件事,是不是需要找个盟友来瓜分郑国?赵国怎么样?”   姜武开始低头算他手中有多少支军,多少将军,哪些能打,哪些比较不要命,哪些能派上用场,哪几个配合得好等等。   龚香……龚香一脸空白。   姜姬:“我记得有诸侯国发生过战争,好像也没什么严重的后果,打完和谈,再给梁帝送点礼物就行了。”   “……”龚香努力把思路跟上去,“公主,你觉得此战非打不可吗?”   姜姬:“我们现在是最好的时机,郑国是最弱的时机,不在此时打,什么时候打?”   龚香一想,还真是这样。   鲁国,大王的威望日隆,国中刚刚屯积了许多粮草,大将军麾下的兵马也经历过几场小战,胜算未必没有。   相对的,郑国的大王近来声望日下,自断其臂,国中人心惶惶,又没粮食,听说刚要遣散兵马。   确实可以打!   龚香想到这里,心里激动起来,马上说:“公主,当速与赵国结盟!”要坑郑国就要找熟手。   姜姬点头,起身来到屋中的地图前,说:“我与赵一北一东,两边夹击。我从郑国的西南边进,赵从东南方向进,一头一尾,郑国必亡。”   龚香问:“公主,打完之后呢?”   姜姬道:“这个,看赵王。他要想吞了郑国,叫他去杀郑王。我们这边要留郑王一条性命,我只要南边的这……”她在地图上点了一排,“这九座城。”   龚香起身,走过去看着地图,在心中默默盘算,完了笑道:“只要这九座城的话,二十万人马足矣!”   姜姬问姜武:“你觉得带多少人过去合适?”姜武只问:“什么时候开打?”姜姬:“现在天冷,不合适,明年吧,春三月到夏六月,打得快的话,夏末就能结束,秋天就可以把这九座城占在手里了。”不过又浪费一年的地,加上今年,郑国的地浪费两年了。   她又想起一件事,“如果有郑人逃到鲁国,都收下来。”   这天起,龚香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八个,龚獠还偏偏走了,他要不走,好歹还能替他做点事。   姜姬也有些心疼龚叔叔,她真是把龚叔叔当超人在用,但她的话能不能踏出乐城,真正成为现实,只有龚叔叔能办到,短时期内,她也实在是找不到另一个代替品,代替的那个刚走。   “叔叔,你这也是自找的。”她帮龚香处理一些杂事时说。   龚香笑道:“公主不知,某今日今时才算是真正活着。龚淑、我爹、冯营,如果这三个人还在,让他们付出家族,他们都愿意跟我换一换。”   姜姬想了一阵,问:“叔叔可愿为相?”龚香手中的纸卷掉到地上了。   龚香一直都没有正式的职司,他等于是把龚獠这个大夫的话给全抢了,龚獠除了平时去教一教姜旦与姜扬,就剩下替龚香跑腿。   姜姬叫他叔叔,姜旦也叫叔叔,更多的在替他提身份。   但要说龚香不想当官,那就把他看得太清高了。   姜姬早就想把龚香的位置给砸实,一方面是赏功酬能,不能只让人家干活不给人家工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限制他。   真的当了鲁国丞相之后,人人都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之后,他能活动的范围反而小了。   一些暗地里的事,他想做就没那么容易了。龚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底线的任由他去利用合陵龚氏。   姜姬这话说完,神女祭礼前,丞相的袍服头冠都已经准备好了。鲁国已经好几代都没有丞相这回事了,关于丞相的衣服怎么做,要用什么规制的东西还是龚香亲历亲为的在史册中找到的,然后就给自己做了一身。   新年大宴时,姜旦再封一批官,他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今年的神女祭礼还是姜姬主祭,神女庙在今年一年里成为了乐城居民生活中息息相关,必不可少的的东西。   少年人定情要去,刚成亲的小夫妻要去,老人替孩子选姻缘前还要去。   除此之外,商人出远门之前、新店开张前、做生意之前也要来拜她求保佑。   ……这个就真的很意外了。不知不觉间,她被商人们添了财神的职司,竟然没人觉得意外!因为公主本来就很爱财嘛。   甚至小儿启智前也会来拜一拜,因为都说大王这么聪明是公主教的,太子这么孝顺也是公主教的。   这个也被百姓们给接受了,因为她都能多子多孙了,保佑孩子聪明伶俐不是很正常吗?   从生到死的人生大事,她基本全包了。   做为一个新兴的神明,她抢了很多老神明的活,十分惭愧。   龚香见此,觉得明年可能要开战,现在开始慢慢铺垫,这样明年打的时候,百姓们才不会太反对。   今年的祭祀上,那些俊美少年们骑马射箭,从卖脸开始卖身材武艺!   祭典的气氛炒得很浓,百姓们看得热闹,围着神女庙附近的市场也迎来了更多的人流,还有许多卖武艺的。   据说,神女爱男子健壮勇武。   姜姬:……   为了夸耀勇武,那明年打一场就可以理解了。 第447章 廖博士   神女祭过后, 新年就快要到了。今年听说上殿受封的人比去年更多呢,街上的人议论纷纷,都在猜大王会封谁。   “我听说这次还是陪大王打球的那几个人要当官了!”   “又是打球的?是不是那个长得眼睛圆圆的,叫什么阿祖还是阿土的。”   “不是不是,我听说有一些人因为造了什么东西, 也会当官。”   “是不是那个造路的?那路真好走啊!会不会也叫那个人当博士啊?”   “可我听说是个种粮食的, 听说种成了郑国米。”   街上百姓在议论,各个深宅大院里的人也在议论。   “龚大夫怎么这时候走了?”   “是不是合陵出事了?”   “还是二龚之间……”   段青丝近日都不敢回家,生怕在家里被人堵住。现在人人都知道他得大王信重, 都想找他打听打听,这过年时封官授爵已经成了大家最期待的事了, 还别说,世家们都很喜欢大王的这个习惯, 每年都会封几个人,那就表示肯定会有轮到他们自己家族的一天嘛。   前提是找到大王喜欢什么!   段青丝自己就被人偷偷问过怎么保养头发,是用的什么油?什么脂?每日要通头几遍?一百遍还是两百遍?   段青丝怎么说他这一头好头发是天生的也没人信, 他再说大王喜欢他不是因为这一头头发更没人信了。   不过还真有人因此改名的。   比如廖俊,又号美人。他本名廖东山,结果段青丝成名之后, 他爹非要把廖东山改成廖俊, 廖俊把剑都横在脖子上了都没拦住他爹, 改了名之后大半年都没出过门,现在被亲爹赶到了莲花台,天天黑着一张脸。   不过他确实俊美, 美人这个名号还是他小时候被人所赠,大了以后本来没人喊了,他爹又把这个名号给叫起来了。   段青丝回到大殿,看到廖俊坐在角落里一脸沉闷的喝酒,过去坐下笑道:“美人因何愁眉苦脸啊?”说着就去拿廖俊面前的酒。   廖俊把酒壶抢在手里,脸一扭,自己喝。   他晒得黑,平时爱玩刀枪,也爱骑马,如果不是嫌踢球太粗野,段青丝觉得他踢球应该也是一个好手。   段青丝也不抢回来,就笑着看他喝。   廖俊自己喝了半天没意思,把酒壶给他:“你也来笑话我。”   段青丝笑道:“我先笑一笑,等会儿别人也来笑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生气了。”他顿了一下,劝道:“伯父也是为了你好,不要生气了。你今天可是贵宾呢。”   廖俊从小就爱种花养树,家里奇花异草自然不少,他对于据说在鲁国种不活的东西都很感兴趣。不过种归种,种出来也就放在家里自己乐,不会显于人前。   他这个爱好,亲近的朋友们都知道。   他种出来的最有名的东西就是梁帝钟爱的十八种牡丹,廖家牡丹园是非常知名的。不过只有亲友进去观赏过,外人难得一见。   郑国梨和郑国米,他当然也都种过。应该说是在他的指点下,廖家的下人种出来了。   段青丝听说公主在找人试种郑国米,想来想去,去找廖俊了,当时廖俊还是廖东山。   他倒是没直言说让廖俊来向大王自荐,因为廖俊不爱做官,他生得好,从小就是长辈手中的宝贝,上面有好几个兄长呢,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他出头。   段青丝是想找廖俊借他那几个曾经种出郑国梨的匠人。   廖俊:“郑国梨?”   “我想找能种出郑国米的人,想来这郑国梨与郑国米都是郑国之物,应该差不多。”段青丝说。   廖俊对他翻了个白眼,“怎么一样?不过给你就是,他也种出了郑国米,当能派得上用场。只是借给你无妨,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可段青丝的眼睛已经发亮了。   廖俊:“……怎么了?”   之后,廖俊就上了贼船了。他被段青丝三言两语忽悠着去禀报了亲爹,亲爹马不停蹄的把他送到了莲花台宫门前,立逼着他去见大王自荐,荐过之后就去种地了,种了大半年回来,眼见着成功抽穗,他受不了那个苦就自己先回来了,被他爹一通大骂,不过骂完之后,他爹就要给他改名,务必要让大王印象深刻,从此宠信于他!   段青丝有时觉得公主过于严苛,有时却又觉得她胸怀广大。像廖俊,他提前跑回来,公主不生气,他不愿当官,公主不生气,廖父一脸贪婪相,公主还是不生气。   公主甚至特意把段青丝叫过去,嘱咐他好好“哄着”廖东山。是的,公主自从得知廖俊不喜父亲给改的名之后,就只称呼廖俊是廖东山了。   “哄着”二字也是原话。公主只要求廖俊今天到场受封博士之位,不要求他建衙门,不要求他招属官,甚至可以想不上殿就不上殿,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年开春时,他必须去亲眼看着它们种下去。   公主还让他问廖东山,这米是不是再往南边一点会种得更好。   廖东山当日是正经去郑国游学过的,亲眼见识过郑国举国是仙人,处处逢仙境的盛景的。他说郑国刑家所占的城池中,仅有九座城附近的良田最好,全是平原地,没山没林,那一片的晋江水势也最平缓,极少发大水,种起郑国米来简直是随手往地上一洒就能长好!   段青丝照这话报上去后,公主就让他今天来守着廖俊了。   他今天需要负责把廖俊从头到尾的盯着,一眼都不能错。   段青丝守着廖俊,不许他喝太多,也不让他太无聊,时不时的找一二趣事让他心情好一点。廖俊也很知情识趣,最后还问他:“青丝深情如许,可是早就心仪某人?”   段青丝也喝了几杯,脸都红了,闻言拉着他就到前面去。   姜旦看到段青丝,没有看到他身后的人就笑道:“孤还说人到哪里去了。”   段青丝把廖俊给拉过来了。   廖俊躲了半个晚上,此时才不得不拜见大王。   姜旦记得廖俊的名字,一听他报名就整衣整冠,起身,亲自扶起拜下去的廖俊,深情道:“孤与郎君,早该相见!”   廖俊酒喝得再多也记得刚才大王看他的眼神很陌生,不过想想也是,他大半年前见过一回大王,第二天就坐上车走了,刚回来,还黑得不像人样,也不怪大王忘了他。   不过大王怎么……突然说这么严重的话?他受宠若惊。   姜旦握住廖俊的手,扬声道:“诸君!”   周围的舞乐瞬间停下,大殿陡然安静下来,人人都转头看向大王。   大王身边有人?   大王跟他拉着手呢。   这人是谁?怎么一副野人样?   姜旦照着背好的词说:“诸君可知你我平日果腹之物是怎么来的吗?”   这个问题很有学问。一堆人都在犹豫这个问题要怎么答,答得太平实了显不出水平来,答得太高深了又怕大王听不懂,实在为难。   姜旦接着往下背:“乃是上天所赐!”   对对,都是天赐的。   一殿的人都点头。   姜旦话锋一转,眉头一皱:“可是,有人却不珍惜这天赐之物!就比如那郑王!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小人!”   郑王近半年来写过不少信来骂姜旦,姜旦看了信都很生气,听说郑王是想娶姐姐后就更生气了。他当然不会把姐姐嫁出去!   姜旦身边围绕的士子们更是把郑王恨到咬牙切齿——既然大王都生气了,他们不比大王更生气还行?不管有没有看过郑王送来的信,都把郑王当成了十世仇人去记恨,在外面一天八百遍的骂郑王,基本骂到了整个乐城无人不知的地步。   所以对于姜旦在新年大宴上骂郑王,没人觉得他做得不对,底下倒是立刻响起一片应和之声,大家一起骂郑王。   姜旦说:“上天赐给郑王勤劳的百姓,博学的人们,肥沃的土地,秀美的河川,但郑王却统统辜负了他们。”   段青丝在此时接棒,把郑王逼死刑家的事说得闻者心惊,听者落泪。   特别是在座的,都觉得感同身受。他们中大多数都不如刑家在郑国的地位,结果刑家说倒就倒,这是何等的可怕?   姜旦在段青丝说过后,感叹道:“孤怜惜郑人啊……”   “大王慈爱万民,乃我鲁人之福。”   “唉,大王实在是心善。”   “郑王实在可恶!”   姜旦就笑着把廖俊给推出来了,说廖俊会种郑国米,现在郑人没吃的了,刑家被毁了,郑国米现在也没人会种了,等他们鲁人种出来后,鲁人就可以吃到了。   殿中立刻响起无尽的赞扬之声。   廖俊稀里糊涂的就被人夸奖、赞美,然后委以重任。   来勉励他的不少都是他爹、他爷爷那一辈的长辈,他在这一重重的期待之中发现自己未来的人生目标就是把郑国米在鲁国发扬光大,连娶妻生子这种小事都不能阻拦他分毫。   虽然他还不想娶妻生子——因为怕麻烦,因为一旦娶妻生子,他就必须要做一个大人了,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自在潇洒——但能做不想做,和被人要求说不能浪费时间沉迷儿女情长,这就是两回事了。   廖俊在这一夜受封博士,被大王赐双驾、乘宫车,风风光光的回了家,又在酒后对爹娘说他要尽快娶妻,生上十个八个孩子。   等第二天天亮酒醒后,婚事已经决定了,新娘人选有了,因为他是新出炉的博士,新娘的姐妹也爱慕他,他未来的妻子会带上她所有的姐妹一起嫁过来,足有二十四个!   他娘发愁道:“要给你再盖个大院子,不然住不下啊。”   他爹:“听说当博士都可以当官的,你怎么没官衙啊?我还想到你的官衙去当个官威风威风呢。”   廖俊:“……”   他的亲朋好友,远亲近邻,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蜂拥而至,要找他拜师。   廖俊被人堵在家里,堵到妻子娶了,妻子和妻子的姐妹有几个都怀上了以后,趁夜悄悄溜走了,临行前留下话:他去种郑国米了,明年再回来。 第448章 令行禁止   龚香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乐城造势, 引导潮流,大家一起来唾弃郑王,同情郑人。   郑人过得这么苦,太可怜了。   所以大王才允许郑人逃到鲁国来啊,让他们能在鲁国的土地上耕种, 做生意。   乐城现在是整个鲁国的风向标, 这里有商人,有各地的读书人,有乡间野地里来卖力气找活干找口饭吃的普通百姓。   所以乐城有点什么风声, 会很快的传遍鲁国。   沿涟水而下,往南十四城, 往北十七城,都会听到大王的声音。   大王说, 郑王可恶;   大王说,郑人可怜;   大王说……   于是人人都知道郑王逼死刑家,因为刑家不肯把粮食交给他;人人都知道在刑家死后, 郑人没了吃的,强盗四起,百姓困苦, 郑人开始逃向鲁国, 郑国世家开始向鲁买粮。   但大王不喜郑王, 所以不愿卖粮,但大王又怜惜郑人,所以愿意接纳他们到鲁地来谋生。   不卖粮, 这个鲁人都觉得对,鲁国从来不是一个产粮大国,逢春过冬,一年两季都要饿肚子的。但郑人愿到鲁地来,这个大家倒是都欢迎,无他,这类流民一到,服役的就不是鲁人了!   各地商人闻风早动,开始出发前往郑地收买郑人为奴,逢到这种时候,都是他们赚钱的时候了。   也有另一部分人听说郑人缺粮,就想倒腾一批粮食卖到郑国去。   姜姬很快听说国中的黄豆被人倒腾到郑国去了,黄豆卖出了郑国米的价格。   鲁国的黄豆确实连年丰收,因为百姓们比她聪明,在她没有想到的时候,百姓们已经自动自发的学会了一年多次播种的技巧。   这不是什么人教的,更不是从书上学的,而是……好像百姓们天生就会。   她之前猜测,百姓们可能是没什么可种的,所以就只种黄豆,所以可能每个月都会下一次种子?或者看到快要收了就估着时间再下一次种子?   经过实践后,吸取失败的经验,各地百姓种起黄豆来,都是一年两次或三次的种法,一轮还没收,另一轮已经又播下去了。   姜姬一直在托着黄豆的价格,可以说市面上出现多少,她就收多少,不许黄豆的价格掉得太低让百姓失去信心,因为黄豆不止是粮食,它现在还担负起为百姓们换来盐、布、柴、药等各种生活所需的职责。   但黄豆一旦开始外销,这个价格就不能由她一个人做主了。   所以她一听说有商人在外销黄豆,就让龚香抓,抓了就杀。   由于应对得够快,毕竟商人想去郑国只能通过晋江,而晋江就在姜武的手中,所以最后并没有一船黄豆跑到郑国去。   被杀的商人都是以判国罪论,在各城公布姓名籍贯,追究乡里,穷其五族,本人受死,三代以内为奴,面上刺字,五族之外许以钱赎罪。   鲁国商人大惊失色。姜姬的摘星楼和摘星宫顿时挤满了来求情告饶的商人,礼物堆成了山,他们都希望能救下被抓的人,或者饶了他们的亲人。但往日有用的招数这次全都没用了,摘星楼和摘星宫都传出公主的话:“连王令也不放在心上的人,不配为鲁人!”   商人们本以为在公主这里,以钱开道则无往不利,想想看,以钱赎罪,这是以前只有士人才能享受到的权力啊,他们这些商人竟然也能得到这个的恩惠,这都是托了公主的福。   但今日他们才发现原来公主也不是无止境的纵容他们的。   王令是一道不能踩的线。   商人们发现走不通公主的路之后,就去求别人。钱可通神,他们习惯了用钱去做事,就希望钱能永远替他们留一条路可走。   以往在魏国用过的招数又使出来了。   被捉拿的商人全都关在军营中,之后又送到涟水大关,再然后经凤城,入乐城。   商人们无所不用其极,用钱去砸这些关卡的官员,守将,哪怕是看牢房的小兵都被打点了。   商人们都知道这关系着他们这整个群体,他们顺利得太久了,久到不想遭受挫折。   只要能打通这条路,他们照样还是可以贩黄豆去郑国,甚至日后想做别的,鲁王王令也不会再是他们的阻碍。   姜姬得知商人们在做什么后,就让姜武把抓到的商人从涟水大关送到乐城来,特意多经过几个城。   姜武不解:“为什么这么麻烦?”他们原本是打算抓到后就地革杀,这样也好让其他商人晓得厉害。   姜姬:“商人该管了。而且在开战前,我们需要把周围清理一番,如果在这几个关卡中有不能信任的人,他们越早跳出来越好。”   今天可以被商人的金钱打动,异日就可能成为叛徒。   “你的军中,这几座城中,关卡中,都会有这样的人。”她说,“但没有出事,我们就发现不了。现在有个现成的坑摆在这里,就看谁跳进去。”   商人们一路买通,有收钱不办事的,就有收钱办事的。   等到被抓的人都送到乐城之中时,其中的犯人已经全都被换走了。   年节未过,冰雪未化,乐城二环处的市场外已经有了摊贩,越是不好出门的日子,东西越是卖得贵。一些人家或是没有屯够煤,或是急需米面粮油,针头线脑等物,不得不出来碰碰运气,结果在市场里真的找到了!这时不管开什么价都有人愿意掏的。   零星的几十个商人散落在市场的各个角落里,到了中午时分,都到其中一家卖鼎食的店里去买午饭,都笑他才是这几天赚钱赚得最多的人。这时突然远处有一队人往这里开来,行路虽缓,看着人却着实不少。   正吃饭的人立刻就高兴起来了,奔走相告,有人特意跑到市场东边的鼓亭里敲起了市场里的大锣。   市场两侧都有锣,这锣是有警时、警事的作用,此时一阵急响,很快就把附近住的商人给叫过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商人们云集在道路两边,冲着那经过的队伍喊:“大爷,有饭有汤!有鼎食!有腌鸡、腊鸡!想吃新鲜的可以现杀!家里还有羊!”   “要洗澡吗?现成的热水!一个池子能泡五十多个人呢!我家有八个池子!搓澡的小工一喊就来!”   “要洗衣服吗?要不要新制的好鞋?”   “要女人吗?”   等打头的兵走完了,后面就是骡马拉的囚车了,这些商人一看,就换了话。   “要不要给家里人送信?口信,书信都行!我家南北都走!三天后就要走!”   “要不要吃东西?新衣服?钱不收你的,你家里有人的话,留个条子,我去你家收账!”   等这一队人全过去了,街上看热闹的人才开始议论:“这是哪里抓来的?”“犯了什么事?”   人群跟着囚车走,结果发现这些囚车没往乐城里走,就在二环市场中央停下来了。   二环的市场中央有块巨大的空地,平时没事时是商人们停车卸货的地方,有事时这里也审过案子,也砍过人头。   一看囚车到这里就停了,人们慢慢的就聚集在外围,纷纷猜测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是哪里的,放在这里……是准备砍头还是准备交钱赎罪呢?   犯人被赶下了车,撵到了一起。寒风瑟瑟,他们缩成一堆,互相挡风取暖。   没人敢逃。   然后这些士兵围着这些人开始打桩。   外面看热闹的人惊奇道:“哎?这是圈起来了?”   “上回砍头的时候好像没圈?”   “没有,绑过来就杀了。”   “那这是交钱的了。”   “可能吧,交完钱的就可以到圈外去了。”   负责带兵把这些人给带过来的人叫吴天德,正经将门出身,就是家里早就败落了。他的兵法、武艺,都是父亲所教。父亲去后,他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无儿无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就落草为匪了。   大小拉起了个山寨,收留了几百号人,吃一碗辛苦饭。   不过由于胆子小,不敢攻城,不敢攻击大户,所以一直也没发过大财,只靠收过往商队的买路钱过日子。   后来听说了姜大将军的事,就带人投奔来了。他读过书,又会一点兵法,排兵布阵都像模像样的,于是手上的兵很快就从几百人变成了几千人,直到现在,手中正经握着一万四千多人,涟水大关那里,他排第一。   这次他听说有几个商人的船被查扣,人也被拿了,还要送到乐城去,就等着商人们上供。   毕竟这些商人都是有钱的人,为了赎罪,多少钱都肯掏的。   等囚车经过涟水大关时,他坐地起价,狠狠的占了一波便宜后,本想就这么算了,但有商人悄悄找上门来,求他救一救他的兄长。   五千金一个人。   吴天德立刻心动了。现在这个天气,冻死一两个也很容易。   他就命人把犯人的囚车拉到江边,推到水里,冻到半夜,让心腹从车中挪出一人来,再抱进去一具浮尸,等到天亮,报亡一人,果然无人来查问!   有一就有二,最后他“弄死”了六个人,收了三万金,觉得再收下去就有点心慌了,才放这些人过关。   但在过关前,姜大将军突然让他来乐城,跟护送这些囚车的人一起上来吧。   他多少有点心虚,可又不敢不遵,只得到了乐城。   由于姜大将军只召了他,没给他调兵令,跟着他的人都还留在涟水大关。   但在经过乐城时,他就接令说让他到了乐城后,不必进城,就在市场里把人圈起来看管。   他这才松了口气,圈人就意味着这些人不是要杀的。虽然之前有话说要杀,可是说到现在,人不是一直没杀吗?那就不会杀了。估计一开始只是吓吓他们,想让这些商人掏更多的钱吧?   转眼天就要黑了,吴天德在乐城也是有房子的,还娶了妻妾在家,既然回来了,他就想去家里看看,也一解相思。   他见圈已经围起来了,命人好生看守,转身就要走,才抬脚上马,就被人拉住了。   “吴将军,你还不能走。”一个小将笑道。   吴天德认得他是押囚的那个将军,不过由于这人手中的兵才不过六千人,吴天德不太看得上他,不过不太好翻脸,所以笑道:“莫非贤弟是想跟我回家吃酒吗?”   小将笑道:“吴将军还没进去,我怎么敢走?”吴天德听在耳中,却听不懂。   两边的人却已经上来了,夺了他的剑,反手缚紧,不过一会儿功夫,吴将军就变成了阶下囚。   吴天德大骂:“你好大胆子!大将军未发话!你就敢拿我?!我要见大将军!!”   小将笑道:“吴将军不必急,明日你见到别人,就不急着见大将军了。”   说罢,把吴天德送到圈里就不理会了。   吴天德一直骂,周围的摊贩隔着圈兜售热汤热食,厚衣皮裘,他统统都要了,还指点摊贩去他在乐城的家中收钱。   到了天亮后,他的妻妾带着儿女都来了,隔着圈对他哭,他忙道:“不要哭了,家里的钱带来了吗?你快去把我赎出来!”他的妻子连忙点头,道:“钱都带来了!一会儿等大人来了我就去赎你!”   这时,又有一队人押着囚车来了,原来他们就在吴天德身后跟着。   吴天德见这圈中的人越来越多了,很快就见到了好几个熟面孔,他怒而大骂:“都是你们害我!!”那些人就是给他钱买命的商人,看到吴天德在这里,也不再恭敬他,只是冷笑。   吴天德怒道:“等我从这里出去了,必要尔等性命!!”   为首的商人衣着还算整洁,他是从家中被带走的,一同被带走的还有他的亲人和他救出来的人。   他道:“将军说什么梦话呢?将军与我等同罪,我等要是没了命,将军哪有命在?”吴天德的心狂跳起来,不信,狂骂道:“我与尔等贱人怎么会是一路?休要狂言!!”   商人:“将军等着看就是了,我要是先走了,必在地下等着将军。”   到了中午,市场上挤满了人。百姓们出门看热闹,商人们看到人多,竟然今天来的比往日都齐,开摊摆货的人也更多了,百姓们趁机买了不少东西,比往年这个时候的要便宜许多。   这时,一个官员在众衙差的陪同下过来了。   吴天德看到连忙喊他的妻子:“大人来了!你快去赎我!!”   他的妻子连忙抱着金子跑过去,路上金子还从怀中的包袱中掉了几颗,周围的人发出惊呼。   “等等!你的金子掉了!!”   “快捡快捡!”   他的妻子跑到那官的面前,行礼跪下:“愿赎我丈夫出来。”   官员请她到一旁,“稍候片刻即知。”   圈里的人一个个都被带了出来。   吴天德看不到那个官了,也看不到自己的妻子,他努力伸长脖子,只看到前面被抓过去的人都跪下来,然后一个个都被带到市场边缘被放走了!   他的心顿时就落地了!   等等,好像没看到这些人交赎钱?他们的妻子或母亲呢?也没见到人啊。   这时,两个人进来提他。   他顺从的被带到那个官员面前,看到他的妻子就站在一旁,他连忙冲他的妻子呼喊:“兰儿!你有没有赎我?”   妻子又想冲过来,被人拦住,她举着金子说:“大人!我要赎我丈夫!!”   官员不理会,问吴天德:“你可是吴天德?”吴天德:“正是小人,大人,我的妻子可以赎我回家去了,她就在那里。”   官员道:“你收金三万,与商人勾结放走了六个犯人,与其同罪,先退到一旁。”   吴天德的心又沉下去,可大人没说要杀他……先等等,先等等。   跟着,那个收买他的商人和他救出去的人都被叫上来了。原来不止一个商人打通关节,吴天德还见到了好几个看守囚车的士兵,原来他们也……   之后被提出圈的人没有一个被放走,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赎罪。   那个官员在念过所有人的名字之后,道:“以上一百零七人,罪无可恕,今日便是尔等的断头之日。有什么话,可以留给家人。”   吴天德听了,先是喃喃道:“我要赎罪……大人……”他陡然高喊起来,“大人!!我要赎罪!!我要赎罪!!我可以赎罪!!兰儿!快把金子拿过来!快拿过来啊!!”   不止一个人在喊要赎罪。   那个官员摇头,“吴天德,你是军户,历来犯了军法,是没有赎罪的。”   吴天德仍在不停的喊要赎罪,他泪流满面,以头抢地,被拖走时不停的喊妻子的名字,喊他要赎罪,要妻子救他。   他的妻子痛哭不止,哀求那个官员:“我、我要赎他!我要赎他!大人!求求你放了他吧!”   官员道:“夫人,非是某不愿通容,实在是吴将军辜负王恩,罪无可恕。夫人节哀吧。”   这一百零七颗人头挂在了二环的市场边缘,他们所犯的罪也都公示在了城墙上。   从这一日起,鲁粮未有一粒入郑。 第449章 内应   一百多颗人头让乐城百姓多了许多谈资, 倒没什么人害怕或恐惧,大多数都是看热闹。何况死的都不是乐城高门大族,不是商人,就是小城守将小吏等这种人物,在乐城百姓的眼中, 那都不算事, 这种小人物死了,他们最多居高临下的叹上几声就罢了。   街上是着实热闹了几天,看着人多, 乐城今年的集市早早的就开了市,市场借着这股“东风”提前开市, 也迎来了开门红。   被砍头的几个商人全是粮商,在商人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他们这一倒,留下的遗产就成了肥肉,几方争抢, 所以这段时间乐城的商人不减反增。   商人多了,商品就多了。街面上最多的就是卖吃食的,其中又以炸香云和蒸豆糕最多。   蒸豆糕是百姓们自己做出来的, 以黄豆为主。黄豆磨成粉后, 与其他谷物磨成的粉混合, 再混入干果、蜜饯,重新揉制蒸熟,看起来红红黄黄一大块, 似乎很饱腹。   一些店家卖得精细些,在里面加入羊油或猪油,蒸好后再炸一遍,出锅后滚糖粉和芝麻,分外可口。   除此之外,乐城百姓去年种出了黄米,在二环外的村落里很多村民都以黄米加黄豆为食,现在是春天,野菜多,餐桌的丰盛让百姓们难得在初春没有饿肚子。   姜姬听到后高兴极了,龚香道:“这只是因为没有收税的缘故。”   乐城一直没有向城外的百姓收税,他们种出来的粮食除了自用,就是拿去卖。而乐城附近的粮价一直都有公主在托着,不管黄豆丰收几次,价格都没变,黄米今年初入市,公主一开始就订了一个比黄豆更高的价格,可见尝到甜头的百姓明年就会种更多黄米了。   听说有家族在城外有田地的,今年也开始开垦了,以前都是用来赏景的,保持山水原貌什么的,不知是不是廖俊的事让大家发现原来在家里种种花都能赚个博士,所以今年世家子弟的新兴趣就是种花种草,颇有一种“他能做,我也能!”的气势。   公主听说后就笑开了怀。   龚家以前在城外也有几处庄园,他在时还特意去庄园中引水做溪,借石造山,修造自己的园子是他的兴趣,把园子造得充满意趣也是他的追求。   ——把园子里的山石溪水全铲了种田?他想都没想过!   而且外面的人都误会廖俊喜欢种田,人家喜欢的是种奇花异草,兴趣高雅,只是公主就看中他种田的本事了,现在这群人跑去种花是本末倒置。   姜姬说:“税是不会向百姓们收的,他们能自给自足我就心满意足的,那么多有钱大户等着我去收钱,我为什么要去收百姓的?”   当然是因为百姓的容易收,百姓不会反抗啊。大户是会反抗的。   龚香也不说话,反正公主早就想对大户动手了,现在只是在等他们先动手好占据主动而已。   乐城的一处小巷子里,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一户窄门前,赵理从车里下来,快步进门,他进去后,门就吱哑一声关起来了。   赵晶和赵时在屋里坐不住,就在门口等他,看到他回来,都顾不上进屋再谈,连忙问他:“打听到了吗?”赵理看了三人一眼,摇头:“没有。”   他们三人上次招考过后就立刻走马上任,虽然一头雾水,但工作繁重,反倒顾不上紧张了。   他们这一批招了七十多个人,要面对的却是二环西边第四区到第七区五万六千人的户籍复核工作。   分到他们手下的全是一群还没留头的孩子,从四五岁到十四五岁都有,十人一队,逐街逐户,挨家敲门问话:家里有几口人?今年有老人去世吗?有小孩子降生吗?有娶媳妇吗?有招婿吗?   然后登记下来,跟去年的数据进行对比。   赵理来了以后才知道,每年都要这样搞一次,这也太空耗人力了。   但去年就在的几个小童却说:“今年的人又多了呢。”   “对啊,多了好多!”   他才知道直到现在,还有人不停的往乐城涌来。   奇怪的是,大王竟然没有遏止此事。人并非是越多越好啊,乐城哪里养得了这么多人呢?世人传说大王慈爱心软,难道是真的?大王不忍赶走这些跑来乐城的人,就都留下了?今年街上又冒出大王怜惜郑人,愿意接纳郑人到此的消息,才叫赵理无话可说。   三人一直忙到年尾,直到这时才发现赵荟已经很久都没有派人来看望他们了。   赵理以为赵荟太忙了,没顾得上他们,他也很久没去给赵荟问好,见快过年了,就拿刚拿到手的俸禄好好打点了几样礼物,打算以同姓为姻的理由跑去找赵荟,也好让他们的关系能过个明路,日后再联系起来也方便。   不料,赵荟住的小院里人去屋空,灰尘落了厚厚一层,家里的粮食、行李、书全都不见了,屋子像是打扫过的。   让别人来看,会以为赵荟带着家人出远门了。   赵理以为赵荟回郑国了,但为什么没有跟他们说一声呢?他想办法托了一个往来郑鲁两地的商人去郑国时帮他送信,商人最近才回来,对他说,在郑国的赵家人全被郑王杀了。   “某费尽千辛万苦,也没找到尸首,惭愧,只得替你家人立了一个衣冠冢,也不敢锲上姓名,日后你若要去拜祭,在望仙城城北边的那个小山丘西面,有一排松树,下方的坟包就是你家人的了。”商人摇头叹息数声后,留下一句节哀走了。   赵理三人已经惊呆了,直到商人走了,他们三人都不信。   赵晶和赵时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收拾行李,要回郑国去看是真是假,他们才不信呢……家里那么多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死了?郑王因为什么要杀赵家?赵家只有赵荟一人曾在郑王身边为卿,也像个客人一样,从来不敢插手郑国之事的。   现在赵荟不在,赵家人有什么事能惹恼郑王?至使郑王要了赵家全家性命?   赵理拦住两人,如果一切属实,那他们就是赵家仅存的血脉。   他疑心赵荟是得知赵家在郑国的消息后才匆匆离开,都没来得及跟他们说一声。   但赵荟不可能没料到他们会找上门啊。再说就算赵荟走的时候没来得及留消息,这都走这么久了,也该让人回来看看他们,顺便给他们送个信。   赵理的心沉沉的坠下去了。   ……会不会,父亲也出事了?   一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家,一头是赵荟的下落。赵理决定先找到赵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至于郑国……日后再想办法打探吧。   他说服了两个侄子,三人借着过年这段时间的假期,在赵荟住的街上四处打探,越打听,越是不安。   赵荟在最后出现的日子里早出晚归,有一日天快亮时才回来,孤身一人。   最后他就突然不见了,连家里侍候的下人都不见踪影。   以赵荟的心机城府,什么事会让他这么慌张忙乱?   赵理知道赵荟在莲花台有一个内应,他也会仿赵荟的字迹,也知道赵荟与人秘信时会在信尾附上什么字句。   唯有一点,他不知道赵荟的内应是谁。   现在看来,唯一有可能知道赵荟是出了什么事的,只有这个内应了。   他想把这个内应吊出来,就在莲花台宫门处的侍卫那里流连,用赵荟秘信中的诗句串成了一首小调,寄希望于这首小调能把这个内应给吊出来。   但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人因为这首小调来找他。   “会不会这个人也遇到不测了?”赵晶说。   赵理沉默,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赵时问:“会不会是……被人抓了吗?”   赵晶说:“就算是抓了,应该也不会杀小爷爷吧?小爷爷是赵家人啊。”   八姓之一啊,就是大王也不会轻易杀了赵家人。   赵理:“我们猜也猜不出来,只能等那个人出现了。”   赵晶:“他要是一直不出现呢?”   赵时突发奇想,“对了,不是说摘星公主会嫁给郑王吗?不如,我们想办法从公主那里打听打听。”   赵理摇头:“我王与郑王反目,只怕是不会……”他猛得站起来,赵晶和赵时忙问:“知道什么民?”   赵理在屋里急转了几圈,恨的一直打自己的头:“我真笨!早就听街上人说郑王与我王反目成仇了!这样一来,摘星公主当然不会再嫁给郑王了!郑王气怒,拿家里出气也是顺理成章的!!”   赵晶和赵时瞬间就变了脸色,到头来,竟然是因为郑鲁反目,才使赵家人送了性命吗?   可……这能怪鲁王吗?是赵家人自己弃国离家,跑到郑国去的。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得此下场,谁也不会替赵家可惜!   赵晶喃喃道:“那小爷爷……”是不是也是因为此事,激怒了鲁王,才被人害了?   赵理茫然的望着两个侄子,他们都在看他,纵使三人年纪相差无已,但他是长辈,三人之中以他为首。   他们在等他说话。   可他能说什么?   这间斗室在他眼中开始旋转起来,他踉跄几步,赵晶赶紧过来扶住他:“小叔叔!”   赵时也过来扶着他说:“小叔叔别慌,小爷爷一定会没事的,我们再继续打听。”   从此后,赵理每天都到宫门前等着,侍卫们见多了在这里守大王的穷士子,对他还算客气。赵理每日请他们饮豆浆,吃鼎食,跟他们的关系很好。   这天早上,赵理不抱希望的照旧来到宫门前,门前拉着驴车的小摊贩一看到他来就把煮好的豆浆、油炸黄金饼和炸香云送上来的,旁边卖炖羊肉的小贩也切了两只羊腿送过来,还有卖饼的,卖鼎食的,纷纷把吃的往这里送。   与赵理熟悉的侍卫也早就过来了,几人支起桌子,据案大嚼。   赵理端着碗豆浆喝不下去,旁边的小贩紧张的说:“豆浆是今天早上才磨好煮的,干净着呢,绝对没味的,大人喝两口,是不是不够甜?”   赵理摇头,喝了一口,对小贩说:“很好喝。”   小贩这才放心了。   侍卫看赵理行事,叹道:“公子真是善心人。”   另一人道:“我看公子出身不俗。”   赵理没敢说自己是赵家人,有人问起,也只说家里不是乐城人氏,这一句就足够解释了。   不管别人怎么猜,他都没露口风。   这时,一个侍人快步出来,往这里摊贩聚集的地方一望就走过来,几个摊贩上来兜售,他说:“羊肉是热的吗?”   卖羊肉的人忙说:“热的热的!下面烧着煤球呢!还有鸡,还有鸭,还有蛋!公子吃什么?”   侍人说:“给我切两斤羊腿肉,再切一只鸡,再加二十个蛋吧。”   侍卫在旁边听了,笑着说:“怎么?你们那一屋的都没吃饭?”   侍人笑道:“别提了,送饭的偏到我们那边时给洒了,这让人怎么吃?只好我跑快点出来买。”他又转去卖豆浆的那里,让他提两瓮豆浆跟着送进去,又去卖饼那里买了十几张大饼,转了一圈,对侍卫说声少陪就要进去了。   赵理不想错过机会,上前帮侍人提东西。   在宫门口,侍人请他留步,笑道:“不是我不帮忙,只是宫禁森严,不敢冒犯。”   赵理说:“我在家乡有一个兄弟,久未见面,听人说他在宫里,他家人托我来找,想问下小哥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侍人说:“他叫什么名字?我回去打听打听。”   赵理说:“只怕他改了姓名。”   “哦。”侍人没多问,这也可以理解,像他们这样的,很多都不愿提起旧日姓氏,“那怎么找呢?”   赵理说:“我也不敢见他,只怕他也不敢见我。只要知道他安好就行了。他平时爱唱小调,我唱两句你听听看。”说罢清了清喉咙,吟了两段。   侍人听着,说:“这两句中有几句词倒像是白公子唱过的,只怕你那兄弟是在白公子身边侍候。”   赵理的心狂跳起来,“白公子?”   侍人笑道:“你不知道?他现在倒是不如以前出名了。他是公主身边的宠儿,早年间十分受公主喜爱,只他不识相,现在公主将他丢开了,他也很久没出来了。”   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父亲的内应! 第450章 擒“凶”   白清园被“拘禁”在莲花台深处的一座小宫室内, 有两个侍人照顾他,也是看管他。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但一不能去大王那里,二不能去公主那里,三不能出宫。   白清园每天抱琴出门, 有时月亮都升起来了还不回去。   偶尔也能遇到一二知音, 得知一点外面的事。但他越来越不想听段青丝他们又怎么样了。   白清园后悔了。   他早就后悔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段青丝从陪大王踢球而幸进的宠臣起变成了大王不能稍离左右的值日,而他仍然还是一个宠奴。   连臣都不是, 只是奴儿而已。   而且他还早就“失宠”了。   当公主的目光终于从他身上移开,他没有像想像中的那样一飞冲天。他以为公主才是遮挡住他光芒的阻碍, 但没了公主,他还是他, 没有人因为他的智慧和学识而赏识他。   他真的有才华吗?   白清园最近常常想这个问题,想到最后,都会让他从心底发寒。   他确实曾努力读书, 先生、同窗、父母长辈都夸他聪明好学,博文强识。   可在这莲花台上,他才发现他读的书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如果只有他读过书, 别人都没读过, 那他才能配得上他心目中自己的形象。   事实上却是他会的, 别人都会,他知道的,别人都知道;而别人懂的, 他却未必懂。   除了读书之外,他擅长琴画,也会弓马,但都只是泛泛。   他没有什么地方比别人更出色——除了脸。   他恍然发现,其实他就是一个装饰华丽的盒子,出身名门,镶金嵌玉,里面装的东西却平平无奇。   不是公主只看到他的脸,而是他只有一张脸比别人好。   发现这个,让他痛苦得像吞了一把苦药,苦在心口,却不能说给别人听。   可怎么改变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却毫无头绪。   回家乡是不可能了,他现在这样回去,不但不能给家里增光添采,说不定还会给家族带去麻烦。   他还是想等日后功成名就了再回家去见父母亲人。   ……他想离开这里。离开莲花台!离开大王和公主!再也不做莲花台里的“白清园”。   只要离开这里,他就又能做回自己了!   一个侍人从小径上走过来,左右张望了下,钻进了树丛里。   越过树从,眼前会豁然开朗。下方是一个谷地,中央有一个小亭,亭前长着一丛迎春花,正在迎风招展。   亭里只有白清园自己,榻旁烧着香炉,只开了一面窗,正对着那丛迎春花。他的手在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拂着,琴声时断时续。   侍人快步下来,走进亭中,对白清园说:“蒋大兄叫我来告诉公子,外面有人在找公子。”   白清园不解:“外面?宫外?是我家乡的人吗?”   他在乐城没有亲友。   侍人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公子,大兄说能帮公子出去与那人相见。”   白清园心中泛起了涟漪,他定了定神,才道:“出去干什么?让那人走吧。”   侍人点点头,并不多劝,转身就离开了。   他走后,白清园却没办法忘了他说的话。   在他醒悟过来之后,对蒋胜也无法全心去相信他了。他怀疑蒋胜与他交好也是有目的的。可能蒋胜以为他会得到公主的宠爱才来接近他,后来他在公主那里“失宠”后,蒋胜就不再亲自来找他,总是让别的侍人来传话,两人慢慢就疏远了。   这样也好,这样他利用起蒋胜来才不会心软。   他想逃出去。   这是个好机会!   但那个来找他的人是谁呢?   又过了几日,白清园一直在等蒋胜再来找他,谁知蒋胜再也不来了。难道他就这么错过了这个机会?白清园不停后悔,早知道上次就答应了!   不料,这天他又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读书,一个人突然冒出来,他上下打量他,目光带着惊奇与释然。   白清园看他打扮像是来见大王的士子,就客气的招呼他:“公子是迷路了吗?北奉宫在北边。你从这里出去,一直往北走就是了。”他指着自己面前的茶和酒,说:“如果公主不嫌弃,倒是可以在这里歇歇脚。”   赵理走过去,端正坐下。他看白清园不像受过刑或吃过苦头的样子,那他父亲失踪的事,白清园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他先不动声色的与白清园谈了谈诗书,两人又各弹了一首小调来以乐会友,喝了茶和酒,消磨了半天时间,白清园就叫侍人去拿饭菜。   白清园:“阿理如果不介意我这里太简陋,就跟我随便用一点吧。”   赵理:“我这肚子是个酒肉饭桶,要让白兄破费了。”   不多时,鼎食送上来了。   赵理叹道:“此物冬日最佳。”   白清园却叹道:“不过一鼎糊涂而已。”   赵理笑道:“白兄是个清白人,看不惯此物也应当。”   两人谈到现在,才算是交了一点点心。白清园却不像之前那样见着一个人就畅舒心曲,他自觉羞耻,不肯再把心事说给别人听。   幸好赵理也没有继续打听,叫他松了口气。他孤寂以久,好不容易今天遇上一个聊得来的人。   赵理执壶倒酒,道:“我来助助酒兴吧。”说罢,借琴轻拂几下,起了调子,就自己唱起来。   他唱的当然是赵荟自作的诗曲。   白清园一听就听出来了,险些连杯子都摔了,等赵理唱完,不由得问:“此诗是阿理所做?”   赵理摇头:“是我家乡的乡曲,似乎是个无名之人做的,传唱一时。”   白清园想打探就说:“阿理家乡是哪里的?”   赵理说:“包浮,在鲁与郑相邻的地方,一座小城。”   白清园把“包浮”这个名字在心里念数遍,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见是一座极小的城了。   他摇头道:“惭愧,是我孤陋寡闻了。”   赵理:“家乡虽小,却是我心归处。白兄听过这个曲子?”   白清园:“曾经与一友人闲谈时听他吟过。”   赵理:“哦?白兄这友人姓甚名谁?说不定我认识呢。”   白清园苦笑摇头:“我与他未曾见过面,也未以姓名相称。”所以那笔友突然不再有音讯后他才发现,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却与他交了两年的“朋友”,这是何等的可笑与愚蠢?   赵理却已经确定,他父亲在莲花台的内应就是白清园。   现在父亲失踪,白清园是唯一有可能知道实情的人。   他已经不想再等了!   白清园不知不觉间就对赵理吐露了许多事,言谈之间透出他觉得在这里别人始终都会把他当成公主的宠儿,而不是他自己,他希望能到一个没有偏见的地方,重新审视自己,重新找到人生的意义。   赵理赞同,跟着就替他出主意:“不如我二人换了衣服,等到天暗下来,你拌成我出去,我有一匹骑来的马就在宫外,我将这马送你,你不就能脱身出去了吗?”   白清园又喜又惊又忧又怕,赵理激他道:“原来不过是酒后狂言而已!”   怎么是狂言呢?他是真心这样想的!   两人就在小亭中换了衣服,等到黄昏时,天色暗下来,白清园先在亭中说:“那你先走吧,我有酒了,就不送你了。”   赵理:“不必送了,我认得路。”   然后小门打开,“赵理”似乎是觉得酒醉后形容不雅,不愿意被人看到,以手掩面,侧头避开守在亭外的两个侍人,匆匆离开了。   两个侍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进亭中看到“白清园”仿佛酒醉,倒在榻上,脸藏在下面。   这人就退出来,在外面说:“醉了。”   “你我还没吃呢,再等等,只怕就没饭了。”   “那怎么办?亭子里倒是还有一些饭食……”   “我不吃剩饭!!”赵理本来还想自己要怎么出去,不料这两个侍人看到“白清园”醉倒,两人竟然商量后就偷偷溜走去吃饭了!   天大的好机会!   等这两人的足音消失后,赵理想了想,把亭中的香炉和火烛都打翻,火苗腾起,他打开窗子,这才走了。   等他快出宫门时,已经看到了远处天空中腾起了一道烟柱。   宫门处的侍卫还认得他,不多问就放他出去了,只是一个人奇怪道:“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   但天已经暗了,急着关宫门,不少宫中士子都赶在这个时间出去,赵理汇入人群中,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白清园出来后很快就找到了赵理的马,马儿温驯,他上了马,马儿就轻快的跑了起来。   这么简单就能成功逃出来,白清园实在是不敢相信!   直到身后的莲花台越来越远,他才相信他真的逃出来了,真的离开那个地方了。   只要他离开乐城,就可以不做白清园,他也可以改一改容貌,把脸涂黑,或者把眉毛剃掉重新涂,再把鬓角也剃了,再蓄起胡子来,就不会有人能认出他了。   他一时想得很多,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没有控马,马儿自己在乱走。不过幸好马儿没有往人多的地方去,而且也快到城门了。   眼前是一条小巷子,曲折得很,周围的房舍都很低很小,屋里大多都没有点灯,不过听声音,这里是有住人的。   他还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有些人家的灶火还没有熄,烟囱还在冒烟。   他看看天色,现在出城有些晚了,要是能借住的话……天黑,可能会看不清他的脸,而且也不是人人都认识“白清园”。   马儿停在一处人家前,他见状道:“马儿,这是你替我选的人家吗?”   他跳下马来,在地上搓了些土涂在头颈手上,再把头发抓得乱一些,把簪子和玉佩都取下藏在怀里,明早好付房前,然后才敲门。   赵时早就听到赵理的马的叫声了,他匆匆出来开门,还没说话,就见牵马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马还是原来的,主人却不对了。   白清园:“我是外乡人,进城晚了,还没来得及找住宿的地方,不知能不能在此借宿一晚?”   赵时让他进来,主动过去牵马:“请进,请进。正好家里也有马房,我送马过去,你自己进去吧,这家里就我们兄弟三人,还有一个做饭洗衣的婆婆。对了,你用过饭了吗?没有的话,家里有饼和酱。”   赵晶也出来了,正茫然,听到赵时的话就把白清园让进去,两兄弟对了个眼神,赵晶就在身后掩上门,进屋点灯,看白清园藏头露尾的,找了个借口出来,跑来找赵时:“这是谁?这不就是小叔叔的马吗?小叔叔呢?”   那马回到熟悉的地方,正自在呢。   赵时说:“那人恐怕不知道,这马如果是不认识的人骑了,只会往家走。”这脾气当时还有人说不好,要给赵理换马,赵理却说这才叫好马呢,不肯换,疼爱的如同宝贝一样。   赵晶:“那人是贼?”   赵时摇头:“有贼自己送上门的吗?你去看着他,我觉得这人来历不小。”   赵晶又回去送了晚饭和热水供白清园洗漱,但白清园死活不肯当着他的面洗漱更衣,还把灯给熄了,说夜里点灯费油,他不舍得。   赵晶只好避出来,找赵时说:“这人有病!我刚才点灯时他就拿背对着我,一点礼貌都不懂!刚才我又进去,他还把灯熄了,屋子里黑得什么都看不到,我还差点摔着呢。他一定有问题!明早说不定会悄悄溜呢!”   赵理还没回来,这个人可不能让走了。   赵时说:“不怕,等晚上他睡了,我们进去把他绑了!”   天渐渐黑了,门突然又响了。   赵时去开门,看到了赵理,立刻把人让进来,悄悄问:“有个人骑了你的马回来了!”赵理:“我知道,我们进去那这人绑了!他一定知道爹爹的消息!”   白清园不敢睡着,只是合衣在榻上闭着眼装睡。他是防着这家人心怀不轨,却又觉得世上没那么多坏人。   结果门一响,他立刻坐起来,大声喊道:“干什么?”三个黑影扑上来,把他按倒,堵嘴按腿抓手,一场混战后,白清园被绑了起来,借着月光,也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其中的赵理叫他恨得咬牙:“你为什么害我?”   赵理:“与你交往的人是我的父亲,他失踪多日,我来找你要人。”   白清园不料竟然是这个缘故,他与那个笔友虽然没有见过面,却神交以久,自认两人已经算是挚友了,他忙道:“怪不得他突然不见了!你快把我放开!我也在担心你爹爹啊!”   赵理不肯放,只是让赵时与赵晶把白清园给扶起来,好好的放在榻上,他们三人坐在榻下。赵理:“你把一切都说出来,我再放了你。” 第451章 时也,运也,命也   赵理与白清园交谈一下午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从白清园嘴里套话也格外简单,只要先质疑他,他自然而然就会开始表白自己。   果然,他用“怀疑”白清园暗害父亲为理由,白清园就不加思索的把他与父亲相交的点滴统统说了出来。   赵理一边听, 一边下定决心此人不能留!   从白清园的嘴里, 他得出父亲确实一直都在促成郑王与鲁国的联姻,而且父亲十分自信,认为此事十拿九稳。   他相信, 父亲除了白清园之外,一定在鲁国另有盟友。这个盟友必定位高权重, 能在鲁王身边说得上话,甚至能左右鲁王的决定。这才是父亲笃定这桩亲事能成的原因。   而且父亲应该就离成功有一步之遥, 此人突然才撕毁盟约。   因为据白清园所说,摘星公主对婚事并不排斥,公主身边的人习郑语、学郑曲, 都是在为公主嫁去郑国做准备。   但白清园的“失宠”和父亲的失踪应该就是前后脚的事。这就说明,盟友毁约之后,先安抚住了摘星公主, 再拿住了父亲。   原因……可能就是鲁王态度大变的缘故。   更进一步的内容, 这个白清园就不会知道了。   他听完这些话, 把白清园的嘴堵住,转身带着赵晶与赵时出去。   “明日,我以八姓赵氏之名进宫求见大王。”赵理说。   赵晶和赵时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 一起问:“小叔叔想进宫找小爷爷的消息吗?”赵理深吸一口气,沉着道:“依我看……父亲已是凶多吉少。我进宫是为了找到那个与父亲密约后又毁约的人,正是他害了父亲!我要替父亲报仇!”他转身对赵晶和赵时说,“对不起,我们必须分开了,从今以后,如果我能出人头地,必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但如果我身败而死,你们切记不能来见我。赵家……就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说完,他跪下对着赵晶和赵时磕了两个头,吓得赵晶和赵时赶紧去扶他,赵理坚持不起,“我辜负家中长辈的期望,不亚于临阵而逃,还厚颜把本该由我承担的责任都交到你们身上,你们不怪我,我却不能不恨我自己。但父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赵晶和赵时也都跪下来,眼眶微红,赵晶年少,意气重,道:“小叔叔说的什么话!小爷爷如果不是为了家族,怎么会以身犯险?小爷爷的仇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怎么能把我们两个撇下?”   赵时也点头说:“小叔叔,你一个人能做得有限,我们三人联手,何愁不能替小爷爷报仇?”   赵理不想把他们也拖下水,他摇头说:“我细细观察过,这二环的苍蝇官,就是大王的龙池,大王继位以来选拔的大部分官员都是从二环的苍蝇官中选取的,至于那殿上陪着大王说话的人,反倒不过是一群口舌之辈。你们二人身负才学,在这二环就如同珠玉混在砂砬之中,只要你二人恪尽职守,一定会很快被大王发现,或升官,或调往他处听用。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干!日后赵家复兴就在你二人身上了!”   赵理怕他二人记恨大王,天亮之前,他只觉得有无数的话要交待两人。   他们来到赵理的寝室,屋里没有点灯,借着窗外的星光、月光,彼此殷殷嘱托。   赵理:“你们不要记恨大王,赵家得此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赵家早就错了,第一步就走错了路,之后只能一步步错下去,等到赵家从鲁国出逃,舍下八百年的家业,就已经是把自已的身家性命交到了郑王手中,赵家在郑王眼中,不过于犬马等同,用时驱策,不用时自然可以宰杀,郑人不会为赵家喊一声冤,郑王也不会觉得可惜。   “如果赵家安心为臣,朝午王去后就不必离国去家;如果赵家还在鲁国,就算犯下再大的错,大王对八姓之后还是会容情几分。说到底,是赵家以臣欺君,才招致灭族之祸。”   赵理勉励二人:“你二人在大王身边,要时刻记得自己是赵氏后裔,纵使不能宣之于口,也要时刻记着替赵家赎罪,得了大王的重用,更要一心一意替大王效力。我赵家,乃是鲁国八姓!世代忠心!虽有一二不肖之人,但我赵氏对大王的忠诚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你们要永远记住这句话!”   赵理让赵时和赵晶对他发誓后,才终于放下了心。   此时,窗外已经是红日初升了。   赵理临走前,让赵晶和赵时把白清园带到城外再杀掉。   赵晶说:“非杀不可吗?”   赵理说:“我在宫中放了把火,但火中无人。宫里的人要么以为他私逃了,要么以为他被人劫了。他容貌不俗,放出去早晚会被人发现,到时牵扯出来你我就不妙了。若是平常,放他一命也无妨,此时却不合适,只能对不起他了。”   赵时说:“小叔叔放心,此事交给我来办。”   赵理趁着外面街上人不多,背着包袱就自己走了。   赵时把门关上后,思考片刻,去屋里找了一身赵理的旧衣,对赵晶说:“你去外面买些巴豆,就说家里人过年吃多了积食,要煮巴豆水泄肚子。”   赵晶不解其意,他和赵时两人,一直都是赵时比他聪明,他想问又不好意思坦白自己没明白,只好拿了钱出去。   他们租住的这条街外就有市场,往前走不远就有药铺了,他进去买巴豆,听说是家里人过年吃多了积食,店里的客人都笑起来,道:“过年嘛,自然要把一年的好东西都吃一吃。”   还有人道,“如果是小孩子,巴豆水就太厉害了,拿山楂压一压就可以,只是要多吃几粒。”   赵晶说:“是我兄弟。”   这就更可笑了,大小伙子吃坏肚子。   赵晶买了巴豆,回到家里,见赵时刚从屋里出来,手里还端着碗盘。   赵晶问:“你去给他送饭?他吃了吗?”   赵时说:“吃了,买回来了吗?”   赵晶递过去说:“这就是,我买了二两,再多人家就该起疑了。”   赵时说:“这就够了。”   他拿这巴豆磨成粉,和了油,然后进去拿给白清园:“这是黄豆磨成的粉,你涂在脸上,脸就变黄了。我怕外面街上有人找你。”   白清园接过来道了谢,涂在脸上,不到一个时辰,脸上就痛痒难耐,他忍不住叫起来。   赵晶先被声音吓得闯了进来,赵时随后赶到,白清园骂道:“你好恶毒!用毒害我!”赵时说:“我也没办法,你长成这样,出去就会被人认出来。不过你放心,这只是一点巴豆,等把它洗了,过上几天,脸自己就好了。”   他果然拿了水过来,让白清园洗脸。   白清园的脸变得红肿发亮,到了下午,脸上五官都被挤得变了型,耳朵也肿起来了,不见半分旧日姿色。   赵时说:“我送你出城吧,就说你生了病,要带你去治。出了城以后,看你是要回家乡还是去哪里,都行。”   白清园也不想再留下来,他觉得这一家三个人对他都不怀好意。   他防备着赵时害他,结果赵时真的只是架着车送他出城,出城城门处有人查问,赵时道:“家中兄弟突发疾病,这里没钱治,只好先送他回家去看看。”说罢掀起车帘。   守卫看到车里白清园的那张脸,无不啧啧,随后就放行了。   赵时驾车出城经过二环,这里认识他的就多了,他逢人就道“堂兄发恶疾,送其返家”,一路出了二环,人烟渐稀。   他没有往凤城去,而是沿着野道没入了荒野中。   在乐城城外有的地方地势平缓,适合居住,早就建起了村落。但有的地方地势不好,坡多且陡,地里的石头多,不好耕种,这些地方就没什么人。   赵时在二环住了半年,又当了多半年的苍蝇官,对这一片知之甚详。   他没让赵晶来,就是因为赵晶胆小。   车停了下来,白清园从车里下来,看到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村落,以为此处就是两人分别的地方,回头道:“多谢……”话音未落,腹上就中了一剑,他抱住剑身,仍不敢相信。   “抱歉,黄泉路上,记得我的名字,我是赵时,要报仇就找我。”赵时说罢,剑身往里一送,将白清园捅了个对穿。   白清园倒地死后,赵时把剑扎在地上,迎面扑上去,也扎了自己一剑,然后把马解下,把车推到坡下,伏在马身上,让马向二环跑去。   马儿跑回二环时天已经黑了,见到有人伏在马上,生死不知,立刻有人去报官。衙差赶来,发现是赵时,见他身负剑伤,立刻把他送到医馆。   医馆的大夫也不知该怎么给他治,只得先在伤口敷上药布裹紧。   很快,此地的苍蝇官就赶来了,见此大叹:“这是遇上贼人了?”   赵时奄奄一息,挣扎道:“我送我兄归乡……不料被人趁夜赶上,害了我兄,我拼死逃出,不知我兄现在如何了,还请大人相救……”   苍蝇官派人照赵时说的去找,但到天亮才找到“赵时兄长”横尸的地方,人是已经死透了,因穿着赵时兄长的衣服,五官又因恶疾而模糊不清,就认定是赵时兄长了。   赵时醒后听说兄长“已去”,大恸,悲泣不止,要送兄长回乡安葬。问他行凶者的面目,他道夜黑,看不清楚;问是几人,他道只有一人,又说夜里实在模糊,实在分辨不清。   年前年后,二环这里盗抢之案频发,凶徒颇多,但大部分凶徒同时也是二环的居民,所以给侦破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这个苍蝇官心里叹息赵家兄弟倒霉,把“赵理”记了个暴亡,安抚赵时几句后,就放他把兄弟的尸首领回去了。   赵晶来的时候脸都是苍白的,他本以为真的是赵理,看到尸首身上的那套衣服就认出来了,看赵时身上的伤口,心情很复杂。   都是他太笨了……   回家后,赵时安慰赵晶:“事情办成就可以了,你不要多想。明日你去替我报病,再替你自己报个丧,就说我们要替兄服丧,还要送兄归乡,暂时都不要出现了。”   赵晶说:“可是小叔叔让我们……”   赵时说:“小叔叔想事还是不够周全。他要在乐城替小爷爷报仇,我们在这里就是替他招祸。你我去凤城吧。一来,两地离得不远,我们打听小叔叔的事也方便些;二来,凤城也在大王眼皮底下,你我要出头也容易。”   有赵理时,赵晶听赵理的,现在赵理不在,他就改听赵时的了。   他听赵时的去买了一副棺材,又买了些麻布和办丧事的东西,等赵时的伤好一些了,就跟四周邻居打招呼说兄弟二人要走,找了一天,就带着赵时和棺材离开了乐城。   两人离开时,刚刚听说八姓赵氏已经回到了莲花台,大王不记前嫌,许其高位。   摘星楼上,姜姬对龚香说:“让他们走,只需要先盯着,如果有不轨再杀也来得及。”   龚香点头,又对她说:“赵理在赵家祖谱中的名字是赵序,赵家当时逃到郑国时都改了名字。公主,当真要拜赵序为大夫吗?”   姜姬:“八姓是祖宗的,给他一个高位,他才好出去显威风。何况只给高位不给职司,也不过是个空衔。”   什么官都是越多越不值钱。一个丞相和四个丞相,含金量就不一样。现在鲁国已经有了三个大夫了,基本全是虚职,用哪个就让其兼任,不让干了就去职留官。这才好用。   龚香拜相,行事比以前谨慎多了,他点头道:“就如公主所说。”   姜姬想了想,让龚香再找两个大夫,“当做常任官吧,你身上的差事也该分一点下去。等今年打起来事就更多了,到时国中的杂事,就该叫别人替你分担一二。”   龚香虽然霸权,但不贪权,道:“我一时也找不出来人……对了,卫大人怎么样?我看他在学府做起事来头头是道,以前卫大人也管一城之事,现在调他上来也是顺理成章的。”   卫始吗?姜姬把他送到学府是为了开解他,想了想,卫始也确实合适,道:“可以。那另一个,我荐一人。”   龚香笑道:“不必公主说,某亲自去请。”   蟠儿听到龚香来访,特意到门外迎接。   龚香拱手而来,不肯进屋,在门外对蟠儿大礼参拜。   蟠儿托住他的手,不让他拜下去,“叔叔害我!”   龚香笑道:“既叫我叔叔,那就要听我的嘱咐了。”   蟠儿:“叔叔有事?尽管吩咐。”   龚香道:“来助我一臂之力。”   蟠儿:“是我的错,早该去找叔叔,那我明日就去见叔叔。”   龚香:“明日你随我进殿就是。”   蟠儿不知龚香是什么用意,进宫见了公主,听到公主笑着说明日让他进殿受拜,大王要请他为大夫时,整个人都愣在当场,半天回不了神。   “你也算是什么都历经过的了,怎么现在就傻了?”姜姬笑话他,“快回神了,回去睡一觉,明早进殿见大王。”   蟠儿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恍若梦中,被人送出去,回到家里,坐在屋里时,心里在想:我没有睡觉,怎么在做梦呢? 第452章 召见   赵理, 也就是赵序,他在莲花台的日子的开始并不怎么顺利。或者说太顺利了,反而给他想做的事造成了阻碍。   他在那天早上在宫门外求见,并自陈是八姓赵氏后人。   当然,他立刻就被人请了进去, 在一处宫室等了片刻, 被宫中侍人侍候着更衣后,才被引进大殿,拜见大王。   他不知道会这么容易就能见到大王。   周围的目光充满好奇, 还有一些不怎么友善的。但大王对他很和蔼,请他坐下, 问他是怎么来的,家里其他的人又在何处?   赵序说:“家中父母亲人皆已丧命。”   殿中有人嘻笑起来, 但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大王显得很震惊,很难过, 他以袖掩面,半天才放下袖子,感叹道:“太可惜了……”   虽然只是一句不知真假的感叹, 但在大殿之中, 赵序还是眼眶发热, 他伏下头,把赵家是如何从莲花台逃走,又是怎么逃到了郑国, 又是怎么在郑国栖身,怎么全家被郑王所害,全都一一说了出来。   不过赵序没有承认朝午王之死与赵家有关,他跳过了这一节,对当时的赵后赵阿蛮也没有半点描述,好像那是一个跟赵家无关的人。   大王也没有在意朝午王旧事,只是可惜赵家不能在他殿下听用,不过现在有赵序,他庆幸道:“幸好还有你。”   似乎一切都不必再多问,也不必再多说,大王轻而易举的接纳了赵氏重归,当日就让他坐在了丁大夫的右手边第二个座位,另有一座空着,据说是席博士的位子。   不过虽然大王表达了对赵序的善意,等大王不再关注这边之后,殿中的其他人都对赵序冷嘲热讽。赵家等于是死无葬身之地,赵序想把父母长辈的尸首从郑国运回来葬进赵家祖坟都是难如登天,赵家的下场实在是惨到了极致了。   赵序对这些嘲讽有的不理会,有的就据理力争,几天下来,在这殿里也算混了个脸熟,也交上了三五个朋友。比如丁大夫就对他很客气,席博士听说后,也特意进宫来见他。   大王还让赵序暂时住在宫里,他要和好不容易回来的赵家公子好好亲近亲近。   不过赵序觉得大王对他并不是特别感兴趣,虽然大王表现得很看重他,留他住在宫里,叫他一起用饭,时常拿些自用之物送给他。   但这都是表面功夫。   赵序冷静下来也自嘲,他现在说是八姓赵氏,可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条命而已。大王肯优容他,为的不是他这个,而是他的姓氏。除非他有真才实学,不然大王不可能跳出赵氏这个巨大的招牌看到他这个人。   不过大王的优待已经让他受到了更多士子的冷遇。别人不由自主的把他放在一边,不愿意来靠近他。他想打听些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然后大王就突然说要任他为大夫。   赵序当然是要坚辞的。但丁大夫和席博士也都特意来劝他,他辞了几次后,实在是辞不掉——他就住在宫里,大王已经亲自上门两次了。   再辞下去,别人就该怀疑他回来是不是真心想辅佐大王了。   所以他只能接受。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个大夫是虚职。没有实权的。他空有一个大夫的名号,每天坐在殿里,照旧是被士子公卿们冷遇。   而丁大夫和席博士却都很忙,在他接下大夫一职后,两人就不再来了。   他还见到了龚相。   在赵家还在时,他没有与龚相打过交道,只听家里人提过龚香的名字,据说是个聪明的人。但也仅此而已。   彼时赵家如日中天,龚氏龟缩家中,现在异地而处,两人的境遇实在是天差地别,不能不说是造化弄人。   赵序自持身份低微,避在道旁,没有贸然上前自报家门,与龚相搭话。   不料龚相身边的人看到他,与龚相附耳几句,龚相就停下来,特意把他叫到身边勉励几句,还指了两个人给他看。   这两人一老一少,青年人剑眉星目,昂藏身躯,立在那里,星月之光也为其所夺;年长者笼手而立,不发一语,低眉敛目,似乎什么都没放在心上,但赵序记得刚才这个老人就是最先看到他的人。   “这是卫大夫,这是姜小大夫。”龚相笑盈盈的指着说,“卫大夫曾任两城县令,身具大才,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多向他请教;至于姜小大夫,可别把他和姜大夫认错了。”   殿上还有一个姜大夫,是先王义子,大王的义兄。为人凶恶霸道,名声极坏。   至于这位姜小大夫是什么来历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姓姜,说不定也与姜氏有什么关系。   赵序都很客气,三人彼此见过礼,龚相就带着这二人走了。   鲁国的春天到了,草木返青,冰雪融化。   姜旦要搬回行宫去了!   现在他最期待的就是回行宫!行宫地方大啊,他可以踢球,尽情的踢球!   大王一句话,莲花台的人就开始每年两次的大搬家活动。   赵序发现对于大王这么“折腾”,不管是宫里还是国中都很宽容。   以往鲁国的大王可没有这种搬家的爱好,不管是朝午王还是郑王,他们再怎么折腾,都只在王宫里折腾。   不是说大王就不该出宫,但一旦出宫,必须要有一个好理由,不然殿上公卿是会劝阻的。   大王的理由就是“踢球”。   他是在殿上公然这么说的,底下的公卿有调侃的,有戏刑的,也有欢乐的。年纪大的就说“大王还是年轻”。   年轻,所以爱玩,所以喜欢更宽敞的行宫,而不是莲花台。   而且大王的行宫并没有太多华丽的装饰,大王最喜欢的是行宫的广场。   赵序曾经想辞出去,在宫中他束手束脚,不好施展,他想到宫外去安个家,也好收拢一些人手替他打探消息。   但大王拒绝了他。   这叫赵序明白,大王是有事想让他去做的。但大王在等他自己提出来。   是什么事呢?   赵序知道自己想报仇就需要权势,所以当官可以,但他想当有权力的官,而不是大王摆在外面的“八姓”招牌。   他决心跟在大王身边,只要大王让他去做,不管什么事,他都能做到。   赵序也一起搬到了行宫中,他被段青丝送到了通苑。   段青丝对他很好,周全体贴。但两人的交情却只是泛泛。不是赵序不想,而是段青丝不愿。赵序试探过后,发现段青丝并不愿意与他深交,不知是不是段家明哲保身的习惯,还是段青丝知道什么。   “我住在那里。”段青丝指着前面的一所房舍说,“值日中常在宫中的几个都住在这里,你闲时可以去找我们玩。”   赵序谢过,段青丝看了一圈这个房子,说:“这里可能小了一点,你身边也没有仆婢。如果喜欢宫里的侍人,可以找大王讨要,如果不想让宫里的人侍候,去外面买也可以。大王赐下的金银还够用吗?不够我可以借你一点。”   赵序摇头说,“多谢,大王所赐颇丰,绰绰有余。”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就有侍人来请段青丝回去,“大王找值日呢。”   段青丝告辞后,赵序坐在空无一人的屋里才算是放松了点。   这是一间有些狭小的屋子,只有里外两间,外面可做待客,里面供人起居。左右各有一个偏室,一间可做洗漱,一间可做书房。   段青丝之前说过,这通苑的房舍有很多种,还有可供一家人起居的大院子,好几十间屋。   “大王可能觉得你不久就要搬回赵家,所以这里只是供你暂居。”段青丝说。   赵序觉得段青丝很会说话,也很向着大王。这样一来,哪怕他住着小屋子,也不会有怨气。   这时有人登门拜访了。   赵序没带仆人,亲自去应门。   门外是刘箐,他带着下人和礼物,在阶下拱手为礼:“在下开元刘箐。”   赵序请刘箐进来,房舍窄小,无食无水,刘箐也不在意。他送来的礼物也很实用,琴、棋、书、香。都是赵序现在用得上的,而大王没有赐下的。   刘箐没有多打扰,送了礼,指点了下自己也住在这里,就在前面不远处,然后就告辞了。   赵序把他送来的礼物摆设起来,屋里立刻就像样了。   接下来就该他去拜访刘箐了,但在去之前,他还想多打听一点刘箐的事。   他在二环时从流民口中听过开元城的事,刘箐也是大王的“忠臣”,两人君臣相得的佳话也传唱一时。   只是以他对大王的观感,大王或许真的会感动,而刘箐到底是不是传说中那样一民一意的“忠臣”就很难说了。   当晚他就再次见到了刘箐,因为大王把他们都请了过去一起用饭。   殿中煮着鼎食,大王面前的鼎是只供亲信之人取用的。   赵序和刘箐都得了大王的赐食。   粥煮得很浓稠,加了很多的肉和蛋,还能看到炸香云。   赵序喝了一口,很鲜,里面加了鱼酱,还放了很多花椒,鲜香爽口。   香云切得很小块,炸过后还酱了一下,咬起来滋味很足。   鸡肉丸、羊肉丸浮在汤里,白白红红。他还吃到了一块切成方寸大小,层层分明的豚肉,肥滋滋的,也是炸过再酱的,皮薄而弹牙,肉紧实而鲜嫩,中间还有厚厚的膘。   他还吃到了酸菜梗子,又脆又酸。   这一碗热粥喝完,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此时再饮酒,也不容易醉了。   殿里很热闹,大王身边围满了人。以段青丝为首的人把大王围得水泄不通,其他人想过去都不容易。   刘箐就是想挤进去的人之一。   赵序见状,也起身往那边去。   他站在刘箐身边,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听人群中间大王说话。   大王明天要踢球,正在分组。一部分人想跟大王一组,都纷纷自荐。大王也有看中的人,一个个选将。但被选中的人有的愿意当大王的队员,有的却不愿意,说要打败大王。   大王一点不生气,反倒被激起了战意,看起来他很喜欢会这么说的人。   赵序发现这个大王和他想像中的大王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但这样的大王,才是真正的大王吧?   他生下来之后唯一见过的鲁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大王天生就是王,所以他不必顾忌旁人的眼色,不必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这时他看到大王身后一个侍从悄悄提醒了大王,大王才向他们这里看来,然后就叫他们过去了。   “阿序。”大王招呼道。   刘箐看了赵序一眼,错后赵序半步。   赵序没有再谦让,他是赵氏,本就不必走在别人身后。   他走到大王身边坐下,正对着段青丝。他本以为段青丝会说什么,结果段青丝只是对他笑一笑。   大王说:“阿序明日去看孤踢球吧。”亲热的就像对一个朋友。   赵序这段时间都是被大王这么“捧”着的,从善如流的点头,“大王的英姿必定不凡,某要好好开开眼界。”   另一边,姜姬却听到了一个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   蓝田坐在下首,风尘仆仆却仪容不俗,“公主还请早做打算。等帝都的送来召书,公主就必须前往帝都了。”   龚香的脸色很糟,是他把蓝田送进宫的,但蓝田不肯说他回来到底是什么事,只是坚持要见到公主才吐露。   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件麻烦的事!   从刚才他就在心中拼命的想要怎么拒绝!公主绝不能去帝都!鲁国能有今天全赖公主一人之功!鲁国绝不能失去公主!   但他看公主的神色,却只是微微皱眉。仿佛有一件叫她心烦的事,这件事不严重,不可怕,只是让她有点心烦。   姜姬是没想到这个世上还有一种人天然的就可以对她发号施令,而她半点不能反抗。   这是她的失误。在她早就忽略“皇帝”之后,皇帝冒出来了。   皇帝要选后选妃,召各国公主入帝都备选。   怎么想,都很有趣。   现在各国中有几国会应召呢?   送个公主进帝都不难,她好奇的是各国诸侯都是怎么看待皇帝的,而皇帝又是怎么看诸侯和自己的?   他知道自己在诸侯眼中是什么地位吗?他了解自己的处境吗?了解大梁的处境吗?   她会公然忽略皇帝,是因为她觉得皇帝对自己的地位是明白的。   现在看来,皇帝不明白?还是明白之后,他要有所动作?   “凤凰台的事,你知道多少?”她问蓝田。   这个男人越过龚香,非要见到她才说话,她就先把他当成个聪明人看。   蓝田被上首的少女看了一眼,就觉得如坠冰窖。他正在被估量价值。   他努力镇静下来,“不敢说知道,只是稍有了解。”   “那就从皇帝说起吧。”姜姬,“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453章 皇后   蓝田是希望摘星公主能够当上皇后的, 因为皇后是可以荐臣入朝的。   举凡诸侯国的公主嫁到别的诸侯国去,都能带上一二臣子,不管是在殿上听奉承当木偶也好,还是日后可以教导太子、公子、公主也罢,这象征着这两个诸侯国永结友好。   同时也是为了保证公主以及她所出子女的权益。   一国公主入帝都为后, 也有同样的特权。但跟诸侯国不同的是, 如果是王后,那带来的人就理所当然的可以上殿为臣;但皇后的话,她只能举荐, 用不用人,由皇帝说了算。   放在如今的朝廷上, 那就是朝阳长公主说了算了。   不过这在蓝田看来,远比蓝家在帝都挣扎要来得快多了。   他在这之前并没有跟摘星公主打过交道, 但有一点他确信,摘星公主极为爱权!   世人看她,总是爱把那些风流韵事摆在前面, 说她爱财,好像只是好奢侈之物,却没有看到摘星公主的真面目是她好弄权!   从先王到当今, 从之前的蒋龙到现在的龚相, 乃至从未逃公主手心的姜氏的两个义子, 姜大将军与姜奔,公主始终都紧紧抓住他们,为的正是他们手中的权力。   蓝田记得很清楚, 在公主没有回到乐城之前,姜奔就在蓝家的手心里攥着,公主回来以后,姜奔渐渐与蓝家离心离德,甚至背后捅了蓝家好几刀,最后姜奔回到了姜氏手中。   如果说不是公主,那以前公主不在时,姜大将军和大王都在,姜奔可没有表现出对蓝家的不满来。恰恰是公主回来后,姜奔才变得不再驯服。   如果不是公主,还会是谁?   蓝田当晚就留了下来,当他被侍人送走后,龚香要说话,姜姬伸手一摆说:“等阿武来了,一起说。”   说话间,姜武已经到了,同行的还有蟠儿。   “坐。”姜姬把姜武拉到身边,看着他,说:“皇帝召我入朝,欲以我为后。”   殿中瞬间静得像坟墓。   龚香以袖掩口,低头装傻。蟠儿看大将军眼神都不对了,变凶恶了,连忙道:“想必是皇帝想选后,所以打算召各国公主入朝吧?”   姜武听到不止姜姬一个时也没有放心多少,他不想让姜姬去,他不想冒一点险!而且,他也知道,如果她想去,他是拦不住她的。   “你想去吗?”他逼问道。   姜姬被他用这种凶恶的目光盯住,浑身兴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笑得软绵绵的说:“我要去谢恩啊。”   皇帝表示看中你了,你要诚惶诚恐,要感激涕零,不管他最后有没有选上你,你都要去表达感恩之情的。   姜武看她还有心逗他,心就放回去了,转头看龚香,“叔叔怎么说?”   龚香皱眉说:“……实不相瞒,我对大梁实在是一无所知。”   这个皇帝实在太没有存在感了。各诸侯也早就失去了对皇帝的敬畏,每年的贡品都是随便敷衍一下。而皇帝也确实没有什么地方能管得住诸侯了。   不过龚香还是有一点心得的,他觉得皇帝权威渐失不止是在诸侯间,而是在帝都,在皇帝的龙座之下,他的威信也早就荡然无存了。   这个要从英宗说起了。   英宗是个荒唐皇帝,他在朝政上无所建树,但也没做什么错事,就是干的事不像个皇帝。放在普通百姓人家,说一句糊涂就够了,但放在皇帝身上,小错也会变成大错。他的庙号英宗,其实非常讽刺。   英宗曾迷上一个名叫朝颜的歌伎,因为爱她,所以纵容她在宫中勒杀宫妃,很多有孕的宫妃都死在她手中,致使英宗人过中年,竟然还没有一个儿子!   当时朝中对英宗百般谴责,英宗就想了个办法:把女儿嫁出去换支持率,所以皇后所生的长平公主才会可怜巴巴的嫁到鲁国来。   朝颜死后,英宗才得了一个儿子,被皇后抚养,小名狸奴,就是日后的孝宗。   孝宗当年迎魏国公主为后,公主产下一子后去世,而孝宗也没撑多久,不到十年就也跟着去了。   现在当皇帝的这位,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小皇帝。   所以,从英宗起,到孝宗,到现在这个少帝,皇帝已经连着三代大权旁落了。   “只有皇帝才有心去管束诸侯,公卿大臣手握重权,想的最多的也就是安然度日。”龚香道。   臣代君职,想要更进一步就是当皇帝,而不是去找诸侯的麻烦,有心去收拾诸侯,那要当了皇帝,或快要当皇帝时才会去想。如果一个朝中不止一个权臣,他们互斗就要花尽精力,都想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人,去欺负千里之外的诸侯?诸侯能给他比皇帝更大的权力吗?诸侯能给他比皇帝更大的财富吗?   这是他的心得。他当时把姜元按在莲花台时,也没想过去找魏、赵、燕的麻烦啊,哪怕当时魏、赵、燕找麻烦了,他也更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动武。   说心虚也罢,说底气不足也罢。他是没有自信能够开启战端并打胜仗的,最重要的是不管打胜还是打败,那时这莲花台还是不是他说了算?大王会不会重新找到机会站起来?别的家族会不会借此冒头?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对公主心服。公主在商城时,就对魏、燕下手了,他认为就算当时大王不把公主召回来,公主积蓄够了力量,早晚也是会回来的。这个莲花台,本就是公主的囊中之物。推已及人,他就能看得出来这皇帝估计早就被朝臣给抓在手心中了。   换言之,这个选后选妃,与其说是皇帝选人,不如说是大臣们选人,他们选人要选的不是人,而是国势。   龚香:“那个蓝田,说话不尽不实。”蓝田再蠢,蓝家在帝都不可能看不出是皇帝强,还是大臣强,上头的人干什么可能没那么容易看出来,但谁强谁弱,这个是一目了然的。   而蓝田却没有说太多皇帝身边大臣的事,他说的最多的就是皇帝年轻,至今没有听说有宠爱的妃妾,乍一听,好像夺取皇帝芳心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他希望我去帝都争这个皇后之位,当然是怎么简单怎么说。”姜姬倒觉得蓝田这个人很有用,他把自己想当官的这个意念都快摆在盘子里送上来了。他说得很清楚,她去当皇后,他去当大臣,到时他一定会事事听她的,她生下儿子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她生的儿子拱成太子,日后继承帝位。   一个欲望这么强烈的人,多好啊。   “叔叔,你把蓝田带到你家去吧。”她笑着说。   龚香一下子就笑了,刚才蓝田才亲耳听到公主说让他住在行宫中,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被他给带出行宫了,这蓝田还不恨死他啊。   一定会更加努力的钻到公主面前,拼命给公主摆去当皇后的好处。   公主就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更多了。   姜武心情很糟,因为他已经从姜姬的态度里察觉到一件事:她想去帝都看一看,去亲眼见一见皇帝。   她的心越来越大,人越来越远,渐渐的飞到天上去了,他好像越来越追不上了。   帝都。   黄松年、徐公、毛昭等人坐在一起,商量陛下选后的事。   人选已经有了,他们在送到皇帝面前之前,需要先商议出来谁适合为后,谁适合为妃。   首先排除出去的一个是燕国,国朝不继。   徐公就很讨厌燕国:“不知什么肮脏血脉窃居王位!”   虽然梁朝一直没有对燕国换大王的事做什么,但逢到什么好事,梁朝上下都不会算上燕国。   其次就是晋国了,太小!选后当然要选大国公主。   排除了两个小国之后,剩下的就是在大国中间选人品好,名声好,父祖皆无恶名的公主了。   排在首位的是魏国公主。   黄松年倾向于魏国公主,“依我看,魏国公主最佳。”   首先,魏国公主与皇帝有血脉之亲;   其次,从几个诸侯国看,魏国的事最少,历代魏王都是循规蹈矩之人,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王室之中也没什么恶名,与魏国相对的,比如赵国啊,郑国啊,鲁国啊等等,国中丑事太多,选这些国家的公主为后,太丢人了。   最后,魏国公主多。由于魏王传承没出过什么大问题,所以魏国王室公主几代下来攒下来不少未嫁公主,人数多,就总能选出一个品貌双全的来。   其次,赵国公主也勉强可以。   赵王确实人品不好,好战爱斗。但从另一方面说,赵国是个强国,赵王也极有能力。虽然他们不想选个强大诸侯的公主当皇后,但他们也不敢公然忽略赵国公主,万一赵王以为他们怠慢他怎么办?   而且,赵国公主也挺多的,选一个性情温柔,不类其父的应该也不难。   最后,就是鲁国公主了。   黄松年个人是不很不想把鲁国公主给算上的,但赵国如果是强国,鲁国就是大国中的弱国了。   鲁王年少,年少者就可欺。鲁国公主又是鲁国唯一的公主,还是鲁王亲姐,在鲁国威望极高,人人皆知。所以选她的好处在于鲁国一定重新成为皇帝最忠心的臣子;坏处就是这个公主自己的名声问题了。   但这个名声问题,又在她的出身上变得没那么严重了。   毕竟永安公主就是英帝之女,鲁国公主等于是自家孩子,这坏名声还算问题吗?不算嘛。   黄松年道:“说她是永安之女,谁能作证?”   他这么说,在座的其他人只是笑。   一个道:“永安和那个姜元都死了,你叫我们去哪里找证据?”   另一人说:“不要生气嘛,永安在时,你也是见过他的,莫非还在生当年永安戏弄你的气?”   在座的人都哄笑起来,黄松年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永安公主年轻时在帝都是一个很有名的公主。虽说帝裔多有荒唐的,但那都是公子,公主荒唐的还是很少见的。像永安这样敢把健奴带进寝宫的,就更少见了。   不过喜爱健奴也只是永安一个极为微小的过错而已,她最出名的就是喜欢追求帝都中出名的少年公子。   说是追求,更像戏弄。因为永安并没有真正钟爱一人,而是凡是出名的公子,不管是才学好的,还是长得好的,还是家世好的,只要名声在外,永安都会令人传达爱慕之意。   黄松年年少时也算是很有名的了,不过他不是以才学或容貌出名,而是以人品。他是出了名的人品好,忠厚、诚恳。   这么一个老实人,年轻时被永安纠缠数年,好几次都气得当众失态,到现在都是友人们笑话黄松年一件趣事。   一人道:“我观这摘星公主的行止,说她是永安之女,倒有八分准。”   黄松年冷道:“事实上,她其实根本没有身份。连这个公主之位,都是偷来的!”   他就咬定了鲁国公主生母不详,在鲁国当一当公主,没人在意,但要让她当皇后就绝不可能!野史传言,不能当真!   毛昭出来打了个圆场:“这鲁国公主毕竟是鲁国唯一的公主,又是鲁王之姐,依我看,还是将她召来,不然鲁王面上无光。至于召来之后,要不要为后为妃……再说,再说。”   黄松年见此才点头,“只能如此了。” 第454章 誓师   黄松年几人议定后, 就去起草文书奏章,送到各城各县各诸侯国去了。因为皇帝选皇后,皇宫里肯定不能只有皇后和一群妃子,所以各地都要“选女进上”,这送来的都是各地广有美名、贤名的女子, 或著姓家族之女。   同时, 他们也要遣使亲自去各诸侯国送这个“好消息”。   就是在皇帝“正式下旨”之前,他们先让使者把消息“暗地里”递过去,表示“皇帝要选后, 听说你家有淑女佳媛,皇帝心向往之, 你高不高兴?惊不惊喜?”   这是给各诸侯国准备谢恩的贡品的时间,陪媵、珍宝、钱物等, 不是说句话就能准备好的。这样等皇帝的圣旨到了,大王们接了旨以后,才能立刻打点行装, 送公主入帝都。   姜姬这里得到的消息比使者来得更快,不是蓝田到了,而是商人们已经在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到了。蓝田只告诉她皇帝要选后, 她在预选之列。商人们却把黄松年、毛昭等人都给说出来了, 比如黄公赞魏女, 毛公称赵女等等。他们怎么知道的呢?因为前往各城各国的使者就是黄松年等人的门徒,或是弟子,或是友人, 或是客卿。他们受命往各国去,孤身上路的少,大多都是随熟悉的商队一起走,不但安全,有的大商人还能充当介绍人、导游。   于是,商人们就从这些门人的出身和去向推断出了各位大佬都是什么倾向。   往鲁国来的是徐公家人,是一个还未出头的读书人,据说极擅诗琴,名叫白哥。   这么特殊的名字,她一下就记住了。   不过白哥先生要慢一点,他把这趟公差当成了游山玩水,听说他让送他来的商队先带他到别的地方去,什么时候到鲁国就不知道了。在以前也不乏因为使者到得太晚而致使公主错过选后的憾事。   姜姬听过后就算了,现在摆在眼前最重要的是跟赵国的盟约。她的使者,应该已经到赵国了。   天气一日日变得温暖了,迎面拂来的春风都带着春天的气息。   赵序无所事事的在行宫中游荡。   大王十分爱踢球,能天天泡在球场上,赵序去过几次后,无奈承认自己实在是不爱踢球,他更好奇怎么大王一直没有继续给他暗示呢?   ……好像大王只顾着踢球,把别的都忘了。   他看到远处有一行人快步走过,为首一人正是席博士。他加快脚步过去,拦住席博士的去路,“丙和,怎么这么匆忙?”   丙和是席博士的字,赵序和他同为八姓,就像异姓兄弟一样,两人又都没有父母兄弟,孤家寡人,席丙和跟他不可避免的熟悉起来。   席五:“你怎么在这里?大王不是在踢球?”   大王行动都把赵序带在身边,短短数十日功夫,赵序的名声就比席博士都大了,“八姓”赵氏,这就是大家对他所有的印象。   席五渐渐看出来了,只怕赵序是大王——公主——选中的人。不管公主要用他做什么,必定是一件需要赵序用“八姓赵氏”这个大招牌去拼的。可赵氏现在除了一个姓氏,别的什么都没有,赵序这一去,只怕生死难料。   同为八姓,席五不想看赵序去死,可他又不打算搭上“席家”或自己去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点拨他。   “快去大王身边,不要在外闲逛。”席五道。   赵序笑了一下,问:“最近不见丁大兄,他人呢?”   如果论起资历来,丁强比他们二人都要强。丁氏兄弟以前是当过太子师的,虽然没当多久,丁善就被送回了妇方。但丁强却一直都很受重用。   三人在大殿上的座位,也是丁强为首,席五次之,赵序居末席。   赵序不但想跟席五交好,更想跟丁强交强。   席五:“他另有差事。你就别去烦他了,快去陪伴大王,快去!快去!”   席五硬是把赵序给轰了过去。   赵序被他“赶”回去,虽然无奈又无趣,却也觉得心里有点热热的。   ……不过,丁强到底去哪了呢?   魏国。   季平让从人收拾行李,从人一边抱怨一边说:“住了四五年,突然要走,行李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收拾好呢?再说,你还跟人约好了八月去泛舟爬山,难道不要去跟人家说一声你要失约了?”季平自己在收拾书卷,他是想把书全带走的,难得这几年闲暇多,又游走各国,收集了很多书,但匆促之间,显然把两大间书房的书卷全都带走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只能挑最心爱的带走,偏偏拿起来哪一本都舍不得,正头疼呢,听到从人抱怨,道:“别说了,魏国将乱,我们还不赶紧快点走……”   恰好张春来到了,在门外听到这句,笑着进来:“叫我听见了!你不说出来,我可是不会放你走的!”   季平的手上全是灰尘,衣衫也不整齐,赤脚站在榻上,看到张春来进来,怒道:“好不知礼!快退出去!等我收拾好了叫你才许进来!”   张春来笑嘻嘻的退了一步,站在阶下,等季平整冠整衣。等了半晌,冲屋里喊了一句:“编好了没有?”   里面喝骂道,“滚进来吧!”   张春来这才举步上阶,故意慢吞吞的走进屋。   屋里,季平坐在榻上,身后是匆匆堆高的书卷,从人也把地上的箱笼给匆匆收拾到一旁,空出地方来。   张春来上了榻,坐下后才笑道:“快说快说,不是真因为太子归来才要走的吧?”   去年,隆冬大雪时节,魏国王都冒出了件稀罕事。   已经去世的曹大夫的族侄,带着一个总角小儿求见魏王,说小儿是早年魏王后生下的太子。   把魏王都给吓得人仰马翻,连忙叫了许多大臣进宫一同参详此事。   曹大夫的族侄名叫曹非,他也算坦白,自陈早年犯下大错,从家中出走后就去了燕地,后来听说曹家出事,所以回到魏国找寻家人,由于他是以商人之名先到的国都,就不知怎么的,钻到了当时王后的寝宫中。王后伤重待死之际,将当时的太子托负给曹非,让曹非把此子送到王后姐妹,鲁国公主身边代为抚养。   现在太子渐渐长大,他不忍父子分离,才特意将太子送回。   叫张春来看,小太子的身份应当不会有假。因为小太子其实不像魏王,反而像已去的王后,也就是晋国公主。如果来人有意假冒小太子,也会找一个与魏王像的孩子冒充吧?   而且当时王后与太后之间的争斗是魏国的丑事,王后在临死前不信魏王,也不敢相信晋国,把太子远远的送到鲁国去,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至于鲁国公主收下小太子……张春来是魏国唯一见过摘星公主的人,魏王特意请他来问他,鲁国公主是这样(爱找事)的人吗?   张春来犹豫再三,当着一殿公卿说了实话:“鲁国公主,心胸非凡,不类女子。”   所以,鲁国公主是极有可能留下小太子的。   魏王想了想,转头问从上殿起就不发一语的小太子,“儿啊,寡人是你的父亲,来,叫父王。”   殿中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等这个小太子喊爹。   不料,小太子看了一眼魏王,再看一眼曹非,把头扭开,说:“我不是你的儿子!”   非常的理直气壮。   殿中的人一怔,都笑起来。   魏王也在笑,他倒是挺喜欢这个纯朴的孩子。   曹非把头深深埋下去,“都是某的错。某将小太子送到鲁国公主身边后就离开了,公主虽然教给小太子身世,但小太子却并不想回来,是某把小太子从公主身边偷回来的。小太子一路都想回到鲁国。”   如果这个小太子当殿认爹,很愿意当这个太子,那他的身份当然就会被人怀疑。   但魏王再三问,别人来问,张春来问,小太子一直摇头,要么不答话,要么就说要回鲁。   魏王就把小太子留了下来,不说承认,也不说不承认。   所以现在宫中多了一个身份暧昧的“公子”。   张春来不觉得这个小太子会造成什么大问题。一来魏王仍在,宫中三个公子皆年幼,哪怕是刚回来的“小太子”,人还没有柜子高,能做什么?   他觉得季平是在开玩笑。   季平看了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当年,他想避开国中的乱局,借着出使鲁国的机会就不打算再回去了,至少也要等赵王死了,新王继位后再回去。   他受摘星公主所托出使各国,五六年的时间才跑了三个国家。郑、燕、魏。   这三个国家都与鲁相临。   他先去的郑国,当时觉得郑王有点仁弱,但也不失为英明之主,国中君臣严守分际,他当日推测,郑国至少也可以和平十年。   但现在才过去五年,郑国已是一片乱相。   他第二个去的是燕国,当时燕国乱相已显,燕王与漆四就像两头猛虎,相争必有一伤,或两败俱伤。所以他没有多停留就走了。   现在,老燕王与漆四都死得不明不白,漆家分成两半,弱王继位。燕国不说成了没爪的老虎也差不多了。   而且他自信没有看错,燕国与鲁国交界处的商城,是燕国的心腹大患!燕国如果想自救,首先就是要把商城给毁掉!   但燕人却没有这份清醒。   最后,他来的是魏国。有张春来在,他在魏国很简单就安顿了下来。本以为会在魏国养老,因为魏国显然没什么大问题,直到前年,魏王因为肖、钱、贺三家不恭而怒斩十一人,听说是因为这些人把国库中的东西统统倒卖干净。   季平有些吃惊,不过魏王处置得很好,他觉得问题不大。   今年就冒出来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小太子!   偏偏在魏王已经有了新王后,生下新的小公子之后!   如果季平再看不出来这是有人暗中谋算魏王,他就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至于是谁在谋算……   他思前想后,大胆推测,郑、燕、魏都出事后,谁得利最多呢?   在那个国家中,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呢?   那个盈盈浅笑的女子,当真……   反正季平不敢再在魏国再待下去了。   他只是犹豫要不要提醒张春来。   可是直到他坐着车离开魏国时,他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的怀疑太可笑了。一个小女子,谋算诸国,她凭什么?   鲁国并没有强盛到这个地步啊。她哪儿来的胆子?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不是他想多了呢?   季平回到赵国时,春返大地。   他这么多年没回来,家里的人都很习惯,老妻甚至看到他都没动一下,抬抬眼皮说:“今天在家吃饭就让人做你的饭了。”   季平小心翼翼的陪笑:“在家吃,在家吃,大王不知道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外面跑进来一个童儿,“爷爷!大王的使者在门外!大王要请你进宫去呀!”季平:“……”   老妻:“呵。”   季平只得更衣进宫。   赵王坐在虎座上,看起来比前几年更老了,驼背弓腰,坐在那里像一只大虾。   季平行礼,问好,坐下,“大王,某刚到家,还想陪老妻用顿饭,一解相思。”   赵王笑道,“孤有事要请教大夫。大夫,这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了?”季平问。   鲁王?不算什么啊,不需在意,需要在意的是他姐姐。   赵王:“鲁王遣人来,欲与孤同分郑国。”   季平:“……什么?”   赵王显然对这个主意很感兴趣,“鲁王说,他之妻,孤之女,皆受郑王所害,郑王倒行逆施,郑人受苦,所以,我等可替天代道。”   季平:“……”   赵王兴冲冲的问:“孤记得,大夫送信回来说这鲁王是个无能之人,对吧?”   他对欺负弱小没有一点心理压力,就喜欢别人比他弱,他打起来才痛快。   季平:“……鲁王确实无能。”   赵王大乐:“好好好!”   季平:“但鲁王身边有一能人,可推山填海,移花接木。非常人也。”   赵王皱眉:“哦?何人?”   季平:“某恐大王不信。”   赵王:“孤不信别人,也会信大夫。”   季平:“乃是鲁王之姐妹,摘星公主。”   他说完,就见赵王哈哈大笑,拍案叫好:“一个小女子而已!有何可惧?”   季平看到赵王立刻就要叫来各路将军,同商大事。他没有再犹豫,直接向赵王请辞。   赵王本来就对季平一跑好几年而不快,见他以老病辞官,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季平回家后只消沉了一会儿就叫齐家人,想带家人回家乡躲几年。   “国中将乱,大王难以自顾,我等当明哲保身为上。”季平道。   十日后,季平在赵王宣将进城将要誓师时,带着家人离开了国都。 第455章 吾欲为皇   丁强被赵王扣住了。   虽然赵王话说得好听, 但门外那披坚执锐的甲士让人不免胆寒。   丁强已经好几夜不敢闭眼了。虽然他来之前就想到会遇上什么,也做好了准备,但真刀真枪就架在窗口,赵王一个不快就能要了他的性命……由不得他不害怕。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丁强心道,哪怕他死在赵国, 丁氏身为八姓已经重新回到了乐城这就够了!   想想紧临莲花台的丁家旧宅已经重新回到了丁家的手中, 那新修的朱漆大门,回廊高屋,那往来不绝的弟子与求见的客人, 那门前排着长队的马车。   妇方的年轻子弟已经陆续回到了乐城,日后把妇方交给公主后, 他们丁家就可以搬回来了。当年嫡系丢掉了丁氏,现在是他们旁系重新扶起了丁氏!   这样一笔写在祖谱中是何等的荣耀!后世子孙都会记得他们的。   丁强晚上不敢睡, 早上醒来用过早饭就睡“午觉”,睡到下午才起身。   此时,他听到了外面传来隐隐的呼喝声, 一声声很整齐,像是有几千几万人齐声呼喝。   赵王很老了,但他却不服老, 他的几个儿子在他身边连话都不敢说。   丁强见过赵王之后就看穿了他。   这是一个不肯平静老去的老人, 而他也不打算再为赵国、为他的子孙后代去承担什么责任了。他只想在死之前做所有想做的事, 让他的名字传遍诸国。他甚至不在意是美名还是恶名。   赵王出兵了。   在丁强到赵国后的第十天,他就出兵了。兵马一边集结,一边公然进入了郑国的土地。   郑国边镇发现后立刻紧闭城门, 一边飞马报郑王,一边质问赵军因何入郑。   赵国大将军没有理会,直接下令攻城。边镇促不及防之下,被轻而易举的攻破了,守兵被杀了个干净,守将被悬颅于城墙之上,家眷中女子受辱,男子无论大小皆被砍掉了脑袋。   赵国没有在这个边镇多加停留,将粮草掠夺一空后,直接向内挺进。   路上遇到的城镇如不降,皆杀。降的也没什么好下场,不管是粮食还是财宝都会被抢走,壮年男子被掠为军奴,年轻女子则被抢为军妓,或不堪受辱而死。老人和孩子都被杀了个干净。   虽然第一个被袭的边镇及时把消息送了出去,但由于军中缺少粮草,郑王又遣散了一部分军队,而消息送过来之前,某些城镇担心军队哗变,就自行其事,早早的把士兵都给赶走了。所以虽然接到了敌袭的消息,但一直没办法聚集起来有效的抵抗队伍,只能紧闭城门。   剩下家中有私兵的家族也没有抵抗,他们多数是聚集起几个家族来,然后由家中私兵护送他们往大城逃。   大家族的逃亡更加重了百姓们的惶恐不安,缺粮加上战争,让百姓们也开始拖家带口的出城逃窜。   有些城发觉之后,命人紧闭城门,禁止外逃。并搜剿城中家家户户的存粮,再把壮年男子全都集合起来,草草集结成军队。   关于赵国入侵的消息,一层层送到了郑王的案上。   姜姬得到消息要快一点,赵王起兵后一个月,她就知道了。但她算了下时间,觉得这个时间太快了。“这么算的话,丁强刚到没几天,赵王就出兵了。”她问龚香,“难道他就不需要让丁强先回来,跟我们商量一下,确定之后再出兵吗?”她想说的是,赵王就不怕被坑吗?   龚香摇头又点头,“赵王怎么想的,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公主,将军那里是现在就派先锋军还是等等看情况?”   “……”她不会打仗,实在不敢瞎指挥。但姜武自从发觉她想去帝都看看之后就生气了,他就进军营不回来了!   姜姬站起来:“我去威武营看看。”   龚香连忙说,“公主,还是让人传将军来吧。”说还不算,他还站起来挡在了她的前面。   姜姬奇怪的看他:“叔叔,难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你不敢让我知道?”龚香当面一个深揖,苦涩道:“公主在某眼中就如同大王,大王怎么能轻易出宫门呢?外面若有心怀不轨之人,谋刺公主可怎么办?公主不要去了,实在不行,某去威武营请将军回来,一定把将军请回来,好不好?”   最后她到底也没能出去,龚香叫来蟠儿看住她,当真亲自去请姜武了。她猜,他一定会在私底下跟姜武说点什么。   威武营位于行宫西边,不算特别远,姜武来的很快,他到的时候,龚香还不见影,估计是他让姜武先走的。   姜武一在军营里就不会天天洗澡换衣服了,她在楼上看到他跳下马走进来时就被殿下的童儿拉到偏殿去更衣了,过一会儿再上来,果然一身水气,头发看着都是拿黄豆粉擦过一遍,去了灰尘油腻的。   人看着干净多了,脸似乎都被搓得黑里透了红。   他走进来,瞟了她一眼,还没坐下来就对她说:“你去见小皇帝是想干什么?”   龚香跑去威武营,见到姜武之后就质问他是不是置鲁国于不顾?是不是要置鲁国百姓于不顾。   姜武被当头扣上这么大一个帽子,当然不服气。龚香:“将军或许不懂,但公主乃是鲁国最要紧的一个人,鲁国可以少了某,少了将军,少了大王,不能没有公主!将军,整个鲁国都系在公主一人身上!”他压低声,“公主就如同大王!不!她就是大王!”   姜武心中复杂,既不忿,又难受,却不知道自己是难受什么。   “大王是阿旦!”他说。   龚香冷笑:“将军不要装傻。王座之上的大王不过是个幌子,他坐在那里就行了,国中的事半点也用不上他。如果今日没有公主,某立刻就反了他!”   姜武双眼一瞪,手就按上了刀鞘。   龚香身处千军万马之中也丝毫不惧,平静道:“就算是将军,在某眼中也不值一提。”他的目光像剑一样刺向姜武,刺到了他心里:“某站在这里,将军敢杀某吗?”   姜武确实犹豫了。   龚香笑了一下,“但同样一句话,某却不敢去问公主。甚至不敢起这个念头,因为只要叫公主察觉,某的人头立刻就会落地。”   姜武皱眉:“你凭这个就能说你能干掉我和阿旦?”   龚香摇头,“不是这样,将军,某想说的是,公主与你我不同。”他怅然道:“每一分都不同。公主这样的佳人,千百年也难有一个降生。她能在我鲁国,乃是我鲁国之幸。”   姜武听到这话,有点惊讶。在他心目中,姜姬当然是非常非常好的,没有人比她更好。但他不知道在龚香眼中也是这么看她的。   不,他爱姜姬,是为他自己去爱;龚香爱她,却是为很多很多人去爱。   龚香见姜武被震住了,就转为怀柔。   “将军与公主情投意合,某十分欣慰。”他微笑道,“将军或许不知,公主早就对将军芳心暗许。将军只怕是在得知公主的心意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心意的吧?”   姜武摇头:“我们是一起的。”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一起喜欢的。”   龚香不是想说这个,不过他满意点头,柔声说:“既然如此,将军因何不快?公主一心爱你,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故意笑着说,“难道将军担心自己不如那小皇帝?小皇帝不过十五岁而已,哪里及得上将军英武强壮?”   姜武看了他一眼,“万一那个小皇帝长得很好呢?”龚香难得哑巴了,回过神来摇头道:“就算他长得好又怎么样?公主见过的美人还少吗?前有蟠郎,后有白清园,现在宫中还有绿玉他们,公主几时对他们动过心?将军实在是多虑了。”   姜武摇头,“你不懂。我心里烦,我不想让她去。”他握着拳头,像是不知道想干什么,但武力是他仅有的长处了,但武力在此时派上不用场,他除了不理她,不能打她,不能把她关起来,这让他更是无助,“我管不住她!”   龚香哑然失笑,想了想,也替姜武难过。如果是他遇上公主这样的爱人,只怕两人早就不死不休了。   幸好,被公主爱上的是将军这个傻大个,他不觉得害怕,反而还想管住公主。   他温柔道:“将军,某有一计。”   姜武看他,他知道龚香很聪明,想听听他有什么好主意。   龚香:“公主聪慧绝伦,将军与其强硬,不如示之以弱。”姜武:“什么意思?”   龚香:“将军可哀求公主。”   姜武摇头:“求她也没用。她想去见小皇帝就会去,我求她……她也不会改主意。”   龚香:“但将军可以求她不要碰别的男人,不要对别的男人动心。”   姜武没想到这个还能“求”来,愣了好长时间,不确定的问:“……行吗?”   龚香肯定道:“行!只要将军多求几遍,公主必定心软!”   就算打定主意,姜武见到姜姬后还是“求”不出口,只能顺着心意来。   他还是想从她嘴里听到实话。   姜姬见此时没有外人,也不介意说实话。   “我想亲眼去看看小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边的大臣又都是什么样的。”她靠近他,趴在他肩上,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他耳语:“我想知道,这个皇帝的皇位还能坐多久。”   任何王朝都有覆灭的一日,但到最后还有多久,这个是很难说的。纵观历史,很多王朝在灭亡前都会有一个契机,这个机会抓住了,要么能替王朝再续几年命,要么就能抢在所有人之前,摘下这顶帝冠!   姜武想起龚香的话,突然蹦出来一句:“你想当皇帝?”   姜姬愣了,抬眼看他。   姜武又想起姜旦,“不对,你不能当皇帝。你是女人。可阿旦能当鲁王,他能当皇帝吗?到时你还能把阿旦带到凤凰台去?”   当然……不。   让姜旦当鲁王时,她的心里没有丝毫不满。但为什么现在听到姜武的话,她的心里全是排斥之意?王位让了无妨,但皇帝?   如果有朝一日……登临九重,她绝不会把龙椅让出去!   似乎眼前的壁垒被一击打破,透壁而出的光芒刺眼极了,广阔的天地就在前面。   她从没想过,把各国给折腾散了以后,鲁国的彊域越来越大之后……这个王位要怎么办。   如果这样一直下去,最后坐在王座上接受万民叩拜的只会是姜旦。   ……她愿意吗?   姜姬扪心自问:她不愿意。   只怕到那时姜旦的性命就在她一念之间了。而她真的能克制自己不去摘取最后的桂冠,大无私的把龙椅让给姜旦吗?   她做不到。   哪怕是现在的她,还没有把那极制的权力握在手中,没有被它影响,她都能清醒的说,她做不到。   鲁国不能待了。   她刚刚发现,鲁国这浅池之中,已经盛不下她的野心和身躯了。   不然早晚她会吞食掉周围所有的人。   姜武看到姜姬发起了呆,轻轻碰碰她柔嫩的脸颊,“怎么不说话?”她转头看他,眼神中透出的含意让他心冷。   他看懂了。   她不会为他改变主意。   “我要去凤凰台。”她微笑着轻声说,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你还回来吗?”他沙哑的问她。   姜姬沉思片刻,最终决定不对他说谎,“大概是不会了。”   姜武的胸口像是塞进了一大堆东西,撑得他眼睛发热,像有什么要涌出来,他却一个字也没办法说。   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春日变得冰凉。   “但我会把你带走。”耳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她是米儿吗?又不像米儿。   “鲁国给阿旦。”姜姬握住姜武的手,“你跟我走。”她想了一下,笑道:“不过你要先帮他把郑国打下来。等安顿好他之后,你就可以来找我了。”   姜武的一双虎目竟然水汪汪的含着泪,叫她的心都酸软起来了,她凑到他嘴边轻轻吻他。   “你要当皇后吗?”他沙哑的问。   “可能会要当,也可能不会。我需要名分,可以直接插手小皇帝的事的名分。这个到时看情况再决定。如果不当皇后就能解决就不当。”她笑着说。   姜武不懂她说的意思,他固执的问:“那你要嫁给小皇帝吗?”   姜姬后知后觉的才发现他的意思,一时高兴,扑到他身上,不料他不知是太吃惊还是太难过,一扑就倒,抱住她,两人跌在榻上。   “不会。”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只会有你一个男人。”   ——只要你不离开我。 第456章 趣事   龚香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殿里的两个人都不太对。大将军有些消沉, 而公主则过于兴奋了,她看起来……   他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抱怨。他还以为大将军能说服公主,哪怕是有片刻动摇也好,但现在看来是公主反过来说服了大将军“认命”。   公主的野心一直都是很大的,而他也一直都很清楚。如果早年间他听到公主说她想去见见小皇帝, 看能不能做点什么时,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公主升起杀心——这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界限。   但现在,在经历过燕、郑、魏之后,他开始觉得公主说不定就是为此而生的。   龚香走上前去, 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提起郑国的事。鲁国何时出兵?以何名义呢?   姜姬看向姜武, 她需要更专业的意见。姜武在政斗上或许不行,但论起打仗, 他有一种野性的直觉,可以说是天分。因为哪怕他当“强盗”时也没有败过一次——看到要败了,他就带着人跑了, 还每次都能逃得掉,跑得次数多了,他就更有经验了, 判断起战势来更有心得, 虽然他可能说不出来, 但他就是知道该怎么做。   姜武看了一眼她,说:“我要先去看看赵人。”   姜姬听懂了,皱眉道:“你想潜入郑国?”   姜武:“总要看看他们是怎么打的。”他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想逃避, 不过在打仗上,他更相信自己:“我去看过以后就能知道赵王想干什么了。”   姜姬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好吧。多带些人手,多加小心。”   姜武走了,她觉得他是伤心的,伤心中还有一点悲哀和不确定,这些加在一起,很容易变成绝望。   她能看得出来。   追求放纵自己的野心和拥有亲密的感情是不是真的不能共存?   姜武想要的一直都很少,她用野心喂养很久,他都没有变得更爱权势。这固然让她更敢放心去爱他,但也让他们之间的感情牵系变得越来越脆弱。   她很清楚,爱一个人,他就一定要有值得爱的地方。换句话说,你会向往他,不管是向往他的外表、金钱、权势、智慧、品德、地位等等,甚至是最简单的也最不可思议的:爱情。   你想从他那里得到,而只有他能给你,能满足你。   她想从姜武那里得到的是平等。现在,此刻,能平等对待她的只剩下姜武了,其他人只会站在远处望着她,而不会想站在她身边。   姜武想从她这里得到的是圆满。一份从儿时到现在的圆满,揉和了亲情、爱情、乡情等。她既是他的家人,又是他的爱人,她占据了他全部的思念与爱,独占了他整个人。在他生命中剩下的部分中不管是权势还是军队都是可以放弃的,唯有她不可以。   但她并不是不可取代的。   妻子与孩子。   如果姜武有一个妻子,那个妻子再替他生下孩子,制造另一个家庭,他就会渐渐远离她。   到时姜武或许会很艰难很痛苦,但他并不是没有另一条路可走。   她呢?她能继续追求权力,却不能再替自己找到这么一个完美的爱人,寄托着她所有感情与执着的人。   公主自将军走后一直在发呆。而龚香一直在旁边无声的等待着,没有去打扰她。   公主换了个姿势坐,转头看他。   他微微倾身:“公主。”   “我走以后,不必对阿武过多照顾,让他自己闯一闯。”她说。   龚香挑眉:“公主想把将军逼到绝境后再带走他?”   “不。”她摇头,“我一直保护着他,而日后他在我身边,需要面对的事情会更多。他需要成长一点了。”   她走以后,鲁国必定会动荡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姜旦与姜武都会遭遇许多事,他们会受伤,也会成长。   而她也需要……让他们更加离不开她。   龚香当然答应了下来,这对他来说不算难,就是放任别人去攻击大将军和大王嘛。   公主一旦离开,大王是不可能把公主留下的权力全都继承下来的,而别人……他、龚獠、席五、丁家,甚至还有大王身边的段氏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去争抢权力。   而大王和大将军都是不习惯去争夺或保住自己手中的权力的。这一点上,他们两人还不如姜奔。   所以可以想像得到,大王和大将军会遇到多少风雨,他们会突然发现这个原本对他们和言悦色的鲁国突然变了模样,街上到处是关于他们的流言与恶名,子虚乌有,身边的人个个都暗藏心机,所有的人仿佛都藏着另一张背地里的脸。   然后他们就会体会到公主在的时候,他们是多么的幸福,公主又替他们做了多少事。   叫他说,大将军还是太天真了。对他来说唯一的危险就来自于战场上的刀箭,日后他就会知道,真正的危险从来不是明刀明枪,它是看不见的,等他真的受了伤才会发现,他正在被不知名的敌人针对,攻击,而他直到此时此刻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说完这件事后,龚香提起了远在赵国的丁强。赵王既然已经出兵,那丁强可能就会被扣为人质。出于道义,他们是不是可以让人去把丁强救出来呢?   “应该的。”姜姬点头,“出重金叫商人想办法吧,他们现在出入赵国更容易些。”   龚香记下这笔支出,当然不能宣之于口,那就需要给这笔钱找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路。   “晋江口已经收容了近两万郑人了,这些人怎么办?是记为农奴还是军奴?”他问。   “不,记成普通百姓。但他们必须服役。”役分工和兵两种,工役就是造桥修路,兵役就是军奴了。不过不必服役的时候,还是普通百姓。   龚香:“那就叫他们一家留一个男丁?”除这个留下的男丁外,其余皆记为役。   姜姬点头,说:“除此之外,记为工役的,每年得钱四百,记为兵役的,每年得钱一千。一旦记为役,先发五年的钱给他们。”   龚香皱眉,公主这是明显在用钱买命了。而且先付钱,是在担心这些郑人造反。   但这样的花费就大了。   马上就要打仗,钱本来就不够花啊。   姜姬听他说,道:“这个钱很快就会赚回来的。”都要去打侵略战了,还能缺钱?   龚香把这本奏章放下,又拿起下一本,翻开一看就笑道:“有件趣事,公主听了一定喜欢。”   姜姬没听就笑,她很有兴趣,“什么事?”   其实是因为近几年来乐城附近迁来的人不减反增,这种人口增长的速度非常不合理。   一开始的流民都是来自樊城,也就是现在的凤城。后来就是被这里种地不收税,百姓不服役,女人小孩可得粮食的政策吸引来的,也有很多是外地的读书人,听说在乐城穷读书人也能出头就迁过来。   但理论上经过一个高峰后,人口的迁移会慢慢落放缓,不会一直保持高峰状态。而乐城二环的流民的增长却是一个不科学的直线向上。   这么多人哪来的?   虽然都是鲁人,但这些鲁人都是从哪里来乐城的?那些地方出了什么事?   由于人太多了,信息的汇整非常花工夫,还要进行分析。   这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所以直到现在,龚香才调查出来。   不停往乐城来的百姓都是滨江下游的袁洲、通洲等地来的。   至于为什么?是因为这些城市的家族不约而同,或者说是故意为之的把他们城中的百姓往乐城赶。   理由?   原因就是这些被赶来的百姓全都是贫苦人家,而城市消耗不了这么多的人力,穷人就算自卖自身也没有活路之后,要么沦为乞丐,要么变成盗匪。   所以,在通洲、袁洲的家族都觉得:把穷人都赶走后,他们这里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在发展停滞的城市里,这么做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以前他们不敢把穷人随随便便赶走,因为这些人在野外会沦为野盗,一旦聚集起来就会更加危险。所以这些百姓以前的消耗之处就是各种劳役,其中以河工最耗人力。   在通洲等地,人力非常便宜,而河役却很重。但就算如此,当河工是有饭吃的,虽然辛苦,却成了一项还算不错的职业。   穷人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卖力气。   于是,当乐城的大王开始广收流民,给流民粮食吃的时候,消息传回通洲,就有一些穷苦百姓想逃到乐城来。   通洲发现之后,不加阻止,反倒故意促进百姓们逃往乐城。   逃役者离城百里就可索拿。但通洲却故意放了很多河工和穷苦百姓往乐城来,还让人在街上传流言,说乐城的粮食吃不完,大王会请流民吃饭云云。   有一就有二,后来从滨河往下的城镇都发现了这个“好办法”。这才造成了到现在,乐城二环的人口都在不停的增加中。   龚香拿着这本奏表说:“公主,燕贵之事,在我鲁国也不鲜见。”燕贵因为可惜粮食赶燕奴离开,滨河的世家因为觉得穷人太多也把人赶走了。   正好,鲁国要跟郑国打仗,多蓄人力,这场仗才能打得更有底气。   姜姬确实笑了一场,笑过之后,让龚香派人去这几个地方看看。   “先征点粮食吧。”她道。   既然这几个城已经表现出了愚蠢,那她不利用一把就太过分了。   龚香点头,问:“让赵序去?”   赵序已经无聊很久了,他现在在大王身边到处交朋友,有八姓当招牌,他还真是交了一些朋友的,毕竟刘箐就跟他很好。除了主动贴过去的,他也主动去找别人,比如席五,但席五却很少搭理他,两人的关系时近时远。   “席五估计看出了什么。”他道。   所以为了避免更多的人看出来,要把赵序放出去了。   “好,就让他去。”她道。   先让赵序用通洲练练手吧。   赵序得到消息后,没有多加耽误就出发了。刘箐前来给他送盘缠,把他堵在了屋里,这才缠上去给他送行。   赵序道:“本不想惊动你,叫你破费了。”   两人乘车出城,刘箐摇头:“不必客气,一点盘缠,算不上什么。”   车外,蓝天白云,碧草青青。   道边随处可见踏春的游人,挑担驾车骑驴的百姓。   不远处,几十个少年人正在踢球,打得正热闹,周围还有看热闹的游人。   刘箐看到窗外的景象,笑道:“现在人人爱踢球,我却不怎么会踢。”   赵序:“我也不会,不过在家中时倒常跟家人玩乐。”   大王爱踢,他们怎么能不会?   刘箐这一送就送到了凤城,城外也有熟悉的市场,搭着凉棚,棚下摆满货物,小贩和客人往来不绝。   赵序要买些干粮,还要雇些车马,他刻意到凤城再雇人就是不想在乐城被人知道太多。   刘箐倒是第一次来凤城,赵序采办东西时,他就在街上闲逛,没想到在这里倒是听说了一个大消息,让他匆匆告辞,赶回乐城。   赵序见他如此匆忙,只能送他离开。   等刘箐走后,赵序问雇来的下人:“刘公子是因何事离开?”   下人道:“好像是听到街上有人说,皇帝要召摘星公主当皇后,这才走的。”   赵序:“什么?皇后?” 第457章 荒唐公主   这几年, 乐城的百姓过得是挺舒心的。国势国情一片大好,对比着旁边的郑国,更显得鲁国哪哪都好。   百姓们轻松了,自在了,就很乐意搞点文化生活, 传播一下周围的八卦啊等等。   在最近半年里, 乐城最受人欢迎的八卦就是哪一家的小娘不愿意嫁人,哭着喊着要招婿,父母敌不过女儿痴缠, 只得依了她;又有一对小情人说好了,男的不想在家里继续被爷爷爹爹兄弟管教, 想成亲后到女方家来,女孩子说好啊好啊, 两人回去跟家里说,男的被抓回去屁股打成了八瓣——更加坚定了要去女孩子家的信念。   当街上突然冒出关于他们的公主要去当皇后的流言时,百姓们全都是“哈哈哈哈哈”的态度, 似乎对他们自己的公主居然要去当皇后这件事感到非常的……有趣。   自家公主自家知,虽然他们喜欢公主,但凭心而论啊, 国中胆敢想把公主这样的妻子娶回家的是一个也没有。   公主, 那是凡人吗?   既然不是凡人, 那是凡人能消受得起的吗?   ——这么一想,除了皇帝,好像是没有别人敢娶公主了呢。   再听人说皇帝今年只有十五岁, 是个青葱少年,顿时觉得这样的人娶了公主才对!年轻人,好哄。他们倒都对公主哄人的本事没有丝毫怀疑,从先王到当今,从以前的蒋氏到冯氏到现在的龚氏,不都被公主哄到手心里去了吗?   至于公主凭什么当皇后,当然是因为公主是骑着神鸟降世的神女,跟凤凰台的传说不是一样吗?除了公主,还有谁有资格当皇后呢?   流言一放出来就很有土壤,在春日春游赏春景时,在乐城大肆流传开来。   龚香有点意料之外,他是防备着会被某些世家指责公主品德不彰,不堪高位的,不料,竟然没有反对的,全是赞成和看笑话的。连世家都闭上了嘴。   席五道:“公主当上了皇后,对他们也没坏处,反倒有好处。这时没有不清醒的人的。”好坏,世家还是能分清的。   本来是想从凤城到乐城,从商城到妇方,来个由点到线再到面的广泛传播,但乐城中商人太多,不出一个月,这个消息就传到外面去了。   流言中摘星公主当皇后早就变成了皇帝已经下旨封了摘星公主当皇后了。   仍在路上打算去晋国先逛一圈的使者白哥一听之下,大骂:“这是哪个王八蛋冒充了我先跑到鲁国去了?”他的从人说,“都怪公子非要先到晋国来,直接去鲁国多好,肯定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白哥再不敢多耽搁,立刻起程,快马加鞭的往鲁国赶。   晋王再召白哥进宫时听说人已经走了,惊讶中又有几分不快,“怎么不进来与本王道别?”   晋国弱小,这次晋国公主没有入选,凤凰台只是告诉晋王选国中淑女进之,这样进去就是当低等妃妾、宫女和女官了。   就算是这样,晋王也不敢怠慢,他一边从白哥这里打听都有哪几国公主入选,他准备选几个公主送过去当陪媵,不但要自带嫁妆,估计还要多送一些给大国公主当嫁妆,人家才会答应。   他还送了白哥不少礼物,他也清楚,白哥会先拐到晋国来就是来收钱的,他不送上重礼,白哥是不会告诉他到底哪一个公主更有希望当上皇帝。   这段时间,他给白哥的礼物都快抵得上他准备好的嫁妆了。不过,白哥也算诚实的“指点”了他:魏国与赵国两国的公主都有可能登上后位。而且,黄公是更倾向于魏国公主的。   晋王跟魏王还有妻舅的缘分,虽然他的姐姐早死,不过他这个妻弟还是很尊重姐夫的,每年都会写许多信,送上许多礼物,跟魏王保持亲密的关系。   这次他想让自己的姐妹和女儿当魏国公主的陪媵,应该也会很顺利的。   他已经让人去准备礼物了,他自己没太多珍宝,还请了几个世家进宫商量着请他们帮着出一些,也选了几个城下令让他们送钱来。   一切都正在进行中,白哥突然不辞而别了。这叫晋王格外不安。   他命人去追白哥,没追上,只好把侍候白哥的侍人叫来打听。   侍人道:“那一日,白公子的家人从外面回来后说了什么,白公子大怒,就与家人匆匆离开了。”走之前还把他们关在屋里,他们才没来得及给晋王送信。   晋王立刻让人去打听,倒是不必费上多少功夫就从街上打听来了。   “鲁国公主要当皇后?”晋王惊怒不已。   底下的人道:“商人的话,做不得准。只怕是谎言。”   “如果是真的呢?那这个白哥是不是故意的?他在我晋国大赚一笔,眼看要漏馅了,这才溜了。”   一半的人觉得街上的流言不可能是真的,还是应该相信白哥,至少他拿得出名帖证明身份,他也确实是凤凰台下徐公的亲信弟子,正经拜师的那种,论排行,如子侄般在徐公家起居,妻子都娶了都没回自己家,还在徐公家住着呢。   另一半是对千里之外的人的人品家教没有信心,就算徐公品性高贵,毕竟声望在这里,他想做坏事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名声——特意跑晋国来骗点小钱,人家也犯不着。   但这白哥是什么人,他们又不知道,他就是真冒着徐公的名出来招摇撞骗了,难道他们还能跑凤凰台去质问徐公吗?还不是当哑巴亏咽了。   两边吵翻了天,吵得晋王心中惴惴,他与心腹言道:“某也曾经向摘星公主求爱……她说不定还记得某……”心腹不解:“大王是希望摘星公主记得您,还是希望她不记得?”晋王:“自然是不记得。”   心腹:“那大王可以放心了。鲁国公主不管当不当皇后,必定是在入选的名单中的,她爱惜自己,必定不会提起以前的情人。”   晋王大惊:“不是情人!不是情人!某也只是写过几次信!送过几次礼物!之后某自惭形愧,不敢奢望大国公主,这才娶了国中淑女为妻,唉……都是以前太轻率了……”听说是个名声不好的大国公主就想试试看能不能像他爹一样捡个便宜,哪怕情人众多都认了。可送过几次书信之后才发现,这公主在鲁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鲁国都供着她享受,哪里看得上这小小晋国?   真娶来了,估计他也供不起。这才打消了念头。   现在想起来,他只可惜那些礼物!!   了了一桩心事,晋王又开始担忧传言是不是为真。   如果是真的……那晋国公主到底要送到哪边最好?   这陪媵只有跟着皇后才算有价值,如果最后只是一个妃妾,那就没用了。   这个心腹也不敢出主意,最后只能说:“大王,不如两边都送……?”魏国送一个,鲁国送一个。   晋王怒道:“某哪有那么多钱!!”魏、鲁都送陪媵就要出两份嫁妆!两份打点的礼物!!两份!!!   看心腹低头赔罪,晋王不忍再责怪,又悲从中来,与心腹哭道:“都怪晋国弱小……”   若晋国够强,他哪需要这样事事看别国脸色?   心腹犹豫了一下,说:“大王可知……赵侵郑之事?听说已经快打到望仙城了。”   晋王吓得快从榻上跌下来,抓住心腹问:“怎么这么快?!郑王何在?为何不派兵?”   心腹哪里知道郑国为何不堪一击,他也惊讶赵国兵力,他说:“可能是赵国兵强马壮,有将用兵如神。郑人与赵人对敌,如以卵击石,一败涂地。”   晋王听得瑟瑟发抖,终于下定决心,晋国公主就送到赵国去,当赵国公主的陪媵。   “赵国如此强盛,只怕这皇后之位,不给他也不行。”晋王叹道。以前也发生过两国公主争后位,最后一国公主辞位归国才结束争端,伟主说原因正是两国国力有差距。   心腹又道:“我王日日担忧国势逊于他人,何不奋起直追?”   晋王不解:“某还不够奋起?”他当上晋王之后兢兢业业,哪一日睡过懒觉?   心腹道:“赵王能侵郑,我王为何不能?”晋王吓得连连摇头:“某如何能与赵王相提并论?不可!不可!”心腹劝道:“大王不必妄自菲薄,此时正是机会……”心腹劝晋王跟赵王一起打郑国。郑国现在已经势衰,眼看就要被赵王打倒了,晋国现在插手不会有半点风险。赵王吃肉,晋王跟在后面喝点汤。   晋王心动了,于是决定在送公主去的同时,再送上五万士兵供赵王差遣,如果最后要从郑国拿好处,赵王别忘了晋国就行。   白哥辗转来到了鲁国,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摘星公主要当皇后”这样的传言,言之凿凿,连他都怀疑徐公当日是不是忘了交待他。   这种怀疑当他看到涟水大关时再次升起,从凤城到乐城的一路上,最终在看到乐城周围那兴盛的景象后达到了顶峰。   他对从人说:“我看这摘星公主,未必不能当皇后。”   从人:“……公子,这也不是你说了算的。快求见鲁王吧。”   赶紧把事办完了快回家去。   白哥从没来过鲁国,他听过不少鲁国的荒唐事,比如朝午王旧事。所以在他心目中,来鲁国并不值得荣幸。   当然,如果有好处,他还是不介意跑这一趟的。   只是从徐公口中得知鲁国公主不是很有希望当上皇后,甚至有可能来一趟再被送回去——这就很丢脸了。   这样的诸侯国,跟他们扯上关系是不智的。   但没想到的是竟然传出了鲁国公主要为皇后的传言。   现在看到鲁国王都之景,他觉得这话……说不定是真的。   于是他打听过后,先替徐公打点一份厚礼送到鲁王和摘星公主那里,再在乐城打听打听鲁王身边的心腹都是谁,鲁国重臣都有谁,好去拜访。   结果就听到了更加香艳真实的公主趣闻。   原来这鲁国公主是真的有男宠的!   还曾有几个情人!   现在别人给她送礼,都要送美男娇童!   她最爱的一个情人甚至还当上了鲁国大夫!   从人对白哥说:“我观此姝,只怕……不会当皇后。”你的礼物白送了。   白哥捂住胸口。   别说了!   早知道他就先去打听消息再送礼物了!!礼物送早了!!全亏了!!! 第458章 倒果为因   现在的人把名片递上来的时候, 通常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很不起眼的角落里,甚至会用“某”、“人”这种很容易让人忽略的代称。但他们会把老师、家乡或祖辈姓氏写在最显眼处。   所以白哥的礼物一开始淹没在了姜姬每天都会收到的庞大的礼物堆里。   她的侍人会把礼物登记清楚后,礼物统统变卖,而名单会送到她的手中。   龚香那里,她虽然没有做出要求, 不过他的做法也是礼物大半变卖, 小半留下,当私房或送人,名单也一律汇总后送到她这里来进行比对。   姜旦和姜武收到的礼物她并没有管。   姜旦是全都藏起来了, 他很喜欢收礼物,变卖掉的则全换成了金子。   只有姜武和她一样, 变卖后变成了粮食、武器。   她突然发现他们就像一对夫妻,钱都是放在一起花的, 最后也说不清楚都花到哪里了。   总之,他们四人都收到了同一个白姓人氏的礼物,这件事在一个月后才被发现, 因为这个姓白的跑到龚香府上去求见了。   龚香府上的管家客气的接待了他,从他的口音中听出他是帝都的人,又聊了聊, 发觉此人来历不凡, 又叫家里的客卿过去陪聊, 聊到最后发觉这人学识也不错,比他们在座的都好,直接半强迫的留下了此人。   等龚香回来后, 亲自接见,才搞清这个就是早就该到的使臣。   此时已经是四月末,五月初。   姜姬正在高兴去年的黄米大丰收。   过去的两年里,乐城附近的百姓除了黄豆之外,已经开始种黄米了,但当时这个还只是偷偷种,因为黄米在以前是算在税里的,通常百姓们辛苦一年,最后几乎全部都会被税官拉走。   黄豆不同,各种豆类在以前一直是兽料,给牛马吃的,鲁国养马养牛的不多,所以豆料在收税时一般是折成别的东西或钱。   百姓们敢种黄豆,却未必敢种黄米,至少不敢大大方方的种。   在他们“试探”过一年以后,发现真的没人管,没人在丰收后来抢,去年就一下子冒出了很多种黄米的。   毕竟黄米是粮食,黄豆只是肚子饿得不行的时候才去吃的代替品。   于是,去年的丰收,今年统计到现在终于报上来了,原来种黄豆的,今年有一半以上都改种黄米了,而意外的是黄米竟然大丰收,比以前祖辈们记忆中的收得多得多,好像地突然变肥了,天公作美,当官的也不来找麻烦,各种好运加到一起,就化成了黄米的大丰收。   今年开春,乐城和凤城全都种的是黄米,黄豆已经失宠了。   姜姬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   百姓们终于自动自发的开始种地了。以前她不是不想让他们种,而是她也不知道该让他们种什么,怎么种,只好一直等,等他们自己愿意去种。   现在终于有成果了。   “发令下去,不许收税,不许低价收购黄米,不许那些人去占便宜。”她叮嘱龚香,警惕世家。世家或许看不上黄豆,却未必不会看不上黄米。   “有了就抓,抓了就杀。”她说。   龚香清楚公主的底线,没有犹豫就点头了。“公主,其实这也是个机会。”他说。   黄米丰收,正好可以映证公主真的是神女,有保佑粮食丰产的神力。   姜姬想了一下,点头让龚香去宣传了。   这对她有好处。等她到凤凰台后,这个传言会很有用。   “那个白哥,公主是打算放他回去,还是留下他?”龚香问。   一般来说,这种使者都会被尽量留下来,等到圣旨到了,诸侯王接旨后,把公主和使者一起打包回去。在这近一年到两年的时间里,诸侯王会和使者缔结更亲密的关系,使者也会是公主在凤凰台的第一个帮手,如果顺利的话,这种亲密关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但同时,如果使者觉得诸侯国的公主不是很有希望当上皇后,为了明哲保身,他们都会和诸侯王保持距离,也不会帮助公主。   “白哥是怎么想的?”她问。   龚香摇头:“此人滑不溜手。”显然,在凤凰台那里,公主不是皇后人选。这也是当然的。他对此毫不意外。   “那就不放。”她说,“你先套出白哥的事,他的亲友,以前作过的诗词,然后仿着他的习惯写几首吹捧鲁国和我的诗词,传唱到凤凰台去。”她笑了一下,“就说:摘星公主德比上帝,才冠天下,必为皇后。”   龚香:“……”这吹得有点大。   看来公主是故意的。   当摘星公主传出如此名声之后,凤凰台和诸国都不可能忽略她。   龚香亲自捉刀,在从白哥口中和从人身上套出他的文章和生平后,写了几首颇为不俗的诗歌,自己读起来都觉得这说的是谁?公主吗?虽然是她,但不太像啊。   诗歌中当然是夸公主的。   公主是天生地长,降生在蓝天碧草之中,雪肤、花貌、星眸,她从落地起就知晓万物。   她出身高贵,高贵到和大梁皇帝一样。   她自幼聪慧好学,有世人所具有的一切美德。   夸完之后,开始转折。   但是,父亲——也就是姜元,身体不好、脑子不好、又笨又蠢,最后被奸臣所害。   群狼环绕——蒋家、冯家。   身边都是幼小——大王和太子,一个当时连裤子都不会穿,一个还在吃奶。   然后公主开始受迫害——被赶到辽城,餐风饮露,风刀霜剑。   但公主品德高尚,恶人都不忍加害,要害她的都自寻死路。   最后公主折服了鲁国,先王把自己蠢死了,留下了千创百孔的鲁国,公主闻听后,从商城赶了回来,扶持幼弟继位。   她,爱护大王,爱护百姓,爱护花花草草。鲁国在她的爱护下每天都阳光灿烂。   这是一篇很合格的文章。有不凡的开头,有转折,有受磨难的主角,也有最后的大团圆结局。不火都没道理。   姜姬看了以后很满意,龚叔叔果然熟知什么才是传播的重点,要吸引人去传播,就一定要知道人们想知道什么。   人们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精彩的故事。   等白哥好不容易出门放了几回风,观赏了几场由鲁国大王亲自下场表演的粗鲁的足球比赛后,关于他“亲自”写的诗歌已经跟着商人走了。   商人走一路,传一路。因为是皇帝的使者写的,所以更加增添了可信度。   不过各国诸侯王倒是很熟悉这个套路。   前往魏国的使者古九酌在听说去鲁国的白哥亲自写了夸耀鲁国公主的诗歌后,立刻去对魏王说:“大王休急,某立刻为公主做一曲!必能令公主名扬天下!”魏王感动得很,握住古九酌的手说:“多谢公子!”   为了描画公主的绝美姿容,古九酌还特意见了两次魏国公主,虽然是在魏王的宴会上。   魏国公主固然是美的,柔如春水,令人见之忘忧。古九酌花了大量的笔墨去描画公主的眼睛、头发、姿态、声音、香味,然后再把魏王夸得比公主更美之后,交卷了。   魏国内先把这篇文章传遍了,然后再往外传去,不过效果不及鲁国公主那篇流传得广。   古九酌不服道:“那白子早年不见如此文采!这是在哪里又交了好友不成?哼!!”   而身在赵国的使者也听说了鲁、魏都开始夸公主了,但他现在连赵王的面都没见着,一直以来见到的都是赵国的大公子,一个连太子名分都没有的、唯唯喏喏的懦弱男子。   使者也听说了赵王正一门心思打郑国,他既不想淌这个浑水,又不想替赵国公主花心思,干脆装起了傻。大公子再来拜访,他都装病躲过去了。   这股风气最终还是传到了凤凰台。   黄松年先得到了消息,气得立刻去找了徐公,质问他:“你是何时跟鲁国有了关系?收了他们多少礼才这么为鲁国公主吹捧?”   徐公没做过,当然不认,两个人都六十多快七十了,吵得都快闭过气去了,还是毛昭听说后匆匆赶来劝说,把两人劝开后,先劝徐公:“黄公的脾气就是这么急,您宽容大度,千万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他这种粗人总觉得嗓门大就是好,总是先发制人就觉得立于不败之地,其实别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到您家来找您吵架,是他理亏,是他丢脸。”   劝来劝去,徐公消气了。   毛昭又道:“这种时候,您要是先原谅了他,外人肯定看您比他更通情达理,一定是赞您的多,剩下的人都去骂他了。他也会有苦说不出,憋在心里!”这么一说,徐公生怕黄松年先来赔礼,到时他就不得不原谅他,那更让人生气!于是徐公先让儿子去见黄松年,大度的表示这是在他的家里,两人争吵,无论如何都是他这个主人不对,主人怎么也该让着客人些,所以他不介意黄公年的失礼之处,也希望黄松年多多自省,这回是他们关系好他才不计较,不然黄松年还是这个脾气,日后到别人家失礼就丢大人了。   黄松年还在徐家,就在徐家客房,听到徐公儿子的话,气得要吐血,指着把白哥的诗歌报给他的家人说:“你们问问!现在街上都传的什么?是我冤枉了他没有!!”毛昭刚好赶到了,连声喊着:“黄公!黄公!”   一把抓住当真要去质问的黄松年的小弟子,把人都给赶出去:“我来劝劝,我来劝劝。”   等四下无人了,毛昭连忙小声对黄松年说:“黄公!千万小心啊!”黄松年不解:“为何要某小心?难不成徐老儿还敢对我下手不成?”说着眉毛就要立起来。   毛昭摇头:“此事与徐公无关。只是某觉得这诗不像是白哥所做。”他当下吟了两首白哥以前所做的诗歌,空有感叹,不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一看就是下乘之作。   “黄公觉得,白哥做得出吗?”   做不出。   两边的差距就像高山与深谷,一个是硬要堆砌的词句,一个就如行云流水一般雅俗共赏。   黄松年:“难道不是徐公所作?”说完他也怀疑了。   毛昭笑着摇头,小声说:“徐公只怕也力有未逮。”徐公也未必能做得出。   这诗词必是一个心思灵巧的人做的,虽然是吹捧,却做得不像吹捧,娓娓道来,像在讲一个人人都该知道的故事,而不是生生要在你面前夸一个人,夸到你都尴尬了,他还不住嘴。   毛昭说:“历来都有这样的事。要我说,魏国的就不如这鲁国的好听,看哪一首传唱的广就知道了。”   魏国的夸来夸去,夸的是个美女和贤良的诸侯王。前者的美貌固然让人向往,后者的贤良……呵呵,哪怕是凤凰台下的百姓也不会相信啊。   鲁国的直白的可怕,但这种直接反而让人不敢不信,人人都会想,如果是假的,鲁国也不敢说啊。   所以鲁国公主,只怕是会当皇后的吧?   毛昭:“现在街上的百姓对鲁国公主的兴趣比对魏国公主的兴趣更大。”换言之,百姓们相信鲁国诗歌的更多。   他们先相信鲁国公主会当皇后这个传言,然后就相信诗歌中所描绘的鲁国公主的形象。她的品德必定是高贵的,她的智慧也必定是惊人的,她的性情必定是令人向往的——如果不是,她怎么能当皇后?   她能当皇后,那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个非常高明,非常聪明的倒果为因。”毛昭道,“鲁国必有高人。这个高人意欲为鲁国公主取得后位。”   黄松年已经听懂了,这比他预料得更糟:“这意味着,如果我们最后选出的皇后不是鲁国公主,这个公主就必须有比鲁国公主更优秀的品质才行。”不然,凤凰台下的百姓一定会质疑他们的。   除非现在就开始用另一个人来击败鲁国公主。她要比鲁国公主更完美,更配得上皇后的凤冠。   在皇帝不出面的凤凰台,黄松年等人担忧皇帝的心情还不如担忧民间的多。民间的声音,其实就左右着他们大半的命运。一旦被百姓们质疑,引起风潮,就会成为致命的缺陷。   早晚会变成把柄,被敌人攻击。   黄松年也能左右民间的声音,但选后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所以在所有人选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皇后之前,他有什么必要自掏腰包去替其中一个公主唱赞歌以压过鲁国公主吗?   可他能想像得到,时间过去的越久,百姓们对鲁国公主就越熟悉。现在,在诗歌刚开始流传时就用另一个人压下她是最快也最省力的。如果错过这个时间,以后就要花百倍、千倍的力气去扭转这个局势。   他扶额叹息:“……只怕,外人并不这么想。”他这么想,别人未必和他想的一样,他们有的不觉得鲁国公主会是什么威胁,这种吹捧的戏码每次都要来一回;有的,则觉得选鲁国公主也没什么,他们连皇帝都没见过,何必为皇后这么操心?随便选一个不就行了?   黄松年在为难之中,也不再跟徐公计较了。他匆匆离开,毛昭也去向徐公告辞。   徐公挥别毛昭,继续对儿子说:“让人去鲁国,看望白哥。叫他赶紧回来吧。”   这小子,在外面多待几天就要被人吃了。 第459章 因言治人   白哥在龚府过得不坏。   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投了个好胎, 生了个聪明乖巧的好模样,所以父母能把他塞到徐公门下,徐公看他可爱,把他跟自己儿子一起养大,等养大后发现这小子干什么什么不行后, 想退货已经来不及了。   他五岁拜到徐公门下后, 跟自己的父母亲人就远了。人小,离家远,一直读到十五六岁该出去游学了才第一次回家, 之前都是家人来看望他,给他送东西, 给他讲父母家乡兄弟姐妹。   熟是熟,但都在天上飘着, 回到家见了真人,发现父母不是想像中慈祥的父母,像爷爷奶奶, 慈祥有一点,但更多的是精明中透着人性的小盘算。   兄长像爹,却是娶了后母的爹。   其他兄弟都是街边的路人, 看着不熟, 相处起来更没半点亲情的感应。   能理解, 白哥都能理解。他收下兄长的儿子当弟子,回绝了父母亲上加亲的打算,先回徐公家扎徐公怀里一通哭, 哭完就把新收的弟子扔徐公家的私塾让其他师兄替他教着,然后求徐公千万不要把他送回家,他的爹妈就是徐公,他这辈子就替徐公养老送终,他的亲事也拜托徐公了,看徐公家有没有适龄的女郎,随便给他找一个,他不挑。   徐公把他打了一顿,从亲友中选了一个女孩子订给他,把他赶出去继续游学——你小子就出去三个月就跑回来了!   白哥走了,半年后又回来了,他接到家信说刚娶的小娇妻有孩子了,于是就又跑回来了。   徐公又打了他一顿,让他回去陪妻子了。   之后,白哥就算是赖在徐公家了。   徐公家也不少他一双筷子,虽然人懒了点,但学问还算扎实,不算精明,但也不蠢,就像在家中无所事事,但父母长辈怎么看怎么顺眼的不肖子弟一样。   这次他到鲁国来出公差,就是徐公又又又一次替他找的活。   徐公担心等他去后,白哥在徐家无法安身——虽然现在他跟师兄弟们处的都好,但等他走后,这家里是个什么样,谁能说得准?   他不担心那些有本事的孩子,就担心这些懒散的、没本事的,拼了老命想让他们长进些,就算是块铜,也镀上层金,哪怕是块朽木,也刷上层漆。能唬人就行。   白哥要是这次能平平安安把差事办下来,日后提起他,也不算是无能之辈了。   老人的一片苦心,白哥不是不懂,但他这半辈子都没真正靠努力去追求、争取过什么东西,但人生依旧平顺安详,衣食富足,外人看在徐公面上,也肯高看他一眼,不费吹灰之力,名利都有了。   所以,说他没志气也好,说他没毅力也罢,遇事先退保平安,这是他的座右铭。   龚府没怎么为难他,有吃有喝,有玩有乐,除了不能出府之外,该给的一样不少,时不时的龚相还亲自接见一番——让他出席在龚府的宴会,露露面。   白哥在席上就听到了他的“大作”。   白哥摇头晃脑的跟着哼哼,中央的歌伎正拿他的“大作”谱曲演唱配舞。   歌伎退下后,身边的人大赞他的诗才,纷纷向他请教,还问他“可还有佳作?”。   白哥摇头,叹气:“偶尔得之,不敢再奢望还能有与此比肩之作。”这辈子他都不写诗了,如果能回去,先把家里他作的诗词都给烧了。   一生有这一作品,足够他吹到死了。   龚香偶尔过来,本来以为这人会不忿,会不平,万万没料到竟然是个聪明人!顿时高看他几眼。   不过,人还是不能放的。   白哥不想留在鲁国,在他看来,鲁国不管把摘星公主的名声吵得有多响亮,只会适得其反。   这反而会让鲁国公主离后位越来越远。   他把朝阳公主的事告诉了龚香。   远远比世人所知道的更不可思议。   “殿上诸君至今未有一人见过陛下真容。”白哥手中提着一盏小酒瓮,倚靠在门槛上,喝得放浪,他就不必为“酒后失言”负责。   “朝上诸事皆由诸位大人商议决定。如果陛下有召,大人们就去见朝阳公主。陛下有旨,旨意上盖的除了陛下的玺印,还有朝阳公主的凤印。”   历来公主有印也只在自家府里用,没有说能拿到朝上来用的。但朝阳公主的凤印是先帝所亲赐,一开始就是让公主上朝用的。   “朝阳公主是不会喜欢贵国公主的。”白哥看得清楚,鲁国公主和朝阳公主一样,都爱权,都贪权,朝阳公主发了疯才会选鲁国公主当皇后。而只要她不愿意选,哪怕鲁国把凤凰台的人都给买通了也没用。   “就算你们说得动徐公,劝得了黄公,再把殿上诸君都给说服了,朝阳公主不愿,就什么都白搭。”白哥道,“别白费功夫了。”   龚香原话学给了姜姬听。   姜姬:“这么说,凤凰台其实和这莲花台一样?”   龚香摇头:“不一样。那朝阳公主只顾自己享受,朝中的事都是世家去管的。只要她的头上还有牡丹花戴,她就不会关心街上的百姓有没有饿肚子。她哪里有公主的雄心?”   “我的意思是,这两边一定有矛盾。”她说。   龚香旋即明白过来了,“公主想利用此事?”   姜姬点头,“再把我的事传得更厉害点。就说,鲁国中事,鲁王决三成,我决七成。再把民间的事也说一说,乐城现在极为盛行的招婿不出门多提一提。”   夺权之间的争夺其实一直都存在,女性是一步步被夺走属于她的东西的,从心灵的自由到身体的自由,从姓氏的传承到存在的意义,从世俗的财产到性。   如果划一条线,从浅到深,浅处就是对女性行为举止、品德性情的规范和限制,这是专属于女性的规则;至深处就是性剥夺,女性被认为不配享受性的愉悦,从西方到东方,从古代到现代,从淫到束腰、小脚、割礼,由心至身。   这个时代,只是刚刚开始剥夺女性的财产权和姓氏而已。女性可以有嫁妆,但不能有自己的财产,她只能从父家到夫家。   但同时,这个改变才刚刚开始不足千年,在有限的诗歌和传说中,女性的存在很显眼,特别是最出名的神母,不乏神女从母亲那里继承神名、神力、江河湖海、山林谷地。   比如姜姬,她这个“神女”就是从神母那里继承了神山和神力。   迷惑梁朝开国皇帝的洛女也是神女。   从古老的传说中,部落的神女,或者说是女族长,争夺强大的男性为自己的丈夫的事很普遍。传说中神女将梁帝留下了九年,现在的士子读来只觉得香艳,但姜姬觉得,说不定还真发生过这样的事,不过梁帝到底是怎么留下九年的,这就很难说了。   所以,朝阳公主能手握玺印而朝中不反,是因为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不过凤凰台的人和鲁国中人不同。凤凰台的人能接受,不代表鲁国的人也能接受。   ——她也想借此时机再试探一下国中人的态度。   龚香照姜姬说的,开始在国中散布流言。   乐城的大小世家数一数也有一二百,各家不说多,总也有几个心爱的孩子。女孩子或是养得娇纵,或是娇气,还有立志跟摘星公主学,早早的就在房中蓄养美仆。   于是到了结亲的时候,以前是挑男方是不是有志才高,挑女方是不是貌美贤淑就完了。现在女方挑男方,要加一条俊美;男方挑女方,要加一条贞洁。   贞洁易得,俊美难求。   家世相衬了,容貌普通,家中娇女不肯屈就。怎么办?   女儿爱俏,本来也是常理。男子只恨不能貌比蟠郎,不能抱得美人归。   若是硬要勉强,最后结亲不成反结仇。   便只能降格以求,招美婿归家。   而二环那里,女子立户的事越来越普遍。因为一女嫁几夫的事已经开始在百姓中流传开来了。一方面是女少男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针对女性的诸多优惠政策让人尝到了女子为户主的好处。甚至刚落地的小女孩就已经有人登门求亲。   女子当家立户,要孝顺父母,教养弟妹,更要管得住招进门的丈夫。就算柔如细柳,柳枝打起人来还是挺疼的。   如果是一年前,龚香不确定世人知道公主问政决事七成后会是什么反应。现在却不一样了。   流言刚放出去,就有人质问,但不能这股质问形成风潮,立刻就被人找到了反驳的要点:姜姬为长姐,大王为幼弟,姐教弟,有何不可?   如果要说公主做错过事,那还有话说,但人们想来想去,除了公主早年间明码标价的卖官收钱也没犯过错。而那些被卖出去的官也只是虚衔而已,不任实职,他们也没机会犯错,公主当然也就没有被牵连过。   而且,就算这是“错事”,要想推翻,就要先把那些虚职的官给收回来。那可是足有几百人啊,几百个家中有钱的小世家,谁敢说他们的官是买的,不是他们品德高尚才被大王赏识而赐下的,那就是结仇啊。   没人有这个胆子。   所以,公主从问政以来,没有做错过一件事。   这不正说明公主干得好吗?   公主既然干得好,那她就应该、可以继续干下去,有什么不对吗?   世家中的女子先开始替姜姬站队唱赞歌,她们已经尝到了好处,如果此时摘星公主被人告倒了,她们已经握在手里的好处顷刻间就会被夺走。她们怎么会愿意?此时支持公主,就是在替自己铺路。今日公主可以替大王决事,异日未必不是她们在家中也能一展才华!   百姓中更是觉得父母不在,长姐当家是多正常的事啊?大王现在还天天踢球呢,全靠他,那国中的事谁管?如果不是有公主,大王怎么能天天踢球这么轻松呢?   也有人到龚香这里来告状,龚香笑眯眯的,好好的接待了,好好的听完了,再把人送走,事后把名字记下来。   席五和田分也被人登门,田分立刻就被席五安排了新的任务,没有空暇听人抱怨说话。席王接待了来人后,客客气气的把人送出了门,回头就把来人给报到了公主那里。   段青丝站在大门外,来人连声道:“留步,留步。”   段青丝长揖道:“慢走,慢走。”   等到眼前的马车已经驶过街角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回家。   从人,“又是来要你去向大王进言的?”   段青丝摇头,叹气:“这是一个让我替大王分忧的。”就是怂恿他把公主手中的七成事给接过来的。呵呵……   从人:“要不然,你装病吧。”   段青丝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不到那个地步。先看看情况。”   事情变成这样是先从街上的谣言开始的。   但谣言并没有被制止,这说明公主一定有后招。等公主出招后,胜负就可见分晓了。 第460章 堵与疏,疏与堵   姜旦最近有点烦。   因为他遭到了各方的围追堵截, 已经很久没出现过的“忠心之人”,全都号称世代追随鲁王,高高高祖爷爷曾在莲花台任什么什么职位,曾与某一代鲁王结下深厚的情谊云云。   自报完家门,细述过渊源流长的家谱后, 就要痛心疾首的劝告姜旦“大王, 请勤于政务!”。   姜旦现在当大王已经很熟练了,所以就算被人抓住衣角痛哭打滚也能泰然自若的示意段青丝等人赶紧把老人架起来送到偏殿去休息,他好趁机溜之大吉。   姐姐没说话, 这就说明他不必在这里听他们教训。   他抱着这个信念,忠臣们就痛心的发现大王跟他们玩起了捉迷藏。   行宫太大, 又有王后等女眷的居处,好几回他们就被侍人拦住去路, 道前方有后宫女眷,请诸位绕行,等他们走后, 又听说刚才就是大王躲在那里!   大半的火力都被姜旦给吸引走了,国中的人把力气都花在把姜旦劝回正途上,倒真没什么人跑来训斥姜姬。明明以前还有个冯四呢, 怎么现在没人来找她了?龚香听她这么说, 露出诧异来:“……公主, 外面的人不是傻子,这都几年了,他们不至于到现在还不分辩不清您的真面目。”他笑道, “他们未必知道您做了什么,但他们一定知道这个宫中谁不能招惹。”   姜姬才发现自己太久没出门,已经不太清楚外面的人是怎么看她的了。   国中的人目前确实没有很真情实感的反对她,龚香说,现在国中的人分成三边,一边是希望姜旦能在他们的“拥护”下成功上位,然后他们去瓜分姜旦,所以姜姬这边并不重要,因为要正面跟她刚的是姜旦,不是这些在背后的人;   另一边则是觉得现在姜姬马上就要去当皇后了——他们真的相信了!   如果姜姬成功当上了皇后,这对鲁国来说一定是件大好事。出于对大局的考虑,现在针对姜姬的一切不利传言都应该被消灭!所以任何人传播姜姬的坏话都是鲁贼!   最后,第三方是站姜姬的。以龚香、席五和段青丝为主要代表。   席五、段青丝都是自己看透后悄悄靠过来的。   姜姬看过分析后觉得就算她最后不下场,这场仗她也赢定了。   “等事态发酵的差不多了就把朝阳公主的事放出去。”她道。   原本的计划是这样。她先放出自己参政的消息,把国中反对的人都给激出来,等她看清都有谁真心实意的反对她,反对女子参政的这个主张后,再把朝阳公主手握凤玺还能往圣旨上盖的消息放出去,表示她能当皇后(咳……)都是因为她跟朝阳公主一样一样的。要反对她之前,先去把朝阳公主骂倒吧。   反对她的人大多都是高举着传统一类的大旗,都是伟光正的人物,言行举止都可为表率,所以才能来指导大王,指责她的过失。   他们就是要用“女子参政是为不祥,不吉”这种理由来批判她、指责她,好把她告倒。   所以,此时拿朝阳公主当反击是最合适的。   皇帝是天然正确的,皇帝不会犯错,错的一定是别人。这个真理可以依次类推到“凤凰台的做法一定是对的,说它不对的参照上一条”   所以,朝阳公主可以拿凤印盖在皇帝的圣旨上,代皇帝下旨;她还没有公主印,为了跟朝阳公主看齐,她应该立刻再刻个公主印光明正大的盖在下发的王令上。   说她不对的人,请先去骂朝阳公主。   如果不敢骂朝阳公主,那就没有脸来骂她。   这用来对付那些人最有用了。   姜姬把这件事交给龚香,龚香思考了一下,把这件事给卫始去做了。   “我不叫蟠儿来,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龚香问卫始。   卫始回到乐城后,又任大夫,渐渐的恢复了一点以前的风采。腰背渐渐挺直,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少了一点。   他沉声道:“相爷这是爱护我。”他悠悠长叹一声,“昨日已死,相爷不必再担心我了。”   他接过龚香交给他的名单,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轻轻松松的就挑出几家反对公主但自家屁股没擦干净的。他也曾是世家,这些世家的门道他比谁都懂,“相爷放心,不出月余,某就能叫这些人闭嘴。”   龚香道:“没吵够可不行。”就是要吵到火候,吵到鲁国人人皆知,当所有人都知道国中正在为公主该不该参政,该不该插手国事而争吵的时候,公主再赢,那这个名份才算是砸实了。   如果过早的让这些人闭嘴不吵了,那这锅饭就夹生了,下回再用这一招就不好使了。   公主是想一役毕其功。   卫始就换了做法,先去找这些人家聊一聊,然后只见这些人家吵得更凶了。   很快,从乐城到凤城,从涟水到通洲、袁洲,更远的像合陵,都听说了摘星公主将要当皇后的消息。   而同时,人们也听说了乐城中正有人因为公主教导大王,指导大王处理国事而指责公主牝鸡司晨,乃凶兆。   通洲。   晋江在涟水大关那个位置分成了几条支流,其中一条向北流去的称为滨河。   滨河往下,是通洲、袁洲两个大城,周围还有几十个小城镇。   赵序乘船而下,历经月余,已经到了通洲。   通洲民风纯朴,因为靠着河道,运输发达,通洲几个大姓都是靠着河道发财起家。沿着河道边的数千座房屋,都属于洪家。   而袁洲柳家也是依着河道发财。这两家在两地如同土皇帝一般,两地百姓,多数依附两家而生。周围不临河道的城镇,也要对这两家说好话才能在滨河上行船。   如果说这两家有什么不足,就是他们从来没能走出去过。   “柳家就曾经收留过先王。”赵序的从人说。   赵序身为乐城八姓,以前从来没关心过洪家和柳家。别说这两家,以前开元城刘家他也不曾在意,不像现在,刘家一个落魄子弟向他示好,他都要小心翼翼接着,不敢怠慢。   他很清楚刘家、洪家、柳家他们想要什么。   这些家族占据一城,已经是树大根深。虽然成为地方一霸,但坏处也很明显,就是他们的子弟只能在自己家地盘上生息,却不能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比如乐城。   试问哪个家族不想在乐城占据一席之地?   乐城八姓,才是世家能攀到的顶峰。   可对刘家、洪家、柳家这样的家族来说,这一步看似轻而易举,实则难如登天。   因为他们不能离开家乡,离开后他们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早年蓝家就是面临这样的选择,最后他们分出一支进乐城,铜城蓝家花了几代的功夫供出一个乐城蓝家来,虽然在乐城只是中等世家,却也让铜城蓝家心满意足了。   因为这些世家在本地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要想发展,不让家族变得一潭死水,只能往上走,也只能去乐城。   柳家在朝午王时冒险资助了先王,之后如果不是柳家想让先王娶柳氏女,先王也不会愤而离开。   柳家当时的盘算很明显,就是想靠和先王联姻把柳家带到乐城。哪怕这一代不行,柳氏女生下的孩子只要能姓姜,日后柳家飞升也指日可待。   可惜这个盘算落空了。   这也是为什么柳家在先王归国后没有到乐城去的缘故。   他们怕先王记恨柳家。   柳家当时的作为是以势逼人,逼的是流落民间的先王,不是现在这个登上王位的先王。先王没有因此而整治柳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心怀宽大了。   正因如此,现在的大王在位后,柳家还是不敢靠近,他们担心大王会记得柳家逼迫先王的事。   至于洪家,可能从来没有这个胆量,或许从来没有这个想法,他们似乎宁愿偏安通洲,没想过要去乐城。   赵序想了一路,进城后就直接登了洪家的门,直言道:“王欲遣使进凤凰台。”   洪家当家人沉默片刻,痛快道:“洪氏一千三百五十四口,愿鼎力相助!”   然后就痛痛快快的送上十万石粮食并珍宝无数。   赵序摇头:“堂堂洪氏,只有这点东西吗?”   洪家只得再往上加,可他们不管加多少,赵序都只是摇头。   洪家虽然一开始就觉得赵序来者不善,但他这也太不客气了。   但叫他们对赵序不敬,他们也实在是不敢,只得拖延。   不想,赵序听他们说要再集结乡里多凑些粮食和钱就痛快答应多宽限些时日,说他还要去拜望柳家,等他回来后,希望洪家已经能交出足够多的东西了。洪家一听,原来赵序不止要找他一家的麻烦,于是一边送赵序出门,一边给柳家送信。   等赵序到柳家时,刚碰上柳家老太爷的丧事。   柳家在出殡。   此时此刻,登门要钱,显然不合适。就是皇帝也没有说趁着别人家死人的时候上门要账,那就太失礼,也太不仁了。   赵序就一本正经的旁观了柳家的丧事,还替柳家死掉的老太爷题诗悼念,然后就离开了。   从头到尾没提找柳家要钱的事。   等他回到洪家时,洪家一个吊着一口气的老太爷也呜呼了。洪家也挂起了白幡,处处孝子贤孙在哀哀哭泣。   赵序就直接找跟他谈的那个当家人,不管人家才死了隔房的叔爷爷,问他贡品准备好了吗?柳家说的数额刚好是洪家最后交出数额的一倍。   洪家当家人一愣,“柳家当真交这么多?”   赵序皱眉:“自然是真的。柳絮对大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他道,“我在柳家半日不到就完成了任务,在你这里,却花了十数天还未见分晓。洪城,你对大王是否有什么不满?”洪城一心在心里怀疑跟他通信的柳家当家柳絮,一边摇头:“某对大王怎会有不满?”赵序:“真的吗?难道不是因为摘星公主问政之事,让你洪家看不下去了吗?”   洪家确实有人看不惯摘星公主,以前也没少当着外人的面说这种话。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一来离得远,这通洲就像他们自己家一样,谁还会去告他们不成?   二来,摘星公主又不是大王,他们连大王都曾骂过,何惧一个公主?   但赵序把洪家骂过公主和洪家拒绝大王索要的贡品给联系到一起了,这就成了洪家对莲花台不恭敬的罪状了。   洪城大惊失色:“这是绝对没有的!还望大夫明查!”   赵序逼道:“那柳家交多少,洪家也要交多少!别说你交不出来!”   洪城当然交不出来。洪家虽然在通洲几百年了,整个通洲上的房子和田地可以说都是洪家的财产,但这并不意味着洪家可以把房子和田地都给卖了换成钱送给大王啊。   洪城不能对赵序生气,就派了个家人去质问咒骂柳家柳絮,他好心提醒柳絮,怎么知道柳絮竟然要害洪家?   赵序住在洪家,而他随身的从人,则没有跟他一起进洪家。   洪城派出家人后就等回信,久等不见柳家送回信,一面心焦,一面愤怒。此时此刻,他一家当然不能硬扛,但如果柳家和洪家站在一起,他们就有理由反对赵序了:不是他们一家不满,而是大家都不愿意。   现在他只觉得柳家不知跟赵序谈好了什么条件,两人一起坑害洪家。因为就像他清楚洪家有多少斤两一样,他也知道柳家有多少斤两。洪家拿不出来的,柳家一定也拿不出来!   “必是他柳家害我们!”洪城怒到极致,想了一个办法。   他命人堵住河道上游,位于下游的袁洲水势渐缓,明明快到汛期,滨河的水却一天比一天少,这是何缘故?   等了十日后,洪城又命人将河道炸开,于是汹涌的河水涌入了袁洲。   洪城冷笑:“这下,我看他柳家还怎么拿得出来。”   赵序听到灾讯,立刻离开了洪家,称要向大王报信。洪城高高兴兴的送他离开,自觉逃过一劫。   赵序在路上放慢脚步,等到了他的从人。   从人扮成行脚商,上了赵序的马车,道:“一共截了十四个人。六个是从洪家去柳家的,八个是从柳家去洪家的。”他笑道,“不过我这一走,柳家的人应该能到洪家了。”   前面是洪家质问柳家,见柳家没回音,以为柳家装傻;后来是柳家质问洪家,见洪家没回音,就以为是洪家故意。   现在柳家的人再到洪家,不是质问,该是寻仇了。   从人道:“这两家打起来,不是更交不上贡品了?”   赵序摇头:“我管他们交不交贡品干什么?他们交得上就交,交不上又与我何干?大王能从这两城收到钱和粮食,或者收不到,也与我无干。”   从人担忧道:“那你这次去,不是白跑一趟?”赵序:“怎么能算白跑?通洲和袁洲大乱,我才能看出这大王背后的人是谁。” 第461章 治灾与治人   夏季本来就是河汛期, 虽然滨河没怎么发过水,但它今年就是发了水,谁也不能说不行。   从涟水大关去滨河那边行商的人不少,消息传回乐城,姜姬先发愁的就是夏天的话, 容易滋生疫情。   龚香已经制定好了防灾要领, 简单点来说,就是先把守要道,不许灾民往这里跑, 不许灾民离开灾区,灾区如果有重要的人、财、物等, 可以允许这些人先逃到外面来,大半都是较大的世家, 他们会带着人、财、粮先逃出来,等于是给灾区雪上加霜了。   因为在这个交通通讯都不发达的时代里,从乐城调拨人过去救灾是完全不现实的, 只能靠当地的大世家来稳定局势,遏止乱民,发粮发物, 直到度过这段时期。   但如果家族的底蕴不够厚, 没有那么多的钱和粮, 没有那么多的私兵,那这些家族就是第一批牺牲品,他们会沦为盗抢的第一个目标。   所以大多数的世家都会选择逃出来。   里面的人往外逃, 外面的人也不会进去。   剩下的就等灾情或疫情平息后——大多数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再派人过去查看。   换句话说,等人都死够了,死完了,天寒地冻,也不会有疫情流传了,外界的人也就可以进去了。   如果此地不够重要,诸侯王或皇帝也可以直接忘了它。对他们来说,只需要确定两件事就可以了。   第一,会不会有流民从灾区跑出来化为盗匪、抢匪?   第二,会不会有疫情流传出来?   只要这两点能保证,这个灾就算是救成功了。至于灾区死掉的百姓,事后会有盛大的祭祀在等着他们。   龚香说完,就见公主沉吟不语。   “公主。”他的心提了起来,“公主,此事不能疏忽。”他想起在郑王处理郑国的疫情时,公主就颇不以为然,现在异地而处,他开始担心公主想救灾区的百姓了。   “拿虎符来。”她说。   龚香松了小半口气,“公主想调兵过去把守要道?”   姜姬点头,“对。如果有人逃出来,问清家承,收取过路费后妥善安置。”   龚香记下这一条。   姜姬又道:“从乐城、商城调黄豆过去。”   现在鲁国积存最多的就是黄豆了,乐城、凤城、商城、浦合,甚至安城的粮仓里大半都是黄豆。   因为今年百姓们对黄豆的需求减少了,他们家中都屯着黄米呢。大量的黄豆在市场上出现。姜姬命人托着黄豆的价格,可以说市场上出现多少都收了。   之前,她想把这批黄豆放到燕国去。燕国从去年到今年一直在缺粮,不过他们自己分成了好几边打得很热闹,没有机会拧成一股绳到外面来找粮,都是自己想办法填饱自己,一些有办法的人从外面买粮,没办法的就抢,不过不是到鲁国来抢,而是在燕国境内抢。   漆离当时一口气跑远了是很明智的,现在燕国内部的争斗他没有搅和进去,一方面是因为他离得远,另一方面也多亏当时他从鲁国带走的粮食。因为手中有粮,还真有人跑去投靠他。   漆四和老燕王的死讯到底是揭出来了,但谁是凶手就说不清了。有说是漆离的,也有说是新燕王芦奴的,还有说是新太后漆氏的。由于备选的“凶手”太多,一时之间漆四和老燕王实在不能昭雪于天下,只能稀里糊涂的下葬。   现在燕国已经出现了一个驱势:谁能找出真凶,谁就能定鼎燕国。   换句话说,谁的拳头够大,嘴皮子够利索,先把所有人都给打服了,再把所有人都给骂服了,就可以当燕王了。   现在在位的燕王芦奴,倒是没人觉得他能保住这个王位。   他要是有本事,现在燕国也不会这么乱。   她不想让漆离这么快就成为燕王,燕国乱成这样正好,她很满意。所以这批黄豆她是想分批放到燕国去,分别给几个看起来就要下台的势力续续命,让他们再接再力,多折腾一阵。   但计划没有变化快,这批黄豆只能先送到滨河去了。   龚香不解:“公主,运黄豆过去干什么?”他觉得用这黄豆去燕国捣乱这个计划很不错,放弃可惜。   姜姬:“等百姓们逃到关卡时,让军队发粮。”   龚香愣了一下,“公主,安抚百姓确实重要,但……”比不过燕国那边啊。这有点可惜了。   姜姬不理会,她就两个要求:“第一,当地的世家要逃出来,统统收下管制,但他们带的粮与钱都不能留,壮丁与私兵也不能留。”   等于就是把世家给剥光了。   龚香痛快的答应了下来,滨河那边的小世家根本不重要,公主想剥皮就剥吧。   “第二,领粮的百姓必须服从军队管制,不许私斗、械斗、抢夺、杀人,一旦有这种行为的,当场格杀。”   公主还是想救当地的百姓啊。   龚香犹豫再三,还是点了头。   这是公主的仁心,他不想把这一面的公主给赶尽杀绝。一个君王,要有威的一面,也要有仁的一面。这样的君王才值得人跪拜。   不过公主能那么简单就放弃在燕国的布置,这点他远远不如。   商人很快发现了大批的黄豆从市场中运走的事,他们开始到百姓家中收取黄豆,百姓们也发现了家中本来有点占地方的黄豆似乎突然变得值钱了。   于是有的百姓开始另垦新地又种下去了一拨黄豆,有的没有再开新地,而是在田地中的角角落落上随意洒上一些,这样下地时也能照顾到,而黄豆是人畜都能吃的,种了也不浪费。   赵序赶回乐城时就发现早有商人在往滨河赶了,而涟水大关那里也集结起了军队,正乘船沿河而下,往滨河去。   从人惊讶道:“难道已经知道了?”   赵序比从人更震惊,这不是知道了,这是不但知道了,还已经有了布置。   这太不可思议了!   以前赵家还是八姓之首的时候,像滨河这种小地方的灾情报到乐城,大家会先置之不理,直到水灾变成疫情后,有流民或盗匪横行了,莲花台的诸君才会开始商量怎么处理此事。   而处理这件事又会再吵上一阵子,前后能有半年决定好这件事要怎么处理已经是最快的了。他记得曾有一地因为索女过度而形成了一股野盗,野盗为祸后,此地百姓民不聊生,三年后才命当地著姓大族镇压。   在这之前,根本不会有人去管。   他本想回到乐城后,先把这件事告诉段青丝,在大王的殿上再鼓动几人,然后再在街上散布一些流言,这样等滨河的事流传过来后,就会立刻形成风潮,这样大王背后的人就不得不出手了。   他没料到的是在他还没回来之前,那人已经出手了。   “是我晚了一步。”赵序往外又看了一眼,坐回车里,叹道:“送我去行宫吧,我要向大王赔罪。”   赵序来到行宫,不出意料的没有见到大王。段青丝接待了他,听他说了两城的事后,勉励几句,就让他回去休息了。   赵序道:“大王那里,还请青丝多多美言。”   段青丝道:“兄台不必担忧,大王爱重你,必不会放在心上。”   赵序道:“虽非我是过,但……唉,那里的惨状实在骇人,还请兄台向大王进言,某愿再赴险地!”   这是说,他愿意回去主持震灾。   这种事是不会有人跟他抢的。赵序也以为十拿九稳。   段青丝当面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侍人送他回去好好休息,到了晚间却亲自登门,先是送上大王赐下的食物,以示恩宠抚慰,然后就说:“大王不忍让你再去那里。大王说你跟刘箐要好,刘箐还在养伤,不能回开元,你就去一趟开元,看看那里的情形。”   赵序没料到会是这样,疑惑之下张口问道:“那大王是遣了何人?”他是八姓,又没有家族负累,怎么看他都是最佳人选。除了他之外,又有谁既愿意去那种地方,身份上又压得住呢?   他现在回去,是报着怎么得罪人都没关系,怎么被人骂,被人恨都无所谓的心态的。   他不认为还有第二个人有他这样的勇气。   比如段青丝,如果大王让他去,他肯定早想办法推辞了。   段青丝撞上他的眼神,笑着摇头:“不要看我,我是不会去找这个麻烦的。”他道,“只是大王遣了何人,我也不知道啊。你只需要知道大王是爱护你才不让你去就行了。”   大王爱护?   大王爱护他就像爱护一把宝刀,这把刀要在最适合的时机斩向最重要的人。   赵序并非不甘心当刀,他只是不想当只能用一次的刀。   他没有再向段青丝打听什么,这次是他棋差一着。   他不想在乐城久留,他需要让大王看到他的价值。“我们明日就去开元城。”他对从人道。   从人说:“我们今天才回来,何不休息两天?”   “哪有时间休息?”赵序抚额闭目。他现在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赵家人死不瞑目的样子就在他面前飘浮。他的父亲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的家人还在郑国当孤魂野鬼。   从人只好去收拾行李,带回来的脏衣都来不及清洗,只能全部扔掉,干净衣服又不够,只能离了行宫再去买,说起来外面市场上的成衣铺子真是好,方便得很。   他一边收拾一边数:“衣服、鞋、袜子、被子、枕头……”这都是要带的,也全都是明天出去要买的。   正收拾着,刘箐来拜访了。   他听说赵序回来了,特意过来的。   看从人在收拾行李,惊讶道:“难道你还要出去?”赵序从里间出来,请他进里屋说话。他身着里衣,头发也没有束起,笑道:“还望贤弟不要见怪。”   刘箐哪会见怪?这说明赵序把他当亲信的人了,连声说没关系。   赵序仿佛有什么话难以说出口,刘箐发觉了,以为赵序是想借钱,谁都知道赵序在被大王赐物之前,身边只有一个从人,连衣服都只有几件,车马全无。   刘箐道:“是我疏忽了。”这就要让人回去拿盘缠送给赵序。   赵序摇头,道:“大王命我去开元城。我去之前,贤弟有没有什么话要嘱咐我的?”刘箐一怔,忙道,“大王让你去开元城?有没有说让你去做什么?”   赵序摇头,“大王只叫我过去。”去做什么,还真没说。而赵序对开元城也称得上是一无所知。他以前没去过开元城,也从没关心过开元城。只知道开元城有个刘氏。现在刘氏死光了,只剩下逃到乐城的这一支。现在的开元是什么样,鬼知道。   他虽然还不知道大王想叫他在开元做什么,但他却很想知道刘箐想对开元做什么。   刘箐想回开元,刘家想回开元。   大王不想让他们回去,或者说不想再把开元给刘家了。   赵序当然是要助大王一臂之力的,但他也不介意给刘家一些好处。   他说完之后,就等刘箐出价。   刘箐:“……如果兄长到了开元城,还请去替我父子上一柱香。”   他们父子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去祭拜刘氏祖先了。   赵序从善如流的答应下来。   送走刘箐,从人过来说:“这刘箐是怕你要的,他给不起?”赵序摇头:“不,他怕我是去要刘家性命的,当然不肯把脖子伸过来让我砍一下了。” 第462章 仇恨(修错)   刘箐回家后坐卧不定, 叫来从人发问:“还没有买通姜智与姜仁吗?”段青丝那边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龚相那里更是不可能,他就打算买通大王身边近侍,好想办法说动大王让他去开元城。   现在赵序都去开元城了,他却还被大王关在行宫中, 动弹不得。   从人摇头, 出主意道:“这两人深受大王信任,听说大王在莲花台只能偷食物吃的时候他们就陪着大王,感情深厚, 想必不会背叛大王。听说大王很喜欢王后,我们何不想办法走走王后的门路?”   刘箐犹豫了一下, 点头答应,叹气道:“王后那里的门不好进……罢了, 看看家中还有什么珍宝,收拾出来送给王后吧。”   郑姬收到了一座美丽的玉山,送玉山进宫的侍人说这玉山在天阴的时间, 玉会像被雨淋湿了般变得青翠欲滴,隐隐还有烟雾洇出。   郑姬喜道:“此物当送给姐姐赏玩!”当下亲自带着礼物送到姜姬这里。   姜姬听说郑姬特地带着礼物过来,只得抽出空来接待她。她迎到殿外, 牵着她的手走进去, 笑着说:“既是好东西, 何不送给阿旦?你们两人一起赏玩更好。”   郑姬现在已经长得快到姜姬肩膀了,她今年春天的时候已经来了初潮,所以面上开始妆点胭脂, 留起长指甲,染上蔻丹,两边耳上都扎了耳洞,一颗像血一样鲜红的玛瑙坠子吊在雪白的耳垂上,显得娇嫩可人。   她与姜旦的感情很好,但两人还没有正式圆房。关于这个,她授意龚香找了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占卜出吉日是在五年以后,五年后的吉日,两人召告天下之后,再圆房,当真正的夫妻,那时郑姬的年龄就可以了。   她本来想推到八年后,不过龚香都说那太过分了……虽然她是为了郑姬的安全着想,但太晚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   变成了小少女的郑姬很美。她的眼睛是标准的丹凤眼,虽然是单眼皮,但眼尾上挑,格外精灵妩媚。   她皮肤白暂,鹅蛋脸,小鼻头,樱桃小口,脖颈修长,削肩、纤腰、长腿,手足细长,十指纤细如春葱。   无一处不美。   只看她就能想像得出她的母亲赵姬生得有多美。当日赵王是真心想收服郑王,所以嫁过去的女儿一定是个美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赵姬是在生下郑姬后,又因为赵王把自家丞相派过去才失宠的,而在这之后,她还一直当着王后,直到郑王想娶姜姬,才把她贬为夫人。   赵王现在已经快打到望仙城了。郑王没有太多兵马,国中人心涣散,他不敢打,所以就一直质问赵王,一直求和。   这个“和”已经求了三次,三次,赵王都肯坐下来跟郑王的使者谈。要钱、要粮、要美人、要骏马、要……   要完东西,郑王奉上。赵王收到礼物,接着打。   确实很不要脸,但郑王也确实拿赵王没办法。   郑王已经重新把赵姬立为王后,据说和王后也是十分恩爱。当时他也是被小人所迷惑才抛弃王后的,现在小人已死,他与王后仍然恩爱如旧。   赵国打郑国的事,姜旦没有告诉郑姬。但郑姬的母亲重新当上王后这个好消息他已经告诉她了。据说那一夜,郑姬感动落泪,抱住姜旦不放,一直说“奴奴就知道,大王英明神武,必有办法!”   把姜旦夸得险些就要留下过夜,还是在解开郑姬的衣服后才醒悟过来,只是合衣抱着睡了一晚。   姜姬觉得吧……这男人真是看脸的。   她本以为姜旦等于是亲手把郑姬养大的,是不会动心的。结果郑姬长大,长得这么美,姜旦这心就活动了。   虽然这也是件好事,不过还是让她感受颇为复杂。   虽然姜旦的初恋很悲惨,但他对郑姬的心却似乎不逊于对初恋。他学会放慢脚步,去引导郑姬。   ——换句话说,他会勾引人了。勾得郑姬对他一颗心儿砰砰跳。   以前郑姬爱他像爱真理,爱大王,奉献之心大于爱情。   但他现在把郑姬从一个信徒变成了一个小女人。   当时他与小星相爱是直奔主题式的,爱是做出来的,固然浓烈炙热,但急速奔跑的爱□□后回味起来就只剩下床榻上的那点事了。   偏偏那点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唾手可得,见得多了,就不稀奇了。   他在郑姬身上试验般的搞出来的,却是细水长流式的。   从野外给郑姬摘许多花,看到好看的小石头捡回来给她,看到街上有个女子头上的花钗好看,特意用礼物换下来后拿来送给她,等等。   都是一些小事,但就是用这些小美好一刻不停的出现在郑姬身边。   姜姬亲眼看到郑姬一日比一日更爱他,看他的眼神更加热烈,笑容更加甜蜜。   郑姬的爱,大到开始泼洒到跟姜旦有关的人身上。   爱屋及乌。   我爱你,连你家门口的乌鸦我都觉得它羽毛更加黑亮,叫声更加明亮,眼睛更加温柔有神。   姜智、姜仁、段青丝都受到王后体贴入微的关爱。   姜姬这里更是重灾区,郑姬看到个好东西都要送来给她。因为她自己的“爱好”实在是人尽皆知,所以郑姬送来的不是黄金珍宝,就是俊美少年。   ……   她能说什么?她也很绝望啊!   她能把郑姬送来的黄金珍宝拿去变卖吗?郑姬来了看不到怎么办?那些俊美男子倒是可以送走,但郑姬发现人不见了就担忧自责“必是此人不美,才不能令姐姐满意!”   如果说姜姬以前对郑姬只是面子情,在感受到她的直白朴素的关心和爱护后,她就感动了。   这样天真纯洁的小孩子,她的感情不管会持续到几时,长大后又会怎么看她,现在她的感情是真挚的,是值得她去珍惜的。   陪着郑姬说了一阵的话,听说姜旦那边已经分出胜负了,她就把郑姬送走了。   回到龚叔叔这里,他问:“我听说王后送的是一座玉山?不知能否一观?”   姜姬让人把玉山送来。   这座玉山要说技艺如何高明倒也不见得,雕刻的痕迹是很明显的,像是一个玉匠只是拿着刀与斧在一块玉石上就着颜色分布漫不经心的敲击着,事后刀痕都没有修饰。   但正因如此,如果仔细观赏,反倒会有种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感觉。让人不免神往,何处有这样一座山?是否和这玉山一模一样?这边是浓荫绿树,另一边是怪石嶙峋,这一面山势平缓,郁郁葱葱,另一面山势陡峭,直上直下。   越看越美,是一件值得静下心来好好欣赏的宝物。   姜姬觉得此物值得一赏,难得不带匠气,就让人煮茶燃香,打算和叔叔一起放松一下。   龚香轻轻叹了口气,刚才他都快把眼睛贴到上面了,此时直起腰放了个大雷:“果然是冯家那一尊。”   姜姬愣了,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冯家?冯瑄的冯家?”龚香:“还有哪个冯家?”   她只是没想到……他们家这是想出来了?   她警觉起来。   冯家现在能出头的只有姜谷的孩子!算算年纪,应该比姜旦小,比姜扬大。   那也确实是不小了。   再看这座山,就没有心情去赏了。   龚香看公主:“公主,要做什么吗?”“……”她摇头,“我不能不让冯家出头。冯瑄去后,冯家只剩下老弱。冯宾今年……也到耳顺之年了吧?他可能只是想安排一下他的两个幼子,免得他离开后,姜谷和孩子们无依无靠。”   龚香摇头:“依靠?公主难道不是他们的依靠?若有依靠,他们不会走王后的门路。”   郑姬有什么门路?她只能靠姜旦。而姜旦的门路在哪里?别人不知,冯家不会不知。   姜姬眼神木然:“冯瑄死了,冯宾不会把子孙的前程寄在我身上。他们不会想靠我取得荣华富贵,高官显爵。”   龚香恨道:“公主可是在自欺?冯宾如果真的想安顿他的两个孩子,如果不想依靠公主,那何不离开乐城?去外地求生?如果打算走大王的门路,也可以进学府考试入官,也可以投书上殿!这才是正途!他却故意投石问路,让公主知道,他冯家来报仇了!”   如果公主能狠下心对付姜谷的孩子,那冯宾也认了,他不忍心对自己的骨肉下手,但他真能接受公主姐妹生下的孩子吗?   如果公主不能下手,那她就要面对亲姐姐之子的报复。   冯宾可能要死了,他要在死前替冯瑄报仇。   “让他们来。”姜姬说,“恨我的人很多。叔叔,我当日杀了冯瑄,就有准备冯家后人会恨我。如果当日我要断绝此事,早就把我姐姐和她的孩子抢出来了。”   她为什么没做?   因为姜谷和她的孩子未必想出来。如果她当时把姜谷和孩子抢出来,那姜谷和孩子就永远都要背负骂名,骂他们忘了自己的姓氏家承,贪生怕死,贪慕虚荣。当八姓冯氏后人的骄傲与自豪远远胜过她给他们提供的锦衣玉食。   易地而处,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她会选择骄傲的,有自尊的活着,而不是满足另一个人虚假可笑的慈悲心。   “我不怕他们恨我。”她对龚香说,“我能对付得了他们。”   龚香气得直跺脚,怒气冲冲的甩手走了。   在他看来,公主的慈悲确实很可笑。她自持强大,所以能因为愧疚而放纵仇恨。但她能杀冯瑄,却不会对亲姐姐的孩子动手。   她自认穿着铠甲站在那里让人去杀,而对方绝对伤不了她。   ——但万一呢?   龚香不敢赌这个万一。   他离开行宫后,去了冯家。   冯家看起来就像一处贫户,早就不见当日八姓的风光了。   门开了半扇,没有人看门。他迈步进去,径直往冯宾屋里去。   以前他也是来过的。   走到半路,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追过来,骂道:“我不过背东西去厨房,你怎么就自己进来了?快出去!!”   这是一个老仆,他衣衫破旧,满面尘土,但却丝毫不惧衣着华美的龚香,上来就要拉他。   龚香回身一揖,道:“在下龚四海,求见冯公。”   龚四海。   老仆怔了一下,有些犹豫,但仍拦着他:“我家主人不见客。龚公请回吧。”   知道了龚香是谁后,老仆就不敢再碰他了。龚香也就硬闯到了后面。   绕过几株瘦梅,看到一排房舍。瓦还算新,这里应该住着人。   一个穿着半旧衣衫的妇人小心翼翼的从门后出来,站在廊上:“这位……是什么人?”   老仆道:“夫人,这是来拜访老爷的客人。”   妇人茫然而无措,“老爷不见客……”   老仆指点她:“夫人快回去问问老爷。”   “哦,哦。”妇人转身回去了。   老仆轻轻叹了口气,对龚香说:“龚公,冯公久病,你又何必来打扰一个病人?或许明年你再来,他就已经不在了。”   龚香不肯走。   妇人一直没出来,龚香一直站在这里等,老仆也陪着他等。   等到天色转暗,太阳落山了,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活泼泼的走过来,前面那个高大而稳重,后面那个一蹦一跳的。   龚香转头看过去,见两人都与那个妇人相似,应当是母子。   两人看到老仆,再看到龚香,都愣了。   大点的带着弟弟行礼问好,道:“不知客从何处来?”   龚香揖礼:“在下龚四海。”   弟弟惊呼:“龚相?!”   龚香看这少年天真纯洁的样子,不免露出一个笑来。   大点的就显得严肃多了,他带着弟弟进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弟弟先出来,却不敢看龚香这边,沿着廊下走了,一路低着头,好像是挨骂了。   跟着大点的出来,请龚香进去。   龚香迈上石阶,大点的请求他:“爹爹病久了,不能说太长时间的话,还请龚相多多关照。”   这是让他不要打扰冯宾太久。   龚香点头,进去后,看到了陈旧的家具,空荡荡的屋子,里面的一张榻上,一个人艰难的坐着,不停的喘息着。   冯宾。   龚香走过去,揖礼,坐下。   冯宾两手努力撑着腿才能坐直,但就算这样,他也忍不住要往下倒,他的头努力的抬着,胸口努力的挺起来,可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像一副掏空了的骨头架子上罩着一层皮,好像五脏六腑都已经在衰老中早就枯竭了。   唯有一双眼睛,闪着光芒。   龚香看着冯宾,知道他不会放弃仇恨,打消了劝他的念头。他说什么都没用。冯宾放弃了冯家的骄傲,放弃了一切,他仅剩的唯一的信念就是替冯瑄复仇。   他没有说一句话就起身离开了。   冯宾的目光追着他出去,沙哑道:“你全家尽没,死于一人之手……你为何还活着?她为何还活着?”   那妇人坐在角落,神色呆滞木然。   那个大点的男孩站在门前,听到父亲问起,露出坚定的神色来,他看着龚香,带着审视。   龚香在门前站住脚,没有回头:“冯宾,你有多少时间没出去看过了?”   冯宾沉默着,逼视着他。   “看看这鲁国。”龚香望向天边,带着怀念与惆怅,“这就是我与玉郎曾经想要的鲁国!”他张开双臂呼喊了这一句,然后大步迈下台阶离开了。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太阳落下去了,屋里变得漆黑。   老仆举着灯进来,慢吞吞道:“饭还没做好。”   妇人连忙起身出去:“我这就去做。”   少年看着妇人出去,想追又不敢,留下听父亲训示。   不料今天父亲不想跟他说话,摆摆手让他出去了。少年赶紧出去追母亲,帮母亲挑水、劈柴、架锅、煮饭。   屋里一灯如豆。   老仆坐在冯宾榻前,帮他慢慢躺下来。   冯宾闭上眼睛,老仆也不说话。   冯家现在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了。   冯丙去世了,临死前死死抓住半子的一件衣服,死不瞑目。   冯甲出门后就没有再回来,应该也……死了吧?   冯路带走了冯理,从此不知去向。   老仆不知该不该去恨那个妇人。她是个纯朴老实,逆来顺受的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   “她”所做的孽,不该记在她的身上。   何况她在玉郎离开后,在冯宾不再亲近她之后,竟然又生下了一个孩子。   老仆知道,他的主人和他一样,对这个女人不知该怎么办。无法憎恨她,无法接受她,最后只能无视她。   “鲁国……再好,玉郎也看不到了。”榻上的冯宾突然说。   老仆没有说话。   榻上的冯宾,长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像要把最后一口气也吐出去。   他不想活了。   老仆不想让他的主人这么痛苦悲惨的死去,像以前一样,说:“我们要给玉郎报仇啊。”   冯宾像是有了精神,睁开眼睛:“对。”   要报仇,要报仇。   ——因为不报仇,他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了。 第463章 仁义?   刘箐送了礼, 却不见回音就知道王后没发现他的礼物,可见还是礼物不够显眼。他不想惊动大王,不然亲自登门就万无一失了。   现在这样,他只能让家人再去外搜寻名贵礼物,好能打动王后。   从人替他出主意:“王后从郑国来, 何不搜集一些郑国故事呢?”   刘箐想也是个门路, 就让从人在市场中重金悬赏到过郑国的商人。   从人寻觅良久,终于找到一个真的进过望仙城、逍遥台,与赵后曾有一面之缘的商人。   学来赵后的音容笑貌, 连忙赶回行宫,禀告刘箐。   刘箐问他:“可有什么新鲜故事?要能打动王后的。”   从人笑道:“确有一事, 必能令王后心动!”   刘箐大喜:“何事?”从人:“赵后在王后来郑国后,思念女儿, 啼哭不止,引得郑王怜惜,颇施恩露, 于去年生下一子!起名’思儿’。”   “好!好!好!”刘箐不止拍掌起身,“速来与我整衣戴冠!我要求见王后!!”   郑姬常住常春庭,虽然叫庭, 不过是因为前庭广大, 便于大王来此时踢球而已。此处也是高屋广厦, 房舍达千余间,是行宫内第三大的宫殿了。   大王好球戏,郑姬就也爱踢球, 不过女子踢球,未免形容不雅,在宫外的地方,常有人聚集家中宠婢踢球以悦宾客,所以她在宫里踢球时,都命人把守几条进出的要道,连侍人都不许靠近,只有宫女在这里围观叫好。   天气炎热,郑姬穿着大王的旧衣,做男子打扮。长发梳成辫子,短衣长裤长筒鞋,与几个同样打扮的宫女在树荫水潭前玩得不亦乐乎。   宫女们不敢对郑姬动手,对付起其他人来就不会容情了,不过开战一会儿,好几个宫女已经被撕开前襟,露出胸口来。不过她们早已把胸部束起,避免伤了娇嫩之处。   郑姬玩得很好,她身形灵巧,闪起人来常常一个晃眼就不见影了,宫女们要扑她,通常要两人前后包围才行,如果再有人帮郑姬,她就能把球抱到球门前,一举射门。   姜旦围观过一次,夸她踢得比他队中大将都好。   从此郑姬就更爱踢球了。   几个老宫妇站在外面,静静看着这一幕,直到郑姬踢完这一局,大胜而归后,几人才上前,禀报道:“王后,外面有个人,自称开元刘氏刘箐,说有郑国的好消息,特来禀告王后。”   郑姬因为极受大王喜爱,早就习惯了这些人跑来找她求情、求官。   “开元……”郑姬道,“我记得这个地方。这个人据说是忠心的很,帮大王去办事,后来他家的人反对他,把他给抓起来了,后来听说是大王的人把他家给烧了,把他给救出来的。”她嘟着嘴,不快道:“又不是大王烧的……大王对他还不够好吗?”   宫妇笑着说:“王后可要见她?听听家乡的事也好。等晚上大王回来,正好可以告诉大王。”   郑姬:“那好吧,我就去见他。看他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大王,反而来找我。”   一众宫女过来簇拥着郑姬回到殿内,洗漱更衣,又小睡了一觉才叫刘箐进来。   刘箐在炎阳下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被叫进去,心中不是不烦恼的,但他也不敢抱怨,等侍人来传,还求侍人借个地方求些干净水好洗洗脸,免得满面汗渍见到王后不雅观。   侍人不但替他找了个地方洗漱,还安慰他道:“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办法让人先给王后送了一些点心过去,还有两个会做戏法的,到时你过去了,王后的心情必定很好。”   刘箐一怔,万没料到这偶遇的一个侍人会这么帮他,连忙道谢,又问这侍人姓名好结交。   侍人拱手道:“不敢当,贱名蒋胜,公子这边请吧。”   刘箐听说他姓蒋,有一分怀疑他是蒋氏后人……可看他的侍人打扮又觉得不可能,如果问出口,更怕得罪人,只好装成不在意的样子。   王后的宫殿与大王的宫殿不相上下——他唯一没有进入的就是摘星公主住的地方,所以无从判断,但只看这巨大巍峨的宫殿就让他对此行的目的更有了几分自信。   只要他能打动王后怜惜他。   刘箐用尽了全部的努力,等他走出这座宫殿时,却不清楚他有没有打动王后。   那个小王后有着春天的花蕊般娇嫩的容颜,还有一身精致华美的衣裙。她身上的衣裙是他从未见过的,那幼嫩的红色简直像少女的脸颊。殿内的陈设也无可挑剔,大王简直是用世上最珍贵之物来养育他的小王后。   如果她肯替他美言一句,胜过旁人的千言万语。   刘箐更加下定决心要打动王后了,他一定会搜集能令王后心动的宝物,以及更多的郑国的消息。   这时,他看到那个蒋胜就站在阶下,等着引他出去。他走过去,一揖道:“劳烦了。”   蒋胜摇头:“公子不必客气,公子这边走。大王要回来了,我们必须要走另一条路了。”   听到大王就要过来,刘箐的脚下迟疑了一分。   蒋胜:“恕我冒昧,公子是有求于大王吗?”   刘箐加快脚步跟着蒋胜,没有直言自己想做什么,而是转了个圈,打听起王后的喜好来。   蒋胜笑道:“大王所喜,便是王后所喜。”   刘箐:“今日我说了许多郑国中事,王后似乎十分感兴趣。”   蒋胜点头:“王后身边虽有几个熟知郑国的宫人相伴,但乡情难解啊。”   刘箐:“如果我能多见见王后,王后可会替我美言?”蒋胜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公子,就不会打这个主意。大王宝爱王后,不会喜欢有人利用王后博取怜惜。”   刘箐心中一悚,刚刚升起的念头打消了几分。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道路尽头,从这扇门出去,刘箐就可以离开了。   蒋胜送到门口,深施一礼:“今日不便,改日我必去向公子问好。”他抬起头笑着说,“说不定公子的烦忧,我能为公子解去。公子就不必去打王后的主意了。”   殿内,郑姬正忙着打扮自己去见大王,“快点,大王就要回来了!”   殿内的宫女、宫妇、侍人都忙得团团转。等一切收拾好了,姜旦刚好走进来,郑姬快步过来,忙问:“大王今日胜负如何?”   姜旦笑道:“孤胜了两场,输了一场。”   郑姬恨道:“必是那个方叔!!”   姜旦大笑:“方叔神勇,胜了孤不奇怪!不过孤下一回一定能胜他!”   两人手牵手去更衣吃饭。   水亭里门窗大开,月光洒下来,映出一地银辉。因为天热,姜旦和郑姬都不爱点火炬,就借着月光、星光吃饭。   一边吃着,郑姬把刘箐来访的事说了,重要的是,她得知赵后又有了一个儿子,欢喜道:“母后有了亲生子,我就可以放心了!”   姜旦就倒了两杯酒,敬郑姬一杯,自己那一杯与她分喝了,两人倚在一起,道:“孤也与你一样为你赵后高兴。”   从郑姬这里出来,姜旦叫来姜智,让他去把消息告诉姜姬。   姜旦:“赵后有子的事,不知对郑、赵之间的对峙有没有影响。”姜智在姜姬面前欣喜的把姜旦的话学了,道:“公主,大王已非昨日之君了!”   姜姬也很为姜旦高兴,特别是姜智这些追随姜旦多年的人。姜旦好,他们才能更好。   她问:“你和姜仁也该替大王分担一些了。我这里有一些事,明日送去给大王,你们两人帮着大王处置。”   姜智犹豫了一下才答应下来。   姜姬早就知道赵后有子的事了。而赵后生下的这个公子,现在也正是赵王与郑王争论的焦点。   一开始,郑王根本不想让人知道赵后又生了个孩子,所以一直瞒着。赵后被重新立为王后之后,外界也不知道她在当夫人时生了个孩子,连郑王自己的亲信都不知情。   后来,似乎是赵后发觉郑王想不承认这个公子的身份——王后所生与夫人所生是不同的,赵后就主动揭穿此事,让郑王措手不及。   事情近日才流传出去。   赵王得知后,就质问郑王为何不立此子为太子?   他说赵后嫁给郑王时是当王后的,这么多年生下一女一子,女儿已经成了鲁国王后,素行贞淑,赵后也是(郑王自己说的)被小人陷害才从王后变成了夫人,赵王来“质问”郑王后,郑王才匆匆把赵后重新立为王后,就算这样,赵后都没有丝毫怨言。   这样一个品德优良的王后生下的公子,郑王有何不满?   郑王哑口无言。   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儿,实在也数不出劣迹。而赵后和她的第一个女儿也都没有劣迹,他总不能说自己家的种有问题生出来的孩子不好。   所以这个小公子虽然才出生不到一年,但他品种优良,由父母观之,日后一定是一个好大王。如果他未来会不好,郑王需要举出可靠的例子来证实,如果他证实不了,他就必须立这个儿子为太子。   郑王骑虎难下。   他不敢立,他怕他前脚立了太子,后脚赵王就敢把他杀了,扶幼子继位。   他不敢不立,赵王不日就要打到望仙城了,等赵王打到城下,他不立也要立了。   前后都是死,怎么办?   郑王那边仿佛是个死局,姜武那边的情势却是一片大好。   姜武先是带人潜伏到赵王进军的路线看他们怎么攻城,怎么运兵后就回来了,然后静悄悄的带兵进郑,静悄悄的占据城池,全程都是静悄悄的。   至于怎么静悄悄的打仗,姜武的做法是把粮食堆在城外,叫里面的人开门出来投降,他就带兵扎在城外,晚一天,粮食就会被军队吃掉一部分,等粮食吃完,他就带人强攻。   结果不出意外,城门都是很快被打开了。   只有一座城是城主带人投降,其他的都是城中饥民联合起来偷偷打开城门迎姜武的人进城。甚至有一座城是守军在城墙上问“果真给粮?”   姜武:“果真。”   守将就自己打开城门出来运粮了,运完也不回城,跑了。   城门洞开,城中无一兵卒。   这座城投降的也很快。   还有城中世家开城门迎姜武进来的,这一家最有意思,迎了姜武进来后,当家的与姜武秘谈,说他本是鲁人。   姜武写信来说:“此人姓范,据说是樊城范氏子弟。我记得凤城有个范氏,因为犯了众怒全家都被灭了门,不知是不是这一家。”随信附来的还有范家这一支的家谱和分家时抄走的祖谱。   姜姬叫来龚香,把这个给他看:“是真的吗?”   鲁人跑到郑国去,还成了当地一座城的一个世家,看祖谱记载,这一支出去少说也有一百年了。   龚香屈指算了算,说:“看样子是不假。不过要找范家家谱对对看。是真的就迎他们回来。”   姜姬:“范家当时不是死光了?”   龚香摇头:“他们家是被人害了,但绝不会灭门,必定有活口留下。”   姜姬不解:“……为什么?”   龚香也不解,他奇怪公主为什么会这么问,她自己都留了冯家一条生路,“留下一条根苗,也是替范家留一支香火啊。”仇不能结成死仇啊。   姜姬目瞪口呆,原来斩草除根在这个时代不是人人共知的默契,留下死仇的一条血脉才是正理?   她能理解自己,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么干真够有病的。 第464章 一计可退百万兵   姜姬对这个世界的“仁”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这是一个无形无象却深入社会每一阶层的准则。在这个兽性还很明显的社会里,提倡“仁”是社会的自我修正吧。   通俗点说就是“今天我放仇人一马,日后别人害我时,也该放我的血脉一马”的美好祈愿。因为不管哪一个家族,不管多么强大, 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家族永远昌盛, 那么当子孙后代落魄之后,希望别人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出于这个信念,他们会对“仁”身体历行。   这么说来, 其实也不算是很蠢,长远看来, 还非常明智。   后世发展出的“别人害我全家,我都要原谅对方”的圣母思想应该就是这种思路的尽头。   什么路走尽了, 也就走绝了。   目前看来,“仁”是对社会有好处的。   龚香去打听范家下落,得知范家最后只遗一女, 据传当时樊城马家有一个情种,他保下此女性命后,娶她为妻, 现在带着妻子搬出了马家, 独居在外, 而且这个男人现在还是一个苍蝇官。据邻居说,这对小夫妻相敬如宾,感情很好的样子。   姜姬:“有孩子了吗?”这都好几年了, 范氏女该不会已经生下孩子了吧?龚香意味深长的摇头:“范氏身体不太好,两人没有孩子。她替马巍纳了几房妾侍。”   姜姬想亲眼看看这个范氏,想了想,干脆就在行宫中举行壮男祼身足球赛,邀请各界淑女前来观赏,以消炎暑。   为了把范氏给捎上,她邀请的女子除了乐城世家的女眷之外,还有官员家的女眷,其中姜旦继位后提拔上来的官人人有份,包括以前那些买爵位的——刚让他们受了牵连委屈,她这个“罪魁祸首”也该表示一下歉意。   剩下的如田、席两位博士,目前仍身在赵国的丁强家的妻子、女儿、老母等。   姜奔新娶的妻妾也都叫上了。   她还是这次拟名单时才知道姜奔又续娶了。   “谁家的?”她问龚香。   龚香摇头:“不知道。”想了一下,记起一个传闻:“我听人说,姜奔这次娶的妻子其实是个骗子。”   在行宫西边不远处的一座宅邸中,王姻快步从庭院中穿过,来到一处精致华美的房舍前。   廊下的几个侍女看到了他,脸蛋红红的进去禀报了她们的女主人。   不一会儿,王姻就坐在屋里了,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高雅华贵的女子,她看起来有点年纪了,但精致美丽的装饰让她就像一国的王后一样。   她的眼角看到侍女们都退到了廊下,连忙问王姻:“公主给我下帖子了!我要不要去?我能不能装病啊?”   王姻:“我听说了。你当然要去!”女人紧张道:“可是……会被发现的!”   她本是一个世家眷养的歌伎,因为年纪渐大,在家中越来越不受喜爱,一些年轻的女人总是来欺负她。   这时有人跟她说,想替她介绍一门亲事。   女人十分犹豫,她记事起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到现在不知家乡父母的来历,她也不想去过需要自己亲手烧饭,亲手洗衣,没有胭脂,没有香料,衣服不能时常更换,首饰没有几件的贫穷生活。   她答应了下来,但要求对方一定要很有钱。   她本以为求婚的是一个商人,不料等她“嫁”出来后,这个叫王姻的人出现了,说他打听了很久才选中她,所以他特意将她从家里“骗”出来,如果她答应他,照他说的去做,那她日后会过着像家里的夫人一样舒服的生活,有无数的仆人,有高大的房子,有精致的首饰和穿不完的新衣服。   而如果她不照他说的去做,他就杀了她。   她纵然害怕,但也心动于他说出的承诺,最终答应了下来。   她的旧识都以为她嫁人后就跟着商人离开回家乡了,不知道她其实是住到了城外的一个宅院中。   王姻替她买了一些下人,又置办了许多首饰,最后告诉她,她需要假扮一个死了丈夫,一人独居的世家女子。   她吓坏了,拼命摇头拒绝!   王姻:“你知道我想把你嫁给谁吗?你知道大王有两个义兄吗?大王的次兄姜大夫正在求美,你如果嫁给他,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她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如此显赫的男子!想到自己会嫁给这样的人,不免让她心动神驰。   她犹豫道:“那……我就是要骗他吗?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的。”   王姻:“姜大夫在外面竖敌颇多,不会有人登门拜访的。你以后不要见人就不会被拆穿了。”   她背下了艰涩的“家谱”,在王姻的指点下一点点磨掉自己身上奴颜卑膝的一面,变成了一个总是仰着头看人的“夫人”。   她家道中落,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之后丈夫又去世了,他们之间没有孩子,她从夫家离开后就一人独居。   等她对这段身世熟悉之后,王姻在一日午后引着姜大夫来了,姜大夫下马时不慎扭了脚,想在她家这里休息片刻,等家人赶着马车来接。   她照着王姻教导的,不许姜大夫进门,而是直接派出她的马车送姜大夫回去。   又过了几日,姜大夫带着礼物登门致谢。她请他进来,却仍然没有见他,而是让家中老仆代为招待。   虽然这老仆刚买来不到一个月。   如此几番后,姜大夫终于能与她在庭前一见,为了这一面,她花了半年的功夫。   午后,花香袭人。她在窗后,倚窗春睡,意懒身倦,一袭郑丝裹住她娇甜丰满的身躯,虽然没有露出一丝肌肤,但紧束的领口让她的脖颈看起来更加修长,紧束的腰带衬托出她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   之后,她“没有看到”姜大夫已经到了,两人隔着屏风喝了一杯茶后,她就请他离开了。   一个月后,姜大夫就向她求亲了。   她几番推辞后,不忍辜负他的深情,终于答应嫁给他。不过嫁过来以后就深居简出,说不能因为再嫁之身而给他丢脸,好几次拒绝了姜大夫要她请旧日亲友来的要求。   她已经发现了,姜大夫求娶世家女子是为了得到助力。可她根本不是啊!   但她又舍不得现在的生活,只能听王姻的,事事受他摆布。   “不行,不行。”她摇头道,“我不能去!”她犹豫了一下,以袖遮面:“我在家中时也服侍过许多客人,到时一定会被认出来的。”   王姻道:“我教你个办法,一定有用。”   姜姬于是就收到了一份极有诚心的礼物。礼物来自于姜奔的妻子,她在里面说因貌丑不敢见人,虽然收到公主的邀请十分心动,但担忧因容貌招人取笑,如果公主能把她藏在殿内,不让别人看到她,那她将感激不尽。   她感激的方式就是“日后凡公主所言,吾必从之”。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便犯丈夫亦不违誓”   哪怕你叫我背叛姜奔,我都没有二话。   “公主如不信,奴曾于榻间听大夫言道欲与冯氏联手,以郑事狙击大将军,夺大将军手中兵马,即在近日”   姜姬叫来蟠儿,让他去做一件事。   “给姜奔百卷军书,让他招兵买马。”她道。   蟠儿不解:“公主,如果需要兵马,可从二环选壮丁服役。”   “不是要兵马。”她摇头,“有人跟姜奔联起手来要抢阿武手中的兵。我就先给姜奔十万兵马,让他自己去召人。”   一卷军书一千军户,百卷军书就是十万人。这十万人召起来容易,谁养?   以姜奔的习惯,当然是谁是他的同盟,谁就要出钱养他的兵。   她倒要看看,冯家的面子有没有真金白银贵重。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干燥的土地像是要裂开般。王姻坐在廊下,巨大的树荫支在这片屋宇上,带来一股清凉。   他在替姜奔收揽人心。   冯家找上门时,他就看出冯家是想借姜奔报仇。也只有姜奔这种蠢货才会为了区区几万兵马就想推翻大王,他连自己的靠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只是一味记恨莲花台的大王、公主与将军。   不过冯家还是能替姜奔带来一些人手的,这些人和冯家一样清高,家资不丰,但在读书人中间的名声却都很好。   大将军带兵侵郑是不义之战,这些人打算咬着这一点,要大将军放兵归田。   一群蠢人。   王姻都不敢相信这些人在姜奔那里商量半天,商量出来的是这么一个主意。   就不说大将军会不会被人骂两句就把手中的兵全都放了,他们丝毫没有考虑过近三十万杀过人的凶徒全都放了以后,会给鲁国造成多大的伤害。   没有军纪约束,没有兵营,没有军粮,这些人会成什么样?鲁国会成什么样?   一群人只会怀着自己心中那清高的梦想,却不肯低头看一看眼前的世界是什么样。   他现在已经能确定了,这姜大夫就是大王摆在外面的一把凶刀,他的愚蠢让他变得更好用,但也更容易被别人握在手里。   就是不知道大王得知冯家的事后,会怎么决断……   他正想着,前方姜奔的居处突然暴发出一阵狂笑声。   正是姜奔。   王姻放下手中的事,走过去后就看到姜奔正在屋里哈哈大笑,他赤足披发站在地上,不停的走动,不停的叫好。   “好!好!好!”他看到王姻,大步过来,抓住王姻的肩说:“多亏你!多亏了你啊!”   王姻笑道:“不敢当。”不管是什么事,他先认了。   “好!好!”姜奔又跑回去,王姻才看到榻旁有一担木简,上面的封条是——   他也赶紧过去,定睛一看,封条上果然是“国泰民安”四个纪字!   翻过来,封条的背面就是“天下太平”。   以兵止戈!!   这是军书!!!   有这个就可以按名索骥,发召书召集书中所载姓名之人。若此人身死,则其子应召;若其子已死,则其孙应召;若此人无儿无女,则同族同姓之人应召。   王姻在家中也只见过一卷,被供在宗祀内。这是姜氏曾赐给建城之物,父亲曾说过,此物重于建城。   建城城毁,此物不可毁。   这里有一百卷。就是十万人。   十万人……大王竟然会给姜奔十万人……这不可能啊……   王姻在军书前缓缓踱步,想不通!想不透!大王怎么会给姜奔这个不忠心的蠢才十万人!   难道是他误会了?大王是真心对两个义兄好?   还是大王背后的人也真心实意的相信姜奔和姜武?   不对,不对。   大王没有实权,他不会看错。   姜奔的愚蠢也很容易看出来。   直到姜奔高兴够了,坐下来叫下人去把前几日跟他商量怎么把姜武给告下去的人都请来。   王姻抓住了什么,上前问:“还未恭喜大人。大人何时招兵?小的不才,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何必再叫别人来呢?他们不是真心为大人的。”   姜奔拍拍王姻,笑道:“正因如此才要叫他们来。不然这些兵谁来替我养呢?”他拍拍身边的军书。   王姻:“……!!”   原来如此!!   他再看向这一担军书,不再觉得它们威武不凡了。   召不来兵马,这就只是一担朽木而已。   那人早看穿了姜奔……还有冯家。   所以,他只用一招就破了冯家的局。   他想办法递去的消息只试探出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人智深似海,不可估量。   王姻哈哈大笑起来,起身甩袖离去。   他不如此人。   何必再多生事端?   公主宴请那日,他随着一道进去,投诚即可。   这样的伟人,他便效犬马又有何不可?   姜奔不解,见王姻突然离去,叫了几声不见他回转,大怒:“小人可恶!”不过没有听他的就走了,当真可恶! 第465章 爱子   “荒唐!荒唐!!”一个男子从一座府邸大门出来, 行态慌张,他跳上门口自家的车,对车夫道:“去冯家!”   车刚要走,里面又跑出来一个人,喊道:“停一停!等等我!”   车夫看是自家主人的好友, 连忙勒马停下, 主人在车内感觉到车停下了,掀起车帘大骂:“为何止步!”话音未落,就被人推开抢上车来, 来人气喘吁吁,“快走, 快走!”   主人见是同病相怜之人,没好声气:“你也出来了?”来人点头又摇头, 抬袖擦汗:“不跑快点,我怕他就不让人走了!好吓人!天爷!这是要把我们的家底都给掏空啊!”车主人冷哼道:“我正要去冯家质问,因何害我等?”   来人迟疑了一下, 摇头道:“你去便去,客气些。冯公想来不是有心的,他大概也没料到此人如此不要脸!”   车行到半途, 停下来, 一个人跳下车, 在街上另雇了一架车回家去了,这车径直往冯家去,到了冯家门前, 一辆车刚刚离开,冯伯和冯家两个儿子正在门前长揖送客,看到又有客到,冯伯长长叹了一口气,背转身进去了。   门前的冯班与冯珠面面相觑,冯珠年纪小,没经过事,在家中除了与兄长还能说上几句话之外,父亲、母亲、冯伯,他都不敢靠近。他也不能到外面去,结交百姓之子为友,这样回来是要挨打的。   以前家里只有这几个人,最近来了好几次客人还让冯珠特别开心,后来却发现这些人来了,家里的人心情都要变坏,父亲和冯伯长吁短叹,母亲更加沉默畏缩,兄长也是愁眉不展。   冯珠问冯班:“哥,我们……要过去吗?”   此时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冯班连忙带着弟弟上前长揖问好,再请客人到家中稍坐。   等进了家门,冯班在此地陪着,叫弟弟去请冯伯出来。   冯珠出来后去找不到冯伯,他在父亲屋外徘徊不敢进,只得去问旁边角房里的母亲,母亲摇头:“冯伯没有来,你去别处看看。”   冯珠又去找了灶间、书房、库房等地,都找不到冯伯,只得怏怏然的回去。   冯班正在承受客人的责备和辱骂,而且不是一个,而是四个。冯珠伸头看了一下,冯班看到他后悄悄摆摆手,让他不要进来。   冯珠坐在廊下阶上,深深的叹了口气。今天……好多人来骂他们家,冯伯一定是被骂烦了才躲了,可惜他们兄弟没办法躲。   直到这些人骂够了,才“宽容大度”的离去,冯班和冯珠还要送出门去,感谢他们的“教导”。   冯珠现在听到街角有马车驶进来的声音后脖子根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哥,我们快进去吧。”他拉着冯班退回去,又去推大门,“哥,我们快把门关起来!”   冯班神色疲惫,看到弟弟天真稚幼的一面也要发笑了,他上前帮着弟弟把两扇门合拢,没有告诉他如果有客人到,为示尊敬,这两扇门就要再打开一次。   幸好当天没有客人再登门,他们也免了继续挨骂。   晚上用饭时,他和弟弟在廊下,为的是能尽量陪母亲一起用,冯伯则在屋里侍候父亲。   他听到冯伯说:“……公主赐下了许多军书,姜奔这小儿就以为是他的机会到了,却不肯自己出钱,就要这些人拿钱出来让他召集军队。”冯伯冷笑摇头,顿了一下,叹道:“这些人当然不像蓝家那么傻,蓝家好歹当时还嫁了他女儿过去,跟姜奔是正经姻亲,也确实占了些好处。他们也看不起姜奔,当然不肯助他成事。姜奔似乎用了些手段,强硬了些,这些人受了惊,就觉得咱家害了他们。”   整件事似乎很简单,却叫人丧气无奈。   冯伯尤其如此。这个主意是他和冯宾一起想出来的,他们都认为只要除掉姜武,公主和大王其实是不值一提的。   结果他们商议了许久,制定了许多计划,联络了那么多人,一家家的都是冯宾拖着病体仔细考虑过的,然后再由他和冯班、冯珠一一去说服。   找了姜奔,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在前面冲锋的人。也是因为他们想让姜氏自食恶果。   结果公主不过送上几卷军书,就叫他们这看似坚固的联盟一下子烟消云散。   冯宾摇头,推开嘴边的碗。冯伯没有再强喂,放下碗,扶他躺下。   冯宾:“我冯家不能给他们好处,这些人也是冲着好处来的。他们看穿姜奔的无能愚蠢,以为从此人手中摘取果实份外容易,不料倒被蠢人拿住了,这才恼怒至此。”   比起冯伯,冯宾倒是更能接受这个结果。   这才是公主。   回想起以前,玉郎早就大赞过公主的心性与智慧,那是在什么时候?对了,那是在去迎先王回来的时候,那时公主才只有四五岁大……   玉郎是被冯家拖累了啊。   如果他不在冯家,而在蒋家,或在龚家,或在街上的一个贫户家中,他一定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会活得更好,活得更有意义,能一展长才,实现他的抱负和理想。   冯家……   早该亡了。   渐渐夜深了。   冯家没有别的灯,只有冯宾屋里会点灯。   冯伯点起灯,冯宾道:“你出去吧。叫阿班和阿珠进来。”   冯伯退下。   冯班和冯珠一直在外面等候,他们用过饭后帮母亲收拾了碗盘,顺便洗漱一番再回来等着,等到父亲睡去,他们才可以离开。   冯伯出来,对冯班和冯珠招手:“进去吧。”然后背着手离开了,他要去休息了。服侍冯宾睡觉的事就由这对兄弟去做了。   冯珠有些不情愿。他倒不是不愿意服侍父亲,而是父亲一直极不喜欢他,看他的眼神都透着不喜。他有时被父亲看着都会恨不能钻到地里去不出来。   他总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父亲那么好的人,是因为他不成器才一直不喜欢他。   但哥说这不是真的,父亲是不喜欢他们兄弟,不喜欢母亲,但父亲的修养让他不能把他们母子三人赶出去。   “因为我们没有犯错。”兄长说,“所以,阿珠,你要事事都做好,哪怕做得不对,也要好好的照吩咐做。这样我们才不会被赶出去。”   冯珠藏在冯班的背后进去,不想让父亲这么快看到他。   “父亲。”冯班来到榻前坐下,轻声问候,“您想要捶捶腿吗?”   冯宾点点头,冯班就到榻的后方给冯宾捶腿,冯珠跟着冯班做,冯班小声说:“别太轻,力道均匀,对,就是这样。”   冯宾听着这两兄弟说话的声音,一个教,一个学,兄友弟恭。   至少……还有这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好孩子。   冯班专心捶腿,冯珠突然推了他一下,他连忙抬头,看到父亲正用从来没有过的慈爱目光看着他。   “父亲,你有什么事吗?”冯班惊喜的靠过去,充满感情的问。   父亲又看向冯珠,他连忙把弟弟叫过来,弟弟畏缩着,不敢靠近。   但父亲看着弟弟时的样子也很慈爱啊。   难道,父亲以后会对他们好吗?父亲已经不讨厌他们了吗?父亲回转了吗?   好多念头充斥在冯班的心中,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不敢相信。   冯宾握住冯班的手,慢慢的说:“你还有一个弟弟,叫冯理。他被你小叔叔带走了,你小叔叔是你叔爷爷的养子,叫冯路。冯路因为你叔爷爷的死一直记恨我们,所以你的三弟,现在说不定也会对冯家,对公主,对你母亲,对大王怀抱着恨意。你见到你三弟后,要好好教导他,要提防冯路。他本是家仆之子,如果他要害你们兄弟,你不可容情,要杀了他,让你三弟回到家里来。”   冯班骤然听到这些话,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冯珠惊道:“那我三哥在哪里?父亲也不知吗?”   冯宾看向小儿子,摇头:“不知道。”   冯珠急道:“那怎么办?冯路家乡在哪里?他会不会带三哥回家乡了?”   冯班惊醒过来,也看着冯宾,“父亲,我明日就去冯路家乡看看。”   冯宾道:“冯路家乡和我冯家祖藉是一样的,都在乐城。我冯家,七百年前就在这里了。”   冯班:“那之前呢?”   冯宾茫然望向他,回忆了一下,道:“祖谱中并无记载。不过姜氏,也就是大王的祖先……据传是汤山人氏。汤山,就在如今的赵国境内。”   冯班记下这个地方。   冯宾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但他的手还拉着冯班不放。   冯班也不敢动,等了半个多时辰,他把手轻轻的从冯宾手中拉出来时,冯宾又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醒。   “公主,摘星公主。她将大王与太子二人推到台前,自己隐身在后,操纵王权。她是你们母亲的妹妹。当年先王将你母亲嫁到冯家,将公主的另一个姐妹嫁到了蒋家。蒋家害死此女,之后就被公主灭了满门。先王曾谋害公主养母,公主亲手杀了先王。”   冯班倒抽一口冷气,想躲开,可他的手却被父亲紧紧抓住。   冯珠喃喃道:“父亲该不会是疯了吧……”   他们从小的时候就听说他们的大哥是被摘星公主害死的,因为公主是个好弄权的奸人、小人。他们要除掉公主,是为鲁国除害,是替大哥报仇。   现在父亲嘴里说的,他们却从来没听过!   冯宾死死盯住冯班:“你要记住你大哥的仇!不许你去认公主!不许你受公主的恩惠!不许……”他没能说下去,因为姜谷冲进来了,她冲进来后还不忘关上门,然后跑到冯宾榻前,焦急又愤怒的冲他小声吼:“你不许这么说我妹妹!!你不许这么说她!!她不坏!!蒋家害死阿粟该死!他们该死!!”   冯宾挥开冯班,掐住了姜谷的脖子:“玉郎也该死吗?他也该死吗?!”   冯珠大骇惊叫,冯班握住冯宾的手求他松开。   冯珠大喊:“爹爹!爹爹要杀了娘!爹爹要害死娘了!!”   冯伯冲进来就看到冯班把冯宾压在榻里,姜谷半个身子也在榻里,以为他们二人要害冯宾,大怒大吼:“你们这些小人!!小人!”四处一望,取下墙上的剑就朝冯班冲来。   冯珠看到冯伯的剑从冯班头顶劈下,伸出双臂去挡。   冯班只觉得一捧热血兜头浇来,跟着就是冯珠的惨叫声,他回头一看,冯珠倒在地上,还有半条手臂,冯伯举剑立在他身后。   “冯伯?”冯班惊悚恍如梦中,可他的手还不敢放开。   冯伯此时看到床榻前的景象,原来是冯宾想掐死姜谷,他举剑对冯班说:“你若孝顺,就不该阻拦!你母能活命,全仗你父慈悲,怜惜尔等兄弟,如今你兄弟已然成年,不需母亲抚育,你父要杀你母,你该听从父命。事后,你可好生安葬你母,以全孝道。”   冯班耳中是弟弟的痛呼,母亲被掐着脖子的喘息,还有冯伯的话。   血从他的头顶滑到眼睛上,眼前一片血红。   冯伯:“还不快放手?让你母亲好生去吧。”   冯班仿佛在迟疑,回头看向榻里,父亲的眼中满是仇恨,他不会放过母亲的。母亲满脸是泪,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怨恨,似乎在说,他就是放手了,母亲也不会恨他。   冯伯等了片刻,还想说什么,跟着就听到榻上冯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冯班惊叫:“父亲!!”   他连忙上前查看,不料冯班猛得向他冲来,他怀中寒光一闪,冯伯情知不好,却也躲不开了!   怀抱利刃,乃是拼死一击的博命技。   冯班一击得手就迅速退开,夺了冯伯的剑,一击挥下,齐肩斩去冯伯右臂,跟着再是一击,斩下冯伯头颅。   姜谷早就已经滚开了,她眼前直发黑,刚才不知怎么了,冯宾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她一边按住胸口,一边往冯珠那里爬,爬过去后就抱住他被斩下的断臂,想把断臂往冯珠怀里放。   冯珠抱住断手,泪如雨下,“娘!哥哥!哥哥!”   冯班浑身是血的转回来,来到榻前。   冯宾刚才被他一膝顶在腰间,浑身失力,此时早已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他看向提着剑的冯班:“你要弑父?”冯班把剑扔了,跪在冯宾面前:“儿情知犯下大错,等安顿好母亲与弟弟后,愿以命偿命。”   冯宾摇头:“一个下人而已,哪里用得着你用命去偿?你弟弟失了一条手臂,冯伯失了性命,两相抵过。”   冯班磕头,不肯把头抬起来:“我伤了父亲,份属大逆,理应以命相还。”   冯宾还是摇头:“你当机立断,有勇有谋,何过之有?如果连母亲都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你也不是我冯家子弟了。”   冯班茫然的抬起头:“父亲……?”   冯宾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一分力气都像水一样流走了。   他快要不行了。   “冯伯……阴谋害我,你是惩治凶仆。”   “我死后,你带着你母亲和弟弟去找公主,求她庇佑,公主对亲人心软,必会摒弃前嫌,庇护尔等。”   “冯家的仇恨,就到我这一代为止。”   “从今后,你要好好孝顺母亲,教养弟弟,找回你三弟……你们兄弟三人,要好好活下去,把冯家……传下去。”   冯宾看向姜谷,这个柔顺的、谦卑的、愚笨的女人,她能忍受加诸在她身上十几年的折磨,却不能忍受他叫她的儿子去恨她的妹妹。   他温柔的看向姜谷,伸手给她:“来……”   姜谷向后避了避。   冯宾的手落了下去,掉在床榻上。   他的眼睛闭上了。 第466章 悔恨   这一晚, 注定让冯班永生难忘。   冯珠的呼喊声越来越弱,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迟钝,人也开始不停的打寒战。   问他疼不疼,他竟然摇头说不疼,还笑着安慰他和母亲。   冯班几乎以为今夜失去父亲之后, 他还会更失去弟弟。   母亲和他努力的捂住手臂上的断口也无济于事。   母亲不能说话, 不停的推着他,比划着,他才明白过来母亲让他去驾车。   深夜, 冯班驾着马车,车内是还带着血污的母亲和弟弟, 在寂静的长街上哒哒而行。   母亲指点着道路,很快, 他就发现这是去往摘星宫的路。   摘星宫……   公主不住在摘星宫,她和大王都住在城外的行宫。   冯班几乎听不到车内母亲和弟弟的声音,恍惚间, 他觉得自己身后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他们遇上了第一队巡逻的人。他身上的血迹和匆忙的身形几乎能让人立刻将他拿下。   他大声报出姓名:“我是冯家冯班!我父……母亲是摘星公主亲姐!我们要去摘星宫!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巡逻的士兵议论一番后,一个小将越众而出:“既然如此, 吾等就送你一程。”   他观他身上血迹, 问:“车内是不是有伤者?”冯班:“是我弟弟。”   小将从胸中取出一个锦囊, 从中拿出一个指甲大小的淡黄色药丸,在他身后的人发出惊呼声,他把药递给冯班:“喂他服下, 可保住一口中气不散,只要还有命在,就能挨到见大夫。”   冯班立刻回头把药丸递进车内,小将也跟着进去,一眼看出要害伤就是断臂,解下腰带,上前把冯珠的断臂上缘缚紧,余端在手中绕了三圈,对不解的冯班说:“此举可止血。快走吧!”   他又冲外呼喝:“头前开路!先命人去摘星宫报信!”   车加快速度,碌碌向前驶去。   冯班依稀听到了车内弟弟略显沉重急促的呼吸声,远比刚才要好得多!   他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   车快到摘星宫时,他听到了一列急促的马蹄声远去,小将道:“必是去行宫报信的。”   小将与姜谷面对面坐着,见她喉部红肿,隐有指痕,就把视线移开,不敢直视。   他不知此妇人身份真假,如果是假,那他们自有下场;如果是真,那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今夜了。   另有一队人迎了上来,看到车上的冯班,匆匆拱手为礼。   车不停,他们骑马跟在车旁,小将掀起车帘,让他们看车内伤者和姜谷。   那些人忙问:“外伤?断了一只手?从哪里断的?”   小将道:“肘下三寸处,断得很干净,恐是刀剑伤。”   一人道:“伤了多少时候?”冯班听懂了,忙道:“不到半个时辰。”   那人说:“那就还有救。快到了。”   冯班正茫然,车头的马已经被人逼停了,摘星宫前的摘星路上灯火堂皇,宫门洞开,门前有两列人在迎接。   为首四人急步过来,俱是巨型大汉。   冯班怎么看这都不像医奴。   为首一个大汉年约五旬,掀起车帘,小将道:“断了小臂,人还醒着,不到二十岁,还算年轻。”   大汉点头,探身入车内,两臂一展,将冯珠轻轻松松打横抱起。   冯珠在火光中的脸收苍白如雪,唇色惨淡,双眸失神。   大汉看他确实还醒着,笑道:“娃娃不怕,爷爷营里的小孩子们不少断手断脚,都没丢命。爷爷保你能活下来接着睡媳妇。”   冯珠茫然中不知是该先道谢还是该说他还没媳妇,“多、多谢大恩……小生、小生还未……”话没说完,已经被运到了宫内大殿里。   四面火炬高亮,映得一殿如白昼。   冯珠被摆在一条长案上,冯班和姜谷跟进来,大汉说:“这东西方便,总不能让小公子躺地上。”不过他自己的兵治伤时倒是都睡地上,这还是匆忙找出来的一条长案呢——公主殿内的床榻虽多,也不让拿出来让他用啊。   几个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年纪的男孩子提着东西进来,为首一人提着是一个陶瓮,下面淋漓不净一直滴水,看起来是刚从水里提出来。   瓮中的水呈浑白色。   大汉问:“凉了吗?”男孩说:“凉了!”   大汉:“来按住他,给他嘴里塞块布。”   其他人过来压住冯珠四肢与肩,冯班见此形状,上前欲阻止几人,大汉道:“公子别拦着,现在天热,他这伤口必须要洗,不洗会烂的,烂了人就要发烧,一发烧就救不回来了。”   冯班:“要洗就洗,何必要这么按住他?”大汉道:“这水里化了雪盐,洗伤口就要这个,但浇上去疼得厉害,我营中最强的汉子都受不了这个疼,小公子身娇体弱,只怕更受不了,不按着他一挣扎就白洗了。”   冯班白着脸,只犹豫了一息就下定决心,长揖道:“还望几位救我弟弟性命,我冯班日后必报答几位。”   大汉笑道:“公子放心,小公子照这么做,绝不会死,就是日后要少一只手了。”   冯班:“有命在就行,”他上前轻轻抚摸冯珠的脸蛋,“阿珠,你能不能忍得住疼?”冯珠虚弱的点了点头。   一个男孩子过来把布塞到他嘴里说:“小公子,疼就咬布,别咬牙,也别咬嘴,舌头会被咬掉的。”然后抱住了他的头,“小公子别怕,疼这一阵,省得没了命。”   在用盐水洗伤口之前,他见过的许多人断了手脚都是只能靠自己去扛,命硬的扛过去,命不够硬的都死了。   以前的盐吃都吃不起,哪能这么奢侈的用这么好的雪盐煮水来洗伤口呢?   如果不是公主让将军夺了浦合,现在他们也没有这么多好盐用。   地上放了个桶接血水,雪练似的水映着洁白的月光从瓮中温柔的倒出来,浇在冯珠被露出来的断臂处。   冯珠剧烈挣扎了起来,像一条活鱼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   几个人合力按住他,抱着他头的男孩子更是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把布吐出来,不让他甩头。   冯珠僵直的挺了一会就放松了。   男孩的手一直放在他的脖颈处,说:“晕了。”   大汉擦擦额上的汗,“晕了也好。”   冯珠的身体仍微微颤动。   一瓮浇完,又浇了一瓮。   冯珠疼晕过去又疼醒,最后伤口处洗出来的水已经不是血水,而是干净的清水。   大汉这才让人敷药,用干净的麻布缠住伤口。包扎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徐徐渗出淡红色的血渍。   大汉对小将说:“这血估计还要过一会儿才能止住,你今晚要辛苦了。”   冯班注意到小将的手缠住腰带,过一会儿就会放松。   小将点头:“我知道。”   另有人去煮药煮汤。   大汉对冯班说:“一会儿小公子还要叫醒用些汤饭,饭是一定要吃的,吃得多了才有劲,才熬得过去。”   冯班点头,看弟弟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好像是平静了些。   大汉不敢看向姜谷,还是对冯班说:“还请夫人也用些药才好。”   冯班看向守在弟弟另一边的母亲,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敬畏她,他从没想过母亲……在摘星宫有这么高的地位。   他们不敢直视她,不敢直接对她说话,母亲一语未发,只凭她自己就能令摘星宫上下为他们母子三人奔忙。   既然如此,母亲为什么要在冯家那么多年?   他从来没想过母亲离开冯家后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以前以为是他和弟弟在庇护母亲,现在却发现,母亲如果离开冯家,她可能会得到锦衣玉食,华服美饰。   是他们……拖累了母亲吗?   母亲舍下这一切,是为了留在他们兄弟身边吗?   摘星宫没有侍女,这些人可能是从家眷中寻出几个手巧之人,前来服侍。   她们送来了被褥衣衫,还请冯班去沐浴,洗去身上的血污。可他不敢离开母亲和弟弟。   母亲也在她们的服侍下换了衣服,上了药,重新梳了头发。   冯珠睡得很沉,或者他只是晕过去了。等食物和药汤送来后,冯班看到的是散发着羊汤香气的乳白色细羹。   大汉说:“这是郑国米磨成的面煮的,用去了油的羊腿汤,搅了两个蛋,又暖和又饱肚又补身。”说着还递上了一根芦苇杆,插在碗里:“不烫了,让他这么吸着喝。”   冯班还从未喝过这么精巧羹汤,他道谢说:“让你们费心了。这么半夜,还找来这么精贵的东西。”   郑国米,鲜羊汤,还特意去了油,这份精致他在冯家都不曾享受过。   大汉笑着说:“这是公主的法子,叫给重伤失血、大病力衰的人吃,叫他们养身体的。”   冯班惊讶:“……你们都吃?”大汉:“我上回腹上中了一刀,放了屁后就吃了这个。”说着还回味,“真好喝啊……”   冯班叫醒冯珠,让他吃羹。冯珠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不是忘了刚才让他要疯了的疼,喝着这羹还说,“好喝,哥,你也喝,也叫娘尝尝!”   冯班看他这样有点担心——这是糊涂了吧?大汉对着冯珠的眼珠子瞧,说:“有点糊涂了。没事,这碗喝完,一会儿再喂药,都喝了以后,屁股底下再垫上尿布,让他睡吧,睡到明天应该就会清醒了。”   冯班忧愁道:“……他会好吗?”大汉见姜谷不在,犹豫后对冯班说了实话:“现在天太热了……这么说吧,只要不发烧,人就能好,发了烧……喝了药能止住也能好,就怕一直发烧,最后伤口再臭了,那人就好不了了。”   冯班急道:“那要怎么办?”   大汉说:“明天换药还要再洗伤口,一直洗到他这个伤口长皮就行了。”   冯班想到刚才冯珠疼成那个样子,百般舍不得,可又没别的办法。   冯珠是真迷糊了,两人当着他说话,他都没反应。喝着羹也能睡着。   一会儿又喝了药,继续睡。   月影东移。   大汉和小将一直在这里陪着。   冯班和姜谷也守着,夜色寂静,只有冯珠清浅急促,偶尔浓重的呼吸声吸引着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这时,外面突然有了声音。   压抑的人声,脚步声,似乎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正在往这里来。   冯班以为是恶人,连忙起身找刀剑。   大汉和小将却紧张的坐得更直了,大汉还摸着下巴说:“就懒了几天没剃毛。”   小将嘲他:“我就没见你递过。”   大汉:“将军在时,我可是每天剃!”   小将:“将军都走了快三个月了!”   冯班见这二人不急不慌,忙问:“来的是什么人?”小将与大汉面面相觑,都很奇怪冯班为什么这么问:   “当然是公主!”   “公主”这个词撞进冯班的脑海中时,殿前已经被不知多少火炬给照亮了,一个身影快步进来,她身后并没有太多跟从者,只有两人。   她没有穿华美的衣衫,一件白纱长裙,腰间束带,一头长发挽成一个发髻,发尾垂在背后。   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评判他。然后她走到冯珠身边,仔细的看他,问大汉和小将:“危险吗?”大汉清了清喉咙,用比刚才轻柔得多,也谨慎的多的声音说:“还好,明天不发烧就好。”   她问:“是什么伤的?伤口多大?伤了多久?用的什么药?”   大汉一一答道,还到另一边捧来冯珠被断下的手臂。   冯班看到弟弟苍白的手卧在托盘里,心中一阵揪疼。   姜姬:“怎么伤的?”   冯班警觉起来,插嘴道:“是家仆逞凶,伤了弟弟,又气死了爹爹,最后被我砍杀。”   姜姬这才转头认真看冯班。   他像冯瑄。   比冯瑄年轻,没有冯瑄张扬,比冯瑄更谨慎,也更平凡。   “既如此,你明日就去见大王禀明此事,大王定会为尔等作主。”她道。   然后越过他,走向姜谷。   她脚下难免迟疑,行动也难免滞缓。她仔细观察着姜谷的神情,希望能有个读心术,叫她好知道,她怪不怪她。   姜谷抬头看她。   在光下,她看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丝丝白发刺疼着她。   她颈上有药布,有人伤了她。   姜姬坐下来,试探的伸手:“姐姐,疼吗?”   姜谷摇头,泪如雨下,扑到她怀里,抱住她无声的哭起来。   姜姬后悔了!   她早该把姜谷和孩子们都带出来!哪怕要被他们怨恨!也远胜过像现在让他们吃这么多苦!   她不过是……不过是自私。   她想要他们的爱和感激,而不是怨恨。她想要和他们长久的在一起,而不是短暂的相知之后换来永远的分离。   哪怕她是对的,哪怕她从未想过要害他们。   但当日的她可以问心无愧,今天却不行。   所以她选择在他们受过冯家的苦后才来救他们。   “姐姐……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姜姬抱住姜谷,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第467章 顺毛   摘星公主大半夜的回了摘星宫, 一住就是半个月不挪动。结果不但她回来了,大王也在盛夏酷暑带着人回莲花台了,理由是:郑人苦难,不忍玩乐。   不管别人信不信,街上的百姓是都信了:信了郑人在受苦受难。   郑国跟赵国打起来的事以前只是零星的传言, 多是流传在商人中间, 市场里也常见,但只是流言。   郑丝倒是陡然贵重起来,商人们高价收取, 却不肯再售卖。有些消息灵通的世家也开始收藏郑丝。   郑国水土丰美,不但郑国米格外好, 郑国的蚕都比别的地方的蚕会吐丝,最好的郑丝织出的丝罗可透发丝而观, 可见其轻薄。   郑国是不是被赵国打散了架没人关心,只关心这精致的郑丝日后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了。   如今,赵国侵郑的事已经由大王亲自给证实了, 一时之间,乐城谣言四起。   商人们那里的消息是最多的。   所以乐城人知道了赵王是生气郑王没有好好对待赵王后,便有人说“有道理!”   “娶了人家的女儿还不好好对她, 老丈人可不就是要去打你嘛!”   至于为什么郑国一打就倒, 像是全无还手之力, 又有人道“这是郑王心虚啊!”   “郑王自家理亏,怎么还有脸跟赵军对峙呢?”“听说赵国大将在阵前说一说郑王做的对不起赵王后的事,郑国的将军都要羞愧自己退兵了呢。”   也有一些文人士子分析说不是郑王不想打, 而是他打不起。   第一,郑王在这之前先自断一臂把刑家给搞垮了。   刑家,郑国南边第一大世家。   没了刑家,就没人替郑王养兵了。   郑王的军队没了粮草,肚子都饿得没力气了,怎么能上阵杀敌呢?   第二,郑王寒了世家的心。   所以世家才不反抗,任由赵军长驱直入,逼郑王求和。   在这个基础上,姜姬放出了姜武带兵入郑的消息。   冯家给她提了个醒,姜武带兵的事是不可能一直瞒着的。有心人一定能打听出来。   与其给别人留把柄,不如自己挑选合适的时机揭出来,将坏事变好事。   姜武带兵进郑,自然是鲁国大王心怀仁念,去救助郑国百姓的。   所以郑国的那些城池一听说是鲁国的仁义之师,统统自己开城门迎接呢。   大将军到现在未费一兵一卒,已下九城。   此言传出,乐城人自然人人同有荣焉。这不正是鲁王高义,鲁国仁道大兴的标志吗?连郑人都沐浴着鲁王的恩德,啊呀,太让人兴奋了!   一时之间,给姜旦歌功颂德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全是自动自发的,还有给姜旦建祀修庙,夸耀仁德的,刻碑的就更多了。   甚至之前据传说姜姬要当皇后的事此时也翻出来了,就算是当时不看好姜姬的鲁人都改了口,这天下,除了他们鲁国公主,还有哪一国的公主配得上皇后之位?   姜旦此时人在摘星宫。   他来了以后才发现,这个地方处处都眼熟。   他看到的那间大殿,记得当时他曾从殿内跑出来,也曾绕着大殿跑来跑去的玩,还曾爬上那座小亭,爬亭前的那棵树。   姜仁陪着他,慢慢提醒着他姜谷的事。   姜旦已经不记得姜谷了。在姜仁的讲述中,他慢慢回忆起了在他幼时身边的两个身影……三个?还是两个?   那两个人他都不记得了。现在想起来,原来那都是姐姐?   那两个姐姐似乎一直很沉默,不像姐姐那么骄傲张扬,他一直以为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且姐姐从小对他就很凶,很厉害,等他长大后,见到姐姐就算觉得熟悉也还是会害怕。   而这个新来的姐姐,却……没什么印象。   姜旦有点紧张,他悄悄问姜仁:“姐姐叫孤来是想要孤干什么?孤对这个新姐姐好的话,姐姐会生气不会?”他的身边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争宠,所以他无师自通,开始思考怎么面对两个姐姐的状况。   姜仁在车里就告诉了他:“大王,大姐姐是公主十分重视的人,小时候也非常尽心的养育过您,所以您要对她很好才对。您对她越好,公主越高兴!”   姜旦点头:“孤知道了!”   可等他见到姜谷,那个畏缩的、平凡的、还没有宫中宫女年轻漂亮有礼的女人时,却突然觉得很熟悉。   那张脸虽然苍老了,虽然神色忧愁,但他认识!   “大姐姐!”姜旦一口就叫了出来,快步走过去,不等姜谷跪下就亲手把她扶起来,拉住她说:“大姐姐!你怎么不早点回来!”   冯班和冯珠都站在旁边,但大王根本没看到他们。   冯珠有些头晕,没什么力气,但他的身体确实渐渐好转了,手臂还是疼得厉害,有时他会觉得手还在,只是用右手去拿东西时,好一会儿才发现右手不在那里了。   他靠在冯班身上,虚弱的看着大王顾不上旁人,拉着母亲说话。   这一幕是冯珠怎么都想像不到的。   他小声笑着对冯班说:“没想到……母亲出身如此显赫!”   不过,这样一想才是正常的。母亲如果真是贫家出身,又怎么能嫁给父亲?冯班扶住他,心里也是复杂得很。   冯家现在只剩下他们兄弟了,他想奉养母亲,但前几日公主与母亲一起照顾冯珠时——他当时吓得不会动了——对母亲说,会封母亲为夫人。   母亲当然推辞了,但公主坚持,说这个是一定要封的,封完之后才好给她赐府,而且这个夫人一封,她就有食禄。公主说,有屋住,有饭吃,这样母亲的生活才算安稳。   母亲说:“我有儿子呢。”   公主笑着柔声说:“他们还是小孩子呢,怎么能叫他们养家呢?姐姐放心吧,弟弟养你也是天经地义的。”   但公主转过来就来问冯班以后想干什么。   “你姓冯,不知你懂不懂八姓的意义。我直接告诉你,八姓是鲁国世家所能攀登企望的顶峰,而且除了八姓之外,再也没有第九个姓氏能攀上去。在这个位置上,你的一举一动都有鲁国上下所有人盯着。”   公主:“要么,你回去躲着,偏安一隅,混吃等死。但只要你出来,就必须要做出一番事业,才不辜负八姓冯氏。”   冯班当然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   但他确定公主会让他做什么。   他还记得父亲提过的他冯家与公主的仇恨。现在父亲遗命他不必报仇,而他也……不打算报仇。   如果父亲仍在,可能会指责他没良心。但他还是觉得,冯家以臣子之身意图向姜氏报仇,这是有违君臣之道的。   摘星公主就算她真的越权了,那也是姜氏自己的事。   他一个为人臣子的,实在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只想好好孝顺母亲,教养弟弟,再找回三弟,这样一家人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公主会相信他不替冯家报仇吗?   姜姬当然看出冯班的疑虑,那张脸实在好懂得很。   她听姜谷说,冯班和冯珠到现在都没有娶妻,也没有订亲,就觉得冯宾可能从冯瑄死后,就不打算认这几个儿子了。   对比姜旦和姜扬,她早早的替姜旦打算妻室,却从没替姜扬考虑过娶哪个老婆合适,只是因为他娶不娶,都不重要,既然不重要,她也就不会去花心思。   与其随便娶一个,不如就不让他娶。   这个世界对男女成亲的要求没那么强,可能是久未征战,人力不缺的缘故。普通百姓还是很有成亲的意愿的,因为这是资源的一加一。   而世家却每一家都有大批不愿意成亲的男子和女子,其中又以男子最多。   不成亲,就不必承担成年的责任。日子过得很舒服,何必给自己找事呢?   家族聚居,以同族兄弟之子为子的观念也很浓重。想教孩子了,看看自家兄弟中有没有聪明孩子,教导(玩耍)一番,满足了自己,也省去了养孩子的麻烦。   而一些醉心学术的人不成亲就更正常了。   所以姜扬至今没娶亲的意思,没有引起任何反对之声。因为男人只要想娶了,七八十娶一个也能生孩子。姜扬身为鲁国太子,有着大把的时光可以消耗。   但是,冯班和冯珠不成亲就不正常。因为冯家现在的处境就是要尽快扩大自己的家族,像席五,他替席家正名后娶了多少妻子?他家到现在甚至每一个月都有孩子落地,他就是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替席家壮大家族,替席家栽下根苗,越多越好!   冯班和冯珠没这个意识,姜谷也没有,她还觉得两个儿子以后有喜欢的女孩子了,领回家来给她看看就可以成亲了。她唯一提的要求就是想找姜姬借两件金器,几匹好布,因为要给新媳妇聘礼嘛。   姜姬趁机说服她受封夫人,这样她自己就有钱给儿媳妇了,如果以后儿媳妇对她不好,她也有钱吃饭!   这回,姜谷被说动了!她不怕干活,儿媳妇叫她干活没事,但儿媳妇要是把她赶出去她可怎么办?   姜姬说给她一幢屋子,再每季给她一些钱——这都要她当夫人后才能给。没办法,外面的那些人就是这种规矩,姜旦当了大王后,凡事都要按规矩来,没有规矩的话,人家就要骂他了。所以他想给姜谷钱也要先封姜谷当夫人才行。   有道理!   姜谷答应了。   冯班记得就是一顿饭的功夫,公主就把母亲说服了。   其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公主对母亲的爱护,简直像是哄孩子一样。公主没有用大道理来压逼母亲,而是用母亲能接受,能听懂的方式告诉母亲,“劝”母亲。   姜旦见到姜谷之后,之前的犹豫也好,尴尬也罢,全都消失无影了。   姐姐说的封夫人,他当时就说了,姜谷封夫人,姜粟封公主。   因为姜粟没有嫁过人,而姜谷嫁过冯家。现在冯宾去世,姜谷回娘家而已。   姜粟的衣冠冢就在摘星宫的神女庙里,还有陶氏也在里面。   姜姬觉得她们两个应该都不会想跟姜元他们住在一起,不过现在想想,除了姜元,姜氏的其他祖先应该也不差。   现在姜旦威望日盛,封陶氏为皇后也不怕人阻拦了。   于是,姜旦从摘星宫离开后,回到莲花台就下发王令。   第一道王令,追封合陵平山神女陶氏为先王王后。   王令是姜姬起草了个大概意思,龚香亲笔写成,大概意思就是描述一下这个替先王生下大王的陶氏是合陵附近一个比较平的山头的神女,姿容如仙,神人善性,与先王偶有一顾,相伴九年,诞下大王。后来先王回来当大王,此女就归隐山林去了。   当日去迎姜元的人,以冯营、蒋淑为首的都死绝了,剩下的没一个敢放屁,虽然其中也有人记得先王身边确实曾有一个陶姓女子,后来遭人暗害……   不过伊人已逝,现在大王要说她是神女,谁敢说不是,那就是跟大王做对。   何必要跟大王做对呢?对不对?当年当过先王王后的蒋家都死光了,也不会有人出来反对了。   于是,陶氏成了姜元的第一任王后,也就是元配,大小蒋氏全都向下顺移。   没人反对。   陶氏成了王后,姜旦的出身就更加名正言顺。陶氏是神女,姜旦的出身也不比公主淑女生下的公子差。   就算姜旦长得土气了点……那也是神女的孩子!   乐城的人都觉得这是大王在替自己镀金,扫清身世上的瑕疵,都很理解上面的人要面子的举动。   接下来姜粟封公主,姜谷封夫人的事也没遭到太大的阻碍。   有前面那个“惊喜”,后面再来什么都不算什么了。   跟着姜谷嫁过人后又回娘家,封夫人,有品级,享千石禄,与丞相平级……   有想蹦起来说这是不是太厚了?龚相不介意吗?龚香立刻表示不介意!大王做得再对也没有了!姜夫人抚育大王有功,千石禄都算少了!两千石禄还差不多!说罢就当殿向大王进言,要求给姜夫人加食禄。   剩下的人想替龚香“鸣不平”的都闭嘴了。   跟着乐城中也有赞成之声,甚至立刻就有家族接回守寡的女儿,表示大王都能接回来,他们当然也能!   一群人吵得热闹的时候,冯班在二环成了新上任的苍蝇官。   龚香不解,问姜姬:“我这里多少事办不完,一个冯家后人,扔去当苍蝇官?公主,你就不能疼疼奴吗?”   姜姬只好温柔劝慰劳苦功高的龚相:“叔叔不知,那小孩子脾气掘着呢。我不先冷落冷落他,一开始就对他好,他就以为我要害他了。先折腾几年,叫他多吃些苦头再用他,他就没心事了。”   龚香摇头叹气:“冯家!”   姜姬笑道:“我还真喜欢这样的人。”像龚家这样的,要顺毛摸;要蒋家那样的,收服后要用铁链拴着,收服不了只能杀;而冯家,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枣就收了,多好。   她要是现在遇到冯瑄,她有八成的把握收服他!她还能叫他跟冯家决裂!   说到底,还是相遇的时候不对啊。 第468章 鸡毛蒜皮   龚香觉得公主或许是真的从冯班身上看到了冯瑄, 但她并不喜欢冯瑄被养出来的冯家的清高,所以她才会把冯班扔到了二环去当苍蝇官,让他直面肮脏的一切,在此时此刻,只怕这个少年心中前十几年被塑造出来的冯家家风会在一夜之间, 倒塌。   送葬的人刚刚离去, 冯家祖坟前甚至还有闻讯赶来以子侄礼结芦守孝的人。   冯宾风光大葬。   作为八姓冯家嫡支的最后一人,他的死远比他的堂兄弟们要风光得多。   当然,他有两个儿子留下来。而冯宾被人记得最多的, 就是他生的儿子们,好像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成就就是生了几个被人传颂的儿子。   前有冯瑄, 后有泰安夫人生下的冯班、冯理、冯珠。   姜谷受封泰安夫人,已经搬进了摘星宫。   冯宾的葬礼, 她本来想来的,但公主说她受伤了,不宜出门。冯班也觉得公主的话有道理, 毕竟母亲的伤处无法掩盖,万一让人起疑,可能会让冯宾的名声受损。   冯理, 这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儿子被假称是从小体弱, 在家养病。   冯珠损了一臂, 但说他勇武不凡,为保护父亲被恶仆所伤,也算得上光荣。   他与冯班就在冯宾坟前结芦守孝, 周围还有几个草棚子,都是冯家以前结实的亲友。   人死如灯灭,之前冯宾貌似“阴谋”暗害亲友的事也没人敢提了。现在提出来就是打算要跟冯家结成死仇了,偏偏冯家又冒出来一个深受大王敬重的泰安夫人,还有抚育大王的大功在身,唉……   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羡慕冯宾会既会生又会娶,前半辈子,人们知道他是因为冯瑄,死了以后,人们知道他是因为泰安夫人。   守孝时不能吃热食,只能喝冷汤。   不过天气热,也看不出端上来的汤是冷是热,只要不冒热气就行。   温温的鼎食稠糊糊的,加了各种甜甜的蜜饯果实,喝下去既好吃,又不违礼。   冯珠大伤初愈就要来守孝,冯班也不愿意让弟弟饿着肚子。   冯珠虽然少了一只手,但他恢复得很快,精神上不见丝毫颓废,他像一棵小树,充满勃勃生机,纵使遇见风雨被摧折,但仍能挺起身躯,仰首向着天空和太阳。   他对离开冯家有着一点点的遗憾,但这点遗憾被新生活带来的新奇感给冲淡了。他怀念父亲,很快忘掉了父亲在最后的时光中对母亲的凶恶,甚至真心的相信是冯伯有阴谋要害他们,不是父亲的错。   冯班没有要求他更多,缺了一臂,冯珠这一生只能当个富贵闲人了。他不能当官,不能上殿,就算著书立说,也只能自己收弟子教导。   而冯珠在学问是实在没什么长才,他一直喜欢闲散度日,爱享受多过学问与理想。   有时他看冯珠,仿佛觉得又见到了已逝的大哥。大哥年轻时据说也是很喜欢享受的,曾有三个月不曾踏出房门,不曾穿衣洗漱的逸闻,脏臭的连最爱他的侍婢都不肯进屋服侍他。   冯珠以前当然不敢这样做,不过他见识过摘星宫后,很愿意跟母亲一起住在摘星宫。   因为冯班现在也没办法回冯家,他太忙了。   冯珠坐在席子上,席子铺的地方有一丛野兰,冯珠掐了一朵拿着玩,好奇的问冯班:“哥,你每天都那么忙,都是什么案子啊?”   冯班复杂的说:“都是一些……普通的案子。”   如果说什么最叫冯班吃惊,就是百姓们竟然有那么多的事!那么多!   他以前在家中受父亲和冯伯教导,讨论学习的都是鲁国大事,各世家的情况,他们的得失优劣,好引以为鉴。   他对冯家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也算略知一二。除了买些盐粮书纸之外,家里也没有别的交际。买东西有家中熟识的商人送来,价钱便宜,方便快捷。   至于家中的钱哪里来,当然是积蓄啊。是祖先留给子孙的遗渍。   当然,他当时在家中也知道坐吃山空的道理,原就打算等能出门了,去做一番事业,不说封妻荫子,养活一家人还是他应该做的。   邻里矛盾?   都客客气气的,有事就讲道理,哪来的矛盾?   家人之中发生矛盾怎么办?   父母长辈的教训自然该听从,哪怕父母长辈错了,当子孙的也不该指出来,以免伤了长辈的颜面,这才是孝顺。   兄弟之间,当兄长的爱护弟弟,弟弟恭敬兄长,自然不会有矛盾了。   如果有坏人要偷东西怎么办?   这个,且不说有没有匪徒能在乐城为恶,只说冯家上下,除了母亲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兄弟,包括冯伯,武艺不说娴熟,倒也都过得去,等闲一二毛贼也伤不了冯家人。如果人数众多,自然逃跑为上,家中藏有宝马,也有弓箭,到时他一人断后,让父母亲人先走并不难。   他并不过分清高,也不是目下无尘之辈,父亲和冯伯从小教导他,他也熟知其他家里出现的种种恶行,无不是从放纵自身,溺爱不知节制引起的,所以只要懂得克制节省,规矩严明,就能保家中长盛不衰。   至于百姓,他们生活困苦,每日只为活口之食奔忙。他印象中的百姓,从睁开眼就在工作,从生到死,纵使碌碌亦无为。他们的人生不会对社会有什么益处,他们也创造不了太多的价值。如果他们知道敬畏,勤劳驯顺,那就可以了。如果他们不知敬畏,则需要严刑峻法来进行约束,不过百姓们大多都是知道敬畏的,那种山野流民是非常非常少见的。   然后,他就见到了真正的百姓。不是停留在印象中的,而是活生生的!那么多!那么多!   而且,他觉得百姓们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吵架和打架,因为报到他这里来的事有八成都是吵架,吵到最后打架,或者没有打起来就互相揪着跑来找他们这些苍蝇官评理。   为什么要评理呢?他们需要干这个吗?他以为他只需要赏功罚过。   负责教导他的是跟他负责同样区域的人。他说:“因为其实大多数人是不明是非的,他们都认为自己有理,所以才会跟别人打起来啊,我们就需要替他们分辨谁有理,谁没理,谁该罚,谁该赏。”   这么说也很有道理,但……吵架的理由总是“这人在街上看了某一眼,必是瞧不起某!”   “他在我家门口不走!”   “他拿了我家的桶!”   ……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需要为此跑来见官吗?   他问别人:“拿这种琐事来见官,难道可以吗?”   其他人都发笑,“当然啊,我们为什么叫苍蝇官啊?因为我们干的就是这种事啊。”   冯班只去了几天就心力交瘁。他不觉得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是为了来干这个,在他想辞官之前,去对教了他许多的那个人道谢。   那人摆手:“不必,像你一样干两天就走的有很多。我都习惯了。”冯班犹豫,他记得此人写得一笔好字,日常说话也是熟读诗书,为何在这里做这种事呢?不嫌浪费时间吗?   那人笑道:“我以前也跟你一样想。”他本是樊城人,樊城突逢大变,他带着家小逃到乐城外面来。虽然大王频施恩惠,但他只有一双手,要护住家小真是有心无力,其中他的孩子险些被偷走,妻子和妹妹两人结伴出去,结果两人一起被拉走了,要不是他跟在后面,只怕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两人了。   后来公主将此地命名为二环,意思是环绕乐城的村庄。然后就取士设官,管理此地。他本意想去自荐,不料竟然需要考试,最后想尽办法才能回来当苍蝇官的。   人人都嫌这是苦差,但对他来说,他见识过那片混乱,当然就想亲手规范此地的秩序,他也亲眼看到二环越来越好。   “虽是琐事,但我就住在这里,我的父母亲人都在这里,我的孩子要在这里长大。我都不肯做,谁会来做?只有我自己来做了,我才能安心。”那人笑着对冯班说,“你是住在乐城的吧?那快回家去吧,这本也不是你这种公子哥该来的地方。”   但冯班没有再想走了,他默默的留了下来,面对着在他眼中全都不值一提的小事,替那些他根本不会去关心思考的百姓们做事。   他有什么资格挑剔呢?难道他还想一步登天?父亲走后,他看到了很多事。很多他以前没有看到,没有注意到的事。   冯氏是冯氏,八姓只是一个空名。父亲已经走了,他生前的凄凉和死后的光荣叫人心惊。莫非父亲生前不是八姓冯氏吗?但死后人人称颂他,死前这些人又在哪里?他们可曾亲眼去看一看他们口中不住夸耀的八姓冯家?他们认识的是父亲,还是八姓冯氏?   父亲教了他很多,他虽然足不出户,却能对着鲁、郑、赵等国的事侃侃而谈,他自信他的见识和学识不会逊于任何一个人。   但事实上并不会有人来向他请教列国,更不会有人想要知道他的看法,他的想法。   这个认识让他感到羞耻。   为他自己的无知和幼稚。   他不真的了解百姓,知道百姓。他同样不知道鲁国,不知郑国,不知赵国……   他其实是个无知之人。   他决心就从这里开始,重新学习一切。   冯班自觉羞愧,不肯把在二环的事告诉弟弟,而且他也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难道要他告诉弟弟昨天一个女的把她的丈夫拉过来说她的丈夫不忠所以要他替她教训丈夫……   这种事怎么说的出口!   偏偏替妻教夫这种事,也是他最常干的工作之一。   招来的丈夫有不孝顺的,有懒惰的,有赌博的,也有不忠的。妻子有的根本打不过丈夫,只能来找苍蝇官替她教训丈夫。   苍蝇官们都会问清事实,再根据轻重打人,从一杖到十杖。   冯班略过这个问题,问冯珠:“公主说要在莲花台开宴会,你到时要不要去?”冯珠好奇道:“对了,公主请母亲去了。那我到时可以跟母亲一起进莲花台见识见识了!”   姜姬的裸男足球大赛还是如期举行了。   确实大王说过因为郑人太惨他无心玩乐。但公主没说啊,公主可以继续玩。   很多人都自动自发的替公主找理由。   “大王仁慈,公主这是体贴大王。”大王不玩是仁慈,公主心疼弟弟所以特意哄着他玩,没毛病!   “公主一贯如此。”有什么奇怪的?   “公主马上就要离家远行,何必再苛责她呢?”人家都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想在家里的时候多玩玩怎么了!   而且姜姬的英雄帖也是大范围大面积的散发,就没有谁没收到。   连跑去种地的博士家中的二十四个妻妾都请来了,人人有份。   虽然她只请女眷,但请了你的妻子、妹妹、母亲,你还能说什么?只能夸一声“公主好友”、“公主大方”。   而且他们也知道公主请人过去干什么,不就是一场足球赛吗?   范姝坐在屋里,马巍劝她:“你平时不出门,今天是公主特意请你去,就当去散散心也好。”   范姝摇头:“去了又要见人,何必呢?”马巍说:“这个不怕,我悄悄送你去,不跟马家的人在一起。你到了以后,就混在那些夫人中间,到那里也不要报马家的姓氏,就提我的官名就好了。”   马巍,身为二环纬十二区苍蝇官,区名升平。   结果不等他再劝,下人进来报信说:“公主派马车来接夫人了!!”   范姝一怔,“公主怎么会派车来接我?”下人道:“不止接夫人呢。听赶车的宫侍说,公主说为了避免有人攀比从驾,索性都由她去接人,省下许多口角。”   马巍感叹:“公主就是体贴!”他们二环的人都很清楚,二环其实是公主一手建立起来的,跟大王的关系并不大。乐城的人似乎都以为二环是大王的恩惠,其实大王根本不管他们,没有公主,哪里有二环呢?   他推着范姝出门乘上车,不舍的在车窗前隔窗对她说:“到了那里好好玩……回来时,我就在宫门口等着你啊!”   车内不止一人,响起轻轻的笑声,似乎都在取笑他们这对小夫妻。   范姝复杂的透过竹窗看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第469章 球赛,和离,招婿   摘星楼位于水道中央, 周围有无数纵横的水道,遍植清莲。   在盛夏之中,犹如人间仙境。   今日,是姜姬最风光的一天。   她万万没想到因事把足球赛改在摘星楼办竟然有这么大的不同。   摘星楼于众殿之中,昂首而立, 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她高居第二层楼, 身边是姜旦——他听说有足球赛就也兴冲冲的跑来了,还带着郑姬,因为据说是女人才能看的足球赛嘛。   这是姜姬放出去的噱头。   外人的理解跟她的理解肯定完全不同。   外人理解的专给女子看的球赛, 必定是要合乎种种清规戒律。   她的这个嘛……   姜姬对姜旦说:“一会儿如果你不想让春花看,就捂住她的眼睛啊, 可不许你喊停。”   姜旦不解,他怎么会有胆子喊停姐姐要办的球赛?何况这是球赛啊!   “孤绝对不会这么干的!姐姐放心!”   姜智与姜仁知道内情, 相视而笑。被姜旦看到,不生气,反倒是好奇:“到底是什么球赛啊?”   一楼里已经坐满了来观赛的人。当然, 客人多,只是一楼是不够坐的,此时就显得环绕在摘星楼周围水道尽头的小殿是多么贴心的准备的, 它一开始的功用应该就是这个。   那些小殿里也都坐满了人。   不过, 彼时的鲁王在摘星楼举办的是歌舞会, 唱歌跳舞的美女们游走在水道上,小殿上的人也都能看到,现在这个足球赛却是在摘星楼前庭办的, 离的远的估计就能看到一群人。   等观众都就坐了,球员们上来了。   他们刚一出现,一楼和周围的小殿就传来惊呼,随着这群涂了油的壮汉们赤身赤脚走上水道,惊呼变成了惊声尖叫。   “天啊!!”   “神啊!!”   姜旦的眼睛瞪圆了,郑姬的嘴巴长得老大老大,看到的第一眼就往旁边躲,但看姜旦没注意到她,又悄悄移回来一点,赶紧再看一眼!   姜旦:“他们身上涂了什么?显得格外雄壮啊!”跟着就发现郑姬也在看!郑姬呀了一声低头捂脸,姜旦一怔之下,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又不愿意让郑姬扫兴,拉着她道:“想看就看,反正是在姐姐这里嘛。”   姐姐果然……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姜姬,以前无数的人在他耳边提过姜姬豪放的一面,但他从来没放在心上,今天看到这近五十个健壮的裸男,才真切感受到姐姐有多不一般。   不过在他的心目中,姐姐做的事都是对的,也都是好的。所以姐姐以此作戏,想必鲁国还没人玩过,今天姐姐愿意带郑姬一起玩,他又何必阻拦?   不过回去后肯定就不让郑姬再这么玩了!   球员们油光发亮的身体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连小殿的人都能看到了,在烈阳下,他们的肩臂是何等的有力!胸膛是何等的宽广!若能枕在这样的手臂和胸膛上,那又是何等的美妙?   而这些人竟然全是公主的后宫吗?   不少人感叹:“果然是公主呢!”   “原来公主竟然如此享受!”   “公主今日带我等也享受一番,虽然只能远观,也不虚此行了!”   “那是涂了油。”姜姬笑道,“就是菜油嘛。这么一涂是不是好看了?”姜旦点头:“确实好看多了。”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孤也试试……”   殿内铜钟一响,球赛开始。   球员们就先穿上短裤和短裙,免得打起来伤到了要害。   然后就互相厮杀在了一起。   其实就是壮男摔跤团赛,球是一只织锦彩球,藤编的,上面缠满彩色丝绢,极大,要一人合抱才能抱起来,做大一点是增加趣味性。   就见一个壮男好不容易抢到彩球,举着往前跑,身后一人抱住他把人给扑到了水道里,激起丈高的水花,跟着又有几人扑通扑通跳下水,撕扯一番后再上来,不管是裤子还是裙子都掉了。   观众们“啊呀——”尖叫一阵。   掉了裤子的到一边去重新系上,再次加入战斗,然后再次被扯掉,再停战去系裤子,再次加入战斗,裤子被扯成碎片了,直接加入战斗。   每当这时,观众们的尖叫声都会格外高昂愉快。   不必姜姬多加引导,甚至她做好准备会有人离席这种事也没有发生。所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郑姬指着其中一人叫道:“那人的好小啊!”   姜旦伸头过去看,“那是吓的,吓得缩回去了。”   郑姬没见过实物,惊讶道:“还会缩回去?不是一根棍子吗?”教导她性爱知识的宫妇说的。   姜旦一年到头都在打球,天热时打过,下雪时也打过,道:“天冷时都会缩呢,打厉害也会缩,那个地方也会害怕呢。”   郑姬眼珠子一转,伸手就去掏姜旦下裆:“你也会缩吗?”   姜旦忙去挡她,两人嘻笑着打闹起来。   姜姬见状就离开了。   没想到这对小夫妻感情还真好,不是假的。   她从后面下去,听到一楼大殿中也有人在指指点点。   “那人好大器!”   “那个好细啊……”   众女脸蛋红红,双眼冒光,比看什么歌舞,听什么仙乐都有精神。   姜姬悄悄离去,竟然没有惊动一个人。   她来到一处隐蔽的小亭里,亭下有一溪水经过,流水潺潺,叮叮咚咚的好像小曲儿。   不多时,一个女子孤身走过来,仿佛是迷了路,待看到这里有人时,想要走,就被蟠儿请来了。   蟠儿容光不俗,看到他,没人会猜不到此时亭中孤坐的人是谁。   于是此女来到阶下三步远就止步,伏身下拜:“民妇范氏,见过公主。”   姜姬自问观人、查心都有些心得,但见范氏第一眼时,仍不能确定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眼前的女人就是个平常普通的妇人。她容貌清秀,姿态不俗,别有一番味道。或许有些风情,但并不像是心志坚定的人。   “起来,上来。”她道。   既然看不出来,只能直接试探了。   范姝进了亭子,在右边坐下来,还没坐稳,倚在石栏上的公主就回头问她:“你恨不恨马家?”范姝怔了一下,摇头,“不恨。如果异地而处,当日是马家为鱼肉,范家为刀俎,那今日在这里的就是马姓女了。”   姜姬懂了,这是一个很理智的女人。或许她在一切都还没变的时候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但当家变袭来,她身负血海深仇,想要活下去不变成疯子,就只能把一切都合理化。   那对这样的人,就不必走感情路线了。   “若给你机会,报仇呢?”   范姝抬头,平视姜姬,没有一丝表情的说:“愿肝脑涂地。”   姜姬笑了一下,说:“将军在郑国遇上了一户范氏,据说是你们范家的旁支。现在郑国的日子不好过了,他们想回来。你是嫡支的人,可还记得这些亲戚?”   范姝:“记得。”跟着她就背起了祖谱,背的就是这一支。   “你既记得就好。”姜姬道,“我会封你个夫人的爵位,等这一支回来,你要把他们抓在手里。”   范姝:“公主要什么?”姜姬不解,“我要范家啊。”   范姝茫然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公主要范家,但要她把范家献上去。是她去献。   公主的下一句话才真的是叫她吃了一惊。   “你会是范氏族长。”第一任女族长,足够让所有人都吃一吃惊了。   马巍早早的就在宫门口的车里等着了,但他没有等回范姝,而等到了一个宫人前来报信,请他进去。   他茫然的走进去后,就见到了摘星公主,在公主身旁的就是范姝。   公主笑道:“你去跟你丈夫说吧。”   范姝过来,复杂的看着他,说:“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马巍一惊,忙问:“难道是公主要你当侍女吗?”   范姝摇头,几年相伴,她不能否认马巍待她已经算是倾尽温柔。   但她不能只做一个摆设。   做一个马家想要展示仁义的工具!   公主已经把道路指给她看了,只需要她自己走出第一步。   “我要与你和离。”范姝道。   马巍目瞪口呆。   和离一事,范姝想了很久。但她知道,她想离不行,能不能和离不由她做主。马巍当官的地方,每一天都有女人去找他和离,哪怕男人不愿意,只要女人想离,只要有理由,马巍就必须允许。   但普通平民女子能做的事,她却不能做。   她不知道要找谁来替她判离。   今天有公主在,她终于可以做这件事了!   马巍想不答应,但他的理智拉住了他,他看向上首的公主,公主似乎很感兴趣,她一直看着他和范姝。   如果范姝在此地说出范家被灭门的事……   马巍抖了一下,他可以把自己赔给范姝,却不能让范姝害死整个马家。   他跪下,拉住范姝的手说:“你我夫妻数载,只求你看在往日恩爱的份上,不要记恨我家。”说罢,连磕了几个头。   范姝摇头:“我不恨。”   马巍抬头:“当真不恨?”   范姝摇头。   他半信半疑,此时却只能相信。   他道:“那家就留给你,我搬出去。健儿他们一直以你为母,可不可以让他们日后来看看你?”   范姝点头:“当然可以。你如果不方便,也可以先把他们留在我家。”   马巍一喜,此时才相信范姝对他并非全然无情。他对范姝当真是掏心挖肝,今日看范姝绝情,还以为一颗真心都白喂了狗,但看到范姝还掂记家中小儿,就知道这几年在范姝心中也并不是那么……不堪。   他没有再多做纠缠,不舍的放开她的手,出宫去了。   范姝留了下来,目送着马巍远去。   在她身后的公主说:“时间不太多了,你需要学的东西有很多。今日起,你就是我身边的第一位女官了。”   一场足球赛,令乐城人津津乐道了很久。   大家都在说那些健奴是何等的雄壮美丽,倒没人注意到公主在当日的女眷中找了一个女官。   马巍将妾和孩子都留下,自己先赶回了马家,告知父亲长辈范姝当着公主的面与他和离的事。   长辈们听到这个当然都不太高兴。   “之前我就说,她一直没有生孩子,就该叫她早早死掉算了!”   马巍不快道:“我们夫妻感情很好,她也很疼爱健儿!”   范姝不生,妾生了也是他们的孩子!   另一人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放她活命!”   抱怨半天,一人安慰大家:“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算范姝在公主身边,又能做什么?公主……当日想要我等的性命又何必放我等一条生路?说句不客气的,现在的马家还有什么值得公主觊觎的呢?”   一番小看自家的话却得到了满室称道,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没错没错,马家……哪怕加上顾家,当年樊城的几家现在除了头顶的几片瓦,哪里还有值钱东西呢?   所以,公主根本没必要对马家下手嘛。   “如果范姝在公主身边得了势怎么办?”又有一人担忧道。   “一个女人,就是得了势力,难道还能当官上殿,质问我等不成?”   “即使如此,也不能小看她。”   马巍的父亲对马巍说:“这算是你的过失,你要补救才行,不能叫家里人担惊受怕。”   马巍懂这话的意思。事后就想办法向摘星公主身边的人送礼,求他们多多关照范姝,同时,希望范姝不要在公主身边太受宠。   绿玉收了礼,自来找姜姬禀报。   “送了就收下来。”姜姬笑道。   绿玉:“这人好不要脸。害了妻子一家,现在又要拦妻子上进。”   姜姬:“不必管他,日后自有别人去治他。”   马家忐忑了一个月,不见范姝来报仇,就慢慢放了心。   转眼到了九月,姜武回来了。   大将军班胜回朝,带回了投诚的十四座城池,全都自愿归附鲁王。   其中一座城的城主,姓范。当殿自陈乃是鲁人。   姜旦照着剧本说:“樊城范氏旧人?孤记得姐姐那里有个范淑媛,似乎就是凤城人氏,不如请来一见?”   底下的范姓七十多口都有些茫然,自然有人替他们解释。   解释一,凤城就是樊城。几年前樊城有蒋氏余孽做乱,将军剿除叛逆之后,公主将此城改名为凤城,从此太平了;   解释二,淑媛是公主那里的官名。公主起兴要设官,分男官与女官,干什么不知道,名份是很多的。淑媛是九品衔,往上还有昭仪、婕妤什么的。   不过这些人只在公主身边服侍,没到殿上来,他们也就当看个热闹,平时在外面遇上公主那里的官员,也都肯端端正正的见礼——就当给公主面子了。   跟着,范家这些人就看到一个头戴宝冠宝花,身穿赤红深衣,手捧如意的美妇人缓缓走进来。   她背得出范家祖谱,不必范家人自报家门,只需说出一人排行,她就能说得出这人的兄弟姐妹,父母叔伯。   她是范氏嫡脉,公主的淑媛——竟然还是个女官!   这叫这些范家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本想带着一城投降,怎么着也能在鲁王殿上混个位子坐坐,现在看来——难不成都是替这女子做的嫁衣?   上首的大王倒是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   大王欣喜探问:“果然是范氏?”   范姝:“确系吾家血亲。”   大王喜道:“好好好!既如此,就重归一家吧。”   范姝道:“自当遵从王命。”   范家在郑国的城主是个年约六旬的老人,一生也算经过风浪。他看范姝梳着妇人发,自持年高,问:“敢问淑媛,可是已经嫁人?”嫁了人,那就不算范家门里的人。   当然也不能替范家做主。大不了以后供个姑太太嘛。   范姝点头又摇头:“之前曾许嫁马姓一男丁,前日和离。”   这人一愣,觉得虽然不算好消息,但也不坏,做着长辈的样,问:“不知淑媛可想寻一个什么样的男子为夫?吾等愿为淑媛奔走。”   他打定主意要是范姝说不想嫁人,他就从家中子侄中寻一个过继给范姝。   她要想嫁更好,就是想嫁个天神,他也能把人找来!   范姝:“招婿的人自然要仪容雅正,品德高尚为好。”   那人点头:“嗯……嗯?招婿?”   范姝点头:“此为鲁国风俗。”   那人几乎要以为范姝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可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鲁王殿上!周围有大王还有这么多人,总不会是这一殿的人都在睁着眼睛骗他!   可看周围的人,没有一人面露惊讶之色,好像范姝说的真的是很正常的风俗。   他们离开鲁国……太久了? 第470章 姜武班师   范姝既是公主的淑媛, 位列九品,自然就有官衙和官邸。   在乐城好房子不容易找,因为现有的都被人给占完了。但二环外,行宫附近的好房子可多了。   姜姬早就赐下了范府,因为考虑过范姝会把范家旁支都带过去, 一开始房子就赐得很大。   范姝亲自把人送过去, 然后就自己回莲花台了,说等到了吉日,再来开宗祀把你们这一支给记上去。家里什么东西都有, 你们就先住在西长街那一边吧,要吃要喝, 可以先去街上买,如果身上没钱, 就先让他们记账。   她走后,留下的范家人二话不说,先去街上打听!   当殿不能吵架, 出来后都越想越不信。   女人招婿?不可能!   一定是鲁人合起伙来骗我们!   抱着这个念头,他们见范姝不在,就出门打听去了。   结果, 在周围的村庄里打听, “你们那有女人不嫁人, 招女婿的吗?”   被打听的很热情,一看是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连忙道, “有的有的,你们想找媒人是吗?我跟你说,我家邻居就是当媒人的!走走走,我领你们去!”   几个范家子侄一时不察,被人领到媒人家,记了姓名年纪以后,媒人见他们都读过书,大喜啊,连声说要给他们找个好人家!   这些人才发现被人误会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逃回家一看,出去打听的兄弟叔伯都一副狼狈的样子,唯有家中几个白发苍苍的长辈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长辈们打听出来后,都沉默了。   鲁国,应该说乐城附近,确实有女子招婿的习俗。近几年才兴起来的。   一则是百姓招婿,因为大将军召了许多人去当兵,虽然发了钱粮,但家中没人顶门立户就是不行,所以百姓就以女儿招婿来支撑门户。而且因为公主在国中极受尊崇,所以乐城附近,女子的地位是节节攀升。   二来,乐城的一些老家族近来也很时兴招婿。一半是因为家中女儿渐升骄娇二气,另一半则是现在正是鲁国大变的时刻,乐城的人感受最清楚,鲁王有振兴鲁国之望!乐城的世家都想搭上大王的这条船,不想被落下。所以大王要干什么,他们就跟着干什么。   这样一来,范姝招赘,继承范家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范家有些后悔,但此时再回郑国,也不可能了。   姜武带人献城,功劳可比得上开国了。姜氏七百年都没混上献城这回事……也是梁朝七百年和平嘛,诸侯国没有打来打去的。   不过赵打郑,郑人倒先给鲁国献了十四座城,这可真值得大书特书一番了。   姜武带兵进城,欢呼声山呼海啸一般。还有人直接喊出了“武王”这样逾越的称呼,实在是因为他这份功劳太大了。   他进莲花台时,姜旦亲率王后、太子、百官相接。姜武下马,姜旦颠颠的跑上来拉住他,不叫他行礼,一口一个“兄长”“大哥”。   以前大王这么叫姜武,这是大王重感情,如今大王这么叫,姜武已经是实质名归了。   但姜武死活都不愿意跟姜旦一起上殿共受献城,他把姜旦送到金潞宫门口,自己就去了摘星楼。   姜姬正在摘星楼里等他,身边还有奇云和他教出来的最好的两个徒弟,都是擅长医道的。   一男一女,可见奇云多精明。这一个是给姜武的,一个是给她的。   奇云今年看起来跟去年、跟前年没什么区别,脸上的皱纹还是那么多,又因为养尊处优,吃得好,没心事,脸吃圆了点,皱纹还少了几条,真称得上是鹤发童颜。   两个徒弟,男的生得唇红齿白,女的生得膀大腰圆,二人还是一对夫妻!   这世上外表不相配的夫妻多了,能成就夫妻还安稳度日,那都是在别的地方能配得上的。   这一对,成亲好几年了,听说过吵架,但孩子也生了有五六个,她初见此女时吓了一跳,但听奇云说,刚领回来时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这啊,是喂孩子时补过了,就一直没瘦下来。   女的且不说,男的是只要到姜姬这里来就脸蛋红红,头都不敢抬,也不敢看她,一个劲的往奇云和妻子身后藏。   搞得姜姬都想摸摸脸,看是不是脸上就写了“大色狼”三个字。   日后再见他,就叫蟠儿在旁边坐着,有蟠儿比着,男的就再也没有如此羞怯了。   几个小侍童一溜烟的跑进来,“将军来了!将军来了!”他们今日都去看姜武归朝了,现在个个兴奋的脸蛋通红,还有几个跑到殿前就在台阶下做势比武:“我以后也要当将军去!”一个道,另一个说:“我要去给将军牵马!”   不一会儿就把姜武身边的官给占满了。   姜姬不禁站起来,扶着栏杆往外望,远远的看到一人骑马而来,她不自禁的就露出个笑,还特别傻的对他招手。   那马上的人也一直看向她这里,见她招手,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就小跑起来,哒哒哒的到了楼下。   刚才说要给他牵马的几个小侍童一齐上前深揖请安问好,其中一个长得最高的去牵马,不料马儿一扬脖子,打了个唿哨,不叫他牵。   姜武跳下马,拍了马脖子几下,对侍童说:“它嫌你小了,等你再长几年再来牵它吧。”   说罢,大步走进殿来。   姜姬看不到他了,转身跑到楼梯口,听到一阶一阶更近更深的脚步声,他刚从楼梯口一冒头,她就探身去牵他的手:“信里没说,受伤了吧?”   姜武一把握住她的手,一步跨上来,把她带到怀里,一下子就把她抱离了地。   “没有。”声音沉沉的,“连矛都没动一下。”   她发现他是洗过澡回来的,想来也是,估计是在凤城停了一下收拾过了。   “那我也不信,我叫了人,你现在就去检查一下。”说着把人给推到了屏风后。   那一对夫妻进去侍候他更衣,再一一诊视,最后说大将军有些疲惫,外伤确实没有。   姜姬这回送他出去最担心的就是他会受伤,听说真的一点皮都没擦伤,高兴坏了,送了奇云师徒出去后,就拉他喝了点煮好的细羹,再到后面泡个热水澡。   泡完出来,她先陪他好好的睡了一小觉再起来说话。   她本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他说,许多事要问他,可刚才一看到他的眼神,那么消沉疲惫,她就知道现在不能问。   不能问打得怎么样,不能问那些城怎么样,不能问郑国和赵王怎么样。   问了,人心就远了。   这一觉睡得不多,天刚刚擦黑两人就醒了。姜武醒来后习惯先去练枪,这是他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在战场上时刻不敢放纵,哪怕是现在不在战场上,他也改不过来了。   练完回来,殿里已经煮上了鼎食。   打仗的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这个,这个也好做,谷米不用洗,直接往釜里倒,加水,加酱,有肉干加肉干,没肉干就不加,这么煮出来一锅稠粥,大家一起吃。   摘星楼的鼎食自然比军中的要精细许多。   他走过去,面前已经有了一碗,滴了香油,切了腌菜丁,放了醋泡的黄豆和花椒油炸过的黄豆,喝到嘴里,发现不是粥,而是放酸的面条。这个面条也是米儿做出来的,她自己不知怎么捣鼓出来后,叫它“江面条”,这名字叫人想不通。宫里的人叫这“酸面条”,更贴切。   盛夏酷暑,心情不畅,喝这个倒是挺舒服的。连喝了三碗,肚子喝得撑起来,却不会撑得难受,一会儿一泡尿一撒就没了。   他坐在榻上,拿着炸黄豆一个个嚼着吃,不等她问,就把郑国十四城的事给说了。   那九城真真实实的是他用粮食打下来的。   这九城都在刑家辖下,先是被刑家搜刮一遍,再被来接管的王使搜刮一遍,最后又被不信城里的粮都不翼而飞的郑王搜刮了第三遍。   姜武以粮攻城,称得上攻无不克了。   而且他很守信,你开了城门,我接管了城,就发粮。仿乐城、凤城旧例,在大街上置鼎食,煮熟了以后,香飘全城,全城的人都能来吃一碗。   虽然一天只有一次吧,虽然这粥里多是黄豆,虽然粥稀了点,但肚子里真的有东西了!!   姜武以前饿的时候也曾吃过草,但他没想过,在郑国的大城里,产粮之地,竟然也会有百姓以干草充饥。他带兵入城后,就有人来以儿女乞草料,就守在他的兵的马前,不要别的,只要一捧草料,一个活生生、仙灵灵的孩子就能给你。   他才知道锁在城中的百姓都没吃的,都在饿肚子。   为什么不跑?   当然是因为逃不掉。以前还有郑人能逃到鲁国去,晋江口那里收容的郑人现在已近六万人了。   但他们都是跑得早的,各城发觉之后,就不许人逃了。百姓们逃了,来年谁种地?城里谁做工?   哪一家都有饿死的人。   有怜惜子女的父母甘愿自尽把粮食留下,有怜惜自己的把儿女关在屋中饿死,省下粮食自己吃。   偷盗、拐骗、抢夺,种种恶行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   城中大户也会缉凶,但凶人死了,他们的肚子还是填不饱。   就算想以身为奴,换一家活命,城中大户也不肯收下全城的百姓当奴隶啊。   鲁国大将军带着粮食来救郑人的事一传出去,各城轰动了。   如果是传言还算了,但开门投降的城真的有了粮食,大将军真的把粮食给百姓吃了,而不是给世家大户占去了。   百姓就都疯了。   他们要去见大将军!他们宁可把身家性命都送给大将军,只求大将军活命,只求大将军带他们回鲁。   各城世家从善如流,郑王跟赵国打了败仗,说不定又要来折腾他们,索性带城投鲁!等他们归了鲁王后,郑王再也折腾不着他们了。   而且两位大王都继位有几年了,行事做风也都叫人看得清楚明白。   郑王是个傻子,不懂爱惜百姓,爱惜国民的道理,只顾自己的口袋。   鲁王是个聪明人,会治国,会治民,会治人。   他们不愿意在郑王手下送命,不如在鲁王手中活命。   这十四座城本来就都是刑家所属,除了离得太远的三座城没办法归附之外,这十四座城串通好了之后,一起向姜大将军献城了。   姜武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但一切章程都是来的时候都制定好的,他夺了城,就要安抚百姓,安抚完之后,就要把城中文武职都给换上他的人,换完之后,就要百姓们开始种地。   别看现在夏天了,不是春天,但不能种谷米,还不能种黄豆吗?黄豆是还来得及种一茬的,种完到秋天收获,至少这几城的人这个冬天不至于饿死太多人。   所以他受了献城后,把多出来的几座城的著姓大族的男丁全都给“请”来,准备送他们去鲁国拜鲁王——你自己说要去当鲁人的,不拜鲁王象话吗?你说拜我就行了?我又不是大王,你你是不是想害我?你是不是想污我有不臣之心?   等把这些人都给搓走了,他就一个城一个城的走一遍,先发粮,再让大家种地,就种黄豆。   鲁人爱黄豆也传到郑国来了,但郑人从来没把它当粮食种过,就是随便种种,随便收收,不就是马料吗?他们还曾经笑话过鲁人连正经的谷米都吃不上,拿马料当粮食。   但现在由不得他们了。   姜武行的是军法,不是在同他们商量。他一声令下,城中百姓就要去田里除草翻地,他说你们给我种黄豆,百姓们就要好好的种下去。   等十四座城走过一遍,他回来时,第一座开门的城中的黄豆已经冒出尺长的苗了。   他这才班师回朝。   “每座城里都留了三万人,这十四座城可以守望相助。暂时还需要运粮过去。”他道。   他平平静静的说完,她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是看到郑人的惨状觉得不安?不忍?   ……怪她?   她不是头一遭经历,却仍觉得从头顶心凉到脚底心。   她一条计策,意在郑王,结果郑王不仁,转头坑了世家,世家不仁,坑了郑人。说到底,是她的计太毒?还是人心太毒?   她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如果亲临郑地,也会心痛难忍。   但倒回去,她仍会这么做。   她能承受任何结果,不惧怕。   她唯一怕的,是亲人因此怕她。   她没说话。   姜武就继续往下说:“郑王已经立了赵王后之子为太子。但赵王也没有再往前进一步,因为赵王后赋诗召告天下,请赵王退兵。她说之前赵王派兵进郑是爱护女儿,现在女儿已经没事了,他再不退兵就不是爱护女儿,而是要行不义之事了。”   赵王军队没了继续往前打的大义名份,只得先停下,等赵王的话。   姜姬点头,道:“郑王还不知道鲁国要了他十四座城的事。我已经让人去斥责他了。”   这个敢死队队员,是个突然冒出来的人。 第471章 自取其祸   那天宴请诸媛, 姜姬只打算见范姝一人。至于姜奔是不是娶了个假世家女,这个她听过、笑过,就忘到脑后了。   冷不丁冒出一个男子说想投效“隐王”,蟠儿二话不说就将人拿了。   问清来历后禀报于她,不过就算是建城世家之子, 要杀也没什么。   但姜姬起意想见一见, 主要是这个人的话很有意思。他似乎认准“摘星公主”与“隐王”有关,蟠儿的脸又实在太有辨识度,所以他见着蟠儿就先畅谈一番, 赞“隐王”的数项措施实在是有千古之功的。   比如“隐王”陷樊城得四十万流民,可充军备;   比如“隐王”激怒庄苑得双河城, 将铜矿、铁矿握在手中;   比如“隐王”以大兵压城轻而易举的得到涟水城,建涟水大关, 从此手握晋江与涟水两条要道;   比如……   这既是在夸耀他的眼光,也是在威胁幕后之人。   ——你敢不出来见我?我可是知道你这许多隐秘!   蟠儿把他拿了,他也不喊叫不反抗, 好生生坐着,等蟠儿去“请示”。   “是个狂人。”姜姬笑道。   狂人,通常自持才高, 遇上不能降服他们的主君时, 拆起主君的台来那是毫不客气的, 而且这类人最擅长的就是背叛。我觉得你不够好,不足以令我信服,我遇上一个比你好的, 我就去找他了,临走再坑你一把,当做是给新主的投名状——这种事他们做起来是没有一点心理压力的。   如果爱惜人才,自然可以慢慢收服。但她现在觉得身边的聪明人已经够用了,聪明人又不是越多越好?事实上一个环境中的聪明人越多,越容易出矛盾。   于是,她接见了王姻,不等王姻想明白他要见“隐王”,为何是“摘星公主”出来前,就问他可否愿意去郑王,完成一件必死的事。   王姻对找死没兴趣,但他对公主要说的事有兴趣,就不置可否,要先听听再说。   姜姬就说,大将军要回来了,斩城十四,未费一员兵卒,不过郑王忙着跟赵王打架,到现在都没发现!于是,出于道义,鲁国需要派个使者过去提醒郑王:哎,你家南边的十四座城我看着好,我先收走替你管管啊。你说什么时候还你?这个我们再商量。   姜姬:“你要让郑王同意此事。”   这种一听就不合理的要求,王姻却听得心潮起伏,激动了。   “非凡人不可为啊……”他说,这一般人都做不到啊!   基本就是答应了,他愿意去试试。   这可比在姜奔家替他准备个假妻子有意义多了!   姜姬:“你做不到?”   王姻:“某若做得到,如何?”   姜姬:“等你平安归来,可在殿上有一席之地。”他要真有这个本事,那当个大夫还是够格的。   办这么危险的事,才只能混个大夫当当。   王姻觉得这酬劳太小,不值得。但不是不值得去,这份差事的危险和奇异性就值得他跑一趟了!就是他觉得大夫这官配不上他。   王姻正想领命,姜姬接着道:“准你在郑国……便宜行事。”   王姻从刚才进来就好奇为什么是公主在此,现在对上公主的眼睛,听到她的话,他才仿佛明白了什么。   姜姬怕这个聪明人钻牛角尖,特意点了一句:“赵王使应当也在郑国。”王姻试探了一句:“赵王年高……”   姜姬笑了一下。   ——当真是在暗示他可以挑拨郑赵的关系,在其中添油加柴!   王姻这才相信!隐王,正是摘星公主!   他马上想起街上的传言,毫不客气的问:“公主可欲为皇后?”如果公主当真是隐王,那她就不能离开鲁国!   王姻的想法和龚香一样,对摘星公主来说,当皇后是所有女人最大的梦想,但摘星公主去当皇后了,鲁国她就不可能再管了,山水迢迢的,她想管手也伸不过来啊。   对公主而言,当皇后百利无一害,如果公主当真如他所想正是隐王,那她去当皇后,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当小皇帝的皇后。凤凰台现成的例子,仿朝阳公主例,她这个皇后一去,朝阳公主和小皇帝估计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对鲁国来说,百害无一例。诚然,鲁国公主为后,对鲁国来说是份荣耀。可这荣耀是虚的,比得上隐王在朝的实惠吗?   比不上!   王姻想,如果公主是隐王,她要想去当皇后,那他问清楚了,再图其他。   姜姬脸一沉,“与尔何干?”命人把他搓出宫去了。   王姻自以为看穿了公主的盘算,也不恼怒。毕竟当皇后,掌天下之权,远比在鲁国这小水潭里扑腾来得爽快。他不生气公主要舍鲁国而去,他只是犹豫,既然公主是隐王,他是投奔隐王而来,可公主又想去当皇后……那他……跟公主去凤凰台?   也不是不行啊。   王姻被蟠儿送到龚香处,拜见丞相。龚香一听他就是要去郑国的勇士,笑眯眯的说官袍宝冠等他回来再做,现在没有现成的,他这里可以先资助王姻一些盘缠送他去郑国,他家中还有几个勇士可做护卫。   明显是坑。王姻闭着眼睛就往里跳,没有二话,也不给家里送信,就拿了龚香的盘缠,带着护卫骑上马就往郑国去了。   龚香送走此人,问蟠儿:“这人是个什么东西?公主要怎么用他?”哪冒出来的?   蟠儿摇头,只说:“公主说他是狂人。”   哦,龚香懂了,公主要把他给驯服了再使。所以才这么“难为”人。这人要真能扛得住——从郑国活着回来,不管差事办成没办成,公主都会知道该怎么用他了。   因为,这个通知郑国的事,本来就是可做可不做的。   城都占了,郑王不知道就不知道,知道了,他能在刚跟赵国打完的时候再来跟鲁国打吗?   结果是一样的。   这趟差,是为了试将。   姜姬当个闲话把王姻的事说给姜武听,他听完了,突然冒出来一句:“你去吧,我不拦你了。”   姜姬怔了,串起来了。   他不是因为看到郑国的惨相才难受的,是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而难过。   她以前的密友中也有人诚实的告诉她:你的天地太大了,我跟你不一样。   通俗点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我们的所知、所见、所想都不会一样,与其眼睁睁看着情谊渐渐泯灭,不如现在就分开。   长痛不如短痛。   她的心揪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他死心离开的那一天。   她勉强定了定神,靠在他怀里,握住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能把姜武留在鲁国太长时间。她离开后,要加快脚步,把姜武从鲁国带出来。   对姜武来说,鲁国是他的家乡,也是他麾下所有士兵的家乡。   她需要……让姜武离开鲁国,不再以鲁国为乡。   两人一夜颠倒,姜姬施尽手段,姜武酣畅过后,一觉就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都有点不知日月的茫然感了。   但他还认得出这里是摘星楼,身边守着的侍人是绿玉。   绿玉忠心,他知道了姜武与公主的事不但不以为恶,反倒一心替二人遮掩。虽然姜大将军在摘星楼休息的事没办法掩盖,但公主与大将军有私情和大将军与公主的侍人有私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   前者,算逸事也算丑事;后者,不值一提。   公主怜惜大将军辛苦,以殿中宫女侍人相酬,难道不是兄妹情深?   所以楼里的宫女侍人都知道公主与将军的私情,出去却没有一人告密。外面的人知道将军常在公主的宫中留宿,乃是宫婢娇媚,公主是体贴兄长而已。   绿玉端来厚粥、咸蛋,道:“公主就在下面,将军醒了要不要沐浴?”姜武嫌厚粥不解饿,又吃了几个馒头——米儿总这么叫这东西。   吃完,他去洗了个澡,才到楼下去。   下面是姜姬、蟠儿、卫始与龚香。   姜武看到问:“是大事?”   “不算大事。”姜姬把手中的纸牍递给他,“是通洲的事发了。”   通洲、袁洲唇齿相依,两座大城都靠着滨河。通洲的洪家胆大包天,蠢得惊人,估计以为堵河陷袁洲,他们通洲反正在上流,不会有事。但河水确实不会倒流,流民可不听这个。   袁洲出事,百姓逃出,第一个目标就是通洲。   洪家前脚送走赵序,后脚就着手治灾。   先是赶绝商人,然后紧闭城门,再从城中选拔精壮加固城门城墙。   做法都对,可惜低估了流民的数量。   洪家没打算施粮,因为这个粮一施,就很难说什么时候是个头,损失的都是他们自己的钱包啊。   所以流民来了,洪家就把他们赶走,对他们说“去乐城,找大王,大王有粮”。   的确,在一开始这个办法是很有用的。大半的流民都朝乐城来了。   但流民源源不绝。先逃出来的,不管如何,都是家中小有积蓄,有车有马,跑得快,跑得早,所以听了通洲洪家的话后,见城门不开,也不多耽搁,直接就奔乐城来。   但后面逃出来的就都是无车无马,更不会带行李、细软、干粮的普通百姓与贫民了。   他们饿着肚子,与家人失散或舍弃家人,靠着两条腿才逃到通洲,城上的人喊话让他们再跑上不知多少路去找乐城的大王,他们走得动吗?   何况这里面有多少人知道乐城怎么走?他们大多数这辈子连袁洲都没出去过,能走到通洲来已经是侥天之幸,去乐城?乐城在何方?哪有眼前的大城真实可靠?   他们不肯走,洪家见人越聚越多,担忧对通洲有害,就下令杀人了。   守城将军下了杀手,城外的流民自然就跑了——大多数又跑回袁洲去了。   前方无路,后面是家,当然是往家里跑更安全更安心啊。   可过几天,流民又来了,比以前还多,仔细一辩,怎么看着其中几拨人眼熟啊。   如此几番后,洪家见流民赶走又回来,起了疑:怎么这么多流民哪都不去,就往通洲来啊?   一查,原来是袁洲柳家说的,说通洲洪家是个大善人,去通洲肯定有吃的。   洪家骂起了娘。   他现在是宁可当个恶人,也不愿意被人夸是善人。   但现在不是找柳家麻烦的时候。洪家再让守将杀人,守将不肯了。杀多了,他就该担责任了。   守将说,你让我帮你杀人,我是不行的,但我可以护着你全家逃跑啊,你跑不跑?你不跑我跑了啊。   眼看通洲要被袁洲水患给拖垮了,守将也开始暗骂当时洪家的招太损,太黑,不想给大王送钱就毁了袁洲,现在连自己也玩完了。看这灾情,只怕没个二十年缓不过来。   在穷地方当将军和在富城当将军是不一样的,守将想走了。   他一走,肯定是要带着兵走的。临走前估计还要找洪家要点粮,要点钱。   洪家一看,守将目露凶光,情势不妙。这是内外皆忧啊。   自家商量一遍后,找上守将,那我们一起逃吧。   守将就带上洪家,把通洲搜刮一遍后,跑了。   很顺利的,跑到了滨河口。   河口重兵驻扎,普通百姓查实没有病的都迁到附近的荒野上安置了,有粮吃,有活干,早到的流民黄豆都种上了。   有病的,去西边村子里住,先治病,治好了去去东边,治不好就地烧埋。   见到这么一大伙人来,此营的将军蹦起来,搓着手对心腹道:“大鱼来了!操他爷爷!来得这么慢啊!”   于是陈兵列阵,先一阵箭雨把守将带的人逼停,守将出来报姓名,不认,要他解甲下马,自缚双手,过来投降,不干的话我们可就冲杀过去了啊。   守将一看,叫来洪家的人,看到没,想过去要交钱,我一个人过去可不够,你跟着我一起去吧。   洪家便打点礼物,金银财宝,美人佳童。   守将果真脱得精光,以示身上未藏利刃,然后与洪家家主及其数子一起过来投降。   等到了这边,守将先把洪家告了,说他知道这场水灾不是天灾,是人祸,就是这洪家干的!他是特意要把这罪魁祸首抓来献首的!   此营的将军大喜过望,把洪家拿了,把守将扶起来,再让人去把洪家带来的大批财物都收剿了。然后就命人在流民区宣扬此事。   宣扬完,要守将带罪立功,领他去通洲替洪家收拾残局。   其实就是打算借着洪家自己作恶,把通洲给占了。   消息借水路送到乐城也只需要一日夜,相当快了。   也就是说,昨天这个时间,正是洪家被捉拿的时候。   姜武点头:“马腾做得还不错。”   姜姬:“这是这个将军的名字?倒真是个人才。”姜武:“他说自己祖上是读书人。”本人倒是一副土匪脸。 第472章 推倒与建立   马腾确实是个人才。   他先到了通洲, 通洲是城门破败,野狗满地乱窜。   还留在通洲的人也是朝不保夕。   洪家带着守军一下子全跑光了,通洲城就成了无主的空巢。先是很多人跟着洪家一起跑了,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一部分不辩方向, 瞎跑乱撞的人又回来了, 不回来不行了,外面都是荒野,全是饥民, 他们跑出去的背着孩子提着包袱,全是现成的肥羊。想的很好, 大家一起跑,人多, 壮胆。结果饥民比他们还会聚团,看到有肥羊一轰而上,人数是他们的十几倍、几十倍, 能顶什么用?   能再跑回通洲的已经是幸运的了,剩下没能找到回来的路的,都死在半道上了。   但回到城里也不安全, 城中早就没了秩序。   有些家族没有走, 但紧闭家门, 家中父老壮丁都手持棍棒,他们不走多数是想等大王派人来接管通洲,走了, 路上不知会出什么事,就算真逃到乐城,那也比不上在通洲啊,好歹有家有业。   百姓希望这些没走的家族能出来主持局面,人都进不去门,守在门口的,敢逗留就打走。   百姓们只得自己苦熬。   有人想把城门关上,不让外面的流民再进城。可关上了还会有人打开,每一日都有人逃,零零星星十几个、几十个人。城门关关,开开,最终被人把城门栓给卸下来了。   万幸没人把城门给卸一扇下来偷走。   城门再也关不住,这通洲的人自然就无法安枕,于是看到马腾带兵来了,不但不以为苦,反倒奔走相告,欢庆鼓舞。   马腾还没进城,酬军的粮草钱物都准备好了,现成的大房子也腾了好几座,恭迎马腾带兵进城。   马腾进城当日,就有城中富户、著姓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席上问两个问题:将军还走吗?大王知道通洲的事了吗?洪家这贼子带全家逃了,请大王治洪家的罪,再选贤能来任通洲太守。   一群人拜在马腾脚下,他不答应就不肯起来。马腾就答应回去后一定面见将军,求将军向大王禀明通洲此事,严惩洪氏,另选贤良。   马腾也对通洲提了要求,第一,先把城门修了,第二,还请诸位乡贤约束城中百姓;第三,收敛城中、城外弃尸,于城外挖深坑焚烧后深埋。   这是要征丁。   但也没办法,通洲的人答应了下来,就开始修城门;叫来各姓、各家族长,约束各族,不得犯军,不得闹事;最后老弱在城中捡尸,青壮去城外挖坑。   马腾亲眼看着弃尸都烧成灰了,埋到土里去了,再将选出来的老弱与青壮都拉到城外荒地,让他们垦荒,种黄豆。   然后带兵继续往袁洲去。   袁洲的情况比通洲好得多,因为柳家没有逃。   听说马腾带兵从通洲过来,柳家带着酬军的粮草迎出五十里,见到马腾后,也是客客气气,几近低声下气。   马腾到了袁洲,确实看到一片狼藉,但平心而论,袁洲的现状比通洲好得多。   虽然也是遍地哀鸿,但百姓悲伤之外并不慌张,街上还有捡尸的人,柳家的跟在马旁细心的说:“尸首摆在街上未免不雅观,拾走后让人画影图形再下葬。”   以备家人在灾后前来认亲。   马腾道:“现在这个天气,尸首还是烧掉的好。”   柳家道:“都是要烧的,不然也没那么多地方葬啊。”   烧了人只需要一个陶瓮就行了。   柳家这么好,马腾也没有耽误正事。他对柳家说,他要护送柳家的人到乐城去领受大王的恩赏。   因为柳家做事很不错,所以大王要赏。   柳家的人大概以为这是一条断头路,哭哭泣泣的,先求马腾说能不能留下几个幼小的孩子?   马腾不许。   又问能不能留下女眷?至少放女眷一条生路。   马腾这回点头许了。   柳家就生离死别了一番后,男丁都被“护送”走了,他们前脚走,后脚,马腾就命人造车。   袁洲本来的车早在逃难时都被人带走完了,柳家原本不缺车,现在也不剩几辆。   柳家剩下的都是妇孺,只得命管家听命行事。管家千辛万苦造了车,每天回家给家中的老太太、太太说马家军把青壮都给征用了,正在清河泥。   把半倒不倒的屋子都推了,还能用的砖木都捡出来,堆在了空地上。   商人送粮食来了,每天外面都煮鼎食送给百姓们吃。   柳家的老太太、太太们都庆幸,这马将军是个好人,那被马将军送走的家里的男人们应该……也会平安吧?   马腾又“不得已”娶了柳家两女为妻妾,此时车造好了,他就催柳家的女眷们也乘车出发,去追前面走了的柳家男人们。   他的新妻与新妾都嘤嘤哭泣:“你莫不是占完了我们姐妹的便宜,就要送我家人去死吗?”马腾一手搂一个,亲完这个亲那个,道:“我怎么舍得?放心,放心。”   说完毫不容情的把女人们也给推到车上送走了。连他新娶的两女都交心腹带回乐城。   心腹道:“我送这两个小嫂子回去只怕要挨大嫂的棒子了。”   马腾笑道:“你先让她打几下,等我回去,她就没力气打我了。”   心腹嘻笑着把人给带走了。   柳家人从袁洲走干净以后,马腾照将军送来的军令,开始命袁洲全城后移三十里。   推倒城墙那一日,袁洲百姓哀哭震天。他们中有不肯走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绑着手,像运奴隶一样,推着拆下来的城墙石、滚木等物,去建新城。   马腾站在队伍旁,长叹:“这下,老子的大名要被人骂上一百年了。”   乐城,摘星楼。   孙菲把开元城交给了赵序后就去了通洲,他曾造过从乐城到凤城的两条官道,现在叫西凤路和乐凤路。   去过通洲后,他又去了袁洲,对比县志,他可以负责任的说,因为滨河河床浅,千百年来虽然水缓河小,少发灾祸,但事实上滨河的河床已经快被从晋江和涟水涌来的河泥冲成平的了。   所以洪家才能那么容易就令河道溢水,水冲进了袁洲城。   有两个办法,第一,移城。上流的通洲还好说,袁洲不能再在原地了,必须向上移,三十到五十里,以三十里为佳,三十里那个地方地势平缓,适宜住人。百姓们先挪过去,要不要在那里建城,还要再看。   第二,清河泥。河床必须重新挖深。   “不管如何,先搬城是最好的办法。”孙菲说。   姜姬问:“分流呢?”   孙菲见是公主发问,低头道:“若要分流,需要实地勘查地势,非一日一月之功。”要想稳妥,查前十年此地水土,看后十年此地水土,都不算过分。   一旦改河道分流,就是百年大计,不能草率。   姜姬点头,道:“你再去袁洲,先任你为通洲太守,兼袁洲事吧。”   孙菲伏下身去:“遵命!”   他从摘星楼出来时,心还在砰砰跳。   那一日,他被龚相宴请,席间龚相道:“公子才高,已被……所识。”龚相微笑间往莲花台一指,“某先在此,恭喜公子了。”   孙菲想问这人是谁,他知道不是大王,但也不是龚相,难道当真是姜大将军?还是那个叫奇云的老头?   还是有第三个人?   龚相不肯直言,只说孙菲再等一段时间就知道了。然后就送他去了开元城。   孙菲到开元后,见刘家的名声被那一场大火给抬高了,大王的名望一落千丈。他不着急替大王辩白,而是坐视开元其他世家蚕食刘氏留下的势力。   期间,他出入各家,劝告他们不要学刘家,要“效忠大王”。   于是这几家就把刘家搜刮一空后,当成贡品送到了乐城。   刘箐“逃”得急,刘家那一室焦土还没收葬。其他几家想替刘家捡尸,让他们入土为安,孙菲劝他们不要这么做。   因为刘箐才是该替家中长辈亲友收尸的人,他不做,就是不孝,他不孝,对他们才好。   其他人明白过来,就任由刘家人曝尸在外。慢慢的,有往日与刘家交好的友人去替刘家收尸,期间自然要唾骂刘箐。   大王与姜将军的人自然该骂,但最该骂的,难道不是刘箐?   是他把祸事引到了开元城,毁了刘家七百年的家业啊。现在他为了功名利禄,带着自己的父母妻儿跑到了乐城,这样狼心狗肺之辈,真是人所共弃!   此时,赵序到了。在他到之前,通洲水患的事开元城已经听说了,因为有商人从开元贩黄豆去通洲,还有人说涟水大关和滨河口两地现在正在限船,他们的生意都被耽误了。   孙菲接到传信让他立刻去通洲视查当地情形,孙菲顾不上与赵序见上一面就匆匆离开。   他扮做商人,到了涟水大关竟然看到姜将军给他安排了五百个护军,吓了他一大跳,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天下最有钱的商人也不可能养得起五百护卫。何况只是去通洲,那里又没大生意做。”   姜将军给的小将笑着说:“大人不要难为我等,大将军亲自嘱咐我,不叫大人掉一根汗毛,少一根,我挨一棍子。”   孙菲只得扮成贩奴的商人,这种商人最是凶恶,手上的人命多,多养几个人也说得过去。   也幸好他扮成了贩奴的,一路走过去,自投上门的奴隶就不知有多少,父母拖着孩子宁可全家自卖,担心孙菲不要大人,就只卖孩子,不要吃的,不要钱,只要收下孩子,给他口饭吃,让他能活下去就行了。   孙菲统统都收下了。收够一千人就命人带回去,先安置下来。   他先到通洲,后到袁洲,然后回转,到了乐城欲见龚相,不料被龚相引到了摘星楼。   见到了公主。   在那一刻起,孙菲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孙菲当日就官拜博士,他还奇怪为什么会是博士?他看得出来,大王身边不管有用没用,都是大夫。博士?   公主说他擅工程,孙菲茫然后反应过来,顿时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他修了路,但不想一辈子修路啊!   幸好公主接着就开始问他袁洲和通洲的事了,说完这两个,公主叫他先去建自己的官衙,招收下属。等被大王封了博士以后就可以立刻走上马任。   等他忙完这一堆回来,公主说:“袁洲已经照你说的上移三十里,百姓们都迁走了,袁洲的城也已经推了,就是扒也要扒一阵子。”   孙菲:“……”   他听说洪家被抓回来了,要问罪;柳家被请回来了,要受赏。   所以,公主把这两家给调开后,就直接对这两地下手了。   公主行事,竟然如此……果决。   等他去上任时,送行的人何止上千。孙家芳菲子之名,再一次传扬开来。   他头上顶着火热的博士头衔,带着孙家和旧日相熟亲友组成的下属,准备去通洲上任。   功成名就,就是一瞬间的事。   但这真的是他要的吗?   孙菲回头看向已经快要看不见的莲花台,那隐隐耸立的摘星楼顶尖。   总之,先做好这件事吧。   不能叫公主失望。   他需要先证明自己,才能……去更大的地方施展自己的才华! 第473章 为何, 为何   王姻还没到郑国就听说了芳菲子的大名, 不免气苦。   他生得晚,还在家中站在父祖面前背书时,孙菲的大名已经如雷贯耳了。   虽然自觉才华并不逊于孙菲,但世人确实只知孙菲不识他。   他往日宁愿躲在家中高卧也不肯四处交游,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想听人提起孙菲。若有人将他二人相提并论, 他更觉得是莫大的耻辱。   他本意想一鸣惊人, 结果现在又是孙菲早他一步。   “之前他躲在何处?”王姻喃喃道,“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到动静?”   他能当博士,可见早就在乐城了。但王姻在乐城也有两年时光了, 却从来没听到芳菲子的大名。   真叫人生气!   他鼓起劲,对车夫道:“再快些!”他要尽快见到郑王, 完成任务,回到鲁国, 接受属于他的光荣!   他王姻,必要名扬天下!   郑国现在人烟稀少,各城都显得有些“穷困”。街上行人不多, 商铺大多歇业关张。偶有一两架车经过,马瘦、车旧。   王姻扮做游学的士子,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他说是自鲁国来, 郑人就纷纷请他到家中饮茶, 不是要荐子孙给他当弟子、当随从、当侍童, 就是要荐女儿给他当侍婢、当侍妾。   他很奇怪,问为什么?   男孩给他当弟子还好说,女儿怎么也要推给他?   郑人都是一样的说法, 都道现在天景不好,担心郑王选美。   皇帝要选后的事民间已经知道了,郑王自家没有姐妹,先王的女儿早就跟着先王去当“仙女”了,郑王自己就生了一个女儿,还嫁到了鲁国为后。所以皇帝选后,跟郑王无关,跟郑国有关。   郑人猜测,郑王现在势单力孤,一定会广选良家美人,进贡给皇帝,以邀圣宠。   贫家也有娇儿,何况他们这些衣食富足的人家?谁不是把亲生骨肉当成心肝?一个好好的女儿好不容易养到十多岁,难道就要让她去千里之外侍候人不成?王姻年纪不大,人品看着也行,学问好像也有一点,家世虽然没问出来,但看衣著、谈吐、随从就知道家里有钱有势。   这样的人,把女儿送过去,至少不会吃苦头啊。   何况听说鲁人一向对女子优容宽待。比起当皇帝的宫女,还不如去相邻的鲁国,近一点,日后或许还有相见的可能。   王姻问:“何不嫁女?”   郑人苦笑,这几年几乎年年征丁,有的城厉害的一年征两次、三次,除了八十老翁,哪里还有适龄男子?   男少女多,只能外嫁。   王姻当然不可能收下女儿,连弟子也都拒了,郑人苦难良多,他单人只手,又救得了几个?何况他这一去,自负重任,怎么可能在此时怜香惜玉?   一路往望仙城去,路上关卡颇多,过城时频遭盘查、刁难。幸而王姻从未在外走动过,虽是鲁人,但年轻面嫩,又口舌甜滑,都叫他有惊无险的过了关,进了望仙城。   望仙城上逍遥台。   望仙城里比其他城市多了些人气,路上行人多了,城中店铺也有不少还开着门。王姻一路走来,发现最红火的是当铺和金银铺。   他带了一些钱物,想收买东西,倒也容易。当铺的人听说他是鲁人,都私底下问他能不能从鲁国贩粮过来?   鲁粮不入郑,从这一道王令颁下起,商人再也没有从鲁国往郑国运一粒粮食。   哪怕不是鲁国产的,只要从鲁国经过,就不许运到郑国来。   郑人渐渐得知了鲁王此令,纷纷唾骂不休。鲁粮还不是从郑国贩去的?当日鲁王缺粮,找郑王要粮,郑王鼎力相助,现在异地而处,鲁王竟然能说出一粒粮食不得入郑这种话,真是狼心狗肺!   王姻不置可否,含糊两句,于是迅速成为了郑人的座上宾客。   于是,他也很顺利的见到了郑王。   逍遥台。   赵后抱着小太子,一字一句的教他读诗。小太子捧着纸牍,奶声奶气的跟着读,“子”“四”不分,“七”“去”不分,赵后就慢慢纠正他。   殿中宫女皆满目温柔的看着。   小太子乳名思奴,郑王一直以为此名指的是自己。   赵后想起那抹倩影,心中揪疼。   在殿外还有赵王新送来给小太子的几位先生,皆是赵国大家。   但赵后从不许他们见小太子,他们唯一能见的只有赵后。   郑王得知此事,心下稍安。   他与心腹道:“王后心中还是爱孤的。”   心腹点头:“大王一定要说服王后,如今能退赵兵的,只有王后了。”   郑王愁苦道:“王后……恐怕也毫无办法。孤曾想过要不要让王后到阵前与赵国将军说话,王后答应了,只是想带太子一起去,孤担心太子安危,不敢答应。”   心腹也犹豫起来。   小太子是个麻烦的人物。虽然如果没有他,可能对郑王来说更好,但现在他却偏偏死不得。   心腹道:“太子不能离宫。大王,世上没有父母忍心伤害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外姓人却未必狠不下这个心。如果太子到了宫外,被赵人所害,赵人却反指大王谋害太子,以此逼宫……”   郑王也是担心此事。   而且,他甚至没有自信自己能保护得了小太子。现在赵后对小太子寸步不离,他觉得是最好的。如果有杀手来,赵后一定会甘心情愿挡在小太子前面的。   现在僵持在这里,赵军不肯退,也不说为什么不退,郑王无力逼赵国退兵,只能从赵后身上想办法。   心腹看外面更漏,提醒道:“大王,该去陪王后用饭了。”   郑王慌忙起身:“对对对!”   他打点衣冠,熏香佩玉,命人捧上给赵后准备的礼物,往赵后的宫殿去。   听到乐音传来,赵后宫前苦候的几个赵国大家苦中作乐道:“郑王来了。”   “一听这乐音,我就知道是郑王。”   “这郑国先王还真是会折腾,到哪里都要带着乐工奏乐。”   “我王比人家先王更会折腾。”   这一句一说,几人相视苦笑,都不说话了。   郑王苦郑人,赵王也苦赵人。   赵人上到殿上公卿,下到街上稚童,无不知道他们的赵王,年过七十,乃雄心不止。   这不是夸,是苦。   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好好的培养子孙,安享晚年不好吗?   谁都看得出来,赵王不服老。应该说,他怕老,怕死。   所以,公卿中劝赵王好好教养公子的人都被砍了,或被赵王用各种方法折磨死了。剩下的都看懂了,全都装起了傻。   但赵王无人劝告、遏制,就更加肆无忌惮。他像一头没笼头的疯马,可惜身后还拖着赵国这驾马车。他可以狂奔到力竭而死,赵国会被他拖累成什么样?   现在没人敢去想这个问题。   在殿外的这些人都知道,他们到郑国来教导郑国太子,可能会有来无回。但他们不敢不来。敢抗命,可能在赵国就被赵王砍全家了。来了,说不定只用死自己一个。   看到郑王车驾到了,殿外的赵人纷纷起身,避到一旁,跪下,行揖过面,把头低下来。   郑王走上来看到他们,先过来请他们起来,再还礼,再问好。   一番对话后,郑王很热情的请他们一道进去,见一见“小太子”。   因为赵王说要送先生来教导太子,他是“同意的”。   但这些赵人跟着郑王走到殿门口,不出意料的,又被赵后的宫女给拦了。   宫女目不斜视,极不客气的说:“王后不想见赵人。”   郑王再三相劝,苦劝,哪怕宫女回去再次请示赵后,回来也还是一句话:“王后说她此生不再见一个赵人。”   郑王方才心满意足的进去,那些赵人只好继续在殿外等候。   一人道:“我观……王后颇为聪慧。”   另一人啧道:“不聪明怎么能生下太子?”   王后的经历也可称传奇了。先为王后,产女,嫁女入鲁,又被贬为夫人,盛宠不衰,生下太子,继立为王后,现在更是被郑王捧在手心疼宠,赵王也频频问候,一个月写一封信让人送来,口口声声“爱女”“娇儿”。   这是个笨人能做到的吗?   那人停顿一下,道:“我是说……我等的生机,说不定就在王后身上。”   何人不惧死?蝼蚁尚且偷生。   几人相视一眼,再把头低下。   他们倒是愿为王后驱策,前提是王后肯用他们,有能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此时,又有一行人往这里来了。   “是谁?”   “估计又是掐着时辰来这里见郑王的。”   郑王现在紧闭宫门,除了心腹,不见其他人。他见了干什么?一半的人要他跟赵王打,另一半的人要他先向刑家谢罪,好让剩下的世家放心,不要再跟他离心离德。他一个人是怎么都敌不过赵王的,只有世家都跟他站到一起,他才能跟赵王一敌。   郑王两个都不愿意。在他看来,前者,打不过;后者,不过是回到以前。   现在没了刑家制肘,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郑国之主。   何况,他现在还是郑王,赵王能逼他退位吗?   赵王能逼他立太子,但除非他死了,太子永远都是太子。他若遇害,先杀太子!   赵王七十有余,他刚过而立。赵军能在郑国一年,十年,二十年,赵王又能再活几年呢?   他自己已经打定主意,更不愿意听逆耳忠言。   结果现在想见郑王,与其在宫门口求见,不如到王后这里来,说不定运气更好。   果然等人到了殿门口,侍人问话,来人说求见王后,又问大王可在。   侍人看他身后带着一人,皱眉道:“此是何人?”那人把王姻推出来:“这是鲁国建城王家三子,王姻。”   王姻行礼:“王长阳,求见郑王。”   王姻走了这一路,已经想到要怎么说服郑王了。不过他要先见到郑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决定要如何选择策略。   等见到郑王后,交谈几句,王姻就大失所望。   这人还不如姜氏大王呢。   他是看不起大王,但大王的优点却比郑王多得多。   大王无才却不自卑,会藏拙——虽然是公主在背后主导,无才却并不无能,会识人,会信人,会听从别人的意见,会改过。   郑王,无才,无德,无能,无知。这么一个坐井观天的傻子,竟然是郑王。   不怪公主一计致郑国至此,郑王如有大王三分,郑国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不过这种傻子也很好骗就是。   王姻请求与郑王密谈,说着悄悄递出鲁王玉佩。郑王准了。   等殿上侍人宫女都退下,只剩下郑王心腹后,王姻扑地大哭,哭得涕泪横流,哭得摧心折肝。   哭郑王太苦、太难,哭赵王太不是东西,欺人太甚,哭这世道仁义难存,天理何在?   明明是亲戚却背后捅刀,赵王这么干,绝对遗臭万年!   哭得郑王心里都有点酸酸的。   王姻哭完,握住郑王的手,自称乃是他们家大王身边一等一的心腹,他小时候就陪伴大王长大,知道大王很多事,他家大王以前也被权臣欺负,他家大王现在还被权臣欺负,所以他家大王听说郑王把刑家干掉了,击节赞叹,高兴坏了呢,连说郑王干得好,干得对,盼自己也能有郑王的气魄和勇气,有朝一日也把身边的权臣统统给杀光!   郑王听到这里,信了王姻两分。   这果然是鲁王心腹中的心腹。看年纪,也确实是鲁王同龄之人,他都能说出鲁王苦书厌诗之事呢。   鲁王原来是连个书都读不好的蠢才哈哈哈哈!   王姻说,鲁王想帮他,但担心赵王会记恨鲁王和鲁国,所以不敢送粮给郑王,也不敢帮郑王,鲁王心里很愧疚,愧疚的都睡不好了。   郑王虽然生气,但发现不是自己一个人怕赵王,觉得也不坏。比起他,鲁王连听到赵王的名字都会吓得睡不着,当然是他更有胆量和勇气。   王姻说,鲁王知道郑王缺粮,所以鲁王想了一个办法,他来替郑王种粮,等收成后,就把粮还给郑王,这样就不算他帮郑王了。   办法挺好。   郑王只是不解一件事:“鲁王怎么帮孤种粮?”   王姻:“我王愿向大王借十四城,不取一丁一卒,不取一金一物,只令百姓依时耕种。待谷熟后,自归大王矣。”   郑王心腹在旁边瞪大眼睛。   郑王自然不信!他又不傻!   王姻道:“此事赵王必然不信。必以为我王已与大王反目。但大王自可遣人去看,看那十四座城现在是从哪里来的粮食在供养!那十四座城的百姓又是在做什么?他们可有人在我王座下服役?可有人持起我王的刀枪?”   郑王想起那十四座城的百姓每日所食是一笔何等巨大的粮食就打寒战。如果鲁王当真自掏腰包养郑人……   王姻深情道:“我王与大王乃骨肉之亲,血脉相系。大王不信旁人可以,怎可不信我王之真心?”   郑王决定,先派人去那十四座城看看。如果百姓当真在耕种,每天吃的粮食都是从鲁国运来的话,那他就……只能先这样了。   等王姻走后,心腹忙道:“大王不可信此獠!”   郑王叹道:“就算不信,那十四座城,孤也夺不回来啊。孤麾下无一将,又能怎么办?”   而且,万一是真的呢?   心腹目瞪口呆,他看着郑王,第一次产生疑惑。   我为何在此?   在此为何? 第474章 红粉骷髅   郑王不知道拿王姻怎么办。是奉若上宾?还是下大狱?   于是王姻还是跟举荐他的人回去了, 每日在那人家中高床软枕,白天就去逍遥台陪郑王。   郑王终日苦闷,只有一个心腹聊以解忧,可那日之后,心腹说身体不适回家休养, 回去就生了重病卧床不起, 请来大夫诊治,说他阵日忧愁,已经把心血给熬干了。人的心里都没血了, 那还能活吗?当然不行,心腹的儿子上殿哭父, 回去就棺材麻布白幡的准备起来了,广发名帖, 通知亲友他爹可能就快死了,让大家做好准备等着来办丧事。   亲友便趁着人还活着都赶来见最后一面,见完无不擦着眼泪离开, 可见心腹是当真不行了。   郑王也很伤心,遣亲近侍人前去探望,送了一个他最心爱的枕头, 叫心腹枕着睡觉, 便如长伴君侧, 他二人君臣一心。   心腹家的人都十分感动,长拜不起。   没了心腹,郑王就没人说话了。王姻的拜访就显得格外重要——他不是郑人, 既不会催他去给刑家翻案,也不会催他去找赵王理论,两人坐在一起闲聊,一起骂骂赵王挺好的。   王姻每每都能骂到郑王心里。他当着郑王的面也是时常感叹鲁国权贵,比如鲁国蒋氏、龚氏。他骂他的,郑王听在耳里,一边为鲁王也为权臣头疼而愉快,一边也觉得这些话放在刑家身上,也很合适。   那些人总是劝他自省,说他不该因为太贪心而对刑家下手,可又太无能,杀了刑家却接不下刑家的担子,是无知却又没有自知之明。   他是大王,天天被人骂,还要低头应声,表示自省,这太难为人了。   他听烦了就不愿意再听。   现在听听王姻的话才觉得入耳入心。他试探着求王姻为官,被一口拒绝后,才放下心来。   这是个早晚要回到鲁国去的鲁人,在郑国没有关碍,没有亲友眷属,自然可以放心使用。   王姻听他抱怨赵王和赵后,向他提议,何不请赵王来郑见王后?   郑王大惊失色,赵王在赵国,只派几个将军就快打到望仙城了,赵王若来,他只怕就做不成郑王了。   王姻道:“赵王未必敢来啊。他还怕来了以后被大王您给杀了呢。您请了之后,他若不来,那是他理亏。”   郑王反问:“那他要是敢来呢?”   王姻笑问:“那就要问大王敢不敢斩了。”   郑王不敢,听了之后仿佛更能理解王姻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了。   王姻见他不敢,更是看不起了。   身为大王却没有杀人的胆子,换成赵王就不会手软,换成公主,估计不用别人提,刀已经准备好了。   郑王觉得王姻有豪气,赵王的事就算了,就问王姻有没有办法让赵人退走。   王姻说:“这有何难?赵军在郑,吃喝是从哪来的?”   这还用说?当然是就地取用。郑王只要想到那些被赵人途经的城镇现在是个什么景况就心疼,唉。   王姻说:“既是如此更简单了,让百姓跑,把粮食烧掉,赵人没吃的了,自然就要走。”   郑王:“他们会继续去别的城抢的。”   所以为了不让赵人跑到别处去,他下过王令,命这几座城的人一定要好好招待赵人,令其宾至如归。   王姻听到这里,仰面大笑。   郑王恼怒:“君可是在笑孤?”王姻摇头,摆手,道:“何不命人下毒?”   既然现在那些赵人都被郑人给喂熟了,下毒不是轻而易举吗?   郑王还是害怕,下了毒杀了赵人,赵王怪罪起来,他还是扛不住。   这也怕,那也怕。   王姻最后一丝不安也尽皆舍去,看来这郑王只有在对自已人下手时最有勇气。   他就光明正大去拜访赵后。   赵后听说鲁人求见,想起女儿,就叫王姻进来。上回王姻来,她就带着小太子避到后殿去了。   她见到王姻,就问郑姬。   王姻道:“大王与王后情深如海,两人如雁如蝶,朝夕与共。”   赵后听了不喜反忧,叹道:“我儿年幼,如果失了宠爱,只怕性命不保。”她想去父王曾经的王后,魏国娇女,也曾在宫中言笑无忌,父王以前有多宠爱她,冷落时就有多绝情。   她担忧郑姬日后也会如此,不禁落泪,求王姻代她送口信给郑姬。   “要她一定忠心丈夫,早日产下公子,以保大王厚恩。”赵后道。   王姻答应一定把口信送到。   赵后才问他有何来意。   王姻反问赵后,可知处境凶险?   “王后现在夹在赵与郑之间,赵王与郑王相争,不管何者为胜,王后都绝无生路。反倒是现在这样,两边对峙,王后方得一线生机。”   他看向赵后膝边小儿,“太子到时也难保性命。”   赵后如何不知?   她垂泪道:“为儿为妻,我又能做什么?”她哀哭一阵后,泪眼含露向王姻眨了眨,轻声道:“还请公子救我。”   王姻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不禁佩服赵后能屈能伸,难怪郑王在对她失了宠爱后又被她给笼络回来。   他对赵后的建议也很直接:“王后,不如令大王重病难起,王后代子行权,则可保万全。”   赵后盯着王姻看了几眼,怀疑起他的用意来,她问:“若我父要送人给我,又当如何?”   王姻问:“王后敢伤大王,不敢伤臣子?”   这是叫赵后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王姻道:“王后如要令大王放心,何不就从这殿外的人动手呢?”   赵后心中悚然,茫然的望向殿外,虽然看不见,她也知道那里有人在等着她接见。这两天已经有宫女悄悄告诉她,殿外的赵人都愿意依附于她。   可她却不敢信。   就像她不敢信眼前的王姻一样。   王姻没指望赵后真能听他的,说完就走了。留下赵后一个人苦思烦恼。   王姻回到郑王处想辞行,郑王就问他与赵后说了什么。   王姻笑道:“我劝王后身在郑土,当以大王为主,为妻子,当以丈夫为尊。”   郑王点头,他觉得这话很对,又道:“王后怎么答?”   王姻道:“王后问我,为儿的遭受父母的欺负又当如何?”   这是在指赵王了。   郑王忙问:“你怎么说?”王姻说:“我说,父母有理的,儿女当自省;父母无理的,儿女当劝说,以免父母一错再错。”   郑王发愁,赵后已经在他的劝说下给赵王写了一封书信,还传扬天下,难道还要再让赵后再写信?但这还会有用吗?   王姻说:“大王何不给赵王写封信?”   郑王问:“孤写与王后写有何不同?孤与王后夫妻一体。王后与赵王有父女之缘,她能劝服赵王,孤不如她。”王姻真是无话可说。   他见过郑王与赵后,第三次就去见守在赵后殿外的赵人了。   这些赵人对他很客气,几人就在殿外石阶上煮茶对弈,苦中作乐。   有人好奇鲁国,王姻也装作很好奇赵国。他道:“我王正在准备公主去凤凰台的贡品,赵王宫中淑媛颇多,想必还在发愁要送哪个女儿去吧?”   这些赵人来的时候,赵国里还没有传出皇帝选后的流言,或许有了,但赵王根本没在意,没当成一回事,他们也就根本不知道赵国选送的公主是哪一位。   这还真是一个安全又有趣的话题呢。   几个赵人纷纷议论起来。   说起来,赵王的后宫中诸美来源复杂,新人来,旧人去,前前后后总有千儿八百的。   赵王也不怎么介意出身来历,只要美就行,于是有世家淑媛,有乡野美人,甚至还有世家送出的自家歌伎。   赵王的王后对争宠没什么兴趣,短短的一生中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所以赵王所出的子女在身份上都不怎么高,人数又多,所以不管男女都不稀罕。   赵王对儿女都没什么兴趣,生也不是他,养也不是他,除了有家族支持或长宠不衰的妃妾所出的子女会过得好一点之外,出身不够高的公子和公主过得就跟奴仆没两样。   所以宫中不乏错过嫁杏之期的公主,也有目不识丁的公子。   如今说起要给皇帝送公主选皇后,那赵王的女儿中称一句百里挑一,一点都不过分。   王姻:“竟有百人之多?”“不止,我记得十年前就有一百二十三位公主了。”   另一人摇头,“也做不得准。大王不在意,宫中的公主到底有多少个,谁也说不清。我就听说有公主夭折了,侍候的人怕挨打不禀报,假装公主还活着的。”   王姻笑道:“这也不难,不是最美的,就是最好的。”看脸或者看母族家世来选吧。   几个赵人问王姻:“鲁王的王姐,是不是名号为摘星?”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号?怪怪的。   王姻笑而不语,他家公主这名号是从摘星楼来的,先王和大王都没给公主赐过号,不过现在看这名号倒是说不尽的贴切。   有人好奇王姻来郑,是不是郑王向鲁王求助了?所以鲁王派王姻来看望郑王一下,要跟郑国联手抗赵?王姻还是笑而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等王姻走后,这几个赵人就以为是真的了。连忙送信回去,想办法通知赵国,郑鲁要联手了!   这消息送到阵前,赵国将军哈哈大笑:“鲁王早就与我王联手了!相约共分郑国!此言不实!”   副将问:“要不要告诉他们?”   将军摇头:“告诉那些人干什么?一群人连战场都没见过,吃两下打就吐出来怎么办?不用理会就是。”   王姻这边挑拨郑王杀赵人,那边挑拨赵后杀郑王和赵人,另一边再与赵人相谈甚欢。   赵人想从他这里打听鲁国消息,对他格外礼遇,见他出入郑王、赵后宫殿如履平地,更是信他身份贵重。   赵后见他与赵人如此亲密,疑心他另有所图,再问他,他竟直言道:“我王有郑姬,王后怀中幼儿为郑姬之弟,我自然是要助太子了。”   赵后质问他:“鲁王难道是想仿赵王不成?”   王姻道:“我王未曾使兵卒入郑,与赵王哪里一样?”   赵后泪落如雨:“都是狼子野心!”   王姻道:“王后此言有失公允。我王从未起过害人之心。”这话,他说的一点都不心虚。他家大王估计连鸡都没杀过。   赵后的心动了。   王姻见说动了赵后,不再多停留,与郑王辞行后,出了望仙城,就在附近的小镇躲了起来。   赵后见王姻突然走了,心中更加不安。她本想再考虑几日,看怎么通过王姻跟鲁王谈个条件,如果她能助鲁王得到好处,那鲁王要如何保障她和太子的安全呢?   比起赵王和郑王,她反倒觉得鲁王更值得相信。   王姻不见了,难道是情况有变?   赵后突然不肯见郑王了。   郑王忧惧,不停的想着王姻的话,又想起他能把刑家搬倒,就是出奇不意……   如果他在赵后宫中假装中毒,指赵后下毒,再命人传扬出去,说赵王意欲窃郑,指使赵后下毒,那会不会能解此时困局?   想到此,郑王特意召来国中大人,一起去拜访赵后。   要在赵后宫中举办宴会。   赵后想起王姻的话,惊惧难安。她了解郑王,他必定是打算对她母子不利了!   她又见到赵人也在席上,心念电转之间,定下一条大计。   席间,郑王突然手中酒樽滑落,捂着胸口指着赵后:“贱人!你敢害孤!”   正当席上所有的人都被郑王吓住的时候,另一边的十几个赵人竟也都吐血倒地。   赵后尖叫:“有刺客!有刺客!快护太子!”   席上的郑国公卿不明所以,但也看得出来确实有人下毒,只是郑王指赵后,可赵人也都喷了血。于是一边的人救护郑王,一边的人去保护赵后与小太子,还有人叫殿前侍卫进来,把这些赵人拖出去。   拖出去的赵人不到一刻全都绝了气息。   郑王却还活着。有懂金石擅丹药的观郑王眼底、口唇、手心、指尖等处颜色未改,心中暗叹。   出来后与人叹道:“恐大王要害王后与太子。”   其余人皆惊。   郑王已经是坑够他们了,太子年纪小,目前还没坑过谁。不少人在心中是更倾向于小太子和赵后的。   赵后从无劣迹,又禀性温柔善良,小太子聪慧健康,怎么看都比郑王好。   于是一部分早就对郑王失望到底的人“悄悄”与赵后说,请赵后提防郑王,保护小太子。   当然,赵国那边也不是善邻,赵后要对赵国提高警惕。   赵后肯定的说,她肯定是不会相信赵王和赵国的。   郑国公卿松了口气。   赵后又求郑国公卿相助,能不能联系鲁王,求鲁王相助呢?   “若得鲁王劝说,或许我父与我夫可以握手言和。”   毕竟这个级别的谈话,他们都不敢开口,就只有请别的诸侯王来了,鲁王,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不等他们商量出个所以然来,郑王“病愈”后,一意孤行的关了赵后,夺走小太子,命宫侍教养,然后让赵后写信给赵王,看他这回还退不退兵。   赵后乞怜:“若我父不退,大王要杀我吗?”郑王苦道:“孤也不愿,只盼你父怜惜你我夫妻二人和膝下幼儿了。”   赵后这才下定决心。   她答应写信,照郑王所说把信写好后,又解衣散发,服侍郑王。   郑王拿到信,心满意足,见赵后乞宠,不免倍加怜爱。   事后,郑王筋酥骨软之际,被赵后以腰带缚颈,勒杀而死。 第475章 宝冠明珠   赵后杀了郑王, 也不收拾仪容,只把衣服穿好,头发不梳,脸不洗,一身狼狈的坐在地上守着郑王的尸首, 让人去宫外叫人。   殿外的侍人进来一看, 呆立当场。   一通忙乱后,宫中祀祭之地的铜钟先响了,然后宫门次弟打开, 一队队侍人骑着快马出宫叫人。   叫谁呢?   赵后没吩咐,于是这些侍人就照着各自熟悉的人去找了。他们也都曾是读书识字的人, 对这都中情形一清二楚。   但望仙城的人已经被这深更半夜的钟鸣给吓醒了,不管老少, 不论是庶人还是世家,纷纷披衣出门,站在庭外望向逍遥台。   郑国公卿回家还没躺下睡觉就又进了宫, 见到郑王尸首后无不掩面而叹。   一人问:“横死……不吉。是不是先停一停再……”再公告天下啊?   总要他们想办法遮掩一下大王的死因吧?   一人摇头,指着铜钟的方向说:“钟都鸣了,遮不住了。”   “叫他们先别敲了?”   “停钟不吉, 不能停, 继续敲。”   “到底是怎么死的?”   终于有个人问出了这个话。   赵后仍在原地待罪。   因她姿容不雅, 公卿们不敢靠近也不敢细观,就叫侍人先带赵后去梳洗,然后再问话。   现在郑王已经没了, 赵后不能再出问题。不然只剩下一个小太子,外面赵王虎视眈眈,他们可没主意。   赵后梳洗后,他们公推出一个极受人尊敬的老大人上前探问。   老大人先对赵后行礼,请赵后节哀,再问郑王这是出了什么事故?他本意是向着赵后的,如果她说是有了刺客,他们也都愿意相信的。   结果赵后泪流满面的伏下身去,要逊位。   老大人阻拦不及,只好接着问:“王后因何逊位?王后竟不顾太子吗?”   赵后坦言,因为她杀了郑王。妻杀夫,天地难容,她不能再当王后了,必须要逊位,还要自尽,还要……老大人连忙请她住口,冷汗淋淋的问她为何要杀郑王?前因后果说一说,说不定这里面有误会呢?   赵后就取出郑王叫她写的信,说郑王叫她写信,她照郑王所说写了,等她写完,郑王说为了向赵王证明她信中所言属实,叫她自尽,她不肯自尽,郑王就要杀她,两人扭打间,她把郑王杀了。   老大人点点头,出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遍,感叹:“实不能怪王后。”都要被杀了,反抗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在座的人都点头称是,其中一人冷笑:“世人宰牛杀鸡都知道先绑起蹄爪呢。”笑郑王蠢。   另一人也不屑:“连女子都打不过……”   人已经死了,按说应该前事如烟,但在座的人都在郑王的淫威下苦熬几年,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变成下一个刑家,现在头顶大山突然搬去,自然不免扬眉吐气。   爽快之后,在座的人七嘴八舌的就定下计策来。   首先,郑王的死讯已经是瞒不住了,要紧的是赶紧让小太子继位,这个绝不能拖延!   太子继位为王后,广发国书,先召各城太守入望仙城叩拜新王。   但有几个太守肯来就不好说了。在座的商量几遍后,选出几家好说话的,到时再让自家子孙,门生故吏等出来充一充场面,叫新王座下无虚,显得出气势来。   然后,赵后当然是要尊为太后。还要靠她跟赵王转圜。其实没有郑王掣肘,赵王就是真派人来了,入朝就入朝,上殿就上殿,不叫他们干活就行了。   不过,他们也做好准备会被赵王和赵国占一些便宜去。   “当处之急,是请赵王退兵!”一人拍案道。   对!这个是最重要的。   但只靠赵后哀求肯定是不够的,还是要靠鲁王出马。   他们决定立刻派人带上礼物去追之前走的王姻,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直接去见鲁王。   “对了,不能忘了摘星公主!得她一言,胜过旁人千言万语!”一人道。   “对对对!”幸好这个公主的门不难进,讨好她也很容易。   “既然摘星公主要去选后,我们不如广选淑女送去充为使役如何?”   反正郑国没公主可送,本来就是要送淑女去凤凰台的,现在跟着摘星公主去更好。   几人议定后,分头行事。   王姻在听到钟鸣后就马不停蹄的跑了。他怕郑国的人来杀他。   他前脚回鲁,后脚郑使就到了。声势浩大。   因为郑使是来送淑女、姣童给摘星公主的。   从晋江到凤城的一路上都传遍了,经过之处,无不哗然。   因为郑国乃大国,却在鲁国选送公主时甘愿以从属的身份跟随,这就很值得鲁人骄傲了!   又听说郑王已经没了,鲁人感叹之余,也很同情郑国。   “郑王也是英年早逝。”   “听说小太子连话都不会说呢。”   “已经继位了吗?”   郑国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漏又遇打头风。   郑使见到姜旦,直接扑在阶前大哭,一边哭,一边爬到姜旦面前,哭得人都要厥过去了。   殿上的人也都心有戚戚,有年长的想起朝午王去后国中竟然没有公子继位,也是难过得不行。现在多亏有了大王啊。   姜旦是小郑王的姐夫,赵后——已经成了太后,寄过来的信中既提了亲戚情份,又十分谦逊,郑国现在只剩下她们母子,可怜的很。她和女儿自幼分离,但一直想念着她,听说姜旦对女儿很好,她既感激,又感动,觉得姜旦是一个非常伟大、非常传递的大王。   所以,她简单又明确的表示:有她在一天,郑以鲁为尊,她的儿子在的一天,也将永以姜旦为尊。   事如亲父。   为了表示诚意,送来这么多礼物,给鲁国送嫁公主。   然后再次为了表示诚意,听说鲁国救助了郑国十四座城的百姓?身为大王,竟然不能养育自己国内的子民,还要别人帮助,这真是郑国先王最大的耻辱。现在国内对这件事都很羞愧,所以这十四座城就给鲁国了。   因为拿回来,也养不了。   所以,看在这十四座城的份上,能不能支援一点粮食给郑国?她和小郑王在逍遥台都饿着肚子,每天冷粥度日。   最后,赵国侵郑,郑国疲弱无能,希望鲁国能主持公道。不求别的,只求赵国能先退兵,好让郑国能先体体面面的把先王葬了,不然赵国一直不退兵,郑国先王哪有脸面入葬呢?现在先王的眼睛一直闭不上,就是死难瞑目啊。   姜旦听段青丝连读带感叹——解说——的把信读完了,很奇怪一件事:郑国先王是怎么死的?等送走郑使,他问段青丝。   段青丝还真听过一点传言,“据说是气死的。”死因肯定不名誉,因为国书上没写郑王是怎么死的。哪怕是病死,都能吹一吹郑王操劳国事啊。   这种含糊过去,不带一丝遮掩,不替郑王身后之名考虑,就让天下人尽情发挥想像力——可见郑国先王有多不得人心。   郑人就是等着天下人骂先王的。   姜姬跟着就看到了那封国书,一边看,一边对龚香说:“让人去建城王家传王令吧。”   龚香笑道:“大王亲自召贤?”这可风光了。   “对。”她点头。一看就知道,王姻是个很在意虚名的人。而他也确实十分出色,去一趟就把郑王能搞死了。   就是如果不知收敛,那也用不了几次。   要好好磨砺他。   她在心中想。   等王姻回到乐城就听说家乡的召贤王令,大王派了两个使者去宣读王令,请他上莲花台做官。王姻浑身泛起战栗。   这是他……   他真的做到了!   于是,他先回了家乡,刚好大王的第三道召贤今也到了,还带来了大王赐下的车驾、侍从,还有官袍、头冠、玉佩、宝剑等物。   王姻穿戴一新,乘着大王赐下的宝车,带着大王赐下的侍从,在大王派出的护卫的护送下,风风光光的回到了乐城。   上殿后,姜奔就在左侧,他一看到王姻,先怒,后喜。   王姻目不斜视,这种傻子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拜过大王,又去谢过席五、龚相的提携之情,最后去拜公主。   公主一见他就笑了,那细长的眉目间流转出的风华令人心荡神驰。   王姻不敢多看,迅速把头低了下来,心中砰砰直跳。   公主问:“你认识赵序吗?”   王姻当了大夫,公主赐下两处府衙,一处在行宫周围,一处则在莲花台,正是八姓赵氏旧宅。他上回听公主提起后就多方打听了一下,得知这赵序就是赵家后人,而赵家早就被郑王全杀了。   那他不是等于替赵家报了血海深仇?   不过现在他又占了赵家的旧宅,等日后赵序回来……他分他一个屋子好了。   王姻兴冲冲的布置自己的新邸,建城王家更是倾巢之力,无数的钱物都送到了乐城,将这间旧宅重新打理一番,迎接新主。   王姻见到亲兄,兄弟二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深夜,王姻静默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大哥,你带着家人到乐城来吧。”他望向高处的房梁,“就住在这里。日后这里就是王家。”   王建摇头:“不要胡说,这是你家。”他既欣喜又感动,感叹道:“日后你就放心吧,我会在建城好好的替你守住老家,你有什么需要,建城一定替你办到!”要钱、要物、要人,都随王姻开口。   王姻坐起来,沉默半晌,说:“王家必须放弃建城。不然,恐有灭族之祸!”   王建一下子弹起来,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王姻转头说:“我要去开元城了。大哥,还记得开元刘家吗?全家只剩下一个偏支,就住在莲花台。大王去哪里,带到哪里,这份恩宠,我不想日后在王家身上见到。”   王建听懂了,既愤怒又恐惧:“大王要对建城下手?他得了开元……不,还有双河!还有樊城、涟水城、通洲、袁洲、妇方、合浦、辽城还不够?!”   不够。   女人,什么时候会嫌自己的首饰多?她们天生就不懂克制。   王姻发现自己竟然能理解摘星公主。是这个世上的人不理解他们。   看到一样东西,想要,伸手就能拿到,为什么不拿?   公主以前想要辽城,她想要鲁国王位,她都得到了,然后她想要整个鲁国,现在她想要凤凰台!   所以,她对鲁国失去耐心了。   王家不退,就是死路一条。   他,就是公主替王家准备的刽子手。他肯,他就要像刘箐一样亲手毁了王家;他不肯,他最后还是会毁了王家,不过是换他和王家一起去死。   “大哥,王家该退了。”王姻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说:“用这座宅子去换。我王家,日后会是八姓王氏。”   王建僵在原地,空旷的室内,漆黑不见五指。窗外月光斜斜的落进来,洒在门前寸许处,莹莹生光。 第476章 纵使当面不相识   王姻家前门庭若市。   他的儿子还小, 是王建的两个儿子在替他招待,王姻在屋内陪人说话,王建在另一座院子里打理琐事。   虽然干得是管家的活,但王建心中没有丝毫不满。   昨晚听了王姻的话,王建一晚没睡。但天亮后, 听说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龙, 前来拜见王姻的人已经把整条路给堵了,还有龚相家、丁家、席家等都送了礼物来,还说日后有暇必登门拜访!   建城, 还是太小了。到这里以后,他的儿子才能结识乐城的人, 王家的子孙日后才能有更好的前程!   何况王威如海,王家是敌不过去的。前有樊城, 后有双河、开元,他不想叫王家也落到这个地步。   现在王家至少还有另一条更好的路可以走,何不改弦易辙?   王姻陪人陪了一早上, 说了一车的话,口干舌燥,好不容易逃出来, 见到王建在屋中呆坐, 心中愧疚, 悄悄进来煮起了茶。   煮好后,双手把第一杯端给了王建,“哥哥, 饮茶。”   王建接过来,看他像小时候做错了事来求饶时的表情一样,不觉可笑:“不必紧张,你说的有道理。我今日就写信,叫老大带回去,让家里人都搬过来。这建城……就还给姜氏吧。”   王姻连忙道:“大哥来了,自然是要住在主屋的。我住旁边就行。”   王建点他,摇头道:“不行,这里不比建城,家中从属还是应该定下来。”   王姻道:“我不过是家里探路狗,先锋马,哥哥才是守家业的。哥哥为主,就算我日后倒下去了,王家也不会倒。我若是当了这家主,一旦我出事,王家转眼就要倾塌。”   “胡说八道!”王建伸手要打,想起他现在身份不同,打了他,他就失了面子,手就收了回来。王姻却立刻放下茶杯,退后两步,伏身下拜,做出甘心受罚的样子来。   王建一怔,体会到王姻是真心的。他宁愿用自己来给他踮脚,建立权威。   这宅子是赐给王姻的,他这个主人对他伏首……   王建叹气,起身去把王姻扶起来,兄弟两人一起跪在屋当中。   王建看着王姻,目光寸寸抚过,既爱他的聪慧,又怕他的聪慧。这么聪明的孩子,恐遭天妒。所以家中一直不怎么管束他,也不催促他上进。   “你这么说,是大王要你做的事很凶险吗?”王建柔声问。   王姻一双眼睛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光采,他点头又摇头:“是有风险,但我能做得到!”   王建不舍又不安,道:“家中护卫精良的少,我叫他们赶紧过来。”   王姻摇头:“护卫要送父母他们到乐城来吧,我不用。”   王建说:“分一半给你。”他也要防着有人因畏惧或嫉妒王姻高升而对王家下手。   王姻没有再拒绝。   王建命次子回家接家人上乐城。这一举动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对各城世家来说,能成为八姓,已经是莫大的光荣了。何况王姻获赐的赵家旧宅,早就引人议论纷纷。   郑使也到王家来拜访,求见王姻。王姻不肯见,鲁国势必是要再派人去郑国的,但他不会去,就不想再跟郑国有任何牵扯。   等到王家的一半护卫赶到乐城,王姻起程去开元城时,已经听说新任使者是谁了。   就是刚从赵国逃出来的丁强。   此人曾为太子师,又一直代王出使,还是旧八姓,虽然未曾在大王殿上说过什么话,但他的身份也是格外不同的。   王姻想起几人在殿上的座位排序,丁强为首,次席是姜奔,再次才是席博士等人。他仅为末席。   他是不会永远坐在末席的。   王姻下定决心,往开元城去。   摘星楼里,姜姬正在跟龚相商量要给郑国多少好处。   龚相问:“粮食送多少过去?”   姜姬还是摇头,“郑国不会缺粮。”郑国百姓是没粮,但世家有粮。以前有郑王在,世家就算有粮也不敢露出来,现在郑王已经死了,世家应该就敢放粮了。   龚相就把这个问题跳过了。公主看粮食就像看眼珠子一样。因为现在整个鲁国,能称得上让百姓们吃饱饭,不至于饿死的只有乐城、商城、浦合、安城、凤城、妇方几个地方而已,它们都在公主辖下,由官商牵线,在这几个城市实行了物物交换。粮多的,出粮;盐多的,出盐;有钱的,出钱。交换之后,各地的粮价都能得到控制,百姓们买得起粮,买得起盐。又因为官商控市,这些地方便宜的粮食和盐没有流到其他地方去。   官商是公主发下的一种官凭,公主叫执照。领到这种执照的都是与公主相交多年,公主认为他们忠诚可信的商人。领了此物的商人,在公主限定的区域内,可以控制市场,制定规则。换言之,他说这个东西在这个地方卖多少钱就要卖多少钱,卖少了,卖多了,都可以报官抓人。   之前由席博士带人测算出的各种商品的计价标准就在这几个城市中推行,也成了官衙据此规范市场的条文。   看似简单的几步,公主等于掌握了这几个城市所有的资源流通。不止是一衣、食,甚至是人,都在公主的掌握之中。   龚香很快发现公主此举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它能极为准确的估算出一个城中的隐民有多少!   各家都有蓄奴的习惯,大一点的世家还会蓄私兵。就算没有兵器,这些武艺娴熟的青壮年男丁也会是一个大隐患。   但现在有公主的几项措施下去,世家们再想隐瞒自己家中蓄了多少壮丁,就不好办了。   最先被揭穿的就是乐城。   公主却仍是轻轻放过。这叫龚香心中更加不安。公主若是开始动手了,他倒不紧张了。公主不动手,这就意味着公主的举动极有可能……是他不会赞成的。   但百姓中对公主的这项德政却都在称赞叫好,一些不明所以的世家也觉得现在这样市面上偷奸耍滑的商人少了,至于粮食的价格是不是订得太低了?这有什么要紧的呢?鲁国以粮发家的人还是少,又不是郑国。   这是爱民、惜民、悯民嘛。   对比郑国的百姓自己种粮却吃不饱饭,鲁国该为有大王而骄傲自豪!   盛夏就快过去了。   姜武不得不赶到安城去一趟。   安城是铜城,但事实上安城除了铸钱,也在暗中铸造兵器。   他曾与燕贵交易的最后一批兵器已经铸好了,马上就要交货了。   交易的地方当然是商城。   大批武器运到商城,商人们虽然侧目,但也都很机灵的避开了这支军队。   他们不关心这批武器是谁卖给谁的,他们只关心这里面有没有好处可以占。   姜武也来到了商城,不过是在城外的军营中等着。   前去交易的是他的两个心腹梁天和袁喜,之前在郑地追踪漆离就是这两人换着来的,后来要杀人了,就换成了马荣。两人都是樊城旧将。不过这两人对蒋家没有什么忠心,只是吃粮办差。   前几次交易都是两人去办的,这一次因为是最后一次,为防万一,除了梁天和袁喜之外,他还另派了一军尾随在后。   结果还真出事了,如果不是有这一支奇兵,梁天、袁喜加这些兵器都要被人连锅端了。   有了这一支,他们三人反把来犯的两支军给打跑了,主将、副将都被抓了来。   姜武料到要出事,也不惊讶。   梁天、袁喜在他面前跪下请罪,帐外是被俘的燕贵。   他问:“谁是主将?”   不等梁天、袁喜指证,帐外一人先应道:“某是,某乃……”话没说完,姜武指着他说:“砍了。”   身后甲卫抽刀挥去,一颗头就滚在地上了。   此人的几个副将全都瞪大双目。他们以为自己会死,主将会被放回去,不料竟然是主将被杀了。   梁天身上都是血污,脸上还有一道刀痕,皮肉翻卷着,指道:“还有这个也是。要不是他们两家也要打,我早被砍了。”   “两家?”姜武问。   被缚在帐前的另一个燕贵刚才一直趴在地上闭死,听到被人指出来了,为求活命,连忙喊:“大将军饶命!我愿从大将军!我愿……”他的话也没说完,姜武挥了一下手,他的脑袋就也被砍了。   剩下就都是副将和随身护卫、从人等了。   这些人无不瑟瑟发抖,半点不懂,以前都是杀了下人威胁主人,这人怎么杀了主人呢?主人都被杀了,他们还能活吗?   姜武见这些人的胆子被吓破了,方点头说:“带下去问话,不说的都砍了。”   这几人被拖下去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姜武与人交易武器是狮子大开口了。要钱、要铁、要铜、要金要银,如果有牛马牲口,他也要,有健壮的奴隶,也要,男女都行,小孩子也行,只不要老弱。   但他要的再多,武器确实是给了的。   燕国中燕贵沉溺享受日久,虽然各城世家都不缺钱,也有铁,但要自己打武器,却需要铁匠。   燕国没有铁匠。   或者说极少,少到可以忽略。   很可笑。但却是真的。他们有金银匠、木匠,会打造精美的首饰器物,会制做精巧的器具,但铁匠?铁匠在燕贵眼中是很不值钱,没什么必要的奴隶。   除了铸造巨器之外,工匠都在花心思怎么把武器做得精美,多镶几两金子,几颗宝石。   打武器?一口气打造成千上万把刀、剑、矛、枪?   没有这么多铁匠。   甚至没有这么多铸铁炉。   鲁国有。   不止安城有,乐城外的市场上就有一整条街的铁匠铺子。   真叫人羡慕啊。   所以燕贵才会起意想找鲁国的人打造武器。但距离他们最近的商城中的商人却都拒绝了。呵呵,他们会贩铁,但只能从外面往鲁国贩,敢把鲁国的铜铁卖到外面去,那是脑袋不要了。   至于打造武器就更不可能了。现在铁匠都光明正大的在市场开铺子,不是以前关在小山村里随便造多少都没人去数。在市场里,你一天开多久的炉子,打了多少柄粗胚,这别人全都能看到。   国中早有律令,凡人自用,一人一器。就是说你自己用,一个人可以有一柄剑、一把刀、一张弓。你没事打个十把二十把的,官府就要来找你了;你没事打个几百上千把的,公主就要来找你了。   连箭头的数目都是有规定的。   商人们被公主优待过,也被公主杀过,都知道公主说不的时候,最好大家都听着。不听的人,以后也不必用耳朵了,连脑袋都不用要了。   商人不接,他们才最终找上了姜武。   姜武接了,纵使要价再高,他们也只能认了。但眼见生意快做完了,不趁这最后机会抢一把,就没机会了。   至于以前还找不找姜武做生意?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何况姜武要是不愿意,他们就到鲁王面前告他去!   他们吃准了姜武会吃哑巴亏,不敢声张。   只是没料到,一家突然得了新武器,还很多,就被别人盯上了。   所以交易的燕贵想打劫姜武,另一支燕贵想打劫他。   姜武问清姓氏后,把人都砍了,货收回来,带来的最后一笔生铁和燕煤收下后,回转乐城。   临走前,商城县令莫言问:“若燕贵找来问最后的武器在哪里?你怎么办?”   姜武:“叫他到乐城来找我。他敢来,我就砍了他。”   莫言笑着摇头。   姜武想起卫始,问莫言:“可有话要带给他?”   卫始现在官拜大夫。   莫言想起这个旧友,他们这些人一生坎坷,卫始却走到了他们所有人都没想过的高度。   他摇头,叹息后正色道:“某不识此人。”说罢,转身回去了。 第477章 观人   金秋十月, 莲花台上的莲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巨大的荷叶。   荷叶鸡、荷叶饭都是很好吃的,姜姬命人采摘荷叶,清洗擦干后包住鲜鸡、五花肉、羊腿等蒸熟,取出后切成块, 蘸料汁吃, 鲜嫩美味。   今日在摘星楼一起品尝荷叶鸡、荷叶五花肉、荷叶羊腿的还有姜旦,姜谷和冯班、冯珠二人。   姜谷虽然穿戴一新,但行止间仍有些胆怯。所以殿中没有留人, 只有蟠儿坐陪。   她不太敢跟姜旦说话,姜旦就很少找她说话, 为了叫她自在些,特意坐得离她远一点, 不过他看到姜谷喜欢吃鸡肉和羊肉后,就命人又去做了一盘。   冯班和冯珠守孝已经结束了,他们只服了一个月的丧。   而那些坚持在冯宾墓前结芦守孝的其他人还在那里坚守着。   这个就要感谢现在的丧葬事业还不够发达了。关于守孝到底有守多久, 各国、各地、各家都不一样。这不止是百姓和世家的差别,每个家都有自己的规矩。   冯家的规矩嘛,现在就是冯班说了算了。所以他说就守一个月, 那就只需要在庐前守一个月。倒也不是没人建议他多守几年, 冯班就道要奉养寡母、教导幼弟, 大王还赐了他个小官当当,他不能怠惰职守。   有孝,有义, 有忠。此时再一味强求冯班在冯宾墓前住上三五年的,就有邀名的嫌疑了。   于是,劝冯班的都退避了。   冯班这是第二次到摘星楼来。将近两个月没见到母亲,他发现母亲变得好多了。   脸上的笑容多了,气色也好了,看起来姿态也变得更大方了。   母亲吃着公主给挟的鸡腿,还有些不好意思。   冯班的眼睛有点热,连忙低下头喝酒。   母亲以前在家里连鸡蛋都吃不上。如果他能更孝顺母亲就好了。   另一边的冯珠就完全没有这点心事了,他的右手装了一个假肢,姜姬今天是第一次看到,让他露出右手来,发现这只假手是雕出五指来的。虽然这五指不会动,但非常、非常逼真。   冯珠正在习惯用左手拿筷子,看公主对他的右手感兴趣,脸瞬间就红了,道:“挺好的,都看不出来。”他把手藏在袖中,只露出个指尖,确实看不出来。   姜姬托着他的假手,这只假手最出奇的地方在于……它雕出了几可乱真的指关节。   冯班看到这里的动静后,心中紧张就过来了,解释道:“这是我的好友去看望我们兄弟的时候,发现阿珠的状况后就替他造了这支手。”   “此人姓名?住在何处?”姜姬放下冯珠的手,平静的问。   冯班当然不肯说,他看出公主面色不对,解释说:“他为人懒散,独居在外,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姜旦和姜谷也都看向这里。   姜谷看了眼姜姬,马上说:“阿班,快告诉公主!”   冯班咬紧牙关不肯吐露。   姜姬叹了口气,解释道:“你知道阿珠这支手哪里不对吗?”   冯班盯了一眼冯珠的手,默默点头:“他性情古怪,早就不见容于父母亲友。不过他不是恶人,与我相交,也不曾计较家世门第。”   冯家是八姓,但冯班懂事起就知道自家落魄。这种情况下,没有看不起他,还肯与他交际的朋友,不计较两人长年累月见不着面,偶尔只能书信交谈,已经称得上是挚友了。   所以,就算这个朋友在外面的名声不大好听,他也不在意。   姜姬见他知道,就直说了:“若他是买来尸首,剥皮见骨,那只能算是恶习;可我要确定他没有杀过人。”   这世上人命不值钱。能与冯家交际,想必也是个世家子弟。家中有钱,有奴隶,万一此人有解剖活人的兴趣,也是有条件的。   冯珠此时才听懂了,顿时寒毛直竖,捧着自己的右手发抖,一个劲的喊哥,好像吓得只会喊哥了。   冯班心疼弟弟,过去把他的假肢解下来,冯珠这才放松下来,躲在他身后,反倒好奇的去看。哇,他以前只觉得这只手好像真的,怎么叫公主这么一说,就变吓人了呢?怪不得人人都说花哥是怪人。   姜旦一听,也生气了,他受姜姬影响很深,不觉得奴隶或侍人或百姓不算人,如果这人有杀人的恶行,那怕他是世家,也是一定要问罪的。他为王日久,身上王威日盛,眉目一正,对冯班说:“说。”   冯班就撑不住了,把假肢端正的放在地上,退后两步,伏下身去,恳求道:“我知他绝不是坏人!如果大王要问,还请大王容我亲自去请他。”   冯班与花斑的相识还是一场趣事。   他小时候叫阿班,也称二哥,花斑也叫阿斑,也是二哥。   某日,冯班与家人上街,一时钻入人群中不见,家人一边叫着“阿班”“二哥”一边找来,而另一边也有人在喊“阿班”“二哥”。   冯班当时不到三岁,循着声音就往前跑了。跑到人前,两边都愣了。   那边的人见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小公子,头上有冠,身上有佩,不敢疏忽,问起姓名家传后,就把他放到马上,让他握住缰绳,准备把他送回冯家去。   另一边,冯伯抱着花斑过来了。   两边一问,都笑了。   冯班与花斑就此相识了。   两人当时都是小孩子,花斑大上两岁,要说交情多深,那也不可能。因为后来冯班就再也没出过门了。   花斑爱跑出来玩,家里下人每天都要找他。冯班不能出门后又过了一年半,花斑找到冯家来了。   两人再次见面,冯班为自己不能出门与友人相会非常愧疚,花斑却劝他说:“你家现在是到了难处,不过等你长大后就好了。你不能出来见我,我来见你。”   花斑虽然这么说,四年间也只来了两次。   第五年,花斑被家里赶出来了。就是他那个“恶习”被人发现。   花斑被赶出来后,自然就变得穷困了。他再次来见冯班时,冯班还帮他偷了家里一袋谷米,叫他背走吃。   后来听花斑说家里又给了他一些钱,给他在城外野地里盖了个房子,留下几个下人。   花斑就住到了城外去。两人再见就更难了。   这次是花斑去买粮食时听说了冯宾的死讯,特意去冯家看望冯班与冯珠的,后来他见到冯珠少了一只手,就说要替他雕一只。   他现在就靠此维生。他的木雕,惟妙惟肖,而且最擅人像。   冯班以前只知道花斑的这个爱好不见容于家族,就是亲近的邻居友人,都难以接受。所以他家里才会把房子盖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从来没想过……花斑有可能会害过人。   因为他也不敢保证花斑没有。他所知道的就是,花斑对这种事真的很着迷,狂热!   离花家越近,他就越恐惧……恐惧于自己可能会害了朋友。   若我害了他,就把这条命赔给他。   冯班打定主意后,敲响了花家的门。   摘星楼里,姜姬还在观赏那只假手,她叫来奇云,正在给假手上弦,就是在关节内侧穿过一条丝线,然后拨动丝线,操纵五指。   难得看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叫她忍不住。   那人如果真杀了人,那她只能判他死刑,死之前还必须把他的罪行公告出去。因为有些事是底限,一步都不能越过。就算是科学,也有底限啊。   特别是在这个世界。   哪怕她会觉得这个人才有点可惜。   不过,他诞生的时间早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后,如果他想研究这个,至少有些专门类的大学是可以满足他的。   等冯班把花斑带进来,两人都是一脸壮烈时,却看到殿中一群人都在看那只假手。   用了两个乐工,一个工匠,终于把弦都订上去了。一个乐工正在拿着假手操弦,一边划弦一边摇头:“这边的弦还是有点粗了,更细一点,声音更好,更清。”   冯班:“……”   花斑:“……”   姜姬转头看到他们,招手说:“过来吧。你就是花斑?”   年纪不大,和姜旦差不多同年吧。   花斑是特意沐浴过后才来的,本以为是必死,结果却在死前看到他的作品被一群人珍视不已,竟然觉得就算这么死了,也此生无憾。   他忍不住看那只手上的弦,一个劲的看,眼珠子都快被吸过去了。   姜姬观察几眼后叹气,果然是个痴子。幸好不是疯子。   不过,也可惜他不是疯子。   是疯子,杀起来就更不会可惜了。   “把那个给他。”她说。   乐工就把假肢捧给花斑。   花斑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拨动丝弦,见手指动了动,立刻就想同时拨动几弦来操纵手指。   但他一使大劲,丝弦就断了。   他却不失望,而是在思考用别的弦是不是有用呢?   姜姬冷不丁的问他:“你杀过人吗?”   花斑一怔,抬头看她,放下假肢,端正道:“不曾。人乃天地之灵,某只擅小道,不敢为此杀害生灵,更不敢害人性命。”   姜姬听了心中一松,脸上也露出了笑,看他就显得可爱多了,温柔道:“若你所言属实,自当一切无忧。”   说不定,还能多一个博士。   冯班一喜,花斑的脸却黑了。他听懂了,公主的话的意思是已经有人去搜他的家了!   他一生气,就不肯说话了,也不理人,眼睛一闭,头一仰,连冯班都不理了。   冯班围着他劝,又是赔事又是道歉,刚才他跟花斑说可能会害了他的命时,花斑都没生气。现在听说有人去搜他的家了,反倒气坏了。   他最怕公主生气。可一转头,见公主竟然丝毫不以为意,正跟其他人继续玩那只假手呢。   冯珠现在也不怕了,把假肢又装了回去,他还想自己操纵那只手,所以把左手藏在怀里,偷偷去拨弦,果然假手的手指动了,隐在袖中时,就好像是他自己的手在动一样。   他高兴的去叫姜谷看,“娘,你看!我的手会动了!”   姜谷高兴的直掉泪,他也两眼发红,转头又跑去给冯班看,“哥,你看我的手会动了!它会动了!”   冯班见弟弟这样,更心疼了,捧着他的手,看冯珠在他面前表演,对那胸口鼓出的一团视而不见,只看那半隐在袖中的手,袖口一动,好像是袖中的手动了一下一样,他也笑着点头说:“就是,它就是会动了!”   花斑气鼓鼓的,自己坐到殿中角落去了。冯班提来美酒,给他倒一杯,剩下的全自己一杯杯的灌着。   花斑看他这样,也很同情,想着自己怨怪他也不对,就陪他喝起来。   他看了一眼殿中的公主与大王,稀奇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大王和公主呢。”他顿了一下,犹豫又犹豫,悄悄对冯班说:“我观公主与大王……不似同父。”   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第478章 佳人(修错)   花斑以前就很好奇, 为什么人、动物、花草、甚至鱼,同一个家族,同一个地域的都会相似呢?   他曾经买过赵国的鸡,发现赵国的鸡和鲁国的鸡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赵国的公鸡羽毛更鲜艳更长, 鸡爪也更锐利, 弯勾更长。   如果把赵国的鸡和鲁国的鸡公母都关在一起,下一代生出来的小鸡就会有着两边的特征,过了几代后, 小鸡的特征就会固定下来,既不像鲁国的鸡, 也不像赵国的鸡。   人就更有趣了。   为何说赵女多媚?因为赵女的腰长,肤白细腻;与此相比, 郑女温婉动人,因为郑人面容圆润,鼻圆口小, 不论男女,都显得更温和善良。   鲁人则有两种风格,鲁地北边的人, 靠近燕国, 男女皆眉骨高, 鼻大,唇大而扁。大王就是这样的脸。   而鲁地世家中,姜氏与八姓都更像赵人, 肤白,五官端正,手足修长,肩平而体态优美。   其中以姜氏为最佳,姜氏诸王中,花斑见过先王,更听父祖说起过朝午王与其兄,在先王回来时,父祖都称先王果为姜氏嫡脉。姜氏都是细长眉目,雅致而多情,朝午王年老时倒在榻上,都不见惰容,可见姜氏风采。   但大王却更似北人,没有半点姜氏的骨容。   至于公主,眼尾上扬,漆眉如钩,直鼻檀口,唇厚而峰显,五官醒目,远胜鲁人。   这两人都不像姜氏血脉啊。   花斑从进来起就在奇怪,盯着公主与大王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对冯班提了起来。   冯班叫他这句话一吓,酒顿时醒了,瞪着他小声说:“快住嘴!”   花斑反不解的看他,他说的是真的。   冯班知道他有几分痴劲,怕他当殿嚷出来,那真是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摘的,低声道:“此乃先王秘事,不可说!”   花斑恍然大悟。这种事也不少见,世家中也常有男子缺少雄风,膝下空虚。有的能坦然,有的却因此畏缩,不敢见人。于是便有借种一事。反正大门一关,都是一个姓,都是一个祖宗,生出来的孩子都是自家的种,至于爹是哪一个,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这么说来,先王也实在是可怜。他没有兄弟,仅有一位叔伯,也在他归国前就没了。   花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冯班小声说:“这么说来,姜氏少子一事,倒是早有征兆!”   你看!朝午王就没生儿子,先王也没有,往前数,先王的爹也是独生子,可见姜氏子息不丰啊。   难怪先王会想出借种这一招。   冯班浑身寒毛直竖,还不敢叫旁边的人看出来,听他想到兴处竟然说个没完,伸手在他大腿内侧狠狠拧了一下,“闭嘴!吃东西!”   花斑倒抽一口冷气,险些跳起来,回过神来后,再看面前的美食,顿时口水直流。   他虽然有地方住,也有下人服侍,可家里的钱没多少,一直都很节省。家里虽然也养了几只瘦鸡,但那是用来下蛋的,偶尔做一只也只炖了,好叫家里的人都能尝一块肉,看到这肥美的鸡肉、羊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大啖一番后,自觉受了招待,不该冷落主人,就前去向姜旦和姜姬问好,夸赞食物鲜美,大王富足,乃鲁国之幸。   姜旦对这种上来就夸他的已经很习惯了,摇头晃脑,面带微笑的听他说完还能再送他一碟梅子肉吃。   姜姬听出他小时候也是读过书的,家里估计也曾下力气培养过他,不料这孩子走偏了路,还偏的这么吓人。   以现在的人的接受程序来说,能只是把花斑赶出去而不是直接下手杀了他,足以证明花家父母是慈父慈母了。   到了晚上,前去搜查花家的人才回来,不过据说还没搜查完,而先回来报信的人见到姜武就说:“请将军速杀此人!!”   姜姬在旁边看着,都能看出如此昏黄的灯光下,姜武身边身经百战,也算杀过不少人的小将军吓得脸都不是人色了,眼睛瞪得像受惊的猫,瞳仁都吓圆了。   姜武看她,她把手往脸上一捂,装起了娇弱。   姜武失笑,早知道她要保花斑,还说花斑有大用,结果现在竟然扮起小女儿躲在他身后了。   这个滋味还不错。   来人一脸惊慌,见到姜武后就像见到了主心骨,慢慢冷静下来了。   又喝了两壶热酒后,他才慢慢说了出来。   花斑的房子不算太难找,荒野之中,就那一座宅院。   但房子不算小,前庭后院,都很大,空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前后左右散落着几间盖的很简单的屋子,似乎不求美观,只有一个要求:住人。   他们也算是进过摘星宫,去过莲花台,野地里也跑过,所以好房子见过,草棚也住过,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世家的院子,百姓的房子。   很奇怪啊。   家里侍候的人不多,也不抵抗,看到他们进来,都从屋里出来,乖乖的跪在一角瑟瑟而抖。   还有人哭着向他们道谢。更有人指给他们看,“那边,在那边……”   “不是我害的……是他叫我挖的坑……”几个壮丁哭得像个孩子。   这些人就提起了心,先把这些人都绑起来,再各屋都搜一遍,最后才去那些人指证的地方看。屋子里倒是很简单,也很正常。厨房全是粮食,卧室有被褥,书房全是书卷,马房是马,牛圈里是牛,鸡窝里是鸡。   这就更显得最后那间大房子可怕了。   几人进去后,第一眼并不觉得如何。里面有许多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个木盘子,盘中是白玉一样的器物,或大或小,或长或短,还有雕成奇怪形状的,它们全都在盘中被摆成一个个形象。   几人走过去,一个个猜。   其中以鸟最多,有小鸟,如麻雀,大的如大雁,最后还有许多许多鸡……的爪子。   直到此时,他们才开始觉得毛骨悚然。   ……这人杀了鸡,只留下鸡爪子当摆设?这什么爱好?这什么毛病?   然后他们看到了更大的“摆设”,摆成羊的形状,还有一整张桌子上摆的是个牛,那巨大的头骨上还带着角。   虽然他们也会杀野牛吃,但看到有人收集牛的骨头,还把它们摆成牛的形状,实在叫他们接受不了。   但这只是第一个屋子。   在第二个屋子里,他们见到了像人的“摆设”。   ……然后就都逃出来了。   然后他们就把那些人赶去挖坑了,以前他们在哪里挖的坑,再挖出来。   于是就挖出了许多衣冠冢。   听那些人说,以前是在家里挖衣冠冢,后来就到外面去挖了。   听说外面还有,这个人就争着抢着要回来报信,先跑回来了。   “将军!一定要杀了这个恶鬼!他不是人!!”   姜武带兵但他不会讲道理,他的做法就是下命令,让人照做,做的人发粮发钱,哪怕没做好也有粮钱领。   所以这个人说完后,姜武摇头说:“不行。此人不能杀。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出去吧。”   这人听了以后,竟然就接受了,还自已解释起来:“原来如此,将军,他是刑官吧?”那就能理解了,嗯,听说刑官也会这么练手艺呢。   这样一想就不害怕了呢。   这人走后,姜武问姜姬:“你要怎么让他当博士?大家不会接受的。”   她也发现了,要给花斑洗白很简单,但怎么叫人不要去效仿他却很难。万一花斑没杀人,等他当了博士后,冒出来一群模仿者杀人了,那就不好了。   “但他真的很有用。”姜姬发愁道。   医学的进步不是一句话的事。她享受过现代医学,知道它有多伟大,但哪怕她从小进过不下几十次医院,她也不可能在这里复制出现代医学的哪怕一小部分。   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世界的人自己会开窍,而她就尽量保护这些开窍的人,让他们的智慧得已流传下去。   黄老和奇云都算是中医先锋了。但有些病症,只靠草药是不可能治好的,比如骨折,比如内伤。   因为现在的大夫们没一个知道人一共有多少根骨头,它们都在什么位置,都有多大,都起什么作用。也不知道人的五脏六腑都是什么,都在哪里,都有什么用。   要想治它,就要先知道它是什么,长什么样子。   所以现在的大夫治人基本就是在瞎蒙。极少数,极个别的大夫,是有真材实学的。不过他们是不是肯从事医学这一行,也都不一定。比如奇云,他发现了某些东西混在一起后,给人吃了,人会有奇特的反应。但他之后并没靠这个来行医救人,而是当神棍去了。   花斑也不是想当大夫,想治病救人才干这些事的。他只是好奇,可能就像孙菲好奇这石头为什么是一层层的,地面是不是也是一层层的呢?挖开地以后,挖到哪里,它会变得不一样呢?坚硬的地面是什么样,柔软的地面是什么样,山里又是什么样,等等。   于是孙菲收集了许许多多的石头。   花斑也好奇,这世间的活物,是不是都是皮包着骨呢?骨有什么不同呢?是什么在支撑?里面是什么在起作用?等等。   于是他开始钻研。   “战场上很多都是刀剑伤,如果一个人骨折了,我想知道要怎么才能帮助他把骨头给正好。”她说,“他断的是上臂还是下臂,是上肢还是下肢。如果中了刀,那是插在哪里?是不是要害?要怎么治?”   现在如果中刀伤,一般都是把伤口冲一冲,上药,拿布一裹,然后喂药,药也都是一样的,内伤止血药,喝下去,不管对症不对症,只有这一副,喝完,命硬的活,命不硬的只能去死。   虽然不知花斑能起多少作用,但这至少是一个开始。   姜姬不想放弃花斑。   “我再想想。”怎么给他洗白,再安全有效的引导人们向他学习。   但花斑显然不能再回家了。   他当然不愿意,不过这一点上,他自己说了不算。   姜姬让冯班去劝他,还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不去看,自己复原出一副人体骨架,据说他已经做成两副了,自己用木头做一副不难吧?   给了任务以后,花斑的“□□”生活就没那么无趣了。   冯班担心朋友,隔三岔五的来看望他。亲眼看到花斑用木头雕出人骨来,他也不禁寒毛直竖。   结果在他没有发觉到的时候,弟弟被人“偷”跑了。   段青丝亲自登门求亲,欲将其妹,嫁给冯珠。而冯珠也早就见过段妹妹了,他从小就没认识什么朋友,更别提正当妙龄的青春少女了。   少女既可怜他少了一只手,又觉得他现在的手又可怕又有趣,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   他也还没来得及自卑就从小小的冯家搬到了莲花台,有了显赫的姨母,母亲得封夫人,哥哥当了官,所以冯珠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段家淑女。   他想求娶此女。   冯班:……   太突然了,冯班有点接受不了。 第479章 赎罪   姜谷很高兴, 姜姬才知道冯珠已经谈起了小恋爱,媒人之一还是姜旦。   而女方家长,则是段青丝。   “段家实在太精明。”她对姜武说,“这家人看似不起眼,每一步走起来都是稳的。”看前头已经倒下几家了?从蒋到龚, 不是折戟沉沙, 就是如履薄冰,龚香现在当着她的面,说话都谨慎了。   段家从冒头到出头, 到开始投资下一代,哪一步都没走错。这份眼光实在了不起。   可惜, 这一家信奉的是“宁可不做,也绝不做错”的信条, 所以不能托以重任,就连段青丝,日后也不能让他在姜旦身边担任要职, 不然遇事先退,指望他“忠心为君”“犯颜直谏”是不可能的。   但只当顺臣,或许不会位极人臣, 名传千古, 却可以一世平安啊。像段青丝这样遇上好机会的, 还能更进一步。   不过,这样的段家却和冯家的目标一样了。冯班一看就是个没有雄心壮志,只想家小安宁的性格。他考虑清楚之后, 就会答应了。   姜姬有心难为难为冯班,叫这孩子别每天都积着心事,他早晚会知道,心事这个东西,大半都是自寻烦恼。等他经得多了,就会更容易看开了。   她就去陪姜谷商量怎么办冯珠的喜事。   姜谷现在有头衔,有食禄,从身份上来说,她因为姓姜,高于乐城所有世家。而冯珠虽然姓冯,但冯家已经没人了,与其说冯珠是穷世家子弟,不如说他是姜氏公主之子。   一听就特别有权二代的气质!   而有姜姬这个鲁人都知道的公主在,姜谷虽然嫁过人了,但一冠上公主头衔后,自然而然就被人当成和姜姬一样的脾气性格,还有爱好。   所以,姜姬把摘星宫当成姜谷的外邸送给她之后,摘星宫每天都会收到给姜谷的礼物,钱和宝物是其次的,更多的是侍候的侍人。   俱是青春妙龄。   冯班气得七窍生烟,却因为摘星宫是姜姬的前住所而不敢在里面放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青春少年以姜谷侍人的身份留下来。   姜姬得知后,怕吓着姜谷,让人把那些少年都给送到学府去上学去了,日后调教出来都可以去当官嘛。   侍人没了,又跑出来许多找姜谷求爱的。   姜姬以为这回冯班又会生气,不料他竟然还真认真思考了其中几位,悄悄打听这些人家里的名声。   她顿时对这个孩子添了几分喜爱。   她的喜爱就是替冯班在学府预约了一个特等席,每旬还要去见席五和田分,跟着两位博士学习,等廖俊回乐城了,他还要去见廖俊,日后孙菲也会是他需要学习的先生之一。   她还让人暗示花斑多教教冯班,两人既是朋友,爱好说不定也能互相影响。   冯班还顾不上与弟弟相谈就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有空了,还没开口就看到冯珠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嘴里的提示警省之话就再说吐不出来了,转而问起冯珠在宫中是否适应,过得如何,有没有为难之处?   冯珠没有为难之处,事实上,他从没觉得这么快活过。   公主姨母待他好,大王也待他好,大将军也时常带他玩耍,其他的如龚相一般的人物见到他也和颜悦色。   母亲不必再唯唯诺诺,不必再辛苦操劳,她可以身着华服,高居堂上,可以和公主同座共食而不避人。   他曾经立下一个心愿,就是叫母亲能堂堂正正的坐着,而不是只能避在廊下,任人呼喝。   现在这个心愿虽然不是他完成的,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而且,公主姨母叫段青丝当他的先生,教他读书,他也特别高兴。   冯珠自小就是由哥哥在夜晚或早晨才能抽空带着他读一读书,启蒙、习字,都是如此。   他在廊下土地上写字,在哥哥读书时看哥哥的书卷。但就算这样,也要小心不能被冯伯发现,不然就会被冯伯教训,因为他打扰哥哥。   他是很想好好的学习的。有朝一日,能有自己的书案,能光明正大的坐在桌前捧卷细读,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现在,他有两间好大好大的书房,里面摆着上千卷书。他想用木牍用木牍,想用纸牍用纸牍。哪怕整天写字都可以。   就算他没了右手,但左手字也可以啊。   他还庆幸现在有了纸,可以用笔墨书写呢。   正是在这一日日之中,他与段青丝渐渐熟悉起来。   这个人很有趣,为人正经,背地里却懒散的很,又很体贴,和他在一起时总会提点他这宫中的人事,叫他不至于因此出丑或怠慢了谁。   他说因为深受家中期待,所以日日都不得安枕,被父祖“逼迫”时,连连做恶梦。   他想起哥哥现在的样子,不免也很同情段青丝。   段青丝又提起家中幼弟幼妹。特别是他的幼妹,因为大王曾经受人欺骗,他就发誓家中无妹,结果现在这个妹妹就没办法嫁人了。   虽然妹妹不在意,还说不嫁人更好,她要招婿!   但听了她的话后,父亲已经气晕好几回了,他更不敢回家,母亲也怪他当时不该把话说得太满。   冯珠听了许多段家弟弟和妹妹的趣事,心向往之。   段青丝就请他到他家去玩。   这才见到了段绮容。   冯班沉思了好几天,小脸越来越瘦。姜姬看了,想想他的年纪,终于还是把他叫来,细细的解释给他听。   总结起来就是,段青丝目前看来没有劣迹,段家这一举既是示好,也说明段家有需要冯家的地方,说得更白一点,就是冯班并不输给段家。   “段青丝是大王宠臣,而你,则是姜氏后人。”姜姬道,“你和你弟弟身上有一半血是姓姜的。出了错,段家人去死,你和你弟弟却有一线生机。所以,不必担心太多。”   这番话太直白了,叫冯班都不能不承认,他心中的大石,落地了。   他的肩膀太单薄了,他一直担忧撑不起冯家这面大旗。现在公主告诉他,他其实不必撑,因为姜氏在他身后。   冯班一扫阴霾,冯珠和段家的亲事就很快定下来了。当然,正式成亲还要等三年,刚好段绮容的年纪还有点太小,三年后也才十七。   等众人知道后,无不唾骂段青丝手太快!太狡猾!真不像段家人啊。   人们还是更习惯那个闷不吭声,凡事只会往后缩的段家。   段父得知后,冷笑,“我段家缩了几代了,还不许我们伸伸腰啊。”也不看看,朝午王和先王,那是好人吗?现在这个大王,才值得段家投效嘛。   金秋节到了。   这一天,市场上就卖起了蜜饯、黄糖和各种甜点心。   百姓家中不管有钱没钱,今天带小孩子上街的时候,都免不了给自家孩子买上一颗糖,叫他们甜甜嘴巴。   摘星楼里,姜姬也尝到了新的糖,这糖是从郑国逃来的范家献进宫的,叫麦糖。   据说是粮食熬的。   鲁国并不产糖,鲁国的糖都是从其他诸侯国而来。黄糖就是从赵来的,而赵国的糖,应该可以算是赵国最出名的一项农产品,行销各国。   这麦糖就是麦芽糖。   麦芽糖粘牙,滋味跟黄糖不太一样。   姜旦和郑姬都很喜欢,姜谷尝了一块,也觉得好吃,她用手捂住嘴,吃得又珍惜又小心。   姜姬奇怪自己怎么早没发现郑国的这项特产?大概是以前只盯着郑国米了。   “范姝不是说要招婿?现在如何了?”她问卫始。   她是特意把卫始请来的,就是想叫姜武把商城的事多跟卫始说说。   卫始道:“应者众多。”   他严肃的脸说起笑话来,效果很好。在座的人都笑了。   范姝虽然是姜姬的“臣”,却并不常在摘星楼。她把大半的精力都花在了家里,用在了跟范家人斗智斗勇上。   她的前夫马巍也曾登门求情,她就问他愿不愿意入赘?马巍回家跟家人商量过后,竟然真的答应了,还把以前的妾侍和孩子都接了过去,真成了自带“嫁妆”的夫婿。   范姝就接纳了他,开祀堂,把马巍的名字记在她之下,马巍带来的孩子也记了上去。   此子改姓范。   这一下可激起了范家其他人的不满。   他们都反对马巍,说马家害了范家,范姝怎么能认仇人血脉为子?   马巍撸起袖子就上,跟范家人掐了起来。   范家的人一边跟马巍掐,一边想方设法叫范姝改变心意,总结起来就两招:介绍范家子侄给范姝,希望她能收为养子;介绍美貌少年或俊秀青年给范姝,希望她能移情别恋。   马巍气坏了,可从夫到婿,身份地位一改,很多事就变了。   他以前把范姝关在家里,她走一步,就有侍女跟随侍候,他说什么,那些人做什么。   他自觉对范姝关怀如微,一直为此自豪。   现在,他不能仗着丈夫的身份去约束范姝,更不能关住她,不许别人见她,也不许她去见别人。   他一下子感觉束手束脚,许多温柔手段不能施展。   而他还不能抱怨。范姝成了范家女族长之后,立刻就多了许多朋友,都是乐城世家之女。他才发现,在乐城中,不知何时,兴起了这样一段势力。   她们全都是世家女子,全都招婿在家。她们自然而然的聚集在一起,互为臂助。   当她们接纳了范姝之后,范姝的世界就打开了,他就更不可能约束她了。   更别提这些女子还时常交流“驭夫之道”。   范姝面临的困境,不管是族人也好,他这个丈夫也好,新的养子也好,她们统统替她出谋划策。   族人好办,这些人全都在郑地长大,对鲁国一无所知,出了门连城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要把大门关起,这些人绝无可能对范姝造成什么影响。   至于范姝想要他们将手中之物乖乖送上,也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把人关着,不给食水,什么时候听话了,什么时候给饭;   第二个办法,把老人留下,以孝顺之名叫他们在家里“休息”,把年轻人放出去,设几个坑让他们跳,等折了几个人之后,剩下的就会乖乖听话了。   范姝觉得第二种好,她们就帮她设局,坑害那些范氏年轻子弟。   而他这个有前仇的丈夫,更是简单。她们教范姝,哪怕有丈夫了,也可以有一二情人,便不当真,平时交往之时,也不必太顾忌男女之别。总之,就是要叫马巍有危机感,要时刻感到自己有可能被赶出家门,这样,他就不敢再反抗她了。   马巍只这么过了一个月,就觉得度日如年!范姝现在出门,他都担心她是不是在那些女子的宴席上结识了哪位青年才俊,那些人既无家仇,或貌美,或温柔,总有能打动她的一天。真有这一天了,他该如何是好?   他现在可回不了马家了!   所以,这一日,范姝回到家中,推开寝室的门就看到马巍赤身负荆,跪在屋当中。   范姝吃了一惊:“你这是干什么?”马巍沉痛道:“我父错了!”   范姝沉默下来。   马巍开了口,就能说下去了。   他从没有对范姝赔过罪,但事实上,马家错了,当日所有在范家门口的人,都错了。他们杀了范家一家上下,却寄希望于对范姝的“恩情”能叫她忘记家仇。   是,他们放了范姝一条性命,没有杀她,也没有糟蹋她,欺辱她,叫他这个马家嫡脉子弟娶了她,珍爱她,保护她。   马巍以前一直以为,只要他这样真心的去对待范姝,她总有一天能忘记那些仇恨。可能……要到两人白发苍苍的时候,那时他们早已儿孙满堂,做了错事的人也都已做古。   再记着仇恨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切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   不论是这个世界,还是范姝。   这样下去,范姝早晚会得到能够向马家复仇的力量,他觉得这一天不会太晚了!   可他又下不了手杀范姝。到底是这几年的习惯?还是他由怜生爱?   马巍不知道。   他只能跪在这里,替马家……赎罪。 第480章 巨人   范姝告诉马巍, 只要他不想走,她不会赶他走,而她也没有心情去找情人。   “我爱护健儿,我会把他好好养大的。”她说。   健儿是马巍的侍妾所生。范姝一直没有孩子,她也不喜欢和他亲热, 马巍不想太勉强她, 两人常常并头而眠但什么也不做。之后,范姝可能是觉得愧疚,从家中侍女中选出一人, 让马巍纳为妾侍。这个妾生下了孩子就被抱到范姝身边养育。   马巍知道健儿是范姝亲手养大的,健儿生病时, 她和那个妾一起日夜照顾,不离左右。   在那个家里, 范姝和健儿在一起时像一对母子,和他在一起时却不怎么像一对年轻的夫妻。   马巍知道,他和范姝不可能再有孩子, 他现在也不可能再与侍妾生一个再送给范姝,所以健儿就是唯一能联系他和范姝,把她和马家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他是乐于看到健儿亲近范姝的。   健儿已经大到能明白姓氏的意义, 但他很喜欢范姝, 远胜马巍和亲母, 他也从小被教导了范姝的身世,他同情范姝,还有些为马巍感到羞耻, 他第一次知道马家和范家的旧事时,冲到范姝身边哭泣,为她难过。   改姓为范,健儿没有丝毫不愿,比起哭泣的侍妾,他更高兴,他对范姝发誓会永生做范家子弟,会好好孝顺她。   范姝来到了摘星楼,求见公主。   她虽然是淑媛,但这才是第二次见公主。不过,公主给了她新的生命,让她有能力去复仇!   她跪在公主榻前,低下头,把手中的纸牍递上。   上面是范家在郑国各地的良田和店铺。   范家这一支本来做的就是商人事,几代下来,与大商无异。他们虽然仍记得范氏,记得自己祖先是世家子弟,日常也这么对外表白,但事实上这一家子从上到下,都十分短视,只顾眼前利益。   范姝几次分化,立刻就把这一支给拆开了。带着这一支范氏投奔姜武的那个老族长被自己的儿女关在家中,儿女各自都有支持者,不过七十几个人,竟然分成了五六帮。   范姝轻而易举的就从这些人嘴里把所有的事都给掏出来了。   “这是印信与官凭。”她道,“只要去命人去郑国收取就行了。”   官凭可以更换良田姓名,印信则可以取走这些地方保留的财物。   范家在城中保存的财物都被他们给带到乐城来了,留在郑国的只有带不走的土地与奴隶。   范姝把这些都交了上来。   姜姬拿起来看了看,顺口问范姝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奴奴要以莫须有的罪名,陷马、钱等几家于不义之境。”她道。   罪名都想好了,贩粮入郑。   没过几天,马巍就被马家的人找上了门。找来的是个家中世仆,哭得厉害,找到范家却进不去门,还是送上了钱才把马巍叫出来,两人躲到街上无人处,小仆人哭诉道:“有人告家里贩粮入郑,还有商人指认!家里已经都被抓了!”   马巍眼前一黑。他们马家在这乐城可没什么靠山,底子薄得很。   他忙道:“都被抓了?爹呢?叔叔呢?大哥呢?”   小仆点头:“都被抓了,老太太等女眷们倒是都没抓。老太太在家已经不行了,太太叫我来找哥哥。哥哥,快求淑媛相救啊!”   细数起来,马家能够得着的亲友中地位最高的,竟然是公主身边的淑媛,范姝。   马巍虽然不安,不知道范姝肯不肯救马家,此时也只能赶紧答应下来。   “我这就去找淑媛。你叫家里送些钱进去,别叫爹爹他们吃了苦。”   小仆连连点头。   马巍要走之前,迟疑了一下,道:“钱家如何?”   小仆:“钱家?他们家没事啊!”他气哼哼的,“哼!住那么近,我们家出这么大的事,那天他们家一直关着门!都不肯出来看看!好歹说句好话啊!”   小仆气得不轻,马巍却松了口气。怪不得娘叫小仆来找他。既然钱家没事,那就不是范姝做的了。   只要多求求她,想必,她是会愿意伸出援手的。   对了,叫健儿也求一求,他喜欢与欢儿那几个孩子一起玩,欢儿也被抓了,健儿应该会想救他的!   范姝不在家,她去贺家了。   贺家贺英东,是贺家次子的爱女,因只与爱妻得此一女,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半年前,贺家千挑百选,从贺父的子弟中选出一子,招其入赘,正是贺英东的夫婿。夫妻二人琴瑟和谐,贺英东已有了身孕。   她有孕后,贺父心疼女儿要受生育之苦,对她百依百顺。她早前孕中呕吐,贺父对其夫大发雷霆,又哭女子天生受难,叫父母为其担忧,是老天不公云云。   贺英东的夫婿比她小三岁,是贺父的弟子,从小就与贺英东相识。两人既似姐弟,又是夫妻。贺英东有孕,他亲眼看到妻子日夜受折磨却不能替她分担分毫,叹不知女子竟如此辛苦,是他往日太狭隘了,便每日都想着如何才能令贺英东解怀,稍加快乐。   贺英东想见朋友,他就邀请各家淑女前来陪伴。   贺家日日不是游园就是戏乐。   范姝身为女子,历遭家变,身世实在出奇,乐城淑女都对她既同情又好奇。如果是以前的范姝,可能会被激怒,但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坦然自若的迎接旁人好奇的目光与探问。   她不爱与人谈笑,也不对贺家的景致好奇,只是坐在那里,当个听众。   贺英东还不怎么显怀,除了偶尔肚子里面抽一抽之外,她对自己怀了个孩子的事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只是家人都过于关注她,叫她动弹不得。   她看到范姝孤坐,就坐过去,叫人送来水果点心,“尝尝。”   范姝道谢后,拿起一串葡萄。   贺英东说:“怎么只抓马家一家?”   范姝一边吃着葡萄,一边说:“先抓马家,等过上几天,再把其他几家一一抓进去,再放了马家。他们就会以为是马家在牢里把他们给咬进去的。就会给马家栽脏了。”   然后,就可以把马家抓回去了。   贺英东品了品,好奇的问:“你恨你的丈夫吗?”怎么看,马家都比其他几家更可怜。   范姝:“……一个害了你全家的人,逼你去感激他,你会怎么想?”   贺英东咬着葡萄,慢吞吞的说:“那自然是……恨其入骨了。”   这时,一个贺家侍女过来禀报,道门外有人自称是范氏马姓男子,求见范淑媛。   范姝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贺英东连忙说:“对了,我等也想见面公主,只是苦无门路,不知淑媛可愿替我等引见一二?”   范姝:“我会禀告公主的。”   范姝走后,几人围过来,问贺英东:“她肯不肯替我等引见公主。”   贺英东:“她倒是答应了。不过公主是不可能陪我等玩乐的,你们要见公主,也要有打动公主的东西啊。”   宋萋芳说:“自然是有的。”她宋家万卷书算不算?她宋家几代积攒下来的好名声,那些远亲近友,都可以为公主吹捧造势。   她是这些人里面最迫切的需要找一个靠山的人了。   像贺家是大家族,贺英东还有父母堂兄弟可依靠。而宋家几代单传独苗,她又是招婿。等父母去后,他们夫妻二人要如何顶门立户?   所以,宋萋芳一直想找一个足够强大的靠山能依附过去。而她想投效摘星公主。   宋父宋母都愿意宋萋芳投在公主门下。因为整个鲁国,甚至整个天下,能够接受女子投效的,也只有摘星公主了。   其他的像龚相、段家等,他们是能带宋萋芳一起喝酒谈天还是能让宋萋芳和他们一起聊天谈论诗书?   到时出门的又会变成宋萋芳的丈夫。长久下去,恐生祸患。   所以,只有摘星公主。   姜姬一直关注着范姝。   听到马家因贩粮入郑而入狱,听到马家咬出其他几家,然后马家因为交钱赎罪而开释,其他几家却因为没有交足钱,男丁入刑,全都拉去当苦力了,再然后,马家再次被人给告进了衙门,罪名却是强占民田,掠民为奴。   这次马家交不起赎罪钱了。   再再然后,姜旦那里,一个小官叫顾清音的上殿替家族求情。   姜姬没想起来这人是谁:“顾家?樊城顾家有人已经可以上殿了?”   姜智被叫来后,查遍名单典籍,找到了顾清音。这小子的升官路很快,先是在学府读书,两个月后就去二环当了苍蝇官,后因想出了户籍编名法而被卫始从苍蝇官中简□□,成了一个每旬可以有一次上殿机会,却没有资格说话的简事。   简事,顾名思议,就是在殿上把大家的言论简明扼要的记录下来。   不过这个简事官是抽官,就是从几百个常任文书中选出来的。   人人有份,为的是激励这些小官吏,告诉他们其实他们离大王也很近!   从卫始开始,乐城已经渐渐建立起了新的文官体系。等于把鲁国盛行了几百年的官谱给来了一次大革新,而目前还没有人发现。   因为这些小官吏并没有触动谁的利益,他们做的都是极小极小的事。一直以来,都是世家不屑去在意的事。   鲁国,包括梁帝那里,现行的职官体系很有意思。   就是所有的官员都没有很明确固定的职司和职权范围。   大概分成文官和武官。但所有人都可以上殿,每个人用自己的家族或弟子当下属,公然任人唯亲。而且,他们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有吉事,禀告大王或皇帝,有凶事,禀告大王或皇帝。   剩下的按年月要做的,诸如税收啊,祭祀啊,建宫殿啊,选女入宫啊等等,大王或皇帝指着哪个人去干,那个人就去干,干完,上殿当着大家的面汇报结果,被人挑刺或被人夸奖,完全看这人的人缘和口舌。   如果大王或皇帝不做事,他们就真的没什么可以做。   对他们来说必须要理一下的事,就是诸如有大臣公卿禀报“某地不肯交税”,“某地打雷劈山”,“某地发大水了”,“某地饿死好多人”,“某地出个大美女”,“某地有贤人”,等等。   大王或皇帝视情况不同而选择“派人去骂他们”,“派人去打他们”,“派人去夸他们”,“派人去把美人和贤人请回来”,等等。   如果公卿们不禀报,又没有打雷劈宫殿或宫殿起大火或天边出现火烧云等天象示警,就说明国泰民安。   姜姬对这种“我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就是天下太平”的治国方式哈哈大笑。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在努力选拔官吏,力图好好的冲击一下这个世界完全被世家贵族把持的官僚体系。   为了不被世家察觉,她一直用很多理由去掩盖。   她制造流民,制定商籍,工籍,民籍,要求所有百姓都必须登记姓名。   简化文字,制造二环,聚集百姓。   还有学府,虽然称为学府,但里面教的东西实在是太简单,甚至是可笑的。里面的人连字都不必学全,只要会一千个新鲁字,学会新数,就可以“毕业”。   世家不止一次嘲笑学府。嘲笑过后,他们也不会把过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因为他们把学府当成了姜旦吹捧自己的虚假工程。   但他们却没有看到,二环那里已经有超过四十万人,他们行使的是她赋予的权力,遵行的是她制定的法律。   如果,现在乐城的世家想从这四十余万百姓手中夺走他们已经拥有,已经习惯的东西。   那他们就会发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庞然大物。   一个足以把他们推翻的巨人。 第481章 自尽   马巍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现在捧着钱都找不到送的地方, 而他也不知道马家人都被带到哪里去做苦力了。有人说,滨河那里要挖宽河道,要清河泥,需要很多苦力。他就想去通洲、去袁洲,沿着滨河找找看。   但想在几万的河工里找到马家人, 这无疑于大海捞针。   其他几家, 如钱家、赵家、杜家,也是一样。家中男丁尽去,只留下老老小小的女眷。而且家中小儿如不足十岁, 可缓刑,到了十五岁后还是要去当苦力的。   到了此时此刻, 马巍没办法再说服自己这一切都跟范姝无关。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已经好几日都没回范家了,但他没把健儿带回来。健儿姓范, 真是躲过一劫。   马家已经是家徒四壁,内囊尽空。   剩下几家都来马家闹过,要找马巍, 要跟马巍拼命,因为马巍虽然姓马,却没有被抓走!   他们认为马巍早就知情, 他能躲过去, 是因为范姝刻意放过他。   他们骂马巍不是东西, 恨马巍只救自己。   连马巍自己的祖母、母亲、姐妹都恨他入骨。如果不是家中无人依靠,她们连门都不让马巍进。   马巍跪在大门口数日,门才打开, 母亲和姐妹们才出来把他扶进去。   “娘……别哭,我想去找爹爹他们,一定可以……可以把人赎回来的!”马巍跪了几天,腿已经没办法走了,动一动就生疼。   母亲在他耳边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沉默了下来,等快到祖母的屋子了,母亲才说:“你到老太太这里,说话要小心些。”   马巍点点头,不管一会儿要受什么样的责难,他都能承受。   马巍祖母问马巍:“你为何没有被算进去?”   马家男丁,有一个算一个,连还没长成的都算在内,等长到十五岁就要去服三年劳役。马巍为什么能逃出去?马巍:“因为……因为孙儿已经入赘范家了……”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入赘就是入赘,正如女子出嫁后是夫家的人一样,男子入赘,哪怕不改姓,但在官府的名册上,他已经不是马家人,而是范家的人了。   所以,不是范姝念着两人是夫妻特意放过他,而是律法名文规定,根本就不抓他。   马家祖母点头:“我猜也是这样。”   老太太转头对几个小儿媳、孙媳说:“如何?就照老身所说,去请媒人吧!”   马家剩下的不足十岁的男孩子多数都不愿意入赘,但父祖被差人绑走是亲眼所见,他们也都被登记姓名,画人像,等到十五岁后,官府自然会来提他们,直接编入当年的苦力营。   被母亲哭求之后,只得全都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媒人就来了。马家的要求不低,门当户对,女子与男子相差不得超过三岁,家中必是世家,男子女子皆要读书,家有百间房屋的才肯答应。   不过现在男子入赘在世家中是一个新兴行业,正处在人人都想尝试一下的时候,马家的几个小公子年纪小,正是好时候,等定了亲,妻家接去跟着家里读几年书,看看人品性格,好好调教几年,才好成亲。   所以媒人见过马家几个小公子后,保证说一定替小公子们找一个好人家。   这算是逃役了。但却是律法准许的。   马家祖母求马巍一定要好好的求范姝,像放过马巍一样,放过马家这几个小孩子。   “你父亲他们……这一去,只怕都不能活着回来了。”马家祖母哭着说,“当时的事,都是他们做下的,也是罪有应得。可你的弟弟、侄儿们都是无辜的,之后叫他们去当别人家的女婿,马家香火断绝,也算叫她报了仇。”   马巍的心里像插着一把刀,一下下的叫他鲜血直流。   他后悔。   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答应了下来,跟祖母磕头保证,一定求范姝放过弟弟和侄子们。   然后他提起要去找爹爹的事,说:“我与钱家他们的人一起去,我们凑一些钱,找到爹爹以后,总能叫他们少受些罪。”   马巍没干过苦力,但以前在樊城时,马家每年都会出一些人去服役,多是修城墙、修路、挖土、背石一类的,自家的亲信奴仆自然是不会干这个的,他们都是出钱去城外雇百姓做,只要人数对,这样干是官府允许的。   马家的下人曾说过,不管是挖土也好,背石也罢,都没有清护城河时死的人多。   樊城城外的护城河和滨河比,自然是不值一提的。   马巍怕自己去晚了,连给父祖收尸都做不到。   他知道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他从范姝那里借来了一笔钱,但又不知道到时多少才够用,如果马家的人都被分在一起,那他只需要买通一个人就可以了;但如果他们被分到了不同的地方,那他需要买通的人就更多了。   所以,他想叫家里再凑凑钱,各房各支都拿点出来。他知道,官府来搜查时,没有动各房女眷的私房和嫁妆。既然是救自己的儿子和丈夫,那多少出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不然,靠他自己拿出救整个马家七八十口人的钱,他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结果祖母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叫他们母子回去自己说话。   马巍不懂,他母亲把他牵回去,叹了口气,对他说:“你几个堂弟的媳妇,想改嫁。”   既然不想要丈夫了,那当然不可能把私房钱拿出来救人了。   马巍愣住了,旋即怒火冲天,愤怒道:“她们怎么张得开口?!”   “为何张不开口?”马巍母亲反问他。   马巍气的眼前一片黑,怒道:“此时此刻,她们怎么能抛下家里独自离开?难道丝毫不顾念夫妻情份吗?”马巍的母亲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说:“夫妻之间,过上二十年,早就不可能有丝毫情份了。”   马巍茫然的看着母亲。   “你父亲已经有十年不曾来我的房里看我了。”她冷漠的目光,叫马巍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事。   “母亲……?”他不敢问。   马巍母亲点点头,平静的说:“我要与你父和离。”   在马家、钱家、杜家等几家陷入混乱中时,顾家,悄悄搬走了。   顾清音主张搬走,并说服了家中所有的人,没有被他说服的,也全被绑了出来。   等搬到新家:位于当年士子村西头的一个新冒出来的小村落时,顾家上下都大骂顾清音。   顾清音……顾清音带着自己的亲爹娘亲兄弟媳妇儿子等,悄悄走了。   这回就真走的没人知道搬哪儿去了。   乐城周围新村子太多,不好打听。顾家又有心事,生怕被范家给找上,打听了一阵没打听着,只好算了。   顾清音带着家人搬回了乐城,挤在了普通百姓中间,没有再买高门大户,而是一个小小院落,仅够一家人勉强栖身。   真的跟顾家分开了,他才松了口气。   他爹还有点担心,不是担心顾家,而是担心顾家找上门来。他们这可算是把顾家给扔下了啊。   他安慰他爹说没事,顾家顾不上找他。何况就是找来了,顾家又敢对他做什么呢?   现在顾家混出头的只有他和顾釜两人,顾釜找蒋家余孽,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顾清音却已经能上殿了,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简事,但这回顾家能逃出命来,都是顾清音的功劳。   虽然,顾清音没在家里表过功,于是,家里就都不知道……   顾家现在还以为范姝是怨有头,债有主才放过顾家的呢。但范姝知道什么啊?她一个小女子,当天那么乱,又不是人人都到范家门口去了,难道还站成一排等着范姝把人认清好报仇吗?   是他亲自找上范家,把当日参与的人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范姝。   范姝问他怎么会没有顾家?   顾清音说:“当时顾家正想着如何说服大家一起来投乐城,你估计在家里也听说过,当时我叔叔已经与公主有了盟约,但公主要的不是顾家一家,而是整个樊城,樊城世家有一个算一个,要么都走,留下的只能去死。我叔叔不想再背一个骂名,就想着说服所有人都跟他走。”   谁能想到其他几家会先把范家给杀光了呢?他们动手太快了。   一半为钱,一半为栽脏。到现在凤城都有传言,是范家与人勾结,养下贼寇,逼迫其他几家相从,共拒王命。后来与贼寇分脏不均,反被贼寇灭门。   “如果当时我顾家不从,下一个被杀的就是顾家。”顾清音很直白说,“于是,我父与我叔叔商量之后,就默认了此事。”   所以,顾家也并不算无辜。   顾清音顿了一下,半是解释,半是求情的说:“当时我叔叔是想把你救过来的。可是马家不放人。”   一番交谈后,范姝答应放过顾家,要求是顾清音不能插手此事。于是,顾清音带着家小悄悄离开。   顾清音在见过范姝后,回到家里,先对其妻行大礼,长揖到地,然后开始细数自己以往的过错,挨个向其妻道歉。   其妻不解,先疑,后来慢慢感动起来,对他说:“不管你犯了什么错,我都不会怪你。”然后温柔又担心的问他是偷了哪家的女子?是不是别人的妻子?这是被人找上门了?   顾清音摇头,抱住妻子,深深叹道:“我日后绝不会自持男子伟大而欺辱你,你我能成就一世夫妻,乃是天赐的缘分。”   世上有范姝这样的女人,他就要对他的妻子更加好。   不要叫自己的妻子有朝一日也变成范姝。   顾清音再次听到范家的消息是范家挂起了白幡。   马巍自尽了。   他带着钱,赶到了滨河,沿着滨河寻找家人。却只收拾起了一具具尸首,而他父亲的尸首被河水卷走了,连找都找不到了。   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沿着滨河走了一个来回,只找到了十一具马家子弟的尸首而已。   他千辛万苦,花下重金,带着尸首回家,好叫他们能够入土为安。   却听说马家、钱家、杜家这几家的女眷已有半数出嫁了,家中半空。   钱家老太太不想看到这一幕,在屋中仰药自尽。   马巍母亲虽然还在马家,却不肯替其夫服丧。马巍求母亲不要走,愿用余生去奉养她,只希望她不要再嫁。   马巍母亲指着马巍父亲的侍妾问他,“那这些女人,又该如何?”马巍说:“她们如果愿意替父亲守着,我自然也愿意奉养。如果她们想再嫁,自然要放她们离去。”   马巍母亲笑道:“原来不止在你父亲眼中我不如她们,在你眼中,我也不如她们。”   马巍连道不是如此,“母亲是我父妻室,与我父是一体同心,自然与她们不同。”   马巍母亲便不肯再见他。   葬礼过后,马巍母亲已经联系上了娘家人,坐上车,回凤城去了。   马巍送出去几十里,郁郁而回。   可马家已经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步履蹒跚的走到范家门前,在门前呆立良久,第二天早晨,范家下人打开大门时,看到他倒在阶前,已经气息全无。   他怀中有一把利刃,刀口向内,直刺入心。 第482章 给予与索取   过了金秋节, 这一年差不多也就是快过完了。到这个时候,也该盘点一下今年都做完了什么事,还有什么事没做完要留到明年去完成。   对姜姬来说,今年最好的事就是廖俊那边的郑国米大丰收。   迁过去的移民也都适应良好,目前没有发生造反做乱这样的大骚动, 死掉的人也在可控范围内。   而且, 移民已经在当地造村定居了,廖俊今年九月份回来时特意去请示龚相,问那里要不要建一个城镇。   一般来说, 村落的人数大多在几百人左右,一千到五万可为小镇, 十万为小城,三十万左右就是一座中大型城市了。   目前种郑国米的移民数正在缓慢却稳定的增加中, 因为郑国那边的移民正在往那边搬,一年后的居民数可能会达到十二三万。   但这只是居民,加上驻军, 就能达到二十万到二十五万。   也就是说,这个人数是必须要建城了。   龚香也来问她,建城需要的花费可不小, 而且那个地方如果建了城, 又有郑国米这个大器, 离乐城和凤城都有点远了。   她问:“离涟水城有多远?”   龚相:“八十里到一百二十里左右。”   现在涟水城虽然被姜武的人掌管着,但里面的世家都还在,他们当时服软服得很及时, 所以她就没把人给清理出来。   一旦要建城,那涟水城里就必须全都是自己人。   “就说大王邀请他们到乐城来吧。”她没有想太久就做了这个决定。   这个大王邀请,其实就是请他们搬家,搬到王城脚下,是荣耀,是表示大王喜欢你们,所以想离你们近一点。   大王都在王城脚下赐宅了,你们难道还敢不来吗?   虽然名声好听点,说白了,就是叫他们快把涟水城让出来。   “正好金秋节刚过,这就叫大王下令吧。”她道。   龚相回去就起草文章,拿去在姜旦面前读了一遍,姜智和段青丝都把这文章给姜旦解读一下,姜智再在私底下说一下前因后果,重点突出郑国米对鲁国的意义后,姜旦就点头了。   他对为什么叫这些人搬过来没疑问,奇怪的是这件事为什么要解释给他听,还这么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   “为什么啊?”姜旦问。   姐姐那边有什么事要做,他都会照办的,姐姐根本不必跟他解释啊。   姜智沉默了一下,终于说:“公主应该会去凤凰台。所以公主希望大王能懂得如何治国。”   至少要知道什么对鲁国是重要的,还要知道怎么体面的把前面的拦路石搬走。   姜旦瞬间脸色惨白,抓住姜智:“姐姐要走?她、她不是只是去谢恩吗?谢完还要回来的吧?”   姜智就解释给他听:“但不知皇帝要花多久才能选出皇后,所以公主这一走,至少要去三年。”   以前最长的一次是十年,等皇帝选出皇后,剩下的公主也都错过了花期。   但那一次,皇帝用选后这件事拖住了几个诸侯国十年。   姜姬觉得,其实在这七百年里,梁朝皇帝与诸侯们之间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和平”的。冲突早就暴发过好几次了,也曾有过差一点擦枪走火的时刻,最后不管是什么原因,天地日月总算还在原来的位置。   目前各国与皇帝,应该恰好都处在无力折腾的局面。   只要有人打破平衡,这个脆弱的“和平”就会荡然无存。   郑国,逍遥台。   丁强带着他的二十几个弟子坐在郑国大殿上,他看起来很瘦弱,像是大病初愈,在这大殿上,多数都是弟子发言,他没说过几句话。   但没人敢小看他。   因为他是鲁王使者。   小郑王在上,时不时的尿个裤子。他根本认不清底下这么多人都是谁,只知道娘和先生们都教他,这边的鲁人是好人,那边的赵人是坏人,所以小郑王就总是对丁强笑。   赵王当然没有亲自来,前来的是赵国公卿。   赵国公卿来的目的,或者说赵王的目的,就是“担忧”郑人欺负小郑王母子二人,趁着母弱子幼,侵犯王权,所以,为了公道正义,为了赵王心爱的女儿,赵王打算先派人来替自己的外孙管一管郑国,等小郑王长大后,再把郑国还给小郑王。   郑国公卿当然是不可能答应的。就是已经当上太后的赵姬也不可能答应。   丁强身为鲁王使者,是来和稀泥,当裁判拉偏架,顺便给自己抓好处的。   他说:既然赵王是这个意思,那肯定对太后、大王和郑国都没有恶意的,对吧?赵人:自然如此。   丁强:赵王果然父女情深。   赵人:当然!   丁强:但世人愚昧,总会误解贤人圣者。   赵人:确实如此。   丁强:所以,赵王何不表白一番?先把赵军撤回去,也好叫世人看一看赵王宽广无私的胸怀?赵人:……   赵人不答应,我们一撤军,郑人该欺负赵王的女儿和外孙了。   丁强说怎么会呢?世上哪有这么坏的人?就算郑国中有两个恶人,总不会个个都是坏人。   赵人立刻说了几个在郑国公卿中极有声望的人,道就是他们会对赵王爱女和外孙不利。   丁强说既然如此,就令他们远离太后与大王,这样一来,赵王当可放心退兵了。   赵人:……   赵人说,反正我们不能撤军,如果赵王爱女与外孙受了欺负,我们会被赵王打杀的,为了忠心,我们不能撤!   丁强说我来保证,你们撤了以后,太后与大王必可安枕无忧。我乃鲁王使者,我王之妻是太后之女,是大王之姐,我的话,你总可以信得过吧?   赵人:……   ——说信不过的话,会得罪鲁国的,到时郑、鲁一起打赵?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于是赵人再一次闭嘴了。   但赵人死顶着不退兵,丁强就算回回都能把人说得哑口无言也没用。   不过,郑人已经很感激丁强了,至少有他在,这殿上还有一个人敢跟赵人舌战,其他的郑国公卿到了殿上都只是呆坐,半句话也不敢说的。   赵姬很感激丁强,赐了大宅子和许多仆人给他,见他带了弟子来,还给他的弟子许多都授了官职。   因为很明显,郑国暂时离不了丁强,只要赵人一日不退兵,赵姬就不敢放丁强离开。这样一来,丁强在郑国留上几年都不好说,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赵姬已经做好准备熬到现在的赵王崩逝了,现在这个赵王一死,赵国一乱,赵兵就该退了。   值得庆幸的是赵王已经很老了,她可能不必等上十年。   所以她一边笼络丁强,重金厚利,高官显爵各种手段齐出的留下他,一边想尽办法找人打听赵国的事,花下许多功夫,跟赵王宫中的旧人联络上。   丁强现在常来拜访赵姬与小郑王,意外的听到了赵国选送公主的新闻。   赵姬:“是初蕊夫人之女,今年该有十六岁了。”   赵王宫中很乱,这个初蕊夫人的来历也属于不清楚那一类的。就是据说是世家淑女,但看长相容貌跟传说中的父母家人没有半点相像。   不过,堪称绝色。   赵姬:“此女更胜其母三分。”   换句话说,赵国公主是凭容貌选出的。   赵姬把这个消息送给丁强,就是为了讨好鲁国,特别是鲁国公主。她以前对鲁国公主了解不多,知道的都是市井之言。最多,以前因为郑国先王想迎鲁国公主为后,不过后来他也没得逞。   赵姬得知后,是挺痛快的。   不过,在与丁强接触的时候,她发现丁强对摘星公主极为推崇,甚至连鲁王在他眼里,都没有摘星公主重要。   她很擅长从男人的眉梢眼角看穿他们的心意,从她发现后,就开始对摘星公主好奇了。   要么,这个丁强是摘星公主的情人;要么,摘星公主确实本事不小。   不管从哪一方面看,都值得她对这个公主示好。   丁强随即派了一个弟子把这个消息送回鲁国,还有目前郑国的形势。   于是,姜姬得知赵姬正在等赵王的死讯。   不知赵姬敢不敢亲自动手呢……   她问龚香还有钱没有,能不能在赵姬和赵王后宫再多下下功夫。   不管哪边下手都行啊,都可以再乱一阵子了。   “赵王那么多儿子,怎么就没一个犯上的?”她觉得很奇怪。   龚香叹气,“公主,这些人在赵王淫威之下多年,早就不敢反抗了。”所以哪怕赵王老迈,在这些人眼里还是那个掌控他们生死的君王。   姜姬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眉眼一动,龚香就放下了手中的事。   “……收买赵王身边近臣近侍,要最亲信的却最招人恨的。”她说。   龚香听懂了,赵王招人恨,他身边最招人恨的近侍,一定有许多人恨之入骨,而这种小人不像赵王,赵王从生下来就是大王,他放肆一生,不会管身后如何。这种小人却最怕失去手中权柄,他们很清楚,一旦赵王去了,他们会立刻被仇恨他们的人生撕活剥。   所以,赵王的儿子们不敢对亲爹下手,因为他们只要等下去,等赵王没了,他们再争个前后上下就行了。只要不对着赵王,对着自己兄弟也就不害怕了。   可赵王的近侍却不敢等到那时啊。他们都急着在赵王死之前,找到下一条大腿抱!   所以,如果他们认准了大腿,再鼓动一番,其中说不定就有人敢放胆除了赵王,好去向新大腿表功的。   此计虽险,却极有可能成功。   龚香答应下来,着手找亲信去办。   然后望着公主叹气。   姜姬知道他在发什么愁,笑看他:“叔叔,等我走后,叔叔会不会相信我呢?”   龚香长叹道:“我现在就开始想念了……”   明年,公主就该去凤凰台了,也就只剩下两碱个月的时间了。公主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再相见。   门外有人来报,范姝求见。   贺英东等人想拜见公主,她是特意来向公主禀告的。   姜姬笑了,她已经等这些人很久了。终于等到她们想要从她手中获取权力的这一天。   她当然会给,会给她们去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和名份。   这样有朝一日,她就能从她们身上得到同样的东西。 第483章 造神   贺英东都进了莲花台了还不敢信, 一个劲的问范姝:“公主当真是你一说,就叫我们进来了?”   范姝笑道:“公主对我说,早就对尔等仰慕以久。”   众女哗然。   仰慕?她们有哪里值得公主来仰慕的?   范姝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叫她们怎么会信?   范姝摇头,悄悄说:“你们听过就算:公主是听人说你们都能招婿……”   贺英东等人这才明白了, 纷纷感叹。公主无所不能, 但在这上头,还真不如她们自由。   范姝道:“公主叫咱们来就是来玩的,到了那里, 可不能说些扫兴的事。”   贺英东等人忙问,“公主不爱听什么, 你先给我们说一说,别叫我们惹恼了公主。”   还有几人后悔没把自家养的最漂亮的男仆带进来的。   范姝道:“公主志气高, 最不喜欢别人拿男仆来说。”   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纷纷谢她。   “不是你说,我们必会犯忌讳。”贺英东忙先深揖一礼。   她们现在更爱行男子事, 说话做事都偏向男子学习,连行事礼仪都爱跟男人学。   范姝连忙拉起她,道:“到了公主面前, 莫做此行事。”   贺英东赶紧直起身, 问:“公主不爱我们学男人行礼?”   范姝道:“公主说女子才是夺天地造化钟爱之物, 女子天生就比男子聪明灵巧,比男子更美,男子又粗又笨又臭, 可见天生就该去干粗活,这世上精细的事,都该是女子的天职。只是天长日久,女子懒惰,才叫男子抢去了天职。”她道,“所以,如果女子跟男子学,那是往下流走。”   这番话倒还真是叫贺英东等耳目一新。   不过,宋萋芳家里藏书极多,她点头道:“我父也曾说过,以前这世上是女为尊,男为仆的。后来日月轮转,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贺英东几人大哗,忙问她:“你不是在胡说吧?果真是这样?”   宋萋芳说:“怎么是胡说?你们都不知道罢了。我回去翻翻书,一些民志中是有记载的,就不说远的,近的,一些民歌中也有啊。”   她当下吟了半首,说的是一个男子在旷野中向往一个神女,所以对着天地、日月、星辰、花露赞美她,抒发他的爱情。   这首诗歌还算出名,她一吟几人都知道。宋萋芳说,“我父说,这首诗其实不是单纯的求爱。”是颂圣,是对皇帝或大王表达崇拜之意。   所谓的神女,就是女王。   而且以前的诗歌中,神仙、神人、神女比比皆是,都是指大王与皇帝。   几人一边叹一边说,慢慢到了摘星楼。   她们上回来,可算是在摘星楼开了眼界。   贺英东叹道:“世人多愚,我以前也是有眼无珠啊……”   她以前还觉得公主大胆,敢在宫中蓄奴,虽然叫她艳羡,她却绝不会跟公主学的。   因为她也觉得,公主不该这么做。   但今天听了范姝和宋萋芳的一番话后才明白过来,是她看错公了。她以世间人看女子的眼光去看公主,自然会得出公主不肖,公主狂妄的结论,但公主是以女子为尊为人生准则的,那她这么做就不是错,而是正常的。   就如大王在宫中蓄养妃妾,她的父祖兄弟也在家中蓄养娇娥,世人不会觉得他们此行不端。   公主所为,不过跟他们一样罢了,就招来这么多非议。   何其可笑?   她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们这些女人,不过是没有在成亲后到男子家中去,就已经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但何曾有人想过,男子成亲,也不会到女子家中去啊,为何男子做是对,女子做就是错呢?   父亲曾经跟她说过,一旦父亲去世后,可能贺家也不会再宽容她和她的夫婿,到时她可有把握能保全自身与家小呢?到时夫婿若有二心,她可有应对之策?   说实话,贺英东没有信心。   在这里的她们都有一样的担忧,都担心此时此刻的自在不过是昙花一现,等替她们遮风挡雨的父母去后,她们孤身在家族中,在世间,只怕是独木难支。   所以她们才会联合在一起。她们会迅速的接纳范姝,不止是因为她是公主的淑媛,还因为她们需要更多的同伴,更多更强大的同伴。   公主会成为她们的同伴吗?   会愿意帮助她们吗?   但摘星楼的宴会还是让所有人都很满意的。不管贺英东她们来之前以为会是什么,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她们开心。   没有漂亮的男人,只有可爱的小侍童和美丽的宫女。   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衣饰,颜色鲜色的胭脂,各地出产的最好的眉笔,能让女子变得粉白娇嫩的香粉。   公主说,她有许多漂亮的衣服、华美的首饰,还有许许多多怎么也用不完的胭脂和眉笔,现在外面的鲜花已经快要凋谢了,她想趁这最后的时间,不辜负这些美丽的花朵,叫它们可以装饰在美人的头发上。   所以,她们就在摘星楼里,穿着公主的衣服,戴上公主的首饰,用着公主的胭脂与香粉,再簪上鲜花,在乐工的弹奏下,或是翩翩起舞,或是引颈高歌。   贺英东看到范姝和公主在一起,公主穿着红色深衣,配戴许多金饰,衬着她漆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脸,美得让人心惊。   范姝却穿着白衣,头上没有戴花,嘴上也没有涂胭脂。   公主给她涂了许多香粉,把她的脸、劲、手都涂得雪白,替她描了一对浓黑的长眉。这样的范姝坐在公主身侧,不但没有被公主的艳色压制住,反倒与公主相映成辉。   宋萋芳上前向公主问安,直言想和范姝一样,做公主的大臣。   公主笑道,“这有何难?就封你为淑仪好了。”   贺英东一看,连忙上前,倚在公主身侧,道:“公主看我如何?可堪一用?”   刚才与公主交谈,发现公主其实平易近人,她才敢上前。   姜姬便笑道:“贺婕妤何事启奏?”   没想到从公主手中要官如此容易?   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姜姬就一个个“封”过去,然后借着“玩兴”,立刻就命人取玉佩来,交待匠人去制成官凭。   等这天结束,摘星楼诞生昭仪四人,昭容四人,淑仪四人,淑媛四人,婕妤四人,嫔妤四人。   人人有份,个个当官。   贺英东等人以为是戏称,可第二天,她们在家中都接到了公主赐下的车马。   有了车马,就要有护卫。公主虽然没有连护卫一起赐下,也有了定额,一人可有十个护卫。   这个护卫数虽少,但十人也能当百人用。   贺英东捧着肚子去见父亲,贺父也高兴得不行,连声赞好,道:“有了这个,日后我就是不在了,也不必为你担心了!”   哪怕只是一个空名,也足以让贺英东在贺家站稳脚根。   贺英东也很快感觉到了不同,贺家子弟中,有人开始依附她了!   虽然只是想走她的路子好进莲花台,但以前她可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成了别人的通天梯。   她未必需要真把人给带进莲花台,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次进去是什么时候。可这并不妨碍她在贺家拥有自己的势力。   宋家,宋萋芳也收了弟子。   有人,居然对她这个女子拜师。宋萋芳以前只见过父亲收徒,也有人来找她的丈夫拜师,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收弟子。   虽然这些人都心思不纯,也叫她大开眼界。   名利二字,动人心魄!   姜姬也很快收到了贺英东等人的回报。   街上突然多了许多真心实意替她吹捧的人。是真心吹捧还是假意吹捧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这些人不但把她之前的神女之名进一步夸大,还替她造了许多小故事。   比如前段时间滨河冲垮袁洲的事,被人说是她发怒了。   传说中,她只是在摘星楼里稍稍动怒,外面的滨河就感应到了,突然之间河水暴涨,怒涛汹涌向袁洲而去,瞬间就毁了一座城。   这种话叫她自己来传,她都不敢去传——万一被人当妖怪抓了怎么办?   但既然是吹捧,那自然就是有扬有抑的。   扬的就是郑国米的大丰收,丰收到什么程度呢?晋江沿岸已经是处处良田了。   这个是往来晋江的人都能看到的,乘船经过时,沿河两岸全是丰收的稻田,一眼望去都没有边际。   鲁国以往从来没有这么大片的良田,所以一旦出现就极为引人注意。何况就在涟水大关附近。   所以,她一怒,则城毁人亡,她一喜,则天下丰收。   这样的吹捧,足以让她封神了。如果说以前的神名还只是人们口耳相传,现在的神名就有点砸实了。   听说她有这些本事和亲眼看到她做到了,这是完全不同的!   而且,她既然能做到神职中的其中两件,那其他的肯定也能办到!   最直观的,就是乐城附近的神女庙贡品暴满,堆得外面的街上都是,百姓们捧着贡品排着长队等在庙门口,等着进去供奉她。   这其中竟然不止是普通百姓,连世家都有。那些坐着高辕大车的人也夹在队伍当中,实在是很显眼。   而摘星宫、莲花台宫门处、行宫外,这三个地方也都有百姓带着贡品前来敲门。   不是给姜旦这个大王,而是给她的。   她的名声终于在鲁国达到了顶峰。   而对于她以前的一些“污名”,不管是纵情也好,贪财也罢,都被正当化了。   纵情,被宋家解释说神女乃古神,古人中,神女本来就该四处留情,我们不能用今人浅薄的目光去看待神女,那太可笑了!   宋家还找出许多古卷中的记载来论证这个说法,确实是铁证如山。   至于贪财,神人有不要贡品的吗?神人下降,难道不该倾力供奉?明明是世人怠慢,怎么可以笑话神女呢?   而且公主拿了许多钱,可这些财物全都不知去向了,难道不正是说明公主是神女,那些金银财宝都被公主吞了吗?   所有的解释中,这一个最叫姜姬无奈。是,她收来的钱和礼物确实都不见了,但不能说的跟她会吃金喝银一样吧?   最有意思的是,侍候她的侍人和宫女竟然全都相信了!因为他们和她朝夕相处,都知道她的库房里其实是没有多少钱的。   但公主收的那么多礼物,库房里早该堆成金山了啊!   ——那是因为她全都让人运出去卖掉了啊!   这些人明明都见过姜武带来人运东西,怎么现在都好像忘了一样?   龚府。   白哥正蹲在墙根,跟他的师弟接头。   师弟是徐公的亲生儿子,虽然年纪小,却比他能干得多。   白哥激动道:“师弟!你终于来了!快救我出去!”师弟安慰的拍拍他,摇头说:“师兄,我来了已经半年多了。依我看,你还是跟着鲁国公主一起回去吧。”   晴天霹雳!   白哥震惊道:“为什么?”   徐丛微笑道:“因为这鲁国公主,只怕真要当皇后了。”   鲁国能替这个公主造神迹,其他几个诸侯国可没有这份魄力。所以,她这个皇后是定稳的了,因为目前为止,还真没有哪国公主比她的名声还响亮,叫百姓来看,就是别国公主不如她好。除非现在再冒出来一个诸侯国肯替自己的公主造神吹捧,不然,都输定了。 第484章 百尺竿头   徐丛和白哥年纪相差不大, 白哥因为拜师早,侥幸成了师兄,其实和徐丛比,他是真不如徐丛。   徐丛比他聪明,比他会读书, 比他上进, 比他有人缘,长得还比他好。   不过白哥不眼气,徐丛也不傲慢, 两人的感情还挺不错。   徐丛都想过要是徐老走了,白哥在徐家待不住, 就接到他那房去,家里也不嫌多一双筷子, 他养白哥还是养得起的。   不过平时他对白哥可没这么好,时常仗着聪明欺负人。   白哥心宽,从不放在心上, 也根本没长计较的那根弦。   此时他听徐丛说不叫他走,让他好好跟着鲁国公主回去,日后就借鲁国公主的势当官去也, 他就……就听话了。   当天下午就蹲龚香屋门口等人, 等到龚香半夜从外头回来, 一看门前阶上倚着一个人,抱着他们家狗,睡得口水直流。   龚香摆摆手, 叫人把灯笼拿点远,熄了,自己轻手轻脚走过去,望着白哥的睡颜许久……不是装的。   左右一望,从旁边的草丛里拔了根草,往白哥的鼻孔里捅。   白哥打了一个惊天大喷嚏!狗跑了,他也从台阶上滑下去了,茫然间看到眼前站着手持草梗的龚相,摇头:“龚相,怎么效小儿行径?”   龚香一本正经:“我以为你是装的。”   白哥摇头:“我都等到这个时候了,怎么会是装的?我是真睡着了。”   龚香笑一笑,觉得刚才这一幕让他身上的疲惫都不见了。   他道:“夜深了,我要休息了。若有事,明日请早。”说罢不理白哥,直接进门了。   白哥闪电般挤在侍从前头进了门,紧紧跟在龚香身后,说:“龚相,我欲见公主,还请行个方便。”   龚香道:“怎么?那徐丛终于来见你了?”   徐丛和白哥一样,来的时候直接找到龚家,自报家门,坦诚家世,说明来意,然后就出门了。他说:“我师兄押在你家,不必担心我会跑了,也不必担心我会做乱。”   也就白哥不知道,徐丛其实跟他就隔着一堵墙已经有半年了。   前几日,徐丛来说要告辞了,还说会代为劝说白哥,叫他乖乖听话,好好作事。   龚香送上程仪,还办了一顿送行酒。   于是,今天,白哥就来自荐了。   他以为这么说过后,白哥会生气,结果白哥听了也就是惊讶了一下,面色就恢复如常了。   徐丛这么整他不是第一回 了,他早习惯了。   白哥长揖到地,再三请托。龚香问他之前还死活不愿意,怎么今天就改主意了?白哥直言道:“我来的时候,以为鲁国公主不可能当上皇后,自然不愿相从;今日,我师弟告诉我,鲁国公主必为皇后,我当然要赶紧去拜见公主啊。”   龚香大笑,开始好奇徐公是怎么教徒弟养孩子的,莫非徐公也是一个如此爽快的人?他问白哥,徐公是什么样的人。白哥也很坦白,“我家先生是天下第一等的正经人。”   他刚到徐公家时,还被人教怎么走路呢,那真是第一步都是尺子量着学走路。徐公家的地,每一块砖的尺寸刚才就是十步,房间里地上的花纹有直线横纹,所以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屋里,怎么走路走得又笔直又好看,是他的第一门课。   龚香品味了一下,断言道:“你与你师弟,必定是徐公的心头大患!”   白哥摇头,“徐公从不为我们的错处生气。”他只会把他们打一顿而已。   他觉得徐公这才叫君子呢,什么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也没有什么能叫他折腰屈从,他这辈子能当徐公的弟子,一定是祖坟冒青烟了。   姜姬就很快见到了白哥,一个她真正意义上的凤凰台导游和导师。   这种使者在很大程度上的作用就在于把凤凰台的生态环境教给前去选美的公主。从皇帝到后妃,从凤凰台的历史到帝都的人文。   白哥说,他会尽全力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姜姬,暂时没学到的也没关系,他会陪她到凤凰台,哪怕她进了凤凰台后,他也可以时常上门,替她解忧解惑。   他甚至会是她在凤凰台的第一个助力——如果他们两人合作的很好的话。   姜姬:“你要什么?”白哥:“位极人臣。”   姜姬微笑:“……你?”她还不至于看不出来白哥有几斤几两,这么说吧,白哥想位极人臣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最多就是姜奔的料子,摆在那里当个摆设就行,如果要他做事,不能直白的告诉他,只能背地里推动他。   她也不是不能做了,不过这样搞的话,白哥又不是姜武,她可没那个耐性和爱心去保护他,估计用个几次,白哥就会变成另一个姜奔与白清园了。   白哥的野心在此时此刻迸发出来:“我会是公主最忠诚的奴仆。”   他道:“公主此时不信也无妨,等到了凤凰台,公主就会知道我所言非虚。”   不过除了白哥卖的这个关子之外,其他的事他倒确实非常配合。他除了给她讲凤凰台和帝都之外,就是跟龚香、卫始、蟠儿等配合制定她的嫁妆单子。   虽然名称上是鲁国送给皇帝的贡品,但事实上这个就是鲁国公主的嫁妆单,最后皇帝会赐还给公主。   白哥说:“这是惯例了。皇帝绝不会占去的。”   至于鲁国真正送给皇帝的东西,只要一篇颂圣的诗赋就行。白哥直接背了一篇出来,叫龚香找个人刻在玉石上,到时带上就行了。   这种颂圣的诗赋不必现找大家写,虽然理论上该由鲁国公选出一位诗赋上佳的人真情实感的写出来,但事实上几百年来都是从以前的佳文中挑一篇就行了。   因为肯定是以前流传广的诗赋名气大。现找的人有那么大的名气吗?没有的话,还是以前的文章更优秀。   剩下的最重要的、不能忽视的人就是朝阳公主了。   白哥:“如果说送到凤凰台的东西有十分,其中八分就该是朝阳长公主的礼物。”   而朝阳长公主的爱好不像摘星公主那么好猜。世人以为朝阳长公主爱奇花异草,但事实上她只喜欢两任先帝给她搜罗的花,外人送的,她是不屑一顾的。   这个,白哥也出了一个好主意,他说:“等我们到了凤凰台,掏钱找朝阳长公主的近侍打听一下,看长公主最近最喜欢什么就送什么,这就万无一失了。”   龚香担忧只怕到时临时找不到。   白哥发笑,“那是凤凰台下,什么没有?只管放心就是。”他又解释道,“那些人送上的能讨公主欢心的礼物,都不会是太稀罕的东西。”   至于到了凤凰台怎么当上皇后,白哥的意思是,摘星公主去了凤凰台之后,一定要让自己的亲信之人尽快拜访凤凰台下各大世家,与他们交好。   换句话说,就是等要封后了,让这些人别太反对,只要沉默,就是帮了大忙了。   姜姬温温柔柔的问:“共有几家?都是些什么人呢?我好准备礼物。”   白哥就开始细数凤凰台下的世家,一家家挨个说给公主听,说到口干舌燥,天都黑了,公主竟然还没听烦,她竟然有那个闲心一家家挨着细问,还打听这些世家之间的联姻关系。   白哥觉得累了,烦了,前有公主殷勤期盼,后有蟠郎的体贴关爱,左边是龚相,右边是姜大将军。   所以他说啊说啊,怎么都说不完了!   一直说到月上中天,姜姬才让蟠儿好好把白哥送到后面去休息,明早继续。   白哥像没了半条命,被人扶着走了。   他走后,姜姬先看龚香,再看姜武。龚香沉思,姜武不快。   她先握住姜武的手,等他看过来,她才笑一笑,对他小声说:“你听出来了吗?”姜武不懂,听出什么来?姜姬说:“这人,逢到提起皇帝,全是漠视和笃定,好像皇帝是个提线木偶,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吃不喝,不喜不怒。”别人不必在意他的半点反应。   一个正常的十五岁少年会这么乖巧吗?就算胆子再小,也必会有所偏好。可白哥口中的皇帝,连偏好都没有。   龚香点头:“确实如此。他连朝阳长公主身边的宠婢都喜欢鸟羽制的钗环都能说出来,却说不出关于皇帝的一点事。”好像他根本不认识皇帝。   姜武没听懂,“难道他们弄了个假皇帝?”难道根本没有皇帝?   姜姬摇头,“皇帝应该是真皇帝。只是这个皇帝,除了身份是真的之外,别的应该都有问题。”不如说,皇帝只剩下这个身份了。   其他的,诸如权力?尊严?自我?可能都没有。   晚上,姜武忍不住问她:“你去了凤凰台,想做什么呢?”虽然他也能看出凤凰台的不正常正是她感兴趣的地方,可就算皇帝有问题,但凤凰台这十几年来都没有让消息漏出来,可见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致力于保护的秘密。   想挑战这个秘密,意味着要跟凤凰台,甚至帝都的所有人为敌。   姜姬:“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去了以后,就知道能做什么了。不去,我就永远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比起前者,后者更叫她不能忍受。   不去,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要亲眼看一看凤凰台。   涟水大关,涟水城。   金秋节刚过,街上的节味还没散去,百姓们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了。在过年前,还有几个小节要过呢。   但从乐城送来王令的大王使臣却开始挨家挨户的敲门,找的全是涟水城的著姓大户。   这些使臣全都穿着华丽的冠服,乘坐着高辕大车,前呼后拥。他们带来了大王的王令,王令中,宣召他们去乐城,常伴大王身侧。   大王仰慕他们很久了。   大王说,乐城里近几年来,少了许多世家大族,他有些伤心了。这其中虽然有一些是犯了错以后才被赶出乐城的,但也有一些是家族凋落,渐渐就没了传承。   身为大王,看到自己座下的臣君公卿渐渐变少了,这叫他非常难过。痛心!   然后,他就听说你家的大名了。听说你家从祖宗起名声就特别好,繁衍至今,已有几十代了,这是何等庞大的家族啊!   所以,为了让他的王座下再现当年八姓的盛景,他决定邀请你家到乐城来。   你们不来,大王会非常伤心难过,会非常痛苦难受,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会过失。   难道你们真的觉得大王有过失吗?   没有?那你们会高高兴兴的接受大王的邀请吧?   大王特意派我来请,你们难道要拒绝大王吗?   不拒绝?很荣幸?那就快出发吧!大王想在今年的宫宴上与诸君同乐!   不用担心宅院,大王已经赐下大宅,供尔等居住!   不用担心子孙前程,大王座下仍虚,子孙有才,尽可自荐于大王面前!   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祖坟?每年回来扫墓即可。   若要迁坟,大王也愿在山陵西侧,为尔等诸君让出一块地方,以供诸君家的祖宗栖身。   大王如此厚爱,从生到死,从老到小,都考虑得周周到到的。   门外又有姜大将军的将军和士兵在诚恳劝说,所以涟水城的世家们全都“迫不及待”的带着家小奔向了乐城的新家。   摘星楼里,姜武拿着木牍进来,肩头还落了雪花,他说:“涟水河封河了。”河面开始结冰了。   窗外阴着天,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姜姬正在看新城的城址和堪舆图。建城也不是那么好建的,要看当地有没有足够大的地方可以建这么大的城。   又靠近晋江,不能轻率。   多亏了孙菲,他特意从袁洲赶到了晋江,从他家中取出的藏卷中可以清楚的看到三百多年前,晋江此地的水土。   孙菲从旧图中选出原先建在此地的一座旧城城址,以此为圆点,划定新城城址。但是还需要进一步的堪查。   已经命人在周围几个地势较低和较高的位置挖深井了,一来是要看下面的土质和地层,二来也是为了确定地下水的流向。   她也是才知道,现在建城,已经开始考虑地下水土的问题了。孙菲刚到就要求挖深井看地下水,听说现在井都挖了快一百个了。   这种人才,值得百般珍爱。   姜姬想了想,定下给孙菲加冠翎。博士冠本就比寻常头冠要高,但大家都是博士,没有高下之分,也就没了进取心。   她决定加冠翎,用黄金打造出薄金花,加在头冠上。一级加一朵,看谁先加满一圈,然后就加珠子,玛瑙珠、绿松石珠、白玉珠,等等,一颗颗加,加一圈后再换另一种珠子,以下重复,要是帽子加到没地方了,就再高一层!   学海无崖,她就盼着他们能百尺竿头,不停前进! 第485章 须归   每逢过年时, 大王会升大家的官, 这已经成了乐城的一项传统。   人人都想看热闹,都想自己升官,也想看大王升了谁的官。   无形中, 这叫姜旦的声望变得更高了。   还不到过年的时候, 天刚下起了雪,姜旦就在莲花台开始举办小宴会, 只请亲信之人。   能够从现在开始就长伴君侧才是真正的荣耀呢。   今年格外不同一点,因为姜姬也开小宴会了,专请她的淑媛啊、昭仪啊等等。   她也不专请女子,像龚相、席博士、廖博士、孙博士也都请来了。   有男有女,席上自然热闹许多。   白哥就坐在她身侧。   她身边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人,还是男的,还不是美男子,立刻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一场宴会过后, 白哥的身份来历就被所有人知道了。   从这时起,姜姬会去凤凰台(当皇后)的事才算是过了明路。   以前只是耳语,现在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讨论起来了。   于是就有人在宴会上问姜旦, 当然是想趁着这个好机会好好的拍拍姜旦的马屁。   结果姜旦当殿又怒又哭。怒是生气那人提起公主要去凤凰台,哭是难过公主要去凤凰台。   所以大家才知道, 原来大王不想叫公主去啊。   可是,皇帝传召,这是非去不可的啊。   唉, 大王是姐弟情深,无奈圣旨难违。为了忠君,大王只能忍痛把摘星公主送去了。   姜旦会当殿痛哭并把提起这个话头的人大骂一顿还跑回后殿去躲着,实在是叫她想不到。   她一直以为他很怕她,现在他的声望也起来了,她要是要走,他多多少少会有一点放松的。   没想到竟然是崩溃。   第二天,姜旦就发烧了。   在这个时代,生病是很吓人的。姜旦以前身体一直很好,哪怕是在莲花台偷饭吃那几年都没得过病,这下一生病就来势汹汹。   姜姬早上得到消息,赶过去看时,他已经快烧到要说胡话了,抱住姜智,拖住姜仁,一个劲的说:“快躲起来……咱们藏得吃的呢?饼还有吗?”   榻前摆的不是药,而是一大盘蒸饼,榻上也有,被子里也有。反正姜旦病糊涂了以后就要饼,其次就是不叫姜智和姜仁离开视线。   然后一切宫女、侍人都不能出现在眼前,他害怕。   都是以前留下的阴影。   他这个样子,根本不敢叫别人看到。   姜智把宫门都关了,侍人宫女除了亲信之外全都锁了起来。   郑姬那边也送了消息,却是叫她准备接待公卿的女眷,拖住她,不叫她发现姜旦这边的情况。   姜姬来了以后,先把姜扬支出去了。   她叫蟠儿把姜扬送去给龚香,看先安排他干点什么。不能让姜扬在这里发现姜旦出问题。   她听说姜旦不能见宫女,自己便也不靠近,问医者:“大王这样要紧吗?”医者抖着说:“大王用了药,也没用……”他跪下来,实在不敢开口建议公主准备大王的丧事。外人不知,他们这些在宫中的没有人不知公主是什么人。这宫里的大王与太子都是她手中的木偶。   姜姬皱眉,“你用的什么药?”   医者说:“麻黄汤。”   这个她实在是不懂。但大体能看出来,姜旦这是惊惧引起的,需要先让他放下心来,再治病。   所以才有这满床的饼。   只是,恐怕只有饼还不够。   她想了想,让人把姜谷请来了,让她换上布衣。   “姐姐过去后,唱一唱小时哄他的儿歌。”她道。   姜谷看到姜旦病成这样,心疼得很,一来就要过去。说也奇怪,姜旦怕宫女,却不怕姜谷,被她抱在怀里时还有些茫然发抖,听她哼了几遍小曲后,人真的慢慢镇定下来了。   姜智趁机再喂了一次药,哄他躺下来睡觉。   姜谷就在一边陪着,一直哼唱小曲,就像以前哄他睡觉一样。   姜姬在外殿等着。   睡了两个时辰后,又喝了一次药,姜旦才清醒过来。他看到姜谷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转头四处找姜智与姜仁。   姜姬等他用过一次粥后才进来。   “姐姐。”姜旦立刻就想起来。“你躺着吧。”姜姬坐到他身边,“病了就别动了。”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装作发愁道:“本来今天还想交待你几件事呢,谁想到你就这么病了呢。我这边时间可不多了,要不然,我先交待给姜智他们,日后让他们告诉你。”   姜旦以为真误了她的事,更不安了,忙说:“姐姐,我没事了,你告诉我,我都办。”   姜姬道:“也没什么,就是我这一走,实在放心不下鲁国上下,虽然现在来往方便,也能传信,但我不亲眼看着,就怕你们把事情办坏了,等我回来了,就成烂摊子了。”姜旦心里先是一松,“姐姐,你还要回来啊……”   姜姬瞪他一眼,“我当然要回来的!”姜旦顿时又哭又笑,一边抹泪,一边笑着说:“我以为姐姐去了就当了皇后就不回来了!”那他可怎么办?他自己怎么当得了大王?   姜姬哼了一声,“别胡说了,那怎么可能呢?”   姜旦放松了,顿时觉得身上到处是力气,头虽然还疼,肚子已经饿得快不行了,转头看到榻上有饼,不顾是凉的了,拿过来就吃。   姜姬一把夺下来,叫人给他再煮一锅粥来。   等粥送上来,他一边吃着,她一边交待着,什么滨河那边的通洲和袁洲要两城并一城,人都要迁,世家给个虚名迁到乐城附近来,百姓要优待,好好的叫他们安心在本地种地,卖儿卖女都行,乐城要把年轻男女都给买下来,充到二环去当百姓。   “人是不嫌多的。”她道。   姜旦应下。   她又道:“郑国那边界碑已经制好了,那十七座城既然已经归了鲁国,就换个名字吧,吉利点的。慢慢换,别一下子全换了叫人说闲话,一年换上一个。那些城里有不服气的,爱找事的大家族就都迁到乐城附近来,虚衔随便给,这个不必客气。”知道怎么给虚衔吧?给官名,给食禄,不给实职。食禄不给金银真钱,只给粮和布。   姜旦再点头。   姜姬又提起开元城等十几座城。   赵序和王姻已经干掉了开元城,开始往剩下的城进发。   他们两人因为没有从属,所以谁也不服谁,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就互坑。   那些城就以为可以挑拨这两人——也确实挑拨成了,两人你死我活得厉害。但两人要干的活是一样的,就是把这些城给拆散。所以他们彼此互坑,城中世家坑他们,他们同时也坑城中世家。   开元城里先是所有人一起骂刘家——他们两人的功劳。刘家掌城七百年,不说罪行罄竹难书,但干过的坏事也是车载斗量,不用全说出来,挑几件说一说,就足以挑战人们的道德底限了。   刘家臭不可闻了,他们两人各自支持的世家开始分庭抗礼,公开对决。   由于不能真刀真枪的打起来,所以用的也是老招数,就是干掉刘家的那一招:互揭老底。   揭到最后,没一家清白的。   然后赵序和王姻“痛心疾首”。   天啊,你们竟然是这样的人吗?太叫人失望了!   两人把这些世家的罪行公诸于世之后,百姓们痛哭流涕了。   天啊,这些世家太肮脏了!   他们不要这些人来治理开元城!   以前开元城某年天火烧屋,某年井水干涸,某年晴天打雷……都是他们的错!   百姓们只求大王降下贤明之人治理开元城!不能叫开元城毁在这些奸恶小人的手中!   赵序和王姻把恶人都关起来,家产都抄没掉后,向百姓们保证一定尽快请大王派贤明之人前来。   然后他们开始向下一个城进发。   这样搞下去,赵序和王姻势必有一个人要成为“罪魁祸首”来安抚世家。世家之间同气连枝,唇亡齿寒。赵序和王姻虽然都出身世家,但他们干的事,也是背叛了世家。他们搞一家行,搞上十几家,几十家,那就要成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很显然,最后要么他们两个一起去死,要么死一个,另一个把“罪行”都推到那人身上,那这个人可以“清白”的活下去。   姜姬也是没想到,把赵序和王姻放在一起,竟然会变成这样。只能说他们两个人之间互斗的太厉害,杀气太重,才会让情势变得不可收拾。开弓没有回头箭,两人之间要斗个你死我活就不可能留手,连带着他们的手段都变凶恶了。   迫不得已,只能两个一起杀掉了。   她告诉姜旦,如果赵序和王姻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在骂他们的话,就先贬官,将这两人贬到偏远之地看看情况。   “你不要动手。”她道,“你要装作尽力保存他们。”   就是让姜旦站干岸上光吆喝不伸手。王姻和赵序被贬后,自有仇家去报仇,等人死了,人死债消,就没事了。   还有,对郑国,姜旦可以对郑姬极尽宠爱,还要把这份宠爱召告天下。但对郑国,还是要做到不卖一粒粮,不卖一块铁。   郑国先王死后,小郑王继位,郑国世家终于敢伸头了,各城已经渐渐缓了过来。世家并不傻,他们以前任由百姓饿死是怕先王盯上他们,变成第二个刑家。现在先王没了,他们就开始安抚百姓。   第一步是放粮,第二步是收民为奴,然后复耕。   给百姓粮,让他们不会饿死,然后让他们干活。   但郑国疲弱已成现实,各城各自为政,慢慢的会各城独大,不再听逍遥台的号令,不再视郑王为王。   郑国王权旁落已成现实。   郑国现在,就是一块养权臣的沃土。   但权臣不会只有一位。小郑王身边一定会有一位权臣,而各自为政的城池,也会慢慢养出大城,大世族出来。   彼此不相统属,郑国必乱。   鲁国要做的就是袖手。不派一臣一将,不插手郑国国事,不在郑王殿上称臣,不替郑王理政问政。   这样才显得鲁王与赵王不同,对郑国并无觊觎之念。   赵国派兵进郑国,鲁臣去骂。   赵国要派人当郑臣,鲁臣去骂。   郑人欺郑王,鲁臣却不能指手划脚。但一定会保护小郑王与赵姬,叫他们不会被人所害。   她一件件的交待着,姜旦的神色也越来越悲伤。她看到天色晚了,起身离开时,他第一次拉住了她的袖子——主动靠近她。   “姐姐……真的会回来吗?”   姜姬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回啊。”   姜旦期盼的说:“那我先替姐姐看着,姐姐一定要回来拿啊!”   她怔了下,露出个微笑来。 第486章 放假快乐   为了要送姜姬去凤凰台, 为了彰显鲁国雄厚的国力, 为了花钱——最后这个是重点。   龚相要造一驾十六匹马拉的大车,用来当姜姬的坐驾。   他说要花一百六十斤的金子来造这辆车。   这话刚出口,乐城就有世家来献金子了。   他说公主爱绢罗, 要用郑丝、魏绢把这辆车铺满!   于是, 献丝绢的人也冒出来了。   他说要有美器、伟器、珍器来给公主使用。   把家中珍藏器物献出来的人也叫人捧着、抬着送进了莲花台。   这其实就是在明示大家来送礼。   白哥格外高兴,以为有好处可以占, 还说这些东西带到凤凰台,姜姬一定会风光极了。   姜姬呵呵笑,没告诉他等出了鲁国,这些玩意统统都会卖掉换成粮食和其他需要的东西。   摘星公主去凤凰台是鲁国的盛事。   姜旦的王令已经派人送出去了,送到各个城池——叫他们送礼。   这是一个可以公然索钱的好机会,好理由。   姜姬现在要走了,开始有点心虚了。鲁国七百年积蓄,她早就花光了。除了特别古老的卖不出价钱的石器、石雕之外, 其他的早就卖空了。她之前还想过去历代鲁王安寝的山陵搜刮一番, 跟龚香密谋许久后,被龚香翻出来的随葬之物清单给打消了念头:随葬之物多是石雕等大件,除非她想把石棺给砸开, 把历代鲁王身上的器物给剥下来——这一点,龚香都不肯干。   她发现是她想错了, 从纪到梁,这个世界的生产力水平一直都很低,还没有机会发展出繁盛的商品经济。   社会发展太慢, 大家还是很穷的。   就是说,现在还没有大葬特葬的风俗。历代鲁王下葬,陪葬品中最有面子的,全是石雕或木雕大件,伟器!越大越好!   她想要的金银是少数,至少没有多到值得他们冒险把山陵偷偷挖开盗一遍。   其中最有价值的,龚香说是武器。每代大王下葬,陪葬中必有刀剑,大到可以当摆设传世的,小到普通士兵用的刀箭。   她想了想,觉得在铁石充足,铁匠够用的前提下,犯不着去挖姜氏祖先的坟。   只好放过了这个很有吸引力的念头。   由此可见,她有多缺钱。   安城那里倒是可以造钱,但目前还是以造魏、赵等的钱为主。   她只好对龚香说一声对不起,钱是她花的,但明面上全是龚香把国库给搬空了。   要是有人想害龚香,抓住这一点,够把龚香车裂十遍的。   龚香很坦然,这难道不正是公主的目的吗?她是想历练大王与将军,可没打算真置他们于死地。她走后,肯定会担心他把这两个傻子给害了啊,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不就是防着他的吗?   他也愿意趁机再给公主表一番忠心,这才拱手将把柄送上。   所以,她想风风光光的去凤凰台,还真需要世家们献金送钱。   而世家除了献金之外,还献女。   公主要去凤凰台当皇后,不能不要陪媵啊。郑国送的是郑女,鲁国世家也不愿落后。何况他们都对公主很有信心,认为她一定能当上皇后,他国公主在他们公主面前都不敌一合。   既然赢定了,当然要在好处中占一脚啊。   于是各家把早就准备好的家中淑女给送到莲花台了,给公主捧茶倒水,梳发洗衣,都绝无二话!   而姜旦那里也冒出许多自荐的,不是替自家姐妹自荐,而是荐自己当公主的随从。   公主肯定需要有人替她写诗赋吹捧啊,肯定需要他们的智慧啊,肯定需要有人替她对皇帝说话啊。   而且世人都觉得比起在鲁王殿上称公,不如在皇帝殿上称臣!   姜旦大怒,病愈后他的脾气也变得更坏了,现在每天他的殿里都要赶出去十几个人,后来莲花台外的小童还特意蹲在宫门口数今天又赶出去了几个,还有人拿这个来打赌的。   总之,莲花台上的大王和公主给鲁人提供了一场大戏供大家消磨时间。   合陵,龚府。   龚獠孤坐在屋里,侍人和侍婢都在廊下,不敢进屋来。   他的儿女都留在了乐城龚家,他是孤身带着随从和亲信回到合陵来的。随行的还有大批他自己养下的私兵。   之所以这么搞,是因为他觉得合陵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以前的合陵了。   确实不假。   很失望,他猜对了。   他离家已经将近十年了,合陵上下的世家早就对他变得陌生了。他的父亲龚屌又不止他一个儿子,在他去乐城后,龚屌也开始从儿子中选出一个来接手合陵。毕竟他这一支以后肯定是在乐城打拼了,合陵也要交到龚氏手中,但肯定不会是他手中。   以前的龚獠肯定会接受家族的这项安排的。   但现在的龚獠不能接受!   他总觉得……他是受了公主的影响。   公主什么时候也没放弃自己手中的东西啊。如果现在是公主在这里,她会放弃合陵吗?哪怕接手的是她的同胞兄弟?哪怕接受的人是她的同胞兄弟,合陵也必须只听她一个人的号令。   所以,龚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跟兄弟确定一下主次。   当然是他为主,兄弟为辅。只要他有话,合陵就必须全力支持,不能有丝毫折扣。   他就是这么对亲爹说的。   躺在床上已经没办法起身的龚屌复杂的看着他,感叹:“儿啊,你终于长大了。”可惜,晚了。   龚屌虽然很看重龚獠,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合陵。可龚獠自从去了乐城后,他的心中已经没有合陵了。   或者说,合陵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龚屌希望龚獠虽然身在乐城,但他要记住自己出身合陵,他的一举一动都要替合陵打算,要保护合陵龚氏。   可事实上龚獠去乐城后,不止一次坑合陵。龚屌很快发现了这种转变,在他的心目中,龚獠已经有了自己的私心。他不再是合陵龚氏,而只是他自己。   这样的龚獠,当然不能把合陵交给他。合陵不是只有一个龚家啊,还有大大小小的世家,他们不会坐视龚氏为了自己的子弟前程把合陵给抽空的。   从哪方面说,龚獠都不能当龚氏的族长。   龚屌直言相告后,把龚獠给关了起来。他告诉龚獠,他依然是他心爱的儿子,而他选择的继承人也是他的兄弟,等合陵的事结束后,他的兄弟会好好的把他送出去的。但如果龚獠现在逃出去,那就会有危险,因为合陵已经有不少人家想要他的命了。   不过,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等他的兄弟稳定局势后,他们兄弟一个在乐城,一个在合陵,两人联手,必能平安无事,让龚家发扬光大。   龚獠就被关在了龚屌屋后的小屋里,甚至没人知道他就在这里。   龚獠很好奇,他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他在听到他爹说完之后就决定把那个接手的兄弟给抓来“谈一谈”了。而他爹不但关了他,到现在都没告诉他到底是哪个兄弟是下一任家主。   他友善的提议过,悲伤的哀求过,悲痛的质问过,他爹不为所动。   他自觉应该跟以前那个软弱的他一样啊,为什么他爹能看穿他的打算?   ——看穿他打算杀掉那个兄弟。   龚獠也是在杀意浮上心头后,发现了公主对他的影响。在听到父亲的话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了要怎么做。   先谈,当然是在武力的压制下跟兄弟和父亲谈,谈不拢,就干掉兄弟。他不会弑父,不过杀弟弟们就没什么了。他爹儿子是多,但他就不信,他杀上几个后,剩下的还不乖乖听话?   合陵,他是要定了。   应该说,他根本没想过合陵不归他。   他来之前就做好准备要杀一些人,砍掉一些脑袋,以便在合陵建立起他的权威来。   一方面,他虽然在乐城,但他需要合陵来加重他在公主面前的份量。不然只有他自己是没办法跟龚香比的。龚香已经为相,他还是大夫。可有合陵在手,他就可以当一个实权大夫。   另一方面,公主是不会放过合陵的。她一直留着他,最大的原因就是她想借着他来得到合陵。如果他不能把合陵抓在手里,不能把合陵献给她,那他在公主眼里就不再有价值了。   所以,他爹没看错。他确实是想把合陵送出去的。可他觉得合陵由他来送给公主,比让公主亲自动手要好得多。   今天是合陵的游春季,大家从城中出来,乘车、步行,与亲友,与爱侣,一起到城外来踏春。   就算是家中的老人也会坐在车上,抱着小孙儿,摇摇晃晃的,迎着春风,数着春花,赏着春景。   结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伙强匪,先用弓箭射杀许多车旁的护卫,又分成小股冲击人群,将人与车给轰散开,再行屠杀。   艳阳下,青翠的草地上泼溅上了鲜血,刚才还言笑声声的荒野之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翻倒的车马和倒毙的游人。   他们中间有小儿,有老人,有青年。   等消息传回合陵城,城中涌出无数快马护卫前来查看搜寻时,已经晚了。   龚屌在病榻上听到消息,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他突然目眦欲裂,强撑起身问榻下的从人:“阿显!快叫阿显回来!!快!!!”   龚显是龚屌的幼子,比龚獠要小七岁。他自幼聪明好学,但因不类其父,所以不受龚屌喜爱。不过在最像龚屌的龚獠去了乐城后,龚屌在余下的儿子中选了又选,选中了龚显。   他替龚显结下强而有力的妻族,一直在帮助龚显提升在合陵的声望地位。但龚显还是太年轻了,他还不够成熟,合陵的世家也对他不够熟悉,缺乏信任。龚屌一直没办法放心,如果他能再有十年时间,或许能把龚显教得更好些。   他本来寄希望于龚獠能晚些回来,能更晚得到消息,能更顾念父子之情。   可他猜错了。   从他见到重新回到合陵的龚獠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儿子不是以前那个有些胆小、仁弱的儿子了。   这个儿子,会用温厚的面容去欺骗人,会用以前的形象去蒙蔽人,会像以前一样对他说话——可他寸步不让。   他说,他要合陵。   他说,他要跟兄弟聊一聊。   他说,一切都听爹爹的。   龚屌既骄傲,又后悔。骄傲于龚獠的成长,后悔不该选龚显。   龚显在这个龚獠的手中,活不了一天。   但他万万没想到,龚獠远比他能想像的更狠心!   当从人带回龚显的死讯时,龚屌奇异的发现他竟然不像之前那么不安、忐忑了。   龚显是在赶到城外查看刺杀的时候被害的,被几个装做是受害百姓的伤者暴起刺杀。十几个人,七八柄刀剑,全都刺中了龚显。   确定龚显死了之后,这些人逃走大半,被抓的两人也被同伴回身一击,命丧当场。   这场刺杀太精彩了。   龚显会匆匆出城,因为被土匪刺杀的人大半都是各城世家的人,甚至其中有家主,有嫡脉子弟。   发生这种恶事,还就在合陵城外,龚显身为未来的龚氏之主,一定要亲自赶去,才显得郑重。   谁能料到伤者中还有刺客?谁又能想到,前面死的人不过是饵?   龚屌的脸色惨白,他努力镇定下来,让亲信去收敛龚显的尸首,然后叫从人去请龚獠过来。   龚獠施施然出来,坐在龚屌身前,他打量着龚屌的面色,担忧道:“父亲当保重身体。”   龚屌叹笑,沙哑道:“阿显死了。”   龚獠哦了一声,像父子在闲聊,他问:“是阿显吗?他的年纪可不大啊。”   龚屌呵气,问他:“如果我再选一个你的兄弟,你会不会再杀一个?”龚獠点头,干干脆脆的说:“会。”   龚屌:“那如果我把合陵给别人呢?”别的家族,不是龚氏人。   龚獠好奇:“是谁?父亲心目中有人选了吗?”龚屌一定要问清楚:“那你也要杀?”龚獠想了想,答:“那要看好不好杀。”   龚屌浑身力气尽失,倒回榻上,急喘一阵,说:“明日……我就请人来宣布你是家主。”   龚獠:“父亲如果再多事,可会害了更多的人。”他不介意再等一晚,也不介意杀更多人。   龚屌看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儿子一眼,终于好奇起来:“谁……谁教的你?”   龚獠难掩复杂的说:“父亲也见过的……摘星公主。”   龚屌听到竟然是公主,不甘的支起身:“难道,为了取得一个女子的芳心,你竟然能做出这种事?”龚獠苦笑:“爹爹,我就是再多长一个脑袋也绝不敢去奢望公主。”   龚屌不解的看着他,“那是为何?”龚獠摇摇头,没有再多说。他知道父亲是不会理解的。父亲心目中的公主是个爱慕权势,喜爱享受的女人,他只会以为公主要合陵是为了供她恣意享乐,如果他说公主要合陵是想得到全部的鲁国,他会以为他在说梦话。   这偏偏是实话。   却说给谁都不会信。 第487章 善恶之别   合陵占据地利之便, 离乐城太远, 基本不受鲁王统辖,周围又没有比他更大的城,所以也没有强敌, 一直以来龚家的地位也无人动摇, 龚家往上数几代家主都不算是特别有个性的人,所以合陵的世家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龚獠没去乐城前, 也不觉得合陵有什么不好。这不正说明合陵很和平吗?百姓安居乐业,世家也不找麻烦,他们龚家也很得人心,上下安康,简直是世外之地。   等他这次回来之后,再看合陵上下那仰面朝天的架势,就好像在看以前的自己。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怎么会从上到下都这么蠢?   以为自己关起门来过好日子就什么都不用怕了?难道外面是什么样都不张开眼睛看看吗?   还真没看。   龚獠“放”出来后,先去见了自己带回来的亲信, 然后接管了城防和龚府上下的护卫。把兵都握在自己手里了, 才开始做正事。   龚屌听说龚獠没去叫人请合陵各世家,而是先让人把合陵上上下下的头脑给请来,询问合陵最近几年的事务时, 觉得这个儿子……虽说长进了些,但还是不够聪明。   他忍不住, 就叫从人去告诉龚獠,当务之急是要先笼络住合陵上下的世家啊。   你杀一个龚显得了龚家,但你不能杀了合陵上下的世家来得到合陵对不对?   从人眼眶红红的去见龚獠, 他很喜欢龚显,当然,以前他也很喜欢龚獠,只要是龚屌的儿子,他都当成自家子侄看待的。但他觉得龚獠从乐城回来后就不像以前那么仁厚了,连龚显都杀,这样算人吗?   所以他不肯进屋,到了以后就站在阶下叫龚獠过来。   龚獠没空理他,叫自己的从人去见他,问清父亲那边有什么吩咐,重要的话,他一会儿抽空回去。   他现在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合陵!合陵竟然已经一年多没接触外面的消息了!这还是龚府,其他家族跟外界断联已经两三年了还不当一回事!   龚獠不是不理解父亲这么做的原因,大概在三年前,父亲的身体就已经不好了,所以他才有意识的限制了合陵与外界的交流,为的就是平稳渡过权力交接。   他的做法很简单,就是借着郑粮之事,开始禁绝商人进出,最后甚至开始赶杀商旅与商队。商人们不再来了,合陵可以自给自足。   在他的主导下,合陵人不由自主的封闭了起来。也不是没有家族反对,龚屌就带领众人将这些家族除掉,倒下的家族刚好可以成为合陵其他世家的粮食和龚屌示威的工具。   但封闭别人可以,自己要保持耳聪目明。但龚屌不知是不是病势沉重,担心家族再起波澜,他连龚家也一起封闭了起来。   龚獠叫来家中客卿,发现连他们都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对乐城最近三年的举动一无所知时,仰天而叹。   不过,这对他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他只稍稍讲了一些乐城的事,就足以镇住这些不怎么服他的人了。   龚屌等了许久才见从人回来,从人道:“大公子忙碌,无暇见我。”   龚屌急躁,叫他再去时,龚器来了。   龚器匆匆而至,道是龚獠叫他来的。   龚屌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指着龚器问:“是你,把消息送给你大哥的?”龚器点头。   龚屌又叹又气又不解,“你不喜阿显?阿显对你不好吗?”   龚器道:“阿显很好,但不如大哥。”   龚屌道:“你只当他是原本的大哥,他却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龚器道:“大哥将如娘嫁我,至今不带丝毫芥蒂,这样的心胸,阿显没有。”   龚屌反问他:“你就不怕他现在不记恨,日后想起来会恨你?”龚器道:“大哥以前不如现在时都没有记恨,日后当他比现在更好,更不会记恨我了。”   龚屌无话可说,但也有些佩服龚獠,没想到他送一个妻子,竟然还能得到一个忠心的弟弟。不管龚獠与龚器之间的兄弟情有几分真,至少龚器相信龚獠不会杀他,这就足够了。   龚屌叹气,闭上眼道:“日后,龚家就交给你们兄弟了。”   等龚獠晚上来见亲爹,没进门就先吃了亲爹一记砸。   正中鼻子。   龚獠立刻涌出两管泪,捂住鼻子进来说:“爹,你在为阿显生气吗?我已经替阿显收葬了,一定让他死后风光。”   龚屌冷道:“我死的儿子比你生下来的还多。行了,我问你,为什么不赶紧请各家来坐坐?”   龚獠叹气,“爹,那些人不必在意。他们被你关在合陵三年,都关成傻子了。正好,我等他们闹出来,一锅端了,省得再去费功夫一个个叫叔叔。”   龚屌大怒,才说他长进了,怎么手段越来越酷烈?   支起上身指着他大骂:“给我滚过来!”   龚獠怕挨打,不肯靠近,坐得离龚屌三步远,身前还叫一个下人挡着,道:“爹,你消消气。”   龚屌骂道:“你杀性怎么这么大?你把人杀光了,让阿器自己一个人打理合陵?”   龚獠故作惊讶:“爹怎么知道我的打算?”   龚屌气到头晕:“那怎么可能?”龚獠笑道:“怎么不可能?杀光了就干净了,我看还有谁敢不服。合陵又不大,除了城门、官衙两处,平时也不需要干什么。除掉那些人后,至少可以肥上几年,再减几年税赋叫百姓安安心,合陵乱不了。”   龚屌愣了,发现龚獠竟然是真的打算以杀立威。   他要真把合陵上下世家的人挑几个出来砍了,以后十年、二十年,哪怕他不在合陵,他的地位都没有人可以动摇。   龚獠发现龚屌不再说什么,叫爹好好休息就走了。他终于发现了公主为什么喜欢这么做,果然方便。虽然名声坏一点,但名声坏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以前总想叫人说他是好人,可他在公主身边几年后才发现,名声这个东西,全是虚的。等你得了势,想叫别人怎么吹捧,别人就怎么吹捧,哪怕是假的,说上一千遍,也成真的了。   但事情并不像龚獠想的那么容易。因为根本没人来“问罪”。   城外死了不少人,接下来合陵城天天有丧事。龚显死了,龚獠“突然”冒出来,接手龚家,龚屌沉默,这前后里外的事不用想也摆在眼前了。   可就是没人上门“质问”龚家。   龚獠见此,只好一次次挑战合陵人的底限。   先把各家的官都给撤了,在合陵办了个学府,全面推广新鲁字和新数学。十岁以下的小孩子开蒙必学这两门,十岁以上的不会都要学。特别是在职官员,全都要会。   他觉得,这应该有人出来说话了吧?结果没有。   龚獠:……   他又大力推广女子再嫁。   合陵周围并没有比合陵更大的城市,全是小城镇,自然全以合陵为尊。所以合陵的世家女子很少嫁到外面去,大多数都是在合陵嫁娶。因为这样,合陵女子在丧夫后,多数都不会再嫁,最多从夫家搬出来,也不回娘家,而是寄居在亲戚家中——其实就是掏点钱,就当买个住的地方,然后守寡一辈子。   有儿子的会好一点,有女儿的为了不妨碍女儿的前程,也都会这么做。   为的是不给家人找事。   寡妇不祥,已经是合陵的风俗了。所以为了不给夫家、娘家、亲生孩子找麻烦,叫别人看不起,她们就只能这么做。如果慢上一步,还会被人侧目,指责,自己也好像做了什么坏事。   同样的,为了表示对寡媳和女儿的疼爱,夫家和娘家都会再给一些钱,以供她生活,平日也会时常去探望——但是,女子如果贞静的话,就不会再见亲人了,就算人来了,也要关着门拒绝见面才好。   龚獠的推广就是做媒了。他就等着有人来找麻烦,所以先从相识相熟的人家中找出这家守寡的女子,然后就把人请到龚府来——这是很过分的!人家守寡,连亲人都不见,你竟然把人从家里请出来,还请到你家里去。   太过分了!   终于,街上有了耳语。   然后,等这些寡妇又披上嫁衣之后,耳语变成了流言。   龚大夫,是个大好人啊!   龚獠:……   他的做媒法也是很乱来的,先从世家男丁中选,不管是一直不肯娶老婆的,还是死了老婆不肯再娶的,只要年岁相当,他就把人请来,问一声“兄台正值青春,怎么没有鸳侣相伴?”然后不等对方答就说,“我替兄台荐一佳偶!”基本就是不给人拒绝的机会,他说了就算,等人再反应过来,新娘子已经坐到他家的榻上了。   如果世家男丁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就从普通百姓中选取。当然,他选的也都是第一批通过学府考试的未来官吏,年貌相当者为佳。   他本以为再嫁世家子弟的女子们可能不会自尽,但改嫁百姓之子的女子们该自尽的,她们不自尽,她们的家人也该跑来骂他啊?   结果女子们没有一个自尽的。   她们的家人也没有一个骂的。   还有上门来谢他的!   龚獠:……   龚屌:……   龚器最感动,跟妻子说:“大哥真是好人!”   龚獠撸袖子开始第三次下手了!   他推广女子当家招赘!   这回,他聪明了,他决定先把风声放出去,等人骂他了,他再下手。   这样骂的人就会更多了!   结果风声刚放出去,就有人登门了!   是他前妻,也就是龚器之妻的家族中的一个旁支。   这家只有一个女儿,夫妻两人都五十多岁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死。女儿已经成亲有了孩子,但现在族中想让他二人过继兄弟的孩子,两人都不愿意。   “女婿很孝顺,我俩想把财产留给女儿和外孙。”这人说。   龚獠:“……”他眯着眼睛问,“那你的女婿可愿意?要知道,招赘的话,他可是要改姓的!从此祭的是妻家祖先!”   抛弃祖先,这可真是大逆不道了。   这人欣喜点头:“那孩子愿意啊!”   为什么啊!   龚獠不甘心,把女婿叫来详问。   女婿说他有兄弟,他在家不受父母喜爱,但娶了妻子以后,岳父岳母对他比亲爹娘还好。   他哭着说:“我从小就没穿过我娘做的鞋,我弟弟,我哥都有,家里我的院子是最小的。我成亲都是住在岳家的,见我岳母的第一面,她就给我做了一身衣服和鞋!”   岳父还教他读书!不打不骂,听说他喜欢术数后,因为岳父自己不擅长,还特意替他找了个先生,备下重礼带他去拜师!   亲爹娘也有兄弟去孝顺了,他早就打定主意以岳父母为父母了。   龚獠再三询问,这人都欣喜的说愿意愿意。   龚獠大怒,恶狠狠的准他入赘,然后让人去他亲爹娘家大骂,骂他们对子不慈,竟致亲生子情愿入赘,认他人为父母!你们就不羞愧吗?   他骂完,那家人就来了。   他大喜!   那家人是来请他做中人,好对入赘的那个儿子和岳父母道歉的。   龚獠:……   那家的父亲惭愧道:“都是我的过失,都是我的儿子,我却在心中偏爱这个,冷落那个,叫那孩子受了委屈。如今他得了疼爱他的父母,也是幸运的事。我是很感激他们的。以后就还当亲戚走动,就当我过继了一个儿子吧。”   龚獠:……   龚獠跪在龚屌榻前,第一次反省,他回合陵后,杀得人太多了。   看,这都没人敢反抗了。   龚屌懒得理他。   “全城挂白,连龚家都没幸免,你现在才知道你杀的人太多?”   连亲弟弟都被你杀了,其他人怎么会不怕?   “你也反省反省,恶惧之下,恐有祸患啊。”龚屌语重心长的说。   龚獠沉思良久,道:“那就请他们多多出金银,准备重礼吧。”   龚屌大惊:“你又要干什么?”   龚獠:“公主要去凤凰台了。”他收到信了,“我们合陵也要做些准备,给公主送嫁妆啊。”他理所当然道,“他们既然有可能会因惧而害我,那倒不如把他们的人和钱都收剿干净,让他们无人可用,无钱可用不就行了?”   龚屌瞠目结舌。   这不就是公主对郑国做的吗?   难道因为打了人再去怀柔,对方就不会怨恨了?不,应该继续打,打到他再也无力反抗后,稍施恩惠,他反而会感激涕零。   就如现在郑国上下对鲁国百般感激一样。 第488章 魏国中事   龚獠用来祝贺公主前往凤凰台和礼物和他的信使一起送到了乐城。   从人面见姜姬后, 才敢吐露实情。   他替龚獠好好的吹捧了一番后, 道希望姜大将军能派兵常驻合陵。   龚獠先杀人,后抄家, 虽然现在还没有人跑到他面前来骂他,但他相信,合陵上下已经决定要送龚家去死了。   不过倒也造成了龚家里面前所未有的团结。龚獠杀了龚显的事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抄家时, 龚獠分了不少好处给家族中的其他人, 他还想带一些龚家子弟回到乐城。   合陵太小了,远没有乐城广大, 能任人施展才华。龚獠的凶残变成了智慧, 龚家人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觉得龚显没有龚獠好,幸好, 现在是龚獠为家主。   龚显不能带大家去乐城,不能替家族子弟开拓更好的道路, 他不过是一个守成之人,他能做的,龚家有无数人都能做到!   而龚獠能做的, 龚家除了他之外, 无人能做到。   这样一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龚獠说, 姜大将军派兵来了以后,他就可以带人回来了。   他在信中哭求“公主,请速派人来!慢一步, 就再也见不到某了!”   他的从人也在姜姬面前大哭,好像龚獠是第二个刘箐,龚獠也是背叛了所有人,只为了效忠公主,现在他在合陵是夜不安枕,处处是敌人,只等公主把忠臣救回来了!   姜姬“感动”之后,百般安慰,当着从人的面请来姜武,催他速速派重兵过去援救龚獠。   姜武不知是明白还是没明白,他真的把重兵派过去了,一道军令颁下,十万重兵就动身往合陵去,相必沿途会吓得各城发抖吧?她就趁机让此军把要钱的王令给带过去了。   公主要出嫁了,还不快快送上厚礼添妆?   晚上,姜武的离愁已经被打消的差不多了,因为……   “你想要多少次钱?”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姜姬说:“我可能到今年年尾才会走,能要几次就要几次。”   又没规定只能让他们贺一次?   历史上,不管是皇帝也好,诸侯王也好,巧立名目朝底下人要钱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曾经有个皇帝一年内向各诸侯王要了六次贡品,那一次差点就把诸侯王们给逼反了。   没反成是因为皇帝随即传出重病的消息,召诸侯王们入凤凰台。诸侯王们不能带重兵去啊,只好打点礼物,战战兢兢的去了凤凰台,四年后才被放回来。   姜武发现,不管什么时候,姜姬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就突然安心了。   四月,姜姬收到了魏国公主的致意。   其实就是魏国向鲁国表示,你我两国这么友好,我们的公主都接到了皇帝的邀请,这是缘分啊!既然如此,我们两国更要延续这份友谊,等两个公主到了凤凰台后,当为姐妹,永结友好,祸福与共。   魏国说,如果魏国公主为后,将会与贵国公主共坐后位;如果贵国公主为后,魏国公主愿执拂尘——就是愿意当姜姬的仆婢。   姜姬接到这份以魏国公主的名义送来的信之后,把信给龚香和姜武看。   龚香:“魏王狡猾。”话说得好听,但只是一句话而已。魏王想跟鲁国结盟,却连自己的信物都不肯付出,假托一个区区公主之名。   姜武说:“那我们怎么回答他?”龚香:“公主看呢?”姜姬道:“既然如此,何不请魏国公主到鲁国来,与我一同去凤凰台呢?”都要自认为仆婢了,这就是定下了从属名分。既然这样,那就来吧。   随即,姜姬以这封信为借口,直接邀请魏国公主来鲁国,还要她带上给皇帝的贡品和自己的嫁妆,以及随身仆从。   “看魏国怎么接招!”龚香大笑。   魏国,魏王接到回信后,与亲信叹笑:“这鲁王好不客气!”   亲信道:“鲁王年轻,不知收敛,大王何不教导于他呢?”魏王摇头,“他如此狂妄,孤不愿与之为伍。”   亲信问:“那这该如何处置?”鲁国公主在信中可是毫不客气,给了日期后,叫魏国公主快来,不要耽误她的时间。   不知是鲁国到底是从上到下都是这个性格,还是他们有意为之。总之,叫魏王不知该怎么办了。   因为照一般来说,鲁国在收到这封信后,要么对魏国表示亲近,要么逊称自己不堪称赞,谢绝魏国公主自荐为婢的话才对。   总之,像鲁国公主这样直接认下对方的夸奖,一点不脸红的,还真是叫人想不透。   难道鲁国真以为传一些流言就能当定皇后了?   魏王沉思片刻,道:“让阿笨去吧。然后……”   魏王后处,王后正在劝慰一个年轻的女子,“阿笨,不要担忧,你一定会得到皇帝的欢心的。”   阿笨,因为到四岁才会说话,所以就得了这个名字。她是先王夫人所生,与魏王不是同母。她雪肤花貌,但胆小畏怯,今年才十五岁。魏王宫中公主不少,她万万没想到会选中她去选皇后。   “阿姐,我不想去……”阿笨低头哭泣。   王后叹气,自从选中阿笨后,阿笨天天都来找她哭,可她也不会说别的话,来来回回就一句“不想去”。   王后也不忍心,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抱住阿笨轻轻拍哄,安慰她:“阿笨不怕,阿笨不怕。”   当魏王亲信侍人来传信时,阿笨吓了一跳,躲在王后身后:“阿姐……”王后也有点害怕,担心她们在殿中的私语被魏王知道了,连忙推阿笨去里面洗脸:“用冷水冰一冰眼睛,多上些粉!”然后王后就拖住侍人在殿中说话,拖延许久,侍人都不耐烦了,阿笨才躲躲闪闪的从后面出来,还不肯与侍人正面相对,非要背对着他。   王后见状就知道阿笨的眼睛没有遮好,对侍人说:“你退后两步。”   侍人不解,但王后所请,他也不敢不遵,只得起身后退两步。   王后:“再退。”   侍人再退两步。   王后:“再退。”   侍人再退。   一直退到了门槛外,再退就出去了,王后才满意。   侍人哭笑不得,他猜出来了这是为什么,想起公主的年纪,不免也有些同情,就当不知道。   他低头说:“大王请公主回去早做准备。”   殿内顿时传来公主的惊呼,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阿姐,阿姐……”王后抱住公主,温柔道:“不怕,不怕。”   侍人低下头,不敢去看公主是不是哭肿了眼睛,“大王说,公主年轻,不懂事,他为公主找了一个可托负之人,正是鲁国公主。鲁国公主聪明睿智,公主跟随鲁国公主,到了凤凰台后,当可无忧。”   王后听到是鲁国,不免皱眉。   怎么偏偏是鲁国呢?   侍人走后,王后就让阿笨离开了。   阿笨不解,以为自己得罪了王后,回到自己的宫室就开始哭泣。她的乳母听她说完,叹道:“公主可还记得一年前回来的大公子?他之前就是由鲁国公主抚养的。”   阿笨啊了一声,抬起头:“怪不得,阿姐不理我了。”   乳母说:“公主放心,王后不是怪你。她只是不喜欢大公子而已。”   阿笨为难道:“可是……阿陀也很可怜啊……”   她觉得王后不通情理,而魏王也做得不对,不够公正。阿陀是先王后之子,魏王亲口立为太子的,结果现在阿陀回来,魏王却不再提太子的事了,大家也只能含糊的称一声大公子。   乳母说:“王后不喜大公子是人之常情。”   阿笨点头:“我懂的。”所以她从不会当着王后的面提起阿陀,事实上,整个宫里的人都有意的忽视了这个大公子。   现在大公子身边的人还是只有他回国时带的那几个,一个先生,三个侍从。   乳母说:“公主何不向大公子请教呢?大公子在鲁国长大,一定熟知鲁国公主的脾气禀性。公主就要去鲁国了,多打听打听才好。”   阿笨想了想,点头答应,悄悄叫乳母准备了许多礼物,其中有许多书卷,一些布匹、金银和珍宝。   她觉得这都是会对大公子有用的东西。   但她不能光明正大的对找大公子,所以叫她的宫女悄悄去找大公子的侍从,再想办法把她的善意传递给大公子。   “你要小心,不要被人发现了。”阿笨嘱咐宫女。   宫女把金银藏在怀里,点头:“公主放心。”   大公子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宫室里,距离魏王与王后都很远,和魏王其他的子女也很远。侍候他的只有四个人,连宫女和侍人都不想到他这里来。   宫女知道在哪里,却从来没去过。她一路躲躲闪闪,越走越偏,渐渐的看不到人烟,眼前全是一人高的荒草,间或看到一两只鸟儿从草丛中飞起,或有一条长长的尾巴从草丛间突然穿过,吓了她一跳。   她还以为自己走到宫外来了呢,直到看到远处在荒草中的宫墙。   她松了一口气,连忙跑过去,穿过宫墙,看到后面有一个仿佛已经破败的宫室。   这座宫殿很破烂,一侧的楹柱都朽蛀了,其他的楹柱上的红漆也都斑驳不堪,而屋顶上竟然也长了草。   一个半人高的小孩子突然从荒草中冒出来,大声喝:“什么人来此?”宫女吓了一跳,看清是人后,连忙道:“我是来求见大公子的。”小孩子似乎没想到这人还会说话,瞪着眼睛看她,半晌,一转头向后跑去。   宫女生怕走了这个人就找不到大公子了,连忙跟上去。   小孩子一路向后跑,七转八绕。   宫女跟得紧,也好几次差点跟丢,但她看到前方被修整过的地面后就松了口气,就是这里了。   比起之前长满荒草的地板,这里的就没有草了,能看到地板和台阶,屋子的门槛、窗棱似乎也都经过修整,屋顶也没有草。   庭院里摆着两个巨大的铜鼎,鼎底被烧得漆黑,旁边堆着柴。   有两个大些的少年正在鼎旁劈柴,看到小童跑来,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宫女,两人都愣了。   一人拉住小童,一人上前有礼貌的询问宫女:“敢问姐姐是哪里人?到这里来寻什么?”小童扑到其中一人怀里,好像得了勇气,大喊:“她说她要来见大公子!”   这时,屋里走出两个人。   一人年约六旬,花白头发,手中握着一根前端烧黑的木条,眯着眼睛看向宫女。   另一人年约十岁,穿的衣服已经有些不合身了,手脚都露出一截,他一出来,宫女就能看出这人与魏王十分相似。   她当即拜倒:“参见大公子。”   阿陀惊讶的笑了,对曹非说:“先生,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大公子呢。”   曹非皱眉道:“回去写字。”   阿陀笑嘻嘻的回去,见曹非迈步下台阶,把那宫女叫到隔壁屋里说话。   他站在窗前对两个年纪大些的少年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就跟了上去。   那个小童跑到屋里来,坐在阿陀怀里。   阿陀抱住他,就像抱住自己的弟弟,他是在地板上用烧黑的木条写字,一边自己写,一边教他念。   小童举着手指,跟着阿陀一笔一划的学写字。   另一个少年进来,小声对阿陀说:“公子,一会儿我跟上那个宫女。”   阿陀点头:“小心别叫先生知道了。”   少年冷笑,“我知道!他不安好心的!不能叫他害了公子!”   另一边,曹非慈爱的看着进来服侍的少年,说:“阿情,这里不用你服侍,你下去吧。”   叫阿情的少年乖顺的低下头,说:“我就在门外,先生要嘱咐什么,只要叫我一声就行。”然后就光明正大的坐在门外的廊下,竖起耳朵,听着他们说话。 第489章 欲归(修错)   曹非听完宫女的来意后, 不置可否,但他拒绝了宫女求见阿陀的请求,让阿情把宫女给送走了, 要“亲眼”看着她离开。   宫女自然不愿,可对着曹非和阿情两个人又不敢反抗, 只能气闷的离开,不过离开前, 她还是把金银给放下了,希望下回再来能说服曹非。   曹非没有拒绝金银,他们生活在这里, 一应所需都要从宫外买来。阿陀现在身份暧昧,大王似乎忘了这个儿子,竟然没有给他任何赏赐,宫中的人也攀高踩低, 什么吃的喝的用的都不给。   他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 他可能不得不到宫外见一见曹家旧人, 看曹家的面子加上大公子的身份能不能结交上几个朋友了。   但这个将要前往凤凰台的公主,却是不必了。   她这一走, 想必是不会在活着的时候再踏上魏国的国土了, 当然也帮不上阿陀的忙。何况阿陀到现在都思念鲁国,他千方百计都没能打消阿陀对鲁国的感情,现在更不可能叫他再接触鲁国的人、事、物。   曹非打定主意,回到阿陀这边。   听到他的脚步声, 那个小孩子已经赶忙从阿陀怀里站起来了,看也不敢看曹非一眼就跑了出去。   曹非等小孩子跑出去后,才教训阿陀:“大公子当保重身份,怎么可以跟仆婢亲近?叫人看到要笑话的。”阿陀心中暗恨,面上却笑嘻嘻的不当一回事的站起来,深揖一礼:“多谢先生教我。”然后又道,“反正我这个大公子被人笑话惯了。”   那个小孩子担心他挨骂,偷偷躲在门外伸头往里看,阿陀对他悄悄眨眨眼,笑一笑,叫他别担心。   曹非看到了也只好当成没看到,等小孩子离开之后,他继续对阿陀说:“大公子长在野外本就引人闲话,既然这样,大公子更要学得规矩些,叫人说不出闲话来才对。”他教训之后又安慰阿陀,“大公子日后越做越好,自然会有人被大公子的风采倾倒的。”   阿陀乖顺道:“是。”   曹非教训完,自己坐下后,才许阿陀坐下,然后道:“我们接着讲……”   小孩子看到两人都坐下了才跑到大哥身边,抱住大哥的腿,揉着眼睛委屈说:“先生又骂公子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找公子……”大哥发狠的劈柴,劈完这一根后才放下斧子,蹲下抱住幼弟,“公子没生气,公子知道包包想识字,想学习,公子才教包包的,包包不难过。”   包包伸出细瘦的手臂抱住大哥的脖子,此时才敢掉泪:“我讨厌先生……他好坏……”   包包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温柔的、爱笑的女人,她常常抱住他,叫他躺在她的怀里,她的怀抱香香的。   大哥说,那是他的乳母,乳母就是喂他吃奶的人。   包包问,那她是我娘吗?大哥哽咽的摇头,不是娘,娘美极了,温柔极了,娘最喜欢包包了。   包包三岁了还不会自己尿尿、便便,不得不用尿布,不然他坐在那里,不知觉就尿出来拉出来了,颇为不雅观。家里人实在没办法,才给他用尿布,也因此得了个小名叫包包。   包包最乖了,不叫哭就不哭,不让出声就不出声。那天,他趴在大哥的背上,大哥被四哥拉着跑,两人跌跌撞撞的,还要护着背上的小弟弟,在家仆和义助下,躲着,逃着,被抓,又逃。   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家为什么被人杀了,因为他们的爹,出身不对。   他们的爹,不是爷爷生的,而是伯伯生的,是伯伯跟小奶奶偷情生的,生出爹后,大伯伯就走了,爷爷死都没回来。小奶奶不敢告诉别人实情,又怕被人发现,意欲改嫁,但临走之前悄悄告诉了爹爹,之后,爹爹就被过继到叔爷爷名下为子,叔爷爷住在乡下,爹爹也从王都搬到了乡下。   爹孝顺叔爷爷,为叔爷爷教老送终,娶妻生子,养下他们兄弟几个。虽然爹很会读书,会做好很听的诗,有很多人都曾不远千里来找爹,要荐他做官,爹都说家训如此,不能出仕。   但大哥说,爹常常在庭中望着王都的方向叹气。爹的案头也摆着如山的书卷。   爹,是想出仕的。   他读了一辈子的书,攒了满腹的才华,怎么会不想一展所长呢?   但是不行啊。   爹不敢。   爹要为了他们考虑,不能叫人坏了他们的名声。   结果这人要带大公子回魏,他想找大王当大官,担心爹坏了他的名声,就叫人来把爹一家都杀了。   只有他们兄弟三个逃了出来。   他又故意撞上他们,叫他们当大公子的仆人,教导他们,假装是他们的恩人。   日后,说不定还会说出他们的身世,好叫他们乖乖听话,一起对付大公子。   这个人,没有人心。   他把大公子当成奇货珍物,送给大王,为的就是求一条通天梯。   对他们,也存了利用之心。   他既担心他们知道身世,又想利用他们去对付大公子。   兄弟两人靠着鼎坐在地上,抱在一起。   这时,阿情回来了,看到他们就过来,蹲下摸了把包包的头,对大哥说:“姐姐,我回来了。”   大哥小时候常常生病,家人就起了个“姐姐”的小名,好叫阎王认错人,不招他的魂。   大哥以前很讨厌兄弟们喊他的小名,总觉得丢脸,现在却不在意了。   他点点头,小声问阿情:“那人是来干什么的?”阿情说:“她是公主的宫女,就是要去凤凰台当皇后的那个公主。听说,大王要把公主送到鲁国去……”他说到这里,声音就放轻了。   大哥一听,果然激动起来,两人的眼神都发亮了。   大哥小声问:“真的?”阿情咽了口口水,点头:“真的。”   两人激动的都不敢露出来,也不敢坐在一起多说话被屋里的曹非发现,他们把包包放到一边,继续劈柴、挑水,然后筛米,准备煮饭。   饭煮得很慢,过了很长时间,水面才泛起白烟,要煮到滚才能吃呢。   包包早就饿的蹲在旁边等着了。   一直煮到黄昏时,饭才煮好。   大哥盛出几碗来,阿情给端到屋里去,打断了屋里的教课。   阿陀早就把笔放下了,屋里没灯没火炬,白天还好,太阳一下山,屋里黑得什么都看不到。他早就看不清自己写的是什么了,胡乱划而已。“先生辛苦一天,肚子该饿了,快用吧。”阿陀道。   曹非道:“大公子当一心向学,不能贪图享受。”   这个从鲁国偷回来的大公子一直都对魏国没有忠心,对魏王也没有向往和父子之情,对他也丝毫没有敬畏。   曹非一直很头疼。这样下去,魏王是绝不会承认这个大公子是太子的。现在他离不开,不止是阿陀不肯放他走,魏王也不愿意放他走。如果不是他找理由躲在阿陀身边,魏王早就给他授官了。   唉……   既然走不掉,他就必须要把阿陀给纠正过来。阿陀必须清楚,鲁国公主教养他,那是有目的,她没有安好心。所以,她的属下才会把他教得一心向着鲁国,而不爱魏国。   他要想当太子,就必须从心底忘掉鲁国,一心一意的爱上魏国才对。   既然他做不到,那就不能抱怨为什么魏王不承认他是太子。   他希望阿陀能早点认识到他的责任。   可不管他怎么严格管教,阿陀仿佛都没有放在心上。   曹非又不能打骂他,实在不知还能做什么。   不过,他认为等阿陀长大后,应该就会明白鲁国公主不是真心养育他的。   曹非看了眼阿情——应该是曹情,但这几个孩子都说忘了父母家乡,自然也忘了姓氏,他就没有深究,家中到底遭到了何种灾祸,等他借着阿陀的势立在魏王殿上后,自然可以查清!   “吃饭吧。”他道。   阿陀就起身行了一礼,道:“那小子退下了。”   不等他点头,阿陀就跑了出去,跑到外面的鼎前,自己迫不及待的盛饭吃饭,一点也没有样子。   曹非叹气摇头,叫阿情坐下,“既然他不吃,你就吃了吧。”   阿情没有拒绝,似乎很感动的捧起了碗,吃完了阿陀的食物。   外面,阿陀一边喂包包,一边跟大哥说话。   “你们小心一点,不要叫先生发现了,悄悄跟公主的宫女说话。”阿陀转着眼珠子,说:“我多告诉你们一些鲁国的事,你们说给那个宫女听,叫她相信我真的知道摘星公主的事,也愿意告诉她。”   大哥点头,“好。”   阿陀抱着包包,小声说:“如果可能……我想带包包走,我带他回鲁国去。只是可惜不能带你们一起走。”   大哥激动的握着拳头说,“公子能带上包包就行,我们兄弟已经大了,就算当奴仆也没关系,能活得下去!”阿陀说:“我对你起誓,包包以后就是我的弟弟,跟我一起姓卫。日后我一定好好教育他,让他成人,娶妻生子,在鲁国不会叫人欺负他!”   大哥只担心一件事,“公子回去后,那人真的会认你吗?”阿陀点头:“爹最疼我了。如果不是先生把我偷出来,爹从没赶过我走!”他咬着嘴唇,想起卫始对他的疼爱,想起最后那段时间,他因为害怕而夜里睡不着,曾哭着求卫始不想回魏国,卫始答应他说:“我只怕你日后恨我……但如果你真的不想回去,就留下吧。我就对外人说,魏太子已经死了,你姓卫,是我收的养子。你的样子,除了浦合的人没人见过,你从魏国离开时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只要我回去,求一求爹爹,说我愿意姓卫,他一定会收下我的。”阿陀紧紧抱住包包,说给自己听。   大哥放了心,等阿情回来,几人悄悄商量。   过了几日后,那个宫女果然又跑来了。   包包发现后,把她叫到了别处,对她说:“公子想避开先生来见你,你不要过去。”宫女大喜,忙道:“那我就在这里等大公子!”   结果来的并非是大公子,而是那日见到的少年之一。   少年说:“先生一直看管着大公子,大公子动弹不得。不过大公子有心相助公主,你说公主想知道鲁国的事对吗?都想知道什么?你一一问出来,我回去学给大公子听,大公子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宫女先是不信,后又半信半疑,就试探着问出了几个问题。   少年就请她明天这个时间在这里等。   第二天,宫女如约而至,少年果然在等她,一见她就道:“如果我告诉了你,你有什么谢礼吗?”宫女见他公然在谢礼,倒觉得他的话有八成是真的,就说:“只要你没骗我,要钱、金银、宝物、衣料、盐、粮食,什么都行。”   少年说:“既然你诚心,那我就告诉你吧。”   少年一五一十的把宫女的问题都答上来了,宫女大喜,上回问的不过是些试探的话,公主更想知道摘星公主的品性,大公子据说是摘星公主养大的,一定熟知摘星公主。   宫女又提了许多问题,少年点头,请她明日再来。   阿陀端着碗蹲在鼎旁,皱眉说:“想知道公主姨母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喜欢什么首饰?讨厌什么东西?”   阿情担心道:“公子,你知道吗?”阿陀理直气壮:“我当然知道啊。”胡编吧。   他这么说,阿情他们才放了心。   另一边,阿笨如饥似渴的记下摘星公主的爱好,对乳母说:“没想到摘星公主竟然喜欢吃烤干的蛇啊!我都不敢吃呢!”   乳母半信半疑,可又不能确定摘星公主当真没这样的爱好,点头道:“到时如果摘星公主请你吃,你就大着胆子吃一口好了。”   阿笨打着寒战,哆嗦着点头:“好,我试试……”   一眨眼的,就到了阿笨要出发的时间了。她问宫女:“大公子到底要什么谢礼啊?他还没说吗?”宫女摇头:“一直不说呢。”   阿笨说:“快问他啊,我就要走了呢。”宫女说:“可能,大公子只是想帮帮公主,没想要谢礼。”   阿笨说:“那我更要谢他了。”   宫女这次一定要问出大公子需要什么,少年被她缠得没办法,答应替她回去问大公子。   宫女道:“今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现在去问,一会儿回来告诉我,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不走了!”   少年气怒,“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们大公子是不想难为你们!”宫女忙道:“我们公主是真心想谢大公子的。我们知道大公子现在有许多烦恼,公主人微言轻,帮不上大忙,但如果有能尽心的地方,我们公主是绝不会推辞的。”   少年去了半个时辰后回来,对宫女说:“大公子说,没有别的事,只是他有两个幼仆,年纪小时被卖给他,如果公主愿意,能不能把这两个幼仆带到鲁国,交给他的旧友呢?”宫女犹豫,少年冷笑:“就知道你们不过是说说而已!”宫女忙道:“慢着!此事不是小事啊,等我回去问问我们公主……再来答你。”   少年说:“也不叫你们白忙活。你们只管想想,我家公子认识的旧友,那可是在摘星公主身边的哦。”   宫女大喜,回去立刻告诉了乳母。   乳母问阿笨:“公主看呢?”阿笨说:“我也想不出大公子能怎么害我,不过是带两个小仆人去鲁国罢了。何况,如果当真能跟摘星公主身边的人有了交情,与我也有益。”   乳母这才点了头。   宫女回去告诉了少年这个消息。   少年强自抑制住内心的狂喜,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在这里等你。”   阿情跑回来告诉了大哥和阿陀。   大哥既喜且忧,道:“公子要如何掩饰身份?”阿陀摸着脸说:“简单,明日我把眉毛剃掉,再沿着头发边沿剃掉一圈,这样就不怎么像我了,再用粗盐搓一搓脸,把脸搓出一片红疙瘩出来,这样就更看不出来了。”   阿陀对大哥和阿情说:“只是,要难为你们了。你们要把先生绑起来,不能放开他,直到我和包包走远了才行。”   阿情恨道:“不如干脆杀了他!”   阿陀心中一动,可他虽然愿意,却看出大哥有点犹豫,于是摇了摇头说:“不行,他……他跟你们……”他摇头说,“不行,先生到底对我有恩……”   大哥和阿情对视一眼,等只有他们两人时,阿情说:“公子好像知道……”大哥点头:“只怕是他告诉公子的,好叫公子不要相信我们。”   阿情恨道:“这人、这人……”   大哥叹气:“我现在只求公子能带着包包平安回到鲁国去。”   阿情担心道:“公子真的会对包包好吗?”大哥说:“比起他来,我更相信公子。公子和我们都是被他害了的。而且包包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不想留我们了,我们三个都必死死无疑。包包跟公子走,好歹还有一条生路。”   两人这才下定决心。 第490章 逃   这里只有一间屋子可以住人, 曹非住外面, 守住门口, 阿陀住里面, 窗子是锁死的。   阿陀一直想逃,曹非一清二楚, 他一边深恨摘星公主, 不知她是怎么教的阿陀, 叫阿陀竟然舍得下魏太子之尊,宁可回鲁国去当一个不起眼的臣仆之子;另一边, 也恨阿陀见识短浅。   他教了他一年,也不见阿陀对魏国有半分忠义之念。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放阿陀回鲁。   阿陀的身份不一般, 身世奇楚。他一身牵着魏、晋、鲁三国,不能轻动。   大王仁慈,念着父子亲情, 没有取阿陀的性命。不然他心中无魏, 却有太子名份, 实在是魏国心腹大患。   现在他一心向着鲁国,曹非发誓要把他教回来,教他懂得是非曲直, 教他懂得自己是魏人, 是魏太子,当一心效忠魏国、效忠大王。   那鲁国摘星公主虽与他有亲,却居心不良!若她一心为阿陀好, 当然应该教他爱戴敬畏魏王,而不是认臣仆为父。   就连现在大王不肯承认阿陀的太子之位,他对阿陀说,这也是鲁国摘星公主的错。   试问,哪一个父亲会喜爱不认自己的儿子:又有哪一位大王会立下不认母国的太子?   如果不是阿陀对大王始终没有父子之思,对魏国始终没有效忠之意,一心一意想着鲁国,那大王又怎么会忍疼抛弃他这个“太子”呢?   是阿陀先伤了大王的心,大王才放弃他的。   曹非觉得还是有希望的。现在阿陀小,不知道太子之位意味着什么,等他日后明白他因为摘星公主而失之交臂的是魏国王位,就会去恨那把他养大的臣仆,把他教成这样的摘星公主了。   只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   曹非躺在榻上,想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早晨,天还没亮,他就醒了,想要小解,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一下子警觉起来!大叫道:“什么人胆敢作乱?!阿情!阿且!”   大哥当时报名字时,借小名报了一个阿且。现在两人都蹲在屋外,听着屋里曹非的叫喊声。   阿情有点紧张:“我去把他的嘴堵住吧?”大哥说:“不用,他叫不来人的。这里没有人来,让他叫一叫,等没力气了就好了。”他揪住一根草,在手指上绕啊绕,担忧道:“不知公子和包包现在怎么样了。”   另一边,阿笨远远的看着抱着包包的阿陀,吓得浑身发麻:“天啊,原来他生病了!”阿陀和包包站在角落里,周围的人都不敢靠近他们。实在是因为阿陀看起来太吓人了。   他像得了病,额前全是秃的,头发全都掉光了,脑后的头发可能也掉了不少,只能挽起一个很小很小的发髻,他的头发最后一定会全掉光的,阿笨记得有的男仆会这样。   还有他的脸上,全是大片的红肿。   倒是那个跟他来的小孩子看起来还好。   阿笨看到就浑身不舒服,不许这两人靠近,转头对乳母说:“怪不得大公子要将他们送出来,这人是生病了呢,大概是怕他在宫中会病死吧。我们把他们送到鲁国,交给大公子的旧友,他应该就能治好了。”   乳母说:“那秃发倒是不过人,可是面上的疾病就不知是何缘故了,如果传到公主身上就不好了,就叫他们跟在最后吧,不要叫过来了。”   阿笨说:“不知他要用什么药?等出去了,或许可以寻访一些名医给他先看一看,寻些好药来先治一治?”接两人过来的宫女说:“他说大公子赐给他一副古方,叫他每天用盐搓面。”   乳母说:“盐治邪毒,看来是有用的。”   阿笨说:“那就每天给他一碟盐吧。”   包包紧紧跟着阿陀,两只手紧紧捂住嘴巴,他这几天被两个哥哥和公子一再嘱咐,不能叫公子是公子,要叫公子为哥哥。   他怕自己叫错,索性一直捂住自己的嘴。   没有人来理会他们。公主就要起程,一切都忙忙碌碌的。   庭院里、宫室内,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人,侍人们抬着一担担、一箱箱东西跑着把它们系到车上,有系不上的,只能堆在墙角。   宫女们有的低头哭泣,有的兴高采烈。她们有的不想离开魏国,离开父母亲人,有的却在为能去凤凰台而高兴。   还有许多陪媵,她们都是魏国公卿之女,或姿容鲜妍,或天真可爱,她们坐在一起,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阿笨这个也想带,那个也想带,看到庭院里摆着许多没系到车上的箱子,担心道:“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喜欢的那个香炉带上了吗?”   “那个箱子里,装的是不是我最喜欢的那件衣服?”   她又焦急又担心,在殿前转着圈子,被乳母和宫女拦住不叫她下去。   宫女道:“公主不要着急,一定可以都带上的。”   阿笨却摇头说,“这谁知道呢?父王如果不肯多赐车子给我,只怕是不能都带上的,唉……希望留下的东西也能有个好去处。”她转头问乳母,“乳娘,你真的不要留下吗?不如你一会儿躲起来吧,等我走了,你再出来。”   乳母眼中含泪,笑着摇头:“公主,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她的孩子早在落地后三个月就死了,公主却不知道,一直以为她的孩子在宫外和父亲家人一起生活,她也一直假装孩子还在。可如今只有公主是与她血脉相系的了,她吃她的乳汁长大,就是她的骨血。她的孩子要到远方去,她又何必留在这个冰冷的宫殿内呢?   大王下令今日起程,所以哪怕行李还没有全都放到车上,阿笨也必须要走了。   她匆匆忙忙上了车,连忙叫上乳母与亲信的宫女,省得她们被丢下。在她后面,她的陪媵们也被赶上了车。   哭泣之声突然大起。   阿笨受了惊,“怎么了?怎么了?”宫女叫她不要着急,自己跳下车去打听,一会儿就吓得脸色惨白的跑回来,趴在车辕上说:“是她们的人,没有车带,就不让跟着了!”   陪媵们都带着自己的随从,或是相伴长大的侍女,或是亲如母子的乳母、伴妇,但车驾不够,陪媵们都要挤着坐,哪有车给她们的随从乘坐?于是这些人被驱赶开了,要么,他们追着车,靠自己的双腿走到鲁国,再走到凤凰台,要么,他们就在此被丢下,或在路上被丢下,都是他们的命。   阿笨听得大惊失色,叫宫女:“你快上来!!”车内的其他宫女连忙七手八脚的要把这个宫女给拖上来。   宫女却道:“我去看一看那对兄弟!”   转头跑了出去。   阿陀一开始确实抱着包包被挤到了外面,但他很快发现这场混乱是可以利用的。他把包包背在背上,拿绳子系紧,然后去帮侍人抬箱子了。箱子沉重,是个累活,许多侍人纵使嫌他面相不雅,但只要碰不到身上,就没事,何况多一个人来干活,那就有一个人可以休息嘛。   于是就被阿陀找到了机会,把包包先给塞到了车上,叫他坐在箱子顶上,压住麻绳,然后他对驾车的人说:“绳子不够长,只能这样了。”   驾车的人看了一眼,点头允了。   阿陀又去搬了几个箱子后,趁隙也爬上了车,带着包包一起钻到了一个箱子里坐着,这一箱是布料,他早看准了,把半个箱子的布料给拿出来扔掉,两人坐在箱中十分安全,也没有人看得到。   若有人来,他就把箱子合上,用布料垫着隔开一条缝,免得闷死人。   他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车永远也不会走的时候,车动了。   它剧烈的摇晃了一下,缓缓的向前行驶,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眼前的在退后,前方的景致慢慢映入眼帘。   “走!走!走!”   侍卫和侍人或骑马,或奔跑,绕着车队来回催促,催促车快走,人快跟上。   许多没能登上车的侍女、宫妇、侍人等连忙擦干净眼泪,紧紧抱住怀中的包袱,跟着车子跑起来。   车越行越快,向着宫门驶去。   车颠得厉害,阿笨坐在车上左摇右晃,像要摔出去,吓得大叫,“快抓住我!快抓住我!”   宫女们不是紧紧抱住车内的器物,就是抱住彼此,死死趴在车内。   有几个人抱住阿笨,把她压在车榻上,一边伸出手臂抓住车内的幔帐、栏杆等物,好稳住身体。   车前有十匹马,拉着车跑得飞快。   阿笨一个不留神,咬到了舌头,疼得泪花直闪,她连忙提醒大家:“不要张嘴!不要说话!会咬住的!”   有宫女也咬到自己了,想了办法,低头咬住袖子或手帕。   车辕上也坐上了侍人,他们骑在车辕上,就像骑在马身上一样,他们在外面看到什么都会大声告诉车内的人。   “快到宫门了!要停下来了!大家坐稳啊!”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赶紧抓紧。   车开始放慢速度,慢慢的停下来,但很快又被人催促着快走快走。   阿笨:“怎么了?怎么了?”宫女问外面的侍人,侍人道:“我们堵着宫门了,侍卫来驱赶呢。”   虽然进出宫门的车驾都要被盘查,但宫中侍卫一看这一队人堵了宫门,后面还有许多车和许多人,要是盘查起来可就麻烦了,说不定到天黑都查不完呢,于是挥手叫他们赶紧走。   阿笨的车也很快的跑出了宫门,一到宫外,眼前顿时广阔起来。   “都没有人啊。”阿笨从飞起的帘子看到外面,发现外面全是荒地,连草都没有。   宫女也有往外看的,道:“我们是从西门出去的,这是西门啊。”   有人忿忿不平,阿笨听他们说才知道,西门是贱人走的。   “为什么让我们从这里走嘛!”   “真是的!”   阿笨突然大叫,抓住乳母说:“我还没有去拜别父王和母后啊!!”   乳母也惊慌起来,公主出宫前要去拜别大王和王后的,结果刚才他们根本就忘了!   乳母连忙叫外面的侍人去问护送他们的人。   护送他们去鲁国的是一位大夫,但大夫今天根本没来。   侍人辛辛苦苦的跑了一趟,回来好不容易才爬到车上来,累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他摇头说:“没找到!”   乳母发愁道:“这可怎么办啊……”   一路出城。   在路上行过四五天了,阿笨都没有在外面看到人,连村庄也看不到一个。她好奇的问宫女:“百姓们都在哪里啊?他们都躲起来了吗?怎么一个人都看不到。”   宫女们笑道:“百姓当然不会在路上啊。”   “这附近没有大集市,当然不会有人啊。”   阿笨失望的说,“我还想看看百姓们是什么样呢。”   乳母说:“会看到的,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了。”   阿笨好奇:“那什么时候会停下来?”这个乳母也不知道,她说:“总会停下来的,我们带的食物和水也需要买,这么多人呢。”   果然,他们很快就停下来了,但周围也没有人。   一支军队追上来,逼停他们,乳母紧张极了,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个负责护送他们的大夫是跟着军队一起出来的,特意过来解释,叫公主不要担忧的。   “因为出城时没有检查,所以这才追上来的。”他道。   阿笨松了口气,道:“那就查吧。”   乳母忙说:“公主出宫时太过匆忙,没有向大王和王后拜别,一直忧心不已。”   大夫一听,道:“既然如此,那就现在拜别吧。”   命人布置祭台,再请下公主。   阿笨在宫女和乳母的陪伴下,在祭台前祝祷一番后,对着王宫的方向,口呼父王、母后的姓名,下拜。   大夫在旁做为见证。   这时,有人上来禀告,“有一对小仆藏在衣箱中,弄污了衣箱子,不知公主要如何处置?”乳母大怒,但行路匆忙,也不能打骂,就道:“那就罚他们自己走吧!”   阿笨道:“算了,让他们走的话,那怎么可能跟得上啊。还叫他们坐在车上吧。说是小仆,可能年纪也不大。”   等他们重新上了车,宫女前来悄悄告诉阿笨:“出发时我没找到那对兄弟,原来就是他们躲在衣箱子里呢。”   阿笨大喜,“太好了,还以为他们没跟上来呢。”乳母皱眉道:“果真大胆。算了,看在……的面上,不与他们计较。”   阿笨道:“不如送些食水过去?”宫女道:“我已经送去了。”   阿陀抱住包包,叫他不要喝太多水,这个水,他们要省着喝才行。这几天他们连尿都喝了,幸好现在又有水了。   包包喝了两口,把水递给他:“哥哥喝。”   阿陀喝了一口就把盖子塞住。   包包说:“我想大哥和哥哥了。”   他到现在还分不清几个哥哥该怎么叫。   阿陀说:“我也想他们……”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魏王宫中。   曹非口干舌焦,被缚着倒在地上,阿情与阿且就坐在离他不远处,两人形容与他相差无几。   曹非说:“都这么多天了,他们已经走远了。放了我吧。”   阿情不知到底要过多少天才能放,只能去看阿且。   阿且说:“那你发誓,不去找他们。”   曹非点头:“我发誓,我不会去找公子与包包。”   阿且说:“那明日就放开你。”   再过一天就更安全了。   曹非闭上眼睛,心道:再等一天。 第491章 失之交臂   整整五天四夜, 曹非一直被绑着。   他骂过, 讲过道理, 但眼前的阿且与阿情都充耳不闻。他们每天给他两碗水,一块饼,每天会扶他到廊下去方便, 但绳子无论如何都不肯解开。   迫于无奈, 曹非不得不与他二人相认,并坦承阿陀复杂的身世。   “大公子当年是被我送到鲁国的,虽是受王后之托, 但我也万万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样。”曹非想起就后悔,因为他没想到阿陀会被摘星公主养得不认魏国,不认亲父,这简直匪夷所思!   只能说摘星公主居心不良, 而阿陀则是太愚蠢。宁可在鲁国当一个臣仆之子,也不愿意当魏国太子。   他说, 他已经认出了阿且与阿情都是曹家人, 而他也姓曹,只是少年离家,不曾与他们见过面而已。   为了取信两人,曹非当即背出曹氏祖谱。   他明明看出阿情与阿且两人相信了他的话, 还跑出去商议, 可是回来后仍然不肯放开他。   曹非焦急万分,但也试探出这二人到底年轻,不知道此去鲁国, 山长路远,非月余不能到。他们以为只需要把他绑上四五天就行了。   区区四五天,连魏国都没出呢。只要他们放开他,他去禀告大王,捉回阿陀是轻而易举。   为了不让这二人发觉,曹非就装得焦虑不安,不停的恳求二人放了他。   另外,他也好奇阿陀到底是如何收服这二人的。不想这区区功夫,阿陀就能得到两个忠仆,最要紧是,他平时也不见阿陀跟他们怎么亲近说话啊。   想来想去,可能是因为他。   他对阿陀严厉,对阿情几人虽然有心照顾,但平时也只能将其视为仆从,这才让这几个孩子背地里联合起来,成了一伙。   等把阿陀抓回来,他再做计较。要想分裂这三人,倒也不难。   太阳高高升起,屋外已经有了鸟叫虫鸣。   这一方天地从来都是寂静的,在这里当主人的不是人,而是野兽。   屋里的三个人中,曹非熬了五天,纵使已经眼前发花,头胀胸闷却仍然不敢放松,不敢昏过去。他时不时的咬一下舌尖来保持清醒。   在他面前,靠壁而坐的是阿且与阿情。只从脸上看,看不出这两个孩子谁大谁小。曹非猜这两个孩子应该是不同母的。   但此时两人一睡一醒,一慌张一沉默,就能看出大小来了。   阿且为长,阿情为幼。   那天,曹非背出曹家家谱后,这两人出去了半天,回来却仍然不肯与他相认。   曹非觉得奇怪,此时此刻,就算阿且与阿情要效忠阿陀,见到亲人,也不该不动容。   两人对他不但没有半分亲近,反而更加疏远。   ……他猜,灭了曹家满门的人,只怕是对他们说了什么。   说,是他曹非灭了家门?   或者,是他的仇家对他报不成仇,就追到曹家,杀了曹家上下。   两者都有可能。   这才能解释阿情与阿且对他的态度,以及他们为什么会对阿陀那么忠诚。在他们眼中,阿陀与他们一样,都是同病之人。   曹非闭上眼睛,装昏。   阿情突然间惊醒了。他刚要弹起来,又头昏眼花的栽倒,被阿且扶了一把,“醒醒,我在,他没跑。”   这几日两人交替看着曹非,寸步不离。于是柴没法劈,水没法挑,饭没法做。等积攒的干饼吃完后,只好生嚼谷米充饥。   这样吃不下多少东西,又一直提着神,两人都消瘦多了。   阿情看外面,刺目的阳光刺得他眼泪直流,他低头抹掉泪,摇摇晃晃的出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推阿且出去:“水挑来了,去喝点水,再吃两把米吧。”   阿且起身出去,但他不放心阿情,只匆匆洗了把脸就又进来了,刚好看到阿情蹲在曹非身前,吓得连忙过去:“你干什么?”阿情也是一脸苍白,扶着曹非说:“我叫他,他不动了。”   他发抖的问:“他不会是死了吧……”   一个人到底要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才会死?两人都不懂。他们只知道一刀或一箭就能杀掉一个人。那把一个人绑上四五天,会不会杀了他呢?   阿且过来扶起阿情,摇了摇倒在地上的曹非。   曹非不动。   阿且踢了他一脚,“喂!”他的声音难掩惊惶。   曹非仍不动。   阿且慌道:“快!快松开他!”   “哦!哦!”阿情也过来,两人慌手慌脚的要把曹非身上缠的麻绳解开。   他们当初缠的时候并不懂怎么绑人,为求万全,几乎把曹非缠成了一个线球。   现在解起来自然要麻烦些。   等外面他们缠的绳子都解开后,绑住曹非手足的绳子打了结,这个结是阿陀打的。阿且与阿情都被这个结给难为住了,竟然找不到头也找不到尾,不管拉哪一根绳子好像都不对,结都越来越紧。   两人急得头上全是汗。   阿情突然说:“我、我去拿水来!用水泼他试试!”   说着跑出去,提进来一桶水,对着曹非就泼上去。   曹非被泼了个正着,“醒”了。   他醒来后就咳嗽,然后就是一副喘不上来气的样子。因手足被缚,整个人弓起,像离水的鱼,马上就要断气。   阿且这下更解不开绳子了。   曹非喘着说:“剑、剑……把绳子割开……割开……”   曹非有一柄剑,一直放在屋里。   阿情和阿且这几天都没去碰这柄剑,听他说,现在才进去拿,拿出来后,又不敢下手。   曹非心中叹气,做出垂死的样子来。   阿情连声催阿且动手:“这里!往这里割!”   手起剑落。   绳子开了。   割了脚的,再来割手的。割完手上的,阿且一边松了口气,一边把剑放下,阿情去扶曹非。   两人眼前一花,阿且被一脚跺远,剑已经被曹非拿在手里,架在阿情脖子上。   曹非现在完全不像要死的样子了,他的手很稳,双目有神。   阿且爬起来,阿情愤怒的大叫:“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不要!”阿且跪下来,“杀我!杀我!放了他!”   曹非叹气:“你们都是我的骨血,我怎么忍心下手?”   阿情眼泪直流,大叫:“胡说八道!你杀了爹和娘!还有家里所有人!”   曹非:“我现在说什么,你们也不会信。罢了,日后自有分晓。”他对阿且说,“你来,拿绳子把阿情绑起来。”   阿且惊惧愤怒,却无可奈何,剑就架在阿情脖子上,他不敢不听。   他把绑曹非的绳子捡起来,绑了阿情。   曹非说:“现在,你和阿情到里面去。”   阿且又抱着阿情,两人走到里面。   曹非在外面把门关紧栓死,还加了锁。这本来是用来锁阿陀的。   曹非站在门前说:“你二人放心,我最多五日就回来了。”然后他把剑扔进去,“等我走后,你们自己从屋里出来吧。”   阿且在门里喊:“你要去追公子和包包?不要去!求求你,放他们走吧!放他们去鲁国吧!难道你想把他们一直关在这里吗?”   曹非叹了口气,转身大步走了。   魏王本来不想见曹非,结果听说他的“太子”联合仆人,把他的“先生”绑了,自己躲进公主的车驾中逃去鲁国了,不由失笑,对亲信道:“孤的太子,倒是有勇有谋。”   亲信听得心惊,不知该做何表情。魏王以前从来没称大公子为“太子”,今天突然这么称呼,是有什么用意?魏王不见曹非,叫侍人去传话,叫曹非即刻去追回太子。   如果太子没有追回来,曹非只能自裁。   曹非领命。   殿前侍卫听到王令,替他牵来马,看他一身狼狈,道:“曹公要不要梳洗一番?”曹非上马,“寻不回太子,我这颗头颅都不必要了,还梳洗什么?”   另一边,阿笨终于见到了百姓,不过百姓们和她想像的不一样。   她躲在车里,问宫女:“直的不是乞丐?”   宫女摇头:“不是啊,这就是百姓。”   阿笨瞪大眼:“可是他连鞋也没有!衣服上全是补丁啊!”   宫女失笑:“如果是乞丐,那他连衣服都不会有!更别提补丁了。”   阿笨受惊不小。   她以为的乞丐是百姓,可他们怎么这么穷?这么瘦小?这么可怜呢?   或许她见到的都是百姓中的穷人吧,听乳母和侍人们说过,百姓中有富户有穷人,富户家有良田千亩,使奴唤婢,日子过得好极了,比她还好呢。而穷人,也就是勉强能吃得饱饭而已。   真想进城去看看。   他们的队伍停在了距离城很远的地方,都看不到城。   大夫说,这是不想骚扰百姓,不叫城中太守为难。   “公主请想,一旦我们进了城,太守一定要招待我们,我们这么多人吃吃喝喝的,那会是多大一笔钱啊。如果公主执意要去,倒像是非要叫人家花这笔钱似的。”   大夫这么一说,阿笨就不好提她想进城了,只好跟着队伍停在这里,只由大夫进城,通报她来的事。   大夫说,城中太守还是会送一些礼物给她的,虽然不会太贵重,但公主路过,他们也会表示一下心意。   阿笨很期待礼物,她在宫里从来没收过礼物,就是在被选出来去凤凰台后,大王和王后赐下一些礼物。   乳母说:“那人不过是想把给公主的礼物都据为已有而已。”阿笨点头:“我懂。就像大王赐给我的东西,我要先送给王后,王后赐给我的东西,我要先送给姐妹一样。大夫不过是不等我送,就自己去拿了。”   乳母叹气:“公主实在是太好欺负了。”   阿笨低下头,她也不想叫人欺负,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不叫人欺负她啊……   大夫这一去,就好几天不回来,他们的队伍就这么停着。   阿笨住在车上,起居都不方便。国中选出的陪媵中还有前来问她,什么时候进城的。她也不敢跟她们说,她也不知道,只好频频送礼物给她们,好叫她们不要生气。   乳母说:“那人一定是被人招待着,享受着,不肯出来。”   阿笨说:“那怎么办呢?不如,去问问?”   她派侍人前去找大夫询问。   不料,大夫不但自己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奇怪的人。   此人来拜见阿笨,言称有一逃奴,从宫中逃走,他是来抓人的。   车中的阿笨和乳母和宫女全都大惊失色!   车外的人见车中人没回音,问:“敢问公主可知此人下落?”阿笨按住乳母,大声:“不、不知!”   那人说:“那就得罪了。”   阿笨此时才听到队伍后面已经有了吵架声和哭闹声。   他们开始找人了!   阿笨焦急的小声问乳母和宫女:“怎么办?怎么办?”乳母说:“这人好无礼!我们不能叫他搜到!被找到了,他一定会说是公主的错!”   宫女说:“我去!把人给藏起来!”   阿笨说:“那我来拖住他!”   三人计定,阿笨就下了车,请这位大人去一旁饮茶等候。   近看,她才看出这位大人年纪不小了,形容憔悴,好像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这人不肯走,阿笨就命人去布置,等茶煮好了,她就阻在这人面前,仰首道:“大人竟不肯赏面,想必是瞧不起我了!”   曹非看了眼这个公主,年纪幼小,不通情理,但怎么仗势倒是熟练得很,看来也是在宫中打过滚的。   大夫也在一旁缓颊道:“既然是公主的美意,那就一起去吧。”说罢,拖着曹非走过去。   阿笨松了口气,命人焚香奏琴。   过了会儿,有陪媵看到此处热闹,也过来希望能讨好公主与大夫。   阿笨见人多起来了,慢慢放下了心。   现在就要在他们之前找到人了!   曹非不知公主带着多少侍人,也不知阿陀做何打扮。但有包包在,像包包那个年纪的孩子是不可能当侍人的,所以只要找到了包包,就一定能找到阿陀!   不料,从日正当中查到明月高悬,都查不出人来。   公主早就回到车里去了。   曹非站在队伍里,目瞪口呆。   大夫在旁边笑道:“可不是我不帮你啊,说不定大公子根本没有躲在这里,而是从别处逃了。”曹非一时之间也茫然了,会吗?   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查过!   那就是公主的车驾!   他站在公主的车驾前,说要给公主行礼赔罪,请公主允许他上车。   阿笨盯着车内的包包,焦急道:“这怎么办?怎么办?”   宫女是把包包带上来的人,那人说,只要包包能逃得掉,他无所谓。   结果现在那些人没找到他,但躲在公主车里的包包要露馅了!   乳母赶紧上前打散阿笨的头发,解了她的衣服,催她上榻,“快!装睡!”   阿笨立刻躲到榻上,想了想,把包包也给抱上来,对他小声说:“别说话。”   包包点头,捂住嘴。   曹非等了一阵,一个妇人出来说:“公主已经睡了。”   曹非心中疑虑,朝车内张望。   妇人横眉立目:“好不知礼的人!给我拿下!”   大夫连忙上前打圆场,“还请恕罪,恕罪。”然后拖下曹非,“难道你还想搜查公主的车不成?”   曹非笃定:“必在车内!”   大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既然公主在此,我不能容你冒犯。”   说到底,丢了大公子的是曹非,不是他;他的责任是公主。他和曹非又没交情,犯不着为了他得罪公主。   万一公主日后在凤凰台受了皇帝的宠爱,再想起他的冒犯之处,那不是糟了吗?   有他拦着,曹非到底没能登上这辆车。 第492章 现身   不能到鲁国。   这是曹非唯一的念头。   他考虑过闯上公主的车驾, 或者放上一把火,把公主的车烧了,这样车里的人逃出来时就能看出有没有阿陀了。   但他想得再好也没用。   那个大夫生生把他给看住了,跟他一同前来的魏王殿前武士们并不急于找到太子,对他们来说, 这是曹非的任务, 曹非完不成去死,跟他们无关啊。   而且,有很多人巴不得“太子”一去不回呢, 殿前武士中大多都是各世家的子弟,他们不必刻意做什么, 只需要对曹非的命令置疑几回,就足以令曹非束手束脚。   而且半个月后, 他们的速度就加快了。   那个大夫说是担忧耽误行程,而曹非却知道是大夫见到了家人。   之前他奉命来追回阿陀,不得不对大夫坦承实情。大夫当日就令家人回国都, 一探究竟。现在家人回来了,必是带回了国都的消息,也必是与宫中的人交换了什么。   这才让大夫突然加快赶路的速度。   ——像是要将阿陀快快送到鲁国, 让他离开魏土。   曹非深叹, 他与大夫同车同卧, 忍不住借酒问出一句话:“莫非大王不惜此子?”大夫没有回答他。   曹非不想这么去猜魏王的心意,他半生流离,半生忠直。他前半辈子负了父母家族, 亲人子弟,后半辈子想要重振家声,他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阿陀身上。   他不是没想过魏王可能更愿意这个“太子”永远不出现。   但他想不到的是,“太子”已经出现后,魏王仍然宁愿放弃“太子”。   他不甘!他不服!   他寄于厚望的“太子”,竟然就这么轻易的没有用了。   他希望能见到阿陀,说服他,告诉他,做魏太子远胜过在鲁国当一个无名之人。   在公主的队伍中,数量庞大的是只能步行的粗役和仆从。   阿陀就在这些人中间。   粗役没有年纪限制,不像侍人或宫女,一定要青春貌美或学识渊博才能服侍。粗役就是干粗活的,他们什么都干,不管什么人都能指使他们。   那些人只搜查了侍人和宫女聚集的地方,对粗役只是草草检查了一遍。可能在他们的想像里,“太子”是不会在这里的。   阿陀这段时间里每天都会远远的看一眼曹非。他知道这个男人不会轻易放弃,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盯着公主的车驾。   他还以为曹非在队伍里没有找到人后会立刻离开去别处找,没想到他一直留下来了。   这就难办了。   阿陀看到公主这段时间一直没出来就知道包包还在车里。他担心时间久了,公主的人会对包包不利。   包包……   不管是什么缘故,他总之是间接害了阿且他们一家的性命。他一直希望能弥补一二。所以,他把包包带出来,是真心的想认包包为弟弟,想让他能够活得更好一点。如果他能平安回到鲁国,见到父亲,他一定可以说服父亲收下包包当养子的。   养一个和养两个没有区别嘛。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回一定会被抓回去,他被抓了以后,公主应该会把包包带到鲁国,等她见到公主姨母,如果姨母像父亲说的那样一直记着他的话……姨母就可以照顾包包了。   虽然会冒一点风险,但这是他当时能想出的最好的主意。   结果现在他没有被抓住,包包却陷在了公主的车里动弹不得。   而曹非……他到底是知道包包在里面还是以为他在里面呢?   “狗头?”一个人突然上来拍他一下,“快去吃饭吧。”   阿陀因为头脸有暇,自名为狗头,倒是没什么人怀疑。他的魏国话说得很好,一点都听不出来。   他曾经留了个心眼,与曹非说魏国话时总是会故意说错,直到现在,曹非都不知道他擅长魏国话。   阿陀的脸一直都没好,他一直记得用盐搓脸,虽然每次搓的时候脸都又热又疼,也不知道以后这脸还能不能恢复过来……但他也不敢不搓,万一脸变好了,被曹非认出来就坏了。   公主车驾内,阿笨正在用点心哄包包:“包包,告诉我,跟你一起的人在哪里?”包包捂住嘴摇头,哪怕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阿笨手里雪白的点心,他都忘了点心是什么味的了。   阿笨看他直钩钩盯着她的手,不住的咽口水,没忍住,把点心喂他了。   乳母叹气:“公主,你说要问他,到现在都没问出来。”   阿笨摸摸包包的脑袋,这几天宫女给包包洗了澡,又裁了新衣服给他换上,包包一下子大变样了,从一个脏脏臭臭的小仆人变成了一个小公子。   乳母和宫女都看呆了。   乳母起了疑,“这样的容貌,只怕不是仆人。”   阿笨不解,“我看包包长得也不是多么出色啊。”   乳母道:“公主觉得他像百姓吗?”   阿笨当即摇头,“当然不像啊!”她虽然前几天才见过百姓,但包包和百姓完全不同啊。   乳母说:“百姓貌丑,世家子貌美,并不止在脸上而已。”说着,她牵起包包的手叫她看,“公主看,指节细长,指甲圆润饱满,手上除了一些小伤口、小茧子之外,称得上美。”然后她又掀起袍角,叫阿笨看包包的双足,“足趾与手趾一般无二,足背雪白柔软,平时穿的是布鞋,还穿了袜子。”又叫包包张嘴给她看,“公主再看包包的牙,可有歪斜不正之处?”   乳母放开手后,包包就跑到一边躲起来了。   阿笨都惊呆了,乳母说:“公主,此子绝不是仆人。”   阿笨茫然道:“难道他就是大公子?”   乳母摇头:“也不可能。”有人说那个曹公来找的人是大公子,可把他们所有人都吓坏了。“他的年纪不对。”   最后,乳母猜测,大公子要送走的这两个仆人应该身上有什么秘密,而这个秘密,对曹公来说不是好事,所以曹公假借大公子之名来搜查这两人。   阿笨发愁道:“那……难道要把他们交出去?不行不行,交出去的话,那曹公怀疑我们知道他的秘密怎么办?”   乳母也发愁,不过大公子托负给他们的事不好办才是对的啊,之前大公子只说请他们送两个仆人去鲁国,这种小事,跟大公子对他们的帮助相比根本不是一回事。现在发现这两人身藏秘事,反倒叫他们坦然了。   乳母说:“当然,不能承认!”   于是一车的人都咬定牙关不放曹非进来,也不承认车中有人。   阿笨先是装病,那曹公说自己擅长医道,愿替她诊脉,又说天热,车内形容不雅,总之就是不许曹公上来。   她现在每天都要想一个办法来阻拦曹公。剩下的时间就是好奇那个秘密是什么,和包包同行的人又是谁,叫什么名字?包包的名字很容易就问出来了,但同行之人的名字,包包死捂住嘴,怎么也不肯说。   他越不说,其他人越好奇,想方设法要问。阿笨不许他们打人,所以只能又哄又劝又骗,却始终不见奏效。   行路寂寞,不知何时才能到鲁国。之前,阿笨还每天兴冲冲的问一声“我们到鲁国了吗?”,后来她就不问了。   直到这天,队伍突然变得吵嚷起来,大家奔走相告,仿佛都很快活。   阿笨叫宫女抱住包包藏在榻后,命人掀起帘子——这招用过好几回了,无奈那个曹公还是没有打消疑心!   她看到了前方庞大的城镇!   “好多!好多房子!好多白房子!黄房子!”阿笨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房子!她激动的站了起来,宫女和乳母连忙扶住她,“公主,不要激动,我们就要过去了。”   是的,以前总是绕城不入,今天却直冲着那城镇过去了。   阿笨又激动又紧张,叫人替她梳妆打扮,更衣梳洗,问乳母:“我一会儿入城见到太守,该怎么行礼?还是他给我行礼?我要说什么呢?”乳母也不懂,只好叫人请大夫来。   不多时,侍人回来,道:“大夫说,前方不是市镇,而是个集市。”   阿笨:“集市?什么是集市?”乳母:“集市?哪有这么大的集市?”   经过乳母的解释,阿笨得知集市就是商人汇集起来,大家一起卖东西的市场。   阿笨是见过商人的,有商人会被人引见着来见王后,他们总会带来许多或精美或珍贵或稀罕之物。   可那只是一个人或两个人。   她一直以为商人是很少的一种人。比宫里的人要少得多,比百姓要少。可能世上只有那么十几个商人吧。   “这有多少商人啊……”阿笨看着眼前已经越来越庞大,似乎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的市场,这比她见过的城市还要大。   乳母和侍人、宫女们也都在伸长脖子看眼前这巨大的集市。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商队,这么大的集市。”乳母感叹,“真吓人啊。”   大夫命人来传话,说他们已经快要到鲁国了。   “过了这个集市,再往前走两三天,就到鲁国了。”   鲁国商人众多,因为摘星公主喜欢商人,而商人们也都爱戴公主,喜欢住在她的国中。   任何一个商人都想到鲁国去,也都愿意去鲁国。   这里仅仅是接近鲁国,就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商人们自发的集市。   一月一次,一次十天,商人在这里交换货物。   看到这么大的集市,队伍中的很多人都激动起来了。   阿笨也让乳母带着侍人和宫女去市场转一转,看一看,买些东西,回来再跟她学一学。   陪媵们也有相约出去,想买一些新奇之物。   大夫就命车队停下,准备去拜访几个鲁地豪商,看能不能先打听一点鲁国的事,如果能找到门路,联系上鲁国公卿高门就更好了。   大夫叹气,这次送公主去鲁国是人人都不想沾手的差事。他从来没离开过魏国,当年游学也只是去先生家乡走了走,叫他送公主去鲁国莲花台,他连莲花台在哪里都不知道,一个人都不认识,到时总不能他把公主的车驾往莲花台宫门口上一停,再敲门吧?   阿笨也想去的,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去。   她抱着包包在车里做游戏,一边说:“不知奶娘他们到哪里了,买了什么好东西?”   这时车帘一动,一个人从后面跳了上来。   阿笨刚要叫,这人先露出了脸,哦,是那个脸上生了病了!   但紧接着,她面前的包包喊道:“公子!”   阿笨一下子愣了。   包包已经捂住了嘴,一边捂住嘴,一边跑去抓住此人的手。   阿笨:“什、什么……?”她的眼睛瞪大了。   这个五官都长满红肿的人,是大公子?!   阿陀抱住包包,先对阿笨浅施一礼,他一开口,阿笨就相信了包包的话。   “见过姑姑。”阿陀说。   阿笨:“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陀反问她:“姑姑,你要去见我的姨母,有我在旁,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阿笨反应虽慢,也知道摇头:“不行,你不能去,你是……”   阿陀跪下,“姑姑救我,我在宫中,性命难保!姑姑送我去鲁,我一生感激姑姑!”   阿笨听他这么说,瞬间想到了。对,王后……还有宫中那么多夫人、美人……   大公子在宫中的确是许多人的眼中钉。   “但是,有大王啊。”阿笨安慰阿陀。   阿陀摇头:“我不欲记我父为我忧愁。”身为一个孝顺的儿子,发现父亲为了自己而发愁,怎么办呢?那就孝顺的离开吧,抛下太子之尊,舍下高位名利。多么高风亮节的选择啊。   这么说也很有道理。   阿笨接受了这个解释,还觉得很感动。   等乳母回来后,阿笨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后,“我们就把他带到鲁国去吧。”   乳母:“……” 第493章 鲁国新事   “还真来了。”姜姬得到了魏国公主已经进了鲁国的消息。   边境有姜武的驻军, 他们把消息送了回来。   关于这个驻军,也是最近才开始的。姜武手中的军队并不能支撑把整个鲁国围起来,哪怕是与他国相临的重镇都驻上五万以上的兵马都不可能,因为他大半的兵马都驻在乐城和凤城,下面的涟水大关也有重兵, 这几处进攻乐城的咽喉要道才是重中之重。   目前这个各城驻军更像是对几处距离乐城太远的边城的威胁和警告。所以, 这个队伍是游击队。   意思就是,有八到十万兵一直在各城之间游走,三个月为一期, 驻扎在一地有三个月,然后带上收齐的粮草等物, 去下一个城。以此类推,   游走鲁国全境。   目前叫姜姬比较担心的有两个地方, 一个是郑国,担心他们狗急跳墙,虽然可能性很小, 但也不能保证郑国有没有这样的人。   另一个就是魏国了。   燕国已经成了一盘散砂,日后如果一切顺利,郑国也会变成燕国这样。王威不存, 底下群盗并起, 各自为政。   这样, 他们会把大半的精力都花在国内,不会有精力来找外界的麻烦。   对鲁国来说,是最好的情况了。   魏国……   她曾经给魏国挖了个坑, 但魏王似乎颇有能为,他硬是把这股风气给刹住了。   靠的就是杀。   她送到魏国的商人腐蚀了十几座城的底层官吏,这些小官吏再腐蚀了上官,然后这股风气慢慢漫延到了各城的上层中。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不,因为最后肯损公肥私的都是边缘人。   首先,各城太守以及他的嫡系是绝不会这么做的。这等于是在挖他自己的墙角啊。   其次,在这个世界,杀人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站在越高的位置上,杀起人来越轻松。   最后,她似乎……不经意间还帮了魏王一个小忙。   总之,魏王借着这股“东风”,把所有涉事的城中太守都给宣到王都来,然后魏王亲手杀了一批人,甚至包括王太后的娘家人,魏王的舅舅、外甥,还有魏王自己的亲信。   外人一看,魏王连自己的亲舅舅亲外甥,还有亲信都杀了,那肯定不会手软啊。   于是这些城也都开始自查,不管忠奸,反正砍了不少头。   砍完后,有几个城的太守自惭愧于职守,自请下台了。   魏王挽留一番后,庸者下,能者上,各城气氛焕然一新。   ——她此时才发觉,魏王把坏事变成了好事。   他不但借此在此事中宣扬王威,还搞掉了几个人,再换上自己的人!   她开始觉得魏国难搞了。   这世上英主难寻,但凡有一个,都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姜武还记得魏王的上一封信,道:“他们什么时候说要来的?”   中间是不是少了一封信?   姜姬摇头:“他们没回信,直接就来了。”好嘛,她这边将了人家一下,那边直接把球又打回来了。   龚香问:“公主,要不要叫人去迎一迎这个公主?”   “应该。”她点头道。   不能叫魏人在鲁国境内乱走乱撞,既然说是来送公主的,那一人一马都要登记清楚,半分不能错。   随行护卫直接送回去,进了鲁国,自然由鲁国的士兵护送。   姜武就发军令下去。   传令兵一行二十人,身背令旗出发了,他们到了凤城,就变成了两百人,出凤城后,分成十班发令。   这是姜姬和姜武一起商量出来的新的传令办法。   在这个传令只能靠人的时代里,一道命令跨出去后,传到目的地,花的时间可能会超出想像就算了,最要紧的是命令不知何时就会传失。   以王令来说,在乐城城内,不重要的就是姜旦身边的侍人传令,有一点重要的,段青丝他们这些亲信上,更重要的,就该请殿上公卿亲自去了。   但这只是为了以示郑重。   姜武的军令一般都是跟着军队一起走,以前还真没传丢过。通常都是他在一地,另一支军队在另一地,他有命令要送过去,是调走前军,或加派兵马,所以就直接叫第二队带过去就行了。   跟她传信时也是派一支军队回来,一边传信,一边换防。   可能因为人数够多,倒是从来没有传丢过。   现在,她把姜武给按在了乐城,不让他出去了,那他所有的军令都必须保证准确无误的送到对方的手中。   而以前传令兵额定是两人,一人传令,一人保险。   他觉得人数太少,姜姬也觉得人数太少。不说军令会不会丢,就两个人,被人围杀了怎么办?二十个人也不保险啊。   最后只能用笨办法,分批出发,距离越远,人数越多。   像这次要送到鲁国的另一头去,所以额定是两百人,每二十人算一组,单人双马,一路换马不换人。   每一组人都必须把军令送到目的地,接令的将军可以在收到军令后就立刻出发,但必须收齐十道军令。少一组人,就必须追索侦查。   虽然这方法太笨了,没有一点可以取巧或省力的地方,但安全性加强了就行了,在没有更简便的办法之前,安全性第一。   现在整个乐城都在为她疯狂。   不是夸张,而是实指。   首先是涌现了许许多多写诗赋吹捧她的人,完全不需要龚香再去引导,这些人已经冒出来了。但所谓的“诗赋”,有近九成都是语句不通,词不达意,离题万里。剩下的一成是能勉强把词句写通顺,能够诵读出来。   如果不是这次全民写诗赋的活动,她还不知道有的人自己写的诗自己都不会读的!   竟然还是世家子弟。   他们写诗赋喜欢翻书用典,特别是古籍古卷,一般世家,谁家没有个几百卷藏书藏卷呢?藏了,不意味着子孙后代都读过,也不意味着他们能认出上面所有的字。   但不会认,不代表不会抄啊。   于是很多世家子弟写诗赋就去翻古卷,翻完把里面的“优美词句”摘抄到他们的诗赋中,然后再选一个黄道吉日,在朋友中间拿出来显摆一番——这么搞之前,他们就没几个人能想到还需要当众朗读。   可能是太兴奋了?还是有别的缘故?   当她听说不下十例都是不会读自己的诗后,不由得去请问龚香。毕竟这些风俗类的事,她实在是不懂啊。   龚香说:“那都是些毛孩子,喜爱出风头,博人一笑罢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诗赋这东西,当然是要自抒胸臆才算好啊,当然,如果能写得引人共鸣也不错,最低限度,词句优美也行。   但世家中也不全是饱读之人,多的是捧着书混日子的。逢到要自己写诗一展才华了,东拉一首,西拉半阙,堆辞砌句,胡混一段就成自己做的了。   而自家藏书也是炫耀的一方面,我家有的,你们都没有,你们也看不到,此卷是如何如何难得,如何如何奇珍,你们只能从我这诗中的一句半句中窥其风采了。   ——等等,这个字是怎么读的?为什么这一句的字都不认识?   姜姬听完就笑了。纪字嘛,毕竟是真正的古文,好多都像甲骨文,平时用不到的话,认不出也不奇怪。   就是,世家子弟还这样就可笑了。   所以,自己水平不够加学问不扎实再加上马虎性子,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确实只能引人发笑。   其次,各地的贡品还没到,商人们已经快把行宫给堆满了。他们还赠给姜姬好几辆大车,现在都停在行宫一侧,目前最高的一辆车已经快有两层楼高了。   剩下的车也都够大,够高。   她就发愁,这车要几匹马才能拉得动?走得快吗?   乐城各家也都送上了礼物,因为是给她的,以首饰衣料香料为主。   最后,自荐为陪媵和侍从的人也快把行宫给挤满了。   只是一个凤凰台就能叫这些人这么疯狂。   她还以为这些人早就把皇帝给忘了呢,没想到他们对皇帝还是这么狂热。   见得人多了,她也从普通人的口里发现,在他们的眼中,皇帝是“天人”。   就是真正的神仙。   从一个人口中听到这个,她以为这人只是在拍皇帝的马屁,虽然皇帝不在,但这种下意识的拍法还是很正常的。   但当她从一百多个人嘴里听到大同小异的说法后就呆住了。   将近八成的人,相信着皇帝是神仙。   皇帝死后会脱去凡胎,到天上去当真正的神仙。皇帝在人间当皇帝,那是神仙对人的垂顾,疼爱。   ——这有一个前提,就是神仙是非常疼爱人的,“视如子女”。   所以,当皇帝既是天幸,也是功德。而做了皇帝的功德是最大的,比世间所有人加一起都大,所以当了皇帝后,死后就可以不死不灭,去当神仙。   ……她才发现,这整个世界是有神论的世界。   她一直以为,她塑造的形象是为了糊弄普通百姓,不包括世家。但没想到的是,相当一部分世家也相信神仙。   而因为她要去当皇后了,他们也开始真的相信……她是神女了。   还有人说,她降世就是为了当皇后。而神女降到鲁国,则是因为鲁国好人最多。   不吹牛,真情实感的相信这个理论的人很多!   所以,世俗的权力确实很迷人,但长生不死也是很大的诱惑,甚至远胜于世俗权力。   廖俊,也就是她眼中的神农博士,因为被段青丝和她坑去种地而不肯再见姜旦的人,因为她要当皇后了,特意跑来自荐要跟她一起去凤凰台。   为了打动她,他还特意跳了一支折腰舞给她看。   ——为了勾引她。   男子折腰,充满力量与美丽,而且会有一系列不停的向女子折腰下拜的动作。女子做来,自然娇美,男子做来,也很诱人啊。   姜姬不能免俗的又看愣了。愣完,回过神来,感叹:为了当神仙不老不死,连美色都使出来了。   但是不行,现在郑国那边的地还需要廖俊主持,她不能把他带到凤凰台去。   但她又不能直接拒绝,只能哄劝他:“我对公子倾心以久,只是我刚入台时,不好带公子过去,等个三年五载的,我必命人亲自来请公子入台……陪伴我与陛下。”   廖俊也是下了血本的,替她写诗,送她礼物,一直留恋不去——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她为他着迷!好叫她不会忘了他,等她去凤凰台后召他过去。   廖俊是真的很俊美。   姜姬一面哭笑不得,一面不得不装出对他着迷的样子来好叫这个博士安心种个三年五载的地,五年后,郑国那边的地应该也能出产相当多的粮食了。   就为这个,哄他五年又有何妨?   龚香盯着时辰,看差不多了,进来把廖俊给赶跑了。   姜姬尽职尽责的捂脸“哭”一阵,等人走远了,抬起头来,“让他在家歇两天。”再来,只怕这人要自荐枕席了。   有一件最奇特的事,是她听龚香说的,她还不敢信。   ——现在的皇帝娶妻,不求贞洁。   也就是说,并没有验身这一环节,新婚之夜也没有白帕。   反倒是龚香听她提起还很吃惊,“为何要此物?”   她道,为了验女子是否贞洁啊。   龚香以为是哪里的乡俗,嘲笑道:“一个男子,竟连妻子是否贞洁也不清楚吗?那此人也太无能了!”他还说,哪怕是妻子在嫁他前另有所爱,难道他就没有信心夺取妻子的芳心,叫妻子爱上他吗?连这点信心都没有的男子,怪不得妻子爱着别人。   姜姬:……   她开始觉得这个时代越来越好了。 第494章 心之归处   曹非被挡在了鲁国之外。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当公主的车队靠近鲁国边境时, 还不等他们靠近边城,已经有将军带着队迎过来了。   队伍中的大夫吓了一跳,曹非也吓了一跳。   那个将军上来问这一行人都是哪里来的。   大夫就连忙取出魏王的国书,以作证明,以为这下可以被迎到城中去了, 不料, 将军竟然请他们就地扎营,他传令回城,召来更多士兵, 将他们围了起来。   大夫先惊后怒,质问将军这是何道理?他们是客人!有魏王的国书做为凭证!这是把他们当贼看了吗?如果不是说出道理来, 他势必要上殿质问鲁王,回去也要向魏王一述究竟!   将军见此也不慌不忙, 道,这是鲁国的惯例,一向如此。   你说你是魏王派来的, 是,但我们需要查验你们的身份啊,所以我需要先向大王禀明, 然后有大王发话后, 才能允许你们进入鲁国, 如果大王拒绝,那你们就必须转头回魏国去。   大夫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气得哆嗦。   将军铁面无私, 道你们还必须报关。   大夫气哼哼的问:何谓报关?   报关,就是把人员、车马、行李,一一登记清楚。   队伍里的每一个人,上到公主、淑媛,下到粗役杂使,每一个人都要登记姓名、家乡。   每一辆车,车高、辕高、几驾等都要记清,几辆大车,几辆小车,也都要一一记录清楚。   行李也都要打开查验,衣料、谷米、胭脂、器物,一样不能漏。   大夫这下真是目瞪口呆了,嘲笑道:我国公主出降,所带仆人何止千万?所携行李像山一样高,你一样样记录,要记到何时?只怕没有三年五载都记不完呢。   将军道,记不完,你们就不能走。只有登记清楚的东西才能进入鲁国,不清楚的,只能留在这里。   大夫:……   于是,报关开始了。   此城太守带着城中世家携礼物前来看望公主与大夫,但看归看,半句也不提要请将军通容,或请公主和大夫进城,免受折辱。   大夫见太守只会赔笑,也无法以势凌人,只得照将军所说的,报上人员姓名,叫人搜检行李、车马。   曹非就在此时被阻在了门外。   大夫出门,除了有魏王的国书之外,也有随行人员的名单。当然,随行的全是他的亲友和弟子。这份名单上当然不会有曹非的名字。   大夫思考过后,也不肯添上曹非的名字——曹非是来搜太子的,他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于是,大夫就劝曹非要么自己想办法进鲁国,要么就打道回府。他是不会给他行方便的。   曹非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夫帮个忙,叫他能见公主一面。   大夫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阿笨觉得很有趣,还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姓名。她以前只有排行和乳名,姓名是什么,还是半年前刚赐下来的呢,她自己尚且不熟,拿着望着名字的玉璧念道:“仲夏。”   据说是因为她生在五月,所以起名为仲夏。乳母说,这是因为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公主,两人相继出生,曾被先王戏称为姐妹,但那个公主早早的就夭折了。   乳母叹道:“你小时候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两个小女孩住在一起,睡在一起,玩在一起,两个在深宫中寂寞、畏怯的女人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相依相伴。   后来,伴随着那个小女孩的消失,这短暂的情谊也不见了。   虽然这个名字未必有这个意思,但乳母听到名字时就难免想起这段旧事,不由得说给阿笨听。   阿笨依稀有一点点记得,她小时候确实常常找姐姐,印象里,她也觉得她应该有一个姐妹。后来长大后得知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后,就想那可能是照顾她的宫女。   现在才知道,原来真有这么一个姐妹曾与她朝夕为伴。   宫女们登记姓名就有趣了,她们在家里多数没有名字,有的记得家乡父母的姓氏,有的连这个都不记得,就以情郎的姓氏为姓氏。   报起名字来,有的是以排行为名,所以大姐、二姐、小妹多得很,一数全是同名。   也有人说的是情郎起的名字,念起来都格外羞涩美好。   她们的情郎多数都是宫中的侍卫,侍卫大多出身世家,替娇美的情人起个小名,枕畔间唤出来,更添情趣。   于是娇儿、爱奴、亲亲多不胜数,也有伴蕊、唤郎等。   大夫以为此事没那么好办成,不料将军从城中调来一群半大孩子,一看全不及弱冠,有的还梳着双丫头呢,男童女童都拿着一片七分的纸牍,厚如鞋底,站成一列,叫人在他们面前摆好队,一个个问过来,一个个登记,记完写的字全都看不懂。   大夫借了一本记满的来认字,认半天能认出来的一个都没有,大怒。如果不是小孩子在旁边仰脸等着,他都想把这有辱圣贤的纸牍给摔了。   将军在旁,把纸牍拿过来给小孩子,笑道:“这是我鲁国的新鲁字,大夫想是没见过?”大夫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闭目不看,怒道:“不曾见过。”   他倒是听过新鲁字,也曾寻过鲁地士子的文章来读,不过拿到手里后只看了个头就扔下了,这种东西也配叫文章?   没想到在鲁国这种文字竟然教蒙童识来,还用来当公文字。   如果不是此城、此人有意难为他们,那这鲁国的形势可真叫他看不懂了。   鲁王此举就不怕贻笑天下?   大夫开始几天还在生气,后来见将军一直不肯放人,就想进城去拜访一下当地豪强,看能不能送点礼物,套套交情,让将军放他们离去。   结果礼物送了,太守与当地的人都摇头说不行,因为这个将军,不是本城守将。本城守将早在此人来的第一天就被撤了职,连手下的兵马也都被此人夺了。   这人,是大将军的下属。   大将军何许人也?这个不需问,鲁国就一个大将军。   大夫一听这样,不免起疑,难道此人拦住他们的去路是跟鲁国情势有关?鲁王那里又出了什么事,叫大将军派人阻挠他们。   他由此想到魏鲁之间的国情、国势,一时想得太多,心生怯意,竟然想不如把公主放在这里,他借病回家去算了。   又过了十日,传令兵到了。   将军接了军令,道:“你们先去休息吧。”   副将问,“将军,军令写的什么?”   将军说,“叫这些人弃车弃马,坐咱们的车去乐城。”   副将:“这里哪有那么多车?”这不难为人的嘛。   现成的车不用,还要另给他们找车。   将军说:“你个傻子,将军的意思是说,这些人光身进去,他们的东西再由咱们护送过去。他们的人都可以滚了。”   副将说:“哦……”还是不太懂。   将军就去请大夫过来商议,道我王仁慈,听说贵国公主在此,担忧此地简陋,不能招待好公主,特命我等先把公主送过去,尔等没有登记完的就等登记完了再走吧。   大夫大惊失色,以为这将军要明抢了。因为现在登记完的全是人,没登记的全是行李,也就是说魏王给公主准备的嫁妆和各地、各家送的礼物都在后面呢。这些东西要是交给这个将军送过去,谁知道最后交回来的还剩多少?大夫黑着脸说:“万万不可!”   将军只是通知,可不是要听他说话的。当即把大夫留在帐中,这边就命人去准备车马,送这个魏国公主走了。   大夫在帐中大发雷霆,无奈敌不过帐前的勇壮尖刀。   另一边,阿笨听说终于可以走了,还是鲁王亲自下的王令,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一直在这里,叫她担心会不会被鲁王给赶回去。   乳母道:“不会的。”   阿笨说:“我也知道不会,但就是会害怕啊。”   她好奇的问阿陀,“你见过鲁王吗?不对,你肯定见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仁慈吗?好说话吗?很严厉吗?”   阿陀瞎话编得多了,也更有心得了,他道:“我王叔聪慧绝伦,就是爱玩爱闹,小时候没少被我姨母教训呢。”   阿笨听得又新奇又高兴,“真的吗?公主都怎么教训的?”阿陀:“还能怎么教训?按倒打屁股嘛。”   “啊呀!”阿笨捂脸,“真的吗?真的打屁股吗?”大王也会被人按倒打屁股吗?   那摘星公主好厉害啊。   她紧张道:“公主会喜欢我吗?她会不会讨厌我笨?”阿陀:“不会,我也笨,但姨母从不没有讨厌我。姨母只会不喜欢骗她的人。”   阿笨连忙记下来,发誓道:“我一定不对公主说假话!”   此时,队伍中已经开始吵嚷起来了。   将军命人先看守住了魏国公主车驾的位置,让人把车给赶到了远处。公主随行的人中,只有宫女和年幼的侍人可以跟过来,年长的侍人都被挡在了外面。   曹非很快发现了这里的情况,他连忙去找大夫,发现大夫不见了,连大夫的从人都不在,其他的下人说不清大夫在哪里,只说:“大夫去见将军了。”   曹非眼睛一亮,哄道:“只怕大夫已经叫人给害了!”   下人先吓后怕,又不敢信,“不会吧?不会的!”   曹非叫这人看外面,“你看,公主已经被人给领走了,如果不是大夫已经被害,怎么会这样?大夫难道不是要一直跟随公主吗?只怕是有人要害公主,担心大夫碍事,这才先害了大夫,再来害公主。”   下人听信了,又悲又苦,又惧又恨,呜呜哇哇哭着向公主的车驾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大夫叫他们害了!他们还要害公主啊!快救公主!快救公主!!”   队伍中顿时惊慌起来!   许多被赶开的人开始想向最大最高的公主车驾涌去。   将军一见此,连忙抽出刀剑,命身后的人:“保护好魏国公主!!来者皆可杀!!”   阿笨听到车外的声音,又惊又怕,小声问乳母:“怎么有人说有人要害我?”乳母也吓了一惊,道:“公主不要出去,我去看看。”   乳母悄悄从车后面爬下去,没走多远就看到有士兵向她涌来,当中一小将用刀剑逼她上车,道:“不要出来,有恶人意图趁乱取事,你们在车内保护好公主,不要下车,不管是什么人来都不必害怕。”   乳母吓得站都站不住了,爬上车,对阿笨说:“外面的人说有人要害公主,在外面吵嚷,公主,你不要露头。”   此时,一个宫女捂着嘴尖叫:“他们在杀人!!”   阿笨连忙掀起车帘,看到外面有无数的宫侍正向这里跑来,可他们没有靠近就被杀了。   她尖叫:“不要!不要杀!不要杀啊!!”然后跳下车往前跑去。   乳母等人也不得不跳下车去追她,拦住她,把她拖回车里。   阿笨浑身发抖,“不要杀!不要杀!!”   为首的一个小将看到此景,心生一计,过来对阿笨说:“公主,有人故意吓唬他们,叫他们乱跑乱撞,说不定其中会有混起来的刺客。可他们这样一跑起来,我们根本分辨不出哪些人是坏的,哪些人是好的。你不要出来,叫一个你身边的人,出来对他们说,不要乱跑,乖乖原地趴下,束手就缚,到时就能看出谁是坏人了。”   阿笨连忙点头,在身边的人中看了一圈,乳母年老,她不忍,宫女年少,她也不忍,侍人年幼,更不行了。   她说:“我、我来……”   小将摇头,“公主千金贵重,万一恶人有弓箭,一箭取了公主性命就不好了。”   乳母此时站出来说:“我来,我一直侍候公主,宫内外的人都认识我。”   小将说:“如此,我护送夫人过去,夫人放心,要害夫人,先要问过我手中之剑!”   阿笨还是被人给送上了车,她只能看着乳母被小将护着到前面去,现在除了她这辆车的周围是干净的之外,前面不远处就都是倒下的人了。   “奶娘……”阿笨害怕的直掉泪。   宫女却在车里看了一圈,吓得对阿笨说:“公主,大公子和那个小童不见了!”   阿笨:“什么?”   宫女:“莫非刺客的目的不是公主,而是大公子?”阿笨惊的站起来,“那怎么办?要赶紧告诉他们啊!”宫女拦住道:“不行!公主,不能说!”说了的话,公主竟然帮助魏国太子私逃?这罪过就太大了!公主会被千夫所指!   一地尸首中,阿陀护住包包,两人一起趴在地上,躲着。   刚才公主和其他人都跑了出去,他就知道有问题了。显然曹非不抓到他不罢休,竟然惹出这种乱局。   他如果继续留在车内,一定会被曹非发现。到时真嚷出来,他没有把握鲁地的人不会把他交给曹非带回魏国。   万一此地的人不敢惹怒魏王,将他交回,他就无计可施了。   他不能被人发现,尤其不能被曹非当众嚷出他是魏太子。   “包包,不要叫。”他小声叮嘱包包。   包包点点头,指给他看:“公子你看,是他。”   阿陀看到了曹非,他正背对着他们,想往公主车驾那边去。   他沉思片刻,放下包包:“我去去就回,包包好好躲着,等我回来找你。”   说完,他捡起旁边掉落的一枝断箭,悄悄潜了过去。   曹非正远远望着公主车驾那边,见一个宫妇出来后,正在那里喊着什么,前方已经有人听到她的喊话后渐渐不再惊慌了。   时间不多了。   他伏低身,向前走去。突然身后扑上来一个人,他向一边倒去想避开,结果腰后一疼,一根断箭扎了进去,咔的一声,箭头断在里面了。   要糟。   曹非心中喊道,一手却半点不迟疑的抓住了此人。   正眼一瞧,果然是太子。   曹非深吸一口气,不顾腰后激疼,挟着阿陀就要逃。   阿陀使劲用拳头重击他的伤处,又奋力挣扎,曹非终于抓不住他,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阿陀想挣脱,可曹非的两只手一直抓住不放。   “太子,太子不何不肯回国?太子竟然如此懦弱吗?没有丝毫野心?为了贪图安逸,宁愿当一个臣仆之子?从此做一个没名没姓之人?”曹非喘道,“如果我是太子,大王不认我,无妨,大王另有爱子,也无妨。我有太子之位,年长于其他人,自可等到大王去后,继位为王,一展抱负,不管往日是何人瞧我不起,我都可以还给他!太子,太子不懂吗?”   阿陀被他说的心里乱了一隙,手上的劲就放松了。   曹非以为说动了他,连忙道:“太子,某是真心辅佐太子。太子随我回去,不必做什么,只要一心孝顺大王,日后大王自然会看到太子的孝顺之处,公卿们也会支持太子继位的。”   阿陀突然一脚踢在曹非腹间,把他给踢开,像鱼一样从他手中溜了出去。   两人站在两边,都不敢出声引来旁人。   阿陀说:“先生雄才伟略,非凡人不及。我不过一个小孩子,没有那么多人要报复。我不想以后都在王宫里住着,我也不想要大王那样的父亲,也不想要杀掉我的兄弟。”   以前,他也觉得当大王会很不错,或许去魏国当大王很艰难,但只要当上了大王,一切都是值得的。可当他真的踏上了魏国,真的见到了魏王,领会到父亲告诉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之后,他发现他就不想要这样活着了。   亲生的父亲和亲生的兄弟全是敌人。   那他宁愿要养父,要养兄弟,至少在父亲的家里,他不用担心父亲是不是不想要他,是不是想立另一个儿子为太子,是不是嫌他碍事。他如果有养兄弟,也不必非要杀掉所有人,这样自己才能活。   阿陀说完就跑了,曹非连忙去追。可追上一会儿,他后腰的伤处就让他连跑都跑不动了,只能拖着脚慢慢在地上挪。   很快,阿陀就跑得不见影了。   曹非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拿不准他还会不会回到公主这边来,如果他不回来,他也会说鲁话,扮成鲁人,混入鲁国,也不是难事。   难道,他真的把太子给丢了?   包包在原地等了很久,等到士兵们打扫战场,发现了他,把他送回到公主身边。   阿笨抱住他小声问:“公子呢?”包包消沉的摇头,还要再回去等。   阿笨说:“不急不争,我们多等两天,等他来找我们。”她不敢说的是,如果太子被害了的话……   阿笨装病装了七天,实在装不下去了,队伍才再次出发。   公主走后,大夫才被放出来,刚想去追就发现曹非重病,他左右为难,最后只得派亲信家人把曹非送回魏国,他自己去追公主。   他对曹非说:“你可别死在路上啊。”   曹非浑身火烫,摇头叹笑:“不会的。”箭头他已经挖出来了,药也上过了,燕人奴隶常有外伤,用上这药就会好了。   只是太子,不知在何处……   在军队的军奴中,负责背粮煮饭的粗役拾了个孩子。   “狗头,把这捆柴背过去。”   “哦!”一人答应着,扛着两捆柴跑了。   一人问,“这人哪来的?”   那人说:“他说是浦合人。我听话音确实像浦合那边的。说是被拐了,打算自己找回家,我一听,确实挺可怜的,就带上了,他也能干活了,不费粮食。” 第495章 传承   阿笨生病了, 那一日的情景,事后收捡出来的尸首都堆成了山,还有不少断手断脚的在哭号。   她现在都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天的情形。   事后,将军亲自来向她说明, 她怕得不敢见, 只能由乳母去询问。   确实有人在人群中鼓动大家,因为大家看到公主的车驾动了,以为公主被鲁人挟持带走, 所以就有人想来救公主,有的人则是害怕被丢下, 于是都向着公主车驾这里涌来。   将军不明底细,担心这些人中混着不轨之徒对公主不利, 这才命人将公主车驾包围,冲上来的都格杀了。   阿笨事后回忆,确实将军的人除了在外面之外, 并没有主动上前杀人。   而想跑出营的人也都被外围的士兵抓回来了。   “到底是何人在胡说八道?”阿笨难得发了怒,要人将此人抓出来砍头。   乳母摇头:“将军没抓到。全是魏人,将军只说是魏人, 到底是谁, 他的人没抓到, 而现在再去问,剩下的人也说不清楚了。”   将军还说,既然发生了这种事, 为了保证公主的安全,他请公主速速出发。   阿笨与乳母和亲信宫女商量过后就答应了,但出发之后,她就开始生病了。   乳母很害怕,连忙拿药喂她吃,但也没什么用,阿笨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   乳母不得已,向将军求助,请将军尽快赶到附近的城镇去,好替公主求医。   将军就先把自己军中的医士荐了来。   乳母觉得信不过,问:“寻常医奴怎么可以替公主诊治?”将军:“你这婆子好不懂事!我家这医士可不是寻常人,都是正经读过书的!在军中可有四品军衔呢!比老子的衔都高!”   乳母先被他的话气得头晕,再听他说的,就请医士过来看一看。   医士带着徒弟来了,看起来衣著干净整洁,行止有度,确实不像奴隶。   他还自带了席子,进来之后徒弟把干净的麻布铺在地上后,医士才进来坐下,替公主诊治:“公主,请看向我这边。”   “公主,请伸出手来。”   “公主,请解开衣襟。”   乳母拦住道:“为何要公主解衣?”医士对公主很和气,对乳母就很不客气:“休要多言!是你治还是我治?”   阿笨止住乳母,“你们都在,也不需在意。”说罢解开衣襟,露出里面的里衣。   医士瞪了一眼乳母,一边解释一边说:“接下来,我要摸摸公主的肚子,看里面是有气还是有积物。”   阿笨此时才有些不适的样子,不过医士伸手进去摸,确实并没有任何失礼之处,摸完出来问:“公主是不是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半点不动?可有便意?”阿笨红着脸点头:“有一点。”   医士:“解得畅快吗?”阿笨看看乳母,捂脸道:“不、不太畅快……”   乳母回忆了一下,道:“公主这几日吃得并不多。”   医士白了她一眼,“吃再少也要解啊。”   然后就说,公主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受到一点惊吓是真的,不过已经好了。剩下的问题是公主可能因为害怕不敢下车,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装病,结果下解不畅,腹中积了轮回之物。   他开了一方药,让人煮给阿笨喝,然后叫乳母替阿笨揉肚子。   “就这样揉。”医士手把手的教乳母揉腹后,说:“如果明天还不解,那就再来找我。”   乳母又把前几天给公主吃的药给他看。医士拿过来嚼了一颗,呸的吐了,“我说怎么……这药越吃,她越解不出来,身上越难受。这是春药,她现在需要的是下火的药!你这给她吃了,不是火上加火吗?”   乳母吓了一跳,连忙向阿笨请罪,她绝非有意要害公主!   阿笨当然不信乳母会害自己,扶乳母起来:“是药不对,不是奶娘不对啊。”   医士在旁边说:“也不能怪这妇人。这药是用来救命的,提气,火性大,久病、重病之人吃了,多少能缓过来一点,有点力气,但不是什么病都能吃啊。”   阿笨第二天就好了,之后特意让人去谢医士,结果医士没功夫来见她,就命小徒弟过来陪公主说话。   阿笨趁机问了许多关于鲁国的事。   小徒弟说,他师父这个医士是有品级的!有官袍官帽官衔!他以后也要像师父这样,当一个四品医士!   阿笨问:“为什么是四品?”小徒弟不好意思的说,在医士中,九品、八品是学徒,他再考一级就能当九品医士了。七品可以称官了,却只能做一些分药、辨药、制药的活。   六品可以在街上行医坐馆,也可以在医署行医。   五品起就可以任职了,却只能在官办的医署,治的也只是普通百姓。   四品可以随军,每治好一人就可以记军功,治得人越多,军功越高,升衔越快!   一品到三品都是御医了,只替大王诊治,也可以被大王赐下给公卿诊治。   小徒弟记得师父说过,以前他喜欢钻研医术,却不敢宣之于口。因为这在外面都是骗子的把戏,外人听说他爱在生病的人身上摸摸碰碰,都觉得他是怪人,有怪癖。   现在他可以凭此晋身,也可以扬眉吐气,不必再躲躲闪闪,害怕家人、外人耻笑。   他会跑来随军,当军医,就是希望日后能凭军功光耀门楣,让父母妻儿也能以他为荣。   “你比我幸运得多。”师父摸着他的头说。   小徒弟还告诉了阿笨一个好消息,之前那些受伤的人,只要不是砍死了的,哪怕缺手断脚也都救回来了。   “有好几个被刀剑扎个对穿的可能有点危险,师父说是他们运气不好,现在是夏天,伤口容易变坏,如果能扛过去那就能活,扛不过去就只能死了。”小徒弟说。   阿笨听说救回来了大半已经庆幸不已了,虽然此时听说有几个可能还是要死,也觉得比之前好得多。她可从没听过缺手断脚的还能活。   乳母说:“唉,看来真是一个神医,是我失礼了。”   徒弟说:“医士见得多了,不会怪您的。当然,如果您想谢他,也可以啊,送钱吧!医士现在很缺钱呢!”   阿笨听说医士缺钱,立刻打点重礼送上。   医士收到重金,先疑未喜,等逼问出来后——小徒弟来表功呢——他先把徒弟打一顿,然后把重金还回去了,对阿笨说:“公主误会了,是我这小徒不会说话。我缺的不是钱,而是药。”   他带来的成药不够,需要现收一部分。现在是夏天,药也好收,到下一个城镇去收就行了,就是需要现花钱,多花钱。他对小徒念叨了几次,就被记住了。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也解决了,他对那个将军说了几次,将军命人出去做了几趟“生意”,已经有钱买药了。   他就不问这生意是怎么做的了。   阿笨再三请求,医士才肯把谢礼收下,不过他也有话赠于公主。   “听说公主是要去见我国摘星公主的,摘星公主性非常人,乃不世的天才!不过公主不必忧心,摘星公主怜幼惜弱,只要公主一心尊奉我家公主,自可万事无忧。”   大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这叫阿笨对将要见到的摘星公主更加好奇了。   其实关于摘星公主,她也曾听过不少传言,但那些传言都太大胆,太不可思议了,叫她都不敢相信。   乳母以前也不许她去听这些东西,此时却不得不与宫女们一起议论摘星公主,听一听她的逸闻趣事。   摘星公主的身世就颇为传奇。她是鲁国先王流落乡野时生下的孩子,其母有传是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是长平公主的姐妹,而长平公主是鲁国先王之母,所以这一对情人,其实份属姨甥。所以,摘星公主回国后,因其母不详,在宫中就有颇多传言。但鲁国先王视若掌珠,举凡公卿在摘星公主面前都要伏首贴耳。   这里有两个有趣的逸闻。   其一,摘星公主有一宠奴,貌若天仙,她曾当着一众公卿的面把此奴带给鲁国先王一观,还问先王:“此奴美乎?”   公卿中有人不忿小奴登殿,上前欺辱此奴,公主大怒,令公卿蒙羞。不料,先王不斥公主,反对其百般抚慰。   其二,先王殿前有一小公子,出身显贵,父祖在堂,他禀性清高,不屑与公主为伍。公主着令侍人羞辱此人,将此人缚于席前,言笑无忌,先王视之,笑之,赞为儿女趣事,未见斥责。   阿笨听得又兴奋又害怕,不停的问:“还有吗?还有吗?”乳母只能视而不见,叫宫女再多说一些。   宫女又道,“还有呢……”   摘星公主的趣闻真是说也说不完。   她与商人交好,敛财爱富,爱好美奴,仗势欺人。又在宫中夸耀财富,置鼎烹食日夜不停,尽供宫人随意取用。   后来,她获罪于先王,被迁出莲花台,不知所踪。数年后,她于先王重病之时重归莲花台,临危受命,在先王去后一力扶持鲁王继位,所以现在这个鲁王也对她尊敬有加。   乳母道:“摘星公主聪明绝顶,又爱弄权舞势。现在处处都有人说,她乃神女下降,是非要当这个皇后不可的。”叫乳母来说,当然心中不太舒服。毕竟她服侍的公主也是有可能当皇后的啊。现在叫鲁国公主这么一吵嚷,好像谁想当皇后,都是从她手中抢去的一样。   阿笨欣喜道:“这不是更好吗?我是当不成皇后的,这样,我跟在摘星公主身边,日后就算是留在凤凰台也不必担心会被欺负了。”   乳母看一看阿笨,想一想她的脾气心性,只得承认:“这样说不定更好。”唉,她的这个公主是不可能当上皇后的。   渐渐深入鲁境后,阿笨发现和魏地大不一样了。   因为处处可见百姓。   他们车行之处,举目望去,总能看到三五百姓赶牛赶马,拉着个怪东西,在走来走去。   有的地方百姓多些,他们在一大块横七竖八的地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地里有的地方长满绿色的草,整整齐齐的,有的地方则是光秃秃的。   乳母看到后惊讶的说:“这是田地。没想到鲁国这么多农人。”   阿笨问,什么是农人?   乳母说,农人就是专门以种地维生的百姓,不过大多数的百姓都是租地来种的。“他们自己种地交不起税的,租地来种,税不用他们自己交,这样最好,最便宜。”   阿笨问:“地都是找谁租的啊?”乳母说:“好多家都有地的,像高家、鲍家,晏家……”   阿笨懂了,“就是大王殿上的人,家里都有田。”   乳母点头说:“对。田都在大家族手里,他们家族传承久了,田就都攒起来了。百姓们如果也有传承久的家族,也都会有不少田呢。”   那百姓就是家族传承不久的人,所以手中才没田?   阿笨再看百姓,就感叹:“等他们的家族也传承久了,也就有自己的田了。”   她这话说完,没想到车里的人都笑了。   “笑什么?”她不解。   乳母笑道:“公主这话错了。百姓是不会有家族的,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哪里会把家族传下去呢?”阿笨又不懂了,“可是,刚才你不是说,百姓中也有家族很长久的吗?”乳母愣了一下,道:“那都是有能、有才的人,好多年才出一个呢。普通百姓都是愚人,怎么可能做得到那么伟大的事呢?”原来,把家族传下去,还需要才华啊。   阿笨靠在车上说,“那……我以后就不会把家族传下去了……”她可没什么才华。   乳母笑道:“公主又说蠢话了。公主是魏国王室血脉,又将要去凤凰台,日后公主传下的家族,将会是帝裔。”   阿笨愣了一下,道:“那也不是我的家族啊……”   乳母反应过来,发笑道:“公主,以后可不敢这么说,会被人笑的。你是女子啊,女子哪有家族要传呢?女子的天职,就是传下伟大男子的血脉,壮大他的家族。”   阿笨恍然大悟,捂住嘴害羞道:“我刚才糊涂了,奶娘不要对别人说啊!”   她往外一探头,伸手指道:“快看!那是不是就是我们要坐船的地方?我们就快到乐城了对不对?”   莲花台上,姜姬接到传信,道魏国公主就要到了。魏国大夫慢了一步,还在路上。   另有一人,被魏国大夫悄悄送回了魏国,其人身上有伤,已被拿下。   她展开一张图画,一眼就认出画中人是曹非。   “快叫卫始来!”她坐直身道。   曹非为什么冒险跑到鲁国来?阿陀在魏国出事了? 第496章 相见   阿陀以为自己没那么快见到父亲。   当他看到父亲从马车上慢腾腾的下来——他的头发白得更多了——他在询问管理他们的那个男人, 然后向粗役这里走来。   姜姬觉得,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把曹非再叫回鲁国,那就是阿陀。   联想到魏国公主正是从魏国王宫出来的,她把卫始叫来,问他阿陀的性格是乖巧的还是调皮的还是让人头疼的?   前两者意味着孩子在可以管束的范围内, 后者意味着大人拿他们没办法。   她以为被卫始教大的阿陀会像第二个姜扬, 但无论如何,不能是第二个小时候的姜旦吧?   但卫始听了她的怀疑后,立刻脸色大变。他最后告诉她, 阿陀是姜扬加姜旦。也就是说,他有姜扬受过的教育和姜旦养出的脾气。   “毕竟, 他的身份……”卫始艰难道。   他接手阿陀后,一方面, 他是魏国太子,身世奇楚;另一方面,他年纪小到可以当卫始的孙辈了, 如果他的妻子和孩子当年没有死的话……   卫始难以克制的把阿陀视作自己的骨肉,既疼爱他,又教导他, 看着他从管不住屎尿的小娃娃长成一个大孩子。   而且, 阿陀并不愚笨。他精明机灵, 聪慧多思,闻一知十。   卫始花在浦合的精力如果有五分,在他身上也能有五分, 而且教导他得到的成就感和建设浦合一样,叫他沉醉。   姜姬道:“如果你说的没错,那阿陀只怕是已经悄悄跑回来了,曹非就是来抓他的。他受了伤,应该吃了亏,阿陀跑掉了。就是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卫始说:“他年纪不大,以前在浦合也很少见人,被曹非抓去后,曹非也不可能带着他见许多人,所以他应当没有帮手。”   “对。他要真能跑出来,靠的应该是小聪明和几分运气。”她道,“你去接一接吧。他应该不会落下太远,曹非在哪里受伤,他应该就在那里。我猜,他八成在魏国公主的队伍里。”   卫始当即出发,他身为大夫,担一道王令,叫他来迎接魏国公主也是名正言顺。   他来到涟水大关后,不急着去见公主,就在公主的随从中寻找起来,   阿陀已经离开他有一年多了,这一年里,他该长个子了吧?吃胖了吗?有没有吃苦头?说不定瘦了些。   曹非没有抓到他,他应当是做过伪装的。他长在浦合,学的都是盐奴的手段,听的也都是盐工的把戏。   卫始心中有数,进来就找面目有暇之人。   粗役不能到主人身边侍候,身材、面目有暇的不在少数。   卫始挨个看过,都不是。他也怕叫人看穿阿陀的身份,或者不管什么缘故,提早一步知道他在找谁把人害了,所以说的很含糊。   搞得所有人都以为他寻找面目有暇之人是因为不让这种人继续侍候公主。   这样也好。   不管是粗役也好,侍从也罢,面目有伤或不雅的人迅速被大家从人群中找出来了。就算想躲也不行,他们往人群中扎,就会被人让开,或被人推出来。   于是个个满面浊泪,不敢高声,只敢对着卫始叩头求恕。   卫始心道等找到阿陀后,一定把这些人好生安置。   他慢慢走过去,突然看到不远处几个粗役扯着一个小个头的人过来了。   他心中一动,连忙过去。   阿陀被人拉扯着,他挣扎着,却无能为力。   “别想逃!”   “快快!大人来了!”   几人以为阿陀要跑,就把他抓住,想送来表个功劳。   现在看到卫始快步过来,他们把阿陀扔在地上,纷纷跪远一点,免得被大人以为他们和这人一样是个脸上不能看的。   阿陀趴在地上,藏住头脸,隐隐发抖。   近亲而怯。以前他读到这个时还不懂,他见到父亲可开心了,除非他犯了错,不然怎么会怯?   而他随曹非到魏国时,将要见到魏王之前,他害怕了,那时,他以为这就是近亲而怯。   现在他才知道,那不是。此刻才是。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能是害怕父亲不要他?害怕他现在的样子叫父亲失望、生气?   他不是真的不懂鲁国养育魏国太子的用意。但他执意要回到鲁国,不是那从未见过的摘星公主,而是因为卫始。   他就是盲目的相信,父亲不会不要他。不会像曹非一样逼他,不会像魏王一样对他只有算计而无亲情。   那个熟悉的脚步来到身前,停下了。   阿陀瑟瑟而抖。   突然,他腾空而起,被人抱在了怀里。   父亲苍老的面孔映入眼帘,就像看到他以前在浦合偷跑出去玩的神情一样,又疼爱又严厉。   “长高了,爹要抱不动了……脸上这是用盐搓的?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天天跟盐奴混在一起净学些没用的!疼吧?慢慢养吧。”   阿陀死死把头埋在卫始胸前,死死抱住他。   卫始抱住他转身离开,前后左右的粗役都震惊的瞪大眼睛。   跟随卫始而来的随从笑道,“小公子真是调皮,瞎跑被人拐了,这回可回家喽!”   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逃家的孩子。   走出去好几步,阿陀才放声号哭起来。   卫始加快脚步,一边骂他:“你还有脸哭?我怎么教你的?曹非没死!如果不是守将机灵把人给拦住了,你这就是给自己留祸根!还有,你预备去哪里找我?我要是没来,你是不是打算回浦合?”阿陀摇头又点头,“他没死?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卫始说:“我在浦合就是为了养你,你回了魏,公主就把我招回来了。”阿陀缩在他怀里,害怕道:“公主会把我再送回去吗?”卫始心中沉吟,道:“为父也不知。不过你机灵点,见到公主,要心存敬意……多撒娇,公主对小孩子一向心软。”他轻轻教了阿陀一句。   这也是公主唯一的软肋。公主对妇人和小孩子总是更宽容几分,叫公主说,因为他们都是弱者,她这么厉害,所以只找强者欺负,对弱者只能多多怜惜。   听着像戏言,其实是真的。   卫始当即要带阿陀回乐城,现在走,明早就到了。阿陀忙道,“我还要去见魏国公主,我有一个小童托在她那里了。”   卫始问:“什么小童?你的侍从?”   阿陀犹豫半晌,低声道:“是曹家遗孤……”   卫始一边替他擦药,一边看他。   阿陀低头说:“我对他们有愧。他们兄弟三人,失了父母家人,与人为奴,都是我的过失。他们还一心待我,我就……”越来越愧疚。   卫始问:“那你想如何待那童儿?”   阿陀:“我要好好对他,就像对我的亲弟弟那样!”   卫始拿出衣服给他换,说:“去换上吧。你说得出,就要做得到。去吧,一会儿我与你去接那童儿。”   阿陀见父亲答应了,立刻说:“爹你看到包包一定会喜欢他的!”   卫始这才笑起来,“原来是想叫你爹多养个儿子。”   阿陀:“他答应了……我是说他大哥答应了,叫他跟我姓。”   卫始正色道:“胡说,你姓什么?”阿陀衣服也不换了,拿着腰带出来,坐在卫始面前,认真的说:“爹,我想姓卫。”   卫始珍惜的看着眼前这个好孩子,摸着他的头说:“不用,你是我的儿子,我们父子心里都知道就行了。这个姓,你还是不能改。不信,见了公主也是一样。”   阿陀多少有些灰心。他从父亲口中听过很多回公主,听得多了,就有一个印象,那就是公主说的从来没有错过,公主的话也一定会实现。夸张点说,她说太阳是方的,说不定日后人人都会把圆说成是方呢?   不过他都已经回来了,还顺利的见到了爹,那改不改姓,也不那么重要了。   阿笨等了许久,等到天都快黑了才等来使者。她立刻端正坐下,乳母、宫女也迅速来替她把衣带整理端正,才说:“请大夫进来。”   卫始进来,身后却跟着阿陀,阿笨一下子叫起来:“原来你先回来了!”   乳母觉得这不可能,阿陀一个人,没马没车,除非他会飞,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走到他们前面去啊。   阿陀没说话,只看卫始。   卫始已经听阿陀形容过仲夏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但没有亲见,他不会妄下结论。   他道,公主很盼望能尽快看到仲夏公主,所以如果没问题,我们这就坐上船先走吧,其他人可以慢一步。   阿笨茫然的看乳母,乳母此时也不能对她说话啊,她只好自己问:“大夫,那我的陪媵能带上吗?”   卫始摇头:“公主,请只带身旁亲近之人。船舍不多,不能装下许多人。”   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到了鲁国,自然一切都要听鲁人的安排。   阿笨担忧一阵后也只能点头答应。她让乳母亲自去与陪媵们说清楚,别叫她们害怕,又叫宫女们去收拾行李,她在这里陪卫始说话。   等人少了,阿陀才开口,忙问:“包包在公主这里吧?他人呢?”   刚才进来就没看到包包,这可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阿笨说:“包包在睡觉呢,你不在,他就一直找你,这一路上偷跑了十几回,幸好人小,跑不远就被看到抓回来。”   阿陀忍不住站起来,看卫始:“爹!”   卫始对他点头,对阿笨说:“这小童也是我儿的良伴,恳请公主带他去把小童带出来吧。”   听到这声“爹”,阿笨有一瞬间的茫然,等她反应过来就大怒道:“你想叫我带你回鲁国就算了!为什么骗我说你是大公子?!”   阿陀瞪大眼睛,第一次不知如何解释。   卫始看向阿陀,再看看仲夏公主:“……”   乳母在陪媵那里安抚了好久才回来,一回来就看阿笨在宫女的安慰下哭得厉害,她大惊失色,忙奔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那鲁国大夫欺负你了?”宫女被阿笨抓住埋怨,但她也不清楚自家公主刚才说的是什么。   “公主说,大公子是骗他的,他不是大公子,只是个鲁国公卿之子。”   乳母顿时脸色大变:“果真?”宫女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他长什么样,我们都没看到啊。”   叫他们认定那是大公子的,一是曹非跑来搜人,还不搜到就不肯走;二来就是包包那声“公子”,小儿出口之言,没人怀疑真假,都以为他说漏嘴了。   后来公主一问,那人也直接承认了,他们也没想过他会骗人。   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挺儿戏的。   不过,他不是大公子总好过他是吧?   乳母想通后就劝阿笨:“公主不要再生气伤心了,他总有一条没骗我们,就是他确实跟鲁国有关。那我们日后还要靠他相助,不宜得罪他。”阿笨哭过一阵,又被乳母等人劝过,总算不太生气了。不过后来登船时,她对阿陀视而不见,一眼都不肯看他。   阿陀却尽职尽责的把他们给安顿好才回去见卫始。   卫始正在读书,看到他进来,不问别的,先说:“回来了?你说你读到这里了,那我考考你这一段。”   包包捂住嘴,坐在旁边,他面前倒是有吃有喝,有一卷书,也是叫他翻着玩的,上面全是画。   ——这个爹,比曹大夫还凶呢,公子的脸色都变了。 第497章 天真幸福   考了一晚上, 阿陀头脑昏沉的去睡了,连仅剩的担忧和不安都顾不上了。   卫始则对阿陀这一年来受到的教育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总而言之,就是忠,上忠君父, 下忠黎民, 不说割股奉母吧,也差不多了。   曹非这是觉得阿陀一身反骨,要把他给教成魏之忠臣啊。   既是魏臣, 自然不管魏王如何对待他,是不是叫他做太子还是不让他做太子, 他都要心甘情愿的接受,如果日后上面的人换成了他的异母弟弟, 那阿陀也不能有丝毫不满和不平,反倒应该一心一意的辅佐才对。   可惜,他教阿陀是把他当太子教的。什么是太子呢?国之储君。既是君, 就不可能甘为人下,更不可能听一个臣子的教导。臣子的作用是辅佐,如果君从臣念, 那是本末倒置。   卫始既没教他忠于鲁国, 也没教他忠于魏国。他从一开始, 就教他要忠于自己。   所以,阿陀发觉魏王不可能以他为太子,他在魏国继续待下去也不会有好下场。现在年纪小, 曹非和他躲在深宫中,还不会有人在意他。等他长大了,或他的弟弟们长大了,就会觉得他碍事了。到时他手无寸铁,只能引颈就戮。   所以他才会跑回来。   他跑对了。   他的魏太子之位,在魏国难如登天,在鲁国却轻而易举。   天光大亮,船也靠岸了。从这里换车去乐城。   阿陀伸着懒腰从船上下来,人还有些晃悠。包包从头到尾扯住他的衣解,下来没走两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地在晃!”   阿陀说:“等它不晃了,你再站起来。”   卫始也下来了,道:“来不及吃饭了,一会儿带几张干饼,上车就着酱菜吃吧。”   阿陀吸口水:“爹,我想喝豆浆!甜甜的!稠的!加了米的!”   包包没少听阿陀说鲁国美食,闻言就咽了一大口口水。   卫始笑道:“等上了路,路边看到有人卖就去买一瓮吧。”   从人赶来车马,车已经收拾好了,阿陀把还在晕的包包抱上车,自己也爬上去,此时阿笨等人才从船上下画。   他们都是头一回坐船,还是夜船,昨晚上没一个能睡着的,船一直晃,全都觉得自己会掉到水里。   卫始候在车前,见到阿笨就上前行礼,请公主上车。   乳母道:“公主从未出过远门,如有失礼之处,还望大夫多加提点。”说罢就命宫女送上礼物。   卫始的从人收下礼物。卫始道:“公主不必担忧,面见我国公主时,我会在一旁的。”   阿笨在船上发晕,下了船后觉得在地上也晕,可眼前的一切叫她忍不住:“怎么这么多人啊?这是乐城吗?”卫始道:“这不是乐城,这是乐城之下的凤城。”   他们并没有进凤城,凤城还在远处。他们身处的地方是涟水河口,又称小河关。   河关上下全是繁荣的市集,大小商家的商铺、草棚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最多的就是雇人、雇车、雇马的商家。   还有卖成衣、吃食、洗澡、梳头、梳妆……等等。   一行人上了车,由护卫头前开路,披甲武士手持刀剑在后护持着,走过空旷的用来卸货的广场之后,就进入了市场中。   两边的店铺并不敢上前兜揽,只敢大声吆喝。   “有豆浆!炸香云!狗头丸子!香的、咸的、酸的,都有!”   “有现制的衣服!裤子、鞋子、裙子、帽子!现改现制!”   “要洗澡吗?洗头简单!就在店里洗!吃顿饭的功夫就洗完了!给您梳个高髻!头油各种香味的都有!梳子都是干净的!还有早上刚采下来的花呢!”   阿陀是半刻也等不得,探头出去喊:“鲜煮的豆浆来一瓮!加谷米的!”   食铺里的人连忙喊道:“就来!客官要吃点什么?有煮鸡蛋!炸鸡蛋!咸鸡蛋!圆饼、干饼、煎饼、烤饼、烧饼、鱼酱、虾酱、还有腌香云!”   卫始伸头出去说:“都来点。腌香云来十块,多添香油。”   食铺的人立刻就把煮豆浆给提过来了,提着捧着担着,还多送了几道腌菜,“都是新腌的,自家做的,客官随便尝尝吧。”   后面的车内,阿笨也看到了,本来晕得什么也不想吃,此时也馋了,对乳母说:“咱们带钱了吗?”   乳母和宫女身上都藏了些钱,但那都是防备万一,不能现在就花光了啊。   乳母劝道:“公主不是头晕吗?先歇一歇,在路上就别吃了。”   眼见着食铺过去了,阿笨的一双眼睛都拔不出来了。   此时前面车上跑过来一个从人,问她们:“仲夏公主是否饥饿?可愿尝尝这鲁国民间小吃?”阿笨口水流了三尺长,面上端着,“也好。”   从人就去买了,一样买了点,跑着给他们送来。   阿笨就记着那个腌香云,问:“哪个是腌香云?这名字一听就雅致得很。”   从人笑道:“腌香云听着雅,吃着不雅,小的就没买。只怕仲夏公主是吃不惯的。”   阿笨顿时十分失望,一直到乐城还掂记着这个腌香云到底是什么味的。   不过将要第一次见到摘星公主也让她坐卧不宁,此时不管是情如母女的乳母还是像姐妹一样相伴长大的宫女都没办法教她怎么做,她只能自己去。   她怕得发抖,不得不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抵住心口,不停的深呼吸。   她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要怨阿陀了嘛,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见过摘星公主就行了啊。   前面的车里,阿陀紧张的不停的看卫始。   卫始不管他,一直闭目沉思,等到莲花台就在眼前时,他才回头看了阿陀一眼,叹道:“不要害怕。公主早就知道你,不会突然将你拿下送给魏国的。”阿陀被说中心事,担忧道:“真的不会吗?”   “不会。”卫始摇头。他都能想明白的事,公主必须早就了然与胸了。公主能让他公然把阿陀带回来,应该存了收留阿陀的心意。但是在这之前,公主需要先亲眼看一看阿陀。   他不能再给更多提示了。让阿陀什么都不知道的去见公主是最好的。   到了宫门,卫始下车来,阿陀和包包也都下来。宫外的车不能驶进宫内,它们带着泥的轮子会弄脏宫中的地板的。   宫车已经停在一旁等候了,四面挂着帘子,小风一吹,轻飘飘的飞起来。   卫始上车,叫阿陀和包包也上来,与他同座。   另一驾宫车当然是给魏国公主准备的,但只有公主能乘上去,乳母等都没有与公主同乘的资格,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进去。   这一行人出现在莲花台上,当然引起许多注意。往来的士子、公卿、宫女、侍人全都好奇的注视着这两驾车和那许多随从。   前面那一驾上坐的人是卫大夫。虽然不知此人从何处冒出来的,但他是在龚相手下任职,与另一位姜大夫一样,都是龚相身边的能人,不容小看。   不过有传言,姜大夫旧称蟠郎,卫大夫也曾是公主侍从。龚相选此二人为官,是在向公主示好。   但有人驳斥道,公主天资神纵,非凡人。所以公主身边必有能人相伴,又怎知这二人不是能人呢?蟠郎确实容光出众,但人家也未必只有一张脸吧?说不定人家也很聪明能干呢?   既然龚相将这二人选拔出任为大夫,还委以重任,更说明此二人能力出众,公主眼光好啊。   外人说得再多,也不妨碍卫始和蟠儿做事。这回人们看到卫始身前带两个小儿,身后的车中坐一女子,车驾旁随从众多,不免都好奇起来。   不过看他们是往摘星楼去,只好打消念头。说起来,大王的金潞宫和北奉宫倒是人人可去,公主的摘星楼却没那么好进。   摘星楼名不虚传,叫初次见到的阿陀、包包、阿笨等人都看傻了眼。此处不管是树是花,是屋是殿,都拱卫着中间的摘星楼。   时值盛夏,水道上都盛开着无数雪白的莲花,巨大的荷叶擎着巨伞,有的甚至伸到了中央的道路上。   阿陀跟在卫始身后,眼也不睁的看着周围,洁白的道路上,伸出水道的莲花和荷叶,前方中央高耸的摘星楼。   他在魏王宫中都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宫殿。   说起来,魏王宫中最为称道的好像是魏王殿前的那只巨石鼎,据说堪比金石,拿斧头劈都劈不出一条痕迹,用烈火去烧也不见一丝焦黑。   魏人提起都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他却觉得根本比不上眼前这座摘星楼。   水道下还时不时的浮上一两个人,吓得阿笨一蹦一跳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宫人,有男有女,他们在水道游水乘凉,借着荷叶遮荫,别提多逍遥自在了。   她还看到两个女人抱住一个男人,三人一起接吻。   阿笨不敢再看,快步过去。   阿陀看到阿笨的表情,也看过去,立刻眼睛瞪大了,扯着卫始的袖子问:“爹!爹!你看!”   卫始扫过去一眼,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有什么好吃惊的?公主有神职,保佑爱情,可令人着迷,男女在公主座下相爱,可令爱情长久。”   阿陀目瞪口呆:“真的吗?”爹不会骗他,不想到摘星公主竟然有神力!   卫始点头:“自然是真。”   阿笨也听到了,悄悄问乳母:“没想到摘星公主竟然如此神奇!怪不得她会当皇后!”   乳母见是鲁国大夫所言,信以为真:“公主一定要好好求摘星公主庇佑,方可得到宠爱。”   乳母等人不能进殿,只能在殿外等候。   阿笨就跟在卫始身后进去了,见阿陀一直走在前面,更加相信他曾经见过摘星公主。他还说摘星公主喜欢听人唱歌、跳舞,要不然一会儿她给摘星公主跳一支舞好了,希望公主会喜欢!   侍人看到他们进来,过来笑着说:“卫大夫到了,请稍等片刻,容我上去通报。”   卫始说:“有劳。有人在公主这里吗?”侍人说:“蟠郎在,还有大将军也在。”   侍人很快回来,请卫始带魏国太子和魏国公主进去。   阿陀深吸几口气,正努力镇定,身后的阿笨又惊道:“你不是不是大公子吗?!”   阿陀脸上的红肿昨晚用了药,已经好些了,就是还看不清眉目五官,他回头道:“姑姑,我可从未骗过你啊。”   阿笨说不出话来,迷迷瞪瞪的跟着上去了。   上到二楼,阿笨抬头去看,见栏杆上倚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还不到腰间,编成两根辫子,额顶戴一把玉梳,玉梳上饰飞鸟鲜花,洁白如云朵。   她眉目间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叫阿笨不敢多看,连忙把头低下来,只依稀记得她的皮肤很白,眼睛很亮,眉毛细长,唇上点了胭脂,鲜红欲滴。   她穿一件白色纱裙,那纱裙叫她的肌肤衬的都发黄了,颈间胸口透出的白色肌肤像玉一样美。   她的脚……她的脚踩在旁边一个人的腿上,粉白的脚趾踩在蓝色的袍子上,显得脚趾更加粉白可爱,袍子的蓝色更加明亮。   阿笨的脸上不免烧红起来。   姜姬看到卫始,招手叫他过来,再扫过阿陀与阿笨,笑道:“终于见到太子与公主了,快请坐下吧。”   姜武盯着阿陀看了两眼,招手道:“太子请过来坐吧。”   卫始坐在下首,阿陀无法,只得上前坐在姜武旁边,阿笨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里了。实在是摘星公主左右已经坐满了人了。   这时,一个人站起来,过来扶着她道:“公主,请坐到这里来吧。”   “多谢!”阿笨连忙抬头道谢,一抬头就傻眼了。   蟠儿笑道:“公主请。”   阿笨如踏云间,坐下来后才发现她和摘星公主离得好近!连她颊边的发丝都能看清!   摘星公主靠过来,笑盈盈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阿笨立答:“阿笨!”   姜姬粗通魏语,一时以为自己记错了,这该是另一个意思,乡音哩语?   但看阿笨答完脸就红了,她牵着她的手笑道:“我也有个小名,说给你听啊。”   阿笨抬头,“姐姐小名是什么?一定比我的好听。”   姜姬笑道:“叫……”她看了眼姜武,“叫米儿。小时候吃不饱肚子,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姜武抬头看过来,眼神复杂。   阿笨已经欢乐的叫起了姜姬的小名了:“米儿,米儿,好好听!比我的好听!我小时候学不会说话,奶娘才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姜姬温柔问:“奶娘跟你一起来了吗?”阿笨点点头。   “真好。”姜姬难掩羡慕的摸了摸阿笨的脸蛋,“那就一起去凤凰台吧。你乖乖听话,我会好好待你的。”   阿笨连忙保证:“我一定听话!”   姜姬在见到魏国公主前设想过许多,见到后就都不必用了。   这个公主,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竟然养得这么天真,真是幸福得叫人嫉妒。难得看到这么一个天生幸福的人,她也不忍破坏这份幸福,反倒想看着她长长久久的幸福下去。 第498章 离   阿笨住进了莲花台, 姜姬让她和郑姬一起住了。郑姬的年纪也该有一二相熟的小姐妹了,不然只和宫女一起游戏,没有平等相处的朋友,会让她的成长发生偏差——因为宫女是不会反驳她的,一直下去, 她就会很难体会别人的心境。   姜姬并不想让郑姬变成一个孤高的人, 虽然这样有利于她一心一意对待姜旦,但姜旦对郑姬的感情越来越深,两人就会互相影响, 那就得不偿失了。   魏国公主来得正是时候。   郑姬很高兴自己有了一个伙伴,而且, 她还要以王后的身份去招待一位他国公主!这是大王和姐姐对她的信任和托付!   她充满干劲的收拾宫殿,选择可以进宫来一起招待阿笨的鲁国公卿之女, 挑选宫女和侍人,还有替阿笨的那些陪媵们安排住所。   姜姬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因为她发现郑姬已经开始觉得寂寞了。人长大了嘛, 她不再满足于每天只能静静等待姜旦的日子,她也不再是可以随意哄哄就哄得住的小女孩了。   她想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发挥自己的作用。   如果她晚一步发现, 或者她离开时还没有发现, 把这样一个“空虚”的王后留给姜旦, 很难说郑姬会不会被别人利用,找到一个他们并不希望她去做的“天职”。   于是,她把郑姬请来, 悄悄告诉她,她有一项“任务”要做。   “姐姐对我说,那些魏国来的陪媵中可能会有心怀不轨的人,叫我好好观察她们呢!”郑姬兴奋的对姜旦说。   姜旦最近忙得人都变得更有王者之气了,闻言道:“那王后就好好干!孤给你五百个侍卫好不好?谁不听你的话,就抓下去打屁股!”   姜旦虽然明知姜姬是去定凤凰台了,可他还是不想让她去的。所以,虽然他对着姜姬不敢说话,对着自己殿上拼命夸奖姜姬去凤凰台当皇后的人都横眉冷对,如果有人敢催让姜姬立刻出发,马上出发的,统统拖出去打屁股。   他继位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王威乍现,还是很引人注意的。很快就有人发现大王的真心:大王离不开姐姐,不想叫姐姐去。   多么动人的姐弟情谊!   于是又涌现出一群夸姜旦与姜姬姐弟之情的诗赋。   有夸的,自然也有谏。   姜姬去凤凰台是光荣,是忠君,是骄傲,是大好事!大王你怎么可以因私情而忘公呢?快快反省!   于是谏的也被打了一群。   被打的,都回家休息去了。不是姜旦要求的啊,姜旦打人就是打人,打完他自己就消气了。是那些人挨了打以后就公然替自己放了假,告个病就不来了。   龚香很快发现了殿上的人少了一些,一查,觉得这里面估计有点问题。他就找人去这些人家中探听。   十之八九,都是躲事去了。   他就来告诉姜姬了。   “躲什么事?”龚香道:“公主不会以为人人都是瞎子吧?公主重于大王这件事,乐城上下八成的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在担心,公主离去后,大王和将军之间将会有一场恶战。”   如果是以前,姜武和姜旦谁强谁弱没有悬念,这些人只需要去抱姜武的大腿就好。现在姜旦大了,威望有了,权力有了,心气也有了,他和姜武之间的强弱就不好判断了。   大多数人都认为,两人会斗个你死我活。   就算这两人不打,龚香被认为也是将要下场的人之一,而且胜率高于这两人。   就算龚香不打,乐城的其他人也早就眼馋了,早就想上位了,公主走了!只要挑拨的大王和将军打,大王和龚香打,以上三者混战,都是他们的机会啊哈哈哈哈哈!   另有以开元城为首的刘箐等人也等着报仇呢!   龚香猜测,等公主前脚走,后脚,开元城刘箐和其他各城下马的世家就会跑到乐城来找大王告状了。告的自然就是王姻、赵序二人。不过明着是告这两个罪魁祸首,实际是上告大王,逼大王亲手处置他手中的这两把最快的剑!   如果能把大王逼得把这二人给处置了,那前面的努力也都付之东流了。   大王以后就只能只做乐城的大王,不能做其他城的大王。   总之,公主走后,鲁国将会混乱上一阵子是明摆着的。也不能怪那些嗅觉灵敏的人先躲回家去了。   龚香越说,就见公主的眼神越亮,他在心中叹气,单刀直入:“公主几时走?”姜姬捧心:“叔叔嫌我了。”   龚香瞪她,严肃道:“公主,要么,你现在就出发,这样能赶在下雪之前到凤凰台。”路程至少也要两三个月,这还是顺利的前提下。   “要么,你就只能到明年春天,春暖花开之后再走。”冬天不能出发啊。   这前后就有半年的差别了。   姜姬懂了,龚香这是在催她快走。   再等半年,姜旦殿上的人能再少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当看到人人都跑的时候,剩下的人也会想跑的,恐惧和担忧都会放大,这就不利于姜旦了。   她倒不是不能走,就是有点可惜……   她还想借着金秋节、过年多两次礼物呢……   “现在钱还是不够多啊。”她皱眉。她有点高估各城送礼的份量了,或者说,低估了国库的空荡程度。收了这么长时间的礼,收来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点,还不够给姜武的军队发一次饷的。   她开始更直观的感受到她以前花钱有多凶了……   她眼睛一亮,龚香心中一紧。   “魏国国内现在是不是已经出现阶梯形价格差了?”她问。   龚香还以为她问的是什么,想了想,说:“还不知道,等我找人调查一下,汇总过后再告诉你。”   这一汇总,就汇总到了她出发的时候。   要走,就不会过多拖延——不过按她原本的想法,这个走和送行,至少也要让人送足半年好收礼的。   但现在姜旦殿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本来就是靠虚名聚集起来的人,也不怪他们忠心太少,一见危险就想往后跑。   所以,她命人准备好车马,一个月后就带着阿笨出发了。   这其间还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叫她又痛又恨又悔又气又无奈。   绿玉把自己切了,打算跟着她去凤凰台当侍人。   幸好他自己看不到那个位置,虽然手够狠,但一刀下去,难免偏了一点点,大半刀都扎在大腿上了,蛋上也来了一道口子。   姜姬得知时,倒吸一口冷气就赶过去了。结果绿玉屋里、屋外的人都在夸他?!绿玉自己也很自豪,还在后悔自己怎么就没割掉呢?他准备再给自己来一刀!   姜姬站门外……好多年了……气得说不出话,上一个这么气她的是姜旦。   这真是骂不解气!打却打不下手!   她看屋里屋外还有不少跃跃欲试准备回去就效仿的,发了大火,把人都给骂走了。   然后进去按倒绿玉,叫人迅速把宫中御医和宫中专替罪人施宫刑的人都给叫来了。   这小东西疼得满脸是泪,脸色惨白,看到她还紧张,那神情,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在紧张自己没切干净叫她生气失望。   她深呼吸,深呼吸,决定等这蠢蛋好了以后,一定好好教训他!!   “你乖。”她黑着脸把他的头用力按在席子上,叫御医和刑官查看。   御医说,“可以用药,这地方皮薄血厚,好得快,就是这段时间恐怕行动不便,不能起床,也不能下地。”   刑官说:“公主,要是想做得干净点,小的可以给他再割一刀,保准小公子做完十天就能起身!”   绿玉一脸喜色!   “不用,给他治好。”姜姬黑着脸说。   绿玉一脸震惊悲痛!   姜姬:“小兔崽子!你也太蠢了!我什么时候说不带你去了?”虽然一开始真没打算带他去,“何况,你以为我没办法把你整个带进去吗?干什么割自己?给我乖乖养伤!到出发时如果伤没好就不带你了!”   第二件事就是阿陀了,不过现在官称是魏国太子,大名魏王也赐了,还是曹非的功劳。   姜姬把曹非放了。她不用去看就知道曹非会怎么选。他怎么会放弃现在结合了他的野心、誓言、信念的阿陀呢?   现在,阿陀不想当魏国太子,魏王不想认这个太子,可他,曹非却非要让阿陀当太子不可!   特别是在阿陀又一次逃出他的掌心之后,这个选择就变成了唯一的选择了。   阿陀在魏王宫中,在曹非手心里,曹非可以随意把他教成愚忠于魏王和魏国的一个废人。   可他现在不在魏王宫中了。   他在鲁国。   是曹非亲手把阿陀送到了鲁国!   鲁王会怎么利用阿陀?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曹非?会说他是义士?还是祸根?   曹非或许可以接受自己一事无成,穷困潦倒,一文不名的活到死。   却不能接受他令魏国曹氏蒙羞。   其实还真是这样。魏国曹氏前五百年都没出过一个名声足以大到盖过曹非此举的先祖,后五百年不知道有没有,但此事传出,魏国曹氏后代子孙都要背着这个恶名是不争的事实。   除了他这一支,魏国曹氏何止万万人?他家会变成曹氏罪人,父祖活着受人尊敬,死后被子孙唾骂千年。   曹非现在要把这局棋再盘活,只能继续跟着阿陀,并亲自把他推上顶峰。   现在谁说阿陀不爱魏国,不敬魏王,他会先冲出去把人给打死!   谁敢这么说?阿陀公忠在心!对魏王充满孺慕之情!   阿陀跑到鲁国不是心中无魏,他是要替魏王解忧!是要让位于弟!   至于哪个弟弟,目前公认的是魏国二公子,不过三公子也不错,四公子刚落地,看起来也很受魏王喜爱。   等这几个弟弟争出个结果来之后,还要再对阿陀表达感动、敬佩、谢逊之意——并让众人满意,才能把太子这顶帽子戴在头上。   于是,曹非带伤赶路,回到魏国,又是公然入殿,先在殿中当着众公卿的面把阿陀的高义亮节之举给大夸特夸一顿后,向魏王要求,既然太子这么孝顺(重音)!这么友爱(重音)!大王就成全了他的一片孝心吧!   魏王在殿上哭起来,没办法,他自己屁股不干净,也看出曹非的破斧沉舟之心,如果他敢反驳曹非的话,先王后和太后那些事就要被翻出来了。   他哭了几天,被曹非三奏、四奏、五奏,奏来奏去的,忍痛答应了。   曹非趁机求魏王赐名——就算躲到亲戚家中了,那也是大王的亲生儿子,都要父子分离了,您赐个名字给这个孝子当纪念吧。   魏王这回倒真是好生犹豫了七八天。   这个名字就不是小名了,而是冠礼上才会用到的大名。   魏王这一赐,就把阿陀的身份砸实了。直到现在,魏王宫中还有人传说阿陀不是那个太子,而是曹非这个想当官想疯了的人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孩子骗魏王呢。   魏王一直没有制止这个“谣言”。   但他名字一赐,这个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魏王千般犹豫,万般踌躇,名字还是赐下来了。一个很平凡,很简单的名字,简直不像一国太子之名。   阿陀,单名“孝”。   这大概是魏王对他所有的要求,也是一个束缚了。   然后魏王就任曹非为太子师,却不给他招揽人手的机会,发了一封国书就让他去鲁国了。   以后,曹非就要在鲁国,教导太子了。   魏王赐名“孝”,如果以后太子有不孝之举,曹非这个先生首当其冲。   太子师是虚衔,没有上殿的必要,但属官都是跟他一起教导太子之人,总的来说,是个很合适聚揽人心的职位。   不过曹非这个太子师就尴尬了,光杆一个,乘着一驾车,连护卫都没有,大王除了赐下王书之外,盘缠都给得极少,还叫他马上出发。   他这么尴尬,魏人自然都看得出来这个太子和这个太子师的份量有多少。   所以竟然没有人来送行,也没人来自荐,曹非就这么凄惨的离开了魏国。不过到了鲁国边境,他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何人命你在此等我?”曹非沉吟片刻,问。   来人,姜勇笑道:“太子师以为是谁?自然是公主。”   说罢,姜勇公然要曹非交出魏国国书,要立刻快马加鞭送到乐城去。曹非受伤又没好好休息,为了他好,自然要慢慢走。   形势如此,曹非只得从命。   姜勇又道:“还有二人,太子命我要先带走。”   曹非失了国书不见如何,此时却被激怒了。   此时此刻,他怎么会不知道是何人灭了曹家满门?“欺人太甚!!”   姜勇没有理会他,转身就出去了。   但他在阿情与阿且面前却很和气,一见他们两人就说:“你们的弟弟叫包包对不对?他一直在等着你们呢。”阿情与阿且这段时间也受了些折磨,此时惊惧未定,听到包包的名字,才算振作起来,可这段时间曹非没少对他们说摘星公主的事,这叫他们两个也怀疑起来。   会不会……   万一……   那……大公子知情吗……?   姜姬在临走前才得知曹家的另外两个遗孤也到了,已经送去给阿陀了——现在该称他阿孝了。   她想了想,“看阿陀怎么办吧。”   是坦承,还是继续隐瞒?或者,把罪过推到鲁国身上?   她都暂时顾不上了。   她坐在车上,低头一看,就能看到车旁骑着马的姜武。   他会送她到边镇。   姜武突然感到有东西砸了下他的头,转头一看,姜姬正拿着一颗蜜饯对他笑呢。   他策马过去,她喂他吃下,对他笑着说:“你要小心啊。鲁国,就要乱起来了。”   纵使姜武满腹离绪,听了这句也不免汗毛直竖,盖因她口中的乱,那就一定很不好应付。   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离愁已经被冲淡了。   她回头从车里对他笑。   那笑里藏着刀。   却叫他更加离不开她了。 第499章 束手无策   王姻从床上弹起来, 额前药布都掉了,“公主真的已经走了?”从乐城出来走了十天才见到王姻的王家人说:“已经走了有十一天了!”他担忧道,“公子受了什么伤?生的什么病?”   他一来就见王姻躺在榻上,屋里全是药味,几乎吓得魂不附体。   王姻顾不上理他:“没病。你再给我说说, 公主是怎么走的?怎么这么突然?”家人不解:“怎么突然了?去年不就是说公主被选这皇后吗?这都快一年了, 公主才起程。”   “你不懂!”王姻急躁道,“大王那里如何?大将军如何?龚相那边又是什么反应?快!一一道来!”   家人只得努力镇定下来,一一说给他听, 王姻边听边皱眉:“大王发怒?大将军亲自去送的?龚相……没反应?”   家人点头:“是啊。”   龚相算是最没反应的人了,听人说在家里见人时也不见明显的喜怒起伏, 好像不当一回事。   王姻赤足下榻,在屋里来回转圈。   家人没办法, 只得出来问王姻的从人:“公子是什么病?你送信回家怎么不说呢?”   从人看了眼屋里,小声说:“公子装病呢!”   王姻和赵序势成水火,但赵序是孤家寡人, 能不顾惜性命,王姻可不想死啊,他走过三城后发现事态越来越不受控制后, 就起意要装病了。于是一面跟赵序斗得更加如火如荼, 一面暗中准备着, 终于叫他找到一个机会,设了一局,顺理成章的病了。   他病势沉重, 一倒不起,赵序虽然心中狐疑,可眼前正是他这一派的大好时机,许多依附他的人只顾着对王姻一派赶尽杀绝,他也就抽不出手来查王姻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王姻一病,就借病停在一个小城里诊治,然后叫人回乐城打探,不料家人带回的消息叫他猝不及防。   王姻想了一天一夜,叫家人去准备一口棺材,一边假装他突发恶疾死在当地,一边自己带着随从悄悄溜走。   家人被他气得不轻,又拗这个家中最小的公子,只得置办了一口棺材,带人披麻带孝,一路哭着撒着纸钱带“王姻”回家。   行到半途就被人拦了。家人想到王姻的嘱托,死活坚持里面就是王姻,却不肯开棺叫人一验。僵持了半个月,还是来的人中一人奇道:“这种天气,这棺外怎么没有苍蝇?”就算放了解体丸,也该有苍蝇啊。   来人这才发现被骗了,可此时已经晚了,再也找不到王姻的踪迹了。   赵序被人“看管”着,一路押送回乐城。这日,一人到车中来对他说:“王姻不知去向了。”   赵序毫不吃惊:“我就知道他不会死。”   那人发愁道:“那此事会不会再起变化?”   赵序不敢保证一定没问题,他现在是与虎谋皮。   他和王姻从第二座城离开时就遇上了追杀,到了第三座城时,还没进去就已经感受到了浓浓的敌意。   王姻装病之前,他才跟第三座城的人谈好了条件,愿意做他们的内应,一起向大王问责。到时这些人到大王面前去告他,他则“坦诚认罪”,这样里外应和。   赵序已经发现,在背后推动他的人,给他选的是一条死路。   人当然是不想死的。   所以他一直在找破局的办法。问题就在于,他还不知道给他设局的人是谁,所以不敢贸然行动。   但当危机逼近,他也只能匆促行事。   所以他才想再抓住王姻,以其为盾。不料,王姻不但装病,竟然还装死!   乐城的形势一定会变得更加复杂。   他见过大王,但大王愚钝;他见过龚相,可龚相挑战诸城,图什么呢?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就算叫诸城尽皆伏首,他也当不成大王啊。   除非,龚相想取姜氏而代之。   可这就更不对了。龚相先得罪各城,再把姜氏推下去,自立为王,那他就会立刻遭到整个鲁国的反对。   龚相能立足就是因为他是世家之首。他扫荡各城,是自毁根基。一个无根之人,怎么可能坐得稳王位?   他推来推去,只能认为这幕后之人是为姜氏谋利。要么,他无名无姓,要么,他就在姜氏之中。   大王已经不可能了,太子?太子会是那个高智之人吗?大将军?大将军手握重兵,如果是他,先推大王继位,再以大王名义行恶政,令大王众叛亲离后,自立为王?   一路忐忑不安,赵序将要踏进乐城了。   乐城显得与往日不同。虽然依旧那么热闹,依旧那么繁华,却也透出一股惶惶之气。   姜旦今天又抓了一堆人出去打屁股,而且之前打完屁股后不肯再进来的人,也都被他给抓了回来。   龚相面前每天都有许多来对他哭诉的人,都是说被大王欺负了,大王太无礼了,大王如何如何不智、不公、不道、无德。似乎公主一走,大家突然发现大王身上有了那么多的缺点。   龚相没有理会,但也没有拒绝,这就让来向他哭诉的人越来越多。   今天,龚香又送走了一批哭诉的人之后,慢腾腾的站起来,来到了隔壁的屋子。   “今日如何?有多少人?”他笑着问道。   蟠儿面无表情的说:“一百九十八人。”   龚香坐下道:“你可不要对我生气。她不带你走,是想叫你留下看住我,保护大王。”   蟠儿沉默的点头,“我自然明白公主的用意。”   “是信任。”龚香笑道,“公主对你的期望很深啊。”她竟然盼着一个奴隶出身的人能制衡大王和丞相。   这个男人真的能做到吗?龚香自己都好奇起来。他虽然给了蟠郎许多便利之处,可他如无根浮萍,要怎么做才能限制他的权力,扶助大王呢?   现在大王可是每一日都在被人攻击啊,千夫所指。只怕时机一到,国中会变得更复杂。   而且,公主还把将军带走了。   大王孤身一人,无兵无将,他要怎么保护自己呢?   最可笑的是,大王对自身处境一无所知啊。他不知道,现在殿上为什么每日还有那么多劝诫的声音?   那是因为他们在逼大王犯错啊!   莲花台,北奉宫。   自从大王搬到金潞宫起居后,北奉宫就成了姜扬一人的住所了。   他的侍婢们都很高兴,因为她们可以一人一间屋子。她们也很不高兴,因为太子有了更多的情人。   姜扬在屋内习字读书,从清晨到黄昏,他一步也不会踏出书房,当然,也不见人。   等到晚上,宫门关了,宫中的公卿士子都必须离开了,他才会出来,去姬妾处用饭。   姜良在门口等着他,一看他出来就连忙说:“太子,今天又有人来求见你了。你还不肯见他们吗?”姜扬摇头:“不见。”   姜良不安道:“他们都是大王那里的人。听说现在大王每天都会打很多人……”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幼年时就很暴力的小童,他不高兴他们吃了摘星宫的饭,不高兴他们留在摘星宫,他总是很不高兴的看着他们,想把他们都赶走。   小时候,姜良就很怕大王。因为这个小童是主人的弟弟,如果小童不高兴,主人是不是会把他们再赶走呢?   虽然公主没有真的把他们送走,但这份恐惧仍然留在了姜良的心里。   所以,他们回来后,哪怕人人都说大王变得胆小了,姜良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爱生气的孩子。他还是会害怕他。   姜扬携着姜良,慢慢往前走,离身后的侍人和宫女都远远的,他轻声说:“叔叔不必害怕,大王不会打我的。”   姜良点头,“我知道。”   姜扬:“叔叔,那些人的话也伤害不了我。”他解释道,“我不理会他们,就算他们以后说我的坏话也不要紧。”   姜良就是担心如果姜扬一直拒绝他们,不肯见人,会不会被人中伤,被人指责?   姜扬说:“如果我见了他们,他们一定会让我去劝大王。我不能去,我去了,就会站在指责大王的那一边。”而他最不能做的就是这件事。   姜良只是怕姜扬得罪士人,被他们在背后说坏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马上说:“原来如此!那你绝不能见他们!”   “对。”姜扬点头道,“我绝不能见他们!”绝不能成为攻击大王的一把尖刀。   如果他这么做,只怕这鲁国就会换一个太子了。   金潞宫。   姜旦又是怒气冲冲的去见郑姬了。   郑姬却很忙,因为公主姐姐走得太快了,直到现在还有礼物从各城送来,她要把这些整理好,给姐姐送到凤凰台去。   她看到姜旦,说:“不知姐姐走到哪里了……”姜旦坐下叹气:“对啊……不知姐姐走到哪儿了……那些人,姐姐一走,就都来欺负孤了!”   鲁国现在仍有大片的荒地。   繁华只在乐城附近,出了乐城后不久,眼前映入的就是荒野了。看不到一个人,一座村庄,连路都没有。   所以,姜姬的队伍,要一边开路,一边走。   姜武的军队现在干的就是这样的活,他们要在前面探路,回来禀告前方是什么地势。   需要填坑的,要从别处赶紧挖土去填;高低不平的,要把明显地势陡峭的地段给挖出一条可供车马通过的坡道来;有水坑的,附近说不定会有下陷的泥潭,大车过不了;有树林的,要砍树;荒草太高太密的,要割草除蛇;有大石块的,要把石头给挖出来,把坑填平。   其他诸如发现蛇洞、狼窝,都要驱赶杀光。   基本上,能绕的就绕路,绕不过去的,就只能开出一条路来。   而她的嫁妆队伍里会有超过五百名各种工匠就不奇怪了,光是木匠,她就带了一百多。   这只队伍的行进速度之慢,超出了她的预期。   两百多架车,近五千人的随从,还有姜武带着的四万士兵,还有近两千多名追着她而来的商人,将近五万人的队伍,不亚于一个小城的迁移。   她开始担心下雪之前能不能到凤凰台了,哪怕现在还是夏天。   又是一次停在路上,因为前方的路还没修好,退回去也可以,但找到可以走的路不是问题,是不是够五万人通过就难说了。   她在看鲁国历史时,曾看到过有一次,鲁国公主外嫁,嫁到另一个诸侯国,在路上走了三年。   她当时以为这是一个虚数,意思是时间很长,但现在看起来,搞不好是真实数据。想想看,两百多年前这个世界一定更原始。如果这个公主没有一个好向导,不管是前面探路的人不够多,还是负责修路、造路的人手不足等原因,哪怕是钱不够,都有可能拖慢她的行程啊。   姜元归国时前来的世家好歹都是自负旅费,但她的随从加上姜武的军队,这些人的车马、粮草都是她付账啊!   每天的消耗的粮食数额送上来,她都有眼前一黑的冲动,再想一下还有多少时间才能到凤凰台,她的心情就更糟了。   姜武自从知道她每天为什么都黑着脸之后,竟然大笑了一场,颇有种报仇血恨的滋味。   “你笑什么笑!你笑什么笑!”她把他叫到车上来,两人在车中打了一架之后,她好受多了,趴在姜武肩头,拿他屌的肌肉磨牙,丧气道:“还是太穷。”   穷到她必须更加克制才行。   她想了一夜,第二天把姜武又叫上来,笑嘻嘻的对他说:“你带了四万人,我看护卫这里两万人就足够了。”   姜武喝下一罐汤,一抹嘴:“剩下两万人去干什么?说吧。”   去抢劫啊……不是,是去打击对手。   有那么多公主要去凤凰台呢。她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等到了凤凰台再削弱对手呢?   完全可以把人给消灭在路上。   如果最后就她一个公主到了凤凰台,事情就很简单了。   “只抢东西,不杀人。最大的那几驾车别动就行,剩下的把人冲散了,不叫他们形成有规模的抵抗,然后抢了东西就送回来。这边也有商人,可以就地买卖。”她道。   不但打击了对手,还弥补了她这趟旅程花的钱,还能练练兵呢,一举数得啊。   姜武点头,“行。”说罢起身要走,被她抱住:“你干嘛去?叫你的手下去就行了。你走了,谁保护我?”姜武又坐下,怀里再钻进来一个宝贝,娇声娇气的:“我不许你走!”   他的心里软软的,可想起这是送她去干什么后,又恨得牙根痒痒。   真没办法。 第500章 神与非神   南光是一座小城, 全城只有几百户,几千人,全都一个姓,一出门,街上都是姐妹婶娘, 叔伯兄弟。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 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   今天,城里所有的人都出了城,他们扶老携幼, 坐着马车、驴车、板车,一起往外走。   小孩子爱笑爱闹, 有的在路上呼朋引伴的跑,有的在车上蹦蹦跳跳, 问娘、问婶、问姨、问姑:“我们去哪儿啊?”   “我们去看神女!”车上的女人都笑着答道。   “神女是谁啊?”   “神女是公主!”   “公主在哪儿啊?”   “公主就在前头呢!”   距此城约十二三里的地方,停着一支队伍,前望不见头, 后望不见尾。   他们已经在这里停了十天了。   这附近所有的野物,不管是天上飞的鸟,还是地里的黄鼠狼、狐狸、蛇, 哪怕是田鼠, 都被人挖出来吃光了。   那些随行的粗役, 靠双脚行走的侍人、侍从、护卫等,把这一片的野生动物都祸害完了。以后此地三年无蛇,说不定连田鼠都看不到一窝了, 因为姜姬看到他们已经开始围着树抓知了了,都开始吃虫子,可见别的东西都吃光了。   虽然她也尽力让他们都能吃饱,不至于饿着肚子赶路,但现在毕竟是夏天,所以带的粮食只有普通的谷米,还都是没去过壳的——这样的好保存。   肉干是不会有了,她出城时带着的活羊都吃光了,这玩意本来该是当个礼物带到凤凰台去的,好像此时去嫁人带的嫁妆里有粮食还有要活物,鸡鸭鹅羊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貌似是一种牲礼,象征她比较富裕,娘家不缺吃的。   不过出城不到半个月,她就让人把羊杀光吃了。剩下的牛马等牲口都可以当角力,就还留着。   至于到时少了羊怎么办——不会到时再找商人买吗?羊又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   剩下能当菜吃的只剩下腌菜、咸菜、酱了。   所以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些人都这么馋肉。   她同情之下,告诉他们在树附近的地里,会有虫蛹,不定是什么蝗虫一类的。于是没事干拿根树枝挖地的人也多了,竟然还有女子跑去挖地玩。   幸好是夏天,如果是冬天,敢这么停在路上,能冻死不少人。   这古代嫁人,嫁得远一点真够坑的。   他们会停在这里是因为前面有一条河。   这条河很麻烦,因为它虽然很细,水流也不急,也不太长,但它途经两座城,也就是说,有两座城的百姓都以它为生。   ——那就不能生填了它了。   要不是这次出来这么折腾,她还不知道现在修路的方式是很简单粗暴的,基本就两招:挖开,填平。   至于会不会对当地生态造成影响,谁在意呢?她这一行人走到现在砍的小树林都不止十座了,那不是也要砍吗?不砍,车都过不去。   河也是一样。如果没有这两座城,那过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选取河中河床最浅的地方,以木石等将其填平。这就等于是人工断流了,等他们过去后,上游发水倒灌,下游断流,这都跟他们无关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但姜姬知道上下各有一座城靠此河吃水,那就不能填河了。怎么过去呢?造桥。   先要选址,选一高地,两边土质要够坚硬,能够支撑桥体,然后从别处运来木石架桥。   于是,便在此地停了下来。   姜姬拖着姜武两人只带几个护卫出去瞎跑,荒野平原,山林野地,还洗了一个野澡,回来就听说附近南光城的人全城都往这里来了。看样子是准备来拜见她。   姜姬慌忙赶回去,躲上车后,换上一件郑重的衣服,梳妆、打扮,等着被人当神女拜。   出来以后已经遇上几回了,她也就习惯了。   像南光这样的小城在鲁国有不少,说是城是因为它有城墙,也有精壮民兵,不过大多数都是聚族而居的村落发展而成。   好处在于,他们通常自给自足,不会额外给人找事;坏处在于,他们也不听外界号令。   城中行使的是族规,老大是族中老人或族长,这取决于他们是走议会制还是专制制。   如果仔细观察这些小城会发现他们很有意思,小城就像一个小国家,其中的政治生态其实和大国并没什么区别,而且,他们自然而然的发展成很多形式,比起专制制,以族长一人为首,她见到的最多的反而是联邦制和议会制,这两者也是不同的。联邦制中,有参与政治权力的家族是世袭的,树大根深;而议会制中,他们搞选举,平时以少数服从多数为主要形式,而且大多已经出现了三权分立,通常都会有一个以神之名代行裁决的法官体系在,法官倒都是终身制和世袭制的。   而且从稳定性看,联邦制倒是比议会制更优秀。   不过都是几百户的人家,竟然搞得这么复杂,叫她真是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当然,其中也有共产制的,其中族老是一个老奶奶,而她选的继承人,也是一个女人,族中所有的粮食都要平均分配,每个人都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小孩子一起养育,认母不认父——因为父分不清楚。   她一直觉得后世要求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以此为礼制的终极原因就是男人如果不把女人关起来,他未必记得住十个月前打过的炮……   而且女人孕子,有十个月瓜熟蒂落的,但也有八九个月出来的啊,还有人怀上十一个月呢,这怎么算?   想想看,男人指着一个十月落地的孩子说这孩子必定是我的,女人在一旁微笑其实我当时不止你一个情人……   那就尴尬了哈哈哈哈哈!   姜姬做好准备,又等了一会儿,才听说人已经到了。按以前的经验,这次拜见大多会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开为止,因为这种拜见更像是在拜神,而不是在拜一个公主。   姜姬先接到了一篇诗赋,或者说是酬神时在祭祀上烧给神的东西。   上面先是说,我们这里有很多粮食,健壮的小伙子,漂亮的大姑娘——这不是要送给她的礼物,这只是在历行自夸,向神表功,表示他们是勤劳善良的人。   所以,我们为您送上如下礼物:活鸡活羊,鲜花碧草,谷物,布匹,精美的器具,还有聪明的小童、智慧的老人。   姜姬看到这里,揭起帘子悄悄往外看,果然看到和礼物站在一起的有一个打扮得干净整齐的小男孩和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   居然还真给她送了个老人。   这种礼物是必须收的,不收就意味着她不满意,要退货,他们就会选其他的老头送来,这个老头的下场就不太美妙了。   接下来就是对她的夸奖,夸她从头发丝美到脚趾丫,吐口气就能叫人百花盛放,眼一眨就能叫星辰落地——姜姬:……   夸完,就该向她提要求了,这个要求也不必当真。   因为他们要她保佑以后每一年该下雨时下雨,不要刮风,该出太阳时要出太阳,免得晒不干衣服,小孩子们越多越好,殾能平安长大,姑娘们越来越美丽,小伙子越来越健壮云云。   她看完这篇诗,就可以叫人把车帘四面都拉起来,露出真容给他们看,这意味着她接受了他们的礼物,并看到了他们的诗赋,表示满意。   她坐在那里,不动,不笑,不必开口。   底下百步之外才是那些百姓,他们拜倒在地,老人带着儿孙,夫妻互相扶持,小孩子们一个个脑袋圆圆,额顶心留一抹头发,机灵可笑。   等她坐累了,不想让他们拜了,把帘子合上,这些人就知道了,就可以走了。   以后每一天,都会有人来,她想见人就打开帘子叫他们看,不想见就让车上的帘子一直拉着。   她一般能坚持三四天,到第五天就不叫人打开车帘了,百姓们来个几天看一直不拉帘子,见不到人,就会死心,慢慢的就不会有人来了。   他们来拜见的,其实就是一个神女。   不是鲁国公主,他们估计连现在的鲁国大王是谁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些百姓中有多少真的相信她是神女,有保佑人的神女,不过总有八成吧……在这次去凤凰台的队伍里,她自己带的人中,近九成相信她真的是神女。   姜姬:……   其中以近身服侍她的宫女、侍人信的最多。   连姜武都有点怀疑,曾经在床上露出半句“神女无暇”一边啃她的小腿肚,她把人抓上来,指着锁骨上的痣问他这叫无暇吗?他一口闷上去,吸着那块皮吸了很久,吸得她也忘了继续这个话题——替他扫扫盲!她怎么会是神女?这种话外人信就算了!他怎么能信?   她曾问过龚香,相信她是神女吗?   龚香说,他信公主智慧天成,但仍是凡人。   “只有凡人才会欲壑难填。”   他也不信皇帝是神仙,真的会死后跑天上去当神仙。   但他相信天上真的另有神仙住所,只是云阶难登,皇帝也上不去而已。   哪怕他相信神仙,但也是这世上难得的清醒人了。   在她周围不信皇帝是神仙,是上天令他为皇的人基本上一个都没有。   龚香虽然不信皇帝是神仙,但他觉得梁帝当年应该是真的承受天命才会继纪朝之后开创梁朝的。   绿玉之辈倒是都真情实感的相信皇帝是神仙,有神力,能目视千里,耳听万里,能知道人心里在想什么,能抓到所有的坏人,能发现所有的好人和贤人,就跟她吹口气能让花开一样,皇帝吹口气,别说花会开了,死人都能复活。   不过,从凤凰台来的白哥听到她问皇帝是不是真的是神仙后,笑得前仰后合,看她的目光都变了,从“你这个女人太不像女人了”变成“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嘛,我放心了”。   白哥是不信的,非但不信,还斥之以鼻。觉得信的人都是愚人,这个愚民的范围是除了凤凰台之外,整个梁朝上下都包括在里面了。   他在凤凰台脚下看梁国其他地方的人,就像在看脚下的蝼蚁一样。   简言之,不是一个物种。   当然,芸芸众生之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特别点的,他觉得摘星公主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越认识她,就越觉得她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皇后人选。   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甚至觉得,朝阳公主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第501章 欲乱   凤凰台。   又是一年盛夏, 朝阳坐在水亭里,眼前是熟悉的歌舞,虽然这是他们说新练出来的,但听起来都是一个样。   看她满脸无趣,周围侍候的宫女、侍人, 被召进宫来陪伴的贵妇都互相递眼色, 看谁敢第一个开口。   其中一个贵妇年轻些,爱说话,她一直觉得朝阳公主并不像外面人以为的那样吓人, 因为她久居深宫,哪怕是身边的宫女和侍人也很少外出, 所以对外界的事,她有一种特殊的“无知”。   这就意味着, 她其实是可以被蒙骗的,骗起来也很容易!   她看周围的人都不敢第一个出声,就想自己争个先, 如果能讨得朝阳公主开心,对她也大有好处。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对她家也很有好处啊!   “公主可听说过赵国的云姬?”   朝阳转过头来, “不曾听过。她是什么人?生得美吗?”   这个贵妇就激动起来, 还跟人换了座位,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呢,她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   云姬当然是美的,她的容貌能让女人都看呆了, 而且最好的是,她已经死了。   赵王是一个暴君。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特别是在他先把女儿嫁给郑王,后又带兵入侵郑国,现在郑国先王死了,他仍不肯离去,意图抢夺他外孙子的国家。   男人看暴君会齿冷,但也会羡慕,还会想像自己如何用仁人信念去说服他,教化他,如果能劝服赵王,那才是一举成名天下皆知呢!   女人看暴君,不免会思考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得到他的真心呢?   这个云姬,据称就是得到了赵王真心的女人。   据说赵王第一次见到她,就心生爱意,把她夺到了王宫中,藏在宫室内,用无数的珍宝珠玉去讨好她,据说赵王得了她的第一个月里连宫门都没出,宫中女子没有一个人能见到赵王的,哭泣不止。   云姬倍得赵王宠爱,自然受人嫉妒,据说赵王为了她,曾亲手杀了数十名宠妾、宠婢。   后来,美人薄命,云姬早早的就死了,赵王痛悔说此生此世都不会得到比云姬更美的女人了。   世人当然也无法看到云姬到底有多么美,但云姬曾留下一个女儿,据说比云姬更美。   她就是这次赵国送来的公主。   过了几天,凤凰台的人都知道了这个贵妇替赵姬吹捧。   还听说朝阳公主对赵姬很感兴趣!   这就很让人不快了,毕竟很多人都送出亲信子弟去出使了啊,如果没有意外,他们的子弟都暂时的跟这些诸侯国公主成了一伙,这个贵妇替赵姬吹捧,难道他们不会替别的公主吹捧吗?于是,徐老又开始闭门谢客了,这下连自己的弟子和儿子都不见了,只跟老仆说话。   老仆说:“你又何必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了,白哥去了没回来,徐丛去了不是也没回来吗?可见这鲁国未必不能一争。”   徐老摇头:“我是担心鲁国争不过吗?这鲁国已经把皇后的名分都定下了。你以为他只在自家吹捧就完了?如果再加上别的手段,等这鲁国公主到了,势必成为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到那时,白哥怎么办?”徐丛不是出使人,他还姓徐,他是基本没有什么风险的。   老仆说:“那现在您也只能干看着了。”孩子都在外头,您够不着啊。   徐老瞪他。   老仆温和劝道:“既然都这样了,您又何必白费功夫在这里操心呢?您歇一歇,自己烹烹茶,种种花,叫小童给你念念书,不是挺好吗?”   徐老气哼哼的,去廊下赏花了。   第二天,毛昭来了,也把最新的情况给闭门不出的徐老讲一下。   首先,鲁国公主已经出发了。   赵国公主也出发了。   魏国公主跟鲁国公主一起来了。   徐公:“魏国?和鲁国?这两地什么时候亲密起来的?”   他记得跟鲁国好的不是郑国吗?   毛昭说:“还有更稀奇的呢。魏王太子,在鲁王宫中养育。”徐公:“哦,原来如此。”鲁国捏住了魏国的一个短处,或许不止一个,魏国这是在示好。   郑国没有公主。   徐公:“怎么会没有?一个都没有吗?”毛昭说:“据称是一个都没有。但郑人心怀愧疚,所以广选国中淑女,以备帝选。”   徐公点头:“那就还算凑和。”   毛昭:“但郑国淑女是以鲁国公主陪媵的身份来的。”   徐公:“等等?这样一来……不就只剩下鲁国与赵国,不,还有一个晋国。奇怪,晋国不是跟魏国相邻?晋人去哪里了?他们也没有公主吗?”毛昭说:“这也让人不解,晋王把公主送到赵国去了。”   “竟然没送到魏国……”徐公捻须。   毛昭说:“是啊。看来诸侯中强弱已分。”   徐公:“不,只有一个。赵王春秋不久了。”   等赵王去后,赵国下一个大王还是不是鲁王的对手,这就很难说了。   徐公又惊,又喜,“看来……此女必为皇后啊……”   抢劫这种事,讲究一个熟门熟路。   你不能说站在一个地方就要抢。你知道这里会经过什么人?是不是有钱?是不是有权?万一这里根本不过人呢?万一过来的都是警察呢?   就算姜武在带军公然抢劫这方面是个熟练工,但他以前是在鲁国随便抢,在鲁、魏交界的地方抢商人,还悄悄溜进郑国抢,但那不是为财,重点是为人。   这回就不一样了,首先,要在陌生的地方抢;其次,目的是财,不是人。   这个就很难把握。   抢的时候,怎么才能保证不伤到重要目标人物?   姜姬要求:“女的都不杀。”公主肯定是女的。   求财的话,以什么财为准呢?   以她自己的嫁妆队伍来看,大半的东西都是没用的。   车,这个东西最花钱,最贵。   姜姬:“车不抢,可以抢马。”   姜武问:“车里的箱子抢不抢?”那一般放的都是衣服啊,首饰啊,金银啊,这类还算贵重的东西。   姜姬犹豫一秒:“叫车里的人扔下来,扔下来就不杀人。”   姜武点头:“好。”   后方的行李中,以没什么用的东西为主。   祀器。没想到此时出嫁还要带一套祭祀祖先的玩意,大盘子高炉高桌之类的好多!   姜姬:“这个不抢。”抢了不好销脏,除非是铜铁制的可以融掉,但现在最流行的祭器中有不少陶器和瓷器!   她以前觉得这说明生产力的发展,此时想到就有点难过,都用铜不好吗?可以融了换钱啊!   家具。出嫁带家具,这个也是此时就有了。家具虽然可以卖,但普通人家买回去也摆放不了。   她自用的家具,哪怕是一张桌,一条榻,都不太适合放在普通的屋子里,非要是宫殿这种高广深的大屋子才能摆得好看,它不止是大,它还华丽,从器型到镶嵌都透着一股曲高难和的味。   放普通屋子里,你放一个,整个屋子就只有它了;你摆一套,人就不用进去了。   何况这种公主出嫁的家具,更是能做得多华丽就做得多华丽,普通人用不了,还特别容易被失主找上门。   第三个不能抢的就是人了。   姜武听她说这次不抢人还很惊讶:“不抢吗?”她摇头:“不抢。”   第一,鲁国目前有很多劳动力来源,并不缺;   第二,这些能随公主出嫁的人,不管男女,都属于他们本国的上层,叫他们去当奴隶,还都送到鲁国去,太冒险了。   剩下的,第一个要抢的就是粮草!   嫁妆队伍里,最长的,走的最慢的,护卫最少的,最容易抢的!她最喜欢的!就是粮草!   姜武点头,“好。”粮车也最好抢。因为粮车普遍不大,也不会用太好的马,都是走惯了路的驽马,蹄稳,跑不快。   第二个,就是行李中占比重最大的织物,也就是布。   这些里面可能有珍品,但大半都是普通品,立刻就可以拿给商人卖掉。   第三就是黄金和钱。   姜武一一记下后,剩下的就是要考虑在什么地方抢比较好了。   她不打算让姜武的人满世界去打听其他国的公主都走到哪里了,这个太费人力了。   她觉得,不管哪里的公主,最后肯定要进凤凰台的嘛,那就在凤凰台前的必经的道路中选一条好了。   姜武就派人跟上商人,去看一看这些路,然后从中选一条来设伏。   此时他们已经靠近鲁国边境,再往前就不是鲁国地界,该进入梁帝的国土了。   姜武问了她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你要我现在回去吗?”姜姬愣了一下,凭心而论,她不该叫他走,他也并不想走。   虽然计划上,他应该回去了。   但这段时间他们的感情变得比之前更好一点了,她决定要去凤凰台后,那些出现在二人之间的分歧和冷漠现在也不见了。   所以,她开始为他不必回去找理由,比如抢劫的事刚布置下去,她需要他在这里遥控指挥啊。   但在她还没有回答之间,鲁国紧急送来一封信。   姜旦在殿上被人威逼,或者说,他在殿上被所有公卿逼问。   然后,他命殿前武士把逼问他的人都抓去杀了。   共砍了七十四颗脑袋。   金潞宫前血流成河,殿前玉阶都变红了,留下了再也洗不掉的痕迹。   她说:“你必须立刻回去!支持阿旦!”   这样才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一个会杀人的大王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中的刀可以杀更多的人。   姜武也没有多说,留下亲信给她当护卫,带着人走了。   她命队伍停下送别他。在他走后,她停在原地五天都没有动。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第502章 幼虎   姜姬在很早以前就考虑过怎么叫姜旦独当一面。当时虽然还没有凤凰台上的事, 但她可不想一辈子都在乐城这方寸大小的地方转悠,等鲁国事定,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外面看一看的。   到那时,姜旦和姜武必须能控制住鲁国。尤其是姜旦,他虽然是个摆设, 但这个摆设也要能唬得住人才行。   但古今中外, 学习和成功当好一个大王(皇帝)之间是没有直通车的,不管是她还是古今中外那么多企图教出一个出类拔粹的好皇帝的老师们都失败了,她和他们一样, 不知道怎么才能有效的教会一个人怎么当大王(皇帝)。   但她能教会一个人怎么行使权力。   权力无形无象,看不见摸不着, 却又真实存在。她对权力的体会是,它不是一件活物, 却胜似活物,它具备人性中所有的劣根性,而且从不加以掩饰。   如果一个人得到权力后做的是好事, 那也只是这个人在做好事,并不是说明他手中的权力是个好东西。换一个人去掌握,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历史上权力滥用造成的恶果比比皆是, 权力得到的好结果却凤毛麟角。   可见, 它是个本性为恶的东西。   可它也有弱点。就是支撑。权力从不单独出现, 它需要强大的武力做为基石,谁拥有范围内最强大的武力,谁就拥有同等范围内最大的权力。   可以说没有武力就没有权力。   姜旦与姜武, 一个有权力,一个有武力。二者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在她的设想中,这二人能够互相配合就万事大吉。   当然,这两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如乐城大半的人聪明。她也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怎么把他们教得更聪明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事,而想的是怎么让他们更令人畏惧。   这个世界是崇拜君子的。   君子可以有很多种理解,大多数理解都能解释为一个意思:以德服人。   就是说,两边对战,一边动武:野蛮!一边靠嘴炮:高明!   不是说这世上没有靠嘴炮赢得的战争,还有靠嘴炮瓦解一个国家的呢,她又不是没见过。但大多数人都达不到这个高度,可他们已经被洗脑了,认为凡是需要动用武力的,都是野蛮人,未开化,不文明。   蠢就一个字。   她对文明的理解是:在我的地盘里,你们都要以我的正义为正义,以我的法律为法律,以我的文化为文化,以我的美德为美德。   当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声音时,和平就会到来。这个和平是以这个声音的主观意志为准的。   他说什么是正义,什么就会是正义;他说什么是美好,什么就会是美好。   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做支撑,任何人跑到别人的地盘上去传扬自己的正义,都会被打倒。如果能把别人的地盘变成自己的,那才是传播正义真正有效的方式。   比如古中国。周围的小国伏首称臣,上到国王任免,太子继立,都要问上国,由上国承认的,才是正统。大家争相着唐衣,戴明冠,使用汉字,学习汉俗,不是因为中国的文化令人折服,而是因为他是周围最厉害的一只拳头。   再比如天主教。皇帝要由他来加冕,官员要和神父一起治理地方,百姓要交两种税。从上到下,神权大于王权。   所以,姜旦和姜武不必变聪明,也不必学懂士人说话的方式,行事的手段,他们只要会打,能打就行了。   姜姬告诉姜旦,“如果有人反对你,你可以听一听他想说什么;但如果有人要逼迫你,就杀了他。”   鲁国,莲花台,金潞宫。   姜旦睡得很少,他几乎睡不着,似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从玉阶下不停流下去的血,那血在太阳底下竟然会是黑色的。   但他却没有后悔。   他对姜智和姜仁说,“孤第一次觉得,不再害怕了。”   姜智和姜仁担忧的看着他。   他知道,他们怕他疯了。   可他没有疯,他只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没这么清醒过,好像这个世界第一次在他的眼前变得鲜明了,一切都清晰得厉害、吓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永远都这么清晰的看世界,他也不知道会不会以后再变得什么也不知道,可他……并不讨厌。   他害怕过很多东西。   以前是大王,他是说先王。姐姐大概以为他不知道,但他其实听过宫中的耳语,在很久以前。   他听他们说,他不是大王的儿子。   他是个假的,野种,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孩子。   但以前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意。他只是在莲花台像个乞丐一样活着,每天偷侍人的饭吃,抢侍人的衣服穿,天一冷,他就和姜智、姜仁挤在一起取暖。   他不知道明年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最担心的是藏起来的食物不知够吃几天,会不会被老鼠偷光。   后来姐姐回来了,让他当大王。   也由不得他说不当。   他害怕姐姐。很怕。后来又爱她,爱到不敢离开她,一想到姐姐要永远离开,他就怕得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王宫中的乞丐,没有吃的,没有衣穿,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抓住,被欺负,被打。   姜智和姜仁没少挨打,他们都不让他知道。   本能的,他知道姐姐回来以后,他活得比以前好了。姐姐给他的好处远大于她带来的坏处,越长大,他越清楚这个。   他还知道,姐姐认为他蠢——他也确实很蠢。姐姐用很简单的方法去教他,有些是唬他的,他知道,他想不明白他照做后,结果是什么,可他也不敢不做。   这次,姐姐离开前把他叫来,单独告诉了他两句话叫他照做。   她说,你照做了,那可能等我回来时,你和阿智、阿仁他们还活着;你不照做,那可能你们三个都看不到我回来的一天了。   鲁国永在,姐姐也一定会回来拿回鲁国。可那时他们在不在呢?   姜旦在看着姐姐的车驾渐渐驶远,似乎是眨眼间就看不到了以后,他才慢慢体会到:他又变成王宫中无依无靠的小乞丐了。   姐姐不在这里!   没有人保护他了!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换了一张脸。   龚相不肯再进宫来了,要么就是来了以后就拿很多事问他,问得他哑口无言。   他说殿上的人每天都在吵闹,他不想让他们再进来了。   龚相说:大王自决就是,但大王一时不见人可以,难道能一世都不见人吗?   他犹豫了,虽然关上宫门直到姐姐回来这样听起来很不错,可他真的不能这么做吧?   姜智和姜仁也都劝说他,对他说,大王,你以前做得不错,现在就照以前那样去做就是。如果讨厌他们,就把吵闹的人赶出去吧。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啊。   但打屁股好像也不管用了,他越打,那些人越多,最后好像所有人都在反对他,都在骂他,都在……   他让段青丝去劝服人们。   段青丝去了,他和那些值日们一起跟殿上的人吵,但他们人数太少了,吵不过他们,然后有一天,这些值日在外面被人打了一顿,段青丝的头被打破,好像要死了。   姜旦一下子就觉得,他又变成一个人了。他和姜智,姜仁三个人,面前都是要来打他们的人。   又有人来了,要告状,他们披麻带孝,连哭带喊的跑到宫里来,堵住他,不叫他和姜智、姜仁走。   他们哭着,骂着,说他犯了多大的错,说他有多恶毒,多心狠,多么的罪大恶极。   他需要认错,需要向他们承认错误,并改正过来。   ——大王没有错。   ——如果有人说你错了,你就记住上面这一条,不要听他的。   ——你听了,你就会被人打。   姐姐说的。   他没有错。   这些人,在逼他了。   “来人!”   “拿下这些人!”   “凡犯王驾者!斩于阶前!”   然后,那些把段青丝他们都给打了,叫他好长时间睡不好、吃不下,一天到晚害怕的人,都被抓了出去,他们的头落下,再也不会来欺负他了。   原来,这就是当大王的感觉啊。   他以为他能叫人陪他玩,不管他想玩什么都不会有人反对已经是当大王最好的事了。   原来不是。   原来现在才是。   他真的再也不害怕了。   姜武赶了回来,他的归来,令乐城上下蠢蠢欲动的人都安静了。   还有人想逃,但城门和下方的凤城、涟水大关等都封了。谁也逃不掉。   姜武进了莲花台,见到了一个胡子都冒出来的,瘦了很多的,眼睛却比以前更明亮的姜旦。   姜旦看到他很欣喜,又有几分古怪:“大哥!你回来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姜武:“嗯。还好吗?”   姜旦:“嗯,很好。姐姐呢?”   姜武:“不知道。我回来了,她就自己走了。”   姜旦:“哦……那,大哥,你要去摘星楼吗?”   “不。”姜武转身出去,“我回凤城了。你有事就送信来吧。”   姜旦起身相送,“好,孤送大哥。”   段青丝被人抬着回到了金潞宫,可他在殿门前等了许久,大王也没有召见他。   他现在一抬头还是会晕,家人劝他:“公子,先回去吧。”   他摆摆手:“不……再等等……”   家人:“公子,明日再来,宫门要关了。”   段青丝闭着眼睛:“送我去廊下,我就住在侍人那里。”   他在金潞宫廊下侍人房里住了半个月,才有一个侍人来替大王传话,“大王要去行宫了。大王说,值日可以去通宛住。”   段青丝艰难的坐起来,行礼道:“愿追随大王,服侍大王。”   姜旦回行宫了,那些陪他踢球的健奴们又都回来了,世家公卿也都来了,就像以前一样环绕着他。   那天,他叫了一个名字,周围的人瞬间都不笑也不说话了,朗朗晴天,这里却静得像坟墓。   他想了一会儿,说:“哦,原来他那天死了。”他在周围的人群中扫了一眼,叫了另一个名字。   那个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刻就挪到他身边坐下,陪他谈笑,周围重新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第503章 新城   诸侯国不是整个大梁的全部疆域, 第一次踏出诸侯国,走进真正由“皇帝”直属的城市时,姜姬不免有点失望。   跟鲁国境内没什么不同。   她已经放慢了脚步,姜武走后,她觉得自己不必急着赶路, 她已经离开鲁国了, 就像最大的稳定剂消失了,鲁国这个封闭的小社会中的各种元素已经开始了激烈的反应,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她叹气, 她现在只希望所有熟悉的人都能活到最后,朋友仍是朋友, 亲人仍是亲人,不要反目成仇。   姜武给她留下了两万五千人, 还有四员大将,都是他极为信任的手足:是的,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 姜武跟这些人结拜了。   她觉得姜武是凭直觉这么做的,但显然很有用啊,这四个人彼此之间倒是会有点勾心斗角, 对她倒是没二话, 指哪里打哪里, 问点什么也知无不言,她哪个点子有失误的,他们也肯开口直接指点劝她改正。   因为他们觉得, 他们虽然不姓姜,但也是姜家人了。姜家的好处,就是他们的好处。而现在姜氏所有的前程都系在她身上了,所以就是她好,大家都好。   又鉴于姜武不知在背后是如何对他们吹嘘她的,这四个人全都以看上帝的眼神看她——意思是,她是全能,全知,唯一的神。   这真是太方便了。   她说要慢点走,想知道一下附近有多少城市和村庄,附近最大的城是哪个。   没问题!探马立刻出发,第二天清晨就回来了,一日一夜,他们探明了方圆三百里以内的区域,找到小城一座,大城没有。   姜姬:……   那就叫探马继续向前探,她这里加快速度。   于是有人来向她提建议,身后队伍太过庞大,加快速度这件事有着操作上的不方便性,所以公主您是不是改个主意?姜姬:那就我先走,后面慢慢来吧。   她本以为这个主意不会被接纳,当然,他们不接受,她就正好可以略施手段收服他们,不过他们痛快接受了,这就叫她有点好奇了。   她打点行李,随身只带擅长弓马的侍人,留了一辆叫她休息时当随身小旅馆的车,然后就跟大部队分道扬镳了。   绿玉接受了一个“重要”任务,他必须和其他舞男——没办法,他们的职能就是这个——掩饰她离开的事,造成她还在队伍中的假相。   可以想像得到,等她到凤凰台以后,鲁国公主在旅途中纵情欢乐的逸闻又将传遍了吧。   她带走了一万两千人,虽然本来不想带这么多人走,但那四个人本来只想留下五千给队伍就算了,而且那五千人的工作也不是抵御外敌,而是如果真有人来抢这支队伍了,他们要保存实力尽快逃跑,以便把真实的情报送到她或姜武的手中。   姜姬又留下八千,告诉他们要逃可以,东西都扔了也可以,但有几个人一定要带上,比如魏国公主,比如绿玉,比如她宫中的粗役。   这次去凤凰台,她一个宫女都没带。她赶在离开前叫宫女们自己去找丈夫,能成亲的都成亲了,暂时不想嫁人或找不到心爱男人的可以去摘星宫或行宫,大家日后有缘在见吧。   从她这里开始,鲁国的宫女日后只会成为一项职业,她们有入职年龄,有退休年龄,有养老院,有幼儿园。   想泡大王就泡大王,除了大王不能给名分之外,谈场小恋爱,生几个小孩子,这完全没问题。   不想泡大王的,泡公卿、泡侍卫、泡侍人都没问题啊。   侍人却都是受过刑的人,留下无济于事,倒不如带到凤凰台去,说不定也能叫他们有一展所长,一展所学的机会。   就比如卫始。   她到现在都觉得当时把卫始和莫言等人带到商城去是她做的最好的事之一。   她要会骑马会剑术或习过刀枪的侍人和军队一起出去当探马,因为她不能要求每一队探马里都有读过书的人,而侍人却无一例外,都受过高等教育。她会告诉他们,她想让他们去看什么,去观察什么,把结果回来告诉她。   在深入了九十多里后,他们终于遇上了第一个大城。而以它为圆心,从鲁国边境到下一座大城,都是它的辖地。   而在靠近它三十里的地方已经能看到公路了,在这里可能该叫官道?   官道笔直,平整,这条路应该是每年都会修的,要除草,要把路中的石头给搬开,要把多出来的坑给填平。   因为马,这个世界最基本的交通工具,它是活物,它在跑的时候,如果跘倒石头或踩到坑里都会摔跤。一摔,这马就不能用了。   为了保护这种交通工具,提高道路质量,修路是每年的劳役之一。   鲁国各城也有类似的劳役,但据她所知的,有修路这个需要的城不足十个。这些城刚好可以把鲁国全境给连起来。但它们修路,却不会把两座城之间连通的路都给修一遍,这样就太花钱了,他们只会修快到城门的那一段,一般都在三十里以下,有的城只修十里。   这算是另类的门面工程吧。   她让孙菲修的路目前只修了从乐城到凤城,再从凤城到涟水大关这两段,现在孙菲到了通洲,她给他的要求就是让滨河、涟水、晋江三地的水道必须要畅通无阻。用什么办法,她不在乎,花多少钱,她都可以接受。   这就意味着她默认孙菲可以在这个地方使尽一切手段,哪怕他会毁掉已经半毁的通洲和袁洲两座城中所有的世家。   这也没什么不好。   这座城叫固卫。   顾名思义,这座城的主要任务应该是“监视”诸侯。   奇怪的是,姜姬对它却没什么印象。   或许这座城已经把鲁国这个诸侯国给忘到脑后了?   她让人把段青丝的爹请来了。   这次她出来,需要带一个学识渊博却没什么本事的人。龚香就推荐了此人,保证他什么都知道,也保证他什么坏事都做不好。   “你就是叫段小情做坏事,他都要想上半年。”   看,多合适的人选。   段青丝的爹,叫段小情。真名。   小情的情,指的是世情,更白话一点就是世间万物皆为小,人的理想和抱负为大。   一个挺伟大的名字,但段小情本人还是继承了段家的优良传统。   段小情被叫来后,有些战战兢兢,他还不知道乐城的事,他被选为侍从后,只能带一个包袱,不然的话车上要坐不下的,现在连头都是自己梳的。   他道:“固卫此城的这八十多年的城主是银山崔氏家的一支。在此地为太守并不让崔氏高兴,所以这一支的子弟从来不过问鲁国之事。”   银山,望名生义,她问这是产银的山?段小情点头后,她的心都跳快了半拍。   称为银山崔氏,是因为那是崔氏自家的地。崔氏乃大姓,据说有九万人呢,这还是不知多少年前就开始流传的俗语中的。现在有多少人就更不好说了。   崔氏以前不闻名,自家地里开出一座银矿后就出名了。   皇帝很开明,没要叫崔氏交出银矿。崔氏就每年采银多少献给皇帝,剩下就自用了。   这么牛的家族,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成就了。皇帝再傻都不会用他家的子弟。崔家自己也心里有数,保住银矿,就放弃了子孙前程。   不过皇帝又不能真把崔氏这一大家族弃之不用,不管是为了名声好听,还是为了手中握个把柄,皇帝都要任用崔氏的人。   但他又不想让崔氏的人当大官,所以总是选崔氏偏支,然后指一处不招人喜欢的地方,让人去当官。   崔氏不敢辞官,接任就会派出子弟,干够几十年后,要么崔氏辞官,要么皇帝想起来把人给叫回来。   这回为什么崔氏在固卫待了八十多年?   只能是皇帝忘了。   姜姬猜,皇帝不是忘了,皇帝(或者皇帝身后的人)是顾不上。   不管是有一座银矿的崔氏还是固卫这座边城,都够不上被他悬心的资格。   大梁比她想像的要大!   世界之大,叫人心旷神怡!   固卫的崔氏是真牛。   姜姬带人以游学为名求进城,但被阻了。因为每日进城的人数是有限的,今天的人数已经用完了。   她叫人去问,这每天人数是多少?   城门卫答:“八十人。”   侍人不解:“这么一座大城,每日八十人,怎么可能?”城门卫笑答:“这是我们城主定的。城主不爱外人进城,所以进不来就别想了。好多人出去后要回家,被拦在外面三五年的都有呢!”   姜姬只能带人暂停在城外,再叫人在附近打探。   原来,崔氏是个标准的特权阶级爱好者。这八十人的定额是给生人用的,也就是外来者和百姓。固卫世家不在此列,只要报上姓氏家传就可以随便出入。   但外面的人和普通百姓就没这份特权了,城门卫嘴里被阻上三五年不得归家的就是此地外出读书游学的士子。   虽然读书,却不是能登崔家门的客人,所以就不在可以随意出入城门之列了。   姜姬在周围的村落脚时听百姓们说了后,就有点佩服这个崔氏了。   他封闭了固卫,却也成了固卫唯一的土皇帝。他给予特权的家族都会成为他的狗腿子,也会跟他一起维护这个特权圈子。   封闭会产生大量的龚断。   侍人打听了一下,回来告诉她,固卫的商路、粮食、金银、丝织、奴隶、甚至读书识字,都掌握在仅仅几家的手中。剩下的人连门都摸不到,敢染指就像犯忌讳一样。   “城主叫什么名字?”她问。   侍人答:“崔演。”   这是个人才。   他把固卫打造成了坚固的王座。他若离开,固卫会立刻变成一盘散沙,固卫余下的世家会彼此互咬,不死不休。他们也不会心服接任的人,除非他能给他们比崔演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利益,而他们绝不会满足的。 第504章 与君一晤,胜过人间无数   对于这样一座城, 如果有时间,她一定会想出更有效的方式去认识它,但现在她就是没时间也没精力。   怎么办呢?   她先让人回去传令,叫队伍绕路,绕开固卫。然后她带一小部分人继续向前走。   剩下的人, 她问那四个人, “如果叫你们打固卫,有几分把握?”   这四个人倒是没直说不可能做到,而是问她想打成什么样。   她一听就高兴了。姜武会带人, 也会选人,眼光不错!仗想怎么打, 要看想要个什么结果。打生还是打死,打几成生几成死, 都可以量力而行。   她手上只有两万多人,乘以十倍都不敢说能把固卫啃下来。这座城困守已久,城内已经有了一套自成的循环体系, 围城是轻易围不死它的,要想把它打倒,只能以绝对的武力压服。   她一直想, 怎么才能叫奇云把炮和火药给搞出来。她对这个实在没有研究, 连方向都没办法提供。奇云已经试验过许多种能引火的东西了, 但都不是她要的,不过误打误撞的,他也算给她送上了一种可以迅速燃烧起来的东西, 洒在地上都可以,不需要柴、油,如果洒在木头家具或窗棱、门上,会烧得更好更大。   她造出的纸也叫他给拿去,重新造了一种纸,他起名叫绵纸,捻成线后引火一极棒,好烧,无烟,无味,缺点是不能见水。   但它们的爆发力都不足以把实心铁球推出去。   她需要一种可以更迅猛的暴发的燃料。   这个只能慢慢等了。   转回来说这个固卫,她的意思是要先看看这座城的实力。   因为从外面看,看不出这座城有没有屯兵。当然,肯定是有兵的,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将军能不能打。   兵营既然不在城外,那就在城里。   如果这座城接受外面的商人,她也可以让商人进去贩粮,这样也能从粮食的价格和粮食的种类中判断出城里有没有兵马。   或者看此地能不能收铁,有多少铁匠等等。   方法有很多,无奈都用不成。   这座城像个贝壳,只看外表,看不出它里面的肉大不大。   只能直接打了。   所以她的方针是以骚扰为主,求财为主。就当他们是一伙过路强匪,看此地有大城,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勒索一票好过年,如果大城不给钱,他们就会蹲在城外数月乃至数年,凡是出城的大户,都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大城都会破财免灾。   少数有底气的大城会一手给钱,一手派兵,把这伙不长眼的土匪给杀光。   那四人就答应下来,当着她的面一商量,决定只留下一个人就行,剩下三个继续跟她走。   一个长得像屠夫,却偏偏要留三条文士胡子的人,名叫端木伤的,他说:“此事就交给某!必叫公主满意!”   姜姬点头,勉励几句后叮嘱他:“不要伤亡太多,每一个兵都是珍贵的。要小心些。能探出来就探,探不出来也不必着急。此事,我给你两年时间吧。”   端木伤一怔,“是不是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好?公主这是不想用我了?”   姜姬一下子笑了,她还挺喜欢这几个人的,不知是不是跟姜武好的人都和他像,有话直说,从不过夜的习惯真好。   她摇头道:“不是。是我需要留下一支队伍在外面,不跟我进凤凰台。现在你手上的人还不够多,以后会多给你一些。我想让你做一个名声在外的强人。一个人人都想招揽的强人。”   一个手握重兵,四处游荡,以抢劫为生的大土匪,大匪头子。   就是梁山好汉!   她本来还要看看时机,不知何时分兵合适,现在固卫此事一出,倒是顺理成章了。   端木伤立刻懂了,道:“哦,就是大将军以前干的!”他是姜武身边的元老了,姜武以前做生意时他就跟着,所以一听这个布置就觉得格外耳熟啊。   姜姬笑道,“我倒愿你们个个都是大将军呢。”   一句话说得面前人人都激动的红了脸。大将军现在的地位,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呢!在鲁国,就连大王都没有他们大将军的兵多!   以前还有人想过大将军能不能当大王呢!不过大将军一片忠心,把那些人的头都给砍了。   姜姬最后再看一眼青山绿水间的固卫,可惜不能进城一观,见一见崔演。   她走后又过了十几天,鲁国的送嫁队伍才走到这附近来。   固卫。   崔演听到探马报信,从榻上坐直身,他的面前放的就是崔家自制的纸,又称崔纸。   那鲁国公主造出纸来,竟然蠢到把做法公布出去,现在人人都会造纸,倒显不出他崔家的纸造得如何精致了,实在可惜。   “当真是鲁国摘星公主吗?”他问底下人。   底下人道:“听人说,那队伍里每日纵情欢歌,徐家白哥求见,鲁国公主都不肯见,只叫一个男侍从出来说话而已。”   崔演皱眉道,“那,我若请公主入城,公主可会愿意?”   请了,鲁国公主不肯来,那就丢脸了。他只是听说了鲁国公主的许多逸事,想见一见真人,没想要把脸送给人踩啊。   崔演道:“叫人写封信……算了,我亲自来写,你送去给那徐家白哥,请他到固卫来与我说一说这摘星公主吧。”   她是不是真有千般风情,是不是真是一个妖妇一样的美人呢?   这样的美人,如果不能亲见,确实是一个遗憾啊。   但崔演派去的人很快送信回来说,队伍转弯了,没有到固卫来,而是取别道而行,直接往前面的灵武去了。   不过信倒是递到徐家白哥手中了,可白哥没有看,只是将信收下,道日后必会登门拜访。   但这么敷衍的话,当然不能叫崔演满意。他大怒起身,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忿忿道:“难道是认为我不如灵武公子吗?备马!我要去灵武!”   姜姬此时已经进了灵武城。   灵武此城之名来自于大纪一武宙帝,据说灵武是他的侍从,非常擅长剑术,后来死在战场上后,托梦给武宙帝,说他的灵魂会留在武宙帝的剑上,保护陛下。   后来武宙帝再用剑果然觉得灵妙非常。   此地就以这个以魂入剑的侍从之名冠之。   虽然如此,但灵武并不崇武。   她进灵武没花大力气,不需要编什么身世家传,姓名都隐着也没关系,她坐着车进城,前后都是侍人,还随身带了百多个护卫,这就都没人拦。   不过也很快就有人来请她上门做客了,她知道这一坐客,就是另类的套话,她就必须报出真姓真名了。   所以,她也不肯去当客人,只租了个漂亮园子借住,又雇了许多人进来侍候,连厨子都是雇的。   总的来说,这里比鲁国要“先进”。   是理念的关系吧。在鲁国的大城中,出租自家园子的事不是没有,但特别少,想雇一些侍女、侍从、马夫、厨下等侍候的人就更不方便了,后来也就是在商城、乐城、凤城这几个地方因为商业发达才变得多起来。   但在灵武,这种事就很常见。她这样的外地人都能租到喜欢的房子,想雇人,不想买人,就能找到当地人来干这个活。   她租了院子,就开门迎客。很快就有人送上礼物,登门拜访,见是个女子当家,虽然稍稍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奇怪,对她隐姓瞒名的事也理解了。   她就让人去街上买东西,各种东西都堆得满院子都是。   综合来看,灵武的发展很稳定。是个没什么大毛病的城市。   牛马等大件的禽畜一年两次有集市,平时是买不到马的,但如果想买,可以去城外养牛马的人家去问去看——这是她让人去买牛马时打听来的。   鸡鸭鹅羊狗,这种都是自家养的,没有形成大范围大规模的养殖习惯,所以一般的市场上没有卖杀好的,就是羊和狗,也是活的牵在摊子边,你要才给你杀。她后来又找人打探,果然此地平时没有外人来,就算逢年过节,也很少有外地的商人会来。街边上的外地商品,都是郑丝、魏绢一类极为出名的高级品,普通百姓很少有需要。   粮食,本地人常吃的是黄米,城外有田,基本都是世家的,雇农种植,田地所得全都归世家所有,但收获好坏都与农户无关,世家还会按人口发钱粮,善心的世家四时八节都有礼物给,鳏寡孤独不是宗族养了,就是世家养了。   灵武的百姓可能一辈子都不必走出这座城,离开自己的家,所以他们也都很满足目前的生活。他们没有向上的期望,父母是干什么的,子孙直接接班就行。   衣、食、住、行,本地人也都能自给自足。   她很喜欢灵武。或者说,喜欢灵武的“统治者”,他创造了一个在此时最像桃源的城市。   虽然街上还是有乞丐,但不能否认这座城市已经很完美了。   她从粮价、布价、金银兑换等方面都看过一遍后,对灵武真是无话可说。比起固卫,她觉得灵武更珍贵。两者之间,选一个的话,她一定选灵武。   灵武还有一个“偶像”,人称灵武公子。   灵武公子是个老帅哥,就是灵武这一任城主的大儿子,从小就帅出了水平,被称为天人之子,仙童,神童等等。   长得有多好呢?吹捧他的诗赋加起来没有一千篇也有八百篇了,开头必是赞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他的风采,赞完前四节后,才开始赞他的内在。   不过继任城主是不可能了。城主继立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必须成亲生子,这是义务。老帅哥不肯成亲,也不肯生孩子,所以他爹没办法,只能选了下面的儿子。可下面的弟弟再如何厉害,都比不过他们大哥的那张脸。   姜姬准备离开灵武时,突发奇想,去城主家里辞个行。命人准备了几样不值钱的礼物就登门了,到时她直言求见灵武公子,顺利的话可以跟这个偶像见个面,喝个茶,再说两句话。   但事情比她设想的还顺利。她在城主府坦言要见灵武公子,下人就直接领她去了——这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君子之风的坦然劲。   她到了灵武公子的院子,里面一个人在大笑,一个人在吵架。   她站门口,下人跟没看见似的,躬身对里面大笑的人说:“公子,客人到了。”   树下一个年近五旬的帅大叔起身向她走来,含笑相问:“女公子何许人也?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如不匆忙,可愿多留几日,好叫某一尽地主之宜。”   姜姬见过许多美人了,但她看到这个男人也是怔了怔的,不禁想蟠儿日后老了,应该比他更好看,更有气质。   她笑道:“见君一面,胜过无数风景,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帅大叔笑得更勾人了些,眼睛流光溢彩,长这么好看,还是世家子弟,怪不得受人追捧。   风迎燕站着目送那个目蕴神光的女子出去,回头对崔演说:“阿演,我以前觉得你是瞎子,现在看,你还真是个瞎子。”   崔演与风迎燕是同龄人,从小被比到大,他一直输,输到最后都成了心结了,他的屋里有多少美人,人人都当他好色,其实他是想生出一个比风迎燕更好看的儿子好把他比下去!   崔演大怒:“你又骂我!!”   那个女子刚才就在这里,你怎么能认不出来?这世上哪还有这样的女人?   除了摘星公主,谁会大胆到就为了看他一眼而找上门来?又怎么会不加痴缠,见过就走?   风迎燕捧脸而叹:“若我年轻二十岁就好了。”也好与这等女子相好一场,爹就不会说他为什么生不出个孩子来了。   睁眼一看,这世上哪还有配得上他的女人呢?   可惜这个女人来了,就是晚了二十年啊! 第505章 私奔   漫长的旅途不会让阿笨觉得无聊, 因为她还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到过这么远的地方呢!她巴不得永远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凤凰台。   眼前的风景千篇一律,可在她的眼中,青山绿水,晴空白云, 山花野草, 鸟雀百兽,都叫她百看不厌。   她从魏国带着的护卫都留在晋江河口了,而她带进鲁国的陪媵, 据说也都被公主给送回魏国去了。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公主好像不喜欢魏国。   这叫她有一点点的伤心。   可她又很喜欢公主。   她与公主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她刚到鲁国时, 第二次,则是公主与人说笑, 然后请她过去,替她介绍了一个极漂亮的男孩子,说她平时忙碌, 没办法陪她,就叫这个她极为信任的内官替她讲解一些鲁国宫中的事,免得她出错丢丑, 被人取笑。   那个男孩有一双特别大、睫毛特别长的眼睛, 眼瞳迎着光看好像一块幽深的绿墨玉。   他说他叫绿玉。   他对阿笨笑了一下, 阿笨现在想起来心都砰砰跳。   后来她知道绿玉是公主的宠奴,但公主说绿玉不是宠奴,而是有品级的内官。   什么是内官呢?魏国没有, 只有鲁国才有。绿玉来给她讲解的时候告诉她,在鲁国王宫中侍候的人分成四种,一种是宫婢和宫妇,她们有姓名家传,也多数在宫外有产,有父母送进来的,也有想进宫找一份糊口的工作的,她们也有品级,一共四级,七品、六品、五品、四品。除七品是最低等级的女官,不会近身侍候之外,六品到四品都可以在大王、王后、公主、公子身边服侍。四品以上的女官都是受尊敬的贵妇人,比如大王的长姐,又称泰安夫人的就是超品,她居住在宫中是为了教导大王与王后,这样的身份何等尊贵?衬得其他品级的宫女和宫妇也高贵起来了。   另有男官,分为侍人和侍从。侍人就是受过刑的,侍从则是未受过刑的。二者也各有品级,像绿玉就是四品侍从,最近因为要跟公主出嫁,特升为二品,位比大夫哦!   绿玉说他还要在宫学中上学,识字念书都要学呢。   阿笨跟他聊来聊去,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了,她时不时的发笑,被奶娘看了出来,私底下劝她:“那绿玉公子乃是公主的人,你还是不要与他太亲近的好,免得日后伤心。”   阿笨之前还只是懵懂,听了奶娘的话,才明白自己的心事,真真实实的难过了好几天。可绿玉一来,一跟她说话,她的心情就又变好了。   见不到他就难过,见到了就开心。奶娘也没有办法,只好随她去,想着日后到了凤凰台,说不定摘星公主有了皇帝,就不会再要绿玉了呢?那时阿笨和绿玉的事就不会触怒摘星公主了。   阿笨坐在车上,车一摇一晃的,她趴在栏杆上,望着外面的风景,怎么都看不腻呢。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过来了,是绿玉!   她立刻探出身,对他招手!   绿玉笑着跑过来,来到她的车驾前,也不下马,将马调转过来后,站在马背上,跃到了她的车内。   阿笨一直捂着心口脸蛋红红的看着他,等他上了车才扑过来拉住他的手说:“你怎么才过来?”   绿玉坐下,一旁的宫女早就捧来了甘甜的泉水,他接过说:“公主刚才休息了,我才过来的。你上午干什么了?”   阿笨拿出她花了一上午的功夫编的花结,“看,这是你昨天教我的!”   绿玉接过来赞道:“你真聪明!编得真好!比我编的都好了!”阿笨被夸得脸都红了,一双眼睛闪着水光的看着他。   绿玉抬头撞上这样的眼神,心一下子酸得厉害,又甜得叫他害怕,更让他恐惧——这样的爱意能停留多久?她会在多久之后离开他?   公主并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公主说过,他就像她的小弟弟一样。公主说她很愧疚,因为他可能是他的主人为了献给她而特意准备的。   “你是因为我才会来到这里,我对你有一份责任。”   他听不懂,公主的话到底是喜欢他,还是觉得他的来历很不堪?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为此不安。   直到现在,他才隐约体会到公主的意思。   责任。   一个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词。但在公主的眼中,她却要像严师一样教导他,像父母一样照顾他,替他的一生做打算。   这就是公主的责任。   他并不觉得公主有这样的责任啊!   但蟠大兄说,公主一直是这么做的,虽然有很多人伤了她的心,但她一直都是这么慈爱的人。宫中有很多姜姓侍从,绿玉才知道,那些姜姓侍从都是曾经侍候过公主的。然后他就懂了,那些伤了公主的心的人,就是太子那里的姜良与姜礼了。   他是绝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他向公主求姜姓,公主拒绝了。他伤心了很久,可在他受伤之后,公主一边愤怒的叫人替他诊治,一边对他说:“如果你想要赐姓,那就不要姓姜,姓林吧。”   但公主要他不要在此时说出来,等到了凤凰台,他的名字就会变成林绿玉。   他有了姓氏,就不是无名无姓之人。   公主说,他既然求姓,就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要考虑自己的家在哪里,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要日后如何教养自己的孩子等等。   他要交什么样的朋友,要建立什么样的事业,未来要做什么样的事,这些他都要想清楚并告诉她。   打个比方,公主这么说,“如果你喜欢琴,那就要当举世闻名的琴师名家!”   把绿玉吓了一大跳!   他的梦想一直是能够一直一直的留在公主身边,一直侍候公主。他会弹琴,会跳舞,会唱歌,还会品酒、调香……   公主说可以啊,那他要把琴弹到人人都夸奖,舞要跳到人人都比不上,歌要唱的比所有人都好,品酒就要熟知天下的酒,调香要能调出世上所有的香。   绿玉连忙摇头,他做不到的!   “那就选你能做到的事,做为你终身的事业和追求吧。”公主笑着说。   所以,绿玉一直在找什么是他能做的一辈子,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的事呢?   阿笨听了公主的要求后也吓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在公主身边只是做一个普通的侍从都要这么厉害才行。   她也在帮绿玉想,什么是绿玉能做的呢?在她看来,绿玉当然样样都好,可她知道的算是有本事的事也只有读书、习武这两样而已。但绿玉既不擅长读书,对武艺也没什么天分。   “今天公主又问你了吗?”阿笨发愁的说。   绿玉点头,叹气:“是啊,又问我了呢,可我还是答不出来……”   等绿玉走后就是黄昏了,队伍停了下来,他们每天都在路上慢慢走着,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凤凰台了一样。   前面的队伍早就停下来了,可以看到不远处冲天而起的烟柱,那是粗役在煮饭了。   宫女们都跳下了车,跑到草丛里去方便。   阿笨在车中方便,之后才下了车散步。不过野外有好多的蚊虫,她下去一会儿就忍不住要上来了。   车中只有她和乳母,要过上好一会儿,饭才会送过来,而且大半已经是温的了。   阿笨不怎么想吃饭。因为最近佐餐的东西只有盐了,听说连咸菜都吃完了。   到了天黑的时候,宫女们终于都回来了,还有两人丢了腰带,一人丢了鞋子,她们脸蛋红红的,笑嘻嘻的,一身香汗的跑回来,爬上了车。   乳母拦住他们道:“快把身上的草梗子和虫子赶一赶。”   宫女们这才互相在彼此的衣间、领后、发间寻找,打理干净才后进来。   看到她们这样,阿笨又是好奇,又是带着一点点的羡慕。   她忍不住问:“你们的情人……好吗?”   在魏国宫中时,她的宫女虽然也有几个情人,但并没有这么多。不知是不是鲁国的男儿更加英武多情,她的宫女们来了这里后都找了鲁地的情人,每一晚都要出去与情人相会,一会儿等大家睡了,溜出去的人更多呢。   有了绿玉之后,阿笨的心中也像是长了春草,疯长起来,搔得她心尖痒痒。   她也想和绿玉做情人之间的事,像宫女们一样,亲吻、拥抱,在夜里无人时睡在一起,互相相亲相爱,那会是多么美妙?   但乳母却不许她在路上这样做。   “你是要见皇帝的,不能像她们一样疯!”   阿笨说:“可我是选不上的。皇后一定是公主。”   乳母说:“可如果公主成为了皇后,你是要回国的,绿玉公子却是要留下来的啊。到那时,你们还是不能在一起。”   阿笨愣了,难过道:“那……可,我要是留下,当了皇帝的妃嫔,也不能和绿玉在一起啊……”   乳母说:“你终于知道了?你和他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她那一次哭了很久,哭过之后,绿玉来找她,还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   她从没有瞒过绿玉任何事,却在那时点了头:“嗯,我是想家了。”   绿玉就学了魏国的歌唱给她听,还习了魏曲。   她就对乳母说:“不管我要回国还是要嫁给皇帝,我都要喜欢他。”   乳母就不再限制她了,改为教她怎么在皇帝面前假装,“你要掩盖自己的眼神,只要丈夫不知道,女人其实可以有很多情人的。”   但在见到皇帝之前,她还是不能跟绿玉相亲相爱的。   “见过皇帝之后就可以?”她问乳母。   乳母说:“可以,那时就没关系了。”   她就一直在等,等到她见过皇帝,就能跟绿玉在一起了。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要留下。   宫女们的情人有很多,经过她们的口,所有人都知道了公主仍在车里。   虽然她不见人。但那是因为路途辛苦,公主来不及梳洗整洁,所以不肯见人。   虽然像白哥这样的大人也见不到她,但像绿玉一样的侍从却天天都陪伴着她啊。   虽然没有人再听到公主的声音,但车中时常有谈话声传出来啊。   总之,公主在队伍中。   至于公主是不是跟人私奔了……   这种可怕的事他们才不想知道!! 第506章 粮少只能抢   去凤凰台的队伍所需的粮草是从鲁国送来的。   因为商业不发达——她真的已经对这个世界的商业服气了!——所以, 路上基本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城买到能满足整条队伍所有人的粮食。   四五万人呢……   鲁国当然也没有。   但鲁国有发达的商业体系!商人多,商路就多,他们能从别的地方把她需要的粮食源源不绝的送过来。   前提是要钱。   嫁一个公主给皇帝,在看到好处之前,诸侯国真的要大出血。怪不得她读过的大梁历史上有皇帝借着选后这个借口掏空诸侯国的。   她现在就很肉疼。   唯一可以叫她开心的是队伍走过的地方都修成了路, 而且全是可以走大车的路。   她的车太沉, 单是她的那两架座驾都比十辆粮草还重了。   为了让这样的大车、重车通过,路面不但要平整——掉坑里了没人能抬出来——还要结实,要很结实, 才不会把车陷在地里。   就算这么小心了,车也不止一次出意外。   她走以后还接到两次车陷入坑洞的消息, 因为是她的车嘛,车一陷进洞里, 哪怕只是车身稍稍倾斜,都吓得一堆人跑来关心车里的“她”。   不过倒没什么人坚持要把公主请下来,就是最怀疑她不在车里的白哥也只是一再请求她把车帘掀起来, 叫他们看看她,只要看到她平安无事,他们就能放心回去睡大觉了。   白哥会这么紧张也不奇怪, 因为要是他把鲁国公主丢了, 送了一辆空车去凤凰台, 那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听说白哥已经盯着每天去倒马桶的粗役想查看马桶中有多少污物时,她决定先回去一趟,安抚一下人心。   路上还是同样的风景, 除了蓝天白云间偶尔飞过的鸟雀,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只动物。车上的人都把车帘高高的掀起来,吹风乘凉。车下步行的人不管男女都拖着沉重的脚步,有的人的鞋已经磨破了底,有的则是舍不得鞋子,把它挂在脖子上,赤着双脚走路。   最习惯的是干惯了活的粗役,他们本来就没鞋可穿,脚底磨了厚厚一层硬茧,踩在草梗上不觉得扎,踩在石头子上也只是一点钝疼。   其次是士兵,他们都是先当匪再当兵,漫山遍野跑惯了,有马骑马,没马只能靠两只脚,现在慢悠悠的走着,也不觉得多辛苦。   最辛苦的是没能坐到车上的侍人和侍从,还有不知为何跟上来的百姓。   她发现有百姓跟上来后就命人驱他们回家乡,但就算再怎么赶,还是会有人追上来,跟着队伍走。有时赶走了,过几天再看,又远远的跟上来了。   她的原计划中根本没有这些人,当然也不会准备他们的粮食,但现在更不可能把他们给饿死啊。   这些人看到这么伟大的队伍,这么华丽的车马,他们久闻摘星公主的神女之名,现在更是听说她要去凤凰台给皇帝当皇后。   这种种相加,都让他们相信一个虚无的假像:那就是跟着这条队伍走到终占就一定能得到幸福。   幸福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对百姓说,比以前的日子好就是幸福了。   这个好到底有多好呢?梦想是无边际的,现实却太遥远看不到。   姜姬带来的人不够多,没办法给他们做登记。她想知道他们的家乡、姓氏、父母亲友等这种详细资料都不可能。   最后也只能视而不见,除了给他们活口之食之外,她暂时什么都做不了。   这次她回来之后观察了一下,后面跟上来的百姓变得更多了。   看到她正在出神,白哥大声叫她:“公主!”姜姬抬头:“什么事?我坐车坐得头晕,难得想下来看看风景,你不要跟我说话!”   白哥气得头晕才对!他以为摘星公主想去当皇后,从来没想过她会偷跑!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个公主明明出去跑了一个多月才回来!现在看来她不是跟情人私奔,而是出去玩了!   “公主,你不能像在鲁国那么放纵了。”白哥语重心长的说。   跟着,姜姬就上了三天的思想品德课,总得来说就是如何从身心都做一个高尚的皇后。   白哥也是才发现,他漏了一件重要的事没做!   就是考查一下摘星公主的学识。   当皇后肯定不能大字不识。不说学富五卒,但也最好能够读书万卷。要知道公主们到了凤凰台后,会有很多人上门拜访,其间如果公主出丑,那这个皇后就算想当也当不成了。   但他一考之下傻眼了。摘星公主接近大字不识!她连字都不会写!不对!她会写,但只会写鲁国那什么发明的新鲁字!那怎么能算数啊?!   更别提她读过什么名书苦卷了,他提起最近一百年来还算比较有名的文章学子,她一个都不认识,一个都没听说过,一篇文章都不会读!   白哥当时就吓呆了。   姜姬看他这样都有点同情他了,而且她也听他说了,原来此时跟中国古代的选秀不太一样,那是皇帝或太后这些后宫BOSS们以能生会养的标准来选,而此时的选秀是群众公选。公主们到了凤凰台后,就必须登场亮相,会有许多人去求见公主,如果没有意外,公主们必须全都接见。   这就相当于群面,不过是一群人面她一个。   席上这些人会提出很多问题,她都必须一一答出来,还要答得漂亮!答得让人没有话说。   这既是考查公主的学识,也是替公主们扬名,日后这样的公主们站在皇帝身旁,众人才会觉得够资格。   在这种前提下,读书破万卷只是基本要求,不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是不行的。   白哥抖了一阵后,立刻定下了如何替她作弊的一二三策。   比如,他现在就写信,把徐公门下所有会读书和有急智的人全都叫来,到时这些人就陪她上群面,有人说话,他们抢答,到时她只要不出丑就行了。   第二,必须要先预设几个她会擅长的问题模式,到时让她也能答出来一两道,不显得是个彻底的草包。   于是,白哥急问:“公主可有什么擅长之事?公主喜歌舞,可通琴曲?”   不通。   “可通音律?”   不通。此时的通音律要求太高了,还要会自己做,做得还要好听,还要能引起传唱才能通呢。她当然是不通的。   “可爱歌舞?”   这是问她会不会自己写诗赋叫人演唱?能不能自己编排歌舞叫人表演呢?   当然不会啊。她对歌舞的全部需求就是在必要时可以用,所以只要她身边的人会,她就不必会了。   绿玉倒是挺擅长的。他通琴、通音、擅歌擅舞。   白哥怒到极致,“公主!你既无才也无貌!又凭什么去做这个皇后?不如现在就叫马车调转马头,回家去吧!”   他这话说完就害怕了,周围也是一片寂静。   姜姬笑道:“我既无才也无貌,但只有我能到凤凰台的话,当然也只有我能当皇后。”   此时白哥上不了天,下不了地,跑也跑不成,她也不必太顾忌他。   白哥已经跪在她面前请罪了,“公主,恕罪。”   “我不生气。”她虚扶一把,“起来吧。”   白哥急智之下,迅速送出了第三策,“公主,你装病吧!”   姜姬:……   这一策确实是万无一失了。但要病得巧妙,要就算病了,也要能叫人无话可说。   虽然摘星公主说了到时只会有她一个进凤凰台,只要皇帝需要娶老婆,他就不能不选她。不选,那皇帝就只能低头在周围的公卿世家中广选淑女了。   也不是不行,但总归不那么完美。   白哥想来想去,都觉得别的病都不如暂时说不出话更方便。   “写呢?”姜姬问。不会说,到时说不定要她亲自弹琴呢?亲自跳舞呢?   白哥:……   他搅尽脑汁,终于又想到一计:“公主,不知先王是什么时候崩的?是现在吗?”   姜姬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在问姜元。问姜元的祭日?哦,也对,她可以借口姜元死在这个时候,所以伤心难过,就不唱歌也不跳舞。   但姜元是什么时候死的?好像就是夏天吧?   白哥跟公主对视良久,震惊的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姜姬:“就在最近。”   白哥真是无话可说了。   回去后抱着自己的从人发抖害怕,这个女人……连传闻中对她视若珍宝的父亲都能忘得干干净净!她的血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她一定不是人!   好不容易送走了白哥,姜姬开始办正事。   她问清了最近的粮食消耗程度,道:“最快的一支商队还要多久才能到?”   因为添了那么多百姓,而他们的干粮又是吃得最快的,很多人根本没有走过远路,对这趟旅程要走多义也完全没有预计,等他们上路后才发现粮食没几天就吃光了,可他们带着钱却没有城市和村庄,怎么办?   在他们想出扔掉孩子或老人这样的主意之前,姜姬让商人向他们出售粮食了。   可以用钱买,也可以记账。   这样做之后,百姓们虽然跟得辛苦了些,但好歹都活下来了。   就是她预计的粮草库存不太够了。   商队来回的路程和时间也是早就计算好的。每一支商队像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接力,他们计算着时间,计算着自己的能力,计算着路程,然后分配好各自需要负责的路段,分段、分批的运粮。   所以现在就出现了有点接不上的情形。   差不多再过十天,所有人都要开始饿肚子了。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路有:   一,把百姓丢下;   二,去抢粮。   刚刚经过的灵武和固卫两个大城里肯定有屯粮,虽然商人手中粮不多,但屯的粮是可以抢的。   可这样一来,两城的百姓也会跟着受苦的。缺粮之后先挨饿的一定是百姓。   以前她在鲁国,坑郑、燕、魏、赵不觉得如何;后来她在乐城,坑其他城也不觉得如何。   但现在她既不在鲁。也不在乐城,对着灵武和固卫竟然有点下不了手了。   莫非她自大到现在已经开始把他们视做囊中物了?   还是因为没有归依,反倒失去了进取心?   姜姬一时想不通,却知道这两个选择她都不想选。   百姓不能丢下。   也不想因为夺粮一事坑了固卫和灵武的百姓。   她还在发愁,第二天,一个好消息倒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找到另一支送嫁公主的队伍了。   姜姬大喜之下,叫来人:“抢!一粒粮食都不能放过!” 第507章 遇见爱情   姜姬以前一直认为姜武打仗都是门外汉打法, 就是仗着人多冲上去,用人数压死对方。   但她这一回才知道,姜武经过这许多年的历练已经可以自己写一本兵书了。   他定下了好几条规定。   比如,战前一定要熟知方圆三十里到五十里的地型,确定何处适合设伏, 何处适合追击, 何处适合正面对战,何处又适合绕到背后夹击。   他还给这几种地型排了个顺序和应战方式。   比如有山有林,适合背后攻击;   一望无际的平原, 则要将敌军驱赶到设伏处才能正面对抗;   上坡适合追击,当然是他们追敌军;   正面对战是下下策, 必须要先考查身后是不是安全,可以随时逃跑。   所以, 她说要抢粮。那边三个人就熟练的各自叫小将带人去探路,东西南北都撒出去,看地势, 看山看林,看有没有河滩野兽,村庄乡镇等等。   然后另派几路探马, 扮成当地百姓, 去尾随那路队伍, 进行侦查。   等战场预定后,姜姬被要求提前远离战场区域,队伍太长走不掉没关系, 大队后撤,她带着重要人物先撤到安全地带。   姜姬就欣然从命了。她很想看看这场仗会打成什么样。   但一切比她想像的要快得多得多。   她以赛马为由邀请阿笨。   阿笨兴冲冲的答应了,但她又说“你骑过马吗?”   阿笨说骑过,小时候骑过两回。   她严肃的说这样的话,我骑得比你好,我跟你比不够公平!   阿笨失望的以为不比了。   她再说:“我们坐着马车比赛吧!”   于是,她换一辆和阿笨同款的马车,里面的大箱子都挪出来,只放钱、水和干粮,再添几个几腹。然后就在众护卫的保护与欢呼下,进行比赛。   两人的车一路比到安全地带,历时两天一夜,期间从来没停过。   等停下来时,阿笨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她的宫女和乳母也都说不出话来了。姜姬下车去看,她们一起挣扎着说“认输”。   姜姬笑道:“认输就好,那就陪我在这里玩两天吧。”   阿笨先惊,后喜!悄悄对乳母说:“公主待我真好!”   之前摘星公主久不露面,她的宫女也听过传言:摘星公主与人私奔了!   如果不是绿玉天天出现,蟠郎又根本没出乐城,他们早就怀疑上这两个人了。又因为这两个绝色都排除了,关于公主私奔情人的人选问题在队伍中还真是引起过广泛的讨论。   姜姬回来后才知道他们猜过不下十数个人,后来连神人入梦这种故事都编出来了。   不过后来摘星公主又出来了,大家反倒觉得正常。   公主不是私奔,公主是嫌旅途无趣,出去玩了。   多正常啊!这才像摘星公主会做的事嘛。   现在公主又出来玩,还把她也带上了,这不正说明公主对她好吗?阿笨可高兴了!   等绿玉过来叫她去外面草地上吃饭,她就脸蛋红红的跟绿玉过来了。   这一对小男女迎面走来,姜姬看了两眼就发现不对了。   什么时候?怎么会?!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又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在她的印象里,首先是身份,绿玉是无名无姓的奴隶出身,阿笨这个魏国公主跟他完全是两个阶级,基本就相当于两个世界了。这么说吧,她担心过阿笨爱上姜旦,爱上姜扬,都没担心过她会看上绿玉。   其次,绿玉是她的宠奴,而她名声在外,阿笨看起来又乖又胆小的,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爱情这个东西就是这么恼人。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没人知道。   阿笨就是爱上了绿玉。绿玉也动了心。   姜姬开始发愁了。   她能随便想出百八十条计策,可对爱情真的是……不熟。   她只能想到,她可以成全这二人,但他们的爱情能顺利开花结果吗?   可叫她现在就棒打鸳鸯,她也下不了手。   想想她身边的宫女情人众多。就当这两人是在谈个小恋爱吧,日后一切,顺其自然。   所以她低下头,装起了傻。   饭很普通,干饼微微烤热之后,抹上盐吃,她和阿笨的更丰富一点,有热水烫过的野菜。   这就是两个公主的午饭,跟身边的侍人、宫女、士兵没什么不同。   带的酱和咸菜都吃完了,他们至少还有盐佐味,现在队伍里连盐都没了。   姜姬这顿饭吃得很不安。   吃完看着眼前的遍地青草,开始恨为什么都长着草不长粮食呢?!   身边的宫女和士兵都在采摘野菜,菜就是菜,跟粮食没法比,吃得再多,人还是会饿。   阿笨也认识好几种野菜呢,跟宫女和乳母弯腰采野菜,全都用裙子兜着。   姜姬没找。她是真不认识。以前在陶氏家乡那里时虽然也吃过野菜,但她从来没认真采摘过,她当时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想什么办法才能拯救一家人”这个伟大命题上了。   放到现在,她认识的就更少了。   绿玉跟阿笨越走越近,两人走远了以后竟然头碰头的蹲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绿玉用手拢着一只大螳螂过来了,显摆给姜姬看:“公主你看!是大将军!”   姜姬笑着凑过去看了一眼,“你的家乡是这么叫螳螂的?大将军,有意思。”   全身翠绿的大螳螂挺胸抬头,手举两把大刀,十分威武。   看姜姬不要,两人拿到一边玩去了,玩到最后,又推让了一番,绿玉把大螳螂拿到火边烤熟抹上盐吃了。   姜姬:……   到了晚上,她和阿笨都睡在车里,绿玉被她给赶到阿笨那里去了。   小情人应该在一起。   “为免魏姬害怕,你去陪着她,替她壮胆。”她对绿玉道。   绿玉摇头:“公主,夜里多危险啊,我在这里保护你!”他怀里还藏着一把小刀呢!   姜姬又感动又好笑,外面围着八千多人呢,真有危险,她绝对是第一个被保护的人。推了他一把,“快去!”   绿玉被公主含笑睇了一眼,瞬间懂了,脸顿时红了,又害怕的要跪下请罪。   姜姬不让他跪,只是嘱咐他:“爱情是很美好的。你好好的爱她,也好好的被她所爱。只要不背叛我,不背叛她,你就可以跟她在一起。”   绿玉半懂不懂的下了车,等他见到阿笨时突然懂了公主那句“不背叛我,不背叛她”是什么意思。   公主不想让他对阿笨做坏事。   如果他抱着坏心对阿笨做了坏事,就是背叛了阿笨。   如果他因为爱上阿笨而想害公主,就是背叛了公主。   公主让他两个都别做,就只剩下“好好的爱她,也好好的被她所爱”这一件事了。   阿笨听说绿玉是公主派来保护她的,高兴坏了。等大家都躺下睡了,她看着坐在车门前,靠着车壁的绿玉,一直不肯闭上眼睛。   绿玉看到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星星。他悄悄过去,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阿笨立刻捂住嘴!她怕她会叫出来!   绿玉在她的耳边说:“我会好好爱你,不会背叛你,也不会背叛公主。睡吧,我在这里。”   阿笨的眼泪不知为何突然涌出来,她轻轻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探马说前方有水源,虽然没有河,但石缝中有水冒出来,附近也生了很多水荠菜。   一听水荠菜,姜姬的口水也有点流出来了。水荠菜在宫中是常吃的一种菜,水分充足,叶子很嫩,凉拌下汤都好吃,她让人用油炒,味道也不坏。   他们立刻赶到这片水源地,探马说的没错,附近有很长一段都在冒水珠子,地下水在往上渗,如果地势改变,这里很可能日后会出现一条河,或者下方会冒出一个泉或潭。   他们在上游更坚实的地方停下来,再命士兵在这里挖挖看,试着造个取水点。   这时,探马却突然跳上马背,往来路奔去,驾车的士兵更是没有二话,挥起一鞭就叫马快跑,对她说:“公主!回车里去!”   有人来了!或者应该说,有很多很多人向这里跑来了!   她在车上,但阿笨她那一车的人都已经下了车,有的还跑远了!   看到这里的动静,绿玉直接把阿笨扛起来向着车跑来,他把阿笨扔到车上,根本不等也向这里跑过来的乳母和宫女,对驾车的士兵吼:“走!”   士兵一挥鞭,马车就跟着姜姬的车也跑了。   阿笨吓得泪流满面,对外面喊:“奶娘!奶娘!你们快点!快跑过来啊!快啊!”   绿玉把阿笨推到里面,抱住她说:“没事的,一会儿我们停下来,他们就能跟上来了。”   阿笨哭着点点头。她知道此时不能叫车停下,护卫这辆车的人听的是军令,她要是违抗军令,要停车要救她们,车不会停,而乳母和宫女们会被杀掉,而不是被救上来。   往前不知跑了多久,等到他们停下来时,回头望,也没看到有什么人来追杀她们。   姜姬此时才下车,她已经换了一身骑装。绿玉也把阿笨扶了下来,替她把裙子打了结。   阿笨踮着脚尖往后看,怎么也看不到乳母他们的身影。   她不由得去问姜姬:“公主,是坏人吗?”姜姬摇头:“不知道。”   难道已经打起来了?   到了黄昏,一队士兵押着一辆车过来了,车孤零零的,门窗已经掉了,帘子也掉了,车里却还有人。   那车到了千步之外,士兵把车里的人赶了下来。   阿笨发出一声惊呼,那是个女子。看她身上穿的衣服……“赵姬?”姜姬一惊一喜,“竟然是赵姬吗?”哇,大鱼!   那女子跌跌撞撞,向着这边跑来,跑到近处,扑到地上,竟然也不敢停,四肢着地的爬过来,她远远的就看到这里停着两驾车,护卫如此精良,一定是大国公主!   “救命!救救我!我叫明珠!我是晋人!”   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姜姬听到,有点失望,也不太失望,看来刚才是她的从驾往这边跑,才会叫她的护卫虚惊一场。   此女终于来到她们面前,她满身脏污,额上脸颊有青肿有血渍,但仍不掩美色,怪不得叫明珠。   自有绿玉前去问话,然后回来说:“她是晋女。”似乎难以出口,他说:“晋国送公主去赵国当陪媵,但赵姬退了晋国公主,留下了她。”   阿笨道:“因为她长得美吧?”   绿玉说:“她说正是因为她貌美,才被赵姬看中,留在身边。她是晋王王后的族妹。”那女人一见他就自己说了。   姜姬拍拍阿笨说,“你的宫女现在都不在这里,就叫她先侍候你吧。”   阿笨倒抽一口冷气,有点小兴奋!她是公主,本来有几个世家淑女出身的侍女也是应该的,可她一直没有啊!这个虽然是晋人,但也是世家淑女啊!   姜姬替这个一身狼狈却志气极高的女人找了个去处,再叫来绿玉:“你来看着她。”   绿玉扫了一眼那绝色之人,点点头:“公主放心就是。”他一定不会叫这个女人成了公主的阻碍。   姜姬摸了一把绿玉的脸,把这只小斗鸡给叫回神,“别想太多,她若用的好,是有大用处的。”   绿玉这才整肃面目,换了一张温柔好奇的脸去扶那女人。   等那女人去车后换衣时,阿笨盯着绿玉瞧,瞧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在他脸上抚了一把,抚得绿玉吓了一跳,脸瞬间红透了。   阿笨也被吓了一跳,喃喃道:“我就摸摸……好滑啊……” 第508章 新路新人   明珠确实生得美,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当她穿着整洁的衣服,把头发梳好,脸上的脏污擦干净后走出来,所有人都看着她发怔, 连脸上的伤都让她变得更惹人怜爱。   她和阿笨坐在一起, 比阿笨更像一位公主,娇怯可人。   而且,她也不会侍候人, 晚上吃饭时,递给她的干饼, 她试着咬了两口,好像就□□硬的饼硌伤了嘴唇和牙肉, 不肯再吃了。   阿笨还教她:“你把饼含在嘴里,含软了就可以咬下来了!”   她的眼睛仿佛时刻含着泪水,盈盈生光。   姜姬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发现阿笨不出一刻就变成了明珠的侍女,替她拿这个拿那个的照顾她。   她暗叹了口气,使了个眼色给绿玉。   绿玉早就在摩拳擦掌了。   这种“宅斗”的把戏可是他当年要学习的课程之一呢, 虽然到了公主这里从来没有用武之地, 现在看到明珠欺负阿笨, 他早就等不及要出手了。   姜姬一示意,他就立刻换了个位置坐,坐在阿笨身后, 一时问“公主要不要喝水?”,阿笨见他问,立刻喜盈盈的点头;“要。”   绿玉就示意明珠去倒水。   明珠被他的目光一吓,立刻起身去火堆旁的陶瓮中盛水,身姿绰约,慌手慌脚。当然,水盛来也洒了一半。   阿笨要接,绿玉按住她的手,继续瞪明珠:“笨死了!公主不要你侍候了!去马旁跪着!”   明珠含着泪,放下碗,去马旁跪着了,不出一刻她就懂了,马儿拉下的屎溅到了她的裙子上和鞋上。   绿玉的脑后好像长了眼睛,她一动,他的眼睛就扫过来了,等用过饭,她刚刚打理干净的娇容又变得脏污不堪,身上还散发着臭气。   等用过晚饭,姜姬和阿笨都要回车上去休息了,绿玉不许明珠上车,因为她身上太脏了,会弄污车内的锦被和垫子。   天很快黑了,除了守夜的士兵之外,所有人都睡着了。   侍从们裹着斗篷睡在草席上,姜姬和阿笨睡在车里。绿玉和阿笨睡在一起。   夜里,传来轻声的哽咽和细细的哭声,动人心弦。   绿玉从车里探出头来,拿一柄长剑指着明珠:“跪到别处去,你太吵了。”   明珠望着绿玉掉泪,却发现以往对着男人从无败绩的招数如今不顶用了,她盯着绿玉的脸看了半晌,怏怏的走远了。   之后就没有再听到哭声了。   绿玉回到车里,把剑收起来,刚要躺下,阿笨闭着眼睛轻笑着说:“她一定是发现她没有你美,你不吃她这一套了。”   绿玉被她夸得红了脸,又有些羞涩,严肃的说:“不要说话,快睡。”   阿笨睁开眼,“你脸红了!”   绿玉怒道:“这么黑怎么可能看见!”   阿笨捂住嘴小声偷笑,绿玉恼羞成怒上前咯吱她,阿笨笑得挣扎起来,车窗车门都轻轻的晃起来,在夜里声音格外响。   姜姬在另一辆车里听到车门车窗的响声,又想笑又发愁。   算了算了,年轻的小男女,小恋人,怎么可能要求他们一直忍着呢?周围的人都可以纵情爱恋,叫他们两人克制也太不人道了。   就当不知道好了。   这辆车里,阿笨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也不认输,还对绿玉说:“你就是比她美嘛。”   第二天还叫姜姬评理。   姜姬哭笑不得,盯着绿玉认真看了两眼,惊讶的发现阿笨说得不错。绿玉以前美得雌雄难辨,现在年纪到了,骨架子长开了,肩宽背厚,长手长腿,由少年的美变成了青年的俊秀,但还留有几分稚嫩,正是男性美与女性美兼具的时期。   姜姬问阿笨:“你觉得绿玉最美?”   阿笨点头:“他最美。”   绿玉一张脸红到发亮,一双眼睛不知是喜是怒,光彩逼人。   姜姬点头,意味深长:“那就好。”   阿笨本来一脸胜利之色,后来慢慢懂了,在绿玉又羞又喜的目光下,猛然捂住脸躲回车里去了,直到外出巡逻的小队把昨天没跟上来的乳母和宫女都带回来她才出来。   他们还带回来不少东西,似乎都是从车上掉下去的粮食和衣服。   有几只箱子很眼生,还有里面的首饰也不是鲁国之物。   取来叫明珠认一认,她说都是晋国之物。   她已经重新换了衣裙,还被绿玉逼着剪了一截头发,现在根本不敢靠近他。   “晋国的首饰?”姜姬捏着一只金钗,她对首饰实在是不熟,看不出这是不是晋国的。叫她怀疑的是这根金钗虽然已经摔歪了,但仍能看出工艺精致绝伦。   晋国的?   一个小国,会有这么好的金匠吗?   但晋国的首饰是不是走这个风格她也拿不准啊。   她叫阿笨来分辨,结果她也不知道,还是回来的乳母过来看了以后断定绝非晋国之物。   阿笨抱住乳母:“奶娘回去休息。”   乳母摇头说:“公主不必担心,昨天我们就被找到了,只是看天晚了,担心夜路危险才没回来,休息了一夜,一点都不累。”   她看过剩下的首饰和衣服说:“这些绝不是晋国的!”   魏国有一个晋国的前王后,晋国的首饰和衣裳曾经都是魏国王宫时兴的东西呢,阿笨自己不记得,乳母却记得清楚,在前王后刚嫁给魏王时,她替阿笨做过许多仿晋式的衣裳,前王后也赐下过好几件晋国首饰。   乳母说:“你有个小玉佩就是先王后赐的。”   阿笨立刻想起来了,她小时候的首饰很少,“是不是那个红色的?”   晋国的金银饰很少,玉饰也很少,他们的首饰型制大多是从当年的永安公主身上学来的,也就是五十年前凤凰台流行的首饰,不过由于穷,所以他们的首饰多是木制的,就连王后当年也是木钗、木环多。   眼前这么多金饰绝不是晋国的。   姜姬此时来了兴趣,她要阿笨等人不要露出来,继续套那个明珠的话。   说不定还真是一条大鱼呢。   之后又过了十几日那边才有消息送来。此时战场已经打扫干净,请他们回去。   这场仗打得简单至极。   他们探明了那支队伍,竟然没有多少随行的护军,也没有凤凰台的使臣,据说使臣一早就带着人先回凤凰台了,没有跟着队伍一起走。   所以队伍被“乱匪”一冲就散了,各自逃命去。他们又把人冲得更散,根本没遇上成型的抵抗就把粮车给抢到手里了。   行李中也有一些值钱的金银钱物,已经拖去给商人看了,等商人们看过后把能变卖的拿去卖掉,不能卖的就毁掉。   而抓到的人又说是赵人的,也有说是晋人的。比起姜姬这里只撞到一个“晋女”,他们劫到的车里都躲着二三十个男女,有陪媵也有宫中侍人、宫女,主仆都挤在一起,行动坐卧都很不方便,主不主,仆不仆,相当不成样子。他们冲过去时,除了跑掉的,剩下的都躲在车里,跑都不敢跑。   由于姜姬说过不要人,只要钱,所以他们把车里的人赶下来,只赶了车走。等打扫战场时再去看,男男女女全都得像乞丐一样,喝泥坑里的水,吃草根树叶,只好全赶在一起,等姜姬回来了发落。   姜姬问:“一共有多少人?”下面人答,共五千余。   五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姜姬想了想,叫人把他们先丢下,等过几天后面的队伍上来了,到时把他们赶到百姓中去,当做流民吧。   她已经想好了,这些跟上来的百姓是不可能赶回去的了,他们也不是一个地方的人,索性都带到凤凰台去,在凤凰台附近新建个村庄好了。   趁着路上的时间,也叫他们学会鲁国的规矩,到了那里就好管了。   她叫来姜武的人,叫他们去管,先当兵管。暂时登记不成姓名的就先编身份证号,从一开始数下去,每个人记住自己的数字,记住自己同一队的人的长相,排队时站在一起,如果有假冒的——如果真有的话——安插一个人不行,要插就要插一队,前后数字都要对得上,真查出来了,一查也是一队。好查好抓。   这次抢到的粮食不算多,但再加上钱物,全都卖给商人换成最便宜的豆粮,就够他们这支队伍再支撑上三五日,再节省些,到那时新的粮食也就送到了。   姜姬真是松了口气。   跟着她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他们一路走,修好的路已经有商队开始走了,这样一来,他们运粮的速度可以再加快几分,商人们也不只是运粮,借着这条路把生意做得更远了,已经经过的固卫和灵武就有生意可以做,固卫的纸和灵武的画都被这条商路给卖了出去。   她这里也收到了固卫的纸,就是崔纸。这崔纸是染过色的,做的厚,又有压花,看着确实很精致。那崔演除了纸,还造了新墨,制了新笔和新砚台。她没做出的文房四宝,他全给配齐了。   当时她担心做出文房四宝后会让纸变成贵族的玩意,刻意省了。果然崔演把纸变成了贵族才玩的把戏,情趣,在固卫除了世家,没人用纸,而世家用的纸都是自制,制出来除了自用就是送亲友。   商人去了固卫,先把这个炒成了稀有品,一份崔纸和崔演造的文房四宝全都千金万贯的往外卖。   灵武的画就很好说了,灵武的文人士子都以画灵武公子为习惯,说起画人像,女子像就是曾经把大梁开国皇帝留了九年的洛水之仙,男子像不是开国皇帝,而是灵武公子。这个灵武公子入画的必定是各式的美男子,着最时兴的衣裳,梳最时兴的头,簪最时兴的钗,站在最时兴的地方,做最时兴的事——因为流行是有时间轮回的,灵武公子红了快三十年了,流行也三次轮回了。这画中人是不是灵武公子只看画得好不好,画好了,不管像不像真人,都是灵武公子。   商人开始不懂,只以为画着美男子的画就自称是灵武公子,灵武人爱画画,就把自己的画中人称为灵武公子了。后来明白是画的是一个真人,更加吹捧起来,市面上的灵武公子画就这么被人高价索求,还真捧出几个“大家”出来。   姜姬也得了其中三五辐的,每辐都是不一样的形象,有的长胡子了,有的不长胡子,有的画家喜欢昂藏男子,有的喜欢青葱少年,有的在读书,有的在舞剑,确实看不出都是一个人。   怪不得商人们糊涂。   她想了想,让商人们追捧崔演的纸和文房四宝,对灵武公子的画就顺其自然。   给她送来的文房四宝就被她算进了给皇帝的贡品中。   “再买百八十副的,都登记进去。”她道。   段小情被叫来添上几笔,他乖乖写好,再乖乖回去,半句不问之前发生了什么,怎么兵都不见了,兵又回来了,多出来的车和人是怎么回事等等。   真是个两眼一闭,天下太平的好人。 第509章 赵姬明珠   车队重新上了路。   姜姬独自一个人坐在车上, 闭着眼睛。难得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清静。她什么都不想去想,不想去管,只想自己呆着。   这回她到凤凰台,亲近的人一个都不想带。她想自己去做点什么, 而不是被别人期待着去做什么。   她有时会觉得蟠儿他们对她的期望沉重得叫她难过了。   他们都认为她这一去, 是成竹在胸。   可她不是。   她认识的所有人看她都觉得她要做什么之前必定把一切都想通透了,必定所有一切都在她的心中条分缕系,清楚分明。   但她不是这样。   她其实更喜欢未知。前面有什么人不知道, 有什么危险不知道,会有什么阻碍?她只要一想到这个, 就会精神起来!   她更喜欢雪白的新画布,而不是早就确定好了目标, 知道目的地,按部就班的去完成它。   那还有什么意思?   绿玉骑着马赶过来,爬上了车, 在车外叫:“公主,是绿玉。”   “进来。”她坐起来。   车里很热,为了避虫子, 四面车壁都蒙了纱, 又为了防着外面的人偷看, 还放下了竹帘。她没穿裤子,就穿一件衣裳,合衣而卧。   “什么事?”她问。   绿玉进来就坐下了, 他是来说明珠的,“已经饿了她两天了,连水也没有给她一口。她向士兵求水,士兵要她解衣,她不肯。”   明珠自认是晋人,还只是世家女子,在两个公主面前当然只能当仆人。所以姜姬他们也就把她当仆人看,一开始连车都不让她上,只让她跟着车走。她走了一天,累得不行了,第二天才准许她坐在车辕上。   阿笨虽然温柔,但她身边的宫女可不像她一样温柔,她的乳母在回来的第一天看到明珠就不喜,如果不是姜姬暗中叫人盯着,乳母早就想悄悄弄伤明珠的脚,叫她跟不上车了。   明珠的美丽让所有女人以她为敌。   阿笨被乳母养育,和宫女相伴长大,何况还有一个绿玉,她对明珠再好奇也忘了差不多了。这两天,她都没有提起她来。   明珠却一直把目标对准阿笨,想引起阿笨的怜惜。她偷偷掀起车帘,让阿笨看到她孤独的坐在车辕上被烈日炙晒;她在晚上蹲在阿笨躺下的那侧窗户下轻声哭泣;她时刻盯着阿笨,期望她能看到她正在受苦。   不过都失败了。   绿玉说:“我就看她什么时候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现在已经确定了,那支队伍确实是赵国的送嫁队伍。至于为什么在外雄霸一方的赵王,送自己的女儿去凤凰台会连一个将军都舍不得,只让一群在宫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侍从跟随,这就不得而知了。   队伍中确实没有晋国公主。晋国公主被赵国公主送回去的事是真的,而且赵国公主也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晋国的年轻女人,不管是世家女还是宫女。她只留下了晋国送来的财宝和奴隶。   绿玉说:“我看她在赵国并不是受人重视的公主。”   虽然美貌,但似乎赵王并不在乎投资出去的这个美丽的女儿能不能替他换回一个皇后之位来。   当皇帝的岳父也不能叫赵王欣喜若狂。   姜姬听到这里,坐直身说:“如果明珠承认她是赵国公主了,叫她说出赵国在凤凰台的人是哪一个,叫什么名字。”   赵王的反应只有一个可能:他比她更清楚凤凰台的隐私。   她从白哥的反应中猜出很多东西,可白哥的嘴也是真严,她用“饿你三天,面前摆满美食”这一损招都没能撬开他的嘴。关于皇帝的真相,他守得很严。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皇帝在凤凰台是一个傀儡。就是不知道这个傀儡是握在谁手上的。是朝阳公主?可似乎这个朝阳公主除了每年养很多花,过得很奢侈之外,并没有更多恶行了。   越不让她知道,她越想知道。   她以为明珠还能再多撑几天,不料当天晚上她就对阿笨坦白了。   阿笨吓得立刻叫来绿玉,“她说她是赵姬!不是晋人!”   绿玉早就盼着她坦白了,现在却一脸警惕,手握长剑,叫乳母带人把明珠给绑起来,问她:“你如何证明?不然,我现在就砍下你的头,也省得受人欺骗!”   明珠对着阿笨哭,阿笨自然不忍,就对情郎恳求,绿玉不必装,被她抓住手渴望又害怕的看上几眼,说上两句软话,他自己就快要投降了,如果不是记着公主的嘱咐,只怕早就叫人把明珠放开了。   这叫明珠更加觉得阿笨是能救她的人。   另一个公主据说是鲁国公主,可她好像并不好打动,她只能先说服眼前的魏国公主,再去见鲁国公主。   明珠垂泪道:“我也不想骗人的……可我实在怕被人给害了……”   明珠的身世也堪称凄楚。   她虽然是赵王之女,其母身份也是清楚明白的,还有赵王赐下的姓名,不是无名无姓之人。所以,她这个公主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不是那些宫女随便生出来就敢喊公主的人。   但她和那些宫女生的女孩比起来也没什么不同,那些女孩至少还有一个会抱着哄她们睡觉的母亲。   她住在王宫中,却在十岁之前都没有见过赵王,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赵王在王宫中遇见,赵王也不会认出她是他的女儿,说不定会以为是哪里来的美姬呢。   她从小就不敢乱跑,除了自己生活的宫室外,哪里都不敢去。因为她怕被人给害了。   她小时候曾被宫女捂住口鼻,也曾被人推下台阶,都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害她。   后来还是一个看她可怜,给她衣服和吃食的老宫女教她,“你啊,生得太美了,男人看了想要,女人看了要恨的。”   等她渐渐长大了,不止是宫女恨她,连赵王的宠姬也恨她。她就总是躲着她们,从来不敢出现在她们眼前。哪怕是已经年老色衰的夫人看到她也不喜欢她。   她本以为自己会像一根无人在意的枯草,就这么葬送在王宫中,结果突然之间,皇帝要选后!她就被众人送到了赵王眼前。   她有了许多宫女,许多衣裙,她好像突然之间拥有了本该拥有的东西。   从此,她就坚定了一个信念。   她要当皇后。   她一定要当皇后。   如果不当皇后,她就又会变回去了。   所以,晋国公主来时,她见也不肯见就让人把她赶回去了。美丽的衣裳,好看的首饰,她谁都不想给;鲜红的胭脂,漆黑的眉黛,只能让她用。   她要做最美的一个。   她看到这个魏国公主,虽然她比她更美,但这个魏国公主天真娇俏,也别有一番美丽之处。   她不能让她见到皇帝!   不能让她夺走皇帝!   她看到车在动就想要如何趁人不注意把魏国公主推到车下;她看到端上来的热汤热粥,就想如果倒在魏国公主身上,叫她受了伤,就不能见皇帝了。   可她现在还不能这么干。她要先平安到了凤凰台,见到皇帝后才能……   绿玉审了这个明珠一晚上,幸好赵王对她还不算忽视得太彻底,至少把赵国在凤凰台的臣子告诉她了,这样等明珠登上皇后之位或成为一个夫人之后,赵国的这个人可以在皇帝的大殿上替赵王表达感谢之意。   这个人叫典袭。   姜姬叫来段小情,询问赵国典氏——希望这个典氏不是个无名之人。   段小情也无愧于她的期望,他确实说出了典氏的来历。就像送到凤凰台去的人都必须有一定的来历一样,典氏在赵国也是历史悠久,而且这个典氏跟别的世家还不同的是,他曾是就是凤凰台的人,是跟随凤凰台的某一任公主嫁到赵国的小使臣,后来就在赵国安家落户,终成赵国一姓。   所以赵王又把这个典氏给扔回了凤凰台。   ——是这个赵王没错。他活得太久了。   但段小情最多只知道这个典氏的来历,对典袭其人就一无所知了。   没关系,姜姬又叫来了白哥,问他典袭其人。   白哥还真知道典家,他说:“典袭?哦,典灵的爷爷。他已经死了有二十多年了吧?”   好嘛,赵王的消息也落后很久了。   典家虽然早年也算是凤凰台出去的,不过当时典家入选公主陪媵的原因就是他家没什么底气,被当时的皇帝以批发的姿态送给公主了,公主带着人去了赵国后,几代以来死的死,没的没,典家等于是人都死光后,凭着自己家的命长终于混出了头。   但典袭在赵王身边是不得宠的,不然也不会被赵王发配到凤凰台。   典袭拼命钻营,好歹在凤凰台站住脚根。而他变得有用之后,赵王也多多少少给了他一些钱和人,帮助他在凤凰台立足。   后来曲袭的儿子,孙子,也都继承了典袭的风格。   白哥会认识典灵是因为这人非常会拍马屁,而且谁的马屁都拍,属于见一个拍一个,所以人缘还不错。白哥就被典灵拍过,也觉得这人很会说话,如果聚会时叫他过来,会是一个不错的捧场的人。   姜姬又替明珠——这位终于正名的赵国公主引见了白哥。   只看赵姬看到白哥后陡然放亮的双眼,她就知道有好戏看了。   当天,她就让白哥先把他的车腾出来给赵姬坐,他先骑马。   赵姬当即下拜,再三道谢,谢到最后,白哥过去扶她,两人的手就粘在一块了,扶了半刻钟才扶起来。   白哥眼看是动心了,她都以为赵姬要得手了,结果白哥前脚把车让出来,后脚就跑到一架行李车上先坐着了,一点都不讲究,跟赵姬恨不能隔出一条天河来。   赵姬端水端食来找他,他就能坐在车顶上望天发呆,美其名为“有所悟”。   姜姬纵容了几天,把白哥叫过来,好奇问他何不屈从了美人恩?白哥就知道这几天公主在看笑话,清高道:“区区小国,哪有绝色?”他看不上赵姬的美。   姜姬好奇了:“难道凤凰台竟有比赵姬更美的人?”白哥这一刻,聪明绝顶的答道:“在我眼中,世上只有公主堪称美丽。”   姜姬真被他给逗笑了。 第510章 凤凰台隐秘   明珠决心要把白哥变成裙下臣, 为此不惜给白哥一点好处尝,因为她深知一个能在朝上替她说话的人有多重要,甚至与皇帝对她的宠爱可以相提并论。   白哥被“深情”的明珠缠上以后,就算本来有点动心也全都吓回去了。他很清楚,这个女人绝不是爱上了他。她现在给出去多少, 日后向他索求的只会更多。   他不只是他自己, 他身后还有徐家。他不能给徐家抹黑。不过一个绝色美人而已。   最后,他躲到了姜姬这里。   姜姬见他自投罗网,就与他每天谈一谈凤凰台上、台下的人。   白哥之前还想藏一些杀手锏, 到关键时刻再抛出来叫姜姬心服口服的,现在也没办法了, 不知不觉就被她套了去。   姜姬想知道的其实是凤凰台下各家的势力分布,各家当家是谁, 是什么出身,是什么脾气,支持者都是哪边的, 家中最出色的子弟是谁等等。   她只问皮毛,白哥知无不言,以为她喜欢听少年才子故事, 就把凤凰台下说得家家都有美少年。后来她越问越深, 他就不肯说了。   现在终于得偿所愿。   但有一家, 白哥瞒得死紧。就是徐家。   他连徐家的一条狗都不肯告诉她,还瞒着她徐家在哪里——就因为她说她到了以后要亲自去拜访徐公。   她已经决定等到了凤凰台后,要挨个把每一个人家都走一遍。   当年她在乐城没有这么做的底气, 现在不同了。她可以不必从别人口中打听她想知道的事,她可以自己亲眼去看。   他们从夏天走到了秋天,当她在车中也必须穿着皮裘时,他们离凤凰台只有一座城的距离了。挡在她和凤凰台之间的城是万应。   万应城主派他的儿子和亲信早早的守在了道旁,等着迎接三位公主。   白哥早就准备好了谢辞,把自己打理的干净漂亮。他还特意向姜姬借了一辆能过得去的车,为了这个,他不得不输给她十天时间,等她进了凤凰台后,他必须跟她一起进凤凰台住上十天才能回家!   白哥有心不从,可又不敢毁约。他可真怕这个公主转头就对别人表白说与他早有私情。   他觉得她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一时没找到这么做的理由,如果需要,她肯定不介意有他这么一个情人。   他只能尽力避免。   秋风瑟瑟。   天与地之间全是一片灰黄。地上没有草,露出贫瘠的地面。春夏之时明媚的景色现在全都化为乌有。   大概为了迎接这支队伍,附近没有看到百姓和小商贩。城门前只有这只蜿蜒不绝的长队等在那里。   白哥一下车就被秋风吹得打了个抖,衣袖鼓起来,袍角被吹得恨不能飞到天上。   他裹着一件不够暖和的斗篷,快步走到黎河青面前,合手一揖,“青子!咱们进车里说!”   黎河青和白哥相熟,知道他这一身懒骨头,拉住他递上一杯酒,笑道:“快喝了这杯酒!”见友畅饮也是惯例了,白哥接过一口饮了,冰凉的酒让他从喉咙到胃里全都凉了。   饮过三杯,黎河青才把白哥拖进车里,进车以后就赶紧拿出炉子上的热汤给他喝,“快喝,今早特意炖得呢。”   白哥早闻到味了,是梨汤,这个时候喝最好了,这两天他刚好有点咳嗽。   “今年冷得早。”他道。   黎河青看他缩在那里,笑道:“你如今可出名了。”   皇帝选后,总共应选的也就这三位公主,叫白哥一个人全带回来了,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白哥笑道:“某也只是勤勉而已。”   黎河青接着说:“听说你文章也写得更好了,那篇咏鲁国公主的叫人百读不厌,这段时间有没有好文?也拿来与我等共赏!”白哥摆手,“我还要赶紧送公主们进凤凰台,还要去见我老师,下回吧。”   黎河青遗憾半晌,又说:“那也好,我这次就随你一道进凤凰台了。对了,灵武公子也在我家等你呢。”   白哥:“嗯?他等我干嘛?”   黎河青说:“不是你替他引见了鲁国公主吗?他说对公主一见钟情,特意追上来的。”   白哥:“……胡扯八道啊!!!”   姜姬的车跟着进了城。   道旁没了小商贩,但有不少百姓在围观。他们指指点点,评论着这支送嫁的队伍嫁妆够不够丰厚,车中的公主是不是美貌,能不能匹配皇帝。   她和阿笨的车都关着窗户,但等进了城主府,下车可以休息时,街上已经在流传“鲁国公主”的美貌了。   白哥晚上才过来,进来就先警告她:“那个赵姬心肠狠毒。她在街上故意打开窗户叫人看到她的脸,又在别人询问时说这是鲁国公主的车,现在外面的人都误会你有绝世之容。”等到了凤凰台,姜姬一露面,这个牛皮就吹破了。到时别人不会以为这是赵姬的阴谋,只会认为这是姜姬在故意吹捧自己。   姜姬不当一回事。她吹自己还少吗?现在外面都把她吹成神女了,只是再添上一句“绝色美人”这样的吹捧算事吗?   不算。   她见白哥身上带着酒气就知道他刚从席上下来,估计是想来见她一次后就回去睡大觉的。   她心中一动,拉着白哥说啊说的,说到他眼皮开始打架了,就趁机把人留下了。   早晨,白哥惊醒之后发现自己在的地方不对!此时内室出来一个眼熟至极的侍人。   白哥衣衫也被解了,头发也散开了,鞋也不知道跑哪儿了!   他抱着外袍四下找自己的东西,生怕留下一样被姜姬当把柄利用,见到侍人来,立刻拉住:“速将我的东西都拿来!”   侍人笑:“公子,何不在这里用了早饭再走?”白哥急得跳脚,恨到咬牙,转念一想,挺身就要往内室冲,他想,你不就是想我留下来好拿捏我吗?我真进去了,看咱俩谁叫!   可他还没动一动呢,内室又出来三五个侍人,三下五除二的把他给按到了外面,叫冷风一吹,他就冷静下来了。   完了!这个公主说他色胆包天,意图不轨的话,可比两人有私情的把柄重!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立刻拉住侍人:“不要叫!”   侍人笑道:“公子说什么?”   白哥只得低头:“愿听公主差遣。”   姜姬此时也来了,与他一门之隔,你问我答,终于问出了皇帝的真相。   真相就是:没有人见过皇帝的真面目。   皇帝十五岁了,至今没有一位公卿见过他,跟他说过话。   连按住他的侍人都呆住了,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皇帝不读书、不拜师?”姜姬问。   白哥摇头又点头:“拜过师。”徐公还差点儿被选中了呢,“但没读书。”   拜师了,先生进宫了,皇帝生病了;皇帝病好了,先生又进宫了,皇帝又病了;皇帝病又好了,先生又进宫了,皇帝又病了。   皇帝这么病病好好的,拖了几年,拖走了所有的先生。有的是年老体衰,死了;有的是发现不对,托辞回家乡了。   后来大家懂了,也不坚持给皇帝派先生——这不是害人吗?   皇帝没先生,也就错过了最后被人们看见真面目的机会。   白哥觉得后来可能大家也都不想去揭穿这件事了。   姜姬听到这里就懂了。   皇帝有问题,所有人都知道,或者说都猜到了,但都装不知道。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必面对“皇帝有问题”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只有皇帝才能解决另一个皇帝。   他们想拖到有了备选后再来解决这个有问题的皇帝。   她们这些公主就是解决问题的良方。   侍人怒了,恨不能杀了白哥。   “你故意害公主!”侍人手上越重,白哥脸上越痛苦。   都到这里了,要回去也难了。   不,还是能走的。   侍人道:“公主,我这就请几位将军来!”闯也要闯出去!护送公主逃回鲁国!回到鲁国后,看谁还能欺负公主!   “慢着。”姜姬摆手,从里面出来,亲自扶起白哥:“我与公子之间再无秘密了。”   她笑得开心极了。   白哥倒是沮丧了。   到了下午,黎河青来了以后,还带来了他的妹妹,说要把妹妹送给姜姬当陪媵。   白哥在装死。   姜姬迅速明白了,皇帝有问题的事到现在还是小范围的秘密。黎家都离凤凰台这么近了也不知道。   虽然有了这个女孩子,她或许可以对这个黎家下手,但那又何必呢?   她把赵姬给请了出来。   女人如果比脸来是非常惨烈的,一群人之中只会有一个最美的,有了她之后,就没有别人了。   这个黎氏女一见赵姬就出去了,直到他们离开也没有再出现,黎氏也没有再举荐另一个人。   白哥对姜姬感叹:“公主是个善良的人。”   姜姬笑道:“公子还是继续跟我说吧,这个毛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哥暗叹,道:“毛家……” 第511章 占地   从万应到凤凰台的路出人意料的远, 他们走了十天都没看到目的地的一点影子。   但姜姬却非常、非常羡慕脚下的这条平整的大路,包括她之前经过的许多城市。   鲁国境内横着一条山脉,一条大河在鲁国分成三条小支流。郑国虽好,也被晋江贯穿始终。   赵国,不是山就是盆地。   晋国, 处在山与河的夹缝中, 地形很奇特。   燕国,已经靠北,气候不好。   魏国似乎很好?境内一条河都没有。   而姜姬目前走过的地方全是平原!一望无际的原野, 气候适中。她走了大概一半的梁国,该是夏天就是夏天, 该是秋天就是秋天,该出太阳有太阳, 该下雨就下雨。   所以虽然种地的百姓不多,但只要开垦,就能看到良田。   晋江最平缓的一段就在大梁中间。   多好啊, 她看到这样的土地就流口水!   多么适合迁居,发展人口,建立城市, 连通东西南北。   而从万应出来后, 一路经过的小镇、小城、村落多不胜数。路上都是百姓, 路旁都是良田,房前屋后,种菜养鸡。   她能看到路边家家户户的女子把纺车、织布机搬出来, 就放在露天的地方,在太阳好的时候就在外面就光纺线织布。   她们或跪或坐,身边围着小孩子,对着经过的车队指指点点,嘻笑说话。   男人们多数在下地,这里种地的技术似乎比鲁国要好,她看到了好几种款式的犁,有人在前面拖着、拉着的犁,也有一人操作,要走一步用力踩一下的。   田里的牛马少,驴多,街上百姓用的脚力也多是驴。   鲁国的百姓都用不起驴呢,这里竟然家家户户都能用得起驴吗?姜姬又羡慕到眼气了。   不过快要到帝都了,这附近应该是政治最清明,税赋最少——至少乱收乱摊派的最少——百姓安全感和幸福感最高的地方了。所以这里才会有这么多人,百姓们看起来也很安居乐业。   白哥发现公主突然来了玩兴,她命她的侍人乱买东西,似乎街边的什么东西她都想要。百姓们自己织的粗布,给她做鞋都不可能;百姓煮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腌的咸菜,制的酱,做的饼。   到了小城、小镇,她更是疯了一样的买!每一家店的每一样东西,她都要!   倒不是说白哥出不起这个钱。也用不了他出钱,跟在他们身后的黎家、风家、崔家等各城追上来的家族都很乐意帮她付账。   一个鲁国公主不值得,但一个皇后就值得了。   可她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姜姬今天又是不想吃饭了,她吃点心就吃饱了。凤凰台附近的物产变丰富了,可能是商人多的缘故,这里能吃到的东西比鲁国多得多,粮食的品种丰富了,点心的品种也丰富了。   她见到了出产自三个地方的大米,分别是郑国,伯奇城(还是伯迹?)和朔方城。   鲁国也有的黄米,这个在这里似乎并不出奇,价格也最便宜,用来做点心的多,当饭吃的很少。   小米,这个的价格也很便宜,和黄米相当,产量应该也不少,应该也是多城种植。   水稻,这个郑国反倒不多,但在大梁却很多城都有,特别是在晋江附近的城,种这个竟然是每年百姓必须要服的劳役之一。   其他还有许多她认不出来的粮食品种,她都买了不少,打算等安顿下来后,交给人种一种。   白哥却每天都很忙。因为姜姬不想见人,所以就把他推出去应酬。现在每天闻名而来的人多不盛数,都是来看稀罕的。难得皇帝选一次后,难得一口气能在家门口看到三个公主。如此盛会,一生也难得遇上一回呢,连祖辈都算上,也不是那么常见的事。   所以不来看一看,不见一见公主,不跟公主的随从说上两句话,日后就没脸见人了——各城世家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白哥被她拿住了把柄不得不听命行事。   他现在就害怕一件事:这个鲁国公主与众不同!她明明发现皇帝有问题,却没想过要回国,而是继续往凤凰台走!   那她的所图必定不小!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透,她能干什么。   当时在鲁国见到摘星公主时,他只看出这个公主权欲极盛。但他并不怕她。他想的是等这个公主到了凤凰台后,孤立无援,就算发现了皇帝的真面目,也无可奈何。那时她就只能接受他的“帮助”。   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她应该明白,她不可能借由皇帝得到什么了。皇帝不能给她权势,除了一个空名之外,她什么也无法从皇帝那里得到啊。   如果她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比如同行的魏国公主与赵国公主,她们回国还不如继续去凤凰台,那她们就会去。可她不同,她在鲁国一呼百应,一言九鼎,她在凤凰台得到的权力肯定没有在鲁国多。   她何必一定要去凤凰台呢?   他开始不想让她去了。   队伍走得越来越慢了。   那是因为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白哥说。   姜姬并不介意。   她带着人乔装后出去,白哥也不介意,还很主动的替她打掩护。   他这么有眼色,她也就不客气了。   她看中一块地方,很适合百姓在此地种地盖房子建新村庄,地方也不小,算上她为姜武的军队预留的军营也够了。   周围没什么村庄,百姓也很少经过那里,但路修起来并不难啊,附近地势很平缓。   唯一的问题是,据说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神灵下降,后来也没有再建庙进行祭拜,但也没有百姓敢住在这附近。   她是不信神明的,也不觉得有什么神能让人间皇帝和有权的人畏惧到不敢靠近。   她问白哥,这块地有没有什么说法。   白哥:“从解县到新县之间的这个地方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这是朝阳公主曾经预定的葬身之地。”就是说,朝阳公主本来打算把陵墓盖在这里。   后来为什么不盖了呢?   这个也确实是一件隐秘——因为先帝说要跟最亲爱的姐姐葬在一起,所以在陵墓里替朝阳公主留了个宫室,当时皇后还在,皇帝忘了给皇后留宫室了,把身边最近的位置给了朝阳公主。后来皇后先死,皇帝还不肯把皇后给葬进去,非说他还没住,皇后不能先住,到现在先帝皇后到底是葬在哪了都让人说不清。   反正白哥是不知道。   然后,虽然是先帝办的糊涂事,但他是皇帝,为尊者讳,没人敢明着指出先帝这事办得不太好,哪怕先帝死了也没人敢说。   再然后,朝阳公主还活着。她死后葬在哪里?是不是真把她放到先帝陵?这个……到时再说。   于是这个朝阳公主的预定坟地,就这么空下来了。   白哥:“如果朝阳公主去后……朝中诸公禀持公心……还是该各归其位最好。”   他觉得吧,反正先帝已经死了,等朝阳公主也死了,眼前这个皇帝的意见就可以忽略了,他哪里知道朝阳公主该葬在哪儿呢对不对?到时把朝阳公主往这里一埋就行了!   不然只要想到日后史书中会如此记载,后人会如何猜想,如何评说就叫人受不了!后人不会说先帝如何,只会说为何当朝诸公不加劝诫?皇帝行为不妥,诸公为何视而不见?到时史上所载的姓名都要被人拉出来批评一番,后人如果还在,要替祖宗蒙羞的。   他说完,眼前公主就哈哈一笑了之。   等队伍到了凤凰台,白哥趁着摘星公主没功夫找他先溜回了徐家,刚进门就被抓到徐公榻前。   徐公还在装病,看到他立刻从榻上坐起来,抓起药碗就砸:“小兔崽子!你闯下大祸了!!”   白哥跪得很麻利,跪下来时还习惯的拿徐公的鞋垫在膝下,“我错了!”说完小心翼翼的问,“老师,我刚回来啊……”   徐公气到吐血,精神百倍的冲过来揪起他的耳朵:“你还知道你刚回来?我问你!朝阳陵是怎么回事?”白哥很茫然:“朝、朝阳陵?”   朝阳陵,就是那块预定地。在他们走后就被鲁人给占了。   白哥:=口=   解县和新县都发现了,两边一通气,一起和和气气的带着自家的家兵前去想把这些突然跑来好像要盖房子的人给劝走。   不听劝就赶。   不料,这些人就是不听劝!   什么?你说这是贵人之地?   我们是鲁人,不懂你说的贵人是谁。我们只听摘星公主的,摘星公主是神女,她最贵。   解县和新县的人见全是粗人说不通道理,又听说过摘星公主,据说是未来的皇后,好吧,勉强也算贵人。   再劝。   什么?你说我们要为了摘星公主好就该乖乖离开?不然公主会被我们抹黑?不行,公主叫我等在此种地,建村,好好生活,等她。   解县和新县的人见说不通,就准备动武。   不料,带来的五百多人刚上前驱赶百姓,数千人就乌泱泱的围上来了!!   这鲁国公主是带着兵来的!!   她竟然在此地留了几千兵马!!还有将军!!她是来当皇后的还是当打仗的?!   解县和新县负责去劝说的几家人被“好好”的送了回去。来人很讲道理,说都是误会,虽然发生了一点冲突,但我们是讲道理的人,所以没有伤人,把人给你们好好的送回来了。   你们觉得我们之间还有误会吗?什么?还有误会?那就请觉得有误会的人跟我们去我们家好好说说吧。   他们来了又走,送回三五人,绑走几十个。   解县和新县的著姓全被带走了。   白哥:=口=   旁边有好心的师兄蹲着给他说:“解县和新县为了赎回家人,已经送去了不少钱粮,可人还是没放回来。只得来找咱们了。”   另一个师兄摇头:“这哪里像公主?倒像是土匪强盗。”   白哥:……   徐公痛心疾首:“现在人就在咱们家住着!!等着来告你的状!你说你去接公主,怎么不好好劝导她?占了朝阳陵还好说!怎么可以带兵?你怎么能让她带兵来?!她带兵、占地、建村,她想干什么?”   白哥:……   他、他也不知道啊!! 第512章 情投意合   公主们都来了。麻烦也来了。   徐公再也没办法装病, 只得打开大门迎客,但他还是叫上两个子侄扶着他,一边还摆着药碗、药炉,没有系腰带,再戴一顶帽子, 像个病人一样坐在榻上, 气喘微微。   他的年纪替这一切添了不少说服力。   不过很多人进来后还是在看他的脸色,再去看旁边人的脸色,一时之间没人先开口。   “那些鲁国兵是怎么回事?”花千降问。   他是个长须大汉, 家中历代为将,他父、他子、他的兄弟, 手握八十万兵马,每年近六成的税赋都被他要去养兵了。   不过就连徐公都知道, 花家早三十年就把兵都给“偷偷”遣散了。皇帝不打仗,何必白养那么多兵?花家现在手中的兵有三十万就差不多了。   花家把大半的钱都花在门面上了。花千降平时出门,必乘战车, 车旁必然跟着他的战马,甲衣和刀剑就挂在他的战车上,好像他随时都可以上阵杀敌。   他来问这个, 再合适不过了。   徐公瞪了一眼花千降, 示意毛昭说话。   毛昭说:“这也是有先例的。而且, 鲁兵并没踏进凤凰台。”   送嫁公主一般由诸侯国的公卿担任,当然也有随队的护军,几十、几百人左右。   鲁国也是有公卿随嫁而来, 姓段,叫段小情。   “此人何在?”花千降准备问罪了。   你们鲁国想干什么?带几千兵来凤凰台是送公主出嫁还是想造反?   毛昭尴尬道:“此人……仿佛是病了……”   他一得知鲁兵就在距凤凰台不足五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就立刻打听是何人送嫁,鲁国公卿是哪位,打听出来以后马上跑去拜访,结果那个段小情上吐下泄,人形都没了,别说问话,简直是眼看就要没命了。   毛昭请来名医,名医看了看病人,再听说是远从鲁国而来,捻须道:“此乃水土不服。”   毛昭问,“如何医治?”   名医:“取其家乡水土煎制喂下即可。”   好嘛,要治人还要先千里迢迢的跑回鲁国去取水取土。   那这人只好先病着了。   而且,鲁国的兵还是很有规矩的,人家没进凤凰台啊。你就算想赶人离开,也要看在鲁国公主的份上,宽容一些,客气一点。人家据说是要当皇后的,万一你把鲁兵赶走了,鲁国公主觉得没面子,一气之下也走了,其他诸侯国公主感同身受,觉得他们不尊重诸侯公主,有样学样都走了……那皇帝怎么办?他们怎么办?   花千降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走得很恰当。他这一走,你不能说他没对鲁兵的事发言,也不能说他不关心此事,更不能再追着他要解决办法。   毛昭苦笑了,转头看徐公:“徐公,此事该如何是好?”   徐公……徐公开始表演倒气,上气不接下气的喘起来,一会儿脸就憋红了,两个子侄顿时孝子贤孙上身,扑上去一边喊爷爷一边哭一边喊人煎药喊医生喊爹喊娘,在座的人怎么能这么冷血的继续逼问?当然只能上前关心后告辞离去。   人一走,徐公就恢复正常了。   又拖过去一天!   然后叫人把白哥提来,“给我接着打!”白哥刚才还躺在榻上喝爱妻亲手煮的汤,徐公的人来了,抬起榻就走,他捧着碗惊慌失措:“爱妻!爱妻!快救我!”   爱妻敛衣相送,“夫君,见了爷爷要好好劝着他老人家别太生气!气大伤身啊!”   白哥趴在榻上泪光闪闪:“爱妻!!”他呢?他就要去挨打了啊!他昨天、前天、大前天被打的伤还没好呢!   见到徐公,白哥立刻趴下痛悔难当,痛陈自己有错,有大错,大错特错。抱住徐公的脚哭:“老师,我知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徐公手上拿着长长的小小的药勺,敲在他头上,“错哪儿了?”白哥:“我该早点给家里送信的!”   徐公恨得连打几下,又嫌药勺太小打着不过瘾,直接上手亲自捶:“鲁国公主带着魏国公主你倒是记得送信了,她还带着郑国的国书你怎么不说?!她后来又抓了赵国公主你怎么不说?你蠢成这样以后出去不要说是我的学生!!”   听到这句,白哥才终于伤心害怕的大哭起来,抱住徐公号:“老师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徐公被他哭得心疼,怒道:“别喊了!嗓子喊坏了!”   白哥才改成小声呜咽,一边抽抽,一边继续掉泪。   外面的人听到里面骂过一个段落了,徐树站在阶下道:“爹,毛大人来看望您了。”   毛昭走了,在外面打了个转又悄悄回来了。事还是要办啊,不能不管啊。   屋里陡然一静,然后白哥膝行着出来,请毛昭进去。   徐树比白哥的亲爹还年长,对这个自己爹收的小弟子就跟看自己儿子似的,见他膝行着出来,满脸是泪,冷道:“不成体统!把脸洗干净!衣服穿好!站起来!”   白哥对着徐树哭:“师兄……我昨天刚被你打过屁股……站不起来了……”   徐树:“你就是小时候被打少了!”再看下人过来了,道,“扶着,还用榻抬回去。”   下人把白哥扶到榻上,抬起,白哥在榻上对徐树作揖,行礼告退。   徐树:“回去继续抄书,今天再抄三卷出来。”   鲁国的公主纸是个好东西,便宜,方便。徐公得了公主纸后,就打算把家里的藏书都录到纸上。他的书多,不过儿子、孙子、弟子也很多,一人抄几卷,抄上几年也就抄完了。   后来徐家开始自己制纸,各家也都有自制纸,徐公嫌以前的纸不好看,今年的这个纸好看,明年又觉得另一家的纸好看,于是年年都有重新抄书的任务。   抄多了自然就会背了。徐公觉得这样既得了好书,又教了弟子,还能罚一罚那些不乖的弟子,一举数得,好上加好。   白哥这回出去犯了不少错,挨个罚过来,家中子弟不少都谢白哥,省了他们抄书的功夫了。   白哥泪水涟涟的回去,徐树才进去。屋里,徐公和毛昭在对坐发愁。   “鲁国公主手中到底有几国的国书?”徐树问。   毛昭说,“算来……该有三本,或是四本。”   徐树笑道:“一共才五国公主,她手中就有四本。”   鲁、郑、魏、赵、晋、燕。   燕国不算。   郑国自愿依附鲁国,国书当在鲁国公主手中。   魏国不知因为何故,把公主送到鲁国,所以魏国国书也当在鲁国公主手中。   赵国公主半途被鲁国公主“救”了,国书……可能也已被夺去。   晋国公主被赵国公主赶走,听说晋国公主现在正一个人往凤凰台来,不过她就算来了,也未必敌得过鲁国公主。   现在,他们都没了办法。主动权在鲁国公主那里。   虽然“皇后”这个位置没那么重要,但那要看在谁的手中。他们曾经忌惮过朝阳公主,可这个鲁国公主看起来比朝阳公主厉害得多。   毛昭问:“现在,该怎么办?”   徐公出了个损招:“把鲁国公主送进宫去!叫朝阳公主对付她!”   他们对着这个公主,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轻重都不好把握。但如果鲁国公主不敌朝阳公主,败了,他们到时只要把鲁国公主给送走就行。   毛昭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问:“那如果是朝阳公主不敌鲁国公主呢?”他们能把鲁国公主送回鲁国,又能拿朝阳公主怎么办?徐公瞪大眼。   徐树在一旁说:“还要防着这两个女人联手……”此言一出,徐公和毛昭都笑起来。   徐树道:“想是儿子说了蠢话。”   毛昭道:“贤弟不知,两个女人在一起,必为仇敌。”   徐公见徐树不信,冷笑:“你几时见过你娘和你妻子亲如母女?两下无猜?”   这就尴尬了,室内一片吓人的寂静。   不过徐公这个年纪,确实也有了言行无忌的资格。徐树低头,毛昭转头欣赏窗外秋景,啊,树叶落光了。   打定主意要把鲁国公主给送到朝阳公主那里去,那谁去送?   三人面面相觑。   徐公清了清喉咙,正想对毛昭和颜悦色,门外一个下人说:“寿公,白哥叫人抬着他出去了。”   徐公自从过了六十大寿以后就自号寿公,这寿公也喊了快二十年了,他还说要是能活到九十就改称老寿公。   “他的屁股不疼了?出去干什么?谁叫的他?”徐公叫人进来。   下人进来说:“门上来了个长得挺俊的公子,听说是鲁人。”   徐公:“……”   徐树:“……书还是抄少了。”   毛昭喷笑,起身告辞,“如此,就托给白哥了,能者多劳。”   白哥被鲁人一叫就走,徐公运气,打算等他回来后再打三百下。结果这一去,人就不回来了!又过了几日,听说白哥被鲁国公主收为内宠,带进宫了。   徐公气得手抖,喊徐树,喊徐丛,“去把那小子给我抓回来!!!”   徐树赶紧劝:“爹,放心,白哥生得没那么好,也就自家人不嫌弃他,不会被鲁国公主看中的。”   徐丛跟着劝:“是啊,我见过鲁国公主的两个内宠,一个年纪大了失宠了,一个正得宠,都美得不似凡人。白哥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徐公:“你们是想气死我吗?!”   凤凰台比姜姬想像的要大,宫门前也比她想像的更拥挤,各种车马乱糟糟的停在宫门前的大广场里。   白哥经过时对她抱怨:“真是叫我不忍心看啊!”   这个大广场是用来阅兵的,左右各有一座高塔,宫门城墙上也有楼阁,用来盛放皇帝和公卿大臣。   因为是用来阅兵的,所以平时是不许别的车和马在此停留,据说连皇帝的车都不能放在这里,曾经某一任皇帝贪玩,自己驾车满宫乱窜,玩到一半就把马和车留在这个广场上了,被大臣们骂了很久,还记在史书上了。   但现在这个广场可没这么“神圣”了。   白哥在一旁给她说,这种事刚发生时徐公他们也曾劝谏过,但朝阳公主说这样客人多才能显得皇帝受人敬仰,然后徐公他们就不再多说了。   姜姬问他:“是不是大家都不太想理朝阳公主?”   “嘘。”白哥左右张望,对她点点头。   不管是朝阳公主还是皇帝,大家都没什么离了他们就不能办的事,所以就不能怪大家不太想理他们了。   索性朝阳公主也很省事,除了集结一群人听奉承之外,也很少对徐公他们指手划脚。徐公他们自然也更愿意用钱和物来哄她。两边都很满意目前的相处模式。   在对皇帝这件事上,他们的利益也是一致的。   他们都需要一个太子。活的。   姜姬这么说,白哥挣扎一番后,说:“公主高智,何必淌到这一滩浑水中来?公主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在忠心之人的护送下回鲁国去。我保证,凤凰台不会有人再去冒犯公主。”傻子也不会再去请她来当皇后。   姜姬故左右而言他,转而问:“那是新的宫女吗?”   她指的地方有一群明显是聚过来看稀罕的年轻女子,她们衣著打扮都不一样,只能看出年轻,非常年轻,充满健康的活力。其中也有衣饰华丽,带着侍女的世家女。   白哥:“那是召进来的各地淑媛。”皇帝不能只有一个皇后,就算把诸侯国的公主都留下来,也不过三五个人而已,怎么显得出大国气象?   所以各地选送的淑媛一早已经送进来了,准备服侍皇帝与诸位后妃。   “没有凤凰台附近的人吧?”姜姬冷笑。   “……”白哥点头,“方圆百里的人查清家在哪里后都送回去了。”相临城镇的世家女子也都送回去了。   其实当时黎家的女子真跟上来了,也进不来,最多在凤凰台外面打个转,不是被徐公等人想办法送一份良缘,就是会用别的办法涮掉她,送她回家。   姜姬笑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吃了,遮不住洞,等狐狸来了它的孩子就要遭殃了。”   白哥迎面被讽,也能含笑而对,指着前方的一望无际的碧湖说:“公主,过了这个湖,就是朝阳公主居住的地方了。”   朝阳公主没有见她们。公主此时在午睡,睡起来也未必想见人。   白哥没让他们多停留,直接指挥着让车调头,去了广益宫。   “这广益宫是用来干什么的?”姜姬刚才就没下车,现在坐在车上晃晃悠悠的,满目就是一群又一群年轻鲜嫩的女子,她们都是从各地征来的淑女,必定家中富足。她们对这车上坐着的公主们好奇,脸上看不出一点阴霾。   姜姬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去看。   她眼前浮现过了许多许多人。   想帮她的美人……   饥饿的云姑……   那一个个青春美好的女子,她们从没看过这么高大的宫殿,这么洁净的地面,这么多美丽的鲜花,穿着整洁好看的衣裙的男男女女。她们把这里当成了比家乡好上一百倍的仙宫,希望在这里获得比在家中好上一百倍的幸福。   她宁愿她们个个都是赵国公主,可这里面人人都更像阿笨。   “广益宫是用来讲书的。”白哥说。   广益宫立足在外朝与内宫的交界处,旁边就有一道门,穿过这道门就可以轻易的出宫。   早在来这里之前,白哥就和徐公商量过鲁国公主等一众人住在哪里。   他把他的担忧合盘托出,徐公却不以为然:“她想做什么,你我都插不上手。她眼睛里看的不是你,你就不要总往她眼前跑。”   白哥红了脸,强道:“我没有!”   徐公冷笑,又感叹:“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皮相好的人年年都有,你见多了就不稀罕了。鲁国公主这样的女人更想让人征服。你总借着正义的借口钻过去,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看你,最多能争一夕之欢,别的就不用想了。”   一夕之欢。   白哥迷离的看着眼前的鲁国公主,她有着健康美丽的身体,充满**的心,冰冷残酷的双手,让人不敢相信的舌头。   他怎么能不爱她?怎么能不想要她?   “此处正是我为公主选的福地。公主在此,必可万事顺利。”他道。   “借公子吉言。”姜姬回首一笑,见白哥目光间有些闪躲,不由得哂道:“是我不堪入目,叫公子不想看我了。”   白哥:“公主不以容貌动人。”   姜姬的手放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感到一只手悄悄探了过来,盖在她的手上。   她没有动。   心想,这是又一个蒋龙?还是第二个龚獠呢? 第513章 梦中的太子   朝阳晨昏不定, 她起来时才听到侍人说公主们都住进来了。   之前她想给皇帝选个皇后,但真当这个公主们都来了以后,她又不喜欢她们了。   她神情不快,宫女和侍人们隐晦的交换了几个眼神,悄悄把这个消息送了出去。   ——朝阳公主并不喜欢那些公主!   广益宫里的书据说很多, 但经查也不过一千三百卷而已。   木简竹牍特别占地方, 摆在架子上看起来就是好高好大一座书山。   姜姬好奇,让人打扫过后进去翻阅,发现这些书至少十年没人碰过了, 线已经朽烂,都快崩开了, 还有被虫蚀和发霉的痕迹。   白哥跟着一起进来,看到就大发雷霆, 要把看守此宫的侍人问罪。   广益宫以前是先帝看书的地方,但先帝也不是常来,现在这个皇帝根本就没来过, 所以广益宫的侍人都是老人了,一个个发白齿摇,十几个人摇摇晃晃的跪在那里, 看着就可怜人。   “算了, 叫他们带着人把书抄一遍吧。”姜姬说, 问那跪在最前头的老侍人:“这里的书,你们都看过吧?都熟知吗?用纸笔重抄一遍,就恕尔等无罪。”   白哥当然没有反驳, 他把这个当成了她在施恩。他提醒这些人记住是“鲁国公主”给他们的恩德,然后就让这些人下去了。   之后,他向对姜姬邀功,她却已经转到了书架的另一侧,指着那看起来从摆上去就再没移动过的书卷问:“这些是史书?”她看到了每一卷的卷头都有一个独大的纪字“帝”。   她猜这是史书。因为莲花台的史书上写的字是“王”。意思就是王的起居、言行。依此类推,这个就应该是历代皇帝的起居言行了,还要是足够有名能记下来的。   白哥当年读书的时候读这个读得生不如死,不过也因为如此,他背历代皇帝的逸事背得是滚瓜烂熟,一不留神,就被拖去内殿,就着酒菜说起了皇族旧事。   在莲花台时他还不肯说,道此为不恭。此时也不说不恭了。   姜姬灌了他三天,他就不停的说了三天皇帝家的闲事——他一直觉得这个史书半点意义都没有,为什么他读书时要背皇帝某年月日跟某一个大臣说了什么什么屁事呢?两个都死得不能再死的人,跟如今有什么关系呢?半点用也没有啊!   等他说到嗓子都哑了之后发现自己除了摸到了手,有那么一两次嗅到了她发间的香气,有一次看到了她裙下的脚——她在室内竟然有时会不穿裤子!   但他事实上什么也没得到。   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虽然他还是不舍得离开,但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走了。   徐公已经叫人进来骂他了,他一定要回去给徐公一个交待。他知道他这次的冲动可能会让徐公陷入被动,但在那一刻,他在鲁国公主面前,仿佛摸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只是说了一句:“花家是武将之首,那士子领袖是谁?徐公?”   徐公当然不是士子之首。或许他曾经想过,也曾经差一点接近过,但当士子之首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曾经太子师,而这个太子也要成功当上了皇帝,并没有劣迹。   先帝时,徐公没有成功。因为先帝幼年就被当时的皇后视为眼中钉,后被朝阳公主教养,一直到先帝继位后才选了几个老师,不过只是门面货,负责在朝上替先帝说话的。徐公不想去当马屁精,哪怕是皇帝的马屁精。   等先帝去了,当今继位,徐公本想一雪前耻,结果当今后来露出的……愚相又叫人却步。   徐公今年已经八十了,真是不疯狂就要老了。   姜姬从打听出徐公的年纪后就一直想怎么把这个老人拉到她这边来,或者至少不要说她的坏话。   但看白哥就知道,徐公只怕本性并不贪婪,也不阴险,是一个能善用智慧,而不是被智慧操纵的人。   他都这个年纪了,拿什么去吸引他,才能打动他呢?   姜姬想来想去,从徐公两次欲为太子师而不成得出一个结论:一个新太子。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但她可以让徐公相信,如果她有一个太子,那这个太子在她的教养下必是可以期待的,他会品性优良,不过分愚蠢,也不会玩弄聪明,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只等一位太子师来为他启智。   舍徐其谁?   她把这个梦想送给了白哥。   白哥回到了徐家,什么都不用说已经被人推着去见徐公了。   但徐公见到他却并不喊打喊骂,徐公装病了这么多天,难得坐起来,整衣戴冠,洗漱梳头,端端正正的见白哥。   白哥被吓得以为徐公真要赶他走了,等徐公出来时已经吓得满脸是泪,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可怜样子叫外面等徐公骂完好接棒的徐树都不忍心了。   唉,一会儿少骂两句吧。   徐丛也劝道:“也叫他回家看看孩子。”   徐树冷哼,倒也没说不行。   屋里,徐公慈爱的看着白哥,温柔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从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那么小一点,被父母送来,家人进门前还背着你呢,把你放下,你就知道进来抱我的腿,像条小奶狗。”   白哥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大声的吸着。   徐公眉头抽动,继续慈爱道:“你突然去见那公主,是不是有什么缘故?你若有心登高台,攀青云,我与你师徒一场,也愿祝你一臂之力。”   白哥趴地,先打了个鼻涕泡的大喷嚏,再哭着说:“不是,不是……我是想,鲁国公主聪慧绝伦,远胜凡女,若她为皇后,日后诞下太子,也必是聪明孩子。就算有朝阳公主在,太子在老师的教导下,也会有一番成就。而且她与朝阳公主争风,也避免两帝的旧事重演。”   他哭着说也说不清楚,语无伦次,“我真的是这么想的……老师这么厉害,一定能教好太子,天下就太平了……”   前后两任皇帝都被朝阳公主一个后宫妇人拿捏在手心里,不能不叫朝中公卿大摇其头。   可先帝身体虽弱,气势却足,因为小时受了不少折磨,一朝登基后,更是心胸狭小,睚眦必报。大臣跟皇帝,当然是硬不过皇帝的。皇帝能把大臣砍着玩,大臣有几个能说砍就砍皇帝的?   但这并不是先帝的过错,先帝是因为少时失教,长于妇人之手,才会学了一肚皮的争宠斗气的招数,丁点大的事就要放在心上,要知身为男子,顶天立地,天地都能盛下,何况一二疥癣?   如果先帝能诚心跟着他们读书,学一些仁人心术,至少能长命些。   等再来一个太子,不少人在心中都打定了主意:必不能叫太子长在深宫中!一定要早早把他和后宫妇人隔开。   当然,皇帝身患怪疾,太子如果继承了皇帝的怪疾那当然不能为太子。   这一点,徐、毛、花等人早有腹案,宫中多备美女也是因为这个,希望多生下几个孩子,从中挑一个没有怪疾的聪明孩子,好立为太子,延续国朝。   除此之外,除掉朝阳公主也是重中之重。他们可不想好不容易养下的太子又被朝阳给毁了。   鲁国公主聪明不下于人,可权欲也不下于朝阳啊。徐公已经听徐丛说了,这个摘星公主在鲁国可不是只会享受的人,她对鲁国国事非常关心。   徐丛还怀疑,摘星公主在鲁国已经把鲁王架空了,鲁国之事,由她与她的幕臣决断。   而不是传言中的姜大将军一手遮天。   最直观的就是摘星公主前脚走,后脚鲁王就“发疯”了,砍了许多鲁国公卿。如果不是姜大将军后脚回来了,只怕鲁王在国中闹出的事更大。   如果鲁王和大将军管用,何必以杀立威?   如此手段,也就是当年鲁国先王去世时曾出现过,当时好歹还假托给了不知名的刺客。   “现在看来,必是摘星公主与大将军的手笔。”徐丛把摘星公主排在前面,就是因为怀疑此女才是主谋。   至于乡野之中传言连鲁国先王之死都有可能是摘星公主下手的事……他不太相信。因为鲁国先王对摘星公主并没有妨碍啊,他们都是姓姜的,摘星公主杀了亲爹,再立亲弟弟?等亲爹死了,不照样是亲弟弟上位吗?鲁国先王还能把王位给别人?   何况摘星公主的两个弟弟都对这个姐姐推崇备至,也不像姐弟之间有嫌隙的样子。   所以,徐丛觉得这个传言失真了。   只是鲁国在新王继位后,就变得大不一样了。如果这些全是摘星公主的手笔,那她的本事可不一般。   徐丛想了想,对徐公道:“与武宙相类。”   大纪在时,武宙帝继位时,大纪已经是风雨飘摇了。天灾人祸都有,武宙接连祭祀都无法扭转。之后武宙也做了许多振奋国力之举,除了频繁大战之外,大纪国内也有了许多变革。   后世的人都承认武宙帝的功绩,认为他是一个有能为的皇帝,只是时运不在大纪这一边。   一年祭祀了十次都没用,大纪的国运当时真的是快断了吧……   徐丛拿武宙帝打比方,就是说这个摘星公主有与武宙帝一样的想法和行动力。   徐公问徐丛,鲁国如今怎么样了?   徐丛沉思片刻,说:“现在怎么样不好说,但如果摘星公主再在鲁国十年,则鲁国……唯王而已。”这是显而易见的。以乐城为中心,周围的大城小城几乎都快被毁完了,世家凋零,根基被毁。而鲁国远处却一直在传颂着鲁王的英明神武。再过十年,整个鲁国的城都会变成乐城的凤城。   徐公不想赶走一个朝阳公主,再来一个摘星公主。跟后者比,前者简直可以称为省事了。   但一件事两面看。凤凰台这几十年已经成了一滩烂泥,皇帝不成皇帝,底下的臣子当然也当不成臣子。   现在只是没有养出一个权臣来,所有人势均力敌。徐公不知道,等他死了以后,凤凰台会是什么样。平衡一旦被打破,大梁也会像大纪一样死得无声无息吗?   这么一想,一切都是那么相似。   大纪有一个神人降世,迎娶了纪帝遗爱的男人,他日后成了大梁开国皇帝。   现在大梁也有了一个神女降世,将要嫁给皇帝的公主。   梁帝当时替大纪续命十年,安抚百姓,避免黎民受苦。   徐公自然认为梁帝当时做的对!如果没有梁帝力挽狂澜,大纪会再乱上几十年,直到有一个人出来终结乱世。   所以,摘星公主的出现也会终结凤凰台的乱相。她会令人各归其位。皇帝会做好皇帝,臣子也能安于臣下之位。   这是徐公已经期待很久的事。他几乎以为自己死前看不到了,而只要想到他死后凤凰台会乱成一团,他就连死都不敢死了。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能替凤凰台重新建立秩序,那是值得去赌一把的!   如果日后她想弄权……那就除掉她!   一个女人,手无寸铁,她能做什么?   白哥先他一步选中了摘星公主,虽然有许多巧合,许多意外,但殊途而同归。   这是天意吧。   徐公闭一闭眼,叫白哥起来。   白哥呜咽一声就想往徐公怀里扑,徐公气得大叫:“去洗脸!脏成这个样子怎么能见人?不成体统!”   门外的徐树和徐丛听到屋里的声音,都松了口气。   徐树听着里面白哥在喊老师,徐公在骂人,熟悉的动静。他问徐丛:“之前你从鲁国回来,跟你爷爷在屋里说了什么?”   他能感觉到,徐公跟徐丛谈过后,就不再拒绝让鲁国公主当皇后了。   徐丛摇头,沉默片刻叹道:“不能说。”   不能说啊……   那天聊到最后,他和徐公都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梁帝建立了大梁。摘星公主会……在凤凰台做成什么事呢? 第514章 旧人新事   “姐姐, 我们去那边!”阿笨坐在车上,指着前方一处看起来很美的花园说。   凤凰台极大,但却没什么规矩。   姜姬住进来就住进来了,白哥走后也没人来理她们,更别提教她们一些出入行止的规矩。仿佛这凤凰台任由她们来去无忌。   其实不过是等她们犯了错后好抓把柄。   姜姬打理完广益宫, 把她带来的人都安置下, 拘管着广益宫的原人马全去抄书之后,她就开始在这凤凰台上下四处瞎转悠,指望能碰见一两个肯来“指点”她的人。   比如她要是不小心走到皇帝的居所, 有人来拦,她也就知道了, 哦,皇帝住这里。   比如她不小心冒犯了朝阳公主和她的贵眷们, 也有人来“好心”的指点:“这是某夫人,某家某家之人!”   这不就对上号了吗?   她现在空知道一肚子的各家姓氏家传,就是跟人对不上号。   都怪白哥跑得快了!   没办法, 她只好自己动手了。   广益宫地方好,旁边就是宫墙,走上不到一刻钟就是个小宫门, 出去了就是宫外, 只这一条, 她就要夸白哥,看着蠢,其实心里都有数。看他给她选的这个地方, 多方便啊。   这几天,她已经把宫外的人手调配的差不多了,宫里的人也都齐备了,留下的无不是机灵百变的人才。   除了一个阿笨,可她想叫阿笨出去,阿笨看着绿玉说不肯,她就叫绿玉送,绿玉看着她说不愿。看绿玉的样子,只怕她前脚硬逼他和阿笨出去,他后脚就敢做出慧剑斩情丝的傻事来。   她只好把阿笨和绿玉放在一起。   既然留下了阿笨,她也与阿笨“开诚布公”的谈了一番,直言:对不起,皇帝身边的位子都是我的,你不能进宫嫁皇帝。   阿笨身边的人都惊呆了,阿笨自己先惊后喜,一个劲的偷看绿玉,一边表白:姐姐,我不想嫁皇帝!   阿笨身边的人虽然都有点难过,但形势比人强,倒没有暗地里推阿笨跟她做对的,不过这些人都很担心阿笨回魏国后要怎么办,毕竟当不上皇帝的妻妾,那就只能回魏国去。   阿笨才想到这个,哭着去找绿玉说我们早晚还是要分开的嘤嘤嘤。   绿玉抱着她满脑子都是私奔的念头,又跑来找姜姬说想要做一件大事,得一个大功劳。   姜姬问他要大功劳干什么?   他说他得了大功劳后,请公主赐他金银。   姜姬继续问,你要金银干什么?你吃喝都是我的,衣食住行堪比世家公子了。若要花钱,花哪里去?   绿玉从来没学过如何在主人面前说谎,何况还是公主,想一想都要吓死了,所以他也找不出理由来,吱吱呜呜的。   姜姬猜了一会儿就猜出来了,笑,笑完又叹,为绿玉和阿笨的一腔痴心,完了道何况跑呢?到时你带着阿笨回鲁国去不就行了?   虽然魏国公主回鲁国不知有没有先例,但魏国太子都在鲁国呢,再添一个公主也不算什么。   绿玉一听,欢喜的去跟阿笨说了。阿笨高兴极了,她身边的人知道之后也都放了心。   姜姬就趁机给绿玉赐姓。   虽然林不是姜,似乎也没什么来历,但只要是公主所赐,哪还有什么不好的?   阿笨自觉要嫁绿玉,而绿玉是姜姬的仆人,她倒不觉得身份低人一等会如何,她以前当了十几年公主也没见得就比现在好半分。她就自觉的在姜姬面前持仆人礼,被姜姬发觉后,索性认了姐妹。   阿笨转换角色十分快,认了姐妹就真的一心把姜姬当姐姐了,似乎这个世界的人都很相信异姓姐妹兄弟这种话。姜姬没想到说服她竟然这么容易,倒是轻松了不少。   “好。”姜姬说完,两架车就慢悠悠的往那处花园去。   花园远看是红的紫的连成了一大片,几乎要延伸到天边去。远处的蓝天白云都没这花园显眼夺目。   等走近了,更能看出这花园的不凡来,现在可是秋天啊,所以这不是真花,是绢花。   以绢纱扎成的假花!   阿笨先愣住了,她还想下车去赏花呢,现在看出是假的了,就有些失望:“我就想,现在哪里还有花……”   姜姬笑道:“这假的可比真的贵重多了。”所花费的何止千金万贯?   他们离那花园还有百步距离时,看守花园的仆人已经哆哆嗦嗦的过来了,远远跪着,只会磕头,不会说话。   绿玉叫人去问,原来那些人想求她们的车不要过去,过去就会把花轧坏了。   这稀奇了。明明看到是花园,车怎么会过去?   这是说曾经有车故意轧过去。   姜姬笑了,叫车调头,绕开了这座在深秋仍盛放的花园。   回到广益宫,蒋胜过来了。   姜姬这次来凤凰台,带来的全是能顶用的人。蒋胜心眼多,眼光也好,心狠手毒,以前白清园被他哄得到死都没发现他的真面目,而周围的人还都以为他是个好人,侍人里就有不少说蒋胜好话的。   这种人,她可不放心留在姜旦和姜武身边。   刚好凤凰台这里敌人多,好人少,正适合他施展。   蒋胜很规矩,他很清楚公主的脾气,她对着他们这种人是不讲情面的,只论有用或没用。她对他也不会投注感情,好用就用一用,不好用转天杀了也不会有半分可惜。   所以他不敢不规矩。   他一直盯着赵姬。自从进了凤凰台,赵姬一直想溜出去,她现在孤身一个,赵国带来的人都被公主留在外面种地了,没有帮手,只能临时收买。   蒋胜送上门去,很轻易就被“收买”了。   他替赵姬打听凤凰台的事,刚才又偷偷放她出去,现在看到公主回来,就连忙过来报信。   “她溜出去?是想去哪里?”姜姬好奇。   是朝阳公主还是皇帝?   蒋胜说:“赵姬去找陛下了。”   “她知道皇帝在哪里?”这有趣了,她来了几天了,朝阳公主常住哪几座宫殿倒是打听出来了,皇帝在哪里却没人知道。   凤凰台是大,但也没大到这个地步。   只能说皇帝日常起居之所是一个“闲人免进”的地方。   其实这个地方是蒋胜“推测”出来的。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他刚进来就跟这里的侍人搭上了关系。凤凰台的侍人出身也和莲花台差不多,都是犯官后人。蒋胜的身世更离奇一点,他是被人陷害进来的,不等他找家族伸冤报仇,他的家族也已经全毁了,不等他找仇人报仇,仇人也死了。   他是一个本该人生无望的人。   看到他,很多觉得自己很惨的人对比一下自身,倒都不觉得自己最惨了。   蒋胜认识了“朋友”,也愿意把鲁国公主的事告诉大家。他也不需要说谎,只说公主仁慈,最爱惜侍人与宫女,以前在莲花台就常置鼎食供侍人和宫女寒夜取用,后来有她在,莲花台上的侍人与宫女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有凤凰台的侍人问:你说鲁国公主那么好,怎么不见她带一个宫女来呢?难道不是嫉妒?   蒋胜答:公主的宫女不知多好。她们自己存了钱,可以出宫买屋买地,不愿嫁人,可以招婿,在宫中当宫女只是找个活干,还有宫女在宫中与公卿侍卫春风一度后有了孩子,干脆出宫养孩子呢。   凤凰台的侍人不信:她们这么做,家里族人就不说话?   蒋胜答:乐城自有法条法度,胆敢犯法,便是父母亲族也照拿不误。我们那里的小官最常做的就是替妻子打丈夫。   凤凰台的侍人听到这里,已经是半信半疑,好笑道:为什么是打丈夫?   蒋胜笑答:妻子力小,打不动丈夫,丈夫又做了错事,只得报官,由官来打喽。   随后,鲁国风俗异于常人之事便在凤凰台传开了。   明珠当晚一夜未归,第二天才披着露水回来。蒋胜在她的屋里等了她一夜,看她回来连忙说:“你的侍人被我哄走了,炉子上是水和吃的,你一会儿要赶紧去魏国公主面前站一站,说说话,免得被人起疑。”说罢就匆匆走了。   明珠不及感谢,只能看着他悄悄溜走的背影。   她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把她当成奇货,都认为她日后必有前程,所以就先来对她示好。但就算这样,她也不会信他们。   那炉子上的水和食物她一口未碰,只是换了衣服,匆匆把头发上的露水擦干就去找魏国公主了。   魏国公主住的地方比她热闹得多,十几个侍人往来不绝,送来热水、食物。屋里二十几个宫女围着魏国公主团团转,鲁国公主那个最漂亮的侍从绿玉也在屋里,正在替魏国公主梳发。   明珠冷笑,这魏国公主傻得出奇,鲁国公主把这么俊美的侍从放在她眼前打的什么主意,魏国公主竟然也不想一想,竟然还真对这么个身份低下的仆人动了心!   她只佩服鲁国公主的手段。   她走进去,周围的宫女纷纷跟她问好,替她置了席,让她坐在离魏国公主足有五步远的地方。   明珠暗恨,那魏国公主面前挤满了人,她在这里坐了半晌,她也没有看到她。   她只好出声叫:“阿笨,你的胭脂真好看!”   阿笨回头才看到她,“明珠,你来了。你来试试,这胭脂是姐姐才送过来的!”她看了明珠两眼,笑道:“不过你不涂胭脂就已经很好看了。”   明珠两颊晕红,目似秋水。她觉得有点发晕,担心自己是不是昨晚在外冻了一夜冻病了。   她道:“我觉得不舒服,阿笨,你有药没有?能不能送给我两副药?”   阿笨啊呀道:“你病了?”   明珠忙说:“不是病了,只是不太舒服,可能是离家太远了……”   阿笨说:“我知道!这个病要喝你家乡的水煮过土的药汤。可我没有赵国的水和土啊。”   明珠还要说话,绿玉插道:“药可不能乱吃。你的药,未必就能叫别人吃,吃错了,害了人就坏了。”   阿笨就改口道:“那我今天问问姐姐,看能不能给你请个医生进来看看?”   明珠不想惊动那鲁国公主,有点后悔应该在没有人的时候再来找阿笨的。   绿玉说:“既然你病了,要不要送你回赵国呢?到了赵国,你的病就该好了吧?”   “我没有病!”明珠立刻起身,愤恨的对阿笨说:“我没有病!你不要乱说话想害我!早知道我就不来找你了!”   阿笨根本没来得及说话,等明珠走了才对绿玉委屈道:“我没想害她……”   绿玉赶紧对阿笨说:“我都说过了,她心眼不好,你不要听她的话了。”   阿笨一边点头一边说:“离家这么远,我担心啊……万一她出事怎么办?”她就不忍心不管她。何况,她还真没发现明珠有害过她。只是绿玉和乳母都这么说,两人还说明珠想害她的,但乳母绿玉一直在保护她才没害成。两人都这么说,还都替对方说好话,由不得她不信。   但看到明珠来求她,她还是忍不住想帮她。   绿玉温柔的替她梳发,“你就是心太好了。”所以他才会越来越离不开她。   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公主,公主会给她请医生来的。”   阿笨立刻就放心了:“有姐姐在就肯定没事了!”   玉宇宫中,朝阳公主听说了鲁国公主绕道牡丹园的事。   “当真绕过去了?”她不相信的问侍人。   侍人点头:“千真万确。几个老人在那里磕头哀求,那车就绕远了。”   “那还不错。”她想起她还是父皇的公主时,有个人不忿她获得的宠爱,故意从牡丹园上过去了,把父皇给她的花都轧死了大半,叫她哭了好一场,父皇后来又替她建了两座牡丹园,她才高兴了。   那个人是谁?宫女听到她的喃喃自语,连忙道:“公主忘了?是永安公主。”   朝阳才想起来,“原来是永安啊!我就说,不会有旁人了。”   宫女此时才有机会提起鲁国公主不可不提的身世。   朝阳听到一半就腾的坐直身,“你说她是永安之女?”宫女道:“都这么说!”   朝阳竟然有些坐不住了,“那就……请她来,我见见!”   广御宫。   明珠用一只金环跟一个宫女交换了衣服,她梳起头发,悄悄靠近广御宫。   这座宫殿周围很奇特,什么也没有。没有小宫殿,也没有花草树木。远处只有空荡荡的宫墙。   但蒋胜说,皇帝就在这附近。   她昨天已经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宫殿了,只有这一座最大的还没找过。   可这里看着也不像啊。   没有多少人,宫女们都不愿靠近,只有侍人在此。   周围连一点花儿都没有,哪像皇帝的住所?   她趁人不注意,偷溜上去,沿着墙根躲躲闪闪的靠近窗户挨个推一推。   无奈窗户都关得严严的。她趴在窗户上看,竟然也看不清里面,连一点缝都没有呢。   她总要进去看一看才能死心啊。   她绕着这座广御宫转起了圈。   走到一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的墙壁前,一眼望不到边,她突然看到前面来了两个人,连忙转头逃回去,藏好。等这两人走过去。   两人慢慢经过。   是两个高大的侍人。   一人道:“陛下今日心情倒还不错。”   另一人说:“你竟能分得出来?”那人说:“自然。叫声比往日听着要欢快些,难道是听说各国公主来了,高兴的?”另一人说:“陛下虽然糊涂些,我却觉得陛下心里其实都清楚呢。他见了长公主就乖巧些,对着我们就可以尽情欺负,聪明得很!”   那人就笑了,拍这侍人的肩,两人并肩远去。   皇帝果然在此!   明珠等这两人走了,立刻沿着这条路向前跑去! 第515章 朝阳   她走了多久?   明珠一路小跑, 既怕被人发现,又想被人发现。被人发现后,她自陈身份就会被带到皇帝面前了。   可她没有被发现,这条路一直没人走。   她沿着墙根,跑得气喘不止, 终于到了尽头, 拐过一个狭小的拐角,眼前是一个很大的广场,什么都没有。   没有树, 没有花,没有鼎, 没有火炬,好像这里的人晚上出门不需要照亮一样。   整洁的地板一直到前面另一个宫殿的台阶前。   她刚才过来时没注意到这里后面还有一座后殿。是寝殿吗?陛下的寝殿?   她不敢过去, 因为这里没有遮挡,她要一口气跑到那座宫殿才行,而她跑不到, 刚才她跑得就很累了。   要不然,她就明天再来……   可她的脚没有动。   她仍站在这里,蹲着, 让发酸的双腿休息一下, 她藏在拐角那里, 拼命伸着头往那边看。   陛下住的地方……为什么关着门窗?   现在是白天。   为什么没有人?   突然,有两个侍人端着托盘从后面的回廊出来,他们走过整条走廊, 姿态优雅,不紧不慢。   他们都很高大。   看起来不像侍人,倒像士兵。   可能他们就是士兵。   这两个侍人走到尽头消失后,她又等了许久都再也没人经过了。   一个宫女都没有吗?   为什么?   怎么可能?   明珠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那两个侍人不是在说“陛下”,而是他们家乡的哩语。   她该回去了,这里不可能是皇帝住的地方。   她最后不死心的再往外探出身看上一眼。   那边刚好有人在往这边看!   他看到她了!   明珠缩回身转头就要跑!   头却撞到了一个人。   她抬头一看,刚才那两个高大的侍人都低着头,好奇的看她。   他们脸上是止不住的、在看笑话的笑容。   ——他们在笑什么?   “你是……诸侯国公主身边的人对不对?”其中一人低头问她。   另一个人走过去,再回头对这个人说:“有人来了。要不要放她走?”   那人让开一步,用眼神示意明珠:“想不想让我放了你?”   明珠扑过去扑到那个高大侍人的怀里,在他嘴上飞快的亲了一下。   这下,两个侍人都大笑起来,让开路,看着明珠夺路而逃。   明珠跑远了还能听到身后的声音。   第三个声音和着脚步声一起跑过来。   “你们……怎么把人放走了?”他气急败坏。   一个笑着的声音说:“阿都占了便宜就让人走了。”   “占便宜?”   第二个笑着的声音慢慢的:“嗯……回味无穷。”   跟着她就跑远了,听不到了。   广益宫,姜姬难得见到了朝阳公主身边的人。   好家伙,只是来传个话,这个宫妇竟然是坐着车来的。前后都有侍人、宫女随从,足有二十多人。   这下她出门去不把广益宫上下都带上都不算威风了。   宫妇年纪不大,二十多岁。进门不问好,不低头,仰首直问:“鲁国公主可在?长公主召见,快快随我前去。”   她很快被侍人引到了后殿,见到了姜姬。   姜姬正在叫广益宫原来的侍人过来背书给她听,也学习一下这个凤凰台的历史。目前已经听第第五任皇帝了,这个皇帝的逸事很多,盖因他的真爱太多——不是瞎说,史书上就这么记的。从他幼年时就有好几个真爱,真爱的将军,真爱的先生,真爱的一只鸟;又有真爱的他亲爹的两个妃子,他是真的称赞过这两女的容貌、声音和香味的,他爹,也就是当时的皇帝对他笑着说“跨下无物,休言御女”,意思就是你没长毛呢,回去睡吧。   等他继位了,自己当皇帝了,更是个个都能当他真爱。殿上的大臣,大臣家的儿子、女儿,大臣治下的城池,等等,能爱的他都爱上了。   爱上的,最后都归他了。   而且这么博爱下去,他竟然成了一任不错的皇帝。没等他死,就有人评说他的功绩可以在大梁历代皇帝中数得着了,除了太博爱之外。   姜姬听得津津有味。   这个皇帝真是太聪明了!   正自感慨,门外侍人送进来一个脸生的宫妇,穿着打扮就与众不同,也不对她行礼,仰首问:“你可是鲁国公主?”姜姬也不起身,也不坐正,原样倚着凭几,可以说非常坐没坐相了。   “正是。”她笑道。   宫妇上下打量她好几遍,换了张笑脸,但还是没行礼:“长公主传你,快随我去。”   姜姬打了个哈欠,“今日晚了,我明日再去。”   宫妇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一时脸上的笑还没收,眼珠子已经要瞪出来了。   可绿玉已经指挥人把她给赶出去了。   这个宫妇被推搡到殿外时都还没回过神,跟她来的人也都很茫然无措:“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宫妇活了这么久,都没见过敢不理朝阳公主的人,所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只知道那些被长公主杀掉的人!   长公主看似宽容,实则完全不听人劝!她似乎只有两种情绪,高兴与愤怒。喜怒全在一线之间。   宫妇只要想到她这样回去,万一朝阳公主生了气,那她可能立刻就会被拖出去打死、淹死!   怎么办?   怎么办?!   跟着她的人已经有人悄悄溜走了。他们都想假装没来过,这样朝阳公主要找人出气时也不会想到他们了。   宫妇一转身就发现抬车的人全都跑光了,她生怕被人在前头找朝阳公主告状,索性自己发狠跑了回去。   气喘吁吁的回到玉宇宫后,她在进殿前扯散头发,在脸上狠狠的抓出几道血痕,再把腰带扯散,鞋扔掉,这才跑进去。   朝阳看到宫妇凄惨的跑过来,跪下就哭,一问,竟然是被鲁国公主叫人给打了。   朝阳先惊,然后好奇:“为何打你?”   宫妇摇头,捂着脸说:“奴也不知何处惹怒了鲁国公主!奴不敢欺骗长公主!”   她哭了一阵,偷偷抬头偷看,见上首的朝阳公主仿佛陷入了回忆当中,脸上似怒非怒,似喜非喜。   她也不敢动,也不敢大声哭。   朝阳回过神来,看到宫妇在下方的样子觉得难看,嫌恶的摆手说,“快下去,真难看,最近你别来我这里了。”   宫妇立刻下去了,不敢拖延让人来拉她。她出去前,看到剩下的宫妇和侍人已经围着朝阳公主,陪她说话。   朝阳公主笑着说:“你们不懂,永安最喜欢这样做了,以前整个凤凰台只有父皇的人她不敢打,皇后的人她都打过呢。她有事没事就拿人出气,不过,她也没打我的人,只轧过我的花,父皇骂她,她就对着父皇哭,还说要去跳河呢,父皇拿她也没办法。”   她边回忆边说:“不过,这就是她最聪明的地方了。她打过的人,那些人的主人都不敢再去招惹她了。”   一个宫女说:“那这鲁国公主……不是想冒犯您吗?”   朝阳此时脸上才显出一点点怒火来,“哼,这女孩子跟永安一个样!她先把人打了,要么,她来找我赔罪;要么,我去找她和解。”她还有点好奇,如果是永安,可知道怎么踩人了,踩一下准叫人疼哭,她轧了她的花,她向父皇告了状,她对父皇哭求之后还是挨了罚,却在挨过罚后又驾着车来到她的花园前,就停着不动,逼她过去。她怜惜那些花,不得不去,最后还是跟永安和好了。   不和好,她也不能永远住在花园旁守着花啊。   虽然心里也恨她。可等永安离开后,她反倒觉得姐妹中跟她最好,两人都是一样的。   宫妇挨了这顿打,倒叫朝阳想起了更多还是个小女孩时的趣事。那时真是无忧无虑啊。   “我等她来!”她笑着说。   宫女和侍人们都惊呆了。   之前看长公主还不怎么喜欢这些诸侯公主呢,怎么今天人挨打了,长公主倒像是又喜欢上鲁国公主了呢?   第二天,姜姬把广益宫的人都带上,浩浩荡荡的去了玉宇宫。   朝阳今天难得起得早,她昨晚都没怎么睡,睡了又做起以前的梦来,一时梦里有永安,一时梦里有父皇,还有皇弟,那时真好,真好。   醒来后,父皇和皇弟的脸还记得,永安的脸就想不起来了。   她长得什么样?不知这个鲁国公主像不像她。   外面通报鲁国公主、魏国公主、赵国公主到了之后,朝阳嫌人多烦,道:“只让鲁国公主进来,其他人都让他们走吧!”   话传到外面,阿笨和明珠都有些紧张。   阿笨说:“姐姐,我在外面等你!”   明珠可比阿笨会说话:“公主,奴奴愿扮成随从跟公主进去,若有责难,奴奴愿替公主承担!”   阿笨这才明白还有这种操作,立刻高兴道:“我也扮成宫女!我……”姜姬按住这个小笨蛋,给绿玉一个眼色,本想把绿玉带进去露脸的,现在有明珠了,就叫绿玉看住阿笨。   “赵姬与我进去,阿笨,你留在外面吧。”   姜姬说完,明珠立刻取下头上最贵重的几根钗,又褪下手上最好看的手镯,这才匆匆跟在姜姬身后进去了。   玉宇宫很漂亮。   从外面看就很漂亮了,雕刻的花鸟动物特别多,一根窗棱上都能雕出繁花瑞鸟,可见这座宫殿建的确实很精心。   殿内也是处处是精品,她还看到了一只大铜鼎,鼎边雕着三只仙鹤,伸头对着鼎口,好像要往鼎中吐什么东西,转过来,才看到鼎下雕着一只玄武,仰首背着这鼎。鼎身上全是瑞草百花百果。   这个鼎只是一个普通的器物摆在殿内,精致不下于鲁国祭祀用的器具了。   她感到一点小小的鸡肚。   皇帝的东西,是比诸侯王的好啊。   走过前殿,中庭是熟悉的百花和碧树,只是花是绢纱扎的,树是铜钱挂的。   她真的看傻了眼,还停下来认真盯了两眼才能确信这树枝上挂的全是纪钱。   带他们进来的宫女骄傲的说:“长公主说这样挂着,风一吹,声音好听。”   姜姬一边对宫女笑,一边默默数有几棵树上挂了钱,大概算出一个数后,开始考虑在玉宇宫放把火把这些树全砍了运出宫去能换来多少粮食。   中庭过后,再过一个宫殿,再过一个□□,又是熟悉的绢花钱树,姜姬又默默算了一遍钱,两数相加后,真觉得放火这个主意不错了!   等进了后殿,见到朝阳公主真人时,她对这个公主已经没多少兴趣了,只想着怎么放火了。   等朝阳公主对着她的脸沉思的说:“原来永安以前长得和你一样吗?”她记得永安还是挺好看的,看起来是她记错了,永安长得并不好看。   姜姬回神,看到朝阳公主。   哦,还真是个美人。   不知那夕颜夫人是何等美丽,朝阳公主确实很漂亮。   她个子不低,至少一米七以上,坐在那里比周围的宫女都要高。   鹅蛋脸,圆润的额头,皮肤很白,一双非常漂亮的丹凤眼,妩媚极了。   丹凤眼长得好了,就像孔雀等鸟雀的眼睛一样,眼睛大,眼珠圆,眼型还上挑,哪怕是单眼皮也丝毫不损美感。   直鼻檀口,脖颈修长,体态婀娜。   更重要的是,她应该五十多岁了吧?脸上竟然没多少皱纹,神态还带有一丝少女的天真和好奇。   这样的美人,祸乱个一两朝也很正常啊。 第516章 何不游戏人间?   姜姬发现朝阳是个超越了自我的人——这不是夸奖。   她坐在朝阳面前, 朝阳眼里仍然没有她。她在自说自话,还要求旁人的回应。她身边的侍人、宫女、陪伴她的贵妇,几个常年住在凤凰台里不回家的世家女,陪她吃喝玩乐,有没有借着她的名义在外敛财、仗势欺人……嗯, 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人统统都知道如何对待她, 这也给姜姬一个很好的示范,那就是全身心的注意着她,为她欢喜而欢喜, 为她愤怒而愤怒,注意她的每一个挑眉, 每一下抿嘴,每一个动作, 猜测后面的含意,并做出比她本人更强烈的反应。   朝阳并不对姜姬感兴趣,她见到了她这个真人, 并且这个真人就在她面前坐着,正好方便她去回忆,去怀念过去。   她对姜姬说话, 并不需要姜姬认真去听内容, 搞清前因后果, 她只需要回应:点头、微笑、适时瞪大眼睛表示惊讶、恰到好处的叹息与羡慕。   这个女人很好应付。   也不好应付。   很好应付是你不需要花太多智慧就能看穿她,她的好恶也实在很明显,完全不加掩饰:夸奖她、恭维她、顺从她。   而且夸奖、恭维的东西也很明显, 她就是露出来叫你夸奖,让你恭维。   ——她的父皇爱她,她的皇弟也爱她。   好了。这就是需要夸奖和羡慕的全部。   她不以她的容貌自傲,她甚至对她的美貌完全没有概念。   姜姬夸她美,她的回答是:“我父皇和皇弟的后宫中曾有过更美的美人呢!”   然后细数这些美人有多美,曾经在她们的家乡引起多少追捧,又是怎么被送进宫的,进宫后又得到多少美名的传唱。   但是——重点来了——只要她出现,她的父皇和皇弟都会抛下美人,只关心她。   曾有美人冒犯她,惹她不快,父皇/皇弟都立刻抛弃了美人。   姜姬就发现了,朝阳以为美色这个“物品”是以人为单位进行量化的,说美,必定指的是美人,必定指的是她父皇和皇弟后宫中的美人。   她随即夸了她带进来的明珠,说她就很美。   姜姬介绍这是赵国公主。   朝阳以“这只花瓶还不错”的姿态点了点头,让人把明珠带下去了。   立刻就送到皇帝那里去!   ——美人,就该在皇帝身边。   这就是她的印象。   明珠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完全看不出刚才还在门前对她表忠心。   等明珠走了,朝阳对姜姬解释(她居然还知道解释,这叫姜姬很惊讶)。   “你与这等人不同。不必介怀。”她笑着拉住了姜姬的手,拉她去了后殿。   开始对着她说起凤凰台旧事,似乎把她当成了永安公主。   她是不是永安不重要,她只是个道具。   姜姬用了十分钟看穿朝阳公主后,就开始走神了。   没办法,她对“父皇是如何如何宠爱我”“皇弟是如何如果信重我”这种事真的没兴趣,如果朝阳能多说一点关于凤凰台其他世家的事,她还会多听一听,可惜朝阳对凤凰台的世家没什么兴趣。   从朝阳口中,她大概推测出两件事。   朝阳公主的父皇是个长命又强势,没下限,又爱记仇的皇帝。   他早年得了夕颜这个歌伎,颜冠六宫,是他生平仅见的美人。   无奈,美人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奴隶,身份低下。   皇帝那时想宠爱美人,但年轻啊,继位不久,身边都是爹给留下的老臣,世家也比较爱说话,开始劝他:不要老跟身份低下的女人睡,要多睡睡后宫中身份高贵的皇后啊,夫人啊,世家淑女啊。   皇帝别扭了。   你们不让朕干什么,朕偏干什么!   就使劲宠夕颜。   夕颜,女奴出身,同样也是什么都不懂,她只凭生存本能做事。第一,抓住皇帝的宠爱;第二,不许别人先她一步生下公子。   生了怎么办?   害死。   手段简单粗暴,完全不加掩饰。   皇帝知道了,被人告状了,怎么办?装不知道。他要宠的人,能承认自己宠错了吗?不能。至于死掉的女人、儿子心不心疼呢?似乎是不心疼的,因为备选层出不穷,用不着心疼。   两个祸害大概祸害了十几年吧,皇帝突然发现,哎?得罪好多世家!他还没有儿子!   人过中年,也该懂点事了,就定下两个目标,第一,拉拢世家,第二,生儿子。   拉拢世家的做法就是嫁公主,谁支持他,谁拳头大,他就嫁个公主过去。   第一个办法很快奏效了,朝堂稳定了,开始努力生儿子了,夕颜“失宠”死了。   死就死吧,皇帝并不心疼,但他生气的是有人害死了他的“爱宠”。   于是后宫中的皇后和世家出身的夫人就无奈中枪,成了皇帝眼中的“坏人”。   皇帝把夕颜给“宠”死之后,开始拿朝阳宠,宠上天!   这个皇帝没有多少责任心,这种皇帝在历史上那么多皇帝中并不是少数。“我死后哪管洪水涛天”,说出这句话的皇帝其实在他活着的时候做过不少大事,是一个相当有想法的皇帝。   大多数皇帝是无能之辈,他们只是普通人,身在皇帝之位所能做的就是尽情享受。   朝阳的父皇就是这样的人。   他玩弄了夕颜夫人和朝阳的人生,还有整个大梁。大梁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走下坡路的,他令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有了开始的苗头。   当皇帝不再像皇帝,国家机器的运转就需要大臣们自行其事。于是一个个城,一个个诸侯王,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念头。   皇权放松了缰绳,臣子们就会露出獠牙。   至于先帝,他是被玩弄的另一个人。   那个皇帝对这个皇朝唯一的责任心就是他一定要留下一个儿子来继承皇位。   但他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多少爱,更别提要把他教养成才。   先帝出生后不久就被当时的皇后收养。皇后养他是很正常的自救,在当时,由皇后抚养显然也更符合社会规范。   但皇帝不高兴了,他讨厌皇后,就跟着讨厌这个本该爱如珍宝的儿子。   皇后有了一个养子,仍然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   此时,朝阳伸出了手。   不知她是出于什么想法。是本能?还是算计?还是只是一时的善心?   皇后当然不喜欢朝阳,更不会喜欢朝阳来接近她的养子。   先帝已经死了,姜姬没办法推测出他对朝阳公主是什么心,但从两人的父皇死后,先帝继位仍然不改对朝阳公主的爱戴可以看出,他对朝阳有很深的依赖。   所以,两姐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特别是先帝,应该常常恐惧着失去朝阳。   比起无宠的皇后,朝阳显然更强大,更能依靠。   哪怕他后来当了皇帝,仍然觉得朝阳才能给他勇气?   姜姬猜测,朝阳在她爹当皇帝时没嫁出去应该是嫁不出去——她爹替她拉的仇恨太多了;在她弟弟当皇帝时没嫁出去应该是她弟不让她嫁——位高权重的弟弟太恋姐。   幸好,或者说不幸,先帝死得快,死前还留下了一个儿子给朝阳继续当依靠。   她发现了朝阳没有的东西。   她没有“权力”。   或者说,她有权力,却一直以为自己的“权力”都来自于父皇与先帝。她忽略了,现在,权力在她自己手中。   姜姬陪了朝阳十天,在第十一天时,她来到玉宇宫,求朝阳屏退左右,跪下,求朝阳赐她一样东西。   来找朝阳求东西的人多了。朝阳很少回应。   但姜姬不同,她是“永安之女”。   朝阳当日的姐妹现在都死了,都不知埋在什么地方了,她们的骨血在哪里也都不知道。   唯有姜姬在此。   所以,朝阳难得宽容的决定只要她求的东西不是特别麻烦就答应她。   “你想要什么?”她笑着问。   姜姬说:“郑王无德,郑民逃到鲁国去了,我的弟弟是鲁王,他心好,就收留了这些郑民。但我担心有人会说我弟弟占了郑国的土地,想请公主赐下一道旨意,凡自愿归顺鲁王的郑民所在的地方,即为鲁地。”   朝阳以为姜姬要的最麻烦的东西就是从鲁国把她喜欢的人带来。她都没想过姜姬会想回鲁国,因为鲁国哪有凤凰台好呢?   可她万万没想到,姜姬求的竟然是……是她听不懂的,好像是国事上的什么什么东西。   “这个,你怎么找我呢?我不会啊。”朝阳说,“要不然,我叫个人进来,叫他给你办好了。”   她开始觉得麻烦了,不想管了。   姜姬“惊讶”道,“公主,只要你一句话就好了啊,哪里用得着别人?”   朝阳失笑:“怎么是我一句话呢?我说了没人听的。”   姜姬也笑,大笑,“公主哄我!这凤凰台上下何人不知?谁人不晓?公主才是这凤凰台的主人!世人不知有皇帝,只知有公主啊!”   朝阳茫然起来。   姜姬继续说:“公主又何需在我面前自贬?我在鲁国时,国事我说了,我弟弟就没有一句话;凡事我说好了,别人都不必去问我弟弟;从上到下,我说征税就征税,我说给城池改名就改名,我说迁城就迁城。我一句话,比我弟弟的话还好用。公主,难道你不是如此吗?”   朝阳的眼睛随着她的话越瞪越大,神情也越来越不可思议。   姜姬笑道:“我知公主不信我,以为我哄你。公主,我到凤凰台来,还带了一万兵马。路上就是他们替我抢了赵国公主的车。那魏国公主也是因为鲁国兵马雄壮才自投到我座下的。”   朝阳的心中像掀起巨浪!   因为眼前这鲁国公主的话。   姜姬说:“我在鲁国,鲁国的女人可以把丈夫娶到自己家来;可以打丈夫,可以找许多丈夫,可以有自己的屋,自己的田,自己的奴隶。”   “公主,只是你一句话。你写下来,叫人到郑国说给他们听就行了。这样,郑国要是想趁我不在,欺负我弟弟,有公主这句话,他就不敢了。”   朝阳这天早早的就休息了。她谁也没见。   她没跟任何人说,她替鲁国公主写了一副圣旨,盖了三个玺印。她的,先帝的,皇帝的。   那鲁国公主先看到皇帝的印,说,盖这个印,天下没有人敢不听;她又看到先帝的印,说,盖这个印,连皇帝都要听。   她用渴望的目光看着这三枚印:“公主,我要是你,早就盖更好的宫殿,召这天下的美男子来服侍我了。要他们给我赋诗,唱歌,跳舞,说所有我想听的话!”   “我还要把天下所有的钱都收上来!做最好看的衣裳!做最漂亮的首饰!”   “公主,你何不用这三个印,做点好玩的事呢?” 第517章 万圣节快乐   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失去了吸引力。   朝阳的心中一直回想着鲁国公主的那番话,这让她没有心情再去想别的。   她让人收集了许多鲁国公主的逸事。她本以为鲁国公主的话至少有一半是假的,但其他人给她带来的故事可比鲁国公主说的要多得多!   永安这个女儿竟然活得比她们都要开心快活!整个鲁国都被她玩弄在掌心上!   她卖官、收税、给商人优待只因为商人给她送了许多礼物。   她蓄养宠奴,也有世家公子当情人,若是她看上的人不从她, 她绑也要把人绑来!   世家女子跟她学, 普通百姓家的女儿也跟她学。有人骂她,她就让义兄把骂她的人全抓了。   她还让人在鲁国各地兴建她的庙宇,让百姓叩拜, 每年还借此为由收税!   而她真的给城改过名字。一个辽城,她惹怒鲁国先王被赶了过去, 她反倒把辽城改名为商城;一个樊城,她要改名, 那里的人不愿意,她就让带兵的义兄去把那城中的人都给赶走,把樊城改成了凤城。   这些事, 朝阳统统没做过!   而这个小女子全都做了!   她觉得自己白活了。   广益宫中,姜姬让人把那道“圣旨”送回鲁国。   这个贵重之物,得到的太轻松了, 简直像个玩笑。   可再玩笑, 它的作用也是巨大的。   “交给……姜武。”她说, “告诉阿武,让他把消息亲自送给龚相和阿旦,要亲口告诉他们, 但东西不必给他们,这个就放在他手中。如果国中有人骂,就以此为凭抓人下狱。”   郑国现在已经跪服,赵国就算觉得鲁国手伸太长,占的便宜太多,跟之前说好的分脏计划不一样也不会直接找上门来跟鲁人抗议。他们唯一会做的就是收买鲁人骂鲁王。   而鲁人中,世家里会这么做的人估计不会少。   毕竟这个世界还是以武力侵略为耻的。   就算姜武说是郑人献城,但他是带着兵去的。到时攻击应该会直接冲着他去,姜旦都是捎带的。   所以,她把这个要来给姜武当一道护身符,到时要是攻击他的人太多,姜旦压不住阵,他拿着这道圣旨,要杀人要放火要出兵都名正言顺。   她想像了一下鲁国现在的情形,觉得情势一定不乐观。姜旦被逼杀人,姜武就算回去了,他也不是口舌好的,智谋高的,他最擅长的就是直接动武。但动武是最后的绝招,保命计,非万不得已不可轻动。   天天动武,抓人杀人,那就成造反的了。姜武也不是这样的人。   她说:“回去以后,多看一看国内的情势,回来告诉我。”   送圣旨回去的是她这一路观察过后,觉得对姜武最忠心,最一根筋的郭达。   嗯,这个名字一听就觉得很有笑果。   姜姬一开始对他的印象也最深,但发现他本质上跟木头有亲戚关系的人。   有个例子。   他们这一路走来,需要不停的寻找水源,确定队伍随时都有干净的活水可以取用。由于队伍太长,所以找水源不会只找一个就算完成任务,而是能找几个,就找几个。在马行一日能到的范围内,所有的水源都要被找到,被控制住。   这也是行军时为了防止水源被污染。   下毒这种事还是比较少见的,常见的是污染水源,污染方式是扔两把沾过血的刀剑下去。   姜姬第一次听到这种污染水源的办法时还在回忆初中上的生物课时,姜武就说这样水就成了凶水,不能吃了。   这个凶水的概念是从祭祀上得来的。好像是说洗过刀剑的水会沾上死气,所以活着的人不能喝,喝了就会死。   姜姬觉得这个道理还是相通的。虽然解释得神异了点,但古代祭祀本来就是负责解释世间万物万灵的,它未必全是无知的,毕竟现象是真实存在的,就是它解释的理由会神奇一点。   从此后,她对待祭祀就变得更认真了。   有一次,郭达带人去找水。他们这些大将军也按班出去做一些普通的“活”,比如巡逻,比如探路,比如找水。   郭达先带人向前跑,跑到晚上停下来,说: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往回找水。   其他人应下后,第二天天刚亮就各自按小队分开了,找到水的小队留下两个人看守水源,其他人继续,直到最后一个人回去送信,确定水源地。   郭达带的这个小队全是精英,自然找水找得比别人快。找到一个,留两个人,其他人继续往前找,找到最后就剩下郭达了,按规定,他该回去报信了,把一路找到的所有的水源全都记下来,汇报给队伍。   偏偏郭达又找到一个水源。   这就难为人了。   他要留下看守水源,还要回去报信。   ……不会分身。   他想了想,自己留下来看守水源,把马放了回去,在干粮包里放了几颗石子,代表着他们这一路,共找到几个水源。   ……没办法,不会写字。新鲁字都不会,最多只会看,写出来就是鬼画符。   马识途,跑回去了。队伍里吓疯了。以为郭达遇袭了!   于是迅速点兵扑过去。   等找到后,同营的官兵把郭达骂得狗血喷头。   是你重要还是水源重要?就少那一个水源我们就没水喝了吗?!   郭达很有道理,他还不服气!首先,军规是不是这么订的?他照作有没有错?   没错!   其次,他都在粮袋里放石头子了,多明显啊!   继续被喷。   鬼知道你在粮袋里放石子了!   鬼知道那石子是什么意思!   郭达就坚持一条,就是这么定的,他没错!   姜姬把人叫来亲自劝慰,也是想看看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后来发现是真傻。   但他只是在这种规章制度上犯傻,真带兵上战场了,看到打不赢跑起来那叫一个利索,一点都不傻了。   该灵活时还是很灵活的。   姜姬就很喜欢他。   特意把这个送圣旨回去的任务交给了他。   她一字一句把话交待给他,不愁他不照着作。   郭达走后,姜姬听说朝阳公主最近脾气有点大,已经恼了好几个人了。她恼人,就让人把人给送出凤凰台,而且以后也不会再召见了。   这就等于是失宠啊。   凤凰台上下顿时人心惶惶。   姜姬一看,先躲一阵吧。   她就带上人,悄悄溜走了。   从凤凰台出来,按名索骥,去找徐公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车又马一大串,从凤凰台光明正大的出来,光明正大的走街串巷,光明正大的停在了徐公家门口。   门房已经算是什么人都见过的,但这么一大队人还真是没见过。   勉强镇定的说:我们家徐公告病,不见客。   来人,一个俊秀的少年笑盈盈的说:“我不找徐公,我找你们家白哥。”   哦,找白哥的。   白哥倒是真病了。   被打的。   后来又累着了。   真卧床不起中。   但小孩子,不像老人,没有告病不见人的特权。门房就很客气的把人给请进去了。徐家地方也不算小,停得下车的,你们都进来吧,不然堵着门口不好看。   等车停了,车上下来两个女子。   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子。   女人梳着未婚的披肩发,头戴玉梳,耳挂明珰,穿一袭朱红深衣,一条玉色的宽腰带勒出一把细腰,但更衬得前突后翘。深秋风寒,她披着一件狐皮皮裘,站在那里不笑不动,叫人不敢轻视。   女孩子看起来天真可爱,头上梳着两只发髻,一下来就拉住了那个刚才的俊秀少年,一对小男女,卿卿我我,看着就叫人心甜。   哦,这是一对姐妹。   那是他们家的……下人?不是。亲戚家的孩子吧?   ……不过这些人是从凤凰台出来的啊。   徐树听说后摸不准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又怎么会这么大一群都跑来找白哥,而且看起来连行李都有——这明摆着是来吃大户的。   跑徐家来吃白哥的大户……怎么想,都是徐家吃亏,都值得把白哥再打一顿。   徐树让徐丛去看一看,问一问,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徐丛听话,来了。   来了,又走了。   走了,给徐树送口信:第一,叫爷爷继续装病;第二,把白哥送给那个女人。   徐树:……   “徐丛人呢?”他起身。   下人说:“阿丛刚才出去了。”   徐树深吸一口气,去更衣,打扮得干净整齐又好看之后,说:“我去见父亲。那些人……领到白哥那里去。”   白哥正躺在榻上,握着爱妻的小手,唠叨着爱语。   爱妻:“听说你去一趟鲁国,文章就写得好了。写鲁国公主那一篇真好,我都忍不住一再咏读。你写另一个女人都写得这么好,也为我写两句。”   白哥:“……爱妻,我心口疼。”   爱妻:“大伯不是打的屁股?”   白哥:“……我一想到一个人,就心口疼。”   爱妻:“想她想的心口疼?”白哥:“不是,是愁的。”   爱妻:“呵呵。”   门外,娇美的侍婢来报:“有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妹妹来找公子了。”   爱妻:“哦。”   白哥:“啊?没有啊!没有带妹妹的姐姐!真没有!”爱妻:“那有什么?”白哥:“什么都没有!”   不多时,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就来了,瞬间把白哥的小院给挤满了。   姜姬带着阿笨出现在门口时,白哥的嘴巴张得史无前例的大。   姜姬笑一笑,对白哥身边的女子行了半礼。   “有失远迎。”那个女子温柔道。   姜姬:“是我来得匆忙了。”说着介绍阿笨,“这是舍妹。”   女子温柔笑道:“既然来了,不如多留几日。”白哥:!!!   姜姬:“好啊。”   女子起身:“那我就去替客人准备一下房间,你们慢慢话说。”   白哥:!!!   姜姬:“夫人慢走,劳烦夫人了。”   白哥瞠目结舌的看着爱妻走了,一转头,摘星公主温柔的看着他,对他说:“你怎么一走就不回来了?留下我一个人,好害怕。”   白哥不禁泪水长流,对姜姬道:“公主,何事登门?”姜姬:“我来拜访徐公。”   白哥:“好好好!我立刻替你引见!”   说罢风风火火逃一般的带着姜姬去见徐公了。   等那女子回来,只见阿笨和绿玉。   女子笑着说:“我家那傻子呢?”   阿笨没听懂,绿玉笑道:“被我姐姐一句话激得去找徐公撑腰作主了。”   女子笑道:“叫外人看笑话了。”   阿笨连忙摆手:“不笑话,没有笑话!”女子失笑,坐下看看阿笨,再看看绿玉,抚掌道:“久闻摘星公主身边俱是美人,今日才算是见着了!”   阿笨羞涩道,“姐姐叫我阿笨。”   女子行礼,“我叫青焰。”   绿玉行礼:“林绿玉。”   女子道:“林公子,阿笨。久等无趣,不如用些茶点可好?在这里不要拘束,只当成是自己家就行。”   另一边,徐公榻前,白哥低头认怂,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姜姬对徐公行礼:“久仰徐公大名,今日才来拜见,是我失礼了。” 第518章 我的爱人   徐公活了八十年, 见过的女人不说车载斗量,也绝不会小于三位数。像眼前的姜姬一样,身为女子却非要行男子事的女人也不止一个,但她们又都与姜姬不同。   姜姬更特别一点。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自己老了。   见到姜姬,他就理解为什么白哥会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上。跟她相比, 白哥只是个小孩子, 她却是一个巨人。白哥会向往她很正常。   我们都想跟大孩子玩。   徐公察觉到身边的徐树看姜姬的眼神也不同。不像是在看他的妻妾,也不像是对着外面任何一个女子。   他在好奇。   好奇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不一样。   徐树还年轻,他的人生中还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女人。   她不具备女子天性中的一切美德。   却是如此的吸引人。   这不怪他。任谁看到不是长在自己家的花园中的奇花, 都会忍不住站住看一看的,如果恰好这花还格外的不一般, 那就更要好好欣赏欣赏了,日后也好与友人谈论。   如果家中有一个大花园, 自己也堪称会养花的话,起意将花移栽至自己的花园中也顺理成章。   白哥是只想嗅一嗅,摸一摸, 染上一些花的香气就心满意足。   他这个儿子,只怕就有想移栽此花的念头了。   固然,最后他会经过多番思量而打消这个念头, 但他并不会觉得自家花园无法照顾这株长在鲁国野地中的奇花。   徐公, 却完全不会把姜姬看成是花。他已经到了能用平等的目光去看待世间万物的年纪了, 用道家的话,他的修行到了。   万事万物,天生自然。   他看姜姬是人。而姜姬看他, 却是物,是名为“徐公”的物。   她看徐树,也是物,是名为“徐公之子”的物。   她看白哥,同样是物,是名为“徐公弟子”的物。   可徐公并不觉得被冒犯了。从她充满兴趣的眼神中,从她的话语中,他竟然觉得此女充满天真之态。   她仍处在蒙昧中。   又是一个只凭本能去生活的女子。   可她和朝阳也不同。朝阳是只要有宠爱就能活下去的女人,她要的却是力量,跟任何人相比都不输的力量。世上权力的力量最强?她就去要权力。   可他从她的脸上看不到疯狂。沉浸在权力里的人其实同时也是脆弱的,因为权力本身不能带给人任何东西。   她从哪里获得平衡?   姜姬没指望见一面就叫徐公对她改观,对她心悦诚服。   她看一眼就能看穿白哥,看三次就能看穿徐公身边那个六十多岁的儿子。   她也能看穿徐公,但看穿后就无奈了。因为徐公是一个和黄老一样的人。他们都在自己的领域做到了顶峰,并为此自豪骄傲。   她想像中的徐公渴望着教养一个太子,并借助这个太子,日后的皇帝来名留青史。   这是错的。   徐公对待这件事就像是“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这是最后一个心愿,如果能完成就太好了,但没有完成的话,我这辈子也不亏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他不强求。   这就完蛋了。   她必须要用足以打动徐公的东西来打动他。一个还没影的太子显然不行。   于是姜姬就提起了朝阳长公主。   她说,朝阳长公主很喜欢她。   徐公:哦。   徐树:呵。   她说,朝阳长公主一直在对她说永安公主的事,她知道,有传言称她是永安公主之女。但她很清楚,她的身世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徐公:哦。   徐树忍不住了,“你是说,你不是永安公主之女?”   徐公失望的看了一眼徐树。儿子,你的道行跟她比,真的太浅了。   姜姬用“我说的全是真的”的语气镇定的说,“是的,我不是。”   徐树逼迫般追问:“那你的母亲是谁。”   姜姬:“我不能说。我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徐树:“呵呵。那你的父王为何要说是永安公主呢?”姜姬沉默了,她只是一再坚持“我不是永安公主之女”。坚持到最后,徐树更加确定,她就是永安公主的女儿!因为出身不名誉,所以现在才否认。   徐公却皱眉看她,在徐树几乎已经笃定的时候,突然发问:“你当真不是永安之女?”姜姬:“不是。”   徐树惊讶的看着父亲,闭上了嘴。他再蠢也知道,父亲不会无缘无故的这么说。   徐公:“你母不详?”姜姬:“我父我母都是有姓有名之人,只是不能宣之于口。”   徐公敏感的察觉到摘星公主没有单指母亲,而是“父母”,这一对都带上了。   ……不会吧?   ……难道她在暗示,她不是姜氏血脉?   ……这太吓人了!   ……她随姜氏先王回莲花台时才几岁?如果此事是真的,那就不是她有意欺骗,而是姜氏先王作假?   ……如果她不是姜氏血脉,那鲁国现在的大王是吗?他们是一对姐弟,姐姐不是,弟弟呢?   这件事如果证实了,那鲁国必定要去国!他,凤凰台,皇帝都不能视而不见!必须要训斥,要出兵,要剿贼,要开战!要惩罚不义!召示公道!   这就是个大麻烦了!   是现在的凤凰台,现在的“皇帝”,乃至徐公都无法接受的大麻烦!   徐公的头瞬间疼了起来。   他盯着眼前这个小女子。她漂亮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呢,满脸都是兴奋之态。   他陡然明白了。   她已经出招了。   就像幼虎,雌豹,她先挥出一爪子,试试对方的反应。   她要秤量对方的斤两。   至少,现在她已经秤量出他的斤两了。   目前的凤凰台是不能处理大国诸侯这样的问题的。   花家不能出兵,他们也无兵可出,出兵之后随之而来的军费粮草问题也解决不了。   窃取王位这样的大事,非皇帝不能解决。   他现在就能想像得到,“皇帝”知道以后,必须要临朝,必须要向上天祭祀,必须要发怒,要誓师,要召告天下来取奸人的性命,这样才能洗刷诸侯王身上的耻辱,洗刷皇帝被人蒙蔽、冒犯的羞辱。   但“皇帝”能做到吗?   不能。   那,一国诸侯王被异人窃取王位长达十年,这样的耻辱都不能让皇帝动容,皇帝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人人都可以欺君了。   凤凰台,梁国,一朝可乱。   那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呢?   就是……装不知道。   他今天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发现。   鲁国姜氏没有被混淆血脉,没有被异人占据王位。   现在王位上的姜氏,就是先王子孙。   眼前的姜氏公主,一样没有任何问题。   徐公平静的看着眼前的姜姬,对徐树说:“我累了,你和白哥招待公主吧。”   他看了一眼姜姬,走了。   徐树抖擞精神,摆出主人的脸,请姜姬移驾。   姜姬还在望着徐公的背影出神呢,回头看到他,多多少少有点愣。   徐公,好气魄!   这就把长子和心爱的弟子送给她玩了!   这老东西!狡猾!真狡猾!   姜姬没兴趣的看了徐树满是皱纹的脸。白哥年轻,她愿意逗一逗,这种老头子就算了,身无二两肉,心无二两计,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没意思。   她直接起身,“徐公既然累了,那我也不多打扰了。我累了。白哥,送我回去。”   说罢不理徐树,叫上白哥就走了。   要人陪着说话,还是年轻的好点。   徐树瞠目结舌,第一次被人这么扫脸。   白哥泪眼婆娑,他与公主相交已久,刚才虽然不太懂,但能看得出来公主与徐公对了一招,之后,徐公干脆利落的退走了,把他和徐树扔给公主玩了。   老师!连你都玩不过她吗?!   姜姬从徐公那里出来,叫白哥带着她在徐家走一走,逛一逛。   白哥哪里敢让她再看到徐家其他人?他可记得徐家子弟中还真有几个生得好,长得好的,聪明灵秀,一看就是公主会喜欢的。   他直接把她领回了家。   然后就看到他的爱妻,徐丛,与徐家几个弟子正在家里边谈笑边喝茶呢。   看到他和姜姬起来,刷刷刷,一屋子青年才俊都站起来了,一双双眼睛好奇的盯着这闻名已久的鲁国公主瞧。   看起来不像是纵情声色的人啊。   步态端正,不急不徐。   是啊,双目清正,看起来不坏。   白哥:……   什么叫自投罗网?!   一群人给她让座,她本该上座的。姜姬也不推辞,坐在上了首,跟着就很顺手的把白哥叫到了左手边,绿玉坐在右手边,阿笨坐在她身后,和白哥的夫人在说悄悄话。   白哥望着一步之遥的爱妻,很想表现出他在这个鲁国公主面前是多么的端正优雅,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爱妻对他笑一笑,他正想笑回去,脸上就多出来一只手,轻柔的拍了拍。   跟拍猫儿狗儿差不多。   白哥瞬间回神!羞愤欲死。   姜姬笑眯眯:“我与诸位不曾相识,只好请白哥替我引见了。”   白哥二话不说,把底下最帅,才气最高,在师兄弟中最招人恨的平金领给叫过来了。   然后他退位让贤,立刻闪到了天边去。   等他回过神来就发现公主已经与他的师兄弟们谈到了一起去了。   他躲在徐丛身后,徐丛偷偷骂他:“你傻不傻?你都成亲了,平金领可还没成亲呢,他要是鲁国公主有了私情,日后还找得到老婆吗?”   他、他本来是想帮师兄弟们躲过摘星公主的魔爪的啊!   徐丛:“不就是当着青焰被摸了下脸吗?你以前没被女人摸过?”   白哥:“……我不信你当着妻子的面被别的女人摸脸能比我更镇定。”   徐丛不说话了。这确实是个难题,特别是对方是一国公主。如果换个女人,那是白哥玩别人,但换成摘星公主,那是他送上门去被别人玩。   这个……很难说妻子会有什么心情。   白哥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想向爱妻表白一番他的坚贞,恰好听到魏国公主兴致勃勃的跟爱妻交流“男人的脸好滑好滑,摸一下他还会脸红”这个让人兴奋的事。   白哥:……   他转头溜了。生怕走过去会被爱妻摸脸。在屋里只有两人时随便摸,在外面就算了,现在这么多人呢,被摸了,他会不好意思的。   在他思考与爱妻之间的二三事时,另一边,姜姬与众才子的交流却渐入佳境。   他回过神后,问徐丛:“他们在说什么?”气氛好热烈哦,都围到公主身边去了呢。徐丛:“哦,在说今晚办宴会的事。”   白哥:“办什么宴会?”徐丛看白痴一样看他,“还能是什么宴会?鲁国公主到了凤凰台,当然要给众人认识她的机会。”   就是说,鲁国公主是否有资格服侍皇帝的辩论大会第一局,今晚召开。在座的枪手预备好了,正摩拳擦掌的等着把所有置疑鲁国公主的人都给骂趴下。   他们还在呼朋引伴,准备召更多的枪手来替鲁国公主冲锋陷阵。   白哥:“……今天?!”   他都还没有开始联络人!他都没有准备!他、难道不该是他替公主来做这件事吗?他看着人群中的焦点平金领。   怎么可以叫这人抢去功劳?   徐丛就看白哥突然战意十足的冲到人群中去了,还把平金领赶开,自己坐在了摘星公主身边。   徐丛:“……”   阿笨就看青焰突然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阿笨也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了。   青焰说:“我的爱人,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会为小事高兴,会为小事伤心,我与他相伴,永远不必担心他骗我。可他偏偏自以为城府颇深,实则深浅一望即知。从小,他就总被师兄弟哄骗。要想让他做事,只需两件东西:一是夸;二是夸别人。”   他就会自己蹦出来了。 第519章 日常   当徐公的弟子是件很有脸面的事。徐公是谁?整个大梁, 还活着的读书人中他认第二,没人敢站在他前面认第一。   死了的,其子孙后代目前也没谁敢这么吹自己祖宗。   于是,徐公就是文雄武魁中的文坛第一人。   他自己是不认的。   天下人认就行了。   但徐公的弟子太多了!徐公又不好拉帮结派,除了他自己带进门的弟子外, 外人自认是他弟子的, 他最多不当面否认给难堪,其实他都不认。   不过就算这样,子生孙, 孙又生重孙……他活了八十年了,就算前二十年没敢收弟子, 后面六十年收的弟子也能给他生出几百个徒孙、徒重孙来。   出头不易。   很心酸的。   所以白哥一早就想好怎么在自家人里扒拉一下,选出一二十个替姜姬摇旗。   其实也不干别的。就是文斗, 武斗他们师兄弟捆一块也不够用,但论起舌头来,整个大梁, 就属他们家的舌头最多,最利索,个个都跟小刀子似的, 扎人凶得很!   想得很好, 他还有心要把这种露面又显名的好处给跟自己好的师兄弟。   毕竟皇帝选后, 一辈子就选一回。现在这个皇帝才十五,等他崩了,下一个皇帝长到能选后, 他都该有孙子了,师兄弟们年纪大的,估计已经在土里躺着了。   综上,这是一个五十年难得一遇的、众所瞩目的大事。   能在这样的文会上露脸,不亚于扬名天下!   多好啊。   可他就把那平金领往公主身边推了一把,茶都还没凉呢,公主已经替自己拉了一屋子枪了,等这些人再把话传出去,公主差不多就把徐公的弟子包了,不管是名义上的,还是亲生的。   这样,徐公就算不站公主这条船上也不行了啊。   白哥可不想害徐公。   所以他上来后,先开嘴炮,点名,把一个二个师兄弟都给挑挑刺。   你,口臭!   他一指,这个师兄掩面而逃,气哼哼的。   你,脚臭!   他再一指,第二个师兄也被嫌弃跑了。   你……   他指第三个,第三个师兄都不用他说,自己跑了。   等他挑完刺,剩下的也就四五个人了。   这四五个,都是他不敢得罪的,和他要好的。   平金领不幸在其中。   叫白哥说,平金领长着一张狐狸脸,但让外人说,这叫美人脸,男生女相……就是,生来带媚。不过生在男人身上,倒不那么媚了。   人还是好看的。   他眉尖一挑,不笑也像笑:“白哥好威风,是不是也要挑一挑我?”   白哥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平金领:“那是不挑了?”转头就对姜姬说,“公主,我有两个朋友。”   白哥抢话:“是不是田农山和赵凤坡?这两人不行!一个貌丑,一个心坏!”   平金领闭上了嘴,看了两眼白哥,说:“那我就不说了,我到那天直接领来,省得在你嘴里都没一个好的!”   剩下几人也都学聪明了,任凭白哥怎么问,都不肯说到了晚上会带谁来。   然后他们问,白哥要带谁来?   白哥,当然也不肯说。   一堆大男人比起小心眼来,谁的心眼也不大。   姜姬只是坐在一旁看而已。今晚,乃至今后的每一场辩论会,她都只是个摆设,坐在这里不说话就行了。剩下的都交给这些人是最稳妥的。   万一她开口说错了话,反倒不好。   这件事上,说不上是徐家弟子借她扬名,还是她借徐家弟子扫除异议。只能说是各取所需。   一时议定——都不肯说出自己的亲友来——,于是大家散开,去为今晚的辩论大会做准备了。   这也算是徐家的一件盛事,很容易的就借到了徐家搞祭祀时用的大屋子。据说祭祖时才会让孝子贤孙们站一屋的大屋子,跟个宫殿也差不多了。   摆上火炬,准备好清茶点心。在徐家求学的男童就负责送茶送水送点心。   叫姜姬没想到的是徐家女眷中竟有不少想来旁观的,还有年轻的女孩子,没有成亲的,公然说想来这里找个可心之人。   “这种时候最容易看出人品来了。”青焰说。她和姐妹们当年选婿,在徐公的文会上至少下了四五年的功夫,看人看的都有心得了。   “你只看他怎么说话,是专从小道、偏道走,还是爱走正道、大道。是满口道德之言,还是满嘴歪理。还要看他身边都是什么人,身边的人又都是什么性格,林林总总的,多看几回,你就知道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文会辩论全靠一条舌头,不能动手的,所以有的人很快就会吵到脸红脖子粗,有的会发火大吼,有的一急就说不出来话,或颠三倒四,或东拉西扯,不知所云。   青焰当年围观,可是看了不少笑话。   有一个人因为自己说话声音太小,索性背了一张琴,他要是自己说话声音不够大,被人忽略,就弹琴!边弹边唱,这就反败为胜了。   后来有人跟他学,有带鼓的,有带锣的。   “真的吗?”阿笨咯咯的笑起来,她真没想到,是不是父王殿上也会有人当殿唱歌跳舞呢?   青焰说:“这还算好的。”有的人当时说不过人,下去后就下了黑手,打人专打脸。每次文会之后,都会有人摔跤,绊倒。还有人不知被什么人给打了,她当年就听过一个少年因为口舌锋锐,结果一天黑夜出门,不知被谁找人给打落了满口的牙,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此人了。   徐公听说后,还特意叫人去他家找他,想替他延医医治,可他已经搬走了。徐公因此难过了很久,发誓要找到打人的人,一定要他也尝尝没有牙的滋味。   那次以后,文会后受伤的人就少了,就算受伤,也只是摔倒磕青了面颊。   阿笨听得叹气:“好惨的人……不知他日后怎么样了。”   姜姬道:“晚上你也来,也坐在一旁看,看看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阿笨本来就想来看,之前以为这是为鲁国公主开的,她不能来,听姜姬这么说,高兴坏了,叫上乳母去换衣服梳头了。   阿笨走后,姜姬对青焰施了一礼。   青焰避过,反对姜姬施礼。   姜姬笑道:“我行礼,是为了这段时间会打扰到贵夫妻,你是为什么?”青焰道:“我想请公主对我的丈夫多加怜惜。他不是一个坏人。”   姜姬笑起来,“有夫人爱护他,我自然不敢冒犯。”   青焰笑了,说起了白哥以前辩论时的趣事。   一开始,她对白哥的印象并不好。因为白哥专挑人的短处,显得人品很差。她更佩服直言论道的士子。   文会辩论,你有什么说什么,用真才实学来赢才对,怎么能专挑别人的短处呢?这样也太小人了。   可后来她又发现,白哥并不爱辩论。好几次他来了,原因都是爷爷命令他来,徐丛拖他来,他答应了朋友要来,等等。   爷爷让他来时,他要么不发言,发言时必须打好了腹稿,肯定能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低头认输;   徐丛拖他来时,他就总给徐丛搞乱,有时还站在别人那边骂徐丛。她开始还生气,后来发现徐丛常陷害白哥,而白哥唯一能做的就是这种“报复”了,她就不生他的气了;   跟朋友一起来时,他就不爱出头了,只记着让朋友出头,如果朋友被人骂倒了,他就站出来骂对方,还是专挑短处的骂法,把人骂跑了,他再把朋友推出来。   结果,她就越看白哥,越觉得他可怜,可爱,可亲。   “于是,你就嫁给了他?”姜姬听得不自觉微笑起来,“是不是有点……觉得委屈自己了?一不小心,就把心丢给他了。”   而白哥显然未必能配得上他妻子的这一番深情。   青焰看得出来,鲁国公主不是那么看得起白哥,而她心里也清楚,白哥看她,是亲人,他对她的感情更多的是从徐家而来。白哥爱徐家,想留在徐家,于是娶了徐家之女。换一个徐氏女,白哥一样会喜欢她,尊重她,爱护她。   她对白哥,就像鲁国公主说的,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   可她清楚当时她选白哥是因为她不舍得。不是没有比他更好的,对她更真心的,可她想来想去,都觉得如果此生没有白哥,她会非常遗憾。   青焰突然站了起来。   姜姬望着她。   “我不管了。”青焰被突出其来的怒火包围了。对啊,为什么她要替他想那么多?而他对她根本是不过如此而已!   让他被人欺负去吧!被人玩弄去吧!   “公主尽兴便是。”她浅施一礼,施施然走了。   姜姬见她的背影远去,才忍不住笑起来。   绿玉从刚才就一直沉默不说话,此时道:“这个女子,看着聪明,怎么这么笨?”   姜姬:“她不是笨,只是她想要爱人发自内心的热爱她而已。”她不屑于算计来的爱情。如果她愿意,她有百般手段让白哥对她言听计从。可她偏偏不愿。她坐在原地,等白哥回头看她,等他爱上她。   绿玉无法理解。   她能理解,但她不会这么做。她从来不排斥在爱情中用手段,因为她的目标不是爱情本身,而是给她爱情的那个人。她要得到一个人,怎么能坐在那里等他发现她,看到她,主动走过来呢?如果别处有更好的风景怎么办?就算她想让他主动走过来,她也会让他周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青焰不是笨,只是太单纯。   月亮升起了。   今晚是圆月,替晚宴添色不少。   姜姬高居首座,身后是阿笨,旁边是白哥、徐丛和徐树。   徐树是不请自来的。不过他在此替徐家人站岗也很正常,毕竟今天参会的六成都是徐家人,场地也是徐家的,徐家确实需要出一个够份量的站在这里当定海神针。   姜姬不想脑补这徐树是不是为她而来。他就是有这个念头,她都没兴趣。   右侧是女眷席,不止徐家女眷,还有闻名而来的别家女眷,也有下方士子的妻女前来助阵,十分热闹。   她们或悄悄的,或光明正大的,都在看姜姬。   鲁国公主呢。   听说她想当皇后。   不是说早就选她当皇后了吗?   只是鲁国人这么吹牛而已,人都还没到凤凰台,怎么会就选她了呢?   我看未必呢。现在不是已经有三位公主了吗?只有这鲁国公主这么早就出来见人了呢?我们要不要去跟她说说话?   几人前后看看,都不肯自己第一个上前。此时就需要一个徐家女眷替她们当先锋做引见了。   可在座的徐家女眷,不管是未嫁的还是嫁过的,都不肯出头。几人你推我,我推你的。   此时有人问:“青焰呢?”   “对啊,她怎么不在?”   有一人与青焰好,往坐在姜姬身前的白哥一指,冷哼道:“都是那个没良心的!惹青焰生气了!”   姜姬面前,白哥也在惴惴,左顾右盼,坐卧不宁。   姜姬指着前面:“那一堆在说什么?”   这个辩论大会不是订一个题目大家一起来吵架,而是一个个小团体,先各自开题,三五人,七八人,志同道合的开始说,说着说着,意见出现分歧后就可以开始吵架了。当然,也有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分歧的,这就等于是交朋友了嘛。   所以坐在上首的姜姬根本听不清下面每一个小圈圈里都在吵什么,但能看得出来,东西方向那个大圈圈里有二三十个人,吵得最凶。   白哥被她点名,坐过去听了一节回来说:“在争武宙帝的功绩。”   姜姬:“……”   这也是常有的事。虽说是以她为名开的,但不代表大家只会说她的事。第一天,就当熟悉场地了。   姜姬就开始溜白哥,指使他这边跑跑,那边转转,回来再跟她学一学,她好知道大家都在说什么。   综合看来,大家对神话的兴趣远胜于对真实世界。   至少三分之一的小圈圈都在讨论她到底是什么神女,以此延伸出去关于神母的诸多讨论。   姜姬对辩论没兴趣了,开始对白哥说:“你想知道,青焰是为什么生气吗?”白哥是今天回家换衣服准备来参加宴会时才发现爱妻生气的,完全没有头绪啊!   而且爱妻一生气,他就没地方住,没衣服穿,没饭吃,只能去徐丛或徐公那里借住。   次数多了,就很丢脸了。   所以他一听姜姬这么问,立刻就说:“公主知道吗?”   姜姬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声对他说:“青焰知道你跟我的事了。”   白哥一脸崩裂:“我……!!”   就摸了一下手而已!!!   怎么会知道的?为什么会知道?!   姜姬还怕不够吓坏他的,沉思道:“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就到我这里来?一个鲁国大夫之位,我还是给得了的。”   什么?难道公主对他认真了?!   不不不!他只是想、想……   另一边,青焰坐在屋里生闷气,不远处传来的热闹声叫她心神不宁。   侍女还在一旁说风凉话:“气死自己,正好给他腾位子。”   青焰气得大叫:“你能不能不说话!”   侍女呵呵:“当年是谁那么大方,还让我去侍候他的啊?我刚上前,手还没摸一下,眼睛像要杀人一样瞪我!”   青焰又羞又气,可又拿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没办法,只好背过身去,任由她说。   侍女:“本来就是个小气鬼,偏装大度。”   青焰:不理,不理。   侍女:“他那个脾气,就是要有人管着他,你还非要装贤惠。”   青焰:不听,不听。   侍女:“啊,人回来了。”   青焰:哼,骗我!   一个熟悉的怀抱从背后扑过来,把她扑倒在榻上。   熟悉的喘息,剧烈的心跳。   “青焰,青焰,我心里只有你!我真的只有你!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不要我啊!”   他是跑着回来的。来找她。   青焰心里突然乱得厉害,又甜又酸。   白哥抱紧青焰:“你陪我去见公主吧!”   青焰:“……怎么了?”   白哥瑟瑟发抖:“她要把我带到鲁国去!”她要他去当鲁官!天啊!他绝对不要!   还是青焰好!青焰最好! 第520章 满园春色关不住   当夜文会结束时, 天早已大亮,一群东摇西晃,面白唇乌的士子们被下人扶着登上车时,眼皮都直打架还相约下回再叙。可见,文会大概是成功了, 但关于议题:鲁国公主到底有没有资格当皇后, 目前仍未见分晓。   因为昨晚上赶来的大半都是友军。   友军们光顾着认识新朋友,熟悉老朋友,没顾得上为鲁国公主大吵一架。但气氛虽然不够热烈, 不过徐家文会却已经随着太阳初升传出去了。   整个凤凰台于是知道,鲁国公主到了, 已经在徐家初露真容。那些晚了一步的人连忙去打听这鲁国公主长什么样,说什么话。   关于鲁国公主的逸闻趣事街上是早传遍了。说起来, 各国公主中,还就鲁国公主大家熟悉一点。其他的公主,大家也只记得赵国公主是个大美人, 魏国……貌似魏王是个很好的大王?   而鲁国公主,前头有人说她是内定的皇后,后头有人说她是神女下凡。旁边有人说她是姨侄乱伦所出, 还有人称曾见过鲁国公主!   于是一堆人连忙围上去问, 鲁国公主是不是媚态十足?色中恶鬼?   那人哈哈一笑, 一个字都不肯说,险些被人按住打一顿。   他道:“你们何不等下次文会亲眼去看一看呢?”   这倒是,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   散了去的士子们回到家中,想起昨夜的种种见闻,不免心潮起伏,不免要与邻居、亲友说一说,显摆显摆。   但众人对他结识了几个朋友,或是昨夜得出了什么佳文不感兴趣,只想知道鲁国公主的事。   可惜鲁国公主昨晚上谁都没搭理,对下面的众士子们也没什么兴趣。   于是士子们的口中关于鲁国公主就有了许多面目。   有说她貌如天仙,坐在那里不说不笑就像一尊真仙;   有说她高不可攀,让人不敢冒犯;   有说她根本没出现,坐在那里的是个侍女,真公主早就跟情人走了!   情人是谁?   哦,就那个白哥。   徐家,姜姬正在青焰的陪伴下跟徐家女眷说话谈笑。   那一晚之后,徐家所有的男人都忙起来了。除了徐公继续“病”着之外,徐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亲的访亲,有友的访友,在家里的也闲不下来。   白哥就被抓去当门面招牌了,谁叫据说他跟鲁国公主最“好”呢?   姜姬没有人陪不行。徐公怕她又跑到别人家去,他听白哥说了,这个鲁国公主早在来之前就对凤凰台的世家无比的好奇!只怕她还没来之前就已经把凤凰台现存的哪几家都给记在心里了!   徐公不想让事态进一步失控了,他希望能把握住事态发展,不要叫这个鲁国公主牵着大家的鼻子走。   索性就在她对凤凰台还陌生的时候把她“关”在徐家。   青焰就自动请缨,上门来了。   姜姬没有反对,她对青焰很好。她喜欢聪明人,聪明的女人、男人、小孩子,她都喜欢。   她跟青焰谈了一上午就摸清她整个人和半个徐家了,这是她在白哥面前怎么挖也挖不出来的。   不是说青焰没有白哥警醒,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透露出来的东西有多重要。   比如,她和白哥成亲十年,只有一个孩子。而为什么孩子这么少?因为徐家有一条传女不传男的隐性家训:婚后不得过于亲近丈夫。   似乎很不近人情?但再往下打听,她才发现这是徐家出于爱护女儿的心才设下的家训。   现在的女人,有七成会在生产时有生命危险。生孩子是过鬼门关,这话一点都不夸张。男人一生都不必经历的生育难关,女人婚后是逃不掉的。   医术的发展不知何时才能进展到能让女人安心待产的地步,但现在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才能保住家中女儿的性命呢?   不能不叫她们嫁人,那就只能叫她们少与丈夫亲近。   不亲近,就不会有孩子,没有孩子,就不必生,就不会遇险。   徐家的家世足以让女儿们就算嫁出去也一世无忧,不必担心因为不肯生子而被丈夫休弃——现在也没人这么干。   整个大梁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经过战乱了,所以也没有很迫切的生育需求,特别是对世家来说,家族聚居,没有一家一户不生就断子绝孙的隐忧。何况没有亲生子,还可以收弟子嘛。   整个社会风气的缓和,令女人们不必为生孩子背负什么压力。不想生就不生,与丈夫关系不好就不生,都行。   如果与丈夫关系好了,忍不住要亲近怎么办?徐家家训也不止一条。像青焰与白哥算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小夫妻了,青焰的母亲就教她二十岁以前不得与白哥多亲近,二十岁以后就可以了。   青焰说,母亲告诉她等她长高就行了,所以她当时很想长高,就天天去骑马、舞剑,因为听说跳舞会长高,还特意学了鲁国的折腰舞和赵国的旋身舞。后来她的裙子短了,她高兴坏了。   唯一的孩子就是在这之后出生的。   生过孩子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让她二十岁以后再与白哥亲热,两人可以放纵,不必管什么时辰、节气、昼夜。   她也不是不害怕的。于是她开始荐身边的侍女给白哥,但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只好让白哥多读书,多上进。   她没有别的办法。既恐惧与他亲近,又舍不得他。   姜姬从没想过在这个世界就能看到这样的家族。一点也不闭锁,它开明、智慧得叫人吃惊。   她在鲁国见过的家族不多,从姜氏、蒋家、龚家、冯家……这么多家族,都有自己的缺点和优点,但没有一家能叫她感动。   好像这些家族只顾着怎么让自己活下去,而忘了去爱护家中的子弟。   徐家比他们都好。   青焰又说起她的幼子,小名斗儿。   徐家的另一个家训就是幼子五岁以前,与父同眠。   意思是孩子长到五岁前,当爹的管。什么?你不会喂奶?抱着孩子找媳妇去啊。但除了喂奶,哄孩子抱孩子背孩子,这都是爹的活。   白哥初为人父,十分好奇。一日,他背着孩子闲逛时突发奇想:这孩子有多重呢?   他不走寻常路,命人取来量米的斗和两袋谷子,再取来一个天平。   天平,量具。中间是圆锥型,上架一根长杆,长杆挑两头,一边放秤量物,一边放衡量物,两边相等时可计算重量。   他就把孩子放在一边的斗里,另一边倒入谷米,最后秤出,孩子恰好是一斗米重!   他兴致勃勃的跑到徐公那里,还秤给徐公看。   之后,这孩子得小名斗。   姜姬发笑:“他呢?”青焰冷笑:“又能怎么样?只能算了。”   她当时听到后哭了一场,只是觉得委屈,又说不清委屈在哪里。当年她爹带她还发生过拿栗子给她玩,害她差点整个吞下去噎死的事呢。不过从那以后,她爹对她那是小心翼翼。她要嫁白哥之前,她爹几次都想把婚事给作废掉,听她娘说,她爹还偷偷背着人哭,她生斗儿那天,她爹害怕,灌了两瓮玉泉春酒,直接把自己灌醉了。   之后,青焰又把徐家的女眷引见给她。   其中有嫁到徐家的,也有嫁了人的徐家女。不过她们在徐家都过得十分自在。   她们虽然对姜姬很好奇,也没有当面问什么难堪的话题。见到绿玉,都会感叹,再看到绿玉与阿笨之间的情丝,又都各有感触。   其中就有觉得阿笨被她骗了的。毕竟绿玉一看容貌,就觉得像宠奴。虽然他有姓有名,但问起家传来都说不清,再谈深一点,都能看出他没正经读过书。   阿笨却是魏国公主。   这样一来,不就是她用一个宠奴骗了阿笨吗?   于是,就有徐家女眷想要暗地里提醒阿笨。   阿笨为人单纯,她们就避开她后,悄悄跟阿笨细细的分析当前的情景,她的处境,以及姜姬可能会有的险恶心思,还有,她那个情郎的居心。   阿笨听了之后,自然很感动。然后就开始解释。   比如,她并不想嫁皇帝。   徐家女都不知道皇帝有问题,在她们看来,皇帝十五岁,与阿笨很相配,两人年龄相当,阿笨又青春貌美,未必不能得到皇帝的真心啊。   阿笨还是摇头,说她喜欢绿玉,不愿意嫁皇帝。   真情难解。徐家女们都没话说了,只纷纷感叹,然后就悄悄劝她不要与绿玉太亲近了!   阿笨羞红了脸。   她们又替阿笨担心,问阿笨接下来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回魏国?她们可以帮忙,给魏国送信啊什么的。   阿笨又摇头,说她不想回魏国。因为她去了鲁国,认识了公主姐姐之后才过得最好最幸福,所以皇帝选完之后,公主姐姐当了皇后,她就去鲁国了,姐姐说,让她住到鲁国去。   徐家女怔然后全都是一笑,直叹:是我们枉作小人了。   绿玉先察觉到阿笨不见了,怒气冲冲的来找姜姬。姜姬听了,以为徐家要做两手准备,拿阿笨做点什么,一转头却看到了青焰,她不及怒,先沉思起来,叫绿玉先稍安误燥,她这里试探一二。   不等试探完,阿笨和那些徐家女出现了。两边一起向姜姬赔罪道歉。   阿笨脸红红的把前因后果都说了,重点是她希望姜姬不要生她们的气,因为她们是好心,只是误会了姜姬。   徐家女们也诚恳的道歉,为对她的误会,然后感叹,不想此间也有真情。   两个本该要争一个男人,争天底下最高的地位的女人竟然真成了姐妹。   姜姬看了看阿笨,摸了下她的脸蛋就把她推到绿玉那里去了,绿玉刚才是真吓得脸色都变了呢。   等阿笨走后,她问青焰,请她打听一下去魏国的使者家住哪里。   “是我忘了,应该替阿笨去致意的。”   对诸侯国公主来说,去诸侯国宣旨的使者都是她们的“恩人”。所以她到徐家来,还带了给徐家的礼物。   魏国当时也是有使者去宣旨的。就是她没听阿笨提起,估计阿笨也不知道。她又把这事给忘了。   青焰说,这个不用去打听,她就能告诉她,只是那人还没回来呢。   “听说是被魏王留下了,当了魏王的官。”她笑道。   皇帝的官不好当,大王的官就好当一点了。那个使者去了魏国后,竟然不打算回来了。   姜姬笑道:“那也是件喜事,还是该去道贺的。”她命人备礼,叫段小情从病床上爬起来,亲自去道贺。   青焰没有办法阻止,只得安排了车马从驾,送段小情出去。   等徐公知道时已经是晚上了。   白哥被拘在徐公榻前抄帖子,听了以后就说:“老师,你这招是不管用的。”怎么可能关得住摘星公主嘛,她想出去理由多得是。   不过她为什么不出去就不知道了,总不会是在徐家住惯了不想走了吧?   徐公叹气,“算了。能关几天也够了。”对徐丛说,“下一次文会,就订在这个月初十吧,正好围炉、消寒、赏雪。”   这个公主是真关不住啊。 第521章 旧人   段小情一直“病”着, 从进凤凰台前就真的快病了,人都瘦了好多。   他是在快进凤凰台时才被公主告知身后还跟着五千的大军。而这五千大军公主并不打算送回鲁国,而是就近在凤凰台外驻扎下来了。包括一路跟上来的百姓流民,大概四五万人吧。   她想建个村镇,叫段小情炮制一篇好文章, 到时递到凤凰台, 好叫这个小城名正言顺。   至于理由,就找公主思乡心切,所以咫尺之遥有个全是鲁人的村庄叫她心情舒畅, 类似的吧。   段小情:……   他是万万没想到,公主是带着兵来的!公主跟他说只有五千人, 可他不敢信!但历来嫁皇帝的诸侯国公主有带兵的吗?   没有!   都是带钱!   对啊,你一个诸侯国公主, 嫁皇帝,当然是要以下奉上啊。送钱才对,有送刀的吗?送刀, 这意思就不对了!   于是,段小情病了。   他既不敢劝公主改主意,又不敢去想到底有多少兵。每天睁眼闭眼, 都是凤凰台发现鲁国有不臣之心, 他被宣到殿上, 面对着殿前武士,皇帝与大臣的森森冷目、逼问,哑口无言, 只能撞柱一表清白。   可他又不敢死!   但不管怎么想,被皇帝发现、上殿、自尽,这就是他接下来的命运啊!   他病得没有一点折扣。   姜姬的队伍里有好几上三品、四品的御医呢,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至少治一治段小情这点心理问题不成问题,每天两帖药,段小情除了脸变白了点,身体变轻了点,人还是活得很好的。   姜姬一句话,要他带着礼物去访客。御医来给他再灌下一帖药,他就能坐直身,乘上车,出去也。   出去就被人堵了。   两个。   一个是熟人,老熟人,蓝家。   段小情在鲁地时跟蓝家不太熟,但也能认个脸熟,毕竟蓝家靠着姜奔还是稍稍热闹过几年的,那几年,段小情也在家中宾客里见过座次还比较靠前的蓝家子弟。所以碰上拦路的,一递名帖,就知道了。   既是蓝家,段小情就命人停车,叫人到车前来,问:“有何贵干?”为什么拦我的车?蓝家来拦路还真不是普通子弟,而是蓝如海的亲生儿子。   他在段小情面前不敢放肆,所以话说得很利落,就三件事:第一,问公主好;第二,问段小情好,他们一直一直想拜访公主,可公主根本没通知蓝家她到凤凰台了!他们还是从外面打听来的!然后公主就进凤凰台了,然后公主从凤凰出来进徐家了,蓝家进不去啊!蓝家很委屈!   段小情不太想应酬蓝家人,含糊道:“我知道了,一定把你们的忠心告诉公主。”   说完就要走,蓝家人赶紧再说一件事:他们家一个人,叫蓝田的,不知有没有跟公主一起回来?   蓝田回了鲁国后,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一直没给家里送个音讯。蓝家盼到公主到凤凰台了,赶紧问一问家中子弟是否平安啊?不会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吧?   “哦,蓝田!”段小情想起来了。   公主带过来的小吏中有一个是姓蓝的,叫蓝田,应该在准备新建的城那里,公主说,暂定名就叫公主城。   真是……一望即知。   蓝家人:“公主城?”段小情:“解县后面,你去找吧,有座新村子。他在那里替流民登记姓名来历。”人,应该是累瘦了,不过性命无忧。   蓝家赶紧再谢过,段小情的车终于走了。   他到了那一家,送上礼物,那家人也不怎么想招待他。鲁国公主现在虽然声势很大,但毕竟还不是皇后。这一家就不太想这么快就被算成鲁国公主的人,收下礼物,简单致意后就送段小情出来了。   跟着段小情就遇上了第二个拦车的人。   是王姻。   段小情不认识王姻。在建城,王家是老大,在乐城,那就没人在意了。段小情知道王家,但不知道王姻。王姻也没怎么在莲花台露脸,所以段小情听到他报出建城王家,又报出自己的名字后,仍没什么印象。   因为公主来凤凰台,本来就有不少人追随而来。他把这王姻当成也是一个追过来的人,就道:“你一路辛苦了,随我去见公主吧。”他想,公主见了他之后,估计也是扔到公主城去。   公主见到士子就一个念头:这是个会写字的,去当官吧。就把人扔公主城里当官去管流民了。   姜姬见到王姻多多少少有点吃惊,又不是太吃惊。   她手上已经有了当时被姜旦绑出去砍头的人的名单,也有了当日“劝诫”大王的人的名单。   其中有赵序,没有王姻。   但报上来说王姻早就因病去世了,她就以为王姻被赵序给干掉了。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她早料到这两人会干掉彼此,或者最后同归于尽。   她以为赵序干掉了王姻,现在看来,是王姻干掉了赵序。   赵序的脑袋虽然没掉,不过姜旦的“优容”之下,他现在生不如死。快跟刘箐一个下场了。   都是被放在祭台上用来显示大王恩宠仁慈的对象。他们越受宠,就越招人恨。那些不敢恨姜旦的人的恨意就会冲着他们去了。   王姻是乔装过的,蓄了一把大胡子,脸也好几个月没洗了,一看就很苍老。   姜姬让他去洗漱过后再来见。趁机跟段小情又交待了两句,中心思想就是:别躺床上了,听说现在街上到处都是鲁国公主讨论会,你找几个参会者众多的进去听一听,回来跟我学一学,当然,如果会上有人骂我,你记得发挥一下,替我把骂声扭转过来。   段小情能说什么呢?只好答应了。   王姻匆匆回来了,听到了个尾巴,马上说:“公主勿忧,我已经在街上纠集了一些人,他们都向往公主的德惠,一定会维护公主的!”   王姻并不是毫无准备就上门的。他甚至比姜姬更早到凤凰台,并已经在此把该认的门都认清了,该认的人也都认清了。他还以鲁国士子之名结识了不少人,等姜姬到了以后,他早就开始在百姓中间替姜姬摇旗了。   今天会上门,也是因为他觉得他该把这段时间的功绩向公主表白一番,顺便扭转一下公主心目中他的印象。   他不能让自己一直停留在跟赵序同等的地位上啊。   他可以为公主做一把利剑,一柄宝刀,但他不是只能做刀剑的。   他还可以做许多事。   姜姬颇为惊讶,挥退段小情,留王姻在此说话,这一说就说到了半夜。   因为王姻很聪明,超出她想像的聪明。他不但把凤凰台的事摸清了大半,他还替她带来了更多鲁国的消息。   这都是他身在前线时的第一手消息。   现在鲁国的形势其实已经有点分裂了。   下层百姓和一些贫穷的世家都向往大王,他们都很喜欢大王继位以来的种种德政,因为大王替他们开通了一条又一条的晋身之阶。   而各城较大的世家、著姓,却反对大王。   当然,现在王姻知道这全是公主的手笔。   他对公主的佩服之情也是由此而来。   公主是一个粗暴的人。她虽是女子,手段却不见脉脉温情,她不婉转,不回旋,直来直去。   虽然有所掩饰,但结果总是很直接的就显露出来了。   王姻看出来一件事,而百姓们、世家们或许是察觉到了,或许也是看出来了。他们有的为此惊慌,有的为此兴奋。   公主在打破门户。   她以贪玩、贪财、贪权为借口,为掩饰,在大世家的眼皮底下,替小世家,替普通百姓建设了一条条通天道。   现在鲁国涌现出的新城、新村,任用的全都是新官吏。这些新官吏不是世家举荐,不是世袭传承。   他们是考出来的。   而考他们的人是公主,选他们出来的人也是公主。   不管选官的条件标准有多儿戏,他们都当上了官。   不管他们当的这个官有多下流不堪,他们都成了官,都身倚王权,手握律法。   他们的确是官啊。   苍蝇官就不是官了吗?   管束流民,替百姓女子打丈夫的就不是官了吗?这些官,每人所辖区域人口平均过万,多的,甚至手上要管四万、五万人。   这是能小看的吗?   不能。   那这些人已经慢慢填满了从莲花台到涟水大关的一大片区域,眼看晋江沿岸也要住满了人。   到底有多少人在这里?   各城不知,但他们可以估量。   只是数字叫人心惊。   鲁国的王城已经成了一只叫人心惊的巨兽。   它太大了!!   谁能想像得到?十年前,乐城与其他鲁国的城没什么不同。除了里面住着一个已经叫人没办法去尊敬的大王。   十年内,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民蜂拥进乐城。乐城却没有被流民们拖垮。   它吸纳了所有的流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   王姻估算过,在大王——或者说,在以公主为首的姜氏所掌握的城池中,人口总数已经是鲁国其他各城的总和了。   也就是说,把鲁国其他所有的城捏一块,大概才能跟乐城打个平手。   这也只是在比人口而已。   其他城,有晋江、涟水、滨河三条连贯的水道吗?   其他城,有以姜大将军为首的几十万雄兵吗?   其他城,有以商城、浦合为后盾的商路吗?   他们有公主吗?   王姻以为,这场姜氏与世家的博弈,公主已经胜了。   所以,公主才会抛掉鲁国,来到凤凰台。   因为接下来的胜负不用看了,差别只在姜氏想用什么方式去收服那些城。   她把这个给大王和姜将军用来练手了。   各城大世家、著姓已经察觉到了所处环境改变,可他们束手无策!   他们想反抗,那就只能联合到一起,从几十家,几百家,变成一家,变成一个人,这才有可能和现在这个庞大的姜氏对抗。   但这可能吗?   而且以前会顺从他们的底下的百姓、小世家都变得不再顺从了。   人皆向利。在一座小城里博前程算什么?何不去大王面前博一博呢?   大王那里既接纳读书人,又喜欢勇武之士。而且听说在乐城种地不收税,经商不收税,会写字就可以当官,会数数就可以去上学,会一门手艺就可以去领俸禄。   怎么能不去乐城?   百姓要去,想换个地方好出头的士子们要去,人人都要去乐城。   王姻估计接下来鲁国的世家会变成三种。   第一种,带着人,带着城去见大王,献城以求安康,如果顺利,大王还叫他们继续留在城中,那就万事大吉了;   第二种,依附同样不想对大王,对姜氏投降的大城,联合起来,跟在大城身后捡便宜;   第三种,观望。   王姻说:“依我看,合陵只怕会是其中之一。”   做为一座将要被依附的大城,合陵实在很有优势。从地理位置看,就不容易被乐城拿捏呢。   姜姬笑了。   王姻转口道:“公主必是已有腹案了。”   姜姬摇头:“我并不知道合陵的情形啊。只是他若顺从,那就省事;他若不顺从,不是刚好吗?”有了出兵的借口了啊。   王姻听得心都激动起来了,“公主,我只恨现在不身在鲁国啊!”   姜姬:“你想回去吗?”王姻又一转颜色:“某只有一人,愿在此地为公主披荆斩棘!” 第522章 幸得君顾   当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开始议论诸国公主的品德的时候, 凤凰台终于有了选后的气氛了。   公主们都长什么样?   年岁多大?   长得美吗?   长得丑吗?   品德好吗?   声音悦耳吗?   她们的父母什么样?出生之地什么样?   从出生到现在,有大错吗?有大功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   这就显出龚香之前让人吹捧她的好处来了。说起赵国公主、魏国公主、晋国公主,都没有鲁国公主的故事多。   故事一多,就显得熟悉。在嘴边嚼得多了, 就好像认识了这个人。   人人都说鲁国公主是神女下降。   他们还说鲁国公主神性彰著——通俗点说, 就是性格比较鲜明,爱恨比较热烈,优缺点比较显著。   但一旦冠上“神”这个名词, 哪怕是缺点都不那么刺目了。   或者说,正因为有这些缺点了, 反倒让人觉得她平易近人了。   总之,由于先入为主, 姜姬的名声在一众公主之间还真不错。   与鲁国公主相比,赵国公主和魏国公主就成神秘人了。街上没人知道她们的故事,没人知道她们长什么样, 有什么爱好,有什么缺点。结果就没有人提起她们。   哦,还有一下晋国公主……她还在路上, 不知道能不能赶来呢。   配上三个小透明, 姜姬的“皇后”之位看起来更加稳了。   徐公是眼看着事情发生成这样的。他所做的, 也就是松开手,没插手。本想着鲁国公主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想做什么, 也需要时间,需要时机。   但没料到事情竟如此顺利。   他都吃惊了,叫人去打听,打听的结果叫他不禁沉思起来。   他叫来徐丛与白哥,详细问了鲁国公主的事,其中白哥因为实在太笨,徐公就叫他一言一语把鲁国公主的事都原样学出来。   之后,他找来了毛昭。   如果说凤凰台上下有什么人是徐公能信得过的,就是毛昭了。   毛家本来只是个中等家族。体量、传承,在凤凰台都排不上号。   但因为皇帝不争气,还是一连三代,所以朝中人才凋零。近五十年,传出天才之名的人不少,可凤凰台却没几个,多数都在地方。   这种征兆当然让徐公心惊啊。   以前人才都在凤凰台,都在皇帝身边。现在人才都在外面,都在各城、各世家手中。   这意味着什么?   若无野心,何必在外面吹捧自己呢?   徐公一直希望能找一个自己的继承者。徐家就算了。徐家有他一代,今后三代躺着过就行了,千万别再站起来,再出第二个徐公,那这天下就要把徐家压垮了。   徐公便选中了毛昭。   有他帮扶着,毛家渐渐就起来了,目前也算是能在朝中殿上都说得上话,有一言之力。   毛昭,虽然有些私心,爱争斗,好美名,但能力是有的,也有大局观,眼光不坏,心性够稳。换句话说,这人心眼多,城府深,有谋略,有手段,能忍,会忍。   最要紧的是,毛昭爱名,有意成就自己的一世之名。   身为臣子,什么叫美名呢?自然是扶持社稷了。   有这一条,毛昭就是个当臣子的好材料。   徐公把毛昭叫来,商量推动姜姬为皇后的事。   毛昭倒不介意哪一国公主为皇后,甚至就算真当了皇后,他也不在意。等皇后生了小公子,他再对着小公子使劲,把小公子扶为太子,那时才是他施展的时候呢。   徐公既选了鲁国公主,那就是她吧。   毛昭答应得很痛快。   徐公却道:“我选她,是因为不得不选她。”   毛昭奇道:“徐公何出此言呢?”   徐公问他有没有听到街上的人在说什么?他们都在说鲁国公主。   毛昭笑道:“一年前就听到了。”一年前,白哥刚到鲁国,不是已经有吹鲁国公主的美文流传过来了吗?   徐公问:“那你听到其他公主的名字了吗?”这个真没有。   但毛昭觉得这也不奇怪。魏王那边把使者留下了,赵王忙着侵郑,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都没理那个使者,使者是灰溜溜的回来的。晋国弱小,使者也不想费力气替他吹捧。   所以,鲁国公主是占了这三家的便宜的。   徐公问:“那你知道为什么这一个月内,街上就变得人人都在说鲁国公主吗?”毛昭惊讶:“一个月内?”   他明明记得已经很久了。不过仔细想想也很奇怪,一个故事,说了一年了,人们都该说够了,最近一个月却变得比以前有更多的人关心了。   “不过,这也是因为鲁国公主开了文会的事。”他道。   因为鲁国公主开文会,这才引发了新的讨论。   徐公摇头:“不是。是商人,鲁商。”   毛昭的神情变严肃了,“鲁商?”   凤凰台的百姓们早该听惯了王公显贵的故事,一个小小的鲁国公主,远在千里之外,又没露出真容,怎么会对她产生这么大的兴趣?   短短一个月之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徐公让人打听来的却是鲁商,或者说从鲁国涌来的商人,是他们把鲁国公主的趣事不厌其烦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对每一个想来找他们打听的凤凰台百姓说,对每一个对鲁国公主好奇的人说。   他们夸耀鲁国公主,夸耀鲁国,夸耀鲁王,夸耀鲁地的山水。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   但却偏偏应了天时、地利与人和。   刚好是过年前,所以商人的大量涌入没有引起徐公的注意。   所以早有准备的鲁商带着无数的货物涌入凤凰台,一边替鲁国公主扬名,一边赚走大量金银,收买走大量货物,甚至,他们在凤凰台百姓心中留下了印象:在鲁商那里,能买到别处买不到的东西;在鲁商那里,比别处都便宜!   鲁地的商人很少能走到凤凰台来。因为路途太远了。   但鲁国公主一路走,一路开路,追随她而来的商人一路做生意,她走了将近一年,等她来到凤凰台,这条商路也成熟了。   于是鲁商就到了凤凰台。   他们带来的不止是鲁国的货物,还有赵、魏、燕、郑、晋。   他们不但带来诸侯国的珍宝,还追捧凤凰台的珍宝,各城的珍宝。   外地商人应该是很难融入到凤凰台的。可这些鲁商是跟着摘星公主来的,还是在百姓们对鲁国最好奇的时候,还是在过年前,大家都在办年货的时候。   徐公还打听到,那个“公主城”已经初见雏形了。   远来的商人,追随鲁国公主来的流民,他们在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建起了村庄。竟然井然有序。   他派去的人说,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一座城,除了还没有建城墙之外。   居民区有清晰的街道,有街巷子名称,一望即知。   前后左右都有大广场,商旅就在此停脚,摆摊,驻扎,卸货。   “而且东西南北四市,各有倚重,分门别类,简直像是有人用尺子比着,画出了形状才叫他们搬进去的。”徐公笑道。   毛昭的脸色已经变了。   “还有呢。”徐公继续道。   “公主城”当然要有公主的行宫。   是的,虽然鲁国公主没说要过去住,而按照一般来说,她若是当上了皇后,当然也不会再去住。   可行宫还是建起来了,就在公主城的正中央。虽然只是简单的划出了地界,但木材与砖石都堆起来了,似乎等开春就要开始修建了。   看那个大小、方位,徐公就可以断言,这不是公主的行宫,这是帝王的行宫!   有前有后,有左右,有朝见的,有祭祀的,有议政用的,有宣将阅兵用的,有藏书学习的。   徐公派去的人绕着那座行宫转了一圈,没找到一处似乎是用来行乐游戏之处。   凤凰台也养过好几个公主,朝阳公主还在。她若建行宫,庭台楼阁,牡丹花园,这些是必要的。   她不会要重重高阶架起的宫殿,因为她不议政;她也不会要阅兵演武的广场,高高耸立的点将台。   毛昭的神色已经有些不对了,但他还不太相信。   徐公饮了一口茶,继续道:“还有。”   在行宫前有官舍。前衙后舍,衙门已经挂上了招牌,门里已经有黑衣官吏在办公了,看其门前热闹的样子,倒像是已经在此地开了几代衙门的熟手。   官衙前有告示,上面贴满了新鲁字和新数学,还有官府的启示。   官衙也不止一间。   “不止一间。”毛昭深吸一口气。   徐公笑道:“士、农、工、商,皆在其中。刑、民、役、法,各司其职。”   这不是一座公主城,这是一个朝廷。   毛昭仍是不敢信,“这是鲁王之意?”   徐公摇头,“鲁王远在千里之外。她已在城中。”   毛昭终于相信徐公叫他来到底是想告诉他什么,但他还拿不准徐公的意思:“也可以不选她为后。”   是啊,既知此女……如此不凡,那就不选她。   可是这话说了,毛昭自己都不信。你不选她,她就当不成这个皇后了?   或者说,他和徐公说不选,鲁国公主就当不成皇后了?   未必吧。   鲁国公主如果真是这样的人,那外面那个公主城也就不是她建的了。   此时,毛昭才觉得凤凰台上下能作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他和徐公只有两人。鲁国公主多联合几个人,早晚这皇后还是她的。   除非她不要,不然没人能不给她。   徐公摇头。   他不想去试探鲁国公主还有多少本事。他只是觉得这个鲁国公主是个可以商量的人。比起以前,他现在更确信,鲁国公主是想跟他们商量的。   这是他自己发现的,他相信凤凰台上除了他之外,没几个人有那个闲心去如此细致的观察这些公主。   不然那个公主城也不会到现在都还好好的在那里。   徐公自己不也是起了疑心要查鲁国公主,最后才叫人跑去公主城看的吗?他如果没起这个疑心,或者疑心不够大,只看凤凰台上下,没延伸到外头去,那公主城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会被人看到,看到后,会不会发觉它的不凡之处,也很难说。   眼瞎的人太多了。   徐公自己都觉得可悲。   他太老了。   他都八十了!   天降这么一个人来干什么?就不能叫他安安生生的老死吗?   不过往好处想。有这个皇后在,皇帝是痴是傻都不重要了;朝阳公主是蠢是笨,也不重要了;朝臣里有没有私心过盛之人,各城有没有不臣之心,也不重要了!   甚至有没有太子,也不重要了。   徐公都要高兴了。   她才二十几岁啊!大梁有了她,他真的可以放心闭眼了。 第523章 当一个好皇后要做什么   姜姬在这么久之后, 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男性拜访者,身份还不低,报称的官职是“少司空”。   司空这个官职鲁国没有,但她在听龚香上课时学习过,这是祭祀的官职, 少司空比司空更有用一点, 司空是祭祀上的老大,少司空更像后勤,管祭祀之物。也就是每逢祭祀, 上面的器具、贡品都归他管。   这可比司空要肥多了,属于现管。而且祭祀时的贡品是什么啊?钱、粮、人、物都在里面, 而祭祀得好不好,还是关系着天下、国运的。   所以这个人, 是个实权官员。   他叫毛昭。   很稀奇啊。   这人怎么会来见她呢?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人能进来,说明他和徐公的关系不错。   她住在徐家,就相当于徐家的“禁脔”, 别的人想见到她,要先过徐家这关。   不过她以为目前不会有人想见她啊,立后的圣旨还没下来呢, 她最多也就是个在外面街上拼命吹捧自己的诸侯国公主而已。   而且她除了吹自己之外, 并没有备下重礼去各家游说——她舍不得钱。   如果她真想当皇后的话, 这笔钱是不能省的。   王姻之前就问她要不要去各家收买一下?她说收买是要的,但目的不是为了推她当皇后。   王姻心领神会的去了,现在人都不知道在哪里。他比段小情好的是他在暗处, 段小情在明处。现在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鲁国大臣”段小情身上,没人注意到王姻。   在他们的眼中,她这个鲁国公主要事事听从段小情的,她就是个摆设,一个物件,任务就是从鲁国王宫到凤凰台,段小情才是她的操纵者,什么时候段小情在外面把人情都说透了,可以把她从徐家搬到凤凰台当皇后了,她就坐上宫车,到凤凰台去拜祖宗叩御座,等着当皇后。   求见段小情的人络绎不绝,他最近又瘦了,看着都可怜了。   姜姬只好让御医好好注意段小情的身体,补药一碗接一碗的灌,这么好用的人才,她可不想只用一回。   所以,毛昭越过段小情跑来见她,这就值得好好见一见了。   毛昭是被白哥送来的,人送来后,白哥想走,被姜姬留下了。   自从青焰跟他换班之后就再也不见人影了。青焰的心眼可比他多,人也更沉稳,不容易动摇。她很喜欢青焰,虽然青焰既是陪伴她,也是限制她,这也不妨碍她喜欢青焰——多亏了她,她才能认识那么多世家女眷。   以她现在的能力想把这凤凰台的世家都给聚在一起认识一遍是不可能的,所以先认识认识他们的妻子、女儿、儿媳妇不也很好吗?   至少,她就推断出两件有趣的事。   据说是凤凰台大将军的花家,当家的如何不知道,不过几个儿子应该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听他们的妻子说,几人平时最喜欢的就是跟朋友一起读书闲聊,喝酒谈天,欣赏歌舞和舞女的漂亮脸蛋。   就没一个是爱骑马爱武艺爱行军爱打仗的。   花家的女儿、媳妇衣饰之华丽是周围人中数得着的,说起各种享受之物来,也头头是道,甚至凤凰台中什么游戏、玩具流行起来,也必定是从花家开始。   花家在凤凰台的人气很旺,是一个“时尚”家族。   当然,他们家也是权臣。   姜姬当然很喜欢这样的花家,这样的大将军!   毛家也算有名,不过毛家女眷在这样的聚会上不怎么出众。她们也很合群,不过是处在你一不留神就会把她们忽略过去的地方。   姜姬就在听到毛昭来后开始回忆毛昭的妻女长什么样,说过什么话,最后竟然没什么印象。   等他看到毛昭,除了觉得这个人面相正直端庄之外,也留不下深刻的印象。   这可能就是毛家的处世之则?   “这么久才来拜望公主,还请公主不要见怪。”毛昭笑道。   他坐下后,白哥就坐在了两人之间,就是离两人都很远,好像时刻等着夺门而出。   姜姬与毛昭,这两人都是曾叫他吃过大亏的,而且他之前都没把他们看在眼里。所以在他眼中,这两人都不太好对付。   现在他们俩撞到一起,白哥还真有点好奇呢。   姜姬也坐得很端正:“哪里。能见到先生,是我的荣幸。”   “离家日久,公主思念家乡吗?”   “日夜思念。”   “公主想回去吗?”毛昭还是想最后再挣扎一下。   “我当然想。只是,陛下还没有选出皇后……”姜姬低头抵泪。   毛昭暗叹,其他的公主都被她比下去了,不选她,选另一个,就要替那个公主造势。   毛家还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徐公又不肯相助!   他以前总觉得徐公老迈,已经渐渐变得胆小怕事了——一年有半年都在称病——但今天他发现,徐公远比他更大胆。   他在发现鲁国公主的不凡之处后,恐惧归恐惧,他竟然还想让鲁国公主当皇后!   他竟然觉得鲁国公主这么厉害,当了皇后之后,就可保住梁朝传承了。   但毛昭却觉得不安。他还是认为权力应该由皇帝与世家共同掌管,这才是最平衡,最稳妥的。一个人可能出错,一群人互相制衡,就不容易出错。   而交给皇后?还是一个未来的皇后。她的品性姑且不论,把一切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   这是邪道啊。   就算她能做,也不能让她做!   可他说服不了徐公。   徐公说:“连房子都要塌了,你还在担心屋里摆设得合不合适?先有皇帝,才有臣子,才有国!”   他们现在最麻烦的就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皇帝!如果鲁国公主当了皇后,她先是皇帝的妻子,还会是下一任皇帝的亲娘,这也就是说,大梁至少还能再错一次,哪怕下一个皇帝也不好用,至少宫里有一个管用的。   徐公说:“朝阳公主幸亏是没什么权欲,不然就她手上那两枚御玺就足以把大梁毁上一百回了!”他每天想到朝阳公主手上的先帝、当今的御玺都睡不着觉。   换一个人吧。   换一个更聪明的,更厉害的,能拿得住这两枚要命的东西的!   至少不要是朝阳公主那个别人说什么都信,自己心里没有一点主意的!   白哥就听毛昭先问公主你想不想家?公主答完,反问毛昭“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毛昭就背了一篇史上极为出名的大纪皇后妃妣的祭文,后来这就成了历代皇后的行为准则了。   姜姬还真学过这篇,白哥在鲁国时说凤凰台时兴拿旧文充新文用,以前的文章越出名的越好。龚香就给她找了许多极为出名的旧文,其中祭文占了八成。   这篇妃妣皇后的祭文就是说这个皇后出生后,四时顺应——春天是春天,夏天是夏天,秋天是秋天,冬天是冬天,这就是这个皇后的第一项功德。   她看到这里就笑了,指示龚香夸她时也把这一段写上去,再加上天该黑就黑了,该白就白了,太阳该升就升了,该落就落了,这就是她的功德!   剩下的草该绿了就绿了,牛羊该生崽时就生崽了,这都是她的功德。   怪不得发大水有地震皇帝要下罪已诏,照这个思路,确实是皇帝的错。   接下来就说这个皇后按时祭祀,祭祀时很虔诚,贡品很丰富。然后皇后抚育了很多孩子,从名单的长度看,她养的孩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后来这些孩子都成了一方诸侯或一方镇守,就是都送出去当官了。   这么多孩子肯定不是她生的。估计这个应该是说这个皇后有自己的人马,然后她就把她的人都送出去当了大官。   祭文中当然只是为了表述皇后有慈母之心。她对龚香说:不过是后人为了夸这个皇后,不肯说出实情罢了,依我看,这个皇后估计把皇帝的权力分走了不少。   龚香就拒绝再给她读了,让她自己看,说听她说话,心慌得厉害。   姜姬听毛昭背完这一篇,点头称是,说自己受到了教育和熏陶。   也算宾主尽欢吧。白哥把毛昭送走了,回来后没忍住,来找姜姬,“公主可知毛公今日是来干什么的?”“来看我是不是长了四只眼睛八只手的。”姜姬笑道。   这毛昭竟然真的是来称量她的分量的,不是来走过场的。他对她有相当的警觉心。这叫她既高兴又烦恼。高兴在于,她来凤凰台是处于弱势,没人认识她,没人知道她,毛昭来找她,等于是替她架了一座通往外界的桥。   别人虽然是为了找麻烦,但她还是要谢谢他。   烦恼在这人这么聪明,叫她有点可惜。   可惜也要用啊。   白哥就知道公主懂了,他道:“公主不要小看他才好。”   姜姬随棍上:“还请公子教我!”   白哥就从少司空讲起,姜姬在旁边不时的提点两句,他就顺便把凤凰台现有的官职都给解释了一遍,等他解释完,就看到青焰在旁边替他二人倒茶。   青焰盈盈一笑,端起一只方斗,他赶紧去接,就见青焰转头递给了在一旁吃吃笑的姜姬。   “公主又逗我家这只傻子了。”青焰道。   姜姬双手接过,坐正道:“我与白哥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白哥倒抽一口冷气,赶紧看青焰,只见青焰面色不动,轻轻翻了个极好看的白眼,像对亲近的朋友。   他此时才注意到,姜姬与青焰梳着一样的发式,配着一样的腰结,连衣裳看起来都很像。   白哥还发现,青焰坐得离姜姬更近,离他倒远了。   他有种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的感觉。   当晚,青焰回来后,白哥特意在她房里等她,还收拾得极为好看,头发都是重新梳的,衣裳也重新换过,看起来比白天时还好看些。   青焰一见就笑了。   两人亲呢一番后一同去洗漱,然后躺在一张床上。   白哥正想打听一下爱妻与鲁国公主是什么时候交好的,又是怎么交好的,平时都说了些什么。   爱妻,你可不要被鲁国公主教坏了啊!   爱妻就倚在他怀里问他:“我听阿幽说,她有好多女官,昭仪啊、婕妤啊什么的,真的吗?”   白哥道:“是真的。不过这些女官好像也没做什么。”   爱妻的手指在他的领口绕啊绕:“可是,听起来好威风啊……我也想当昭仪……”   白哥说:“威风?”   爱妻点点小脑袋,“对啊,听阿幽说,昭仪着紫袍,戴金冠,结金丝绳结,还要持玉笏呢。”   白哥笑道:“你想要紫色衣裳?黄金冠戴吗?我明日就叫人去做。”他半是好玩,半是打趣的问道:“那你有没有问公主,这昭仪是干什么的啊?”   爱妻眨着眼睛说:“阿幽说她还没想好,不过昭仪嘛,当是制定礼俗、彰显礼仪之人,位比三司。”   白哥狂笑:“位比三司?爱妻,日后小的见到你,难道要行礼问安吗?”   青焰笑道:“有何不可?” 第524章 嫁祸   徐家门里并没有门户之别, 嫡的旁的,男的女的,都是一同教导。   青焰小时候是跟兄弟们一同开蒙的,读的书都一样。但六岁后,她大半的时间就被母亲姐妹们占用了。   之前, 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生在徐家, 天生就比别人运气好。已经立于人间富贵的顶端,再聪明灵慧些也只是锦上添花。   徐家并不催促子弟们去当官,所以她也不觉得男女有什么不同。   当然, 女人天生就比男人少几条路走,但这跟她的关系并不大。她的父祖、兄弟平时也没有看不起她, 外面的人的看法又与她何干呢?   等长到十一二岁,女子爱俏, 似乎就只剩下寻一个好丈夫这一件终身大事了,当然,如果生下的儿女更加聪慧可爱, 那不就更好了吗?   母亲问她,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她当时也说不清,后来嫁给白哥只是阴错阳差, 因为从哪一条说, 白哥都并不算是特别出众, 但没办法,她就是喜欢上了他。丢了芳心后,才品尝到人生的另一种滋味。   到了她这等家世, 这等才学,自负聪明,仍有不足之处。   还挺新奇的。   经世济民?   她从没想过。   凤凰台之下的百姓们过得什么样?头顶上的皇帝是不是贤明?皇帝座下的大臣是不是有私心?   这与她何干?   她的人生,从出生起就没有贫穷、困苦、挣扎,到现在最烦恼的事只是丈夫不够爱她,没有把一颗心都给她——她降格以求,他如果不把整颗心赔给她,那她嫁他又图什么?   直到遇上了鲁国公主。   在没有见到鲁国公主前,她已经听到了她许多传言,无非是蓄奴、蓄宠、擅权等等。   凭心而论,她不太看起得鲁国公主。   既然身为一国公主,自然有该承担的责任,别的不说,一个好名声是必备的,怎么能给鲁国、给姜氏抹黑呢?   随后街上盛传的吹捧之语当然就更叫她嘲讽了。这样吹嘘,也只能哄一哄愚民,有什么用呢?等人到了凤凰台,与其他几国的公主比一比,自然就该羞愧了。   她以为诸国公主到了以后,鲁国公主是理所当然会被比下去的。她最后只会灰溜溜的离开。   结果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样。   鲁国公主没进徐家之前,徐家已经被她搅得风起云涌。父祖开始议论她的事,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鄙视,,或许鄙视有一点,但更多的是重视。爷爷还曾说过“以鲁国公主的身份,那些不过是小节”。   原来她以为足以把鲁国公羞走的名声竟然只是小节吗?   鲁国公主到了,白哥和徐丛都回来了。白哥一天三顿的挨打,都是因为鲁国公主。   但白哥却并不记恨这个公主,提起这个女人,他的眼睛会突然发亮,脸上会不自觉的带着向往的微笑。   比面对她的时候灵动的多。   她突然发现,她在白哥眼里不如这个鲁国公主!不,是她根本不可能跟她相提并论。   从白哥嘴里,她听到了更多鲁国公主的故事。她特意去找徐丛,问堂兄,鲁国公主真的如白哥所说的那样吗?   她真的如此擅权,怎么会还活着?鲁国上下,姜氏,怎么会容许这样一个公主活着?   徐丛反问她:“一群家狗能打得过老虎吗?”   “她不同。青焰,你不能把她想像成和你一样的女人。”   ——和她一样?   青焰想见到鲁国公主,想亲眼看一看她,想亲自认识她。   看她到底有多不同。   第一次见面,她看到了鲁国公主是如何对待白哥的。   就是手边的一个玩意,地位还不如她身后的侍从。   眉梢眼角间充满轻蔑。   白哥不会看不出来,不会感觉不到这个公主对他的观感。可他并不在乎,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被这个公主这样看待。   她轻视白哥,对她也一样轻视。直到两人真正交谈,鲁国公主——姜幽好奇的问她:“你为什么会嫁给他?”   青焰竟然觉得羞愧了。   她不以爱上白哥为耻。可她却不愿意因为白哥而被姜幽轻视。   她不只是白哥的妻子!   她还是徐氏青焰。   有了徐青焰,姜姬真是如虎添翼。   凤凰台传承也有七八百年了,地方比鲁国大,人比鲁国多,莲花台说是八姓,事实上也有好几十个数得着的,换到凤凰台,这个单位要以百计。   鲁国的官也少,好像这还有个什么说法,诸侯国的官职全是简化的,恨不能朝上就四五七八个人就完了。她在鲁国学鲁国历史时最爱这一点,特别是从朝午王时就蒋家一家独揽大权,省多少事!于是到了姜姬这里,她也只立了龚香一个丞相,余下各大夫都是随她自己乐意增删添改。   可凤凰台不是。皇帝有多少个官,各司什么职,都是定好的。这个职没有人,上头的皇帝下头的官都着急,哪怕放上去一个摆设,这个摆设也要在位。   现在虽然皇帝不管事,可各世家只有恨官位不够多不够放满自己的亲友子弟的,哪有嫌官太多的呢?   各家都是庞然大物,每家身后不跟着几百条小尾巴?其中繁复的关系牵牵扯扯,没有一个懂门路的还真就分不清楚。你觉得这一家没什么用?年数少,人少?说不定就有哪一辈出了一个有名的大人物。   还有,各种官职,这一代皇帝有了,下一代皇帝没了,这一代皇帝这个职是文的,下一代皇帝这个职改武了。   姜姬需要补课,需要补很多课。只是历史课就够她听上十天半个月的了。   多亏有了徐青焰,她聪明,人不傻,还有一股好胜心,人还坐得住,有耐性。姜姬拿白哥激了她两回,就把这个“先生”给赚到手了。听了半个月的课后,她开始替徐青焰可惜了,人比白哥聪明几倍,无奈是个女人,从小被徐家养得□□逸了,人一安逸了,就少了动力,躺着过是一辈子,站着过也是一辈子,跑着过还是一辈子,她天生就在金银窝里,干嘛不躺着过呢?饭都有人喂到嘴边上呢,还辛苦什么呢?   姜姬忍不住,又讥又讽,又笑又嘲,总算让这个被养傻了的女人发现,哦,原来她的人生除了躺在金银窝里找个好丈夫生个好儿子之外还有别的活法啊。   看,本就立在高处,做什么都比别人省事,那干嘛不做呢?就因为是女人吗?就甘心被丈夫小瞧?   姜姬说:“也怪不得白哥看轻你,他随便说两句甜言蜜语,你就信以为真了,叫他怎么肯再为你多花心思?”   “哦,我当然知道你不是真的信,是不忍心再难为他,可他就是认为你只值得这半分心思就能哄骗住啊,他历来都是花这么点功夫就能叫你开怀,怎么能怪他呢?”   下雪了。   凤凰台的冬天与鲁国不同,但今年的冬天也格外不同一点。   鲁国公主的鼎食又开始了,就摆在城门内,鲁商聚集之处。   本地百姓早早看到巨大的鼎,看到摆在鼎旁的柴堆、粮食、陶瓮,看到商人们从自己的库房中把东西搬出来,做好,再排队取食,还招呼附近的百姓过来吃。   “吃吧,吃了这一碗,这一年都会平平安安的。”   “大吉大利!”   “百病全消!”   有人好奇,过来盛上一碗,真的吃完不必给钱就能走!   于是上来吃的人就多了。   吃了,自然要问,这是你们鲁国的风俗吗?   商人说是。   有人说:“我爷爷以前去过鲁地,怎么不知道鲁国有这样的风俗?”   商人说:“这个鼎食,是我国摘星公主做的。”   街上关于鲁国公主的事很多,人人耳熟能详,但听说和亲眼看到是两回事。   就算一开始有人觉得这是哗众取宠,只是为了当皇后在造势,但一天天过去,鼎食日夜不息,花去的米粮可不是一个小数!见鼎食一直都在,百姓们就从半信半疑,变成了真的相信了。   世家是不信的。   徐家就有不少人来问白哥和徐丛,他们在鲁国的时候真的是这样?   徐丛和白哥都答;“是啊,乐城逢年节才有鼎食,不过神女庙里是天天都有的。”   一人奇道:“那鲁王竟如此豪富?!”顿时对鲁国刮目相看了!   对鲁国公主吹捧再多,也没有这个“有钱”给人的印象深刻。   花家首先跑到徐家来,要见段小情。   来的人是花千降的四子,花万里。   虽然生得一副酒色之徒的样子,但他确实是花千降几个儿子中最中用的一个。   他来找段小情这个鲁国使臣是想找他买粮草。   当然,鲁国有钱!所以他期望段小情能半买半送,最好不要他掏太多钱就把粮草给他。   接待他的是人徐树。   徐公“病”着,来人要见的又是鲁国公主身边的人,徐树不得不亲自见一见花万里。一听花万里的来意,主要是人家也没有费心掩饰,明说“鲁国有钱给野人吃饭,不如拿来养我花家雄兵”。   徐树:“呵呵。”   这花家每年要了那么多钱去“养兵”,怎么?钱又花光了?鬼知道现在花家还有多少兵!   徐树把花万里带去见段小情了。   段小情看着就没什么气势,徐树见他是如此,花万里一见到他也看出来了:这人,说话强硬点他就跪了!   于是他就很强硬的要求鲁国送粮来。   送钱来也可以,鲁国有那么多钱呢,送点钱给花家吧。   段小情开始抖。   花万里想了想,客气的提了一个交换条件:如果鲁国给他送钱的话,他愿意立刻就送鲁国公主当皇后!   徐树在旁边重重的冷哼。   花万里寸步不让,在他看来,徐家霸住鲁国公主这么久,不定占了多少便宜呢。   鲁国这么有钱!   花万里几乎是威逼着对徐树放话:“若徐家不愿,我花家愿一力承诺公主!”然后就想请段小情带着鲁国公主住到花家去,花家房子很漂亮,地方很大,仆人很多,可以叫段小情和鲁国公主宾至如归。   徐树开始发怒了,原来你是来抢人的!这当然不行!   他虽然觉得鲁国公主跑到徐家来利用徐家有点强买强卖,可现在有人来抢了,他就不乐意了。徐家已经付出很多了!便宜还没占够!就家中弟子们在文会上出了一些风头,有了一些名声,徐家借文会在凤凰台再次名声大振——但这跟徐家位列朝堂还有很大距离呢!他们不是只图出些风头就够的,他们要把鲁国公主送上皇后之位,要在朝堂上占据更多位置,要等太子生下后,把太子身边的位置都占满。   这么说吧,从皇后到太子,徐树都看成徐家的囊中之物了。   花家这是想抢徐家未来三十年、五十年的前程啊!   不亚于血海深仇了。   段小情在两人开始争吵时果断的“晕”了。   徐树趁乱把花万里赶出门了。   等徐树“送”完客人回去,就被徐公叫过去了。   徐公听完原委,开始叹气。   徐树见父亲并不高兴,似有愁容,谦虚道:“父亲,可是我做得不对?”   徐公送了他一个字:“蠢。”   徐树:“……”气道,“难道要把鲁国公主拱手相让?”   这不行吧!   所以,他的处置哪里有问题了?花家这么看不起徐家,他发火不对吗?   徐公看着这六十岁的蠢儿子,笑着说:“你等三天,再去街上打听打听,看街上的人是怎么说的,再来问我。”   不用三天,一天后,花家就替徐家扬名了。   徐家,收了鲁国很多很多钱!   徐家,占大便宜了!   有人置疑,鲁国一小国,哪里有许多钱?   花家反驳,鲁国再小,也是一国,徐家虽身在凤凰台,也不过一家而已。何况鲁国身后还有魏国和赵国,只看这次鲁国公主带着其余两国公主来就知道了,鲁国之富,不止鲁国之财,是鲁、魏、赵三国之财啊!   这钱现在全在徐家手里呢!   大家!我们该不该叫徐家把钱拿出来一起分分呢?   徐树:“……”   徐树到徐丛榻前跪着请罪了。   徐公笑道:“不怪你。”你太蠢,还想利用鲁国公主,反叫她利用了,不怪你,怪我把你生得太蠢了。   徐树:“要不然,我们现在把鲁国公主送给花家。”   徐公含笑问他:“当然可以。等我们把鲁国公主送过去后,那鲁国公主肯定会替徐家解释,说我们并未收她的钱,也没有收鲁国的钱。花家一听就会信了。”   徐树:“……”   徐公说完,往榻上一倒,闭目道:“就说我病了,不见人。”   徐树立刻答应下来,关上大门,谁都不见了。   于是外人就知道了,徐公又又又病了。   花千降亲自来都没能敲开徐家的门,回去就把花万里打了一顿:“你蠢不蠢?你想逼那老头出来,他一病,明年才出来,你怎么办?怎么办?”   花万里:“他不出来……”   花千降:“他不出来,我们还能把他从家里拉出来啊?他是谁?他是徐公!他要倚老卖老,皇帝都拿他没办法!” 第525章 此消彼涨   徐公装病已经有了心得, 徐家人也都习惯了,所以青焰过了好几天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还是白哥回来跟她说花家如何如何不好,她胸中就有一股气,不知要冲谁发。   姜姬这里却是早就知道了。   段小情连惊带吓, 病倒不起, 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姜姬去探病,被他抓住手恳求不要把鲁国给葬送了。   姜姬三言两语套出来, 哭笑不得。原来段小情以为她会倾尽鲁国之力来满足花家和徐家——这种事在历史上是有的,诸侯国把国库都花空了, 就为了给皇帝送贡品,后来民不聊生, 国中如何如何凄惨之类的,段小情声泪俱下的给她形容。   她安慰他:“彼时我从商城回乐城,可有将手中的商城、浦合拱手于人?”段小情茫然回忆半晌, 迟疑的摇头。   “那你就该懂了。”她叫他好好养病,暂时不必出去了,不过闲着也是闲着, 可以从现在开始思考一篇文章了。   段小情半副心神还牵在刚才的话题上, 问:“什么文章?”   “荐我为皇后的文章。”她道。   段小情几乎以为他听错了!难道不该是大家力荐, 他来写辞谢的文章吗?   姜姬:“你先荐了,我才好辞啊。”   她觉得现在可以推一把了。   段小情很担心他写完吹捧自家公主的文章后,公主不会辞, 会直接拿这个去凤凰台自荐,那他的脸就要丢尽了……   不过这也不是在鲁国,凤凰台也没几个人认识段家。   段小情自我安慰着,开始打起腹稿来。   他已经听懂公主的话了。彼时她没有让出商城,今日也不会让出鲁国。   他突然觉得安心了不少。   公主心中是有鲁国的。   姜姬回去当然是装着不知情,继续跟青焰上课,认识凤凰台百家。直到今天,青焰上到一半,突然说起了花家,恨得咬牙切齿。   她听了,笑了。   青焰觉得花家太贪婪,太不要脸,简直叫人想像不出来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公然要钱,公然以皇后之位做为交换。难道这皇后的位子是花家要给谁就给谁的吗?!   在她眼中,皇后之位授命于天,乃是跟皇帝一样,是臣子要崇敬、拜服的。花家说出这种话已经不能算忠臣了,是逆臣,可杀。   姜姬问:“依你之见,此事该怎么办?”   怎么办?   青焰很想把花家的不臣之举公诸于世,叫天下人共诛之。   ——好歹没说出教化花家这样的话来。   姜姬觉得自己应该满意。不能要求青焰这么快就跳出自身的限制,她毕竟受了一辈子的忠君教育。这里的人能悟出不必忠君,皇帝跟他们没两样的,都是积年老贼,像徐公,这是活久了,看透了;像龚香,这是家族遗传。   姜姬想一想,叫青焰今天就讲一讲皇帝,不用讲太远,从现在这个皇帝往前讲吧,讲到哪里算哪里。   徐青焰就开始说皇帝。这也是她教育的一部分,从小就当故事听大的。   姜姬都有点嫉妒了。徐家还真是什么都肯教给孩子啊。   大概就是太周到了才没几个成才的。   现在这个皇帝没什么可说的,往前数,他爹也没什么可说的,他爷爷除了荒唐也没什么可说的,他高祖爷爷就有点功绩可以说了。   高祖爷爷号神宗,这个号当时还有点争执,最后定下来的是神宗。   因为神宗有点得罪臣子了。   不过在徐青焰的嘴里,神宗得此庙号不是得罪的臣子,而是得罪了老天爷。   神宗在位不到二十年,十九还是十八年这个没记得太清楚。   不过他在位时间已经算是达到了标准的。   在这不到二十年里,大梁经历了两次天灾,两次人祸。   两次天灾,从当时的祭文中看,应该一次是大地震,一次是干旱。   天灾只是灾,灾后,神宗要祭祀,这就是姜姬眼中的人祸了。   天灾越严重,祭祀就要越盛大,这是惯例。   盛大意味着花钱。神宗要祭祀,就要多收税,这样才能有钱去祭啊。于是他听到地震了,干旱了,就伸手找各城要钱,多加税赋。   这个是不会把受灾的地界给隔过去的,你这里地震了,不就说明你们这里才需要祭祀吗?   所以当时除了神宗要搞大祭之外,遭灾的地方也要祭,民间自己还要私祭。   祭来祭去的,受灾的地方就更穷了,人也更少了。   等两次大灾过后,神宗祭够了,安心了,觉得以后不会再有灾了,回头发现,怎么回事?国库收入减少了呢。   姜姬觉得这很正常。   神宗发现钱不够花了,也发现百姓变少了,种地的少了,粮食不够吃了,显然加税是不可能了。怎么办呢?   那就少花点吧。   可他不会省自己。他的宠臣、他的爱妃、他自己的享受是不会省的。   他看了看,觉得国中唯一花钱太多的就是各个大将军了。他要裁军。   然后神宗的后半辈子就一直在努力把朝中将军给干掉。直到他死,他都一直在干这个。   一个皇帝,努力做一件事,总不会失败。何况破坏比建设更容易,他是想撤几个将军,省得再养他们手里的兵,又不是要培养能征善战的将军,很简单的。   他的第一招就是把武职改成文官。在神宗的后期,很多军中职位都变成了半文半武的,这个习惯也流传到了现在,很多官职到底算哪一边的,只看当事人需要干什么,需要干文官的活,那他就是文官,需要带兵打仗,那这就是武官了。   第二招就是用文职挤掉武职。比如这个人是将军,神宗又给他封一个大夫,然后就让他去干大夫的活,这个将军慢慢的就不能再领兵了,神宗再想办法让他把手中的兵给别人或直接放了。   这一招现在也流传下来了,不过是用来兼任的,一人身兼数官,就是从这个皇帝这里学来的。   神宗死后,留给他儿子的就是一个文武混乱的朝廷。   不过他儿子不在乎。他儿子只记得他爹跟大臣们拧了一辈子的劲,他继承了这个传统:跟大臣们拧着干。   大臣们不让他宠歌女,他就把歌女宠得能跟皇后叫板。   这个皇帝就是朝阳公主的爹了。   他的“功绩”,勉强可以算是力挽狂澜,没在位时被大臣们夺了权柄。   他荒唐半辈子,后半辈子发现自己快因为无子被大臣们给推下去了,于是先用女儿拉拢,嫁出去无数个女儿之后,他勉强大权在握,开始集火朝中跟他不对付的人,是人都有敌人,又有皇帝站在身后摇旗,于是朝中不少人掉了脑袋。   这个皇帝死后,留给他儿子,朝阳公主的弟弟,也就是先帝的朝廷是一个被皇帝的喜怒无常给搞得有点战战兢兢的朝廷。   如果不是先帝死太早,他的一生应该也会在后半段陷入跟臣子的斗争中。   等他死后,凤凰台的大臣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于是,就开始撒欢了,毕竟能扛过上面三个皇帝的世家底蕴都不浅,不是一句命大能说完的,应该说,他们的底子都够厚,扛得住三个皇帝的折腾,等把皇帝给熬死了,就该他们伸腿了。   徐青焰讲到晚上,讲到天都黑了,才懂公主为什么今天选择听皇帝的故事。   姜姬已经开始享用晚饭了,吃得很香,徐家的厨子不错。   徐青焰:“……你是想告诉我,皇帝与公卿是此消彼涨的关系吗?”   姜姬笑一笑,让她也坐过来吃。   花家所做所为不算错。如果今日的皇帝不是这个,是他爹,他爷爷,他祖爷爷,再借花家两个胆子他都不敢这么干。正因为皇帝是现在的皇帝,花家才会肆无忌惮。   因为没有人管他嘛。   指望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能叫花家退却,就有点想得太美了。   现在叫徐青焰吃什么她都吃不出滋味来。发现自己蠢,不是一个好滋味,特别是现在想透之后,发现这道理如此浅显,她之前竟然会没想到!   这叫她受不了。   “那公主对花家可有应对?”她问姜姬。   现在是徐家在挡着,如果没有徐家呢?花家找鲁国要钱,她有办法对付花家吗?姜姬还是只是笑笑,不肯告诉她。   可徐青焰就是知道,公主早就有了对策。这叫她更想知道公主会怎么对花家了。   公主不告诉她,她就自己想!   几天后,她还没有想明白,已经听说了花家有鲁商登门的事。   白哥告诉她的,因为她最近总是找他说这些事,他就拿这个来讨好爱妻,“好几个大商都去花家了。”   徐青焰:“商人去找花家干什么?”   白哥道:“当然是卖粮给花家啊!”   花家不是要粮吗?商人就去卖粮啊。多么清楚的供需关系!   花家。   花万里送走商人,去见花千降,“爹,我们答应了吧!”   鲁商登门,道有粮可卖。   但鲁商不是鲁国公主,不是鲁王——他们不需要花家把鲁国公主送上皇后的宝座,他们是要赚钱的。   花家没钱?   这没关系,用别的东西换也行啊。   你们要粮食,什么粮食我们都能给你们运来;我们要货物,什么都行,金银铜铁、美女娇童,你们有什么,我们要什么,哪怕荒山白地都行啊,不产粮食的我们都要。   要来干什么?   盖房子住人,种地,挖坑,这种用处就多了,就不一一给你列举了。   花万里道:“我看了,那一片没有城,也没有山,就是一大片荒地,以前有村庄,现在没了。白给他们都行啊。”   花千降:“那他们要那块地干什么,你知道吗?”花万里:“能干什么?他们还能把地背着跑啊?如果想做什么坏事,诅咒恶祭,到时一把火烧了就行。”   公主城。   王姻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就在这里设一道关卡,周围无村无镇,一片坦途。”   日后大将军带兵来了,在这里停驻歇脚正好。此地至少可藏十五万到二十万兵马。   从这里直取凤凰台,也不过十日路程而已。 第526章 辞位   鲁商天天登花家的门, 自然被人瞧见了,然后有一日,花家把几个鲁商推搡出来还打了一顿后,徐公对徐树说:“这是他们已经谈好了。”   所以才演给众人看。   徐树当然知道,可惜他们现在束手无策, 就算知道花家跟鲁商有交易, 但他们拦不住花家。   徐公叫徐树放宽心,花家最多被鲁国公主给吞下去,少一个花家, 对凤凰台没什么影响,反而是好事, 反而应该高兴。   徐树只觉得心惊胆战,他半信半疑, 既觉得徐公是在开玩笑,又因为这话是徐公说的更叫他不安。   花家,会被鲁国公主这一个小女子给算计去?   鲁国公主算计花家干什么呢?她想当皇后, 花家又不会妨碍她。   但他再问徐公,徐公却不肯说了,叫他自己想。   此时, 一年中最忙碌的时间之一, 到了。   新年, 凤凰台会有两次大祭。应该说是一大一小,一次是祭祖,一次是祭天。   祭祖在前, 祭天在后。一次是十一月,一次是二月。   这个是不能省的。   就姜姬知道的,在这一个皇帝继位后,凤凰台的祭祀一年比一年盛大,似乎想用这个办法来弥补皇帝不能见人。别说,还真有用。盛大的祭典抚慰了不少人,让人感觉安心多了呢。   姜姬:呵呵。   她做为诸侯国公主到时也要在列席的。徐家已经开始找人来教她礼仪了,到时她站在哪里,要做什么,一一都由徐青焰替她解说分明。   在徐青焰嘴里,这个祭典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凤凰台上下的大大小小都会到,特别是头头脑脑,像徐公这样一病半年的,到时也必须出场,徐家有点名气的,都会拉出去。   而且每年的惯例就是站的位置,这个是一定会吵架的,会从现在开始吵,一直吵到明年年中。   叫姜姬说,这就是一次门面大会,祭祀的目的就是给百姓信心:看,我们的国家还很好!   正因为是门面大会,所以所有人都要在这里当最出众、最出彩的一个。显然,设这个局的世家也被影响,被带歪了。他们都想争着在这个门面大会中当最闪亮的一颗星!   姜姬:……   想到他们会为这种事争吵一年,就叫她心累。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了。想想看,凤凰台现在虚得很,文不能治国,外面基本自治,武不能开疆,花家手里有多少兵不好说,打下的地盘也不姓花啊,那费那个劲干什么?   所以就变成这样了,上上下下,全都在粉饰太平。   徐公担心的有道理。目前各家都在肥自己,但当自家的体积大到一定程度,催生出一个或几个野心家是一家的,目前世家中肯定就有野心家了,只是都在观望:谁来放这第一枪。   现在这样,徐公是真不敢闭眼。他前脚闭眼,凤凰台的平衡后脚被打破,一定会立刻变成混战。   姜姬觉得这么好玩的事,何必要等徐公死后再来办?现在就可以了。   到了祭祀当日,姜姬乘着她的车出场了,阿笨在她之后,也坐着一驾车。   这算是她们这些诸侯国公主真正出场亮面给所有人看真人。   等她和阿笨下车时,立刻引起了一阵嗡嗡声,转头一看,还有指指点点火。   虽然她的随从不少,但在这广场上还是显得势单力孤。   这里站着的人少说也有一万上下,除了有份来祭祀的公卿之外,还有护军,据说这些护军全是花家的人。   个顶个看着都不错,披挂也很耀眼,武器也都极大,极威武。   姜姬扫了一圈,看不出他们是不是样子货,等她和阿笨走上台阶——身为诸侯国公主,是可以站在台阶上的,比底下的公卿站的都高。站高望远,她扫了一圈周围的护军人数,一列是一百人,前后左右加起来……好像才不到一千人?   是不是有点少?站在下面看眼前都是人,站在上面就会发现人其实站得很稀,不多。把侍候的宫女侍人也算进去,可能不到一万,七八千余。   这时听到了音乐声,鼓乐齐鸣,声传千古。非常的振涤人心,还有一种叫人下跪的冲动。   姜姬没跪下去,等她回头就看周围的人全跪了。阿笨在她身后,本来已经跪下来了,绿玉又把她给扶起来了。   姜姬笑一笑,继续等正主出场。   也就是皇帝。   皇帝的车驾从凤凰台深处驶来了,车前车后有一二百的随从,宫女侍人,还有看起来像是年轻的官员,应该是皇帝身边的值日一类的人,还有护军。   难道皇帝要出场了?   姜姬头一次见皇帝,不免好奇。从开始到现在,她听过很多皇帝的事,已经在心里描摩出了皇帝的形象,就是面目模糊。今天竟然能见到真人吗?   皇帝的车驾特意绕了个圈子,从远处绕到臣子身后,再从宽宽的御道上驶到宫殿前面,此时,该是皇帝下车了。   负责干这个的官员此时起身,抬头,看到站着的姜姬和阿笨,吓卡壳了。   皇帝车驾到了,伴驾的官员已经喝斥了起来,声音慢悠悠的,半点不见怒气,倒像是念词:”大胆,何人在此?见君不跪,乃是大罪。“   底下的人纷纷抬头,看到立着的姜姬和阿笨,交头结耳。   徐公跪着看到这一幕,眼一闭就往身边的徐丛和白哥身上倒,他年纪大了,跪迎皇帝时身旁还带着两个子孙、弟子服侍。   周围人正想找徐公来评理,一看徐公“病”成这样,也不好叫老人辛苦,只好纷纷再朝别处递眼色,看谁第一个冒头。   没人冒头。   有人公然冒犯圣驾,底下这些忠臣没一个出来说话的,皇帝驾前的小官也只说了那一句就不动了。   这就僵在这里了。   姜姬还是不动,笑盈盈的看着皇帝的车驾。车极高,四面都有帘子和车帘,透过窗纱,能看到里面有个人坐着,体型还不小,高高壮壮的,很大一块。   车里还有人侍候,他低头,说话,摇头,都能依稀看到。   风呼呼刮过,这个天,是有点冷的。姜姬裹紧身上的皮裘,往后站了站,示意身边一个高大的侍从过来替她挡着风。   侍人笑着走过来,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半个她。   底下的嗡嗡声更响了。   徐树都快跪不住了,他往徐公那里看,徐公闭着眼睛,“病”得很实在,徐丛和白哥只是一心服侍,也不肯抬头。   可在他身边已经有人在“耳语”。   “太过分了吧……”   “这鲁国公主啊……真是……”   徐家到底有自己的身份家声,这样叫公主败坏真的可以?   徐树忍不住了,想站起来,徐公清了清喉咙,他就又跪好了,咬着牙低下头,也不往上看了。   但姜姬这一手还是有点“得人心”的。皇帝什么样,早就有人好奇了。只是没人敢去猜,敢去想,敢去问。   现在,这鲁国公主莽撞,似乎是想逼皇帝出来一见?   那他们跟着看个稀罕不就行了?   大家都闭着嘴,仰着头,等皇帝出来见一见这个鲁国公主。   但还是不行。一驾小宫车匆匆从里面驶出来,停到阶下,随车的宫妇扶出里面的女子,此女一看就是匆忙来的,身上的衣服都没换过,衣饰普普通通,不见华丽郑重。   但她的容貌却足以叫所有在场的人心折。   姜姬都能感觉到,她出现时,场上安静了一分钟。嗡嗡声全消失了,一声咳嗽都没有,只有风声。   宫妇把她扶下了车,却不送她上台阶,她自己快步爬上来,到姜姬面前,先跪下,说:“赵姬见过公主。”   姜姬笑道:“起来吧。这么久没见,你在宫里还好吗?”   明珠说:“多谢公主掂念。我也时常思念公主。”她瘦了不少,手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脸色也不见得多好,有些苍白。   她说:“长公主说,您与别人不同,乃是陛下的姐姐,这庙,别人不能进,您却是能进的。”说罢,她起身,扶着姜姬:“公主,您请吧。”   姜姬笑一笑,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施施然跨进了祭祀历代皇帝的广宇宫中。   赵姬留在了殿外,并立刻跪了下来。阿笨左右看看,也跪下了。   等所有人都跪好了,也重新低下了头,皇帝才从车中出来,也走了进去。   这下,等皇帝祭完离开,这场祭祀才算结束。   广宇宫有一股屋子关久了的沉闷味道,但里面打扫的还算干净,摆设有点旧,不过能看得出来都是很精致的。   姜姬进去后,就被殿内侍候的侍人送到了后殿,她在这里见到了意料之中的朝阳。   她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头上簪了三朵大牡丹花,两朵红的,中间一朵最大的白色的。   后殿摆设的就像普通的宫殿,有榻有几。朝阳坐在榻上,招手叫姜姬来,“一会儿我带你去看一看,认一认。既然你来了,也该给祖宗磕个头。”   姜姬没有否认,她走过去坐在朝阳身边。   朝阳此时似怒非怒的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这脾气……哼!可真是不假!”   姜姬这时听到了外殿的动静,应该是侍人在服侍着皇帝祭祀,其实就是背一篇祭文,背完,也就祭完了,皇帝自己想发挥下也行。   不过现在听起来那边背祭文的好像也是侍人?皇帝自己没出声。   姜姬:“我还没见过皇帝呢。”   朝阳看了她一眼,“你想搬回来?等你搬回来了再让你见,现在还不是时候。”   姜姬发觉她对她搬到徐家的事并不生气,就笑一笑,低头认错。   朝阳:“你喜欢玩,我也不管你。等你当了皇后就不能出去了,想玩也只有现在了。”   还挺开明。   姜姬很清楚自己在外面的名声是什么,结果这婆婆说“我知道你嫁我儿子后就不能玩的这么开心了,趁着还没嫁,多玩玩吧”。   这种婆婆哪里找?   就算男女颠倒,她都不觉得哪个岳母会这么对女婿说。   姜姬:“赵姬服侍皇帝好吗?皇帝喜欢她吗?”   朝阳笑了,漫不经心的安慰她,“别担心,皇帝不喜欢她,估计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就放宽心吧,等你成了皇后,想怎么管皇帝,他都不会生你的气。”   姜姬:“皇帝脾气这么好?我的事,他听说了吗?”   朝阳此时皱了一下眉,说:“你以前是太放纵了,当了皇后要收敛些。”   姜姬越听越有意思,故意道:“那我有几个喜欢的人,不能带进来吗?”   朝阳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说:“你悄悄带进来,不就行了?”   这是公然允许她养小情人吧?   姜姬笑道:“那我什么时候当皇后?”   朝阳道:“再等等吧,那些人还没举荐你呢。”   这话刚说完不久,几天后,鲁国使臣段小情递上了一篇文章,夸自己家的公主美德感天动地,必须当皇后。凤凰台为什么还不让我家公主当皇后?一定要早早发现我家公主的美好之处!快选我家公主当皇后吧!   凤凰台上下的人都惊呆了。有见过段小情的还惊讶,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啊。   段小情送上这篇文章后就“病”了,死活不肯见人了。   姜姬也果然拿着这篇文去找徐公了,问徐公,看她可堪为皇后不?   徐公:“……”   姜姬:“莫非徐公还另有人选?”   徐公:“……”总觉得说谁就是害谁。   姜姬:“那徐公为何不举荐我呢?”她把木简往前推了推。   徐公:“……”拿过来,打开,不忍去看,吹成这样真是……太……太……太有气势了。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叫来徐树,把这篇文给他了。   徐树接过后,忍不住润色了一番,送出去了。   于是,继段小情无脑吹捧之后,徐公跟着吹了。   花家跟着吹了。   毛家跟着吹了。   所有人都跟着吹了。   朝阳公主下旨了,选鲁国公主为后。   姜姬辞了。   徐公:“……”   毛昭:“……”   怎么回事?!   段小情:“……”他的名声救回来了! 第527章 要官   鲁国此时也在下雪,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听说涟水河都冻起来了,通洲那里人都冻死在屋子里了。   这是上天示警,大王无德。   这样的话不知从何而来,悄没声的就传得到处都是。   姜奔的家里宾客满堂, 他哈哈大笑, 搂住身边新纳的爱妾,喝着她喂来的美酒。   夜半,明月高悬。庭院中却仍是灯红酒绿, 漫天飞舞的大雪也没能让这宴会上的人离去,大家仍旧喝酒吃肉, 欣赏歌舞。   宴会中央摆着两担“礼物”。   一担是龚相自家的美酒。姜奔开宴会,自然不会忘了给龚相送一封请帖, 龚相不来,礼却到了,四瓮美酒, 据说是龚相珍藏。   姜奔开了一瓮,只是自己喝,还有请了身边几个好朋友几杯, 剩下的就摆在那里叫人看。   另一担则是上个月大王赐下的美酒。从大王赐下起, 这酒回回请客都摆出来, 客人们也是回回夸奖。   一时宴毕,客人们东倒西歪的辞出去,乘车归家。   车内酒气弥漫, 车中的人却很清醒。   “明日还要来吗?”一个年轻人不快道,“来了就只是吹捧他。”如果是一个值得吹捧得人就算了,偏偏姜奔这人要什么没什么,文功武德,人品操行,无一可为人称道,他们还要昧着良心去夸。   中年人喝的不多,刚才在席上他一直把脸藏在歌伎的怀里,逃了不少酒,相比而言,少年人就喝得有点多了,看这话都不能忍到回家再说了。   中年人道:“大将军不在,大王是一定会提拔姜奔的,此人量狭心窄,如果到时再来恭贺,他一定会在心里记上一笔,所以只能如此……”言罢叹了一声。   以前觉得公主不好,大将军不好,现在两人都不在乐城了,乐城的世家才恍然发觉这二人有多好!   姜奔这样的小人,叫人奉承起来都觉得是在拿刀割自己。   少年人不信:“大王身边多少英才,真的会用他?”中年人说:“他姓姜。你们这些人只看到大王广揽英才,近年来也提拔了不少人,可那些人其实都不是大王提拔的。”   少年人说:“你们都说是公主提拔的,不过是借大王的口,我是不信的。公主一个女子,平时只喜欢俊美少年,哪会有这等心智?”中年人叹道:“往日不信的人多,信的人少。我以前也不信。可公主这才走了多久?一年都还没到,乐城现在是什么样了?”   少年人沉默了。   以前的乐城像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纵有一二不足之处,也叫人充满期待,愿意容让,愿意等他成长起来,都觉得等上几年,这些不足之处一定都没了,乐城、鲁国都会变得更好。   现在的乐城却变得叫人恐惧,不安。   大王仍是每日打球,但更加喜怒不定。   龚相仍是每日理事,但国中近一年已经没有任何改变,一切都是照旧,照旧,照旧。   姜大将军送了公主回来后就到了凤城,再也没有踏足乐城。   连商人仿佛都少了。   乐城的商人似乎都在慢慢往凤城迁移。   之前有人说这才是对的,商人们本来就不该留在乐城,这里可是王都呢。   但没有商人之后,生活变得有点不方便了,本来不用出城十里就能买到魏、赵、晋、郑的东西,现在只能去下面的凤城买。   还不止是这样。少年人和他的朋友们在过年前曾经替家人去凤城办事,也是为了买一些新鲜的年货回来送礼,据他们所说,凤城因为离涟水大关近,现在那里比曾经的乐城热闹十倍,人多上百倍!   哪怕是河面结了冰,河上的船都没有停,船头竟然还做了两排巨大的铁矛用来破冰,直到大将军说封河了,才没有船了。   这样下去,凤城就会比乐城更大了。   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凤城有大将军,他本来就有兵马,他日后真的会尊奉大王的王令吗?   所以,姜奔是一定会出山的。每个人都这么想。   少年人不说话了,车轮辗着雪,吱吱的,慢慢往家走去。   莲花台上更热闹些。   姜旦现在很少在金潞宫待着,他喜欢北奉宫。可能因为这里是他一开始住的地方,而且没有姐姐之后,他就不敢再住金潞宫了,那里叫人想起先王。   冬日天寒,殿中放着一只鼎,鼎中滚着肉汤,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坐着的只有四个人,姜旦,姜扬,郑姬和蟠儿。   姜旦自己吃着,不忘招呼其他几人。   “多吃点,多吃点,煮好的不吃就浪费了。”姜旦说,一边把碗里的鸡蛋和肉挑给郑姬。   郑姬吐着舌头,说:“我想吃菜。”   姜旦说:“菜咸,多吃肉,不然你吃香云。”   郑姬说:“我吃皮!”一边把姜旦挟来的猪肉上的皮咬掉,把肉又扔回去给他。   姜旦发愁道:“你把最好吃的给吃了。”一边把肉挟进嘴里。   蟠儿与姜扬吃起来都很好看,坐得正,手里的碗端得也稳,不会洒汤溅汁。   蟠儿吃两口,就放下碗端起豆浆喝,这豆浆是冰的,现在这种天气,煮好的豆浆放到外面一会儿就结了冰花,喝起来极为爽口,配上热腾腾的鼎食吃最好了。   姜扬叹道:“这样的东西,自公主之后是不易得了。”   提起姜姬,热闹的席上顿时没了说话的声音。   郑姬低头吃,默默掉泪,“不知姐姐在凤凰台有没有吃的……有没有人欺负她呢……”她从郑到鲁,如果不是姐姐爱护,大王疼惜,她现在会变成什么样真不好说。现在想起来,她就格外感激姐姐和大王。   姜旦的脸显得份外沉郁。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姐姐离开后是什么样了,可他也明白了姐姐为什么要走。   不单单是因为鲁国太小,而是因为他。   他已经长大了,姐姐是为了避免姐弟相争。   更直白一点,姐姐不想杀他。   他在姐姐面前没有一敌之力,可他就算真能一辈子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大王,他未来的儿子呢?姐姐若有了孩子,他可以把王位给姐姐的孩子,但等他和姐姐都离开以后,两边还是会有一番争斗的。   他已经能预见到了。用龚相的话说,“大王,你终于悟了。”   “公主要走,是为了给您腾位子。”   “您再无能,您也是大王。公主再天才,她也只是一个公主。”   “公主并非不敌您。她是不忍心与您为敌。”   “鲁国太小,装不下一只真凤。”   “她本就该翔于九天之上。”   龚相笑着对他说,“大王可是觉得我近来不够恭敬?有些懈怠?大王若是要撤了我的官,我是求之不得!”他感叹道,“我早就想追随公主而去了!”   姜旦确实觉得龚相自从姐姐走后就变得不驯服。他看不起他。   他本想威胁龚相,殿前武士都藏好了,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出来,把刀剑架在龚相脖子上,只到他肯驯服为止。   可龚相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没有把武士们叫出来。   龚相大笑,说:“如果是公主在此,大王以为,公主会如何?”姜旦干涩的说:“姐姐会叫人出来,把你杀掉。”但他不会,因为他也赞同龚相的话,他比不上姐姐,那龚相愿意服侍姐姐,不肯服侍他,不是对的吗?   龚相笑一笑,起身离去了,不过他在离开前对他说:“大王,你放心,公主早有嘱托。我若敢对您不敬,公主虽远在千里之外,取我项上人头也是轻而易举,所以臣虽不恭,却不会反。大王,你尽可放心施为,臣,就是公主留给您的保命计,免得您一时不察,被人害了性命去。这国中,朝上,朝下,公主把能留下的人都留下了,他们都是为了保护大王。大王,你还有何可惧?”   姜旦从没有那么恨自己不够聪明,不够能干,不够能让姐姐放心。   姐姐自己一个人去了凤凰台。   “蟠郎,你可愿去凤凰台?”他突然问蟠儿。   蟠儿的心都揪紧了,他很想答应,却只是含笑摇头:“臣乃鲁国大夫,怎么可以擅离呢?”姜旦:“孤没事。凤城有大哥,城中有龚相,孤身边也有阿智他们。何况,孤已经有了主意,等过年时就把姜奔提上来,再把段青丝给叫回来,有这两人在,乐城上下要求人找段青丝,要骂人找姜奔,孤就可以安心了。”   蟠儿摇头:“大王有了腹案,臣自然会配合大王。只是大王还需收服几个亲信臣子,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只要能做事,一心一意敬服大王就是忠臣。”   姜扬也说:“大兄不要着急,慢慢来更好。最近城中人心不稳,大王要多施德政,多多宽慰臣子,自然可以尽揽人心。”   郑姬也说:“大王,我也有个主意,你不妨多从世家选取淑女,选进宫来,春花替你管着她们,不叫她们碍事,这样他们也会支持你了。”   姜旦笑道,“王后不生气?”郑姬郑重道:“为了大王的大业,妾不生气。”   姜旦摇头:“不。孤不喜欢那些女人,选进来,孤也不想要,反而得罪人。明天开宴会,就叫段青丝和姜奔上来吧。”   异日,一大早的,莲花台前就停满了马车。大王宣召了许多人,其中有伤重失宠的段青丝等值日,也有众人之前猜测的姜奔。   宴毕,宾主尽欢。   姜奔向大王要兵,大王没有允他,只让他多等一等。   段青丝向大王敬酒,大王饮了,叫他坐近一点,还关心的问他的伤养好了没有?   段青丝不敢像以前那么放肆,当时他退却了,就永远的失去了大王的信任。他道:“臣的伤已经好了。”   姜旦笑道:“这样就好,日后孤叫人来打球,一定会叫上青丝的。”   段青丝应下后,就坐在了大王身侧,可大王却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只是频频赐下酒食,以示宠幸。   他心中苦涩,当日退了那一步,真是后悔啊。   他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姜奔。现在,他和姜奔一样,都成了大王心目中的靶子。他要想重新获得大王的信任,就不能推辞,只能当好这个靶子,再找机会对大王表忠心。   凤凰台。   姜姬过年仍在徐家过。她辞了封皇后的圣旨后,徐家的女眷们好像更喜欢她了,还有人对她说,就该这样,想要什么时,多等一等,哪怕别人捧出来给你了,你也要忍耐片刻,不能叫人看出来。   姜姬笑着应下。   徐公从祭祀过后就一直病着,毛昭上过一次门,却没有来见她,只是去见了徐公和段小情。   段小情就不像徐公这么幸运能一直病了,他已经“好”了,好了以后就挡不住汹涌而来的人潮,都是来拜访他的。   姜姬说,过了新年,要他去朝中任职。   段小情惊悚道:“是何职?”   姜姬说:“这个我不知,你先自荐,我总要让你当一个能上殿的职才行。”   段小情连忙自谦说自己无德无能,实在不能当皇帝的官,他连大王的官都没当过呢,不行不行。   姜姬笑着说:“你是一定要去的。”她吓唬道,“就算是病了,也要去。”   段小情被吓得连病也不敢病了。   她没骗段小情,而是真的在跟青焰、白哥商量给段小情一个什么官。   要能上殿,要能议事,微末小官也无妨啊。   青焰觉得她还没当上皇后,先把段小情推出去当官不合适。   姜姬反倒:“我都让出去一个皇后之位了,还不能荐一个人吗?”总不能叫她什么都得不着啊。   青焰觉得这里头有点不太对,但一时想不通。   白哥倒是真心实意的替段小情想官,“让他当个文书吧。”   文书真的是末流小官了。哪一个衙门都有车载斗量的文书,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皇帝还是大王,大夫还是丞相,都用得着文书。   能上殿的文书就是司马、司空、司徒的文书,简称三司文书,就是当这些大官上殿时,文书在后面负责捧个书简,多了就两人一起抬上去,等三司向皇帝禀事时,文书们按大人们说的,把书简奏表递上去,如果皇帝不解,或大人们说得太简单,他们还要读一读,如果皇帝和大人们现场修改了,他们就要负责记录并修改。   还有皇帝自己的殿上文书,又叫录事。皇帝嘱咐个什么,他们要忠实的记下来。   还有府库文书,皇帝或大臣们说起什么事时,一时想不起来或一时要找以前的文书记录,就叫府库文书们现翻现找。   还有衙文、官文等分别。反正这是一个随便往哪里塞都不愁没活干的没人愿意干的极小官职。   “会不会有点小了?”青焰道。她跟姜姬好,自然不愿意让她的“亲信”当这么小的一个官,那不是谁都能欺负?白哥心道,他就是不想给大官啊。可爱妻完全站到鲁国公主那边去了!   果然公主一听就问爱妻:“那依青焰,什么合适?”青焰说:“殿上文书也不是乱跑乱撞的,有个总领的,叫文书长史。不如就叫段大人做这个。”   白哥在旁边小心翼翼的提醒:“现长史是郭家的……”青焰反奇怪的看他一眼:“那就把他撤了嘛。”多简单啊。咱们自己人要上去,上面那个当然就该想办法搞掉啊。   白哥:“……”   姜姬已经笑着问白哥:“是不是……有点麻烦?”白哥马上道:“不麻烦!”   于是,郭长史就在新年时吃坏肚子了。于是,徐家便举荐了鲁国使臣,段小情。   姜姬叫绿玉去凤凰台给朝阳公主说了一声,绿玉回来后笑着说:“长公主说,多大的事?以后这种小事不必再来告诉她了。”   姜姬笑道:“被欺负了没有?”绿玉笑道:“哪会被欺负?”他以前学的都是为了服侍朝阳公主这样的女人,施出一二手段来,轻而易举。他都有点怀念从前了呢。 第528章 委任   段小情躺在榻上就得了这么个长史之位, 深感惶恐!   这是正经的殿上臣!皇帝近臣!管着宫里上下几百号文书、录事、书记、禀笔、侍书等,等于凡是进宫的、读书写字的末流小官全在他的管辖下。   虽是小官,却有天大的实权。   段小情有点喘不上气,头晕目眩。   恰好徐丛来看他,就是怕他不懂怎么在凤凰台做官, 特意来指点他的。   段小情连忙请人上座, 亲自端茶,恭恭敬敬的请人家指点一二。   徐丛就一二三四的给他说了,越说, 段小情的心越定。   文书长史官是不算小,但, 现在却不必上殿。郭家那人那么痛快就让出来也是因为这是他年轻时家里人替他准备的门面,好叫他出门见人时不被人小看, 郭家子弟总不如皇帝长史听着好听。   现在他都这把年纪了,孙子都有了,让就让了吧, 也该给后来人机会了嘛。   不等段小情问为什么长史不上殿,徐丛也直接给他解释了。从先帝末年起到现在,已经有十九年没开大朝了。也就是说, 十九年没有官员上朝这回事了。所以, 这个长史, 就是个空名。   徐丛说完,看段小情懂了,就走了。   这也是这官为什么鲁国公主一要就能要到手的原因, 虚名而已。   段小情放下心中大石了。不然,真要他过了年就上殿,跟凤凰台上下的公卿大人们一起做事,他真的……他连人都认不全啊!!难道他这个长史上了殿身边还要再带一个随从,让随从时时提醒他这个大人姓王还是姓赵?   这就可笑了。   能不去当这个可笑的官,不必去丢人,段小情真的非常、非常高兴!   比听说他要当皇帝长史了还高兴!   他好想好想回鲁国去!好想好想!   他才松了口气,公主叫他了。   段小情浑身一抖,在装病——公主来看他这个选择上犹豫一秒,收拾整齐,特意喝了一杯酒壮胆,去见公主了。   见到公主,公主问他,官笏有了吗?官袍这东西要现做,官笏是现成的,传下来的。   段小情连忙点头:“已经有了。”   姜姬点头,“那你明天就去凤凰台吧。”   段小情瞪大双目:“……去做什么?”   姜姬笑道:“你是长史,当然是去广清宫了。”   凤凰台几大殿,御宇、清正、泰平。   广清宫从以前就是收藏宫中典籍的地方,当然是归段长史管的。   段长史鹦鹉学舌一般:“去广清宫……”   姜姬:“把当今继位以来发布的圣旨都找出来,抄录下来,带回来给我看。”   段长史膝盖一软,跪下了,抖如筛糠。   此时他才发觉公主身边的高大侍人已经围上来了。   这些侍人,虽为侍人,却都武艺娴熟,他是亲眼见过这些侍人在追随公主一路到凤凰台的路上骑马呼啸而过,抬手一箭就能射下天上的飞雁,地上的走兽。   他听了公主的话,如果不照她说的办,她是不会让他就这么走出去的。   他在恐惧之下,竟然不抖了,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坐直身,对姜姬说:“自当遵命。”   然后第二天就走马上任去了广清宫,四天后,就把抄录的圣旨都给带回来了——全抄在他的内衣上。   姜姬接到四件写得密密麻麻的细棉里衣,哭笑不得。好吧,可能偷抄皇帝圣旨确实有点惊悚。   徐清焰能教给她凤凰台的历史,甚至皇帝与后妃、与臣子相交的事迹,却不能把每一道圣旨都背给她听。她也不知道。白哥也不知道。   而她想知道目前凤凰台最真实的势力分布图,从圣旨上是最容易看出来的。   段小情也不是逐字逐句一字不落的抄,他确实聪明,知道她想要什么,所以他抄的是日期,拟旨、颁旨的人,还有官职名称和人名。就这几个要素,可以画出一幅无比生动的凤凰台世家升迁图。   从图上看,徐公是第一个。   这个老头果然不纯良。   姜姬暗中发笑。徐家现如今的地位不是别人送过来的,而是徐公自己亲手去拿的,因为小皇帝的第一个圣旨,第一个名字就是徐公,徐公是左丞相,还有一个右相姓游,她记得徐青焰提过游家,早已沉寂下来了。这个右相,应该是徐公用来填位子的,事实上就是他一家独大。   而且这份替他升官正名的圣旨,拟旨的就是他本人,颁旨的是毛昭。   现在看来,这一对狼狈早就为奸了。   毛昭当时竟然只是殿上值日而已啊,现在却已经成了少司空,谁在背后支持他?一目了然啊。   徐公自己下了台,不忘再推一个他的人上去。   往后看,徐公拟旨站八成,直到三四年前,他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拟旨的人换成了毛昭。   呵呵。   圣旨中除了官员升降之外,还有祭祀等大事,徐公的名字也是在前面牢牢占住了位置,死活都没掉下来,就算是现在,他也在前五位上。最新出炉的祭祀圣旨中,他在第四位,而前三位中,有姜姬一个位子。她找了半天才在末尾找到阿笨和赵姬,只是堪堪缀在圣旨最尾巴的地方,还是另案对待的感觉。   她的名字却位居第二。   第一是陶然,官居太尉,兼刑议大夫。   刑议大夫?   这是个什么官?   鲁国没有,徐青焰和白哥都没提。   姜姬把这个先记下,往前翻陶然。陶氏也是凤凰台世家,但她此时回忆起来,徐青焰和白哥似乎都有意避开了这一家,叫她有个印象,却并不深刻。   这陶家要不是徐家的对头,她就把这些内衣吃了。   陶家一直不显,但也一直没掉出前三名。前两件里衣中,徐公拟旨的多,陶然只拟了一两个零零星星的,剩下的都是赵吴郑王这些不知是什么的人,后来也都渐渐消失了,只有陶然坚持到了第四件里衣,并且排位稳步上升。第三件里,他已经能在徐公的打压下稳稳的占在了第二位上,第四件,徐公正式不敌,陶然上位,成了第一个,拟旨是他,颁旨的人也姓陶,一看就是陶家子弟。   出奇的是,花家才是真正没什么位置。她从头到尾找,发现花千降没摊上过拟旨、颁旨这样的好差,一道都没有,他的儿子,姓花的也几乎没有一个被封官。她眼睛都快找瞎了才找到花万里,封了一个酒令。这是一个在朝廷大宴是负责举旗号令众人什么时候举杯,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放杯子,以及皇帝喝什么酒,赐酒时臣子接酒等种种规矩的……末流小官。还是侍宴的那种。   这个官归毛昭管,位在毛昭之下的下的下。   所以花千降可能不忿,给花万里又封了三个将军。   姜姬发现凤凰台还真是平衡,文武不相统属。花家插手不了凤凰台的事,但他身后有以万为单位的大军;可他也不能反,因为他要伸手找朝廷要钱养兵,他自己是养不了的。   朝廷上下应该看花家不顺眼,但他们自己也没办法统一起来,推另一个人接管花家手中的兵马。这才是徐公一直没动花家的原因,不是动不了,而是他干掉了花家,跑出来争花家手中军权的人可能有几个,也可能有十几个,甚至可能有几十个。到时军权散乱,凤凰台只会更加焦头烂额,倒不如都放在花家手里,真等要用兵的时候,干掉花家一个就行了。   朝廷上是真的各自为政。徐公算一个,陶家算一个,其他一定还有既不肯听徐公的,也不愿意听陶家的,他们或许也会联合起来,成为第三帮,第四帮,第五帮……   凤凰台没有一个声音真的能做主,而是想做主的声音太多了。   姜姬看到都快能背下来了,她心中关于凤凰台的蓝图也更加清晰了。   徐公为首,就算陶家紧随其后,但徐公不倒,陶家还就没办法;   陶家第二,不过发迹太晚,收拢的手下不够多,陶然任太尉,这个是武转文的官职,不过陶然当上太尉是肯定有意染指军权的;   花家第三,倚兵仗势,很聪明的没有去插手徐陶相争,也不管朝廷的事;   接下来是,吕家,领头的吕尚是大夫;   贾家,贾梅也是大夫;   游家,游上奇也是大夫;   余下还有两个大夫,文徒和路花岭,估计这几个大夫应该分别是徐公和陶家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以活得久而著称的世家。   至于陶然的刑议大夫,竟然是一个用来告官的职位。民告官要受刑,他告官却是职责所在。每年他都要告下去几个,告完他来审,审完他来判,判完他叫人去杀。   姜姬想了想,让段小情去了一趟蓝家。   蓝家住在城外,早就听说公主来了,却根本见不到公主。段小情登门拜访,蓝家上下都快乐疯了。   蓝田在公主城,根本回不来,而且好像他也没能在公主心中留下印象,蓝家用不上他,也管不着他。   蓝如海特意换了衣服出来迎接,他比段小情还小上几岁,这次相见,他看起来比段小情大上十岁。   段小情虽然满脸愁苦之色,但浑身的气象已经不俗了。蓝如海一见,心中既羡又妒。   两人见过之后,互相问候,说了几句没意思的话,段小情又见过蓝家后辈,浪费了几壶茶后,终于说到正题了。   段小情想请蓝家去结识陶家人。   蓝如海立刻就懂了,这是公主的意思。公主想认识陶家人,却抽不出人手来,又舍不得段小情这个新长史,就想起蓝家了。   哪怕这是一条可能会送命的路,蓝如海也愿意走上去。   他只有一个要求,想让蓝田回来。   段小情说:“为何?蓝田在公主城也是替公主效力啊。”   蓝如海苦笑:“蓝家子弟中,唯他还可一用,其他人不过是饭桶而已。”   段小情这才懂了,蓝田估计是蓝家子弟中最明白事理的一个了。   他道:“我要回去问过公主才能答你。”   蓝如海恳切道:“我等日夜企盼着为公主效力,绝不敢推诿什么,望公主明鉴!”   段小情回来跟姜姬学了一遍,最主要的是,他也不是就信了蓝如海的话,他还在蓝家留了三天,把蓝家人给见了个遍,前后又是试探又是“透口风”,把替公主办差说得像天下第一等的美事,前后看遍了姓蓝的,不管是爹还是儿子,看完,承认,蓝家还真没几个晓事的。不是真的相信了他的话,就是虽然怀疑了,却要他保证没有骗他们。   段小情:……   他就只盼着蓝田真的够聪明了。   姜姬却不想等蓝田回来,说:“叫蓝如海去不就行了?”她觉得蓝田还不如蓝如海呢。   段小情只得再回蓝家一趟,苦笑着对蓝如海说:“公主属意你。”   蓝如海也是苦笑。   段小情说:“如果真的不行,我再去求公主。”   蓝如海摇头,道:“也没到真的动不了的地步。还是我来吧。”听了公主的话,他只觉得心中涌出一股力气,好像……身上也变得有劲了。 第529章 再次入宫   徐公虽然“称病”, 但小日子过得是很舒服的。   每日拘上几个可爱聪明灵秀的家中子弟,给他读书、陪他下棋,偶尔联句对诗,也可以游戏一番,到他这个年纪了, 无事不可说, 无事不可做,家中的小孩子时常觉得他老迈不堪,偶尔他口中吐出的话吓他们一跳也很有趣味!   这日早晨, 徐公刚起床,就听说公主要过来。   徐家就一个公主。   虽然魏国公主也住在徐家, 但徐家上下都没把魏国公主放在心上。   徐公慢吞吞的问:“白哥呢?”下人道:“昨日是他们两夫妻一块回去的,现在还没起呢。”   “那最近他们跟公主聊的是什么?”   下人道:“姑娘还在跟公主讲史呢。”   “讲到哪儿了?”   “公主听史是东扯一篇西拉一篇的听, 姑娘讲起来也不顺趟。我记着上回问姑娘,姑娘说刚讲过前头几位。”   听皇帝家的故事?   徐公提着半颗心,洗漱更衣用饭后就专等公主了。   果然, 公主来了。   冬天的太阳本就格外喜人,公主踏着晨光走进来时,年轻的脸庞, 乌黑的秀发, 一双格外动人的眼睛, 叫人一见就喜欢。   她坐下来,亲密的对徐公说:“我在房中无趣,特来找您玩。”   徐公也很有童心的问她:“公主想与我玩什么?”公主道:“我也不懂凤凰台的人都爱玩什么, 您教教我,也叫我到了宫里不会被人取笑。”   虽然徐公觉得她真进了凤凰台也不会有人敢取笑她,她今天过来应该是有事的,但既然她这么说了,徐公就陪她玩。   要说玩,徐公也是很有心得的。他幼时在家就格外聪明灵秀,家中长辈都对他另眼相看,兄弟们不能做的事,他只要有理由就都能做。倚花问柳,奇技淫巧,无不精熟。   于是就成日带着姜姬玩起来。   家中子弟也被叫来相伴,一群少年人,哪里有徐公见的世面多?徐公又是打定主意要勾起姜姬的玩兴来,不说叫她一下子就沉迷进去,至少也要玩得真心高兴,而不是应付差事。   姜姬也真被哄得不错,天天都在徐公这里玩到月至中天才走。   徐公等啊等,等了十多天了,一直没等来姜姬的目的,直到徐树匆匆而来,告诉他,段小情出城去了城外一处姓蓝的人家,蓝家也是鲁人,前几年来的,是鲁王送到凤凰台的。   段小情去了几次后,这蓝家的人就进城来了。三日前,蓝家人拜访陶家。   徐公明白了。   徐树还在发怒:“我等待鲁国公主无不尽心!她怎么会找到陶家门上去?”   徐公没心情现在去教儿子,把儿子赶走,只告诉他别动蓝家,也别碰陶家。   徐树还真打算去找蓝家的麻烦呢。陶家碰不得,蓝家算什么?城外一处没有根底的家族而已。也该叫鲁国公主看看他们的厉害,砍掉一只她在外面的手,她就该懂了。   徐公听他的一二三计,没好气道:“滚滚滚,罚你今天把白哥的书抄了,叫白哥过来。不,叫白哥请公主过来,不,叫白哥来送我去见公主。”   徐树惊讶的看到徐公叫人拿新衣服出来,取假发来,取他新制的好头冠来,然后精心打扮一番,白哥出早等在门外阶下了,徐公一手扶着白哥,对白哥说:“你今天不必抄书了,叫他抄!”   白哥这没心眼的,还伸头往里面看是哪个倒霉蛋,一看是徐树在屋里瞪眼睛,连忙把头缩回去,扶着徐公快步走了。   姜姬昨晚回来的晚了,早上起来的就晚,此时刚用过早饭,正在选今天要穿的衣服,绿玉和阿笨一人拿着她的一只手,在替她染指甲,面前还有一个据说极擅用胭脂的侍人在替她妆面。   这侍人笑起来有一对酒窝,眉眼弯弯,哪怕成了侍人,也会有不少女人爱上他的。   “公主,把嘴唇微微嘟起来,奴奴给你点上胭脂。”   白哥扶着徐公进来时就看到姜姬仰面对着一个高大俊朗的侍人,闭着眼睛。   他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被徐公在肋下狠狠撞了一下,痛得他立刻就回神了。   徐公笑眯眯的过来,像是没看到姜姬如此形容,身前身后皆是高大的侍人,连给她拿衣裳、拿鞋子,捧着腰带的都是侍人。这些侍人有的面白无须,有的却仍能看到青色的胡茬子,个个身高腿长,宽肩厚背,容貌或俊秀或英武,皆是不凡。   ……真的都是侍人吗?白哥的眼神已经很不客气的溜到这些侍人的跨下去了,可惜不能扒下来看个究竟。   但联想到公主的“风格”,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   很正常嘛。   那侍人的手指在姜姬的嘴唇上轻轻点揉,把胭脂花膏给均匀的晕上去,一会儿这嘴唇也像花瓣一样染上了好看的红色。   徐公笑道:“公主这胭脂膏真好,不知是何人所制?”   姜姬笑道:“是个鲁人,替他的妻妾所制。”   白哥:……   人家给妻妾制的花膏,你怎么会有?!   他生平仅见的女人中,此女是不凡的一个!   什么样的事到她这里都是正常的,什么样的话叫她说出来都没问题。   想歪的人反而会自己反省。   他现在就已经觉得姜姬就算真与鲁国世家公子有染又怎么样?这说明她有魅力。   徐公和白哥等姜姬梳妆完毕,徐公才问姜姬何时要回凤凰台?姜姬掩面道:“我定是一个恶客,徐公烦我了。”   徐公口甜似蜜,“怎么会呢?我巴不得公主日日都在徐家呢。可是公主身份尊贵,应该住在凤凰台才对呢。”   白哥也道:“对啊,只有公主才能当皇后呢。”   谁知姜姬突然眉毛一立,“我不当皇后!”   徐公一怔,白哥以为她在说反话,就尽职尽责的“劝说”。   “公主不当,谁还配当皇后呢?公主品德高尚,又是神女降世,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公主,没有别人能匹配此位了。”   可不管白哥怎么劝,姜姬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当皇后。   无奈,徐公和白哥只能走了。   徐树不像白哥那么年轻,白哥每天抄的书给他抄,够他抄三天的。三天后,徐树捧着抄好的书来见徐公,等徐公替他解惑。   鲁国公主联系陶家,为什么不阻止她?   徐公也需要找别人开阔一下思路,他问白哥,白哥说姜姬只是想让人再多夸夸她,多请请她。   “肯定是嫌不够风光。”白哥是这么猜的,姜姬的行事也是有其缺点在的,那就是名声了。虽然现在夸成了神女,但她从小就爱慕男色的事也是真的。如果等她真当了皇后,再被人翻出以前的丑事就坏了,没登上后位前叫人怎么吹捧都行,登上后位就束手束脚了,就有许多顾忌了。   他觉得姜姬一定希望能把名声上的瑕疵清洗干净再当皇后。   换句话说,要大家更用力的夸她!   这也不难啊。白哥已经又去纠结师兄弟们写吹捧的文章了,然后到各种文会上去宣读一番,总之,继续吹嘛。   虽然现在大家已经对鲁国公主失去兴趣了,毕竟已经吹了快有三四个月了,这个话题也该换一换了。文会上一直都是潮流的开创者,他们很少对一个话题这么有兴趣,还是一直夸的,如果现在有人开始准备骂一骂鲁国公主,那他们倒是更有兴趣。   白哥就做两手准备,一部分人去骂,另一部分夸,这样就能再热乎一段时间了。   徐公直觉白哥猜得不对,但也叫他去做了,现在徐家与鲁国公主绑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他也看好鲁国公主,愿意替她吹捧。所以继续吹吧,没错。   现在徐树在这里,他就叫徐树来猜一猜,公主故意联系陶家,是想对徐家说什么?   徐树这才明白过来:“爹的意思是,公主是为了警告徐家?!”何其大胆!!何其放肆?!何其狂妄?!   徐公看他都要气疯了,不得不拿手边热茶替儿子洗个脸,冷静一下。   “为父都没生气,你气什么?你替为父猜一猜,这公主是什么意思?”   徐树就看徐公不但不生气,还认真的去想:“必是有什么事,公主想叫咱们去做,又不好直言。”   徐树再气,对着亲爹也没办法,只好跟着一起猜。   有什么是陶家能做,徐家不能做的呢?   徐树说:“该不是公主看中陶然了吧?”   徐公摇头:“陶然那人心眼太小,他现在一心一意要夺权,才看不上皇后呢。”   说实话,皇后这个位子其实没那么要紧,现在凤凰台上下除了徐家跟着鲁国公主,其他的人家都在旁边站着看笑话。   皇后?重要吗?   就算她生下太子了,就算太子长大了,那也要等皇帝没了才太子才有用啊。   在此之前,太子都没什么用,何况一个皇后。   哦,她还没当上皇后呢。   徐家跟着鲁国公主瞎折腾,在很多人眼里是个笑话。人人都说徐公临老,晚节不保。徐公退下来了,弟子中却没一个中用的,儿子生得多,也没管用的,眼看压了一辈子的陶然要上位,徐公急了,出昏招了,他就带着徐家上下,把注下在了未来的皇后身上,指望鲁国公主当上了皇后,生下太子,保徐家富贵呢。   不止外人这么想,徐家上下也这么想,徐树自己都这么想。   徐公也不跟他们争长短。他确实是这个打算,但那是在见到鲁国公主后才有的打算,他们以为他是个诸侯公主都愿意下注?那已经进宫的赵国公主难道不值得赌一把吗?   当然不值得。   先有鲁国公主姜幽,才有他现在的打算。   换成赵国公主,徐公就带徐家一起龟缩了,才不管皇后是谁呢。   鲁国公主如此要紧,他当然要猜公主的心意了。   徐树猜啊猜,只说出一个可能:“公主会不会是真的不想当皇后?”他悄悄说,“公主必有情人,万一她想着情人,不愿嫁给皇帝呢?”   他其实早就在担心这个了。虽然现在对女子贞洁没有太大的要求,但女子嫁人前有情人也是大忌啊,万一嫁人以后,还是与情人来往呢?万一不爱丈夫,仍爱情人呢?   鲁国公主是肯定有情人的,不会没有。就是这个情人是谁?   鲁国公主真的愿意舍下情人,当皇后吗?   皇帝那个样子……   听白哥说的,鲁国公主应该也发觉了。   徐公说:“是。但她仍是来凤凰台了。不想当皇后,那她来凤凰台干什么?”他摆手,“这个不通。”   鲁国公主到凤凰台来必定是有所求的。凤凰台能给她最大的东西无疑就是皇后之位了。   徐树说:“那我就猜不出来了。说不定还是白哥说的,担心旧事?”   徐公亲自写下美文一篇,亲自下场替鲁国公主吹捧。   二月,凤凰台春祭。开年大祭,姜姬再次列席。而且为了避免上回的“问题”,她的车驾一开始就被引到了席前,就在皇帝之下的位子上,等她坐下后,皇帝的车驾才来。   朝阳公主派来的——非常年轻漂亮——的侍人温柔的扶姜姬起身,等皇帝在前头坐下,她才跟着坐下。   这侍人实在长得好,而且说不定是朝阳特意送给她的。因为她刚坐下来,这侍人就跪在她榻前,引着她的手去摸他脖子上的喉节。   这几乎就是明示了。   她怀疑这个“侍人”估计没有受过刑。   朝阳公主这是表示,放心,你的小情人尽管带进宫来,我在宫里也给你准备好了。   上回她推辞皇后之位,朝阳公主也有点急了,她思来想去,可能就以为她是为了这个才不肯进宫。   别说想养小情人了,在宫里看上谁都行啊。   姜姬在那侍人喉节上划了一下,手指绕了个半圈,绕到他耳后、颈后轻搔,这侍人跪下来半天都不敢起身,眼珠子都红了。   她踩在他的膝上,轻轻道:“你叫什么名字?”侍人清一清喉咙,沙哑道:“奴奴叫如意。”   ——如我心意?   二月祭后,姜姬进了凤凰台。却遣绿玉送阿笨回鲁。   别人以为她在排除异已,听之任之。   绿玉非常难受,死活不肯走。   她悄悄对他说:“你去,看一看大将军现在的情形。若是姜奔已经得了官,就叫大将军悄悄来一趟。”   绿玉反应过来:“让大将军到凤凰台来?”   姜姬笑道:“对。” 第530章 修陵   姜姬回到了广御宫, 此处已经换了新的家具, 新的摆设,最重要的是新人。   可能因为她进宫时带的都是侍人,一个宫女都没带, 这回广御宫上下也全是带把的。侍人, 侍卫,都是高大健壮的大帅哥,看到她时目光都有点不太对头。   就像宫女们看皇帝一样, 充满了期盼和渴望。   现在她是真的确信朝阳公主不介意她在宫里养小情人了。   她替她准备了一屋子的备选。   白哥和徐丛负责送她回来,从进门到坐下到该回去了, 没看到一个宫女。   徐丛镇定如常, 白哥的脸色就很精彩了。因为姜姬在走之前跟徐青焰约好明天接她进来玩。   他临走前终于忍不住要替徐青焰告假, 理由是公主刚回宫, 必然是很忙的, 等公主闲了, 他亲自送徐青焰来见公主。   姜姬失笑, 点头答应。   她刚回凤凰台, 确实要拜一拜山头, 见一见“故友”。   说起来也就两个, 赵姬明珠与朝阳公主。   恰好,晚上,朝阳公主吃晚饭时把她请去了, 她过去后, 就见赵姬在那朝阳公主身边当个侍女。   诸侯国公主在帝裔面前, 也确实只能当侍女。不过如果看诸侯王的面子,一般也不会真叫人家当。   赵国并不势弱,赵姬却像是没什么脾气,跪在朝阳公主榻边,持壶倒酒,挺熟练的样子。   一看就不是第一回 了。   姜姬进去时赫赫扬扬的。她进了广御宫后没干别的,先把宫里的男人都叫到面前来,按颜值排了个队,本想等见了朝阳公主就带来给她看一看,也显得她接受了她的“好意”,不想今晚就有这个机会。   她身前身后,身旁身侧,都是俊秀无比的男子,有少年有青年,有英武的有俊美的,有男儿气足的,也有漂亮的像女孩子的。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朝阳一见到她全带出来了,先翻了个白眼,再怪她:“给你归给你了,你也不能全带出来啊。”   姜姬就挥退这些帅哥,只留两个在身前侍候,笑眯眯的坐下后说:“我一瞧见他们就喜欢,一刻也不想离。”   朝阳冷哼一声,端起架势来教训她,“虽然是一家人,我平时也懒得管束你什么,但你也不能太过分了。”   姜姬只好“叹”一口气,又挥退一个,只留一人,说:“这样行了吧?”   朝阳哼道:“行行行!”   接着宴席才摆上来,歌舞声起,却都在远处。朝阳说:“我不喜欢她们在跟前跳,远远的才好看。”姜姬往殿角一侧看,见大火炬照着,那十几个舞女挥着彩带,曼妙的身条转啊、扭啊,确实挺好看的。离得远了就是一幅画,离得近了,就成给男人看的了。   她点头道:“这话是。我也觉得她们远远的跳了才好看。”说着一拍手说,“一会儿叫我的人也上去跳一场!我问过了,他们都会跳折腰舞!公主一会儿瞧一瞧,比女人跳得好看得多!”   朝阳还真没看过男子跳折腰舞,实在是因为她的一生中,敢于追求她的男人……有点少。   她听了就不想再看这看惯了的舞了,道:“那就快舞来!”   姜姬就挑了两个身材高大,宽肩蜂腰的男子站中间,其他人围着他们跳,她揽着身边这人的脖子说:“去给我交待他们,要跳得好一点,可别丢了我的脸。”   被她留在身边的是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四岁,雌雄难辨。   等这小男孩跑过去找大哥哥们说话了,朝阳公主笑道:“刚才你们两人靠在一起,他比你更好看些。”   姜姬也哼了一声,又道:“等长大就好了。”她指着那边的男侍中最俊朗的一个说,“等我身边这个长大了,不比那个差。”   朝阳听过许多姜姬的事,此时就问她:“听说你以前有个极宠的男子,等他长大了,你就不喜欢了,又换了另一个?你偏爱少年?”   姜姬道:“少年阳气足,身上也没什么难闻的气味,硬毛也少。”   朝阳闻言不禁点了点头,又问:“这折腰舞,是不是你的两个宠儿跳得最好?”姜姬摇头,凑到朝阳耳边,小声说:“才不是呢。是我的两个情人跳得最好。”   朝阳一听就知道,这情人是世家子,不禁问:“那你到凤凰台来,他们不生你的气?你能舍得?”姜姬面露怅然,“两人……都死了。”   朝阳心有戚戚,握着她的手说:“算了,我们看舞吧。”   男子舞动起来比女子更需要空间,等布置好后,他们就离朝阳更近了。   折腰舞惯用的舞曲并不出奇,就是需要鼓,鼓击得好,舞才跳得好。   有两人不下场跳,解去外衣,赤膊露胸在那里击鼓。   其他人站开,免得舞起来打架。   鼓声起!   一开始就是急促的鼓音,由轻至重,男子们便迈着大步,一齐向朝阳走来,一边走,一边舒展手臂,像大鹏展翅。   朝阳不免后仰,几乎要开口喝斥叫他们退后了。   此时鼓音连着三下重击,男子便摆袖,折腰,下拜。   琴声起。   男子起身,旋转,大袖子极为潇洒的划一个半圆,像□□,转身就走绝不留恋。   朝阳的心就跳起来了,她不禁一手捂住胸口,一双眼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男子的折腰舞中了。   琴声缠绵入骨,鼓音时重时促。男子们大步行来,大步退去。进到近处,他们的目光炙热逼人,却折腰下拜,叫人很想让他们再走近些,坐到身边来。可他们却会随着琴声离开,只把背影留给人看。   不过没关系,他们还会随着鼓音走过来。   舞毕,男子们全拜伏在地,低头以示恭敬。琴声、鼓声全停了以后,殿中只有男人们沉重的喘息声,他们全都额汗点点,面色潮红,身上的热浪仿佛能侵到人身上来。   姜姬看了一眼入神的朝阳,挥手叫这些男人们全下去了。   接着就又换回了女子们的歌舞。   朝阳好半天才回神,又回味了一番后,对姜姬说:“你可真会享受。我们姐妹几个,倒都不如你这小辈了。”   姜姬的鼻子就快仰到天上去了,一直趾高气昂的。结果这顿饭吃到一半,朝阳就没好气的赶她走了。   她也不多留,几乎是兴冲冲、急匆匆的叫上那些男子,乘车离开。   第二天,她醒来后就听说那些男人中有几个不见了。   她帐前侍候的是鲁国侍人,一边端着热水侍候她洗脸,一边笑道:“早上才发现少了人,一问都说不知道,不知是什么时候叫走的。”   姜姬也在笑,发愁道:“我要不要去找一找?”侍人笑道:“公主还是别去了,横竖是找不回来了。”屋里侍候的侍人都笑起来。   姜姬梳洗打扮后,吃早饭时“发现”最喜欢的几个不见了,于是发火,跺脚怒骂:“我就知道你们都不愿意侍候我!滚滚滚!”   其他的男子就跪下求饶,都不肯走。她“最喜欢”的那个少年更是吓哭了,膝行着过来要抱她的脚,被她一脚踢开,却仍不肯走,哭着说:“公主!我没走!我留下侍候公主!我喜欢公主!”   鲁国侍人就过来拉走少年,把他们赶到阶下去。就算是二月,天气仍然很冷,这些人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还真没一个走的。   姜姬结结实实的发了一上午“火”后,下午才把人都叫回来,然后就要鲁国侍人“把他们看好了!再丢一个,我饶不了你们!”   鲁国侍人就把这些人都给关了起来,一天只给一次食水。姜姬也只在用饭后叫他们出来“相陪”,陪完都要赶紧关回去,免得再“丢”了。   这样的热闹,凤凰台外面的人自然也知道了。   白哥再次进来后就告诉姜姬,要她收敛些,毕竟现在外面徐家正在努力给她洗白,她在里面就闹出“宠奴出走,公主大怒”的戏码,实在是……太会拖后腿了。   姜姬让他少说废话,进来是有什么事?没事你才不会进来找我呢。   白哥无奈,问她最近有没有见朝阳公主?   姜姬说实话,进来的第一天见了朝阳公主,后来就一直没见了,她去求见,朝阳公主也不肯见。   白哥说:“你知道长公主把身边的人都赶走了吗?”就是平时陪着朝阳公主的世家贵妇。   姜姬说:“都赶走了?”哎哟,这个新鲜了。   嗯,看来折腰舞的效果有点太好了。   见效这么快……   朝阳公主是不是没什么经验?   难道以前世家从来没想过给朝阳公主推荐一两个“情人”?   她“悄悄”问白哥,听没听说过朝阳公主的“情夫”?   白哥很肯定的说,朝阳公主没有情夫。他觉得这很正常,“长公主一直长在凤凰台,不曾见过外人,也不曾嫁人,怎么会有情夫?”   姜姬:“……”   这个论调意外的耳熟呢。没想到现在已经有男人认为女人天生没有情欲,与男人相交后才生情欲。   朝阳公主从来没嫁过人,在凤凰台也没见过外人,所以就不会想男人。这个逻辑满分。   她问,难道世家就没想过自荐吗?毕竟朝阳公主这么有权,人长得也很美。   白哥就说了一段旧事。   在先帝刚登基时,尊朝阳公主为长公主,留她住在凤凰台,极为尊贵。此时世家才发现,哦,原来还有个公主没有嫁人呢。于是就有人向先帝建议,给长公主找个丈夫吧。也有人向长公主自荐,写情诗啊什么的。   先帝就把前者给砍了,后者给杀了。   姜姬:“……哇哦。”   白哥一摊手,“后来,就没人敢了。”   等先帝挂了,这个皇帝继位后,朝阳公主先有抚育之责——皇帝太小;等皇帝不小了,朝中也发现皇帝的问题了,更没人提说要把朝阳公主给嫁出去了。自荐为情夫?哦,这个,应该是没有的,就算曾有人这么想,也只停留在想一想的阶段。   敢对朝阳公主伸手,会被以徐公为首的诸世家给千刀万剐。   ——皇帝如此,你还想拿捏朝阳公主?!说,你有什么居心?是不是想把我们都干掉一家独大?那你先去死吧。   姜姬听完这段故事后,就把它给跳过去了,问白哥除了来问朝阳公主赶人的事之外,还有别的事吗?   白哥的第三件事还是跟朝阳公主有关。   朝阳公主发了一道圣旨。   第一次,没有经过商议,没有事先宣人进来,陶然和徐公,还有毛昭都没听到风声和动静。   圣旨就这么横空出世了!   陶然先和徐公吵了一架,毛昭陪绑。三人互相怀疑又互相洗脱了嫌疑后,开始怀疑别人。偏偏朝阳公主把身边人都给赶出来了,纵然是女眷,此时也顾不上了,于是这些女眷们回了家就先受了一番盘问。   结果是都不知情。   徐公就怀疑,这道圣旨跟姜姬有关。   但他想不出,姜姬提议这么一道圣旨,有什么意义?对她有好处吗?   姜姬意外“背锅”,满心好奇,问白哥:“是什么圣旨啊?”白哥:“真不是你?”   姜姬说:“你先说是什么,我才好回忆一下,看我有没有说过这件事啊。”   白哥头都是大的,“你才回来几天?不是说只见过一次长公主吗?你们都说了什么?”姜姬:“你先说圣旨。你不说,我自己叫人去查。”现成的段小情!   白哥只得说了,“长公主要替瑶光帝修陵。”   瑶光帝就是朝阳公主的亲爹。   姜姬发誓不是她搞的鬼,把白哥哄走了。   修陵这种事,其实是很正常的。一般是皇帝修自己的陵,修前头皇帝的陵也很正常,如果本朝皇帝非常有能为,前头这个皇帝也很得人心,国家不缺钱,那修一修,也是没问题的。   因为就算不修陵,住在里面的皇帝也不会有意见啊。   姜姬把段小情抓进来,让他去查大梁一共有多少次修了先帝的陵。   段小情查了十几天才查完,说只有两次。   一次是地陷,把帝陵给陷出一个大坑来,这非修不可了;一次是国内又是干旱又是虫灾,皇帝祭祀几次都没用,突发奇想把亲爹和亲爷爷的陵修一修,好叫天上的亲爹和亲爷爷两个皇帝保佑他这个孝子贤孙一下。等修完陵也过去三五年了,国家也缓过来了,被认为修陵这一招管用!这个皇帝还把这个当成功绩来说,道以后有子孙后代遇上祭祀也解决不了的难题时,不防修一修陵,说不定就能求得祖宗保佑。   综上,现在国内既无大灾,帝陵也没有塌,这个修陵的旨意,有点没道理。   白花钱!   但问题是……朝阳公主手中有三个印,这三个印全盖上去了。   有这三道印加持,不遵圣旨不只上对本朝皇帝不敬,对先帝也不敬。一口气得罪两个皇帝,这罪过有点太大了,够全家去死两回了。   这个圣旨不是只有臣子手里这一道,而是广宇宫中已经有了一道本体了,他们手中的最多算分身。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有心不理会这道旨,就需要把广宇宫里那一道也“盗”出来,叫它也消失。不然,就是个祸根。   在座的,不管徐公还是陶然,都扛不起不遵圣旨的大罪过。谁敢不遵,就等着对头扑上来要他们的命吧。   所以这个也很好选。   修就修吧。   钱,花就花吧。   现在去年的贡品和税赋还充裕着呢,赶紧先把这个钱给花了,等年尾了看谁倒霉吧,到时没钱再说。   但花了,徐公和陶然都不痛快,都要找罪魁祸首。   姜姬搞清楚了整件事后,坐在广御宫中笑得开心。   第一步走出来,后面就容易了。 第531章 夺权   白哥进宫, 得回一个没有否认的答案。但他说, “我觉得公主是不知情的。”   这个,徐公相信,可他觉得这里头一定有姜姬的手笔。修陵的事, 她确实不知。只是因为这修陵的事, 跟她无关。   他并不想把姜姬当成一个恶人,只看她在鲁国的作为就知道,她是一个胸中有大义之人。   他问白哥:“近来, 青焰可曾进宫看望公主?”这当然没有。白哥严防死守,就是不想让爱妻进宫。   徐公说:“让青焰进宫陪伴公主吧。”世家女眷进宫陪伴贵人, 这是理所应当的。本来徐家就该送几个女眷跟姜姬一同进宫, 现在送进去也不算完。   白哥不愿意, 可他没明着说不愿意, 他问徐公让青焰进宫干什么。   “不是我嫌弃青焰, 但她比起心计来, 不如公主。”青焰进宫, 只会被姜姬当成枪使。   徐公说:“我要青焰进宫为公主说一说征夫和征税的事。”   白哥就懂了, 这是要人去哭惨, 去引起姜姬的恻隐之心。一般这种手段都是用来对付不懂事的皇帝的, 皇帝做了什么莽撞的事后,大臣就进宫哭一哭,让皇帝愧疚而改正, 比直面指责皇帝要好得多。不然当人臣子的, 直接指责皇帝不对, 这样太不恭敬了,往深里说,有踩着皇帝显名的嫌疑。   白哥自荐道:“这个还是我来吧!”徐公说,“青焰去最合适。”他如实告诉小弟子,“你与青焰一样,在公主面前都是小孩子。只是你过于机变,失了本真;青焰却仍有赤子之心。用赤子之心才能去打动公主。”不然,白哥替姜姬办了多少事,却没有青焰得姜姬喜欢。   都是因为不够纯真了。   白哥只好第二天把徐青焰送进了凤凰台。他送了人,就没有走,爱妻与公主在说话时,他就在一旁侍候着。   姜姬故意说:“我这里有不少人端茶送水,用不着你。”   白哥为了护妻,抢了殿中乐工的一张琴,坐下道:“我替公主抚琴。”   不知是凤凰台的传统还是朝阳公主的爱好,广御宫中时刻都有乐工和舞伎侍候,她什么时候想听曲了,想看歌舞了,说一声,立刻就有,都不用等的。   倒真挺享受的。   姜姬办正事时喜欢让人在外面奏乐,她和人在里面办事。   见白哥自请为琴师,她就拉着青焰说:“正好,你随我进来。”   白哥的脖子都快抻断了,也没办法停下手上的琴,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姬把青焰给拉进去了。   爱妻……叫你失于敌手,吾心痛矣!   青焰是得了徐公的吩咐来的,不料坐定后,不等她开口提起话头,姜姬已经问起了外面的事。   “我听说有旨意要修陵,现在修了吗?”   青焰叹气,“已经在着手此事了。”   这其实是非常让百姓痛苦的一件事。   修陵,第一个就是要征丁,第二个就是要再征一遍税。正值初春,各地的壮丁正在开始春耕,家中米粮也差不多在冬天都吃完了,此时征丁再征税,到明年百姓的日子只怕就要过不下去了。   “那要怎么征呢?”姜姬问。   征丁和征税的命令已经传达下去了,从凤凰台以辐射状行遍整个大梁。   这个就是你弱你有理,你强就找你。   每十年,凤凰台会让各城报一次人口数。人多,就意味着城大,就意味着税收多。   因为现在凤凰台有人头税。   这个税因为收起来实在是简单,所以很受欢迎。不管男女,十五就开始收税了。所以民间女子多在十五以前出嫁,娘家是为了少交税,婆家也不想多交税啊,于是女子成亲年龄一直都很小,甚至还有村镇逢到要查人口了,看到生人、官老爷要来了,就把女子赶出家门,让她们跑。等生人走了再找回来。   也有的地方杀女,或者女子就不算人,在娘家没有姓氏,在婆家也没有名字,从头到尾都像隐形人一样。除了某人之妻,某人之母之外,没有自己的姓名,以此来抗税,也很有成效。   凤凰台已经很久没这么大范围的征过丁了,人数以万计。他们拿着十年前或更早远的人口统计资料,要各城先把壮丁交来,税嘛,可以慢慢收,不过木料、石料、匠人,这个要先送来才行。   传令的使臣已经出了城。白哥因为上回已经去过鲁国了,还完成的不错,这回陶然也想把他给算进去,被徐公给挡了。   徐公把牙咬得死紧,一个徐家门里的都没让出去。   不过,他也很“有义气”的包下了二十座城,说这二十座城,一定会交足够的壮丁和足够的税,只多不少。   花千降是一听说这种事就立刻跑来找徐公和陶然吵架了。他很清楚,大梁每年收上来的赋税只有这么多,修陵占去了,他得的就要少了。   他还要养兵呢。   这是从他嘴里抢肉,他怎么能放过?   但这回徐公和陶然站在一起了,说他刚得了鲁国的粮,已经占了好处,该知足了。修陵是正事,是国事!不能容许一个臣子讨价还价。不然,花千降,你敢说你比瑶光帝更尊贵?不给皇帝修陵,要给你钱让你养兵?徐公道:“经年无战,不若散去兵马,与民休息的好。”   陶然却马上反对:“不行!”花千降见这两人吵起来了,就没他的事了。   毛昭是从头到尾都没他的事,也轮不上他插话。看陶然发怒,他就上去劝,把陶然劝开后,一切照旧。   给各城发令,准备修陵。   花千降一日无功而返,第二日再来,第三日、第四日……他每天都来,见人吵谁,总之就是要钱,要钱,要钱。你要修陵是应该的,但该给我的也不能少半分。   徐公不可能每天都在那里等着和他吵架,陶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们两个不在,花千降就没有怕的人了。   他吵半天,就打扰了半天的差事;他打了人,毁了东西,事情就要耽误。   毛昭最后也躲了,去见徐公拿主意。   徐公沉吟片刻后说:“他毕竟手握兵马,我们还是要让他几分的。”何况,这陵修不修的,又不重要。停上三五年,也没关系嘛。   三月,春返大地。   朝阳想踏春,她一声令下,凤凰台上下就都准备起来了。   姜姬发现她让人准备了高车,就是那种车轮巨大,车辕极高,前面要有八九匹马才能拉动的大车。   她让侍人们去打听,听说要跟着一起去的宫女、侍人也特别多,行李已经堆满了快一百辆车了。   这哪里是春游,这是准备去旅游。   姜姬不动声色,还特意让白哥把徐青焰带走了。没了这两个“眼睛”,她就当不知道朝阳公主想干什么。   凤凰台之外可能是徐公他们做主,凤凰台之内就是朝阳的天下。   先帝不止是把他的御玺留给了朝阳,他还替她留下了护军和忠仆。   还有钱,很多钱。   朝阳可以躺着过都没问题。皇帝们除了自己享受,很少会把自己的钱拿出来跟百姓们一起花。先帝继位后也没少在自己的小金库上下功夫,把钱给攒起来后,还没来得及建宫殿征美人去花一花,就死了。于是这些就都留给了朝阳。   凤凰台是有自己的护军的,这些都是朝阳自己的私兵,不过是掌握在忠仆手中。   忠仆们都是先帝养的狗腿子,结果先帝死太早了,狗腿子们还没来得及借先帝的东风爬上来,先帝就没了。结果他们只是凤凰台的二流人家,万万不能跟徐公等人相提并论。   这些人除了在先帝死后改换门庭投到徐公等人门下的之外,余下的倒是都一心一意跟着朝阳了。   毕竟朝阳还是很好伺候的。   朝阳或许不够精明,在御人上却很有一手。等投到徐公门下的人都被坑死后,剩下的人就只剩下朝阳了。她平时爱把这些家族的女眷叫到身边来,也算把住了这些家族。而且也不禁止他们与其他世家的交际。   总之,朝阳身后还是有一些世家支持的。只是捏一块也不能跟徐公比,所以才显得势单力孤。   朝阳都准备好了,带着人出了凤凰台,徐公等人才知道“消息”。   得知长公主是想去踏春,都没放在心上。   可长公主出城以后一路向西,车都跑出去四五十里了,陶然才带着人紧赶慢赶的追上来了。   追上来的也没用。   朝阳就一句话,她要去拜陵,要去见瑶光帝。   有拦着女儿对爹尽孝心的吗?   朝阳有跟臣子做对的亲爹和继承亲爹传统的亲弟弟,在跟臣子别劲的时候特别有风采。   “陶太尉当与我同去。”朝阳说。   你身为臣子,都听说我要去拜见先帝的山陵了,你还能不跟上来?你还能转头回去?你敢回去,你就不要再当大梁的官了。   陶然能说什么?   只能跟着了。   陶然没传信回去。他也有心眼。他一个人跟去,回头说他没拦着朝阳公主,都是他的错。徐公等人难道会体谅他的难为之处吗?肯定不会啊。   最好的就是再有人来,最好是徐公的人,最好大家一起去拜陵。   果然,陶然一去不回,徐公心下生疑,叫白哥进宫,见姜姬也是人去楼空了,就叫白哥带人去追。   白哥来了,也是徒呼奈何,除了送信回去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徐公又哄着花千降带兵追过来。   花千降也陷进来了。   这下不用徐公再使劲,花千降一看倒霉的人还不够多,把人又给叫来一大群。   等凤凰台上下的人听说了以后,不要命的往山陵赶。   走了一个月,五月时才到了山陵。   都因为朝阳的车太重了。不然半个月就到了。   山陵是上面建的不起眼的宫殿,下面墓室都很华丽。不过要祭,就是到旁边的祖庙里祭。   朝阳这一祭就是一个月也不肯走。反正天也热起来了,山里比平地还是凉快的多的。她在哪里都是长公主,亏了谁也不能亏她啊。   她不肯走,就没一个人走得了。   此时,她发觉好像不太对?   不是说修陵吗?   怎么不见民夫在这里修呢?!   她大怒,当着瑶光帝的陵质问陶然。   陶然哪里撑得住?他一个臣子,被这么质问,简直就是千夫所指。他就迅速把花千降给抛出来了。   花千降见此,承认了,但他觉得兵不能不养,他反过来质问朝阳,是觉得兵可以不养吗?要是她敢这么说,他就回去解散兵马,挂印,不再领兵。   朝阳再蠢也知道不能不要兵马,不能不要将军。可她同时也明白,这是花千降在逼她低头认错。   她还真没对谁低过头认错呢。   朝阳也有解决此事的办法,她,气“病”了。   本该就此结束。   姜姬去探病时说:“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抗旨,他还是个带兵的将军。不杀了他,以后他就敢带兵闯进凤凰台了。”   朝阳也有点害怕,她发问:“杀了他,那谁带兵?”姜姬就替她出主意:“公主,我有一技。你就说,花千降语出不驯,该杀。但念在花家一向忠心的份上,只杀他一个,恕了花家其他人。然后仍叫花家人带兵。”   朝阳摇头:“那怎么行?我杀了花千降,就不能再把兵给花家人带。”   姜姬说:“花家人多着呢,花千降那么多儿子,那么多兄弟,兵给他们,让他们分着带,我就不信他们还能一心一意。到时总有忠心之人,愿意服侍公主,听公主的号令。”   朝阳听了,觉得此计可行。就在花千降前来请罪的时候,命护卫杀了此人,并将他的罪状公告出去。   陶然听了以后,以为自己听错了:“朝阳……长公主,杀了花千降?”   他慢慢站起来,觉得日头有些晃。   从人说:“是真的,尸身已经送回来了,还盖着脸,确实是花千降。不过长公主说,抗旨不尊的只有花千降一个,所以死他一个就行了,花家其他人忠心,恕了。”   陶然一向叫人拿衣服还,好整衣整冠,他要赶紧去!   花家的兵马!!   可等他到了以后就听到长公主叫人出来说,花家兵马,仍归花家统领。   还是那句话,不忠的只有花千降,花家其他人是忠的。   凤凰台,徐家。   徐树读到此处已经顾不上读信,自己饥渴看下去。   徐公急了,一把将信夺过来,喃喃道:“……陶公问,花家何人领兵;长公主答道,花家满门是将,是以,人人可领兵。”   徐树急道:“这怎么行?!”   徐公闭目道:“分权……分化……此乃她的手笔!”   姜姬看穿了朝阳公主手中无权,她要助她夺权!   她不要徐家助她。她也不是要陶家助她。   她要把权力握在自己手上。   朝阳公主夺得权力之后,她会从朝阳公主手中取来。 第532章 异心   花万里听到丧信时是不敢信的。   怎么可能呢?   花千降不是一个人去的啊, 他是带着护卫去的。花家最精良的军队就是花千降身边这五百人。   他怎么会死呢?   就算真有人要杀花千降, 这五百人怎么着也能护着他逃出来。   不是千军万马,都不能取其首级。   但当他看到花千降的棺材,亲手推开彩棺, 看到里面已经变形的花千降时, 他才虚软的跪下,头脑一片空白。   花家繁衍日久,已经分出了凤凰台花家, 这是嫡系,另外还有昌平花家, 保安花家, 兴盛花家等好几支旁系。   凤凰台下的花家粗粗算来也有好几百口人, 加上其他亲戚和护军, 这一片都是花家, 总共五六条街, 住的都是姓花的。   花千降的棺材是放在他的车上送回来的, 前后有护军, 还有一些往日跟花家亲近的世家, 都来送花千降。   他们浩浩荡荡的一走进这附近, 花家就知道了。此时花万里扶棺跪在门前,周围全是姓花的,七亲八戚, 人声渐沸。   花万里的从人和亲信连忙过来扶起他, 小声劝道:“公子, 先进去再说!”   “公子,防着有不轨小人!”   花万里警觉起来,父亲的尸身在此,花家不再像他想像的百坚不摧,顿时背上发了寒,他低头掩面,在从人和亲信的护持之下“痛哭难抑”的和棺材一起进去了。   然后大门一关,谁都不愿见了。   等眼前只剩下了自家人,跟在棺材旁的使者,也就是朝阳公主派来报丧信的人,抖着腿弓着腰,看眼前只有花万里在,扶起他,把朝阳公主的话说了。   花万里前面听到花千降是被朝阳公主所杀,眼前这人正是朝阳送来的,立刻就要拔剑杀人。   被从人死死抱住。   “公子!让他把话说完!”   “是啊,小的还有话要告诉公子。”来人也是“众人推举”出来的,胆小,嘴活,非常擅长蒙人。别看怕的都快站不起来了,轻轻一笑,很显风流。   特别是现在他在花家,身边的人都想要他的命。   他说:“公主有一言,赠给公子:公主说,花家忠心,人人是将,所以人人都可领兵。”说完一揖,迅速果断的跑了。   花万里被从人一拦,脑子就清醒了,知道不能杀朝阳公主的使者。   何况听了传话后,他也感受到了这里面的森森杀机。   花千降死了,谁是继承人,这个应该是没有疑问的:长子。   也就是花万里的大哥,花万芳。   可现在,在这里的是花万里。   在亲爹手底下打杂,跟在亲哥哥手底下当跑腿的,这个是不一样的。   花千降一直很喜欢他,他也自认是几个兄弟中最优秀的一个。   从内心深处,他也起过一点小心思,想过如果花万芳不行,会是谁继承花家。   ——必然是他。   他与花万芳同母,两人在身份上是一样的。除了花万芳生得早了点。   当然,他起这个心思,也不是说就有了杀兄夺位的念头。花家毕竟是武将世家,要领兵的。只要让花万芳没有领兵的可能就行了。   伤了手、足、面、目都可行。何况花万芳好享受,好酒肉,好美色,唯独不好武。   他觉得把花万芳比下去是很容易的,机会是很多的,时间是很充足的。   结果亲爹突然就死了。   他还没来得及针对花万芳做什么。那接下去继承人就是花万芳。他已经没机会了。   现在朝阳公主把机会又递回到他手里了。   人人可领兵。   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让他继承花家吗?   从人想得更多一点,对花万里说:“那万一要是九叔,十五叔他们也想要花家呢?”   花万里道:“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要选继承人,当然是从他们兄弟中选,那些叔叔哪有理由也插一脚?   但他自己这么想,花家其他人不这么想。   花城、花苑、花杰、花菲、花域、花墙……等一众人在花千降的棺材被送回来后,也听说了朝阳公主的那句话。   跟花万里不同,他们手上都有兵。   他们都是花千降手中的将军。虽然各人手中的兵最多的也不过万,但有兵,就懂兵事,知道怎么带兵,怎么养兵。   就这一点,他们都自认比花万里那些小孩子更适合带花家的兵。   当然,他们倒没做一个人独吞的梦,他们很快联合到一起,几人商议过后,就把花千降手里的兵给瓜分了。   但只是口头瓜分,他们需要花家虎符。只要有花千降留下的虎符,他们就能得到花家兵。   花万里借着要办丧事的理由把兄弟们和母亲给聚到了一起。   一屋子人都哭得抬不起头,花千降的母亲和妻子都哭得眼肿得像核桃。   哭完,花万里就先提了花千降是怎么死的。   说起来也确实“冤枉”。   朝阳公主“病”了,还是明显被花千降气病的。花千降就照着臣子的本分去赔罪。   他跟朝阳公主也是老熟人了,从她还是瑶光帝的公主时就知道她。朝阳公主的脾气是大,可她脾气大,也只表现在爱告状这上头,她把人告了,皇帝就替她把人杀了。   花千降一直觉得朝阳公主自己是没胆子杀人的。而且探病、赔罪,怎么会带兵?那不成示威了?   花千降连披挂都没穿,穿着普通的衣服去的,还打扮了一番,选的剑也是镶金嵌珠的,极长,极美,极重——不是拿来打斗的。   所以他到了,朝阳公主避而不见,他就在门前阶下长揖行礼,头一低,就被人从旁削了脑袋。   他的从人在旁,负责捧着礼物,等他把礼物扔到地上去拔花千降的剑准备迎敌,没拔出来就也被人从背后干掉了。   一共就四五个人,谁都没提防,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在朝阳公主门前被杀了。   外面的花家人半点不知情啊。等尸首送回来,也打理的干干净净,头脸都洗过了,不见血污与狰狞,头发也好好的重新梳过了,衣服也穿得好好的,除了脖子上少了一个物件,身边哪里都没伤。   当时是在帝陵,来人是朝阳公主身边的人,有侍人,有宫女,有公卿——虽然是二流货,但品位皆具。   来人很客气也很平静的说,因为花千降在帝陵冒犯先帝,被斩了头,现在特意把尸身送回来,你们带他回去好好安葬吧。   花家人也是懂礼守礼之人,在帝陵举兵?那花家就是全家掉脑袋了。   所以也不能反抗,不能辱骂,把花千降的尸首好好接下来,送走使者。   使者还特意坐下用了杯茶,半点不见惊慌,还安慰花家其他人,说公主知道尔等的忠心,知道花家是没有反心的,只是花千降为人不驯,公主早就听说过他的种种传言,没料到他在帝陵还敢对先帝口出不敬之语,此贼可恶,非杀不可,不杀,难慰先帝之灵。   要说花千降没胆子这么干……   前段时间为了修陵的事,花千降可是骂了不少人了,凤凰台半个城的人都知道,花千降不想修陵,或者认为修陵没有他花家养兵重要。   这个确实是大逆不道。   不过现在上面的皇帝没什么威信,也没什么人认真用这个罪名去告花千降,不然就凭他往日言论,早砍了。   而且之前在帝陵前,朝阳公主质问时,花千降也半点不惧啊。要说今日花千降去赔罪,有没有一时冲动再说点什么不该说的……   谁都不敢保证。   像是真的。   那朝阳公主怒而杀人,也不能说她错。   最重要的是人已经死了,花家接下来要怎么办?   花万里一番入情入理的解说,在座的花千降的母亲妻儿都听懂了。   花万里说:“若要为父报仇,杀朝阳一人倒也不难,就算要打上凤凰台,取皇帝首极,也并非办不到……”   “不可!”花母先开口,打断了花万里的话,她转头对花妻和底下的花万里的儿子们说,“我知道,你们想为夫、为父报仇,但真要这么做了,我花家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花千降爱宠颇多,花妻并不怎么伤心,只是乍闻噩耗,惊惧难安,听到自己儿子都说到要杀皇帝了,早吓抖了,花母一开口,她就连连点头:“对对对!不能这么做!”   花万芳不说话,他是长子,深负期望。花母与花妻都在看他。   可他也没主意啊!   按理是该给父亲报仇。可杀他的是朝阳公主,理由也很正当。他总觉得报父仇应该,但杀朝阳公主不行。   ……要么,把跟着父亲出去的人都杀了?   不行,那都是花家精锐,舍不得啊。   那要怎么办呢?   于是他不开口,低头沉思,一脸深沉。   底下的花万亩和花万香,只管看别人,自己也是不开口。   花万里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其中的花万艳说:“那就把皇帝杀了,我们来做皇帝!”   哦?   这个建议让所有人的头都抬起来了。   花万芳眼中一亮,继续低头。这主意虽好,但不能由他畅议,相反,他还要拒绝,要推辞,要痛心疾首,嗯,对,他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这样日后登基了就不会有人骂他了。   连花万里都沉思起来了。   可见这个主意确实很吸引人。   但花母很冷静,她再次说了不。   “不行。一旦我花家这么做了,日后取花家首极者,才可为帝。我花家会成为众人眼中的殂上肉,盘中餐。你们,可有信心敌得过全天下的人?”   一番话把心潮起伏的花家男子们都说低落了。   虽然不知道天下人到底有多少,但说起天下人,他们确实没有一个敢跟全天下的人为敌的,想一想都不可能啊。   花母叹道:“何况,公主深谋远虑……你们谁能把花家里不安分的人给治服了再说吧。”   花妻神色一动。   花家里有不安分的人?   几个男子面面相觑。   当晚,同样以办丧事为借口上门的花城等人向花万芳索要花千降的虎符时,花万里才知道花母是何意。   花万芳被冒犯的有点接受不了,“尔等……要虎符?可知我父的虎符是何物?”   花城一脸正直,“乃是花家第一要紧之物。大公子,此时正值花家存亡之秋,大公子日理万机,外面的军队可不能疏忽,大公子将虎符给我等,我等先去约束军队,避免横生意外。大将军刚去,不能叫大将军走的不安心啊!”   言辞恳切,叫人动容。   花万芳叫人拿剑来,他要杀了花城。   “既知我父刚去!尔等就起异心!我先杀了你!好叫我父安心的走!!”   花家,花千降棺材前,一片混战。   后院,花妻坐在花母身旁,担忧道:“朝阳公主,你我尽知,不是这等深沉之人啊。”这样的毒计,怎么会是朝阳公主能想得出来的?   花母深思片刻,叹道:“有一智姝在侧,公主长进了啊……”   凤凰台。   朝阳公主和姜姬悄悄回来了。   姜姬说服朝阳公主弃用那辆大车,两人在亲信护卫的护送下,比花千降的棺材回来的还要早一天。   朝阳公主一回来就命人紧闭凤凰台九门,所有的护军全都调动起来,她的亲信也全都叫进来了。   不过她把亲信给看管起来了,男女分开。   纵然人心惶惶,但这样当然更好。朝阳公主令行禁止,十分熟练。   姜姬退回了广御宫。朝阳公主或许蠢笨,但她的思考模式有一点比凤凰台的所有人都强。   ——她时刻警惕着公卿大臣侵犯皇权,谋杀皇帝。   这是她身在凤凰台,经历三代皇帝,养出的最好的警觉心。   有这一条,后面的就可以让朝阳公主自己来了,她跟公卿大臣们斗争的经验可是几代皇帝亲传亲授,耳濡目染来的,全是实例教学。   这一点,她还真的比不了。她自己全是简单粗暴的干掉或暂时干不掉以后慢慢干掉的思路。她不能一直替朝阳出谋划策,她也想看看朝阳的手段。   当时朝阳在帝陵装病那一招就叫她耳目一新。   多学学,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第533章 杀人   凤凰台九门一封, 自成一体。宫里只是粮仓就有九个, 里面存的粮食够全宫上下吃十年的。除此之外,刀枪箭油都备的有,兵器库中单只是火油就有十万斤, 够把整个凤凰台点一遍的。弓箭也是以万为单位计数的。而且九个宫门, 六座大殿,都有各自的粮仓和武器库,而且六座大殿全都有直通宫门的直行道, 全都是能让三驾马车并排通行的,只是平时用花木隔开, 如果有危险, 宫里的人想逃出去, 也是轻而易举。   朝阳公主把宫门关了, 姜姬就自请替她跑跑腿, 顺便就把这宫里的库给盘了一遍。虽然只是看一看位置, 再看一看账册, 没有亲自点数, 也够她心动的了。   等太阳落山了, 有人来敲宫门了。   是徐家徐丛。   白哥现在还陷在帝陵呢, 姜姬“逃”回来可没通知他。   等他回来不知会不会被徐公骂。   这徐丛就是来求见姜姬的,因为他挑的宫门就是广御宫旁这一扇。   守宫门的是她从鲁国带来的兵。   听到来人姓名,姜姬摇头:“不见。”   现在还不是见徐家人的时候。   又过了一夜, 天刚亮, 宫门口就有人求见皇帝了。   宫门还是不开, 但把来人姓名和递上的奏表都接了。   奏表送到朝阳公主处,朝阳公主又把姜姬叫过去一起看。   姜姬过去,看到朝阳公主身边还真坐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看到姜姬进来,都安坐如常,直到朝阳公主说:“你们也见一见,这是永安之女。”   年少的都起身见礼,年纪大的中有两个上下打量姜姬,其中一人说:“不似永安。”   这人头发胡子全白了,老态隆钟。   朝阳对他挺不客气的:“你的眼睛还能看得这么远啊?”   那老头子就没好气的怒啍一声,特意起身走到远处再坐下。   姜姬走到朝阳身边坐下,看到那堆成山的书简,她不急着看书简,想也知道这里头都写得什么,她问:“怎么这么多?”   殿内响起笑声。   一个坐在朝阳身边的贵妇说:“公主只怕不知,凤凰台上客三千,这才多少?”   “是啊,不知鲁国殿上客卿多少?”姜姬寸步不让,“我走之前,该有六千人了。后来我没到凤凰台,听说我那弟弟嫌他们不会说话,砍了一半吧。”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朝阳噗的笑了,轻轻的拍了一下姜姬的膝头,“你啊!怎么跟永安一样不饶人?”   殿内仍然不见轻松。   朝阳也不在乎,轻快的跟她说:“你看他们多烦人!一晚上就写了这么多书简来骂我!”   “也未必是骂。”姜姬说,随手拿过一卷来,摊开一读就笑着给朝阳看:“这卷就是骂花家的。”   朝阳立刻高兴了。杀了花千降后,她一直非常后悔,又很害怕,只是一直装着不在意而已。她可是记得那些人当年是怎么骂她母亲的,她的父皇那么厉害,也只能将那些书简烧掉,而不能把那些人都叫进宫来骂一骂。   当年,每天抬到鼎中烧毁的书简就有几千卷。后来他们还骂父皇说他烧书简不是仁君之风,乃小人行径。   父皇都拿他们没办法,她又能怎么办?   现在发现竟然也有人讨厌花家!   啊呀,她可真高兴啊!   朝阳一下子来了兴趣,和姜姬把书简翻得一团乱,把其中骂花家的都挑出来了。   其他人就看着她们在殿中胡闹,满地书简乱扔。有一些人不忍看这一幕就把头扭了过去,但也有人上前凑趣,陪朝阳一起寻找骂花家的,翻到一卷必要大声咏读,百倍夸赞。   骂花家的被好好的摆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朝阳说:“你们来为我选一选,看哪些可用,哪些只是跟风而已。”   姜姬又小小的惊讶了一点,每回她以为朝阳的智商已经没救了,她都能给她惊喜。   朝阳一声令下,殿里的人不管愿意不愿意的都上前了,这些男女应当都是亲眷,一天一夜没有见面,不知两边是否安康,今天朝阳把他们聚到一起,虽然好像是在带男人们做坏事,叫女人们捧茶端水,但竟然收获了不少感激。   有一对小夫妻仿佛是在吵架,男子坐得远,不愿与朝阳等人同流合污,女子就去百般劝告,到底反他给拉了进来。   姜姬就只剩下高座了,她认不出这书简中的人,虽然听了徐青焰的课,看了圣旨,但那些名字全是世家领头人物,而这里递上书简的,全是边缘人物。   ——第一天就把书简递上来的都是探路石。   也有几个人把翻乱的书简重新拾回来,掸净灰尘,摆放整齐,坐下慢慢看。不多时就把徐家、毛家、陶家、花家的书简给递上来了。   姜姬这时才抽出一卷来看,有人侧目,但看她态度坦然自若,朝阳也毫不在意,就也不当一回事了。   朝阳公主都直言其为永安公主之女,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姜姬把这几家的书简大略看了一遍,不由感叹,全是老狐狸。   这几家没有一家说了花家的事。好像花千降是不起眼的小人物,死就死了,不值一提。   他们说的全是修帝陵的事。   确实,现在“阻碍”已去,帝陵可以好好修了。   徐公说,征民夫的皇令已经颁下去一个半月了,再过半个月,最近一批民夫就要到了,粗略估计人数大概有三万余人。   毛昭说,在开始修帝陵之前,朝阳公主先去祭祀先帝,乃是大义之举。应该的,正确的。毕竟要修帝陵,怎么着也要跟帝陵里的先帝们打声招呼,要动房动土了,各位在底下要有准备啊,别惊了驾。   陶然说,修帝陵应该,征民夫应该,只是国中贫困,请皇帝示下。   皇帝?   正好。   她笑着把陶然的书简给朝阳看,道:“正好我闲着,我给皇帝送过去吧。”说着就要提着裙子站起来,被朝阳一把拉住,推回去,再被她“夺”去手中书简。   朝阳看了一眼是陶然的就扔了,哼道:“此人最坏!他的话不必给皇帝看!拿去烧了!”殿前侍人很熟练的把书简捡起来,拿到最近的火炬前,投进去。   火势突然变大,火中传来噼啪声,还有一股烧木头的香味飘出来。   朝阳拉着姜姬笑称:“这气味好闻吗?以前父皇常在殿前大鼎中烧这个,我和你母亲都躲在旁边看过呢。”   姜姬:“……呵呵。”她再往下一看,底下的男人们脸色都不好看。   这些人都是士啊。听到士的心血被皇帝一家如此对待,心里估计都挺不是滋味的。   姜姬看朝阳,她的神情中带有一种恶意的畅快。她并非不知此举会惹怒这些人,可她却故意这么做。   驭人,她真是天生就会。   其实就是斯德哥尔摩。在她以前在现代时,公司特意请人来给他们讲课,一个白人老头是他们的讲师,还是公司花大价钱请来给他们上私人课程的。这老头以前担任过多家公司的CEO,用他的话说,在大学还没毕业时,他就在从事这一行了。   他看起来是个绅士,说话却很粗俗。姜姬当时就能感觉到,他并不尊重眼前的“学生”,他只是被钱请来的。   但他有几句话,她深以为然。   他说,公司需要让员工一心为公司效力,说白了,就是把员工变成公司的狗,忠心不二。要怎么把员工变成狗呢?奴役他们,不要把他们当人,把他们当成奴隶一般去奴役他们。然后用丰厚的奖赏去奖励其中最出色的狗。这样,员工们就会像狗一样把很多很多钱和不要命的工作联系在一起,他们会形成一种等式:为公司付出最多的人,可以得到最多的钱,剩下的人都是失败者。   他们会内斗,会彼此监视,而不会去抗议制度的不公。   朝阳的做法就是这样。她在用尽所能的欺压他们,然后,她会奖赏其中的一个或几个,这样,其他人的怨恨会集中在那些人身上,那些人也只能继续跟随在她身边,听她的号令。   她可能不懂这些道理,不明白里面的因果关系,但她知道应该这么做,这么做,手底下的人就听话了。   这算帝王教育吗?   但她觉得这手段太粗暴了。朝阳的做法养不出忠臣,只能养出忠犬。而犬,是兽,人不是兽,把人逼成兽,早晚有一天会被自己养出的兽反噬。   那个白人老头也是一样,他能力出众,被人高薪聘请,也总是在民怨沸腾后被人赶走。所以他在晚年才会不得不收钱来给他们上课,因为他已经没有钱了。   姜姬没有再给朝阳建议。   凤凰台每天都能收到许许多多的书简,最后朝阳从中挑出了几个人,让人去传令了,叫他们在花家出殡时,好好的骂一骂花千降。   朝阳害怕,她还是担心自己杀花千降的事会被人责骂,被人记恨,被当成罪过记在头上。所以她想让更多的人去骂花千降。   花千降,应该说花家这么多年来,又是这么大的世家,确实不可能一直做好人好事,要找出短处来,找出一二该死之人一点都不难。   但朝阳的做法太激进了。专挑人家出殡的时候去骂,这有点像要结仇了。   可姜姬还是没有开口,她知道,朝阳这是要出气。   她还记得被花千降质问的事。虽然花千降都死了,但她的气还没消。   刚好她觉得要把花千降的名声搞坏,就两件事一起办了。   她还觉得自己这一招挺精明的。   花家关起门来打架,外人就是知道了也不好敲门进去劝。这不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所以哪怕听说花家里面喊杀声起,有女眷、小儿的哭喊声,听说还有人从花家那几条街逃出来,满身血污,后来又被抓回去了。   但统统只是听说。   花千降是有罪名的,所以花家没有停灵太久。一日清晨,花家大门洞开,阵兵列队,送花千降出殡。   往日干净漂亮的甲衣染上了血,矛头还带着血污,士兵们脸上、手上都带着伤,肩臂上、腿上裹着药巾。   但他们杀气腾腾。   所过之处,人马皆退。   据后来有人说,当时花家送葬的时候,走到哪里,那条街就是空的。   大白天,一个行人,一个摊贩都没有。家家遍户户门窗紧闭,连小儿的哭声也听不到。   朝阳在凤凰台内,拉上一殿的人相陪,外殿还有歌舞。   热闹成这样,但朝阳的神色还是很惊慌。   姜姬抚摸着身边俊美侍人的手臂,感觉到他胳膊下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难道是讨厌她?她也没有勉强人的习惯,就想抽回手,不料,她的手刚一离开,那人就把她的手抱在怀里,抬起头,脸色苍白的问她:“可是奴奴侍候得不美?公主,不要不喜奴。”   怎么就吓成这样?   她虽然把人关在殿里,可也没打没骂,每天都有饭水。   关傻了?   姜姬有点不忍,轻轻抚摸了他一把:“是不是在宫中想家了?要不要送你们回家去?我身边另有人侍候。”   那人拼命摇头,捧着她的手连连细吻,“奴奴愿侍候公主,求公主不要舍了奴。”说话间,整个人都在隐隐发抖。   到底怎么了?   姜姬回到广御宫,说起此事,侍候她的侍人面面相觑。   一人嘻笑道:“我们可没有欺负他们哦。”   姜姬瞪了他一眼,说:“说实话。到底怎么了?如果有变故,不能瞒着我。”   另一人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公主可还记得那一日突然离开的几人?他们的尸首被扔出去了。”   姜姬:“尸首?人已经死了?”   几个侍人围过来,小声对她说:“是啊。死了呢。”   “面目都被烫毁了,好吓人。”   “我们每日都要放那些人出去逛上半天的,就是他们发现的,回来后都吓坏了呢。”   姜姬沉吟片刻,默默感叹。   一个年约三旬的侍人说,“公主不知,这种事也不算寻常。他们在贵人们的眼中只是玩意,取了乐,之后如何处置,也只是贵人们一句话的事。贵人们如果不想被人发现,杀人是最简单的办法了。”   姜姬苦笑:“照这么说,我杀的人没有一千,也该有八百。”   几个侍人都笑起来。   一人道:“公主哪里舍得?”   “将军哪里不好?公主能狠得下心?”   “想必是不够体贴,等这次将军来了,我等一定好好教导将军。”   姜姬哭笑不得:“都来打趣我了!都出去!”   她顿了一下,叹道:“给他们一些布,叫他们出去安葬亲友吧。”   拿布一裹,葬下去,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侍人们对视一眼,隐隐含笑,方才退下去了。   ^ 第534章 相见   一行人接近了凤凰台。   他们的衣服上满是尘土, 脸上几乎看不清五官, 土已经把眉眼给盖住了,他们的马半个身子都是泥和土。   但他们身后带着五十几辆马车。   所以城门卫看到这个商队,虽然狠狠的收了一笔过路钱, 但也痛快的放他们进去了。   旁边还有行人与小摊贩热情的上前搭话。   “你们是哪里的商队?”一个胡子快把脸给淹了的汉子说:“鲁人。”   “哦, 原来是鲁商啊。那你们往西边去,西边都是鲁商。”   这支商队依言往凤凰台西边去了,没走多久就看到地上污水横流, 路上挤满了小摊子和帐篷,行人反倒要左躲右闪的。   不过不管是大男人还是小孩子, 哪怕是戴着斗笠的女人都愿意在这些摊子前流连。   看到又一队商队过来, 路两旁的摊贩都赶紧把车往后赶, 瞬间路就变宽了, 刚好够这商队的马车通过。   摊贩看着马身的污渍说:“从哪条路过来的?怎么这么多泥?”   “走的杨树林那边。”商队中的一人说, “好像是挖出了一个水眼, 水全灌到地势低的地方, 变成了泥潭, 我们做了个蓠, 盼着别陷了后头的人。”   摊贩啊呀呀的, “多亏几位兄弟啊!一会儿安顿下来了喊鼎食给你们送饭啊,那家东西实在。”   “鼎食?”一个骑在马上的汉子停下问,“这里也有鼎食?”摊贩笑道:“过年咱们这里就办了鼎食, 吸引来不少客人呢, 名声也打出去了, 现在提起鲁商,这里的人都知道呢。不过这家鼎食倒不是真鼎食,就是他们家的锅大,放的东西多,特别舍得放炸香云!配上菜和酱,好吃得很!”   商队里的人都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他们出发前带了不少炸香云,都炸干了,还是拿盐抹过再放起来的,就这也早就吃完了。出了鲁国,想吃香云就难了,别提炸香云了。他们这一路最想的就是这一口。   一时脚下都快了几分。   到了前面的广场上,他们取牌停车,交上租费后就地扎营。   姜武叫人去买水,他要洗澡。   一人道:“大哥别急,这里既是鲁人的地盘,想必会有能洗澡的地方。”   另一人说:“先吃饭!”   顿时响应声众,都在喊:   “要吃饭!”   “鼎食鼎食!”   “肚饿难忍!!”   周围停靠的商队,扎下的帐篷里全是鲁人,看到新人来,听到他们喊鼎食,都笑了。纷纷指点他们去哪里寻吃的。   说起来,鲁商们占据的这西城流民区后,这里竟然发展成了一个小市场。最出名的就是鲁商从各地带来的货物和鲁国鼎食。   鼎食已经成了鲁食的总称。市场里已经有一条街专做商人生意,做香云的摊子都有三家,鼎食更是家家都煮,味道各有不同。   另外还有洗澡的、洗头的、修面的、做衣服的、洗衣服的,等等,凡是鲁商们已经习惯的东西,这里都有。   而本地的人也习惯了鲁商们带来的新东西。   姜武失笑,摇摇头,他打听了哪里有洗澡和洗衣服的地方后就带着几个护卫先去了,让其他人去吃饭。   饭店的人也可以送餐,他们会把自家铺子里的食物盛在陶瓮里,放在篮子里售卖。   姜武在洗澡的时候,他的衣服和鞋都被店里的洗衣工拿去洗了,一个在替他洗背的人听到他肚子在叫,笑道:“公子,要不要叫一篮子吃的来?”姜武和他的护卫都在一个地方洗,露天的院子里摆着七八个巨大的木桶。   他问:“什么篮子?”   工人说:“就是卖鼎食的把他家的东西都放在篮子里卖,这样方便些。几位公子要是胃口大的话,就要大篮子吧。”   等篮子送来,里面有陶瓮盛着的鼎食,有厚厚一摞干饼,还有新腌的青菜。打开鼎食,里面是煮过的杂谷饭,混着炸香云和鸡蛋。   姜武把腌青菜倒进去,搅一搅,大口吃起来。吃完一瓮仍有些不足,拿起干饼咬了一口,里面竟然夹着酱,滋味挺足的。   几个人大吃一通,洗完澡出来后浑身舒畅。   洗澡店旁边就是成衣店,姜武换了一身据说是凤凰台的公子们最爱穿的衣服,有一条极宽的腰带,围上去时两个裁缝上来帮他勒腰,最后只是普通的系上了。   跟着姜武的几人都在大笑,因为刚才裁缝过来帮姜武穿腰带时,姜武大声呼痛,比挨刀都惨。他们也险些拔刀,结果是凤凰台的公子都用这样的宽腰带勒出一把细腰才叫风流。   现在姜武穿着这宽腰带,不说腰细,倒比原来还粗了二分。   姜武他们回到车旁,其他人也早就吃过了饭,看姜武洗干净了,还换了身新衣,纷纷道:“大哥快去!”   “大哥不要误了时辰!”   “大哥现在去刚好可以过夜!”   一堆人鼓噪起来。   姜武踢倒几个,到底点了五十个人跟他走了。   出了西城,地就变干净了。   他们的马还没洗,脏得很。行人看到纷纷避开掩鼻,一脸厌恶,等看到姜武,又变成了讥嘲。   姜武坐在马背上,看得一清二楚,却并不在意。他现在心里只有姜姬。   那一副她送回来的圣旨就藏在他的怀里……他日夜带着。从收到以后,他就忍不住想见她了。   他们先去徐家。   姜武和其他人站在街角,叫人去徐家询问。   徐家门上的人听说是来拜访鲁国公主的鲁商,笑着指点他们去凤凰台寻人,连从哪道宫门进都说得一清二楚。   人回来说“公主在凤凰台……”时头都不敢抬。   其他人默默看天、看地,悄悄用眼角偷看姜武。   姜武铁青着脸,“从哪里走?”“这边,这边直着过去……”那人低着头赶紧指路,自己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一改从西城出来时的热闹与欢快,这一条路走得沉默无比,没人敢说话,都在清喉咙,互相丢眼色。   姜武被众人的目光刺在背上,忍了半天,咬牙恨道:“再看我,一会儿回去跟我打一架!”   于是大家又开始看天、看地了。   广御宫旁边的宫门只是个小角门,不大,有台阶和高高的门槛,别说过车,马都进不来,只能过人。   守门的人是鲁国士兵,跟过姜武也跟过姜姬。当他们看到一队骑兵过来时,立刻闪身进去,把门关紧锁死,然后一人回去叫人,剩下的人趴到墙上,举弓对着天,估算到距离了,射箭。   箭射到天上,再落下,刚好落到来人的头顶肩上。   来人却把马背上的一个东西抖开,连头脸都盖着,披在身上,连马都披上了。   那是熟牛皮,极厚,打磨光滑还上了蜡,箭落下去根本射不穿牛皮。   “怎么他们也有这个护身宝贝?”墙头射箭的几人奇道。   这是公主想出来的,专为他们防备弓箭手的东西。这也不是布的,任哪一国的人也不可能一夕之间找来数千头牛剥皮制成,这还需要工匠和技术,这技术可是保密的呢。想出这个技术的工匠不但得了五百金,一家子都被公主保护起来了,得了爵位,子孙后代不用干活就有饭吃,不愁他们不为公主效死。   几人怀疑,这些不知来历的,估计就是“同袍”,据说是形容一起打仗的兄弟的说法。   几人对了个眼神,嘿嘿一笑,把箭头在漆壶里浸了浸,拉弓继续射,这回就专挑手、足等地方射了。   此时马队也近前了,来人举旗挥舞,从旗语看,确实是自家人呢。   几人赶紧把箭射出去,不等旗语挥完箭就发了。   墙头一人一边缩着头发笑,一边认旗语:“……将军?到?”他猛得立起来,“是大将军?!”   一箭对着他的眼睛射过来,他一个后仰避过,人也啊啊叫着掉下墙了。   剩下的人也赶紧跳下来,开门,迎大将军进来。   姜武身上没有箭痕,那几只红箭中了四个人,他说:“身上有箭痕的,回去记得请客。”   那四个人骂道:“那些孙子真不是东西!”   “都看到旗语了还要射!一定是故意的!”   “叫我知道是谁一定不饶!”   姜武说:“还是你们的闪躲工夫不到家,不然就该一箭不中。继续练,不能停。”   有了熟牛皮后,仍然不能保证完全不会中箭,姜姬就想出这个训练法。虽然对不知何处放来的冷箭没效,对箭雨无效,但如果知道对方弓手的位置,距离够远的话,避开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她知道现在各种刺杀中毒箭应用非常广,就叫姜武主练这个,防止被人放冷箭暗杀。   等门开了,出来相迎的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跟姜武说话就被剩下的人抓住要打。   那两人赶紧叫伙伴们出来。原来他们以为有敌袭,早就备好了人手。   听到“呼救”,门里果然探出许多个脑袋,热情的出主意:“扒裤子!”   “扒扒扒!”   那两人就被按倒扒了裤子,护着裆逃了回去,一边骂一边跑。   一人上前对姜武行礼,一边引着姜武进来:“将军请,快请,公主已经知道了!”   姜姬听到姜武来了,第一个反应是去看侍人:“你们是不是串通进来骗我?”   侍人大笑,一群人跑来跑去说:“我去铺床。”   “我去烧水。”   “那我去替大将军准备吃的吧。”   姜姬半是不信,半是期待,茫然的站起来,往宫门口去,“难道是真的?”   她加快脚步,走到宫门口,刚刚走出宫殿,来到廊下,就看到太阳晒得发白的宫道上正有一行人大步往这里来。   为首一人,纵使离得远,她也能认得出来。   姜武突然抬头,就看到一个身影提着裙子奔下长长的台阶,向他跑来。   他也跑了起来,瞬间就把身后的人给扔下了。   那领路的侍人站住脚,拦住身边跟着姜武来的人,笑道:“各位随我来吧。”   那些人都笑嘻嘻的,虽然跟着他走了,嘴里却在不停的说。   “这里怎么没棵树什么的?”   “那边!那边有树!”“别胡说了,公主怎么会肯在树下?当然是要进屋里去了!”   侍人发笑,回头再看一眼,见公主已经被将军抱了起来,两人亲蜜的吻在了一起。   不知道将军要站多久才回殿内呢。   一切都像狂风暴雨。   姜姬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他们在宫殿里,在她的寝殿中。两张榻,一大一小都被他们祸害过了。   本来昨天见到后,两人都没顾得上说什么话,先亲热,亲热后小睡一觉就到了晚上,天热也不必穿太多衣裳,就从大榻换到小榻上去吃饭,吃到一半就又抱在了一起。   然后夜里不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反正她睡着的时候,他还没有睡,仍在身后动作着。   现在是她醒了,他还没有醒。   她摸了一把他下巴上的胡子,他像只大狗一样呜了两声,伸手在榻侧摸剑,一边睁开一条缝看,见是她,就把剑放了,过来拉住她亲了一口,又把她往身下按。   她笑嘻嘻的顺从的躺下来,“你还有力气?”   结果他迷迷糊糊的又来了一回,出来后就倒下接着睡了。   她趴在他身上看了他半天,直到侍人进来催促:“早就听到公主你醒了,这都下午了,还不吃饭吗?”   姜姬很惊讶:“下午了?”   侍人在帘后轻笑,点头:“是啊,下午了。你只是看着将军就看了两个时辰了,吃不吃饭?洗不洗澡?”   她只好爬起来,裹着一件衣裳出去,“吃,洗。”   侍人笑道:“这就送上来。” 第535章 梁姬   两人晨昏颠倒, 在殿中荒唐, 广御宫就大门紧闭,不见客。   朝阳公主叫人来请了三四回都请不来人,奇了。叫人打听, 就有侍人眉目促狭的说:“我观那里侍候的人满面春情, 就让人悄悄躲在墙角偷听,依稀可闻有男女之音……”   朝阳公主就不想听了,想了想, 心中难抑嫉妒。   在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也曾憧憬过嫁人后的情景。她自负美貌, 母亲又是极美之人, 她当时想过嫁人后, 凭她的本事叫丈夫不思他人是轻而易举的, 而她也不会像母亲那么可怜, 虽然有皇帝的独宠, 却因为见识、学识不足而受人讥笑。有时她也觉得母亲太粗鄙了, 不愿与她为伍。   但当时凤凰台上的公主都有求爱的人, 只有她门前冷落。虽然她装得不在意, 宫女也说都是因为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 那些人不敢冒犯她。   是啊,肯定是这样。   但就算如此,在无人的时候, 她仍气苦难当。眼睁睁看着永安等人受人追捧, 身后围满了狂蜂乱蝶。   永安那人, 公然在宫中蓄养健奴,早早就识得男女的滋味,等求爱的人来了,她又挑挑捡捡,一时嫌这个不够俊美,嫌那个不够有才,嫌这一个太穷,那一个不够奉迎她。最后晋国小王始终跪在她脚下任她驱使,送钱给她花用,哪怕亲眼看到她与其他男子上床也面不改色,终于求得永安下嫁。   后来她听说那晋王是旁人假扮,真正的晋王是老头子,气得永安到了晋国看到真人后怒而拂袖离去,叫她觉得痛快极了!   但晋王却没有因此生气,反倒继续奉迎永安,给她送钱,送健儿,只求她回心转意。   永安一生,并不比她逊色啊。   ……她反而会去羡慕永安能过得比她更恣意!   唯有永安早死一事叫她稍稍释怀。   结果现在这个姜姬半点不比永安差!!   她也是青春年华,也有诸多情人,也有一个鲁国供她尽情享受,上下皆听她号令。   难道她就比不上永安吗?连她的女儿都要把她比下去吗?!   广御宫。   星火满天。   姜姬命人在庭院里放了榻,搭了个凉棚,叫人燃上驱虫的香,就跟姜武一起到庭中纳凉说话。   两人都只着单衣,倚在一起,吃着瓜果,喝着美酒,时不时的亲一下吻一个。   侍人都叫站远了,周围的墙头屋顶则都安排了弓箭手,以防不测。   虽然此时此刻应该没人会对她起坏心,但就当练兵了嘛。   她躺在姜武结实的大腿上,看着无尽星河,伸手去抓,虚虚一拢,举到姜武眼前:“看,这是什么?”他抓住她的手又亲又舔,两人就忘了舌头还能说话。   又来了一次。   事后,两人身上都是汗。姜姬这回连衣服也懒得穿了,披着一件衣,趴在他胸口压着不许他起来。   “你是想累死我吗?”她半是抱怨,半是好奇,伸手去摸他下面的东西,“怎么这么厉害?”   才两天一夜,都差不多十次了,看他坐都坐不起来就知道他也累,可怎么还能干得动?   姜武半眯着眼睛,困着说:“憋的。”   姜姬一下子笑倒在他胸前,她一走一年多,他这是“闺怨”?   但再怎么干,那也是肉做的,不是铁铸的,看他睡醒起来去方便都是慢吞吞挪步子,她也不敢笑,只是再也不许他碰了,特意把衣服穿好,他再来伸手就说:“你替我解开,就要替我原样穿回去。”   姜武就把手收回去了,盯着她的衣服瞧。   她还真怕他一门心思在这衣服上,提起了鲁国的事。   说起“正事”,姜武也把精神提起来,慢慢的说给她听。   当然,他不是按时间顺序说的,他是按轻重缓急说的。   在他心里的头等大事,就是他说的第一件:万城来降。   姜姬走后,姜旦怒而砍人,殿上空了一大半。   一开始,街上出现了一些零星的不敬之语,都是在骂姜旦的。后来姜武回来了,说的人就少了。姜武又走了,说的人就又多了。   还有人特意把礼物送到凤城去,好收买姜武一起共抗“劣王”。   再之后,姜奔上台了。他一上台,就四处罗织罪名,拿人下狱,叫人赎罪,但这赎罪可跟姜姬时不一样,姜姬的目的是钱,要人命都是慢慢来的,不会一口气全把人给害死,激起民奋。姜奔的“赎罪”就成借口了,成了他抄家的借口。   可他手中无兵啊,就要借姜旦的兵使,姜旦借给他,抄来的钱就全落到姜旦手里了。   姜奔虽然没抄到钱,却因此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他权高位重,不顾廉耻,大王又一味维护,终于成了乐城一霸。   当然有人恨他。   可也有人比恨他的人先一步的依附了他。于是人有了,钱有了,势有了。   兵,他也有了。   不过是别人替他养着,替他操练着,他一声令下,替他去要人性命。   冯家两子都有些不忍,就向姜旦建议。姜旦就将这二人送到了凤城。   大王不肯纳谏,人心惶惶。   除非世上真的出现一个敢弑君的,不然大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以前还要有一招就是告皇帝,把诸侯王的不义之举告给皇帝,让皇帝来处置。可现在凤凰台这个皇帝什么时候管过事?   见姜旦已经从英主往暴王方向发展,自然有人存心反抗。   姜武身边的“义士”就渐渐聚集起来了。   但姜武貌似不想反,姜旦对这个义兄也很忌惮,在乐城作威作福,没找凤城的麻烦,就算有人建议把姜武手中的兵马分一分,姜旦也没应。   姜奔想抢姜武的兵,可姜旦不应他,他自己也不敢来找姜武。   于是姜奔就觉得是他的“功劳”不够大,他还没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   姜姬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笑问,“难不成,他还想对付龚香?”姜武看了她一眼,摇头:“不知。只是我听说,龚相对姜奔颇为礼遇,让姜奔去收各城赋税就是他的主意。”   姜姬大笑。   龚香这坑,挖得好。   有龚相狼狈为奸,姜奔自然如虎添翼。他原封是大夫,还没有职司,龚相就提议给他加爵位,初封就是二千石,名字也很长,叫“神威如虎骠骑大人”。   姜姬已经笑得说不出来话了。   但姜奔很满意这个“大官”,名字这么长,又都是好字,听起来也很威风。还是个大人呢。   有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高爵之后,姜奔就精神百倍的准备去各城都溜达一圈了。   结果就是不等他走,各城今年的岁贡也都特别丰厚的送来了。   而且他们把贡品送到了乐城,把自家送到了凤城。   各城太守、著姓、世家,自缚其身,甘愿听姜武号令,献城给他。   这算是世家最后的一击了。为了分裂姜氏,他们出的最狠的一招。   但姜武随即通知了龚香,把人交过去后,他就怀揣着她送来的圣旨跑凤凰台来了。   如今过去也有半年了,不知凤凰台那里是什么情景。   他走之前,龚相已经把这个“功劳”栽在姜奔头上了,说他神威无敌,还没出手呢,只是听说他要去各城,各城就闻风而来,可见姜奔威名远播啊。   乐城中正吵吵着继续给姜奔加号,“神威”之前,是加“英雄”好,还是加“通天”好呢?   姜姬这里,也要交待一下凤凰台的事。只看姜武来了以后这如狼似虎的样子就知道,他其实非常、非常在意她在这里的“身份”。   直到现在,她都是皇帝备选妻子人选,而且似乎当皇后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他就用一种没有未来的架势,能多占一天就是一天,能多占一刻就是一刻。   她也不忍再吊他的胃口,主要是这凤凰台上下的情形比她想像的还要好。   好久没见到这么千疮百孔的世界了。比起凤凰台,鲁国都要好得多,因为鲁国好歹一直处在一个声音的控制之下,它就不会因为这些“领头人”自己内哄而内耗。   哪怕都是烂摊子,也分烂得不太严重和烂得太严重。   凤凰台这个,只要她加重某一方的份量,它自己就会慢慢、慢慢的倒下去。   她只要等到那个时候就行了。   破而后立。   她就把她对皇帝的猜测说了。   姜武坐直身,“你说皇帝是个什么?”她猜,皇帝应该有某种一望即知的残疾,这让他没办法遮掩,也不能出现在人前。她不知他的残疾是出现在脸上?还是手足?还是耳目?总之,皇帝本身有问题,这个问题很严重,没办法解决,只能让人不见皇帝。   朝阳公主知道,所以她的目的一直是保住皇帝的皇位,让他继续活着当皇帝。至于国事,她反正也不知道怎么治国,这才由着公卿大臣们自己做主。   但皇帝一直不出现,大臣们开始渐渐对皇权失去敬畏。   朝阳公主清楚的发现了这一点,她想得到外援,这才是她要替皇帝选后的原因。   她一直想让姜姬相信,她选她当皇后是因为姜姬是永安之女,但以前的姐妹之情真的有这么重吗?   不,代入一下以前几代梁帝就能发现,朝阳公主用了和她父亲一样的办法。瑶光帝嫁公主而取得了诸侯国与权臣的支持,她就替皇帝选后。   一个皇后当然不够。   她猜测,如果她真的答应当这个皇后了,朝阳公主的下一步肯定是立刻替皇帝选夫人,现成的赵姬就是,阿笨是被她送回鲁国了,晋国公主呢?她一直没听到她到凤凰台的消息。是人已经到了,被人藏起来了?还是出了什么事?半年内必见分晓。   之后还有世家呢,世家女子想不想进宫侍候皇帝?凤凰台下的世家知晓皇帝奥秘的只是少数,剩下的愿意送个女儿进宫的不在少数吧?   而且,她这一路走来,可见过不少城主愿意送上女儿给她当陪媵的。她当时都拒了,有了朝阳公主的话,她说不定就要在宫中见到这些姐妹了。   皇帝的真面目到时已经不重要了,那时就是争权夺势,谁家能从皇帝这里得到更多,谁家就是皇帝最忠心的臣子。   她一点都不怀疑朝阳会拉拢臣子,一点都不担心她的手段。这方面,她一定没问题。   姜武听到这里,多多少少有点摸到她的思路了。他问:“那你继续留下……不当皇后,想当什么?”姜姬笑道:“我本姓林,既然我可以当姜姬,为什么不能当梁姬?”   在这里,当皇后哪有当公主舒服? 第536章 风起云涌   从六月中旬到八月中旬, 姜姬和姜武过着山中不知日月的生活。   她带他走到了凤凰台下, 也在凤凰台上四处闲逛。   不过,都刻意避着朝阳公主。   因为现在朝阳公主正在“冷落”她。   花千降出了殡,花家长子面颊不知何故中一刀, 花母与花妻同共上表, 奏请花万里继任大将军。   这个本该没有任何异议。徐公、陶然都没说话。但前面的事都是朝阳公主自己办的,没经过朝臣,毛昭就前来问朝阳公主的意思。   朝阳公主也肯见人了, 也把亲信给放出去了。亲信就出去对毛昭说,道朝阳公主觉得大将军一职太重要了, 不能轻易委任。花千降是先帝封的官, 所以他肯定是胜任此职, 花万里……她觉得不太靠得住。   毛昭问, 那公主是什么意思?   亲信说, 公主的意思是, 先让花万里领一支军试一试, 如果没问题, 过个几年再说大将军的事也来得及嘛。   徐公和陶然听了传话, 都觉得此言很合心意啊。   这, 不就是削权吗?   朝阳公主竟然突然头脑开了窍!   陶然这么说时,毛昭在旁边呵呵。   但花千降手中的军有好几支,分别驻扎在不同的地方, 据传有的领兵将军善战, 有的庸碌, 有的跟花家好的穿一条裤子,有的跟花千降有仇!   花万里领哪一支呢?   徐公和陶然正在商议这件事,花家已经又吵起来了。   花万芳深恨花万里,虽然当时他没看清是谁伤的自己,但据他身边的从人说,是花万里的从人失手飞脱的一柄短刀,那么寸,那么刚好,就从花万芳的左眼旁擦过,给花万芳的脸上来了一道寸长的口子。   联想到现在花母与花妻商量过后都觉得花万里适合出来接班,花万芳自然把这个弟弟当成了累世的仇人。   花万里在花万芳的房门前跪了数日都不行,后来还是被花妻给拉回去的。   老大面目有暇,当然不能上殿当官,何况这伤口不是在战场上得的,而是门内阋墙来的,不能见人啊。   再说花千降在世时从没夸过长子,只夸过花万里,所以花母与花妻商量之后,都决定是花万里了。   那一日,也是花万里先让人去把所有的出路都用自己人看守住,门窗都关了,这才把那些有反意的花家旁系给捉拿了。也是他,想出主意来,抓来那些人的亲信、随从、爱宠、妻儿等严加看管,逼那些人交出虎符与口令,将这些人的兵马都收了回来。   把花家交到这样的花万里手中,才叫人放心啊。   花万里自己也很不解。他理解朝阳公主的那番话意思是说不只是长子可以继承家业。   难道是朝阳公主不认识他?才不愿意承认他吗?   谁都知道“几年以后”是个托辞。   他就想给朝阳公主送礼,听说朝阳公主爱花,特意花重金买了几株据说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花,家中花匠也说这花从没见过,他就把这份重礼又托能进凤凰台的贵妇女眷给带进去了。   但他就算会送礼,徐公和陶然都觉得朝阳公主的话对,不出几日就折腾出了一个方案。   军,自然是要驻在城镇附近的。虽然花家每年也会把粮饷送过去,但在附近的城镇也不可能不喂饱这些大爷。   从以前就有城向徐公和陶然哭求,说花家驻军如何如何跋扈,本城百姓如何如何苦不堪言,一方太守在花家一个不入流的将军面前都要低头把盏。反正就是深受欺压,盼徐公或陶公能主持一下公道。   徐公和陶然当时就看到了,也只是记下此事,等有机会再拿来发作,不可能立刻、马上就给这些城镇主持什么公道。   现在,主持公道的时机已经到来了。   有他二人联手,自然很快就把奏表写出来了,送进去,请朝阳公主用印。   徐公特意交待毛昭,送奏表进去后看一看鲁国公主在不在,这奏表,她会不会看,看了会不会发表意见,而听了她的话,朝阳公主又是什么反应。   毛昭就记下了,进去,求见,盖印,回来,对徐公说姜姬不在,在朝阳公主身边的是赵姬,而朝阳公主只是听他把奏表念了一遍后就让人拿去用印了,从头到尾,没见到姜姬出现。   徐公不解,百思不解,他先把奏表拿来仔细看一遍,没被人调包,赶紧拿去照章执行,一边发问:“她为何不在?”   毛昭还真打听出来了,他面露尴尬的说:“……听说朝阳公主送了许多健奴给鲁国公主,公主这段时间就一直与健奴在殿中玩耍。”   徐公:“……”   会吗?!   可能吗?!   真的吗?!   徐公不信。可一个月后,还是这个传闻,还听说有人看到姜姬带着“情夫”跑出凤凰台玩了!   ……由不得他不信啊。   虽说有点失望,但更多的却是安心。这个女子,再如何聪慧,仍是一个凡人啊。   原来她是真的爱美男,不是装的。   不错。   所以在花万里努力给朝阳公主送礼的时候,他花家的“大军”已经缩水了。   许多将士解甲归田,一时国中野地里冒出许多盗匪。   鲁商横穿大梁,受害最深。而这些盗匪也很精明,只找商队的麻烦,不找附近城镇的人,显而易见,他们不想惹来本地人的怒火,只有商队,走南闯北,在哪里都没有家族,无人可以为他们做主,只能认倒霉。   商路一断,鲁商们向公主城哭诉,都听说建此城的就是公主,只要找公主就行了。   王姻拍案而起,一脸喜色:“快请三位大将军进来!”   练兵的时候到了!   公主当时带兵来,把公主城交给他时就说过,兵总养着不动就废了,要他记得时常放兵们出去转转。   他初时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公主养兵靠的是“匪”。   他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的,从来不敢去管太多那些将军们的事。他从公主的经历推断出来,这些兵,极有可能都是姜大将军和公主一起养出来的。所以这些兵只认姜武和公主。   换句话说,这些兵是公主的自家人,他不是。   但他也不想一直被隔绝在外,现在,这不就是他的机会吗?   另外,他也立刻修书一封,命人送到凤凰台,送给公主。   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了。   姜姬接到信时,和姜武过了三个月没羞没臊的蜜月假期,所以看到信,她把信递给他,他就知道,他该回去了。   姜武在这三个月里深深的感受到,他想要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不用太多人,只有他和她。   可她是不愿意的吧?   他说:“那我……这就走了。”   姜姬说:“你需要去看看你的兵,别叫他们忘了大将军是你。但你也不必一直待在凤城。明年,我在这里等你。”   姜武听到这句话,心里觉得有点甜。他刚才还以为她不会让他再来了,没想到明年……她也想明年再见到他……   他就在心里草草定了个计划。既然是她说的,那他肯定是照作的。他要先看一看在这里的人,然后回到鲁国后,浦合、商城、安城等地都要再去走一遍,以免他不在了,冒出一二小人,毁了他和她建下的基业。   然后,他就再来凤凰台跟她在一起。   离走前,他问她:“你真的不会嫁给皇上?”   “不会。”她摇头,笑道:“其实现在你叫朝阳立我为皇后,她都不会肯,别……嗯……”   口唇被结结实实的堵住,一阵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吮叫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等他离开了,还没办法回神。   她好不容易把神智抓回来,就看到身边的侍人,十个有十个都在笑。   “笑什么笑!找你们的情人去!”她的侍人个个年轻英武,凤凰台的宫女们可喜欢他们了呢,听说还有几个侍人竟然交到了贵妇当情人,两边时不时的传个小话,递个手帕腰带,情丝缠绵的厉害。   那些贵妇也不是个个都心甘情愿在凤凰台服侍朝阳的,就算朝阳身边有八成的人都想借着她狐假虎威,也有两成的人更愿意在家闲散度日,不愿陷在这权欲里,与家人亲友分离,长日不得相见。   这些女子中,有的是被丈夫相劝才进来的,有的是从父命,她们在朝阳身边受尽委屈,回家就算述苦,最后还是要被家人送进来,久而久之,她们的苦楚都积在了心里。   也不奇怪她们不要真男儿,反倒与侍人成了情侣。   姜姬知道他们在此都有了相爱的情人后就说如果情人愿意,他们可以把情人带到鲁国去。鲁国会打开国门迎接各种移民的。   但前提是不能欺骗,不能把人骗回去,叫她知道哪个人玩弄女子……   “我就把你们再阉一遍,叫你们以后只能蹲着小便。”   侍人们全都一哆嗦,发誓绝不玩弄女子的感情,一定要两情相悦才请她们私奔鲁国。   姜姬:……   这些侍人认识她久了,都不怕她了。比起外面提起她就能说出一大堆真假不知的逸闻的,他们反倒更知道她是什么样。   姜武走了,她就变得更无聊了。   她到现在还没有见徐公,想造成一种她其实是被朝阳公主关在凤凰台的印象,就是不知徐公会不会上当……   不过,很快他应该就没功夫来管她了,朝阳公主就够他忙的了。   现在朝阳公主比以前更忙碌了。从侍人嘴里听说的,朝阳公主似乎开始对凤凰台下的公卿世家感兴趣了,她开始接受外面的人送给她的礼物,也好奇送来这些礼物的都是什么人。   最近最有趣的,就是花家好几个兄弟都在给朝阳公主送礼,他们都在争花千降留下的兵和官职,没有一个人还能想起来正是朝阳公主杀了他们的父亲和长辈。   这在外面传成了笑柄,可花家没了花千降,已经没有了笼头。花母年迈,无力管束家中男儿。花万里身份、年龄、才华都不足以服众,更是无能为力。   现在的花家就像一个空架子。   听说之前花家内乱,除掉了不少旁系的人。在花万里自荐其职又被朝阳公主挡回去后,花家就有不少人从花家搬出来了。   有一些人家直接出了城,去投奔其他花家旁系。也有的人带家人直接投了徐公、陶然等人。   花家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叫人感叹唏嘘,徒呼奈何。   花家剩下的只有嫡系了。而这些嫡系子弟只顾着奉承朝阳公主,不但记不起父祖的仇恨,更不知如何上进,如何重振花家。   花家。   花妻在花千降死后就换了妆容,每日不再施腮脂粉,也不再与友人相见,只是在家中日夜焚香,祈祷,求上天保佑花家,保佑她的孩子们。   她坐在香前,仔细观察着香燃起后腾起的烟雾,又拿一副龟甲占卜。   卦相未显,侍女已经呼喊着冲进来:“夫人!大郎要走!”   “什么?!”她的手一松,龟甲掉在地上,裂成了四五瓣。   她泪流满面:“天意!天意啊!”   花万芳带着妻小,在花家门前长跪磕头后带着家人离去的事成了压垮花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花万里在屋中孤坐良久之后,起身道:“替我更衣,我要亲自去凤凰台求见朝阳公主。” 第537章 设计   姜姬坐着车在凤凰台上游逛, 这驾车还是鲁商送的, 叫她一路坐着来了凤凰台,本来已经旧了,结果鲁商跟着她来了凤凰台后, 又把这车牵去重新修整一新给她送回来了。   她就继续用。   进入九月后, 天气一下子就变了,时不时的下两天雨,刮两天风, 就算仍是艳阳高照,但天气确实在一天天变冷。   她坐在车上, 觉得这时风大了些, 侍人看她缩脖子就把车窗给合上了一半, 留下一半仍叫她看景。   “这宫中的景致天天看, 都是一样的, 公主不腻吗?”侍人问。   “还好。”她道, 信手一指, “我正在想, 日后这里把这些花园都给推平以后盖个什么。”   这里原来也有一座宫殿, 后来为了建花园, 瑶光帝就把住在里面的宫妃迁出来,把宫殿推平,盖了这座花园。就因为从朝阳的玉宇宫往这里看, 视野最好, 如果不把宫殿推平, 从朝阳的玉宇宫是望不见花园的。瑶光帝就索性扒了宫,盖了一座史无前例的大花园,这也是他据说最宠爱朝阳的事迹。   花园确实美,就是有些浪费空间了。这里如果还原样盖个宫殿,两边也不会这么空荡。不然从西到东,这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望无际的花海和几处用来赏花的亭子、轩室——因为当时瑶光帝也常在这里宠爱妃妾。   几个侍人都来了兴致,陪她把凤凰台各处都给逛了一遍,七嘴八舌的说这里的树该拔了,路改成能走战车的石板路,那个说这个湖也该填了,盖一座望楼,正好可以看广御宫的后方是不是有敌人来。   要说侍人们最不满意的就是广御宫虽然离宫门近,但它没有高楼!以前姜姬住的地方不管哪一处都可以登高望远,这样才更安全啊,现在他们只能爬在屋顶上,夏天晒,冬天冻,这怎么行呢?他们不是抱怨,他们就是说个新年愿望。   姜姬就笑了,答应明年一定想办法换个地方住。   ——不过,她要先见一见皇帝。   她这么不辞辛苦的在宫里闲逛,终于叫她碰到了赵姬。   今时不同往日,赵姬现在出门虽然还不能乘车,但身前身后也有了随从。   侍人们得姜姬示意,早早的看到赵姬就去叫她跪到一旁等姜姬过去才能走,回来就对姜姬说,赵姬身边的人都生气呢。   “公主,这鲁国公主实在是气人!”   “公主何必要受她的欺辱?!”   “公主比她,分毫不差!怎么能让她?”   侍人学得活灵活现。   姜姬问:“你看赵姬,生气了吗?”   侍人摇头:“看不出来。”完了又感叹,“此女容貌出众,心机也不俗啊。”   姜姬回来就把蒋胜叫来,对他说,打算行一招苦肉计。   蒋胜虽然没听过苦肉计,但观名思意也猜得出来是他要倒霉了,便苦笑着点头:“公主如果还有事叫奴奴去办,就好歹打得轻一点。”   姜姬犹豫了一下,叫他自己选,“我是要将你赶出去的,所以你觉得是打得不良于行好一点,还是脸上来一刀好一点?”   蒋胜的脸色就稍稍变了。不良于行,那就是要行杖,这个坏处是确实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动,但养好了也就没事了。   脸上有伤,这就是说要留下疤了。   蒋胜选打屁股。   姜姬也不意外,叫来侍人,道:“我要打他,要看起来伤重,但不会留下重伤,养一养就能好。”   侍人犹豫,看蒋胜,问他:“那你是要棍子还是要鞭子?”   蒋胜闭眼咬牙,“我要棍子。”   侍人就把蒋胜请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外面就传来闷响。   姜姬不解,问旁边的另一个侍人:“鞭子和棍子有什么不一样的?”侍人笑道:“鞭子是打牛马的,用这个就有侮辱之意了;棍子就很普通了,亲爹打儿子也是用棍子呢。”   原来还有这一说。   “不过鞭子挥着响,看着伤口大而恐怖,却不容易留下致命的重伤;棍子没声,杀人不见血。”   她这才明白,刚才侍人问蒋胜的话等于就是让他选,是要体面,还是要命。   蒋胜选了体面。   一个宁可跪着也要活下去的蒋家人,却仍然不肯丢掉最后一点体面。   他倒比蒋龙更值得敬佩。   打完,侍人给蒋胜煮的药也好了,灌下去后,把他给用皮裘包着,扔了出去。   蒋胜自己爬到了树上,这是一棵枣树,重重树叶之下结着一颗颗手指肚大小的野枣,不太甜,有些涩,那个把他扶到离树不远处“扔”掉的侍人指了指这棵树,他要不是爬上来,都不知道这树上结了枣。   他把这枣数了数,先摘了二十几颗吃了,剩下的,先存着,不知要等几天赵姬才会想着要来找他。   公主既然先打了他,就说明她有把握赵姬会来找他。   蒋胜没有等太久,第二天,赵姬就一个人悄悄来了。她在广御宫周围徘徊不去,蒋胜没有去找她,而是等她留下记号离开后才松了口气。   他悄悄过去看了记号,果然就是他二人联络的暗号。   他与赵姬的关系是在赵姬被朝阳公主留下后才变得更“紧密”的。   赵姬在离开后,特意悄悄回来找他——不枉他那几天每天按时按点出来转一圈。见到他后,她就激动的跟他说,她去服侍皇帝了,以后一定能给他许多金银宝贝,只要他肯暗中帮助她,她说她担心摘星公主会对她不利。   用她那张脸,这真是无比的有说服力。   蒋胜也难以免俗的“相信”了,约定了暗号,两人就一直暗中联系。   之前,蒋胜也似真似假的给过她几次公主的消息,不过都是在说公主今天准备出门,要去哪里哪里逛一逛,你小心不要撞上她;或者公主在殿中生气,说你太奸,竟然不知何时讨得朝阳公主高兴,竟然先她一步去服侍皇帝了;最后,他对她说,公主发怒,迁怒于魏国公主,要把魏国公主送走。   等魏国公主真的被公主的侍从送走后,赵姬对他的话更相信了。   他有把握,赵姬一直没有怀疑他。可如果他不在公主身边,那他对赵姬的用处就没那么大了。这下,他如果想让赵姬收留“受罚且伤重”的他,就要花一番功夫了。   蒋胜打算把他的身世拿来利用一番。听了他的身世,再得他“效忠”,赵姬应该会很高兴能收服一个忠仆。   说起来也奇特,自从他当了侍人后,用身世不知折服了多少人,听过他身世的无不对他生出三分怜惜,唯有公主,听完一笑,就抛到脑后。   此女心坚如铁,难以撼动。蒋家毁在她手上真是不冤了。   此后他就一直在树上吃野枣,其间还有侍人出来给他送食送药。   他接过食、药,对侍人说:“请公主放心,奴奴必不会叫公主失望。”   侍人知道他的身世,对他也是十分的佩服的,他说:“公主说,你比你堂弟蒋龙更优秀。”   可惜了。   蒋胜心中有些复杂,但不可讳言的是,公主的话叫他突然觉得胸中多了一股意气。这话出自公主口中,仿佛就更像真的了。   是啊,公主都觉得他比蒋龙好。只是蒋家已经没了。   不过正是蒋家没了,蒋龙也早就死了,他却还活着,不更说明公主的话是对的吗?   他确实要比蒋龙更好!   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点:在公主身边,有侍人改名换姓当了官。   甚至那个人已经位居大夫!   那人现在收了几个养子,在国中颇受尊敬,谁又想到这个人是个侍人呢?   他可以开创另一个蒋家。   只要他在公主身边。   蒋胜等了数日,一直忍着没有给赵姬回音。赵姬来了两次都没看到他的回应,第三次,赵姬咬牙把暗号给抹去了,她转身离开,蒋胜悄悄跟了上去,几日的药喝下去,他受的伤已经大半都好了,就是现在手脚仍不怎么听使唤,举止僵硬,乍一看也很像是受过重刑。   他装得更惨一点,拖拖拉拉的跟着赵姬身后。   赵姬是独自前来,可见她现在还没养下一个心腹。   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就悄悄往暗处去。   这女子果然十分聪明啊。   蒋胜加重脚步。   赵姬就在一棵树下装作摔倒,偷偷藏了一块石头在手里,转头想哀求,结果却看到了凄惨的蒋胜。   蒋胜脸色惨白,唇焦而无血色,额角挂着一条口子,他一条腿半拖着,只用一条腿赶路,看他扶着树干的手上也全是伤口,还有泥土。   他渴望而欣喜的看着她。   赵姬却是惊慌失措,又怀疑又不安,瞪着他问,“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了你?”   蒋胜就说前几日公主回来,不知何事发怒,又有人暗中告了他的状,公主就拿他出气,叫人打了他一顿,把他赶走了。这几日一直有人出来欺负他,他是好不容易才看到赵姬的,这就连忙赶过来了,想在临死前,说一两句忠言。   他一边说一边往下倒,看起来真的只剩下半口气了。   赵姬暗藏着石头过来,扶起他,他都能感觉到石头尖锐的一面在他背后抵着。   “你说,我听着。”   蒋胜就半吞半吐的把身世又讲了一遍,讲得太多,他自己都熟练了,能讲得极为动人,要人同情,要人感伤,要人有什么想法,他都能给对方。   现在,他这是临别忠言,自然要讲得隐隐含着对摘星公主的恨意,又怜惜赵姬“绝色娇美”,恐她受害,所以特意在临死前提醒她。   他说,公主以前与蒋家公子相爱,后来变了心,就悄悄害了蒋家全家,他和几个兄弟也被人送到宫中受刑成了侍人。   他说,他本不欲记恨公主,不想公主总是拿他取乐,他心中的仇恨就一直没办法消除。   他说,他一看到赵姬就心动了,可惜他是侍人,身残形秽,不敢对她表露心意,能在死前见到她,也是老天保佑,他这就要去了,希望她能保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然后他就准备坦然去死,剩下的时光,他就抓住赵姬的一片裙角,倍加珍惜的倾述他的爱语。   虽然他当了侍人后还没有结识过情人,但身边的侍人情人不断,情诗写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也曾被抓去捉刀代写,自然出口成章。   赵姬一边听,一边目光连闪,她看着快要死的蒋胜,咬咬牙,放下石头,扶着他说:“你别出声,跟我走吧。”   蒋胜就知道,成了。 第538章 决定本章内容先保密,就不剧透了   赵姬把蒋胜藏在了一个空置的亭子里。已经是秋天了, 没什么人会到这里来。她不敢给他用火来取暖, 只是多拿来几条皮裘叫他裹在身上,食水也都是普通侍人宫女吃的冷水、冷饼,蒋胜自从摘星公主从商城回到莲花台后就再也没在冬天吃过冷的食物了, 鼎食何时都是热的啊。   这叫他本来快养好的身体又变得不好了。   不过, 紧接着赵姬就送来了堪比神药的伤药,只喝了两天,他本来小解还有些不适之处, 现在已经全都没有了,腿上虽然还有青肿未褪, 但他已经不再觉得起立、行走变得困难了。   好药!   可惜的是赵姬每回都是亲眼看着他喝完再把壶藏在怀里拿走, 也不肯告诉他这是什么药, 叫他想拿来给公主邀功都做不到, 只好先跟来看望他的侍人说, 赵姬手中有神药。   赵姬把他藏在这里也就三五天来一回, 公主的侍人却是每天都偷偷溜过来, 给他送些吃的。   不得不说, 蒋胜竟然有些感动, 但再一想这伤是公主命人打的, 虽然她说不要打太重;这地方也是公主送他来的,虽然她一直叫人跟着他和赵姬,防着赵姬灭口……   越想越感动了。   蒋胜轻轻的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样的招数何其熟悉?他在蒋家时难道不曾如此对待不驯的下人与姬妾?如今易地而处, 怎么就叫他也心动了呢?   可见此招确实有用。   叫人哭笑不得啊。   侍人听说有奇药, 回去告诉姜姬, 叫她顿时就想让赵姬多活一段时间了,至少要把药方从她手里拿来。如果此药是赵姬做的,那……   姜姬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收服赵姬了。   她也让侍人对蒋胜说,可以坑赵姬,但不能坑死她,要留她一条性命,不说毫发无伤吧,但也传达了“好好对她”的意思。   蒋胜听了以后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能猜到公主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因为那个药!   这也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公主不重世家,反倒把匠人捧在手心上,只要是工匠,做的东西合公主的心意,那就像有了护身符,不管他们如何冒犯,公主都能一笑了之。   蒋胜有神药和公主送来的热食,很快就好了,但他又故意多“病”了几天,多喝了几次赵姬送来的药,事后把药呕出,交侍人带给公主那边的御医,好查验出其中的药材。   等他好了以后,赵姬终于问他日后有什么打算。   他摇头道:“我不可能再回到公主身边,可也无处可去……你好不容易救了我的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地方……”   赵姬咬唇,听了他的“忠言”,终于敞开心扉,对着他哭了一通。   跟蒋胜一样喜欢用身世打动人,赵姬也喜欢用身世打动人。蒋胜不由好笑,人却一边听一边掉泪。   两人都是可怜人,在这冷酷的世上,竟然能碰到彼此,这是何等的缘份?   赵姬自荐枕席,却只肯解下上衣,不肯解裙子,蒋胜就装做不敢“亵渎”,两人纠缠一番后,赵姬离去了。   蒋胜算她下回来就该说有什么事想让他去办了。   这一次,赵姬没有等三五天再来找他,而是第二天就来了,还是白天。恰好姜姬的侍人在此,临时翻到了窗外,蹲在墙角下听了半天屋里两人的情话。   这次赵姬没解衣,只在蒋胜怀里两人接了几个吻,吻后,赵姬说有一件事想求蒋胜,不知蒋胜肯不肯助她。   蒋胜当然肯啊,他就是为了取信赵姬而来,此时也不可能说别的。   他跟在赵姬身后离开时,看到树后躲着的侍人,那个侍人目露担忧之色。他对侍人一笑,转身跟上赵姬。   越往前走,人烟越少。   蒋胜听到了鸟雀的声音。他从小打猎,深知在人多的地方,鸟雀都不会这样自由自在的鸣叫。这里的人一定非常、非常少,少到鸟雀都不会怕。   除了人少之外,这里的树很多,却没什么花坛、花圃、花园一类的景观,也没有假山石景。   只有树。   只是树的分布也很随意,不成排、不成列、不成行,乍一看,乱糟糟的,仔细一瞧就发现所有的树让这里的人都没办法走直线,走上几步,正前方就有一棵树挡路了。   这样的布置,让蒋胜想起了蒋家以前出过的一桩故事。   那是在他出生以前,有一个叔伯,少有捷才,不喜为官,也不喜与人交友,只爱一个人孤坐,弈棋,作画,品书。   后娶一妻,妻有一女。妻去后,他不假他人之手,将女儿养大,父女二人常一同在庭前园中散步,闲谈,感情很好。家中人常说,有了女儿之后,这个叔叔也有人陪着下棋了,作了画也有人品评了,读了什么书,也有人可以论一论了。   此女渐大,便有人来求亲。不过此女不愿,这个叔叔也不想逼迫女儿,就将求亲作媒的都挡了回去,又担心家中有人闲话,带着女儿和家仆住到别院去了。   大概又过去了十几年,别院附近常传来鬼哭,附近的村人说恐有妖邪,要捉妖,请神,祭祀。家人担心村人无知,冒犯叔叔,就派人去查看,想把叔叔父女接回来,结果却发现了一桩大事。   叔叔父女二人在别院里是像夫妻一样起居的,附近的村人也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两人还有一子,名为三郎。   三郎是个既疯又傻的人,虽然十岁了,却不会说人话,不认识父母亲人,不知自己的姓氏来历,只会打人。   家人得知后,就派人去把附近的村民都记为流民,迁到远处去服役了,然后把叔叔给抓了回来。叔叔回家后,半点不担心自己,只问他的妻子和孩子呢?   家人说,已经都死了。   叔叔就自尽了。   那个叔叔在别院中的布置就是这样的,种了许多树,挡住从外窥探的目光,树都这样错落的植着,是为了免得那个三郎跑出去,他爱跑爱冲,看到树会直接撞上去,或围着树转圈,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绕过去,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快像城墙一样高耸的宫墙。   赵姬回头对他说:“我们快一点,他们现在会分组去吃饭,人是最少的。”   蒋胜点头,跟在她后面,两人一路小跑,溜着墙根从小门钻了进去。   他们进来的地方应该是中庭,前后都有殿。   赵姬说:“这边。”   他们穿过角门,又走过了狭长的巷子,再进去,就是广华庭。   这三个纪字就刻在门楣上。   广华庭与凤凰台几大殿仿佛是一样的,但外面它可不是这个名字,而且蒋胜在这之前从没听过广华庭。   眼前是一个外窄内圆的庭院,尽头处是一座门窗都建得极为狭小的宫殿。   它被藏在这极深的地方,模样却很华美,连石阶上都是雕刻的吉花瑞草,祥云明月。   这时殿里突然传出来一声粗哑的吼叫,拖得长长的腔,在最后突然拐了个弯,变成了大笑。   极为开心的大笑。   赵姬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回头凄然的看了蒋胜一眼,说:“如果没有你,我绝不敢再回来。”   蒋胜此时却没有心情却理她,他正在拼命的转动脑筋。   首先,一定要先把这件事告诉公主!   赵姬是悄悄推开门进去的,她巴不得自己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一点点都不愿意,这样里面的人也不会知道她回来了。   殿内所有的地方都铺着厚厚的皮毛。殿上没有一般的家具,榻几等都没有,也没有铜器。连楹柱上都裹着兽皮。   殿中用的是火炬,火炬不像别的地方是摆在地上的,它是挂起来的,挂得极高,除非长了翅膀,不然根本够不到。   在不起眼的地方,坐着一个巨大的肉山,可他的脸抬起来后,蒋胜才看出来,这其实是一个少年。   他的年纪并不大,眉眼、皮肤、毛发都能看出来。他的眼睛好像耳朵一样,拼命的贴着两鬓长。   他吃得极胖,但看起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给他梳过头发,换过衣服了,所以现在他的头发在脑后结成了一大块饼,衣服乱七八糟,他把腰带随便缠在了脖子上,两只脚都没有穿鞋。   他面前什么也没有,却玩得很开心,自己对着天吼叫,叫得开心了,就一个人哈哈大笑。   赵姬带着蒋胜躲在他背后偷看了一会儿,然后害怕被这个大孩子发现,她把他给拖出去了,又把他送回到那个亭子里。   蒋胜已经顾不上再装情圣了,他觉得此时赵姬也不会在意这个了,他问:“那是谁?”赵姬发出一声尖锐的干笑,脸上却没有一丝笑:“那是陛下。”   蒋胜大笑,赵姬扑上来捂住他的嘴,最后两人不知谁先动的手,他们亲在了一起,脱了对方的衣服,在这个冰冷的小亭子里做了夫妻。   这次以后,两人仿佛再也没有遮掩了。   赵姬说:“以前,朝阳公主隔上一两天就会亲自来看陛下,这里的人也不敢偷懒。但现在朝阳公主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他们也不太管他了。”   她穿好衣服,慢慢的把头发挽起来。   蒋胜问:“那我能帮你什么呢?”   赵姬背对着他,说:“我试过了,陛下是个男人。”   蒋胜不说大惊失色,也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猜到赵姬想干什么了。   “但他力气太大了,也……”赵姬无望的冷笑,摸了摸自己的脸,“认不出人来。他不辩美丑,也没有男女之思。”   蒋胜沉吟片刻,“我可以帮你把他绑起来,不过你要算好时间,如果被人发现,我们可能都会死。”   赵姬回头看着他,眼睛亮得像窗外的星星,也暗的像有一片乌云遮在里面。   “……现在人人都说鲁国公主会当皇后。”赵姬说,“如果我在她之前就有了身孕呢?”蒋胜恍然大悟,笑着点头,起身一揖道:“那自然皇后就是你了。”   赵姬一笑,拿东西丢他:“快把衣服穿上!”   广御宫。   姜姬抚着心口,呕意还没下去。   御医在她身前,瑟瑟发抖,不敢开口。   姜姬翻了个大白眼,无力道:“……直说吧,几个月了?”   御医抖着说:“三、三个月了。”   身边的侍人听到这里,冒出一句:“将军高明啊!”   跟着兜头就被姜姬扔来的手镯打中了头,他哎哟一声从膝上将手镯捡回来,再笑着给她戴上,捧着手啧啧:“公主,如今可要保重啊。”   姜姬欲怒,拂胸,扭头对地:“呕……”   这个侍人就大笑起来,“休怒,休怒,公主保重啊!” 第539章 徐家接盘   被肚子里的东西折腾了差不多五天, 她才有了更真实的感觉。   之前她以为自己是肠胃病, 不敢太高看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所以一有不舒服马上看医生。   ……结果医生吓了她一大跳。   上辈子,她也曾想好好经营一个家庭。于是在自我感觉一切都很平顺了, 选好了丈夫, 成功结了婚,两人不说两情相悦爱得死去活来也是志同道合,于是, 她停药,不用套, 努力了半年。   两人像做试验一样——当时她和他都有种新奇的兴奋感, 不是因为相爱想制造爱情结晶, 而是这种从未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 试验一下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太新奇了。   每周两次, 提前戒烟戒酒戒熬夜, 他健身, 她测体温算排卵期。   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事实上只试了四个月, 两人就都没兴趣了。只是谁都不肯先开口打破这虚假的温情, 破坏这个他们两人都尝试去建立的虚假的家庭。于是又拖了两个月,仍旧没结果。恰好,她有一个出差的机会, 飞到纽约一周再回来, 这个制造孩子的计划就顺理成章的被两人共同放弃了。   所以, 她自我感觉应该是个不容易有孩子的体质。她和姜武自从开荤以来,也一直都没事啊。   结果这次就有了。   有了,就是命。   现在也没有医院,没有无疼人流。   她摸着自己还不见丝毫起伏的小腹,怔怔的想。   回过神来,看到旁边的侍人在看着她发笑,她没好气道:“又笑什么?这是什么?”侍人把碗递给她,“喝吧,菜汤,只有菜,除了盐什么都没放,喝喝看,是我母亲以前用过的,我听她的婢女说过,难为我能记得住。”   她接过来喝了两口,意外的顺口,等喝完了才尝出来有一丝梅子的酸味。   “公主刚才笑得像个傻姑娘。”侍人在她额上轻轻点了一下,“小睡一会儿吧。”   这个侍人,非常擅长弓箭,宽肩大背蜂腰。他成为侍人时才十四岁,听说已经有了妻子,只是还没有孩子。他以前跟别人聊天时,说自己最庆幸的是家里出事时,他把妻子送回了娘家。   “她没事,就太好了。”他笑着说。   侍人大多不肯说出真姓真名,这个侍人的名字叫暖芳,据他说,是他心爱的一个侍婢的名字。家变之时,这个侍婢在他的屋里用他的剑自尽了。   他能把妻子送回娘家,却不知该把这些女孩子送到哪里去。纵使妻子愿意收留,又能如何?暖芳死之前说离了这里,再也没有好地方了。她宁可死,她也确实死在了他们相爱订情,朝夕相伴的地方。   他就以暖芳为名,说别人叫这个名字,就好像她还活着。   姜姬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后,暖芳又替她做了一碗汤,她找他要他藏的酸梅,他笑道:“这还是我到这里来之后看到梅子树才自己采来做的,就做了一小瓮,现在也没有梅子了,再做也不行了,公主,你省一点吃,说不定还能多吃几天。”   她打听清楚了就在广御宫不远处就有一处梅林,立刻叫人去采,看还有没有剩下的,如果真没了,就叫人把这梅林守起来。   暖芳笑得喘不上来气,“公主,你是想明年再生一个吗?”   被反应过来的她扒下手镯丢过去。   糊涂了,真是有点糊涂了。   用过饭后,她得到了一个大消息。   蒋胜见到了皇帝,皇帝是个傻子。   还有,赵姬在服侍皇帝,她想与皇帝阴阳相合,孕子夺皇后之位。   姜姬顿时高兴了。   联络蒋胜的侍人问:“公主,蒋胜问要不要助赵姬?”姜姬笑道:“当然要助她。”   然后让暖芳去徐家传信,“悄悄的找徐青焰,借徐家别院一用。”   别院一借就借来了。   徐青焰和白哥提前一步到了别院,交待仆人好好准备一下,说不定会有贵客到。   “你说,公主为什么突然要从凤凰台出来?”徐青焰不解,“我听说朝阳公主不喜她,喜赵国公主。”   白哥道:“可能是她得罪朝阳公主了吧。这也不奇怪,公主的脾气那么大,我还觉得这算晚了呢。”他们都以为朝阳与姜姬应该是王不见王,不料两人还真好过一阵,现在闹翻很正常啊。   两人没等多久,差不多是他们把话送进凤凰台的当天下午,黄昏时分,姜姬的车就到了,身后也是浩浩荡荡的随从。   白哥和徐青焰一起在门前迎接,徐青焰看到姜姬下车时身前身后足有四五个侍人扶着,轻手轻脚,好像怕她摔了一样,连忙过去,关心的问:“你怎么了?生病了?我叫家里送医师来!”白哥也皱眉,跟着他们把人送进屋,看到姜姬真像受了什么重伤、大伤一样小心翼翼的被人掺扶着坐下,坐下还不够,说想躺着,侍人们就立刻铺床叠被,扶她躺下。   白哥说:“我这就让人把医生送来。”说完转身要走,被姜姬叫住,他回头,看她一手抚腹,满脸慈爱的摇头:“不用了,我没病。”   白哥已经面无人色。   徐青焰也明白过来了,惊呼一声,左右张望,连忙把人都赶远了,然后又张惶了一阵后,把白哥拉到外面说:“我在这里陪着公主,你快回去,送我奶娘来。”   白哥点头,又茫然:“好,我回去……送你奶娘来干什么?”徐青焰理所当然的说:“我当时生孩子都稀里糊涂的,公主也不懂啊,我奶娘懂,让她才好啊!”   白哥初听觉得有理,后又一想,怒道:“这……怎么……难道……”   被徐青焰推走后,仍忿忿难平。   等他见到徐公,如此这般说完之后,就,“这种事,我们怎么能帮她呢?!”   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都要当皇后了!你怎么可以生私生子呢?你你你太过分了!   白哥接受不了!   等他气完,就见徐公吩咐徐树:“送青焰的奶娘过去吧,多带些东西,还有嘴严又熟悉的侍婢也带一些,对了,还有厨师,找到会做鲁菜的灶工了吗?”徐树点头:“都有了,那我这就去吩咐。我看只是青焰一人的奶娘还不够,我媳妇有个很会服侍产妇的仆妇,我把她也送过去就万无一失了。”   白哥:“……”   徐公看也不看他,徐树走了,他让人把徐丛叫来,吩咐徐丛,最近不要再提皇帝迎鲁国公主为皇后的事了,先冷一冷,找点别的事给凤凰台的人做,一年后再说。   徐丛虽然不解,也点头说:“没问题。爷爷,是有什么事了吗?”白哥已经迫不及待的发火了:“先生!难道我们要容忍此事?”   徐公瞪他:“不要说孩子话!你娶青焰之前不是也与家中歌伎有过一子?我说什么了?”白哥闹个大红脸,那个孩子后来就送到乡下一户人家去了。   徐丛听懂了,笑道:“之前听说公主有情人,现在这样也不出奇。”   白哥都觉得自己发火是件特别没道理,特别幼稚的事了:“难道还让她做皇后?”徐公道:“不让她做让谁做?一点小事,一年后孩子肯定也落地了,她继续去当皇后,有什么关系呢?”白哥:“……这样,真的可以吗?”徐公和徐丛都笑了,徐丛退下,留徐公教弟子。   徐公把白哥叫到身边,温柔的说:“傻孩子,重要的是姜幽,而不是她的品性、容貌、德操。如果要贞洁,世上的女子贞洁的多了,难道都能当皇后?”这样一说,好像……是……   白哥多多少少还是受了一点刺激,他有点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另一种新的体悟。   别院中,姜姬受到了很好的招待。   徐家送来了熟知妇人之事的侍婢和仆妇,把她照顾得很好。   徐青焰也一味的叫她宽心,半点不见责备。就是白哥来了,也要被她叮嘱过后才能来见她。   “你们说话吧。”徐青焰出去前还瞪了折白哥一眼。   白哥却是沉寂多了,以前他身上有种跳脱感,像个走路都要蹦蹦跳跳的少年,现在却长大了,沉稳了。   “公主可安好?”他问。   “一切都好。”她说。   “那公主可知,赵姬在宫中已经可以坐在朝阳公主身边了。”他说。   “嗯。”她点点头,问:“朝阳公主见了花万里以外的人了吗?陶公是个什么反应?他还没动静?”   白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想起徐公的话“姜幽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陶公已经发怒了。”他说。   花万里求见朝阳公主,一次不行,二次,三次,终于叫他见到了。   朝阳公主对他不算很好,但也愿意见他。花万里不知从朝阳公主那里得了什么许诺,回来后就愿意当一个偏远小城的小将军,只领五万兵。   但他随即举荐了许多花家子弟,他的兄弟们都被他举荐了。朝阳公主也从善如流的封了他们的官,许他们领兵。   花家好像重新凝聚起来了。   可花万芳也备上礼物见过朝阳公主后,朝阳公主也许他领兵,不过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花家旁系。   已经有八十年,花家没有旁系领兵了。旁系想出头,只能依附在嫡系手下。   现在旁系也有了自己兵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只是其他花家旁支蠢蠢欲动,更多人发现朝阳公主成了一座通天梯。   徐公还“病”着,陶公坐不住了。先是据说他在家中生气,后来就把花家的好几人给拦了。   朝阳公主封了官,用了印之后,到他那里,他把圣旨拦下,写了奏表,说这些人品德哪里不好,不能为将,递了上去。   朝阳公主就接了,这几个人的官就没了。   虽然花家还是当上将军的多,但陶然一出手就让朝阳公主收回圣旨,足以证明凤凰台不是朝阳公主说了算——她的大腿还没那么粗。   一部分人发烫的脑袋冷静下来了,但也有一部分人看到花家成功的例子后,忍不住效仿花家。   朝阳公主一时风头无两。   已经把皇帝选后的事给压下去了,现在谁还管皇后谁当啊?徐丛所答应下来的并不难,反正百姓们其实已经忘了选后的话题了,现在最热闹的是花家,以及仿佛换了个性子的朝阳公主。   但没人觉得朝阳公主不该弄权,事实上,她现在才弄权,已经很叫人吃惊了。几年前朝阳公主就一直在说先帝去后,她恐怕也活不久了。她都在等死了,怎么给皇帝的皇后还没选出来,她这又不想死了?   白哥说:“陶公在接下来一定还有招数。老师说,陶公会借着朝阳公主再往上走一步。”踩着朝阳公主显名,这才显得他比朝阳公主,这个凤凰台事实上的拥有者更有权力。   姜姬掩口打了个哈欠,她现在容易困。   这不正好?   她先躲一躲,叫这些雄踞凤凰台数代的大老虎们先斗一斗吧,斗完了,她再出去。 第540章 明年   到徐家别院的第二天, 姜姬就没有晨呕了, 她也完全不像怀孕的人,每天都精神百倍。   结果白哥怀疑她骗人。   这让他对她的态度变好了。   徐青焰看他太蠢,想点醒他, 被姜姬阻止:“没事, 再过三个月,他就会相信了。再不然,等到夏天, 脱去厚重的衣服,看到我的肚子, 他也会信了。就让他先自欺欺人一段时间吧。”   徐青焰暗自嘀咕:“以前没觉得他有这么蠢啊……”宁可自欺都不肯相信眼前的现实?   姜姬笑着不说话, 爱情, 它能蒙蔽人的眼睛, 以前徐青焰估计还觉得白哥这副蠢萌的样子很可爱呢。   他其实就是蠢。   凤凰台从六月起就开始有各城的赋税送到了, 鲁国今年也早早的送来了贡品, 带队的人是姜智, 姜姬看到他真的太惊讶了。   “你怎么会来?”她问, “是国中出事了吗?”姜智摇头说, “没什么大事, 大王只是担心您。今年我国向皇帝进贡了许多黄豆……”话音未落,姜姬就说:“没进城吧?送公主城去,那里的人正需要。今年还是只给一道赋就行了。”   姜智茫然了一阵, 点头答应了。   姜姬又把鲁国送进的赋要来看, 觉得写得不够好, 她这一年多读了很多被凤凰台的人推崇倍至的美赋,当下背出一篇来,取来崔纸,请白哥写下来,准备送去当鲁王的贺赋,恭贺大梁又国泰民安了一年。   白哥说这篇赋当贺赋是不错,但:“没有王印啊。”   姜姬道:“我这里有。”白哥:“……”   等她取来鲁王印盖上去,他才找到声音:“王印怎么会在你这里?!”   姜姬看着他笑,捧着王印说:“我离开时,担心日后思念故国,才求来此印,带在身上,以解乡愁。”   “少胡说了!!”白哥大叫,指着她,“王印给你,鲁王怎么办?”   但王印确实在姜姬手中,还刚刚就在他眼前替赋盖了个印。   难道鲁王手中无王印?   这可能吗?!   鲁国上下就没有一个人阻止这个女人把王印带走吗?   太可笑了吧!   姜姬看着白哥在那里纠结,跟他自己的三观做斗争,给徐青焰使了个眼色,让她把自己的丈夫拉走好好做做思想工作。   她问姜智,“把国内的情形同我说一说吧。”   鲁国现在形势一片大好。   虽然在姜姬刚走的时候有一小部分人意图不轨,但姜旦突然发威,砍掉几十个脑袋后,想试试自己脖子硬不硬的已经少了。   后面的人又今年送税赋时把身家性命都交给姜武想搞离间,毕竟人人都看得出来,姜武与姜旦“不合”,所以都以为这样可以让姜氏内部乱起来。   结果姜武把人都送给龚香了。   龚香拉着姜奔,叫他当大棒,先把人都给打一顿,再叫姜旦出面主持公道,骂一骂大棒,再给这些人一些“优容”,就尽揽人心了。   而因为姜姬带着到凤凰台的商队大半都赚了钱,开拓了从鲁到凤凰台的新商路,所以今年除了各城的税赋之外,鲁国靠着商路赚了不少钱。   这些大大的肥了鲁国国库,龚香就是看到这个,才建议姜旦让姜智来一趟,把这大好消息告诉姜姬:   不缺钱了!!   姜姬听了果然开心,叫姜智好好休息,在这凤凰台游览一番,明年开春了再回去。   姜智说:“大王命我来,就是要我帮公主的帮的,公主如果有事,尽可以吩咐我去办。”   姜姬想了想,说:“那你就去街上听一听街上的人都在说什么吧。”   姜智就知道,公主在此地最发愁的应该就是信息不够通畅了。   他决心就在这里做好这件事,如果做不好,那他就不回去了。大王那里有阿仁一个就够了,他还是应该在公主这里,多帮一帮公主。   姜智来了以后的第四天,陶然上奏表,奏了一件不太好的事。   之前因为朝阳公主要修帝陵,所以向各地征了许多民夫。本来大梁这些年没有大战,也没什么大灾,各地百姓繁衍生息,人口是有所增长的,按说征一次民夫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但巧就巧在,征民夫的地方,大半都跟花家驻军的地方重合了。   现在想起来,就觉得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嘛。   民夫多的地方,征丁更方便啊。花家的军队也养了有几十年了,兵不说要年年征,隔上三五年也要征一回吧?人总会老,兵总会逃,不征,过上十年这队伍就该缩水了。   凤凰台在征民夫的时候也根本没想过个,只是照着十几年前的人口统计资料把圣旨下发,叫人按着时辰、按着天数、按着人数把征来的民夫送来。   没有给人解释的余地。圣旨,本来也不会有人跟它讨价还价。   各地前脚接了圣旨就开始发愁,但还是要征啊,千方百计都要把圣旨上规定的人数给收齐送上啊。也不管仁政德令中一家只征男丁一个,若父母无儿则免征这种话了,见家中有壮男,不管是爹是儿子都拉走,这时只怕人征不够,大不了等到时人数够了再把人放回来嘛。   说是这么说,最后真放人的才是了了。   等征完民夫,村野乡下,家家空户,连女人都跑光了。   等把民夫征完了,释兵为民的命令又下来了。有的城奔走呼号叫好,也有的城哭天抢地。不管怎么说,都要先准备送行酒。不然这些大爷们不走,就留在本地为匪为盗怎么办?   所以各城赶紧各户各家都征集钱粮酒水,送到军营里去,要走的都送盘缠送干粮,不走的也尽量劝走,本地穷困,他处富饶,还请诸位往他处而去。   就算这些地方做得再好,还是有受害的。也有的城想把军营留下,不当花家的兵,可以当他们的兵嘛,这就需要犒军,不给够钱,怎么买得通那些将军叫他们带着兵留下呢?粮草更要给够。   结果就变成了今年本该到了送税赋的时间,送钱送粮的少,都是送人进凤凰台哭诉的。   哭穷。   因为征民夫而受苦的就直接说“城小力弱,不堪重负”,因为之前送过民夫了,今年的税赋就不给了。   没征上民夫的不知是真是假也跟着哭穷,都没掉队,他们哭的就是“匪祸”了。   还不敢直言兵祸,但也大多都提及了“流窜而来,口音各异,擅使刀枪,成群结伙”。   陶然是很会把握节奏的。   先是一天一个奏表,都奏的是某城某处,因征民夫而民力衰弱,无力交税,非是故意,望陛下体恤云云。   一连十几天,天天都是这样的奏上去,每次一两个城,三四个地,连起来好,好家伙!半个大梁都被征民夫一事给祸害的连给皇帝的税都交不上了!   这样简直就是虐民嘛!   如果是皇帝,此时就该被群起而攻之了。但皇帝,人人都知道,他不管事。该为此负责的是朝阳公主。   是她说要修帝陵的。可再说回来,帝陵真的就非修不可吗?   既无大灾,也没有上天示警,突然就要修帝陵,也可以说成是打扰祖宗们的清静啊。   是非德之举。   现在大梁百姓又因此受苦,可见这果然非德政,而是乱政。   怎么办呢?既然罪在朝阳公主,那就斥责朝阳公主好了。   徐公一直在“病”中,大家只好都看陶然动作。都以为陶然下一步必是要上表请朝阳公主认错了,结果他哑火了。   他没有再提征民夫的事,开始说花家释兵,引起各地乱兵流窜,匪祸处处,可见花家果然奸恶。   这看起来又像是在拍朝阳公主的马屁。   然后陶然开始一天一个表说某地某城,出现几股流窜的悍匪,使什么武器,为首一人姓什么叫什么,被人称为某将,仿佛正是花家的兵啊。   被他这么连着数了十几天,一天一个表的,花万里坐不住了,再备礼进凤凰台,准备找朝阳公主说说好话,免得陶然真把花家给告了。花家现在经不起风雨了。   结果朝阳公主不肯见他。听伴妇传话说,朝阳公主很生气。   那贵妇说:“都是你们,害得长公主被人说坏话!”   花万里连忙道歉,答应一定替朝阳公主说好话,让外面的人不再骂她,又给这贵妇送礼,请她在朝阳公主面前多多美言。   花万里出来之后焦头烂额,但也信守诺言开始找人在市井之中做赋吹捧朝阳长公主,长公主修陵乃是孝顺之举,陶然以此问责长公主,不是忠心之人,是逆臣!   他巧妙的借着朝阳公主来骂陶然。   陶然发迹的时间太短,弟子不多,一时没发觉,等发觉时街上已经全都是骂陶然不忠心皇帝的人了,还有一些老人当街哭骂陶然狼心狗肺,连先帝都不敬,根本不配为人。   陶然大怒,却也无可奈何,他又不能把街上的人都抓起来,只好对着花家用力,他费尽心血又搞掉了花家几个已经上任的“将军”,拿捏着他们的一些“罪状”,把人抓了,审了,砍了,所谓的军队,当然就收到他自己手中了。   花万里此时已经集结了相当一部分人,一起用力对付陶然。   街上一时充斥着陶然的不敬之罪,各种五花八门的说辞、传闻应有尽有。以陶然为主角的小故事也四下流传着,各种聚会、文会,街头巷尾的议论中,也都是陶然不敬先帝的一千八百种说法。   徐公“病”着,理所当然的旁观,没有插手。   但他确实也乐见这一幕啊,有他的默认支持,原本倾向徐家的人都开始针对陶然,连中立的人也都开始落井下石。   毕竟先帝已死,现在这个皇帝也……   总之,陶然身为臣下对皇帝不敬这件事仿佛已经板上钉钉,而且他还没处表白。   姜姬看得津津有味。   陶然手里有兵不假,可他不能用。用了就不是不敬,是逆贼了。有权,却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不许人开文会,不许人议论他,不许人家说他坏话。他敢做,徐公会高兴疯了。   手握宝具却只能站着挨打,这滋味陶然一定不好受。   眼见陶然就会像花家一样倒得无声无息之时,陶然毅然决然的赤足披发,步行往帝陵谢罪去了。   他跪在帝陵跪到下雪,最后被家人给抬了回来。因为据说,陶然虔诚的跪着向历代皇帝请罪时,天空中突然打了一个响雷,可这个雷虽然打了,却没有劈陶然,这不正是说明先帝虽然发了怒,但也原谅了陶然吗?如果不原谅,当时就劈死了。   既然没死,就说明先帝们已经原谅陶然的不敬之罪了。   陶然回来后也养病了,不过对外的说辞是“闭门修行”,“静思已过”,“反省自身”。   毕竟年纪不到,说病都像托辞。   仿佛朝阳公主与陶然对了一招手,陶然不敌。于是新年将来到的时候,朝阳公主说要办万花会,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都下雪了哪还有花,全都应和着,要去凤凰台赏花。   姜姬在徐家别院扛着肚子,吃着煮豆腐说:“陶公好狠的心啊,他是想把长公主给一口气干掉吧?”   凤凰台已经有豆腐摊了,不过,它在这里又换了个名,叫鲁食。好像鲁食就是豆腐,豆腐也是最著名的鲁食。   好吧,都一样。   白哥不敢看她的肚子,看一眼都会刺眼一样,他闻言不解,却不敢往她这边扭脸:“什么?”徐青焰也在吃豆腐,她觉得这鲁食真好吃,徐公也喜欢得很。   她看白哥不明白,有点复杂,解释道:“征民夫只是个开头,明年开春,各地耕种不足,到了八九月份就会报上来了。所以,陶公真正发力是在明年。明年,就不会再有人替朝阳公主说话了。”   征民夫修帝陵,却致使各地颗粒无收,这种大罪,够要朝阳的命了。 第541章 大雪   大雪纷飞。   今年的凤凰台遭遇了五十年不遇的大雪, 雪已成灾,不用出城, 凤凰台下就有不少普通百姓受害了。井打不出水来, 没有人能再从城外送柴炭进来, 大雪压塌了房子,埋住了路和田,圈里的鸡、牛、马、羊都冻死了,甚至连酒都冻成了冰。   姜姬住在别院,虽然有许多仆人,但也难免受到影响。一天下午,她正跟徐青焰一起读书赏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然后是马儿惊慌的叫声和奔跑声,还有人喊着“快追回来!”   “马跑了!马跑了!”   徐青焰叫侍女去问, 稍后就有一个下人过来禀报,马厩被雪压塌了。徐家的马厩, 可不是普通百姓用的, 就算这样都能压塌,可见雪有多厚。   徐青焰显然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忙问:“可伤了人?伤了马?”下人道:“喂马的有两个刚好在里面,不幸被压着了, 我过来时人还没救出来。马都跑了。”   徐青焰不多说就赶紧跟下人一起过去了, 她要亲眼看着人被救出来。   姜姬起身叫来车轿, “我也同去。”   她是知道一直在下雪, 但还真没有这个体感,雪竟然已经这么大了吗?   她们两人乘轿过去时,马厩前已经有几个妇人和孩子在哭号,喊着亲人的名字。   徐青焰叫人把那妇人和孩子都领过来,她亲自下车去,抱着孩子替他擦泪,安慰妇人:“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他们救出来的。如果真有不测,你们也放心,徐家会替他们风光大葬,也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姜姬却在看那压塌了马厩的雪,那雪足有一人高,落在马厩里,把那一块的马厩都给淹了。现在那些人正在挖雪,她说:“用火烧快一点。”   徐青焰连忙吩咐道:“取火炬来!”姜姬道:“可有医生?先叫来准备着,这些人如果救出来,可能会有冻伤或骨折。”前提是他们没死在窒息上。   医生也到了,准备好了单架和热水,也命人煮上了汤药,她闻到了浓烈的姜味,就说:“先给这里的人都喝上一碗姜汤吧。”   徐青焰就让人给所有人盛姜汤,喝过的人都来向她致谢,她指着仍在轿中没下来的姜姬说:“这都是公主的主意。”   这些人又对姜姬下跪叩头。   火炬加人力,很快就把人给救出来了。不幸的是有一个正好被雪压在下面,已经死了,另一个却是被倒下的房顶给救了一命,虽然断了两条腿,但房顶也替他挡了雪,还给他保存了珍贵的空气,他活着被抬出来时,特意被人抬着来给徐青焰和姜姬道谢,他的妻儿跪下不停的磕头。医生先替他喝下一碗汤药后把人匆匆带走了。   回到屋里,徐公派人来看望她们的人也到了,说现在这样,她们两人最好还是回徐家去,不然过上几天,就肯定走不成了,一定会被困在别院中,大雪会把路全都盖住,什么样的马车也过不去。   徐青焰让人去看一看别院中的各种准备,下人回来说别的都有,只是水井结冰了,还有,炭不够了。   “再过几日,说不定夫人也只能喝冷汤了。”下人苦笑道,“不,说不定连汤都煮不成了,炭也撑不了几日了。”他劝道,“还是回家吧。”   徐青焰担心的看着姜姬的大肚子,“要不然,还是让家里送东西过来吧。你这样上路我担心会出事。”   姜姬当机立断:“不,我们现在就走。”   看那压塌马厩的雪,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预感在他们上路后就应验了。   因为担心连夜赶路会出意外,所以他们是第二天清晨出发,还集合了别院上的所有人去清除路上的积雪,结果等他们上路时就被堵在半路上了,一片茫茫雪海,比马头还高。   不得已,车退回别院。   来送信的人也很惊讶,他昨天来的时候地上的雪还只是薄薄一层,怎么一夜之间就把路都给淹没了?   徐青焰也没有经验,现在这座别院里只有她们两个妇人,白哥前几天刚回城,周围虽然是他们徐家的地盘,附近村落也都是徐家奴隶,但她对他们也是一无所知。   她问别院管家,“现在该怎么做好?”   别院管家说:“依我之见,还是迅速集合各村青壮,护卫此庄为好。”   徐青焰惊道:“难道会有盗匪吗?”别院管家道:“天寒大雪,百姓无粮,难免不会行险路。”   徐青焰问姜姬:“公主,可有良策?”管家也一同看向姜姬。   “集合青壮,命他们把清理别院周围所有的雪。”她说。   管家问:“清理到哪里?”姜姬沉默,问:“以弓箭攻击,在多远之外可以射入别院?”   管家也沉默了。   他没有再多言,对徐青焰和姜姬一揖后就匆匆出去了。   见管家连话都顾不上说,徐青焰担忧道:“难道还真有人会来吗?会是谁呢?”姜姬笑道:“不是为了会有坏人来才清理雪的,而是清理了,才能防备坏人。坏人不来我们也要清啊,不然不知什么人就能摸到别院附近,垒雪为梯就能翻墙而入,那就防不胜防了。这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护卫啊。”   不过徐家别庄安全性还是够的,她只是下意识的排除危险。目前,想跑到别庄杀她一个鲁国公主的人应该不多,她目前可没有碍任何人的事。   青壮很快召集起来了,管家用了很简单的一招,他把粮车放在大门前,召来的青壮干完活可以拿走一袋。   虽然只是普通的糙米,也够全家老小吃上一个月的了。   他们开始除雪。   首先清出了一条路,管家命人迅速向徐家报信,说清这里的情况,让徐家再派人来保护徐青焰和姜姬。   其次,他要恢复别院的物盗运输。别院虽然有足够的屯粮,但柴炭不足。   可叫管家发愁的是现在徐家估计也不会有足够的柴炭。   这时,院里一个下人过来说,“鲁国公主有请。”   管家没有犹豫,把这里的活交给他的儿子,就准备回去换衣服去见姜姬。   他的儿子说:“父亲,不过是一个诸侯国公主,何必这么郑重?您回去不如喝碗姜汤,好好休息,这个公主能有什么事?也就是要吃要喝了吧,我去就行。”   管家说:“既然你这么能干,那你就在这里盯着他们把雪除完吧,不干完不许你回去,累了饿了就在这里的棚子里睡觉。”   儿子大为不解,“爹?儿子说错话了,爹别生气。”   管家看他这样就知道他还不懂,“你先好好反省吧。”   管家换了衣服又重新梳了头才过来,看到徐青焰还和姜姬坐在一起,他上前行礼,徐青焰对他点点头就出去了。   管家更不敢怠慢,低头恭敬道:“公主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小人,小人亲自去办。”   姜姬笑道:“没什么,只是我想院中的柴炭应该不够了吧?我鲁国有一种取暖的好东西叫煤,无烟少气,耐烧耐用,你到鲁商那里去买一些,如果那里的不多了,就劳您的人去外面的公主城看那边的商人有没有了。有就买一些进来。”   管家没想到鲁国公主叫他进来是为了给他出主意,道:“公主如果有别的事要吩咐,不方便告诉小人的,也可以遣一二侍从跟小人一同出去,小人必定会保护公子们平安回来的。”   姜姬想了想,说:“我有一友,名姜智,现在应该在城中,如果能送信给他就对他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叫他不必担心我。”   管家这才忐忑不安的退出来了,他想再去见徐青焰,结果到了门前,侍女说:“你去办事吧,夫人说没什么好吩咐你的。”   管家只得走了。   他没有耽误,看天色还早,就出去套车套马,点上随从弓箭手,准备进城。路现在也开出来了一些了,他们人少车轻,过雪地还是可以的。   他带着人急驰出去的时候,他的儿子看到了,喊了一声爹却没得到回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管家走了。   管家先回了城。本来只需半个时辰的路,他们走了半天,黄昏时才进城。管家先回了徐家见徐公,先说了别院如今的情况,又说了姜姬的事。   徐公本来很担心两个女人在别院会不会有危险,听到这里点头说:“那你现在就亲自去见那些鲁商。我这里再去叫徐丛和白哥,今天就叫他们随你一起回去。”   徐丛和白哥很快到了,两人一听徐青焰和姜姬没有回来,都很吃惊,也很担心。白哥说:“那我这就回去!早知我昨天就该回去了!”说罢匆匆转身走了。   徐丛说:“那我去见一见这个姜智吧。”   徐公点头:“应该的。他姓姜,应该与公主有极为亲密的关系,你见到他,不要自持身份。他问什么,只要不是要紧的,都可以答他。”   徐丛找姜智很容易,只找了几个异地士子聚集的地方就找到了。清江别院,其实就是个酒楼、茶楼,这里也有歌伎、舞伎,不过还是以士子们聚集在这里开文会为主。   姜智是以鲁人的身份在这里出现的,他倒是没有说自己跟鲁国王族有关。   徐丛一进来就是万人焦点,听他打听姜智,看他亲自上门,姜智屋里顿时挤满了人。   姜智不认识徐丛,但听到他的名字就反应过来了,他起身相迎,徐丛揖手为礼,两人都很客气。   姜智对周围挤进来看热闹的人说:“这是我友人担心我,特意请他来看望我的,还请各位行个方便,叫我们说说话。”   徐丛也一同拜托,屋里的人这才都退了出去,但也不肯走远。   姜智只得把门窗都打开,让人看到这屋里的情形,不然门窗外都会站满了人。   现在人好歹都站到院外去了。   姜智笑道:“我来了以后就久闻徐家大名,果不虚传。”   徐丛摇头笑道:“虚名而已。我来这里是想问你要不要搬到徐家去住?公主很担心你。”   姜智心中一惊,公主担心他?   不对,公主不会让人这么说。   这人是想试探他?   他摇头说:“我是来此地游学的,这市井中的人物还没见完,就不去打扰徐公清静了。”   他猜,公主根本不会对他们提起他的身份。这人应该对他一无所知。   果然,徐丛听到他的话没有侧目,而是点头说:“公子何必自谦?现在外面天气不好,公主也是担心你孤身在外照顾不好自己。这样吧,公子既然不肯去徐家,那我就让几个人来照顾公子吧,他们虽然不太懂事,但替公子照看火烛还是可以的。”   姜智又拒了,“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试试自己的斤两,要是收下你送的人,那跟在家里又有什么不同?快别误了我的事。”   他冒充世家公子,眼前这人也没起疑。   姜智又问:“我好几日没去探望公主了,不知公主现在怎么样了?别院里东西可都齐全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千万不要客气。”   徐丛说:“公主叫我等告诉你,她一切都好,叫你不要担心。公主还指点我等去鲁商处买煤。”   姜智笑道:“鲁国的煤都是燕地来的,在鲁国又称燕煤。”   徐丛大悟状,又问:“在鲁国此物很常见吗?”姜智笑道:“公主喜燕煤,所以乐城常见,别处我就不知了。商人应该的应该更多些。”   徐丛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了才离开。   他回到徐家,从徐公那里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鲁商处确有燕煤。   “数量还不少。只是以前没人用过,所以一直没人买。他们也没拿出来卖,今天我带人去问,他们才拿出来,却也不肯多卖,要价还不低。”管家说,他把地上的箱子打开,拿出一块巴掌大的圆饼,中有四孔,说:“这就是鲁国的煤饼。”说着,放进了炉子中,拿了一小块火红的炭放上去,不久,就见煤饼慢慢烧起来了,它烧得极慢,中间的火苗却一直不熄,烟也很少,比炭要少得多。   徐公说:“看它能烧多久。”说罢,把他的小陶壶放了上去。   这一块煤饼,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才由黑变灰,此时它通体火红,可那火就像是被锁在里面一样。   又烧到它全都碎成灰了,火苗仍在煤灰上停留着。   徐公走过去烤手,一边烤一边感叹:“好东西啊!”   他起身对徐树说:“去买,鲁商手中不管多少,都买来!”   他再问徐丛:“那姜智确实是这么说的?这是燕地产的?”徐丛点头,“他是这么说的,但未必是真的。”   徐公说:“那也可以去查问!既有此物,必要令燕王贡来!” 第542章 大雪压青松   白哥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别院, 他一进门就倒下了,他是连夜赶来的,顶风冒雪, 而且根据护卫说的, 他们还迷了半晚上的路, 如果不是靠着他们跨下熟悉路的马, 他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别庄。   他带来了足够的粮食、柴炭、油和药材。   正好就给他自己用上了。   跟他一起来的护卫中也有不少都冻伤了, 有两个眼睛好像被风吹出了问题,红肿不堪, 流泪不止。   别院自备的医生显然没治过这种病,姜姬带来的御医正好派上了用场。   她带了四个御医,四人带着他们的弟子这几日几夜都没闲着, 日夜不停的做药。   因为别院上很多人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连日来看雪看到眼伤的人太多了, 开始只是眼睛痒痒,爱流泪, 等发觉时已经病倒一大片了。   白哥好在眼睛没事,只是经风受害, 发烧了, 喝了两剂药, 烧止住后, 就马上跟姜姬说了城中的情形。   这也是徐公交待他一定要先告诉公主的。   据白哥说, 凤凰台下非常不好。   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而且雪下起来是一夜之间的事, 之前飘些雪花,夹点小雨,没落到地上就化了,积起来还没不过鞋底呢,虽然冻了点,却也不是过不下去。   白哥回忆着说:“那天下午,我看着雪仿佛是大了些……”   雪在下午时变大了,连成了片,纷纷扬扬的落下来,份外美丽。地上转眼间就积了厚厚一层,这样的美景,几人见过?   白哥当时喜得不行,叫来许多好友,一起煮酒赏雪,席上美句佳篇频出。   结果早上起来就听人说,街上许多人家夜里睡着睡着,就冻死了,一家子连老带少,全都冻成了死人。   有的是被风雪破了门,有的则是根本没发觉,就这么赴了黄泉路。   天亮以后,有人走出家门,发现邻居仍紧闭大门,没人出来,就有好心的去邻居家敲门,发现后,街上吵嚷起来,开始挨家挨户把人都叫起来,结果这才发现昨夜冻死了人,还不少。   粗略算起来,住在西城死的最多,那里多是贫户,房舍简陋,门窗关不严,那边还有半条街的房子都被雪压塌了呢。   其他地方也都有冻死的,就是徐家,也在下人房冻死了两个。   白哥摇头:“城门还有守卫被冻死在城墙上了呢。”   徐青焰听到这里,已经落下泪来,捂着嘴出去了。她听不下去了。   姜姬沉吟片刻,问:“徐公现在有什么办法吗?”   她想知道徐公如何安民。   白哥说:“我来这里前,徐公叫我问公主,燕煤从燕到这里,要花多少时间?”姜姬道:“燕煤……只怕救不了眼下。”开玩笑,想从燕国现挖煤送来,这里死的人都可以过周年了。   难道徐公只想到一个煤?   历来安民,一是食,二是药,徐公不急这两样,只要煤干什么?   等等……   她想到一个现在的人最常用的安民办法。   “……徐公想搞个大祭吗?”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问道。   白哥嫌她的说法不够恭敬,也没反驳,点头道:“我走时,师父已经在起草奏表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希望这场祭祀能安抚这些百姓枉死的灵魂吧。”   他话说完就见姜姬起身走了,就扔下一句话:“好好喝药,养好身体,我再来看你。”   姜姬回到屋里就已经不生气了,这就是现在的做法,不能只说它愚昧,从经济的角度上讲,办一场大祭祀,比从外地调粮、调人进凤凰台救灾要简单的多,也方便得多,会引起的变故也会小的多。   换句话说,统治阶级需要付出极小的代价:举办一次大party,就能让百姓们得到极大的精神鼓舞,从天灾中恢复过来,不再怨天恨地,这不是很值得的吗?   她在屋里坐下,闭目沉思。   现在信息不通,路也很难走,不知道公主城那里怎么样了,虽然她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屯粮,建城,屯民备兵,所以人手和粮食应该都不缺少,但想在这样的天灾中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需不需要也举办一个神女祭来安抚一下公主城的人……   公主城,神女庙。   王姻穿着他能在这里找到的最华丽的一身衣服,头顶上竖着公主的旗帜:巨大而鲜红,这面大旗迎风招展,列列作响。   他身前是神女庙的侍从,全是百姓们推举出来的长得最好看也最健壮的少年和青年,他的身后先是各部官员,然后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百姓,他们全都虔诚的跪着。   神庙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鼎,能把三个大男人装进去。   鼎下烧着火。   当鼓声、乐声一起奏响时,侍从们就把成袋的谷米倒进鼎中,后面的百姓发出一阵阵的惊呼声,人群躁动起来,被士兵们喝止住了。   之后,侍从不停往里倒入食物,有大筐大筐的炸香云,一瓮瓮的腌菜和酱,香气不停的飘散出去,人群却越来越肃穆,最终,人们跪在那里,一点吵杂的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直到鼎中的食物煮好。   王姻说:“这是神女赐下的灵食,福食,吃过之后,饥渴将远离你们,病痛与灾祸也将远离你们!这世上的不幸再也与你们无关!你们要永远侍奉、祭祀神女,就会得到她的保佑!”   整个公主城都发出了呼声,都在呼喊着神女。   王姻之后又亲自分发鼎食,这一个鼎的食物当然不可能喂饱所有人,也不可能取之不竭,他又另外准备了足够多的食物,不说让所有人都吃饱,都喝上一碗热汤是够的。   等他离开时,天已经黑了,神女庙前仍然有无数的人在祭拜。   他回到官衙,侍从立刻端来药,替他换下浸湿结冰的衣靴,喂他喝药,说:“大人这样辛劳,公主必定会感激大人的一片真心。”   王姻笑了一笑,他不需要这些吹捧,他只需要把一切都做好,做的比公主预想的更好,公主就会真正的认识他了。   “我让你们积雪为水,做得怎么样了?”他问。   水井是打不出水了,但不是有现成的雪吗?各家存雪,煮雪当水,不也一样用?他还特意现做了好几篇赋,吹捧这天上之水,无根之水是何等的珍贵,叫人到街上咏读,今天在祭祀时还读了一篇呢,希望能打醒那些蠢人的脑袋:没井水就不做饭了?!雪化了不就是水吗?!   他只要想起他亲自录下的官员大呼小叫的对他说井水结冰,无法打水,城中百姓无水无法做饭,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跟着他就发现不知道将雪化了取水的人还真不少!满大街都是!   ……他只好今天先用这无根之水装进鼎中,取火化之,再放粮食煮成粥喂进所有人的嘴里。   好让他们知道,这也是水,也能吃。   侍从说:“已经在挖坑了,把各处铲除的雪都运过去了,已经堆成了雪山了。叫我说,这么堆着不也行吗?何必还要挖坑?”   “不挖坑化了怎么办?那不成发大水了?这里不是鲁国!”王姻气得打了侍从的脑袋一下,“你也是个蠢才!”   侍从连忙躲开:“公子别生气了,快喝了药好好休息吧,明天事才多呢!”   王姻说:“不行,我还要给公主写一封信,到时你替我送过去。”   侍从说:“公子何不亲自送去?”这城里又有多少事要王姻亲自去办?花上四五天亲自走一趟多好。   王姻摇头,笑道:“我不去才对,如果我为了送一封信把这公主城丢到一边,公主更不会喜欢我了。”   凤凰台。   徐公的奏表写好了,但谁递上去是个问题。白哥不行,徐丛不行,徐树也不行。   他让人去看一看陶然在干什么,结果得知陶然还在“反思”。   “他倒沉得住气。”他道。   徐丛说:“现在人死得越多,他越高兴,他正等着把长公主一口气干掉呢。”   长公主如果不冒出来想抓权,陶然也不会把目标放在她头上,他本来一直都对着徐公使劲,不然徐公也不会一直称病了。   但长公主冒头了,陶然当然不希望这凤凰台上的事再起波折,再多一个人出来,所以他才要把一口气把朝阳长公主干掉。   徐公叹一口气,把奏表扔掉,说:“都只顾着眼下,也不看一看身后都成什么样了。”   徐丛看着奏表说:“还是我去吧。”   徐公摇头:“你不行。”徐丛是他选的未来会成为徐家领头人的人,比徐树还重要,在他死之前,徐丛绝不能冒头。   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让徐树去了,提前百般交待徐树,只说他教的话,别的一句都不要说,说多错多。   徐树都答应下来,去凤凰台递奏表了。   他还特意提醒了接下奏表的侍人,“事关大祭,不能怠慢。”   侍人答应着,就把奏表带走了。   徐树回来后,徐公叫他来,问他宫中情况怎么样。   徐树说:“我问了那侍人,是死了一些人,但都已经运出去了。长公主那里,估计是还不知情。”   徐公发愁:“你说这封奏表,她多久能看到?”   如果不是事关祭祀,他就根本不需要经过朝阳长公主,正因为是祭祀,这就必须要皇帝亲自下旨,还需要皇帝的玺印。这两件东西都在朝阳手中,只有她能替皇帝下旨,他这个奏表,充其量只是一个提醒。   如果朝阳看到了,同意了,就把这奏表在圣旨上再抄一遍,盖了印,发下来就行了。   徐树说:“要不要再提醒一下?”徐公想了想,摇头:“不,还是不必了。”   他也不喜欢朝阳长公主冒出来。如果能凭这个把她再送回深宫中,也不是什么坏事。   徐公等了几天,都不见凤凰台发什么圣旨,祭祀的事也无人提起。凤凰台下却已经户户挂白,处处哭声了。   就在这一片哭声中,朝阳长公主举办的万花会如期召开了。   各家女眷,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乘车前往。   车帘关得紧紧的,严严的,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可哭声却不绝于耳。   一个少女难以忍受,对母亲说:“娘,我们回去吧!我今天真的不想去!”   她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涂着胭脂,戴着她最好看的首饰,怀里还抱着一个玉盆,盆中是锦绣堆成的假花。   冬天哪来的万花?当然只有假花。   她母亲摇头说:“不行,你必须去。我也必须去。我们不是为自己去的,是为了家里人去的,你想想你二婶、三婶,你忍心叫她们去吗?”少女的眼圈红了。那夜大雪,她死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小弟弟才三个月,就这么冻死了,她三婶几乎想跟着小弟弟一起去死。   她低下头,眼泪掉下来,“我也不想去……我笑不出来……不想赏什么花……”她的小妹妹还不到五岁,她们还在一起玩游戏,就这么没了。   她的母亲替她擦了泪,说:“忍住。你今天是替家里来的,你要记住,你是何氏女,你要把眼泪藏在心里。”   少女抬起头,深呼吸。   母亲赞赏道:“做得好,你的父亲会为你骄傲的,我也会为你骄傲的。”   少女握紧手,她终于问出那句话了,这已经堵在她心里快半年了。   “你们想我去做陛下的夫人吗?”母亲沉默了。   少女转头问:“你们想过……陛下可能……不是个好人吗?”她生在凤凰台下,长在凤凰台下,从记事起就听着陛下的故事长大。她当然知道,陛下今年十六岁了,没有人见过他。如果他好好的,为什么不见人?   和她一辈的少女中有的憧憬着陛下,因为她们都有可能会成为陛下后宫中的一员。   但也有人担忧着,她们怀疑……嫁给陛下可能并不好。   母亲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开头,轻轻擦泪。   少女哽咽道:“我想你答应我,我去就行了,只让我一个人去,别让妹妹们再去了。”   母亲良久没有回答,在看到凤凰台的宫门时,她轻轻点了点头。 第543章 乱命   今日的凤凰台, 是一座银妆素裹的水晶宫。   这样的美景,自从朝阳降生起就从未见过,她命人作画、作赋,誓要把这样的美景留传后世,而这样的日子, 正合她的万花会。在这一片银白之中, 万紫千红的花朵不正是为它添彩吗?   宫道掸扫干净, 旁边厚厚的雪却未动分毫, 这样似轻似柔,却又冰寒刺骨,触之化水, 只能远观的美物, 真是叫人爱不释手。   只是太寒冷了,不然朝阳是想在庭院中办这个万花会的,可惜, 如今只能移到内殿。   内殿中,火烛把一切照得晃如白昼,无数年轻娇美的世家女子捧着玉盆锦花, 端坐在那里, 朝阳带着众人从这些女子身前走过,既是赏花, 也是赏人。   谁都知道这一场万花会是为什么, 殿中有的人在笑, 有的人在奉迎朝阳公主, 也有的人沉默不语。   殿中捧花的少女也少见喜色,还有几个眼中带泪。   朝阳就算一开始高兴,看到不是所有人跟她一起高兴也要生气了。她的脚步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不好,最后她站在殿中央,伏身问身前一个捧花端坐的少女:“你哭什么?”少女被她一说,眼泪就掉下来了,她身后的妇人顿时惊慌起来,急着要替少女解释。   朝阳说:“我问的是她!”   少女放下玉盆,跪下说:“奴的祖母,前几日去了,奴奴想起祖母,实难欢笑,还望公主恕罪。”   朝阳皱眉,怒道:“你既然如此晦气,就不该进宫来!滚!”   少女就起身,又深施一礼,被那妇人拉着快步出去了。   朝阳也气的不想再赏花,转身走了。她一走,殿中的乐工虽然仍在奏乐,但刚才那虚假的欢乐气氛还是瞬间消失了。一些贵女、贵妇追着朝阳而去,还有一些人就上前把自家的少女扶起来,走了。最后殿里剩下的就是既不敢走,也不敢追的,纵使殿中温暖如春,也静的像坟墓一样。   万花会到底还是开下去了,连着开了十天,选出了一百四十二位少女,她们日后都会进凤凰台,如果皇帝喜欢她们,就会封她们为夫人。皇帝的夫人是没有定数的,想封多少就封多少。先帝在位年数少,宫里也有三十几个夫人呢。   朝阳公主以广选世家女的方式来拉拢世家,这一招可以说是相当有力了。至少陶然身后就又多了几个人追着骂,而徐公递上去的奏表也被“发现”了,并很快变成圣旨颁下来,经过上百次的卜算后,定下一个吉日举行祭祀,祭祀之后,当然就不会再有这么大的雪灾,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朝阳公主觉得雪这么美,怎么会死人呢?冻一冻怎么就会死人呢?一定另有邪恶之物在作祟,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这场祭祀一定要非常盛大才行。   她又连发了几个圣旨,要求各诸侯王必须都要亲临祭祀,一定要虔诚才行。   她还想更多的祭品,更丰盛的祭品,金银谷物牛羊还在其次,她想选人祭。   她还想再祭帝陵,一定是因为帝陵没有修好,所以先帝才没有保佑大梁,没有保佑大帝的百姓。   圣旨颁下,段小情有点头痛。据说,他这个长史是个摆设,据说上一任长史当上这个官以来,干过的活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了,但怎么轮到他了,就天天都有活干呢?   皇帝颁下圣旨,他需要将其抄录数份,原旨留档,他抄的要发给各位大人观看,至于抄几份,谁有份看抄本,谁连抄本都没份看,这个就要靠长史本人去判断了。   段小情不敢忽略任何一个,所以他给徐家送一份,给陶家送一份,给毛家送一份,给公主再送一份。   毛昭坐在家里,忽然接到了三本圣旨,他展开第一本一看,头昏,看了第二本,头疼,看了第三本,直接揣上跑徐家来了。   “徐公!徐公!”毛昭大呼小叫的进来,徐公也在看圣旨,眉头皱得死紧,一脸杀气,一脸烦恼。   ……不能杀了朝阳公主。   虽然他真的很想干掉这个女人。   她把圣旨当成什么了?任她许愿的东西了吗?   朝阳公主手握先帝、当今两枚御玺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自作主张。   ……一切都是从修帝陵的圣旨开始的。那一副圣旨,让朝阳公主的胆子变大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的胆子会这么大!   毛昭一来,反倒让他冷静下来了。   “坐。”他把圣旨放回盒子里,看到毛昭怀里抱着跟这一样的盒子,笑道:“你也吓到了?”毛昭点头,叹气:“这可如何是好?”徐公点点圣旨,“驳回去。此乃乱命,如果她再乱来,我就要求面见陛下,亲口问陛下此是何意。”   毛昭一怔,松了口气。他都忘了,虽然他们都猜出了皇帝有问题,但朝阳公主估计以为她一直把他们瞒得好好的。   她是无法让皇帝出来的。   虽然解决了眼下的难题,毛昭还是不安。   “就算这一次没事,以后……”   他们能驳一次,还能永远驳下去?最后的结果不是朝阳公主把他们视为眼中钉,就是他们必须把朝阳公主给彻底的压制下去。   可徐公动手,陶然在背后就会把徐公一举推翻;陶然动手,徐公也不会坐视,一样会除掉陶然;让毛昭自己来,他自认也不是如此舍生忘死之人啊。   “我要不要先去见一见陶公?”毛昭道。   动手前,最好大家先通个气,达成共识,再一起把朝阳公主拉下来,不管是杀了她还是关了她还是夺了她的尊位,都要一起动手才对大家都好。   徐公摇了摇头,说:“陶公未必会信,先等等吧。”   等?等到几时呢?   毛昭稀里糊涂的走了。   徐公在毛昭走后屈指算起来,他喃喃道:“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已经五个月了,再等五个月就行了。”   徐公以为这样就算完了,结果没想到送女入宫的班家,班世朝从朝阳公主那里得知了圣旨之后,自行拟令,没有经过陶然同意就将旨意送出了城。   一个月后,天已经放了晴,路上的积雪也在慢慢移除,凤凰台与各城的交通也开始恢复,此时才被徐公得知班世朝做了这种事。   班世朝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谒者,竟然如此大胆!   但现在就算把班世朝抓来也没用了。   徐公想了想,让人把这件事传给了陶然。   陶然大怒,命人从班家把班世朝抓了来。   班家连忙向朝阳公主求救,朝阳公主就下令召班世朝说话。   班世朝在陶然手里呢,不在家。朝阳公主的侍从就装模作样的去陶家要人,陶然理所当然的没给。   侍从说:“公要留他也无妨,只是记得,长公主有话要问他。”   这就是对陶然说,你想怎么罚他都没关系,命留下来。   这已经是在讨价还价了。   陶然说:“长公主有何事要问外官?不如写下来,我来问,问后再禀报长公主。”   陶然这话一说,就是不但不放人,还反将朝阳。   侍从皱眉,凭着良心提醒陶然,“陶公,此时何不退一步?”   他们这些在身边侍候的已经发觉朝阳公主与以前不一样了,她现在像是一个找到新玩具的孩子,她对它一无所知。所以,她是不会怕陶然的。   陶然摇头,谢过侍从,道:“此时我不能退。”   他不但不退,等侍从走后就对班世朝用刑,逼着班世朝承认这圣旨他不是从皇帝口中听来的——理所当然啊——他是从朝阳长公主嘴里听来的。   这就是乱命!   皇帝的圣旨,只能由皇帝自己对着臣子下发,怎么能让一个公主说了算呢?   就算皇帝下了圣旨了,但他还没跟公卿大臣们讨论呢,他们还需要商量,怎么可以在没商量好之前就颁布下去了?   第一道,要诸侯王前来,那先通知哪一国?后通知哪一国?各国大王前来时用什么仪仗?能带多少兵马?大梁要用什么仪式来迎接诸侯王?   这难道不要商量?   第二道,只说要祭祀,要人祭,这人祭怎么选?从何处选?什么样的人才能入选?是选品德高尚之人还是以罪人充祭?   第三道,祭祀先帝也可以,但跟大祭相比,何者为先?何者在后?哪边更盛大?祭品都从哪里出?等等,这都需要商量!   没有商量好就把圣旨送下去的班世朝是何居心?为何胆敢行此大事却不经过上官?为何自行其事?   说!是谁指使你的?   班世朝受刑不过,吐露,乃是朝阳公主之意,他其实是无辜的。   本来,他对朝阳公主就没什么忠心,只要把朝阳公主扔出来,他这罪也不致死。   他说出朝阳公主之后,陶然就不杀他了,也不放他,就这么关了起来。   所谓的“乱命”在大雪之中本来没走几座城,但陶然只顾着审问“罪首”,没想到要去追回乱命,这道乱命就得以流传出去,越传越远。   徐家别院中,有人正在生孩子。   不是姜姬,而是徐青焰替她找来的奶娘,准备以后给她的孩子用的。所以奶娘比她先生。   姜姬就让她的御医去看一看。   此时倒是没有医生不能看生孩子这种事,但其实也没有生孩子需要医生这个观念。她说让医生去看着,徐青焰笑着给她解释:“女人生孩子别人帮不上忙,只能自己生。”   这个她有经验,她生过一个。   姜姬问她:“当时你害怕吗?”徐青焰想了想,说:“生之前怕得很,现在想想,当时都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不过我娘让我不用再生了,都生了一个了,还是个儿子,这就可以了。我却想再生一次呢,这回生个女儿。”   她悄悄对姜姬说:“我不敢告诉我娘,我生孩子的时候,我娘和我爹都哭了呢,等我生完,他们都再三叮嘱我,不叫我再生了。我当时流的血把榻都浸湿了呢。”   姜姬听得牙酸,此时非常应景的,那个产妇开始惨叫了,吓得她一哆嗦。   徐青焰也哆嗦了一下,浑身发寒,“她怎么叫这么惨?”她的侍女在旁,奇怪的瞪着她:“你是全忘了吧?当时你生的时候叫得比这个惨。”一边伸出手,“看,当时给我掐的,现在还有指甲印呢。”   徐青焰把她的手打下去:“都说过多少回了?每回都说我把你的肉给挖掉了,都是坑,我都送过你多少回东西了?”   侍女说:“我就要让你记得,看你还生不生了!”   “生生生生生!”徐青焰跟侍女斗起了嘴。   侍女没好气道:“那下回掐他去!我才不要陪着你了!”   徐青焰拉住侍女的胳膊,“我就要你陪着我!”   侍女找姜姬评理,“公主,您看,有她这么不讲理的人吗?”   姜姬把侍女的手拿过来,轻轻把袖子撸上去,果然在手臂内侧看到长长的三道伤痕,一看就是指甲抓的。   徐青焰也过来轻轻的摸着,非常心疼,“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抓你。”   侍女说:“你当时知道什么啊?自己的舌头都险些咬掉了,一直哭说不生了,不要孩子了,喊人救你,你是咬得满口血,抓得我一手血,我当时只怕你真把舌头咬掉了,回头喝不了汤,说不成话,等你生完才发现袖子都被血浸透了。”说着恨恨的掐了徐青焰一把,“就这还说要生!”   徐青焰哎哟一声,回头打她,两人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的撕打起来。   白哥刚好进来,一脸欣赏的看着这一幕。 第544章 君子   转眼前,新年到了。   这个年过得格外不同。   因为陶公“休养”, 徐公“养病”, 花家正在抱朝阳公主的大腿, 朝中更有不少跟班世朝一样争相替朝阳公主吹捧的世家,乍一看,这凤凰台已经换人做主了。   朝阳公主也一改往日作风。她以前只喜欢带上喜欢的世家女眷自己在宫中玩乐,现在却喜欢开宴会, 一开就是朝宴, 世家男的女的, 全都在她的席上,歌舞酒乐,从白天到天黑,灯红酒绿, 十分的热闹, 也百般的无忌。   朝阳公主很喜欢。   她活了半辈子,头一次发现可以这么纵情纵乐。   她以前都白活了!   她喜欢凤凰台聚满了许许多多的人, 都跟她一起欢笑, 一起玩乐, 一起开开心心的。这样的日子永永远远的下去才好呢。   不止朝阳公主一个人开心,迎召的人也都很开心。因为朝阳公主给了他们很多赏赐。宫中珍藏,宝剑明珠,钗环铛佩, 全都赐下去。   女人得赐明珠, 自然喜笑颜开, 男人呢?   当然是赐爵,赐官了。   她手握两枚御玺,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   一道旨,可以夺人的官;再下一道旨,可以封她喜欢的人当官。   段小情的长史就很快的被夺了。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被宫中侍人领来的一个不到十岁的少年,高高举着圣旨,很有官威的请他“下来”,因为此处从今日起,就是他的地盘了。   段小情二话不说,从榻上走下来,脱冠,解佩,麻利的出去了——临走前没忘把案上他刚才抄录的圣旨塞衣袖里去。没办法,来不及放回原位了,只好偷走了,反正那库里的圣旨足有数万卷,少一个也不会很快被发现。   少年没想到段小情这么痛快,见段小情快走出门了,蹦出来一句:“你去哪儿?”段小情说:“某既解职,自然该出宫啊。”   少年结巴道:“……你不教教我吗?你要愿意教我,我就让你留下,让你……做个文书!”   段小情呵呵笑,拱拱手,走了,出了殿门下台阶时还特别轻快。   终于可以回家了!   不对,还要先去见公主,不过这回可不是他辞官,是圣旨把他的官给夺了,给别人了。唉,风水轮流转啊。   徐家别院中,姜姬正在徐青焰的陪伴下做运动,她也是万万想不到,徐家竟然还有一套给女子做的操,徐青焰是自小学的,她一想起来,就要教给姜姬,还关门关窗很是神秘,姜姬跟她一学就懂了,因为姿态不雅观啊,有点像瑜珈。   现在她就和徐青焰一起做一个名为怀中抱月,事实上是弓步半蹲双手抱肚的姿态,两人皆是满面大汗、青筋直冒,不太适合让男人看到。   姜姬抱着肚子,感觉这个姿势极为有效的锻炼了她的背大肌和两条大腿,回头生的时候一定好使劲。   旁边侍女还在奏乐、敲鼓,外人不知底细,只是听动静的话,估计还以为他们在做什么雅事。姜姬跟着音乐舒缓的节奏呼吸,听着鼓声数拍子,歌声一变高,她就跟着举双手做划船状,歌声也像划船一样拖个长腔,她的双手就从右划到左,在身后划回来,再缓缓托举,真像手中捧着个月亮,人也慢慢站直了。   再跟着音乐做几个放松的动作,这一套舞就跳完了。   跳完后,虽然身上都是汗,却并不觉得特别累,反而有种浑身轻松的舒畅感。   姜姬甚至觉得她到徐家来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个了。别的都能从别处得到,这套舞却未必。   之后还要喝养身汤,然后泡澡,出来还有侍女给推油按摩。   享受完,姜姬就盹过去了,再睁眼就听说白哥在等她吃晚饭。   肯定是有事,没事早把徐青焰给拉走过夫妻两个的小日子去了。   姜姬慢吞吞的过去,见屋里格外的干净,只有徐青焰和白哥,两人都是一脸严肃。   “怎么了?城里出事了?”姜姬坐下,看面前没有食案,道:“让他们把饭送上来吧,边吃边说。”   白哥却摇头,说:“公主,请悄声,我这就送你出去,你不要问为什么。青焰在此会装作你还在,没有离开。”   姜姬看了徐青焰一眼,她神色紧张,隐有怒意和悲伤,却也很坚定的对她点头。   姜姬沉思片刻,点头,说:“那我的人呢?”   白哥说:“都跟着一起走,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把他们从你身边送走。”不过他临时决定连本人也给一起送走。   看来是徐家有变。   叫姜姬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徐家能出什么事,最可怕的就是……“徐公不好了?”她这么说时,脸色也变了,“那我就不能走,我要回凤凰台。”她问白哥:“你原来想送我去哪里?”白哥说:“老师没事,公主放心吧。我原本想送公主去公主城。虽然从这里去远了点,但连夜赶路,三……五天内一定能将你平安送过去。”现在路上还不太好走。   姜姬摇头:“回凤凰台,走吧,有事路上再说。”   她和徐青焰身边的侍女此时就换了衣服,外面再裹着皮裘,乍一看倒也显不出肚子来。   她跟在白哥身后,捧着一个托盘,像是送东西的侍女,此时已经是黄昏了,天色晦暗,这几天为了省柴省油,庭院里已经不再点长明的火炬了,只有巡夜的人手里有火炬照明。   正好方便了他们。   姜姬和白哥出来,白哥的从人就提着灯笼在旁边照路,一点都不往姜姬脸上瞧。   没看出来,白哥还挺得人心。   结果她跟白哥刚从院子里出来,坐上车,白哥就让人给劫了,白哥的从人和马车的车夫也都被劫了。   姜姬一抬头,本来要对她动手的人反倒上前扶着她:“公主,一切都好吗?”是暖香。   姜姬点头,上了车,白哥跟着也被缚了上来,从人也被扔上来了。暖香手握短剑,轻巧的跳上来,说:“我们发现自己人都被调走了,就索性没跟他们在里面打,等汇合到一起后才剿了他们的刀枪,抢了车马,闯到这里来,本想等天再暗一点再去把公主抢出来,不料公主已经出来了。公主果然英明!”   解释一下就是他们发现有人故意分批分帮的把他们调开,他们觉得有问题,又担心在内院打斗伤了她,索性先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乖乖被人给“抓”了,“抓”他们的人把他们给赶到一起,他们汇合后,人多力量大,就反把“抓”他们的人给抓了,还得了武器、车马,然后打算趁天黑反攻回来,看到白哥,觉得他是个绝佳的人质,这就撞上了。   姜姬失笑,让他把白哥解开:“是白哥送我出来的,快解开他,让我问问是怎么回事。”   暖香去解人还不忘威胁:“别冲动,我们人人都会弓箭,现在你们头顶上就有弓箭手呢。”   白哥五味杂陈。   等他到了外面,发现他准备好的车队已经全都换成了公主的人后就更没脾气了。   公主随身带着五百多人,全是侍人和粗役,怎么今天再一看,手中都拿弓拿枪的?这是侍人还是士兵?   姜姬连番劝慰,又是道歉又是安抚的,白哥心气渐平,又想起他猜出的徐公的手段,想一想,还是打算告诉姜姬。   他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姜姬听完了,想笑,又不敢,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惊讶。   没想到白哥仍有赤子之心啊。   还原一下事情是这样的。   白哥一直对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看不顺眼,觉得这是她品德不好的象征,觉得她不配为皇后。但徐家上下都认为她可以继续当皇后,而且在朝阳公主越来越乱来之后,徐家更坚定想让她当皇后了,他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接下来他想的是怎么把这个孩子给处理掉。   孩子在肚子里时当然没办法,等生下来后,肯定是要送走的。   最终目的就是不让这个孩子跟姜姬本人扯上关系,让人能联想到她曾经的不轨之举。   考虑到姜姬的高贵身份和血统,这个孩子又不能随便扔到哪里去,至少要是个世家,偏远一点,衣食富足,要有足够的教养才行。   所以在他不得不接受她有孩子这个现实后,他就一直在替这个孩子寻找可靠的养父母家庭。   终于,找到了,他就兴冲冲的去找徐公报告,顺便表一表功。   徐公一听就说太远,不合适。   白哥说近了的话,担心姜姬按捺不住母子天性,常去探望的话,早晚会露馅。   徐公说,这个孩子最好是放在徐家养。   白哥的脸就黑了,说这不等于就养在姜姬眼皮子底下吗?日后她想孩子了,就过来看看?这不行,这太过分了,这样徐家成什么了?风骨到哪里去了?他可以接受徐家让姜姬当皇后的不得已,但不能接受徐家跪舔姜姬。   徐公就像看傻孩子一样看他,微笑着说,第一,这孩子的身世必须密而不宣,现在不能说,等姜姬当上皇后之后就更不能说了。   白哥点头,理所当然啊。   徐公说,第二,姜姬有母子之情的话,她知道孩子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才会放心,徐家也会跟姜姬变得更亲密;   白哥迟疑着点头,他还觉得徐家已经跟姜姬太亲密了,都无间了,再亲密下去成什么样啊?   徐公说,最后,姜姬此人,性情殊异,跟普通女人不大一样,不可不防。此子在他们手中,就像牵着风筝的线,可以防备姜姬做出不智之举。万一她当上皇后之后,跟朝阳长公主似的乱来,徐家手握此子就可以立刻把她给拉下来。   白哥目瞪口呆。   这个孩子原来是个威胁。   徐公,或者说徐家放任姜姬生下私生子就是为了在有朝一日可以控制她。   徐公说的是对的。   但谁能保证徐家日后没有人会利用此子从姜姬这个皇后身上获取好处?   谁来保证徐家的良心?保证徐家永远不会变成花家之流?   白哥懂了徐公的盘算。他也明白徐公并不介意徐家后代子孙在他去后利用这个优势,说白了,好处在自家,总比好处在别人手里好。   但白哥接受不了去利用一对母子。   他本身亲缘浅薄,对徐公和徐家就寄托了对亲情的全部渴望和想像。突然发现,徐家其实也不是那么风光霁月,徐公也不是那么完美无缺。他不是失望,只是……   他想做点什么。   他觉得在政治上、国事上用任何手段都是可以的。但利用亲情,利用母子天性,在一个孩子刚落地时就把他从母亲身边带走,教导他亲近徐家,然后再利用他向他的母亲进行威胁和索取。   这对母子就太可悲了。   这种事也太可怕了。   所以,他把姜姬“偷”出来了。   姜姬看着说出一切,却对着徐家心怀愧疚,对着这一切感到不安的白哥,对他行了一个大礼。她的郑重其事,让白哥稍感安慰。   姜姬又说:“我可以起誓,我不会做和朝阳一样的事,我与徐家永世友好。”   她的起誓,再次让白哥放心了一点。   然后他就出去领路了,进城门还需要他刷脸。   他走后,暖香沉默良久才说:“是个君子。”   姜姬点头,今日此时,她才发现白哥是个君子,徐青焰嫁他没嫁错。徐公在年老之时亲手养育的孩子,他把他养成了一个真正心底有底限的君子。   她不能说她早就算到了徐公会怎么做,而她本来就想把孩子暂时先托给徐家。最多一年内,她就有把握让徐家把孩子送回给她来救命。   就是没料到,白哥会这么做。   他会“背叛”徐家。   其实也不是背叛,他所遵行的,恰恰是徐家教导他的。只怕徐公自己都没料到,他把白哥教得这么好。 第545章 哭泣的皇帝   姜姬悄悄的回了凤凰台。   之所以说是悄悄的,是因为她带着人到了广御宫挨着的那处宫墙, 叫人翻过去, 从里面打开门, 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广御宫自从她走了以后,此处的门也锁了,人也跑光了,就剩下一个空屋子。她带着人再回来, 开门开窗, 把家具摆设打扫干净, 再铺上被褥,挂上帐幔,捅开灶头,开始点火烧水做饭。   姜姬从车里换到屋里时, 屋里已经很温暖了。暖香让一个干净的小侍从上榻去替她暖被子, 说:“暂时只能这样了,公主别嫌弃。”   那个小侍从是特意洗干净后才送到她榻上来的, 她上去后, 小侍从轻手轻脚的抱住她的双脚, 一张脸都红透了。   姜姬笑嘻嘻的,对小侍从说:“你是从哪里被你暖香哥哥骗来的?”   这个小侍从可不是她从鲁国带来的,她从鲁国带出来的都是成年人,这个小孩子最多十岁大小。   还是白哥进来交待事的时候认出来了, 吓了一跳:“你不是八八吗?”   八八红透了脸, 说:“是青焰姐姐答应我让我来的。”   姜姬这才知道这是一个徐家的孩子。   白哥摇摇头, 对姜姬说:“明日我再来看公主,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就说吧。”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没有区别。   姜姬说:“替我给徐公带个好吧。如果他骂你,你就说是我威胁你的。”   白哥:“你怎么威胁我的?”姜姬:“当然是我抓住青焰威胁你的啊。”   白哥这才出去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粗役们送上煮好的鼎食,姜姬问他们煤炭够吗?不够明天出城去取。   暖香说:“都够。我们随车带着呢,这样的天气可不能放松。”逃跑时吃的喝的烧的用的,都带的足足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姜姬失笑,说:“那你明天出去一趟吧,先去找段小情,再去见一见阿智,就是不知阿智在哪里,好不好找。”   暖香说:“不好找也能找到,他一个外乡人,在凤凰台也没多少地方好去,明天我去。”   吃完后大家就休息了,八八留下替姜姬看烛火,暖香暗示让她对八八好一点。   姜姬趁八八不在,问暖香:“你怎么把人家家的孩子拐来了?”暖香笑眯眯的:“公主魅力惊人,八八是向往公主,心仪公主,这才愿意投效。”   姜姬:“胡说八道。”   暖香道:“公主,他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想着建功立业了,你不要小瞧他。我是看他忠心才带上他的。”   原来还真是一个虎躯一震吸引来的,就是是个小孩子。   第二天早上,姜姬醒来才发现八八真的一夜没睡,一直守着烛火和炉子。他裹着皮裘也冻得瑟瑟发抖。   姜姬起床后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先进我的被子里暖暖。”   八八摇头,问她:“公主要起了吗?”   姜姬点头:“起了。”   他就去开门叫人,一会儿跟着暖香又提着早晨洗漱的东西进来了。   姜姬洗漱过后,看到他就说:“回去睡觉吧。”   暖香笑着问:“八八昨夜服侍得可好?”姜姬两只手在水盆里一插,照着他的脸就泼过去,暖香要躲却没躲过,刚好被泼了个正好,脸和前襟全湿透了。   其他侍人全都笑话起来。   姜姬笑着对八八说:“现在,领你暖香哥哥去换衣服,然后你去睡觉,罚他出去替我买吃的!”   八八忙说:“公主要吃什么?我去买!暖香哥哥没我熟!”   姜姬和侍人一起笑起来,暖香抹一把脸上的水,挟着八八出去,一边说:“小东西!这么大点就会挤兑我了!回去睡你的觉,公主只吃我买回来的东西你懂吗?”   姜姬换了衣服,用过早饭,侍人过来说:“有人来了,似乎是看到这里做饭的炊烟了。”   姜姬:“是什么人?”侍人笑着说:“不知道是什么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是什么人?   姜姬让人请进来看一看,她猜是刚进宫的世家女,可侍人领进来的却有男有女,一伙三五个人。   他们进来躲躲闪闪的,看到姜姬慌忙行礼,自报家门。   姜姬听到什么张三李四的,不是熟悉的姓氏就知道不是凤凰台出名的著姓。   她笑着请人坐下,问他们是从哪里来?有什么事?   这五个人先是紧张,看姜姬如此慈和又放松了,开始七嘴八舌的说话。   原来他们是来看望朝阳长公主的。现在朝阳很喜欢见人,可以说是我家大门常打开的状态了。他们都是跟着家人来的,来参加朝阳公主的宴会。   姜姬笑问:“现在也有宴会吗?”一人抢着答道:“天天都有呢!”   朝阳喜欢宴会,宴会就天天都有,日夜不停,白天黑夜,玉宇宫一直都有宴会。   她开宴会开累了就回后殿去休息,参加宴会的人吃饱喝足后就开始在凤凰台观光了。这五个人就是从宴会上逃出来,在这里观光的。   他们知道广御宫住着鲁国公主,但来了几次都没见到真人,十分可惜,所以今天看到炊烟就找过来了。   据说鲁国公主要当皇后的,但现在好像当不成了。   现在朝阳公主喜欢的是赵国公主了,那赵国公主可真美。以前听说鲁国公主很美,现在看起来鲁国公主很普通,赵国公主才是真美人。   姜姬坐得高,裹着大皮裘,肚子遮得很好。她注意到这些人的眼神,就刻意往旁边倚过去,身边的侍人很机灵的坐下来充当靠垫。   她的肚子就露出来了。   下首的五个人的眼珠子全都瞪出来了,一时都哑巴了,比刚才看到她倚在侍人身上还惊恐。   这些人就突然变得更拘谨了,然后就匆匆告辞了。   姜姬希望这个“消息”能刺激得朝阳做出一些动作。   朝阳的反应不够快,先做出反应的是赵姬。蒋胜在当天晚上跑来给她报信,说赵姬想杀她。   姜姬已经睡了,她现在保持着良好的作息。蒋胜跑来,她不得不再爬起来,听他说完,再问:“她想怎么杀我?让你来杀?”   蒋胜摇头,“不,她想引你去见陛下。”   然后让皇帝杀了她。这一招不错,相当高明。只有皇帝杀了她,朝阳才会出手掩盖此事,她不会让任何人来调查鲁国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姜姬想起赵姬的计划,刚好蒋胜在,她就问他:“那她现在成功了吗?”   一直以来,蒋胜都表现得没什么反应,但这一回他很明显的露出了恶心的表情,他摇头,嘲笑着说:“不太顺利。”   他发觉姜姬看出来了什么,把表情收起来,平静的说:“她以前服侍陛下洗澡时试探过,所以她确定陛下那根东西是可以立起来的,所以她才想要先怀上陛下的孩子。但就算我把陛下绑起来,她再去抚摸陛下,陛下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哭。一个不停哭泣的男人是不可能给她回应的。”   姜姬皱眉:“哭?”蒋胜意料之外的说了一句:“他只是一个孩子。”   这让姜姬对皇帝起了好奇心。能让蒋胜同情,皇帝的处境一定很不寻常。   所以在赵姬特意请她去做客,还要引见皇帝给她时,她踏进了这个陷阱中。   暖香等人在后面策应,以防万一。   赵姬的计划是她把姜姬领进去后,蒋胜把皇帝放开,然后两人一个从前门,一个从后门离开,把前后门都反锁起来,把姜姬和一个发疯的皇帝单独留下。   她想,皇帝本来就是又疯又傻,还喜欢伤人,现在皇帝被侍候他的侍人们丢下这么久,又冷又饿,还被绑起来,放开后应该会更加疯狂才对,一定能将姜姬除掉!   姜姬跟着赵姬走进了那座用来盛放这个大梁统治者的宫殿。   非常、非常精美。只看这座宫殿就能想像得到,建造它的人一定对皇帝充满爱,他希望他在这里能够开心快乐,能够幸福。   但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空寂无人,地上只有糜烂的落叶和积雪。   姜姬跟在赵姬身后走过时,看到雪地上有一串小鸟的脚印,玲珑可爱。   人变少了,鸟兽就变多了。   “为什么没有人呢?”姜姬故意这么问。   赵姬穿戴华美,走在前面,身上裹着香风,她听到这话一僵,转头笑着对她说:“我把人都给调走了,就是为了让姐姐能和陛下单独相处。”姜姬:“多谢妹妹。现在只有妹妹还好心的愿意帮我了,我真是无以为报……”她低头擦泪,“如果不是妹妹,我可能就要被赶回国去了。”   赵姬感叹道:“是啊,我们都不想回国。”她奇异看了一眼姜姬的肚子,说:“姐姐不肯告诉我这孩子是谁的吗?姐姐不曾见过陛下,这当然不会是陛下的。”   姜姬嫣然一笑,说:“可这是在宫里有的啊,除了陛下,还能是谁?”   赵姬咬着嘴唇,没有再说话。   是啊,除非她能找到一个人自陈是摘星公主腹中胎儿的父亲,不然,不但摘星公主会称这是陛下之子,就连朝阳长公主也会称这是陛下之子的!   那她还有什么希望?!   如果早知道……她也去找个情人,不是好得多吗?   想到这里,她又后悔不该找蒋胜,那不过是一个侍人,如果是个真正的男人,她也早该怀孕了。   走到殿门前,突然宫殿深处传来一阵细细的哭声,像个孩子。   姜姬一怔,说:“谁在哭?”赵姬僵硬道,“是一个曾被陛下宠爱的宫女,唉,可陛下不再喜欢她了,我也没办法啊。”   姜姬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推开门,一走进去,就是一股冰冷的寒风扑过来,还带着灰尘的气味。   “这里好像很久都没有打扫过了呢。”姜姬故意说。   赵姬不想再多解释什么了,皇帝就在这扇门后!她加快脚步,说:“姐姐,快随我来!”   走进一个窄小的门,看到的是一个没有窗户的细长的房间,这里应该是用来当做更衣洗浴的地方,也会当成侍人、宫女的寝室。   屋里没有点灯,极为昏暗。   姜姬说:“这是哪里?怎么没有点灯?”   赵姬猛的把她推进去,说:“陛下就在这里,姐姐快去!陛下正在休息,姐姐小心些,往前走。”   然后门就被从身后关上了。   姜姬听到赵姬的脚步声远去,说:“蒋胜。”   屋里就亮起了灯,蒋胜刚才藏在角落里,灯被他用木桶罩住,赵姬太匆忙了,根本没注意到他在哪里。   灯一亮,就能看到被绑在榻上的皇帝。   他被灯吓了一跳,又开始呜呜的哭。他的脸被乱糟糟的头发遮住大半,绳子乱七八糟的绑在他身上,四肢也都有,有的已经松脱,有的还在。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蒋胜过去把皇帝脸上的头发拂开,皇帝看到他,竟然像看到亲人一样哭得撒娇了些,还想靠近他。   “我不在的时候,侍候他的侍人回来发现他被人绑过就照样也梆起了他,这样省事很多。他们给他喂饭更方便。”   蒋胜说:“他其实可以自己吃,只是自己吃会弄脏他自己,所以他们把他绑起来,像喂畜生一样喂他。”   姜姬走过去,皇帝看到她,既想躲,又想亲近,表现很分裂。   “他把我当成了朝阳公主和赵姬吗?”   一个肯定以前很疼爱他,一个却把他绑起来强迫他。   但两人的模样都是穿着华丽,身上有浓浓的香气。   姜姬从袖中掏出一袋黄糖,这是她特意带的。蒋胜很惊讶,他没想到公主会带着这个。   姜姬把糖掏出来,喂给皇帝吃,“你说他是个孩子,我想孩子总是爱吃糖的。”   皇帝吃了糖,似乎把她当成了朝阳公主,竟然开始含糊的对着她喊:“唔……娘!娘!”   姜姬一怔,蒋胜也怔住了。   皇帝却越喊越大声,他更委屈了,开始大声哭嚎起来,并且用力挣扎,似乎想扑到姜姬这里来。   蒋胜马上打开门送她出去,“公主,快走吧,一会儿会有人来的。”   姜姬出来就被暖香带人给接住了。   她临走前听到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喊,对蒋胜说:“好好照顾他。我很快就会来放了他的。”   说完,她转身走了。   蒋胜回到那间小屋,看皇帝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替他一边擦,一边说:“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公主都会心软。呵呵。”他复杂的看着仍不知事的皇帝,“以后,你应该不会再受苦了吧。” 第546章 德不配位   他这样的人, 不能当皇帝。   德不配位。   姜姬回到广御宫后, 心下稍安。她决定尽快推动废帝之事。   废帝并不难, 先帝遗旨上就说过,如果这个皇帝不堪其位,朝阳公主可以废其为民,他留给朝阳公主的御玺就是干这个用的。   虽然有点冒险,但先帝并没有看错以前的朝阳公主, 以前的她还是可以承担得起这个职责的。   现在的朝阳公主就未必了。她一定不愿意废帝,没见她连皇后都不想封了吗?   她已经尝到了权力甜美的滋味,当然不想这个凤凰台上还有另一个女人来跟她分享。   “告诉蒋胜,让他想办法把赵姬对皇帝做的事告诉朝阳公主。再让他把朝阳公主想杀赵姬的事告诉赵姬。”她对暖香说。   暖香道:“这倒是无妨,公主接下来想怎么办?”   姜姬摸了一下肚子, “引陶然认识的人来, 让他看到我。”   她还是跟徐家更熟,只能挑陶然了。   不知白哥回徐家后怎么样了?   徐家。   徐公院中,白哥正坐在廊下就着阳光抄书。徐公亲口说的,灯油给他用是浪费。   徐家人带着自己收的弟子来拜访徐公, 看到白哥, 指着他对自己的小弟子们笑着说:“看到没有?以后你们也要像白师叔一样勤奋。”   白哥在廊下抄书,身上裹着皮裘, 腿中间放着怀炉, 就这样也冻得直哆嗦, 吹口气都是白烟, 手都握不住笔。   一下子把新入门的小弟子给吓住了, 原来拜在徐公门下要这么辛苦啊!原来都当师叔了还要这么辛苦啊!读书真是太辛苦了!   徐家人见这一下就把这些调皮的小崽子们给吓住了,还特意来感谢白哥,问他还要这么抄多久,他好告诉别人,也带弟子来看看。   “杀杀这些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小崽子们的脾气,省得以为在先生家和在自家一样可以胡天胡地。”这人笑着说,手里端着一盏热茶,一看就又暖又香。   白哥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热茶,使劲闻香味,一边牙齿打战的说:“还、还早呢。”   这人竟然笑着说:“那我就放心了。”说完捧着茶走了!临走都不知道让让他!徐公不许人给他拿吃的喝的,这些从外面来的“不知情”的人可以给他吃的啊!   可他也不敢开口暗示,那天他回来时,不敢进屋,跪在阶下大雪里对徐公磕头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头都不敢抬。   虽然他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了,但他背叛了徐公!背叛了这个世上他最敬爱的人!   那一刻他是想去死的。   徐公不用他开口就都懂了。   他竟然笑了。   笑了以后,他让白哥起来,看他死活不起,就拿鞋砸他,让他起来,去把青焰接回来。   “那都是个空屋子了,你把青焰一个人放在那里做什么?”   第二天起,徐公就说要重新教他,他就像小时候一样在廊下重新开始背书、抄书,替徐公撑伞、引路、倒马桶……这个他以前真没干过!   他没有抱怨,以他所做的事,徐公杀了他,他都不会有丝毫怨言,何况现在只是让他做弟子该做的事?   徐公对着他感叹:“当时你年纪小,不忍心使唤你,现在可不会舍不得了!”   他渐渐发现,徐公真的没生气,在他把青焰接回来后,徐公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青焰还有些郁闷愤怒,徐公也没有理会,而是对他说:“我现在才发现,公主是有意把孕事告诉徐家的。不管我做何处置,公主应当都有后招等我。你这一下,倒刚好把公主的局给破了。也算错有错着。”   白哥似懂非懂。   徐公:“我们只管接着往下看,看公主下一个让谁知道此事就能懂公主想做什么了。”   白哥回去跟爱妻说,他不相信公主是故意让人发现她怀孕的,但凡是女人出了这种事没有不瞒着的,故意让人知道是想干什么?   青焰说她也不信,但她觉得如果是公主的话,做什么都有可能,她猜不出来,因为公主本来就不是一般女人。   白哥就一边抄书一边等啊等,在第二年的二月之前,他终于等到了谁是第二个徐家。   陶然上奏请封皇后。   他说为了给皇帝选后,各诸侯国公主都已经来了,对了,陶家送上了晋国公主,原来晋国公主一直在陶家“修养”,路途遥远,晋国公主累病了,刚刚养好。   虽然陶然的举动有点太明显了,但他的话说的很有道理。   凤凰台有鲁国公主和赵国公主,她们和皇帝没名没份的,一直住在凤凰台,不够名正言顺。如果发生了什么“丑事”,那对皇帝来说可不够好,想想诸侯国那边,怠慢他们的公主,万一惹怒赵国和鲁国,引来他们的责问,都对皇帝不好啊,身为皇帝因为德行有失被臣下责问,这太丢脸了。   所以为了避免,最好赶紧决定谁是皇后。   皇帝,您选好了吗?   皇帝选没选好不知道,凤凰台中,朝阳公主却发了史无前例的大火。   赵姬被朝阳公主下令勒死了。   那鲁国公主呢?   广御宫前,无数宫中侍卫把里外都围得水泄不通。   广御宫内,朝阳站着,姜姬坐着,殿中两边对峙,刀枪林立。   朝阳的妆都花了,头上的花也歪歪斜斜的,衣服也有点乱七八糟,她像要杀人一样凶恶的瞪着姜姬。   姜姬坐在榻上,从朝阳带着人冲进来时就没起来,她披着头发,只梳了个辫子,身上穿着衣裳,但没系腰带,谁都看得到她的肚子。   朝阳看着她的肚子,杀气腾腾。   姜姬笑着问:“长公主来是有什么事吗?”朝阳像是被惊醒了,她突然发现这殿里的人太多了,有这么多人都看到了现在的姜姬。   他们不能留。   对,就像当时一样。   当时她是那么茫然,那么无措。她半点不懂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肚子慢慢变大,但她不懂啊!不是夫妻才会生孩子吗?她为什么会有孩子?   她以为是生了怪病,她躲了起来,谁都不肯见。皇弟闯了进来,看到她这样吓了一跳。她哭着说她生病了,皇弟却抱着她说:“姐姐,你不用怕,你是有了我们的孩子。”   她摇头说:“不会的,我没有嫁给你。”   皇弟失笑,说她怎么这么天真?难道她以为只有拜过天地,祭过祖宗的夫妻之间才会有孩子吗?没有那道仪式就不会有孩子吗?她说,难道不是如此吗?父皇的妻妾都是嫁给父皇后才有孩子的啊。   皇弟偷偷对她说,像那日午后他们做过那种事后,她就会有孩子了。   她捧着肚子惊讶,做那种事会有孩子吗?她只是听说陶偶做的是一种游戏,一直很好奇而已。因为那是男女才能一起玩的游戏。   她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跟任何人说。那日,她和皇弟午后在一起读书,她提起陶偶,两人才做了那个游戏。   游戏并不好玩,她有点痛,但她看皇弟也很疼,他满头是汗,脱衣服时还很羞涩,很可爱。   皇弟搂着她说,从那日起,皇姐与朕就是一对夫妻了,这个孩子,日后会是朕的太子。   皇弟做了很多事,有皇弟在,她从来不必担心,不必害怕。可皇弟那么瘦弱,他很快就死了。她也想死,夫妻应该同生共死不是吗?   皇弟却说,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他们都死了,孩子就没人管了。她是母亲,她应该留下照看孩子啊。   所以她就留下了,她……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皇弟了。   姜姬就看到朝阳的神色越来越平缓,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天真的长公主。   她看了一眼她,转身就走了,没有继续难为她。   姜姬有点惊讶,等朝阳带着人都走了,暖香来问:“公主,这下该怎么办?”她本来是想趁着朝阳怒极,一口气揭开皇帝的秘密,逼着朝阳和世家谈判,这时她会和朝阳站在一起。   但朝阳竟然在极度愤怒之下还放过了她,那下面陶然就没办法逼朝阳了。   明明局都设好了,陶然都入局了,朝阳退了。   朝阳不但退了,她回去就下旨,立姜姬为皇后。赵姬的死她根本没有提起,陶然说要送晋国公主入宫,她答应了,以夫人之位迎晋国公主进了凤凰台。   这下,陶然也没招了。   他和她一样,都拿朝阳公主没办法。如果她不出错,那他们都拿她没办法。想对付朝阳,只能借力打力,这个力还必须是朝阳自己的。   姜姬只能再次推辞皇后尊位,她是真不想当皇后。   陶然手中已经没有了晋国公主,再出手就缺少了那么一股底气,他只能上奏说听说鲁国公主有许多传闻,不知真假,既然要立她为后,那就请鲁国公主出来相见,大家看看她是不是能当皇后吧。   陶然知道她怀着孩子,只要出来让人看一眼,皇后之位立刻就能吹飞。   想也知道,姜姬不可能真的听他的出来,却盼着陶然再努力一点,“逼”她出来。   朝阳公主咬死牙不放姜姬出来,转而开始宣扬姜姬的身份是多么高贵,父是王族,母是帝裔。而她也很聪明,没搞一大堆证人证明姜姬是永安公主之女,她说她做了一个梦。   是的,她就用一个梦来证明姜姬是永安之女。   因为梦里,是她亲爹瑶光帝对她说,怎么对亲姐妹的孩子这么不好?知道你以前跟永安总吵架,但你们是亲姐妹啊,你要对她的女儿好一点。   朝阳说,她没见过永安的女儿啊。   梦里的瑶光帝说,你怎么没见过?不就是鲁国公主吗?我看到了,你对她不好,你要对她更好,要给她更高的地位,要给她公主的光荣。   于是,一梦醒来的朝阳公主就遵父命,指着姜姬说这是我姐妹之女了,我父皇说的。   陶然:……   姜姬简直要服了。这一招真是高明啊!陶然显然不能也做一个梦到先帝的梦去反驳“我看鲁国公主不能当皇后,她怀着私生子呢!”   朝阳公主梦那是亲爹给宠爱的女儿托梦,陶然一个在瑶光帝在位时都没近身服侍过的臣子说自己梦到先帝了,还跟亲女儿的梦相反——谁信呢?瑶光帝吃错药了不给亲女儿托梦给你托?先帝认识你吗?   朝阳公主用这一招砸实了,诸侯国再送一百个公主来都比不上姜姬更适合当皇后,比起以前关于美德的诸多吹捧都可以放到一边了,她是帝裔!你找一个血统比她更高贵的,才能把她PK下去。   要说瑶光帝当年把那么多公主女儿送出去,帝裔应该是很多的,但到这一代都远了,都是孙辈的了,偏偏姜姬不是孙辈,论起血缘来说,她确实最近。   ——以上,是朝阳公主的新狗腿们为了替姜姬造势,从各方面论证出她为什么适合当皇后。   他们列举了凡身具帝裔又与皇帝年纪相当的未嫁女子,举完,结论就是只有姜姬一个。   陶然没办法,只好又出一招:他请早立皇后。   总之,他就是要让姜姬出现在人前。   姜姬……姜姬现在出不来。   她正在生孩子。这一场口舌之战直接打到了她生,陶然都没能逼朝阳把她送到人前去。   真是……真是笨死了……她都把把柄送上门去了,对手还是朝阳,陶然都能硬生生的把优势给拖没了!   光用嘴吵吵有什么用?你不会杀朝阳的人吗?你不会带着人直接闯进凤凰台要见她吗?你一个手握大权的人,跟朝阳公主只靠嘴来回吵架?!   你你你!!   蠢才!   怪不得徐公就算回家躺着,陶然都没能把徐公一脉从凤凰台下铲除。   看来徐公留陶然,只是为了形成犄角之势,好令凤凰台几大势力更平均。   换句话说,陶然这蠢才是徐公特意选的,在他之后用来填位子的。   她一边生一边骂,用来出气。   徐青焰等在外面,听里面传来“老狐狸……蠢才……”这样的话,不解的看向白哥,“公主这是在骂谁?”白哥也很茫然:“不知道,听不出来啊。” 第547章 三宝   生孩子, 毕竟不是一件可以瞒得住人的事。   姜姬生了一天一夜, 嗓子都叫哑了, 等她生下来,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   凤凰台是大,最近出入凤凰台的人变多了呢?朝阳公主倒是记得把那天跟着她过去看到姜姬大肚子的人都关起来了,但她为了跟陶然对抗,跟宫外世家的联络变得更频繁了, 而且,她也完全忘了生孩子女人会叫这种事了。   结果就是人人都知道,宫里有个女人生了个孩子。   之所以没有明说是姜姬,是因为广御宫大门紧闭,没有人真的亲眼看到是姜姬躺在那里生。   没人敢说。   而且赵姬被勒死了, 罪名是不敬;晋国公主已经成了夫人了, 一开始也没人期待她;魏国公主连凤凰台都没进就被鲁国公主给送回去了。   现在,就剩下她了。   唯一的皇后人选。   有人敢说,哪怕敢怀疑她在没嫁给皇帝之前就在宫里生孩子吗?   没有。   都等着看朝阳公主如何应对   陶然知道后,更加努力求见姜姬, 不止是他, 还有他的亲信,他的弟子, 跟他站在一起的人, 奏表如雪片般飞向凤凰台, 都是求见姜姬的人。   大家都很担心, 很关心皇后的品行, 快叫鲁国公主出来相见!   其中当然有人提起几日前听说了一个不堪的流言,据说有人在宫中产子,鲁国公主身在凤凰台,为了洗清自己,该出来让人看一看她是不是完好,这也是为了她名声着想,只要鲁国公主显于人前,一切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但姜姬不答应出来。她说她刚生了孩子,动不了,不能见风。朝阳让人来说,到时让她坐在榻上,坐得又高,离得又远,再饰以厚厚的妆粉和胭脂,这样底下的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也不会知道她刚生了孩子,只要她坐上十天半月的就能破除流言。   这也是为了她好。   姜姬不答应。   朝阳没多少劝人的耐心,命人闯进广御宫想把姜姬给硬拖出去。结果闯进来的人被砍光杀净,殿外的宫中护卫被伏在屋顶上的箭手给一箭一个全都放翻了,有一箭还射穿了两个人。   而叫朝阳心惊的是,广御宫中不是藏着几百个,而是藏着两千多人!他们源源不绝的从广御宫中冲出来,把凤凰台西北角的这一块都给占住了,甲兵林立,把凤凰台的人都给赶跑了。   朝阳把宫中将军宣来,问他能不能把人都给打死。   那将军说,行是行,但只怕要经过一场苦战,“那些人不是只会耍花架子的,依臣看,全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精兵。打起来的话,说不定会被外面的人抓到空隙,将长公主与鲁国公主一网打尽。”朝阳现在变了,这些依附在她身边的人只会欣喜,这个将军就向朝阳进言,不该跟鲁国公主反目,而应该拉拢。   “长公主,这鲁国公主背靠鲁国,听闻她在鲁国一言九鼎,连鲁王都要听她的号令。依臣看,只怕这话不假。长公主待鲁国公主要如师如友,不该视作奴仆之流。”   朝阳很听劝,让人撤了围在广御宫外围的御卫们,打点礼物,选出宫中俊美的健奴,让他们去给姜姬送礼,示意求和。   姜姬很痛快的接了。   朝阳再遣人问:日后这江山你我同掌,皇权你我同享,你我同出一脉,这世上不会有比你我更亲密的人了,我想把这世上至高无上的位子送给你,你为什么一再拒绝我的好心呢?   姜姬的回答很天真幼稚,她说她有一个爱人,两人情深爱浓,她无法嫁给他,也发誓不会嫁给别的男人,所以就算皇后她也不当。   朝阳哑然。   姜姬又让人送信说,凤凰台她也来过了,这里也没什么趣味,她想回鲁了,让朝阳放她离开。   朝阳不想放姜姬走。虽然她觉得姜姬不听她的,有时很气人,当人人都说要让她当皇后时,她反而不想让她当了。现在她说想走,她又不想让她走了。   这座凤凰台太空旷,太寂寞了。在皇弟走后,已经很久没有人陪着她了。   姜姬不管怎么说,都是她的“亲人”。虽然她的身世不能宣之于众,但她知道,她一定是她的亲人。   既然是亲人,就应该在一起啊。   但她也能明白为什么姜姬想回鲁。就像她在凤凰台觉得最自在一样,姜姬在鲁国一定也更自在。   她举办宴会,请姜姬赴宴,想劝服她留在凤凰台共享天下富贵。   但宴会开始许久,姜姬仍旧没有出现。她派人再三去请,只有一个人来对朝阳说,摘星公主已经休息了,不能前来,还望朝阳公主恕罪。   朝阳终于大怒,要将姜姬赶出凤凰台。她出尔反尔,说姜姬不堪为后。   广御宫里,姜姬正在抱着孩子喂奶,一边喂一边倒抽冷气,嫌弃又害怕的看着怀里的孩子。   徐青焰看她一个劲往后躲,好笑的把她推回去:“孩子吃奶呢,你躲什么?”姜姬很吃惊:“很痛啊!”为什么孩子吃奶会这么痛?她明明还没有长牙!可是就像长了牙一样咬得她很痛!   可又不能不喂,她反正是接受不了孩子吃乳母的奶的。   徐青焰也不解,她没怎么喂过奶,只好请教乳母。乳母笑道:“小孩子虽然没长牙,劲可不小呢,小牙虽然没冒出来,也已经长在骨头里了,多忍忍就行了。”   孩子落地后看起来除了头大,哪都不大,手脚都小小的,看起来又细又弱。但十几天后她就长大了,吃得一身奶膘。   姜姬喂完孩子就赶紧把她交给乳母,接下来她要拉要尿……她都不管。太臭,太脏。   她清洗过胸口才拉拢衣襟,靠在枕上说:“徐公那里有什么话要给我吗?”徐青焰说,“现在朝阳长公主一天一个主意,大家都很发愁呢。”   朝令夕改,用来形容现在的朝阳公主最好不过了。   姜姬问:“那大祭准备得怎么样了?”   春天到了,但凤凰台下堆积的雪还没有化,道路已经通了,灾情也已经报了上来,这次雪灾,受害的足有十几座城,包括凤凰台在内,各处都有不少百姓冻饿而死。现在站在广御宫往外看,天天都能看到扶摇而上的青烟,那都是在烧尸。   马上就是春天了,虽然雪没有化,但天气越来越暖是不可避免的。徐公等人没有时间去一家一户的给人收尸,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替这些尸首一一收敛,不客气的说,连挖坟的时间和人手都没有,于是全都收集到一起,到城外挖个大坑,把尸首全丢进去,点火烧化,之后掩埋。   就算这样,还有许多尸首没有烧。   各城都是如此。   目前还没有谁能说得出这次雪灾到底死了多少人,连凤凰台下死了多少百姓也都不知道。   姜姬问了,徐公貌似是不打算出头的,连陶然也没有清点的意思。   她明白了,他们打算掩盖此事。日后史书上只会记载某年月日,天降大雪,雪后来年春,百姓捡尸焚之。   但不会记到底死了多少人。   这样就好像没有死人一样,或者死得没那么多。没有数字,就没那么吓人。毕竟人人都觉得下雪而已,能死多少人呢?又是在凤凰台,皇帝住的地方呢,不缺吃不缺穿的,哪里会死很多人呢?   这样,这一代的皇帝在史书上的名声才会好听点,活在这一代的大臣们的名声也会好听一点。等经过、记得这件事的人都死了,就不会有人记得这一年的冬天,凤凰台因为下雪,冻死了许多许多人。   十室九空。这个词竟然用来形容凤凰台,简直可笑。   如果记载在史书上,从皇帝到大臣,都会“青史留名”。他们会永远背负昏君奸臣的骂名。   皇帝不在意,大臣们还是在意的。   所以目前根本没有人去数一数,到底死了多少人。   处处悲声之下,祭祀就必须要举办了。城外五里处正在建造祭台,听说那里是祭台,现在已经有百姓自发的往那里去供奉祭品,他们拿出舍不得吃的粮食,带上家中仅有的钱买来的祭礼,写出祭词,在祭台前哭泣、哀号,想念死去的亲人。   有的百姓一家全都死光了,这种的连祭品都没有,可能他们的姓氏都没办法留下,后世也不会有后人祭祀他们。   这样的惨事,百年来都未尝一闻。   祭祀想不盛大,百姓都不会答应了。   姜姬在广御宫见到了段小情,他被“赶”回家后,逍遥了一段时间,生怕被她再给抓来当官,竟然想出称病的主意来。   但姜姬一句话,他还是进宫来了。   因为姜姬让他写一篇赋,“就说我品德修行不够好,要请我回国,不敢再奢望皇后尊位。”   段小情听到侍人传话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等他见到公主,看到公主榻上那个正在熟睡的宝宝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姜姬看他的眼神一直往孩子那里瞟,就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女儿,现在还没起名字,一直是三宝三宝的叫着。”三月末出生的,她就顺口起了个小名叫三宝。   段小情的神经异于常人,姜姬都以为他要昏过去了,可他脸色虽然青青白白的,但还是抖着夸到:“……小公主白胖可爱,果然生得很像公主。”   提到这个,姜姬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她一点都不像我。”   段小情能挤出来一句夸的话也是很费心血的,听到这个,他实在是接不下去了,就告辞回去说一定尽快把表写出来,递到皇帝陛下面前,带公主回鲁国去。   说完屁滚尿流的跑了。   没人了,姜姬低头看女儿,她不敢碰她,这小孩子机灵的很,一碰就醒,一醒就闹,一闹就要吃奶。   所以她只敢这么隔空而望。   嗯,长得很像姜武。   ……女孩,像他。   姜姬看着女儿的扫帚眉、小眼睛、方下巴、黑皮肤,还有极为神似的,她竟然跟姜武一样在额上有痣!还是三颗!   她对不起女儿。 第548章 传言   鲁国。   姜旦正在和王后春花一起读书, 读得他头疼欲裂还不肯停下,读得磕磕绊绊, 旁边的姜扬、魏太子阿陀都把眉头皱得死紧, 看着书像看着仇人。   再叫大王这么带下去, 他们这书也要背错了。   也就王后春花能面不改色,跟着姜旦一起读,自己还不出错。   阿陀私底下对爹爹说, 这叫夫妻情深, 被爹爹拂头轻笑, 让他去墙根底下站一个时辰。   眼看今天又是受苦的一天,阿陀只在心里嘀咕“怎么还不到吃饭的时候?”   该吃饭了就可以少听一会儿了。   这时外面侍人来报, “大王, 龚相求见。”   姜旦立刻把书放下,大叫:“速请!”然后就对姜扬和阿陀欣喜道:“你们回去读书吧, 孤这里有事要做, 明日我们再一起读书。”   姜扬起身行礼退下,阿陀早就把谢辞说出来了,“大王勤奋若此, 乃是我辈的楷模!大王我先告退了!”说完一揖, 快步退出去了。   姜扬跟在他身后退出来, 刚好看到龚相慢吞吞的在侍人的掺扶下上来,金潞宫前台阶太高, 上起来有点费劲。   两人就站在宫门前, 等着跟龚相问安。   以前倒是不必这么费事, 不过自从公主走后,龚相就变了一个人,以前他见人要笑就是微笑,不笑就不笑,现在见了人,笑就是阴笑,不笑更吓人。   所以现在大家也不敢掉以轻心,见到龚相,远远的就停下来等着问好了。   龚香今天这笑开心多了,至少没那么阴森了。看到姜扬,眼神一扫,姜扬的背上就是一阵发寒,立刻弯下腰去:“见过龚相。”   “太子多礼了,太子刚才是随大王在读书吗?”龚香笑问。   姜扬忙道:“大王勤奋,某资质驽钝,不能与大王相比,惭愧,惭愧。”   龚香点头,笑道:“太子只要学得大王一分就好。”   姜扬恭敬的说:“某一定记住龚相的教导,日夜不敢忘。”   龚香转而对阿陀说话,对这个魏太子,他就客气多了,不必时时敲打。   “阿陀,今日读了几章书?”   阿陀笑着一揖,道:“三章。”   龚香笑道:“回去要背几章?”阿陀道:“昨天背了五章,今日爹爹说可以少背一点,也背五章就好。”   龚香笑道:“爹爹是不是太严厉了?”阿陀摇头:“爹爹待我好,一点都不严厉。”   龚香:“那我怎么听说前两天你被爹爹罚站了?”阿陀哼道:“都是大人了,怎么跟个女人似的瞎打听?”姜扬听得出了一身汗,龚香大笑,上来要抓阿陀:“今日你爹爹不在,我先替他教训教训你。”   阿陀转身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对龚香吐唾沫。   龚香摇头,对姜扬说:“这孩子实在太调皮了。”   姜扬当然知道阿陀身为魏太子,鲁国把他教得太好了也不行,所以阿陀学问扎实,行事放纵正好。   他笑道:“阿陀还小。”   之后姜扬告辞,龚香就在门口等里面的姜旦召见。   不一会儿,侍人就来传话,笑着对龚香说:“龚相一会儿对大王客气些,大王刚才听说您来,吓得冲回去换衣服,鞋都没穿好就要出来,生怕让您在门外等急了。”   龚香说:“知道了。”有蟠郎在,这些侍人个个都是他的眼耳手足,蟠郎是不会容许他总是欺压姜旦的。   唉,可是这国中也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事了。   他走进去,姜旦已经端坐在高台上。这是他摸索出来的对付龚香的办法。他如果用平常的样子见龚香,龚香就会欺负得他更厉害;他如果穿得好一点,更像大王一点,龚香就会更守臣子的本份。所以他现在每次见龚香,衣冠都会一丝不苟,传到外面去,竟然变成他礼貌待人的象征,吹了一波美名。   “龚相请坐。”姜旦端着大王脸,冷淡合宜,目不斜视。   龚香先行一礼拜见大王,再一揖谢过大王赐座,这才坐下。   姜旦问:“龚相,何事来见孤?”   龚香自然要先履行一下臣子的职责,先问大王自从上次你我相见以来,这段时间,你的饮食起居好吗?吃得香吗?睡得香吗?   姜旦答我吃得香睡得着,多谢龚相关心,孤很感动,有龚相这样的臣子是孤的荣幸——你有什么事快说。   龚香说近日听说了一个传闻啊。   姜旦问什么传闻。   龚香说:“我听街上有人传说,皇帝陛下要召大王去凤凰台。”   姜旦一怔,去凤凰台?他?姐姐不是在凤凰台吗?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说:“好啊!”顿时人也坐直了,眼睛也睁大了,说话都更有力了:“我们什么时候走?”说完,就看到龚香一脸阴笑。   姜旦立刻再摆回大王脸,“依龚相看,此言是真是假?”龚香说:“如果是假,当然不必理会;如果是真,大王欲往凤凰台吗?”姜旦很警觉:“依龚相看呢?”他绝不先发表意见!   龚香说:“某听大王的。”   这好像是个陷阱。   但姜旦想来想去,还是很想去见姐姐,就说:“如果是真的……孤想去看看姐姐。”但他说完,就说:“只是孤也知道,孤身为大王,不能轻离属国。龚相,可有良策?”   他想去看姐姐 他知道离开鲁国不好。   所以,龚相,你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龚香冷笑,然后开始跟姜旦上课,从白天上到了晚上,害得姜旦午饭、晚饭都没吃成,听得头昏眼花。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就算是真圣旨到了,他也必须抗旨,也不能去凤凰台,谁去谁是傻子。   姜旦被训到最后,连连点头称是。   龚香还待接着训下去,蟠郎来了,笑眯眯的,把龚香给请走了,解救了姜旦。   姜旦感激涕零,对着蟠郎的背影一揖,两人还没走远,就听到身后大王蹑手蹑脚溜走的声音。   出了金潞宫,蟠郎相邀:“龚相,要不要跟我喝一杯?”两人换到了蟠郎现在住的宫室内,侍人送下鼎食和美酒就退下了。   蟠郎亲自替龚香倒酒,敬酒,说:“我知大王蠢钝,还要龚相多多包涵。”   龚香接过酒,不及饮,先叹道:“大王并非蠢钝,只是这就是他的极限了。他可以当一个忠厚老实的农人,也可以守着一份不大的家业,孝顺父母,抚育妻儿。但更多的,就不行了。”他笑道,“哪怕只是十几个仆人,只要有一个有坏心,他就发现不了,就会被其蒙骗,就有可能被害了性命。”   姜旦能走到现在还平安无事,全靠身边的人保驾护航。   公主走了一年还可以,因为公主威势仍在;但公主如果走上十年,这鲁国,姜旦是掌不下去的。   酒还没喝,龚香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借酒抒言。他指着蟠郎,“不说我,只说你。你可甘心在此人手底下蜗服一世?”蟠郎笑而不语。   龚香道:“所以,我近来的屡次犯上之言,也是因为我有些按捺不住了。既见过公主,又怎甘服侍这样的大王呢?”   公主走后,已经将近两年了。   这两年里,鲁国的发展没有脱出公主的计划。   大王在公主走后突然发怒砍了许多人,虽然扼制了许多冒头的人,但国中的情势却变得越来越复杂。   恰在这时,姜武退守凤城,好像跟大王有了分歧。   国中的人为了推翻大王,推翻姜氏,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多方下注,给龚香、姜武两人分别送礼。   龚香含糊的全都收下了。姜武也收下了。这些人就以为事有可为,更加用力鼓动姜武推翻大王。   姜武照例还是全都收下了,不管上门投效的是什么人,不管送的是金银还是粮草还是武器,他来者不拒。   接着,有人就在姜旦面前告姜武图谋不轨。姜奔也被鼓动起来,开始上窜下跳。   姜旦从不理会对姜武的污蔑,充耳不闻。   可他也没有对姜武示以友好,示以宠爱。   姜武倒是真的完全没把姜旦放在眼里。公主走后,浦合、商城、凤城、安城、妇方就全落到了他手中。   他自己养自己的兵,这几个城完全不听姜旦的号令,每年的税赋都是直接交到姜武手中的。   连龚香都在想,姜旦会在什么时候无法忍受姜武?可姜旦就是什么都不做,哪怕有人告到他面前,把这几座城连成的商路,把姜武收下的金银粮草武器全都写下来送到姜旦面前,他看到了,听到了,都能不当一回事。   龚香觉得这对义兄弟的信任远不到这一步。   那就只能是公主临走前的嘱咐了。   后来,姜武收到了生平最大的礼物:七座城的城主带着整座城投效。   姜武收下了城,派人去接管,然后把这七座城的世家全都送给了龚香。   龚香乐得哈哈大笑。一边对这些人施恩,一边让姜奔在旁边扮黑脸。   姜奔是一把好刀。他得了权力之后一定要滥用,在他杀了人之后,榨干净这些世家的钱,姜旦再在他的示意之下出来训斥姜奔,对这些世家进行优抚。   如何抚?   当然是封爵封官。   就是全是空爵、空官。不领实职,没有属地、属城。爵位和官职简化成了每年的禄米,每年上殿跟大王同乐的殊荣,家中父母妻儿皆得封赏的优待。   所有被姜奔“害”了的人,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无一遗漏,都得到了封赏,连刚出生的小孩子,话都不会说,都能继赏有爵。   这样的“光荣”,谁不想要?   最后甚至会有人觉得自己的爹怎么没有被“害”呢?   家族里只有一人被“害”了,全家各赏。这种买卖,为什么不做?   很快就有人故意往姜奔手上撞。   龚香坐视姜奔被人“利用”,因为公主早就想用这一招来分化世家了。   现在看是好处,是从大王手里要爵位。等他们发现嫡长和庶出之间的分别越来越小,嫡系和旁系之间再也没有天堑鸿沟,世家内部必定会暴发大混乱。   争权夺利。   一年前发生的事,到如今已经初见端倪。龚香已经听说有几家打起来了,虽然只是关起门来争个高低,但同父同母兄弟之间再难和睦如初。   毕竟,大王给的爵位是实在的。大王赐下的衣禄也是真的。当日人人得好处时没有抱怨,现在得了好处的想要更多好处,自然也不该有人抱怨。   可这样的事,龚香闭着眼睛都能解决。他已经厌烦了。   他问蟠郎:“公主在凤凰台怎么样了?”蟠郎笑着说:“公主说,一切顺利。”   龚香沉默了一下,问:“公主何时需要我等?”蟠郎说:“只怕就在最近了。”   龚香的眼睛陡然亮起来了!   “果真?”   “不敢欺瞒龚相。”蟠郎拱手道,“那街上传言,不就是征兆?”   龚香一杯酒拿在手中,终于一口饮尽:“只盼公主早日召唤我等!”   蟠郎说:“公主不必召唤。到了那时,龚相自然知道该如何配合公主。公主何时疑过龚相?”龚香一怔,回忆街上的传言,慢慢放下酒杯,又拿起来:“……那,该让人去打听一下赵国、郑国、魏国的街上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传言了。”而赵王、郑王、魏王又是如何应对的。 第549章 登高跌重   又过了大概半个月, 龚香接到了那封抄送的圣旨,上面不但写着鲁王要去凤凰台, 还要准备人祭, 还要带着比以往更丰盛的祭品才行。   他看到笑了笑就把这个圣旨抛到脑后了, 都没有往莲花台递送。   不过他找了几个亲信,把圣旨给他们看了。   其中之一捻须道:“这个旨意是只给我国,还是郑、魏、赵都有?”   龚香说:“如果只是给我国的, 那就让其他几国都要有。”   几人都笑起来, 也不以为异。其中就有一个人极擅制假, 他把这份圣旨拿去琢磨了一番,不出七日就拿出五份一模一样的来。   圣旨有了, 使者难寻。来给他们家送圣旨的虽然是个不入流的人, 但也是凤凰台的小官儿。不过前提是郑、赵、魏、晋、燕没有接到一模一样的圣旨。   龚香进宫了,这回不是面见姜旦, 而是面见王后郑姬。   但他刚走进王后的宫门, 姜旦的王驾跟着就来了。他站在台阶上(刚才很努力才爬上来的),就看到大王跳下王驾,五步并作三步的跑上来, 气都不带喘的。   年轻。   龚香还在微微喘气, 躬身行礼。   姜旦很客气的避让开, 说:“不知龚相在此,孤正要寻王后说话, 我们一同进去。”   龚香笑着摇头, 侧身道:“大王先请。”   他跟在姜旦身后进去, 一边道:“大王与王后夫妻情深,国之幸事。”   姜旦有点脸红,不太好意思,草草拱手谢过他的称赞。   王后春花听说大王和龚相一起来了,连忙起身相迎。魏国公主阿笨也在这里,她也跟着一同起身,等见过鲁王后再退下。   龚香没想到还能碰上魏国公主,真是好运气,省得他再叫王后请魏国公主来了。   两边相见,各自行礼不提。   等都坐下了,阿笨要告辞,春花意思意思的挽留之后就要起身送她,不料龚香说,“公主留步,某有一事相求。”   阿笨顿时有点紧张,她扶着大肚子,又重新坐好,说:“龚公有何吩咐只管道来,奴奴绝不推辞。”   现在绿玉不在,她有点害怕……   龚香笑道:“公主勿忧,先请稍坐。”   然后转头对春花说,想请她写封信回去问候一下郑国太后,她的母亲。   春花立刻叫了亲信过来,让他听龚香的吩咐,“龚相请说。”   龚香就口述了一篇思母辞,情真意切,引人泪下。   春花一边听一边落泪,说:“我是绝作不出这样的好辞来的。”   龚香呵呵笑,这篇辞最重要的是在最后三段,一再的询问郑国太后可有什么疑难之事,他们鲁国的王后时刻等着替母解忧啊,不管什么事,都可以说的。   如果圣旨真的到了郑国,那郑国太后应该会向王后求援。   春花让亲信记好这篇辞就让人替他收拾行李,车马,送他去郑国了。   之后,龚香再转头对魏国公主,问她要不要也写一篇这样的信去魏国。   阿笨茫然道:“我……我在鲁国的事,父王不知的……”她不是“私奔”来鲁国的吗?   龚香说:“自然如此,魏王应该以为您还在凤凰台呢。身在千里之外,问候父王理所当然。”   阿笨想了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就答应了。   龚香就向阿笨借一个亲信,或一个信物。   亲信,阿笨是不舍得借出去的,所以她就取下了自己脖子上的红玉,这是之前嫁到魏国的晋国公主送给她的,可惜她死得太早了。   她把这个交给龚香,“此物可以代表我。”   龚香郑重的接过来:“某一定会完好无缺的送还公主。”   一个郑,一个魏,两封信都送出去了。还有一个燕,这个就不必送信了,直接叫商人去打听就行了。   燕国现在混战不休,什么使者都没有商人好使。因为只有商人才能给他们送来粮食、铁器,才能把燕煤运出去,换来钱。   他让亲信去联络熟悉的大商,亲信说:“将军好像正好在商城,何不托给将军呢?”   龚香想起来了,问:“对,将军去了多久了?”亲信说:“二月里听说燕国逃兵都跑到商城去了,燕贵想打商城,将军就去了。”把那几支丢兵丢得太厉害的燕贵给打回去了。   不自量力,你们吃的喝的、手里拿的、身上穿的,全是从鲁国买来的,还想打鲁国?断了你们的粮草看你们能支撑几日!   龚香笑道:“将军不回来,是看上燕国的逃兵了吧?”亲信笑道:“在燕国当兵朝不保夕,哪里比得上我国?吃饱穿暖,不用担心出去一趟回来家人都被抓了、卖了、杀了、吃了。都是拿刀枪杀人,在哪里都不一样?”   鲁国,商城。   以前商城的商圈已经快扩展到燕国边镇去了,后来燕人逃兵日益严重,燕贵前来抓逃兵,冲击了几次商城的商队后,商圈后退,让出了大片的空地。   姜大将军来了以后把人给打回去了,也把燕国的三个边镇给打下来了,但商人却死活不肯回来了,现在燕人想做生意,要再走了五十里才能找到商人。   燕人恨姜大将军夺了边镇不还,可姜大将军说了,燕国自己乱得不象话,没有一个人能称得上是燕王,等燕人自己争个长短出来之后才有资格跟他叫阵,让他还城。   不然,这三座城就当是燕人进犯鲁国赔给鲁国的好了。   燕国现在有燕王,可燕王手里没兵不说,还要受漆家和白家的遏制。   另外,漆家漆离占着燕国最好的地方,产煤最多的黑城,他养得起最多的兵,买得起最好的粮食,有最好的武器。   可他就是不理燕王。   不管燕王怎么对他讨好、求情,都没有。   他也不听他祖母、母亲的话,不管漆家两个老太太是骂他、哭他、求他、恨他,都没用。他不但自己不回漆家,连他的亲信都不派一个回去。   前两年,燕人都知道是漆离把他爹给杀了。这是他祖母、他母亲两人说的,谁会不信?   现在这两年,燕人又听说不是漆离害的,是漆家老太太和太太害的。要说亲娘和妻子为什么要害漆鼎呢?一说因为漆鼎行四,他不是他娘唯一的儿子,二说因为漆鼎之妻也不止漆离一个儿子,她另有两子就在燕王身边。是燕王先策反了漆家,派人以传信为由潜入漆家,暗害漆鼎。   漆家两女事先并不知情,后来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只得认贼为友,跟杀了漆鼎的燕王同流合污,一起污蔑漆离杀了漆鼎。   这有点让人不敢相信。   还有一说,是漆家另两子先听燕王的杀了漆鼎,又把这桩罪过推到了漆离身上。这才叫漆母与漆妻信以为真。   但不管怎么传,漆离都不为所动。   燕王拿漆离没办法,也拿其他人没办法。燕国现在是各城顾各城,他们既不用听燕王的,也不用听漆离的。或者说,谁的拳头大听谁的。所以他们既可以听漆离的,也可以听漆家或白家的。   至于燕王……呵呵……   姜武的军营中正在清点新兵。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燕奴逃到鲁国来,他们有的拖着断枪残剑,有的断手断脚,有的带着父母妻儿,一往无前的往鲁国来。   他们逃进了鲁国,甘愿为奴,全家为奴,也不肯再回燕国。   姜武就把这些人都收下来了。只是这些人父母家人可以在一起,同乡就不能在一起了,他要把他们给打乱分开,编成队伍,送到滨河口、晋江口这两处地方。两处都在建城,都需要人手。   最近又有信传来,说郑国十九城那里最近缺少农奴,他打算从两地抽调一部分人去那边种地。   现在已经四月了,他却还是动不了,不能去凤凰台。   不知米儿现在怎么样了……   姜武深深的叹了口气,猛得站起来,拖着□□走出营去。看到他出来,一众或坐或卧的壮汉全都望风而逃。   将军最近好像憋着劲,总想找人打架。陪他打架可累得很。   姜武拖着□□走了一圈都没找到闲人好打一架,只得骑上马,叫上人,出去巡逻了。   剩下的人看到他带着一队人出去了,都感叹:“天老爷,叫哪个不长眼的撞到将军手上就好了。将军就不回来打我们了。”   凤凰台外公主城。   姜姬坐着车晃晃悠悠的到了。   这里有她的宫殿,有她的朝廷,有她的官员和她的将军。   ……好吧,将军暂时不在。   王姻带着一众人在道旁跪迎。   姜姬的彩车到了,停下来,帘子拉起来,窗子推开,“起来吧。王姻上车来说话。”   王姻按捺住激跃的心情,答了声是,才起身,整衣整冠,爬上车去。   彩车继续往前走,姜姬说:“把公主城的事给我说一说吧。”   王姻看了一眼躺在公主身后榻上的小娃娃,她穿着肚兜,有力的摆动手脚,一下下的打在公主的后腰上,公主不为所动。   “没事,她尿过了,现在不会尿。”她说。   王姻笑道:“小公主颇为可爱。”   姜姬道:“她叫三宝。”   王姻连声称赞这是个好名字,好得不能再好!   夸够了,他就开始说这公主城了。   公主城别看现在还有点小,但该有的都有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   而且这几个月来商队突然变多了,听说是因为皇帝要搞祭祀,商人们都在搅尽脑汁想送什么样珍奇的宝贝过来才能让人买呢?皇帝的祭祀,祭品一定要格外珍贵才行不是吗?珍好办,就是独一无二!贵最重要!   商队多了,公主城就理所当然的变大了。旁边的两个县现在已经归公主城了。以前缺个名份,现在名分已经有了。   姜姬不记得自己做了这个,问:“名分从哪里来?”王姻道:“解县和新县举县来投,公主慈爱,当然要收下他们了。”   “哦。”姜姬一下子懂了。王姻肯定是玩弄了些手段,无非是经济手段和威逼利诱,多管齐下,才搞了这么一个举县来投。   她就能想出几个。比如公主城为了行路安全,预防盗贼,命人把守解县与新县进出的道路,就够解县和新县受不了的。   再加上商人多了,解县和新县本地的商家肯定受不了这个冲击,他们在两县行商,都是坐地户,几代祖孙都是干这个,全靠县民百姓支持,如果百姓们都买鲁商的东西去了,这些商家肯定都会完蛋的非常迅速。   衣食行都在别人手里攥着,就守着个空屋子怎么活啊。   百姓都倒戈了,县里的世家能怎么办?   一来二去的,自然没有解县与新县的活路。   他们除了举县来投还有一线生机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王姻自然会恰到好处的去“点醒”他们。   总之,目前公主城上下运转良好,没有刺头。周围也是公主城一家独大了,除了解县和新县后,粮道等于也开出来了。   眼下的问题就是公主城是继续扩张呢?还是先韬光养晦呢?   姜姬想了想,“先收敛点吧。最近,凤凰台有大事要出,我们躲一躲,别让人盯上。”   王姻转了下脑筋就说,“是朝阳长公主有大祸临头吗?”   姜姬一下子就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王姻笑道:“之前她赫赫扬扬,如果不是更上一层楼,就是要倒大霉了。”不能上去,只能跌下来,登高,跌重。 第550章 战乎?   五月时, 就有人告某城某城的太守、城主、某姓,怠忽职守,致使农人没有按时更种。   在凤凰台的不算太多的法典中, 姜姬觉得有超越时代的智慧的就是大梁除了诸侯国之外的各城城主太守都有一个职责,就是让百姓顺应四时生活。   换句话说,农民该在春天耕种, 秋天收割,这就是顺应四时,也是城主太守非常重要的一项职责。如果该城的农民没有在春天开垦荒田, 除草下种, 那就是太守的错,是他督促不到位,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告他。   如果查实,则此城太守是要问罪的。   状告到凤凰台, 陶然看了之后,按例递给徐公、毛昭等凤凰台各人后, 一堆人都写一个“已阅”、“递请圣裁”类似的话就给送到凤凰台去了。   然后这样的奏表就开始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从五月告到六月,到七月, 都一刻未停。   陶然他们除了照例往凤凰台送之外, 根本没管。   姜姬让段小情递了那本自惭不堪为后的奏表后就从凤凰台搬出来了, 没回徐家, 一路出城, 直接回了公主城。   徐家的人跟着她出了城以后还很担心,还上来拦她,先是平常问候,然后规劝,再说请徐公来,请她在此地稍等两天,看她“不听劝”,就召兵将来拦了。   姜姬直接让鲁兵开道。   不过没打起来,两边排兵布阵后隔着四五百米你来我往的吵了两天,凤凰台的兵让开路了。   没办法啊,总不能真对鲁国公主动刀动枪吧。当然,鲁国公主怎么会带着数千兵马这种事也很需要说一说根由,不过这个轮不到他们管,只能回去再报告给徐公:对不起,没把人拦住,鲁国公主带着兵呢,我们一怕打不过,二怕打了不好收场就只能放他们过去了,请您示下。   等姜姬到了公主城,徐丛、白哥已经追过来了。但他们想进城就有点难了,要先在城外递名帖,像使臣来访一样,人马随从什么的都被领到王姻家暂住,再由王姻寻机送他们进摘星宫见姜姬。   白哥是已经有点习惯了,他在鲁国就是这么被“管”着的。住在龚家享受是享受,就是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当时以为是龚家规矩大,龚相想一手遮天,这才拦着他见鲁王。现在知道了,是公主规矩大。   徐丛乘车进宫的这一路都在皱眉。不是说这里多么繁华,其实就连所谓的摘星宫都有点破破烂烂的,不够华美,没什么装饰,不见花草鸟兽,但这里哪怕一个普通百姓都格外的有规矩。   白哥问:“你在看什么?”徐丛比划着说:“行人走两侧,来者向东,去者向西。中间行车马,同样是来者向东,去者向西。路面平整,无人抢道、乱撞乱走。”   白哥嗯了一声,“与乐城一般无二。”   徐丛道:“乐城建城七百余年,此城建起不足两年。”   白哥也不说话了。   路两旁的房子虽然大小不一,但建得都很整齐,路口有石碑,白哥见过乐城,知道那叫路牌。   他们走的这条路是摘星宫东边正宫门对着的,路两旁全是官衙,从刚才看到的,刑、民、户、律一应俱全,官衙内官差进进出出,十分繁忙。   而他们这前后三驾车,走在路上,前有鸣锣开道的,后有护卫,行车的就匆匆闪避,给他们让路。不见一丝忙乱。   到了宫门前,他们下车,宫门守卫两班,一班审查,放车,另一班则替换了送他们进宫的护卫,护送着他们进去。   宫墙高耸。   徐丛在车内对白哥说:“这样的宫墙,非攻城器不得入。”   白哥:“嘘。”   他也发现了。这宫盖的是不怎么好看,但宫墙可真够高,够厚的,宫墙壁从上到下抿得严丝合缝,看不到一丁点砖沿。只是这道宫墙就比得上凤凰台的了。   看过了宫墙,进了宫门,眼前就是广阔庞大的广场,平整的地面,整洁的宫道,全都显示着如果这里用来阵兵,那是非常好用的。   徐丛和白哥不由自主的开始算步数,等到他们的车停下来,两人对了个眼神,用小时候的暗号来示意。   徐丛比个八字,白哥也比了个八字。两人刚才算出来这个广场列兵的话,可以装八十万人。   八十万是个什么数字?凤凰台如果皇帝阅兵,广场上也只能站三十万人,马车一百驾。   白哥说:“可能我们算错了。只算是横数,没算列数。”   徐丛瞪了他一眼。两人都是术数的好手,虽说只估了个大概,但也不会差太多。   白哥只好闭嘴了。   心里也有点不舒服。可再怎么想,难道鲁国的兵还能打到凤凰台来吗?   如果不能,那建这么大的广场是干什么的?   等见到姜姬,就有答案了。   “那是踢球的球场啊。”姜姬一脸理所当然的反问白哥:“你不是见过吗?”跟着感叹,唉,自从她来了凤凰台以后,足有两年没看过球赛了,分外想念!现在到了自己的地盘,可要好好的举办几场球赛!   鲁国的球赛也是很出名的,上到鲁王,下到百姓,人人都玩,个个会踢。这球赛不止男子踢,女子也踢,听说姜姬就举办过好几次球赛。   也算说得过去。   但徐丛还是心中不安,想请姜姬回凤凰台,去徐家住,道,就算公主想回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您递上去的奏章,皇帝可还没同意呢,等皇帝同意之后,还要先给鲁国送信,表达我们要退回你们的公主之意,鲁王还要表示请罪,说知道了,然后再派人来接。   总之,姜姬想回国,皇帝和诸侯王之间还有程序要走,不是她自己说回就带着人能走的。   当然,她自己是不缺人手,但皇帝与诸侯王之间情谊深厚,旁边总有小人觊觎,为防小人,咱们把程序好好的走一遍,走完,您回国,我们绝不拦着。   徐丛说:“公主在外,信息不畅,还是回徐家的好。”这里离凤凰台太远了,皇帝有点什么话想告诉你,你都不知道,这可不太好。   姜姬算是见识到什么是睁眼说瞎话的最高境界了。徐丛的话好像她和皇帝有着深厚的感情,皇帝是个好人,不但能说会道,还挺多愁善感的。   她噗的一下就笑了,她身后的三宝也跟妈一块笑起来。   徐丛和白哥全都面无表情,就跟没听见一样。白哥还对三宝勾头看了看,他养过一个儿子,对孩子的动静很敏感,提醒侍人:“防着小公主想小解。”他算着时间,该是差不多了。   徐丛瞪他。   白哥瞪回去。有什么好奇怪的?姜姬生下孩子后他就在旁边,爱妻当年连奶都没喂几天,都是他和奶娘亲手带大的。当时他帮着带几天小公主怎么了?姜姬和爱妻就没一个能顶用的。还不是靠他和奶娘?   侍从就过去抱三宝。   姜姬这个当妈的伸手摸摸女儿的小屁屁,还真的是,就让侍从把女儿带走了。   姜姬留徐丛和白哥,也游览一下此处的风光。以前是个荒地,现在变成了一座城,值得一看。   游览过后,晚上当然要举办宴会。第二天,就是球赛了,看了两天球,徐丛和白哥还忍不住下场踢了半场,酣畅淋漓。   一连四五天,姜姬都不说回不回徐家。   徐丛就把白哥留下,自己先回去了。   白哥再次当上了“人质”,半点不以为意,天天帮着姜姬带三宝,没过几天,三宝竟然养成了一个坏毛病!非要让人抱着!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都要人抱着,不抱就不依,就哭!   姜姬不高兴了,要把她这个毛病扳过来。她先把白哥挡在门外,然后就把三宝放在榻上。   三宝发现自己没被人抱着就开始嚎,她在旁边魔音穿耳仍坚持做自己的事,时不时的凑过去看一看女儿,说两句如“妈妈在呢”“三宝不哭”这样极没有诚意的劝说之语。   白哥在外面听得撕心裂肺,都要撞门了。   三宝足足嚎了有半天,从上午嚎到下午,气足声壮。   然后,她嚎累就伸手对妈妈要奶吃,吃完,拉拉尿尿,睡了。   姜姬才把白哥放进来,让他看三宝。   白哥想抱被拦着,没个好声气,“看什么?”   “看,她的脸是干的。”   白哥皱眉:“什么意思?”姜姬:“她刚才一直在假哭,干嚎没掉泪。”   白哥:“……”   姜姬:“小孩子是很聪明的。”看,弄虚作假一整套。   白哥匪夷所思:“……是你的孩子才这样吧?”反正他的儿子没这样过。   等三宝醒来又嚎了一次,看还是没人抱,这回就没费力多嚎,抱着玩具咬起来。   白哥凑过来看她,她看到他,眼睛一亮,伸手,开嚎,白哥下意识的也伸手要抱,被姜姬给赶到一边,“你不行,她认识你了。”知道你是一叫就给抱的人。   三宝又保持着看到白哥就要抱,不抱就开嚎的习惯过了一天,发现看到白哥的脸也没有抱抱后,彻底戒掉了抱抱。   等她看到白哥也不哭着要抱抱后,姜姬又试验了几次,比如白哥给抱,侍人给抱等,几番调试后,三宝终于不再纠缠抱抱这回事了。   姜姬心满意足。   白哥抱着三宝惊觉,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在这里待了快半个月了,每天姜姬用三宝缠住他,让他都没注意凤凰台又出了什么事。   他连忙问姜姬:“家里这几天送了什么信过来?”徐家和公主城是一天一封信的关系。   姜姬就拿着信对他说:“没什么。”   白哥不信,拿来自己看,越看越心惊。因为已经八月了,最早一批的稻米该收了,但已经有辞表送到凤凰台了。   言称,因无人耕种,所以颗粒无收,不堪其位,只能辞官回家了。   如果是一般的辞官还不需要紧张,但现在接连几封辞表全是连官笏、官印一起送回来的。   这表示不是皇帝不让他们做官,而是他们把皇帝给炒了。   我不当你的官了。   白哥心惊胆战的数着,八个!八个!到现在已经有八座城的太守辞官了!   这不只是八座城少了太守,而是有八座城告诉凤凰台,颗粒无收,我们交不了税了。   有城拒交税赋,皇帝是要下兵讨伐的!   要动兵了!   八座城,凤凰台下不敢含糊过去,哪怕最终不会打,还是会讲和,但前面的点将、调兵、兵马出城是绝不会省的。要讲和也只能是在大兵压城之后再讲。   白哥脸色惨白,握着信说:“我要回去一趟!”   姜姬仿佛什么也不懂,“很着急吗?你不看球赛了吗?”   白哥跳脚:“还看什么球赛?要打起来了!”他急得团团转,“我要回去,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对,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和小公主赶紧跟我一起走,回凤凰台!”   姜姬笑眯眯的说:“哪里会打起来?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打仗呢,不会打的,你回去看一看,肯定是虚惊一场。”对王姻说,“替白公子准备马和随从,好好的把白公子送回去。”   王姻拱手笑道:“遵命。” 第551章 设陷阱   姜姬坐在公主城, 但凤凰台的消息却源源不绝的送过来。   在王姻拿下解县与新县之后,这里已经成了云集了以鲁商为主的大批商人歇脚转运的地方。   他们在此地集散,最重要的就是兑换手中的财货,将自己不要的东西找个好买家, 把自己要的东西低价买入。   跟随商人而来的, 就是他们带来的四面八方的消息。   她在凤凰台时曾让段小情把整个大梁的地图偷偷拓了一份给她。不得不说,这份“地图”,或者叫山河志的东西,充满神话色彩。   配合着段小情抄来的每年交税的城池名单, 她勉强算是知道大梁疆域和有多少大城小城了。   山河志上很好的表现出了前朝大纪和当今大梁的疆域区别,区别就是,大梁应当是丢了一块大纪的国土。   这个在凤凰台珍藏的山河志中有画出来,就是天河以北的一个仙岛,据说是消失了。   也就说那是大纪的皇帝们升仙后去的地方,一个灵台所在。   通俗的说,就是坟。大纪所有皇帝的帝陵,全都不见了。   如果只是说帝陵,那姜姬会以为大梁开国皇帝, 前朝纪帝的女婿把他岳父家的坟都给挖了, 推平了。可画和诗赋中表达出来的意思又颇为追悔, 明明白白的说是一块地不见了,飞了, 驾云飞升了。   而她在地图上看到的是大梁国境边缘有一块地下托着云雾。   她怀疑在大梁国境边上, 某个地方, 可能当时真的因为怀疑大纪而脱离了大梁。不管是独立还是别的什么,反正人家那边的人确实办到了。   回到大梁,大梁皇帝初封陪他打天下的几个人时,基本都封到了一起,也都推到了国境边上。然后,大梁可以简单的分成两个地方,因为从地图上看,有两处是城镇比较密集的,其他都是零散的乡镇。   一处就是晋江了,在它长长的身躯附近都是密集的城池;另一处是在一处山脉附近,此山叫砳,似乎出产一种非常著名的黑石,不知是不是煤。   这些地方的城的历史大多比大梁的历史还要长。大梁有七百年,而他们却多是从大纪时就在此地建城、繁衍人口。   换句话说,虽然还记得大梁始皇帝是怎么身为女婿却夺了老岳父家的江山的人可能早就连骨头都化成灰了,但这些地方的世家说不定随时都能拿出一两本古卷来给大家说一说那发生在七百年前的故事。   也就是说,这些地方的世家历史比大梁悠久,还知道大梁皇帝的黑历史,多多少少,就有一种超然的气质。   就能不怎么看得起皇帝。   这也让姜姬明白了一件事。以前她怎么都想不通大梁皇帝当了皇帝都七百年了,怎么还这么尊奉前朝?不但文字还用纪字,连通行各地的货币都是纪朝的原版,他最多后代改良得多了点,可原型模子还是纪朝的啊。   任何一个夺了江山的人,都应该会想要洗去旧王朝的印记。   ——除非他做不到。   大梁,好像就是做不到。   历代皇帝中可能也有人想要做到吧,这就不得而知了。可七百年下来,大梁皇帝快绝种了,这些知道皇帝家黑历史的世家还在。   她想到了以前历史老师在讲课时说过,自古以来,只有毛主席,共产党做到了真正的改革,自下而上,以前的人都是在本阶级内折腾,越级折腾的,底层人民推翻旧王朝成功的,就这一个,前面的农民起义最后都失败了。   以前都是世家打皇帝,把皇帝推翻了,自己上去当。   而当了皇帝后,他还是要继续依赖世家去治理国家。等这个王朝的气数要尽了,就会冒出一个大世家等着接收这个王朝。   联想到她自己,她好像也是走这条路。如果让她干成了,那就是替诸侯王造反提供了一个成功例子。   梁朝皇帝不是不想把知道自己黑历史的人干掉,但他一开始肯定不是想搞一个阶级大清扫,把所有旧王朝的世家全干掉,他当时需要的是赶紧坐稳皇位。   他一定对这些世家非常温柔,非常亲切,肯定也做出了“同享江山”这样的承诺,就是不知道是给谁。   等他上了台,当然也不能立刻反脸不认人。他需要坐稳皇位,需要他的后代也能坐稳皇位,不至于刚上来没传几代就被推翻了。   久而久之,他坐稳了皇位,那些知道黑历史的世家也活了下来。   现在这些世家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皇帝的势弱。   他们想知道,是只有朝阳长公主、徐公、陶然等权臣、弄权之人能欺负皇帝呢,还是他们也能。   如果都能,那他们绝不会客气。   这只是一个试探。   我们不向皇帝交税了,不给皇帝送钱了,皇帝你生不生气?生气了来不来打我们?你来吗?你不来我以后也不交税了。   凤凰台。   朝阳公主当然是生气的,她在接到辞表时立刻察觉到了问题。她也随即写下圣旨,要召这个辞官的人进凤凰台。   当然,来了就要把人头留下了。   她很清楚这是对皇权的挑衅,也必须要用最严厉的手段去遏制,去给予警告。   所以她在圣旨上写了所有递上辞表的人的名字,召他们来,她要把他们都杀了!   这个圣旨没出凤凰台就被劝住了。   朝阳身边已经有了许多人,最受她信任的就是护卫凤凰台的将军,云青兰。   云将军手握凤凰台数万禁军,还有十余万的军奴。他养兵不靠税,而靠自己的城,云城。   他的祖辈都在云城,只有他自己在凤凰台。   他劝朝阳先看一看徐公和陶然的反应,看看他们谁是忠心的。   因为这两人都知道这样的辞表递上来后皇帝该怎么做,现在就看这两人会做什么。   朝阳听了他的劝告,先按捺下来。主要是云将军说,这些叛逆想杀什么时候都能杀,何不用他们试一试凤凰台下的忠心呢?   朝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很快,徐公和陶然都做出了反应。   徐公的反应是——病了。   听说是气病了,徐家四处求药,连棺材都预备起来了。   而陶然则很直率的说要出兵,还举荐了好几个将军。   陶然当然也有暗中豢养将军替他卖命,也有和他交好的城池替他养兵。可以说,他被徐公压制的年月里都用来在外面发展势力了。   朝阳问云将军,哪个是忠臣?云将军反问她,觉得哪个忠,哪个奸?朝阳说,她觉得两人都不忠,她想把两个都杀掉。   云将军说长公主高明,长公主明智,长公主说的都对。   徐公显然是在躲事,云将军不信他病着,这老头都病了十年了,一有事就病,可一直病着也不见死。   但他比起陶然来还是好一点的。   陶然看似忠心,因为他说对了,皇帝该派兵去打。但他其实心怀大奸。   云将军这么说,朝阳听懂了,她问:“陶然这老贼想反?”   云将军说:“不然,他为什么要蓄兵呢?”   如果只是想当臣子,那只要把徐公踩下去就行了,那他就应该巴结朝阳公主啊。   可他并没有来巴结朝阳公主,还自己蓄兵。云将军说,他觉得徐公反倒是一直压制着陶然,等徐公死了,陶然没人压制,一定会反。   因为他怕徐公,可不怕皇帝和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当机就立断就要宣陶然进宫,要杀他。   云将军又劝,说此时杀他,如果不能一击必杀,那他立刻就会反。   虽然现在看起来凤凰台稳如泰山,有皇帝,也有朝阳公主。可他们自己清楚,不能真打。因为真打起来,皇帝不能露面会影响士气。   平时朝阳公主自己拿着御玺没事,真到了宣战的时候,皇帝不出来就不行了,难道让朝阳公主一个女人站在将台上点将、阅兵、宣战?   这就可笑了。   朝阳公主皱眉。   云将军又道,既然没有必杀他的把握,不如先让他犯一个大错,然后再用天下悠悠之口逼死他。之前,陶然就曾被不敬先帝这个理由被逼得不得不去帝陵跪着谢罪,他们可以故计重施。   朝阳公主答应了,问怎么让陶然犯错?   云将军说,他不是举荐将军吗?如果他举荐的人打了败仗呢?   这个主意看起来不错。   朝阳公主就把花万里宣了进来,问他可愿出征。   花万里当然万死难辞,一口答应下来,还替依附在他身边的花家人都答应了下来,说长公主点谁,他们花家绝不会推辞,都肯为长公主去死。   朝阳公主也不懂花家到底谁能打谁不能打,就让花万里自己报人名,她挨个点将,点完,八个城辞官,她让花家去打七个城,然后把最后一个城,交给陶然的人去打。   陶然接到圣旨,笑着对坐在他面前的青年说:“霍九弈,你可敢往?”他点着桌案上的圣旨,“这可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   霍九弈年约二十许人,一笑脸上有两个酒窝,十分可亲。   他笑道:“奴奴敢!” 第552章 一战成名   陶然并不介意花家人占去太多“便宜”,对他来说, 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实力显露出来, 所以他接到圣旨后就光明正大的起草奏章, 伸手朝皇帝要粮、要钱、要武器、要人。   直白点说就是他要向下面的城池征粮、征人,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向有铁矿的城池索取大量铁石, 从民间搜集铁匠, 制造枪头箭矢。   他还可以先从国库中拿走一笔钱用来支付军饷。   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嘛。   仗还没打,可以先发财。   花家也是一样。花万里拿了圣旨回来,群情激昂!   花万里选的都是他这边的花姓人, 不跟他一帮的,跑到他大哥花万芳那里的花家人, 他当然不会在朝阳公主面前举荐。   现在他替自己的人找来这么一个发财的机会,在花家中立刻声望上升。   花万芳那里有多痛恨就不说了。   花母把他叫去,告诉他这是花家重新立起来的关键时刻。   花万里点头:“孙儿知道。”   花母毕竟活得久, 这种事比他更有经验, 就给他讲了许多花家祖辈在遇上这种“出兵”的事时要怎么做。   这场仗, 不是要真打的。实实在在的动刀动枪, 战场厮杀, 那是下下策。真正的好将军, 百战百胜的, 都是不战而胜的。   不动一兵一卒, 敌人闻风而降, 这才叫高明。   真打起来,伤和气。   花家是武将世家,整个大梁的武将不说都以花家马首是瞻也多多少少会给花家面子。各城的守将逢年过节,花家有什么事,不是人到,就是礼到。去年花千降去世,花家风雨飘摇之际也有许多亲友不远千里前来致意。   花万里这回要带着花家军去打八座城——虽然那一座城不归花家去打,但花家也不能将其摒除在外。   用花母的话说,交个朋友,胜过多个敌人。陶公让人去打这座城,花家让人去帮这座城,那最后谁更得人心就一目了然了。   花母说:“这些城无力纳税,非是有意欺君,乃是不得已为之,你到了那里,要让他们明白陛下的威严与宽宏之处,要继续忠心为君才能得到安祥的生活。但也要替他们说一说话,不叫忠臣之心遇冷。”   花万里点头,说:“孙儿明白。”   他去那里不是要打人,而是要跟人家说,我知道你们很辛苦,不是有意不交税,实在是无力交税,但皇帝也不能被人冒犯啊,所以你们交出一二罪魁,我带回去交差,也替你们好好的给皇帝说好话,让皇帝宽容你们几分,这样好不好呢?   至于税,意思意思交一点,不能一点不交啊。   花母又拿出一些与家中交好的守将名帖,交待花万里一定要派亲信去拜访,一定要把花家无意相争的意思表达清楚,要让这些城体会到花家待他们的善意。   花万里说:“这霍小将以前名声不显,孙儿不知他是何来历。”   花母说:“小偷尚有三个朋友,你派人多去打探他的亲友就行了。你也可以设宴,款待此人,如果此人灵醒,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不可小气,不可仗势凌人。”   花万里:“孙儿知道。”   这种事都是各家习惯的。花万里唯恐不够郑重,叫霍小将以为花家傲慢,亲自写帖子,叫自己长子带着亲信去送信,百般叮嘱。   万幸霍九弈也不是个愚人,上头大人们打来打去,他们倒不必拿对方当个百世的仇人来看。何况霍九弈也不觉得他会跟陶然一辈子,陶然是个文人,这辈子都没有领过一天兵,霍九弈总觉得这样的人未必就真懂他们这些兵的苦,心里留着三分余地,花家如此盛情,他就顺势接了。   两边互相拜访,虽然只是喝了一杯茶,说了不到一刻的话,但两边都很满意。   花万里自觉自己已经表达清楚了,这回去是示威的,不是去杀人的。当然没明着说,只说了一番以德服人之类的套话。   霍九弈就如同得了知已一般,对花万里的话推崇倍致,两人就都懂了。   于是会面圆满结束。   花万里回来后就起草信件,命亲信带信去给这八座城熟悉的将军和城中著姓,信中就说,因为你们城的原城主、太守,给皇帝递了辞表,说不当皇帝的官了,然后也有人在皇帝面前告了你们,说你们没有按时耕种,误了天时,此乃大罪,所以我,花家花万里,奉圣旨要对尔等进行“规劝”,不日就到了,到时你我可以把酒言欢,做个好朋友。   信写得亲热万分,亲信送信去还不忘带上礼物。   很快就接到了八座城的回信,信中自然是诚惶诚恐,礼物也加倍送回来了。很明显是要求饶的。   花万里就一边备战设兵,一边跟这八座城鸿燕往来,大家你退一步,我退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   九月辞官,十月就点将出征了。   花万里想速战速决,他跟这八座城都商量好了,大家好好做一场戏,你们给皇帝低个头,皇帝宽宏大量一番原谅尔等,完美。   如果一切顺利,等今年新年时,花家大胜还朝,何等风光?何等荣耀?   霍九弈再一次从陶家出来,上了马就带亲信直接出了城。他和他的兵马在约好了在距城九十里的地方见面,就在今夜。   明天,花家出征,以花家的习惯,明天必定会惹得整个凤凰台都轰动起来,知道花家要出征了。没人知道在这之前,霍家军已经先走了。   霍九弈的老家也是武将世家,只是早年凋零了,霍九弈就改了姓名来历,投到陶公名下,以图再重振家声。如果败了,家族也不会蒙羞,那就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小子带着几百号人就自以为能把天捅个窟窿。如果胜了,他才能自报家门,让人知道,霍家还有人在。   一路出城,马跑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停下来修整,顺便看一看有没有跑错道。   “公子,喝口水吧。”一个汉子提着壶给霍九弈。   霍九弈接过来喝了一口,问:“粮草都到了吗?”   陶公是有些黑心的。他自己有城,还借着霍九弈要出兵的事要了钱粮,却没给霍九弈,而是说我先给你一部分,你这边先打着,我慢慢给你送。   霍九弈一口答应下来,还说了一通替陶公做事,小子们心甘情愿的话来。   话说得漂亮,但打仗不能不让兵吃饱。他自己屯了足够的粮不算,为了避免打到一半粮草吃完了,弓箭用完了,那就不好了。恰好去年凤凰台附近来了许多商人,今年商人更多了,买粮方便许多。   “都到了,快呢。鲁国的黄豆是真好,听说他们那里的人拿黄豆当饭吃呢。”   霍九弈笑道:“鲁人吃黄豆就能饱,兵们吃黄豆可打不了仗,谷米要多买些。”   “都有,都有。”那人感叹,“现在买东西可方便多了呢。”他对霍九弈说,“以前我们从贺川买粮多难啊!价高,粮还不好。现在商人从贺川买来的粮再卖给我们,还多了一手呢!价比以前便宜!粮还好!我们去接粮的人回来就说,人家好粮和糟粮是分开卖的,好粮一个价,糟粮一个价,还有霉粮,更便宜了。咱们还买了好些好盐,听说鲁国产的盐好,咸,还不苦!颜色好看!价钱还便宜!”   霍九弈听了点头,让人上马,继续往前走。   路过解县和新县时,本想进城休整一番,结果却发现路边正有民夫在修路。   霍九弈见状就停了下来,问这民夫可是县衙所征?他想要,带走当军奴多好啊,背粮填坑挡箭,军奴比马好用,马贵,养起来要精心,还听不懂人话。   他们刚过来,在旁边草地上的一群人腾的站起来就跑过来了。   虽然他们没有马,可扛着大刀长矛的跑过来速度也不慢!   霍九弈立刻带着人后退。   他眼睛利,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不是闲汉,不是野人,只怕是兵。   野兵。   之前花家释兵,不少兵就沦为野盗了。但没了约束的兵都凶恶的很,不知是什么人,收拢了这么多野兵。   “走。”霍九弈不想在此纠缠,谁知这里有多少野兵?他和随从才几十个人,弓箭都没几把,打起来未必能占什么便宜。   他带着人迅速退走,快马加鞭跑了。   身后的野兵发力追了一通,又叫又笑又骂,声音远远传来。   等看不到人了,霍九弈他们才停下来慢慢走,怜惜马力。   身边的亲兵说:“好家伙!要是折在这里就可笑了!”战场都没上,被一群野地里冒出来的兵匪给杀了。   霍九弈想了又想,说:“中计了。”   亲信忙问:“公子何出此言?”   “有民夫在修路。野兵是去看守民夫的。”霍九弈笑道,“野兵没必要修路,他们是被人养着的。只是看起来野,其实还是兵。此事,解县和新县两地的人绝不敢做。可修的却是解县和新县通往外界的路。”   亲信不解:“公子,你这说的前后矛盾啊。”   霍九弈摇摇头,没往下说。   因为这前后矛盾只有一个结果——解县和新县被人给占了。   这人占了解县和新县后,养了野兵,开始修路。修路肯定不白修,修路要么是过车,要么是过军。   霍九弈心中一动。   算了,这是凤凰台的大人们要操心的事,他还是先把仗打完吧。   不然,他要是告诉了陶公,陶公再让他去窥探解县和新县的事,说不定还要让他去解决——那他可就更吃亏了。   要扬名,一战即可。   他这回与花家同战,只要比花家好,就好得多。   分给霍九弈去“讨伐”的城是座小城,换言之,就算要从这座城里榨油水都不好榨。   但这小城敢跟着上表,就意味着他有底气。此城名为望平,名字好记,他的底气在于此地的最大的一个姓,跟旁边的大城鹤平联了亲,后来互嫁儿女,关系一代比一代深,又只是姻亲,不是一个姓的,鹤平对望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要给人家一些好处的。换句话说,望平就是鹤平的小弟,鹤平做什么,望平跟着做。   霍九弈刚在望平驻下军来,望平的人就前来拜访了,带人酒肉钱粮,歌舞乐伎,前来慰军。   霍九弈也很客气,好好的接待了,把东西都留下了,做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架势来。   他这边接待着望平的人,花家来打鹤平的人也派了心腹来了。   不是花万里,花万里打西路的一个城去了,这里这个将军按辈份上是花万里的叔叔,是个非常听话的叔叔,除了姓花之外,身上没有一点武将的气质,是个道地的文人士子,还是不怎么高明的那种。   当然,他姓花,他幼时还读过兵书,他还自幼习武,谁能说他不会领兵打仗?他觉得自己会极了,简直就是天生之才。   他派人来见霍九弈,话说的明白:你比我小,你不会打仗,我姓花,我会打,所以我愿意带你打,你要听我的调遣,我让你打东你打东,我让你打西你打西。这是我的恩德,你要记住。   好了,还不速速带着你的兵你的马你的粮草到我的帐前听宣听调?   虽然来人说得很好听,但文字再好,意思不变,最多文章听起来武气纵横,像个经年累月打了一百场胜仗的常胜将军说的,还不是花千降那种,该是花家老祖宗现身了。   霍九弈听了气都气不起来,只觉得出奇,他刚觉得花家花万里是个明白人,这就出来一个傻子。   傻子好。   霍九弈立刻带着人炮制了一篇奴颜入骨的文章出来,叫他的亲信中最会哄人的把这文章背好,送去给这花家“大将”。他的回信就是好好好,大将军威武,大将军英雄盖世,大将军必能常胜不败,他微末之人,一定会听大将军调遣,也就像大将军这样的人才能叫人心服,叫人追随啊。   跟着就说我观大将军之威武气比花万里强出一座山去,我听花万里说花家不欲用兵,就觉得丧气,怎么能不动兵呢?总要先打到他怕,才能叫他跪服,只是把兵摆一摆,列一列阵,那不白来一回了?   两边都吃着城中送的粮食,喝着城里送出的美酒,隔着七八十里的传信玩。   那花家人也不是傻的,见霍九弈只会说,人不来,就说不信他。   霍九弈说将军既不打仗,又何必叫我带人去呢?白白劳动兵马,费粮食呢。既然花万里都说了,咱们就是个摆设,大功他去拿,我们最后等他胜了,绑一二人回去就行了,又何必辛苦呢?   说来说去之间,把那花家“将军”给挑动起来了。他要出战。   霍九弈二话不说,带人带兵带粮过去了,说既然将军要打,那我一定不能错过!我跟你一起打!   霍九弈见到这个花家“将军”,再看他身边的人就懂了,不止他一个人盼着能打起来。   倒不是奸细。这个花家“将军”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所以他笼络了许多会武的小将,有的是他自己养的,有的是他请来的,有的是闻风而投来的。   这些人自带人手投来,不是白干的,大多都想留在花家。   人一多,就要争个高低。怎么争呢?一是吹捧花家“将军”,二是手底下见真章。   都是带兵的,好不好,打一仗啊。最后赢了输了,不就自然分出高下了吗?   都靠嘴上说,信的人还是少。   叫这些人日夜在耳边鼓动,花家“将军”一再被人吹捧神勇,早就想打了。   霍九弈一看不用他再下手了,找茬跟花家“将军”手底下的人吵了一架,“负气”走了。   花家“将军”再来劝,他就死活不去了,说你也只是纸上谈兵之辈,非在我面前充大,你打过几场胜仗?你身边的小人都能看不起我,我不受那气!   他前恭后倨,给花家“将军”的火上添了最后一把柴。   花家“将军”派兵偷袭了鹤平。   鹤平立刻反击,此时也不管之前是怎么“约定”的了,这是花家的阴谋!   花家“将军”兵败如山倒,从出兵偷袭到被追到四散而逃前后也就一天一夜的功夫——鹤平来送粮草酒菜时早就探清了营地,看过了地势。   花家“将军”无力约束部将,打起来各自为营,见要输了没人驰援,全都只顾自己,逃得爽快。   花家“将军”是第一个跑的。带了个好头。   霍九弈见鹤平被花家“将军”缠住了,从望平赶到鹤平,追着鹤平军尾巴咬,将鹤平军一赶而散,痛击溃兵,最后两将阵前讲和,鹤平守将甘愿受缚,换下了自己的部将和大军。   霍九弈如约将守将等人送回鹤平,未有折辱。等他回到望平——   望平举城来降。 第553章 死时君子生时贼   霍九弈风光大胜, 当然不会再跟望平城结仇结怨, 真正做到了不动一兵一卒就叫望平城伏首认罪了。   望平城辞官的太守赤身自缚来到阵前, 自请死罪。   霍九弈匆忙出营, 解去衣衫披在此人身上, 亲自将其扶起, 道:“老大人受苦了,老大人不必如此, 我观老大人与我父同年, 就如我的长辈一样, 我这样做儿孙的,怎么能亲眼看到父祖长辈受苦呢?乃是大不孝啊。”   “押送”此人来的就是此人的儿孙,身后还带着几车财货用来买命,本以为父亲此来不说死罪,至少也要是受刑受辱的, 倾尽全家送来的财物就是为父亲买命的, 不料这霍将军善人善心,竟然愿意如此照顾父亲。   原太守还不太敢信,他的儿子们倒是都信了, 一齐上来哭求霍九弈。   霍九弈好好的将人请进去, 上座,还让出帅帐让原太守穿上衣服再说话, 给足了面子。   原太守虽然不敢把一颗心全都信了他, 至少也信了一半, 跟霍九弈一番交心后, 霍九弈也“坦白”了他现在的忧心难事。   当然是花家。   花家是武魁,天下武将之首。这个是没有疑问的。大梁人人知道花家全是武将,替皇帝领兵的大将军,可大梁却没人知道霍九弈是哪根葱。   可现在是花家冒进,被“叛军”给打得落荒而逃,主将生死不知。   霍九弈当时“尽忠职守”,不得不派兵驰援,把鹤平军给打翻了,俘了主帅。   虽然他是救了花家军,可也把花家军给比下去了。   他担心等日后回了凤凰台,无功反有过。   这个担心很有道理。望平原太守瞬间就懂了,愿意替霍九弈和鹤平牵线,两边交好,不计较霍九弈俘了鹤平守将。   望平原太守还在人家家的大营中,也不得不推心置腹的给霍九弈出主意:“将军莫急,此事,叫我说,将军在高处,鹤平在低处,反倒是鹤平要求将军救命。”   是鹤平不按时节耕种,不等皇帝问罪其官就自脱而去,问个不敬是足够的。   也是鹤平不肯交税,问个不恭也有了。   还是鹤平,皇帝大军前来,他不说立刻自缚献身阵前请罪,还敢纠集城中勇壮为军攻打皇帝的大军。   敢问鹤平,想反吗?   所以鹤平这一打,就把自己落到下风去了。   霍九弈说不想让他大胜鹤平这件事传扬出去,鹤平比他还不想!   但这里有个问题。   霍九弈先是大喜,复又忧惧,“我这里一切好说,可花将军那里……”他摇头,叹气,“某实不知如何是好。”   花家“将军”的脾气在这段时间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那是一个自大且没有自知之明,也肯定不会让步的人。让他替鹤平遮掩,实在难如登天。   望平原太守沉默片刻,不肯再出主意了,这件事不是没办法解决,而是这个主意他不敢出。   哪怕解决之法就在嘴边。   霍九弈看他,他看霍九弈。   两人心知肚明。   望平原太守说:“我愿让我的长子,去鹤平,替将军周旋。”   ——咱们都是位卑职小,都不敢说,让那些腰杆子够硬的先开这个口。   霍九弈起身离座,大礼参拜:“多谢大人援手之情。”说完抬头,热泪盈眶,“大人此举,救我一众兄弟性命啊!”   他一招呼,帐外的霍家小将们全都进来跪在这原太守面前磕头谢恩。   原太守面色死灰,良久,悠悠叹了一口长气。   果然这条命……要交待在这里了……   花蔷坐在树下半天了还在瑟瑟发抖,不相信自己逃出来了。   他的车歪歪斜斜的停在不远处,他的从人正在边哭边挖坑,地上还摆着一具尸体,是从人之父,也是从小陪着花蔷长大的从人之一。   这回他出征,只带了他们父子二人。现在一死一伤,花蔷都忍不住要落泪。   他坐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去帮从人一起挖坑。   从人抹了把泪,低头说:“公子去坐着吧,我来就好。”   花蔷不想去想眼前这个从人还有多少忠心给他,因为他的父亲刚才为了保护他死在了这里,在大军的包围之中,他的身边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当时喊杀声起,他亲眼看到敌军如奔雷般杀到了咫尺之处,包围着他的那些如铜墙铁壁般的军队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   虽然当时从人劝他,他是主帅,不能动,不能擅离,一旦他开始跑,那所有人都会跑,士兵就没有斗志了。   可他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夺了马夫手中的鞭子和缰绳就要调转车头逃走。   最后他们还是逃了。   他回头看,他的车刚一调头,背对着敌军逃走后,敌军就大喊:“主帅逃了!”   “花家逃了!”   花家的大旗也倒下了。   刚才还在拼杀的花家军全都一轰而散,有的人嫌拖着长矛跑太碍事,竟然扔下手中的武器跑,还有人脱下甲衣跑,结果就是被追上来的人一刀砍掉头颅。   他看到所有背对敌人的人,都倒在了地上。   他们驾着车,跟二十几个勉强护住他的护卫慌不择路的逃,不辨东西南北。   不知何时,他们身后的追兵渐渐消失了。他们继续跑,直到马再也跑不动了,车坏了,他们才停下来。   坑挖到一半时,车夫和另一个护卫过来对他说,车坏了,已经没办法用了。   护卫说:“此处没有水源,公子稍等,我去寻水。”他往四处看了一眼,说:“公子不要乱跑,阿甲他们去查探了,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周围有没有城镇乡村,不知底细,为了公子的安危着想,还是小心为上。”   花蔷点头,叮嘱道:“带上钱去,如果遇上乡人,买些食水回来。”   护卫快速的扫了他一眼,低下头说:“属下知道。”说罢草草一拱手就走了。   车夫说:“小的去修修车,说不定能修好。”说完也走了。   花蔷木然的继续挖坑。他没有看错,刚才护卫眼中的鄙视和轻蔑。   他带着大军前来,他是花家人,结果竟然一败涂地。   不怪别人鄙视他。   不怪别人。   他细心的和从人把坑挖好,脱下染了血污的外裳,用干净的里衣给死去的从人当装裹,把他好好的安葬了。然后让小从人去和车夫一起收捡车内的财物。   “不拘什么,没有花家印记的,又能换来钱的,都收捡出来。”   花蔷说着,取下发簪、玉佩。   小从人本来愤慨的心在花蔷脱下里衣当他父亲的装裹时就慢慢平息了。他想起父亲的耳提面命,想起花蔷平时里对他的好,那最后一丝怨恨也按捺下去。   他依言去找车夫,两人一起钻进车里收拾细软。等两人出来后,惊慌的发现花蔷不见了!   两人四下寻找,天渐渐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无奈之下,两人只得用车内之物制作火炬,点燃后继续寻找,一边小声呼喊:“公子!公子!”   两人分头寻找,小从人向西边而来,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荒地里寻觅,耳边是鸟兽虫怪的鸣叫,头顶上是孤零零的半轮圆月。   一直找不到花蔷叫他心里浮上不祥的预感。   “公子!”小从人不敢放高志,压低声呼唤着。   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   小从人立刻把火炬扔到地上,捡起石块把它砸灭,然后迎着蹄音往回跑!   他深受花家教导,其父早年也曾从军,他直到现在都在习武,弓马刀枪无所不熟。只是年纪小,从没真的杀过人,所以第一次见识战场时才吓懵了。   现在已经镇定下来了,就都想起来了。   他记得刚才路过的地方有一处洼地!   父亲教过他,如果行军途中发现追兵来了,不要惊慌,不要向前跑,因为前面的路你都不熟,向后跑,但要偏离你刚才来时的路,你知道你刚才经过的地方都是什么地势,而追你的人不知道。寻一处藏身之地,好好藏起自己,等追兵过去后再走。   他伏低身,快而轻巧的跑到洼处,轻轻伏在草丛坑洞间,抓起一把土涂满脸和头发,这样头发和脸就不会反射月光,就不会被人看到了。   他看到了追兵。   奇怪的是,领头的人穿的衣服他认识,那腰间绊带。   那是公子麾下之人,三年前自投上门的。   这是追兵?   还是友军?   小从人不敢相信他们,索性继续躲着。   这一队追兵确实是追着他的脚印找过来的,他们往前跑到他扔下火炬的地方,在原地转了几圈,仔细搜查,还有人拿起火炬伸手去摸,然后把火炬扔掉。   小从人暗恨,他忘了爹说过应该撒泡尿把火炬浇熄,这样就可以迷惑这群人了。   现在他们摸出火炬仍然很烫,就会发现他扔掉火炬还没多久!   他们早晚会找到他的!   小从人正以为自己也要死在这里的时候,不远处又跑来了两队人。三面人马一汇合,立刻就把他给找到了。   但显然他们三方人马没办法决定他的归属,最后还是其中一方跟另外两边商量过后,把小从人拿到手了。   小从人怀中暗藏短刀,虎视眈眈地瞪着为首那人。   为首那人说:“你不想见一见你家公子吗?”小从人顿时喝道:“你们胆敢冒犯公子?不想要命了吗?!”   以花蔷的身份,哪怕他被俘了,也要被奉若上宾,好好的送还花家才对。   小从人听到这些人敢胆冒犯他家公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为首那人笑道:“自然是不敢的。我等还好好替花将军收了个尸。”   小从人浑身冰冷。   “快瞧瞧去吧,也替你家公子收拾收拾,不然这样回到凤凰台,倒折堕了花家威名。”   小从人看到了他的公子。公子安祥的躺在地上,身下有一张席子,他的右手上有一柄短剑,颈边有一道反卷泛白的利口。他的面颊、发丝,耳朵、前襟全都是喷溅而出的血污,连耳洞都灌满了。   可公子仍旧是公子,那么高贵。   小从人替公子擦洗干净,重新换了干净的衣服。他一直守在公子尸首旁,寸步不离。直到回到了凤凰台,见到花家来人后,小从人用藏在怀中的短刀了结了性命。   他没有保护好公子,现在把公子安然的带回花家,他也终于可以瞑目了。 第554章 虎威将军   花蔷这一死, 难题看似解决了又没解决。   本来鹤平人是想找到花蔷, 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 总之要让他同意隐瞒鹤平出兵这件事,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死掉的兵?那都是逃了。   唯一的问题是霍九弈, 他是打胜的, 万一他想借着这个功劳一步登天,那鹤平还真没有能说动他的。   天幸!霍九弈怕得罪花家, 愿意把这功劳给抹了去。   这不是上天看他鹤平不易,给鹤平的机会吗?   结果花蔷死了。   一个领兵的大帅,大将军, 他是怎么死的?这个要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才能利于鹤平?   鹤平的原太守就在望平原太守的牵线下, 跟霍九弈坐到了一起。   两边的意思很一致。霍九弈不想得罪花家, 鹤平不想真让自己变成叛逆。   但现在花蔷死了, 怎么了局?说不得, 只能把污水往花蔷身上泼了。   他那个伤, 看起来也只有自尽可以解释。既是自尽, 必是自认有罪!   什么罪?鹤平说, 这个倒是好说,只怕花家不依不饶啊。要泼花家污水, 不是不好泼, 而是泼了不好收场。既然要泼, 就不能让他再站起来。   可花家背后站的是朝阳公主。   霍九弈只是笑。   他站陶公。   刚好是对家。   鹤平就与霍九弈一拍即合, 两家定下大计, 决定要把花家给掀了。   鹤平回去写了一封奏表, 骂花蔷来了以后就找他们要钱要粮要人,不给人就闯进城来抓人,杀了他们好多好多人,他们怎么跪怎么哭怎么求都没有,他们还抢了鹤平世家之女为奴,致女自尽而亡。   总之,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奏表没递上去,鹤平的人已经抬着被花蔷欺压而死的人的棺木一路哭着往凤凰台去了。   霍九弈则带着军队悄悄的离开了。   花家想败,只是花蔷一个人还不够,至少还要再打下去几个。   鹤平这些共同抗税的城本来就暗中有来往,见花家先落了把柄在他们手中,就蠢蠢欲动起来。   鹤平这边让人一路哭去凤凰台状告皇帝派来的花蔷如何如何恶行难书,另一边则联络交好的城池。   其中城大而势大,一直想跟凤凰台争个高下的兴昌先接到了鹤平的来信。   兴昌辞官的太守其实就是本地何家的,他所谓的辞官其实就是兴昌抗税的一招而已。之前,朝阳公主要修帝陵,为了这个还险些让陶公倒台,兴昌本来是想看看风向的,后来一看陶公都不行了,就赶紧把人和钱粮都加倍送过去了。   送过去后,陶公让亲信来了。亲信带来了陶公的问候和安慰,让兴昌何家很感动。   陶公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跟他们说了一通,大意就是,这个朝阳公主早晚会自食其果的,你们等着瞧。   何家发觉凤凰台正在斗法,他们虽然插不上手,但也不是只能干站着看热闹的,也想看一看能不能找点好处。   之后的一年里就频繁跟陶公接触,两边关系越加亲密后,何家也看出了陶公是如何做法的。   原来陶公在当时征丁征粮时就故意挑选了以农业为主的城池。   比如兴昌,比如保平,比如宜兴。   这些城池无一例外,全是大城,全在晋江沿岸,百姓大多全都以种地为生,因为粮食丰富,气候适宜,所以这些城的百姓繁衍得快,壮丁足。   从这些地方征粮征丁都是很合适的。   但缺少壮丁之后,耕种跟着就要受影响。   何家人觉得陶公此计狠毒,可此计却一定会成功,所以他们也暗中联络了其他几座城池,他们虽然不如陶公,但也不愿意一味的受人利用,就想借此争一争势。   陶公以为他们只是小兵,不知小兵联合起来,也能把主帅推翻。   开春后,陶公就暗中传信给何家,示意他们今年不要组织百姓耕种,如果可能,最好阻止百姓春耕。   何家当然不愿意。在陶公看,这不过是他与朝阳公主斗法的布局,是他要推翻朝阳公主的把柄。但何家在兴昌生息可止百代?他们与兴昌共为一体,损百姓就是损兴昌,就是损何家!   何家发觉陶公不值得依靠,就没有听他的,照例让百姓耕种,然后照陶公说的,让自家亲信去凤凰台告何家太守误了春耕。   地照种,人照告,陶公的心都放在凤凰台了,又不会到兴昌来看。   如此这般,告了一年,太守理所当然的要把这个局给揭开,不然照陶公所言,等到年末让兴昌真的不交税?那罪过就大了。   索性,他联合其他各城有志一同之人,一同上表辞官,把这个局给提前揭开了。   这样各城并未真的抗税,就算真到凤凰台去辩驳也不会落到下风。   果然,大军跟着就来了。   各城便有惊慌失措的,毕竟纸上谈来终觉浅,大军到家门口了,才后悔的也不是没有。   兴昌何家是少数几个中到现在还坚定不改初衷的。实在是现在凤凰台上,皇帝不像样,大臣也不像样,他们这些下头的城实在无所适从。   何家当时商量此事时就有人愤愤道,他们当臣子的,听皇帝的还有话说,陛下让他们去死,他们不去是不忠君。可听皇帝他姑的?听一个大臣的?   “随歌起舞,伎乎?”   谁都能指使的动,是人家家养的奴仆吗?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但反,也不是说反就能反的。何家到现在也没有个主意是不是真的要反,只怕这个字刚说出口,何家里面就要打个你死我活。   那就不说。   至少有一条,他们既不想听朝阳公主的指派,也不想听陶公的指派。   说句不好听的,上数这两位算个什么东西?朝阳公主是有德还是有慧?陶公是有名还是有功?听他们的,不丢人吗?   所以兴昌何家早就想好了,等大军来了,就认准一条:此军是何人所派?   此将是何人所点?   如果是皇帝,那我等出城跪服,是缚是杀,都无二话。   如果不是皇帝,那你们无旨出兵,是乱兵,对不起我们不听。   带兵来的也是花家帝系,扎下营后照例给兴昌送信,表达友好之意:咱们都说好了的,我就是来走个过场,你看咱们这戏接着往下怎么唱?   结果兴昌来了这手,这人就懵了。   但他怂啊,他对兴昌呵呵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你们这么问,我就把你们的话送回凤凰台让大人们决定吧。   他立刻写信送回花家。   花家哪里懂这个?从头到尾,这都是花万里和朝阳公主商量的。他们很惊很慌——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怎么办?   花母想了想,觉得朝阳公主不是能商量的人,万一告诉朝阳公主了,她觉得是花家不会办事怎么办。   这很有可能啊!   花母也闹不清楚,主要是怕给花万里添麻烦,就让人把信又送去给花万里了。   花万里也带着一支军队在围城,他和他最亲信的四个堂兄弟围着三个城。   在他看来,这是一桩十拿九稳的买卖。但也要防着会有意外,万一有人不按牌理出牌呢?所以花母转送的信到他手里时,他也不是太吃惊。   仔细想想,让人给在兴昌的堂弟送信:别怕,先围城,粮草带足了吗?带够了就围着吧,记得约束士兵不要出营就行。   他觉得这是兴昌不见棺材不掉泪。看他现在强硬,等花家把其余的城全都收服了以后,剩下他自己,他还能硬得起来吗?   不过为防再有意外发生,他决定不等了。本来他跟这三座城正在有商有量,现在既然兴昌出事,那就不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快些把这边解决,他带军去兴昌也跟着一起围就行了。   于是让人去三座城里下最后通谍:交人,交税。   去的人说话很客气,如果暂时没钱交税呢,先交人也行。交人也请放心,我们将军不杀人,我们将军只是需要把人带回凤凰台让皇帝审,而且我们将军跟你们保证,人怎么接走的,怎么还回来,肯定也不让皇帝杀人,好吧?   以花万里现在的身份地位,给出这个保证,也算够分量了。   三座城就说,好,但请给一些时间,让家里人收拾一下。   亲信说好,那我就带着人等着,什么时候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咱们就走,多等几天也无妨。   当天晚上,亲信就被杀了。   花万里久等不见亲信回来,情知有变,但让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真的有人敢打花家军。   打花家军,那是反啊。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辞官,不交税,不就是想抗议之前修帝陵征丁征税的事吗?你都这么用力抗议了,皇帝肯定会考虑一下,体谅你的辛苦,打完你再给你一些好处,这不就行了吗?   这就跟媳妇跟婆婆吵架,媳妇先哭一哭,说一说自己的辛苦,耍耍赖不干活了,婆婆肯定要生气啊,要打几巴掌啊,打完还要哄你,还要说之前是让你辛苦了,以后让你少干点。   不就是这个套路吗?   有因为这个就掂菜刀杀婆婆的吗?   等他听说那三个堂兄弟被人带兵从后面包围上来给杀得片甲不留时已经晚了。   那边营乱兵散,堂兄弟那些将军都是花架子,指望他们能临阵应变那就是做梦,所以花万里接了一个又一个十万火急的求援,他都反应不过来。   先是一个堂弟说后面有敌军攻上来了!求他救命!   然后第二个堂弟也这么说了,第三个堂弟也这么说了。   他刚给第一个堂弟说让他带着人迅速去与第二个人汇合,两边在一起不容易被打,人多势众,别人看到兵那么多也不会轻易对他们下手。第二个第三个求援的来了以后他就知道有问题了。   他就坐下分析,求援的信一封接一封来,他慢慢看,发现这些人一开始是分三支队伍都是背后攻击,另有两路侧应,本来可能只是想袭扰一番就走的,结果谁知三个堂弟都是一打就散,这些人打出局势来就索性联合起来,一起包着三个堂弟的人马打,等于三个堂弟都逃不出来了。   花万里懂了。   他明白了。   之前那些人只是与他曲与委蛇,并不是真心与花家盟约。等花家带兵出了凤凰台就入了人家的圈套了。   他们是要借着这一次机会除掉花家。   他不必去猜背后的人,他只需要把花家从这个泥潭出脱出来,日后再去挨个找仇人算账就行。   堂弟们已经救不成了。   花万里看着仿佛咫尺之遥的坚城,起身唤偏将:“将投石机推上来吧。”   天成五年秋,花万里,史称虎威将军,攻打泾河三城,焚一城,坑杀三万余,置泾河百年沃土,终成荒原。 第555章 花样荐人   “好!”   陶然击掌而叹, 不禁起身, 在屋中大步来回奔走。   座下的人也立刻起身, 侍立一旁。   距此不远处的街上,哭声不绝于耳。   花家出征时的赫赫烈烈还在眼前, 花蔷的棺材就送到了, 随侍棺旁的从人一看到花家来人,就从怀中取出利刃自尽而死。   花家人就连立刻把人带棺都带回了家, 仍有风言风语传来。   等花家人发现花蔷乃是自尽后,一颗心就沉沉地坠下去了。更别提花蔷是被人送回来的,他身边的从人只剩一个也自尽了, 跟着他一同出征的家丁、护卫, 不管是家养的还是投到门下的各种将军一个都不见了。   最要紧是花万里不在!花母实在不敢自己做决定, 只好一边给花万里送信, 一边求见朝阳公主。   在送上厚厚的礼物后, 她见到朝阳公主把花蔷意外而死, 大军不见踪迹的事说了。   朝阳公主问:“花万里呢?如何不在?”花母心中一沉, 说:“我那孙儿还在外带兵呢, 不在城中,因此事事关重大, 实在不敢隐瞒, 这才上禀长公主。”   朝阳公主皱眉, “此人无用, 毁我大事, 他既死了, 我不能再问他的罪,不然绝不能饶过他!”花母心中悲凉,伏首道:“我这堂侄辜负长公主,确实该死。”   朝阳公主这才稍解颜色,说:“只这一人败了,也不说你花家都败了,只要其他人胜了,一人的胜负倒无关紧要。”   花母求来了这一句话,回家后说给家里人听,花家其余人等才放心了些。   一人担忧道:“既然长公主这么说,那其他几路不知……”是胜是负?   花母又能怎么办?他们在凤凰台,鞭长莫及。   花蔷的丧事暂时不能办,他是功是过都要再论,花母命人将花蔷的尸身妥善安置,那义仆的尸首倒是可以先下葬。   其余的只好等花家其他人的消息传来再做打算。   不料花家关起门来还没多久,一路人边哭边骂的进了凤凰台,招摇过市来到花家门前,哭骂花蔷仗势欺人。   这个仗势当然不是仗花家的势,而是仗圣旨的势。   这些哭诉的人说花蔷因为手捧圣旨,带兵到他们城下时就非常嚣张,不但辱骂城中父老,将父老送去劳军的粮草酒肉全都打翻,还公然索要金银美女,不顾圣旨,毫无廉耻。   因他们城中一户有一女儿生得玲珑,被他要来当个侍酒的侍女,此女为了城中父母乡亲忍辱侍候,不料花蔷一逞兽性之后竟将此女扔给军中粗汉肆意蹂躏 。此女不堪受辱,只能自尽。其父母要收敛尸身,见女儿身上没一块好肉,悲痛欲绝,在安葬了女儿之后全都自尽了。   字字血泪,句句诛心。   这些人一路哭一路骂,走遍大街小巷。花蔷的恶行也大白天下。   花家关着门,得知此事时已经晚了。花家下人去捉拿驱赶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反倒成了罪状。   花母得知后,连忙把家人都叫来,告诉他们,花家有大难。   “这个毒计就是看在蔷儿不为人所知,世人不知他的品性,就会人云亦云,看他们哭得可怜,就信以为真。”花母叹气,“花家势大,在旁人看来,若不是花蔷真的做出这等恶事,又怎么会被几个百姓痛恨呢?”   花家众人又惊又疑又恨。   花母说此时再闭门不出,只怕这罪名他们花家就背定了。现在事不宜迟,他们立刻遍访亲友,请他们援手,到时一起去凤凰台,一定要保住花家百年声誉。   花家人倾巢而出,而这一场闹剧也终于落到了凤凰台诸人的眼中。   姜姬在公主城,消息多少有点滞后,还是姜智替她把消息带进来的。   他问:“公主,可要我们做什么?”“什么都别做。”姜姬摇头,“花家再险,他们家也比别家多几条命。毕竟是带兵的,现在大军在外,凤凰台的人只要不是傻到家,都不敢在此时落井下石。万一在外的花万里能舍下这一家妇孺,那他带着十几万大军,那可真是……”她想到这里笑一笑,有那么一股冲动让姜智去添一把火。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她的人太小,左右不了大局,那又何必白费力气?她问姜智,最近他身边的人对鲁国的印象如何?对鲁王的印象如何?有没有人想去鲁国一观?姜智笑道:“近来天天都有人来打听我国和我王,听说现在青年学子如果出去游学,倒是都要去鲁、郑、赵看一看呢。”   鲁国是中兴之相,郑是灭国之相,赵王穷兵黩武,也很值得一观。   现在各个诸侯国中,鲁国的名声是最好的。   姜姬听了心头发热,情不自禁的喝了一声:“好!”   好!!   她要姜智不要专注这凤凰台上下的风雨了,在凤凰台要注意多多联系有志青年,不必替鲁国特意吹捧,只说实话就行,有大兴的乐城、凤城,也有改头换面的商城,还有正处在建设中的晋江沿岸用来种郑国米的新城等等,让他们知道,鲁国是个大有可为的地方。   现在这个时代的青年士子游学,其实有点像现代的出国留学,不是说出去旅游一趟就回来,多的是在外面待个十年八年的,当然也有就此留在本地的。   而能去游学的,学识、见识、心胸等都不会缺。鲁国有这些人相助,何愁不兴?   她开始觉得姜智一个鲁吹已经不够了,段小情正好去职之后一直闲着,虽然他在公主城也能找着活干,可是段小情别的不说,身份、样貌都是上上好的,当一个高品质的鲁吹很合适。   她给段小情传了个话,让他回凤凰台去,专职接见各界对鲁国好奇的人,不管公卿还是走足,只要对鲁国好奇,对鲁国有善意,都可以交朋友嘛。   段小情接到命令后跑到找姜姬哭,死活不肯回去。   他是在姜姬已经到了公主城后,她叫人去送信把他给接过来的。   他说他不去,他要一心服侍公主,一心替公主办事。   姜姬察觉到他是怕死。   这人嗅觉灵敏,察觉到凤凰台上下正处在要命的时候,朝阳公主和陶公就快斗起来了!就要到分胜负的时候了!   他怕死,所以不去。   姜姬没办法,他这样就算去了凤凰台也不会好好办事的。   段小情察觉到她不高兴,连忙推荐了蓝家当替死鬼,还说愿意去蓝家说服蓝家子弟去凤凰台当鲁吹。   姜姬有点犹豫,她让段小情这种世家身份的去当鲁吹,是想让他借住在徐家,好借一借徐家的势。可蓝家蓝如海曾登过陶家大门,现在蓝如海跟陶家的关系也没断,虽然只是非常非常一般的关系,可这种情况下,让蓝家去徐家借住就不合适了。   而蓝家去陶家也不行,陶家是这次要下场,她只想站一边看,还不想这么快被卷进去。   她打发段小情走了,想自己再想想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段小情出来后,既惧又悔。他跟随公主两年,对公主是钦佩的五体投地。他因自私而拒绝公主,公主却并未责难。这叫他更是惭愧。他想,公主让他去凤凰台肯定是有用的,只是他太胆小,这才辜负了公主。   他转身去找王姻,拉着王姻喝酒,酒后吐真言,自曝其短,痛哭流涕。   王姻哭笑不得,让他安心,公主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杀了他,也不会不用他。   “公主现在手边人少,所以每一个都要物尽其用。”王姻刻薄道,“段兄何必担心呢?依我看,你的性命必是安然无恙的。”   段小情被刺得脸上一红,低头嗫嗫说:“我只是……害怕误事……”   公主所谋何其庞大?   他无胆,但并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万一因为他一时畏怯,误了公主的大事怎么办?   那他万死难辞。   段小情说到痛处,捂住脸痛哭起来:“……日后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地底下的列祖列宗只怕想不到子孙会变成无胆鼠类吧?   王姻心中冷笑,嘴上却不肯饶他,叫他放心,说段家子孙如此,段家祖宗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肯定早就知道了。   又状似好奇的问段家历代是不是都是无疾而终?老死在床?可有勇壮之辈?   又摇头,估计没有。真有勇壮之人,想必也留不下子孙后代来。   不过段家这样,个个都能安祥长寿,不是很好吗?   又问段小情知不知道他儿子段青丝现在怎么样了?以前也算是大王身边知心知意的人,唉,谁知就受了一个伤,在家歇了几个月,大王身边再也没有他的位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这个爹这样,儿子如此也不奇怪呢。   他一边讽讥,一边给段小情劝酒,途中还让侍儿扶着段小情去吐了两回,怕把他灌死了。   姜姬睡了一夜起来,听说段小情跪在外面。   姜姬早上起来事多,还要奶孩子呢,暂时没空理他。   等她喂饱孩子和自己,陪女儿玩了一阵,自觉完成了当母亲的责任后,才让段小情进来。   不料,段小情进来后一身酒气,两只眼睛跟狼似的发绿光,跪下就说他要去凤凰台,昨日是他不对,畏难怕事,但他今日醒悟了!他要替段家子孙做一个傍样!他不能再误了段家子孙后代!   他……喝多了。   姜姬微笑点头,听他慷慨陈辞之后,大加赞赏,不等人酒醒就叫人把他送上车,派了护卫的队伍和跟车的随从,打包行李,再附上给徐公和白哥的书信,一切就续就把人给送走了。   段小情昏糊糊的上了车,立刻醉倒,一直睡到了晚上才醒。等他醒来,四面荒野,天上星子点点。   他茫然问身边侍候的从人:“这是哪里?”他的从人好笑的看他:“公子,这是外头。”   “我们去哪儿?”“去徐家。”从人知道他不想去凤凰台,可都出来了,那又是公主的吩咐,周围都是公主派来的人,他实在不敢让段小情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段小情茫然着洗了脸,梳了头,喝了汤,又都吐了,继续睡。   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来,酒彻底醒了。   从人给他洗脸穿衣,不敢给他喝汤了,端来了加了盐的水,这回是好好喝进去了。   段小情嚼了两块姜,头脑清醒许多,舌头也找回来了。   对从人说:“王姻害我。”   从人点头,小声说:“公子,认了吧。”   段小情悲从中来,可要哭,又想起王姻昨天趁他酒醉时说的话,句句都刺到了他的心里。   他步下车,一望无垠的荒地上,只有一条新被马车辗出的路格外显眼,它从后面来,往前延伸而去。   这是鲁国商队走出来的路。   也是公主带他们走出的路。   段小情站在这路上,喃喃道:“……难道,我还不如这些商人吗?”   他站了半晌,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又被从人扶上车去了。 第556章 凤凰台上下   公主城运转良好。   这毕竟只是一座小城, 其中居民大多都是跟着她从鲁国来的,各城各乡各地都有。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只有这座公主城像是凭空诞生的一个家乡。   所以不管王姻怎么折腾,没有人逃。人还不断的往城中涌入, 人口也在不停增加。   各项法度都有定规, 她不爱杀人, 只杀官。王姻出身世家, 本该行事恰与她相反, 不料他也只杀官,不杀百姓。建城之后, 被他砍掉的官有十几个,所犯的法也大同小异, 无非是钱、色、权。   都被抓出来干脆利落地砍了头。   她砍人头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商人云集的市场边上, 叫百姓们看。   他只有这一点不同,他砍头是在官衙门口。听说以前包大人有三个铡刀,狗头、虎头、龙头,显得包大人铁面无私, 连龙头都能砍一砍。   王姻简单, 他命人在官衙门口设了个马厩, 平时当官的骑马乘车, 此地就停车歇车, 等到要砍头了, 把人从官衙里提出来, 押在衙门口,左右都是官衙,都是平日的同道,今日就看他在此地被五匹马撕成碎块。   后来王姻自己说这样太血腥了,天热也容易招苍蝇,就改成砍头了。   所以,虽然只有十几颗头,效果却很好。   姜姬看过今年的收成就笑了。虽然才半年,但这半年赚得钱比前头赚的加起来还多。   商路到今年才算是真正打开了,只是城门税就收得盆满钵满。   王姻能交上这样一笔账,不能不说是个能人。   有了这笔钱,接下来的事就可以干了。   她让王姻去买通徐家、朝阳公主身边的人。   王姻一想就知道这是公主用老的招数,身上立刻就是一层冷汗——只怕建城王家那里也有公主的人。   姜姬看他神色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想不通。   看他神色变了一阵就恢复过来就知道他想通了。对嘛,龚香家里也有她的人啊,龚香还说这是好事,免得君臣相疑。   王姻问:“陶家要不要?”   姜姬摇头,“钱不够,只能挑要紧的人。陶然这次……”她笑着说,“他要能逃得过朝阳和徐公联手,咱们再说他。”   王姻奇道:“难不成,公主以为陶家这次必毁?”   姜姬说:“你看呢?”王姻看,说得稳一点就是五五之数,说得险一点,他倒觉得朝阳公主这回可能要倒霉。   姜姬说:“我也不知这回该哪家倒霉。”但肯定有一个倒霉的,“我只是觉得徐公和朝阳都是命大的,所以先选这两个。”   徐公和朝阳,一个是老狐狸,一个是帝裔。   老狐狸肯定活得下去。而想杀朝阳要皇帝动手,可皇帝是个摆设,那朝阳就没人能杀得了。   而且朝阳是个莽人,她半点不通,所以半点不怕。   陶然,目前看来,是个嘴炮。   这也不能怪他。从鲁到凤凰台,大家都在大力发展嘴炮技能。各位公卿大臣都能靠一张嘴把敌人给说死,久而久之,他们也想不到一把刀比一条舌头管用的多。   她能猜到陶然接下来想干什么:他要先证明朝阳乱命,接着他会从朝阳手中把御玺夺过来,然后他就可以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但有两个致命的地方。   第一,他夺御玺时,怎么能确定徐公不出手来一起抢?   第二,他想靠嘴炮把朝阳给订死,让她无颜见人,羞愧自尽。   且不说朝阳会不会因此而羞愧,他逼朝阳自尽,只要他敢宣之于口,敢让朝阳知道,他想让她死,朝阳的反应一定会很直接:干掉陶然。   他的思考方式是臣子的。一个臣子,如果搞出这种**,那是该羞愧羞愧。   可,朝阳不是臣子。   她根本也就没受过公卿世家受的那套忠君教育。   姜姬以前觉得这个世上有两套教育体系,一套给世家,算上等教育,一套给奴仆,算下等。但其实还有一套,给皇帝。   皇帝要学治国,其实就是学治人。在朝阳一生中见过的两个皇帝,肯定都经历过像陶然这样的大臣。但这两个皇帝的反应肯定不是“这个大臣说朕做错了,那朕就是做错了,朕去死吧”。   对皇帝来说,能够做到“大臣说朕错了,那朕改一改”就已经是千古难寻的圣明皇帝了,很值得在史书中记一笔。皇帝纳谏,是美德啊。   一般皇帝的反应都是“他居然敢说朕错了!”然后把所有说他错的人都干掉。   她身为皇帝的姑姑,手握两个御玺,派凤凰台的禁军去把陶然抓了,杀了,徐公等除了当街而哭之外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姜姬觉得陶然死定了。   因为徐公一直在鼓舞他的野心。徐公的所有退让,都是为了这个。为了增添陶然的野心,让陶然觉得他现在已经能轻而易举的把徐公给压制住了!   那他还怕什么呢?纵使朝阳前头杀了花千降,可那是一个武夫,而且花千降确实有过失。   他觉得朝阳不敢杀他。   他觉得他可以挟裹半朝之力,向朝阳施压,让她伏首认罪。   他可能、大概、也许想过朝阳会想杀他,但他肯定自信,他能敌得过朝阳。他不会被朝阳杀!   他觉得朝阳,一个困守凤凰台十六年的无能公主,她不可能杀得了他。   但依姜姬看,朝阳只是还不知道陶然想杀她,想夺她手中的御玺。陶然于她,就像殿中的侍人、宫女。陶然之于她,就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等她发现后,她会惊怒,也会立刻下手。   因为她不会可惜陶然。她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地位,她也体会不到陶然在凤凰台下有多少影响力。   她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是陶然想杀她,想夺御玺。   她就会干掉陶然了。   姜姬再推演一遍,觉得现在只需要等事情继续发酵,等徐公出手。   她来凤凰台这么久,还没有看到徐公出手呢。   这也让她畏手畏尾,不敢轻易出手。   ——这个老狐狸。   凤凰台下,徐家。   段小情再次登门,做足了礼数。   他上次离去的理由是“久病不起”,这么快就回来,肯定需要一个解释。   他在徐公面前羞愧道:“实在惭愧,一点小事,就让我郁结在胸……”   他上回是被人给夺了官嘛,之后就称病,他现在回来就自打脸说之前我那病其实都是我自己心眼太小。   徐公榻前,徐树做陪。   徐树笑道:“小情是个直言的性子。”敢往自己身上这么泼脏水。   这世上的君子,都要以大气、坦然、磊落当门面的,敢直说自己就是小心眼,都能因为小心眼生病的,真不多。   段小情低头认错。   徐公点头道:“你既回来了,以前的事就都不提了,就在家里住着,时常与兄弟友人说说话,慢慢就疏解开了。”   段小情就这么在徐家赖下了。   他自己在凤凰台是没什么朋友的——谁认识他呢?   但徐家每天来拜访的人数就不小了,段小情就去蹭徐家的人气,只要有人来寻徐家人,他就厚着脸皮插进去,先是当个陪客——徐家人肯定要介绍,这是鲁国来的某某氏——就会有人好奇,或客套,问鲁国如何。   段小情就趁机开始吹鲁。   吹一阵,叹一阵,贬一阵,再捧一阵。   他是鲁国世家,说起鲁国姜氏的八卦能一口说上一年的!   鲁国姜氏也确实有许多八卦值得说,慢慢的他就吸引了不少人来听鲁国八卦。   等他把人吸引来了,就开始吹现在的鲁国了。   这个吹法不同于之前吹公主,吹公主是真的朝天上吹,这回吹鲁,公主给他的指示是往地上吹,要吹到人人都想亲眼去看一看鲁国才好。   他就照这个方向吹,别人问鲁,他知道的就一五一十的答了,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   而他不知道的还挺多。   他跟人说,以前鲁国王城下面有个樊城啊,驻军啊,护卫王城啊,被蒋家把持啊,后来蒋家被刺客灭了门啊,这樊城就被下面的世家把持了,不听王令啊,集结军队向上逼近王城,要打大王啊。   众人听到兴起处,个个聚精会神的。   他就接着说,后来,这樊城世家就都搬到乐城来了。   众人:啊?   他又道:再后来,这樊城就改称凤城了。   众人:等等,他们为什么搬到乐城?不是都围着你们大王了吗?段小情:对啊。是围了啊。为什么搬……这我也不知道啊,我跟他们家没什么来往,他们搬到乐城后,一直住在城西。   众人气苦,哪有这么讲故事的!讲到该细讲的地方你不讲了!   段小情又道:我们那里啊,还有个辽城!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之后。   众人问:那杨云海杨大将军呢?段小情:不知道啊,突然间,这人就没了。   众人再问:那兵呢?他的兵呢?段小情:也都不见了。   众人:……你又这样!   段小情:我跟你们说啊,这辽城就改名为商城了!   众人:它怎么又改名了?   段小情再再道:我们那里啊,还有一个……   说完这些,他开始吹鲁国的黄豆和新鲁字。   两样,前者,凤凰台的人已经知道了。毕竟去年云食还是鲁商那里才有,今年,云食已经满大街都是了。百姓们对云食很有好感,毕竟用料便宜。   对那个摘星公主摘云彩做云食的故事也是耳熟能详,传遍大街小巷。   段小情开始说这个新鲁字。   这就不得不提一提他们的鲁王了。   据说,这个新鲁字是因为鲁王不会写纪字,公主就把纪字改成了新鲁字给大王学。   众人立刻被吸引了进去。   ——还没见过不学无术到这种地步的大王呢!   ——他竟然不羞愧!   ——好稀奇哦! 第557章 呵呵   段小情在徐家眼皮底下搞事, 徐家当然不会坐视,每天都让两个人去坐陪, 一个小辈,一个长辈。一来, 这是礼貌, 替段小情捧场压阵;二来, 也是随时预备着替他收场, 避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徐公“卧病”, 闲,除了□□□□白哥之外, 就让这两个人每天过来跟他说说,段小情都在讲什么。   然后他就发现这两人的眼睛一天比一天亮!   大的那个算是他的族侄, 也是有孙子的人了,每天来都跟年青人似的, 非常义愤!   “樊城因何变成了凤城?这人怎么都不肯说!依我看,这里头必有缘故!那樊城世家一开始还捏着兵不肯放,都把乐城给围了,转头就兵也不要了, 城也不要了, 带着家小跑到乐城去, 还不是当大官!!”这是这人最想不通的!怎么看这些世家必是被策反了, 可要策反, 肯定是给好处了啊!这些人总不见得是没看到好处就跑乐城去了吧!   徐公听着听着, 给这族侄解释:“这个我倒是知道一点。这樊城以顾家为首, 当时顾家一个人,叫顾观澜的,去给鲁国公主弹琴了,打动了公主的芳心……”这族侄眼睛就直了,“他打动了公主的芳心,怎么是他把自己家族给带到乐城了?”这不太对吧?   徐公:“你听我说嘛。后来鲁国公主就给他了个官当,还是个大官呢!后来这其他人一看,怕好处都叫顾家一家得了,就都跑来了。”   族侄想了想,摇头:“还是不通。难不成这家家都有个美男?都能打动公主的芳心?”   徐公把白哥叫进来,“这是他说的。”   白哥茫然得很。他回来后就被徐公按在了徐家,不肯再放他回公主城。   然后花家出兵,到现在听说花家已经输了一场——主帅都自尽回来了,兵都跑光了。现在凤凰台上下全是担忧此战若败该如何。   他也很紧张很着急,花家要是败了,那真是没地方调兵了。就算兵能征来,将呢?将是随随便便就能找着的吗?   凤凰台快有一百多年没经过战事了,以前用不上时老觉得花千降杵在那里碍眼,还要养那么多兵,每年要那么多钱。现在花家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的一败,白哥立刻想起花千降来了,感叹如果花千降还在,肯定不是这样。   跟着就被爱妻嘲讽,道花千降之所以未尝败绩,乃是因为他从生到死一场仗都没打过!他除了满身披挂从花家到宫门这一路上显摆之外,从来没乘着他的战车出过凤凰台三十里。   他的“长胜不败”是这么来的!   大概是风水不对,继公主孕子之后,青焰也有了孩子,可这回有孩子后,她的脾气大改,一天要嫌弃他八百回,所以他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要赶紧回去陪青焰,不然真敢这个孩子落地,青焰与他两绝。   他就对这个族叔说:“我不知内情,这都是鲁国街上传的。”鲁人都这么说啊。   徐公捧茶而笑,看那族侄坐立不安,跟心里有猫抓一样。   徐公笑曰:“不过他国风雨,你又何必挂心呢?”   此人就勉强释怀了,对徐公道:“是侄儿不是,年纪都这般大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的不止他一个。那个小的,跟白哥一个辈的,兴冲冲的问白哥鲁国是不是真的很时兴踢球?听说鲁王还封了好几十个会踢球的人当官呢!   白哥点头:“这个是真的。我记得鲁王身边有十四个值日,十三个都是陪鲁王踢球得的官,平时也不干别的,就陪鲁王说话,踢球,帮鲁王传话做事。”   那小的问:“还有一个呢?”   白哥:“是个美少年,是鲁国公主的爱宠。”   小的就摇头长叹:“鲁王如此,鲁国要败啊……”这话说完,突然觉得好像不对?鲁国没有败啊,这都是以前的事了,不是发生在最近。   他想了想,自己想通了。必定是因为鲁国公主要来选后的事给鲁国续了命!嗯!一定是如此!   但接下来,这两人日日去段小情那里,去完之后回来必要说两句话。   “鲁国长此下去,必败!”   它为何不败?   族侄对徐公推心置腹,真心疑问:“我观那鲁王,处处行事险之又险。”从段小情开始讲,这鲁王至少故意对着三四个城下手了,每回都是把人给惹恼了,那边的城……就伏首了。   为什么就伏首了呢?   樊城那次好歹还动兵了,后面的兵都没动,就这么乖乖听话,大王让干嘛就干嘛。   开元城烧了世家刘姓之宅,刘氏子弟却带着家小投奔鲁王去了,那刘箐身背骂名,从不解释,端的是一家赤胆忠心的好臣子!   建城王家,举城来投。   双河、妇方、袁洲等地,全都对鲁王心悦诚服。   难道鲁国全是忠臣?   这人就百思不解,问徐公:“莫非是鲁王手中有雄兵利器?”可明明听说,鲁王有两个义兄,一个是只会弄权的无能之辈,一个手握整个鲁国军马,却完全不听鲁王调遣,他还就在乐城咽喉之下的凤城,还把握住了通向乐城的河道,如果他要反,只需截断河道,就能断绝乐城生机,叫乐城变成孤城,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别处的忠臣良将救援不得。   这是眼睁睁看着这个鲁国大将军要反,要反,要反……   他就死活不反!!   而鲁王也该疑啊,他怎么能不疑呢?为什么不疑呢?   这个族侄自己得出结论来了:鲁王和他这义兄,乃是千古一见的英王贤臣!   徐公:“……”   可族侄仍是不相信鲁国上下都是忠臣种子。义兄一个忠就算了,一国都是忠臣?   如果说鲁王英明神武还可以理解,可鲁王从继位起就没干过一天正事!   他大字不识,因为学不会纪字所以竟把纪字变得面目全非!还让鲁国上下都来学,还称什么“新鲁字”!   他觉得这都够鲁王被骂到进棺材了。   可鲁国上下没有人明着骂鲁王,有的城是不肯学这新鲁字,可乐城、凤城、商城、浦合、合陵……差不多鲁国三分之一的城都学了新鲁字。   这也差不多了。   就算现在皇帝说不想学难学的纪字,想把纪字变一变再学,都未必有鲁王这么大的号召力。   别说三分之一的城陪着鲁王胡闹,就这凤凰台上下,能有三分之一听皇帝的都不可思议。   但这个皇帝又不像是个蠢的。鲁国前两代大王的王令连乐城都出不去,而他已经把半个鲁国都给抓在手里了。   族侄怀疑,这其中另有缘故。   鲁国每行险招,又好像身后有祖宗保佑一样,总能平安无事,逢凶化吉。简直叫他……   徐公就听这族侄说,他想去鲁国一游。   徐公:“……”   “某想亲眼看看,这鲁王到底是真愚还是假愚!”要么是真蠢才,可真蠢才坐不稳王位,还把鲁国变得这么好;要么是假蠢才,那此人为何要扮蠢呢?   不过书上也确实记载过有皇帝以戏弄臣子为乐。难道这鲁王是这个性格?   徐公就看这族侄一颗心已经飞到鲁国去了,还发下壮志说要写一部《鲁传》,给家中文库填砖加瓦。   他还犹豫,如果要写《鲁传》,只写当代的大王显然不行,啊呀,要不要连以前的鲁王都写进去呢?那花的功夫就多喽。可如果只写这一个大王,或者只写祖孙三代,就显得这部书不完整啊,后人看到,岂不疑惑?   他前思后想,难以定夺,转头问徐公意见。   徐公:“……”   徐公眼皮一塔拉,人往凭几上一歪,打起了小呼噜。   族侄一看徐公睡着了,就轻手轻脚的退出去了。才到门口,碰到白哥,他道:“先别进去,你先生睡着呢。”   白哥点头,送此人出去,回来轻手轻脚的进门,就见徐公正从屏风后小解出来。   白哥惊讶:“老师不是在睡吗?”徐公白了他一眼。小声说,“他刚才一直不走!快憋死我了!”说罢气哼哼地坐下,气哼哼地问:“你来有什么事?”   白哥:“……那个,青焰担忧公主,嘱我去公主城探望公主和小公主。”   徐公嫌弃的瞪了他一眼,“你别去,叫阿树去。你蠢成这样,去了一定会被骗的。”白哥:“……我……”有那么蠢吗?   徐树得令,就打点行装,乔装一番前往公主城。   公主城中,姜姬见到了姜武的先行官。他距此还有八十里,再过两三天就到了。   那先行官估计读过书,说不定还是哪个世家的子弟,说话做事很有章法,他自称是军师,还拿出一个木牌子用来证明身份。   姜姬说他会说话,是因为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就姜武一心来见她的事给说了,还说了鲁国的事,说了这一路走来经过的城池都有什么新闻、趣闻。   此人叫冼马。   ……她怀疑是假名。就跟王姻似的,他刚到乐城时也起了个假名。   他说,姜武去了浦合、安城、晋江大关、涟水大关、滨河大关等地,一切平安。   商城那里有燕人逃兵,都接收下来了。全都送到郑国去种地了。   现在郑国那十九城,目前已经变成了二十一座城,又有三座城投来。   虽然在郑地,却行的是鲁国法条,遵的是鲁王军令。   不是王令,因为这郑二十一城目前都在姜武手下。   郑人死了一部分,逃了一部分,种地的人手就不够了。   她想把晋江沿岸那片种郑国米的和郑国这十九城连到一起,形成一个大型的种植地区。所以这两边的人手时常互相调换。   既然人手不够,而燕兵又不能继续留在与燕接壤的地方,就全都送到郑国去了。   冼马说这些燕人到了郑地,无不欢乐庆幸,对公主和将军感恩戴德。   他还说,大王,也就是姜旦,他的王后,郑姬有身孕了。   ——这件事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跟之前淘淘不绝比起来,堪称简练。   姜姬心中暗笑,到现在都有人觉得她不想让姜旦生孩子。她算了算,郑姬的年纪虽然还有些小,大概也可以了吧,她平时很爱踢球,运动很足,长得个子也不算小,应该会没事的。   只可惜她离得远。   不过宫中还有御医在,还有蟠儿。   她想来想去,都有点束手无策的感觉,竟有了求神问卜的心。   等回过神来,不免感叹,人到无力时,真的只剩下求神问卜这一个办法了。   然后,这冼马说他这一路赶来,路上见到许多尸首,许多散落在野地间的兵器。   还有许多溃兵。   战线可能经过了七八座城,称得上大战了。   他还远远看到一支军队,不过站得远,没能看清是哪里的旗帜,只能勉强推算出,这支军大概有五六万人上下。   冼马:“瞧着有些慌张,像被追赶。”可他在那里等了两天一夜都没看到追兵,只好走了。   姜姬听得双眼发亮,一是为这冼马——人才啊!——二是为这场仗。   打成这样,已经不是陶然与朝阳两个势力间的事了。   只怕能把半个大梁都卷进来呢。 第558章 见爹   姜武仍是扮成商人。   因为鲁商大兴, 从鲁到凤凰台的一路上,只要说出是鲁商,城门税都会高些, 但行走住店,打听事物, 却都方便多了。   姜武也不打听别的,他只会打听当地买人卖人什么价、粮食什么价、金银什么价、布料什么价、车马什么价。   打听出有便宜的, 就顺便做一趟生意。他出鲁时是顺便带着几百车粗盐的,这东西到哪里都能卖得出去, 因为是粗盐, 平头百姓也都能买得起, 所以非常方便,比钱可好使多了。   大梁出了鲁之后就是一马平川的好地,叫姜武来说, 连山都起势平缓, 没什么好爬的,更没有高坡陡崖。   越往凤凰台, 水越多,天气越温暖湿润。像他这种骑马的,跨下贴着马肉, 总要糟罪。他们这一路没带女眷, 又在野地里, 他就索性光着身子骑马, 也省了衣服。头脸也不必洗, 胡子也不必刮。   一行壮汉,拖棍扛刀押车,又都是这副样子,也就不奇怪路上遇到的行人远远看到就避远了。   洒出去的探马回来了,一路说,前方不到两天就有一座兴华城,还不算小,可以进去休息休息;另一路说,这边不太平,他看到死人了。   姜武听到前方有城就命人加快脚步,问:“几个?”死上一两个就不必紧张。   探马道:“好几十个,尸首被人砍得乱七八糟,洒了一路,看样子是被人追着砍的。”他靠近姜武,小声说:“我还看到了马蹄印和车轮印,像是过了军。”   但刀箭都不见了,就算是死人身上的也都被捡走了。   姜武就让大队继续往前面的城走,他带着人跟探马去看看过军的地方。   荒地上,野草全都倒伏下来,被人踩马踏车辗,姜武跳下马来,步量后叹道:“少说也是五千到一万人。”   只看这踩出来的路有多宽就知道了,这不是城防小兵,哪个城也不会随随便便派大军出来。   再往前走,不远处的小树林也全都被砍光了,狐狸洞、兔子洞、蛇洞都被掏光了,水源也污了,还人的粪便。   没有生火,打来的猎物都是生吃的。   姜武带着人找到了扎营的地方,没有看到起火就能确定了,“他们在跑。”惊慌不安,所以连火都不敢生。   他没有进兴华城,只是让人去打听。   倒是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说是花家在打叛逆,在杀贼。   但说法有两种,一种说是花家败了,一种说是花家胜了。   打听的人不明白,回来跟姜武说:“大将军,这我可不懂了。到底是胜是败啊?”姜武说:“再往前打听打听。”   知道有战事后,姜武就分成了两队,一队仍旧扮成商人,过城就进,见村就停,一边做生意,一边四下打听事。   姜武则重又做了老本行,扮成了土匪,带着一堆凶神恶煞的人在野地里横行。   等两边再汇合,姜武的人多了两倍不止,原本带出鲁国的几百车盐变成了一千多车货物。   “前方就是公主城了!”一个大汉抹了把汗,往自己身上看看,再看姜武身上看看,笑出一口牙来:“将军,找个地方洗澡刮胡子梳头吧!”   不然,这样怎么去见公主哟!   公主城里今天很热闹。   徐丛到了。   为了欢迎他,姜姬举办了球赛,还是连环赛,百姓们都可以自组球队报名参赛,比赛的地方就在摘星宫前的大广场上。   姜姬给徐丛展示了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广场用来当球场,因为……参赛的人多啊,因为打起来热闹啊,因为观众多啊。   姜姬和徐丛当然是坐在将台上看的,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   徐丛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大型的球赛,底下各队都有一百五十多个人,打起来无所不用其极,互相挪腾,不亚于一场战斗。   由于人数众多,各队也各有职司,也有大将军、偏将、正军、偏军、先锋军、军师、斥候等,简直就是个小型的军队。   徐丛在乐城也围观过几场乡野百姓之间的球赛,也看过鲁王踢球,但当时他都是挤在人群中,没有坐在高处看得清楚。   这一看之下,心中就是一惊。   眼前两队调兵遣将,都颇有章法。   如果鲁人日日沉浸在这个游戏中,那日后鲁国民间都能养出一大批擅战的将军来!   想到这里,竟让他有点不太敢看身边的鲁国公主了。   一直以来,他虽然也将鲁国公主当成一个人物,但也并没有特别看中。   她的重要之处在于,她来的时机太巧了。   巧在徐公已经萌生退意,要替徐家后代子孙找一个出路;   巧在皇帝年岁正当,需要一个皇后;   巧在凤凰台各家都积蓄了多年的能量,平衡已经危乎其危;   徐丛是懂的。他懂家中的情势,他知道他将要承担起的责任。   不是他冒犯长辈,家中哪怕是他的父亲,他的叔伯,眼光仍局限在臣子上。   他们想的仍是怎么当好一个臣子,怎么把花家、陶家、毛家都压制下去。好像只要他们徐家是这臣子中最拔尖的,徐家就可以屹立不倒。   但……如果皇帝不行了呢?   如果所有臣子头顶上的天,要塌了呢?   徐家没有人想得到这个。   徐公就是要找这样一个擎天之人。   所以鲁国公主爱权、擅权、机狡、智深,都不是毛病,反而是优点!是她的优势所在!   鲁国是不是强盛,鲁王是不是听她的,这也都不重要。一是鲁国太远,二来,鲁国公主当上皇后之后,为了坐稳后位,她势必需要向鲁国借力。所以鲁国强才能为她所用,才能支撑皇帝。   让大梁不会发生天塌地陷这样的凶事。   所有人都觉得现在皇帝这样最好,不找事,不惹事,不多事。这样他们这些臣子才当的最舒服。   徐丛苦笑。   是啊,他们三十年前还在先帝的手中战战兢兢;三十年后,已经可以随意摆布皇帝,对皇帝没有一丝敬畏之心。   再过三十年呢?   不,不必三十年,再过十年呢?   人心鬼域。   谁知道野心到底会膨胀成什么样?谁又能保证,再过十年,凤凰台下的所有人仍能安守臣子本份?觉得只要当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就够了?   有一个想到了,剩下的就都会想到了。   可徐丛看到这球赛,突然觉得不安了。   他们想的很好,但鲁国公主是怎么想的呢?她似乎从到凤凰台之后,并没有做出真的让徐家不能接受的事。   ——但她事事都踩在徐家的界限上。   她令朝阳公主起了野心,可却没有继续与朝阳公主交好,反而得罪了她。   ——如果她当时继续与朝阳为伍,那徐家可能就会改主意了。   她接连拒绝皇后之位,可却跟着就公然养起了情夫,还生下了私生女。   ——如果不是她既有情夫又有私生女,徐家可能会怀疑她的用意。   徐丛现在把一切再推演一遍,刚刚起疑的心又消下去了。   ——因为他想不通。   ——他算不到鲁国公主的下一步到底想怎么走。   ——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到底想要什么?   徐公在让他来之前曾与他深谈,要他去看鲁国公主。   “此女深不可测。”徐公摇头,“我曾经以为她是个爱权之人。她既爱权,又有什么比当上皇后,手握御玺更大的诱惑呢?”   徐丛说:“这鲁国公主现在也没有拒绝当皇后。”他想了想说,“她可能只是……还在权衡?”   徐公说:“那她在权衡什么呢?有什么比皇后的权柄更吸引她?我这么纵容朝阳,让她亲眼看到朝阳因为手握御玺能有多大的权力。她为什么不动心?”   说杀花千降就杀了,事后一点问责都没有;说发圣旨就发了;说发兵就几十万大军就出动了。   这还不够吗?   徐公最后的感叹:“她为什么还不动心?”   最后比赛,红队赢,白队输。   鼎食已经烹好了,大家可以随意取用。不管输赢,两队皆有厚赐。   姜姬抱着女儿,任她在那里蹦跶。她的腿越来越有劲了,在人大腿上跳疼得很。她就让人做了一个牛皮鼓,极大,人可以架着她,让她在鼓面上蹦,因为声音响亮,三宝十分喜欢,每天睁眼就要去蹦鼓,一天能在这个游戏上花六七个小时,有时三更半夜,她都能听到奶娘们哄她,让她蹦鼓的声音,咚咚咚的。   以她的臂力,最多能支撑五分钟,之后就让膀大腰圆的奶娘来了。   徐丛还陪三宝玩了一会儿,说:“这个好!回去我也让人做几个给家里小孩子们玩!”他对姜姬说,“青焰有孕了。”   姜姬笑道:“那白哥可要受苦了。”现在的青焰应该不怎么能看得上白哥了。应该说,白哥那点伎俩在她面前已经称得上是幼稚了。   徐丛摇头,感叹:“以前青焰在公主身边多快活,她说现在在家里天天闲着,人都要木了,只盼着赶紧把孩子生了好来找公主。”   他以前也不觉得家中女孩子在家里待着有什么不好,青焰还没嫁出去呢,在家里每天都在父母身边,丈夫小意温存,只需要玩乐有什么不好?   可青焰说,她以前把读书当成消遣,把学习当成吃喝一样的平常事——但她从不知道,她学的东西都是能派上用场的!   她对徐丛说:“我以前,只把背完一卷书,写出一篇好赋当成成就来宣扬,现在的我才知道以前的我有多可笑!我读的、背的、学的、知道的,统统都可用!而我只把它们学了就摆在那里当摆设了!”她摇头,似乎胸中有无数话要说,最后都说不出来,“有人称傻子叫饭桶。我虽不是饭桶,当成书桶还是可以的。”   徐丛没有留饭就辞出去了。毕竟姜姬是“单身”女子,他不合适跟她太亲密,一起用餐这种事就有点太亲密了。   姜姬就请人送他出去,他来这里是住在王姻家的——行走坐卧都有王姻盯着。   她还挺喜欢现在的“好客”的风气呢。远方的朋友来了,怎么也要留在自己家住上十几年才叫招待好了。   刚把人送走,王姻就来了,他匆匆跑进来,不及行礼就说:“公主,将军到了!”   要说以前王姻不知道公主生的这个小公主是谁的孩子也罢了,等公主时常抱着小公主出来散步晒太阳之后,他看到小公主的脸,那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知道之后,他的心是狠狠的颤了一下的。   毕竟……大将军也姓姜。   虽说是义兄……   可义兄也是兄啊。   不过颤过之后他就又释怀了。   有什么呢?   对不对?   公主跟大将军……谁能指责她?谁敢呢?   他是横竖不敢的。   所以他一看到大将军的令牌就立刻来报信了,报完信后就迅速退下了,打定主意最近不过来了,除非公主宣召。   姜姬听到,自然高兴,就召人来洗漱更衣梳头。她这边换着衣服,那边三宝在蹦鼓。   侍人们围着她团团转,都面上带笑,眼带戏谑。暖香跪下替她系腰带,叹道:“公主,您别吓着大将军了。”姜姬哼了一声。   等门外报了,她抱起三宝迎出去了。   暖香这几人一看,都躲起来了,房前屋后,窗下门旁,都竖着耳朵呢。   暖香伸着头说:“将军上来了!”   “将军看到公主了!”   “奇怪,将军好像没看到小公主?”   “就在公主怀里啊。”   “将军眼里只有公主了。”   “唉……”   “公主把小公主抱高了!”   “将军看到了!”   “……将军摔下台阶了!!”   暖香呼呼哧哧的带着人跑过去扶起姜武,七嘴八舌。   “将军没站好。”   “将军刚下了马,腿软。”   “将军,都是台阶太滑了。”   姜武双目圆瞪,人往后躲,被一堆侍人推架过来,像面前是个大敌,不是个抱着小娃娃的弱女子。   姜姬抱高三宝,指着姜武:“叫爹。”   三宝对着她爹吐了一口口水,冒了个老大的口水泡泡。 第559章 温柔乡   三宝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   她醒得早,睡得晚, 吃得多, 声音大, 四个奶娘帮着姜姬带孩子还要分成两班倒,因为这个小祖宗每天半夜都要准时醒来吃一顿, 玩一场再接着入睡。亲妈肯定是没那个精力陪她的, 四个奶娘……也就刚刚够用。   每当这时, 姜姬都格外想念姜武。因为白哥和徐丛,她甚至开始觉得力气大、精力好的男人才应该是带孩子的主力,当妈的就一个活动奶瓶而已。   就比如三宝现在的斤两,她抱不到一刻就胳膊酸, 姜武那粗胳膊,抱一天估计也不会累。   两人见面后, 她就立刻把孩子推给姜武,让他们父女熟悉熟悉,她则把王姻找来跟姜武一起商量最近大梁的情势变化,以及她和鲁国应该如何应对。   ……就是姜武的反应有点迟钝, 每回跟他说话,他都要半天才反应过来。   姜姬只好只让他带孩子,她跟王姻说事。   王姻的目光总是往另一边偏。   将军和小公主……这对父女站在一起时就更没有疑问了, 一大一小,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连神情都很相似。   姜武和三宝都在盯着彼此看, 都一脸新奇。   姜姬很难得看到姜武这么“童心”。   不知从何时起, 姜武脸上就很少有表情了。她以前能从姜武脸上看到不解、懊恼、愤怒、痛心、不甘。   现在却只能看出□□、纠结的爱以及说起打仗的熟练和对鲁国的……厌烦。   姜武对鲁国国中的事没有一点兴趣。   以前,他对鲁王还有几分天性中的敬畏。等姜旦当了鲁王后,这份敬畏不知何时就不见了。   他对她有感情,但感情中美好的和不美好的,愉快的和不快的事几乎一样多,掺杂在一起,叫他难以区分跟她相爱,到底是快乐多还是忧愁更多。   但他现在只有她一个放在心中的人了。他不爱她,还能爱谁?   姜姬觉得这样下去,他们要么反目成仇;要么不等成仇,她就会因为不敢面对仇恨她的姜武先把他干掉。   三宝的到来恰到好处。   从姜武的神情看,他可能从没想过他们会有孩子。虽然男女相亲相爱,一定会孕育子女。但他们不是普通的男女。他们的相亲相爱也不普通。   可能姜武没有跟她成了夫妻的真实感。   他们只是一对……男女。   而不是夫妻。   虽然不止是夫妻才会有孩子,但世人总是先成夫妻,后有孩子,跟着才会变成一家人。   少了一个步骤,就仿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家也不是家了。   他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是他的妻子。   三宝的出生,其实并不算幸福。   姜姬有时会有对不起女儿的感觉。可今后,她会把这一切都补给她。   至于姜武,看到三宝,她在他心中的形象估计又会变了。   从妹妹到女人,现在,又变成了母亲。   三宝虽然年纪小,但她能认得出自己身边常出没的人。比如姜姬,这个是最大的,通常奶娘们哄不住吓不住她的时候,姜姬喊一声,都不用露脸,三宝立刻就能变回乖宝宝。   比如奶娘,这是百求百应的。   比如侍人们,这是逗她玩的,手中总有小玩意的。   比如徐丛和白哥,嗯,这两个不常来,但对她也不坏。   今天这个人,倒是没见过。所以三宝才一直盯着他瞧,不停的去摸他的脸,他的手,在认识他。   姜武被她的两只小手摸着,欢喜之中,更添新奇。   原来小孩子是这样的!   看着那张与她相似的脸,他既感动,又难过。   姜姬就看他一时喜,一时忧,一时愁,一时悲,一时又感动了起来。   她觉得他的表情比以前一年变的都多。   到了黄昏时,王姻辞出去,殿中就只剩下他们三个。   姜武抱着三宝过来。   姜姬等在原地,这对父女今天相处了一天,现在也熟了。   “这孩子……”他结结巴巴的。   “叫三宝。”她凑过去看三宝,三宝看到她,伸手来要,她只好接过来,这孩子不等她解襟就用手把她的前襟扯开,头要往里埋。   姜武瞪圆了眼睛。   姜姬由着闺女自己找奶吃,解释给他听:“小孩子都这样。”小孩子动物性更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想拉就拉,想尿就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睡就睡,想醒就醒。   三宝已经找到奶自己开吃了,姜武看着,不由自主的咽了口水。   姜姬很大方:“你要不要吃?”姜武的眼睛又瞪圆了,看看她,看看闺女,再看看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深呼吸几下后,猛得捧住她的脸狠狠地亲了好几口,快把她脸上的肉亲掉了,然后大步出去了。   不一会儿,暖香进来,送来热水和手巾,预备着给小公主餐后清洁。   他一边摆东西一边笑着说:“大将军在那边仰着头掉泪呢。”   姜姬轻轻笑了笑,摸摸专心吃饭的女儿的头毛,她连头发都像姜武,多边型的鬓角,头发黑硬,长得快,到现在已经剃过两次头了,现在又长到可以扎小辫了。   等她五六岁时就开始养头发,养出一头好头发,也替她添点女性魅力。   暖香说:“以后小公主的头发要好好养,我知道几个养发的方子,日后制出好发油给小公主擦头发用。”   这让她想起姜元刚见到她时就不让她晒太阳来养皮肤,养出一身雪白的皮肤。   世家出身的暖香也是一样。这些世家子对美的追求和敏感都是一等一的。   等姜武红着眼睛回来,暖香就退下了。侍人们给了他们一家三口充足的相处时间。   但姜姬称得上是个新手妈妈,她除了喂奶,别的都由奶娘和侍人代劳了。姜武倒是都会,只是手法上怎么看怎么粗糙,不过三宝很皮实,被他俩折腾一天都没事,洗脸洗屁股时被擦红了皮也不哭,还很高兴!   因为姜武比奶娘力气大,他可以一直抱着三宝,让她在鼓上想蹦多久就蹦多久。   姜姬觉得三宝会再变成那个不抱不舒服的小公主。   一连十几天,他们一家三口都在一起。姜姬也暂时不办公事,没有叫王姻,反正大概的事他都知道要怎么办了,姜武他们这一路也带来了很多有用的消息,她十几天不问,公主城不至于会出事。   她也就安心的跟姜武、三宝在一起享受一下凡俗间的天伦之乐。   有了孩子以后,她算是明白为什么以前老人们总说夫妻吵架不怕,有了孩子就好了。   当然,前提是夫妻要像他们一样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她和姜武两个人照顾孩子,吃喝清洁还有侍人和奶娘帮忙,就算这样都没有闲下来的时间。   因为三宝这个孩子目前的生物钟完全是乱的,她一天要吃六到八顿,白天黑夜都不歇着,该饿了没喂就开始干嚎——这小东西已经发现只要她嚎起来,不用掉泪,人来的都很快,她就把眼泪给省了,嚎得撕心裂肺,眼中一滴泪都不见流的。   但如果姜姬生气了,她哭得可快了。   姜姬又不能真的下手打,只好在她连话都听不懂的时候“威胁”她:“小东西,等你能说话了,你看我怎么教训你。”   姜武在旁边好笑:“她还小呢。”   姜姬发愁:“她太精了!连话都不会说呢,指使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还会看人脸色!小孩子都这样吗?”   姜武躺了下来,一手握住三宝的小脚丫,一手搭在姜姬的腿上,闭上眼睛,轻轻地笑着说:“你当时也不大,比她还精。小小年纪就知道指使我带你出去找吃的,带你出去玩,天天坐在我背上,抓住我的头发、揪我的耳朵,若是抓得重了,还会给我揉。”那软软热热的小手捂住他的耳朵边揉边轻轻呵气,把他的心呵软了,也揉软了。   当时他一直想,如果再有人来抓兵,他要跑时一定会带着米儿,米儿那么小,跑丢了一定会死,他带着米儿,护着她,找吃的喂她,一定能让她也活下去。   他知道,米儿虽然后来变了,但她一直是个心软的女孩。她爱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她把他们都当成家人,真心实意的爱他们。   可他不是,他被娘捡回去时已经大了,他记得自己的父母村庄,记得一切。他记得每一个人都是什么时候来的。   阿谷是第一个来的,阿粟是第二个,姜奔是第三个,米儿是最后一个。   他和姜奔每天都要出去找吃的,野地、荒山、溪流。看到已经破败的村庄就钻进去,希望能找到一点被藏起来的吃的。   大家都饿,吃的不够。   春夏天还有野菜可以果腹,到了秋天,只能吃家里存的粮食,粮食一天天变少。   姜奔想跑。他们找到的食物不够喂饱一家人,但如果只有自己吃,那就能吃得多一点了。   他也想跑。可他不敢跑,他担心他跑了之后,这个家里的人都要饿死了。   娘和阿谷、阿粟都大了,米儿那么小,怎么办?   后来姜奔也没跑,因为他跑了以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又回来了。   他……   姜武低头在她的大腿上吻了一口。   姜姬叫来奶娘把三宝抱走了。   这个蜜月真的过了一个月。直到姜姬觉得再这样下去估计四宝就快来了才决心从温柔乡中爬起来,开始忙正事。   她对王姻说,要他联络商人,不要让流民靠近凤凰台。   “想办法把流民都引走,把他们引到大梁边缘城镇去。”   她又对姜武说,让他继续干老本行,“让你的将军们开始在外面当土匪强盗吧。混在那些真正的溃兵、逃兵中,把他们集结起来。”姜武点头,“接下来要怎么办?”姜姬说:“如果渐成气候,应该会有人招揽你们,要你们由匪变成兵。”那就意味着会有人送来粮草、钱、人,要什么给什么!给什么要什么!   “凤凰台一地的乱相,哪里比得上整个大梁一起乱?”她说,畅想那时的情形。   姜武不说话,看着她望着远方,嘴角微翘。   他低下头,不由自主的也笑了起来。   他的米儿就是这样叫人害怕,又叫人不得不去追随她。   王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声音都不由得放轻了,姿态也更谦卑:“公主,若到那时,我等又该如何行事?”姜姬:“当然是见机行事。毕竟我们现在是没办法知道到底会乱成什么样的,也没办法知道,到底会有哪些人蹦出来,剑指凤凰台。”   而且她现在还远远爬不上凤凰台的棋桌。   她只能暂时先隐藏起来,慢慢壮大在大梁的势力。   她现在还是太弱小了。   她能在鲁国呼风唤雨是因为她姓姜,还因为鲁国人人都知道摘星公主之名。   现在凤凰台知道她这鲁国公主的人对她的印象太浅薄了,她只能慢慢找机会加深百姓和世家对她的印象。   不是徐家为了送她当皇后而给她建立起来的虚名,要更切实一点的。   现在凤凰台上下的人已经记住了鲁国,鲁国已经从诸侯国之中脱颖而出了。她借着鲁国,好歹算是在百姓中有了一点存在感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   她需要更多的存在感,多到让人没办法忽视。   到那时,她才有下场的资格。 第560章 养兵千日   湛蓝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平原, 远处依稀可见高耸的城墙。   星星点点像失群的羊儿一般的百姓携幼扶老, 步履蹒跚的向着远方的城墙行去。   小孩子、男人、女人, 他们趴在野地里,寻找可以吃的野菜。   一株小小的蒲公英长在那里, 摇着它的白冠子, 先是一个小孩子眼睛一亮看到了, 他站起来就往这里跑,半途中却被一个男人一脚踢开,男人跑过来,蹲下把那株蒲公英连根拔起, 刚要往嘴里塞,一个女人捧着一颗石头, 尖头朝下,轻手轻脚的靠近,对着他的头就狠狠砸下去!   男人不防,一下子头顶就冒了血, 他捂住头栽倒,听那女人喊:“阿彪!过来打他!”被男子刚才踢到一边的小孩子也拿着石头扑过来,骑在男子颈上, 对着他的脸一通乱砸, 血肉四溅。   周围如行尸走肉一般经过的人全都视而不见。   女人教子:“谁要抢你的吃的!你就杀了他!”   等这男子不动了, 小孩子从男子手心里把蒲公英挖出来, 上面已经有了血污。小孩子看了看, 送给女子:“娘,吃。”   女子已经饿得两颊深陷,面色青黄,她看了眼这野草,说:“你吃,娘刚才喝了一肚子水,不饿。”   小孩子就把这草吞了。若是不吞,过一会儿又有人来抢。现在这里有具尸首,吓阻了不少人。   女人扯着小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人群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哪里?   前面有没有人要杀他们?前面有没有吃的?   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再在荒野中待着,所有人都会饿死。   有壮汉盯着那不及腰高的小孩子瞧,咽口水。   女子不敢放开自己的孩子,小孩子也不敢离开母亲。他们紧紧抓住彼此,往那座仿佛处在云端上的城池行去。   越来越近了,几乎能看到城脚下的路了。   这些又饥又慌的流民开始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   城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跑出来一行像苍蝇那般大小的骑兵。他们直冲着这些人冲来!   女子立刻拉着孩子往一旁逃去!孩子跑不快,她就把孩子抱起来跑!   流民们也开始四散逃走。刚才还是他们希望的巨城,现在成了鬼门关。   马健蹄轻。骑兵们很快逼近这些流民,他们抽出长刀、长矛,向流民的头颈砍去,背心刺去。逃得不快的百姓们就这么倒下了。   而看到有人死了,剩下的流民就逃得更快了,他们连滚带爬。有被追上来不及逃的就跪下求饶,可头磕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血渐渐漫过碧草红花,浸到褐色的土里。   骑兵们赶着这群向着城池而来的流民一直赶到了十几里外才回转。   一人骑在马上,甩了甩刀上的血迹,厌恶道:“天天都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另一人道:“等花家打完吧。”   剩下的人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可我听说花家都死光了。要不是因为花家输了,哪来这么多溃兵?”   “不是吧?花家不是还烧了一座城吗?”   “都不是。”他们中领头的那个青年深沉地说:“花家只有一路军一直胜,不过所过之处,不降,不伏,全都杀光,连百姓都不放过。”   剩下的人全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降,不伏,全杀光?   “……真的?”   这么缺德,不怕上天报应吗?   青年点头,这也是为什么城中这么紧张的缘故,见到零星流民都要赶走。这段时间,城主和他的亲信均夜不能寐,他们都怕花万里会打到这里来。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倒抽一口冷气:“这人疯了吧?他这样就是胜了,回去没有功,只有过!”   是啊,他杀了这么多人,哪怕有圣旨在手,他最后也八成会被缚上殿问罪的。何况圣旨只是让他问责,没有让他杀这么多人啊。   青年说:“因为花家其他几路都败了,他没有退路。”   花家其他人都败了,他就只能把已经败了的仗再打一遍,把那些城统统打服。   有什么比杀更能立威的?他手中的兵马必定不足,只能一开始就把气势打出来,让剩下的城心存畏惧,他才有可能把这个败局扭转过来。   到处都是散落的尸体的荒野中,一个土坑里爬出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孩子扶住母亲:“娘,你再撑一撑,他们走了!那些人走了!”   女子拖着一条腿,腿上鲜血淋漓,她咬着牙,却不呼痛,拼命往前走。   两人相扶相持,慢慢的走远了,再也看不到那座本来是救命的希望,最后却要了他们性命的城池。   不远处竖起了一根杆子,上面飘着一条红布。   小孩子看到后突然激动起来了!他连忙说:“娘!你看!是神女旗!那里一定有神女的祭品!”   女子也看到了!她陡然暴发出了更多的力气!   两人往前走,果然看到了一块平坦的地上摆着非常简陋的祭台,台上是供给神女的祭品:几个有点粗糙的人偶,都是年轻男子的脸和装扮。   而祭台下则是一个巨大的粗陶瓮,那瓮能有一人高,半截埋在地下,以免被人挖起抬走。   女子和小孩子赶过去,陶瓮口被泥封着,打开泥封,里面就是谷米!   女子一下子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对着祭台和陶瓮磕头、拜伏。   小孩子也扑到地上连磕几个头后才四肢着地的爬过去,把陶瓮中的谷米掏出来,不及清洗煮熟就直接连吞了几大口,然后用手捧着给女子捧过去。   女子也连忙往嘴里咽,哪怕噎到也不在乎。   他们吞到肚子里再也装不下后才不得不停下来。   女子休息过来后,就让孩子装起一些谷米带着,然后继续上路。   孩子说:“我们就留在这里不行吗?这里有吃的!”女子摇头:“那这吃完之后呢?我们一定要找到村庄或城镇才能安顿下来。而且一直在这里,后面有人上来了,说不定会把我们杀了。”孩子说:“我们可以把这些粮食藏到别处去!”   女子摇头:“神女在此地设坛是她的神力看到我们现在受了伤又饥饿,救我们一顿饱饭。如果我们把这些吃的都藏起来,只顾自己吃饱,那神女就会发怒,就会降灾给我们了。”   孩子只好尽量多装些谷米,全都背在背上,直到他再也背不动为止。然后扶着母亲,两人继续去找下一个或许可以收留他们的城镇。   公主城。   姜姬不想让姜武出去,但他还是坚持要自己带兵。   “我没来过这里。我需要亲眼去看一看。”他对她说,“你早晚会打到这里来的,对不对?”姜姬哑巴了。   是的。她最后是一定会打的。   而且她打的会是一个里应外合的收官之战。她会借着这个机会建立属于她的秩序。没有什么比打一场更快的了。   大梁现存的秩序已经将要被她打破了。她敢打破,是因为她有信心再建一个新的。   现在想想,鲁国就像是她的学校。她从鲁国毕业后,就来到了大梁。   姜武会在鲁国境内百战百胜,跟他早年借着土匪之名在鲁国境内游荡有很大关系。当将军的,怎么能不亲自了解战场?他要亲自去看,亲自去走,知道什么地方是什么地势,百姓又是什么样的习俗。   大梁,可抵得上十个八个的鲁国啊。   她也不能再阻止他了。   她想了想,问他:“你要不要从鲁国出来呢?”   现在开始做准备可能已经有点迟了。因为之前她没想过让姜武再次上战场。只是现在看起来,他自己也愿意打。   一人难有分身,所以只能先放弃鲁国。   姜武难得犹豫了下,问她:“那鲁国呢?”这是两人的默契。   虽然明面上,鲁国她是留给了姜旦。但事实上,一直在看守鲁国的是他。   姜旦身边的龚香等人与其说是辅佐姜旦,不如说是维持鲁国的正常运转。但整个队伍需要一个龙头。以前龙头是她,现在龙头是姜武。   她靠智,姜武靠兵。   姜旦只有身份和姓氏。现在是姜武还在鲁国,鲁国就还姓着姜。如果姜武离开鲁国了,那鲁国会姓什么难说了。   而且,目前姜姬最大的支持就是鲁国。如果鲁国后院起火了,那她单靠在凤凰台的这个公主城可养不起姜武的军队。   姜姬想了想,把姜智叫了回来,让他回鲁送信。   ——既然怕鲁国不再姓姜,落到龚或其他姓氏的手中,那就先让他们忙起来好了。忙起来就没功夫想别的了。   姜智现在在凤凰台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他长得好,学识、礼仪都是上等的,交起朋友来也不看门第家世。所以也就不奇怪他有了这么多的朋友。   姜姬叫他到公主城后,跟他说,让他回鲁国送信。   他说:“我回去送信倒是无妨,只是凤凰台下的局面刚刚打开,现在离开有些可惜了。”   段小情和他所面对的人群不一样。段小情对着世家吹,他是对着普通百姓吹。段小情吹鲁国靠的是鲁国完全不合常理的国情国势,这让那些读惯了书的世家觉得好奇,他们见过、听过的皇帝、诸侯王都可以说是车载斗量,鲁国这么搞还是第一个,它到目前还没有败掉!多么值得一观啊!   毕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败了,要看趁早。   姜智的吹法跟段小情不同,他只需要吹一件事:我们鲁国当官好容易的!   随便读一点书就可以当官了呢!   会写字就能当官了呢!   会数数就能当官了呢!   什么?你会制器?我们鲁国会制器的都可以从官府领钱呢!白领哦!给钱给粮!   你不信?   你去鲁国看看就信了。   一等世家,家资丰富,养得起家中子弟,不管是有才的还是无才的,都不怕饿死。   剩下的世家中难免有对着一壁的书吃不上饭的。百姓中小有家资,供子孙读书可以,可不能只读书啊,读了书,目的是带着家族飞升啊!以前他们只能向世家自荐,削尖了脑袋找世家的门路,希望能当个门人、侍从、弟子,以求闻达。   但想当官,非佼佼者不能。   哪怕只是升斗小官。   突然有一个地方说只要能读会写就能当官!这是多大的诱惑?   哪怕千里迢迢,哪怕只是个诸侯国的蝇头小官,那也值得一试!   姜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么高的人气,因为他把在鲁地当官需要的本事都教给大家了。   包括新鲁字和新数学。   虽然不乏觉得有辱圣贤,拂袖而去的。但留下来的更多。   姜智已经忽悠了不少人了。有心急的已经自费往鲁国去了。   他就觉得现在他走可以,公主最好能指个人来接班啊。   暖香在旁边听了半天,笑着道:“公主瞧,奴可堪一用?”   姜姬笑道:“你愿意?那我求之不得。”   暖香就突然郑重的跪在她面前,“求公主赐姓。”   殿中其他的人都看向这里,他们中有的目光火热,有的面露担忧。   他们都看着暖香与姜姬。   姜姬想了想,说:“林。”   暖香五体投地行大礼,起身笑称:“日后,奴便是林昌。” 第561章 分燕   世人不会注意到侍人长什么样, 他们叫什么名字, 口音是什么, 有什么爱好, 讨厌什么等等。   所以暖香化名为林昌,被姜智引为“同乡”, 编了一个家道中落的故事后,就很快接替姜智成了鲁人明星。   至于姜智, 他要回乡, 这个倒是不必隐瞒,理由是家父去世,要回乡奔丧, 这一去至少三五年回不来,也很正常。   林昌笑着说:“幸好你没说要回去娶媳妇,不然三五年不回来, 这里的人只怕就该起疑了。”   姜智笑着回敬道:“到你该离开时, 是说娶媳妇还是奔丧?”   林昌大笑。   姜智交友广阔,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来送行的人很多。幸亏他说是奔丧,因为丧父而心情郁闷, 无暇交友, 不然还有不少人想跟他一起回鲁国。   就算这样, 也有人愿意送行, 一直把姜智送回鲁国。姜智再三推辞才打消了这些人的念头, 就算这样也收了许多礼物才得已成行。   姜智从凤凰台出来, 下一站就是公主城。他没有再进城拜访公主,而是直接在外面“雇”了一队人送他回乡。   这一路上可不太平。商人们都说现在外面处处是匪,没有匪,也有流民。   “他们跟着车走,一跟几十里,有时半夜甩下他们了,天亮又跟上来了。唉。”   “不敢给吃的,给了吃的就更不会走了。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做饭,一埋锅造饭,那些人中老的小的磕头,女人就解衣,男的更是虎视眈眈,像是要来抢。”   “如果是贩奴的倒是方便了。可惜咱们这一路是来,等回去时收一些,带回去也能卖个好价钱。多多少少顶一顶路上的抛费。”   要说奴隶在哪里卖的最好,还要是鲁国。燕国近年来也开始收奴,只是卖给他们一是价低,二来时常不给钱还杀人。   除了鲁国外,别的地方都不要这么多的奴隶。各城看到贩奴的商人都不让进,怕奴隶身上染病,害了全城。   所以贩奴商人得知姜姬在此地建了公主城,早就闻风而来。最近半年来因为兵祸,各地流民、溃兵不少都被贩奴商人捉了,送来公主城。   王姻也没有让商人们失望,买下大批流民充做城役,公主城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建设起来,这些奴隶居功不小。   王姻也非常聪明,在姜姬没有插手的情况下就颁下条令,说只要入公主城当了一年的城役的,都可入籍,成为公主城的百姓。入籍之后,每年只需要服半年的劳役,还有粮米可吃,有钱可拿,有衣服可以穿,衙门□□,一年四套衣服六双鞋,分夏季和冬季,冬天会有一件羊皮袄。   结果那些入籍之后的人都不肯服半年的劳役,他们想一整年都服役!因为现在干活有钱拿了,有粮食吃,有衣穿,生了病,还可以去医院取药。   王姻为了让流民中识文断字有手艺的人不要去服役还下了苦功去整治这个乱相。   姜智带着大批的“护卫”出发,中途也熟门熟路的行了商事。他带着许多人送给他的文书字帖,证明身份后,入城比商人轻松得多。但是买大量东西时还是有点麻烦。   他姓姜,又是鲁人,就有人问他是不是鲁国王族,他笑称大梁姜氏者,八成在鲁。轻而易举的就解了别人对他姓氏的疑惑。   姜武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只好扮成护卫,跟在姜智身边。他蓄了大胡子,脸被胡子一盖,什么人也认不出来。   姜智替他打听各城世家,如果有世家自传的文集就多方打听,购买下来。   世家为了吹捧自己,写出的文集多不胜数。公主来的时候就走一路买一路,姜智没想到大将军也这样。   他想着如果将军看不懂,露出疑惑来,他就不动声色的替大将军解读。   不料在城外扎营休息时,他看到大将军皱着眉,捧着书简,虽然读得艰难,但也读下来了。   叫姜智震惊之余,不由得更加敬佩大将军。   ……他估计见到大将军的人,都不会以为大将军识字。   大将军看着像个粗人,也从来没想过要扮成士子。   姜智想着想着,有点开心。   大将军的书看得极快,有的看完就烧了,有的却收藏了下来。   走到显阳城的时候,大将军跟他分开了。   姜智担心没有他,大将军无法再进城,道:“何不让我再陪伴大将军一阵呢?等我辞别了大将军,快马加鞭,也不会误了事的。”   姜武说:“不用,已经到显阳了,从这里开始我也可以进城了。”   姜智不解,但也没有细问,就将粮草等都留下,只带上两百多护卫走了。   他不懂姜武是什么意思,只好自己进显阳去看。结果在显阳城,他带着两百护卫大摇大摆的进城,城门卫都不看一眼的。他在市场上采买大批粮食,商家也不多管,看他身边带着护卫,还问:“公子可要好刀箭?我显阳的兵器最好,外面的人都爱显阳刀、显阳箭呢。”   姜智从善如流的在这个商人的介绍下去采买了弓箭,带着兵器出城时,那城门卫还是不理他。   姜智好奇起来,再让人进城去打探。   原来显阳城好武!   显阳背靠铁矿,前五十年都没有什么作为,只是每年准时上贡而已。等这个城主的爹死了以后,他接任城主之位,就搜罗制刀箭的名匠,或请或绑,将人掠来显阳城,给他造刀造箭。   好刀好弓好剑要好武人来使用才能看出威力,于是他下一步就广邀天下武人来显阳试刀、试剑、试弓。   等神兵纷纷出世,显阳的名声也已经打出去了,各地好武、会武,不论是对神兵感兴趣还是想再造一柄神兵出来的匠人都来到了显阳,并在此地扎根。   显阳城主不是有意为之还是……在显阳,兵器易得,因为铁匠云集,而显阳又有自己的铁矿,铁石非常便宜,所以除了神兵之外的兵器有很多,价格便宜,吸引来了许多商人。   还有外地的人特意闻风而来,选购兵器。   凤凰台也不是没有“斥责”过显阳城主,结果这个城主就立刻备下神兵,准备进凤凰台“面见”皇帝,献上神兵,祈求宽恕。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显阳城主没到凤凰台,显阳城也照样售买兵器。   而且显阳城主一直在向外界表白自己只醉心神兵。你看,显阳城没有屯兵吧?每年征丁也都按时发还了吧?他并没有不臣之心啊,只是一点小爱好而已。   你说为什么铁矿有村民公然盗采卖给铁匠打造兵器?   升斗小民,糊口之资,他身为一城之主,怎么能忍心夺去呢?   村民世代生活在此,铁矿附近又少耕种,他们挖几筐石头拿出去卖,这都要罚,未免不近人情,太过苛刻。   显阳城主如此“慈爱宽和”,谁能说他不好?   姜智打听到此也就够了,带着兵器出了显阳,一路往鲁去。   这条从凤凰台到鲁国的路已经叫鲁商们给踩出来了。沿途村镇城池见到鲁商有的给好脸,有的就要生气。就是那些流民知道这里常有商人经过,要么跪候在道旁乞食,要么就准备抢。   姜智这一路看起来也算是个豪商,自然也引人垂涎。   幸好他随身带着两百多号人,又在显阳买了一批刀箭兵器,遇到打劫的都被他反劫了。遇到求靠的,问清是否愿意典身为奴,答愿意的都收了,不愿意的也送了粮食。   那些人抱着粮食跪在道边泣谢姜智的大恩大德,求他留下姓名,日后好回报一二。   姜智就道:“我乃鲁人,信奉我国神女,神女教我等路遇贫饥之民,可将口中之食于他两口,我只是照神女吩咐做而已,不必谢我。如果一定要谢,就谢神女吧。”   他出来之前,姜姬就告诉他现在外面她正在传教。就像她在鲁国做的一样,在鲁国,她的名字是跟鼎食联系在一起的。在这里就不费这个事,不搞鼎食了,直接就是吃的,信她,得食。姜智一路走来只要赠粮就说他信鲁国神女。   还真有不少大梁人也知道神女的,因为野地里有许多神女庙,虽然是野寺,祭台简陋,有时连个庙门都没有,就三块石头垒个祭台,上面放木偶制的侍者,下面放神女舍给饥民的食物。   所以他们这些流民如果远远看到神女庙的标志:一个迎风招展的红旗,就会知道前面有吃的!   虽然偶尔也会碰到食瓮中空空如也,但只要再往前走,就能再找到另一个神女庙了。   流民们哪里来的都有,不管他们到哪里去,也不管日后是不是回家乡,他们已经把神女庙的名字传扬出去了。   甚至已经有小村落开始供奉神女,知晓神女爱少年,神女庙前用来充当侍者的木偶石像都雕的是俊秀少年,昂藏男子。   姜智回到鲁国时,已经携了数千人,他自己只买了几百人,再多他带的粮草就不够吃了。可身后不知不觉就跟上来了这么多人,这些人都听说他是要回鲁国的,而鲁国,遍地是谷米,到那里一定能吃饱。   那里还是神女的故乡。   姜智出来前被姜旦封了个少侍的小官。如今他把剩下的人都留在涟水大关,只带着那两百人回莲花台见姜旦。   两边相见,都有陌生之感。   姜仁亲自去宫门口迎他。他见到姜智,既欣慰又复杂的打量着他:“阿智变了许多。”姜智举袖转了个圈圈,笑问:“哪里变了?”   姜仁:“像个世家公子了。”   这一趟出门,让姜智脱胎换骨。他在大王身边当真是屈才了。   姜仁还记得姜智小时候,那时就看出他和他们都不一样。   姜智笑道:“我还是大王的阿智,你的义弟。”   进了金潞宫,见到姜旦,姜智伏身下拜,抬起头来,就是一怔。   姜旦蓄了胡子,看起来也更显威仪了。   姜智笑道:“大王日见威重。”   姜旦裂嘴一笑,还像以前那样,他把姜智叫到身前,上下打量他,感叹道:“这一趟出去可是变了样,变得更好了。”他拍拍姜智的肩,“姐姐那里如何?你怎么不留下帮姐姐?回来做什么?”姜智敏感的发觉姜旦更主动了,他开始主动的去发现问题,思考问题。   他道:“公主那里倒是没什么事,只是担心大王。”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三人,姜智问:“大王,龚相近来可有不驯?”姜旦冷哼,摸着腰带:“他瞧不起孤又不是一天两天?”   姜智笑道:“公主听了我说的,不知怎么的就说龚相只怕要给大王捣乱,这才特意叫我回来,替大王出谋划策。”   姜旦眼睛一亮,喜道:“还是姐姐……向着孤。”他握了握拳头,问姜智:“姐姐给你出了什么主意?”姜智道:“公主让您暂时不要到外面去,也不要问政事,一切都让龚相去做。您倒可以多跟郑、魏两地通通信,一是问候郑王与郑国太后;二是问候魏王。”姜旦还从没接过这样的命令,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问:“那孤跟他们说什么啊?”姜智说:“信如何写,大王何不寻值日一同来参详?”姜旦身边的值日足有五十多个了,段青丝等人跟后来者自然不太对付,两边斗得厉害。姜旦也不再只看谁会踢球,他开始看谁向着他。谁在朝堂上向着他,他就宠信谁。   虽然有些儿戏,但也多多少少拢络了一批“忠臣”。   他身边的人本来就是靠吹捧他聚集起来的,现在不过是吹捧得更厉害,更真心了而已。   姜智说怎么给郑王写信可以问王后啊,王后离家太久,现在又有身孕了,能与家人通信肯定高兴。   魏国那边,自然可以询问魏太子嘛。此人就住在大王宫,何不多多亲近?姜旦听了他的话,转头专心这个去了。   姜智这才去见龚相。   龚香早就等了很久了。他早就听说姜智回来了,他见过大王后,大王就突然改了行事,一边与值日中擅文擅诗的人亲近,一边与王后、魏太子日日相伴,当他听说大王开始准备给郑王和魏王写信就知道:这是公主的意思。   等姜智终于登门拜访,龚香迫不及待的问他:“公主有何吩咐?”姜智一笑,道:“公主有三件事,但只需要龚相做成一件。龚相量力而行即可。”龚香轻蔑冷笑,问:“岂容尔等来小看我?道来。”   姜智道:“大梁皇帝有疾,不能见人,朝中之事为徐、陶二人把持。去年,大梁将门在帝陵前惨遭屠戮,花千降枭首。三个月前,花家奉旨出征。”   龚香的眼睛早就已经亮起来了,他忍不住要站起来,要冲到姜智面前!   这些事必是公主所为!   姜智道:“公主有意,之一,促赵王出兵;其二,魏王与赵联手,问皇帝安好;其三,燕国内乱。”   龚香听前两个都好理解,最后一个……   “莫非燕国还不够乱?”   姜智低头道:“某不知。这话全是公主交待下来的,其中深意,或许只有龚相才能体会到吧?”龚香瞪了他一眼,挥手让他走了。   他坐了片刻,让人去请相熟的大商人,最近是最近刚去过凤凰台的。   他要打听打听,这花家出征的结果如何了。公主特意点出这件事,肯定是想让他借这个理由,把赵或魏给推出去。   他要好好想想……   至于燕国,好办。   天成五年秋,燕王芦奴在寝中饮了侍人手中的一碗汤中毒身亡。   漆家漆离随即在黑石城举兵而反,指漆家二子阴谋弑君,他要清理门户。   白家袖手旁观,致漆离带兵逼近王城五十里,后与漆离握手言和,并将漆家余子缚出城外,交给漆离,漆离这才退兵,他在黑石城外杀二兄祭父,囚祖、母,不顾身后骂名。自此,漆家只余漆离一支。   白家欲称王,又惧漆离虎军,便与漆离盟约,两家两分燕国,史称南燕,北燕。 第562章 赵王的野心   赵国国都。   街上空荡荡的, 偶尔溜过去一条瘦狗。   店铺大多没开门。一条街上, 唯一一个有客人的是粮铺, 但店主却对上门来要买粮的百姓很不客气:“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以往街面上赶都赶不走,追着行人吆喝的小摊贩们也早已绝迹。   一个汉子的鞋没了, 走了半个城都没找到一家卖鞋的。他去喝酒,食铺里倒是有几个闲人, 可惜, 酒价涨了,水倒比以前多兑了一多半,喝在嘴里,半点酒味都没有。   有酒客在骂店主卖的酒还不如水有滋味, 店主半眯着眼睛:“不喝就滚出去!”   酒客欲借酒生事,店主倒不依不饶的骂起来:“正好我也不想干了!关了店回家乡种地去!倒能吃口饱饭!”这话一说, 店里就沉寂下来。   想闹事的酒客也不闹了。   有人劝店主:“别回, 千万别回。现在除了城里, 哪哪都在抓丁呢。”   店里的人虽然都是男人, 虽然抓丁也不会进城来抓他们,但听到“抓丁”,都胆颤。   有两个甚至直接走了,不敢再听。   一个头发胡子全是白的,牙都快掉光的老头子颤颤巍巍的说:“听说, 咱们大王还想打呢, 叫先生们给劝住了。”   店里的人七嘴八舌的。   “还打?怎么打?兵都打死完了。”   “没死完, 齐家的不肯回来, 还在郑国呢。”   “那边好啊,郑王还没断奶呢,郑太后哪敢不好好养着娘家人?”一堆闲汉噗的笑起来。   像赵国这样的娘家人,哪个闺女也不想要啊。   王宫。   赵王正在和齐夫人一起赏歌舞。   齐夫人生得一张小脸蛋,细眉杏眼桃腮,进宫时才十四,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她是齐家带兵在外的齐暇的幼女,亲爹领兵当了大将,把儿子带在身边,女儿只能送进王宫。   齐夫人坐在赵王身边,两个宫女正在赵王怀里嘻笑,她偏着头,脸上带着笑,专注的看着眼前的歌舞。   赵王看起来好像已经快一百岁了。他驼背弓腰,站起来和齐夫人差不多高,脸上全是皱纹,平时塔拉着眼皮,不到发怒的时候,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被宫女撒着娇,看起来也并不动心,只是也不推拒,好像是个没脾气的好人。   这时,一个侍人从外面过来,站在远处,对着赵王一揖:“大王,孟大夫求见。”   赵王嗯了一声,殿中就是一静,乐舞齐齐停了,舞伎跪伏在殿当中,不敢退走。   赵王怀中的两个宫女也不敢再吱声,全都低着头。   赵王说:“不见,叫他走。”   侍人不动,说:“孟大夫说,大王不见,他就不走。”   赵王笑道:“你倒聪明,站这么远,怕孤又砸你?”侍人额角上还有伤,低头说:“我是怕大王再摔坏一只铜牛,可惜了。”   赵王叹道:“你父当年就是这么倔。”   侍人不说话。   他全家都已经被赵王杀了。   为了劝阻赵王兴兵攻郑,死了许多人。   他和他的兄弟、子侄被罚净身入宫,能熬过宫刑的,只有他和他一个堂兄。   可堂兄不堪受辱,能动以后就自尽了。   只剩下他。   赵王叹了两声,对齐夫人说:“那你就先回去吧。”   齐夫人盈盈起身,拜了一拜,带着宫女们走了。   赵王让侍人去请孟大夫进来:“又有什么事?孤不是已经应了他们不打鲁吗?”   赵王听说鲁连下郑十九城后大怒,他在前面把郑国的兵都引过去了,鲁竟然在后面捡便宜!   而且郑也没有打下来。   郑太后始终不肯带小郑王出城投降献国。他想让齐暇带兵继续往前打,齐暇却不肯动。   打到这里还行,真带兵打到郑国王城,这罪过就大了。   齐暇也要顾忌身后之名啊。   毕竟赵王攻郑的理由太儿戏了,站不住脚。   赵王在王宫中也被连番劝阻,让他不要把郑赶尽杀绝。要顾忌名声,哪怕他不要自己的名声了,赵国不能不要名声啊。   难道要让以后的赵王都背负着这个污名吗?   赵王所有的儿子都跪在宫前祈求他。   赵王大怒,砍了一堆人后,不再逼齐暇继续进军了。   国中就松了一口气,那些拼死劝阻而死去的大人们,也算死得其所。   然后赵王又说,他要打鲁。   赵国人被砍了一部分,但赵王手下也有数,没真把国中能干活的给砍了。剩下的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继续“劝”他。   难道不是因为赵王顾忌他们才没有杀他们吗?那除了孟大夫这些人之外,又还有什么人能劝阻大王呢?   孟大夫只得拖着老躯,不停的跑到赵王这里来,虽然每回都担心这一次会不会惹怒了赵王,丢了全家的性命。   但他不能不来。   所有人都盼望着他,期待着他。   他怎么能不来呢?   孟大夫来找赵王,轻声细语的给他说,鲁国现在打不得。   首先,国中已经没有人了。打郑已经把赵国的青壮给征完了,现在田间地头耕种的都是妇人和老弱;   其次,打郑不能说没好处,但跟他们预期的好处不同,太少了。最大的好处已经被鲁国给抢了。   郑国最有价值的是能种出郑国米那样珍贵谷米的土地,全在鲁人手中了。   现在郑人在郑国的土地上耕种,种出来的粮食却归鲁国,郑人要吃米,还要从鲁商手中买。   但正因为有赵国大军在,所以郑人就能容忍鲁国在郑土上为所欲为。   最后,鲁国看似处处是破绽,实际上,这是一个有英主,有能臣,有虎将的大国。   鲁王虽年轻好玩,但他左手有能臣,右手有虎将,又能信任两人,所以并不能小看;   龚相本非八姓之人,而鲁国七百年,只有这一次的龚氏,越过八姓,坐上了相位,所以他也不能小看;   最后,就是鲁王的义兄,鲁国的大将军,姜武。此人与鲁王幼时相伴,两人情同手足,所以姜武手握大军,鲁王能丝毫不疑。有姜武在,鲁王的王位非常稳固,不会动摇。   所以,如果要攻鲁,赵需要先把大军撤回来,这样就有了兵;   大军撤回,郑与鲁之间的平衡就会被打破,郑必会与鲁相争;   鲁王座下二人,若损其一,则攻鲁可成。只是挑动龚相与姜武相争,还需从长计议。   孟大夫最终说服了赵王暂时不要对鲁国下手。   当孟大夫被侍人扶着走进宫殿时,殿中的歌舞仍在,只是不见了齐夫人。   孟大夫看到歌舞,露出垂涎的神情。   赵王便大笑,挥退歌舞,提着孟大夫说:“你又来骗孤。快说,有什么事?”孟大夫慢吞吞的走上来,坐下,赵王赐下酒水,他捧起来饮了一口后,才说:“大王,可曾听说凤凰台的事?”   赵王:“什么事?”孟大夫:“大王果然没有听说吗?”赵王:“不曾听说。”   孟大夫:“那臣就为大王讲一讲。”   孟大夫说,凤凰台上,皇帝大权旁落,徐公年迈退避了,陶公阴毒,花将军骄横。   某日,皇帝欲祭帝陵,花将军竟然百般阻挠,还在帝陵前口放狂言,被忍无可忍的皇帝诛杀。   今年又有八个城欲反,皇帝派兵镇压。   总之,就是凤凰台现在到处都很乱。   赵王:“大夫不说,孤都不知。唉,这皇帝也实在是可怜。”   孟大夫不说话。   赵王知道孟大夫知道了,这老头是来阻止他的。   赵王其实也没想做什么。打郑国是因为就在左近,但出了打整个大梁?   他还……   他需要再多想想。   但是孟大夫听到一点风声就迫不及待的来劝他,这让他很不高兴。   他上下打量着孟大夫,直到孟大夫被他的眼神逼得低下头,额上冒汗,袖子隐隐发抖,他才罢休。   这个老头已经快死了,他不必去砍他,就容他活够天年吧。   孟大夫从王宫中出来,坐上自家的车就险些要瘫倒。   从人连忙扶起他,给他端来酒。   他喝了一碗酒,才算是止住了被赵王吓出的寒颤。   赵王在吓他。   他很清楚。赵王并无仁慈爱护之心。   但又能怎么办呢?赵王残虐,赵王的公子个个无能。   赵国日后会是什么样,谁知道?   他只能活一天,尽一天的力。   他回到孟家,家里全是等着他的人。   看到他被从人扶起来,脸色蜡黄,嘴焦惨白,这些人全都紧张担心的问:   “孟公,保重啊!”   “孟公,千万保重啊!”   孟大夫摆摆手,坐下后,只说了一句话:“我观大王,确有……往凤凰台一游的心思。”   众人听到这个噩耗,全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瞠大双眼,互相看着,却都没有主意。   他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赵王召来那个替他送来凤凰台消息的商人,问他:“你可愿替我办件事?”商人说:“大王,只要有钱,我连我老父的头都能给您送来。”   赵王不以为恶,反而大笑,笑完,对他说:“我要你往鲁国去。”   商人点头:“我去鲁国做什么呢?”赵王:“就把你对我说的,再对鲁王说一遍。”   商人点头,“必定给大王办到!”   赵王想了想,觉得不保险。毕竟鲁王年轻爱玩,听说平时只喜欢踢球,国事都交给龚相,他听到凤凰台的事后,也未必会有兴趣。   他说:“若是鲁王不动心,你就再去魏国。”商人点头:“都包在我身上!” 第563章 魏王心事   魏王收到了一封信, 由鲁国使者当殿拜会后, 交给魏王的,深刻的表达了鲁国的魏太子对魏王这个父亲的思念。   魏王自己看了,不能不掉泪。他看完后,还要传阅他人。   于是殿上的人都看到了, 一个个轮着看了一遍魏太子是如何思念父亲的。   殿上的人当然也要跟着感动的。   感动完了, 魏王见今天显然是不能干正事了, 就说有些感伤, 要失陪了。众臣恭送大王后, 也都出宫了。   一连几天,魏王都没有见人。   当时在殿上的大臣们也很尴尬。   因为魏太子象征着魏王以前的一桩丑事。   当年魏太后与王后相争,太后命人推倒王后舆轿,致王后伤重而死。在王后死之前,王后宫中的小公子失踪不见了, 而王后面告大王, 称是太后带走了小公子。   魏王根据王后死前之言, 将太后关在了宫中。太后至死没有再踏出宫门一步。   彼时, 魏王和大臣都以为小公子已经死了。魏王就痛泣之后,将小公子追为太子后下葬。   不料,就在几年前,已经长到十岁的小太子回来了!   小太子是由前王旧臣曹大夫的子侄送来, 此人名为曹非, 他说当时王后求他将尚在襁褓中的小太子送到鲁国公主手中, 由鲁国公主抚养。因为鲁国公主与王后乃是不同父的同母姐妹。曹非受王后哀求, 将小太子偷出,挟带出宫,送到鲁国,长到现在才回来。   可小太子已经不认父了,对魏王并没有丝毫敬意,后来更是逃回了鲁国。   可子不孝,父却要慈。何况其中又有鲁国。魏王只能承认小太子的身份,待他却十足冷淡。   小太子当日回来后居住在王宫深处,十岁上下却不通诗书礼仪,没有延请名师,魏王也没有替小太子引见诸位大臣。   后来小太子逃走,魏王也是事后才发现的。直到鲁国遣使者送信:使者又是这个曹非;魏王才不得不将小太子托在鲁王座下,受其教导。   事到如今,子不子,父不父,已经成了祸患。   亲信深知魏王现在是骑虎难下,而且魏王身边已经有了四个聪明可爱的小公子了。   “他总是要回来的。”亲信劝魏王,“大王何必忧愁?他不回来就算了;他要回来,大王要他做足孝子本分,若有一件不成,自可将他的太子之位夺去。”   魏王的眉头皱成川字,“孤不是担心太子,是鲁国。鲁国挟着太子不放,肯定是想对我父子不利的。”   魏王不肯说小太子坏话,说来说去,都是鲁国不好。   亲信点头:“鲁王阴险狠毒,必取其祸!”   魏王想了想,还不是不得不承认,当年把魏太子送到鲁国,虽然有好处,但坏处也越来越大了。   一来,这个太子,是在当时以为他已经死了才立的。既是看在晋国的份上,也是看在其母已死的份上。   之后他把太后关起来也就师出有名了。   而太子未死,这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他并不想要一个有着晋国血统的太子,更别提这个太子还身负杀母之仇,日后他继位,会不会重提旧事?造成魏国的动荡?这都是隐患。   所以太子回来后,他碍于父子天伦,无法下手杀他,但也一直忽视他。   他逃走,他原本想顺理成章的将他的太子之位夺去,不料曹非又跑回来当殿哭诉,叫他无法下手。   毕竟当时王后惨死,太子被迫流落鲁国,都是他这个为夫、为父、为王的没有担负起责任来。   是他的错。   如果他再轻易就舍去太子,会令天下人不齿。   魏王是想成就一世无暇之名的。他不想像赵王一样四下征战,夸耀武力;也不想跟鲁王一样,自在游戏。   他想当一个可堪为后世表率的大王。   所以他承认了太子的身份。   但将他托给鲁王教养。   他这样做,是为了趁着太子不在,教导出一个魏国人人爱戴的儿子,这样等鲁国送回太子之后,两人相校,魏人自然会选择他们更熟悉更喜爱的那一个。   他就可以让人“劝说”这个生长在鲁国的太子,让出太子之位。   在太子离开魏国后,世家不再骚动,也不再有人催他尽快替太子延师,让太子出阁见人。   他将其他的儿子送给名师教导,慢慢替他们显名、扬名。   而宫中也不再为这个太子紧张慌乱,王后与夫人们也日渐和睦。   可这个长在鲁国的太子仍然如鲠在喉。   他逐渐成长,魏王心中的不安也一再扩大。他不禁后悔自己的心软,不该顾忌太子是前王后唯一留下的血脉而没有除掉他。   其二,国中仍有人在蠢蠢欲动,他们一再向魏王建议要迎回太子,道魏国太子在他国成长,不是吉兆。若太子日后只知鲁国,不知魏国该如何是好?   他们认为只要将太子迎回来,再善加教导,他就会忘了鲁国,一心一意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也有人认为应该将名师送到鲁国去教导太子,只凭曹非一人只怕不是够。那曹非,两面三刀,心怀不轨,他的父母亲人也早就不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谁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呢?   这些魏王统统都知道,但他想的不是把太子要回来,而是选择其他儿子。可他又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心思,他希望人人都知道是太子不孝,而非他不慈。   一个已经打算舍掉的太子,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人去牺牲他的名声呢?   亲信替魏王出了个主意,“大王,何不就送几个人去照顾太子呢?”   魏王听懂了,他沉思片刻后,命亲信选取良女,送往鲁国,服侍太子。   随车而去的还有大批的珠宝玉器,以及擅长游戏的歌伎、舞伎、乐伎等。   当这些人离开后,魏王想起了来鲁人说的一件趣事。   这件趣事是商人告诉鲁人的,而鲁商行遍天下,自然知道的趣事多一点。   魏国则因为之前的一些缘故,魏王赶绝了商人,甚至在国中颁下王令,或魏人行商,则克以十倍税金;或有城放商人进出,则商人需以头赎罪,此城太守、将军也要脱冠待罪。   但魏王也知道,魏国真没有了商人也不行,所以他会亲手颁发一个叫“买卖”的行商令,有此行商令者,可以买卖货物,替各城互通有无。   能得到这个行商令的,都是各大世家,他们自己家里就有子弟或奴仆擅长商事,得了此令,便奉王令行事,专司买卖,又称王商。   王商借着行商令,买卖随心所欲,所获颇丰。   魏王收到各家送上的贡物,也觉得此令解决了一大难题。既避免了恶事重演,又能令国内畅通,百姓安居,乃是大好事。   说起来,恶商肆无忌惮,只有这些遵奉王令买卖的商人才是善商,才是魏国需要的。   坏处自然是外面的消息会慢一点。   这些鲁人说的是关于凤凰台的事。   说皇帝的一个宫妇把一个领兵的大将军杀了,皇帝的姑姑又重新任命了这个大将军的儿子、侄子去打仗,还打胜了呢。   一个鲁人说,那宫妇是何人?皇帝就这么喜欢她?另一个鲁人说,那一定是个美人吧?说不定会像洛水之仙那样?   他们嘻嘻哈哈的,宫中的魏人就好奇的围过去听,不多时这个新鲜故事就传遍了王宫。   直到魏王在宠爱的夫人那里听到了,夫人是当成个好玩的事跟他说的,夫人道:“说不定会是我国的公主呢。”   魏王摇头,“不会,阿笨极为笨拙,不会是她。”   这个故事跟魏王从心腹那里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只是那远在凤凰台的心腹跟他说,那个被杀的大将军,是花家花千降,罪名是不敬,不恭,大逆。   而杀他的,不是什么宫女,而是朝阳公主。   这朝阳公主这一年来像是突然开了窍,先将各诸侯国的公主召来,借此试探了各个世家的态度后,突然出手就杀了花家花千降。   花家失了龙头,朝阳公主又下手笼络住了花千降的儿子们,将花家完全握在了手心中。   现在,她又令花家带兵出征,不管胜败都能看得出来:朝阳长公主只怕有不臣之心。   心腹怀疑,皇帝只怕有不好了。   皇帝有疾,这个魏王能猜得出来,但到底是什么样的疾才叫这个小皇帝从来不敢露面就不知道了。现在看来,只怕是体弱。   朝阳公主身负先帝托孤之责,之前小心翼翼护住小皇帝,又替小皇帝选后选妃,这是要替他留下血脉。   现在她又冒出头,意欲□□。   只怕花家只是个开始。她下一个下手的……   魏王猜测,该是陶家。   魏王让心腹一定要将朝阳公主的一举一动都打听清楚。   至于前段时间传递来的圣旨上说要魏国送上人祭和丰盛的祭品……   魏王想了想,突然召来亲信,道:“快去追信使!就道孤命太子往凤凰台去,拜见皇帝!”   亲信听得暗自心惊,低头应是。   ……原来,大王已经想要太子的性命了。 第564章 变   郑王年幼, 郑太后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坐在王座旁边, 面见大臣。   虽然现在郑王的话也就在逍遥台管用, 出了望仙城都不知有没有人听,但望仙城中,总还是有需要借着郑王这面大旗的世家的。   而在望仙城外,也有人发现了小郑王和郑太后的软弱,他们不约而同的伸出手来,愿“助”太后一臂之力。   郑太后不是不懂这些人全都心怀不轨,就是鲁王,也不是白替他们母子守着郑国王位的。   可她一个弱女子,手无寸铁, 不借这些人的力量, 怎么保住小郑王?   等小郑王长大后, 他们母子就熬出头了。   这天, 郑太后请来鲁使丁强,同时也是郑国大夫——这个官,是郑太后千方百计求丁强来做的。   丁强当了这个大夫之后,他就可以插手郑国国事,就可以在国中替郑太后和小郑王撑腰了。   她本来还想以相位酬之,可丁强推辞了。   她只好退了一步, 许以大夫之位, 但这个大夫也不便宜, 郑太后恨不能天天把丁强给宣进王宫来, 就让他坐在王座下,除此之外,频频赏赐,赐衣赐车赐食都不够了,她还亲自牵线,替丁强在郑国娶了一房妾室。   理由当然是丁强的妻室远在鲁国,如今他孤身在外,身边怎么能没有人服侍?   于是一个靠向郑太后的世家愿意舍出一个女儿,送给丁强为妾。   丁强收下了美妾,听说还挺喜欢此女的,郑太后才放下了半颗心。   拉拢男人,权势地位美色财富,她样样都愿意给。可仍是换不回丁强的忠心。   丁强仍然一心在鲁。   郑太后固然生气,但也不得不继续小心翼翼的捧着丁强。   今天,丁强一进来,她就不顾太后尊位,亲自起身到殿中相迎,请丁强上座,还赐下酒食,言语温和的问候丁强的身体、他的弟子、还有那个美妾。   又送出了一堆礼物之后,郑太后才道出今天请他来的原因,因为前几天,丁强送进来了一封鲁王问候的信。   信是以鲁王的王后,郑太后的长女郑姬的名义写的。郑姬还是个幼儿时就被郑国先王嫁给了鲁王,从那时起,郑太后就与长女分离,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年了。郑太后连女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想起女儿,也只记得她小小的手,闭着眼睛睡觉的样子。   想起郑姬,郑太后不免落泪。   郑姬在信中问候郑太后,问候小郑王,问宫中有没有什么艰难的地方?米够吃吗?衣服够穿吗?冬天冻不冻?周围有人欺负郑太后和小郑王吗?   然后郑姬说她一切都好,她与鲁王的感情一如往常,她已经有了身孕,而鲁王再次拒绝广选良女,以充后宫。   纵使大王喜爱游戏,也不忘陪伴她   郑姬在信中泣道,她时常担心她的品德不配得到大王如此的深情厚义,唯有将全身的鲜血,她的眼睛、心脏、四肢,还有余生,全都献给大王才能报答万中之一。   郑太后既为郑姬高兴,也更有信心了。如果鲁王对她的女儿如此爱重,那对他们母子总会多留几分情面。   其实说起来,鲁国除了占了郑国的城之外,其余什么也没干。   鲁国占城并不凌虐百姓,仍旧让百姓耕种,城中世家只要肯伏首,也都好好的在原地,如果想离开,鲁国也并不阻拦。   百姓种出来的粮食,虽然郑人要花钱才能从鲁商手中买到,但……就算不花钱,这些粮食也落不到他们母子手中。   直到现在,郑太后和小郑王的所用所需,都是鲁国供给的并不假。   郑国各城早就视岁贡如无物了。   如果不是鲁王慈悲,给他们母子送粮送布,他们连饭都吃不上。   郑太后很清楚,她和小郑王之所以人人可欺,乃是因为他们手中无兵!   如果他们母子手中有一支强军,那就不会如此任人宰割了!   她想求鲁王助她建军!   她已经想好了,若要藏军养兵,被鲁国占去的那些城正好可用!   为了这个,她一定会对鲁王有求必应的!   丁强问郑太后:“太后请某来有何要事?”   郑太后拿出信,问:“确有一件为难之事,还请大夫先看看这信。”丁强就接过信,读了一遍。   关于鲁国的公主纸,现在倒大多都是在郑国制作了。因为郑国造纸更便宜方便,郑地的林多、水多。   而郑国王宫中也早习惯了用纸制品。在郑国称其为鲁纸。   信里除了鲁王和王后对郑太后的问候之外,就是问郑太后有没有什么烦恼?有没有什么人难为她。   丁强看过之后就明白了,郑太后这是又想提起那件事。   郑太后想养一支只忠心于她的军队。   丁强之前一直糊弄她,问她就算有军队,将军在哪里?   郑太后就哑巴了。   但她还是不死心。她甚至觉得丁强只是不愿帮她——虽然这是真的。   她上回就对丁强说,可以先偷偷把军队给建起来,至于将军,到时就从军中选拔。   这也是个办法。   丁强就问她,就算这样,从何处征丁?   郑国各城早就不听王令了,丁从何处来?   不至于要鲁国送她吧?太后想把军队放在鲁国的城里,叫鲁人替她养,钱粮从哪里来?难道也让鲁王替她掏了?   那这样养出来的兵是鲁王的兵还是太后的兵?太后真会相信这样的军队会忠诚吗?   既然这么麻烦,何不求鲁王借兵给太后呢?   郑太后当然不敢借鲁兵。   现在郑国就有一支赵兵不肯走,再来一支鲁兵,那这个郑国还算是郑王的吗?   她不信生身之父的赵国,当然也不会信娶了她一个女儿的鲁国。   郑太后今天当然是又有主意了,她改口不要军队了,而是想要几百个健奴、壮丁,当她的私军。   首先人数少,这点人数买奴隶就行了。鲁国是出了名的贩奴大国,她不敢找鲁王借兵,找他买几百个奴隶却没问题。   其次,养奴隶不比养兵那么麻烦,她当然还是想养在鲁国占的那些城里,一来她总不能把奴隶养在王宫中,二来,她也需要有人帮她训练这些奴隶,至少让他们会拿起长矛长枪,知道冲阵杀敌。   最后,关于养奴的花费,她还是有一些积蓄的。逍遥台上搜刮一番,还是能找出一些金银的。   丁强这回听她又哭诉这个,还拿出鲁王刚写来的信当借口,他就点头答应了。   “某还有一计,可助太后。”   丁强的意思就是说,郑太后想要奴隶,想养兵,何不养得更远一点?   首先,不管是养兵还是养奴,郑太后要的是能替她杀人的刀,不是摆设。就算把奴隶养在鲁国的城中不会被发现,但他们不上战场,不打仗杀人,怎么学得会?   藏在城里是不会有这个条件的。   郑太后心动了,问丁强是有更好的办法?   丁强说,不知太后有没有听说?皇帝的大将军在外面打仗,听说有不少流民、溃兵在外游荡。   当然,他们到不了郑这里来。不过那些溃兵、流民不正好是郑太后需要的人吗?   如果再恰好拾到一二会领兵打仗的人,太后稍加收服就可收为已用。   郑太后果然心动了!   丁强说,还有,这些人在外面正好可以练兵,只要太后派出亲信心腹之人去即可。   郑太后道:“除了大夫,奴奴哪还有可信之人呢?”说罢就低头掉泪。   丁强叹息:“我只恐太后不信我。”   郑太后就起身离座,来到丁强身前,伏在他膝上,“我对大夫的心,大夫到今日也不信吗?”说罢就解了腰带。   丁强继续叹,替郑太后穿好衣服,“我如此老朽,太后仙玉之姿,我实在不敢冒犯。这样吧,太后既然信得过,我就让我的弟子去一趟。只是成于不成,短时间内是无法有结果的。还请太后多些耐心,稍等些时日。”   郑太后柔声道:“我自然是都听大夫的。”   夏天快要过去了,秋天就要到来了。   在凤凰台下的各城该要交上赋税了。每年的赋税远的,现在就要出发了。   但这些税车还没有到凤凰台已经有流言传出:据说今年不交税的城,不止那八个。   姜姬的公主城中得到的消息最快,因为去年就有城不想自己跑,雇佣商队的人,有的城甚至只付钱,让商人把圣旨上要的谷粮、奴隶送到凤凰台来。   今年商人仍去这些城询问是不是跟去年一样?今年要不要“帮忙”?   却被不止一座城回绝了。   有的城还公然对商人说,因为朝阳公主乱政,他们决定不向皇帝交税了。   不交粮了,也不交人了。   皇帝的税赋大概可以分成四类,粮食和人,这两样是最多的,其次就是金银,最末是奇珍异宝。   如果要排个轻重顺序,对凤凰台来说,前两样是最重要的。因为都是凤凰台不可能现变出来的东西。金银还好说,一时半会没有了不会有大事。   但是,人,壮年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却不是凤凰台一地能产得出来的。   就像姜姬拼命的从外面买进奴隶一样,她需要人来填充鲁国,人也是资源的一种。男人可以当兵,可以种地,可以建城修路,可以有许多用处。女人可以生息繁衍。   凤凰台也一样。   她也需要无数的人来填。   以前占大头的是花千降。   现在换成朝阳公主和陶家,也一样需要这些人啊。他们都不会嫌自己手里的人多。   另一个就是粮食。   凤凰台本身并不产粮。他需要无数的粮食来喂饱这个城中无数张口,还有城外的无数张口。   这个大头,以前仍旧是花家占了。   现在朝阳公主和陶然也盯着呢。   姜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笑得说不出话来。   “这下他们可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凤凰台下,陶家。   陶然一脚踢飞了眼前的台案,案上的东西全都摔在了地上。   “好狗胆!!”   他手中捏着的是一封信,一封他本以为与他交好,却在信中说今年他们不交粮,也不交丁了。   “惧战”   信中说得再多,骂再多朝阳公主,但真实的理由只有这一个词。   他们看到了那八座城的下场。   他们担心变成那八座城。   所以他们要把粮食存下来,给自己的军队吃。他们要把人也留下来,壮大自己的军队。   陶然气得头晕,但仍然感觉到一丝不祥。   他觉得,这封信不会是唯一一封。   这样的城,也不会是唯一一个。   他有一点后悔,一点隐约的感觉。   ——是他与朝阳公主相争,才让局势变成这样的吗?   ——让天下人都看到,皇帝软弱可欺。凤凰台上,人人争权夺利。 第565章 惜宝山   凤凰台下仍是一派盛世景象。   甚至比往年更繁华了。   大量商人的涌入令市场上多了许多往年见不到的东西, 常见的也便宜了许多。   魏锦、郑丝变得富豪之家也能尝试,著名的霍纸不必等友人千里迢迢的从固卫带回来,在凤凰台下找商人就能买。   不过盛名之下, 难免有仿冒品。固卫的霍纸和文房四宝之所以有名, 乃是因为这几样东西全是固卫的城主霍演自己造来自用的, 除了自用就是馈赠亲友了。   所以, 外面吵来吵去的霍纸和霍演自用的文房四宝,其实大多数都是仿造的。   ……而且,几乎都是鲁商仿的。   商人嘛, 看到好东西就想卖, 何况又这么贵!真货稀少又不易得, 那就做仿品。   多么简单的思路。   不过真真假假的, 大家也不是特别在意。   鲁商仿出来的也不比霍演的差,大商人中不少也都是传了几代的,家中子弟也是从小读书学艺, 不然行走江湖, 上上下下都要打交道, 跟普通百姓吃吃喝喝就行了,想登世家的门, 至少要像个样子, 不然连门都进不去。   霍演制的风流些,花鸟虫鱼, 天地山水, 春夏秋冬, 美人狡童等等。他做个纸,纸上锲着春花秋菊,商人给他来个夏竹冬梅;他做个笔,笔身上有美女摇扇,商人再做一个美女侍酒。   仿来仿去,听说霍演都开始收集外地的“霍纸”了。   仿品当然不止霍纸这一个。   姜姬在公主城中正拿郑国出品的魏锦给三宝做衣服。   魏锦真正的传人早就在魏国绝户了。后来传人到了鲁国,被龚家买下。龚獠送给了她,她把人带到了商城。   现在,当时的两个女子已经带出了一堆弟子,重现魏锦。   制锦的地方是在郑国的那十九城,此城已经改名为锦城了。   因为这座城里的男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最生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   那两个女子就带着魏锦的技术到了这里。   她们广收门徒,带着整个城的老弱都来制魏锦。现在锦城家家户户种桑树。   锦城也是最早接受女子立户的郑城。他们对鲁国的“统治”适应得最快,姜武说很多锦城的女人都愿意嫁给鲁兵为妻,不求婚礼,只求能有孩子。   有不少鲁兵因为在此地有了家小妻儿,当真不想回鲁了。   姜武看到这里就知道这些城不能还给郑国了。   所以他正在加紧给诸城改名。   在郑国这样的城不在少数。   因为劳动力不足,所以她一早就让姜武从鲁国调人进郑种地,郑国那么好的肥地,不用来种粮食真是可惜了。   郑人中不乏怀念祖先,不肯听鲁人的话的。姜武就把这些人都赶出去,不让他们在城中居住。城里的百姓都开始遵循鲁国法律,家家户户登记姓名,一条街上设一个组长,女子和小儿虽然还不能像鲁国那样发粮,但已经不必再收税了。   常常有一条街或一片区域的男人都被抓丁抓走了,这里的女人在过去几年里受尽苦难,现在却突然发现她们可以出去工作,可以赚钱,还不必交税!她们生的孩子也不必交税!小儿十五之前都不必交税!也不会被抓丁!   这样一来,留在城中的郑人哪里还记得什么郑王?她们只知道现在让她们能活下去的是鲁国,是姜大将军。   如果姜大将军离开了,谁知道她们会变成什么样?   现在她们名下有了财产,不管是房子、地还是牛马,全都归她们了。她们可以做生意,不管是养蚕、剿丝、纺线、织布,还是做别的,都可以不必交税,不必服役。   而家中有地的郑人也发现,他们现在种地同样不必交税了。虽然粮食只能卖给鲁人,但价格却很好,因为只要是地里种出来的,他们什么都要,黄豆的价格甚至跟郑米比差不了太多,而黄豆却比郑米更容易种。有的郑人发现将黄豆和郑米种在一起,两种都长得更好,郑米收得更多了。   种得多,收得多,钱就多。   而他们的其他生活所需却变少了。鲁盐、燕煤,燕马、燕牛全都变便宜了,都能轻松买到。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现在是被鲁人管着。   ——如果姜大将军永远不走就好了。   郑国百姓偷偷在说着这种话。   虽然有些对不起祖宗,但他们现在过得日子,比以前都要好。   世家不再耀武扬威,他们也管不到他们了。   他们只需要埋头种地,连劳役都不必服了,他们的儿子女儿可以学新鲁字,姜大将军说这个新鲁字谁都可以学。   姜大将军从燕地买来奴隶修路、修补城墙,盖房子、盖宫殿。   郑国百姓还看到这些燕奴也在种地,他们不禁担心,如果燕奴种得比他们好,那日后服役的会不会又变成他们?   郑国百姓开始更努力了。   姜姬对王姻说:“不要把郑粮往这里卖。郑粮现在才多少?全屯起来。”   王姻点头,记下这句。   “其他的倒是都可以卖过来。像这魏锦就很好。”她把一张织着凤鸟、祥云、灵芝和牡丹花的锦披在三宝身上,她被这布一缠,一屁股又坐下了。   王姻就听到公主快乐的笑声。   他也含笑侧目。   周围的侍人也在笑。   三宝在婴儿时期是个脾气很大的孩子,哭声大,哭声响,还哭起来没个够。   但她现在开始学说话了,却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就算被公主再三捉弄,也很少发怒。跟别的小孩子不同,三宝很少用哭来表达不高兴。   就像现在,她坐下来后就继续努力站起来,然后迈开小脚一步步往外走。   姜姬借出一条手臂给她,看她稳稳当当地走出去五步才又坐下来。   ……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像她。   宫殿广大,侍人就跟着三宝在这殿中来回“走”,看到她想坐下,侍人们就捧着坐垫教她:“小公主,要坐到这个东西上来。”   “这个软呢。”   “地上凉呢。”   来回几次,三宝想坐下时就拉那个手捧坐垫的侍人的袍子。   侍人就会把垫子放下,扶着她稳当当地坐好。   她一天能绕大殿走五圈。   姜姬一开始觉得她这个运动量太大了,担心会伤到她,结果那几个侍人都说没关系,连徐丛都说:“我儿子就是这样,醒的时候充满精力,好像不会累,累了倒头就睡,一开始我也吓了一跳,养了三个后就知道了,小孩子都是这样。”他觉得三宝已经很乖了,从没见过这么不给大人找麻烦的孩子。   他现在留在公主城也没别的事做,就长在了姜姬身边。姜姬有时嫌他烦就让他去找王姻,帮王姻做事。   王姻就给他派一堆活,他一开始兴致勃勃,后来做完就回来继续陪着姜姬。   姜姬也不再客气,正忙着不想让他碍事就赶他走,他就去陪三宝。   三宝学说话都是他给教的,而他教三宝,竟然是唱歌。   徐家有专门编的教小孩子学说话学识字的《一字歌》、《二字歌》、《三字歌》,《四字歌》。   一字歌就是认识身边的人和事物,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直白点就是父母亲人,饱饥便溺,醒起困乏,行走坐卧,还有冷热、冻烫、疼痛等等。   三宝现在已经认出了妈是她,侍人都是叔叔,爹也教了,但目前亲爹没回来,所以她充其量只是会说这个字了而已。   但她会表达自己想起来还是想睡觉,是吃饱了还是没吃饱,想吃甜的还是咸的,想拉还是想尿。   姜姬看到被徐丛带了一段时间后三宝的变化都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了!不得不承认,徐家真是块宝!   她特意问徐丛剩下的歌都是对应的几岁。徐丛说《一字歌》可以教到三岁,《二字歌》可以教到六岁,《三字歌》可以教到十岁,《四字歌》可以教到十四岁,蠢一点的可以学到十六岁。   白哥当年学到了十五岁,晚了一年,够徐丛笑话他一辈子的。   《二字歌》就开始启蒙了,天地人伦,世间万物,里面都有。   《三字歌》更深一点,开始教道理,何为天地,什么是人伦?   《四字歌》则从高处落到实处,从凤凰台的皇帝历史教起,到凤凰台的历史,再到各家的历史,徐家穿插其中,再延伸到外面,整个大梁。诸侯国也在其中穿插着,然后是朝堂文武历史,文武分布,各家家传家训——她觉得这个有点像各家的学说,各家家训,说白了就是各家认定的道理,也就是论证:我是最正义的,我做的是最对的,子孙后代只要遵从家训就将立于不败之地。   徐家当然也有家训。外传的是一部分,内部有更长更深刻的。   白哥学的徐家家训据说就少了专给徐姓子弟准备的一部分。   姜姬能看到的就更少了,这也让她更好奇了。因为外传的徐家家训看了,你会以为这一家专出圣人,还全是舍已为人的那一款。   看徐公就知道不可能。   《四字歌》最长,也最复杂,每年都会编些新的进去。   姜姬感叹,徐家不知要挖掘多久才能挖完,这就是一座宝山。   而那么多世家,像徐家这样的有很多。可惜她不能一个个去认识。   当真可惜啊。 第566章 第 566 章   从夏到秋, 从秋到冬。   花万里还没有回来,胜负到底如何尚没有定论。何况就算是花万里把仗都打胜了,他是功还是过,也不在这胜负上。多的是打胜了仗最后却下狱的将军。   陶然已经开始起草奏章准备骂花万里杀人无数了。   这也不是瞎话, 现在到处都是流民,一问,都是从打仗的地方逃出来的。零零星星的往凤凰台来。   陶然命人抓了一百多个, 悄悄藏起来, 等着过年祭祀的时候命他们跪在帝陵外,非要把花万里给干倒不可。   为此, 陶然还亲自到徐家来“探病”。   徐公“病”了这许多年,陶然让自己的儿子来过,让弟子来过,让亲信来过,唯独没有亲自登过门。   他今天一到, 徐公就腾的从榻上直起身,喊人给他拿怀炉来。   小从人取来怀炉,徐公把怀炉塞进袍子里, 一会儿脸上就红了一大片,额上星汗点点——看着特别像重病体虚。   白哥在旁边抄书呢,见状捻着胡子说:“潮红、盗汗,这是月子病。”   被徐公指着骂:“去!给我哭出来!”   这是白哥的绝活, 只见他闭眼片刻, 眼泪就冒出来了, 不一会儿眼睛就哭红了。   然后把泪一擦,顶着一双兔子眼乖乖地站在阶下等着迎客。   徐树听到消息赶紧去把陶然迎进来,进院抬头就看到白哥的脸,立刻就懂了,一转头,声也抖了,“陶公,进去看看吧。”   陶公猜测,徐公这病至少是三分夸到了八分——但肯定是有病的。   这个病,叫老病。   这老头都八十多快九十了,也该活到岁数了。   陶公也装出一副凄然的表情来,进门就看徐公身后有两个小童子扶着,努力坐直,眼睛瞪大,仿佛很有精神的样子。   但他似乎坐不稳当,腿一直在颤,脸也红极了,额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子。   外头树叶子都快落完了,他只穿一件夹袍,膝上搭一条虎皮毯子,都能热成这样。   唉,这真是病得不轻了。   陶公没敢多留,他本来也就是找一个徐家的人商量件事,徐公这样,显然不能商量。正好,徐树的心眼不够,又好名,他问候过就辞出来跟徐树走了。   他们前脚出院门,后面白哥就扑上去揭开虎皮毯子,两个小童扶着蹦起来的徐公。   徐公嘶着声:“快!快扶我去上药!烫死我了!这谁放的炭?放这么多傻不傻啊!”   白哥掂着手把怀炉拿出来了,对徐公说:“师父,不怪人家,是你把这炉子放歪了,出气孔正对着你的肉皮,那可不就是烫嘛。”   徐公在里屋上药,对白哥说:“去,陪着你师兄,他脑子不够,再被陶然哄了去。”   白哥听话的赶紧去,陶然却已经告辞了。徐树正准备过去,看他来就不忙了,道:“爹那里没事了吧?”白哥:“烫着了,没大事。师父想知道这陶公来是为什么?”徐树笑着说:“那花万里在外头杀了太多人,陶然想趁这个机会杀了他——他想让朝阳公主动手。”   白哥懂了:“哦,跟他爹一个罪名?”徐树:“不止呢。这花万里是朝阳公主的人,如果朝阳公主再杀了花万里,日后就没人听她的了。”   白哥:“此计好毒啊。那他是想让徐家跟他一起干?”徐树点头。   “他怎么想的这么美呢?”白哥奇怪。   两人再到了徐公这里,徐公倚着,说:“他不是想得美,他是来暗示徐家站他。”   白哥反应过来,立刻恼了:“他想收服徐家?!”   徐公笑着点头。   徐树皱眉道:“爹,陶然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以他的心性,如果要做,就一定有把握。说不定花万里还真能被他干掉呢。”   徐公摇头:“那你觉得朝阳公主是听话的人吗?”   徐树说:“她一个女子,又能怎么保花万里?”徐公:“她只要不交出御玺,不下圣旨,谁也杀不了花万里,哪怕陶然能把花万里骂出花儿来都没用。”   徐树说:“这样一来,这骂名就变成朝阳公主的了。”他悚然一惊,“陶然原来是这么想的?”   徐公叹气,点头。   “如果朝阳公主肯顺从陶然杀了花万里,那日后就不会有一个人帮她;如果她不肯杀,那陶然下一步就会让天下人来骂她。一旦到了这一步,陶然就敢上殿除奸。”   朝阳公主毕竟不是皇帝。陶然只要站住了大义名分,就能把朝阳公主手中的御玺夺过来,把她或关、或杀。   凤凰台,玉宇宫。   宫中堆满了礼物,每一天都有几十车礼物浩浩荡荡的送进来,送给朝阳。   一切人间至宝都在她的眼前。   自从她命花万里出征……不,是自从她杀了花千降之后,她的人生就转变过来了。   她觉得自己拥有了新的生命。   她以前从没发觉原来她竟是如此尊贵、如此有力的人!   她的一言一笑,不止可以令身边的侍人、宫女伏首,甚至这个整个凤凰台,整个大梁,都应该匍匐在她的脚下!   可笑她竟然把这大梁交给了两个无用的人。   那徐公,一年到头都在生病。那陶然,除了会送上一些丧气的奏表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   她现在都不愿意看陶然送来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他送来的都不好看!   她现在每天都在忙祭祀的事,这可是大事。如果不好好祭祀,祖先就不会保佑她了。   她要求今年的祭品,五谷要比往年多三倍,人牲要比往年多五倍!其它金银宝器等,也要好的,要最好的!   她封了许多官,许多人到她现前来求官,她看哪个好了,就让他当官,用御玺在圣旨上一盖,这个人就可以替她办事了。   这些人都勤勤恳恳的,一心一意的替她做事。   这样的人才是忠臣呢。   这个大梁是父皇、皇弟留给她和……她的儿子的,她一定要好好的把它守好,日后交给他们的子孙。   她又看了一天的宝贝,让人把珍贵至极的送到庙里去,到时全带到帝陵祭祀。其余的就摆在她的宫里,让她能时常赏玩。   终于可以歇下来了,天也快暗了,宴会又要开始了。   她匆忙去换衣服,趁着这个时间问一问皇帝。   “叫蒋胜进来。”她说。   蒋胜低眉顺目的走进来,他是成年后才净得身,所以比凤凰台上从小净身的侍人看起来要高大些,而他也比那粗鲁的侍人文雅得多。   他来到朝阳身边,跪下替她穿鞋,他握着她的脚,轻轻地、慢慢地,穿上。   “皇帝今日可好?”朝阳柔声问他。   这是一个忠臣。   他虽然来自鲁国,却受了那姜姬的害,就是他发现皇帝被人欺负跑来告诉她的。   如果不是他说,她还不知道那些人有那么大胆。   那个赵女……真是让她死得太便宜了!   从那之后,朝阳就让蒋胜侍候皇帝。他待皇帝也确实很好,皇帝也信他。皇帝不会说谎,谁对他好,他都能说得出来。   但朝阳现在却不怎么想见皇帝。   不知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想见他,看到他就不舒服。   但她也不想再让皇帝受委屈,只好将皇帝托给蒋胜,她再多多赏赐他。   蒋胜笑着说:“陛下很好,今天陛下跟臣一起玩球呢,陛下的准头好极了!”   虽然皇帝喜欢把球往人的身上踢,这一点不太好。   不过蒋胜也看得出来,皇帝踢中的人,都是以前怠慢过他的侍人。可见皇帝虽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却会记仇呢。   他不知道皇帝到底知道多少,但觉得他这样活着,如果心里真的什么都清楚,却要面对这样的自己,那这样活下去……到底是幸福还是折磨?   他陪着朝阳说了一通皇帝的事后,就问起朝阳来:“公主瞧着是累了,公主日常操劳,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   朝阳也觉得自己非常勤奋,她现在做的,都是在替大梁操心呢。也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如果她是个皇帝,这样勤政,可以让底下人好好夸夸她了,也可以告慰祖先。   蒋胜说:“不是有那么多大人在帮公主吗?怎么还叫公主这么累?”朝阳笑着说:“他们都信不过。”   之后,朝阳就一直在想,是啊,她还是需要帮手的。   她封了那么多官又有什么用?父皇说那些官全都只顾自己家族,一点也不会替他这个皇帝着想。皇弟也说人一旦当了官,心里就没有他这个皇帝了,就只剩下家族了。可不要官,皇帝一个人也治不了天下。所以皇帝既要用官,又不能信官。   现在皇帝是这个样子,她还是需要找个人来帮帮她。别的不说,有些时候,只需要有个人站在旁边替她说话,不管是正话还是反话,有这么一个人,事就更容易办。   她想起了姜姬。   那个小女子,脾气不好,可……谁叫她是永安的女儿呢?   她还是鲁国的公主。   朝阳觉得,鲁国公主的份量还是不轻的。把她找来,有些事也可以让她去做。   但她不可能再去请她回来。   她暗示亲信。   亲信立刻懂了,却有些犹豫。所以没依朝阳公主说的直接去那什么公主城递话,而是先去了徐家。   徐树见了人,回来告诉徐公:“那朝阳公主让人给姜姬送信,道如果姜姬想再参加祭祀,最好给朝阳公主送礼,说说好听话,说不定能有这个机会。”   徐公听了嗯了一声。   徐树不走。   徐公抬头:“你有什么事?”徐树为难道:“爹,你说我们要把这话给姜姬送去吗?”徐公看着儿子,第一次发现他这么蠢:“……你觉得,姜姬现在会到凤凰台来?”徐树茫然了一下:“祭祀……应该会来吧?”他说,“她要来,就跟去年一样,可以进帝陵啊。”   徐公:“……”   徐树:“爹?”徐公:“……那你就去送信吧。”   徐树:“哦,那我这就让白哥去。”   徐公:“……”   徐树:“刚好青焰也生了,她与姜姬一向要好,早就说要给那边送个消息的。”   徐公:“……你觉得,青焰要把生了孩子的消息送给姜姬是为什么?”   白哥趴在妻子的榻前,小心翼翼地问:“青焰,你还没出月子呢,咱们明年春天了再去看公主好不好?”徐青焰抱着二儿子喂奶,笑着说:“再说吧。我好想念公主,只想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你替我送信过去好不好?”白哥:“……好是好。”他顿了一下,壮着胆子问:“你之前说,也想在公主城任一职的事,不是真的吧?”徐青焰笑着点点他的额头:“傻子,人家跟你逗着玩的!你怎么当真了呢?”   白哥松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说着玩的。”   徐青焰笑着点头:“快替我送信去吧。” 第567章 从母不从父   姜姬见到了白哥,也听到了朝阳公主的“示意”。   王姻说:“她想要公主的支持。”他笑着说, “公主毕竟是鲁国公主。”   姜姬点头。朝阳已经从一无所知, 进展到开始察觉到诸侯国的作用了。   诸侯国和各城的区别最大的一点就是诸侯国可以依法屯兵建军, 而各城除了自己的城卫之外, 没几个能依法屯兵, 每年可以征丁服役, 但征过后要放还的,征完不放还,被人告了, 城主一家的脑袋都不用要了。   当然诸侯国还有许多其他的作用,比如它的官员体系是完整的,文武都有,从上到下。   一城之主, 最多吹一吹自己勤奋, 忠君;一个大王,他就可以吹自己勤政、爱民。   这就从根本上不同了。   所以一个诸侯想推翻一个皇帝的话,暂且不说成功率, 它是最有机会的。   同样, 诸侯王拳头够大的话, 哪怕它远在千里之遥, 都不会被人小看。   不然公主城坐在这里这么大个, 还吞了解县和新县两城——怎么到现在都没人过来问一句?   一来是看鲁国势大, 怕真把鲁国的反心问出来没办法收场。   二来, 则是徐公、陶然、朝阳公主自己尚且打不完, 根本腾不出手来找她的麻烦。   他们三个中的两个都还想要拉拢她呢。   当然,等局面稳定后,说不定那个“胜者”会想要管一管鲁国这个公主城。   所以怎么会让凤凰台稳当下来呢?   对不对?   王姻问:“公主,要怎么答复呢?”姜姬说:“就说我不愿意去。说,明明是朝阳公主将我赶出来的,现在就算叫我当皇后,我也不当了。既然不是皇后,这个祭祀我当然就不必去了。”   王姻点头,炮制出了一篇文章,呈给姜姬看。   她看过后说,“不必写得这么文雅,粗俗一点,直白一点。要记得,我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而且野心很大。”   王姻想了想,又写了一篇,这回再呈上去,姜姬就点头了,指着上面结尾那句话笑着说:“这句好,尤其好。”   白哥前脚进公主城,一顿饭都没吃就被赶出去了。   徐丛听说他是要去送回信,本想看一看回信,不料公主把白哥送出城后才把回信交给他,甚至不许他多停留,立刻派人“押”着他走了。   这叫徐丛心底涌上一阵不安。   他这段时间与姜姬朝夕相伴,对她的认识并没有加深,反倒是迷团更多了。   他以前在鲁国时只在外面街上听了摘星公主的许多传言,也见过鲁王,也与龚相交谈过。但他没能见到摘星公主。   摘星公主深居简出,跟传言中那个穷奢极欲的人不太一样。   后来在徐家见到的摘星公主似乎更古怪一点。她与徐家,从一开始她需要仰仗徐家,到后来她不知不觉就与徐家平起平坐,最后更是牵着徐家的鼻子走。   徐家上下,包括他都知道摘星公主喜欢权势,她到凤凰台来,为的就是夺取更大的权势。   可她的所作所为又把她往更远的地方推。   她明明可以利用朝阳公主,可她却偏偏故意惹恼了朝阳公主;   她本来与皇后之位只有一线之隔,却最后放弃了。   ……他认为,不是因为她突然怀了孩子才放弃做皇后的。   是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通过当皇后来得到权力。   白哥在路上打开了那封谢表——姜姬是这么告诉他的!   可里面写的是什么?   ——“你现在想让我当皇后了?晚了!我不当!”   ——“谁要当傻子的皇后?”   ——“你想让我帮你?”   ——“我帮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我凭什么帮你?”   全是赤裸裸的质问。   这样的信怎么能送进去?!   白哥想先回一趟徐家,问一问徐公。   可他想了一路,觉得不能这样做。   说到底,这是朝阳公主和姜姬之间的对话。不管这个对话有什么问题,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徐公,包括徐家都不应该在里面插一手。   徐公为什么一直“病”?   他就是不想让徐家也跟着卷进去啊!   徐家虽然一直在支持姜姬,外人看徐家也是一直在支持鲁国公主。   可鲁国公主被朝阳公主赶出凤凰台,徐家也没有站出来替她说话,更没有向朝阳公主进言。   将最有可能成为皇后的诸侯国公主赶走,还是需要一点理由的。   徐家连这样的理由都不替姜姬找朝阳公主要,外人再看,也觉得徐家其实并不怎么关心这个鲁国公主。   本来嘛,徐家如果有意,何不送自己的女儿进凤凰台呢?一个外来的诸侯国公主,有用,徐家就靠一靠;没用,徐家抽身而退,自己没有损失。   白哥打定主意后,将信送到了凤凰台才回徐家。   见到徐公,他把信的内容背出来,再说了他的看法。   徐公欣慰道:“长进了啊。看来青焰教了你不少。”   白哥既奇怪又羞涩,“师父,我做对了是吗?”干嘛要说是青焰教他的?八杆子打不着嘛。   师父又逗他了。   徐公让白哥下去了。   他看向凤凰台。   朝阳公主会如何应对呢?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有一点点猜到了那鲁国公主,姜姬,姜幽,她想干什么了……   凤凰台上的事现在也能很快传出来了。   于是,徐公和陶然都听说朝阳公主大怒,在看了一封奏表后要殿上武士去徐家捉拿一个人。   陶然大喜。   徐公命人紧闭大门。   殿前武士来了,当然也不敢对徐家如何,客客气气的敲门,客客气气的说请前几天去凤凰台送信的白哥出来一下,朝阳公主召见。   徐家不开门。   过了一阵,徐家派人在门内问:朝阳公主是何人?   她为什么要召白哥?   白哥已娶妻有子,他不去。   殿前武士被噎得吐血,左思右想,灰溜溜地回去了。   因为他们要是闯进徐家抓人,这话就更不好听了。听听徐家那意思,好像是朝阳公主思慕徐家少年——要把人给如何如何一样。   他们要真把人给“抓”进去了,不就坐实了吗?   陶然得知后,十分可惜。可又不觉得奇怪,这才是徐公的手段嘛。   那朝阳公主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介女子而已。   朝阳公主还想再派人来抓,这次哪怕把徐家给踏平了,也要把人给她抓来!   这回立刻就被劝住了。   她封了那么多官,其中也有那么几个算是有点本事的。   见她要对徐家来硬的,连忙把话题绕开,提醒她,她的主要目的是对鲁国公主生气,不是找徐家的麻烦,当然,徐家那人敢送上这么一本“谢表”,也确实该杀,等日后腾出手来再收拾他!   先来看看鲁国公主啊。   那人品着谢表,对朝阳说:“长公主,其实那鲁国公主,是在向您求饶呢。”   朝阳听不懂,“是吗?”   那人知道怎么劝朝阳才能让她听话,自然能把话给编圆了。   他说,谢表上,这鲁国公主先是自报了家门,点出了她出身鲁国,深受鲁国上下的爱戴。   在朝阳看来,那叫炫耀,还是极其粗暴的炫耀。   他又说,这鲁国公主又提了鲁国有许多兵马,兵强马壮。   朝阳把这一段给忽略过去了,此时听到这人提起,就道:“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人说:“依我看,这就是鲁国公主告诉您,她能为您做的事。”他说得更直白点,“她的意思是,鲁国兵马,可以为您所用。”   这个一说,朝阳就来兴趣了。她的火也消了,问他:“那后面,她又说不肯当皇后。”   那人说:“她当了皇后才更麻烦。既然她不当,那就不让她当。”   朝阳说:“那……她不能白让我用鲁国的兵啊。”她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过了几日,整个凤凰台都接到了一道奇怪的圣旨。   徐公接到抄录的圣旨后就跳起来了,冲到院子里,踩在冰冷的石板上,被白哥和童子们连忙扶了回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徐公握着圣旨,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想要、想要……”   陶然看到圣旨,啼笑皆非。   “这是什么东西?”他把抄录的圣旨扔到一旁,“可笑御玺竟用来做这等儿戏的事。”   他的从人捡起一看,也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突然封这鲁国公主为安乐公主呢?”   就算是从人,也察觉到不妥的地方。“这样,这鲁国公主不就跟陛下是……”表姐弟?堂姐弟?   不对啊!   徐家,徐树看着圣旨也在不解,“这圣旨上说,因为鲁国公主是永安公主之女,所以也可以封为公主。这话不通,自来从男不从女,从父不从母。这样一封,这鲁国公主的尊位不是从其父而得,而是从其母而得。这不乱套了吗?”   徐公已经不再装病了,他穿戴整齐,坐在榻上,说:“这不是个例。”   说罢示意白哥背史书给徐树解释解释。   白哥听话的开始背书:“灵昌十年……”徐树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灵昌帝嘛。”   灵昌帝是大梁皇帝中一个挺普通的皇帝,他有一女,封为新平公主,公主嫁人后,生了儿子和女儿后,灵昌帝很高兴,就让公主的儿子和女儿不从父姓,从母姓了。   这在当时还被传为佳话,就是现在,也把这一段当成是灵昌帝对驸马一家的赏赐,而不是折辱。   可见,皇帝嫁女儿,之后女儿生的孩子从母姓而非父姓,很正常,是荣耀来着。   徐树说:“但……”他清了清喉咙,“这个永安公主并不是嫁到鲁国啊。”   这不能细数,细数起来更复杂。   首先,永安公主嫁的是晋国东殷王;跟鲁国公主有父女之缘的那个鲁国先王,他的生母是永安公主的姐妹,长宁公主。   所以严格算起来,永安公主与鲁国先王,乃是姨甥。   然后两人是野合,没有成婚。   鲁国公主这样的身世……   徐树看这道圣旨,觉得朝阳公主真是……替自家脸上抹了好大一块灰啊。   亏得那晋国小,不怕他们找上门来。不然细究起来,晋国这脸丢得可不小。   最叫徐树惊讶的是,徐公竟然不当一回事。   “与你我何干?”徐公说。   屋里很安静,没有人敢说话。   白哥连头都不敢抬。   徐公平时温和慈祥,但他现在的样子,才是白哥和徐树从小见惯的“父亲”与“师父”。   “与天下何干?”徐公平静地说,“不过一儿戏罢了。多一个公主,少一个公主,又有什么区别?”   徐树犹豫了下:“那这样一来,鲁国公主就不能再为皇后……”   “她当然不能再当皇后。”徐公塔拉着眼皮,“既然如此,就送她回鲁吧。早一日回去,早一日安心。” 第568章 反目   公主城的冬天比别处更热闹一点。   因为神女祭祀和鼎食啊。   这里的人每年必定要祭祀一回的。而这公主城从一开始就只祭神女。   不祭天,不祭地, 也不祭鲁国祖先。   到现在已经没人觉得奇怪了。而且神女祭有什么不好呢?   神女祭上, 全城的青年都会使尽浑身解数,会武的就演武, 会文的就吟赋,什么都不会的,年轻力壮?踢球啊,圈块空地就能踢起来了, 踢得好了,周围全是围观叫好的人呢。   听说公主也很喜欢踢球, 如果他们踢得精彩,说不定公主也会从宫殿里出来看呢。   如果连球都踢不起来,比如商人,他们就会搬来谷米, 加到鼎食中。   鼎食现在也成了公主城的一个象征,在这里的鲁人都因为鼎食而稍解思乡之情, 何况还有球赛,又有公主在这里。   天冷之后, 鼎食更是家家户户都煮,用一个陶瓮,就能煮出自家吃惯的鼎食。   比起在鲁国的鼎食, 在这里, 鼎食中放的粮食更多, 更好吃了。   公主城中也在丰收。   姜姬来看粮库, 王姻在她身边给她报告今年的赋税收上来了多少。   公主城到目前为止,粮食还是全靠从外面买,百姓们种出的粮食只能养活十分之一的人口,他们自己吃一吃,给牲口吃一吃,就没了。   不过公主城现在位置很好,商路也打开了,买粮还是很轻松的。现在城中建好的粮库已经填满四分之三了。   姜姬很高兴,问王姻何时才能全都填满,今年行不行?   别看冬天好像不产粮食?但冬天也是各城倒买陈粮的时期。只要能找到门路,陈粮买来,只要没发霉,人都能吃,人吃不了,牲口也能吃。   王姻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但很快就不顺利了。   万应到公主城的路被截断了。商人们的队伍都被拦了,还抓了一群没来得及跑的商人,剩下的商人看到不对,都后退了。   王姻建公主城时就跟周围的城都打过交道了,这个万应城虽然距离公主城有五天的路程,不能算特别近,他也好好的备了礼物,让人登门拜访。   没想到突然就来了这一手。   王姻让人去打听,打听来的消息让他心中一惊。   他之前在万应城买通了不少小吏,万应城城主,黎氏的家中也买通了几个下人,还跟黎氏家族中旁系的一家扯上了关系。   但现在他买通的小吏全都被抓出来杀了,下人也全都绑到黎家门前做了人柱,就是绑在木桩上,直到人饿死、渴死或自尽为止。   至于那个旁系,更是一家都被赶了出去。   王姻立刻命公主城严加戒备,然后去找姜姬,说万应恐怕要对公主城不利。   “公主,此城来意不善。”王姻道,“为保万全,公主还要早做打算。”   公主城跟万应城这种传承七八百年的大城一比那就是个小娃娃,万应城伸出一根手指头都给捏死它。   “为什么?原因找着了吗?”姜姬问。   王姻摇头:“不知道。我城与万应城一向井河不犯。”   这个她相信。公主城和万应城从统属关系上就不一样,如果没有必要,万应城是不会跟公主城过不去的——它又不是吃饱了闲的没事干。   那万应城这次出手,就一定有缘故。   姜姬同意了王姻备战的建议。   公主城上下就都开始紧张起来了。   公主城内外最多的就是商人。在平时,王姻对商人们是很客气的。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就命人把商人居住的区域给围起来了。   商人不解,看到刀甲林立也很害怕,取出金银想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姻就亲自到包围圈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解释一番。   大意就是万应城对公主城似有恶意,现在辨不清忠奸,为了避免误伤忠良之人,所以才把你们都围起来,不叫闲人进出。   一会儿,会有小官吏在士兵的保护下进去,给你们进行逐一登记,不管是你们屋里的妇人还是马下的奴隶,都要登记清楚。在解除警戒之前,如果你们这里的人走脱了一个,不管是妇人、小孩还是奴隶,谁是主人,谁负责。如果是当主人的带头做恶,那就不好意思了,编为同队的所有人都要下狱服刑。   不等商人们喊自己是好人,自己是清白的,一队队士兵已经开进去了。他们把商人们都赶回了家,命他们紧闭家门,街上所有没回家的全都会立刻被抓捕起来。   之后,会挨家挨户进行登记,希望大家如实登记,如有隐瞒,一家子都要倒霉的。   王姻如此这般的折腾了一通,不到天黑就有三个人说有话要跟他谈。   其中一个说他跟万应城黎氏的有人关系,愿意去万应城为公主城周旋此事。   就是说,他愿意当一个说客,替黎家与公主城牵线搭桥,让大家不要打架了,继续做好朋友。   为了保命,此人还说给黎家的礼物,都由他包了,不用公主城出一文一毫。   王姻就将他请进内室,又命人抓来他所有的仆从家人,然后请他说出他所知的黎氏的事。   此人犹疑不定。他摇头说:“王大夫,不是小的冒犯,但这公主城就算里面有鲁王本人,对着万应城,还是低头的好。”   万应城此名的意思就是皇帝一叫就应,说白了,是大梁皇帝栓在门前的恶狗,地位大概就跟鲁国以前的樊城差不多。   万应城是有皇令可以屯兵的。   但后来某一任皇帝就觉得把强军放在万应城的手里还不如放在自己手里安全,就又在凤凰台养了花家。   虽然万应城之后也“顺从”皇帝把手上的兵都交了,但皇帝是没那么轻信的,好几任皇帝都觉得万应城其实手中还有兵,明里暗里的试探,万应城都是一脸忠臣相。   皇帝没抓到把柄,就不能公然把万应城给如何了。   但有皇帝的“另眼相看”,万应城还是从以前樊城的地位渐渐沦落到了不起眼的位置上,差不多就跟姜姬手里的妇方差不多,还没有合陵的存在感高。   黎家也一直给人很软弱的感觉。他们家后来就一直没有办法再出头,凤凰台上不去,皇帝不信任他们,子孙后代也实在没什么出头的门路。   上面的人看不清,这个商人可是清楚的很。万应手里是有兵的,还不是用来当门面的几百个人。   王姻威逼加利诱,最后连刑都上了,才从商人口里撬出来,万应藏兵,当在十万以下,五万以上。   王姻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人数听起来仿佛跟目前公主城能挤出来的兵的人数差不多?   但公主城的兵都是只会闷头杀人的野兵,姜大将军留下的几个将军也不像是能征善战的。   万应城的兵不必多,放一万出来就够把公主城上下给杀干净的了。   如果真打起来,只能让这些人把公主送出去了。   他脸色惨白的跑来见姜姬,让她做好最坏的打算。   却看到公主神色平静,还陪三宝把游戏玩完了才让奶娘把人抱走。   “事情未必就到这个地步了。”姜姬点了王姻一句,“万应不会无缘无故要打公主城。等他们把理由说出来,我们就有应对之法了。”   万应截断了商路,似乎就没有别的动作了。   王姻只好趁这个机会一边加高城墙,一边命城中铁匠多造弓箭。   不过,幸好只是公主城跟万应之间的道路被截断了,跟凤凰台那边还是通的。   王姻也曾建议姜姬不如先回凤凰台,至少在凤凰台,她不管是躲在凤凰台还是躲到徐家都会没事。   “你怎么知道不是这些人想要我的命?”姜姬发笑,看王姻还是年轻,听说他在建城时只是小儿子,上头有爹有兄长,他因为太聪明,从小就受宠。   顺风顺水时看起来就聪明伶俐,遇到事了智商直线下降。   蒋龙跟他一样。这些被父祖保护着长大的世家公子应该都有一样的毛病。   王姻被公主再三提点,终于找回了一点清明。   他开始让人从凤凰台打听。   很快各种消息传来,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比如之前有一道圣旨颁下,似乎凤凰台的大人们都觉得不妥当,有的人生气,也有的人嘲笑皇帝太糊涂了。   比如朝阳公主在凤凰台大怒,很多人都看到了。   比如徐公好像好转了,还进凤凰台了呢。   姜姬放下手中书卷:“徐公亲自进了凤凰台?”   王姻点头:“不知是何事,要不要问一问徐丛?”姜姬摇头:“他离开徐家有段时间了,估计不会知道。瞒着他。”   王姻虽然不解,但也点了点头。   从这天后,他发现公主就像在等着什么。每日在殿中踱步的时间变长了,时不时的在窗前眺望,每天都会问他:徐家有没有信来。   所以这天,徐家使者和一个宫中的使臣拿着一卷圣旨来的时候,他立刻禀报了公主。   使者与使臣只有区区两人,他们举着圣旨,当着满殿侍人的面让姜姬跪听。   王姻身为鲁国大夫,当然有他一个位子。   不过他可不会要公主下跪。这里是公主城,还需要公主下跪?   哪怕来的是圣旨。   他开口道:“使臣有话就说,不要横生枝节。”   徐家使者冷冰冰的嘲讽道:“摘星公主果然强横,对陛下的圣旨都毫无敬意。”   王姻有点惊讶。这徐家一向跟公主很好啊,怎么突然变了颜色?   姜姬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使者就要报出自己的官职,姜姬转头问那个使臣:“皇帝有什么话要给我?呈上来吧。”   那使臣本来在一边等着徐家跟这鲁国公主吵完,不料公主直接对他说话。   可也轮不到他开口。   公主的话音未落,他们身后的侍人就上前将他与那使者押倒在地,圣旨也被夺去了。   徐家使者目眦欲裂,大喝道:“奸妇!你是何居心!”   姜姬接过圣旨,展开看,越看,脸上的笑容越大。   最后她笑了起来,对使者说了一句话:“原来,万应城是徐公手里的剑啊。”   王姻瞬间把一切都串起来了!   姜姬把圣旨给他看,他忙忙展开圣旨,上面的旨意叫鲁国公主姜幽立刻回鲁,如有拖延,视为鲁国不敬。   诸侯国要是不敬,那皇帝就可以发动天下的人去打鲁国了。   鲁国周围可有郑、燕、魏呢。   姜姬笑眯眯地说,“杀了他。”   徐家使者以为自己要死了,闭目待死。不料身边的皇帝使臣惨呼一声就被削了头。   他却活着。   姜姬让侍人把圣旨拿去烧掉。   徐家使者亲眼看着圣旨在他面前被点燃,扔进鼎中,烧成了灰。   他愤怒而鄙视的看着姜姬。   姜姬不看他,对侍人说:“把他带下去,和徐丛关在一起。”   徐家使者被拖下去了。   姜姬对王姻说:“给万应黎家送信,问他们想不想让黎氏女为皇后。”   王姻说:“徐家也可以提出这个条件。”   姜姬点头又摇头,“是可以。但徐家不是没提吗?就算之后徐公也像我一样跟黎家说可以给黎家一个皇后当,我也可以再给黎家许别的愿啊。”   王姻懂了,笑道:“彼时黎家只等着拿好处,看哪一家出价更高,就不会再听徐公的话了。”   姜姬点头:“他们会发现,留下我这个坏人,好处更多。” 第569章 万应城   万应城是很风光, 但那是许多代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万应城, 因为接连几代夹着尾巴做人, 黎家的心气都快散完了——这是黎河青七岁时对他父亲说的。   从此后,黎河青就成了他这一代人中最显眼的一个,连他爹都自陈不如其子。   真假不知。   不过姜姬从黎河青把那个黎氏女送到她面前来的举动中得出:黎家想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这也很好理解。当年黎家肯定是很受大梁开国皇帝的信任,信任到愿意把保护凤凰台的重托负给他家。   那时的黎家一定非常风光, 风光到现在子孙后代都怀念不已。   后来, 还是某一任皇帝, 就不再信万应黎家会忠心于他, 开始给黎家小鞋穿。   从此以后,每一任皇帝似乎都对黎家怀有戒心,其中也有黎家反攻成功,再次成为皇帝心腹的时候, 但很快又会被凤凰台的其他势力给压制下去。   毕竟皇帝身边地方还是少,黎家上台,肯定会挤下去一两个, 像花家就肯定不想让黎家再出头。   但现在却是黎家再次出山的大好时机。   毕竟花家已经快要不行了嘛。   至于黎家为什么会听徐公的话, 自然是因为黎家发现要想长长久久的站在凤凰台上, 除了皇帝,他还需要讨好权臣。   徐公和黎家的关系肯定不是一两年, 保守估计也该有个二三十年了。   姜姬让王姻去万应城游说,但半句不提万应城把商人给赶跑的事, 而是替王姻对黎家说:她想找一个性情温柔、貌美无双的淑女, 认为姐妹, 好一同服侍皇帝。   为了取得黎家的支持,她愿意“让”出皇后之位。   虽然这皇后的头衔不在她头上挂着,但她的这番话可信度是很高的。   凤凰台上现在的诸侯公主只剩下她和晋国公主,而晋国公主已经是夫人了,关于她为皇后的“提名”也提过两回了。   她此时对万应城说想寻个貌美淑女,与她一同进凤凰台侍候皇帝,是非常顺得成章的事。   王姻推敲一番后,觉得黎家答应的可能很大。   “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提出一个黎家能满足的条件的话,黎家不会信的。”   姜姬说:“我与徐家反目,所以才需要黎家的支持啊。”   王姻说:“只怕还是不够。黎家未必敢和徐公反目。”   姜姬对着王姻叹笑,“你先把这话传给黎家。”   王姻脸上一红,羞愧道:“是我过于小心了。”   也不是过于小心。而是王姻太年轻了,如果是龚香在这里,他肯定不会有丝毫犹豫。因为徐公能给黎家的也不过是把黎氏女送进凤凰台,把黎家男子带进凤凰台委以重任——可徐公没有这么做。   因为徐公自己都嫌凤凰台上的人太多了,他脑子进水才会再放一个黎家进来。他吊了黎家至少二十年的胃口。   黎家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信他。不然选陶家?还是选朝阳公主?   黎家目前都够不着。他们也没有那个实力可以全面开花,每一个势力都上前表示亲热,真这么做了,最后就是谁都不要他们。   他们选徐公,已经算是非常明智的了。   姜姬却立刻就能替他们完成心愿。   不管她到底会不会做,至少她这边是直通车啊。何况她得罪徐公,需要黎家援手——这个理由很正当——而黎家跟徐公有关系的事,估计以为她不会知道。   黎家身为“凶手”,只要慢点下刀就能换自家女儿进凤凰台,至少还能得一个夫人之位,多划算的生意!为什么不做?傻子才不做!   王姻是突然遇到事,有些退缩了,凡事开始只求万全。但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没有万全的。有时只有一成把握都值得去试一试。   何况黎家就是真被她骗了,会损失什么?   一个被她带进宫的黎氏女?   慢一步对公主城下手?   黎氏女不值得可惜,而公主城就在这里,跑都跑不掉。   所以黎家只需要权衡一下得失就会答应她了。   王姻回去后,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静静的坐着,直到深夜。   第二天,他天不亮就候在姜姬的殿门前。   这里的早晨是从小公主的哭声开始的,殿前开始有宫女和侍人奔走。   王姻候在阶下,侍人过来询问:“大夫可有急事?”王姻摇头。   侍人就不理会他了。   除了宫女还有些好奇之外,来往的侍人全都当成没看到王姻。   ——明摆着是有事要求公主,何况拦着他呢?   ——要么就是犯错了。   王姻候到天亮了才被请进去。   姜姬坐在榻前梳头,问下首的王姻:“何事?”王姻伏首道:“某欲往万应一去。”   姜姬听了就笑,“你亲自去?那不是大才小用了?”王姻掩面道:“某坐井观天,自视太高,险些误了公主的大事!”他想到这里都恨得心里发紧,不恨别人,恨自己!   他一向认为自己不比龚相等人差,可遇上事了才发现,他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而这些不是他在公主城里坐着就能学会的。   姜姬:“你只是经过的事太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不错了。”   王姻以为她不会答应了。   “不过想去就去吧。如果还想去凤凰台,也由得你去。”她突然说。   王姻此时的反应一点都不慢,“公主是想让我去徐家还是凤凰台?”   “凤凰台。我想让你去见朝阳。”她笑着说。   王姻不差了,想想他的年纪,龚香在他这个年纪也是天老大,他老二。不然也不会那么简单就被她和蒋龙两个就毁了龚氏七百年基业,搞到最后要一个偏支远房的来顶这乐城龚氏的班。   亏得龚香能想得开。   ……她有点想叔叔了呢。   姜姬嘱咐王姻:“你去见黎家,一定要让他相信,我与徐家已经反目。”   王姻点头:“必不负公主所托。”   王姻是以鲁国大夫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去万应城的黎家拜访的。   他当然立刻被迎接了进去,黎家还邀请了全城的世家都来陪伴这年轻的鲁国大夫。   几番盛情款待之后,年轻的鲁国大夫不好意思的请求与黎河青密谈,道“有事相商”。   黎河青预备着此人要说那些商人的事,他也准备好了理由:快过年了,城防加重,要预防外人进出,以免有贼子里应外合,趁着过年时闯进万应城来祸害百姓。   不料,这鲁国大夫竟然开始询问黎家有没有貌美才高品德好的淑女。   黎河青打量了一番这鲁国大夫的品貌,以为他想求妻,不过这个年纪,家乡应该有妻室了吧?那是想求一妾室?也不是不可以,鲁国大夫也算系出名门,给他一个旁系的女子也不算丢脸。   黎河青就直接问了:“大夫是有春情之思?”   翻译过来:你思春了吗?想女人了吗?   反正关起门来两个大男人,又都是酒后,这话只能算是丈夫之间推心置腹的私房话。   王姻羞涩的连连摆手,示意黎河青靠近,当两人近得快要贴在一起时,王姻才小声说了他的来意:他想替黎家与他鲁国公主牵线。   鲁国公主惹怒了徐公,她担心徐公会阻挠她成为皇后,所以她需要黎家的支持。   为了表示诚意,她希望黎家能送一个黎氏女给她,她会与此女情同姐妹,她会带此女一同进凤凰台,如果她为皇后,此女必为夫人,如果两人都生下公子,则两子之间情如兄弟,鲁国公主也会视黎氏子为亲生子。   如果黎氏女比她更得皇帝喜欢,而徐公又对她敌意太深的话,她就会想尽办法令黎氏女为后。   总之,鲁国公主就一个意思,她不要回鲁国去。她要能当皇后就当皇后,当不了,她就送一个跟她同盟的女人上去。   她选中了黎家。   黎河青瞬间就动心了。而且,他也信了三成——因为这鲁国大夫的话里关于徐家的部分都说对了。   他不信的就是这鲁国公主真的会让出皇后之位。呵呵,不可能的。   还有,这鲁国公主一定不止找了黎家,她肯定还对其他家族说了同样的话。   不过他觉得黎家比别的家族,离成功都更近一点。   他请王姻稍稍休息,今天已经晚了,一切都可以等明天再说。   王姻露出失望的神情。   黎河青就笑着说:“我有几个姐妹,明日必为大夫引见。”   王姻立刻就高兴起来了。   黎河青安顿好王姻,让人守在王姻门前,等王姻睡着之后,他才召集家人,商量此事。   黎家其他的人,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叔父,都赞成送个黎氏女给鲁国公主。当然,关于人选还需要再商量商量。   他们更担心的是徐公那边的反应。   祖父叹气:“只恐徐公见怪。”   父亲说:“爹说的对。徐公……唉……他要是不想让这鲁国公主当皇后,我看这鲁国公主也当不成皇后了。”   三叔说:“这不是正好?到时就是我黎家女儿为后了!”   黎河青说:“三叔,没那么容易。那鲁国大夫似乎很笃定鲁国公主能带人进凤凰台见到皇帝,还说鲁国公主与朝阳公主情如母女。但如果真到那一天,只怕要我们偷偷把鲁国公主和小妹给送进去。”   三叔说:“你是说,那鲁国公主现在连凤凰台进不了了?”黎河青点头:“当是如此。”   徐公啊,那是能小看的人吗?   他不想让鲁国公主当皇后,这鲁国公主就连凤凰台都进不了,皇帝的面都见不着。   黎河青笑道:“徐公还希望我等将这鲁国公主给赶回去呢。”   所以,如果黎家答应鲁国公主了,第一件事是要在徐公的眼皮底下把鲁国公主和黎氏女偷偷送进凤凰台。   被徐公发现,黎家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屋子人都沉默下来。   这是公然跟徐公对着干啊。   祖父说:“做。到时若是徐公发怒,我这条命可以赔给他。”   黎河青立刻跪倒在地:“祖父,孙儿不孝!请祖父千万不要这么说!”   底下孝子贤孙们跪了一地。   祖父亲手把黎河青扶起来,说:“这是我黎家的机会。值得一试。败了,不过一个黎氏女儿,一个老头子而已。胜了,我黎家就不必空守着这个万应城了。” 第570章 王姻与段小情   黎家议定后, 却一直冷落王姻。   黎河青第二天也不出现了, 只叫两个家中子侄陪伴王姻,任王姻百般询问也不回答。后来子侄都不出来了,只有管家陪着。   王姻自然是先慌,再怒,再惊, 最后对着管家恳求想走。   管家问你不是有事来求黎家的吗?何不再等等。   王姻矢口否认。谁说我来求黎家?明明只是过年前来拜访一下而已。   黎家观察王姻, 得出结论:这是一个无胆之人。有些学识,也有家传, 却不足为虑。   黎河青问:“那, 我这就派人去凤凰台和公主城打探一二了。”   黎家派人出去, 一来一回间,春天都到了。这段时间, 王姻一直被强留在黎家, 动弹不得, 他做尽痴态,连绝食自尽的招都使出来了, 最后被人按住灌食, 黎家对他彻底放下了心,看他年轻,本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城府,现在只是预防万一而已。   黎家的人回来后, 黎河青就得知了凤凰台上的消息。   凤凰台上倒是一切如常, 没人在意, 也没人关心什么鲁国公主。大家的心神都被朝阳公主和陶公的斗法给牵住了。   从花家出征以来,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虽然没有人给亲眼看到花家打得怎么样,可各种消息是越传越多的。   一说花家大败。   因为各地都冒出不少溃兵,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都是壮年男子,有兵器在手,他们遇人杀人,遇村抢村,遇镇,若是镇小无墙,也是照抢不误的。   他们就像一群恶狼,要粮食,要金银,要女人,碰到男人不是被抓了就是被他们杀了,小儿、老人都保不住性命——怕他们逃出去了会给别的村镇报信。   在这样的**下,只有墙坚兵多的大城才能平安无恙。   他们把信送到凤凰台,被陶然拿住后,上殿质问。   殿上没皇帝,朝阳公主也不可能坐在龙椅上被陶然质问啊。幸好,她现在笼络了不少人,又都封了官,可以坐在龙椅周围替“皇帝”说话。   陶然说花家大败,其罪涛天,必要严惩。   替皇帝发言的人就说,你说花家败了,这个没有人证的。除非你把花家领兵的人带上来,让他们自己说打了败仗,不然我们都不信,都当你是胡说。   陶然说花家如果没有败,外面的溃兵从何而来呢?   那些人道:流民啊。冬天嘛,百姓们没吃的,不就变成流民了嘛。   陶然就在祭祀当日发难了。   一大堆不知怎么冒出来的流民跪哭当场,说他们家乡被毁,亲人被杀,杀人的全是兵。   祭祀时文武百官都在,凤凰台下有点头脸、来历的全都跟着一块祭,全都在下方跪着呢,突然听到哭声,看到这么一堆人在这里跪皇帝祖宗,哭皇帝祖宗,都伸头去看。   场面当然非常难看。   陶然想邀请徐公一起出来“主持公道”,徐公却早就气“晕”过去了。   陶然就又邀请了别人。有的,学徐公躲了,有的,跟陶然站在了一起。   他们一起上前,请“皇帝”出来召见这些百姓,问一问他们的冤屈。   皇帝当然是出不来的。   他们就一再的请啊请啊,先站着请,见请不出来,跪下请,如果还请不出来,只怕就要泣血了。   当时的情形,黎河青只是听都觉得背上汗毛直竖。   他问下人:“那最后怎么办了?陛下出来了吗?”下人白着脸说:“没有。陛下只是让人把那些人都给杀了。”   陶然本以为此事可成,不料突然从帝陵里涌出许多御卫,把他们团团围住,把那些哭告的百姓都给抓了,当即就都杀了。   这些御卫本想连陶然都揪出去,陶然被人团团围住,抱腰拖腿,一群公卿大臣手抓齿咬齐上阵,总算护住了陶然。   最后御卫只得放过他。   事后陶然回城后也“气”病了,闭门不出。人说陶然在家仰天而哭,叹天地无道,天地不公。街上的人听说后,都生了同感。   唉,皇帝实在是太过分了,太让人心寒了啊。   黎河青听得直皱眉,这凤凰台的水真是越来越深了。皇帝和朝阳公主看起来是不打算让步的,而陶公也步步逼近,两边都不肯退后,这要真斗起来,胜负实在难料。   他的父亲摇头:“陶公这是心大了,他想当第二个徐公。可他也不看看,徐公当年可有逼得陛下如此失态?”   皇帝能在帝陵祭祀时杀人,这是已经被陶然逼得失了分寸了。   毕竟皇帝才十七岁,年轻,沉不住气。   黎河青说:“陛下可能是想收回皇权。”   之前,凤凰台下的事一直都是由徐公为首的大臣们代皇帝决断的。   那时是皇帝年纪小啊。现在皇帝长大了,想自己当这个皇帝了,不想让权臣替他拿主意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这样看来,徐公退的恰到好处,这才是为人臣子该做的。   陶然跟徐公比真是差远了。   黎父点头:“陶然此人,唉……”   下人也去徐家拜访,一面是表功,说已经把公主城的商路给截了。一面也是想试探一下,看徐公对鲁国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父问:“徐公有没有说什么?”黎河青说:“徐家只是说,这鲁国公主品性不好,不能为皇后。”   黎父:“看来徐公是真的不想支持鲁国公主了。”   那就说明,鲁国大夫说的话全是真的。   鲁国公主是真的需要黎家的支持,和保护。   黎父和黎河青又商量了一番后,再次去见了王姻。   王姻这些日子十分辛苦。为了作戏,他已经许久不肯沐浴、修面、梳头了。   黎河青进来时,他就像个乞丐。   看到黎河青,他立刻扑上前去,大哭求饶,求黎河青放了他。   黎河青既嫌他软弱无胆,又觉得这样的人才好掌控。   于是王姻在终于盼来黎河青后,才终于答应去洗澡换衣服,重新打理的干干净净的,两人才坐在一起说话。   黎河青说,为了皇帝,为了大梁,也为了皇帝与鲁王的友谊,经过慎重考虑,我们决定接受你提的条件:促成鲁国公主与皇帝的结合。   王姻自然要感激涕零,并迅速捡回了身为鲁国大夫的自豪与自信,同时也带着被黎家关了几个月的怯弱和黎家就两家的盟约进行了友好的磋商。   黎家仍旧打算搭上鲁国公主这条船是因为就算徐公不想让鲁国公主当皇帝,黎氏女也从来够不上皇后的边。   黎河青认为,徐公想尽快送走鲁国公主,原因应该是目前凤凰台上的争斗已经越演越烈了。他担心鲁国也插进来一脚,索性就先把鲁国公主送走。   至于皇帝什么时候娶老婆,这一次娶不成,下一次再选一次不就行了?反正皇帝过完年才十七,不是七老八十。   但下一次,黎家还能不能遇上一个凤凰台上下都在内斗,而鲁国公主又恰好需要黎家相助的机会。   这对黎家来说,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   所以他们当机立断,愿意与鲁国公主结盟。   但他们需要鲁国公主表现出诚意来:比如,先证明一下鲁国公主真的跟朝阳公主亲如母女。过了徐公这一关后,朝阳公主真的会支持鲁国公主当皇后。   他们也不是白干的。   王姻就说,他愿为先行。   ——只要黎家能把他送进凤凰台下,只凭他就能见到朝阳公主。   黎河青听他说完,也不给他改口的机会,立刻就带着王姻去凤凰台了。   在路上,王姻改了个容貌。他把发际给剃秃了一点,再把眉头拔干净,乍一看就与他本人不像了。   黎河青看他这番作态,笑道:“大夫果然高智。”   王姻羞愧低头:“惭愧,某也只有这一点本事了。微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王姻的这一手并不是他想多了。   他们踏着春光进入凤凰台时,黎河青报上了身份后,仍要介绍王姻的来历。   谁叫王姻看起来不像奴仆呢?   而一个人不管怎么变,长相、口音、行止是变不了的。   王姻就算改了发际线,仍看起来更像鲁人。他面容修长,鼻直、唇丰,双目较之赵人的,更加紧凑,眼尾下垂。   他改了眉头,确实不怎么像鲁人了。   但城门口的人仍是问他:“可是鲁商?”王姻摇头,“家中不曾行商事。”   黎河青自称是来拜访徐公的,他是万应黎家的人。   在城门口一番纠缠后,他还是成功把王姻给带进城了。   这是上回黎家人来的时候没有打听到的。   那人过了城门就对黎河青请罪,这是他的错。   黎河青也惊讶的很,说:“休要言错!快去打听鲁商的情形。”   黎河青照旧带着人去徐家拜访,照旧在徐家住下,徐公照旧“病”着见不了人。   黎河青来了以后,前两天与徐家人打交道,第三天就出门“访友”。   这就见到了下人和王姻。下人说,鲁商那里确实也受到了影响——徐公开始让人驱逐鲁国商人。   但说凤凰台的商人虽然以前都爱自称鲁商,但他们的来历却并不都是鲁人。而且多的是合伙做生意,合伙人中有鲁人、有赵人、有郑人的。   徐公让人驱逐鲁商,商人们见此就开始自称:他不是鲁人,乃是赵人/魏人/郑人/晋人。   反正你说我是哪个都行,我就不是鲁人。   有的人实在长得太鲁国了,就说自己早年离家,后来在赵/郑/魏/晋安家了,入赘了、被收养了。   反正我也不是鲁人。什么?你说我看起来很像鲁人?天啊,我从小被拐,从来不知家乡,原来我竟是鲁人啊!可惜我还是不知父母亲人,姓氏家传,实在惭愧。啊?哦,我是在郑/魏/晋/赵长大的,你说我鲁国话说得很好?哦,做生意的嘛,四处跑,别的地方的话我也会说啊,我说的最好的是赵国话,不信你听!   最后,虽然赶走了一些商人,但市场已经形成了,商人大半还是留下来了,而且大梁其他地方的商人也与鲁商做生意做习惯了,鲁商前脚被从凤凰台赶走,后脚就被请到别的城去了。   黎河青问:“那其他地方的鲁人呢?”   鲁国士子也有不少在凤凰台的。   那人说:“这个,好像没有被赶走。商人被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士子如果被赶走,影响的就大了。我看,徐公可能是想先把鲁国公主送走,那时这些鲁国士子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跟着一起走。”   黎河青点头,徐公可能是不想打草惊蛇才没有动鲁国士子。   黎河青问王姻,他要怎么进凤凰台,面见朝阳公主呢?   王姻说,要进凤凰台需要一人相助,那人就在徐家。   黎河青问:“何人?”   王姻说:“乃是我国段大夫。”   徐家。   段小情近来发现他能见的人少了,陪在身边的倒多是徐家弟子。   他心中不安,却不敢表露出来,仍是一切如常。   这天,他仍在拿莲花台的八卦做开场白:“……那蒋家蒋淑,可是个风流人。”   一个年约三旬的男子在身边人的引领下走进来,坐在不远处,静静的听他讲。   他听段小情讲了一下午的蒋氏风云后,晚饭时也留下来了。   段小情终于在晚饭时才跟这个“知已”互通姓名来历。   以他的记性,自然立刻想起来了,当即敬了黎河青一杯。   黎河青以杯就口,小声问:“段大夫可愿入凤凰台?”   段小情一听凤凰台就汗毛直竖,呵呵笑,转头就装酒力不胜,醉了。   黎河青:“……” 第571章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段小情一醉了事。黎河青出来质问王姻:“你莫不是在骗我?”   段小情以前当过皇帝的长史, 说他能进凤凰台,黎河青是信的。但段小情这明摆着怕事、躲事的性格, 真愿意冒死进凤凰台吗?   王姻便咬牙说, 愿意亲自去徐家劝服段小情。   黎河青说:“我不可能助你入徐家。”   王姻:“怎敢再麻烦黎公子?”   王姻离开黎河青,自己投帖进了徐家,被人带到了徐树面前。   他一改在黎河青面前的怯懦胆小, 见到徐树就说他带来了徐丛的口信。   徐丛在公主城,在姜姬手中。   徐树之前也担心一旦徐公和鲁国公主翻脸,那徐丛就会有危险。徐公却笃定徐丛必须无事。   “她要有事, 自会找我, 找徐家。不会迁怒阿丛。你放心就是。”   徐树刚刚放下半颗心,就被人当面“威胁”。只好含恨把王姻领到徐公榻前。   徐公虽然还是不太见外人, 但王姻见到他时, 他端坐在席上, 已经不像个“病人”了。   王姻规规矩矩的问好,徐公也顺道问候了姜姬和三宝。   王姻半点不加隐瞒,微笑着说:“公主和小公主都很好。”   王姻说公主自从到凤凰台以来一直受徐公的照顾,徐公在公主眼中就像她的父亲一样,现在公主虽然身在外面,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徐公。   徐公笑呵呵的听完王姻的这番话, 挺不客气的说:“以我的年纪, 当不了公主的父亲。”   徐树听到这句话就有点紧张了。他到现在都不懂父亲为什么突然对鲁国公主变了态度。家里的其他人问起来, 他就说那道朝阳公主胡乱颁下的圣旨混淆帝血, 致使徐公不快。   那道圣旨根本没出凤凰台。   徐树也是在这一次才体会到父亲就算“病”了快十年, 也一样能把凤凰台上下都握在手心里。   父亲不认同这道圣旨,圣旨就出不了凤凰台。代表皇帝的圣旨,在父亲这里也不值一提。   徐树只担心那鲁国公主如果发现父亲的态度大变而恼怒起来,可能会惹出一些麻烦。   父亲却笑道:“我只怕她不惹麻烦呢。”然后又叹,“只怕她不惹麻烦……”   王姻就像没听到刚才徐公的话一样,继续问徐公如今这凤凰台上可有什么意外吗?他们在距此三百里外的公主城都听说了,花家的仗,到底是胜是败呢?   徐公很不客气地说:“胜败,都与贵国无关。”   王姻:“怎会无关?我王也是陛下的臣子。”   徐树听得汗都快冒出来了。这鲁国大夫难不成是说……鲁国想出兵?鲁国也想在这陶家和朝阳公主之间插一手?   不对!   鲁国……或者说姜姬,她想助谁?她难道会帮陶然吗?   她肯定会站在朝阳公主这一边的!   徐公当然听懂了王姻话里的意思,他神色未变,就像闲谈一样问:“鲁王敢无旨兴兵?”   王姻反问:“徐公怎知是无旨兴兵?”   这话谈到这里就谈不下去了。   徐公让人领王姻下去,好生招待。徐树亲自去安顿王姻,又陪坐了一会儿后才赶回来,徐公说:“他是跟着黎家进城的。”   徐树大惊,给万应城的信是他亲手写的。“这黎家什么时候跟鲁国公主暗通款曲的?”   他想得更多:这是不是说明,黎家早就对徐家不忠了?   “黎家可恶!”徐树眼中的黎家已经投到徐家门下,算是徐家的奴仆了,在他投到徐家时就已经献上了忠心。现在却发现这忠心的奴仆突然在背地里跟别人勾勾搭搭,甚至还是他徐家要对付的人。   这样的奴仆不止不可信,更可恶、可杀。   徐公没有对徐树多说。在他看来,黎家未必早就对徐家不忠,只是那忠心本来也就没多少,才叫人一勾就勾了去。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想得到黎家,但陶然一直没能给出比徐家更好的条件。   只能说这姜幽善断人心,一下子就戳到了黎家的痒处,这才叫黎家倒戈。   黎家也不是从此就不认徐家了。   他们只是想从中得些好处。   姜幽能给黎家什么呢?   徐公一想就能猜得出来,他对徐树道:“黎家大概是想送女入宫,这才要走姜幽的门路。”   徐树想了一下,才记起“姜幽”是何许人也。   ——能被父亲以姓名相称,可见此女……此人的厉害。   徐树自己到现在也只得了一个“阿树”、“老大”这样的称呼呢。以前年轻时还希望父亲唤他的字号,父亲笑道,他唤了,那他这个字号就叫响了,可他到底还是只能以他的儿子,徐家长子来出名,什么时候他的字号外人先叫起来了,他在家里听到了,他这个父亲再以字号尊呼他。   羞得徐树再也不肯在外以字号称自己。再看那些文不显,名不彰的人字号先起了好几个,个个响亮,出门就巴不得介绍自己的字号,叫人人都称他的字号——好像真名是何等的如雷贯耳。   难道他以前也是这样?   徐树羞愧了很久。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堪。他的几个儿子也是小小年纪就专注取字号,一定要取一个如何如何深奥、或是令人回味的好字,无不被他斥骂讥讽,叫他们先把学问作好,文章写好,能以一篇扬名天下后,再说字号的事。   徐树说:“那,我们也可以先送黎氏女入宫。”   徐公笑道:“你送她入宫,还要保她得一个夫人之位,还要保她得宠,不管是被陛下喜欢还是被长公主喜欢,都要保她能长长久久的在凤凰台好好活着。你做得到?”徐树目瞪口呆。他送黎氏女进宫还不算,还要保证她会被立为夫人,被陛下或朝阳公主喜欢,还要活下去?   他做不到。   而鲁国公主,姜幽做得到。   徐树此时反应过来:“姜幽在凤凰台一定埋伏下了心腹。”   徐公扫了他一眼,叫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羞愧的脸红了——是啊,那姜幽进出凤凰台几次如履平地,以她的个性,又怎么会不在凤凰台留下自己的心腹呢?   这样一来,徐家就是把黎氏女送进宫了,很可能转头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当然,徐家也在凤凰台有人。可那些人不是为了帮人争宠啊!他要是敢建议让徐家在凤凰台的心腹帮着黎氏女争宠保命,只怕父亲能立刻让他滚到外面去跪着醒醒脑子。   徐树问:“父亲,那现在……该如何是好?”他是真不知道。虽然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还要问计于父,是有点丢人,可他也只能问啊。   徐公说:“就让黎家与姜幽一块去吧。”   徐树:“父亲是改主意了?”不赶姜幽回鲁了?徐公摇头,没有再多做解释。   有徐公放行,王姻和段小情成功见面后,段小情不等黎河青上门,自己找上门去,一改上次的冷淡,热情的表示他正好想去凤凰台,问黎河青要不要同去?   黎河青:“……”   黎河青就跟段小情一起去拜见朝阳公主了。   凤凰台上,朝阳公主听了亲信的话后,召见了黎河青。   万应城嘛,她对万应城还是有点印象的。   段小情陪着黎河青一起进去,但把展示的舞台全都让给了黎河青——朝阳公主哪里能记得住他这个曾经的鲁国大夫呢?   黎河青以为是托段小情的福进来的。   段小情正正经经是托他的福进来的。   段小情见黎河青不但陪朝阳公主说得开心,还留下赐宴,他也就顺理成章的留下了。   席间,与两三“好友”互敬了一杯酒。   其中一人告诉了他一件事,之前有一道封姜姬为安乐公主的圣旨。   段小情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勉强没有蹦起来。他回忆了一下摇头说:“我在徐家门内,不曾听说。”   那人道:“你没听说也不奇怪。这道圣旨,根本没出城门。估计现在只有几位大人见过抄本。”   段小情也是曾经见识过无数圣旨的人,还自己偷偷抄过不少呢。他直觉这道圣旨公主一定会想要!立刻就趁酒离开,借夜色跑到广御宫,借酒胆把那道封他们摘星公主为安乐公主的圣旨原卷找出来,往怀里一塞,转头就出宫了。   把黎河青一个人丢下了。   黎河青跟朝阳公主共欢三五日,送也不少礼物后,也算摸清了朝阳公主的脾气,对送黎氏女进凤凰台的信心大了不少。   唯一遗憾的是没能见一见陛下,只见到了已经封为夫人的晋国公主,目前凤凰台上只有这一位夫人,其他世家的淑女连列席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更显得鲁国公主允诺的夫人之位是何等的珍贵。   他也曾在朝阳公主面前提起过鲁国公主,当然,他说的是“不曾有幸拜见鲁国公主”还说给鲁国公主准备了礼物。   朝阳公主在酒中说:“她又懒又坏!不必给她东西!”   这样亲热的口吻,看来鲁国公主自称与朝阳公主情如母女不是假的。   黎河青从凤凰台出来,再去向徐公告辞后就离开了。   徐公让徐树去送一送。   等徐树回来,徐公问:“他说了什么?”徐树说:“倒是好好的表了一番忠心。”就连徐树都看得出来,这一趟凤凰台之行,坚定了黎家要跟姜幽结盟的决心。不用再指望万应城对付公主城了,只怕从此以后,万应城就是公主城,公主城就是万应城。   他这么说,徐公难得夸了他一句:“这回,你倒是看得清楚。”   徐树当面谦虚,回去后越想越不对。   他最后那句话只是气话啊。   难不成他说对了?! 第572章 我命由我   对徐公来说, 陶然也好,朝阳也罢, 都不是难解决的问题。   陶然想问鼎凤凰台, 但他说到底只是一个臣子,他从未、也不敢想把朝阳或皇帝怎么样。在他的设想中,只需要把朝阳关起来, 如果能顺便再夺走她手中的御玺就好了。   朝阳公主困于眼界心胸,最后也只会沦落为权臣手中的刀剑——只要那人能哄住她。   他已经送了两个心腹进凤凰台了,就在朝阳公主身边。目前这二人还什么都没做。因为还不到他们出手的时候。只要时机成熟, 他打算先让朝阳公主下旨杀陶然, 这边陶然一死,他就带众臣请命, 将朝阳公主给关起来。   他现在只是在等花家回来。   花家大军在握, 放他们在外面太不安全了。等人回来以后, 将军可以高高供起,再供一个花千降又有何难?   军队没了领头的,也不成气候。照例发还回乡,解了兵祸,再看花万里是不是像他父亲花千降一样心明眼亮。   徐公并不介意花家贪了多少钱。他也不介意陶然贪权。他甚至都不在意朝阳公主握着御玺,自得其乐。   因为这些人不管做什么, 都在壳中。   花家的眼睛盯在钱上;陶然的眼睛盯在权上;朝阳公主只想享乐, 想享受众星捧月的乐趣。   这些都不会让这天地倾覆。   唯一能叫天地变色的是什么?   是皇帝。   皇帝的问题一日不解决, 徐公一日不敢闭眼。   他本以为姜幽是解决难题的良策, 后来他发觉自己错了。   不能把姜幽当成一个女人来看。   凡人女子梦想什么?在家时父母疼爱, 青春时有知心爱人相伴,成婚后夫妻和睦,儿女双全。这就是一个女人所企盼得到的全部幸福了。   他以为姜幽就算特别一点,也脱不去这几样。她最多贪心一点,要皇后的地位也要朝阳公主的权势,还要贴心亲爱的情人。   这都没关系。   屋里点了灯,面前摆着他让人重新整理过的姜幽的生平,从她出现在鲁国王宫起,她身边的所有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着的,都在这里面。他已经看过无数遍,但再看几次,他都能从中体会到那份血腥杀机。   身为一个女子,遇上这么多磨难,让人可怜可叹。   但如果不把她当成公主,当成一个男子……   那她这一步步走来的脉落就清楚多了!   姜幽早年在鲁王宫中极受宠爱,但彼时蒋、龚、冯在侧,他无法施展。最终结果是他带着幼弟远走。   可他不到十年就又回来了。那个用来流放他的边城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此时他的义兄也已经得了浦合用来养兵。   他回到鲁国后,蒋灭,冯败。龚氏应该是被俘了。   除了落到他手中的三家之外,他也已经笼络了鲁国八姓中的丁氏,又将合陵龚氏召到乐城,有这二姓襄助,他稳定了朝堂;他又将两弟推上大王与太子之位,稳住了鲁国。   之后的鲁国,应该就行的是他的王令,遵的是他的法旨。   如果不是他是她,那这鲁王谁来做还真不好说。   徐公每次想到这里都既笑又奇。   笑的是一个女人真妄图当无冕之王;奇的也是一个女人竟然会想当无冕之王。   ——问题是,她还真有可能做得到!   朝阳公主不就手握御玺十七年吗?   换成是姜幽,现在的凤凰台就是当日的莲花台。他徐家又在何处?是蒋?罪犯大逆全家死于非命?   ——花家不就是这个下场?   是龚?无声无息就被人破了门?   ——陶然如果继续下去,只怕这就是给他准备的下场。   是冯家?   徐公将冯家的旧闻在心中回味几遍后,笑出了声。   说不定还真是冯家。   那冯瑄也曾与姜幽有师徒之谊。在鲁国先王死的时候,他也死在了莲花台。   若有功,事后不见封赏;若有过,事后不见责罚。   倒像是……那条死去的人命交换了冯家其他人的命。   徐公不会对姜幽手下留情。   那是一个意图大位的诸侯王。   他身为大梁臣子,要为大梁流尽最后一滴血,护卫大梁江山万里。   ——若这真是一个英主,他就在这里等着,看这个英主要怎么招降他。   公主城。   王姻走后,蓝家的子弟们就升上来了。   公主城里的鲁人还是太少了。也是她当年带来的人太少。   现在用起来时,就有点捉襟见肘。   蓝家子弟不敢让他们承担大任,但做一些普通的事还是够的。   这一日,她正听蓝家的两个子侄在给她汇报,徐丛进来了。   他是闯进来的,手里还押着一个侍人。   那侍人身上倒是没伤,看样子也是故意被抓的。   姜姬一下子就笑了。她倒是不意外徐丛在这里还能拐到一两个徐家信徒。   毕竟是徐家嘛。   “有刺客!”蓝家的两个年轻人倒是都激动的叫起来了。   蓝家一直想有所作为,可惜时机一直不对。蓝家子弟虽然进了公主城都当上了官,可都是小吏,做些抄抄写写算算的活儿。以前王姻在时,他们连见公主一面都不可能。   现在好不容易王姻被公主派回鲁国了,他们才冒出了头。   谁知今日竟然就有了刺客呢?   多好的机会啊!   蓝家两人也修习武艺,只是进殿后根本不可能叫他们携剑,现在赤手空拳的也挡在姜姬面前,一副忠勇的样子。   姜姬也不管这两个热情的忠臣,看了一眼那个侍人,想了想,叫出了他的名字:“魏明心?”   这估计也是个假名。   她身边的侍人有两三百个,这个魏明心估计也没想到她能一口叫穿他的名字,脸色就有点不对。   姜姬:“跪着。”   魏明心条件反射的跪下去了。他这一跪,徐丛手中的剑就不得不松开,不会就真把魏明心的脖子给割了。   这一跪一让,危机自然就解了。   徐丛看已经被视破了——刚才他进来时就见公主发笑,就知道吓不住公主。他便把手中的剑一扔,束手就缚。   殿中的侍人早就等着扑上来了,之前看魏明心被绑还有些顾忌,现在知道这是个内应就恨得咬牙,一窝蜂扑上来把两人扑倒,一番拳脚之后都绑成了粽子。   “别伤了徐公子。”姜姬笑着说。不叫人给徐丛松绑,而是就让他这么被绑着提到她面前的席子上,让徐丛好好“坐”下。   她看魏明心也被人给拖出去了,说:“不要杀他。让他换身衣服,再送回来。”不说的话,这魏明心估计就死定了。   徐丛看姜姬镇定自若,道:“倒是我做了番戏,叫公主看了场笑话。”   姜姬道:“阿丛是有什么事误会了吗?不然怎么拿起剑来?”徐丛:“我想回凤凰台。”   “好。”姜姬点头,“我叫人替你准备行李车马,现在就走吗?”   徐丛看了她一眼,“你若拦我,我倒不担心了。”这是公主自信不必拿他来牵制徐家。   姜姬:“这里面的事哪里是你一条命填得起的?”   虽然是小看他的话,徐丛却不生气。他徐丛也就在徐家值钱,出了徐家,天下人都不认识他。公主谋算的事,确实不是他这个小人物能干涉的。   徐丛:“公主可愿替某解惑?”他看公主坦然,索性就试探一下看她到底有多坦然。姜姬却转口说起了另一件事:“这里的事,你回徐家就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倒有一件事,你回徐家也不知道。”凤凰台的消息肯定比她这里要慢。   果然,徐丛就转口问起来:“是什么事?”   姜姬:“花大将军大胜还朝了。”   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无数个城池城门大开,城主带着城中著姓老少,带着粮草金银,带着财宝珍奇,纷纷迎出二三十里,恭迎花大将军回朝。   姜武独领一军,现在他身上有个正正经经的官位,叫右路将军。   他被封官时问那个来传令的人:“什么是右路将军?以后我打仗只能打右边?左边不能打?”   那传令的也是个读书人,没见过这么不学无术的“将军”,气得不屑给他解释,转头走了。不过半天,他这右路将军的“专打右边,不打左边”的名言就传遍整个大营。   等他去找花万里谢恩时还被人嘲笑,还是花万里替他解的围,私底下,花万里让他赶紧寻两个军师:“以后再出来,叫你的军师教教你怎么说话,别再乱丢人了!”   这个姓武的汉子是花万里在野地里捡的,不知是哪里来的野人,据他说他原是鲁商的奴隶,本就会打架,也会带着人打架,手上有好几千号人呢。   结果鲁商跑商时死了,他就没在再回去,把鲁商留下来的货物给吞了以后,就在此地当起了土匪。   花万里看他勇武,确实是个能打仗的,虽然大字不识,也没读过书,行走坐卧都不像样子,正好可以当个心腹使唤,就拿高官厚禄来哄他,把他给哄到营里,连他的人手都一并吞了。   当日跟他一同出征的堂兄弟叔伯们都死光了,只剩下了他这一军还在。   但,花家军只是一开始打了败仗,确实死伤颇多。   可后来他就是故意打败仗了。花家有几个人还是死在他的手中的。   为什么?   因为这样一来,那些死人的兵就都到他手里来了。   当将军的,还是兵马都在自己手里更好些。多分几路出来,有外心的人就更多了。   哪怕都姓花,也未必都跟他一条心啊。   他吞掉了这么多兵,自然要养。   一开始的焚城是立威,后面就是为了索粮了。   这回回到凤凰台,他绝不会交出手中的兵马。他要朝阳公主给他正名。他要当天下兵马大元帅。他要名正言顺的把这些兵都留在手中,要朝廷给他钱来养兵,定下那些城池每年出钱粮。   这些都答应他了,圣旨到手了,他才会回凤凰台,跪在皇帝阶下。   不然,就不要怪他不听军命了。 第573章 傻还是不傻   花家军距离凤凰台还有八十多里时就停下来了,就地扎营, 不再往前走了。   停在这里, 花万里当然是有打算的。   以前曾诸侯王带着兵马来拜皇帝, 其用心不得而知。但因为这件事引出一篇美文, 作文的是当时的文魁,他说这臣子见帝,八十里外为敬,八十里内为危。   就是说这诸侯王带兵马来,如果离皇帝八十里就把兵马留下, 孤身来见,这对皇帝是种尊敬。如果所携兵马过了八十里这条线呢,对皇帝来说就有危险了。   通篇没有指责诸侯王,前一句是夸, 后一句则是替皇帝忧心。   姜武当时被姜姬带着读这篇文时, 还记得她说“瞧这文章写的,果然这才是文魁。知道皇上想要什么,害怕什么,这文章才能写得好, 写到皇上的眼里心里。”   她还跟他说,这凤凰台的人从古到现在都有一个毛病, 认为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胜负不是真胜负,两军对战, 最值得夸奖的胜利方式是不动一刀一枪, 用嘴把敌人给骂跑。   他当时笑话她, 哪有这样打仗的?   她就又找到机会给他讲了一篇功课。   她就是用这种方法,先把阿旦教了出来,又把他教了出来。   他曾问她,嫌不嫌他笨。   “因为你不会读书?”她那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反过来笑话他:“是我聪明还是你聪明?是学生聪明还是先生聪明?”   大概是他平时跟她在一起久了,也变聪明了些?竟然立刻听懂了她的意思。   “我比你聪明还不能把你教会,那我的聪明也不够聪明了。我把你教会了,我这聪明才用对地方了呢。”她说,“以后你要遇上有人要教你,但你又没学会他教你的东西,别信他说你笨这话,拿我的话去问他,看他答不答得出来。”   花万里遇上他后,见他大字不识反倒更信任他了。可他身边的人就看不惯他这么容易就爬上来,当着花万里的面不说他的坏话,只说要来教导他。   可等那人来了,教他拜师,骗他磕头。姜武都不用动的,哼一声,就有人拿刀架在这人脖子上,看是谁跪。   这人又胡乱教些东西给他,等花万里问起,他当然答不出所以然来。这人就叹,说他愚笨,不堪教化。   姜武就把姜姬的那话说出来,问那人:“是我聪明还是你聪明?是先生聪明还是学生聪明?”   那人开始要笑,一时回味过来,脸色就变了。   帐中的人刚才在看他的热闹,现在倒都去看这“先生”的热闹了。   那次之后就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笑话他“无知”了。   事后,花万里也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是没读过书,可人不笨啊。   花万里当面宽慰他,之后也对那个人说:“你也别瞧不起他,他手上可有兵呢,一时虎起来,杀了你,你又能怎么样?”   那人心里恨就说:“大将军要小心他,谁知道他以前主人到底是不是病死的?说不定就是他贪钱才害了主人。”   花万里说:“这个他一早就跟我说了,确实是他见财起意,这里又离家万里,所以狠心下手,害了前主。”   那人听了瞠目结舌,算是解了心中之谜。之前主动投奔来的不知有多少人,比这武江的强得多了,可谁也不懂花大将军怎么就看中武江了。   原来这武江把这种隐私都告诉花大将军了,恐怕花大将军认为他心底无私,对他忠心不二,这才这么信他。   花万里:“我是想,他既然犯下这种大错,又敢告诉我,想必是要一心一意跟着我的。不然他离开这里,难道还能回鲁国那种小地方去?”   那人也无话可说,这个武江身上最大的一个缺点,硬是让他变成了优点。本来是因财犯上,害了前主,在花大将军眼中,反倒成了可以用财货收买的一个忠臣了。   结果这武江果然爱财,在这路上四处抢劫,不但抢过路的,还抢自己人的!只要到了他手中,哪怕被人告到花万里面前,他都能不承认。   那人亲眼所见,花万里和苦主一起到了武江这里,苦主指着武江屁股底下的箱子喊:“那就是他的人才杀了我的人抢去的!那上头还有血呢!”说罢跪地大哭。   花万里百般无奈,只得问武江是怎么回事。   这武江半点不惧,反问那苦主:“你说这箱子是你的,你喊它一声,它应吗?”   苦主被他这无赖相气得要拔剑杀他,武江不但不惧,反而眼睛一亮,举矛刺来!如果不是花万里命人拦住,险些一下就要了苦主的命。   花万里要骂这武江,武江手上的矛也不放下,说:“他要杀我,难道还要我干等着?他敢来,我就敢杀!”   他又说这抢劫的事,“是我抢的。可话说回来了,都是拿刀拿枪的,你打不过我的人,被我杀了,怎么还有脸跑来找我?你要不服,我们就再战一回。”   武江这么说了,苦主除了对花万里哭诉,其他什么都不敢应。   这是一个傻子,一个莽夫,一个……疯子。   武江从这次后就成了一个孤军,没有一个将军肯跟他为伍,别人都在看他的笑话,这样的人上了战场,前后左右没有人,看他一个人怎么打。但……他也更受花大将军器重了。   花大将军为了保护他们,免得回了凤凰台再被那些大臣们挑毛病,特意先定了大家的名份,排了座次。结果这武江就成了右路将军,只在花大将军座下,是花大将军身边最受重用的人之一。   这武江到底是傻还是不傻?   这下可没人能说清了。   花万里坐在帐中,跟左右心腹们商议怎么拜见陛下。   这个说要报功,要说他们是如何打胜仗的,这些仗又是如何如何难打,他们花了多少心血,多少人命才打下来的。   这样说,才好找皇帝要赏啊。   那个说不能这么说,要说那些城的人先打了将军,将军是拿着圣旨来的,是这些城先有反心,将军无奈之下才回击。但因为这些城贼心不死,将军一再劝降,这些人就是不应,将军为了不使生灵涂炭,甚至一再避让,最后才得不打。   这是为了避免他们打明明打胜了,却反被定罪下狱。以前就有个将军,明明是皇帝让他打的,打完非说他杀人太多,有伤天和,致使天地降罪,只能忍痛杀了这个将军以安抚地下的亡灵。   从那以后,当武将都开始畏战、怯战、避战了。   “大将军,某听说凤凰台上那陶贼已经纠结了一些人,状告大将军不遵圣旨,擅启战事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   花万里也听说了。他事后把手中的圣旨找出来看了一遍,上面说的是那些城不恭,所以皇帝才派兵前去“示威”。   确实没说让他到了就打,或者说他可以打。   花家是武将世家,虽然花千降没打过一场仗,但花家历代祖先们打过的仗没有一千场,也有八百场,编出来的书都能堆满四五间屋子。   花万里从小就是读这些书长大的,他当然知道,武将的胜负不在战场上,而在皇帝的心中,在大臣们的嘴里。   这里头有个故事,也是花家以前的事。   当时花家某个人被派出去打仗,可他不想打,一是粮草不够,兵械短缺,二来他这里八千人,对面八万人,一比十,明摆着打不过。   可他是皇帝的将军,他不能对皇帝说我的人少,都怪你以前听别人的不让我征丁练兵;你给我的粮草也少,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把粮草给足了,你让士兵饿着肚子去打仗啊?还有,兵器放在库里二十年了,早就锈完了,所以这仗的打了就必败,我不去。   他敢说,就死定了。   所以这个花家将军当殿领命,转头点兵,雄纠纠,气昂昂的出征了。   到了地方,先给那个跟皇帝挺腰子干的英雄递个好,送个礼,套个关系。   那边说谁跟你好?来来来,约个时间,咱们就开打!   花家将军说,我是代表皇帝来的,皇帝是个非常慈爱的人,他是不忍心打你的,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后退。   他说完,带兵跑了。   英雄:……   他跑了之后,再扎营,然后给皇帝送信,表示为了彰显您的仁德,也为了教化此人,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就先避开了。   皇帝:……   皇帝不能说你去打,我不要仁德,我也不给那王八蛋改过自新的机会。   皇帝要仁德,要给臣子改过自新的机会。   所以皇帝说,你干得好,就该这么干。   花家这人就继续给皇帝送奏表,舌绽莲花的夸皇帝,捧皇帝,把皇帝捧得下不来了。   皇帝为了真的显示一下仁德,给那英雄送信:你认错,朕就原谅你,快把朕要的钱、人、粮、物都送来,朕不怪你。   英雄:滚!老子就要反你!   然后挥师去追花家打。   花家这人继续跑,反正就是不肯正面迎敌。你来,我就退。你不追了,我扎营。   然后继续奏给皇帝:为了表现您的仁德慈爱宽厚,我一直避着他呢。   皇帝:……   他能不要仁德、慈爱、宽厚吗?   何况花家的奏表写得也实在是好,当殿咏读后,殿上都是夸皇帝仁德、慈爱、宽厚的,当然跟着就会骂那个不肯把美人、钱、财宝和粮食给皇帝送来的英雄是多么的叛逆。   皇帝能怎么办?他想说的底下人都替他说完了,骂也骂完了,他只能继续表达仁德慈爱宽厚啊。   这场仁德之战,前后打了七年。花家不动一兵一卒,打了个大胜仗——终于撑到这个英雄愿意进凤凰台朝皇帝谢罪了。   史书上倒是夸皇帝,夸花家,夸那个“知错能改”的英雄。   就算到现在,这也是流芳后世的一则故事。   这算是个正面例子。反面例子就是也有一个将军,领了皇帝的圣旨出征,把人给打了,城给降了,打完,回凤凰台,就被抓了。   因为他竟然没有在打之前向皇帝请示要不要打。反正皇帝没让你杀这么多人,把这座城打得这么惨。   然后这个将军自然就倒霉了。   花万里现在做的是第二个将军做成的事,却不想落到第二个将军的下场。   他想看看他这些心腹都能出什么主意给他。   前面几人吵得厉害,他看武江一直在那里不说话,就问他:“你怎么看?”   姜武:“大将军别回去不就行了?那皇帝要杀大将军,也要大将军回去才能杀。不然大将军在这万军之中,谁也杀不了啊。”   帐内众人都是一愣,然后他们都看到花万里笑了。   他们心中这才明白:花大将军根本不想回凤凰台!他就是需要有个人替他把话说出来!   花万里感叹:“可我不回去,只怕陛下更要怪罪我了。”   姜武:“那就让陛下别怪罪你,你再回去。陛下的话,谁都要听的。”   花万里只觉得这武江是他腹内的蛔虫,句句都说到他心里去了。   花万里对着众人叹:“也只能如此了。”   众人此时也懂了,马上顺着花万里的话说。很快,花万里就被众位忠心耿耿的将军拼死相劝,阻住了去路。   花万里只得写下奏表,着人递往凤凰台,坦白心事,求陛下看在他忠心的份上,救他性命,不要让他被别有用心之人“害”了。 第574章 良友   花将军的信使出发后, 会先经过万应城——他肯定不会进去, 而是会绕道。   因为花万里给他的指示是:秘奏。   就是你悄悄地溜进凤凰台, 悄悄地见朝阳公主, 悄悄地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她, 看看她是个什么反应再把我的奏表递上去。   别让凤凰台的其他人知道!特别是陶家和徐家!   花万里没有因为只有陶然蹦得高就只盯着陶然,更不会因为徐公一直“病”着就把徐家忽略了。   比起陶然, 花家跟徐公打交道的日子更长,他几乎是从小听亲爹关起门来骂徐公长大的。叫他爹恨到咬牙切齿的一个老头,他爹死了, 老头都没死,他怎么敢小看?   他防备徐公更胜陶贼。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陶贼突然死于非命,他就成了“凶手”了。   相反,他要是死了, 陶贼就是凶手。   看, 伤一个, 带一双。多赚啊!   在这个担忧之下,凤凰台在花万里眼中那就是刀山火海。怎么能不小心呢?   他又不能一走了之。只能回来, 在这多方夹击之中, 艰难求生。   可信使必定要在一个地方进行补给,不进万应城, 他本想在解县或新县买些干粮的,这两个都是小城, 安全得多。   为了以防万一, 花万里也是担心被人发现, 挑来当信使的是个连马都不会骑的。   这样一来,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会是大将军的信使呢?   此人辛辛苦苦赶到了解县,突然发现这城门口前不太对。   解县和新县他都曾来过,在解县还有亲友,所以特意选在此地补些干粮,顺便也打听一下凤凰台的消息。   但解县的城门前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的商人?   路也变宽了,旁边还有许多搭着棚子的人,不知在卖什么。   他赶着马车过去,到了最近的一个棚子,不等他下车询问,棚子里就有个男孩子提着一瓮热腾腾的东西过来,香气扑鼻!   这人一路走来吃的是干硬的糙饼和咸肉,连一口热汤都喝不上,闻到这味儿立刻就忍不住了。   于是,等这男孩子提着这瓮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说:“公子,十个钱一瓮,煮得浓浓的咸豆粥!吃不吃?”   他掏出钱来,“给我来一瓮。”   男孩子立刻把提瓮给他,又问:“公子要买干粮不要?脚夫也有,会赶车会驾马还会点刀棍。”   “不用,不用。”这人心里有鬼,不敢跟这棚子里的人多纠缠,一看人家热情,他就起疑。一边放下帘子,一边叫车快走,他在车里捧着瓮赶紧往嘴里填。   这豆粥白生生的,里面放了好多谷米,还有一些咸菜,味道只是寻常,但好处就在它是热的!连汤带米,吃进去又解渴又解饿。   他吃了一半,给赶车的人也留了一半。   等车停下来休息,赶车的车夫捧着已经半凉的瓮吃饭时,一眼就认出来了:“鲁粥?”   这人好奇道:“这是鲁地的粥食吗?这里怎么会有鲁人在?你以前吃过?”车夫摇头道:“我没到过鲁。不过,这鲁粥是鲁商会做的,以前在台下时常去鲁商那里买东西,偶尔也吃一吃他们摊子上的吃食。”他又说,这鲁粥有两种,这一种是用鲁国的琼浆煮出来的,另一种叫鼎食,放得东西更多。   车夫说:“听说那琼浆是用马吃的豆子做的,是鲁国神女怜惜百姓才教他们做的天上的饭。”   这人问车夫:“你信神女?”车夫点头,“信。怎么不信?信了她,说不定等到我在野外没吃没喝的时候就能遇上她舍的食。还是该信。听说不少信了神女的,快饿死时都能找到吃的。”   这人也听说过不少。在花将军的军里这一年来抓了不少壮丁,壮丁有百姓,也有各地的溃兵、逃兵。抓回来后,有许多人都说在野地里因为祭祀神女,信仰神女,结果就遇上了神女庙,吃了神女舍下的粮食,这才活了下来。   结果这军中信神女的越来越多,连花大将军都认认真真的在军中祭过一回神女,好让大家放心,这一路肯定不会饿肚子。   又经过一个棚子时,看到有人推着车从棚子里买了许多粮食,这人就不由自主的停下来了,问:“有吃的卖吗?”   棚子里的人就立刻出来问他,“公子要什么?我们什么都有,郑米都有。”   这人笑道:“这就是吹牛了。只是我也不要郑米,有好谷子好豆子,各来三十袋,若有盐,精的和粗的各要十袋。”   “都有,都有!这就给您搬车上!”   不用进城就轻轻松松的买到了干粮,这人也很高兴。顺便问这商人:“你最近有没有去凤凰台?”商人做成买卖,也愿意送两个消息给他,就道:“我才从凤凰台过来!”虽然上次去是半年前,但这不是没过一年嘛,还是新消息。   “徐公还是病着呢。”反正徐公长年累月病着,好不了了。   “陶公还是闭门不出呢。”上回去好像是在祭祀时被皇帝给气着了,一个老大人,学小孩子脾气,在家里躲羞呢。   “陛下还好着呢。就是还没说皇后是谁。”商人道。   那就是一切照旧嘛。   这人就放心了。   从解县出来,继续往前走,不出两天就遇上一座大城。   可把这人吓得不轻!   这城哪儿来的?!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城墙高耸不说,城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这人才明白原来解县那里的人是从这里来的,估计是这边排上不队,被挤到解县去做生意了。瞧着一模一样的棚子,连成了片,快把天遮住了。   这样的城,怎么可能一年之内就冒出来了呢?   这个人不敢靠近。他跟花大将军出征,也就是一年以前的事。   这城是怎么冒出来的?为什么以前没注意到?   他悄悄地绕了过去才让人回去打听,打听的结果是这城叫公主城,是鲁国公主当年来凤凰台时,为了安置追随她而来的鲁人建的一个小村子。   后来村子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城了。   这人心里实在是放不下,狠心让车夫带上两个人回去报信给花大将军。   “这公主城是鲁国公主所造,其中说不定就有鲁王的手笔。我实在是担心会不会对将军造成影响。你回去替我转告将军。”   车夫说:“可我这一走,剩下的武艺个个不如我,怎么保护您呢?”   这人笑道:“我一个穷读书的,谁会来抢我呢?这车里除了干粮就是书了,谁来抢都见不着钱。”   车夫当天就走了。   这人带着剩下的人独自继续往前走。   在他们身后跟着的一伙人泛了愁。   一个问:“怎么办?跟哪边?”   另一个说:“两边都跟。你跟着这个继续往前,我去跟后面的,看他是想去哪儿。”   第一个恨道:“这都快到了,这人怎么又分了人往回走?”   第二个有点心眼,说:“只怕有变故。你没发现,他们是过了公主城才分开的。”   第一个听了马上说:“难道要对公主不利?那干脆先干掉得了!”   第二人说:“不行。你我不能做这个主。”   第一个:“那怎么办?现在回去问将军也来不及了。”   第二个:“简单。”   他让人去把前因后果都禀告公主城的公主,自己先跟上了那往回走的车夫。   姜姬在公主城得了消息后,前后一推敲就懂了,笑道:“你们跟上去,如果他们最后是直接去见了花万里,就算了。如果他们回去后没去见花万里,见了谁,你们盯着,把这事告诉大将军。”   被派来的人担心道:“公主,何不杀了此人?万一此人对公主有害怎么办?”   姜姬摇摇头:“无害。反而会帮我一把呢。”   听到消息后,这个车夫就安然无恙的回到了花万里跟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禀报了一番。   姜武早早的等在花万里身边,从头听到了尾。   他看花万里,果然花万里也起了疑。   他道:“大将军,这公主城里有公主吗?”   花万里笑道:“它叫公主城,里面可没有公主。那是鲁王给鲁国公主造的。这鲁国公主来凤凰台这么久了,也没当上皇后,不知鲁王后不后悔。”   姜武道:“既然没公主,那我就去抢了他!”   花万里赶紧拦下他,苦笑道:“你这脾气……不能抢,那是鲁王的城。我现在四面是敌,可不能再去得罪鲁王了。”   姜武道:“鲁王这么厉害?我听说他远的很,都过不来。”   花万里笑道:“也没有那么远。鲁王不到凤凰台,乃是……”他呵呵两声,不说了。这些诸侯王不到凤凰台还能是什么原因?看不起皇帝嘛。   他们称王日久,早就不怎么服管了。   姜武还在说:“看将军如此惧怕,那就是个厉害的?”   花万里被他噎得难受,又不好跟这么个人计较,只好忍着。   姜武:“那干脆送份礼。说不定还能让他替将军说些好话。”   花万里一怔,茅塞顿开!   “有道理!”他喜的立刻站起来,先谢姜武:“果为良友!”   然后再去找人给公主城备下重礼。   真是的!他怎么忘了,这鲁国公主跟朝阳公主是一个脾气,还跟朝阳公主很要好呢?   现在他这里多一个帮手,就多一分生机啊! 第575章 奇货可居   “快坐, 快坐。”姜姬郑重的以子侄礼请“逃”回来的段小情上座后, 这才接过他在怀里揣了一路的圣旨。   原来……   她一直奇怪徐公怎么会突然改了态度, 原来是这道圣旨惹的“祸”。   段小情在路上都快把圣旨背下来了。凭心而论, 这道圣旨写得非常敷衍潦草,文章不是大家所作, 像是拼凑成的,而且也没有被皇帝派使臣各城都宣读一下,所以它到底有多少人承认还很难说。   因为皇帝所出的公子封公拜候,或是公主出生、出嫁得号,皇帝都会请人撰写美文, 以作夸贺,再把旨意颁到各城去, 让各城臣民都跟皇帝一起欢喜。之后各城也会把恭贺公子或公主的礼物送上。   算是一个程序吧。   所以这道圣旨虽然有御玺, 可似乎从颁出来后就一直束之高阁, 所以……它也可以算是一道废旨了。   这样的圣旨在凤凰台的历史上不是个例。在皇帝不够强,权臣够牛的时候能数出来几十例上百例。   因为皇帝可以拿御玺随便在绢布上盖印,可这到底是圣旨还是一块擦御玺的布就两说了,而能不能出凤凰台更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皇帝能找出几百个不畏权臣又人品、家世双硬的人才替他把圣旨送到各城去吗?   姜姬这道圣旨不止是要往各城送,帝陵那里至少要有一个仪式, 鲁国也要送一道。   不过这都是小节了。   她道,“把这道圣旨好好的存放起来。”必要时可以派上用场。   段小情虽然“逃”回来了, 但他也表示如果她需要, 他现在就可以再去凤凰台。   “不必了, 王姻在那里, 正好这里缺人手。段大夫不如先理一理这公主城上下的事吧,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她道。   段小情还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被委以重任,只好匆匆忙忙的到王姻理事的府中,叫来小吏,把最近的章表都拿来给他好先熟悉熟悉。   小吏道:“别的都可以先等等,有一件要紧事大夫要赶紧办才行!”   段小情:“何事?”小吏:“鲁国合陵来了一伙人,带了好些礼物,还有好些人,公主见了他们之后就说要在此地作官。公主说这城中的事要让大夫作主,已经让这些人等了好多天了!”   段小情险些蹦起来:“合陵?龚氏的?”   小吏点头:“正是啊!”   他也是鲁人,可……真没想到,合陵龚氏放着鲁国的官不做,千里迢迢来了,要在这公主城当官。   姜姬自己也没想到,不过看龚獠远隔千里送来的“情书”倒是把她给看笑了。   龚獠先说都是她英明神武,关爱他、爱护他,特意提醒他,他才能赶回来见老父最后一面。   然后因为他及时赶回来呢,老父宽慰之下,又服了灵药,身体已经一天好过一天了。就是仍不能起床,也动不了,这合陵离不开人啊!   他就一直留在合陵了。   接着下来另起一章,他就话锋一转,说起了“实话”。他说他在合陵刚把□□样样都安排妥当,打算给她“报喜”的时候,听说她,到凤凰台来当皇后了。   跟着就是一波夸,大概可以浓缩成两句话:公主在他眼中是最美好的,肯定能当皇后,除她之外,没人当皇后。   夸完,他就担忧说他在乐城全靠她的保护才能平安无事,不然龚香早就把他除了。现在她不在乐城,他就不敢回乐城了,怕龚香杀他。   所以他现在还在合陵,没有回去。   当然,他对鲁王的忠心还是有的,只是比不上对公主的忠心。   所以,为了表现他的忠心,他才这么千里迢迢的把族中优秀子弟给她送来,她让他们当奴隶他们就去背石背木,想让他们当侍人,他们就要立刻去净身,如果有看得上的人才,想当个小吏什么的,也都任她去用。   除了优秀子弟之外,他还准备了许多钱、许多粮、许多珍奇之物,也都一起送来了。   以后只要公主一声令下,哪怕让他把合陵送给公主,他都绝无怨言啊。   信里的意思更直白一点就是:我不认鲁王了,我就认你。   这里才能看出龚獠也是龚家子弟。该果断的时候,半点不拖泥带水。   姜姬收获如此忠臣,当然不能辜负他。所以人都留下来了,东西也都留下来了。   这些龚氏子弟关了十几天,是什么脾气也都看出来了,正好段小情在,就都交给他去处置吧。   公主城里也正缺这种人用,小官小吏虽然不起眼,可真少不了。   段小情茫然之中被姜姬一手捧起,不过他虽然胆小,才学是够的,公主城虽然大,但这些世家子弟从小学的就是这个,虽然以前都是纸上谈兵。   可他谨慎啊。   所以有惊无险。   姜姬又轻松起来了。   总算不用每天埋首在那些琐事中了。   她现在就每天养养女儿,或者听一听商人们从外面带来的消息,再跟万应城的黎家淑女们通通信,互送礼物,联络一下感情。   也是很忙碌的。   这时,花万里的信使到了。   姜姬立刻让人把信使请来,为了表示一下她的诚意,她特意不施脂粉,头发也乱糟糟的,还在水盆里憋了会儿气,所以出现在信使面前的女人是一个悲伤无助的弃妇。   信使吓了一跳,他明明听说这鲁国公主不是这样的啊,这怎么看起来跟传言大不一样?   他开始担心鲁国公主到底能不能成为花万里的帮手了,要是变成拖累怎么办?   这样一想,信使就不肯把花万里写的信给拿出来,反而跟姜姬聊起来。   问姜姬为什么在这里?不是听说已经有圣旨要立她为皇后了吗?   怎么她没当皇后,却跑到凤凰台下面来了?   姜姬二话不说,先问信使是何人所遣?   信使吐出一字:“花。”   姜姬就跪下求花家替她做主。   信使既茫然,又冷淡:“这事与我家又有何关系?公主快快起身。”   姜姬击了击掌。   信使顿时戒备起来。   可叫他想不到的是,殿内出来了一行妇人,当中一人抱着一个小娃娃。   这娃娃看到姜姬伸手要抱,嘴里喊:“娘!”   信使:“……”   信使镇定不了了!   这这这!   这鲁国公主还抱着这个孩子再次对信使求告:“还请转告花将军,或能救了我们母子性命,令我等各归其位,我与我子,必对大将军粉身而报!!”   信使以箭一般的速度从公主城离开,回去给花万里送信了。   姜姬抱着三宝亲亲说:“乖乖,幸好那人没注意你的长相。”   身边的侍人说:“公主,小公主的眉毛也被你剃了,鬓角也修过了,脸上还擦了粉。”说着就叹气摇头。   好像在指责她这个当娘的都这么折腾自己的女儿了,还要嫌弃人家。   姜姬没好气的瞪了这个侍人一眼:“亲生的才敢这么嫌弃呢——反正她又听不懂。”   等听懂了,她肯定一天三顿的夸女儿长得漂亮!一定要建立她身为女人的自信!   “到时你们也要夸。”她对侍人说,“天天夸,夸得多了,她就信以为真了。”这个世界除了镜子也没别的东西来看自己的脸了,等女儿有自信了以后,再先告诉她容貌乃身外之物就行了。   侍人复杂道:“……公主为母之心,倒是叫人惊讶。”这么蠢的事竟然是公主做的,太叫他们想不到了。   信使不敢在路上耽误时间。   主要也是这个消息太吓人了。   他心里藏着这么个大秘密,路上都不敢对从人多开口,生怕被人察觉。   回去了以后,谁都不敢见,先去见花万里,还让他摒退所有人,再让人把营帐周围的人都赶远,才敢说出来。   花万里听了也是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鲁国公主已经生下了陛下的孩子?!然后被人从凤凰台赶出来了?!”   信使点头,“那鲁国公主形容憔悴,孩子才会说话,我算着时间,应该是她在凤凰台上的时候有的。”   必定是皇帝的无疑了!   花万里又惊、又喜、又怕、又急。一时不知该想什么,只觉得千头万绪全都挤在一起,让他分不清哪个轻,哪个重,哪个该先想好,哪个不能忽略。   但毫无疑问的,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消息!信使立了大功!   花万里将信使扶起,欣慰感叹:“有你们这些兄弟在,何愁大事不成?”   信使也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催促他赶紧下决定:“大将军,是不是再修书一封,立刻送去给朝阳公主呢?”   花万里犹豫道:“只是……不知朝阳公主得知此事后,是什么反应。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信使一怔,也想到了此节。   皇帝有了皇后,还会信任朝阳公主吗?他会不会转向替自己生了孩子,又身份尊贵的皇后呢?   那朝阳公主还会有这么大的权力吗?   这样一想,鲁国公主为什么被赶出凤凰台,连快要到手的皇后之位都丢了就更耐人寻味了。   花万里:“若是徐家或陶贼,那倒好办。”那就只要找朝阳公主就行了。   可如果是朝阳公主不想要鲁国公主当皇后,他却不能去找徐公与陶贼共谋大事。   这两人都是他的对头。   信使道:“这样……那大将军只能……”将此宝押在自己手上了?   这不更好?   不管怎么说,鲁国公主是一国公主,还是圣旨请来选后的。她在凤凰台有了孩子,被赶出来后也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了。   退一步说,就算鲁国公主当不成皇后,她生的孩子的身份却是毋庸置疑的。   花万里握住鲁国公主和这个孩子,在凤凰台下就有了比徐公和陶贼更有力的武器。   花万里片刻就下定了决心:“这样更好!就这么办!速速与我修书一封!你再去公主城,一定要好好陪着鲁国公主,片刻都不能离开!要盯紧了他们母子,一定不能让徐家或陶家的人抢走他们!”   信使马上答道:“必不负大将军!” 第576章 花样黑人   花万里本来希望陶家和徐家能晚一点发现他, 但他注定要失望了。   在他的人走进凤凰台前, 徐公和陶然都已经得到消息了。   他们只是静静看着。   因为他不回来, 他们要怎么下手呢?   所以花万里跟朝阳公主的联系格外顺利。   他们成功接上了头, 花万里的人替花大将军好好地哭了一通,表一表花万里的仗打的有多辛苦, 多艰难。   花家死去的人都是证明。   信使在朝阳公主面前一通嚎啕, 哭诉花万里听到自家兄弟死讯时是何等的痛苦难当,让朝阳公主想起了她听到父亲和弟弟死讯的那一天。   朝阳不禁湿了眼眶。   现在陶家对花万里的种种逼迫, 也让她联想到自己身上。   陶然也没少找她的麻烦。   而且她很清楚,花家所拥有武力对她有多重要。   任何想把花家从她手中夺走的人, 都是她的敌人。   朝阳对信使说:“让花万里放心回来, 有我在, 谁也不能杀他!”   信使当然不不会就这么信了。他的目的是拿到圣旨, 一道写明不管因为他做了什么都不会砍头的免死圣旨。   他还要官,但他不当什么将军了。   他要封公拜候。   他要当诸侯。   当然,如果能够裂土而治更好。不过现在才刚开始,他还没那么大胆把他真正想要的说出来。   所以哪怕朝阳一再要花万里回凤凰台, 花万里的信使来去几回, 始终都只咬准了一件事:他怕陶然杀他,不敢回来啊。   公主城已经迎来了夏天。   万应城黎家的使者到了,经过这段时间的“亲密接触”,黎家似乎已经对姜姬放下了戒心, 开始跟她亲如一家起来。   万应城为了表达诚意, 已经重新放开了商路。   跟着, 黎家的淑女共九人,还有负责教导她们的老师,负责陪伴她们的亲眷都来到了公主城。   姜姬当然要让他们宾至如归。   顺便也让他们看一看鲁国的实力——她现在还是鲁国公主。   黎家人见识到了街上处处可见的鲁国足球,不管是小儿还是青年,哪怕老人都会聚在一起,三五个人,七八个人,更多也有,分做两边,赤身露体,踢打得格外激烈!   还有家家户户都会在庭前屋后置水缸用来防火,街头巷子里也有,各家会分出青壮劳力自动自发的将其挑满。   还有行人车辆,来者在左侧,去者在右侧,井然有序。   还有哪怕是衣不蔽体的小儿也识书认字,妇人当门立户,举着大棍教训自家丈夫,男子边躲边跑,却不敢还手。   叫人耳目一新。   黎家淑女在没有见到姜姬之前,也曾自持家世傲然。都是因为这鲁国公主的名声……   可进城后看到的桩桩件件都叫他们生出感慨。   鲁国跟他们不一样,异地异俗。   看这百姓女子都能短袖半裙在街上行走,露出胳膊和大半的胸膛也丝毫不羞。能杖殴丈夫,可见鲁国女子本就不亚于男儿。   等见到姜姬后,又被她带着观赏了一场宫中健儿的球赛,更叫她们惊呼连连。   等她们回到自己居住的殿阁中,不免议论。   “原来鲁国是这样的!”一个女子慨然道,“恨不能到鲁国一游!”   “恨不能生在鲁地!哪怕只是个百姓家的女子也知足了!”   也有人不太喜欢,觉得不舒服,“我倒觉得……这样不对,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各领其职,方为正道。”   立刻就有人反驳,“这是鲁国的风俗,你不能说他们这样的风俗是不对的,一地一俗。”   还有人道:“如果不对,那皇帝为何要选鲁国公主为后呢?”   “可是,她不是当不成皇后了吗?”   一个女人说:“她当不成,我们也当不成。就算她当不上皇后,也比我们活得精彩!”   殿中九位淑女都对姜姬更好奇了。   见到她以后,比见到她之前更觉得她不一样,跟她们平生仅见的女子都不一样。   原先讨厌她的觉得,传言无误,这鲁国公主果然是个不识礼仪的粗人,鲁妇。   原先不讨厌她的觉得,原来这鲁国公主竟是这样的,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在传说她的事,恨她的人和爱她的人都那么多。   送这些淑女来的黎家人都去见段小情了。他们需要商量一下何时才是送姜姬和黎氏女去凤凰台的好时机。   段小情份外茫然。   ……呃,公主还要去当皇后?   他以为她不当皇后了。   不过,当也行。   反正,他都做不了主。   段小情陪着黎家人,两边互相试探。段小情在徐家住久了,多多少少也学聪明了点——姜姬觉得他的胆子变大了。   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然没落下风,跟黎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套去不少消息不说,还说动黎家利用在凤凰台下的亲友打听凤凰台上的事。   黎家这个土生土长的梁人,可比他们鲁人能打听来的多得多啊。   于是,段小情就替姜姬打听来了花万里的信使在凤凰台上对朝阳公主的七次大哭。   花万里畏惧陶然如虎,这才不敢回凤凰台。   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手握数十万兵马,在外据说焚了好几座城,杀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这样一个恶鬼一样的人,竟然会怕陶然怕得不敢回来?   这陶然,实在是太过分了!   一手遮天!   权欲熏心!   姜姬感叹,这凤凰台上的人把嘴炮玩得是真溜,以言杀人的技术是真高。不服不行。   前有陶然用流民来黑朝阳与花万里;今天花万里和朝阳就联手黑陶然了。   其实这黑来黑去的,都是在替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表示如果我之后杀了这人,那是他罪有应得。   现在应该是时机了。   姜姬把公主城中的蓝家人找来,让他们给蓝如海送信。   蓝如海就在凤凰台下,他住在陶家。从上一次登门拜访以来,蓝如海就借着一张老脸,死赖着不走了。   他的理由是久病,家中无药,陶公人好,心好,家大业大,有医有药,能治病,所以他就不走了。   多少有点赖皮。   但蓝如海是真病,身体是真不好,一是年纪,二来还是当年被姜奔给关在羊圈里时受了苦。身体上受的罪还是其次的,主要是蓝家被姜奔这个白眼狼背叛后,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如果蓝家真是大好人,被自己捡回来养到成人,助他成家立业的姜奔背叛,那确实令人痛恨遗憾。   可蓝家不是大好人啊,他们当时投资姜奔,打的主意是拿姜奔当敲门砖,目的是将蓝家变成第二个八姓——结果,被自己手中的刀剑反伤已身,落得不得不举家离开鲁国的地步。   蓝如海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如果他不能再替蓝家找一条出路,那他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现在有公主替蓝家指路,蓝如海别说舍下老脸赖在陶家了,就算让他现在下毒把自己毒死来陷害蓝家,他都能不眨眼的把毒药当仙药喝下去。   蓝如海是个老病之人,从来陶家后,没有一天不喝药。逢到下雨、下雪、变天、换季,他都在病一病,有好几次大夫都觉得救不回来了,可几碗药灌下去,他又挺过来了!   这人命真硬啊。   陶然自然也知道自己家赖着这么一个鲁人,还是鲁国一个不大不小的世家。不过他们一家人都被赶出了鲁国,所以深恨鲁王,深恨姜氏。   因为当时赶他们走的正是鲁王的义兄之王。这个人还是他们蓝家的女婿,娶了蓝家之女,受蓝家提携,结果翻脸不认人,抢了蓝家的家产,把蓝家的男丁抓起来要杀了他们,最后没杀成,蓝家的男人们却只能背井离乡,到凤凰台来。   如此深仇大恨,陶然觉得这个蓝如海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所以,他也不介意一直养着他。   他觉得蓝如海一定想报仇,报家仇。   所以蓝如海让人给他送信,说有一件密事要告诉他时,他来了。   蓝如海不用装都是一副重病的样子。   他喘着问陶然,可知他现在有多危险吗?   “朝阳长公主和花家,欲取你性命。他们现在就快要来杀你了!”蓝如海说。   陶然平静地微笑,“不会的,蓝公多虑了。”   蓝如海说:“我深受陶公大恩,不能见你被小人欺压。陶公,可知花家有兵,朝阳公主也有兵,陶公无兵,只有这墙这屋来充作护卫,到时陶公必会被这些人冲进来抓走。”他凄然道,“就像当初的蓝家。”他抓住陶然的手,哭道,“陶公!不可信他们!他们都是不顾廉耻的恶人!”   想起蓝家当时的遭遇,就是陶然有戚然感,觉得姜氏真是太没规矩了,一个乡野村夫,竟能闯进蓝家把蓝家大大小小全抓走,事后鲁王竟然也没有砍了他的头。真是悚人听闻。   蓝如海说:“我知道一件事,陶公可用它换鲁人出兵,护卫陶公。”   陶然来了兴趣,伏首道:“何事?”竟然能令鲁国出兵?是能威胁鲁王的事吗?能叫姜氏动荡的秘密?   蓝如海:“我国公主,姜幽,不是我王之女。”   陶然一时没明白,明白过来后想起那道圣旨:“……难道,姜幽是永安公主托负给鲁王的?”   蓝如海眼一翻,开始装病。   陶然喊了他两声后,只能立刻叫人取药叫医生。而蓝如海死扛着没醒,不管扎手还是扎脚,都一动不动。   直到陶然急匆匆走了以后,他才放了心,总算完成公主的嘱托了。   事实上在他得到传信后,以为自己和蓝家都死定了,后来再一想,又无所谓了。因为不管真假,这件事都无法求证了。因为永安公主和姜元都不在了。   而公主还在。   现在的公主,早就不是能被这样的传言动摇身份、地位的人了。 第577章 姜俭   陶然与心腹商议, 如何利用鲁王与鲁国。   心腹道:“何不令鲁王发王书谴责朝阳长公主呢?”   陶然也觉得这样合适。他不能明着指责朝阳公主, 只能借众人之口。他只能对花家下手。   可鲁王却可以责问朝阳长公主!   “只是这样要用不少时间。”陶然叹道。   让人去鲁国拜见鲁王, 顺便点出鲁国公主身份有暇之事, 责问鲁王送这样的公主到凤凰台来是不是对皇帝不敬云云。   如果鲁王愿意伏首,就让鲁王发国书;如果鲁王不愿意, 那就要把这个消息送给魏王或赵王, 让他们借此对鲁发难,然后借魏或赵之势力威胁鲁王从命。   一来一回间, 少说也要大半年到一年才能成事。   心腹道:“这样其实正好。这次的事可以把花万里给关起来,收了他手里的兵马, 令其遣散归家。等这件事了结, 鲁国那边的国书也该到了, 正好可以对朝阳公主发难。”   陶然与心腹一番商议后, 定下此计。于是他一边挑选去鲁、魏或赵的亲信,一边撰文,上书奏请花家散去兵马,令士兵归乡为民。   每年征丁, 服役过后, 征来的壮丁大多数都要放人还乡的。不然那么多地谁种呢?   但虽然“应该”如此,但真正放还的,十个人里面能有一半都是好的了。十征九不还,这才是最常见的。   何况现在花万里还没有回朝, 没有论功行赏, 是胜是负还没有开始打官司, 一切为时尚早。   但陶然的这封奏表递上去,响应者众多。就连凤凰台的大将军,云青兰也说花万里该把兵都给放还了。   第一,因为没人种地了。   算上打仗的这一年,已经近三年没有好好种地了。再这样下去,良田变荒田,整个大梁的人都要开始吃不上饭,那就会激起民变,麻烦就大了。   第二,花万里现在不肯回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有兵。他手中的兵太多了,他开始不太服管了。   所以把他手中的兵给夺了,他就会乖乖听话了。   云将军的话,朝阳都听进去了。可她当时没有答应云青兰把花万里的兵都给遣散了,她召来心腹,询问心腹的意见。   心腹却是说,让她把花万里的兵保留下来一部分,不要全都遣散掉。   其一,花万里确实不驯,心大了,需要好好教训一下。但他也很有用,他是个将军,他的用处就是替朝阳打仗,把不听她的话的人都给杀了,把他的兵都给夺了,他这个将军就没用了,所以夺一部分,给他剩一部分,让他重新变得听话就行了;   其二,留下花万里,可以警惕云将军。   心腹说,他觉得云将军有贰心了。   之前朝阳想打那八座城时,明明问了云将军的意思,可云将军不想自己去打,这才把花万里给推了出来。   朝阳问心腹:“那他为什么不想去打?他去打,打来的钱粮他可以占去不少啊。”她感觉到了云青兰不像她想像中的那么忠心,但她想不通,一个将军居然不想去打仗?为什么?   心腹说:“依臣之见,云将军打不打……他都是您座下唯一的大将军啊。”   朝阳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心腹说:“他自有云城养兵,又有您这座靠山在。他家祖辈都是凤凰台的御卫,带兵护卫皇城,可云家不入朝,不呈爵,不授官。所以这仗,他打不打,都一样。打了,还要费他自己的钱粮,自己的兵马。干脆不必打,您也一样要用他。”   朝阳也感觉到了云青兰有自己的小心思,现在心腹这么说,真是说到了她的心里。   她不由得更信服他,问他:“云将军不驯,这花万里也未必就忠心于我。这下该如何是好呢?”   心腹还真给她出了主意。   他说,花万里想把兵留在外面就留在外面吧,在外面可以做的事更多。哪怕花万里不回来都不要紧,他亲娘、媳妇都在呢。   但也不能花万里要什么给他什么。他现在不是怕陶公害他,想先要一道保命的圣旨吗?   圣旨可以给,但花万里需要先去做一件事。   朝阳说:“难道,让他把陶然这贼给杀了?”她本想自己杀的,这样的恶人,如果不能亲手杀了,那可不解恨。   心腹道:“长公主请想,如果花家的人真杀了陶公,那他不就有个把柄落在咱们手中了吗?”   朝阳这才转过弯来,顿时高兴起来,对心腹说:“你如此忠心,我怎么能不好好赏你?你虽是晋人,可既然到了凤凰台,就不要再想晋国了。”   心腹,原名姜俭,化名为简章的人对朝阳公主深揖一礼,“小人甘愿将全部身心都献给公主。”   姜俭在赵国与赵国大夫季平分手之后,季平归乡,他想成为赵国公主的随从,跟她一起到凤凰台,好间接替公主效力。   可赵王并不在意送到凤凰台的这个女儿,并没有替她好好选随从、陪媵。姜俭在赵国徘徊良久,一直没办法钻进赵国的王宫之中。   恰在这时,晋国公主来了。   姜俭假称自己是赵人,曾在赵国大夫家中为仆,成功成为了晋国公主的随从。   晋国公主被赵国公主赶走后,日夜啼哭,害怕这样回到晋国会被晋王指责。她只是晋王的一个不起眼的王姐,没有家族支持,能被送到赵国来,还是因为她的这张脸。   姜俭就趁机成为了晋国公主的心腹,对她说,她因美貌被晋王选中,也因为美貌被赵国公主赶走。   他建议晋国公主不要再去找赵国公主了:“恐她会暗害了您。”   晋国公主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回晋国。她藏在民间,一直等到听说赵国公主已经进了凤凰台才启程。   等她到了凤凰台后,姜俭又四下钻营,替这晋国公主选了陶家。   因为那时他的公主已经有了徐家支持,花千降又被砍了头,不如选陶公。这样陶公支持晋国公主的话,他在晋国公主身边,对他的公主更有帮助。   可惜的是姜俭自从跟随晋国公主进了凤凰台后,他的公主已经闭门不出开始产子了。   姜俭顾不上去与公主相认,赶紧建议晋国公主去与朝阳公主说,这是件好事!如果外面的人知道皇帝有了孩子,对皇帝更好!   晋国公主早就对他言听计从,立刻就去找朝阳公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劝了一通。   朝阳公主没有被惹怒,反倒觉得晋国公主是一心一意为了皇帝着想,一点都没有私心,对她更好了。   晋国公主便趁机举荐姜俭,说她平日蠢笨,一切都是她的这个随从教导她的。   姜俭这就到了朝阳公主身边。他曾跟在赵国大夫季平身边数年,走过燕、魏、郑、晋四国,学到不少东西。   他知道他想要日后帮得上他的公主,就一定要在朝阳公主身边站住脚,让朝阳公主也相信他才行。   所以他就一心一意的替朝阳公主打算,还替她笼络凤凰台下的世家,有他从旁相助,朝阳公主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像样子了。   朝阳公主也越来越相信他,因为姜俭在她眼中是“晋人”,在凤凰台没有家族,只能依靠她。虽然他曾经的主人晋国公主也在凤凰台,可连晋国公主都要仰她鼻息而活,那姜俭的忠心当然是她的。   现在,她觉得只用普通的宠信已经不能继续笼络姜俭了。她决定要给他封官。   她是很大方的,问姜俭想做什么官?   姜俭客气道:“只要长公主用得上我,哪怕是个倒茶牵马的小吏,我都甘之如饴。”   朝阳当然不会让他当小吏,她早想好了。于是第二天,姜俭化名的简章就成了皇帝身边的一个传旨。   传旨只是个末品小官,但他是实权官。姜俭上任第一天,就要先去各家拜会一遍,叫人认准他的脸。   他先去徐家,再去陶家。他在徐家喝了一杯茶,别说徐公,连徐树的面都没见着,就是一个管家陪了陪。   但在陶家,却是陶然亲自相陪。   “公子如今鸿图大展,来日前程可期。”陶然笑道。当时就是这个简章把晋国公主送到他手上的,虽然现在还看不出来这晋国公主有什么用,但等鲁王那边自逊的奏表一递上来,鲁国公主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上皇后了。   这样一来,除了晋国公主,还有谁能当皇后呢?   当然,如果鲁国公主当了皇后,那关于她身世的秘密在他手里握着,由不得她不听他的话!   姜俭一改往日在陶然面前的恭敬,变得有点冷淡、倨傲。   陶然不以为意。这种小人,陡然登上高台,当然要傲一傲的。想这简章,身为晋人,就能把晋国公主卖给他,那现在他转头把陶家丢到一旁,又有什么奇怪的?   对付这种小人,就要不停的给他好处。不过这种小人也更好相处,因为只要有好处,他就没有丝毫廉耻与忠心。   陶然命人抬来一担黄金,看姜俭不为所动,又抬来一担。   等黄金加到第五担时,姜俭终于改了颜色,告诉了陶然一个秘密。   姜俭:“公危矣。”   陶然:“有性命之忧?”姜俭点头。   陶然仍坦然自若,他伸手指一指凤凰台。   可姜俭却摇了摇头,而是起身从廊下掐了朵花回来,摆在陶然面前。   陶然冷笑:“原来是他。” 第578章 家族小传   姜俭收下谢金, 出发去“劝”花万里回朝了。   举凡当臣子的闹别扭了,闹脾气了,不管是一气之下怒而辞官,还是一气之下带着大军在外不肯归顺,当皇帝的一般都要派人去安抚、宽慰、百般劝导,引人向善……总之就是放低身段说好话把人给叫回来。   直接喊打喊杀的不是没有,但这样就失了为君的气度了。当皇帝的,没点肚量能行?对臣子的一些失礼之举都要包容才对。   ……特别是在自己底气不足的情况下,软和一些既有面子, 又有里子。   所以姜俭当了传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不停蹄的去把花万里劝回来,这种事大家都能理解。   顺便也理解了这花万里确实胆子大了。   如徐公这里, 就有人上门来说这武人就是不行, 你看花家在凤凰台里多少年了,多乖巧懂事啊,花千降死得那么丢人, 花家放一个屁了吗?   结果现在花万里手中一有兵就不听话了。可见,要想让武人听话, 手中就不能放兵。   所以,之前陶公递上的奏表, 徐公看看, 是不是很有道理呢?   徐公好容易不病了,可脾气也回来了, 当即让人把这个说客给赶出去, 还让他的弟子追到门外去唾到人家脸上, 充分表达了他的意思。   这下人人都知道,徐公还是跟陶然不对付!   大喜!   本来都以为徐公都这把年纪了,也该为子孙留条后路了。看他冒了头,还以为是要站队了呢。又有陶然之前在帝陵祭祀时打下的底子,做足了忠臣的戏,于是都觉得此时此刻就是徐公和陶然讲和的时机了。   但徐公这一唾就表示,他还是不站陶然,哪怕他死了以后子孙后代都受陶然压迫呢,人家也站公道正义这一头。   没办法,徐公天然正义,他一站出来,正义的领导人就不是陶然了。   那些原本观望的,都觉得陶然不值得下注的,蜂涌而至,徐家一时门庭若市。   来找徐公的大概分成几个派别。   第一派,无脑支持派。表示徐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打谁就打谁;   第二派,自持公道派。表示徐公,现在情势这么复杂,你和陶公再继续相争,只会消耗掉咱们为数不多的精英,为了天下,你还是跟陶然握手言和比较好,至少别打的像以前那么凶。   第三派,以毛昭为首,直接就问现在这样该怎么办?是保朝阳还是保陶然。   这是实干派。   徐公对毛昭说:“保皇帝。”   毛昭:“那就是朝阳长公主?”   徐公摇头,叹道:“是我的过失。以为御玺可以由旁人掌管,现在看来,谁都不如皇帝自己拿着好。”   毛昭:“可是陛下……”是个傻子。你把御玺给他,他估计以为是块石头呢。   徐公:“那就换个皇帝。”   毛昭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平静下来,抖着声音问:“公可有人选?”   大梁皇帝从第一个开始,就是长子继承。而且只有皇后所出的才能称为公子,夫人所出就是个普通人了,等公子继位为皇后,余子也都会出宫,他们早年都会拜师,之后就不再称自己是皇帝的儿子,而是称自己是某师之弟子,再序一个排行。   后面不会这么严格了,夫人所出也能称公子,但还是太子的人选还是只看皇后,不看夫人——除非这个夫人真当上了皇后。在大梁的历史中,还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   不过非常非常少,这样的太子哪怕日后继位了,史书中也会记载为“异子”,称这样的皇帝得位不正。   对大臣们来说也是耻辱,为了避免这种事一再发生,接下来的大臣会更加努力的阻止异子继位。   再往后,当然就更加放宽了。夫人之子也可以序上排行,也可以假借种种手段,成为皇后之子或成为长子,乃至成为太子,继位为帝。   最牛的是一个梁帝,想立他喜欢的一个儿子当太子,而那个儿子的娘偏偏只是一个夫人。他就不碰皇后,皇后当然就不会有孩子了,等皇后死了,他又死活不肯再迎一个皇后,跟大臣们斗智斗勇到他死前一刻,最后他赢了。   因为他就这一个儿子是成才的,剩下的都被他关起来当猪养,真大字不识。   大臣们捏着鼻子把这个公子迎为太子,再迎为皇帝后,在史书中大大的记了一笔。不止如此,这一朝的大臣在临死前写自己的小传时都把这一段给大书特书了一番,把这个糟心的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姜姬最近都在看万应黎家淑女带来的嫁妆中的书卷,其中她最喜欢的就是万应历代家主自己写的小传。这个小传不止是记载自己的人生,或本家族内的故事,更多的是他活着的那个时期,大梁最出名的事,最出众的人。   有的人能写十几本小传,姜姬读起来更觉得畅快。   这种书卷真的只有在嫁妆或家族藏书内才能看到,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只从万应城一家的记载中,她就看到了另一个更鲜活的大梁。   大梁七百多年,皇帝传了五十多代,有好皇帝,也有不好的。而这个好不好,不是从这个皇帝打过多少胜仗,或拓了多少国土来说的。   从她读过的书卷中可以看出,判断标准有以下几个。   第一:祭祀。大梁每年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祭祀,一次是祭祖先,一次是祭天。   皇帝在任时,祭祀的越多,越盛大,祭祀过程越顺利,就是他的功绩。   某一任皇帝在任十六年,祭祀了四十几次,平均一年祭三次,黎家当时的人就对他评价不错,说他祭祖是没有忘掉死去的爹和祖先,是孝;祭天祭得好是诚,老天会保佑他的。   这个判断标准,姜姬刚开始看到是笑,后来再一想,觉得还算有道理。因为皇帝的祭祀,其实就是靠全国各城的供品来支撑的。现在凤凰台要祭一次还要发圣旨叫各城送贡品来,在当时肯定连诸侯国都要出血。   皇帝能祭这么多次,从侧面也证明了他在位时,各诸侯、各城都是很听话的。   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一定是一个强而有力的皇帝。   第二个标准是,人。   这个人不是指穷苦百姓,而是指家有恒产的。基本就是大世家,小世家,乡间著姓等。   某一任黎家人就在小传中这么写,说这个皇帝在时,这八九年里,他们家多了七十多个儿子,九十多个女儿,这就说明这个皇帝是个好皇帝。   猛一看,皇帝好像成了保生孩子的。   但姜姬却能体会他的心情。从乐城到公主城,她时刻发愁的都是人才不足。这个人才,专指读过书,识过字,会算数,有一定的见识的人。这种人才,一般只有上述的家族中才养得出来。生在此地,长在此地,亲友故眷都是本地的人,熟知本地的一草一木,四时节气,这种最好用。   换成乐城,她当时就对乐城世家的年轻子弟们流过口水。   都能来当她手下的小吏多好!   可惜当时这些人都自持家世身份,不肯服管。   现在应该够了吧……   姜旦砍了那么些头呢,姜武也搞掉了一批,现在肯定不会缺人用了。   她都有点羡慕了。   现在公主城也缺这种人啊。   用来当劳力的那些奴隶,反倒简单了。鲁国没有,从别国买来就行。   别的标准就多了,因人而异。有一个小传中说某任皇帝在时,最大的功绩是发明了一种女子束腰的方式,令女子更美,被称蝶腰。   姜姬见了好奇,命人演示给她看,其实就是用交叉绑带的方式把人的腰给勒成筷子。现在也有某些地方的人还在用这种方式束腰,不止女子束,男子也以蜂腰为美。   总之,从小传中的记载来看,这一任的皇帝,说不定在史书中还会说一说他的好话。   最多因为放纵了朝阳长公主,造成陶然与帝裔乱伦的恶果,会被人骂两句。除此之外,他是没有过失的。   哪怕他继位以来十七年没露面,没亲手写过一道圣旨,也没见过一个大臣。   这都不是事。   因为每年的祭祀都好好的举办了啊。这就行了。   假使说,花万里的这场大仗最后被定性为“恶”、“乱”,那对他的评价就会直线下降。   他会由一个没有大错的皇帝,变成一个被臣子口诛笔伐的皇帝。   姜姬想了想,令人请来花万里的使臣。   或者说,这是花大将军担心她,专门送来保护她的护军。   姜姬高高兴兴的就大开城门,欢迎这五千多人驻扎进来。   当然,他们在此地的吃喝都要由她来付了。   这不算什么。不过公主城是没有军营的——姜武的旧军营已经加紧改造成仓库了。   所以这五千人要先造军营。   木料、石料都由姜姬包了!   她还把花大将军送来的小将,名叫图格的人给请进了宫,就让他住在她的宫殿里,日夜保护她。   现在,她照着时辰把图格请进来,对着他哭。   图格很无奈,不过女人,哭一哭也很正常。他从一开始的紧张着急,到现在只能背对着她,等她哭完。   姜姬哭完后就说,她刚才做了个恶梦,梦到花大将军被人暗害了,所以他们母子也受人所害。   图格安慰她说不会的。   姜姬说怎么不会呢?   图格说大将军身边都是精兵强将,那凤凰台上的人都只会骂人,连刀都拿不起来,害不了大将军。   姜姬说你别骗人,我知道,大将军虽然能征善战,但这世上又不是没有比他更会打仗的人了?说不定就有人能打败大将军,害了他呢。   然后就反反复复的说。   图格生气了,转身走了。   他本来就拙于言辞,不然花万里也不会派他来,就是觉得他心眼少,不会背着他捣鬼。   他回去后,自己是越想越害怕的,不由得派人回去,禀报了鲁国公主做的这个梦。   梦中的事,说不定是启示呢?   花万里接到这郑而重之的传信,也不免警觉起来,与人商议如果真有人要闯入万军之中杀他,要怎么应对?有人说不可能。   有人说有咱们这么多人呢,不会有事,大将军放心。   姜武说他要看那封信。   花万里就让人念给他听。   他听完,说:“要有这个人,何不先杀了他呢?”跟着问,这大梁还有领兵的人吗?   有啊。   跟花家一起出征的霍九弈嘛。   姜武说:“干脆除了这人!”   花万里就觉得这话才合他心意。 第579章 降不降?   霍九弈一直躲在栾安城。   栾安地缘偏南, 当地的百姓大多以唐姓和谢姓, 外来人很少。   霍九弈能带着兵藏在这里, 是因为他的父亲七转八绕的能跟谢家扯上关系。然后他带兵来投, 找上谢家, 谢家想添一份助力,特别是现在外面四处都是流民, 不□□定。有兵在,总归是好一点。   霍九弈在屋中喝酒, 谢尚推门进来,坐下也喝了一杯,说:“这花万里都要回凤凰台了, 你还不回去吗?”   霍九弈摇头。谢尚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还在发愁,转口提起他和谢家女的婚事。霍九弈带兵来投, 全靠谢家养他, 这等大恩,也够他许出去自己的终身了。所以谢家一提, 他就说愿意。哪怕他家中早有一妻二子也没关系,他离家快十年了, 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回去呢?   等成了亲以后, 霍九弈就真成谢家的人了,这弈安也能当他的后盾了。   霍九弈现在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固然谢家愿意嫁女给他是看在他会领兵能打仗, 手中还有现在的人的份上, 日后也少不了为谢家鞍前马后, 但总比没头没脑的回凤凰台要好得多。   现在想起来,霍九弈都要叹一声时运不济,既叫他投到陶公门下,又何必再给皇帝一个花万里呢?   他当时敢对花家下手,其实还是小看了花家,小看了花万里。   花万里的亲爹花千降被朝阳长公主砍了头,花万里事后什么也没做;花家的大将军之位不叫他袭了,他还是什么都没做;甚至削了他的兵权,逼他分给其他的花姓人。   花万里就这么认了。   所以,霍九弈才敢对花家下手啊。他觉得花万里除了引颈就戮,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结果就是花万里一杀成名,之后还借着霍九弈的手笔,暗中害了花家的其他几人,把所有的兵都趁机霸占了。   皇帝把他的兵权分而化之,他又借着在外的机会把兵都给夺了回来。   一犬,吞天,成虎。   而霍九弈当时只是想陷花家一败,根本没对姓花的下手,只要花家这几路都败了就行了。   结果现在除了花万里,其他姓花的都死了。   霍九弈就知道事情变得不妙了。于是迅速退走,带着兵四处躲藏,直到找到栾安,才停了下来。   他跑得很及时,因为花万里显然打算一战成名。一个将军,有时不必打上百场仗,一场就够了。花万里也是这么打算的。他要这一次就把他的名声打出来。   后来花万里所过之处,平白冒出许多“敌将”、“敌军”、“敌寇”。那些本来不过递一封辞表说不要当官的城池,统统变成了不尊圣旨,意图反叛的贼子。   花万里就带着兵把所有的城都打了过来。   他所过之处,尽皆伏首。   最后被他打过的城足有十五座,而不是原来的八座。因为据说这些城也有人“从贼”。他就索性都打过去了。   如果霍九弈现在还在外面,早晚要跟花万里遇上。连其他姓花的都没放过,更不会放过他了。   花万里确实把名声打响了。   现在整个大梁人人都听说了花家神将之名,神武如火,星星燎原。   叫霍九弈羡慕不已。   可他也没办法。   他和花万里或许两人在带兵打仗上没有什么分别,甚至他觉得自己比花万里更擅长带兵,因为他会走路时就在军队打滚了,他可比花万里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强得多。想一想他们刚出征的时候,花万里竟然真以为跟那些城谈好了就万无一失了?这样的弱将,如果不是他事后醒悟能翻身,不然也早晚成了别人的枪下之鬼。   但他们差在两个地方。   一个就是花万里姓花。所以皇帝就信他。而他霍九弈就算站在皇帝面前,皇帝也不敢把兵给他带。   第二个,就是花万里背后站的是皇帝,他背后不过一个陶然。   花万里敢拿着圣旨杀人,皇帝哪怕被他陷于不义之境也只能选择保他。而且说不好,皇帝万一觉得他这一战打得颇有气势,说不定反而会对他另眼相看。   霍九弈就不敢像花万里这样杀出一条路来。   异地而处,花万里敢焚城立威,他就不行。他这么做了,陶然保不了他,皇帝只会杀了他以平息事态。   所以从一开始,他只能让花家惨败。   花家惨败,才显得他胜了。花家只要不败,他就是胜了,也没有功劳。   现在花万里翻身了,他就更不能回凤凰台了。回去后,陶然只会怪他,皇帝更不会对他有丝毫好感。他回去后,手中的兵就不归自己了,一定会被陶然夺去给别人,他自己只怕跪在陶然面前舔他的脚底,他都不会给他一条活路。   所以,他才只能蜗居在这栾安城,娶谢家之女,日后,就安心当谢家之婿吧。   但霍九弈没安逸多久,常到栾安的商人就送出了一则消息。   外面,花大将军在找霍九弈。   据说花大将军听到一个消息,说霍九弈被人害了,当即痛哭不止。   因为花大将军与霍九弈是同袍之情啊,两人都是领了圣旨出征的。   然后,跟花大将军一起出征的其他花家人都死光了,花大将军为了替这些人报仇那是上刀山,下油锅,都再所不惜的。   同姓的兄弟报了仇,异姓的兄弟不能忘了啊。   如果霍九弈被人害了,不管是被谁害的,他花万里都要替霍九弈报仇啊!   当然,霍九弈现在肯定是被害了的,说不定已经死了呢,就算不死,也一定被奸人给关起来了,受遍刑罚。   为什么?   因为他要是好好的,为什么不回凤凰台呢、   所以他肯定是被害了。要么已经死了。   不管是被害还是死了,花万里都立誓要替霍九弈报仇啊。   所以他现在就先公告天下人,他要替霍九弈报仇了,害了霍九弈的贼子们,要小心了!   这消息传到栾安,谢家就吓了一跳。   人过留声,雁过留影。何况霍九弈带着近四万人到栾安来,不可能经过的村镇没有一个看到的。   花万里找到栾安来就是个时间问题。   以花万里这段时间闯下的名声看,他绝不会客客气气的,跟谢家有商有量。   说不定栾安就要变成花大将军战绩中的一座城了。   谢家的选择也很简单,直接找上霍九弈,对他说:你走吧。我们送上钱粮,你赶紧带上走吧。   倒是没人相信霍九弈跟花万里真有什么情谊。都觉得霍九弈这回性命难保,只怕他连累了栾安,连累了谢家,所以催他快走。   霍九弈也没什么好说的,退婚,走人。跟谢家算是好聚好散了。   谢家也很感动,而且勉强有点愧疚,也觉得这霍九弈挺讲义气的,关键时刻没有连累他们,算是个好人了。   可是好人又有什么用呢?花万里那么凶,他们只能送好人去死了。   霍九弈带兵走了,结果身后跟上来了一个人。不是差点嫁给他的谢氏女,而是谢尚。   谢尚带了几个随从,包袱一裹就追过来了。霍九弈既笑又叹,“早知你不安分,家里的好日子不过,跑出来干什么呢?”谢尚比霍九弈还年长几岁,反问他:“你怎么不在家里过好日子呢?”   霍九弈在家里没仗打啊。读一肚子兵书,做梦都在排兵布阵,结果梦醒之后,家里仍然只叫他读书,最多与家将玩乐,却不肯放他出去,真的领兵打仗。他自习得百般武艺,除了在家里自娱自乐之外,半点用也没有。   他在谢家躲了半年,跟谢尚几番推心置腹,曾感叹道:“祖上以兵为生。到了现在,却只要通读兵书就是不忘先祖了。何其可笑?这兵,难道是在书上就能会的吗?”   谢尚比他还不如。   栾安不算小,日子过得也平静安祥。谢尚却一直想要去凤凰台一展所长。   他早年游学,曾到凤凰台。先到徐家,欲拜徐公而不可得;后至陶家,欲拜陶公也不可得。在凤凰台蹉跎数年后,只得回到栾安,在家中做事。   霍九弈来了以后,他既佩服,又羡慕。见霍九弈被谢家赶走,哪怕明知是一条死路,他也忍不住跟了上来。   谢尚道:“我今日出来,哪怕太阳落下时就会死,也此生无憾了。”   两人惺惺相惜不过半天,真有兵马从远处逼上来了。   此时前无城,后无村,没有树林、山脉,眼前只余一片平坦。   霍九弈二话不说,把谢尚提到自己马上来,嘱他抓好,加紧一鞭就带头向前逃去。   不知来的有多少人,是什么人之前,只有逃是最省力的。   两边一逃一追,折腾到天黑了,霍九弈却看到对面不远处亮起了一丛丛的篝火。   霍九弈只叹命该如此,放下谢尚,“躲到后面去,或许可以保住性命。”   谢尚一身狼狈,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站都站不起来,他刚才一路都是趴在马背上过来的,现在只觉得五脏都要从嘴里吐出来,听了这话还要摆手,趴在霍九弈的马蹄旁,艰难道:“不,不……”   霍九弈策马跳过他,走到前面,高声喊:“霍九弈当面!何人在此拦我去路?报上名来!!”   远处,一个蹄声渐近,近处,火炬高举,映出此人面容。   霍九弈惊讶的发现,竟然像是一个山匪,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身后,胡子盖住了半张脸。   “姜武。”姜武一手持矛,指着面前地下说:“跪下伏首,饶你性命。”   霍九弈当然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他出来十年,第一次带兵,一场胜仗没打过,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他眼睛都闭不上。   他说:“我要见花万里。”   他愿在花万里手下当一个小将,只要他能继续领兵打仗。   他说出来后,那人身边的人竟然在笑。   姜武笑着摇头:“他不在此。只有我。”   霍九弈领会到了什么,试探的问:“姜将军不是花家部将?敢问将军护卫何城?”   姜武:“公主城。”他打量了霍九弈,“我为我主招降你,你可愿降?”   霍九弈滚下马来,伏首在地:“愿降!” 第580章 同谋   花万里最近的心情很糟。   一方面, 凤凰台那边的情势不太好。朝阳长公主的使者, 一个叫简章的晋人, 他是晋国公主的随从, 后来投到朝阳公主门下,现在成了一个传旨。   他对花万里说, 朝阳公主希望他回去。但他也直言, 陶公和徐公都等着他一回去就剿了他的兵权。   他说:“将军,现在唯有一个两权之策。”他让花万里屏退左右, 只对他一个人说,朝阳公主希望花万里能除掉陶然。   徐公老迈, 而且徐公更顾大局, 不像陶然野心勃勃, 一门心思想成为凤凰台一霸。   花万里也清楚, 陶然跟他是不死不休的。徐公那边……可能并不一定要他的性命。毕竟这次出征,花家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他“大胜”归来,也是替皇帝扬威。所以,总得来说, 是功大于过。   可他担心他前脚除掉徐公, 后脚再被朝阳公主抛出去。   因为他杀的人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现在他兵马在手,人人忌惮。等他手无寸铁之时,扑上来等着报仇血恨的人会把他一口口生撕了。   那些被他劫掠过的城,怎么可能会放过他?   这时他又有点后悔没能斩草除根了。   可转念再一想, 他打过那么多城, 除了烧了第一座城立威之外, 别的城也只是进去劫掠一番而已。如果都杀了,那他现在就真的非死不可了。   所以,他还是不能放了手中的兵。   他命人将这简章带下去,好生看管,衣食无忧,还从自己的妾侍中选出两个会舞又性情温柔的送过去好生服侍。   再招来心腹一同商议。   心腹与他推演几遍后,都觉得陶然是该杀的。不管花万里是不是要回凤凰台,陶然都是他最大的敌人。徐公那里倒是还有余地,陶然这里就真是一点余地都没有。   两人早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了。   只是心腹建议,这杀陶然的人,最好不是花万里自己的人。比如像那武江就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啊。他是花万里半途收来的,原本是山匪,到时让他去杀了陶然,再托辞是山匪作恶,花万里再亲手把武江抓了,再亲手杀了替陶然报仇,这不就行了吗?   这一番布置称得上是天衣无缝了。   花万里多少有些可惜武江,长吁短叹,下不了决心。   心腹劝道:“我知大将军与他一见如故,大将军平时也非常器重此人。他的忠心也是有目共睹,也只有如此忠心之人能替大将军解了这生死大劫。”   一番劝说后,花万里洒着泪,与心腹定下此计。只等武江回转就要施计了。   心腹再三叮嘱:“大将军之后可千万不要露了行迹,叫他察觉,不然此人能征善武,又野性未除,到时叫他发觉大将军有意害他,反要对付大将军,那就糟了。”   花万里点头应下,又对心腹说:“我知这些时日我对此人恩宠倍置叫尔等不服了,如今他要替我做这件大事,等他回来,只怕我还要将此人高高捧起,你回去要记得安抚众人,不可令他们在背后捣鬼。”   心腹道:“都交给奴奴,必不让大将军操心。”   心腹回去时不免脚下轻快。武江此人粗俗不堪,竟不知何故投了大将军的缘法,将他们这些人都给压在下面,早就让人不服气了。现在眼看就要送他去死,心腹自然心中畅快,回去后叫了三五好友,温酒炙肉,一起诗谈唱和,好不快活。   期间又有人提起武江此獠,均恨得牙根痒痒。   心腹美酒入腹,借着酒意吐出半句真言:“这等小人有何可惧?就算他披上虎皮挤上高堂,早晚也叫人揭了这身虎皮,落到泥里去,与糞土为伍!”   这话刚出口,心腹就有点后悔,立刻装起酒醉来,等第二日再有人问起,他就摇头说不知道了。   而另一边的花万里也开始一日三叹的想念武江,直说武江是对他最忠心的人。吃饭时想,叹武江在外不知吃什么?吃得好不好?   喝酒时想,说这酒好,留给武江喝,于是自己面前的酒也叫拿下去,好好收藏起来,等武江回来都给他。   要送刀剑给帐下的将军们,取出一把宝剑,说此剑好,可佩武江;再取出一把宝弓,又说此弓好,可佩武江。   商人送来精美的布和美女,他把这些东西都堆在帐前,叫人一起来欣赏,赏完自然要分赐下去。   结果最精美的魏绢郑丝,最美丽的女人,都被他留给武江了。   姜武回来时,整个大军中,除了花万里欣喜落泪之外,余下的没有一个不在瞪他。   他再献上霍九弈的头颅,虽然发臭发烂辨不清面目了,但依稀仿佛确实是一个年轻的武人,二十多岁的年纪。   花万里认了又认,也没办法认出这是不是霍九弈。他又没见过这人!   不过他觉得武江也不会骗他,何况武江还剿回来许多刀枪,都堆在车上,血迹斑斑,一看就是经过一场恶战。战后他还命士兵把兵器都捡回来,甲衣都从尸体上剥下来。   此人果然凶恶。   花万里心道,这等恶人,稍一不慎只怕就会反噬其主。就这么让他去了也好,日后记起来,也是一个忠心之人,主仆二人的情谊也能保存。   他当即大哭,跪天跪地的哭着禀告祖先说武江救了他的性命,乃是他的恩人了,也是花家的恩人。   他要跟武江拜为异姓兄弟!   营中不知因由的人当然群起反对,都恶武江此人,觉得他是个粗俗的小人!阴险狡猾!骗了花万里!他以前是当土匪的啊,还杀了自己的前主人,怎么可能对花家一片忠心呢?   他们越劝,花万里越坚定,最后还把这些来劝他的人都给赶走了,怒气之下还打了几个。   一时营中哭声一片,都哭花万里被人迷惑,骂武江狼子野心。   花万里却一意孤行的跟姜武拜了兄弟,叙过年齿后,他自认为弟,奉姜武为兄,还起意要把大印让给他。   姜武毫不客气伸手来接。   花万里惊出一身冷汗,幸好身边的心腹赶紧上来劝说,他就从善如流的把大印给收回来了,再看姜武一脸的不甘,心中更加坚定要除了此人。   花万里开始与姜武同吃同卧,不出几日,姜武梳起头发,修了面,穿起绸缎,出入皆有刀甲护卫,还抢了花万里的爱马,越来越嚣张了。   花万里不管不问,不管姜武要什么他都给,要钱给,要兵器给,要军……这个就不肯给了。   姜武就把脸一变,说,你不是说从此以我为兄吗?既然要与我做兄弟,为什么舍不得你的兵马呢?   花万里被逼到这里,不得不捏着鼻子给了他六十匹良马,兵还是一个都不肯给,说这都是花家祖宗留给花家后人的,给了就是不孝,所以实在不能给。   姜武打蛇随棍上,说,那他干脆也改个姓好了,这武姓乃是以前的主人所赐,他现在就改姓花,那也是花家人了,也可以要花家的兵了。   花万里简直此时就想拔剑出来杀了此人了!   心腹当时说服他时,他还有些犹豫,还有些后悔。现在是半点不后悔了!   特别是这武江果然第二天就改称自己是花江,还让人去外面传叫,自称与他拜成兄弟后,就改了姓,从此就姓花了。   许多人来问花万里此事是真是假?   花万里骑虎难下,有心否认,又担心惹恼武江,只好暂时含糊过去。   他决定不再等待,以免夜长梦多。   他摆下酒菜,请来姜武,口称兄长,又道既然姜武也改姓花了,那可知他们花家的大敌是谁?   姜武喝酒吃菜,问:“是谁?某去砍杀了他!”   花万里当即道:“还是兄长英武!此人姓陶,名然,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小人!”   姜武:“小人当杀!”花万里忙问:“兄长当真要除去此人?”姜武:“不过是砍一颗脑袋罢了。某砍过的脑袋还少吗?”   花万里大喜,顿时觉得这段时间来的让步都值得了。   他当即请来那凤凰台的传旨简章,对简章说:“我这兄长勇武,愿与你去除奸。”   姜俭深揖一礼,“有劳勇士!”然后抬头。   姜武低头。   姜俭:……   姜武:此人有些眼熟。莫非是认识的?   想到这里,他的手已经去摸刀了。   姜俭眼尖,看到那手都按上刀柄了,立刻倒退三大步,大声道:“勇士高义!俭,拜见勇士!”   他把名字喊得又响又亮,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大兄。   姜武的手从刀柄上离开了。   “你走近些。”他道。   姜俭走过来,浑身仍在冒汗。   “你从何处来?”姜武问。   “凤凰台。”   “你是哪里人?”“晋人。”   “晋人吗?”姜武盯着姜俭认真看了一会儿,蹦出来一句:“尖嘴猴腮。”   姜俭心中一烫,因为他回到乐城后,公主见了他,也是这么说他。   他就像当时一样答道:“奴奴小时脸尖,生得似女子般美呢。”   当时他脸尖,眉淡,眼细,这才被选到公主身边的。谁知长大后这张脸就不好看了。   姜武对花万里说:“我可以去,不过你要与我一同去。”   花万里一惊,“为何?”姜武:“你是不是以为我傻?我替你去杀人,你不跟我去,你在背后害我怎么办?你要让我去杀这姓陶的,我可以给你杀。但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花万里咬牙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他本想把姜武骗到凤凰台,让他在凤凰台暗杀陶然,这样也可以假称是强人所为。   现在只能把陶然骗出来了。   他转头问姜俭:“传旨可有妙计?”   姜俭点头道,“正有一计。将军既要回凤凰台,何不大大方方的回去?届时让陶贼出城相迎,正好方便勇士除贼。”   花万里再三思考,终于点头应下此计。 第581章 好哥哥   姜俭身为皇帝的使者, 在得到花万里的回应后本该立刻起身回凤凰台报告这一大好消息。   但无奈花万里不肯放人, 他就只能亲自书信一封,附上他的信物, 再由他的亲信从人在花家家将的护送下去凤凰台。   一来一回间, 夏末秋初, 是丰收的季节了。   花万里大军没有都扎在同一个地方,一来, 这么多人不太好养, 二来,狡兔尚有三窟。花万里怎么也比兔子聪明。   放在别处的军队自然由别人来替他养, 在这里的就要由花万里自己来养了。   眼看到了丰收的季节了,各城粮库新满, 花万里就广发英雄帖,伸手要粮。   响应者众。   他手上有兵,收到他的信的城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只要不想被花家军跑到自家门口来,都要快快的把粮草准备好, 再加上重礼, 送到花家大营来。   除此之外, 叫花万里没想到的是,以往避之不及的商人们竟然也带粮敲门。   花万里非常惊讶, 不过既然是来给他送军粮的, 那当然值得见一见啊。   他特意让心腹去见商人, 心腹回来说, 商人们是想借兵一用。   花万里:“他们要借我的兵?借多少?”   心腹笑道:“这些脚商又能有多大胃口?千儿八百的就够了。他们一路走来,有兵护身,安全许多啊。”   花万里再让人去打听,就明白原因了。   这还要怪他。   因为战火,百姓们流离失所,渐渐就成了匪。匪中有溃兵、有流民,他们聚到一起,四处为祸。   抢粮、抢钱、抢人、杀人。   这些野匪到处流窜,就算有城愿意派兵追剿也常常抓不住他们。   商人最怕土匪了。   至于为什么商人们敢跑来找花万里借兵,这个暂且不去管,只看这买卖有没有人愿意做。   花万里当成一件趣事,叫来营中各将,说给他们听。   大半的人一听就笑了,他们学武领兵,能号令他们的少说也要是一城诸侯,一个小小的商人,想找护卫,竟然找到了他们的头上?好大的胆子啊!   立刻就有人觉得受了折辱,要去取这商人的人头,还问花万里此人是不是还在营中?   花万里看在那商人送上的粮草份上,安抚众人:“既然不愿,那就将人赶出去罢了。”   话音未落,姜武站出来了,说他要去“赚钱”,还毫不客气的骂了在座的所有人,包括花万里:“有钱不赚是王八蛋!”   花万里只能脸色铁青的看着他“义兄”出去,还一句话不能说。   姜武出去把商人提出来后,点兵出营,前后不过吃顿饭的功夫,营中霸动,姜武的人倾巢而出。   花万里从帐中出来就看到姜武一声令下,众者如云的盛况。   他的心底更加不安了。   这是一个莽夫。   可他竟然有着天生的将才。无师自通,拢住了一大堆不要命的野人。   可战场上,越是不要命的,命越长。   花万里在心里默默感叹,幸好,他快死了。   姜武与这商人行了一路,自然说了一路的话。   商人姓马,与姜武,与姜姬都有着不小的渊源。他的父亲就曾为商城立下汗马功劳。他的父亲原来是燕贵漆家养下的豪商,不过早在商城慢慢崛起之后,马商就有点一心二用。   漆家虽好,也只能给他一个燕;摘星公主却可以给他鲁、郑、燕、魏,现在还把他们马家给带出了鲁国!来到了凤凰台!   马商怎么能不一心追随呢?   所以他自己留在燕国替姜姬做间,把自己的儿子和大半家业都托负给姜姬,跟着她一路来到了凤凰台下的公主城。   小马商一直跟在姜武身后,算是姜武军中的半个粮官。姜武行军所需的粮草,大多都是托他运来,而一路抢到的东西,也都转手折给他了。   小马商道:“公主担心将军在外的安危,特意传信给我,叫我来看望将军。将军怎么到了这花家营中?”   姜武:“机缘巧合而已。公主有何事叫你告诉我?”小马商摇头,“公主只是担心将军。”真正的秘事肯定不会叫他传。   姜武就知道这是说明公主城没有大变故,一切都在姜姬的掌握之中。   他道:“再过几日,只怕我就要回去了。”   小马商大喜,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也替将军探探路。”   姜武“护送”小马商走了一趟后,再回来就一副快活的样子,被他带出去的士兵的马背上也都多了两三袋谷粮。   花家的士兵看到都有点眼热。因为他们都碰不到粮食,每天只能去灶头吃饭,每人一勺子或一块饼,就没人吃饱过!   他们以为天下当兵的都是这样,将军要是把粮都发下来,那将军自己手里不就没粮了吗?粮都交给最大的那个人,这才是正理啊。   谁知,武将军的人不这样!   武将军每回都把粮食直接发给他们了,要是粮快吃完了,就带他们再去抢。   每天吃多少,想吃多饱,都随他们自己。   这日子过得,可比他们好多了啊!   花家的兵都悄悄问武将军的兵:“你们将军把粮草直接发给你们,不怕你们跑了啊?”武将军的兵个个都脏得很,衣服也是乱七八糟的,连鞋都没有。   他们到了营里之后就直接躺在地上睡觉,连帐子都不搭一个。   可看他们枕在粮袋上,怎么叫人那么眼气呢?   有人就故意说:“既然有了粮,你们怎么不跑啊?快回家去!背着粮回去,就不怕饿肚子了!”   当兵,不就图这一口吃的吗?   武将军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们。   “我跟着将军天天都能吃饱,这两袋吃完了,还有。我要是跑了,这吃完了就没了!傻子才跑呢!”   花家的兵被这话点醒后,更觉得不服气了。   凭什么这些大老粗们都能吃饱,他们反倒吃不饱了?   他们并不是自愿来当兵的。   虽然个个都是军户,可在家里也是家境殷实的小康之家。有房有地,出入也有奴仆侍候,父母高堂,妻妾娇儿,什么都有了。等花家一召,他们就只能被征来当兵。   远离家乡,朝不保夕,拿着□□大刀日夜奔袭,睡觉时都不敢睡实了,生怕夜里被敌袭砍了脑袋。再想起家乡,想起高床软枕,爱妻美妾,都像在做梦。   可人人都这样,他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生来就是军户,就是要当兵的,这是祖宗替子孙后代选的路啊,只能寄希望于有朝一日能杀尽万人为一将,光耀门楣,衣锦还乡。   结果武将军横空出世了。   这是个什么人啊?一本书没读过,一个字都不认识,侥幸习得一手武艺,再侥幸遇上一个傻得不像话的商人,趁着身在外地,难以还乡,杀了商人,抢了他的财货,就聚集了这么多人听他的号令。   然后,又碰上他们花大将军求将若渴,竟然就在帐中有了一席之地!   这已经够让他们眼气的了,再看这人带的兵,跟他们一样要在战场上拼杀,可这些野人毫无章法,毫无羞耻之心!打都是一窝蜂拥上去,打不过转头就跑,这武将军还带头跑!听这些人夜里吹嘘,说他们怎么跑得快,怎么跑得叫敌人追不上,就叫他们生气!   可再一细想,都是一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人家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就是现在了,能吃饱饭!跟着一个能叫他们吃饱饭,还会带着他们跑的将军!   可他们呢?   有家里的好日子不过,跑来替人拼命。吃,吃不饱;送命的时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花大将军对外面把话说得再好听,可这营里的人多的是他从其他花家人那里抢回来的。   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兵书读过,先生教过,战场上的故事,没听过一千,也听过八百。   花家的人个个都死了,只剩下花大将军一个人有祖宗保佑?   再往前说,花大将军真的就愿意把原本该继承的兵分给其他花家人吗?   战场上刀箭无眼。   可真的会这么巧吗?   如果不会这么巧,那现在的局势就容不得人细想、深思了。   于是,姜武在睡觉的时候,就被人摸到身边来说了一句“悄悄话”。   “花万里要害你,快跑!”   姜武和他身边的人虽然看起来都睡得四仰八叉,还没有让人守夜,但这人摸上来时,个个都醒着呢。   就连姜武都等“刺客”扑上来给他一刀,好借此从这花家大营中反出去,再叫花万里当着全营将士的面求他一遍,定下这兄弟名分。   ……结果,这是个“好人”?   姜武翻身把这人扑倒,随从等也都合身扑来把这“刺客”给塞嘴捂眼绑手脚,然后悄悄的把这人给偷出营去好好审问了。   审出来的结果叫人啼笑皆非。   因为这真是一个好人。   还真是来替姜武报信的。   当然,这人心里是想报复花万里。因为他原来是死掉的花家人中某一个的亲信友人,自负武艺,跟到战场上来想一展所长,结果万军之中,再高的武艺也是徒劳,他被溃兵冲散,等他和其他逃走的溃兵被人找回去时,他的“将军”已经被害了,他只得重新拜到花万里名下为兵。不过不再有优待,只能做个小兵。   他早就开始怀疑花万里了。可身处万军之中,想刺杀花万里真是白日做梦。他的胆子也被这战场刀刀见血的杀戮给唬小了,这才转了个弯,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姜武身上了。   姜武想了想,觉得这人还是有用的,就是不知道他敢不敢在别人面前也把对花万里的怀疑合盘托出。   他的身份是很难得的。   他把这人交给了姜俭,悄悄送他出了营,让他回到凤凰台后,把这个人交给陶然。   姜俭说:“陶然怕死,绝不会出凤凰台。”姜武:“本来也用不着他。不过,他一定也愿意把花万里骗回去。”   姜俭出逃,引起花万里震怒。他把营里的人都怀疑了个遍,连心腹都难以幸免。   唯独没怀疑姜武。   营中的气氛越来越古怪,人人自危,暗潮浮动。   就在这时,圣旨送到了。   诚如花万里所求,皇帝请他回来不说,陶然,陶公,将亲自迎出六十里,恭迎花大将军大胜还朝。   花万里握着这个圣旨,心中不是不惧的。   姜武在旁道:“那贼子在六十里处等着?那我就先去七十里处等他!好弟弟,等着哥哥的好消息!”花万里心底松了口气,有姜武带着大军在暗处迎接,应该是没事的。陶贼手中的霍九弈已经死了,他身边应该没有别的将了,就算有将,凤凰台附近的兵也不是他能调得动的。   一切都应该万无一失。   花万里真诚地握着姜武的手说:“好哥哥,弟弟的一身安危,都要仰赖哥哥了!” 第582章 粮食   金秋十月, 谷米入仓的时节,凤凰台的粮价却日日攀高。   今年的粮不好买,是大街小巷, 家家户户都知道的事。   家中有田的还好说, 不至于饿肚子,那家里没田的百姓就泛起了愁,辛苦一年赚来的钱,还不够家里人吃饭的。   何况,就是有钱,也买不来粮食啊。   公主城位于凤凰台西侧, 相隔不算太远, 原来地处荒凉, 周围一个解县、一个新县都是小城。   现在多了许多商人从这里经过后,路也重新修过了, 人也变多了。   特别是那些跟着鲁国公主来的鲁人,他们来了以后就垦荒种地,把周围的地全都给占了。   连原来的树林都伐干净了,全都变成了田。   听说在鲁国种地不必交税, 商人来收粮还有低价, 收粮不能比低价更低, 种地的不管收成怎么样, 劳累一年都不会白干。   这样的好日子, 叫解县和新县的百姓都羡慕不已。上面的老大人们怎么吵吵闹闹的跟底下人有什么关系?解县和新县的百姓却是早早就开始跟公主城的男男女女联起了姻, 后来又听说在鲁国, 女子也可当门立户,就有那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的男子一咬牙,一跺脚,就倒插进了公主城的门。   姜姬听说今年公主城底下男女比例已经达到了十比三,不由得高兴的抱着三宝狠狠亲了一口。   别小看这十比三,她来时带的全是流民,流民中的女人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这十比三,真比多少真金白银都难得。   只买奴隶可买不来这么多女人。   这表示公主城吸引来的外来人口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本地百姓,他们成群结队的来到公主城,一家,一村,一姓,等等。   当然,既然他们特意逃到公主城来,公主城收了人,肯定就不会再还了。   日后有什么人跑到公主城来问责,那也是绝对不会认的。   十比三虽然少,但已经可以让公主城进入一个良性的循环了。   她让官吏们在新入城的百姓中间调查,看他们到底平时谈起公主城来,到底什么是最好的、最吸引他们的。   这才是公主城继续吸引百姓的法宝。   调查出来的原因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因为公主城不是大梁原本的城,城内居民都是鲁人。所以它不征丁。   所以百姓们才逃到公主城来,假装自己是鲁人。   她发现百姓们是非常敏锐的,他们就像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动物,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天灾的来临。   哪怕他们什么也不懂。   可百姓们就是觉得,花家征兵打仗只是一个开始,以后兵还会继续征,仗还会继续打。   所以,他们才想当鲁人,而不是大梁人。   虽说鲁王也要听皇帝的圣旨,但皇帝不可能直接就从鲁地征丁,总要客气客气让鲁王自己献上来。   前提是,鲁王还是皇帝的大忠臣。   而鲁王现在对皇帝不太尊敬的事,百姓们也察觉了。   他们倒是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就是很直白地说:   “陛下可管不着鲁人呢!”   瞧瞧,这话说的,叫她心里高兴死了。   等听到凤凰台的米价变高了,立刻就让商人们不要再往凤凰台送谷粮了。   虽然不至于完全掐断了凤凰台的粮食,但也能减少个十之一二,多多少少能引起一些恐慌。   这世上能叫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的,就是粮食。   哪怕它贵,只要它有,就不会心慌。   可一旦没有了,少了,那就完蛋了。   她也不是要阻了商人的财路,只是让他们把粮卖到别处去,或者就在公主城把粮换成别的,由她的人把粮食送到远处售卖。   其实还是她在这里的根基不足,如果能有两三座城已经落到她手里了,那她想藏粮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   短短十日之内,凤凰台的粮价一下子高到了令徐公都瞠目的程度。   “一斗粮要半斟珠?”他问徐树,“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凤凰台的人吃米多,人们嘴刁,非好米不食。在凤凰台的粮店里是看不到牲口吃的豆料的。虽然现在被鲁人影响的黄豆做的云食、玉浆等也可登堂入室,但在粮店里,仍以米为主。   这要卖半斟珠的,指的是郑国米等精米、细米。   徐树皱眉道:“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高的价,原来也就是一日涨上一点,一直没往回落。到了前几日,粮商们突然就不来了,这粮价就一下子高起来了。”   徐公问:“都是哪里的商人?往年河西、四廊、登丰、河谷的粮商呢?今年他们没往南边运粮?”   凤凰台位于大梁南边,水土丰美,周围的大城每年丰收,都会往凤凰台送粮,所以凤凰台上的人还从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   徐树赶紧命人去找大商打探,结果却叫人心惊。   大梁产粮最多的地方,河西、四廊、登丰、河谷四地四十六座城,沃野千里,到了丰收的季节时走在路上,举目一望,四野一片金黄,望不到边际。   往年也是这些地方的大商往各地运粮、贩粮。   但今年这些地方出来的商人都少,比往年少了六成。   再细打探,竟然是各城不许粮商贩粮了,凡是收获的粮食,全都收到城库里去了,一粒都没放过。   徐树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了徐公。   徐公冷笑:“这是想造反不成?”说罢就叫人进来,替他写了一份奏表,转头就以圣旨的名义发出去了。   去“传旨”的当然就是徐家的人了。   徐树看到了圣旨——这种事以前也没少过。徐公日理万机,哪有那个功夫每一件事都去找朝阳公主要一份圣旨?都是他这里先办着,事后一起补圣旨。   有的不必要圣旨的,就由徐公自己办了。   他这个大丞相可不是白做的。徐公平时都不用相印,只用自己的小印,照样行遍大梁无人敢违。   徐公先用“圣旨”挑几个大城的太守喝斥一番,再命人把司农和堂下大夫、郎官都请到徐家来。   徐家突然门庭若市,一堆大小官员乘车骑马,急匆匆地赶到徐家,黄昏了还有不少人往徐家赶,凤凰台上的人看到这熟悉的一幕,不免胆颤。   以前几十年里,这徐家就是这样。   凤凰台上不是朝廷,徐公家才是。   有机灵的能猜出来,都感叹还是徐公管用。   “必是因为这街上粮价的事。徐公要插手了。”   “真比陶然强出一座山去!整天跟一个妇人斗,斗来斗去还没斗赢,正事一件不做!”   第二天,司农就上表了,中心思想两个:今年大家都要饿肚子了,国库没钱了。   司农的表是对着空空如也的龙椅御座读的,读完,就把表递给了朝阳公主的人。   这些人也坐在御座下,可是他们虽然空有官职,以前却几乎没当过官,司农带着大夫上殿时,这些人还是一番交头结耳后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   他们见司农报告了两个坏消息,以为要像陶然来的时候那样,要再吵上一架,都鼓足了劲等司农发难。   不料,司农说完之后就束了手,走了。   跟着一起上殿的大夫说:“等陛下有了决断,再叫我等上来便是。”   狗腿子们再把司农的奏表拿来细细一研究就知道,司农不是来找事的,他是来报告坏消息的。他们不敢再耽误,立刻把这本奏表送到了朝阳公主面前。   朝阳公主读过一遍后,不相信。   “国中怎么会没钱也没粮了呢?”她明明记得以前父皇和皇弟都说过,国库中的钱够花二十年的,粮食够吃十年的。   这奏表是骗人的!   幸好,她虽然不懂,可她收下的狗腿子里有懂的,当下就给她解释,先帝们说的也对,不过那是指宫中库藏。也就是说,指的是凤凰台藏的粮食够吃十年,凤凰台藏的钱,够皇帝和后妃们花二十年。   而司农这本奏表中所述的,指的是国库,也就是支应着整个大梁的国库里的钱,没了,或者说,快没了,要见底了。   粮库也是指用来喂饱凤凰台下的世家、官员、百姓的存粮,没了。   比如说,现在朝阳公主再派花家领兵出征,就没有钱也没有粮了。固然能要底下各城供上来,可远水难解近渴,难道要大军一点粮草不带就出征吗?   凤凰台不能一点钱一点粮都不存,全指望着底下各城现拿给它用啊。   再不客气一点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往年这个时候应该是国库最丰盈的时候了,可现在不但没有进账,花万里打仗、朝阳公主修帝陵——还没修完呢——朝阳公主每日赏赐下去的东西,每日宴会的花销,这已经把国库给花空了。   等过年祭祖时,都没有钱祭了。   陶然送上几百本奏表,都没这本更叫朝阳公主心惊。   她拿着奏表几乎不敢相信。   “如何是好?我该问计何人呢?”她立刻问狗腿子们。   狗腿子们也没人想跑出来替她办这件事。他们办不到啊。他们除了吹牛拍马之外,别的什么都不行。   立刻都举荐徐公。   也有人推荐陶然的,建议朝阳公主应该在此时既往不咎,宽大为怀,跟陶然握手言和。   先让陶然办事,之后再整治他也来得及。   可朝阳公主不喜陶然,她选了徐公。   这便以皇帝的名义,派人去徐家探望,请徐公进凤凰台来一述。   陶然在家知道了,自然气得半死。   徐公都“病”了多少年了。可一有事,人人都只能想到徐公。   在他看来,凤凰台下粮价攀高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不正好佐证了花家应该放兵还乡吗?   看,这都没人种地了,连粮食都少了。   这才能一口气把花家和朝阳公主都给钉死呢。   他想了想,叫人开始往外传流言。   流言有两个,第一,花万里会封大将军;   第二,花家不会放兵,花家还会继续征丁、征粮。   有这两个流言在,那些城更要以花家为敌,以花家背后的朝阳公主为敌。 第583章 嘴炮与刀   陶然布置下去的流言还没有流传开来, 圣旨已经从凤凰台颁出,被使者带着送往各城了。   这是一道抚慰各城的圣旨。   旨意中, 皇帝先是追忆过去,毕竟他登基十几年来从没给各城找过麻烦,一年一次税赋,两次祭祀, 一次圣寿,总共四次让各城出血,除此之外可真是什么麻烦也没找过。   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很给大家省事的好皇帝了。   这份情, 各城要记着吧?   然后, 皇帝又怀念起了先祖们。   大梁传到现在, 七百多年, 不能不称得上是国祚绵长。这就说明皇帝跟大家的关系是很好的, 君臣之间是没有大矛盾的。   然后, 皇帝今年都十七了, 还请了各诸侯国的公主来要选后, 此时此刻,皇帝要修一修帝陵, 过分吗?   他继位都十七年了, 都没替他爹、他爷爷、他祖爷爷修过一次坟, 想着今年要娶老婆了, 告慰一下祖先, 过分吗?   不过分吧?   ——现在, 谁要说不该修帝陵的,站出来!   都不站出来?   那我就当你们没意见了。   接着,既然帝陵该修,那皇帝征丁,是不是该征?   皇帝征了丁之后,有天灾了吗?有大旱、地震、洪水、虫灾、疫病了吗?有天象启示了吗?   都没有!   这就说明上天也不认为皇帝征丁是有错的啊。   既然如此,那某几座城,因为心怀怨恨,先是辞官,然后拒交税赋,这是不是有错?   皇帝派兵前去劝服,是应该的吧?   皇帝都派兵去了,这些城的人如果知错,难道不应该自缚其身,出城跪伏吗?   他们没有这么做,还纠结私兵,与皇帝派去的将军相抗。   如此大恶,岂能不杀?   若大恶不惩,还有何人向善?   那能怪皇帝的将军打杀了他们吗?   为了天下的公道、正义,皇帝的将军打了叛逆,杀了叛军,是应该的,是你们所有人都为之庆幸、鼓舞、欢乐的!   你们难道不为此欢乐?   你们欢乐不欢乐?   此时不欢乐的人,必定与那些贼子一样心怀怨恨啊!   最后,皇帝再温柔的问他们,今年没天灾,人祸也刚刚消弭,你们那里的人怎么样啊?百姓是否安居乐业?青年还在读书吗?女子还能安然的对着镜子梳妆吗?少年少女们还能纵情欢唱吗?   皇帝都如此温柔了,你还不感动吗?   感动了就快来慰问皇帝吧,皇帝刚打完叛逆,正在伤心难过的时候,急盼看到你们这些忠心之人,才能稍解皇帝的忧愁与难受啊。   ——不来的,都不是忠臣。   这道圣旨自然凤凰台上下的人都看到了,因为写得好,还流传了出去,想必日后世上又会多一篇美文了。   姜姬在公主城也有幸看到了这一篇由商人最先抄送来的美文,被称为《徐赋》。   可见徐公文笔。   她读来也觉得余香满口。   这个圣旨真是写得多一分显得凶恶,少一分又变成怯弱,这个程度真是刚刚好。   她不由得下令让段小情也多多研习此文,最好能习得此文中的分寸二字,以后写公文时,也能长进长进,要写得轻重得宜,就跟这篇圣旨似的。   段小情现在胆子也大了,在公主面前也不觉得不自在了,还跟姜姬一起探讨这道圣旨会造成什么结果。   姜姬感叹:“陶然花了半天功夫造势,徐公一招就给解了。”现在只怕人人都要争相向皇帝表忠心了。   她前后用了多少心思,千方百计推波助澜,让大梁上下离心,凤凰台君臣相疑,结果徐公这一篇赋一出,功夫就全白费了。   虽然她一直觉得嘴炮治国有点蠢,有吵架的功夫,派兵杀过去不好吗?多简单啊。   但七百年下来,嘴炮修炼到徐公这个地步,已经可以封神了。所以一言可退百万兵,真的不是虚言啊。   至少短期内,大梁其他的城池都不敢做小动作了。   剩下的只有陶然和花万里了!   真是由不得她不对他们二人下手。   有徐公在,这两人最好都活着继续找事,这样她才有继续施展的余地,才能继续撬这大梁的墙角。   她比徐公强的,只在年纪。她不足三十,徐公已经快九十了。她就是真花十年功夫慢慢去磨,去等,等到徐公谢世,这大梁哪还有敌得过她的人?   姜姬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现在看来,还是需要徐徐图之。   罢了,她在鲁国都能花那么多时间,没道理现在不行。   只不过当时是一无所有,所以可以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现在她身后有鲁国,所以就急了。   其实何必急呢?   这个大梁,它会是她野心的终点,她这一生最美的成就。   陶然当然察觉到了这篇《徐赋》引起的民间反响,人人争相传阅,议论,赞美。   这叫他更加不服。   却也不得不龟缩起来。   所以,当皇帝让他出城去迎接花万里的时候,原本根本不打算去的陶然,这回乖乖的带着弟子和护卫去了。   他不得不去。   徐公一站出来,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跑到他身边去,何况他现在露了一手,立刻安定了凤凰台眼前不稳的局面,更是引人崇拜。   他现在声望之隆,连皇帝都未必能敌得过。   他如果继续留在城里,要么躲在家中不见人,要么就只能朝徐公低头。   陶然两个都不愿意,所以就借着这道圣旨躲出来了。   可他也知道这一去,一定会有危险,所以带齐了护卫,还送信给云大将军,让他派兵护送。   云大将军护卫凤凰台,虽然只听皇帝的调遣,但也不能谁都不搭理。陶然请他派人,他就意思意思的送过去一个小将,是他的养子,名叫云深。   陶然一看只有一个人,自然生气,但云深却是云青兰器重的义子,一身武艺全是云青兰亲自传授,除了还没有领过兵之外。是云家这一代中的佼佼者。   于是,陶然除了对他视而不见之外,也不能把人赶回去。   云深就像没发觉陶然的冷淡一样,他不听陶家家将的调派,只跟在陶然的车旁。   走了五天后,陶家车队停了下来,寻到水源处扎了营。   等候着花大将军归来。   探马每日都出去探,只是每天都没带回好消息。一天比一天冷,秋风刚起,地上的草还是绿的,已经开始下霜了。   云深带着他的马儿在外面打猎,懒得回去看陶家的人脸色。   他来之前,云青兰嘱咐他,别的不必管,陶然不能死。也就是说,如果真有刺客,他只需要在乱军之中把陶然给带走就行了,剩下的那几百号人,要死就死了。   秋天,兔子肥了,野雁野鸭子也都肥了。   云深一箭射过去,天上的雁就哀鸣一声落下来了。他的马咴咴叫着跑过去把雁衔回来。   他提着雁,跟着马儿寻到水源处,正准备洗剥干净了好做了吃,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土坑被掏出来了一半。   他走过去,用树枝把土坑拨开,神色大变,雁都顾不上吃,在周围四处寻找了一会儿后,上马就回了营地。   营中也正在埋锅造饭。   看到这云小将回来,营中的人都装做没看到,纷纷避开他。   纵使是云青兰的义子又如何?这云青兰还不是要听陶公的话?   云深直接闯进了陶然的帐内。   陶然身边的弟子和亲信自然面露不快。   其中一人道:“往日倒少见云小将来与公请安问好。”   另一人道:“我瞧着不像,云小将听说也是读过书的,怎么会这么晚了才来对长辈问好?”   这些人说过了,陶然才说话:“云深,过来坐下用饭吧。”   云深道:“我在外面发现了刺客的踪迹。”   此话一出,帐中好一通乱。一堆刚才坐着高谈阔论的士子全都你推我撞的站起来,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躲了。   他们本来这辈子都跟战场无关,如果不是花万里阴险陷害陶公,折辱陶公,非让陶公出城来迎,他们也不会跟出来。   当然也不会有这现在的危险了。   云深轻蔑地看着这帐中的人。真有刺客来了,这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   陶然倒是还坐得住,喝住帐中乱窜的弟子们,请云深带家将去发现的地方再搜查一番。   等家将去过之后,一切都清楚明白了。   距离他们扎营的地方大概五里的一处水源那里,确实曾有数百人停留的踪迹。他们虽然不曾生火做饭,但是家将等人发现了人便。   他们虽然将排泄物给埋起来了,可后来又被狐狸或野狼给扒出来了,这才被云小将发现。   从人便的新鲜程度来看,他们离开不超过五天。   几百号人,怎么也不能骗自己说这是一群流民。如果真是流民,发现这里有人,只会跑过来讨吃讨喝,怎么会无声无息的溜走呢?   何况,五天前,陶家已经在这里扎营了。   陶然问家将和云深:“他们是在此等老夫吗?”家将犹豫,看云深:“云小将看呢?”云深道:“应该是过来探路的,看到我们在此地驻扎才撤走。”也就是说,他们驻扎在此,人家是早就猜到的。这里是水源地嘛,附近有水源的地方就那几个,再加上还要适合扎营,适合车马,这就更少了。   家将也道:“恐怕正是如此。”   陶然问:“那下一步,我们该当如何?”这一点上,家将和云深的意见是相左的。   云深认为,陶家的队伍中,不通武艺的占八成,能骑马跑三天不掉下来的,只怕没有五成。所以,根本不用跑,跑也跑不掉,继续在此地扎着就行了。   家将却觉得,还是先跑为妙。   换个地方扎营,安全性不说会不会变高,至少大家会安心一点。   今天云深冲进来说有刺客,家将回来前,已经发现营中人心惶惶了。换个地方后,大家就没这么害怕了。   陶然决定听家将的,换地方扎营。   不过,等家将出去安排这件事时,他也把云深叫到身边,先夸再赞,然后温柔抚慰,最后许以高官厚爵。   云深也说:“有末将在,必能保大人安然无恙。”别人就管不着了。   陶然很满意。   陶家队伍慢腾腾的又动起来了,远处负责着跟他们的姜武的人骂起来了:   “折腾什么?早晚是个死!”   “将军不是说了吗?就吓吓他们。”   “吓的是那个老的。除了老的以外,都要死。那个老的,将军说也不能白吓,怎么着也要断条腿折个手什么的。对了,不能往脸上招呼。”   “为什么啊?”   “这你就不懂了,听说当官的,脸上不能有疤。像你我这样的,就不能当官。”这人比划着自己脸上快到耳际的一条刀伤,再指着对面同袍鼻子上的箭伤说。   对面那人说:“我这辈子就不指望了。那要是小时候磕坏了呢?那也不行?”   “不行。”脸上带伤的很认真的摇头,“听说还要长得好呢。”   对面的人叹气:“行了,这下连我儿子都没指望了。” 第584章 陷阱   陶家这一伙人从此就不得安宁了。   换了营地也不行, 不是身后有不明身份的一伙人尾随,就是半夜发现不远处有火炬正在向这里靠近。   一连换了三四个营地都不行。   陶家家将此时也发现还是云深说的对。陶家这是被人盯上了, 而陶家自己带的人又不是强兵,硬打是打不过的,逃的话,人家一直在身后尾随骚扰, 陶家就永远不得安宁。   这段时间日夜颠簸,陶家的人都受了不少的苦,那些年轻人个个都面如菜色,昏昏不起, 倒是陶公还能撑得住。云深被叫进帐时, 看到陶公坐得比身边的儿子、孙子都直的时候, 不免佩服起来。   看起来这陶公也不是一个酒囊饭袋。他在家的时候常听义父云青兰笑话陶公, 说他痴长年岁, 却像被蒙了眼的驴, 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就是徐公推上来的一个摆设。   听得多了, 云深自然免不了小瞧陶公。   陶然听了家将认错, 大度的宽恕了他,然后再把云深请来, 请他说说现在这个情形该怎么办。   现在是花万里没见到, 陶家已经倒下大半。   陶然自己也是想不到会是这样。他自负英明, 平时只恨自己生不逢时, 前头还有个徐家挡路, 如果让他生在徐公那时, 成就一定不比徐公小。   可出来一趟才发现,至少养子孙的本事他是比不上徐公的。徐家别说儿子,弟子放出去都能独领一面。徐公最不成器的弟子是白哥,平时里没少骂他,这是左右都知道的。第一次出门,就是当皇帝的使者去诸侯国宣旨,后来如何风光大家也都知道了。   只是此时此地不是教子侄的时候,他要先顾着自己。   他知道之前是他对云深太冷落,怕他不肯据实相告,真心相助,所以特意先安排家将认错,再由他来亲自道歉,给足了云深面子。   云深也没有拿架子,说现在有两个办法。第一,队伍里病重的,要命呢就现在送回去,不要命呢,就先放在这里;第二,好人继续往前走,直接去迎花大将军,等见到花大将军了,直接就说身后有刺客尾随,求花大将军救命。   这样做,如果这刺客是花大将军派的,他们找上门去,花万里总不见得敢当着面害了陶然;如果不是花万里的人,那陶然投奔了花万里,花万里哪怕是碍着面子都不能让刺客在他眼皮底下收了陶然的性命。   如此,方得万全。   陶然听了以后也没多犹豫,让人去问那些又惊又吓又苦又累后病倒的儿孙弟子,是要跟着他呢?还是要留在这里休养,等日后他再让人来接呢?   跟着走要赶路,当然不会照顾病人的身体,说不定这一赶路,命就葬送了。这几天好歹还是有停下休息,也有埋锅做饭煮药;赶路时别说停下休息煮饭吃了,喝的是生水,啃的是干粮,睡都睡不安稳,全看自己的病够不够硬。   病倒的人中有人骂,有人害怕,也有人硬气的说要跟着陶公走,不管是死是活都要追随陶公。   如果有坐在家里享受荣华富贵的命,他们又怎么会投到陶然名下?既然来了,又怎么能在此时退缩呢?生不能富贵,死至少要荣华——如果真死在这里了,自己的家人,陶公肯定不会撒手不管。   陶然问请所有人的选择后,没有再浪费时间,将要留的留下后,剩下的人就在家将和云深的带领下往前跑,去迎花万里了。   云深带头探路,不到十天就发现了前方花大将军的踪迹。他回来禀报陶然后,陶然大喜,他现在也是面无人色,被从人扶着坐起来,对云深说:“快,快去禀报大将军!”   云深就单人单骑的去了,生怕人带多了被当成刺客。就算这样,他这代表陶公的人在花大将军的人眼中也不算好人。   云深往前迎出不远,花万里那边就有探马过来了,两边跑到一旁,开始互报家门,互问来意。   云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来人就说:“如此,你便随我去见大将军。”然后就收了云深身上的兵器,也不让他驾马,由人在前牵着马缰,带他过去。   花万里这边已经停下来了。   他是自己一个人,带上一千两百多人,这是他能带的极限了。就算这样,只怕这一千多人也不许进城门。   但如果一切顺利,他也根本不用进去。   他与姜武定下的计策是,姜武扮成盗贼,夜袭营地,意外杀了陶公,之后花万里就去追啊,这就不用进凤凰台了不是吗?   他跟姜武说,我追你,肯定不会真的要拿你,你跑就行了,最后我故意让你跑掉,过上几年你再回来,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但事实上,他早就安排下了暗兵,打算在背后埋伏姜武,等姜武跑到陷阱处,他在后面追,前面加上埋伏,正好要了姜武的性命。   这样,陶公死了,他也能洗清自己。   他在营中等候,见到云深,听云深说陶公出城后不久就有刺客尾随,现在陶公那里有不少人都受惊生病了,就连陶公都不太好了,就觉得这是姜武干的,心中暗喜,面上惊慌:“何人如何大胆?快快快!快去迎接陶公!”   云深怀疑的刺客就是花万里指使的,所以从进军营以后就十分警觉。   他观察花万里军中军纪严明,不亏是花家,世家将门。如果他不是身在云家,还真有心要跟花家互相较量一番。   花万里带人一路急行,很快找到了陶公,见到陶公病重,花万里当即洒泪,跪在车前,说都是他不好,如果因为他叫陶公有个什么万一,那他万死难辞。   陶然也要表现得好一点,所以特意让人扶下车来,亲自扶起花万里,温言勉励,像个长辈的样子。   花万里再请陶然进车,他亲自替陶然驾车。   到了黄昏扎下营来时,根本没走多远。陶然重病,花万里说为了陶公的身体,还是慢一点好,想必皇帝也不会怪罪。还让人去把陶公留下的那些人给接来。   两日后,那些死死活活的人都给“接”来了。一番折腾后,死了三个,剩下的也是半死不活,只差一口气。   陶然心里愤怒,可花万里把他看得牢牢的,已经露出了不善。他索性装起了病,顾不上他的儿孙弟子,只把云深拘在身边,问他可有把握救他出去,云深坦言,只有一双拳头,如果要救陶然一个人,还有点希望,但如果带上所有陶家人,那就不可能了。   陶然“犹豫”起来。他的儿子陶郭就跪求云深只救老父出去,他会和其他人在此拖延,给父亲争取活命的机会。父子俩抱头痛哭后,定下此计。   云深就假装出去,找到马在何处,干粮又在何处,又偷了弓箭等兵器藏起来,只等时机。   时机很快就来了。   是夜,无月无星,天地间一片昏暗。   云深睡在陶然的帐中,突然听到箭矢破空的声音!   他猛得从地上弹起来,先把帐中其他守卫给杀了,然后悄悄摸到帐外,果然见不远处花万里的帐前起了骚动。   他回来,陶然已经醒了,他推醒陶郭,陶郭就上榻来,装成陶然躺下。   陶然换上倒在地上的士兵的衣服后,跟在云深身后出去。   “只怕是有人袭营。”云深小声说。   花万里那里已经乱起来了,许多声音,许多人。云深把这附近的火炬都给用土盖熄,拉着陶然在黑暗中摸到马圈,把陶然扶上马背,他也跟着上去,再取来干粮、弓箭等。   “我们趁乱出去。”他说。   陶然觉得这个时机来的实在太巧,有些生疑。   云深说:“之前,可能是我等料错了。那些刺客跟着大人许久都不见动手,应该并不是冲着大人来的。”   陶然悟道:“你是说,他们是想害花万里!”   云深点头,“也算凑巧,我们快走!”   两人没有再多说,趁乱溜了出去。   营外,早就埋伏好的姜武看到有两人逃走了,让人追上去,“只可伤人,不可杀了他们。”   自有一队人跟上去了。   剩下的仍站在姜武身边,看着那乱起来的营地:“将军,我们何时冲进去啊。”   姜武说:“做戏嘛,自然要做得像一点。来,再射一轮箭进去,这回可以往帐顶、草料上射了,带上火啊。”   “好啊!!”   “得令!!”   一群早就习惯了趁黑抢劫的汉子们弯弓冲天齐射,箭头带着石磷,窜到空中就冒出了火星,像一道道金线,划过夜空,落到前方的营地中,不一会儿,星火点点,把前方的营地给点着了,点亮了,趁着火光,能看到营中那里是睡人的,人正在乱糟糟的跑来跑去,哪里又是圈马的,马在圈里跳来跳去。   姜武身边就有人眼馋了,“将军,我去把马放出来吧。”   这马可是好东西啊!   姜武点头,这人立刻像箭一般带着他那一队人趁夜奔了过去。趁着这时把马从圈里放出来,赶到外头去,追在后面,等跑远了就可以把马再赶到一起,收到自己的口袋里了呵呵呵呵呵!   本来就是做惯了的生意,有人开了头,剩下的人也都心痒痒了。   将军都说做戏要做好一点嘛。   “将军,我看到他们的粮仓了……”   姜武点点头:“可以去了。”   一队人又如狼似虎的冲出去了。   “将军!我知道花家他们的武库在哪里!”   姜武嗯了一声,举手挥下,另一队人也风驰电掣的冲了。   姜武又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天都泛白了,才见花万里带兵出营,追击“凶徒”。   他这才带人悄悄尾随在后,让剩下的人进营去料理营中余下的人。“一个不留。”他说。   花万里是刻意等到此刻的。他的人早就来报,说陶然跑了,帐中只有陶然的儿子。他猜,要么是姜武的人干的,要么是陶然自己跑了。   就算是陶然自己跑了,没落到姜武手里,他现在追上去,也要取了他的性命。   可他刚离营不过十里,就发现身后有人追上来了。   是谁?   他让人去后面喊话,报出姓名,他这边要继续跑。   如果来人是敌非友,那他在不知道对方的底细时是不会跟他们打的。不过他早在前面不远处埋伏下了人,只要跑到那里,他也不必怕身后的人。   如果是友非敌,那听到他的名号就该报出来意了。   可他觉得,不会是朋友。   就连刚才姜武带人袭营,虽然没有冲着人来,但也毁了不少的帐篷,粮草也被烧了,马也跑了,连兵器库都被毁了。   现在想起来,似乎有些不对。   可他觉得以姜武的城府来说,只怕是没这个心计。难道是有人知道他与姜武定下的计策,特意埋伏在后面,打算捡个便宜?   这也不是不可能。   他想起他的心腹,他平时爱喝酒,酒后无德,又爱吹嘘,说不定就是从他那里泄露出来的。这回如果侥幸回去了,一定不能轻饶了他!   很快有人来报,刚才派过去后面喊话的人已经被杀了。   花万里没有迟疑,一边让人去前方埋伏处报信,速叫人来救援,一边让人去探路,哪里适合逃,哪里适合反击。   也是他没想到这个,这附近的地势不大熟悉,说不定就会吃亏了。   姜武追在后面,让人去前面包抄。   “兔子往坑里跑了,你们绕过去。绣儿带人把兔子给冲散了,你们捡小的杀光!”   浑名“绣儿”的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闻言一抱拳,带着他的人就从左边绕过去了。   姜武看着前方只顾逃命的花万里,想起姜姬的话。   ——留他一条命,让他重伤,养个三五年还好不了的那种。我还等他回凤凰台继续跟别人斗呢。   那就在腿上砍一下,只要救得及时,不会丢命,只是断了腿的将军,日后想领兵,就只能坐着车上战场了。 第585章 请君入瓮   陶然和云深一路向西,往河谷方向去。   这里距离河谷尚远, 但据云深所知, 河谷祁家在这里有一座坞寨。   这个寨中没有外人, 全是祁姓, 所食所用全是祁家供给, 所以外人不怎么知道——除非是被祁家本家的人带着进去过。   陶然从营中逃出后就替云深指路, 却不肯说这是要往哪里逃。如果不是云深听云青兰提过,都想不到陶公竟然跟祁家暗通款渠。   想必到了寨子里,他这个护卫就没什么用了吧?是生是死,都由别人做主。   云深虽然年纪轻,可因为是养子,在云青兰身边,他要比云家亲生子更像孝子才能立得了足。所以伏低作小,他并不陌生,偶尔吃吃苦头就当吃补药了。   ——可那是云家。他要端云家的碗, 当然要受云家人欺负。他日后又不端陶家的碗, 为什么要受陶然欺负呢?   云深打定主意该掉队就掉队,拼着回去吃一顿打都不能落到寨子中去。   谁知陶然会不会觉得他不能保守秘密, 怕他把这事告诉云青兰而要了他的命?   所以他义勇地说:“大人先走!我来断后!”说罢不等陶然答就在他的马后狠狠拍了一记, 把马儿打得嘶鸣一声, 向前猛得窜出去一大段路。陶然纵使会骑马, 却没骑过疯马, 他骑的马都是驯好的, 一时手忙脚乱, 险些要掉下去,等他控住马慢下脚步往回看时,就见云深小小的背影已经冲进夜色中,跟三五十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斗起来了。   他哪敢再迟疑拖延?立刻如离弦之箭一样向前跑去。   云深这里也发现有点不对。他一个人再厉害,也没能分出三五十只手来,,可眼前这三五十个人只跟他打,就不去追前面的陶然。   云深:“……君驾何人?”他忍不住对着其中看似像领头的那个问了。   那人气势汹汹地反问:“你又是谁啊?”   云深:“……某乃云家义子。”   那人眼中一亮,反刀劈向云深脑袋:“这个不是陶家的!”   云深陡然发现这些人的攻势猛了不少,手臂背后立刻多了几道刀,险之又险,差点没命。   他立刻大喊:“英雄饶命!我义父是云青兰!!”   对面攻势不减,而且分出十几个人围着他,剩下的继续去追陶然了。   云深现在是想脱身都不行了,而且现在冲过来缠住他的人使得一手好刀法,依稀仿佛……   “荀家刀?你是荀家的哪一个!”云深大叫,“我认识荀放!荀放!荀放!!”他连喊十几声荀放,好歹算是留了一条命,被砍下马背时,不是正面中刀,而是刀背把他拍下去的。   他一掉下去,不等使出驴打滚从马蹄下逃脱就被人给用绳子套住了头,在马后拖了几里后,他没有力气反抗了,这些人才停了下来。   此时天光大亮,四野无人。   那个用刀背把他拍下去的小将骑着马儿慢悠悠的跟上来,在马上看云深,说:“捆了。带回去再发落他。”   云深咳了两声,抬起满是血污的脸,露出个笑来,不服输道:“如果没有你,这些人拦不住我。”   小将笑出一口牙,点头道:“云大将军的爱子云深嘛,你弓箭好,我知道。不过你今天输在我手下也不冤了。”   云深挣扎着站起来,跟在马后跑,不跑的快一点,又要被拖了。   “你叫什么名?我跟荀放认识十几年了,没听过他有这么年轻的一个弟弟。”   小将笑眯眯地:“想知道我的名字啊?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你先说,你把陶然往哪儿放了?你敢放他走,前头有接应的?”   云深故意激他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不敢去。前方有个寨子,是河谷祁家的。知不知道祁家是干嘛的?”   小将哦了一声,不上当:“祁家?原来是他家啊,那是不好打。”说罢喝令一声:“快点!咱们要赶紧回去报信!”   众人齐声应和,马儿瞬间跑得更快了。   云深跟不上,到底还是被拖在马后。不过他小时候陪云青兰的几位公子玩时,就扮过俘虏,最长一次曾在马后拖了十天。那时他才十二岁。   没道理十二岁时能被拖十天,现在不行了。   他护住头颈,闭眼闭嘴,保持身型和方向,不让自己仰面朝下,慢慢的挨着吧。   头顶上,那个荀家人扬声道:“我叫荀贺,乃是荀放三子。云小哥哥,待回了营之后,我再与你把酒言欢啊!”   花家大营里只剩下极少的士兵和大半的陶家人,他们被冲进来的“土匪”杀得干干净净后,营地也被焚烧一空。   花万里与追在身后的人缠斗许久,两边追追逃逃,等看到晴空中升起的一大片浓烟时,花万里知道大营已经陷落了。   而他算着时辰,派出去报信的那一队人该到了,现在他要做的是拖延时间,再把这伙刺客引到陷阱中去。   那本来替陶然准备的陷阱,现在只能先用来葬送这群刺客了。   花家军停了下来,重新整军,向对面叫阵。   “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姓名!”   “来者何人?为何藏头露尾!”   “来者何人?冒犯花家,可是不要性命了吗?”   叫过三遍后,对面的刺客也稍稍整军,粗粗一看,相当不成体统。对面的人军容不整,手中的武器也是什么都有,刀枪剑戟,拖着、扛着、抱着、提着。   而且这伙人没有扬旗。   连姓名家传都不敢显露出来,果然是刺客。   花万里再命人叫阵,就是招揽之意了。   “若肯放下刀枪,便叫你入花家做个偏将!”   “金山银山,不必再在野地里刨食!”   “吃饱穿暖!住大屋!有女人!养下孩儿,传家立业!”   可叫过几遍后,对面仍然没有动静。   花万里突然觉得不好,让人从背后离开去周围看一看,是不是背后有伏。   果然,出去探路的那一支很快被逼回来了。   花万里只得收缩队伍,问偏将:“还有多少支弓箭?”偏将道:“不足一千支。”   这还不够射两轮的。   花万里咬牙,“弓兵在后,让步兵到前面来。”   队伍中的士兵们开始变阵,只等鼓声。   突然,对面的敌军开始叫阵了。   “花万里,你可愿降!”   “花万里,你可愿降!”   花万里让人叫回去。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   “何方鼠辈?不知廉耻!”   两边对骂了一阵后,花万里不想再等,他要用弓兵扰乱对面敌军的阵势,再让步兵冲阵,然后骑兵趁机破阵逃走。   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只要到了埋伏的地方,就是他反败为胜的时候。   弓兵藏在阵里,单膝跪地,举弓向天,引弓一射,如牛毛般的箭矢射入晴空中,如果有人想抬头看清箭从何处而来,就会被阳光刺痛双目,泪流不止。   箭向着敌阵落下,对面的敌军顿时散开,好像毫无章法,四处乱跑。   花万里忙喝:“冲!”   步兵喊杀着冲出去!   骑兵举着长矛大刀紧随在步兵后。   两军相接,喊杀声起。   花万里带头冲进敌阵中,手起刀落,血肉横飞。他的左右都有护卫紧紧护持着。   待到他带着人已经冲到了敌军中央,立刻变道,直冲着最薄弱处砍杀过去!毫不迟疑!   近两百骑兵牢牢跟在花万里身后,像一柄长矛,瞬间就把敌阵给冲出了个洞,然后径直而去。   有步兵跟在骑兵身后,也跟着跑了。但更多的步兵已经陷在了与敌人的拼杀中,渐渐失势,最终丢了性命。   脱阵而去的花万里只会奋力鞭马,不留余力。跟在他身后的二百多骑兵也是一样,拼命鞭马,让马儿跑得像飞一样快。   等他们跑出去快三四里了,后面的刺客才追上来。   花万里喊道:“继续跑!把他们甩得更远!”   所有人齐声应和。   马儿腹部都冒出血花,嘴里咬着嚼子,股上被鞭得道道血痕,不得不拼命去跑。   很快,后面的人已经看不到了。   花万里正想稍稍放松,突然斜刺里冒出来一支刺客!直接向他们冲来!   “是步兵!”   “约三百多人!”   “骑马的只有二十几个!”   花万里大喊:“不可恋战!避开!”   现在不是打的时候,万一被他们拖在这里,后面的人马上就能追上来!   花家骑兵就从后面分出来三十多个人,向着刺客迎去。   为花万里他们争取时间。   这三百多人二话不说,立刻缠了上去。   花万里回头看时,就见那三十多个骑士被团团围住,上有骑马的持矛的与他们打,下面的步兵拿刀拿枪围着他们扎打。   这三十多个人只怕是回不来了。   花万里咬牙,忍住心疼,继续往前跑。   身后的刺客现在又能看到身影了。   他喊:“还有十里就到了!再加把劲!”   刚与同袍死别的骑士们只能咬紧牙关,往前飞奔。   可前方竟然又冒出来一伙刺客。   花万里此时明白过来,这些人是故意的,一伙伙的冲上来,就为了削弱他的实力。   这一小队一小队的刺客人数都不多,叫他不愿意跟他们浪费时间,只愿意避开。   如果他觉得他们人少,想着能速战速决,反倒会中了他们的计,被他们拖在此处。   只用几百人就能拖慢他们的脚步,哪怕他带着人花上一刻把这几百人给砍完了,身后的刺客也追上来了。   他也跑不掉了。   这是个老将!   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   他用最小的代价来拖住他!   花万里看到他身边有偏将中已经有人把刀抽出来了。他们刚才避开了那一伙人,放弃了三十多人的性命。他们现在不想避了。   他们想战!   因为这些人并不多,真打起来,他们有信心赢!   花万里咬牙道:“避!!”   军令一下,花家兵再不情愿,也收刀回鞘,跟着他避开前面这伙向他们冲来的刺客。   然后队尾再分出三十几人,向这伙刺客缠去。   再次损失了三十多个精锐,叫大家的士气更加低落。   花万里见势不好,咬痛舌尖,喷出一口血来。   身边的护卫大叫:“将军!”   花万里嘶吼道:“我无事!不管是何人,要能取走我花万里的性命的!只管来!我花万里不惧!!”   他这番呼喝立刻激起了剩下的花家军的斗志。哀兵必败,悲兵必胜,置之死地而后生。   眼前又冒出来一伙刺客时,不必花万里开口,就有一个小将拱手道:“某去也!”然后叫上他的同袍,向那一伙斜冲而来的刺客迎上去。   花万里赶紧再喷一口血。偏将劝道:“只要有将军在!花家就不会倒!”   花万里点头:“诸位随我来!”   当花万里身边只剩下不足百人时,前方终于看到了援军的身影。   竖着花家大旗,阵容整齐。   偏将立刻从怀中取出军旗,摇摆着向对面呼喊:“来援!来援!!”   营中大门洞开,望楼上吹响号角,一群虎师从营中奔出,向花万里而来。   花万里既喜又惊,因为他在虎师中看到一个不该在此地身影。   他警觉的勒马停下,身后的骑兵也都跟着他停了下来。   “将军?”偏将道。   花万里咽下口中血沫,高声问:“武江!你为何在此?管股呢?”   姜武抱拳道:“某来驰援将军。将军怎么这么狼狈?”偏将发觉不对,命人围住花万里,骑兵们都解下弓,对准姜武。   花万里:“管股呢?”姜武笑一笑,指着营前立柱上挂着的头颅:“那不正是?”   花万里拔出剑来:“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我的剑下不斩无名之辈!”   姜武高举手中长矛,“姜武。”   花万里在齿中滚过这个名字,“姜武。好狗胆!”然后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姜武冲去。   两军不动,两家大将战在了一处。   胜者为王。 第586章 安安^^   花万里自负武艺, 他也确实不曾在练武上偷过懒, 如果说早年只是个花架子, 在打了近两年的恶仗后, 花架子也早变成铁架子了。   他能看出对面姜武手中一条长矛舞得颇有章法, 只是学得不精。可这不精, 不意味着不好。若是名家手笔, 起承转合间多多少少都能品出来;可这姜武冷不丁的斜刺过来一下,刁钻入骨,一看就是在尸山血海里练出来的杀人技。不过对了几招, 花万里后脖颈就冒起了冷汗。   他输不起。   可又想不出办法要怎么胜。   眼前大营已经落入敌手。身后, 他自己的只有不足百人, 还刚经过一番逃命,士气已落。除非他能胜, 胜得干脆利落, 才有可能拔起士气。但他现在已经发现,要想胜姜武没那么容易。   他心中有事, 手上长剑不免迟疑。可对面的姜武手中长矛可没有半分迟疑, 矛比剑, 自然更占便宜,离远了当剑使,离近了当棍子用, 而姜武脚踢肘击, 拳来……他竟然还对着他吐痰!   花万里偏头避过, 不禁退了两步, 心中已经叫起了糟。   但不容他再思量,胸口像是被铜锤抡了一下一样,胸膛发闷,头跟着一晕,双膝一软,已经是跪了下来。   等他回神,周围全是惊呼、叫好……还有哭声。   他睁开眼睛,花家军那里已经有人脸上挂满了泪,哭着喊大将军。   输了。   输了,也晚了。   父亲就骂过他,说他心事多,想得多,做得少。他还以为自己早把这毛病改了,现在看来,还是没改成。   只是输了也不能落了花家的威风。   花万里扬头说:“我既输了,自然由你处置。只是你若是个君子,就不要难为我的兄弟们。”   姜武持矛而立,笑着退了几步,“花将军请起。”   还算是个知礼的人。   花万里在心底赞了一声。他之前还担心姜武一看就是个粗人样子,只怕没读过书,不识礼仪,如果他再折辱于他,那就真是恶心死人了。   花万里站了起来。   姜武也没有再拿刀拿枪,而是拱手道:“我家主人一直仰慕花家威名,早盼与将军一见,还望将军能恩赐一面。”   花万里也拱拱手,“惭愧了。今日败在姜将军手下,也该是我的劫难。只是我花家是大梁之将,恕我不能去见姜将军的主人了。”   姜武眉一皱,说:“那就只能委屈花将军了。”   然后一挥手,就让人上来将花万里缚起,再逼那些花家军都下马,也都绑起来,押进营去。   进大营时,花万里说:“管股与我相交十几年,还望姜将军给他存些体面。”   姜武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样子,一挥手就让人爬高把那人头解下来,“必将此人好生安葬,以慰英魂。”   花万里进了大营就要吃苦头了,他被塞进了一个木栏里,那栏顶离地只有半米高,他进去只能屈身卧着,连坐都坐不直。而花家骑兵也都被绑在了露天,风吹日晒,一天只有一碗水,连口干的都不给吃。   这么绑了一天一夜,花万里受尽了尿溺之苦,虽然心知这是熬俘的伎俩,亲口尝到还是受不了。   他只想知道这姜武到底想把他这么放到什么时候?   还有,这人姓姜,难道是鲁人?   莫非鲁王真有不臣之念?   想到这里,哪怕身在囹圄,也免不了兴奋起来。   如果能把这个消息送回凤凰台,必是一大功!   这鲁王安心想收服他,下一次,姜武再来问时,他就假装答应,也好脱得此处,再图后计!   营帐里,姜武正在见荀贺。   这小子第一次见时,身上什么都没有,马都卖了,只有一把刀,在荒野中见流兵、溃兵就杀,杀了以后,抢流兵、溃兵的干粮裹腹。   姜武听说了某地有这么一个凶人在徘徊,特意单枪匹马去见,想收服这人。   结果两人打了一架后,他没打赢,荀贺就高高兴兴的自报了家门,让他以后再来寻仇,记得报荀贺的大名啊。   姜武就知道这小子是个什么脾气了,第二次再去,直接带着一队兵,先围再捉,像套马一样把荀贺给抓来了。   抓到后,他给了荀贺三个选择:   第一,投到他的帐下,当他的亲兵,如果他学会怎么领兵了,就先从伍长当起,慢慢往上打,以后能带多少兵看他的本事了;   第二,不听他的,他就把荀贺送回荀家去;   第三,两个都不肯选的,他把荀贺杀了。   荀贺没怎么想就挑了第一个。   他既然跑出来,就肯定不想回家啊。他在家中行三,父亲母亲家人只看重大哥,家里想让他就在家里守着,当个看门狗。   大哥要被父亲带在身边出人头地,荀家刀法开门收徒这事交给了二哥。   结果他只配在家里给二哥打下手。   他怎么可能甘愿呢?   这才逃出来,本来就想闯出名声了再回家去,结果现在就有个将军要收服他,那他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而且,他自负聪明,觉得这个将军,也不比爹和大哥说的云大将军差劲。大哥跟着爹投到云大将军帐下,现在还只是个亲卫小兵而已,他都已经打过几十场仗了!手中的人现在也有一百多了!   说不定日后,他也能做云大将军那样的人呢!   至于这将军到底是哪一边的,这个他倒是不在乎。他替谁打仗有什么关系?他只求出人头地。   荀贺把云深带到姜武面前,为了表功,特意把云深的来历,包括云家的来历都说了一遍,以表示他抓的这个俘虏真的很重要!   姜武看荀贺就像在看以前的自己,不知米儿以前看他,是不是也是这个心情?   他点点头,夸道:“你干得不错!那个老头跑了吧?”   荀贺高兴道:“跑了!我亲手放跑的!大将军你放心!他一个人跑的!这么远,他肯定不能自己回凤凰台,不然走不到一半的路,他就能饿死。”看陶然的样也不像是会走远路的,估计连去哪里找水都不知道,放这种人在野地里独自骑马逃走,那就等于要掉他半条命。   “那祁家又是什么来路?”姜武问。   这些凤凰台的世家真是多如牛毛。不过他在鲁国也习惯了,不管是什么世家,城破之时的面目都一样。久了,他也就不在意了,也就是要打的时候需要先认识认识。   荀贺说:“祁家出身河谷已城,已城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那里的木匠手艺不错。祁家……听说很擅长制攻城器。”   这是他对祁家唯一的印象了。就连他对河谷的印象也是,隔一年就要涝一次,但涝完了谷子就长得好。   姜武一听,眼睛就是一亮。   荀贺马上说:“大将军想要祁家的攻城器?那咱们去打那个寨子吧!”   姜武摆摆手,“先不忙。”   他自己去打,最多把人给打死,城给打破。把这事告诉姜姬,她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姜武问:“你愿不愿意去祁家寨子那里守着?”   荀贺说:“这有什么?我这就去!我早让人跟着那老头了!”   姜武点头:“去吧,多带些人。想打就打,但别伤了自己人。伤得多了,回来要骂你。”   荀贺又表功道:“大将军,我立了这么多功劳,多给我点儿人吧!”姜武就笑,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再给你三百人。这五百人,你可给我带好了!要是死光了回来,我就把你的脑袋摘了!”   荀贺道:“知道!打不过就跑嘛!”他最信服大将军的就是这一条。   姜姬得到姜武送来的消息后,就让人去凤凰台散布流言了。   流言自然不会只有一种说法。   一个说,凤凰台设埋伏,花大将军还没回来呢,在路上被人给害了;   一个说,花大将军想反呢,根本没回来,还把召他回来的大人给杀了;   还有一个说,花大将军不是想反,他只是想杀陶然,都怪陶然一直告他啊,所以花大将军这次把陶然骗出城就给害了。   三种说法,各有支持者,凤凰台下顿时吵嚷起来了。   吵的最厉害的,就是陶家门下弟子和附庸。他们虽然没能得幸跟陶然一道出去,但都记着自己的屁股在哪里,要向着谁说话。所以第一个流言被他们驳斥,第二个和第三个流言的传播得到了来自他们的帮助。   如果说流言一开始只是在商人和底层百姓中间传播,在得到了陶家门下的支援后,流言就向上漫延了。   徐公也听到了,放下书卷问白哥:“陶然出去多久了?”   白哥说:“上个月初二走的,到今天也就二十七天吧。”   徐公笑:“才二十七天,一个月都不到,就算陶然已经见到了花万里,人已经死了,现在他尸骨未凉,这消息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花万里杀人时还特意让人在旁边看着?”   白哥当即喜道:“我就知道是假的!”一听就是假的,他果然没猜错!   徐公舍不得扔手里的书,左右一看,把案上的杏拿了一颗砸过去。   白哥挨了一杏,捂住头从膝上捡起吃了,问:“莫非是真的?那花万里杀人,怎么会这么快就被人知道了?”   徐公:“就不能是有人在后面想杀花万里吗?”   白哥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顺序,倒抽一口冷气:“如果这两人都遇害……那不就有人怀疑您了!!”   确实如此。   徐树和徐丛得知消息后赶紧分头让人去打听,打听完了就跑来见徐公了。   徐丛在公主城说要回来,那鲁国公主真就让他回来了。他回来以后,与徐公一番秘谈,没人知道两人说了什么。白哥问都问不出来,再追问得多了点,徐丛就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你又不懂。如果是青焰,我倒愿意跟她说说。”   白哥被嫌弃得都要沮丧了。现在家里人人嫌弃他,不止徐丛,青焰也嫌弃了。见他去就让家中伎女应付他,若他求欢,就给他荐美女,她自己是整天埋首书堆中,要么就是天天参加文会,不管是徐家的还是别处的,只要是有名的文会,她都去,交了不少新朋友呢。   徐家青焰之名也流传出去了。   现在徐树和徐丛都在,白哥就在下面充做从人,端水倒茶,递纸递笔。   徐丛说:“只怕,此人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把花家和陶家都害了,外人再怎么想,都会怀疑徐公的。   徐公问他:“你觉得是谁?”   徐丛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是姜幽。可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理智的猜测,或者说推测,应该是朝阳公主啊。   徐树就说:“我看,是凤凰台上的那个女人。”他冷笑:“一箭三兔,此女心性狠毒!”   花万里杀人太多,焚城性恶,民间早就有了恶评。朝阳公主对他是奖不是,赏不是,罚也不是,但如果他在城名遭了毒手就么死了,却是万事大吉!   陶然一直在惹麻烦,不停给朝阳公主找事,要是也能一起死了,就更好了!   徐公固然平时很少给皇帝找事,可他是权臣啊,比皇帝谱都大,皇帝颁个圣旨,还要看他的脸色,他不乐意,圣旨就不能出凤凰台;皇帝出个错,他就能补救。   这样的权臣,要说皇帝不恨他,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一口气能把这三个麻烦人物都干掉,朝阳公主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是凤凰台上下的人都会很容易做出的推测。毕竟朝阳公主这快三年来,也表现出了她并不甘于在凤凰台当一个吃喝玩乐的公主。所以,如果这是她的手笔,也很顺理成章。   徐公冷笑:“你觉得这是朝阳公主能做得出来的?她有这个本事吗?”   徐树犹豫半天,说:“……如果真是鲁国公主,那就不能留她了。不如派刺客去……”他试探道。   徐公:“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一招?那公主城分内外城,外城商人可随意进出,内城全是鲁人,有夜禁,有城防,宫内更是严密。别说刺客,有只不是鲁国的面生老鼠跑进去,都能被发现。”   他现在连姜幽身边都摸不清楚,还刺客。除非天降大火把姜幽给烧死,不然凭人力想要她性命,难如登天! 第587章 送上门来   流言是赶不尽, 杀不绝的。   徐公深知, 此时他或朝阳公主哪怕做出一点回应, 只会让流言越演越烈。   最好的做法就是把陶然和花万里给找回来。如果人已经死了,那就最好有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而不是被刺客害杀。   徐公说:“去找找吧,别真让人死得不明不白的。”   在座的其他三人都冒出一身冷汗。   徐公这是起杀心了。   徐公本来也没打算让陶然和花万里活太久。不过现在这一出倒让他措手不及,反而要祈祷这两人还活着,未免心情不太好。   等徐树出去打探的时候,留下的徐丛说想进凤凰台找那鲁国大夫,王姻。   这个王姻是“突然”有一天出现在朝阳公主身边的, 自称是鲁国大夫, 在段小情已经不知去向的时候, 根本没人替他的身份做证明, 虽然他拿得出鲁国王令, 证明他确实是鲁王派他送姜姬到凤凰台的——只是他慢了一步,所以晚了这么长时间呢。   他现在来呢, 是替姜姬说好话的。姜姬惹怒朝阳公主而不得不离开凤凰台,躲到外面去的事人人都知道。所以他这个鲁国大夫来替自己家的公主擦屁股不是也很正常吗?   逻辑很通,朝阳公主也确实接纳了他。   但徐公早就从白哥口中得知, 鲁国王印就在姜姬手中。   ……且不说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但足见姜姬在鲁国是一言九鼎, 说一不二。   而这个王姻是怎么冒出来的就更不必提了, 那道证明他是鲁王王使的王令是怎么来的, 也不必提了。   徐公在朝阳公主身边安插了人手, 那两人也很及时的把王姻的言谈举止,一言一行都送出来给他。   王姻年纪不大,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他学识渊博,有急智,智慧过人,善谈善书,善歌善艺。   他一直守在朝阳公主身边,举止却不见呷昵,正因为他严守礼节,若即若离,反倒令朝阳公主倾心不已!已经拿高官厚禄来引诱他留在凤凰台,不要回鲁国了。   王姻笑眯眯的拒绝了,自称身为鲁人,当然要为鲁王尽忠。   不等朝阳公主生气发怒,毕竟很少有人拒绝她,王姻又转而道“来世便是做一只蝶,也要停在公主发间指上,凭公主赏玩一夏,足以”   朝阳公主更爱他了。   如果这只是姜姬送给朝阳公主的一个玩物,一个用来引诱她的男宠,那徐丛也不会把王姻看在眼中。   只因这人才智及高,来了以后替朝阳公主出了几个主意。   朝阳公主不是担心云青兰不听调遣,不听使唤吗?   把云青兰的兄弟、叔伯、子侄都叫到凤凰台来,当着朝阳公主的面演武,比试,较量。   乍一看,好像就是朝阳公主这段时间以来常常做的事。   较量过后,又办了个宴会。宴会上自然有王姻,王姻与云家这些人交谈了几遍后,指点朝阳公主对云青兰的六叔,云望山多多提拔。   朝阳公主依言而行,一日三升,把云望山从云家不入流的一个闲人,都已经把心思放在教导儿孙上的“老人”,变成了持守禁中的中郎将,辖两千军。   云望山都没有跟云青兰打招呼的,兴冲冲的就跪下领旨,叩拜朝阳公主了。   等他回到云家,有圣旨,身份又是长辈,云青兰就算提了几句“叔叔花甲,何不在家休息?”,但也把两千军拨给云望山了。   云望山想了一辈子,到老才死心,结果现在头发花白,竟然还有这一天!   别说云青兰一个小辈,就是他亲爹亲娘现在再活过来劝他,都未必能劝得住了。   云青兰当然从云望山的身上发现了朝阳公主对他的“不满”,他当然立刻进宫对朝阳公主表忠心,还把现在外面的事说给朝阳公主听,道如果朝阳公主现在想要陶然的性命,他立刻就能办到,因为他早就把他的养子送到陶然身边去了。   都是因为这陶然令朝阳公主不快,他才如此忠心,让他的养子埋伏在陶然身边当一个小兵,时刻等着取陶然的命。   朝阳公主当然感动,然后大加赏赐,但转过头来,对云望山也更加看重了。   她非常清楚云青兰为什么突然变了。   倒不是她之前想不出这种招数,但怎么能在云家数十人中看得出谁不服云青兰,这却是王姻办到的。   没有王姻,就没有如今驯服的云青兰。   叫她怎么能离得开王姻呢?   既爱上了他,不免就开始计较。   王姻虽说是鲁人,对鲁王忠心不二,可在他眼中,到底是她更重要,还是姜姬更重要呢?   她知道王姻此来是为了把姜姬迎回凤凰台,可她偏偏就不想让他如意。除非,他保证等姜姬回了凤凰台以后,还是会帮她,而不是回去帮姜姬。   朝阳公主自认为对王姻可比鲁王对他好多了,自从他来了以后,她给了他多少赏赐?如果不是他推辞,只怕这殿上大夫也能让他做一做。   王姻听朝阳公主明里暗里的问他姜姬如何,可曾见过姜姬,可与姜姬有过私情,不免暗中发笑,面上当然是要吹捧朝阳公主美貌聪慧,当世无双,至于摘星公主……他悠悠叹道,他位卑职小,又无才干,所以摘星公主从不把他看在眼中。   遗憾之情溢于言表,叫朝阳公主心中更加不快,好好冷落了王姻几天,还是等王姻长跪哭求后才许他回来。   经此一劫,两人才更加如胶似漆。不是男女,更胜男女。   徐丛来见王姻,不出所料,王姻这里早就坐满了人。   王姻是新贵,自然有不少人等着来抱新贵的大腿。   徐丛进来后,王姻一眼看到,含笑点头示意,等跟身边的人谈完了,亲自过来见徐丛,坐下陪他饮茶,十足亲切。   徐丛都佩服他这八面玲珑的本事。   徐丛来是为了替徐家问姜姬:花万里和陶然还活着吗?   如果人还活着,就放回来吧,这两人毕竟也是皇帝的官,还都不小,他们要是死了,凤凰台必会大乱,对天下万民不好,就算鲁国远在千里之外,也未必不会受影响,特别是一旦被人得知这两人的死跟鲁国公主有关,那征讨的队伍就要过去了,鲁王与鲁国百姓就要受苦了,姜姬你要好好考虑啊。   一番话入情入理,王姻听了,悄悄问徐丛:“难道不是这两人死了,对徐公更好吗?我愿替徐公解忧。”   ——大家谁不知道谁啊?徐公想陶然和花万里死,以为他们家公主不知道?   徐丛道:“兄台说笑了。”   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王姻也笑道:“刚才兄台说的,我也不懂。”   你装,我也装,大家一起装。   徐丛回到徐家,见徐公说:“他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徐公:“陶然和花万里必是都想要对方的性命,只是我想不出,这姜幽是怎么把人安插在他们两人身边的。”   陶然想杀花万里,花万里也想杀陶然。两人不管是谁定的计策,必定只有亲信知道。   换句话说,刺杀发生的地点、参与的人,都应该是秘密中的秘密。   姜幽是怎么知道的?   她要先知道了,才能提前安排好啊。   “或许只是陶然太蠢。”徐丛说,半点不客气,“那陶然家中还有鲁国蓝如海。”蓝如海在陶家都住了一年了,陶家请医拿药,很周到了。   所以如果真有奸细埋伏在陶家,那一点都不奇怪。   徐公很不想承认陶然真能蠢到这个地步。   但他好像真的就是这么蠢。   现在没有外人在,徐丛没有掩饰他的不安:“如果,陶然和花万里都死了,最后污指您为幕后真凶,那会怎么样?”徐公很坦然:“那我只能自尽谢罪。徐家也必须离开凤凰台了。这凤凰台,就会成为了朝阳公主一家独大之地。而姜幽也可以轻轻松松的回来,得到一切。”   朝阳公主在姜幽面前,没有半分胜算。等姜幽回到凤凰台的时候,朝阳公主只能交出手中御玺。   徐丛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   是啊,这就是他们最担心的。   可徐公竟然没那么担心。   他反倒觉得有趣。   “不惧。”徐公笑道,“替我起草一道圣旨。”   徐丛道:“写什么?”   “就说,听闻黎氏有佳人,召其入宫随王伴驾。”   万应城改变态度,姜姬这里马上就感觉到了。   因为人家也没有遮掩,直接就大军围城了。   姜姬很是能屈能伸,让人大开城门,把人迎进来。   然后自己也不化妆,也不梳头,披发赤足,站在宫门前迎候。   做足了姿态。   果然气势很足的大军,最后领兵的将军留在了城外,黎家负责来谈判的人——一行四五人,全是文弱书生,进了公主城。   姜姬回宫殿重新换衣服时都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都没想过她会反过来抓住这些人跟黎家谈条件吗?   或许是自持城外强军,觉得她不敢。   可,有什么不敢的呢?   别的不说,黎家敢围公主城,敢打吗?   打一下试试?   她猜他们也就是敢围一围而已。   不然,皇帝打诸侯,就等于是开启战端了。以凤凰台目前的情势看,除非这么搞的是朝阳公主,她有那个胆子打公主城。除她之外换任何一个有脑子的都不会这么选。   黎家来人,应该是徐公派来的。   姜姬命侍人将这几个黎家的人带下去剥衣除发,赤身缚起,关在空屋子里晾几天,然后再问话。   至于城外的黎家军嘛。   “送些酒食过去。”她道:“记得下药。”   看,送上门来了。   叫她不坑都不好意思。 第588章 杀鸡何用牛刀?   黎家的女孩子们已经在公主城住了半年了。   这半年里, 姜姬任由她们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想享受的, 任其享受;想回家的,就答应一定让她回家;想自由自在,效防“摘星公主”的, 也替她遮掩, 让她能找情人, 蓄健奴。   当然也有意图成为皇帝的夫人, 日后提携家族, 青云直上的。   姜姬当晚就去拜访了这个黎姬, 她小名为绿袖。   “明日就走?”绿袖握着书卷,看起来有点犹豫。   她在黎氏女中间并不起间, 容貌当然是不俗的,学识也当然是渊博的, 只是她没有明显的好恶,跟谁都能当朋友,别人提起她都是好话,但也没有特别知心的人。   姜姬一开始常常把黎氏女们聚在一起戏乐,花了许多功夫去了解这些女人。   绿袖是其中非常适合宫廷的一个, 她是那种皇帝来了, 她可以真心实意替皇帝举荐美女, 并与美女和谐相处的人。   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也是一个有了目标后就一门心思奔着目标去, 性情单纯的人。   她现在的目标就是成为皇帝的夫人并得宠。在这个目标之下, 从姜姬到其他的黎氏女都是她的敌人。于是, 她既不与她们交好,也不开罪她们。   如果此时有黎氏女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受影响。   姜姬点头,说:“城门外突然来了万应城的将军,要我将你们交出去。我担心事情有变,所以才想趁着他们还没有动静,先把你们送到凤凰台去。你可愿去?”   这话拿去问其他的黎氏女,肯定都会摇头,但绿袖思考之后就诚恳地对姜姬发誓,日后在凤凰台相见,一如今日。   然后她跪在姜姬面前,行了五体投地大礼。   姜姬亲自扶起她,柔声道:“好妹妹,我就知道你最懂事。只是我不能只送你一个人走,你还需要叫上你的姐妹。我一定会如约将你们送进凤凰台,但……能不能留在凤凰台,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现在,黎家那里是不是改了主意我都不知道。”   绿袖沉默的低下了头。   她这一生,是嫁给一个普通男子?还是嫁给皇帝?对黎家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选择,对她来说却是人生会变得完全不同。   所以,黎家现在想干什么,她不在乎。如果她不能嫁给皇帝,那就算回了黎家,她也不会再出嫁了。   姜姬离开后,绿袖就四处拜访姐妹。不知她是如何说服那些黎氏女的,到了第二日下午,绿袖告诉姜姬,她们都答应了。   姜姬也没有再容她们耽误时间,立刻准备了两辆车,把黎氏女全装进去,送出了公主城。   万应城的将军围着公主城,但并不禁止公主城的人进出。特别是商人。   因为这公主城,现在黎家也眼馋的很。哪怕徐公命他们把鲁国公主抓住,为此甚至求来圣旨召黎氏女入宫,他们都没想过要毁了公主城。   不说公主城外的良田,也不说它城中的数万百姓,万应城看重的是这公主城里的商人。   鲁国公主带来了鲁商,而鲁商又吸引来了更多的商人。各地商人汇集后,公主城现在不止是一个诸侯国公主建的小城,而是一条商路了。   商路能带来许许多多的财富,还有除了财富之外的好处。   黎家想的是如何把这公主城握在手里。   黎家家将,黎不悔坐在营中,让人去公主城拜访那鲁国公主。   “今日还去拜访?那些人到底要了多少好处?还不出来!”他的儿子,黎昭进来时刚看到人出去。   黎不悔说:“何必管他们呢?我们虽然姓黎,却不是黎家人。管不了那么多。”   黎昭说:“我是想办完这件事赶紧回去。我们这么多兵在外面,被人看到,告上一状,倒霉的就是我们父子了。”   黎不悔也在考虑这件事,叹了口气,不想回答儿子,因为他也没好办法。他问黎昭,那些突然之间上吐下泄的人怎么样了。   “像是吃坏了肚子,要么就是与此间水土不服。只病了一百多人,今天已经见好了。军医说暂时不给食水,把肚子拉空就好了。就是全都手脚稀软,别说打仗了,站都站不起来。”黎昭道。   黎不悔道:“把他们移出去没有?”   黎昭:“移出去了。昨天刚出事时,都以为是疫呢,吓得人不轻。”突然早上起来一个个都起不了身,又拉又吐,他们匆匆把人给挪到营外去看管起来,幸好最后只有那一百多号人生病。   黎昭说:“如果不是哪个营里的人都有,我还以为是公主城送来的东西有鬼呢。”   黎不悔摇头:“那城里送来的酒食你我也吃了,都没事。这些人可能只是运气不好。平时只在城里训一训,第一次带出来,难免要出点问题的。”   黎昭直叹晦气。   这时帐下有人禀报,说有商人前面求见大将军。   黎不悔召人进来,一行商人七八个结伴而来,都说是来拜访大将军的。然后纷纷送出礼物。   都是美酒与佳人,还有绸缎绫罗、金银珍宝等等。   黎不悔是黎家收的养子,因为善武善军,这才冠了黎姓,又在黎家的主持下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他在万应城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可是他时刻记得自己刚被买进黎家时只是个连衣服都没有,话都不会说的小仆。   他的家里没有宠妾爱婢,他的妻子仍要亲手做饭,亲手洗衣,他的儿子更是从小被他百般操练。他日夜告诉儿子,他们父子的这一切都是黎家给的,黎家也随时都能收回去,他虽然是万应城的将军,也是因为黎家不想把万应的兵马交到外人后中,才给了他这个半主半仆的养子。   所以,他们要时刻把自己当成黎家之仆。   商人送来的礼物让黎不悔和黎昭都看直了眼,不等他们回过神来,商人们已经告辞了。   只留下了那一箱箱的珍宝,一担担堆成山的郑丝魏绢,还有那一个个千娇百媚的女子。   这里已经不是万应城了。   这里只有他们父子。   黎昭实在舍不得推辞这些礼物,他从来没见过啊!这是商人们送的,黎家也不会知道,那他们为什么不留下呢?   “爹!”黎昭捧着一只黄金酒樽,这个酒樽上有一只牛头,牛鼻上还有环,连牛毛都能看清。这样珍贵的宝贝,只怕黎家都未必有呢!   “爹,你看!”他又在箱中看到一条三重的金项链,上面有各种玉珠子,有玛瑙、白玉、天河石,下面还坠着一块瓦形玉佩,佩上雕着灵芝仙草。   黎不悔看着帐中的珍宝,再看帐内那四个娇滴滴的美人,一咬牙,就都收下了。   这也是应该的。商人害怕被为难,特意来送礼,就跟公主城的送礼不是一样吗?   没什么的。   然后,又有人禀报说,其中一个商人是卖酒的,有几百瓮糟酒,问能不能留下。   黎不悔一听就知道,这是他帐下的兵也馋了。   他自己收珍宝美人,也不能拦着底下人喝口酒。就说:“问一下值多少钱,都留下吧。”   糟酒是浑白色,历来都是米酿的,黎不悔平时喝上一瓮也不会醉。   可今天晚饭时,他在美人的陪伴下,喝了半瓮糟酒就醉了,与美人荒唐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头还疼呢。   他命人把那没喝完的半瓮酒筛一碗送上来,先闻了闻,发觉此酒味道更香浓,酒味更足。   这酒不错!   他让人去寻昨天卖酒的商人,要再买酒。商人说这酒现在只剩下六百瓮了,新酒要酿,暂时没有。他就把这六百瓮全买了来。   等这六百瓮喝完,黎不悔与黎昭已经对公主城外的市场百般熟悉了。   不止是他们,营中不管是小将还是小兵,都常常溜到公主城外的市场上,或者吃顿在营里吃不着的鲁食,或者喝点小酒,要么洗个澡,叫个妇人来替他通头修面,好好侍候一番,也省得在这里想老婆了。   市场里最受小兵小将欢迎,黎家父子也喜欢的是可以博戏的摊子。   博戏有两人玩的,也有多人玩的,或以一物,或以一技相博,胜者得输者的钱财。   而他们是武人,最爱的博戏,就是互博。两人解下衣裤,赤身露体,不藏兵器,博斗在一起,胜者可以连输了的人的衣服都赢去,输了的人就要光着身子灰溜溜的走了。   这样刺激的游戏,黎昭以前从来没玩过。他自负武艺,有时黎不悔不叫他来,他也自己偷偷溜来玩。   终有一日,黎昭输了。可他输了之后不服气,尾随在赢家身后,把赢家杀了。毕竟赤手空拳会输,拿上刀剑以后,等闲人胜不了他。   在公主城,出现一具凶杀的尸首,当然有人报官。   报官之后,查验尸身,确实是凶杀,就关闭城门,全城缉凶。   黎昭是隐姓瞒名偷偷溜进公主城的,可他又没把脸挡住。杀一个无名之人,他也没有逃,反而去洗澡了,正享受时,被抓了个正着,投入监牢。   他自报家门后,这件事就递到了姜姬的案上。   姜姬想得多了一点,问段小情:“你去看一看,这个人是不是在行苦肉计。”   段小情领命而去,稍后即回,道:“不是。此子过于狂妄。”   黎昭以为公主城已经是他们父子的掌中之物,他报出姓名后,自然会被好好招待再送出城。怎么会有人敢对他不利呢?   姜姬听说了他的身份,他是外面黎家大军领头将军的亲生儿子,还是最喜欢的长子,最成长的一个。正因为这样,她就觉得这人突然出现在公主城,还被抓了,是有阴谋的。   可听完段小情的判断后,她仍不信世上有人会这么蠢。   ——你爹把我家给围了,你又被我家下人给抓了,你觉得我会用你做什么?   她把黎昭请来。   黎昭果然以为公主城的人不会对他不利,见到姜姬,也以为姜姬是要施美人计,听姜姬问他到底有什么倚仗时,他反问:“公主城空空如也,可有倚仗?”   姜姬大笑,让人拖出去砍了。   这真是天要她赢。   她请来花万里送来的小将,说外面万应城黎家要抓她走。   小将说,那我护着公主和小公子去寻我家将军吧。   姜姬说,就听大人的。只是外面全是兵马,我们这么出去,必会被他们发现的。   小将说,公主不必忧心,我先带人去袭扰一番,等他营中忙乱之时,再回来接公主离开。   姜姬说,都托赖将军了。   黎家大营。   黎不悔见黎昭久不归来,心下生疑,正待让人去寻,不料商人新送来的一车酒中,有一个空瓮中装着黎昭的尸身。   黎不悔大怒,大悲,欲寻人报仇。点兵往公主城去。   行到半路,听说大营被人夜袭,立刻回转,与敌人战到一处,发觉此乃花家军!大怒:“花万里何故取我儿性命!!”   一气把前来夜袭的花家军给杀了个干净,抓了花家小将用刑,虽然没有问出花家人为何要除掉他儿子,但却问出了花家早就在公主城埋伏着了。   黎不悔派人去万应城报信,转头带着人去寻花万里报仇了。   将在外,不听号令,万应城得到消息时已经迟了,只得派人去追。   另一边,黎家也在思考,花家在公主城早有埋伏,这说明公主城与花家是一伙的。   而朝阳公主一直跟鲁国公主很好,花家也是听朝阳公主的号令的。   这是不是说明,公主城背后的人不是鲁国,或者说不止是鲁王,还有朝阳公主呢?   那黎家想要公主城就没那么容易了。   “将此信禀报给徐公吧。”   “那,鲁国公主呢?”   徐公让他们把鲁国公主抓了啊。   “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她?派人去公主城,请鲁国公主到万应城来吧,若她不肯,就让人好生劝告一番,讲明厉害。她一个女子,如果知道这其中的险恶之处,想必会害怕的。那她就会知道留在公主城,不如到黎家来,让黎家庇护她。”   “她要是一直不肯呢?”   “那就不去管她了。我们也照徐公的话做了,现在黎不悔跑了,我们自顾不暇,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起来都是徐公的计策不对。劝一个诸侯国公主回国,为什么要我等派重兵前去呢?没有道理啊!”   “是啊,是啊。叫人百思不解啊。” 第589章 怨妇花万里   黎家自然立刻就派人去黎不悔驻扎的大营接管余下的兵丁, 也是为了查清楚事情是不是真如黎不悔信中所说的那样。   留下的兵丁中还有因为“水土不能出”而病倒的。要说这公主城的地界就是邪门,自从黎家军来了以后, 隔三岔五就要有一些人水土不服。营中最怕急症, 一发现就要挪到营外去圈起来,不但食水不能保证, 有时连一个遮风挡雨的帐篷都没有,只能卧在野地里。   有些兵本来病得不重, 这么一熬, 反倒送了命。   所以病兵到了这里后,见看管不严,有的就会偷偷溜走。   黎家来人后,发现黎不悔带走了全部的粮草、兵器, 还有所有健康的士兵, 以及黎昭的尸首。剩下的全病秧秧的。再一清点人数, 就知不附,再要查问, 有说人都逃了, 也有说人是死了。   黎家自然气愤,把这些一一记录下来, 日后要好好的责问黎不悔。   之后,黎家人再前往公主城, 一来是劝这鲁国公主随他们回万应城, 二来就是要问鲁国公主与花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打定主意要将这鲁国公主吓住, 这样才好摆布她。不料进了公主城, 却先被领去见了鲁国大夫,段小情。   段小情的名字是在鲁王国书上的,这是在凤凰台和徐家都挂了号的。他又在徐家住了一年,对这凤凰台上下的世家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胆子也练大了,不再是那个刚进凤凰台连东西南北都摸不清的小国小人了。对黎家来人直言要求见鲁国公主的话大为恼怒!   难道他鲁国公主是谁都能见的吗?   鲁国公主在此,就等于鲁王在此。一国之王,难道是谁都能见的?皇帝要见,那也要以礼相待,徐公要见,那也要以臣子之礼求见。你万应城黎家是哪根葱?在凤凰台上任何职?有什么脸说要见鲁国公主?滚滚滚!   一通大怒后,将稀里糊涂的黎家人赶了出去。   黎家人甚是茫然,兼恼怒,再冲进去责问段小情:你你你,好大胆!那我黎氏女当时进公主城时你们可不是这副嘴脸!当时是你鲁国公主求着我黎氏!如今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段小情真很不要脸的说:黎氏女?难道不是你家将女儿送于我公主为奴为婢吗?   黎家人气到吐血,万万想不到这次到公主城,鲁人竟然是这个姿态。   可鲁人太理直气壮了。就算要翻脸,那也分怎么翻。有的人翻脸,翻完也会为了下一回再交好而留下余地;这鲁人翻脸怎么像是完全不留余地呢?   难不成,鲁国公主日后就不会再求着黎家,求着万应城了吗?   黎家人感觉事情有变,立刻回去报信。   万应城中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反倒觉得能说通了。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鲁国公主被徐公记恨,不得不逃到外面来,所以才需要黎家相助;现在,他们听说凤凰台下花家和陶家都遇害了,情势可不是不一样了嘛。   一人不解:“既然花家和陶家都不行了,自然以徐公为尊。”鲁国公主应该更害怕才对啊。   另一人解释道:“正因为花万里和陶公一起被害了,徐公才不妙了。”他压低声说,“有人道,这正是徐公设下的计,为的就是一次除掉花万里与陶公。”   黎家倒抽一口冷气,转而相信了这才是凤凰台下目前的状况。   能杀徐公的,正是朝阳公主和皇帝嘛。所以跟朝阳公主站在一起的鲁国公主这才不惧徐公,也不惧黎家了。   因为朝阳公主和皇帝这回抓住徐公的脉门了。   黎家按说是忠于皇帝的,跟徐公,只能算是背地里偷偷的交好,两边到现在连一个写下来的盟约都没有呢。   如果真的徐公不敌皇帝,那他们……当然还是要当皇帝的忠臣的。   至于这鲁国公主,暂时就不去管她了。   黎青河说:“速去打探凤凰台上下的消息!不管是皇帝还是朝阳公主,还有花家、陶家、徐家,都要打听出来!”   他顿了一下,又道:“鲁国公主那里……送份礼物吧。”   幸好,鲁国公主爱什么世人皆知。当然现在送美人是不行的,送点金银财物,却不费什么事。   公主城。   段小情照公主说的把黎家给骂走了,之后一直忐忑不安。   直到收到了黎家送来的数箱金银才松了口气,之后百思不解。   不过想不出来就不想了。也就公主能猜到那些人在想什么。   姜姬得知黎家送了礼物来,就问段小情,黎家有没有再说别的。   段小情说,黎家问候了花大将军,想送些粮草之类的慰军,只是不知花大将军会不会嫌他们多事。   姜姬笑道:“那你就答他们花大将军不嫌弃,让他们送到公主城来吧。”   段小情:“……”他猜,公主这是想吞下黎家给花万里的粮草了。   姜姬让人取来一个小匣子,从中取出一方小印,递给段小情:“就用这个印写一封谢表,现在就给黎家递过去。”   段小情接过小印就告辞了。   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对。前几日姜将军派人回来了一趟。这方小印,难不成是姜将军送回来的?   说起来也是姜将军的人回来之后,公主脸上多了些笑容呢。   他本以为是男女之情,现在想想,公主身上怎么会有男女之情?必是因为别的缘故!   这方铜印上有虎头……   他让人都退出去后,将小印在火烛上烧热,盖在了他案上的竹简上,提起小印后,竹简上清晰的炙出了“花”字。   顿时这小印就烫手了!   是公主命人造的假印?   还是……真的?   段小情不敢耽搁时间,亲自从他自徐家带回来书库中翻出花万里以前写的小文,仔细揣摩之后,写出一篇谢表来,字字句句都是花万里的口吻,然后送到了黎家。   黎青河本意只是试探,不料黎家的人前脚从公主城回来,后脚,花万里的谢表就送来了。   先给谢表再收粮,这是花家的老套路了。他们这些将军平时在外面朝各城要粮时,都是先送一封谢表过去,上面写着“恩蒙惠赐”云云,城中的人就知道该准备多少粮草送过去了。   ——我谢谢你要给我送这么多粮食,然后你就该明白你该送给我多少粮了。你不送来?那我这谢表难道就白写了?   为了不让将军们的谢表白写,各城都会尽力筹措粮草的。   黎青河看这粮草的数量,心中就是一痛。并非是黎家拿不出来,只是因为黎家之前派黎不悔去公主城外进行威摄,已经把冬粮给拨下去了一部分了,如果照着谢表筹粮,那势必要再征一次粮,百姓肯定受不了,这个冬天估计会饿死不少人。   说不定还会有人逃走。   万应城离公主城虽然不近,但商人来去间,公主城的事在百姓间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当然知道了公主城的种种德政。   种地不交税还免役,经商不交城门税,只收交易费,如果只是从公主城路过,或者在城外交易后再入城,连交易费都能省下来。   商人就是因为这个才在公主城外越聚越多。   解县与新县的百姓也是因为这个,才从两县逃出来,宁可在公主城外结茅而居。   他之前还听说,公主城的居民每年都要重新登名入册,但凡是入册的百姓,全都算是公主城的人了。   那就意味着,他们都变成鲁人了。   哪怕是皇帝征丁,也不能直接征鲁人。何况花家等将门呢。   于是,百姓们哪怕为了不被征去当军奴,都在往公主城跑,改名换姓,不要祖宗家传,都愿意当鲁人。   万应城中也有逃走的。   他早就命人捉拿逃人,一旦发现逃人,亲友、邻居、同姓、同村都会被索拿。   结果现在要么是逃人被同族发现后先被害死,无人告发;要么就是整条街上的人,或一族的人一起逃。   可黎家又不能不征丁。不止是万应城,现在各城都在征丁。   花万里如恶狼一般,现在他是快死了,他就算这次没死在路上,等他回了凤凰台,他们这些人也要追进凤凰台找皇帝告状,一定要把花万里给除了!   不除了他,日后皇帝的将军再对各城下手怎么办?   就算这样,他们也不能安心。   只能早早的准备起来,以备不测。   若有万一,万应城也不会任人宰割。   黎青河想了又想,将谢表中要的粮草减了三分之一,只准备了三分之二,送到谢表中提到的地点,自然有人来收。   他只想保存万应城。   现在当然谁都不敢得罪。不过真有那一天时,他也谁都不惧!   公主城。   姜姬收到了花万里的虎符时,也得知他已经被姜武给伏了。至于花家大军,能吞的都吞了,吞不了的,他都放了。想必这些大军也都能找到新的买主。   她当然觉得有些可惜。也开始继续悔恨实力不足,不能养下这么多兵马,逼不得已将他们放出去,为祸天下。   只盼那些得了兵马的城池能多做做好事,多添几分勇气,有胆量在日后的乱局中插上一手,就不算这些放走的兵马白费了。   她见段小情仿着花万里的口吻写的谢表竟然真的把黎家给骗了,立刻让他再写一篇递给皇帝的奏表。   段小情非常平静,问:“公主要我如何写?”   姜姬:“就写,花万里被陶然给害了,陶然躲到河谷祁家去了。”   段小情扬扬撒撒写了数千字,其中泣泪泣血之情令人闻之落泪。   姜姬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被情郎辜负的深闺怨妇在对着变心的情郎哭诉。   她好奇道:“花万里的文章是这种风格的吗?”   通篇都在哭骂陶然那小妖精欺负他了,把他欺负得好惨好惨,再对着情郎——皇帝和朝阳公主——哭诉,往日里你我多少情浓,今日里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欺负我吗?我不活了!   这风格真是……缠绵入骨。   段小情道:“花大将军在闺阁中时,写的小文都是如此深情。”   姜姬笑盈盈的夸他:“真促狭!快快用了印,送到凤凰台去吧!” 第590章 真假忠心   凤凰台上。   花万里和陶然到底是谁杀了谁, 谁设计了谁。   目前并没有一个定论。因为两个人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连当时在场的人都找不出来一个。不管是花家的兵, 还是陶然的弟子随从,哪怕有一个能站出来说一说当时的情形也好啊。   而徐公不知是不想沾手还是在暗地里鼓掌而庆,反正他没有出来。   朝阳公主仍在忙于宴会戏乐,皇帝仍不肯把真面目露给大臣看。   上面的人都在假装没事发生。   所以大家只会在文会上隐晦的谈论上几句,并不敢下任何断言。   直到一卷写在马皮上的血书递上来,引燃了整个凤凰台。   血书是花万里亲笔写的,上面还有他的印。   血书写得相当清楚,从他花家的历史开始讲起。   花家能有这么高的地位也是靠先祖们的命堆的。花万里就在血书的头一段, 不加任何修饰, 背了一段家谱,把家中所有死在战场上的花姓人都给写了上去。   那一长串一百多个人名,触目惊心。   第二段, 则写他父亲花千降。   花千降虽然死得不够名誉,但他活着的时候称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大将军。   他从没打过一场败仗——因为从没带兵上过战场。   所以,除了死时的罪过之外, 他还真没犯什么罪, 也没来得及得罪人。   花万里在结尾说他在父亲死后, 就一直想代父赎罪, 所以早就盼望着皇帝能再想起花家,相信花家, 花家上下都愿意为皇帝舍去性命, 变成皇帝手中的剑, 皇帝让他们杀谁,谁就他们的敌人。   这一段有点献媚。但做为一个臣子,谁也不能说花家不该向皇帝献媚,最多觉得花万里有点不要脸。   可有认识花万里的,读过他写的文章的,都说这就是花万里的风格。   第三段就是说皇帝想起他后,他是如何感动的,白天,他欢欣鼓舞,跪地大哭,昭告祖先;夜晚,他在心里一遍遍思念皇帝陛下,一遍遍想着要如何报答皇帝陛下对他的信任,真是肝脑涂地都不能报答万一啊。   跟着就是出征了。凡是打皇帝脸的人,他都恨其入骨——所以他把这些累世的仇人都给干掉了。他知道,这有伤仁义,也会因此被人责骂,但只要想到这些人辜负了皇帝,他都怒发冲冠,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然后,他被陶然告了。听说陶然在皇帝祭祀先祖时故意逼迫皇帝,他万分后悔,这都怪他!   他恨不能把头发全剃了,把身上的皮全剥了,让血流干,也不愿意让皇帝被人因为他而责难。   他想向皇帝谢罪啊,想向天下谢罪啊。他也想向陶然说清楚,都是他的错,不是皇帝的错啊。   所以他才要求陶然来迎接他,他说他本想跪求陶然的。   但陶然竟然说皇帝想杀他。   他很委屈。他明明是一片忠心!他也不愿意相信皇帝想杀他,皇帝都杀了他爹了,杀得光明正大,如果皇帝要杀他,那就在帝陵砍了他的头吧,让他们父子一个下场,也好警醒世人。   之后,陶然还特意设下埋伏要害他。幸好护卫忠心,把他救了。   他逃出来后怎么想都不愿意相信皇帝会听陶然的想杀他!必定是陶然说谎!他与皇帝情深意厚!   陛下,您真想要臣的命吗?   您明知只要您不喜臣,臣就宁愿去死,一刻也不愿意多活。   若您当真不喜臣,臣就此辞别您了。   只是陶然乃小人!陛下绝不可信他!他私蓄兵马,与万应城黎家、河谷祁家有染!其心险恶!陛下!莫忘诛贼啊!   有的时候,先告先赢。   而且陶然之前在帝陵祭祀时逼迫皇帝的手段确实有点过分了。   当然,皇帝的回应也很迅速,并没有站着让陶然欺负。   这至少说明皇帝和朝阳公主不是干等着挨打的脾气。   现在花万里和陶然的其中一个人,已经冒出头来,向大家证明,他是活下来的那个。   所以现在的真相,只有花万里说的这一个,除非陶然再冒出来说第二个,不然大家只能相信花万里这个就是真的了。   况且这本来就是皇帝和朝阳公主与陶然的争斗,目前来看,胜负已分?   凤凰台的反应很快,皇帝已经立刻派人去河谷祁家询问:听说朕的大臣陶然在你家?他人在吗?在的话,让他快回来,朕和大家都盼着见到他平安无事的样子呢。   同样的圣旨也没有忘了万应城黎家。花万里说这两家都跟陶然有染,皇帝当然要挨个客气询问,看是谁家藏了他的重臣。   这两道圣旨发出没经过徐公的同意,徐公得知时,圣旨已经不知怎么回事溜出凤凰台了。   徐树问徐公要不要追回来。送圣旨的使者就是朝阳公主笼络的那些人,眼下似乎是看陶然和花万里两边相争,越来越多的人跑去找朝阳公主了。   徐公摇头,“这两道圣旨,没什么问题。”   都是皇帝该做的。让他来,他也会选择发这两道圣旨的。   他问徐丛,这两道圣旨是鲁国王姻建议的吗?   徐丛说,是。朝阳公主对这王姻已经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了,之前的心腹都抛到脑后了。   不过那个心腹,叫简章的,晋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快,跟这王姻称兄道弟,亲热得很。   让本来想看他们两个斗起来的人都很失望。   徐公说:“这简章,是不是就是去见花万里的传旨?”   徐丛:“正是。”   徐公:“嗯……叫他来,我有话问他。”   姜俭听到消息后,先去跟朝阳公主说了一声,生怕她不懂,还特意跟王姻也说了一声。   王姻不知这简章是谁,但他攀上朝阳公主后,简章就立刻伏首,没替他找一点麻烦,是个相当有眼色的人。他点点头,道:“你只管放心去。如果你明日还没回来,我就让公主想起来,把你叫回来。”   所以如果徐家有危险,简章只要撑一天一夜就能安全了。   姜俭不算完全放心,不过也没别的办法。他不认得这鲁国大夫,自然不敢信他,也就没有自报家门。   他来到徐家,立刻就被人带了进去。传旨虽是末流小吏,但在皇帝身边的,当然更贵重点。   他没受任何折辱,等的时候还有徐家子弟相陪。等徐公有空了,才把他领进去。   徐公见到他,就让他一五一十把当时花万里说的话都给学一遍。   姜俭就学给他听。   接着,徐公又挑出几句,让他重点说一下花万里当时的表情、语气。   姜俭边沉思边回忆,也慢慢说出来了。   徐公又问他,他在花万里营中,是怎么进去的,谁领他进去的,那人长什么样,又说了什么话。花万里营中他都看到了什么,大帐里有什么样的摆设,还有没有别的人,花万里穿的是什么衣服、什么鞋,等等细节。   姜俭这回就真卡壳了,拼命回忆,使劲去想,仍答不出三成。   徐公笑道:“过去数月你仍能记得清二人的谈话,是备着有人查问吗?”   姜俭伏首道:“奴奴想,长公主可能会询问,这才特意记下的。”   徐公:“哦?可依我看,长公主不像是有这份心思的人啊。”   姜俭说不出话来了。   确实如此。那时他提前逃出来后,回到凤凰台,朝阳公主都没有叫他去见一见,在她的心中,他只是去传一趟旨,传完就回来了,花万里接旨后是什么反应,有什么想法,会不会有阴谋,她统统不在意。   圣旨啊,花万里敢不听吗?   徐公逼问:“你是何方的奸细?”姜俭:“某不是奸细。”   他背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现在,此刻,似乎就是他的生死大关了。   姜俭本以为徐公会继续逼问,他也在拼命在脑海中思索推谁出来挡枪合适。   毕竟他一个“晋人”,晋王的胆子就像晋国一样小,说他有意插手陶然与花家的争斗显然不可信。   那该说是谁呢?万应城黎家?河谷祁家?都不行。如果真说是这两家,反倒显得那封花万里的奏表像假的了。   而且,凤凰台之外的城又有哪一个有胆量对凤凰台上的事插手呢?他来这里两年,有一件事是很佩服徐公的。虽然皇帝有问题,徐公把持朝堂十几年,但他同时也把凤凰台下的城都给驯得服服贴贴的了。   目前,至少没有一个城强到能跟凤凰台叫板。各城世家,以前有胆子大的,也都被徐公整治过了。   只要徐公仍在,凤凰台下的城都不敢明目张胆有二心;等徐公不在了,他们也要先争个胜负出来后,再找皇帝的麻烦。   姜俭到底还是量浅,一时半刻真想不出该如何解这个局。   徐公也没难为他,当然也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让人把他领走了,就在徐家住下。理由是刚才徐公问的事,他什么时候想起来,答清楚了,就可以走了。   姜俭走后,徐丛不解的问:“他背后的人难道不是朝阳公主吗?”   徐公摇摇头,说:“我倒觉得,他有点像姜幽的人。”   徐丛立刻回忆起简章的来历:“他是晋人。”   徐公:“可他出头以后,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姜幽有利。”   明明这简章是晋人,明明晋国公主就在凤凰台,明明姜姬应当是晋国公主的敌人。可简章前期抱朝阳公主的大腿,抱上去后,就一心一意替朝阳公主做事,替她收拢属下,扩大势力。   他没有替晋国公主去诋毁姜姬。   他的做法是,完全不理会姜姬这个鲁国公主。   可是站在他的立场上,不管是晋国公主还是朝阳公主,都绕不开姜姬。从哪一边看,他都不该对姜姬这么“公正”。   看似公正,但没有偏向,其实就是偏向了。   徐丛恍然大悟。跟着就冒起了冷汗。   就他们所知的,朝阳公主身边有三个宠儿。   一个是鲁国侍人,据说因为报信救了皇帝,忠心得很,朝阳公主十分信任他,早就让他去服侍皇帝了。   一个就是最近赫赫扬扬的鲁国大夫,王姻。   本来简章是晋国公主带来的 ,哪怕他现在敌不过王姻而伏首,也能让人理解。   但如果他也是姜幽的人,那就让人恐惧了。   姜幽看似与朝阳公主越离越远,可她却送给了朝阳公主三个心腹。   朝阳公主身边那么多人,怎么只有姜幽的人能受宠呢?   这是不是说明,姜幽对朝阳公主的了解远胜旁人?   纵使远在天边,她对凤凰台上下也了如指掌?   徐丛吓出了一身汗,眼神都不稳了。   徐公看他这样,笑道:“回神。我倒觉得,正是因为都是姜幽的人,才能在朝阳公主身边受宠。”   徐丛忙问:“为何?”徐公笑道:“你我这样的人,如何能真心奉女子为尊?只有姜幽身边的人早就对她心悦诚服,只要把对姜幽的姿态祭出三分,就足以令朝阳公主心折了。”他指了指徐丛的膝盖,“你能真心跪皇帝,可会真心跪朝阳公主?”   那当时是跪不下去的。   徐丛懂了。包括他在内,都觉得朝阳公主好对付,哪怕是吹捧奉承,也显得不够重视。只有姜幽身边的人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弯得下膝盖,低得了头。   朝阳见惯潦草敷衍,乍遇“真心”,怎么会不喜欢这三人呢? 第591章 大礼到了   王姻等了一日一夜后, 第二天果然在朝阳公主面前提起姜俭了。   他倒没有直言简章可能会有危险,就是他这么说了,朝阳公主也不会在意。他说的是徐公突然把朝阳身边的心腹叫过去,会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啊?会不会是想打听点什么?会不会……   想像一展开, 朝阳就很容易想到各种阴谋。她皱眉, “简章会背叛我吗?”   比起心腹的安危, 她更担心简章会在徐公面前说什么。而她最担心的是她也不知道简章知道多少东西!   只能认为, 简章在凤凰台数年,只怕早就探明了凤凰台的所有隐秘。那他落到徐公手里会说出来多少?他会保密吗?   王姻口甜舌滑:“重刑之下,只怕也由不得他。”他是答应要救姜俭, 却没打算再让他回来啊。   朝阳冷哼:“此人怎么能擅离帝前?命人去捉拿!”   王姻早就习惯了朝阳公主的作风。相当简单直接,完全不考虑身后之名。   跟她做对的,干掉;有威胁的, 杀掉;会泄密的, 除掉。   他也不必替她考虑那么多, 听了这话, 施施然转身去吩咐了。   凤凰台御卫出马,自然非常张扬。一队人马,有官有将有兵, 做足了礼数。   到了徐家,先由官上前叩门, 求见, 说清来意:跟徐家无关, 是来捉拿一个缺职的传旨。   徐家自然“百般阻挠”, 先晾着人,晾到不能晾了,再把人请进来,送给徐树接待,徐树陪人饮茶,闲谈,谈上半天,谈到黄昏了,再请人用饭。   有什么事饭后再说嘛。你说你来有正事?这不是一见如故,谈起了兴头,忘了正事嘛,放心,放心,不会误了你的正事的。   另一边,徐丛也把姜俭送到了徐公面前。   徐公说:“朝阳公主的人已经在前面了。你猜,当你被带回去后,会是什么情形?”   姜俭不说话,他沉默以对。从昨天他发觉自己露出马脚以后就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过如果能回到凤凰台见到朝阳公主,他有信心让她扭转心意,不再杀他。   他了解朝阳,知道怎么打动她。他甚至也了解王姻,他这个晋人的身份从某个方面来说反而是护身符。因为不管朝阳再怎么“信任”王姻,这个信任都是打折扣的。她需要他在她身边,防备王姻。也是为了让王姻警醒。   有两只狗争肉,主人才能安心;如果主人只剩下一只狗来打猎,那就只能好好爱护他,不敢打也不能骂,怕狗一旦生病生气就不好好打猎了,那主人要吃什么呢?   但徐公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心猛得沉下去。   徐公:“如果我告诉朝阳公主,你是鲁人呢?”   姜俭反驳:“我是晋人!我是晋国公主的随从!我……”   徐公打断他:“我能让朝阳公主相信,你是姜幽的人!”   姜俭露出不解的神情——这是真的,他只是把它适时地表现出来。   姜幽是谁?   徐公盯着他的神情看,只觉得他心机深沉,半点不信。   他相信自己判断更胜于此人口中说出的话,做出的事。   “她会相信你是鲁人,她会立刻杀掉你,不会再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话。”徐公说。   姜俭不再专注于否认自己到底是哪国人,他反问徐公,“徐公到底要小子做什么?只要不违背公道正义,小子皆从。”   徐公:“我要你告诉我姜幽的事。”   姜俭:“小子不识此人。”   徐公:“鲁国公主。”   姜俭摇头:“实是不识。某进宫晚,不曾有幸拜见鲁国公主。”   原来公主讳幽。   姜俭记在心里。   他这张脸皮是跟赵国大夫季平一路行走诸国练出来的,熟得很,能软能硬,等闲没人能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徐公只觉得这小子不好对付,让徐丛把他送到徐树那里。   徐丛听命行事,带着姜俭走了。   两人走了一路,一句话没说,好像徐家已经放弃从姜俭嘴里挖出东西来了,准备把他交给朝阳公主了。   姜俭丝毫不惧,跟在徐丛身后,步子呼吸都没乱。   等来到徐树的屋前,从门里看到徐树正在与人对饮,两人才在阶下停了下来。   徐丛说:“我很佩服摘星公主,她与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不同。我曾留在她身边半年,都看不透她。虽然我们现在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但我仍然从心底敬佩她。”   姜俭滴水不漏:“听公子所言,小子也心生向往,日后若能见到鲁国公主,必为幸事。”   徐丛摇头:“我不是为了要从你口中套话。公主之前将我从公主城放回来,我非常感激。叫我眼睁睁看着你死,我也做不到。一会儿进去,如果你不想回去,可对我示意,我必会留下你。”   姜俭说:“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朝阳公主对我恩重如山,我是一定要回到她身边去的。”   徐丛见实在不能让他开口,只好真的把他送进去,交给那人。   那人一见姜俭就改了颜色,向徐树和徐丛告辞,不顾挽留,带着姜俭来到大门前,把他推到地上,叫甲士将其缚起,栓在车后。   这人登上车,再次向送到大门外的徐树和徐丛道谢,道:“留步,留步。走吧。”   徐丛一直看着姜俭,见他到现在都不肯吐口,就这么乖乖被缚,不由得感叹此人真够嘴硬的。   他回去禀告徐公。   徐公说:“他不是嘴硬。他是笃定见到朝阳之后就能扭转局势。罢了,去把他劫回来,送到公主城去,就当是我给姜幽的一份大礼。”他捻须笑道,“我这可是救了她的人呢!要叫她好好谢我!”   徐丛也忍不住笑了,也不叫别人,自己出去命人牵马,再唤上家将,毕竟是要去“抢”人嘛,人手不足怎么行呢?   他这一番折腾,等带着人追上去时,前面的人已经快走到宫门了。他们到底在宫门前把人拦了下来。   那车上的官很惊讶,见是徐丛带着人追过来,连忙下车,拱手道:“丛公子可是有话忘了交待在下?”   徐丛一挥手,就将车后被拖了一路的姜俭给解下来了。   车行不算慢也不算快,姜俭勉强跟得上,就是头冠早歪了,鞋早就跑丢了,现在赤着脚,足底有伤,可以看出血迹来。   就算这样,徐家家将要把他从车后解下来时,他还不乐意。   徐丛在马上笑道:“这人对公主十分忠心,必不肯从,你们不必顾忌。”   徐家家将就粗暴点了,先把姜俭再捆一遍,然后才解下来,放到马背上,不等徐丛,带着就往回跑。   那官张着嘴啊啊啊的要拦,可徐丛在这里挡着。   就算他带着的御卫能动武,可他想一想,怎么都觉得为了简章跟徐丛动武不值得,于是只是口上纠缠:“丛公子,因何扰我去路?这叫我如何回去见陛下?”   徐丛也跟他说场面话,“陛下仁厚,必不忍怪罪大人。”官道:“唉,只盼真如丛公子所言。不知丛公子要这罪人干什么用?也好让我回去禀报。”   徐丛:“送礼。”   官的脸色微变,“送给何人?”徐丛笑道:“一个女人。”   徐丛一直缠着此官不许他回去报信,直到徐家再来人报,说姜俭已经送出城了,他才打马回转。   此官不敢耽搁时间,此时天都黑了,他硬是叩开宫门闯进去,找到仍在宴饮的朝阳公主,把来龙去脉说清楚,道:“公主,只怕徐家欲对公主不利啊!”   朝阳公主当然大怒,不过现在的问题不是徐家,而是逃走的简章。   她听完就觉得简章已经背叛了她,投向了徐家,徐家这才急急的要救他性命,不惜在他被带进宫前把他抢走。   她立刻回到后殿,叫来王姻,起草一份圣旨。   王姻问:“写什么?”朝阳怒道:“晋人简章犯下大恶,我要将这恶人捉拿回来!”王姻依言写来。   徐公看到这道圣旨后就大笑,二话不说就让人速速抄送各城,还让人借陶然的手下,替这简章入罪。因为圣旨中根本没写这简章到底犯了什么大恶,只好写一个“不恭”,不过他是皇帝的传旨,这个不恭就是指对皇帝不恭了,确实是大恶死罪。   陶然就管着告官、杀官、入罪、召告天下的这一套。徐公借陶然的人手把这一遍程序走完,于是除了圣旨说要缉拿简章,各城也收到了公文要捉拿此大恶之人。   公主城。   “前面就是公主城了。”卫始让阿陀先去探探路,“也试试你的本事。看你能不能进得了公主城,见到公主。”   阿陀撒娇道:“父亲就不怕我被人打出来。”   卫始笑道:“以后要当魏王的人,怎么能如此胆小?这次出来,就当是游学了。快去快去。”   姜温这次也跟着一起出来,他本是魏人,因为被卖才到了鲁国,机缘巧合之下卖到了摘星宫,成了姜姬的人。后来因为养育过鲁国太子姜扬,在魏国藏身近七年。在姜扬入宫之后,他就特意从宫中脱身,跟随蟠儿当了一个手下。   等阿陀从魏国逃回来后,他就被蟠儿送给了卫始。   他来到卫始身边后,一直帮着卫始教育阿陀。他熟知魏国民间之事。   姜温道:“我陪公子去吧。”   姜温命人牵马来,与阿陀一起上马,两人带上数个随从,向公主城而去。   在路上,姜温就与阿陀商量出了两人的身份。从鲁国到公主城这一路上,卫始为了锻炼阿陀,把这一趟当成了他的游学。市井百态都要叫他一一见识,一一尝试。   阿陀扮过公子,扮过乞丐,扮过商人,扮过士子。   姜温与他商量,这次两人扮一对兄弟。   “我为义兄,你是弟弟。”姜温说。   阿陀点头,“那我们这回扮成小富之家的人?”姜温:“好啊。那我们的家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兄弟姐妹有几个?”他一个个问,阿陀一个个编,如果有漏洞,姜温立刻提出来要阿陀解释。   等进城之后,阿陀已经非常精熟的能复述自己的身世了。   他对着城门卫笑着说:“我从河谷来!家中靠种地为生……”   姜温看着这城门口一字排开的登记桌子,桌后的小童手握管笔,正写着这里人人都已经看习惯的、缺胳膊没腿的鲁字。   眼前是高耸的城墙和川流不息的人潮。 第592章 弟弟!我是你表哥!   阿陀其实对公主没什么印象, 因为他只见过她两次, 到现在连她的面目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在见到她时, 他有多紧张, 心跳得有多快,最后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住了。   以前, 他是从爹爹口中听公主的事, 那时他想,他有姨母在, 姨母一定会保护他的。后来他发现姨母不会保护他,她只会给他提供帮助。他倒没有失望,因为连他的父亲和他母亲的母国都没有人帮助他,只有姨母在他逃到鲁国后, 不但提供了庇护,还替他要来了魏太子的名分。   而他这个魏太子只有在鲁国才安全,回到魏国, 可能又会被关在哪个深宫院落里不见天日。   所以他在鲁国过了几年后,真的开始思考永远留在鲁国了。   他试探地问过爹爹。爹爹倒没有直言不行,只是对他说,太子终有一日是会继位的, 到那时,他难道还能不回魏国吗?   可他真的不想回魏国啊。哪怕爹爹一直在训练他, 鲁王也一直在支持他。可他仍是觉得在鲁国才好, 永远在鲁国就好了, 永远都不想回魏国。   魏王,也可以在鲁国当啊。   不过他知道这个话不能说出去,他只能慢慢想办法。   爹爹和鲁王都不会支持他。   只是……他觉得,公主姨母应该不会被他的话吓倒。   阿陀以“某有故事,想说给公主听”为理由求见,摘星宫前的小侍童认真的记下他的话后,问他有没有住处,如果没有,可以住在宜宾馆。   宜宾馆是专为前来向公主求爱、求见的人准备的。   前有王姻,后有段小情,虽然这两任大夫都在公主城担任要职,但两人的官邸都不及建设起来。   这该怪王姻,他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在造摘星宫时,宫墙周围全是白地,没有街道和民居。百丈之外全是官衙,官衙之外就是外城了,外城才是居民所住的地方。   宜宾馆就是这么来的,除此之外还有军营和国库。后来他又盖了一个将军府,在摘星宫西侧,再后来又盖了一个小公主府。   如此一来,段小情发觉之后,认为这摘星宫外应该是给公主的爱人和子女准备的预定地,当然就没有八姓了。所以他先把绕着摘星宫一圈的地都给留出来,再挨着小公主府又先划了几块风水不错的地,预备着日后公主要是再有了孩子,可以接着盖,兄弟姐妹应该住在一起嘛。   而且,既然有将军的屋子,那蟠郎呢?段小情想了又想,觉得孩子们可以住在一起,公主的爱人还是分开住的好,所以在南边,先圈了块空地,然后请示姜姬,要不要在这里也给蟠郎盖个屋子?日后蟠郎来看您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姜姬就点了头,让他看着办,毕竟现在赚的钱也不多,花得又快,摘星宫就盖得够住了,大不了蟠儿来了先住宫里。   段小情和王姻倒是都吃住在官衙,充分体现了以衙为家的优良传统。   姜姬也装做没发现她的两员大将都是这么过的,她是真不打算再在自己身边造个新八姓。这么着也挺好,值钱的是官,不是姓,等这个官卸任了,姓也不值钱了,这就好了。   为了不让王姻和段小情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啊,连府邸都不给赐一个——她就时常送些花啊绢啊的,以表心意。   这是她的优势啊。换一个男的在她的位置上这么做就少了那分暧昧带来的亲密感了。   王姻和段小情看起来都适应良好,除了段小情头一次接到她送的一件穿过的绢衣后,足足躲了她五天。   后来,他就不躲了。因为她又送了鞋子和袜子和发钗。一个叫人心惊,一屋子就可以处之泰然了。   可能这也添了一些底气吧,段小情某一天特意陪三宝玩了半天,还编了首歌赞美她。   什么星辰月光河川山岳的,虽然有点一般,但也表达了希望这个孩子能健康茁壮成长的美好祝愿。   就是用来对着一个小男孩唱也很合适。   姜姬听人唱的时候很想问段小情:那是个女孩!你好歹写个花啊草啊露水的,表达一个她的美丽和娇俏啊!   今天,段小情又来了,还带来了宜宾馆多了一个新客人的话题。   “有什么不同?”姜姬问,三宝正在绕着她和段小情奔跑,自己一个人跑得很开心,啊哈哈哈尖叫,半尺长的头发在脑后都能飘成一条直线。   段小情面带慈爱的微笑看三宝,说:“那个人年约十五六岁,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三宝也跟段小情很熟了,她记得这个叔叔总来,以前是个更年轻的叔叔呢,怎么现在来见娘的人换了一个老的呢?   她还认不太清周围的人,一开始还问段小情:“你老了?”   段小情竟然能听懂,跟她解释:“我不是王姻。你叫我段伯就行。”   三宝就记得这个是段伯了。   三宝现在正处在猫憎狗嫌,亲妈难忍的阶段。   话说不清楚非要说,还没学会走呢就想跑,一天到晚精力旺盛,能从天还没亮玩到深夜才困。   她虚岁才三岁,实岁才两岁,两岁的孩子,难道不该是还在妈怀里吃奶吗?为什么满地乱跑了呢?   姜姬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她这个发育对不对,特意从城中选了一岁到三岁的孩子选进来看,发现城里百姓的孩子,虚三岁,实两岁时,都在地上坐着。父母干活时确实不会背了,因为已经长大,够沉了;但也不会跑,因为四肢细瘦,看起来都不太能支撑得了体重的样子。   最多会爬,在地上爬来爬去,爬累了,坐下来,偶尔会站起来走上几步,但像三宝这样满殿乱跑的,一个都没有。   不过百姓的孩子那样都是因为营养不良,这个她一看就看出来了。   那就说明,三宝这个发育是对的?她营养充足,才养得这么健康?   当妈的放了心,又开始担心闺女这么跑再摔个大马趴破了相怎么办?   会这么担心是因为三宝真的跑得很快,很疯。她自从能下地自己走以后就不肯让抱了,刚能自己走就想跑,现在更是能跑绝不走!   因为身高只到成人的大腿,如果大人是站着的,可能会有种身边刚刚跑过去一只小狗的感觉。   然后就会感叹:这兔崽子怎么这么能跑?   这也是姜姬这个亲妈的感叹。她这么跑,她就总担心她摔跤或者撞柱子上、撞墙上之类的,跑这么猛撞上去多疼啊!鼻子本来就不高,再磕坏了呢?   为了避免她受重伤,她就会想:赶紧摔一跤你就知道疼了!   可三宝还真没摔过自己。   姜姬只好命人把殿内楹柱都裹上厚厚的皮毛,地上也铺上羊皮。   跑吧,摔了也没事,都给你铺好了。   段小情觉得这个报假名的少年特别像骗子,因为他说来说去没一句真话,可又不像是真的有什么坏心眼,倒像是哪家的孩子跑出来游学的。   像这样的人,在最近一年里特别多。   公主城的名声已经渐渐流传出去了。一半是托了姜姬的福,她这个一直说自己要当皇后,皇后非她不可,可一直没当上皇后的鲁国公主把鲁国的名气给吹大了。   大梁的世家大多数在没见过她之前都已经听说过她了。   然后商人们也把她的名气给吹高了。   鲁商的脚步已经慢慢走遍了整个大梁,随着他们的脚步而变得更有名气的不是鲁国,而是她,摘星公主。   鲁商们和百姓们一样,都真情实感的相信摘星公主是神女,能保佑他们财源广进,出入平安,哪怕身无分文流落荒野也能找到东西填饱肚子。   从生孩子到赚大钱,到土里的粮食大收特收,都是她的职能。   有的商人是有意传播神女的。有时这是一种相当有效的推销手段:这是我国神女的祭品,使用此物吃了它之后,你可以重获青春!生许多孩子!健康长寿!夫妻和睦!爱人回心转意!   等等。   有的是无意的。   不管出于什么心理,有什么用意,神女摘星确实比鲁国公主更有市场。当反过来神女摘星变成了鲁国摘星公主后,有的大梁人因为不了解鲁国历史,不知道鲁国那里的神话传说历史,就认为早有神女摘星,然后鲁国公主起了这么个名字。   看,因果完全颠倒了。   姜姬倒不怎么在意是先有神女摘星还是先有摘星公主。   她只知道因为鲁商的缘故,在凤凰台之外的大梁城市也因为对鲁国好奇而跑到公主城来游学。至于为什么不去鲁国?   第一,因为鲁国太远。大多数人没有那个家底,也不会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第二,公主城的来历太奇特了。鲁国公主的随从臣民在此地建了一座公主城,鲁国公主还就住在这里等着去凤凰台当皇后。   鲁王太远,不如就来见一见艳名远播的鲁国公主吧。   这些人就来了。   宜宾馆就塞了许多这样的人。   段小情出于职责所需,需要一一接见,判断这人到底值不值得重视,可不可以在公主城给他个官做做呢?   因为姜姬打算吸纳大梁人到公主城当官了。   她需要扩大影响,就不能固步自封。有段小情或王姻这样的忠心于她的鲁人,当然也可以有忠心于她的大梁人。   除了徐家,黎家,她还需要认识更多的大梁人,大梁世家。   段小情既然特意进来跟她说这个人,姜姬就让他当晚进来陪她用饭了。   段小情很清楚,她比较喜欢年轻人。因为年轻人通常更有冲劲,更愿意冒险。像她这次出来除了一个段小情算是年纪大的,却是个指哪打哪的,剩下的全是年轻人。   如果换成龚香,只怕他的意见就会很多了。她可不想走一步就要面对许多忠诫良言。   在走一条新路时,她只需要跟随者。   只是见到这人后,她和对面的人都愣了。   “阿陀?”姜姬问道,“你怎么会来?”阿陀也愣了,盯着三宝,三宝正捧着一块蒸肉磨牙,她现在牙还不是特别有力气,吃起肉来还是有点费劲的。   姜姬看了三宝一眼,指着道,“这是三宝。你过来坐,先吃饭,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阿陀回了神机灵劲就回来了,立刻坐下来,净手,净面,食案很快又添了一张。   他不忙吃饭,先跟三宝打招呼:“弟弟,你可以叫我阿陀,我是你表哥!”   姜姬:“……” 第593章 换国书   阿陀吃过饭, 姜温也进来了。等他洗完澡, 城外的卫始也进来了。再等他把魏王派他来的原因说一说, 把魏国国书拿出来, 天已经是黄昏了。   三宝特别兴奋!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在宫里见到这么多人了!   可能是因为摘星宫特别大, 而住在这里的人又特别少。平时只有姜姬、奶娘和侍人陪伴她,虽然并不寂寞, 但见到生人, 就像见到新鲜事物一样。   最终变成了人来疯。   难得让姜姬想起了姜旦小时候,好像也是这么麻烦, 一刻不停的爱找事。但她现在的耐心好多了。   不得不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她再烦三宝爱叫爱吵爱闹,也不会讨厌她。而她当时如果不是想着陶氏,可能早就放弃姜旦了。   阿陀对三宝接受得很快, 姜温和卫始也都很平静淡然。他们都能看得出来三宝像谁,也能推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叫她高兴的是,没有一个人企图直谏。   这表示他们对她的信任增加了。以前卫始还打算劝谏她, 不能说他不对,应该说他做的对,但想法跟她有差距。现在他似乎已经迈过了那道界线,纵使眼前的事不符合他的三观, 他也出于对她的信任去接受了。   这就很好嘛。   在三宝想上厕所,阿陀主动要领他去外面尿, 两人比谁尿得高时, 侍人过来把三宝给抱走交给奶娘, 对阿陀笑着说:“太子,小公主要去屋里用马桶。你要不要用马桶啊?”   阿陀:“小、小公主?”   他反应过来后就跪到姜姬面前请罪了。卫始就坐在一旁发笑,等姜姬也笑着让阿陀起来后,卫始才道:“过来这边坐,傻瓜。”   阿陀不好意思地坐下来,不敢说话。   姜姬把魏王国书摊开来,问阿陀:“除了这个,魏王还有什么交待你的话吗?”   阿陀摇头:“除了叫我孝顺听话之外,别的都没说。”   国书上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是一篇很正常的诸侯王向皇帝求祈宠爱的文章,表达了诸侯王对皇帝的爱戴与敬畏,祈祷皇帝能永远对他对魏国充满爱意。   姜姬按着国书,既像提问,又像自问:“为什么在此时让魏太子送这个来?”   阿陀紧张地看了一眼卫始。   从鲁出来后,卫始每带他走过一城,都会尽量带他进城一观,哪怕进不了城,也会在城外寻本地百姓聊天闲谈,再通过买卖三样东西:人、谷物、布,来判断此地到底是富裕还是贫穷,城主是严苛还是宽和。   走过的城池越多,阿陀的感觉越深刻。所有的城市,人和粮食都是最贵的,而且外地来的人只能卖粮、卖人,却不能从城里买。   哪怕是城外的百姓,一家一户有多少个男丁都被记下来了,如果村里敢有一户卖了一个男人,哪怕是男孩子,全村都会被抓起来。   阿陀当时问他们,如果有人突然死了怎么办?   百姓说,那人也不能葬,要等大人们看过之后才能葬呢,有的村听说就是人放烂了,大人们非说他们是外面捡的尸首,硬是把一村的人都给抓走了呢。   还有的城连这样的理由都不找就把城外的百姓全都抓了。   听说,都抓去当兵了。   阿陀再蠢,也看得出来大梁现在十分动荡。他也曾不止一次把魏王国书拿出来看,一字一句都会背了,国书中魏王的伏就之情溢于言表,似乎……似乎皇帝可以任意处置魏王和魏国。可魏王和魏国都不在此。   在这里的,只有他这个不受父亲喜爱的魏太子。   他害怕,怕得在车中抱着自己发抖,甚至还想过逃走。   爹爹都知道,爹爹还对他说,逃走当然可以。他学过许多技艺,逃出去也能活下得去。只是,这天下,早就没了百姓的容身之处。他逃走后,处境还不如这城外有村庄,有家族,有田地可以耕种的百姓,他们不也是说被人抓走就全村无一幸免吗?   他难道以为能比这些百姓更幸运?能找到一个愿意接纳他的地方,此生再不遇灾难祸患,可以平静安祥的终老吗?   阿陀知道这不可能。   爹爹说,既知不可能,你就该改变想法,不要只是想着逃避,而要想一想,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才能活下去。   爹爹抱着他说,放心,爹爹总是在的。   卫始看了一眼阿陀,说:“阿陀来说。”   姜姬就笑着看阿陀,温柔道:“阿陀有话要说吗?”阿陀平静地点点头,在心底组织一下语言,说:“依我之见,魏王是想以我为质,取信陛下。魏王当知凤凰台之事,意欲从中取利。这才将我送到凤凰台上。若其中有人有意魏国,有意魏王,当会与我联络。我孤身在凤凰台,孤立无援,也只能任由魏王摆布,充当他和凤凰台各势的棋子。”   阿陀像一座桥梁,替魏王和凤凰台上下各势力牵线。   不得不说,魏王舍下一个太子,却得到了和姜姬不相上下的结果,不得不说,此人够厉害的了。   姜姬笑着,把魏王国书卷起来,递给侍人,侍人捧着投到旁边的火炬中,火油浸润,火炬中的火峰猛得窜高!跟着竹简在火中爆开,发出噼啪的巨响!   阿陀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捂住心口,不敢相信这个折磨了自己一路的东西,能决定他接下来的命运的东西就这么烧了!   他渴望地看着火苗!   耳边传来笑声。   公主在笑,她抱着小公主,让她去听爆竹声。小公主捂着耳朵,满脸好奇,高兴的不停跺脚呢。   爹爹自斟了一杯酒,慢慢品尝,姿态闲适轻松。姜温闭目慢赏,似乎也觉得这爆竹声格外好听。   他也觉得这爆竹声份外悦耳呢。   窗外,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缓缓落下了。   第二天,姜姬让段小情拟一本魏国国书。   段小情听到时还有点抖颤之意,等坐在案前时,已经非常平静了。   姜姬又让阿陀上来。今天的阿陀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脏东西,头发也好好的梳起来了,剃掉的眉毛和发际一时还没长起来。   段小情不知此人是谁,看他坐到他身边来,一副要服侍笔墨的样子,就暂时不问,只问公主要怎么写这魏国国书。   姜姬沉吟片刻,说:“就说,魏国国库空虚,求陛下赐下良种、人畜吧。”   段小情:“……”   他看着她,显然是愣住了。   姜姬:“写不出来吗?确实,是不太好写。不过还是有人写过的,你读过隆庆三年,郑、赵、鲁递上的国书吗?”   大梁隆庆皇帝是个特别有趣的皇帝:他的心肠非常之软,人非常好!   具体体现为三件事。   第一件事,皇帝迎了皇后之后,宫中的一个夫人对他说,她在宫外早有爱人,今日看到皇帝夫妻相伴,不免想到她的爱人,心情格外难过,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太可怜了!   她希望皇帝能放她回家嫁给她的爱人。   皇帝同意了!   皇帝对人说,这个夫人与他相伴四年,她就像是他的姐妹一样。所以他要像嫁姐妹一样把自己的小妾给嫁了!   他就真把这夫人嫁给她的爱人了。   那个倒霉的爱人也早就娶妻有子了。为了要迎娶皇帝的夫人,不得不把妻子送回家去。   这个夫人嫁给爱人后感情不太好,数次回宫哭诉,皇帝都很温柔的招待了她,好像真把她当成了姐妹。   如果这一件事还不能说明隆庆皇帝的脾气性格的话,还有一件事。   有一个亲手杀了亲爹的人,被判腰斩。弑父是大逆,不赦之罪。这个罪人在被腰斩前,写了一篇文章给皇帝,说当他想到他马上就要死了,不能活了,家里的财富还没花完,妻子还很鲜嫩,小妾还很娇艳,酒还没喝够,肉还没吃够,实在舍不得死啊。   希望皇帝能恕了他的大罪,放他回家享受人生。而且,人总是要死的,何不等他死了以后再腰斩呢?其实这么操作也可以嘛。   这种狗屁不通的文章成功送到了皇帝面前。估计在皇帝看之前所有看过这篇文章的人都不认为皇帝会饶了他——看在这篇文章的份上也不能饶啊!   结果,皇帝读完后,说此人言辞恳切,发自内心,让他读来实在也心有同感啊。如果他也是这么年轻就要死了,也会怀念国库中没花完的钱,宫中还没有宠幸够的娇娇妇人。   那就先不杀他吧。等他老死之时,再行腰斩。   众大臣:“……”   于是这个人就这么成功脱罪回家抱小妾花钱去了。直到十一年后,此人真的死了,才被人从棺材里拖出来送到刑场腰斩了。据说斩他的时候,刑场周围围观的人前所未有的多,连街边小儿都拍手唱合,大家弹冠相庆,非常开心终于把这个罪人给斩了。   此事之后,周围的人也发现了,皇帝的耳根之软,天下少有。凡是有人相求,他大多都会答应,极少有不答应的,而且先求先赢哦。像那个被皇帝的夫人硬要找上门的前爱人,他之后也向皇帝推辞娶这个夫人,还说自己与妻子十分相爱,皇帝却说论起先后来,自然是夫人在前,所以只能对不起他妻子了。   后来就出了三个诸侯国向皇帝要钱要粮的事。   但是宫中藏卷记载,据说在这之前,隆庆皇帝想朝诸侯国要钱、要粮、要人。   这一招是皇帝常对诸侯国使的,毕竟天高皇帝远,皇帝们也担心诸侯国是不是还那么驯服,所以就时常要要东西,让诸侯国明白,你们还是朕手下的人啊,不要造反作乱。   所有的皇帝都熟知这一手段。要几次,要什么,什么时候要,这都由皇帝自己发挥。   隆庆皇帝在隆庆三年时觉得该要点东西了,就朝诸侯国伸手了。   可在他颁下圣旨前,三个诸侯国不知怎么的,提前一步得知了皇帝的意图,反其道行之,向皇帝要东西了。   理由就是我们也是陛下的臣子啊,虽然我们离得远,但陛下一定也爱护我们对不对?不会因为太远了就忘了我们对不对?我们现在又穷又饿,急盼陛下送钱送粮过来啊。   隆庆皇帝就答应了,然后朝晋、燕、魏三国要钱要粮,还要他们再征粮送给郑、鲁、赵。   很难说这个隆庆皇帝到底是傻还是精。至少姜姬读完觉得这个皇帝是在扮猪吃老虎,因为耍小聪明的诸侯国最后跟另外三国结了仇,互相找麻烦,持续了几十年,直到各国之间再次联姻才好转。   隆庆皇帝自己倒是没什么影响。   姜姬一直在读史书,一下子就找到了可以让段小情借鉴的地方。   段小情对这个倒是不怎么熟,幸好,当时鲁国国书是有底的。姜姬走的时候带了全部的鲁国国书复刻版,翻出来给段小情借鉴一番后,段小情就知道怎么写了。   姜姬又指点了一下他的语气和态度,总之就是充满着敷衍皇帝的赖皮气质。   他写得非常顺利,写完,姜姬取来魏国国印的复刻版,在火上一炙过后,盖在国书上,炙出黑印来。   正当她思考谁送过去合适的时候,城外有一行人说是徐家给她送礼来了。   姜姬好奇,让段小情去接待一下。   稍后,段小情就送进来了一个人。   姜俭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他被放在马背上急行数日,早就狼狈不堪。   他不知道公主还记不记得他。   姜姬看此人趴在地上仿佛是起不来,就让人扶起,去看他的脸,一眼认出:“阿俭?快唤御医来!”   御医一番检查后说,倒是没有伤,就是受了些折磨。   姜姬大怒,命人去追那些已经走掉的徐家人,“把他们的马夺了!衣服扒了!让他们靠双脚走回去!”   她坐在姜俭榻前,让人端来米汤。   “喝完先睡一觉,有话有事都可以等明天再说。”姜姬笑道,“我以为你还在赵国呢,一直没有去联络你。你怎么会叫徐家抓了?”   姜俭要开口,她说:“是我心急了。不过你现在人在这里就行了,别的都可以等。喝完了?那睡吧,躺下,闭眼,明天你早上醒了就来找我吧。”   姜俭依言闭上眼睛,听到一个咚咚咚的脚步声跑进来,跑到公主身边抱住她,“娘,这是谁?”   公主说:“这是小哥哥,小哥哥睡了,明天你再来看他吧。来,跟娘出去,不许跑!” 第594章 往事不可追   姜俭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起来时, 姜温就早早的来了, 道:“走吧,随我去见一见魏太子。”   姜俭近几年除了一个晋国公主之外, 也没见过别的大人物,乍一听魏太子,十分不解。   “魏太子怎会在此处?”   “你可知魏太子是哪个?”姜温问。   姜俭沉思片刻,醒道:“莫不是嫁到魏国的晋国长公主所生的那个?”   姜温把这前因后果都说给他听,等姜俭见到端坐在公主面前的少年时, 已经能以晋人的身份向他问好了。   “太子,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姜俭躬身道。   “多谢。”阿陀还礼回应,问:“听说你晋人?”   姜俭摇头:“我本是鲁人。”然后就坐下跟阿陀说他的故事。   姜俭的故事也十分曲折。听他说他原是鲁人, 蒙公主赐姓, 后来追随赵国大夫季平游历各国,最后因为被晋国公主所救, 才肯为她所用。   阿陀听说那晋国公主不比他大几岁,按辈份算, 那是他母亲的侄女, 应该算是他的表姐了。   “她在凤凰台还好吗?”阿陀忍不住问。   他对魏王没什么感情, 却向往母族。他能有现在的安稳,都是因为母亲在临死前把他送到了鲁国, 送给了姨母。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对他不闻不问的晋王, 却对晋国公主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情。   姜俭摇头, “夫人进宫已经有一年多了, 陛下还没有见过她。”   阿陀叹了口气,就把这件事丢下了。   他自身尚且难保。何况,他也能去帮晋国公主夺取皇帝的宠爱啊。他只会站在姨母这边。姨母现在也没说就不当这个皇后了,应该还是会当的吧?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帮不了这个堂姐的忙,只能从现在起就忘了她。   姜温看到姜俭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阿陀的信任,不免感叹,他这几年真是历练出来了。他退到一边,就看阿陀请教姜俭关于凤凰台的事,姜俭也知无不言。   在座的人人都猜到了阿陀的打算,看他在认真努力,没有一个人去告诉他,公主是不会让他去送这本魏国国书的。   魏国国书既成,接下来就是使者的人选了。   阿陀在听说这件事后,就跃跃欲试。他以为自己会是人选之一,还是最合适的人,就很想自已主动站出来一回,好叫姨母和爹爹都为他骄傲。   他并不是一个只会逃避的人啊。   他还打算在办成这件事后,再跟姨母坦然如何操作“在鲁国当魏王”这件事。   他觉得无非就是跟现在的鲁郑之间一样,郑虽有王,却与鲁国附庸无疑。他打算日后他这个魏王就在鲁国,魏国嘛,就是第二个郑国啦。   至于魏国会不会因此有什么危害,魏人会不会恨他,他会不会成为魏国历史上有名的昏王,他觉得这都跟他无关。   是啊,他是魏人,他还是魏太子。可魏国庇护过他吗?他的生父,庇护过他和他的母亲了吗?   既然对他没有恩情,他又何必顾忌呢?   他知道这样不对。为子不孝,为王不道。可他还是决定这么做。哪怕他知道这等于是把魏国送给鲁国也没关系。   因为他就是要送!就是要给鲁国,这个庇护了他,爱护了他,养育了他的鲁国送上一份大礼!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阿陀的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狂喜之情。   这甚至比去想像他会成为魏王,坐在魏国王座上更让他激动快活!   他的生父魏王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悔恨交加,会对他恨之入骨,会恨没有早一步杀了他!   魏人也会骂他吧,整个魏国的百姓知道了,一定也会仇恨他吧?   可他却觉得这样的人生也不失精彩!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留在魏国历史上,想必会令后人啧啧称奇吧?   姜姬看着姜俭和阿陀坐在一起相谈甚欢,好奇的问卫始:“阿陀想做什么?”这孩子一看就是心里藏着一个让他激动的大计划,就像考个第一名就能对父母说让他去在耳朵上打十八个眼一样。   一定是一个糟糕的计划。   卫始苦笑,小声说:“还请容臣细禀。”   姜姬就与他换了个地方,为了避免途中三宝冲进来,她特意叫姜温带三宝出去玩。   三宝现在“喜新厌旧”。从小陪伴她的侍人都是熟人了,她更喜欢这两天才冒出来的新人。   有姜温陪着,三宝立刻就愿意去玩她早就玩够的游戏了。   姜姬想起姜旦小时候爱砸人,她担心三宝也有这样的毛病,所以早早的就准备好了砸球的游戏,好几种呢。有往大缸里扔木球的,木球落入缸中会发出好听的声音;有篮球变形的,准备一个架子,下悬网兜,让她往网兜中抛球;有对着球门踢的;还有在殿中摆设许多面大大小小的锣,让她往铜锣上砸球,击中锣面越小,位置越高,得分越高。   等等。   但就算有这么多游戏,三宝还是很容易就玩腻了。   亲妈不能因为她这么快就玩腻了游戏而打她啊。   虽然真的很想打!   只好想别的办法,挑选三宝最喜欢的侍人——全是容貌出众的——让她每天抽签选哪个侍人陪伴她,剩下的都要归她这个亲妈,帮她干活,不能陪她玩。   这样确实增添了一点乐趣。至少三宝现在已经明白殿里这些漂亮的侍人有她亲妈跟她抢。小兔崽子有一次就把来叫她起床的她最喜欢的侍人藏在了柜子里,想先把她喜欢的侍人留下来。   那个侍人一边发笑一边乖乖躲进去。剩下的侍人就来向姜姬报信了,她只好陪女儿又玩了一回找人游戏,亲手从柜子里把那个躲进去的侍人找出来。   那次三宝气得大哭。   姜姬竟然有种诡异的快活感。   她发现亲手养大一个小孩子时,总会经历相爱相杀的阶段。现在想起姜旦小时候的可恶样子,竟然升起了怀念感了。就跟三宝一样,小孩子都是这么简单直接的给大人找麻烦,他们还没感觉。   所以,当她听到卫始说阿陀想在鲁国当魏王时,竟然没有多生气。   “你怎么会把阿陀养成这样?”她笑话卫始。   当年卫始就是怕她把阿陀故意养坏才接手过去的。她也以为在卫始这种正统的士大夫教育之下,阿陀会是一个有点教条,有点严肃,可能还会有点软弱,不知变通的人。   结果,他竟然是个暴君的料子。   再回忆一下历史上,被一群正统士大夫养出的暴君可不少呢。   可见物极必反。   卫始摇头,叹道:“他回魏国那几年,受苦了。”   阿陀在鲁国时对魏国还没有那么大的怨气,对鲁国,也只是稚鸟识巢的眷恋。   结果在魏国待了几年,再回来时就完全不同了。   卫始觉得,阿陀当时回魏国时未必就对魏国没有期待。他当时肯定希望魏王能接纳他,爱惜他,或者希望魏国的人能够接纳他,承认他。但这两个愿望都没实现。   魏王不但不接纳他,还越来越想杀了他;魏国的人也没有接受他这个魏太子。   他太敏感了,也太聪明了。当他知道魏王和魏国的人都盼着他能无声无息的死掉,而他之所以能当上太子,能活下来,都是因为鲁国站在他身后的缘故。   这样此消彼长之下,他出身魏国却恨魏入骨,不是鲁人,却心甘情愿为鲁谋利。   站在鲁国的立场上,会觉得这魏太子没白养。可站在魏人的立场上,阿陀如果登上王位,一定会是昏君。   姜姬看到卫始头痛,颇有一种看好戏的姿态,她指着卫始说:“阿陀就交给你了。不求他当一个正人君子,至少心性不能偏邪至此。你要想办法把他给教回来。”   卫始领命。纵使被公主嘲笑也无可奈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阿陀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当真是他当时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   阿陀做了几日准备后,特意在早饭时郑重其事的向姜姬请命去送魏国国书。   姜姬问:“你知这国书中写的是什么吗?”   阿陀点头:“我知。”   姜姬:“这可比你父王写的还要严重。你父王的那一本国书递上去,你最多在凤凰台当人质;这一本递上去,你可能立刻就会被人绑下殿去了。”   阿陀用力点头:“我知!姨母!让我去送吧!我去送最合适,我是魏太子,他们一定会相信的!”   姜姬笑着赞许他:“好孩子,你这么有勇气,有毅力,不愧是阿始教出来的!”   阿陀鼓起胸膛。越是此刻,越要表现得沉稳!   姜姬:“下回有事我一定让你去办。”   阿陀:“……啊?”   姜姬:“国书已经送出去了。”   阿陀:“……谁?是谁?”他茫然的扫过在座的人,他爹爹在,姜温在。和他同行的人都在啊。   姜姬:“就是阿俭。他熟悉凤凰台,让他去最合适。”至于为什么晋人会送魏国国书,这个嘛,姜俭说他有足够的办法说服朝阳公主相信。   姜姬当时问他:“你要怎么让她相信?”姜俭说:“我就说,我在徐家发现了魏国国书。我猜测,徐家把魏国使臣给害了。”   姜姬大笑,让他去替自己报仇了。   姜温说:“阿俭从小就爱记仇。”他们几个一起长大,彼此都很熟悉。姜俭的容貌在他们八个人中其实是最不起眼的,不过占了年纪小,脸小的光,才显得比普通人好看些。   那时年纪小,他们这些人之间也偶尔会争个长短高低。姜俭的长相比不上姜良、姜智,又没有姜礼、姜勇他们高大,所以时不时的就会受一点气。   姜温记得,姜俭每回都悄悄报复回来了。   他告诉姜姬,“他还在姜智褥子底下撒尿呢。”不是撒在被子上,也不是褥子上,而是褥子下,几乎是尿上去后没多久,就全浸在榻上了,再铺上褥子,躺在上面时根本不会有感觉。   就是会一直闻到尿骚味,过上几天,会更明显。   姜智因为一直能闻到尿味,气得把睡在他左右的人都给折腾了一遍,非说有人尿床了。   姜姬发现问题:“你没有告诉阿智。”   姜温微笑:“阿智小时候挺会气人的。”   姜姬笑了两天,一想起来就笑。真想现在见一见阿智,问一问这段往事,看一看他的表情啊。   唉,她有点想念鲁国的人了。 第595章 能者多劳   姜俭抚摸了一下藏在枕下的魏国国书, 心中不停的回想着跟姜温和公主坐在一起时的情形, 对了, 还有小公主。   公主说:“你多休息几天,这公主城中也有不少事要你去做。放心, 你这个晋人大夫的身份是不会浪费的,何必急着回去呢?”   可他想尽快帮得上忙,尽快帮公主做事啊!他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从一个奴隶到现在,他现在才活得有价值有意义!   他想回到凤凰台去!   阿温说他也想去,“我跟你一起去。就说, 你是在徐家遇上的我。也是我告诉了你魏国太子被徐家所害的事。”   公主摇头:“不妥。没人会信徐家暗害魏国太子。换个说法。”   姜俭说:“你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我先回去,然后你再想办法通过别人进凤凰台,这样你我说的话相互印证, 更能取信于人。”   姜姬说:“既然你们都想好了, 那我也不会再拦着你们。阿俭,你想好怎么让徐家跟魏国扯上关系了吗?”   姜俭跪在朝阳面前, 痛哭流涕:“我差点就死在徐家了!”   他说,他刚到徐家时, 徐家对他很客气, 除了徐公一直想知道鲁国和魏国的事。   朝阳不相信他, 怀疑地问:“为何问你啊?”   姜俭说:“长公主不知,我王之姐, 曾嫁魏王为后, 后来魏王害死了她还不敢告诉先王, 先王得知实情后就一病而死。”   他说, 晋王年幼,刚继位时不敢得罪魏王,也不敢追究王姐的死因,只好忍气吞声。   而魏国先王后所生的小太子,却在先王后托负下,到了鲁国,由摘星公主收养抚育。六年前,小太子回到魏国,结果受到魏王的冷遇和虐待,不得不回到鲁国,一直被鲁王照顾着。   这事,朝阳还真不知道。以前她也没关心过这个啊,现在她也不关心。诸侯小国的一个太子是生是死,在哪里长大,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为什么需要在意?   现在听姜俭说起,只觉奇事奇闻,有趣。不过听过就算了。   但鲁国养了魏国的太子,魏王又娶过晋国的公主,这样三国不就联系起来了吗?   然后,姜俭自称自己在徐家时想借书看,就在徐家人的书房里,翻到了这本魏国国书。   奇特的是,魏国国书为什么会在徐家,而不在凤凰台呢?   他虽是晋人,但身为陛下的传旨,是有理由去问一问的。他就先藏起国书,然后再去找徐公询问。   然后,徐家就这样害了他。   这国书肯定有问题啊。   所以等他逃出来之后,就立刻拿着国书来见朝阳公主了。   之前他也根本没出城,就是被徐家藏起来逼问国书的下落呢。   听了这么一大段故事,朝阳终于有兴趣去看一看这魏国国书上写的是什么了。   至于姜俭,当然被带下去看管起来。他现在可不是什么传旨,是个待罪之人。   看完国书,朝阳自然很生气。这魏王好大的脸啊!   可她又不敢直接拒绝。再没见识,她也知道现在的皇帝管不了诸侯王。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诸侯王求见皇帝,皇帝是一定要见的,如果皇帝不见,诸侯王可以对天下人说皇帝怠慢他了。   朝阳想像历代皇帝一样驯服诸侯王,朝他们要人要钱要粮。可如果诸侯王真找上凤凰台了,她就害怕了。   魏王的国书上充满不驯,要怎么处理呢?   打?   她已经不敢打了。   让花万里出去打仗,她已经后悔了。在花万里手握十几万大军不肯回来时,她就知道自己做错了。   她太弱小了,就不该给任何人军权!   等花家这件事解决了,她一定要释放所有的士兵!整个大梁,不能有一个将军,不能有一个兵!   哪怕是云家,她都不信了。   云青兰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态度,让她也不敢信。   现在是花万里还不知是活是死,花家大军还在,她还不敢对云青兰下手。   等时机到了,她头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云青兰!   王姻被朝阳请来,见识到了“魏国国书”。他翻来复去的看,沉吟片刻,问这国书是怎么递上来的?他几乎天天都在替朝阳公主处理奏表,怎么没见到这个。   是谁,夹带进来,递给朝阳公主的呢?   朝阳不肯说,只含糊道,这是从徐家发现的。只是她好奇啊,徐家为何要藏着这个呢?   王姻说:“只怕是徐家早已暗中答应了魏王,所以才留着它吧。”   朝阳顿时明白了。   徐公除了手中没有御玺之外,他的话跟圣旨差不多,甚至比圣旨还好用。圣旨要送出去还要用徐公的人,徐公要做什么,瞒着皇帝和她那是轻而易举的。   如果徐公已经决定答应魏王的国书,给他人和钱粮,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国书没有递上来:因为徐公本来就没打算再问皇帝和她的意见了。   朝阳又惊又怒:“他为什么这么做?”   王姻低头:“臣不敢妄测。”   可他不说,比说了更管用。   朝阳已经开始思考是不是徐公早就想得到诸侯王的支持了?   那他为什么要得到诸侯们的支持?   他已经在凤凰台下最有权势的一个人了。他还想要什么?   朝阳惊惶恐惧之下,难得的,去看望了皇帝。   皇帝在蒋胜的陪伴下,还记得她,一看到她来,就立刻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点心给她,唤着:“母,母……”   蒋胜带着侍人拦住皇帝。   朝阳坐在远处,她从不靠近皇帝。或许小时候她抱过他,可当他长大后,她就离他越来越远了。   皇帝力大,容易伤人。   蒋胜和侍人们一起劝皇帝:“坐下,好好坐下,这样母亲就会来看你了。”   皇帝就艰难的坐好,他小时候还学过怎么坐,现在歪歪扭扭的坐着,两只手放在膝上,别别扭扭的,对着朝阳笑。   朝阳看了皇帝一会儿,扭头走了。   她已经快想不起皇弟长什么样了,皇帝是她和皇弟的孩子,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皇弟!他又丑,又蠢!他为什么会长成这样呢?   不!她不能依靠皇帝!   朝阳回去后就召见了所有吹捧她,所有从她手中得到官职的人。   她给了他们一个任务:哭徐公。   哭徐公劳苦功高;哭徐公病体难支;哭徐公恩高德昭。   总之,就是要翻着花的夸徐公。   徐公都为大梁累病了。   徐公对大梁恩重如山啊。   徐公这样的臣子,皇帝难道不心疼吗?不怜惜吗?不愧疚吗?   既然心疼、怜惜、愧疚——为什么不放徐公好好的回去休养身体呢?   王姻在下首,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朝阳。   这个女人比他想像的要聪明的多啊!这一招以退为进,做得好极了!   他立刻写了一篇极为感人的《颂公赋》,写得花团锦簇,催人泪下。   因为朗朗上口,很快为人传唱。   仿佛一夜之间,凤凰台上下的人都发现徐公已经八十高龄了!他是三朝老人了!   徐公发现时,已经晚了。   他自己倾心打造的好名声在此时此地帮了倒忙。虽然他自己的弟子很快发现这种吹捧是不好的,但更多的、不明缘故的人自动自发的替他吹起来。   都说徐公鞠躬尽瘁了六十多年,马上就要死而后已了。难道皇帝对忠臣就这么不体贴吗?看人家都这把年纪了,病了好几年了,也不放人家回去休息休息,还让人家干活,实在是太不通人情了!   徐丛怀疑是姜幽搞的鬼。   经过一番调查后,得知是朝阳公主与那鲁国大夫王姻密谈一番,又去见了皇帝,回来就召了许多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做了一番布置。   唉,徐公送进去的两个内奸被人牢牢看住,只能在殿中写文章,不能出来送信,这才误了事。徐公闭目沉思,想了想,让人送来衣服,他打扮一番后,坐着车去见朝阳公主了。   他也觉得像是姜幽的手笔。可姜幽做事,从来不会给人退后的机会。   也就是说,如果是她,在造势之后必有后手。   可到目前为止,只是造势,没有后手冒出来啊。这种只靠嘴炮来做事的做风,倒有点像凤凰台的人。   凤凰台上。   王姻找到了姜俭。   姜俭虽然这几日被人看管,但好吃好睡之下,身体也养好了。   还胖了点。   王姻想在朝阳公主的地盘找人更是轻而易举。   他遣走看守的侍人和宫女,坐在姜俭面前,轻声说:“魏国国书是你送来的。”   姜俭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笑。   王姻皱眉:“你到底是何人?”绝不是晋人。借晋王三个胆子,他都不敢搞这种动作。   魏国国书又显然是在陷害魏王,也不会是他的人。   郑、燕已经自乱,难以他顾。   赵?   还是……鲁?   姜俭笑眯眯的:“你猜。”   王姻哑然失笑,打量他几眼,从年纪上判断,如果真是公主的人,倒有可能是公主的旧人,与蟠郎他们是一批的。   倒也不必说破。   王姻记在心里,先一揖,对姜俭道歉,直言那个指他为罪人的圣旨,是他建议朝阳公主发的,也很直接的说:我就是想排除异已,不过你现在既然回来了,那我就对你认个错吧。   姜俭也很大方的说:不要紧,大家都是好同事嘛。   两边互相笑一笑,泯去恩仇。   王姻道:“公主大事未成,我等要替公主解忧啊。”他指着朝阳公主的玉宇宫说。   姜俭也点头:“是啊,某一心侍奉公主,必为公主解除烦忧。”   两人对着朝阳公主表了一番忠心,仿佛前嫌尽去了,然后就决定替公主除了徐家老儿。   姜俭问:“若徐公自言未老呢?”   王姻:“那就让他去找花万里的陶然回来。”当前最大的事不就是这个吗?既然他说他还没有老,还能继续干,那就解决这个吧。   姜俭笑道:“若他真找回来了呢?”   王姻道:“那不是还要断一断花万里和陶然的官司吗?”   朝阳公主得王姻一言,大喜,爱王姻爱得不行。是啊!若徐家老儿认输了,那就这么让他下台!若他不认输,就让他去找花万里和陶然!   就算他能把人找回来,再断了两者的官司,还可以让他遣散军队!   她为君,他是臣。她只要下圣旨,不愁他不去做!   他若不肯,正好取他性命! 第596章 聪明人对蠢人低头   徐公到凤凰台时就觉得不太对——因为宫门旁竟然有人迎接。   他出入凤凰台多少回了, 朝阳公主从没想起过该派人来迎一迎他这个“老臣”。   这种收买人心的伎俩,朝阳公主还没有修炼到家。   如果在位的是先皇, 或者姜幽,那就正常了。   徐公心里就提了起来。   前来相迎的倒是没有鲁国那几个, 而是朝阳势起之后投到她门下的沈姓、马姓、杜姓的三人, 三人再各带子侄,乍一看也是一大群人。   在宫门前齐齐对着徐公的车驾折腰长揖,做足了礼数。   为首一人, 官职最高的沈神经上前道:“长公主道徐公年高, 可乘车而入, 以免劳苦。”   能坐车谁想走路?   哪怕前面有坑, 难道还真能坑住他?徐公真想看看朝阳——或者是姜幽在后面卖的什么药。   他在车上随便拱拱手:“多谢。”   然后就招呼徐家车夫, “进去吧。”   徐家车夫:“好嘞!”一扬鞭, 马儿就往里走了。   宫道比外面的路好走, 又平又宽广,地面又是金砖铺道, 马走在上面蹄声清脆悦耳。   车夫熟知自家主人心意,这马儿……就赶得快了些。   徐公端坐车内, 恣意得很。   但身后沈神经等人就辛苦了,他们要追车啊,他们一会儿还要“扶”徐公面见公主呢, 所以行止不能慌忙, 头冠不能歪, 脸上不能有汗, 衣服也不能乱七八糟的。   一堆人提着衣角趿着鞋在后面呼哧呼哧的追着,从宫门口追到西宫那头。   玉宇宫可不在前头,它在后头。   等车停下,徐公还坐在车里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车夫报信:“他们跟上来了。怎么好像有个提着鞋?”   徐公这才下车,转头一看,十一个跑得狼狈不堪的人出现了。几乎人人都扶着头顶的冠,也有四五人领口已经散开,还有一人提着一只鞋,一拐一拐的跟在后面,应该是跑掉了。   徐公端肃的站着,十分威严,等他们跑近了,站稳了,喘够气了,他喝道:“在宫中行止疏松,成何体统!”   他的年纪、身份、地位都在这里摆着,哪怕是打头的沈神经听到这话也立刻扑到在地,叩头赔罪。其余的更别提了。   面前跪了一群人,徐公道:“都跪着醒醒神吧!”   然后转身走了。   沈神经愣是不敢起来,眼睁睁看着,徐公上了玉阶,进玉宇宫去了。   沈神经身后的人问他:“这下可怎么办?”   朝阳公主是一定会生气的。她可不会宽容他们。   沈神经想了想,一咬牙,把头发解了,把鞋脱了,把衣服也脱了。   其他人吓了一跳,忙问他:“神经,你这是做什么?”   沈神经道:“待罪。”然后赤身端正跪好。   后面的人恍然大悟。左右一望,有七八个也像沈神经这么能豁得出去就也脱光待罪,剩下的到底舍不下脸皮,都跪在后头,想着前面的人都脱了,就当他们也脱了吧。   沈神经本以为徐公进去不久就出来了,可是他们跪到天黑,侍人过来催他们出宫时,徐公还没出来。   几人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问侍人:“徐公怎么不见?”   侍人难得见这些人出丑,心情很好地答他们:“徐公从后面走了。”   沈神经:“……阿嚏!!”   打了个通天大喷嚏。   徐公进了玉宇宫,见到的就是一个愤怒的朝阳公主。   ——本来,王姻和姜俭给朝阳设计的路线是哭诉,可朝阳公主哭不出来,哭得也不像,只好让她愤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朝阳愤怒在于那些人怎么能如此“污蔑”皇帝不体恤老臣呢?   徐公你说,皇帝怠慢你了吗?   徐公高深微笑。他想看朝阳公主还能怎么演,就不说话,也不表态。   朝阳公主也从不需要这样去作态,她要什么,都是别人替她办好了。   见徐公竟然没有立刻表示“您说的都对,陛下对我好极了!”就真的想发火了。   王姻赶紧上前接棒表演。   王姻说,徐公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徐公扶助陛下继位以来已经十七年了,君臣相得,早是一段佳话了。   那都是小人污蔑!不会有人信的!   徐公就不理朝阳公主,转头对着王姻这鲁国大夫。   他就知道这后面是姜幽在搞鬼!   就算徐公没搭腔。王姻自说自话也很顺利。   王姻说:陛下爱重徐公,徐公也一心忠于大梁,忠于陛下。   徐公面带微笑看着王姻。   王姻:徐公也必是如此想。徐公继续面带微笑。   王姻:徐公急陛下之急,忧陛下之忧。   徐公懂了。这是让把花万里和陶然的事都栽给他。   他转头对朝阳公主说:“长公主,我有一事,正要禀报。陶然死了,证实是花万里所害。”   王姻一怔,就听朝阳公主在身后说:“花万里辜负我,辜负陛下!必不能轻饶!速将其捉拿!收了他的虎符!令花家军就地解散!”   王姻顿时紧张起来。   朝阳说得太早了!   都是她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太高兴了!   徐公恍然大悟状,反问朝阳公主:“原来,长公主是想除掉花家大军?”   朝阳也没那么蠢,立刻发现不对,隐怒道:“徐公骗我吗?”   徐公不管她是不是在生气,说:“那如果我说是花万里死了呢?陶然活着。长公主会说无将无兵,仍要将花家大军解散吗?”   朝阳被徐公诳了一下,正生气,也学会了闭嘴,只用愤恨的目光瞪着徐公。   现在轮到徐公自说自话,王姻和朝阳装哑巴了。   徐公说:“长公主日后打算依靠云家吗?公主打算如何除掉云家?”他看向王姻。   王姻心如擂鼓,却突然有种感觉。   ——这是徐公在跟公主说话。   他在问公主,除了花家,还有云家。凤凰台并不是无兵无将,任人来去之地。   王姻:“云家数代忠心,就是长公主座下的一条忠犬。这狗,难道还会反噬主人吗?”   徐公微微点头。   原来姜幽的打算是,让云家反。   也对,云家离凤凰台最近,占着地利。而且,云家估计也知道“皇帝”的隐疾。若说云家起了不臣之心,那真是一点都不出奇。   徐公再问:“公主难道以为这天下,这大梁,竟没有一个忠臣愿为陛下尽忠吗?”   哪怕这凤凰台上的兵将都被祸害完了,大梁可不止只有凤凰台有兵啊。大梁各城兵马集结起来不是个小数,发一道勤王令,难道鲁国大军还能长驱直入打败所有人?   这样旷日持久的征战,对天下是何等的折磨与摧残!   若姜幽是打着这个主意,那恕他不能苟同。   王姻:“公主是帝裔正统。”   徐公想起了那道立姜幽为安乐公主的圣旨。一道如此可笑的圣旨,里面近乎儿戏的述说了姜幽的身世,以及她身上的血脉。   ——可这道圣旨还真证实了姜幽是大梁公主。   徐公沉默下来,仔细思索这里面的可能,想来想去……觉得这条路固然险之又险,但未必就没有成功的机会。   姜幽。   她要真是个男人,这道圣旨就不能成文。如此看来,正因为她是女人,才会有这道圣旨。   他没有再多说,就这么离开了,还让侍人带他从后面走。   徐公走后,朝阳似乎有一点不敢相信,她问王姻:“徐公竟然是答应了吗?为何?”王姻笑道:“因为就算是陶公和花大将军现在回来了,也无力回天了。”   他们一个手握重权,一个手握重兵。可那是以前!现在他们回来后,不管是权还是兵都只能暂时先放下,要先打官司,争一争到底谁对谁错,谁是奸谁是恶,到底是谁害的谁。   不争清楚了,花万里别想再领兵打仗了。   陶然难道就能继续操持朝中之事吗?不说徐公会不会下手,朝阳公主身边的人早就虎视眈眈了。   陶然还要跟徐公争权夺势,可他们不用争,朝阳公主在他们身后就是他们的势!   徐公既救不了他们,也不想救他们。可他现在再想一手遮天,就要跟朝阳公主斗了。   跟个聪明人斗,两边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停下来,好避免无意义的内耗。   ——朝阳公主懂吗?   徐公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来把朝阳公主给压回去。   只好“低头”。   他对朝阳低头,求取暂时的和平,以稳定局势。   凤凰台这几年的内斗已经令国中不稳了。   王姻笑着恭贺朝阳公主:“公主大喜。连徐公一见公主都伏首了。”   朝阳喜不自胜,“果真?唉,只是徐公还在。”   王姻笑道:“年迈之人,今日睡下,明早不知还能不能起来呢。公主有又何可愁的呢?既然徐公都知公主要对付花家和云家,何不叫他出力呢?”   朝阳点头:“那就传个话给他。先定了陶然和花万里的罪吧!” 第597章 爹!!   徐公前脚进门,后脚朝阳的人就来了。   以前朝阳还要假托皇帝的口,好歹做个样子,现在她自觉徐公已经“臣服”了,就直接吩咐他,把陶然和花万里两者的争端赶紧解决掉,不要让这凤凰台上下一直为这二人斗争不休,搞得乌烟彰气。   不管朝阳人品如何,是贤是愚,这句话说的对。   眼见不止凤凰台上下,连外面的许多城都纷纷传起流言来。   一说花万里反了,带着十几万大军逃出去后另立山头,据地称王了。临行前把来劝诫他的陶公给害了。   一说陶然先害了花万里他爹,然后又要害他,花万里被他爹托梦,得了神助,半夜逃出去,纠结花家几十万大军护着他逃了,日后必然回来杀光陶然报仇血恨!   因为交通不便,从凤凰台出去的消息传到东西南北各地,路上就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而外面的消息传进来也慢得很。   唯独这次,好像有什么人在背后摆布操纵,叫东西南北各城都一起得知了花万里死于非命,陶然生死不知的消息。而这一切的起源都是朝阳公主与陶然的争斗。   这其中,皇帝神隐,徐公袖手。   皇帝的“隐疾”往年只是耳语,不曾坐实。今天朝阳公主和陶然斗得半个大梁都扯进去了还不出山,“隐疾”仿佛再也难以“隐”下去了。   至于徐公,又是另一桩故事。   徐公今年都是坐八望九的人物了,还病过几年,如果是平常人家的老人,穿寿衣都不奇怪了。   ——也就难免有人以为徐公已经死了。   徐公没死,怎么会容陶然蹦跶?他既然没管这事,肯定是已经死了。   徐家门前就有了来试探的人。都道听说徐公久病,带了仙方、山方、家藏珍药前来看望。   徐家人听出来了意思,气得七窍生烟,把人都给打了出去。   可也不能让徐公天天坐大门口让人看他还好好活着啊。   关于徐公命不久矣的事还是流传出去了,还格外的有市场。   听说已经有某村某城某家的人,听闻徐公仙去,哭号不已,披麻代孝,替徐公服起丧来了。   徐树气得几乎要提剑杀人。   徐公却很坦然:“你气什么?我听说有的老人到我这个年岁了,为讨吉利,先办一场丧事,好骗骗地府的官儿呢。”   徐树怒发冲冠,“我、我、我要劈了姜幽!”   徐公这个被“仙去”的还不生气,徐家上下倒是都快气疯了。   可气也没办法,既不能站在街上给每一个人辟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谣言遍布大街小巷。   徐树不顾徐公反对,开始在街上赶绝鲁人。街上一时谈鲁色变,倒顾不上关心徐公到底是死是活了。   徐公见此,也没有再多加阻拦,直接写了道奏表,言称已经查清了整件事,就是陶然害了花万里,而且,花万里已经死了。   死无全尸。   据说弃尸于野,尸首被鸟兽毁去,去寻的人只捡回来了一些刀箭衣饰,均是血迹斑斑。   朝阳接到奏表,就立刻行发各处。先剿了陶然的官,命人去其家中取回冠帽和玉笏等物,然后再将其历年所犯罪状一一列清,再把谋害花万里这件事写在最后,令陶然罄竹难书了。   再然后就可以追赐花万里英名了。官位是不能给的,只赏赐衣物和坟头,朝阳随便选了一块“吉地”,赐下去给花万里办丧事,说不得花万里这一支的子孙后代也要换个地方埋了。   身前名,身后荣都给了,此事就更热闹了。   两家都不服。   陶然虽然人不在此,但往日依附于他的人全都乌泱泱的涌到徐家门前和凤凰台宫门前,一边骂徐公,一边哭皇帝。   这些人都是陶然的亲友,虽然没能跟着陶然一起出城,算不上是亲信,可他们跟陶然是根与叶的关系。陶然是根,是大树,他们就是陶然枝头的叶子。失去根系,树叶只能飘零无依,落到泥土中了。   所以他们都不能让陶然背负罪名去死。   何况,陶然人还没找到呢,你说是他害的就是他害的啊?我还说是花万里害的呢!我还说是徐公害的呢!   另一边,花家也不承认花万里已经死了。   在刚得知花万里的死讯时,花家其他人,特别是花万里的几个兄弟,比如花万芳就很高兴,立刻到宫门前求见,说愿意接替花万里领兵出征,继续给皇帝效力。   但跟着宫里就传出了另一道旨意:要花家解散兵马。   花万里“死”了,兵无将就如龙无头,不能让大军一直停在那里,停着就要荒费粮草,白花银钱。反正仗也打完了,花万里人虽然被害了,但被害之前,他打的都是“胜仗”,虽然有许多人骂,但人死账消,皇帝就不追究了。花家也该见好就收,不要再瞎折腾了。   花家一看,原来皇帝是这个意思。   可解散军队不是一句空话,用兵是要发饷的!都要把人赶回家了,还不发饷吗?   花家哪里会有能打发十几万大军的钱粮?   可皇帝显然并不打算再掏腰包了,毕竟当年送花万里出征时已经出过钱了,花家可没少要。   再有,有兵有军才有钱。花家每年只靠着养兵就能从皇帝手中赚来不少钱粮,不然花家凭什么能活得这么滋润?   综上,兵不能给。   花万里,也不能死。   于是,花家开始说这遗物不像是花万里的,想必人还活着。   过不几日,花家就寻来一个人,说此人在某地某地见过花万里,当时花万里虽然伤重,身边还有忠心部曲护卫,这一行人是往东去的,花家说要派人往东去找,不管找到的是人还是尸首,没找到前,他们都不承认花万里死了。   至于找几年,就不好说了。   但朝阳不理这个,她认定花万里“死”了,那他就是死了,就是还活着,也该死了。   花家不肯解散军队也由不得他们。   徐公被她“催”了两次后,就按她的心意,强硬的逼花家出殡。前脚把花万里葬了,后脚命弟子随便写一篇告慰英魂的文章后散布出去,就让人去花家把虎符搜出来,送还宫中。   没了虎符,自然没办法再调兵遣将。花家失了虎符才真是哭天喊地却没办法,凤凰台的御卫凶神恶煞的闯进来,说是取虎符,倒像是抄家。原大将军印、头冠、甲衣等物都被当成随葬品给埋了。   这下,花万里是真“死”了。   取了虎符后,徐公就建议找个合适的人选,去花家大营那里宣布这个坏消息。   这个人一定要够强,最好能带大军去,免得花家兵反营不从。   想想看,大将军突然“死”了,饷银一个不给,就这么把人都给赶走,那不闹起来就怪了。送几个文官过去那就是让他们杀的。   那什么人合适呢?   王姻想到一个人选,他看徐公。他怀疑徐公想的跟他一样。   但两人都没说话。   都等着朝阳开口。   朝阳不必人提示,也想到了:“让云青兰派个人去吧。”   云青兰为了护卫凤凰台,是一步都不能离开的。   朝阳派人去找云青兰,叫他派人个去接管花家大军,然后将他们带到一个合适的地方遣散。   不能在凤凰台附近放掉这十几万兵啊。   云青兰早就听说花万里“死”了。来了以后,先掉了两滴泪,然后听说要他去解散花家大军,脸上不禁现出喜色来,劝道:“花家军都是百战之师,如果就这么散掉了,令他们归于乡野,刀剑生锈,那就可惜了。何不收到某的麾下,继续为公主效力呢?”   朝阳心中一跳,想起云青兰早有二心,如果他借着这个机会把花家大军拿在手里怎么办?她还想把云青兰手里的兵也给解散呢。   她借着更衣的机会,让王姻马上去想办法把云青兰关起来。   “不能放他走!”她说。   王姻先是一惊,见她坚持,就不再劝说,出来后一番布置,再摆下酒宴,等酒醉之际,将云青兰拿下。   这样一来,就替朝阳出了个难题。她既不敢杀云青兰,怕云家大军发觉后冲进来杀了她。   因为云家大军就是凤凰台的御军。   可更不敢放。   日日踌躇难安。   王姻也做出一副无措的样子来,陪着朝阳一起发愁,一起日夜不安,但就是不给她出主意。   凤凰台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徐公见一连几日凤凰台都没有反应,再进宫求见,朝阳公主不见,王姻也说事忙不见。   徐树听了大怒,“小儿竟敢戏耍我等!”说罢又要提剑去杀人。   徐公让他到庭院里砍木桩子去,叫来徐丛,问他去寻花家军的人回来没有,有消息了吗?   花万里只有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藏也好藏,十几万人可不好藏。   但去河谷祁家的人都回来了,也带回了陶然的消息,花万里和花家大军却到现在都渺无音信,凭空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徐丛摇头,叹道:“只找到几处废营。人却是都不见了。”他想来想去,只担忧一件事:“只是,如果是姜幽的手笔……她把人都藏在哪里了呢?花家的兵又为什么听她的呢?”   徐公沉默不语。   公主城。   姜姬领着三宝给花万里看,“将军,就是此子。”   三宝再次修了眉,虽然鼻子眼都没办法,但至少眉毛修得秀挺。   花万里万万没想到,陛下的“龙子”竟然生得这个模样。   不过,倒颇为健壮。   花万里便长揖下拜,叩见“龙子”。   姜姬喜道:“若我儿能为太子,日后必以大将军为义父!”   花万里就算有一万个怀疑,但听了“义父”二字,就全都忘了!   “某必送太子还朝!”他激动道。   姜姬指着花万里哄三宝:“快,叫义父。”   三宝近来刚学会喊爹,冲口而出:“爹!”   花万里应得极快,连那一丝怀疑都忘了。   另一边,姜武摸着自己的脸,问姜温:“那我这胡子,到底剃不剃?”一剃,可全露陷了。   姜温犹豫了一番,说:“不如问问公主?若公主不介意大兄这张脸,晚上亲呢不碍事,那不剃也没关系。”   不过胡子盖了半张脸……公主也亲不下去吧…… 第598章 无人知晓   深夜,殿内的男女之声刚刚停下来。   姜姬把姜武推下去,这才能痛快喘气。闭眼呼哧好一阵,气息才平缓下来,再睁眼,姜武已经坐起来了,那张盖满半张脸的大胡子格外引人注目。   刚才她亲的时候还真没注意到胡子的问题。   ……不过确实感到有毛缠在舌头上,很讨厌。   她把他拉下来,趴到他身上。他胸口起伏,还有些喘。伸手把她搂到怀里,两只手已经不老实的往腰下摸了。   “等会儿。”她把他的手打开,“你不歇歇?哪儿那么多劲。”   姜武的眼睛里倒映着烛火,像在眼睛里点了两颗小星星。   他沙哑的声音说:“一年多没见了,还不让我多摸摸过过瘾?”说着,手已经又放回原位,上下揉捏,百般不舍。   姜姬得意道:“三宝张大了,吓你一跳吧?我以前都没有教她喊爹,怕她先喊了别人。你回来才开始教,立刻就知道你是爹了。”   姜武:“嗯,她还说她爹长了一张猫脸,全是毛。”   姜姬笑倒在他胸前。   公主城中当然也养了猫,专用来捉老鼠防疫。三宝自然认识猫。她身边的男子哪怕是侍人都会蓄须,但都是蓄得文士须,极美,极飘逸的。像姜武这样充满原始野性美的胡子她是没见过的,一看到盖了半张脸的胡子,就说她爹这是毛长到脸上来了。   “明明是你的毛多。”姜姬摸着姜武的脖子说。姜武的毛发比一般的男人要茂盛得多,从肚脐眼那里就长了一线黑毛延伸向下,上面的胡子也是长到脖子里,头发也是又黑又硬又多。   姜武被她摸着脖子,不得不把头仰起,道:“明明是你的毛病多……非要我全剃了。”   她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感受……   “毛多也没什么不好,以后不剃了。不过胡子还是要剃。”她说。   第二天起,姜武就不再宫里了。他要去把花家军给打散。   他拿着花万里的虎符当做调令,把花家军中的花家亲信将领都给调开,半途投效而来的,都让他们走了。   如今被“精简”过的花家军只有八万余人。   不同的是,他们全是花家精锐所在,也只听花家号令。   姜武也没打算收服他们,但是需要给他们“找点事做”。   他来到“收留”花家偏将的院子里,对他们说,花万里可以见他们了,但不能都去,人多眼杂。   下首的花晚香立起眉毛,说:“那依你说,咱们谁去?”   他是个年约三十许的青年将军,也是花家养子出身,从小被花家养育,不知父母是何人,习得一身好武艺,与花万里是从小长起来的情谊。   花虎骂花晚香:“不要吵闹!像什么样子!叫人笑话!”   他是带艺投身,今年还不到五十岁,不过因为武艺过人,忠心不二,深受花万里的父亲,花千降的看重。   所以花万里也非常信任他。他也对得起花家父子的信任。   姜武扫过这屋里的人,对花虎说:“虎爷,公子要见你。”   花虎看了一眼姜武,他当然信不过这半路冒出来的“武江”。特别是他和花万里一起离开后又自己独自回来,身上还有花万里的虎符为信物,要散去半路投效的那些人马时,花虎便笃定此人有鬼。   也是他劝服众人暂时听“武江”的。   因为花万里可能就在此人手中啊。   现在姜武说花万里要见他,屋里其他花家兄弟都在看他,花虎就站起来,卸去武器,脱下甲衣。   “我可以现在就跟你走。”花虎说,“只是你要保证,公子平安无事。”   姜武点头:“公子无事。既到了此处,我也不必再瞒各位。我是鲁国大将军,蒙先王赐姓姜,名武。今时今日,我鲁国与花公子盟约已成,我与诸位,也是同胞兄弟了。”   姜武的话确实让在座的花家将军们都愣了。   原来是鲁国。   这鲁王,一地诸侯而已,真有问鼎之心?   什么叫与花公子盟约已成呢?   一时之间,屋里的人全都心神不定起来。   他们本以为最多是凤凰台下几家相争,可一旦牵扯上诸侯王,事情就不一样了。   花虎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看到大家眼神不对,都盯着姜武,他说:“一切,都等我见过公子再说!”   有他这句话,勉强安抚下了屋里的人。   公主城中,姜姬让卫始去陪花万里。   段小情听了以后,有点不服气,第一次争起来:“卫大夫一路辛苦,还是休息几日的好。”   ——你刚来什么都不懂,我来!   卫始端坐一旁,含笑道:“段大夫平日只见过和风煦日,不曾领略风刀霜剑。与花万里这等人相交,并非那么简单。”   ——你太弱了,没干过大事,怕你坏事啊。   两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头子在这里争起来了。   姜姬把阿陀叫过来,笑眯眯的问他学习怎么样了?还能跟得上吗?   阿陀上次自荐去凤凰台不成后,根本没有时间沮丧失落就被姜姬推给段小情去打下手了。公主城现在人口还不算多,成分简单,就是民、商、兵、丁等四类人口。   但因为近来动作频频,突然涌入了许多兵和商。兵是游兵、散兵;粮草一类的吞吐量近几个月以来也陡然大增。   还有姜武这次从花万里手下偷来的几支无主之军,稍稍统了一下人数,竟然也有小两万人!   阿陀前脚刚被拖去计算每日进城、出城的粮食数,统计它们的产地,刚刚入了门,昨天又被拖去计算给新兵的粮食要多少。忙得焦头烂额,昨晚上一夜都没合眼。   因为姜姬要求是粮草三日一放,也就是说,这些没有养熟的兵,手中的干粮只够吃三天的。   他就需要根据这些士兵的每日所食,计算出三日所需粮草,再去找段大夫拨给,再回来发放。   说起来轻松!可阿陀以前一直是纸上谈兵!不管是在浦合还是在魏国还是后来又回到鲁国,他只是在不停的学习,学习,学习——还没从来没有接触过实务。   偏偏公主姨母在听他说了他的“雄心壮志”——这是姨母夸他的话,可他觉得不太像夸……   姨母说,他就是书读得太多了。他现在书肯定是读够了的,那就去干活吧。   他本以为就是一道简单的计算题,可当他算出三日所需粮草后,去寻段大夫,段大夫却笑着问他:可知城中存粮几何?   阿陀:……   当然不知啊。   段大夫:可知每日库中进粮多少,出粮多少?皆用于何地?   阿陀:……   他还是不知啊。   段大夫就笑着告诉他,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只能告诉他,每次拨给他的粮草只能是他所报数目的三分之一。   阿陀还没蠢到只拿着这三分之一的粮草走,然后让兵营的兵们饿肚子。   他只是发愁要怎么补齐数目,然后段大夫所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在看到爹“欺负”段大夫,他难免心中欢喜,嘴角一翘。   姜姬看到,点点他:“被段大夫欺负了吗?”   阿陀摇头:“是小子无知。段大夫教导了我两句。”   姜姬看他胸有成竹,就没有再多说什么。让他自己慢慢悟吧。   这世上的事,总是自己动口容易百倍,别人动手困难千倍、万倍。   他一句“我想在鲁国当魏王”说起来简单,事情却是都要鲁人去替他做的。   也怪卫始对他太好了,从小除了“你是魏太子”之外,别的都替他办好了。连他怎么当魏太子,怎么跟魏王相处,怎么取信魏人,都一一教导。就差连饭都替他吃了。   而他在魏国学来的也是勾心斗角的鬼域伎俩。魏王,魏臣都不可信,更让这小子满脑子都是晦暗的念头。   直白点说,中二入骨了。   要是不把他拉回来,他日后只会越长越中二,直到眼前心中没有一个好人,天下没有一处净土。除了自毁,还会毁人。   卫始拿他当亲生儿子看。真到那时,卫始估计也保不住自己,只会跟他一起掉进深渊里。   幸好还不迟。   她对阿陀说:“你一会儿跟在你爹后面去吧。”   阿陀连忙答应下来。   卫始去见花万里,顺便也见了花虎。回来对她说,花万里对“太子”之事深信不疑。他没有把“太子”的事告诉他的亲信,只说他要暂时隐藏在此,让花虎派人回凤凰台报信。   卫始问她:“让不让花家人回凤凰台?”   不让,就在路上安排劫杀。   姜姬:“让他们回去。我还嫌这事不够大呢。”   徐公真是老而弥坚,她把陶然和花万里都给搞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凤凰台竟然也没乱!   这老头子!   河谷,祁家。   “陶公,陶公一路辛苦!”祁家四十多口出城相迎。   一架毫不起眼的灰扑扑的马车停下来,从车中走出的正是陶然。   他逃到祁家堡之后没有耽误时间,立刻就请祁家送他离开!   现在,他离凤凰台越远,越安全。离得近了,一来被人抓住后,屈打成招,他再有能为也无法回天;   二来,他总觉得眼前迷雾重重,到现在命悬一线,仍不知到底是谁在背后要取他性命。   只能暂时离开,日后待看清了再做打算。   祁家与他的渊源尚在三十年以前。没有人知道,他三十年前曾与祁家一女结为夫妇,但两人至死没有见过面。   他与祁家议婚前后四年终于成事,此女在祁家礼成,本待到了凤凰台后再行一次昏礼,他却在凤凰台又娶了另一房妻子。   祁家女只好留在了祁家。   仍是他的妻子,只不过暂时请祁家替他照顾而已。   此女在七年后去世。   陶然亲自来到祁家迎走她的棺木,送回陶家祖地下葬。   之后,他与祁家也没有断了联系。   这段过往,在凤凰台无人知晓。   陶然来到祁家,先去祭拜先人。祭过后,他才坐下来,与祁家人商议。   祁连山是陶然之“妻”的弟弟。当时祁家越过其兄选他为家主,就是看在陶然的份上。祁连山自然对陶然十分尊敬。   陶然问:“河谷四城,近年来收成如何?积谷多少?”   祁连山道:“近几年天候好,无冰无雪的,大多一年都能收上两次。已经攒了四万万斤粮食了。”   陶然拍掌:“好,好,好!”   祁连山问:“姐夫,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不好了?”   陶然笑道:“是好事,是大好事呢。” 第599章 河谷稻   河谷其实是晋江在唐山分出一条支流,名叫汾河流经的一片平缓的谷地。   这里冬天短,夏天长,一年八个月都是好天,到了该下雪的时节,地上的草还是青的。粮食通常是一年两熟,有时年景好了,一年三熟都常见。   又因为河谷离凤凰台太远,皇帝的旨意到了这里都要打个折扣,平时说话算话的是四姓,分别是张、孙、王、祁。   祁家排在最末,是因为他家发迹最晚。以前排末尾的是李姓,后来此姓突然在一二十年里死绝了,后来就是这个祁家慢慢上来了。   所以祁家所在的地方,有祁、李两姓。   祁连山的夫人就姓李。李姓当年嫡脉断绝,家业凋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旁支、偏支留下来了不少。   李氏的娘家就是周围最大的一个李姓了,她比祁连山大六岁,以前还嫁过一次,丈夫死了之后,独自带着儿子过活,祁连山偶在路上碰见一回,就魂牵梦绕的把人给聘了回来。   李氏丧夫后携子独居,保下家业不受人所欺,禀性就是个要强的。她以再嫁之身进入祁家,也并没有伏低作小。丈夫的事,她也时常过问,时常插手。祁家人倒是早有微言,只是祁连山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父母兄弟都是外人,只有妻子与孩子才与自己亲,他可不傻。   陶然来了以后,祁连山尊其为“姐夫”,好生款待,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家。   这日,家里来人送信,李氏说祁连山的老姨的独子不行了,老姨让人送信来,请他赶紧回去。   祁连山就匆匆赶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李氏在屋里坐着,身边是几个爱妾。   祁连山家中也养着许多伎女和妾侍,李氏平时喜欢趁他不在把长的好看的几个叫过来陪她说话逗乐。   祁连山一进来,看到爱妾就知道什么老姨儿子,都是假的,李氏是为了叫他回来。   爱妾上来服侍,他摆摆手让人下去,挨着李氏坐下,“突然叫我回来,是想我了?我在那里陪姐夫,是正事。”   李氏轻轻扇了他一掌,“我才不会骗你。你老姨的儿子确实不行了,寿衣棺材都备下了,我才让人带老姨去看看坟地,点个好地方好埋人,只怕再过两天,丧事就要办起来了。说起来也是你表弟,到时你也要出去露个面。”   祁连山点头:“我记下了。你不喜欢姐夫?”   李氏:“我又不嫁他,为什么要喜欢他?我是怕他坑我们。他嘴里没一句实话,张口就要祁家所有的粮食,这种人,怎么能信得过?”   祁连山叹气,“我又何尝不知?”   祁家,不止祁连山,连祁连山的父亲当年都已经发觉陶然不可信。   但有什么办法呢?   一开始,他们只是想嫁个女儿,联个姻。后来亲事没办成,也不能怪陶然,两地离得太远,一桩亲事走完所有的礼数已经过去了四年,陶然在凤凰台另外娶妻后,祁连山的父亲本来想悔婚,可祁家其他人不愿意。   当时祁家在河谷四城中还没有站稳脚,前有另三家,后有李家旁系。说句不客气的,祁家当时只求能有强援,这桩婚事成还是不成,并不重要啊。   重要的是,他们攀上了凤凰台陶氏。   之后陶然遣人送信,说他还认祁家这门亲。婚事没成是事不凑巧。   他都这么说了,祁家当然更要压着祁父答应了。等他姐姐死了,祁父也死了,陶然步步攀高,成了陶公,最后力压徐公,成了凤凰台上说一不二的人物。   祁连山更是托了这个没见过面的“姐夫”的福,成了家主。   哪里由得他不认陶然?   该是他害怕陶然不认他。   所以,就算祁连山信不过陶然,更不信他口中所说的对祁家的情谊,对他亡姐的情谊——他也不得不信。   他这几日陪着陶然,事事效子侄礼,送礼、送钱、送美,不就是希望能让陶然心中对祁家的情谊真上那么一两分吗?   只是李氏这么一说,就把他心底的隐忧给勾上来了。   “那我们能怎么办呢?”祁连山叹道。   李氏:“派人去凤凰台打探一下吧——别叫别人去,叫我儿子去。一来,他不姓祁,就是被陶然知道了,你也有话说;二来,有我在后面撑着他,也不算是没名分的人,他说的话,该是有人听的。”   祁连山既心动,又犹豫:“让诚儿去……也不是不行。可是让他去,又能做什么?陶公是逃出来的,听说是有人要害他。”   李氏忙问:“他说没说是谁要害他?”祁连山摇头:“他说,担心连累我们。”   李氏:“那就是什么也没说?”祁连山紧皱着眉,点头。   李氏叹气:“就让诚儿去。诚儿打听完了,如果不是有人害陶公,就让他……去报信吧。”   祁连山一惊,连忙摇头:“报什么信?如果我等出卖了陶公,日后会被天下人唾骂的!”   哪怕陶公是个恶人,逃到祁家,祁家也不能反过来出卖他。   李氏说:“诚儿又不姓祁。”   祁连山反应过来,“这样……行吗?”   李氏肯定道:“行,有什么不行的?”她说,“反正不能让这人害了姐姐,再来害我们!”   祁连山在家待了一阵,就又回去见陶然了。陶然没有住在祁家,而是住在祁家的一处庄园里。附近连祁姓人都没几个,全是祁家仆人。   祁连山把陶然放在这里,一是为了陶然的安全,二来也是有一点点防备的意思。   正因为这样,他才必须日夜陪着陶然,避免陶然记恨祁家。   他回来后,陶然不免问起“老姨之子”的情形。祁连山叹了两声,说就在这两天了。陶然就说那到了那天,他是必要去送一送的。   过了五天后,祁家的确办起了丧事。陶然和祁连山一起到的,见堂上挂白,堂下有一老妇诅咒不休。   敬礼过后,祁连山就拉着陶然出来了,不好意思地说,老姨一直都是这么个脾气,请他别见怪。陶然去了疑心,就道不怪,不怪,老妇失子,再怎么失态都正常。   祁连山过后又回了一趟家,见到李氏,询问诚儿去了没有。李氏点头,道人已经走了,“最多月余就可以到了。”   从河谷到凤凰台这一路是越来越好走的,现在天气不冷不热,适合赶路。   祁连山叹了几声,心没放下,反而越提越高了。李氏劝他:“总不能只听他一个人说。他最近有没有再找你说卖粮的事了?”   祁连山摇头,“他要我请张家、孙家、王家的人来。我看,他是想让我们四家联合起来。他还想见几位叔伯。”   李氏马上道:“叔伯不能让他见!你就去找张家的人,张道常还是很通情理的,不会被他牵着走。其他两家再拖拖吧。”   祁连山点头:“我已经给张道常写了信,我看,就叫爱儿送去吧。”   祁爱是他与李氏的次子。   李氏道:“也好。”   原名王诚,这次出门后改名为李诚的青年坐着车从河谷出发,一路赶往凤凰台。   他有两个父亲,一个生父,一个养父。生父留下的家业都被他继承下来了,养父对他也与亲生无异。   这次出门,母亲先教他改姓,又让他先去王家拜访,最好能叫上王家的人跟他一道去。   李诚就去了王家。他父亲早死,他又随母改嫁,与王家的叔伯兄弟们其实都不太熟,只是祖父祖母仍在,他每年也回来过年祭祖。   他拜过祖父祖母后,就去见了大伯。大伯问他来意,他犹豫了半天,说了陶公在祁家的事。   王伯昭听了这个名字就引他进了内室,还叫人守着门,让他从头到尾说一遍。   李诚说:“伯父,其实我也不怎么清楚。你也知道,我成亲后就住在外面了,祁家的事,我也都是听我母亲说的。她一时不察说漏了嘴,才叫我知道的。陶公现在人到底还在不在祁家,我都不知道。”   王伯昭点点头:“不怪你,你能知道来家里说一声,已经很好了。你最近在做什么?”   李诚:“我家里的粮再不卖就藏不住了,现盖粮仓也太费钱了,眼看马上就又要收了,打算去外面找个商人回来收粮。”   虽然现在河谷四家都不怎么卖粮了,可他们这些大家族收来了粮有地方放,像李诚这样已经分家单过的,虽然田不少,但家里的屋子却没那么大。每年两熟甚至三熟的粮食,除了存着自己吃,大半都要卖了换钱的。   他们就是以此为生的。   要么就是家族收了他们的粮。   李诚的粮,王家和祁家都有理由收。可两家却都无法下手。   收粮不比卖粮,收走了,钱给多少?几时给?这都会打折扣。   李诚姓王不假,可几乎没在王家长过。当年若不是李氏强势,李诚父亲留下的那点家业也早就被这几个叔伯吞了。   而祁家要收粮,也不太站得住脚。李诚并不姓祁啊。哪怕只看在李氏的份上,低价收粮不可行,高价收……李氏很“公道”的说,不能因为是她的儿子就另眼相看!不公平!   低价高价都不行,那就别收了。   李诚说要去卖粮,这话,王伯昭是信的。明明是王家子弟,却跟王家隔了一层,他也是有点可惜的。   叹了两声后,问清李诚往哪个方向去,听说他要去凤凰台,因为如果说最近两年哪里的商人最多——凤凰台!   王伯昭就知道李诚这一去,不单只是卖粮。   他道:“你一个人去怎么行?我叫你哥跟你一块去吧。”说完,叫了他的儿子来,让他跟李诚走一趟。   王伯昭的儿子名叫王珍,论年纪可以当李诚的爹,两人走在路上,就以父子相称。   他们花了二十多天的功夫,没到凤凰台,先到了公主城。   听说这里是商人最多的地方,而且近来这里的粮价比凤凰台更好。   李诚虽然是受祁家所托前来打探消息的,可他是真的想卖粮——何况还有王珍跟着。   所以他听说公主城的商人多,粮价高,就说要先来这里。   王珍说不过他,只好跟他来了公主城。   他们来的时候,刚好是鲁国的金秋节。   城外竟然冒出了一个“粮市”,一车车的稻谷,一袋袋黄豆,一瓮瓮的黄米都堆得冒尖,摆在帐篷里,由着客人询价。   连几百里外的百姓都愿意走远路到这里来买粮、卖粮。   李诚和王珍都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这么多的粮商!   最出奇的是,粮价竟然没有下跌!   在看到粮市时,李诚都以为粮价一定会跌上一些,没料到进来一问,竟然比预料的还要更高一点。   他挤进帐篷里问稻子的价钱,那商人问:“你是要买,还是要卖?”李诚是一口河谷话,道:“卖什么价?”   商人眼睛一亮:“河谷的?稻子?今年的还是去年的?”   李诚说:“是稻子,去年的。今年的……过几个月也有了。”   商人马上请他进里面谈。   生意很快谈了下来,商人以一个有点高的价格要了李诚手中的全部稻子。   李诚疑心有问题,可想来想去,也想不也这千里之外会有什么人算计他。不由得问商人为何河谷稻子价格这么高?商人笑道:“这我哪里懂?最近两个月,河谷稻的价格一直没掉下来,还在慢慢往上涨。我看是你们河谷的人今年卖得少了吧。”   李诚道:“纵使河谷稻子卖少了,可跟别处的稻子也没什么不同啊。”   商人摇头,只说不知,还道河谷稻在这个市场里都是这个价,过几日说不定还会涨,他才会急着订下来。   李诚道:“我没带着稻子来……要送过来还要两个多月,只怕你们这里都快下雪了吧?”   商人笑道:“在公主城里做生意都是遵的鲁律。不见实物,只要东西是真的,我就可以买卖。等你两个月后把稻子送来,只怕这批稻子早就转了好几手了!我也早把钱赚到了!”   只是要等稻子到了以后才能全部兑现,还是有赔的可能的,但只要小心点,不贪心,就算赔也不会赔太多。但若是成了,这就意味着人人手中积下来的货就会少得多,赚钱也会快得多了!   李诚和王珍面面相觑。   这种做生意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 第600章 师出有名   李诚在公主城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就连王珍在离开时都有几分不舍。   “鲁国是这样的吗?”王珍在车里说,“我家男儿该去鲁国看一看了!”   李诚已经算是分家了,虽然他现在还姓王。他点头说:“是啊。我觉得,如果不去鲁国,会错过很多东西。”   他们不得不前往公主城,而李诚在离开前跟商人约定,等他回来时再经过这次就带人去他家收粮。   商人和他去官衙对他们的交易进行了公证,商人交了不匪的公证费。而公证员,则对李诚说如果他违约,那公主城的官差会对他进行追剿。   李诚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你们会找到我家去?”   公证员点头,“对。如果你违约没有交上合同所写的粮食的话。”   李诚出来后问王珍,这样做……可能吗?   王珍摇头,“太花人力了。在王家不可能。”如果有外地商人骗了王家人,那他就走不掉了。可如果是王家人骗了外地人,那外地人只能自认倒霉。   如果是两个外地人在王家这里做生意,其中一个骗了另一个,那也只能自认倒霉。王家最多替他们说合,是不可能替一方去追债的。   他问李诚:“你说那个商人交了钱?交了多少?”   交易时除了双方之外,闲人免进。   李诚摇头:“我不知道。但似乎是有好几个数目的。那个商人说,他按最高数。然后他也没交钱,而是取出他的身份证,再写了什么,我们就出来了。”   王珍取出怀里的“身份证”。   他和李诚进公主城时也有了这么一个东西。据说公主城里人人都要有。上面有姓名,性别,年纪,还有体重、身高和牙齿数。   王珍看了几遍,对李诚说,这些东西都很有用。除了姓名之外,剩下几样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特别是身高和牙齿数。高的不可能变低,低的无法再长高。还有牙齿,多可以拔,少了怎么办?   何况牙就算掉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长好,仍会有血肉。   对于他和李诚这样的过客来说,这些已经能够非常准确的形容他们了。   就算想冒充,一时半刻也难以找到合适的人。   李诚说:“如果花上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能。”   王珍摇头,“别的都好说,身高最难。那根杆子上的线一格格的非常小。我从没在别的地方见到那样的尺子。”   他们不停的说着鲁国的事,甚至开始后悔没有在公主城多买一点鲁国的书。他们买的那几本只是最新的。   “想全部买到手可能要去一趟鲁国。”王珍说。   李诚说:“我们可以寻一个鲁商,这样会更快一点。”   王珍看着膝上摊放的数学书,这一本讲的是斗。每一本都会讲一种量器,斗分九种,每一种都有着不同的大小。从酒斗到粮斗。   “我应该买一套量器的,买一套鲁斗。”王珍很遗憾,“我们回去时可以再去一趟公主城。”他抬起头,“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拜访一下鲁国公主。”   李诚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他们到了凤凰台。这里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就是在城外不远处的村庄里多了许多人拦车,看到他们的车过来就上前问:“要不要鲁浆?刚煮好的!还有云食!有炸过的也有腌过的!”   李诚和王珍都在公主城吃过鲁食,知道鲁浆是一种雪白的浓浆,醇厚甘美,加盐加酱都可食,什么都不加也好吃。   云食炸制后也分外美味。   李诚很精明:“加酱要钱吗?”   来人马上说:“加酱就是九分钱,加盐八分,什么都不加七分。”   李诚跟王珍各要了一瓮加酱的鲁浆,又多买了些加盐的炸云食。   那人还催他们多买点,“进了城就没有这个吃了。”   李诚好奇地说:“城中商家不会制这两种吃食吗?你们怎么会的?”   那人叹道,“以前城里才多呢。鲁浆里还可以煮米煮肉,大吃馆小吃摊都有。可上头的大人们突然恶了鲁人,鲁人都被赶跑了,也不让卖了。你们现在去吃,如果想吃鲁食,在饭馆里不要这么说,就跟他们说,你们要吃陶花饭。”   王珍问:“什么是陶花饭?哦!”   陶家和花家?   王珍和李诚交换了个眼神。从百姓的反应看,陶公和花大将军两者的争斗非常严重。   那人笑道:“鲁食就是一瓮里什么都煮进去,米啊菜啊肉啊,什么都往里放。好吃是好吃,就是乱,不清楚,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不正和这陶花一样嘛。”   凤凰台。   徐公得知朝阳把云青兰给关起来后就一直在长吁短叹。   他把白哥叫来,告诉他,想让他去公主城。   白哥马上表示交给他没问题。   “老师,你想让我对姜幽说什么?”白哥期待地说。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正事做了。   除了带孩子。   青焰新结交了许多朋友,她现在的朋友比他更多,每天都很忙。   其中有男有女。   白哥觉得青焰对其中的一个叫苏桦的男人非常有好感,两人还曾诗歌唱和。   可青焰对他说,她并没有愈礼之举。   他也相信她没有。   但他也能感觉到,青焰的心正在慢慢离开他。而他束手无策。   她的心弦不再为他所牵动。她的目光也不再充满热度。   她对她的侍女都比对他笑得多。   他想重新打动青焰。可他写的情诗,青焰似乎并不感动。他的陪伴也只会让她烦躁。   ……他有种感觉。他已经无法理解青焰在想什么了。   她正走在一条他不熟悉的道路上,把他甩下了。   他想变得更优秀!让青焰刮目相看!这样,或许她会重新爱上他吧。   他希望这样。   徐公说:“不用。你去了就行了。姜幽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说完后,以为白哥会离开,不料,白哥仍端坐不动。   “怎么了?”他发现这个孩子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不解与求知。   “有什么不懂吗?”他问白哥。   白哥沉默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老师,姜幽想干什么呢?”   徐公看着这个年轻的孩子,反问他:“你觉得,她想干什么?”   白哥又沉默了。   徐公笑道:“你猜到了?只是不相信?”   白哥其实是个聪明孩子。如果不聪明,他当时不会收下他。可这个聪明的孩子却用自己的聪明替自己划下了牢笼。   贪逸,怕劳。   徐公看着他正挣扎的样子,慢悠悠地说:“你再这样,青焰会跟你和离的哦。”   白哥抬起头,冲口而出:“不会的!不会的……”   徐公摇头,难得冷酷地说:“我不介意换一个孙婿。”   他看向白哥快要哭出来的脸,又温柔的加了一句:“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子。”   白哥有点喘不上气来:“我爱青焰。我爱她!”   徐公:“她变成什么样你都爱?如果她想争权夺势呢?”   白哥立刻抬起头说:“我可以做到!我可以努力让她做丞相夫人!”   徐公大笑,“志向远大啊!”他笑完问,“可是,青焰是想自己当丞相。”   白哥茫然地看着他。   他……不是不懂。   他只是想像不出来那会是什么样的未来。   姜幽。以前她是一个鲁国公主,鲁国的,公主。这就是她。   现在她是姜幽。   早在他从老师口中听到“姜幽”这个名字后,他就明白姜幽已经站在了老师的眼前。   可是老师笑着说,他却不在姜幽的眼前。   姜幽在俯视整个凤凰台。   她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看他们所有人的。   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白哥在无人时轻蔑地想,她不想当皇后。   还有什么能比皇后的地位更高?   难道,她还想当皇帝?   可今天徐公不带一丝嘲笑的当面对他说。是啊,姜幽就是想当皇帝啊。   她已经把凤凰台给搅和得七零八落了。   现在朝阳公主又做了一件蠢事,她竟然把云青兰给关起来了。既不敢杀,也不敢放。   她又能关多久呢?   云家早晚会发现不对,早晚……会冲进宫中质问她的。   她亲手砍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到那时,不止是云家会逼她,整个凤凰台上的人,她的亲信,她的狗腿,陶家,花家,都会一拥而上,跟在云家身后去逼她,要把她打垮。   把所有的一切罪过都推到她头上去。   就算没有皇帝不能杀她,可她再也休想保住手中的御玺了。   是她不肯安坐云端,非要下凡来跟他们这些人争斗。又技不如人,要输了。   她输了以后,就再也不可能做以前安享富贵的长公主了。   只有一人能救她。   只有一人,现在不会害她,不会要她的命,不会站在凤凰台下其他人的一边来逼她,反她。   凤凰台上,玉宇宫内。   朝阳坐在那里,脑中,心中乱成一团麻,分不出头绪来。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她不该把云青兰关起来的!可当时他想要花家的军队,她一时害怕……   但当时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云青兰真的把花家军也拿在手里,她就再也控制不住他了。   难道是她不该这么急的把花家除掉吗?   或许……应该再慢一点……   可现在该怎么办?   昨天、前天、大前天。   每一天都有云家人前来给云青兰送衣食。虽然他们没有直言她关起了云青兰,但他们肯定已经怀疑了!他们想见云青兰!   云青兰被关着也没有反抗,而是不停的请侍人对她说,云家的一片忠心,他的一片忠心。   她知道不能信他!   可她能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她把王姻和简章都叫来,让他们替她出主意。现在除了他们俩人,她谁都不敢信了!这凤凰台上的人都不能信!只有这两人!他们一个是晋人,一个是鲁人!   “你们说,如果我把云家交给云青兰的子侄,可行吗?就像当年对花家那样。”她问他们。   当年她杀了花千降,不是也没事吗?   王姻摇头:“不妥。当年花千降是在帝陵冒犯先帝才被诛杀的。云青兰并无恶行。”   恶行是可以编造的。   朝阳马上想到:“说他冒犯圣驾呢?”她看了一眼简章。   王姻从这一眼就猜到了朝阳心中想的是什么。她估计想说云青兰冒犯了晋国夫人。如果晋国夫人再自尽了,那云青兰的大罪就有了,杀他也顺理成章了。   姜俭就当自己什么也没感觉到,装傻。   王姻这回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有些冒险。毕竟,外人一看就会怀疑这是一个针对云大将军的阴谋。”   朝阳没有发火,她心里只剩下了恐惧。   “我如今该怎么办?二位,可有良策教我?”她问王姻与姜俭。   王姻奇道:“公主难道是在担心被臣下冒犯?不过一守门小将而已,杀了就杀了,难道他们还敢冒犯您吗?”   朝阳忿忿道:“那云青兰非小将!他手下有八万人!军奴更是数不清!”她捂脸痛哭道,“云家若反,我与……陛下性命难保!”   王姻忙道:“公主莫急。公主乃帝裔,如果有人冒犯公主,公主何不发旨命诸侯王等勤王救驾呢?”他起身离座,对朝阳行五体投地大礼,“我鲁王对朝阳公主乃是一片忠心!必会为了公主肝脑涂地,再所不惜!”姜俭也赶紧跪下替晋王发个誓。   朝阳哭道:“晋、鲁何其遥远!难救近火!”   王姻再道:“公主难道忘了?我国公主洽在左近!若公主下旨,我国公主必能声援公主,斥责小人!”   朝阳这才想起姜幽来,半信半疑:“她一介女子……难道能敌千军万马?”   王姻道:“我国公主可登高一呼,让天下人都知道,公主您有难啊!”   朝阳升起一点希望:“果真有用?”王姻道:“何妨一试?”他的目光往桌案上一扫,笑道:“还请公主起一本圣旨,好令我国公主师出有名。” 第601章 忠臣和良心   徐公让人盯紧了凤凰台,他觉得如果姜幽要出手,只怕就在最近了。   就是不知她是添柴还是加油。   白哥萎靡几日,重新振作,打点行装去公主城了。他走之前特意去见青焰,却在屋外等了许久,才等到青焰有空见他。   一同前来的还有青焰与他的长子,大名白灵。他今年八岁,学《二字歌》已有三年,稍有所成。青焰近来喜欢把他带在身边。   青焰说:“你要去公主城,不妨把阿灵带去。”   白哥大惊,可不等他反驳,青焰就说:“在你看来,徐家乃大树,阿灵只要像你一样依附徐家就可安枕无忧。”   白哥的脸像是被扇了一掌般,火辣辣地疼!   可他细想自己,却无法反驳。   不怪青焰瞧不起他!   她以前捧上一颗真心,他轻慢她;现在她成长了,不再局限于一屋之内,自然就该看不上他这个蹲在徐家大树下乘凉的闲人了。   青焰看他色变,知道这话是打醒他了。她对白哥还是有感情的,只是再这么下去,他们早晚有一日还是会耗尽夫妻感情的。   最主要的是,以前女子若想获得更高的地位,除了依靠父兄,就只能把希望寄在丈夫和儿子身上。   但现在姜幽告诉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那她又何必催丈夫上进,教儿子成才?   她可以靠自己!   她本来自负聪明,不比兄弟差。如今一通百通,当然要事事走在人前。   爷爷把白哥送过去,不就是在示好吗?   她的丈夫都可以去,她的儿子也可以去。这一步走出去,她会比徐家其他人都走得更快更远!   她轻轻推了一把白灵。   白灵早听母亲说过了,当下就乖乖立在父亲面前,稚嫩的声音说:“爹爹,我随你一同去。”   白哥抱住白灵,沉默良久,问青焰:“你是因为有了次子,才肯让阿灵去的吗?”   这话反过来同样刺得青焰脸上一红。   夫妻二人对视良久,陡然发现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青焰把白灵叫回来,抱住他:“……那就不让阿灵去了。”   她并非是一个狠心的母亲。但她也没办法解释。在她的心底深处,她发现她真的有那么一刻是这么想的。   白哥说:“我当年被父亲送进徐家时,就算被父亲教过,知道自己要来这里学习是件好事;就算老师待我有如亲子……我也并不想离开家。”他不想让他的儿子像他一样,对父母亲人失望。   青焰眼圈一红,“是我,争功近利,失态了。”   白哥说:“你在这里交好联络他人已经可以了。我在公主身边也已经够了。你我……到底是夫妻,同为一体。公主会记下你我的情谊的。”   青焰心底的一丝隐忧渐渐升起,让她忍不住问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想知道答案,又恐惧答案的问题:   “你觉得……我变了吗?”   白哥把目光移开,没有答她,转身出去了。他渐渐走远,茫然失措。   青焰是变了。他不想让她变,可她还是变了。   这是好,还是坏呢?   凤凰台上,王姻起草了两道勤王令。   一道温和些,一道严厉些。   他对朝阳说:“无论如何,您身边不能只有我们几个人。现在凤凰台下忠奸难辨,不如干脆把水彻底搅浑!”他把那道召各国诸侯王齐聚凤凰台的圣旨推出去,“人越多,利益越多,人心难齐。您才好保存陛下与您!”   朝阳听了心动,眼下连世代忠良的云家都有了异心,她实在是谁都不敢信了!   就像王姻说的,人多了,总不会都是一条心。人越多,就越斗得厉害。到时她左右逢源,总比现在要好。   可她也担心现在的情形已经让她掌控不了,人越来越多后,她就能比现在更好吗?   她连王姻都难以放心。鲁王来了,王姻有了倚仗,难道还会再听她的调遣,一心忠于她吗?   她毕竟是个女人啊,不能跟这些丈夫比。   她想来想去,等遣走王姻后,她寻了一个往日不起眼的宫女,悄悄交待了她两句。宫女得了金银,就听她的以要回家看望父母为由出了宫,悄悄来到徐家门前,求见徐公。   徐公听说是个宫女,就让她进来了,问她是何人遣来,又有何事。   宫女道,长公主有烦难之事,不知徐公可愿替长公主解忧?   徐公道,“若是陶家与花家,难道不是已经如了长公主的意吗?”   陶然的官已经被他借口有罪给一撸到底,花万里也已经“下葬”。现在外面都是骂他徐公的人,说他一箭双雕,取渔翁之利,奸滑狡诈云云。他拼着名声不要,不是都替朝阳办好了吗?   哦,朝阳在宫里自己出坏招,把云青兰给抓了,这个,他可不管!   花家的军队好歹都在外头,云家的八九万人可在城里!   也就朝阳这没脑子的敢抓一个手上有兵的大将军。连她家的门都是这人的兵给看的。要真是被人趁夜杀了,都没人能去救她的!   宫女见徐公推搪,只好回去了。   朝阳见此,知道徐公不肯相帮,就决定还是以云青兰冒犯晋国夫人为由,杀了他!   先把人给砍了再说!   晋国夫人自从来到凤凰台后,一次都没有见过皇帝,连皇帝住在哪里都不知道。纵使她貌美才高,也无计可施。幸好还有简章在朝阳公主身边听用,平时多照顾她一点,免得她被凤凰台上的侍人、宫女欺负了。   这一日,突然有个侍人带着两行人,送来许多衣饰,道皇帝要见晋国夫人,请晋国夫人打扮后随他们去见皇帝。   晋国夫人自然喜不自胜!沐浴穿衣打扮,花尽万般心思。她倒是没想过让皇帝一见倾心,只是想叫皇帝不烦她,日后还能想起她就好了。   她为夫人,是可以在宫中乘车的。   来人也驾了辆车来,把她扶上车后,晋国来的侍女一概不用,她虽然忐忑不安,可也只能安抚从人侍女,孤身前往。   车静静地走着。   这凤凰台是极广极大的。晋国夫人之前不敢乱走,今日是第一次走出她居住的宫室,来到别的地方。   只见宫殿巍峨,甲兵威武。不像晋国王宫那么狭小陈旧。   晋王在送她来之前,对她说,希望她能讨好赵国公主,在陛下身边谋一席位,日后好带携晋国。最要紧的是,不要得罪赵国公主与皇帝。   晋国夫人深知晋国弱小,她这个晋国夫人也没什么斤两,无人惧怕。她又怎么敢去得罪别人呢?当日赵国公主夺了她的嫁妆,将她赶走,她也不敢怨恨,连回去告状都不敢。   只是她来了以后才听说赵国公主因为触怒陛下,已经自尽了。   这叫她心底多多少少出了一点气。又好奇赵国公主是如何触怒陛下的呢?陛下是不是脾气不好?那她一定要加倍小心才行。   她还想到了鲁国公主。那鲁国强大,鲁国公主听说还是帝裔,身份特殊,深受朝阳公主喜爱,陛下对她,想必也是另眼相看的吧?   现在她也被赶出去了,倒是不像赵国公主一样丢了性命。   想来想去,更叫她恐惧了。这去见皇帝的路,不像之前那么期待,反倒添了一丝畏惧。   陛下是性情暴烈之人吗?   赵国公主貌美,鲁国公主强大,她尚不及这二人半分,陛下如果气怒,她该如何是好?   晋国夫人想寻人讨个主意,可左右全是生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如果……如果能找简章问问就好了!   晋国夫人想了个主意,突然捂腹叫疼,“快停车!快停车!我腹中剧痛!啊呀呀,痛得受不了了!”   她在车上喊,却不见车停!   驾车的侍人对她说:“夫人,再疼也忍着吧!此时可不能停下!”   晋国夫人呼道:“我形容狼狈,不能见陛下!”   侍人不理会她,“夫人,这我是不管的。我只管送你去见陛下,之后要如何,都由你自己承担。”   晋国夫人不由得哭了起来,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恰在这时,她看到远处走来一行人,为首之人正是简章!她连忙呼叫起来!哪怕被侍人阻拦也挣扎呼叫:“简章!简章!简章!!”   姜俭今天突然被调开就知道朝阳公主要做什么了,他想了想,觉得就算晋国夫人不死,与大局也没什么关系,就刻意在通向云青兰被关押之处的几条通道来回走,想着如果老天叫他救晋国夫人,那就会让他碰到她。   如果碰不到,那他也无可奈何了。   所以一看到晋国夫人的车驾,听到她呼救,他就带着侍人赶紧过来了。   他带来的侍人自然都听他的使唤,当下拦住车驾。   驾车的侍人和另外两人见眼前有七八个,肯定打不过,只好对姜俭说:“简传旨,你想好了,这可是长公主的命令!”   姜俭说:“我不曾听过长公主如此吩咐。你们三人回去吧。”   驾车的侍人想反抗,却被那些人给硬是从车上拉了下来,姜俭上了车,让人把车又给赶了回去。   晋国夫人此时也察觉有异,抹去眼泪,问姜俭:“简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姜俭道:“夫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夫人回去后,不要再出门了。如果有人来敲门,也不要开门。不管谁叫夫人出去,夫人都不要信。”   晋国夫人一边哆嗦一边点头,回去后连忙命人把门窗都闭紧,把金银放在身边,若有歹人来,说不定可以买命。   姜俭没有回朝阳公主那里,反倒是王姻在等他。王姻一见他就说:“你倒是心软。晋国夫人如果死了,更能逼得云青兰下定决心。”   真死一个晋国夫人,云青兰不反也要反了。   姜俭道:“他本来就心动了,多死一个,少死一个,没有区别。”   王姻摇头:“算了。我听说那晋国夫人一路哭叫,想必不少云家的兵都听到了,只盼着他们早点动手吧。”   云青兰被关在玉宇宫深处。   他在的宫室里处处是软香绮罗,像是朝阳公主常居之处。   他身边没有人看守,可能是侍人都打不过他,反而不费这个功夫了。平时门窗紧闭,只在送饭时开一扇小窗。   云青兰并不惧怕什么。就算真有刺客来了,要杀他也绝非易事。   他每天都验食水,倒是没什么毒。   看起来朝阳公主还没有下定决心。   他服侍朝阳公主已经很久了,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了解远胜旁人。   他甚至知道皇帝是谁生的。   在他看来,朝阳是个可怜人。她生而富贵,还有别的女人求都求不来的绝世之容。可她一生中的三个男人,个个都不能给她依靠。   朝阳并不笨。她会关起他,也是因为他露了形迹。叫她起了疑心。   可她性情中既有残忍的一面,也有女子柔弱的一面。   她现在就在犹豫,不知到底该不该杀他,杀了他,又如何收拾残局。   所以他日日向着门述说着对她的一片忠心,血书都写过好几遍了,他很有自信能把朝阳给劝得回转。只要朝阳相信他是忠诚的,他就可以再多一点时间。   现在,还不是时候啊!   云青兰不知自己是何时才起了这个念头的。   可能就是陶然和花万里争斗时吧,这让他看到了一种可能。   比起凤凰台下的人,他当然拥有更便利的机会!他可以“保护”皇帝和朝阳公主,成为大梁的保护神!   他本以为还需要再多等几年才能等到机会,但没想到陶公和花万里这么容易就倒下了!   可他还是不能站出来。   因为徐公还在。   等徐公死后,凤凰台人人自危。外面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那时,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入凤凰台,控制九门。等他将御玺拿到手里,皇帝也在他手中时,这整个大梁不就轻而易举的落到他手里了吗?   他可以不费一兵一卒!   在徐公死之前,他是一定要当好一个“忠臣”的!这样,他才可以在日后替徐公“保护”皇帝。   到了那时,曾在先帝身下婉转娇吟的朝阳公主也可一亲香泽。   任他摆布! 第602章 傻子当国   有人偷偷溜了进来。   云青兰连忙藏起来,手中握着一根他已经劈尖了的木棍。   可当他看到来人是他的养子,贺章。   贺章二十四岁才投到他门下,因武艺娴熟,云青兰十分爱重,教导他的儿子们要将他当自家人看。   见是他,云青兰就出来了,问:“你怎么白天就来了?出了什么事?”   “义父!大事不妙!”贺章神色惊慌,“我恐朝阳长公主要害义父了!”   他把晋国夫人沿路哭号向着这边来的事一说,云青兰也起了疑心。   贺章:“我事后尾随晋国夫人回去,只见她立刻命人紧闭宫门,怎么叫都叫不开了!我还见晋人翻箱倒柜搜集金银宝物!不知是何故!”   云青兰:“倒像是在逃命……”   贺章:“我猜,要么是朝阳长公主要杀晋国夫人。可晋国夫人平时根本没人去理她,长公主好端端的,杀她干什么?我就担心她是想陷害义父!”   云青兰恨道:“你说的有道理!儿啊,还是你忠心!你速速回去,叫你大哥点齐人马,先把这宫中九门都给换上咱们家的心腹,然后,你们再来接我。”   贺章急道:“义父何不就跟儿回去?再留在这里,万一出了岔子,有歹人害了义父怎么办?”   云青兰笑道:“我现在有了防备,何人能害我?那长公主只有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侍人围着,连柄刀剑也无有。若要害我,非百斤强弓不可为!我儿放心就是。速去,速去!”   是夜,凤凰台骤起大火。听闻有刺客潜入,欲对陛下不利。   幸得忠心良将云青兰护持,方得无恙。   陛下感其忠义,欲加爵晋官。云青兰坚辞不受。陛下再三询问,终得身边侍人提醒,道云青兰与朝阳长公主早有情愫,只是碍于身份有别,不敢违礼。陛下何不亲赐良缘?助有情人终成眷属?   陛下便下旨,将朝阳长公主嫁于云青兰。   徐公听说夜里凤凰台起了火以后就站在院子里看向东边。   漆黑的天幕下,凤凰台西北角的火时隐时显,到了天亮才看清一丛灰烟直冲天际,就在凤凰台西北角那里。   天亮后,凤凰台又传出来一道圣旨。写得叫人啼笑皆非。   徐公拿着这道集遇刺、救驾、赐爵、赐婚的圣旨给徐家儿郎看,笑道:“瞧瞧,这云大将军打的竟是开国太祖的主意呢!”   大梁开国皇帝就是先当了大纪的女婿,再夺了老岳丈的江山。   徐树一见之下,气得额头都冒出了青筋,面红耳赤,手足俱颤!   “好畜生……好贼胆……他竟敢……”   再看徐家其他儿孙,也个个形怒于色,有几人已经打算去拿剑了。   他们再看徐公,都等着徐公一声令下,就要冲进凤凰台把那将天下人当傻子耍的云青兰给捉来五马分尸!   就是徐丛,此时也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目如铜铃。   他平一平气,开口道:“此贼手握重兵,只怕陛下已落敌手!我等若要救驾,还需慎重!”   徐甘八忍不住,他年纪跟徐丛差不多,好武,好义,此时蹦起来道:“这贼头莫不是以为人人都是傻子?他一介下仆,竟有胆量觊觎长公主!”   徐十七冷笑:“贼子坐井观天,长日在锦绣膏梁之地,就以为他也能列席其中?可笑至极!”   徐四:“大哥休怒。”他看徐树都气得脸色大变了,叫徐丛把徐树扶到一旁。“这贼子只怕早忘了出身!他爷爷当年不过是一个河西出身的兵户,有幸被花伯劳编进御军。脚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就不记得祖宗了!”   徐家人坐在一起,很快就把云青兰的祖宗十八代给骂尽了。   徐公在一旁听着,默默的想,这算是先帝失算了吧?   云家出身并不怎么好,世代军户。云青兰的爷爷算是运气好的,被花万里的爷爷征兵,征到了花家军中,打过几场仗,也没死成,等活下来,皇帝那边要补御卫,花伯劳舍不得自己的兵,就把新征来的这些送进了凤凰台。   后来云家算是入了先帝的眼。也是先帝,亲手提拔的云青兰,对他委以重任。想的就是云家出身军户,身份低下,形同奴仆,除了好好尽忠之外,离了朝阳长公主就没有别的活路了。   先帝样样都算到了,唯独没算到的就是人心变了。   也没算到云青兰野心陡长。   其实,这也不怪他。皇帝是傻子,手握御玺的朝阳是个女人。看着一个女人都能拿着御玺为所欲为,怎能叫人服气?怎会不升取而代之之心?   前有陶然,后有云青兰。   并不稀奇啊。   徐公叹了口气,叫大家都先别急着生气,该做什么,要拿个章程出来。   首先,云青兰不管出身如何,他手上有八万人。这八万人,就在凤凰台后的云城。   他不止有人,他还有粮,还有钱,也有足够的兵器。   最重要的是,他手中有皇帝。   在座的徐家子弟全都哑火了。   他们都想到了一件要紧事!   皇帝……他有问题!   徐公问:“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点一点圣旨,“只怕下一步,云青兰就会派人来拿我了。他要天下人承认他,就不能饶了我。有我站在他身后,他的位子才坐得稳。”他笑道,“其实本来,他应该是想等到我死后再动手的。”   徐丛立刻想到了:“因为花家和陶家相争!云青兰才决定立即动手的?”   徐公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逼云青兰动手的人有很多,但罪魁祸首,是朝阳公主。   她不够聪明。   她还不如笨到底。   能看出云青兰的不臣之心,却没有处理的手段。才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可她已经得到报应了。   她已经够悲惨了。   这叫徐公不忍苛责她。毕竟,她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徐公叹了一声:“你们快走吧。出城,去万应城,找黎河青。告诉他,勤王的时间到了。”   徐家的人该走的都走了。   徐树和徐丛不肯走。   徐树流着泪跪在徐公面前:“爹,你不走,儿子怎么能走?儿子要跟爹一起!那云贼要害爹,先杀我!”   徐丛也不肯走,“宫中并非没有救星,我愿往凤凰台一探!”   徐公说:“都不走?那就留下吧。等那姓云的来请我。”   云青兰苍促起事,匆忙间只来得及把凤凰台给围了,抓住皇帝和朝阳公主,搜查御玺。   就算这样,也杀了数百号人。   王姻和姜俭都被拿住了,但他们一个是鲁国大夫,一个是晋人,都没被云青兰看在眼里,一锁了事。   皇帝人事不懂,除了反抗的侍人之外,剩下的都没杀。蒋胜伏首极快,云青兰喜他知机懂事,就还叫他侍候皇帝。   唯有朝阳公主不好办。   云青兰只搜出来了一个御玺,先帝御玺却不在,逼问朝阳,被朝阳拿剑刺来,险些丢了性命。   除他之外,别人也不敢对朝阳动手,只能关住她。   云青兰先拿皇帝的御玺写了一道圣旨,匆匆发了出去,替自己“正名”。   然后就想继续说服朝阳公主从了他。   可朝阳一见圣旨上写着要她嫁给他,气得大骂。   云青兰被她骂得头胀眼花,狼狈不堪。可既不能打她,更不能杀她。   皇帝在手,但这皇帝不能见人!他只凭一道圣旨,一个御玺就想当“皇帝”,这不可能!   他需要朝阳公主站在他这边。   他对朝阳百般恳求,又是表忠心,又是述忠肠,最后还拿皇帝的身世威胁。   朝阳仍是不从。   他只好饿着她,不给食水,不叫人侍候。   从朝阳那里出来,他也是焦头烂额。   云家那里也不是人人都肯做这砍头的买卖。还有不少觉得云青兰忘恩负义,也有觉得他异想天开的。   这皇帝是天人做的,要有神降。云家是什么出身?军户!哪里能当皇帝?   云青兰万万没想到事情这么不顺利。幸好还是有人站在他这边的。   他让大家帮他出主意。   一人道,朝阳公主不愿意,那就把凤凰台下的其他世家都抓来!他们同意了不就行了?   反正他们手里有兵。现在花家没有人,花万里生死不知,他们可以策反花家,说服花家跟他们一道干!   云青兰也觉得手中的兵是越多越好。   他现在迈出了这一步,接下来就该拉别人跟他一起干了!   于是,在第三天,才派人出凤凰台,“劝降”各家。   云青兰知道圣旨要抄送各处才算有用。所以在这三天里,这一道错漏百出,可笑至极的圣旨就这么在凤凰台下各家流传开来。   有警醒的人家,悄没声的就带着家小先溜出了城。   剩下的糊涂虫们要么呼朋引伴,嘲笑皇帝在没了花家、陶家之后,又找来另一个应声虫:云家。   也有人觉得这朝阳公主可能真的是跟这仆人有情,早就暗通款曲了,这次正是朝阳公主要替情人正名呢。   云家的人上各家请人去时,有被人当街喝骂的,也有不屑一顾的。   也有被人请入正堂,以礼相待的。   徐公端坐家中,等到第三天才等到云青兰派人来请。   他自己都叹。前有一个朝阳,傻,有御玺;后有一个云青兰,也傻,手中有兵。   先帝在凤凰台放了两大傻子,以为傻子不会惹事,不知傻子惹起事来,才叫人发愁呢。 第603章 好大一个坑   云家兵将登门,说是请,更像抓。   此时凤凰台下的诸君才发觉那道圣旨不是儿戏。他们久居凤凰台下,平时就算再闭门塞居也多多少少意会得到:皇帝不好。   皇帝总是隐在人后,不肯出现,必定是有问题的。   但,这天下并没因此受害,所以人人也都愿意装成天下太平。毕竟还有徐公等人扶助陛下治理大梁,他们这些闲人又何必多操闲心?   但此时有毛贼竟然能挟天子而立,这就让大家想起来皇帝的问题了。   皇帝“弱而不立”,才会这么轻易就被一个小小毛贼给制住了,还丢了国体。   太丢人了!   贼胆包天啊!   徐公被从徐家“请”出,乘车往凤凰台去的一路上看到的人全都纠纠昂昂。或谈笑风声,或义愤填膺。没有一个人是惶惶恐惧的样子。   他们看到徐公安坐车中,还特意靠过来请安问好,然后诚恳道:“愿随公后!”   徐公摇摇头,这些人也不纠缠,照旧回去跟有志一同的人士集合起来,纷纷扬扬,斥责狗贼去了。   徐树和徐丛都在车上。   徐树看到此景,喜出望外。   徐丛则是忧心忡忡。   徐树不乐见徐丛仍挂着一副忧惧的脸,觉得这丢了徐家、徐公的身份。   “观诸公神色,此事当可无忧!待我等进宫后,力斥云贼,拔乱反正即在朝夕之间!”徐树充满自信地说。   徐丛听了这话,就算仍有忧惧,可徐树加上车外的众人都是一样的神情,他就开始怀疑是不是他想多了?   毕竟云青兰一个也难敌天下悠悠之口。他难道不怕天下人吗?他就换了一副神色,也做出镇定从容的样子来,还对徐公和徐树道歉:“小子无知,险些堕了徐家英名,叫爷爷蒙羞了。”   徐树点头。   徐公摇头。   徐公指指徐树,指指车外的人,再指徐丛,道:“你本来有三分聪明,叫这些蠢人一带,就变蠢了。”   徐树和徐丛都糊涂了。   徐树道:“父亲,您看一看这外面的人!难道云青兰还能把这么多人全杀了吗?他就是能杀光,他还怎么坐这个朝廷呢?”   徐公平静地望着他的长子:“你手中连一把剑都没有,难道指望着到殿上骂云青兰几句,可以把他骂自尽?”   徐树哑巴了,他还不至于这么蠢。   “……那可以先让他把陛下放了。”徐树道。   徐公:“放了陛下,他就是死路一条。生与死之间,他知道该怎么选。”   徐树再看一看车外的人,仍是不信:“我们有这么多人!”徐公已经顾不上给徐树留面子了,“你也是读过书的,你来告诉我,凤凰台内内军多少?”   徐树沉吟片刻,“三至五万。”   可这三五万人在他们面前顶什么用?一群兵而已!   在这里的,却是数百世家!全是有名有姓之人!   徐公:“他连陛下都抓在手里了,你觉得他会怕你们吗?”   徐树的神情彻底变了。像是天地倒转,日月不在。比之前看到云青兰要娶朝阳公主的圣旨更奇异。   那道圣旨是荒唐,可也不是无法接受。皇帝弱势,朝阳蠢钝,云青兰有野心,叫他成事也是巧之又巧。   但要说云青兰能不理眼前整个凤凰台下的世家,一意孤行,这就让他无法相信了。   云青兰怎么敢呢?   他肯定不敢!   徐树的神色坚定起来。   徐公也没盼着这个大儿子一夕之间就变聪明。他当年没有好好教他,只让他读书,结果读出了这么一副自大的脾气。   他转而问徐丛:“你从这里看出了什么?”徐丛悲哀地说:“世家自大。”   徐树惊异地看徐丛,他模糊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那点清明转眼即逝,再也抓不住了。   “世家自大”这话并不新鲜。早在一百多年前,有个叫梁翁的人就说出了“世家自大”这样的话。他认为世家已经把自己凌驾在了天、地、人三者之上,立于顶端。   世家集合了天地之间的灵秀、智慧、地位、财富,确实这世间已经没有能比世家更先进的了。   一个个流传数百年的家族,一代代孕其精华,去其糟粕。世家确实在一代代的进化,在推动着世界的发展,令天下变得更加美好。   而且世家并非一成不变,数百年间,新姓兴起,旧姓淘汰。世家这一阶层一直在产生新的血液,新的事物。   梁翁认为世家将会永远存在下去,他认为过去将来的历史将会有一个个伟大的姓氏,以及冠以这些姓氏的精英来书写,来创造。   但他也认为,世家的伟大滋生了傲慢、狂妄、自大和闭锁。   他说,哪怕是天地神明,也应该以谦逊为美德,何况人呢?世家也应该谦逊。不是形于其外的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谦虚。不止是对天地神明,而是对除自己之外的万物。不止是对地位高的,对平辈,或地位低下的人,或畜牲,或草木,或无形无象无知无觉之物也应当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与其交往,而不能持才傲物,或持姓傲物。   反之,世家的自大必将导致其最终灭亡。   之后也有人撰文写出类似的语调,一百多年来,多多少少也起了一点作用。至少有识之士都承认,梁翁此语有警示之意,世家当引以为诫,慎之,再慎之。   此时徐丛发出此语,徐树不免觉得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可此时也用不着他们说什么了。   车,已经到凤凰台了。   众人下车,步行进去。   在他们走进去后,宫门伴随着隆隆声,缓慢的关起来了。   徐树此时回头看,心中不免升起一丝不安。看样子,云家是打算来硬的。   如果他们没有“臣服”,只怕就出不去了。可能……也会有人死在云家手中,死在这里。   可难道他能畏惧吗?   畏惧云家这样的小人?还是畏惧死呢?   都不能。   他应当慨然,应当无畏。   他看到许许多多的人也都看到宫门关上了。他们有的继续向前走,有的发出冷笑、嘲笑、蔑笑,不屑一顾。   徐树走在徐公身侧,他告诉自己,他的步子要坚定,不能迟疑,不能慢,不能躲,不能怕。   他一步步向上攀登,走过九百级玉阶,渐渐能听到殿内传来的雅乐。   《和欢乐》。   这是在皇帝有喜事时才会奏的乐曲。   他们走进去,走进幽暗的宫殿。殿内燃起巨大的火炬,浓烈的香气散发出来,叫人发呛。   几百人走进来,没有一个人出声。他们沉默,肃穆。   他们都看到前方的龙椅上摆着皇帝的冠,印,剑。   云青兰就站在龙椅旁。   一个女声在内殿冒出来,又很快消失。   听到女声,徐树心底冒出“朝阳公主”这个名字。这叫他心底的愤怒再一次涌了上来!还有一种被深深的羞辱的感觉!叫他瞪着云青兰。   在这殿内,云青兰面前的人都在瞪他,像要将他千刀万剐。   “诸位请坐。”云青兰穿着甲衣,腰悬宝剑。他看起来即不像要娶公主的王公,也不像因救驾而受封的功臣。   倒像个马上就要上战场的将军,杀气腾腾。   没有人入席。   突然之间,人群中一个人笑起来,指着云青兰对众人道:“此犬乎?效人也?奇也!”   ——这是一条狗吗?   ——这狗怎么学人说话?   ——奇事!   轰堂大笑。   所有人都在努力笑得更大声,笑出了眼泪,笑得杀气四溢。   笑得云青兰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既怒,又怕。眼前这一切是他想过的,可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都想反他!   难道他们没有看到他手中的剑?   难道他们没有闻到这殿中的血腥味?哪怕烧了再多的香也盖不住的血腥!   徐公伸出手,殿中笑声戛然而止。   徐公问:“云奴,可还记得家乡?”   云青兰猛得看向徐公。   他是军户!可他不是奴仆!他有名有姓!   殿中响起无数的质问。   “奴儿!可还记得谁给你的肉吃!”   “谁给你衣穿?”   “谁给你屋住?”   “奴儿!你有何面目立在殿上?滚下阶去!”一个年约五旬,长身玉立的男子冷道,“休脏了这里!”   云青兰怒极生胆!喝道:“左右!将此人拿下!推出去与我砍了!!”   左右甲士应声而出!像一群饿狼,扑上来就要将那男子挟出去。   男子会些拳脚,便要夺甲士手中之剑,周围的人也抱头抱腰,以簪做器刺向甲士,各出手段。   徐公走到最前,站在云青兰面前:“奴儿,你若敢在此杀人,老夫必取你性命,令你生不能安枕,死不能归土。”   云青兰把剑抽出来,比在徐公身前:“老儿!你不惧死吗?!”   徐公笑道:“奴儿,你要权势,要这天下,只凭云家那八万人?你自取死路,反问我等是否惧死?何其可笑。”   云青兰咬牙道:“就算我会死,我也能在这里先杀了你们!!”   徐公道:“你不蠢。你本该在我死后动手,此时动手就失了先机。你敢在这里杀一人,这凤凰台就是你的死地。纵使有陛下、公主护身,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云青兰心念电转,喝住甲士:“放了他!”   甲士松手,那男子鬓发散发,颊带血痕,立刻被友人抢回去,问他有没有受伤。   男子摇头,一双眼睛瞪得极大,脸吓得又白又红。友人见其无事,便笑话道:“尔似泼猫,眼如琥珀,美极!”   男子满腔羞愤,几乎想立刻冲到云青兰面前拿命去杀他!被友人一打趣,冲天怒火顷刻雪消,嗔他:“此情此境,你不思报国,只念风月,是何道理?”   友人笑道:“不及你,不及你!”   男子这才冷静下来,看前面徐公正在与云青兰交谈。   友人道:“徐公在首,我等随从便是。”   男子点头:“正是。”   友人道:“若当真死在此奴手中,日后我想念你时,只怕要连此奴一起入梦。”   男子顿时脸色大变,斥他:“滚!滚滚滚!”   云青兰听出徐公话中有讲和的意思,立刻就决定听一听徐公的话。   说到底,他是想要权势,不是想去死。真惹来天下骂名,让天下人都想杀他,那他这好日子也过不了几天。   云青兰:“愿与徐公同坐此席,公为先,某在侧!”   他马上就愿意把这天下跟徐公一块坐了,还愿意屈居侧位。   徐公摇头。   云青兰的眉毛就皱起来了。   “莫非徐公竟是来劝某引颈就戮的?”他这一步走出来就不可能退了。不管谁来劝他退,不管是交出皇帝还是交出朝阳公主还是交出御玺,他都不可能去做!这都是在要他的命。   徐公还是摇头。   云青兰来了兴致,“徐公欲如何?”   他的,徐公不同意。   徐公说一个分成办法,他看看能不能接受。   其实只要徐公从他,他是真不介意听徐公的。   徐公:“将军手握虎军,又有救驾大功,更得长公主青眼,何不裂土称王呢?”   云青兰顿时心动了。   其实,他此时占了凤凰台,真的时机不好。时机不对,本来该成功的,现在看着也快败了。   就像徐公说的,云青兰也知道只有八万人想当大梁的皇帝实在是太蠢了。   他本来想的是等徐公死了,凤凰台群龙无首,他再以忠心二字哄骗住朝阳公主,自然而然就能取其代之。   他并不想真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云青兰有不臣之心啊。   他想的是朝阳在皇帝身后,他在朝阳身后,这样来坐这个龙椅。   现在这样等于一切都露在人前了。   他本想一不做,二不休。把凤凰台的大大小小全抓了,无论如何要逼得他们答应让他当皇帝。   他想着杀一个他们不愿意,杀两个呢?杀到血流成河呢?他不信这里的人人都是不怕死的。等他把人给杀服了之后,拿下凤凰台,等大梁其他地方反应过来也已经晚了。   现在徐公又给他提供了另一个看似更安全的“退路”。   何不去当诸侯王呢?皇帝是这个样子,他这个诸侯王当了,也不担心皇帝能杀了他,除了皇帝之外,殿上这些人可没一个能杀了他的。   “好!”云青兰一口应了。   徐公点头,“容我等替大王定国,定名,操持一番吧。还请大王稍待。”   他转身回到众人之中,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坐下来,似模似样的讨论该给云大将军选哪里称王,国名要怎么定,百姓从哪里迁。   这大王有了,王后也有了,该给的赏赐都要给。   众人之中就算有不愿意的,被周围的人劝一句“形势比人强”,也都低头从了。   毕竟,就算抱着赴死之心来了,也没非要死不可的道理。既然这奴愿意走,不管是去哪里当大王吧,至少凤凰台皇帝叫他们这些忠臣给保下来了。   这不就行了吗?   其他的,诸侯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徐公跟众人商量得很快,立刻就定下了国号,占卜过后,选国名为庆。然后把这个给云青兰看,问云大将军,您没意见那我们就拟旨了。   然后选封地,河谷吧,产粮多,地方好。   徐公颇为大方,圈了好大一块地,把河谷和周围的十八个城全圈进去了。   虽然以国论是小了点,但这庆国可在大梁腹地啊!膏梁之地!多肥啊!可跟鲁国那种偏远之地不能比。   徐公问云青兰这封地满意吗?云青兰哪怕想染指御玺当幕后皇帝也没真想过自己能拿到二十二座城。   大梁何其广大?他想要当皇帝,其实没什么真实感。   可这二十二座城是实实在在拿在手里的!   云青兰忙说满意!太满意了!   徐公就写好了圣旨,交给云青兰让他去请皇帝盖圣旨。   云青兰还要装模作样,把圣旨叫人捧着,到后殿去盖完再出来。以示,这不是他自己盖的,是进去请示皇帝后让皇帝盖的。   徐公就跟没看到一样,拿到圣旨,让诸人抄送,准备送去那二十二座城,通知他们,从今天这一刻起,你们不归皇帝管了,归庆王管,要好好听庆王的话哟。   ——至于这些城会不会因为一道圣旨就对“庆王”心悦诚服,这他就不知道了。   在座的人,哪怕刚才不服的,此时也发觉徐公挖的坑了,一个个都在心底冷笑,面上不露声色,怕叫这奴儿发觉了。   云青兰担心传旨的阳奉阴违,说要让他的人去送圣旨。   徐公自然无有不应。为表诚意,他还表示圣旨送到之前,他们这些人就在这里等着。   “庆王”也有些怕自己被坑,毕竟这大王还没坐到实处,不敢立刻就放了徐公等人,就顺理成章的答应了。不过为了以示礼贤下士,特意命人整理宫室,请诸位去安歇,衣食自然不会怠慢。   徐公谢过“庆王”好意,带众人辞谢“庆王”后,顺从的跟着侍人去宫室安歇了。   徐丛和徐树服侍徐公洗漱。   一灯如豆。   徐公屈指算道:“这一来一回的,总也有个七八十天。”二十二座城呢,一座座走过来,可不容易。   够姜幽反应了吧?   她要是不趁此时出手,就算他眼瞎了! 第604章 悔叫亲爹当大王   徐家出来一个总角年纪的小弟子,正正经经的把拜帖还给李诚,道:“我家大人们都不在家,被陛下召去了。怠慢了。”   李诚连忙还礼,回到暂居的屋里,见王珍也早早回来了。李诚忙问:“怎么?你也没见到人?”   王珍摇头,“奇怪了!”   他们到了凤凰台后,先打听陶、花两家,一听之下,顿时头大!   传言中陶公害了花大将军!把人给害死了!陶公已经入罪,要是被人发现他躲在河谷祁家,只怕祁家也要跟着吃罪的!   两人皆吓得头皮发麻。王珍说要给家里送信,李诚道不能写下来,只送口信,他们在这里再多找些人打听,看看有没有余地。   于是打点礼物,准备名帖,分头行事。   凤凰台下有名有姓的世家不少。王珍帮父亲写书信时也记得几个名字,虽然都不算什么人物,但此时也能上门讨杯茶喝,说两句话。   李诚只能靠重礼去敲门了。   结果两人跑了几天,一家门都没敲开!   李诚道:“徐家人说,徐公被陛下召进凤凰台了。”   王珍摇头:“总不见得是都召进去了吧?”   徐家是唯一一个给了准信的,其余的不是不开门,就是说去访友了,生病了,家中有事等等。   王珍白跑了几天,一无所获,已经萌生了退意。   他嘀咕道:“如果不是这街上不见刀兵,我还以为是宫里出事了!”   李诚想了想,摇头:“街上百姓安居乐业,城门也不见搜查盘问。应当不是有异。想必……还是陶花之事所致。”   想想看,一个陶公,一个带兵的花万里,两人相斗,一死一逃,足以令凤凰台上下都变成惊弓之鸟了。   王珍想了想,觉得如果真是如此,那他更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还是应该尽快回家把事情告诉家里长辈,早做决断!   河谷四城同气连枝,一家损,家家受累。不能叫祁家给连累了!   他对李诚说:“你已成人,也该有自己的主意!伯母虽已别嫁多年,到底是你的生母。如果祁家有难,你也该救母一命。”   李诚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只是继父待他如亲子一般,对母亲也很好,他还有两个异母弟,兄弟感情也不差。   叫他此时把祁家抛开,只救李夫人,实在是有点凉薄了。   他对王珍道:“大哥说的不错。只是我也不能忘恩负义,说不得,只能赔进去一条命了。”   王珍是建议他回去说动李夫人跟祁连山和离,见李诚不愿意也没有深劝。李诚跟王家还是离了心的,王珍想起以前,也觉得李诚生父死时,王家稍嫌过分了点。固然最后有他爹主持公道,把该李诚的都给他了,但那也是因为李诚生母李夫人够强硬,她要是不强,像族里的其他几个寡妇一样,一出事就自己先把自己逼死了,那李诚最后也落不着什么了。   开头就做了,后面做得再对也徒劳无功。   李诚现在对王家就是有点面子情了。   王珍心中暗自感叹,之后给李诚留下大半的钱和人手,再三嘱咐才走的。   不过回去的路上,路过公主城时,他还记得进城采买大批鲁书,又跟两个鲁商谈好了粮价,带着人一起回到河谷王家。   彼时,王家已经见到了皇帝的圣旨,正在大为惊异。   云家派兵将送圣旨,快马加鞭,常人要走月余的路,他们十五天就到了。   云家来送圣旨的全是云青兰最为倚重,也是他亲生的五个儿子。   这次的事,也是他与亲生的儿子们商议的最多。毕竟他若能当皇帝,他亲生的儿子们当然获利最大!   现在哪怕当不成皇帝了,变成大王也更好啊!   ——实在是哪怕在最荒唐的梦里,云青兰也没真以为他能当皇帝。   长子云重和次子云剪,二人生得最早,那时云青兰还没有发迹,不能照贵公子的方式来养儿子,两人都是从会走就学武,十一二了就给云青兰当亲兵,站岗放哨值宿,样样都没落下,犯了错,除了不杀头,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到现在这两个儿子见到云青兰都发悚。   三子云丰,生得比前两个哥哥晚几年,那时云青兰已经慢慢被先帝看在眼里了,又有前两个儿子能用得上,对这个三儿子就不怎么放在心上。虽然云丰也是从小被扔进军营里当兵当过来的,不过没有亲爹盯着,他的顶头上司小将自然不敢对将军的公子如何,一路捧着护着,有事让别人去做,功劳当然归三公子。后来被云青兰发现这个儿子是个绣花枕头,五个儿子中,数他最不成材。   四子和五子都赶上了好时候。他们生得晚,跟前面三个哥哥不是一个娘,乃是继妻所出。   云青兰续娶的时候,已经成了凤凰台护军统领,虽然还没熬死先帝,没有生出任何妄念,但续娶之妻已经比前面那一房要好的多了。原配也是军户出身,两家还有旧交,云青兰对原配不说钟情,也有三分敬意。   继妻乃是凤凰台出身的一个小姓之女。称不上世家,勉强够得上官宦门第,纵使官小,在当时的云青兰看起来已经是书香之家养出的女公子了,能续娶此女,简直是荣耀!   于是,四子和五子从落地后就不拿枪弄棒,改为读书写字。哪怕开始学武了,也跟前面三个哥哥不同。武艺只能说普通,更是没有给亲爹当小兵,在兵营里睡土地卧草地的经历。   五个儿子,前三个跟后两个是互相看不顺眼。前十年,前三个可怜,明明爹的官越做越大,他们的日子却没什么改善。如今却刚好颠倒了。   云青兰要造反,反对最厉害的就是他的继妻,连带着继妻所出的两个儿子也吓得半死,倒是不敢直斥父亲,但也翻来复去的劝说。   云青兰怕走漏消息,索性把继妻关在家里,四子和五子也扔进了军营。反正军法管着,这两个武艺疏松,肯定跑不出去。   前头三子却是对亲爹摇旗呐喊,一门心思跟爹干。   等两个幼弟落到军营后,更是被这三个亲兄长给借着军中的“规矩”整治了许多回。   毕竟他们都尝过的滋味,两个享了多年福的弟弟也该尝一尝。   那日,云青兰成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长子云重回家,勒令继妻自尽。   毕竟,他要娶朝阳公主了啊! 怎么能再留着妻子呢?   长子尊父命逼死继母后,又将继母带来的仆人全都勒杀。为防万一,还带着人去了继母娘家,将继母娘家一门六十三口也全都处理干净。回来后对云青兰说,为了不让世人发觉云青兰逼死继妻的事,他觉得应该说继母早在四年前就死了,又为了不让这个谎话叫人戳穿,所以他连继母一家都给干掉了。但以子弑母,乃是大逆,所以特意来向亲爹请罪。   他跪下待罪,云青兰自然痛哭大骂,踢了他两脚,再亲手把他扶起,赞他“孝顺”,然后把余下的儿子都交给这个长子约束。   让儿子们去送圣旨时,他也特意把长子叫来,告诉他,如果大事成了,那他就是太子。   长子云重自然一心要替父亲把事办成。他担心他这一走,剩下的兄弟夺了父亲的宠爱,索性借着云青兰诸事烦杂,无暇他顾之时,把剩下的弟弟一个没落全带出来了。   云重对二弟、三弟说了继母的事。   行二的云剪倒抽一口冷气,再看这个长兄,眼光就不同了。   云重是在没有请示过父亲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继母一家性命了啊!这样的狠人,叫他怎么能不怕?   行三的云丰更是胆小,两个弟弟便对兄长低头,先表忠心,都道长兄最得父亲信任爱重,他们都是毛头小子,什么都比不过长兄。   云丰:“大哥最是知我!像我这等无用之人,日后有间屋住,有钱花就行了!”他看一眼云重,抢先道:“太子之位,依我看只有大哥才能担任!二哥,你说是不是啊?”云剪慢了一步,恨得咬牙,只好加倍拼命捧云重,说太子什么的,他绝对干不了!太子就是大哥,谁不让大哥当太子,他就跟谁急!   云重得两个弟弟支持,心中高兴。另外两个小的就不用管了,要真是看不顺眼,这次出来就把他们弄死,省得日后再叫他们知道继母的事来找他寻仇。   云剪深知大哥心意,就主动提出可以设局取两个弟弟的性命。   云丰这辈子累积的军功都是别人砍的脑袋,正经连一个人都没杀过。见这两个哥哥一个砍了继母全家,一个打算杀同父的弟弟,他站在一旁,肝都颤了。   幸好他的本事云重和云剪都知道,见他脸色青白,一副没用的样子,都嘲笑他。   云丰拼命点头,自承无用。   云重和云剪说好了,两边分兵,分头行事,毕竟他们要赶紧把事情办完,好回去送信。   云重先走一步,带人到河谷,负责说服河谷四家接旨。   他带着七千人,都是百战之师,决定先拿下河谷一姓,再诱其他三姓前来,将这四姓家主一起拿下,再叫他们接旨就容易了。   至于云剪就带着剩下的弟弟去那十八座城。   途中,云剪自然会取走四弟和五弟的性命。   云丰也在其中。云剪让他这段时间不要惊动老四老五,一切如常。   云丰却左思右想,都下不了手。   这日,云丰看到云展、云开两个,突发奇想,站定当地,让人把他们两人叫过来。   云展、云开一见是云丰,就知道要被整治了。可云丰“军功”多,军衔高,又因自身本领不强,所以身边蓄了许多武艺高强之辈。   两人跑是跑不掉的,只好上前行礼问好。   云家三兄弟整治弟弟的事在营中不稀罕,看到的都当没看到。说是整治,也可以说对弟弟们的磨练嘛。当爹的都不管,他们管个屁。   一见这里的事,周围的人一时间都走了个干净。   云丰叫人牵马来,他骑上去后,让云展和云开带兵在后面跟上,如果掉队了,那就要罚的。   这把戏已经玩过很多次了。   云展、云开交换了个眼神,都庆幸这回没玩打仗,如果玩打仗,那他们不能赢,只能输了,输了以后就要扮俘虏,那才折腾人呢。   两人连忙把不好带的刀剑都放下,紧一紧腰带,把鞋再给系一系,就赶紧跟在云丰马后跑起来了。   一路跑出了营。   云展、云开虽然小时候学武不认真,但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停的操练。一开始在营中吃了些苦头,现在苦头吃多了,经验丰富,跟马还是能跟得上的,不至于掉队。   云丰带着他们一口气从白天跑到晚上,已经离营很远了。   云丰停马时,云展和云开直接就趴在地上了,一动都动不了。   如果现在让他们再跑回营,那真是要了命了。   云丰放马去喝水,过来把二人踢起来。   云展和云开勉强爬起来,等这个三哥吩咐。   云丰把干粮袋、水袋和钱、武器都给他们,说:“逃吧。”   云展:“三哥?”   云丰:“继母已经去了。父亲要当诸侯王,国号为庆,此地便是父王的领地。他还要迎朝阳公主为王后,所以取了你们母亲的性命。”   如此晴天霹雳,但云展和云开并没有太吃惊,悲痛过后,就信了云丰的话。   云开:“三哥为何叫我们逃?父亲也要杀我们吗?”   云丰瞪他,“你可真够机灵的!没错,父王下令,动手的却是大哥。大哥担心日后你二人找他报仇,就要取你们的性命。动手的,就是我与二哥。现在懂了吗?还不快逃?”   两人瞬间退开几大步,可再看看怀里的干粮和武器,又向前走了两步。   云展:“三哥……”   云开:“三哥……”   云丰拔出剑来,怒喝:“还不快滚!!等我杀你们吗?!”   云展与云开掉头就跑,在夜色中,很快跑得不见影了。   云丰又站了好一会儿,抬袖抹抹脸,回去上马。   他的亲兵过来替他牵马。   云丰:“滚!我连马都不会上了吗?当我那么没用?”   一个汉子拿眼瞧他,“三公子,你今天才像个当哥的。”   云丰:“滚!我还不知道回去怎么交待呢!多在外面转几天,就说云展和云开跑了,我在找他们!”   另一个汉子替他出主意:“三公子,要不您就回去吧,找大王告状去。不管怎么说,四公子和五公子也是大王的儿子,大公子对两个小公子下手,大王未必会高兴。反正您已经得罪大公子了,大公子肯定会记恨你,您还是先找大王比较好。”   云丰摇头:“我放了老四和老五看在同脉所出的份上。但如果我去告了大哥的状,那又算什么?”   汉子说:“那您这样,大公子记恨怎么办?您不能不想想自己啊。”   云丰迷茫:“……不知道啊。”   他往天上看。   亲生的爹要当大王了,他日后就是大王的公子了。可……这日子怎么更难过了呢? 第605章 人才啊!   王珍本来带回了一个好消息想悄悄告诉父亲。   他父亲是河谷王家的旁支子弟,跟嫡脉的关系远到两边可以写两份祖谱了。   但虽然是旁系,他父亲这一支却发展得相当不错。子弟众多,成才的也多,所以嫡脉那边跟他们这一支的关系相当近,王珍一家也得已居住在城东,而不是沦落到城西去。   嫡脉在前年就开始收粮,并不许王家其他人卖粮。   不是说不卖粮,而是王家的人要卖粮的话,只能卖给嫡脉,而嫡脉的要卖粮,却也不必支会王家其他人。   粮食这个东西,既贵,又贱。贵,在于人人都要吃它,不吃就会饿死;贱在于,它每年都会从地里长出来,存着会生虫,会变得没办法吃。   河谷这里格外不同,种子往地里一洒,只要不害虫,那就能轻轻松松的收获。   因为如此,早在大梁立国前,大纪就把河谷划为产粮地了。当时这里种地的全是奴隶,奴隶种出来的粮食,全会被献给皇帝。   后来大梁建国后,更加不会放弃这里。当时开国还曾有诸侯曾肖想过河谷这样的肥地,但皇帝砍断了所有伸向河谷的手,甚至不许这里有世家停留。   河谷本地的几个大姓,据传都是当年被迫举族迁来的战俘。   王家祖谱中也有相似的记载,王家祖上出身凤阳山,是正正经经的凤阳大族,现在凤阳那里还有村庄姓王。   但为什么凤阳王氏会跑到河谷来,连祖坟都迁过来了,这个就只能……   生活在河谷的百姓,不管是世家还是普通人,只要迁来河谷,都背着一条躲不开的“劳役”,又称粮役。   也就是说,只要你在河谷,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是行商、打铁、教书、纺织……等等,都要交粮。   在大梁开国之后的一百多年里,河谷人没有第二种职业,全都要种地。而他们种出来的地,也跟大纪时一样,全都要交出去,只能留很少的口粮。   后来这一条渐渐放宽,开始容许百姓从事其他行业,必须种地的法条,也演化成了粮役:一人一年,春秋两季,各交三十石粮。   如果百姓是无家无业的人,只有自己一个,那只交三十石;如果百姓在河谷娶妻生子,砍树盖屋,那则要翻倍。   在某一段时期里,河谷百姓纷纷外逃,因为受不了粮役的繁重,他们宁可逃走后再被抓回,黠面受刑,仍要逃。因为不逃也没有活路,逃出去了,就还能活下去。   后来,四姓开始兴起。因为百姓不得不想尽办法来对抗粮役,四姓因为人口众多,他们不再按人头交粮,而是一族一起交一个数,交够了,剩下的就是族里自己人的口粮了。   后来其他的小家族纷纷并入四姓,最终造成了河谷四姓的兴盛。   直到现在,河谷百姓身上粮役都没有除去。他们每年仍必须按人口向四姓交粮,再由四姓把粮交给皇帝。   但他们不再觉得交粮给家族是一件好事了。   王珍在听说了河谷粮被鲁商高价收购之后,就想回来说动父亲,卖掉家中的存粮。   嫡脉要他们交粮,可有的人家早就不种地了,根本也交不上嫡脉要的数目,这怎么办?   那就只能按粮价折钱。   哪怕明知嫡脉是在发无本财他们也没办法。   王珍却想,他们把粮卖掉后,扣掉给嫡脉的钱,自已家里也能落下不少呢!   他很容易就说动了父亲,连家中祖父祖母都被说动了。但祖父却说,暂时不能把粮送出去。   祖父:“最近,有个风声。说是陛下把河谷划给了一个大王。”   王珍第一个念头就是:给鲁王了?   实在是因为他对别的诸侯王不熟,去了一趟凤凰台,觉得最有印象,势力最大的是鲁王。   祖父说不是,说是新的诸侯王。   王珍也是读过书的,“这不可能。陛下把哪里给诸侯王都行,河谷?这不可能!”   但很快,嫡脉就把家里人都叫过去。   王珍虽然身为长子,但家里做主的是祖父,连他爹都没资格去。   祖父被嫡脉的人接走后,一连五天都没回来。五天后人回来了,却也倒下了,唇焦面白,吓得家人不轻,以为祖父要不行了。喂下食水之后,祖父就缓过来了,登时大哭起来,骂嫡脉的要断送王家基业!   一问之下,原来诸侯王的事是真的,皇帝真的把河谷送给了一个诸侯王,此地从此要改称庆国了。   而庆王的大公子就在王家,已经纳了王家女郎为妾——连妻都不是。   但大公子以后是要当太子的,他许下王家嫡脉一个心愿:日后河谷四姓,以王家为首。   嫡脉心动后就答应了。   但嫡脉一家送上去还不够,他把王家全家都给送上去了。   王珍想卖的粮食,再也不可能卖掉了,因为全都已经献出去了。   这庆王还没到,他要这么多粮食干什么?难道会迁来许多人吗?   王珍冒出这些疑问。   祖父道:“那为首的大公子,我看倒像是军伍出身。”   这难道是说,庆王是个将军?   试问,现在整个大梁最出名的将军是谁?答:花万里。   莫非,皇帝立的这个庆王,是花家的人?!   为什么?   没人知道未来的庆王是什么身份,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冒出来,又是因何功被皇帝封了个大王。   大公子拿下王家后,王家转头就把李家给扯进来了。   哪怕李家已分成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李,但也全都给兜了进来。   李夫人姓李,虽然嫁到祁家,可李家那边她也没断。她收到消息比别人快一分。   她也猜这庆王是花家,或许跟花家有关。   她立刻告诉了祁连山:“要不要送陶公走?”   祁连山也是措手不及,他哪里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李夫人就教他把现在的情势一五一十全都对陶然说了,让陶然自己选。他要想逃,祁家送马送干粮!他要不想逃,祁家现在也有点自身难保——不如先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祁连山就去寻陶然了。   陶然闭居在祁家别院,哪怕他日日叫人出去打探,河谷离凤凰台还是太远了,他听祁连山说了,一时也不知道这庆王是什么来头。   他也想到了花家。毕竟行武,除了花家还有谁?   祁连山:“陶公,我已备下金银与快马!”   陶然想了想,摇摇头:“我又能往哪里逃?”他干脆写了个名帖,让祁连山送到那个大公子面前去   他想的是,哪怕真是花万里本人,他也可以在此时低头。   唉,只是他的盘算全都失败了,真是可惜啊!   天不予他!   祁连山也是认认真真替陶然想办法,毕竟祁家和陶然栓在了一起。   他问陶然:“陶公若有亲友,何不请来相助?”   他这是猜的。   毕竟陶然让他屯粮,还说要拿去做人情。可这都大难当头了,这人情到底是给谁留的,现在也可以说了吧?万一有救呢?   陶然此时也只能说实话了,他也是存着万一的希望。   他说:“此刻也只有一人能救我了。”他让祁家去原乡,寻一户童姓人家,就道九弈在我门下,现在踪迹全无,恐落敌手,特备下粮草万石,以资救人,切切。   祁连山整个人都怔住了。   花家是将门,但发迹只在一百年左右。在这之前,大梁六百年的军神,将门,只有一家,就是童家。   据称童姓乃是奴姓,因为童家祖上是开国皇帝的侍从,捧剑而生,又称剑童。后来四处征战,立下不世之功。   后来开国皇帝没了,后面的皇帝有的信童家,有的不信,慢慢的不信的变多了。   可是童家树大根深,拥兵百万,一代代的皇帝们很想干掉童家,又怕逼反了他们,只好慢慢来。   就这么慢慢磨啊磨的,终于把童家给磨死了。   后来花家出头后,就比童家聪明多了。   祁连山万万没想到,陶公竟然寻到了童家后人!还收留了他们家的一个子弟!   他忙问:“那……这个人呢?真不见了?”陶然点头,沉痛道:“可能已经被花万里给害了……”   公主城。   姜姬问面前的霍九弈:“你说你能打,有多能打?若我给你一伙人,你能把他们降服,听你的号令吗?”霍九弈:“花家兵?”姜姬点头:“敢接吗?还有好几个将军呢。”   霍九弈:“花万里也在?”   姜姬:……   这小子,挺聪明啊!   人才! 第606章 天生将种   比起花万里有名有姓是被“请”回来的,霍九弈就是抓来的。姜姬也难免先从姓氏上断两人的才干,所以都把花万里给忽悠够了,交给段小情去糊弄了,才想起还有一个霍九弈。   这个是陶公的人。   是陶公蓄的私兵。   从这上头,她就高看陶公一眼。以前她都把陶公当傻子的,实在是陶公给她的印象就是只会打嘴仗,人家徐公好歹都跟黎家暗通了那么久的款渠呢。   后来她才懂了,陶公其实也知道“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一个真理。   这说明凤凰台上没人是傻子,再傻,朝阳公主都知道在手里放兵呢。除她之外,凤凰台上应该没有比她更傻的了。   这只能说在凤凰台上,想斗只能靠嘴,不能靠枪。   所以逼得大大小小的官们全都练了一身打嘴仗的本领。唯一一个能不讲理先把人抓了就砍的,是朝阳公主。   叫她更佩服先帝了。人虽然走得早了点,看过往事迹也不像是个能干的皇帝,但当皇帝,人家是熟练工。   毕竟是家传的本事。怎么调理臣子,这是看家本领。朝阳公主只得皮毛,只靠本能,不是也时有惊人之举吗?   不服不行   姜姬留着霍九弈,本来是想继续把陶然的不法行为大白天下的。一个死了的领兵将军绝没有一个活着的领兵将军在外蹦跶给人的印象深刻。   如果再添上这个将军是陶公偷偷养的!   那陶然就算死了,就算人都不在凤凰台了,也不妨碍他再发挥一把余热,替凤凰台这锅热油里加一碗水。   ……她就不信徐老头还能把这场面给按下来!!!   她前后使了多少心眼!做了多少局!徐老头回回都能把事按下来!!   这老头子……真该封他个救火队。   嘿嘿!这回她把霍九弈撒出去,叫他带着兵在大梁四处为祸去,徐老头再能干,能派兵四处去抓人吗?   ——他要真这么干了,她就要放炮庆祝了!   她一定会想办法告诉天下人,这凤凰台上除了陶公一个人私蓄兵马不算,徐公也在私蓄兵马!瞧瞧,这皇帝身边的人就没一个好人了!   可叫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刚跟霍九弈说了两句,她就喜欢上他了。   这是个人才!   ……一次就废了有点可惜?   姜姬跟霍九弈聊了聊,发现此人还有个优点。   他没有门户之见!   但凡是正经读过书的,都有忠义之念。   换句话说,就是脑子里面天生就被种下了“忠君”的种子。长到二十几年,早成参天大树了,轻易拔不出来。   花家的将军就都忠于花家。所以姜姬从没想过让花家养出的将军改投到她的门下,她敢把他们抓来,就是因为花万里在她手中呢。所以她有把握用这些人。   挟天子以领诸侯嘛。   可霍九弈,他对陶然没半天忠心。   姜姬再试探两句,问他是否担忧旧主,他就直接向她投诚了。姜姬:……   霍九弈很真诚:“我这一身本领,不能白学。我活这一辈子,不求高官显贵,只求马革裹尸。”   这是个盼打仗盼疯了的将种。   姜姬哪怕只有三分信他的话,也已经打定主意不叫他去死了。   多好啊!她早就想找个人替姜武去上战场了!以后可去可不去的仗,都叫别人去打。   可她也要试试他的本事,别是个银样蜡枪头。   她让霍九弈去花万里面前转一圈,拉个仇恨。   霍九弈以为这是要把花家的兵给他,兴冲冲的就去找花万里了。   花大将军现在正在养伤。   他在姜武手中还是吃了苦头的。不过,他现在已经不觉得那是苦头了。   毕竟,他见到了小太子。   虽然只见过一次。   但显然,鲁国公主远比朝阳公主会笼络人。她不但许下了叫小太子认花万里为义父的话,还真的亲笔写了一份血书给他,做为凭证。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小太子的身世在上头,他花万里扶危济困,忠勇无双的事迹也在上头。更有甚者,鲁国公主还把她的玉璧给他当凭证了。   那玉璧是她出鲁国时,鲁王所制,有她的真名在。有此物为凭,花大将军才放了心。   这个东西都给他了,鲁国公主当不是在说谎骗他。   这鲁国公主要靠他夺回太子之位,对他是份外优容。不但那鲁国段大夫日日相陪,他的家将也都放回来了,他的兵马,也由鲁人替他养着。出粮出钱,没有丝毫怠慢之处。   只等他哪一日带领大军带着她和小太子杀回凤凰台呢。   恰在这时,一个旧人登上门来。   花万里一时没认出来,还是他身边的家将认出来了,当即喝出此子的名字。   “霍九弈!!”   花万里眼一瞪,打量霍九弈。   霍九弈也没受折磨。他比花万里还好些,花万里是战过后才被俘,他是一见围就直接跪了。虽然被收服后吃了一些冷遇,但也确实没人三天五顿的打着他玩。   今日又得姜姬青眼,打扮一新的来见花万里,精气神一看就不一样。   霍九弈见着花万里就笑嘻嘻的:“将军!日后就要同殿为臣了!以前有什么过节,小的在此给您赔句不是了!”说罢,极为潦草的揖了一揖,就拿眼睛盯着花万里身边的花家家将们打量,打量来,打量去,挑着其中一个最魁梧的一指:“来,与我练练!”   花万里见此半懂,半不懂。   这像是来找事的。   可霍九弈是一个人来的。此处又是鲁国公主给花万里的“花府”,这附近整条街都是他的人啊。   有这么找死的吗?   再见霍九弈找他身边的家将挑战,花万里略品出一点来,又不大信。   他身边的另一个家将小声说:“将军,这人,是不是想投到花家门下来?所以才要显一显本事?”   对啊。花万里就是这点不确信。找他手下人比武,自然是为了显本事给他看啊,表示你看你手下的都打不过我,当然还是我更好。   再想起刚才霍九弈那句话……   他也让鲁国公主给笼络了?   花万里生出三分不悦。   鲁国公主都找上他了,怎么又寻上霍九弈了?   不过这霍九弈倒是知机,这才来向他低头,表示以后以他为尊。   那也要教训教训。   花万里微微示意,那应战的人就懂了,活动着手腕就上前了。   被打趴下了。   霍九弈做足了挑战的礼节,点到为止,把人给拍到地上骑在人脖子上时还客气,“承让,承让。”然后再把对方拉起来。   花万里的脸色就好看了,青里透红,红里透黑。   霍九弈自觉自己是来选日后的手下的,当然要找好打,日后也好□□的。花家这些家将虽然都是家养的,但战场上不愁他们不听使唤,也就是凤凰台的那些傻子才担心将军到了战场上不听话不好好打这种事,真到了那份上,给他选没有退路的战场,看他打不打!   不打就是死,也由不得他不打了。   怎么□□自己手下的人,霍九弈更是门清,他随便就能想出百八十条计来,不然也不能隔着老远就把花万里身边的堂兄坑死三个。   如果不是花万里暴起,花家这一群,他都看不在眼里。   可他事后也想了,觉得花万里能脱困,三分靠他自己,七分靠运气。头是他开的,后面却不是花万里自己一个人的功劳了。不过一开始能领悟到以杀以威这一条,花家也不完全是绣花枕头。   这叫霍九弈看这些花家家将们就更喜欢了,不是草包才更好用嘛。   他就这么一个个挑战下去,一个个打趴,打完再好声好气的把人给拉起来,有一个太较真,打的时候被霍九弈差点勒死,最后也是被他救回来的。   等霍九弈挑战完,花万里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能站直了。   花万里的脸也已经黑得不能更黑了。   他站起来——他也坐不住了。   “倒要领教!”花万里说完就往上冲了,霍九弈一溜烟跑了,跑前扔下一句:“某哪敢在花大将军面前放肆?先走一步!”   这话,他要是一开始说那是给花万里面子,他把花万里身边的人全打了,再说,就是朝花万里脸上扇巴掌了。   花万里的这口气却是一定要出的。罪魁跑了,他让人去请段小情了。   他要问两件事。   第一,霍九弈是哪里来的?鲁国公主如果求了霍九弈,他就不在这里讨嫌,这就走!   第二,霍九弈今天冲过来把他的人全打了,这是不是鲁国公主的意思?鲁国公主是不是故意要羞辱他?   拿鲁国公主来开题是因为花万里觉得没有比她更合适用来“问罪”的了。   他不敢攀扯鲁王,鲁王也不在此。段小情虽然有实权,但身份不够高。所以就只剩下鲁国公主了。   段小情一边哄着这个将军,一边去问姜姬:怎么处置?   姜姬:先糊弄着。   段小情就懂了。开始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花万里再来抱怨,他就不怎么去了,最后竟躲着他。   花万里察觉到不好,又试探了一回,说要带着花家的兵走。   段小情立刻让人把花家军营里的粮草给断了。   三天送一次呢。只要不送,立刻就要饿肚子了。   难道花家军能不带粮食直接走吗?他们行军,身边至少要备上三个月的粮草才敢动。眼前有将近四万人在,花万里想走也走不掉。   他没粮啊。   花万里就暗示让他身边的家将们去营中鼓躁。   营中就反了起来,开始闹事。本来就没粮,再见到自己的上官,听说了没粮是因为鲁国公主如何如何,这些兵们就自动自发的准备出城去抢粮了。   听说公主城外面的市场里有许多商人,摊子上全是粮食!   既然鲁国公主出耳反尔,那就去抢鲁人的!   姜姬叫来霍九弈:“给你多少人才能将这三个营收服?”霍九弈此时才懂这鲁国公主的布置。   她逼反花家军,是为了给他杀人立威的机会!   前后连十天都不到!仅仅六天!   她打压了花万里!逼反花家军!还要验他的本事!   霍九弈浑身的血都沸腾了!他感觉太阳穴两端鼓鼓做响,心跳得比战鼓更响亮!   他旋身跪倒在姜姬面前!   “愿奉公主为君!此生不改!”   姜姬发笑,逗他:“原来你当时在阿武面前说的是哄他的。”   霍九弈不敢再敷衍她,郑重认错:“以往都是小子糊涂,不敢狡辩。”   姜姬点头:“实说要多少人?”霍九弈抬头一笑:“单人单骑便可。”   姜姬一挑眉,心里的热血也叫他给鼓动起来了,逼问他:“若是输了,可就没命了。”   霍九弈笑道:“小子在营里要是丢了命,那就堕了老祖宗的英名了。”   姜姬一愣。她是查过的,这霍九弈是野人出身,最多家里是个有点钱的普通百姓能让他读书,武艺是好一些,可好像也看不出来历,杂得很。   霍九弈一个人骑着马冲进其中一个乱营,二话不说,先把花家那将军给杀了,再把周围跟着一起鼓噪的给杀了二十多个,就把人给镇住了。   “杀得太痛快了!一枪一个!”姜武道。他当时负责在营外维持秩序,因为不能真叫这些乱兵跑出营去。所以早就备下人马在附近了,真冲出来了,一通乱箭全射回去,杀上一些就乖了。   以杀止乱,这个道理是对的,方法也是对的。但霍九弈的做法更英雄一点,在营中的人看起来,也更容易服他。   连花家家将在内,都没有在他手中走过一招的,都是一招上去,挑着脖子就给割死了,他一枪晃过,地上就多了一颗头。   周围的人只看一个男子骑着马冲进来,二话没有,他身边就倒下一圈,这哪还敢再乱?   霍九弈在当中喊道:“霍九弈在此!降者不杀!”   他连喊三遍,开始是他周围的人全跪下了,之后就像风吹麦浪,一阵风吹过来,呼啦啦一片,都跪了。   之后,霍九弈就带着这群跪了他的兵去另两个反营把要反的人抓了,杀了。   从他出手到镇压结束,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花家这三个营就都姓了霍了。 第607章 哄到下辈子   姜姬没打花家家将的主意,但她眼馋花家兵很久了。家将们从小被花家收养,教育成才,受的是高等洗脑教育,“忠”这个字是刻在骨子里的。想一想,都是奴隶或普通百姓出身,好不容易接触到了“士”的边,受到了士的教育,对他们来说,不亚于改变人生,一步登天,他们图的不止是自身,而是后代子孙永远留在这个阶级中。   要反花家,意味着他们要从士这个阶层掉下去。   怎么可能呢?哪怕死,他们都没想过要反花家,反而要死得壮烈,死得其所,这辈子就值了!   但花家兵就没这个“荣幸”接受这么高等的洗脑教育。他们也不可能觉得当了花家的兵就成士了,最多当花家的兵性命更有保障一点。   花家是将门嘛,兵多将广,比在别的将军旗下似乎更安全?   忠于花家?只能当花家的兵?不让我当花家的兵我就去死?   除了极少数有可能被提拔的军中优秀小兵之外,其余大部分的普通士兵都没有这个意识。   花家兵们已经在外两年了,仗,也打完了,该回家了。可总不回家,士兵们难免担忧。哪怕是天生的军户,也更向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喜欢刀口舔血的人还是少数,大多都是不得不当兵。   军户嘛,祖宗是军户,子孙后代就只能当兵了。哪怕已经当了几辈子的平头百姓,或种地,或读书,军帖一到,征到你,你就要去,不去就算逃兵,抓你全家。   横竖都是死,那就只能来了。   打到现在还活着的,不能不说是命大。可命再大也不想永远这么过下去,都盼着早日回乡。   前面,花万里在距离凤凰台百里附近扎营,好歹是回家的路。又有花家家将在营中管束着,士兵们纵使心里嘀咕,也真没人敢反。   后来花万里不见了,家将们日日惊慌,士兵们当然也心慌。   但还是没想过反。   再后来,姜武把外来的人都给赶走了,营中突然空了一大半,士兵们自然更添惶惶。   再再后来,姜武把人都给召进了公主城,家将们全都不见了,营中只剩下几个小将统管,而这些小将们除了带兵日日操练,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上头的人都一副茫然之色,下头的人当然更糊涂了。   恰在这时,许多“消息”就流传进来了。   于是营里的人知道了。   外面全是鲁人,此处是鲁国公主的公主城。   这个鲁国公主啊,就是要当皇后的那个诸侯公主。   那为什么他们不回凤凰台,要到这里来啊?   ——为什么不回凤凰台?仗不是都打完了吗?   ——你们说,是不是将军……要反啊?   ——花将军要投靠鲁王?   ——不能吧……花将军是皇帝的将军,怎么能投诸侯呢?如此不忠不义之事,花将军怎么会干?   ——可我听说,是陛下要害花将军,花将军这才不得不投靠鲁王。   ——听说,现在是鲁国公主养着我们呢!   ——军中早就没有粮了!将军带着我们打了两年的仗,当初带出来的粮食早吃光了!   ——听说,将军就在鲁国公主那里呢!   ——听说,鲁国公主送了将军一座大屋子!   ——听说,跟着将军的人全都在鲁国公主那里呢!   这鲁国公主的形象自然而然的就是众将士心目中鲜明起来了。   等营中断了粮,粮车数日不至,花家将军们来了以后就说这鲁人不安好心,这才断了营中的粮食,花将军已是气得怒发冲冠!   可营中士兵们的心目中就只剩下一个印象:花将军气得怒发冲冠了,人家还是把他们的粮给断了。   连个理由都不讲。   以前营中偶有断粮,好歹还能听一听是某地某地拖延,某官某官无能,致使营中缺粮,然后将军就会去附近的城池借粮,等粮借来,他们的肚子就不会再挨饿了。   现在说鲁人不讲道理就把粮给断了……   鲁人也不该养他们啊!   难道是花将军得罪了鲁国公主?   所以鲁国公主一怒之下,断了营中的粮?   公主是女人,女人脾气大,喜怒不定,也是常理。   营中有的人不免觉得这花将军都投到鲁王这里来了,正经是新人,该夹着尾巴做人呢!怎么好得罪鲁国公主呢?   这鲁国公主的性情是人人都知道。   在鲁国时,鲁王都要听她的;到了凤凰台,连朝阳公主都不放在眼里;整个凤凰台的大臣们也都看过她的脸色,皇后之位是辞了又辞。   虽说,她现在又想当皇后了,这才笼络了花将军。可这也不说明她的脾气从此就变好了啊!   还是花将军不对!   营中有人就嘀咕:“一个女人,脾气再大,捧着哄着不就行了?花将军也有妻妾,怎么连哄女人都不会!”   “花将军也是人中龙凤,脾气本也不小。”一人驳道。   当即有人不服:“再是龙凤,那是鲁国公主!那才是正正经经的龙子凤孙!花将军再如何,还能比得过鲁国公主?他莫非连什么是君臣都不懂了?”   有人冷道:“他若是懂君臣,我等怎么在此?”   一时,周围无人说话。   等众人散去后,心里也都有了一杆秤。   花将军要反皇帝,那他自己去反。这营中的人可没几个可反皇帝。   花将军投鲁王,自然图的是另一番富贵,可他们图的不过是早日返乡,早见家人。   他们当时奉军书而来,那也是皇帝相召,有圣旨为凭!   如果只是花将军自己的私心……他们又凭什么拿一条命去奉陪呢?   富贵没他们的份,送命的却是他们。   等霍九弈连屠三营,把姓花的都给杀了个干净,剩下的人却陡然心中一轻!   不必再被绑在花家身上去送死了!   等花万里知道时,已经晚了。   而且,他也出不去了。   这座华丽的大宅子,高屋华庭,摇身一变,成了一座困虎的金牢。   鲁国段大夫再来,也不进门了,只命人在外呼喊传话。   花万里此时方觉,却已经晚了。   段小情还是一样客气,一样有礼:“将军,公主是真心要求助于将军。”他话锋一转,“只是,这主宾,还是早一日分清的好!”   花万里被“小太子”给迷花的眼终于清醒了。他恍然发觉,早在被姜武拿住后未杀他,他就已经入了局。等他见到那鲁国公主跪下求他,他就成了她的瓮中鳖,套中狼。   那娇躯珠泪,软语相求,不过是为了诱他入瓮的套子。   让他以为自己拿住了她的命门,再拿小太子当一块吊在前头的鲜肉,叫他忘乎所以。   如今局势已成,鲁人这才换了颜色。   他以为,这鲁国公主必须心急如焚想送小太子回朝,所以才会任他予取予求。   可,他又何尝不是想借着小太子重回凤凰台,重显花家威名。他见她是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幼儿,心底先看轻了她,以为两人之间,必是他为主,她为仆。   她又从他所请,要什么都肯给,不管是形同性命的玉璧,还是替他酬粮养兵,凡他所求,无不相从。   这才叫他一步步迷失了方向,越陷越深。   可现在到底哪里不同了?霍九弈是伤了他身边的人,可并非重伤;就算霍九弈得了那三营,可又能如何?四万人,他现在手里才不过五千而已。他就不信,这霍九弈能把这四万人都收服了!   霍九弈站在将台上,击鼓传兵。待兵将集合后,他在上头一句句的说。   “你们是当兵的!!”   “当兵的,打仗才有钱拿!才有粮吃!白吃粮不干活?没有那么好的事!!”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花家完了!!花万里不管你们了!他就是个懦夫!!孬种!!他跑了!!他把你们卖给鲁人了!!!”   底下顿时吵嚷起来。   霍九弈命人把花家将军的头颅都高高悬在长杆上,满营游走给人看。   就算不信他的话,花家家将们的头在这里啊,他们确实是死了。不管是跑了还是死了,总之就是,他们没人管了。   士兵们顿时糊涂起来。   他们是被官衙按军书一个个征来的,出乡,入营,这都是军令。他们在花将军手中,替花将军打仗;而花将军,是替皇帝出征。   现在花家不在了,那他们要怎么办?   回家?没有军令,他们敢跑就是逃兵,全家、全族,不用当军户了,当军奴吧!奴隶没有财产,家里的房子、地,妻妾,儿孙,全都充官。   所以不能逃啊,也不敢逃。   可现在……他们该去哪儿呢?   霍九弈替他们找了个去处:先跟着鲁国公主吧。   底下的人当然有人不肯。   他们是皇帝的兵,变成一个诸侯国公主的?这不行!   霍九弈说:怎么不行?你们现在没人管了,不能回乡,也不能在野地里停着,粮草从哪里来?还是你们能跑到凤凰台去,找皇帝问你们该怎么办?肯定不行啊,皇帝哪有工夫见你们啊,你们需要找一个人替你们去问。   这个人,就是鲁国公主。   鲁国公主是谁?她是差一点当上皇后的人!现在皇帝没迎皇后就是在等她呢!她跟皇帝是一家人!她也肯定能见到皇帝,能把你们的事跟皇帝说,还不会让皇帝生你们的气!   枕头风嘛。   而除了鲁国公主,你们能去找谁?我告诉你们,谁都不行!   那些官儿,什么徐公,陶公,都不行!   为什么啊?   因为他们都是男的啊。一个大官,再被你们这几万兵跟着,那他是想造反啊!皇帝肯定不高兴,皇帝也肯定不会信他。   但你们投到鲁国公主这里就没问题了。   她是个女人啊!   你听说过女人领兵造反的吗?   而且,鲁国公主慈悲啊,心善啊,愿意白养着你们。   可你们能叫一个女人白养着你们吗?你们一天一顿干的,几万人呢,吃掉的粮食能堆成山!她还不是养你们一两天,这一养,少说也有三五个月吧?你们这么白吃她的,替她干点活,不是很正常的吗?   也不叫你们去打人,毕竟鲁国公主慈悲啊,善良啊。   就是如果有人来欺负她了,需要你们去保护一下,平时四周巡视巡视,震慑一下屑小之辈。   毕竟是个女人,独个在这荒郊野地里住着,害怕。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霍九弈当即点了几百号人,带出去巡了两天周围的环境,回来不但让这群人吃了个饱,还有酒有肉!   第二次,他又点了另外几百号人要带着走,第一次带出去的不乐意了,堵在营门口:“霍将军为何不带我们?可是嫌我们兄弟不听使唤?还是我等的武艺比这些软脚蟹差了?”   那几百号人也不乐意啊!   “今日霍将军选中我们这一队了!勿要误了我等的事!”   两边眼看要打起来,霍九弈说:“那就都去!咱们巡远一点!”   这一次,这一千来号人回来后就亲如兄弟了,霍九弈把粮堆到了他们帐篷门口,还赶来一群鸡让他们杀了吃,酒也拉来好几车。   鸡做熟后,和着酒香,飘了满营都是!   不等第三次,霍九弈当天晚上就见到了好几队前来投诚的伍长、伯长等营中将官。   霍九弈再叹气,说这巡边也要不了这么多人啊——倒有点别的活,你们肯不肯干?   帐中所有人异口同声:“将军吩咐便是!”   霍九弈把喜信报来,说他把这三营的人都收服了!   姜姬让他把剩下的花家军也都收了再来说。   霍九弈犹豫道,要真收了这四万人,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看时机——要等到这些人亲眼看到花万里倒台,才有可能。   姜姬说都交给他了。   “你能收到多少兵,你就用多少。”她道,“我可以出粮替你养兵,但眼下没办法替你从别处找兵将。现成的只有花家这一支了。你看着办。”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霍九弈发下大愿,明年这个时候,他要这四万人再也想不起姓花的。   姜姬笑眯眯的把霍九弈自己的人也还他了,还有他那个青梅竹马。   霍九弈立刻给他家青梅封了个军师的官,收到帐中好生调养去了,当天就从城里请了十几个大夫过去。   姜姬听说后,让御医去了一趟,御医回来说,没什么,那人是个文弱书生,受了惊吓,吃了苦头,养养就行了。   姜姬:“你三天去一次,务要显得精心百倍。”   御医也是乡野大夫出身,别的不会,哄人一套一套的,这都是看家本领,有时候腿脚不好跑不快的,嘴皮子一定要甜,要会说,会说比会医重要。   再去时,那真是医者父母心啊,病了的这个,那就是他十世金孙!显得比霍九弈都更认真更提心了。   姜姬见姜武稍稍闲了一点,就把三宝给他带,还说这是徐家的家传之密。   姜武背着姑娘,姑娘正在他背上蹦呢。   “什么密?”   姜姬:“听说孩子小时候都要爹来带。”   姜武:“我家那里,小时候都是娘带孩子啊。”   姜姬:“要不怎么说是徐家的不传之密呢。百姓都是娘带孩子,徐家是爹带。你看谁家养出的孩子聪明啊?”姜武想了想,背着女儿出去了。   他个子高,力气大,带三宝这样精力旺盛的孩子正合适!平时要两个奶娘,四五个侍人盯着三宝才能盯得过来,他这个当爹的把三宝往背上一背就行了,哪怕三宝在他背上蹦迪呢,他都扛得住。   姜姬夸他:“我就说徐家有道理!当爹的有力气!像我现在就抱不住她了!你还能一抱大半天呢!”   姜武是一晃眼,孩子冒出来了,再一晃眼,孩子都会说话了,他怕再一晃眼,孩子都要嫁人了,带女儿带得是心甘情愿。   “你就是不夸我,我也带。”他说。   姜姬发愁:“你现在不好哄了。”   姜武:“我都快叫你哄半辈子了,再不学精点,只怕这辈子都被你哄过去了。”   姜姬的甜言蜜语久不出山,此时理直气壮道:“这辈子算什么?下辈子叫我遇上你,肯定也要把你哄回来当我一个人的人!”   姜武心里既甜又酸,把她抓过来,把三宝推出门去   三宝被爹往门外一送,叫侍人抱着就走。她挣扎着回去拍门、踢门,都没把门叫开。   侍人在旁边发笑,哄她走:“公主和将军在给你生小弟弟呢。”   三宝:“要多久啊?”   侍人:“要是这一回有了喜信,明年就该有了。”   三宝瞪圆眼睛,显得大多了:“他们要到明年才出来?!” 第608章 运气来得太快   成年男女,饮食生活,人之大欲。   姜武在外面时,见到的动物比人多,他跟姜姬说,那马是怎么配的,兔子是怎么配的,蜻蜓是怎么配的。   姜姬:“……所以你才只会从后面来?”她还以为这是他的爱好,没想过可能是这个原因。   姜武:“你不是也喜欢骑我?”姜姬:“一人一次。”   按他喜欢的来一次,再按她喜欢的来一次。   现在两人正处在中场休息期。   披衣坐起,唤人进来送食水酒菜。   等侍人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姜姬与姜武各提了一壶米酒,就着烤肉填肚子。   姜武:“你原来是想要花万里的,现在改主意了?”姜姬点点头,舔着手指:“用他太麻烦,现在换成霍九弈就方便了。”   姜武:“那花万里呢?”姜姬:“先晾一晾,叫他知道好歹后再用。能用多久,用几次,就要看他的悟性了。”   姜姬觉得欲这东西,分两种吃法。一种是天天吃,但日子久了,难免会觉得千编一律,容易腻。一种就是抓到机会就吃个够!关起门来,不知日月,胡天胡地,这样除了身体上的满足,心理上也会觉得有种格外放纵的酣畅感。   就跟现代的聚众派对一样。又不是真能挨个睡过去,只不过只要听到这个名词,心里先就有一堆肉体白花花的绞在一起了,等真到了现场,耳目口鼻,心神灵性,全都被充塞进这样东西,心灵上接受到的东西远远胜过肉体上感受到的。   她与姜武,做不了正常夫妻,所以她总是选第二种。以期能给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哪怕他不在她身边时,想起男女之事,脑中心中,也只会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等穿上衣服,看到三宝,他也会品尝到普通百姓亲人围绕的平凡之乐。   这算心计吗?   当然算。   但她已经不再觉得心计都是坏的了。她用心计给姜武最好的爱情,最好的亲情,最好的家庭,这是好事。   两人这回在屋里待了五天才出来,三宝一见她就问:“娘,你有孩子了吗?”   姜武把她抱起来,一起期待地看她。   ……都以为她什么都知道。   姜姬:“现在还不知道。等下个月就知道了。”   姜武突然有点惊喜,夜里又抱住了她。   “你不累啊?乖,养养精神,今晚就算了。”她摸摸他,吻了一下,把他推回去躺好。   姜武:“我以为你不会再给我生孩子了。”三宝是个意外,这他是知道的。他以为三宝会是唯一的一个了。   姜姬想了想,说了实话:“我在你和孩子身上,用的心眼最少。”   姜武的脸上就透着“不相信”三个字。   姜姬笑着说:“你们大概都以为,我事事都算得清楚,什么都是想好了再去做的。但还真不是。越是亲近的人,我花的心思越少。”她摸着他的脸:“我对你,对三宝,都不存什么期待。你们是什么样的都行,是好是坏,是奸是贤,是慧是愚,都无所谓。”   姜武:“那如果我不会领兵呢?”   姜姬就知道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放了很久了。   她仔细想了想,说:“那我就会一直把你放在身边。在鲁国时,我会带你去商城。回到乐城后,我会给你封个官,让你见了人不必弯腰低头。我到凤凰台来的时候,会让你当大夫,照样把你带着。”   姜武瞪大眼,不由得去想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会是什么样。   “那不成个女人了!”他喷笑道,“你是夫,我是妻?”   姜姬也笑:“有何不可?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本事。你不会打仗,我估计就会留下杨家后人了。杨云海的部将中,收服一两个应当不难。卫开和莫言也不会放在商城了,估计会带着一起走了,还有,姜勇和姜义也都可用。”   姜武顿生不安,他一下子坐起来,此时才想起她身边不止出现过一个有武艺,又忠心的人。   可她那些一个都没要,把兵都给他带。   这其实就是她对他的爱护吧?   姜姬贴上去,在他脸上亲一亲,说起三宝:“三宝的确是意外。但你我亲近,怎么会没孩子?她来的早了点,也没关系。就是日后我再有了也没事。”   姜武搂住她,半天才说:“你不是想当皇帝?”   姜姬扑在他怀里发笑,“我说我能当,就真能当?”   可看他的神情,他是真觉得她既然说要当,那就一定能当。   姜姬真不知该笑该哭。到现在她身边的人比她自己更相信她的本事。   可她自己呢?   姜姬摇摇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条路走到最后是个什么结果。路只能一步步走,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终点是什么样。”她好像有点懂了姜武想说什么,很意外他竟然能想得这么深刻。   “三宝日后看她自己。她想要权势,就去拿;她想享受人生,我也供得起。不管她是好是坏,我这个当母亲的,能把她生下来,却不能保证她的人生会过成什么样。”她说。   在孩子的问题上,她反而能放开手了。   她预设过爱人的模样,却从来没想过孩子是什么样。   姜武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冷淡,但他没有说话。   三宝是他们的孩子,最重要的是,是她的孩子。日后她要真当了皇帝,三宝就是公主,她的母亲是皇帝的公主。   三宝要面对的情形,注定要比别人更复杂。   如果三宝有弟弟呢?   姜姬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姜武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他也想不出办法来。他只能把这些难题都放到以后来解决,期待着以后能有办法解决   他轻轻摸着姜姬的肚子。   这里说不定已经有第二个孩子了。   其母为皇。   这些孩子生而不凡,日后注定要面对更多的波折。这就是他们的命了。   第二天,姜武就去专心带三宝了。三宝爱打爱闹,精力旺盛,姜武就把三宝带出去了,宫殿外的大广场足够她跑了。   从此后三宝每天回来都像个泥猴子。   侍人们一天比一天脸色难看,终于忍不住向姜姬“谏言”。   “公主,不能再让将军带小公主了!小公主是女孩子!怎么能天天在泥里打滚呢!”侍人们从没见过这么养女儿的!   姜姬笑一笑,让他们别紧张,别担心,养孩子,她是个新手,对三宝,她也没有什么期望,不指望养出一个足以当表率的名门淑女。她目前对三宝的要求就是:健康成长。   这就够了。   姜姬说了几回后,侍人们知道在她这里是得不到支持的,就转而去跟姜武“抢”三宝。姜武带三宝出去玩,侍人们想尽办法,用华服美饰等小女孩喜欢的东西把她留在屋里。   但成功过几回后,他们再也变不出花样来后就一直失败了。   在这样的斗智斗勇中,白哥到了。   白哥从凤凰台坐车来,路上还遇到了去传旨的云家人。所以等他到了公主城后,带来的是第一手的消息。   ——朝阳公主把云青兰逼反了。   不等姜姬高兴一下,后面第二个消息就叫她想骂了。   ——皇帝封云青兰为庆王了。   说是皇帝封的,跟谁不知道是徐公干的一样!   徐老头!!   姜姬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不对!拿抄送的第二道封庆王的圣旨看了又看,问白哥:“这圣旨,往鲁国送了吗?”   不止是鲁国,郑、魏、赵、晋、燕等都送了吗?   白哥摇头。   姜姬笑了,又问:“准备祭天了吗?”   白哥继续摇头。   姜姬就把圣旨扔到一边了。   就算她只是旁观者,都替云青兰冒起了冷汗。   好阴险的坑啊!   徐公真是,要把云青兰给坑死了。   这应该就是不读书的坏处了。   虽然云青兰肯定是读过书的,但他受的教育层次还是太低了。不过,以前他也确实没必要接触这些,可能云家对他的要求就是熟读兵书就完了,会排兵布阵,会打仗就够了。   姜姬以前也是个文盲,到现在,她都不敢说自己变成文化人了,偶尔还需要段小情帮她解说一二典故。   但就算她是个半桶水,她接受的教育模式却是诸侯王一级的,比普通士人还要更高等一点。   给她开蒙的是冯瑄。   在她还懵懂的时候,他拿大纪的历史给她开蒙,再讲到大梁是如何开国,再到诸侯王是如何分封。   这一段对云青兰来说肯定属于没用的知识,就是他去拜先生,先生教他也肯定不会拿这一段给他讲——你一个军户,学这个没用。   等她要到凤凰台来的时候,也是照冯瑄给她开蒙时的做法,先把大梁的历史给找出来重新学习了一番。   在白哥充当她的先生的时候,她知道了很多基本没什么用,但现在想起来算“常识”的东西。   常识之一就是,皇帝封诸侯王,不是自己下一道圣旨就能封的。   他需要先取得其余诸侯王的同意。或者说,客气而礼貌的打声招呼:朕又给你们找了个兄弟。   诸侯王彼此之间是互相提防又互为倚靠的。   就像诸侯国之间换个大王要发国书周知各国一样:打声招呼,我现在是鲁王了,兄弟们有空一起喝酒啊!   各国愿意跟他一起玩呢,就会回复一封国书以为祝贺。不想跟他玩呢,就不理他。   这诸侯王在诸国之间就处在食物链底层了。人人可打。   鲁国有名的朝午王就是因为发国书没人回应,龟缩二十年,把自己熬死了。   而诸侯王获封,首先一件事就是要有功,有大功。   现在的几国诸侯都是祖宗陪着大梁开国皇帝建国而得封,这大功放在哪里都够大的,历代皇帝只能折腾诸侯,不能把他们给轻而易举的砍了,就是因为这功劳太大了!   除了开国皇帝自己能砍他封的诸侯,他的子孙后代都只能把诸侯给熬死。可惜了熬了七百年,只有一个燕国说得上是死了,其余几国都还好好的传承着呢。   那这庆王又是因什么封的呢?   首功,他救驾。   可云青兰是凤凰台的护卫,救驾是本职工作。   其次,他娶了朝阳公主。   娶一个皇帝的姑姑就能当诸侯王?   这两项都站不住脚。   等这庆王登基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发国书向其他诸侯王兄弟打招呼。   其他几国一没接到圣旨,二,肯定要打听此人因何而封,再听说他是这么容易就封了,其他的诸侯王难道能坐视这样一个人挤身他们之中吗?   姜姬坐直身。   ——她发现一件事。   她问白哥:“徐公是嫌这天下不够乱吗?”   好端端的,逼反诸侯王干什么?   她现在还没有拿下凤凰台的大权,很不希望赵或魏跑来分一杯羹。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   在她的计划中,这是下一步的活儿。   徐公把它提前了。   像是要帮她。   又像是在给她出难题。   徐公想干什么?   白哥反问她:“我在这里,难道你竟不懂?”   姜姬:“我懂。我只是不敢相信运气这么好。” 第609章 河谷粮   白哥变了很多。   他以前像个少年,哪怕愁眉苦脸,身上也带着一股朝气,活泼得很。现在就沉稳多了,从见到姜姬起,脸上的表情都不带动的,就算是有怨气,也只是眼睛里有,嘴上冷嘲热讽,还带着一股“你听不懂就是个傻子”的神气。   他还说,皇帝给庆王圈了封地,就在河谷。   河谷!   姜姬再镇定,眼睛也瞪起来了。   白哥冷笑:“我进来前,先在外面市场上转过一圈了。这河谷,只怕早就被公主视为囊中之物了吧?”   她要养兵!她还要养民!她想要粮食不是很正常吗?河谷离她最近!陶然又跑到河谷祁家去了,这样现成的把柄往她手里递,能怪她吗?   她看河谷是粮仓,那陶然看河谷也是粮仓。她高价收河谷粮,就是为了动摇陶然在河谷的布置。他再能舌绽莲花,她拿重金不停的往下砸,就不信砸不出几个爱钱如命的!陶然是能许下的无非是前程,可这虚无飘渺的前程,也只有目光远大的人才能看得到,才能耐得住性子不去弯腰捡脚边的钱。   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啊。   姜姬的目标却是那大多数的俗人。   现在,徐公把河谷给云青兰了。   云青兰是干什么的?他也是养兵的!他见到河谷,能不心动吗?能让出去吗?   这徐公瞧着是愿意与她携手同建美好家园了,可两人之间肯定也是要分一个主宾的。   哪怕到了此时此刻,这老头子都不肯低头。   对着皇帝他也没低过头啊。   于是就给她出了这道难题   其一,如果她不想让魏、赵两个诸侯王此时就有理由跑过来兴兵,那她就要把庆王给干掉;   他怕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又把河谷抛出来。   其二,如果她要想河谷,这庆王更不能留了。   这老头子,这老头子……   白哥身为“人质”,代表着徐公愿意跟她同流合污的“诚意”,也是一副贞洁烈夫的样子,都不正眼看她。   姜姬:……   姜姬与他聊了几句后,就让人领他去见花万里了。   白哥不知他这是要去见谁,走的时候还是很平静淡然的,等回来后就神气活现,怒气冲冲,有活力多了。   进门就质问她:“陶公也在你手中吗?”   姜姬特别真诚的否认:“没有,他不是在河谷祁家吗?”   白哥不信!   “这必定是你的阴谋!”白哥跳脚。   姜姬叹气:“你实在是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厉害?”她只是放跑陶公,逼到生死的地步,她就知道他肯定会去找他最强有力的靠山,谁知道他会跑到河谷祁家去呢?这个她真是半点不知情啊!   白哥还是不相信,转头又跑去找花万里了。   姜姬传信给段小情,让他不要管,白哥想干嘛就干嘛,想说服花万里弃暗投明也都随他。   ——只要花万里听他的。   就见白哥的脸一天比一天更黑,怒火一天比一天膨胀,终有一天,他在“花府”跟花万里打了一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扔了出去。   还是门外姜姬的人把他给拾回来的。   姜姬连忙去看望他,叫御医来给他诊治。现在这几个御医都已经又把老本事捡回来了,说起病情来一个个仿佛都是要宣布死讯,治起病来更是比亲生父母还像亲生父母,眼泪说来就来,语重心长的安慰白哥:“公子好生喝药,唉……这病会好的……唉……手不会有事的,喝了药就好了,唉……”   姜姬一去,就见白哥捧着一只上了夹板的胳膊,脸上神情凄惶无助,姜姬见了母性大发,轻轻托了一下他的胳膊,柔声问:“疼吗?”白哥泪眼朦胧:“我以后……写不成字了……”   姜姬也很擅长灌馊鸡汤,“你还有一只手。就是两只手都不能用了,还有脚!”出来后问御医,“伤得很重?”御医:“就是扭了一下,这么着歇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之后白哥安心养伤,再也不蹦跶了。   姜姬对这样乖巧的白哥十分怀念,时常去看望他,也顺便问了一下他怎么会气傻到在“花府”跟花万里这个将军打。那是一个重量级的吗?   白哥又怨恨地看了她一眼。   原来他觉得花万里是被她蒙骗了,但现在被关着,肯定也已经后悔了,已经知错了,那不正好是拉他出火坑的机会吗?于是打算去说服花万里改邪归正,跟恶势力一刀两断,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花万里不承认。   白哥跳脚:你现在都被关了!难道还没认识到错误吗?   花万里:我是伤重,幸得鲁国公主相救,在此养伤!   白哥:那照你这么说,你什么时候想走就走?外面围着的兵不拦你?那你敢不敢走?花万里:我的伤又没好,当然不走!   白哥也并不傻,很快发觉花万里就算是现在被强留在此,一开始肯定是他自投罗网的。   他开始逼问花万里到底是怎么踩中陷阱的。鉴于姜姬花名在外,他就开始问花万里是何时与姜姬有私情的,又说他因为被私情蒙蔽而身陷囹,实在是枉为英雄!替花家抹黑!   文人骂仗,肯定是怎么羞辱人怎么来。姜姬都能想像得出白哥说了多少刁钻尖酸的话才把花万里给激成这样,把人都打成猪头了。   姜姬:“……活该。”   小小整治了白哥一下,略微出了半口被徐公拿捏住的怨气后,姜姬就转头想要怎么对付河谷四姓了。   庆王?   他根本不重要。他能活到明年这个时候都算命长!   就算她不动手,徐公也容不下他。   那她又何必着急呢?呵呵。对她来说,更重要的当然是河谷。   当然,她拿下河谷,也算重创了庆王了。徐公替她设的局,她挑捡挑捡,照他想的走了七步,剩下三步也不该她走,该徐公来走了。   她在自己心里想的痛快了,叫来段小情,问最近市面上的河谷粮粮价几何,涨势如何。   段小情就把阿陀叫来了。   阿陀皱眉说:“只是这十天就又涨了三分钱。”他顿了一下,说:“市场上多了很多假冒的河谷粮。”   应该说,现在市面上只要有粮,都自称是河谷产的。   因为河谷粮最大的买主,就是姜姬。她不可能只是空抬粮价而不给粮商们实惠。市面上只要出现河谷粮就会立刻卖掉,最大的买主就是姜姬。   或者说,是阿陀。他是负责买入的。   虽然钱不是立刻付出去的,也不是都付钱,更多的是其他东西用来冲兑。最受人欢迎的冲兑之物是崔纸,就是由商人仿造的崔纸。   粮是假货,纸也是假货,但只要有买家,那就不是真假的问题了。   阿陀知道崔纸就是旁边的解县和新县百姓造的。可这“河谷粮”也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啊!   他总觉得这样很吃亏,要是能稍稍管一管的话,他就可以省很多钱了!   姜姬摇头:“不行。不管真假,哪怕是假的河谷粮,也照收不误!价钱,再往上提一提……翻一倍吧。”   阿陀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想反驳,可又把话咽了回去。卫始在旁边看着,这才满意的笑了。   卫始:“公主,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姜姬笑道:“这河谷多了一个庆王。我要在庆王来之前,把河谷粮买空!”   阿陀忍不住说:“粮食是买不完的!每年地里都会长,河谷此地一年两熟!新粮此时已经在收了!”   殿中的人都看向他,这叫他多少有点胆怯。可他撑着胆子继续说:“这样太花钱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已经欠了很多了……”   如果说整个公主城里最有信用的人是谁,无疑是姜姬了。   所以阿陀每天的任务就是在一张张购粮合同上盖章,替姜姬再欠下一笔债。不管许下的是崔纸、布、还是钱,他都没办法给,这钱别说要欠一两年,欠上三十年,五十年都有可能!   但商人们并不介意手握一堆欠条。阿陀真怀疑这些人怎么能每回来都只拿回去一张欠条还高高兴兴的。他们真以为公主能变出钱来吗?   卫始摇摇头,笑道:“阿陀,这河谷粮如果能卖高价,那它就不是粮,它在河谷人和庆王眼中就变成了钱。一年收两次的钱。”   阿陀瞬间懂了:“那河谷人和庆王不是会打起来吗?”   他的脑筋此时转得很快。   河谷一旦成为庆王的封地,那就意味着河谷地里长的一棵草都是庆王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庆王的。河谷粮价值越高,庆王越高兴!   也就越不可能放手。   但对河谷人来说,这也是白花花的银子!别说现在河谷还没真的变成庆王的封地,就算已经是了,河谷的著姓、世家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一切都送给庆王——他们肯定会跟庆王争夺的。   而皇帝呢?凤凰台的人呢?一旦他们知道发生在河谷的事,还会愿意把它给庆王吗?   公主所做的,只是推高粮价……   阿陀大叫:“如果假的河谷粮都能卖高价,那河谷的人一定会更眼气的!”   所以公主才不管假河谷粮。她就是要人人都来追捧河谷粮,把它炒得人人皆知。   阿陀刚激动完自己想通了公主的计划,又担忧起来:“不会有人怀疑吗?这只是粮食,不是真金白银。它的价格这么高……”肯定会被人发现其中的问题啊!   姜姬笑道:“普通人是不会发现的。聪明人发现了,也无法说服所有人不去碰这个钱。”   这钱赚得这么容易,谁会不想分一杯羹呢?   河谷,王家。   王珍坐卧不安,实在是那两个跟他来的商人已经又加了一倍的钱!   他忍不住去告诉了父亲。   王父道:“其中必有诈!”   王珍说:“我也这么想。说不定是……是有人故意设陷阱,要我等触怒庆王。”   王父:“那还不快把那两个商人赶出去!”   王珍:“人,我昨天就赶走了。然后……”   然后这两人分头行动,已经买了王家其他人的粮食,听说订金已付,粮也拉走了。   王珍现在过来,其实是有点后悔了。特别是他的妻子还告诉他,她已经把粮食卖掉了一部分了。   王珍悄悄告诉王父:“不止王家!这两个商人也收了不少李家的粮食。”   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有像王珍这样虽是旁支,却家资殷盛的。也有更多只是勉强度日的著姓子孙。   眼前是白花花的银子,只需要卖掉家中吃不完的粮食就能换回三倍、四倍的钱。   谁会放弃呢?就算被人知道了,只要他们给族长交了钱,剩下的也够发一笔小财的了。   王珍带回了两个商人,可这两个商人可不止在王家找卖家。而王家与其他四姓一直有联姻,所以……   商人们被王珍赶走就没有再多耽搁,立刻收粮走人,钱当即付三分之一,等粮食出去了,再付剩下的。两人一个押粮走,一个留下付钱。   等王珍带人找上门去时,只剩下一个人了。   此人姓马,家中世代行商。   马商笑道:“王大公子这是改主意了?”   王珍皱眉:“马三,吴四呢?”   马商笑道:“吴四已经走了。我这不是还想再多赚点,王大公子,您要是改主意了,我这就能收您的粮!只是我现在身上带的钱不多了,您可以派人跟我回去取,金子、银子、宝石、盐、布、纸,您要什么都行!”   王珍冷笑:“只怕你是走不了了!”他一挥手,“给我拿下他!” 第610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王珍觉得这两个商人还是握在手里更安全点。他匆匆赶来,想趁人不备就把这人给抓回去。不料还没出门就被闻讯赶来的人给拦住了。   为首一人也姓王,按辈份,王珍要管他叫叔爷爷。   可惜,这个十九叔爷爷落地太晚,他是他爹第四个继妻生的儿子,生他的时候,他爹已经八十了,隔年就没了。   王十九尚在襁褓之中,其母又是个因为长得好才被娶进门的小娇妻,两人都不是前面几个兄弟的对手,其母用嫁妆将王十九养大,而王十九在二十四岁时,族中才让他兄长分给他两个庄子和一百多个庄户。   王十九就以此为生了。   他辈份高,祭祖时排行还比较靠前。但家里却不怎么宽裕,每年就指望着拿收成换钱。   去年起王家开始不许外面的商人进来收粮,王十九自己没办法把粮运出去,只好把粮卖给了王家族长。   和他一样的人在王家还有很多,都是只能靠地过活,勉强饿不死而已。   谁叫附近的地都姓了王呢?王家地多,最值钱和最不值钱的都是地。王家子弟中,他们已经算是混得好的了,至少有地有庄户。   只是也发不了大财。   王十九也不盼着能发大财了,只想多攒些钱,替他的儿孙攒点家业下来,送他们去外面拜名师读书,不然一直在河谷是不可能出头的。   可巧今年王珍从外面回来,带回了两个鲁商!   这商人一登门,根本没怎么劝,王十九就把粮卖了。他担心被族长发现不好交待,四下串连,把跟他一样的人能找的都找了,这些人也都是指着地里的收成过日子,族长不让他们往外卖,收粮的粮商都不让进城了,他们也只能忍着。   现在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谁还会把粮捂着不成?他们的地都在城外呢!卖了粮以后,粮在外面就拉走了!小心点根本不会让人知道!   但粮送走了不假,钱却只付了七成,还剩下最后三成呢!   王珍前脚闯进来,后脚王十九就到了。他先来拦住王珍,不一会儿,王珍就傻眼了!   全是他的七亲八戚,姑姑舅舅叔叔伯伯爷爷哥哥,还有抱着小娃娃来的媳妇,放下孩子就指着王珍说:“去!抱着你叔爷爷的腿哭!大声点哭!”   王珍腿边坐了三四个,哭声震天,安抚了这个,那个又闹起来。   他也怕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再被族长知道了,只好说:“进去说,进去说!各位!都小点声啊!”   底下有人喊:“对!这事,你小子也逃不掉!人是你带回来的!你家也卖了!”   王珍伸头一瞧,没看到是谁,但声音他认出来了。他喊道:“十九叔爷!您到前头来!”   王十九缩在后头,被人推也不过去。   一行人换到屋里,四下寻不到马三,立刻又鼓噪起来。   王珍没办法,让人把马三给送上来。   马三还被绑着,他被放在阶下,屋里的人看他这样,都对王珍说:“此人身上还有欠我们的钱呢!你把他抓了,那钱你替他给我们不成?”王珍没办法,只好说:“此人有鬼,不能轻信!”   “什么鬼?”   “只是不想让我们卖粮吗?”   “可粮已经卖了啊!!”   王珍忙道:“往年也有来收粮的,可曾有过如此高价?这必定是针对王氏一族的阴谋啊!”   可屋里的人立刻就说:“听说是别处都没人种地了,就是河谷还有粮,所以才卖高了!”   “是啊!是啊!”   “听说是花将军抓丁抓空了城!”   “好多城都没人了啊!”   王珍见没人信,索性把马三提上来,逼问他:“马三,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指使你的?”马三行遍诸地,这种被人抓住要打要杀的事不是第一回 了。他忙道:“王公子真是误会我了!我一个商人,哪里有利就往哪里走!我知道王公子是担心得罪大公子。不如这样,王公子把我交过去,我自有办法让大公子息怒,不会牵扯王氏一族的!”   这话还真是说到王珍心里去了。   但在座的其他人可不依了!   王十九先发难:“你刚才不是说他有问题吗?原来只是怕得罪族长而已!”   王家族长那里藏着个来头很大的人物,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零星也有耳语传出。   比如说,河谷要被变成诸侯国了!王家就要一步登天了!   再比如说,王家已许了一女送给了大公子。   再再比如说,大公子就是日后的太子。   听得家族里的人是既激动,又兴奋,还有点不安。   像王十九也曾想过借着这个机会,把他的儿子女儿送过去,万一能叫贵人看中,也是他的造化了。   河谷还是太小了。   王家的人又太多了。   王家是大,占着河谷四分之一的地盘。可大多只有嫡脉的几房占便宜。   大多数姓王的在街上过的是普通百姓的日子,一样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穿不上绸缎,坐不起马车。有的人家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王十九想让儿子们走出河谷拜师,盼望的就是儿子们能有更好的出路。不然留在河谷也只能侍候家里这几百亩的地,他这一辈子还能让儿子读得起书,因为儿子少啊。等到下一代呢?子再生孙,是把田地都分下去,以后越来越穷,还是只留给长子?那剩下的子孙后代呢?也沦落到街上替人作工为生?   可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贵人在王家,那对王十九来说当然是好消息。   他也盼着能叫儿子们借个天梯。   正因为如此,他才需要更多的钱!   不然家里产的那几百斤粮食能干什么?   王珍见又要鼓噪起来,只好再安抚。   但现在就有分歧了。   王珍要带走马商,而王十九等人不愿意。王十九还有个念头:如果马三有办法让贵人不生气,那何不他把马三送去呢?他跟马三的关系一直都不错,还替马三介绍了那么多生意。   但王珍是不可能答应的。   见王十九总是插话,他想了想,下定决心:“各位都是怕马三跟我走了以后,你们剩下的三成钱没人给,对不对?既然如此,我替他先把账清了。日后就是他欠我的钱,不欠你们的了。”   这样一来,王十九就找不到支持者了。   他想了想,打消了念头,拿了钱也走了。   王珍这才得已把马三带走。   只是这样一来,王珍家里藏了个收粮的商人的事,就不再是秘密了。   王珍前脚把马三带回家,晚上,族长那里就来人了,要把马三带走。   王珍祖父还病着,王父没有办法,只好让王珍把马三交出去。   王珍没想到根本没来得及做什么,马三就不在手中了,这让他心里格外的不舒服。   他去见王父,抱怨道:“爹,那边这是急的什么?”   王父叹气,祖父喝完药,有气无力地说:“他们是着急了。大公子的胃口可大的很,他们未必喂得饱呢!”   王珍听到这个消息,不急反喜:“果真?”   王父:“你高兴什么?他们坏了事,我们也落不着好。”   王珍连忙认错,再问:“到底是什么事?爹是听说了什么?”   王父摇头:“不曾听说什么,你爷爷在养病呢,家里关着门,什么都不知道。”   王珍不解:“那怎么……”说的这么笃定?   王父见他不开窍,没好气道:“亏你也是读过书的!自己回去想!”把他赶走了。   王珍吃了骂,回了家,见妻子正在替女儿和儿子制新衣,见他回来,连忙说:“也给你制了两件新衣、新鞋!你带他们去求见大公子吧!”   王珍笑道:“你这赚了钱,也不给自己多打两根钗,都花在我们身上做什么?”   王妻抚颜而笑:“若我才二八年华,也必要去大公子面前自荐的!”女儿和儿子见状都低头笑起来。   王珍挥手叫女儿和儿子们都下去,才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当着孩子的面也不规矩些!”   说罢坐下来,问妻子:“怎么近来很多人去见大公子吗?大公子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真是可笑!”   王妻笑话他:“你这说的真是傻话!等日后王宫建起来,多少人都装得进去!你以为只是冲大公子吗?难道大王不要宫女侍候?不要在后宫里多装几位夫人消遣吗?”   王珍顿时如当头棒喝!猛得站起来:“对啊!”   他鞋都顾不上穿就冲了出去!   王珍跑到祖父这里,看父亲仍在,忙问:“大公子要建王宫了吗?定在何地?”   王父见他转过弯来,才说:“地方还没定,这个要卜算的。但风声已经传出来了。我们王家,只怕这回是逃不掉了。”   王珍只要一想起建王宫所需的花费就头皮发麻:“总不见得都要王家掏了吧!”   王父:“但我们王家肯定要出得最多才显得忠心呢。那边……”他往祖宅那里扬一扬下巴,“可不是该着急了?”   王珍镇定一下,想了想说:“家中并没有多少钱啊。”王家最值钱的是什么?   一是地,二是人口。   族长或许有钱一点,但距离能建一座王宫还是差得多了。   族长也不傻。没看到足够的好处,是不可能愿意倾家荡产的。   王父摇头:“不止。建王宫,砖石木料是一节,壮丁人力也是一节,其余珍宝器物,也不是小瞧的。前头都是花钱的,后头才是喝汤的。现在是前面没人想掏钱,后面往宫里送宫婢,往大王面前送青年才俊倒是都很积极。”   王珍心中一松:“那大公子是个什么意思?”   王父:“大公子正等着看谁更忠心呢。”   王家送出去一个女儿,可显然,大公子并没因此高看王家一眼。他在等王家拿出更多好处。 第611章 人心异亦   云重住在王家别院,虽然是个客人,却比主人的来头更大。他身上有圣旨,来之前也命人打听过河谷四姓,所以才头一个就选中王家。   因为王家占地最多,人最多,年头最长,跟其余几姓的关系牵连最多。   更因为王家占的地方好。   如果想拿下河谷四姓,对王家下手是最快的。   所以云重来了以后,先和颜悦色,王家叫他娶王家女,他立马就应了,当晚就做了新郎,对王家女珍重宝爱,亲自取名为知心。   等王家自觉他已经入巷,就开始大肆举荐王家子弟。   云重全都应了。   之后,王家见云重如此好说话,都以为他傻,就开始打起云青兰的主意,王家女也开始推荐自己的妹妹。   云重还是答应了。   等王家开始做梦了,云重提出了建王城的要求。   河谷四姓,王家独据一城。不过说是城,城墙并不高大,城中也没有宫殿。其实就是王家聚族而居的小城镇。   城中“官员”都是王家自选自任,族长就是“太守”,皇帝赐下的头冠、笏板、官印等物都在王氏嫡脉族长的屋里搁着。   此城最大的建筑,是王家祠堂。   这样的城,当现成的王城肯定是不行的。但此城的好处在于,它选址极妙,与其他三城的距离都不算远也不算近,恰恰好。前可攻,退可守。   云重自生以来还没上过战场,但军书读过不下百卷,身边也有识战懂兵之人,他们在看过此城在此地的位置后,都认为这里是王城的不二之选。   前提是,必须要王家将此城让出来。   这就意味着,王家要全族迁出。   云重再如何,也不至于认为能凭一道圣旨就让王家乖乖把城让出来,更别提他们还要推到王家祀堂。从王家到此,这供着祖先灵位的祠堂就在这里了,推到它,那不管是谁开的口,在王家是遗臭万年了。   云重与随从商议过后,认为与其强来,不如让王家自己乖乖入瓮。   所以云重舍下自己,亲自住进了王家。   王家,祖宅。   王光是王家如今的族长,他的排行并不靠前,在王家叔伯多得很,他会当族长,乃是因为他的父亲和祖父是族长。祖父去后,父亲跟着就去了,他就只好当了这个族长。   虽然成了族长,但在族中服他的人不多。   外面是他叔叔、爷爷的人多得是,他这个小辈哪怕顶着个族长的名头,也管不住什么人。   所以,王光上任以来,学了一身和稀泥的本领。他自己家里还有祖母、母亲两重长辈,又有几个叔叔在,这都是嫡嫡亲的亲人。   可他自己也已娶妻有子,子又生孙。一大家人住在一个屋子里,怎么可能和睦?   更别提他们这一脉坐在整个王家的顶端。   王光坐在屋里,正在教儿子读书,两个儿子下头就是他的小孙子,小娃娃正在长牙,一张口就流口水。已经当了爹的长子只好一边读书写字,一边照顾儿子,时不时的给儿子擦擦口水,叫他乖乖坐着不要动,认识几个字了?这个字念什么?   次子年纪不大,看上头的爹在读书,趴在桌上逗侄子:“屁屁,屁屁,看这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只纸叠的花。长子,王显一巴掌呼他头上,看儿子没受影响,虎着脸对弟弟说:“你的文章写好了?拿来我看!”   王光坐在上首,就当自己听不见也看不见。   直到外面响过钟了,屋里的人才陡然放松。   王光放下书,对他们说:“今日事毕,回去用饭吧。”   王显带着弟弟起身长揖,“儿子告退。”一抬眼,见好不容易坐了一早上的儿子一摇一摆走到门槛前,脱裤子,掏小鸡鸡,放水。   哗啦啦的水声击打在门前石阶上,清脆得很。   当爹的王显瞪儿子,儿子看着他,看着他,尿完抖一抖才穿上裤子回来,软软一揖,乖乖道歉:“孩儿无状,请爹爹责罚。”   当叔叔的已经捂着嘴笑起来了。   王显正要义正严辞的教儿子,上首的王光说:“好了,坐了一早上,也该去尿尿了。你们也快去吧。”说罢,王光起身往后面去了,一边道:“我也去尿了。”   王显见爹不见了,立刻抱起儿子,轻轻拍他的小屁屁:“教过多少回了,出去后在墙根尿,怎么总记不住?”旁边还有一个坏叔叔:“屁屁,我又看到你的屁屁了!”小孩子捂住脸藏在爹怀里,嘴角翘起,笑得咧开了。   王显:“你别老叫这个小名!叫完他更记不住了!”次子,王占说:“大哥,屁屁小时候就这习惯,还不都是你教的?”   王显:“我怎么知道他改不过来了!”他也很冤,“我也只那么说过一回!他怎么就记得这么牢?”   两人一路回去,在中途就分开了。王占还未娶妻,跟母亲一起用饭,王显已经娶妻,自然是回去找妻子。   王显的妻子姓祁,乃是祁连山的幼妹,嫁给王显时带了大笔的嫁妆,平时夫妻感情很好。   祁氏见王显抱着儿子进来,立刻过来迎接。   王显放下儿子,扶着祁氏:“你身上沉,以后不用这样。”   祁氏小腹微显,笑着说:“还早呢、快进来,今天我拿那云食和鹿肉炖了一锅汤,鲜极了!这云食还真是什么都能配,配什么都好吃!”   云食无味,色白而纯,似凝冻而生,遇水不化,软而不散。   它随鲁国公主传过来后,已经不下数百篇赋专为颂这云食了。不过以前王家觉得这是贱物所制,那黄豆食之有气生,不好,所以一直也不曾在王家这里流传开来。   直到祁氏有孕,害喜非常严重,什么都吃不下,连水都喝不了,说水里有腥味。   祁连山就让人送来了这云食的方子,王显命人试制,制出的东西雪白可爱,看起来挺招人喜欢的。   王显不敢立刻让祁氏食用它,先让家里的厨子做。祁连山是连做法都一起送过来的,但就算他不送做法,那上百篇赋里都已经把做法给列出来了。   总结就是,这云食乃是天下第一神奇之物,不愧是神女采云而生啊。   其物贱,所以贫者可食。制法简单,不需能工巧匠也可制成。而这云食,生吃可,熟吃亦可;与荤同食可,与素同食亦可。   王显就记得有一篇赋说它有君子之道,禀君子之德而生。说它跟什么肉做到一起,既带了这肉的香气,又不失自己的气味,两者并不混杂,也不叫人恶心。这不正是君子吗?   哪怕是赤辛苦辣之物同煮,照样可食!   王显就拿花椒煮了一回,发现竟然是一道相当不错的佐餐之物,或花椒拿油煎过后再浇在云食上,更是美味!   祁氏吃了它煮的汤后,竟然真的慢慢恢复了胃口。从此就日日吃它了。   那一鼎的鹿肉炖云食,肉全进了王显的肚子,祁氏与小儿只吃了云食喝了汤。   不等吃完,外面就有人来叫了。   王显只得匆匆出去。   祁氏抱小儿进屋午睡,她的陪媵担忧道:“不知公子出去是不是又是为了丁口的事。”   祁氏:“只怕正是这件事。”   陪媵道:“要建王宫……到底需要多少人啊?”   祁氏:“怎么着,也要几万人吧?”她也不知道盖一座王宫要多少人,她只知道王显已经为此忧愁很久了。她说她愿意把嫁妆全拿出来。王显搂着她叹道:“一家一户的钱怎么够?只怕我王家倾尽内囊也盖不完一座大殿。”   她吓了一跳,“要那么多钱吗?”王显笑道:“所以,才要大家都来掏钱啊。你也送个消息回家,让家里早做准备。此事要小心仔细才行。钱,要出得不多不少,要出得恰到好处。不然出得多了,让人以为家里有钱,逼着出得更多怎么办?出得少了,又被人记恨;时机不对,这钱出了也是错。所以要刚好、恰好才行。”   祁氏半懂半不懂,她是带着交好王家的任务嫁给王显的,只好再表白一番心意:“我的,总是你的。只要你不凑手,只管对我讲,我哪怕只有一分也都会给你!”   王显叹气:“我知道。唉……要真是掏钱就能了结,那真是省事多了。”   王显匆匆赶过去,见王光不在,只有七叔爷爷和九叔爷爷在,两位叔爷爷正在见人。   来人一个姓王,是王家人,一个姓张。   两人来意还不一样。王家这个,是来送钱的,不是送给大公子,而是送给族长。   所以王显才被叫来“收钱”。   王显收了钱,送走了人,回来就见七叔爷爷和九叔爷爷都一脸不耐烦,想让他赶紧走。   王显也不想在这里待着,回到堂上也只是特意来告退的。但那姓张的不肯叫他走!   “大公子稍等!稍等!大公子来看此物!”张毛扯着王显过来,指给他看。   这人是来献宝的。   王显近一个月也是见惯了这种人,闻言就很给面子去看那箱中的“宝贝”。   是一个生得奇异的巨石。此石立起来有五岁孩子那么高,形似巨蛋。它稳稳的立在地上,从上到下,身怀五彩奇光。摆在堂前阳光照到的地方,光能透体而出。   王显夸道:“果为奇珍啊!”这么一大块玉石确实少见了,最奇特的是,玉层叠而生,层层分明,皆是清透的上佳好玉,颜色干净、鲜艳、明亮。   他这一夸,张毛就高兴了,谦虚起来:“此乃我家中珍藏之物,一直未敢显于人前。今得知庆王大公子在此,特来献宝!”   他这么说,就是想到庆王大公子那里去露个脸。   王显笑眯眯的,转头问上首两位叔爷爷,“我是个小辈,怎能发言?我这双浊目也只能用来赏赏宝贝了!七爷爷,九爷爷,您二位看呢?”   两人不说话。   张毛也发现王显说话不管用了,转头继续去捧上面的两人。王显趁机出来了。   他一面走,一面发愁。   不过一个庆王大公子,就已经把家里的人心都给搅散了。爹闭门不出,装聋作哑,不过是碍于上面长辈的颜面。可再这样下去,是祸非福啊。   可他一个小辈,更不好去“教训”几位叔爷爷了。   叔爷爷们也是活了一辈子的人了,怎么到如今却看不透了呢?   正想着,前头过来一个人,叫住他:“显哥,快随我来!”王显抬头,连忙问好:“卢叔!”卢有为是王光的从人,两人曾是师兄弟,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卢有为家无恒产,为他求学家里已经是空无一物了。等他父母去后,他就熄了闻达之心,转而投到王光门下,成了他的从人。   卢有为:“快来!那个商人,被抓来了!”王显立刻加快脚步!   早就听说族里有人从外面带回了两个商人!还是鲁商!如果此话是真的,那他们眼下的困局至少可以稍解一二了!   听说鲁商什么都能卖出去,什么都能买得到!乃天下第一商! 第612章 救星   马三在王珍家是被绑着的,一直没撒开。被挟上马车到了这里——还是从后门,藏在车里进来的——进了屋后,绳子就解了,不多时,外面进来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客气得很,对马三一揖,“迫不得已请先生过来,怠慢了。”马三连忙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慌忙跪下磕头:“小人微贱,不敢受,不敢受。”   老者将他扶起,还是很客气:“听说先生姓马。”   马三:“不敢,我在家中行三,大人称呼一声马三就行。”   老者:“敢问先生做何营生?”马三:“行走诸地,以贩货为生。举凡以银钱计价之物,小人都可贩得。”   老者:“我有一桩难事,正需先生这样手眼通天之人可解。”   马三刚还跪着呢,知道他要敢说一个不字,立刻就会再被绑起来,说不定脑袋都要保不住。   不过他到这里来,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公主倒是没有给他下死令,只要他“相机行事”。   这机会不就来了?   马三此时才做出笑模样来,“大人只管吩咐,小的不敢不尽力。”   老者,也就是王光,指着外面说:“我王欲在此地建座王宫,需丁壮十数万,另有砖石木料瓦片等物,若有珍宝奇物,自是上佳,或有能工巧匠,也愿礼聘。不知先生能解决几样?”   马三皱眉,“砖石木料、珍宝奇物、能工巧匠,这都不难。十几万的丁壮,这就不好办了。大人知道,最近各处都在抓逃人呢。”   花大将军建功立业,害了不少百姓、城镇。现在花大将军收兵了,不打了,各地就冒出许多逃兵、溃兵为祸不小。   除此之处,各城也有遭遇兵祸逃走的百姓。   于是,各城在追缉溃兵、逃兵时,就不能不分青红全都杀光了事。毕竟百姓是有用的,能种地,会干活。当各城发现百姓丢得太多了,自家的兵也死得太多了,人手就越来越不够用了。   残破受损的城镇需要重新建设,死伤无数的军队需要填充新兵新丁,来年的地还需要人去种,于是各城不得不张榜号召百姓归乡。   当然,百姓是不会转头就看到自家城门口张帖的告示中有自己一村、一家的姓名的。   只能去抓,去找,不管是不是自己城里丢的人,只要附近流浪、流窜的野人全都索拿回来,问清是百姓的,本地的就判个逃人罪发去为奴,外地的也判个逃人罪也去为奴,顶多录个姓名送到原籍去,等原籍的城官派人来索要时,还活着的就还回去,已经干活干死的就只能领着尸首回去了。   如果说不清姓名籍贯,就会被判为军户,充入军奴。   有被乖乖抓走的,就有不愿意被抓的。因为只要被抓回城去,基本就没有活路了,哪怕一开始有人以为这样就能回家乡了,在看到前面被充为奴隶的例子后,后面的人当然就学精了,不肯回乡了。   这些人自然而然的就聚集到一起,见到来抓人的军队要么逃,要么上前打。   所以,现在还在外面的野人都变得凶悍多了,杀人如麻。像马三这样的商人现在很少在外面捡野人贩卖了,一不留神自己就被干掉了。   而各城又非常缺人手,不管是真的要还民复田,还是害怕成为下一波被花将军干掉的城而偷偷积蓄士兵扩军,都是一个结果:现在贩奴贩不动了。   马三摇头。   可王光最需要的也正是奴隶。   在河谷这里种地的,没有百姓,全是四姓的家奴。哪怕没有投身为奴的,也跟四姓家奴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都千方百计的跟四姓联姻。   毕竟在河谷,还是跟四姓有关系的人日子更好过。   如果壮丁不从外面来,那首当其冲的就是王家自己人了。   如果王家不愿意自己人受苦,那就只能把火烧到其余三姓去。   第一个,就是已经势败的李氏。   可李氏虽败,几百年来也与另三姓血脉交融,他们四姓互相联姻,拿李家为祭,其余三姓也会伤脉动骨。   而只有一个李家就够了吗?   剩下的人真的逃过去了?   直到现在为止,王光都没能打听出来“庆王”的家传,只能从大公子身上看出庆王似乎是行伍出身。   而且,并非将门。   实在是因为大公子目不识丁,王家女嫁给他后,立刻就发现这个“大公子”只怕从小没读过多少书,不然也不会给她起一个“知心”这样胡来的名字了。   这名字一喊出去,谁会认出这是王家女?   王光从那一刻起,心就沉下去了。   他不怕河谷多出一个庆王,只要这个庆王是可以说话的,懂世情道理的,那就什么都可以商量。   但大公子的行事做风就不像是来跟王家商量的。   他像在布局,等着将王家一举擒杀。   王光看出来了,却也无能为力。   不看别的,只看大公子带来的精锐就能看得出来,这个庆王并不好对付。说不通道理不怕,他有刀枪!   所以目前为止,王光只能想出一个尽力保存王家,保存河谷的主意来。   他不能明面上去反庆王,反对大公子,他甚至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去,只能藏在心底,慢慢来。   他对马三说:“先生只要能为我送来一万人,先生日后就是我王家的座上之宾。若先生做不到,只怕我就不能放先生离去了。”   马三悚然变色。   此时,王显也到了,站在阶下请安。   王光点点头,王显进来,也对马三问好。   马三见这对父子完全不避讳他,就知道这王光不是在开玩笑。只怕到时不是不让他走,而是连命都保不住。   王光:“先生意下如何?”这是连时间都不给他,要他现在立刻就做决定。   马三转念一想,道:“人,我是真的带不来。哪怕在此地丢了命,我也不能砸了招牌,叫人知道我马家撒谎骗人。我们做商的,靠的就是信这个字!”说罢仰头,一副引颈待死的样子。   王光:“那我只能就此送别先生了。”   说罢,外面就来了人抓马三出去。   马三从容得很,起身,对王光一揖,道:“还请大人将我的尸首送回去,不要叫我弃尸于野,不得安享。”   王光点头:“先生放心去吧。”   马三好像不是要去死,只是去外面转一转而已,还对王显行礼,之后就跟着人来到外面,七转八绕后到了一处僻静之地,问那人:“是要用刀?还是枭首?环刑?”   那人取出一段麻绳,道:“还请坐下,容我系到你的脖子上。”   马三就整衣,整发,把脚边的枯枝败叶都捡干净才好好的坐下来,等绳子系到脖子上了,还不着急不紧张不害怕。   绳子系成扣了。   他还是没有求饶。   这人就把绳子解开了,请马三站起来:“是小人放肆了,还请随我回去,我家主人另有话要告诉先生。”   马三摇头:“唉,我没办法买来壮丁交给大人,还是让我死吧。”   他死活不肯站起来,这人也拿他没办法!   一个商人尚且知道在死前整一整衣服头发,他身为王家人,难道能把这人从地上扯起来吗?   这人再三请求,长揖,都没用,只好回去把王显和王光请来“劝”马三回到屋里去说话。   王显亲自来了,也是长揖,再扶起马三,再次长揖道歉,再请,马三就肯跟他走了。   再回去后,王光请马三上座,马三辞,王光再请,马三再辞,王光最后携着马三的手,两人一同上座,王显亲自奉茶,在下首侍候。   此时,王光才说出他真正想让马三做的事。   他想打听庆王到底是什么来历。   还有,这个庆王到底是因什么事封为王的,他到底立了什么大功?又是何人举荐?最后,这庆王在凤凰台里是谁的人?谁是他的好友?谁又是他的敌人?   王光:“我观先生不似凡人,这才斗胆相托。实在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王家确实在凤凰台有认识的亲友,可这件事,王光根本不相信随便托给什么人。是自家亲友,他更不能相信。   因为整个王家估计只有他一个人不喜庆王,想把庆王给推出去吧?   他也不敢把自己的怀疑和担忧说出去。这个王家,盼着他死的人可不少!   他爹死后,他继任族长已经是很多人不服了;等他死了,王显这个小孩子更没什么人服了。   病急乱投医。   而且,马三身份微贱,还是鲁商。鲁商的名声还是不小的,他们背靠鲁国公主,什么生意都敢做,哪里都敢去。王光觉得,这种杀头的买卖,还只能交给鲁商。   事后就是被人发现,他反口也很容易。比起一个外地的鲁商,当然是他这个王氏族长的话更可信。   马三收下王光赠于的“重金”,欣然从命,替王光打听去了。   马三:“若有消息,我必亲自来告诉大人!”王光:“我一家的性命都托给先生了!”说罢长揖在地。 第613章 陷入困境   送走马三后,王显仍是很不安。   “父亲,这样……能有多少作用?”他问王光。   父子两人坐在车上,外面只有自家的护卫,没有外人,当然可以说一说心里话。   车马碌碌。王光掀起车帘,让王显往外看。   “你看到了什么?”   王显望出去,车的两边都是已经收割完了的田,只有一群群野鸟落在地里找寻草丛中漏下的一粒粒粮食,间或能看到狐狸和野兔的身影一闪而过。   “一个人都没有。”王显说。   王光也凑到车窗前,看着外面叹道:“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到明年,这里就会长满野草,再也看不到田了。”   王显打了个寒战。这一幕简直想都想不出来。从王显出生前,或者说自从王家到这里来之前,这里的田地就从来没有荒废过。   王光慢慢地说:“河谷一直产粮,好像这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止是外人这么想,就连河谷自己的人都是这么想。他们嫌种地辛苦,嫌赚不了大钱,嫌生在河谷,天生就要种地……他们都不想要河谷了。”他的目光扫过外面的田地,这一望无际的田地,是河谷人数百年的成就啊。   可惜河谷的人已经不想要它了。   王显也沉默下来。   他生在河谷,小时候也觉得河谷粮税有点太欺负河谷人了。河谷人从落地降生的那一刻起,每年都要交粮,哪怕是刚出生的小娃娃,家里也要把他的粮税付出来。   可粮食却并不值钱。   这世上有很多值钱的东西。但河谷人辛苦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却并不怎么值钱。   现在,庆王要在此建王城,立王都。虽然河谷人还是要种粮,还是要背粮税,但河谷人至少会有另一种出路了!   他们不必像以前那样读了书后,千里迢迢跑到凤凰台去自荐,他们自己就有一个大王!   大王肯定要用人的!哪怕大王有自己的亲信,他来河谷,就一定要用河谷人!   这才是家族中为什么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原因。   哪怕要掏干净家底,要把家中的奇珍、宝物、钱、女儿、儿子全都献出去都在所不惜!   可在洪流中,一定会倒下去无数的人。   王显知道,父亲虽然在族人中声望不显,但他是一心一意替王家打算,替河谷着急。   他想让王家在这场“鸿运”中,损失的不要那么多,不要千般算计都是为他人做嫁。   可惜却没什么人支持父亲。   “我们不做,就没有结果。现在做一点,就有一点希望。”王光笑道,“如果你问我有没有把握?我告诉你,自从那道圣旨来了以后,我就什么把握都没有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王显:“父亲还是应该保重自己。家里……除了父亲,已经没有一个情醒的人了。”   王光笑着摇头,“你不要以为你的叔伯们全都一门心思的听那大公子的号令。你看,你二叔爷可是到现在都没吭声吧?四叔爷和五叔爷不是也没有动静吗?”   王显想了想,还真是如此!他又激动起来:“爹,何不请几位叔爷到家里……不妥,还是我登门拜访!”   王光摆摆手,“大公子那里不稳当,我这里也不稳当。王家现在没表态的人还是占多数。他们在等,等着看这个大公子能不能给他们好处,又有多少本事。就是我,我也在看。”   这天之后,王显到底是放了一点心。可没过几天,云重亲自登门了!   王光得到消息后匆匆前来迎接。   云重虽然住在王家的宅子里,但出入用的还是他自己的人。王光见门前站了许多甲兵,就知此君来意不善。   云重下马后,王光已经带着家中子侄长揖在侧,恭迎云重。   “先生快请起!”云重亲自扶起王光,又扶起王显,拉起王显的弟弟,王可,他的目光扫过这父子三人,夸道:“早就听说王家有千里驹,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王光脸色未变,王显到底有些紧张,脸上带了出来。而王可,却面露兴奋之色,一双眼睛盯着云重,显然是非常好奇,非常乐意与云重亲近的。   云重今日亲自来,是想请王光父子三人出仕为官,做他的幕僚。他愿拜王光为师,拜王显为值日,而王可,云重却想让他给他的长子做陪读。   这一通下来,不能算不优厚了。   云重也做足了礼数,他甚至在王光面前说出了他的家门,也就是庆王的本姓。   庆王目前到底姓什么,以前是干什么的,圣旨上统统没有。云重来了以后,也只让人称他为将军。   为了避讳,王光也不可能直接问庆王原来是做什么的,在凤凰台任何官何职,又是怎么当的诸侯王?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时机成熟了,请庆王修史,只要一修史,肯定要说一说自己的家传啊,有头才能往下写。   但云重今天就全告诉他了。   云重自述家里世代为将,乃是皇帝的私军,麾下雄兵百万。   王显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是吓的。   王可也瞪大眼睛,这是高兴的。   王光含笑点头,心里却在怀疑。雄兵百万?   那皇帝怎么会封他当诸侯王呢?他心中一凛!   难道正是因为此将难驯,皇帝才不得不用远封的办法把他给赶出凤凰台?有可能!   接下来,云重说因为少时只顾练武,不曾好好拜师读书,现在又得天之幸在此立国为王,所以他打算发奋图强,效幼儿童生,重新读书。   云重说完,跪下请求王光当他的先生,教他诗书,教他明理,教他立足于世,待人处事。   总之,他说以后他就会把王光当先生看,事师如师父。   王光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要考虑考虑。   但他指着王显与王可说,“这两个小子,将军现在就可以带走。若是有用,就不必还我了!”   王光说的诙谐,把刚才拒绝收下云重的气氛给打散了些。云重的脸色也变好看了,转头问王显可愿屈就?王显伏下头,当即叩首,认了主宾。   王可更是初生之犊难惧虎。   云重此行收了王光的两个儿子,也算是达成了一半的目的,只能就这么走了。   他回到王家赠给他的宅子就发了火:“这老头,好不识相!”   他的从人,也是他的庶兄,名叫云衔风,说:“他是个聪明人。之前看他事事听长辈的,推一下,动一下,还当是个没主见的。现在看来,他是早有警觉了。”   云重笑道:“他再警觉又有什么用?两个儿子已经到我手里了!明日就叫王显过来,等那些人来了,看到王显在,还能不以为是王光的意思吗?他王家,现在想跑,晚了!”   王显和王可在王家宅子里,不像主人,反倒成了客人。   宅中下人替他们打扫房间,王氏女居于后宅,不能出来相见,也命人送来礼物,请他们明日去用饭饮茶。   王显推辞了。   王可不解,问:“为什么不去?十七妹妹以前跟我们好极了。”   王显坐下叹气:“她是想提醒我们小心。可这话听不听都一样,又何必再牵连她?”王可半懂半不懂,他只是知道父亲和大哥对大公子一直很谨慎,可他觉得这是好事啊!他道:“大哥,河谷既然已经成了大王的封地,我们也没别的办法。河谷的人以前种地,以后还是种地。但以前我们却没这个机会!”   他不愿意只在族中任职,不愿意只在族中流连。现在有了庆王,他们就不再是河谷人,而是庆国人了!   王显痛惜的摸摸他的头说:“你是只看到了好事,没看到坏事。庆王刚来,当然要借助我王家之力坐稳王位。可等他坐稳之后,你觉得他会如何待我等?”王可:“我王家待他如此忠心,难道他还会猜忌吗?”他皱起眉,“那此人心胸如此狭窄……非我等之福啊……”   王显叹道:“你这就是读书读傻了!以为书中写的道理就是道理。大王要贤明,臣子要忠心。这世上的大王有多少?难道都是比着模子做出来的?”   王可觉得王显想得太多,也太狭隘了:“大哥,若大王不贤,我等自然要规劝啊!这不正是我等的职责吗?我等读了这么多书,通晓道理,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尽展所长吗?怎么能在机会到来的时候,尽在一些小事上打转呢?”   他以前十分敬佩兄长,今日竟然有种兄长也不过如此的感觉。他从没想过,兄长会是这样的人啊。   王可犹豫再三,还是劝道:“大哥,你在家里待久了,已经……过于拘泥于小节。日后若是有机会,还是到外面走一走,开阔视野,方得自在!”   王显摇摇头,不再说了。兄弟两人当晚无话,早晨,王显就被人匆匆叫走了。   王可独居在屋里,一时没事做,就在屋里收拾收拾行李。   突然外面跑进来一个人,抓住王可道:“小哥哥快随我来!大哥被人打破头了!”王可一之下,勃然色变,加快脚步往前跑,倒把那个人给甩在后面了。   那人喊着替他指路:“就在前头!就在前头!”   王可往前跑,很快看到在昨天来的时候,云重的大屋子前面的庭院里正围着一群人,其中一人倒在地上,捂着头,剩下的人打成了一团。   王可跑过去,一见果然是王显,他怒发冲冠,提着拳头就冲进去:“是谁伤了我王可的兄长!有胆就站出来!”   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出来:“是我打的!”   这人还是个认识的。王可一怔,被这老头当面啐在脸上。   “四姑舅爷……?”王可不敢躲,更不敢打这个老头。   老头喷着口水骂道:“王光那兔崽子缺大德了!好处全被你王家一家拿了!掏钱出力的时候就想起我们这些亲戚来了?”   王显让人扶着站出来,拉住王可:“四姑舅爷,今日这事,并非是我王家一家之事,也并非是你张家一家之事。事关大王,还望四姑舅爷慎重考虑,不要……轻率行事。”   老头是打人的主力,因为他辈份最高。但那打成一团的人中,还有不少人。王可扫过去,全是王家亲朋好友。可今日他们站在王家这里,却对王家怒目相向。   王可既迷茫又不解,问王显:“大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王显:“要建王宫,各家都要认捐。”   王可反应过来:“什么?”   要各家出钱,替庆王建王宫?   虽然该出,可看这样子……是要逼各家拿钱吗?四姑舅爷这么生气,是嫌拿得太多了?   王可结巴着问:“到底……要多少?”   王显摇摇头,不肯告诉他。但事后,王可还是从别处打听到了,四姑舅爷会生气,是因为张家要出四分之一。   王可听了以后,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要张家倾家荡产啊!   怪不得四姑舅爷提王家,提父亲。他估计是以为,王家是不必出钱的。   可王家怎么会不出钱呢?   他连忙去问王显,王家出多少?王显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大公子并未提到王家。”   王可有种被四姑舅爷说中的羞耻感:“难道,咱们家真的不出吗?”   王显反问他:“那你觉得,父亲能出多少?他,能替王家答应多少?”王可想起父亲在王家尴尬的处境,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这样……这样不是叫四姑舅爷说中了吗?以后我王家在河谷还怎么立足?”王可急道。   王显点头:“对。以后,我王家在河谷,将无处立足。” 第614章 一人一个很公平吧   王家在河谷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他们无可辩驳!   人人都知道王家之前对庆王大公子是什么样,他们已经把庆王大公子当成了自己的私物!占尽便宜。现在再说这跟他们王家无关?   河谷上下没有人会信的,连街上的小儿都会唱“王女王子,父祖亲朋,皆为上宾”。   王光不得不再次把家人聚集到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王光的七叔爷说,“大王要建宫殿,难道能让大王不要建?既然要建,就一定要有人出钱。他们不出,你们出?阿光,你出?”   王光笑着摇头:“身无长物。”   虽然王家看似庞大,但王光这个族长除了住着祖宅之外,王家祖产并不能算做他一个人的。他的辈份小,当年为了接下族长之位,在其祖母和其母的建议下,把祖产给交了出去,由族人共管。   幸而王家的祖产谁也偷不走:全是地。   地里的出息,也都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族人中谁想伸手占便宜都不是那么好占的,这几年来,也没出什么大事。   可惜……   王光感叹,是不是老天爷看不得王家安生?他百般周旋才让王家在他父祖去后安生下来了,又来了一个庆王。   “七叔爷说的有道理。”王光说。   有族长的支持,王七就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话锋一转:“但是现在这样,也令我王家进退两难啊!”毕竟这屋里的王家人谁都不能说现在外面人人都没有骂王家,他们怎么骂都跟王家没关系。   王家凭什么能在庆王大公子面前说话?凭的就是王家是占地虎,庆王要来河谷,必要交好一族,他们王家这才送上门去,看上去是当了奴仆,事实上他们是去占好处的。   现在好处也快要拿到手了,王家子弟的前程已经快要定下来了,日后王家不再是河谷一望族,而是庆王面前的殿上之臣!日后再去凤凰台,与他们王氏子弟坐而论道的,就会是世家子弟了。   这,就是王家的未来。   为了这个未来,王家人是说什么都不会退的!   王光做出犯愁的样子,还是不说话。   王七是“长辈”,接着道:“阿光,我说一个主意,你们听一听,看看可不可行。”王光连忙请叔爷开口:“七叔爷,您说,我们这些小辈都听着。”   王七的主意很简单,就是把王家吃下去的好处,吐出一点来。王家子弟占住的官位,让出几个来给其他几姓。   王光就转头问大家:“各位看呢?”   底下的人纷纷你看我,我看你。   在外人看是王家把庆王和大公子身边的位子都占完了,可在王家里头,也不是人人都占上便宜的。   现在王七说要让出几个来,那,谁让?   谁让谁吃亏啊。   别说没轮上的,就是轮上的,也不乐意让出来。   王七很“公正”的说,“我家并无一人。”   他转头问王光:“阿光,你家可是父子三人都被大公子荐官了!”   王光就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来。   在王七的三番四次的劝说下,王光咬牙道:“大公子请我为师,我正愁才学不足,不堪其位,这样吧,我另荐一人……”   底下有人喊道:“不可!”   王光心里叹气,抬头往下看,客气道:“刚才是谁说话?到前面来吧。”   下面出来一个人,他坐在后面,当然不是嫡脉的。   王光和王七看到来人后,王七不认识,他问:“你是何人?”   王光:“这是王珍,七叔爷恐怕不记得,我只说他爷爷您就想起来了,他是远大爷的长孙。”   王七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王远,也就是王珍的爷爷,跟王七是一辈的人。   他们这一辈里,现在剩下的已经不多了。王光的祖父就早逝,一代一百多号人,活到现在的一只手就数过来了。   王七跟其余的堂兄弟比,有一事不足:他没有活到成年的儿子。   叫王七每次想起夜里都睡不着。   他喝斥道:“退回去!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王珍没有退,仍站在那里:“七叔祖,依我之见,族长不能辞!”他坚定地说:“大公子选族长为师,非是敬,乃是畏!”   在座的人就是一静。   王珍继续说:“我王氏一家只是送上去一个女儿是不够的,大公子看似事事听从王家安排,难道他就不知道王家的争权夺力之心吗?我看未必!族长在大公子身边,说是师,其实是质。我王家如果非要让族长退出来,那大公子必定不会再信我王氏!”   这话说出来,王珍就知道他得罪定了族长。   可他想起族长派人从他家里抢走马三的事,心中的怒火就层层上涌。   别人看族长成了大公子的先生,都以为这是荣耀。可他们没看到底下的凶险。   哪怕是好处,吞得太急太快也是会噎着的。   王珍的话说完之后,底下一时没人开口。众人交换着眼神,半信半疑。   这话虽然听着有道理,可说出来的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无形中,这话就显得没那么可信了。   独王光深深叹了口气。   王七的心也沉沉的坠了下去。   ——这也是他的想法。   大公子是想拿捏王家,才请王光当他的先生。如果王氏族长真的当了大公子的先生,那王家就真成了大公子麾下的一支兵了,只能听他的号令,指哪打哪。   王七一直就嫌王光年纪不到,不懂事,才事事压制他。庆王大公子带着圣旨而来,他更不放心把这事关王氏存亡的大事交给王光,怕他目光短浅,把王家带进死路。   他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让王光推辞当大公子的先生,不料被王珍当面说破。如果王光之后真推辞了,那今日之言谁能保证不会泄漏出去?一旦被大公子知道,王家才真是倾族之祸。   王七看了一眼王光,让族人都走了。等没有了别人,王七问:“阿光,你怎么想?大公子那日来时,可有暗示?”王光摇头:“没有。大公子以礼相待,做足了礼数。是我推辞不成,才只能先拖一拖。”所以他现在还在家里,没到大公子身边去。   王七沉吟片刻,说:“阿光,你是族长,你不能到大公子身边去。”   王光目露悲光,默默点头:“我知道。”   王七叹气,拍一拍王光的肩:“你好自为之吧。”   第二日,王光就去世了。   王显和王可被家人叫回去时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当他们看到王光的遗体时,两个人都瘫倒在地,哭都哭不出来。   王七没有来,只让家人送信说不忍见小辈的丧事。   王光下葬后,王显和王可就都向云重请辞了,他们要守父孝。   王珍在家中听说了王光的丧信,顿时明白是他那句话惹得祸!如果不是他当众叫破,族长可以用另一种更好看的方式退下来。他说破后,族长只能以死来拖住王家的脚步,不让大公子挟住王家,得到河谷。   他在家中痛悔不已。可惜一切都晚了。   云重在家中大骂,可王家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善之意,王光虽然年轻,但辈份高,一时之间请辞守孝之人多不胜数。   云重本就没多少耐性,好不容易做成的套子竟然松了,他骂道:“既然如此,我就自己来!”   他开始派兵登门索钱。   叫云重意外的是,这钱,竟然要得相当容易!   他只是让人把各家一围,钱很快就送上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等云重把钱都收上来后,看着满营的钱箱,他不觉得高兴,反而感到不安。   “河谷竟然如此富庶?”他问左右,“你们觉得呢?”   左右中有一人出列道,“将军不知,河谷粮在外面一斗能卖一百多钱呢!河谷人可不缺钱!”   云重听了都不敢相信!   “一斗百钱?”平时一斗粮最多三、四十钱,河谷粮翻了三倍不止。   他命人去外面打探,结果竟然是真的。   据说是因为最近几年大梁连遭战祸,各城都缺粮,所以粮价升高。至于为什么河谷粮价在外面涨得这么高……这就不得而知了。   但不管怎么说,河谷粮在外面卖的话,比别处的粮要高两三倍,这个是真的。   云重顿时觉得自己受骗了!他不该找这些人要钱!应该要粮啊!   他心思一转,喝令众人:“去,把钱给他们送回去,就说,将军我要用这些钱买粮!”   公主城。   姜姬见到了马三,也知道了云家的大公子在河谷玩的心眼。   还算有点小聪明。   姜姬让马三好好休息,暂时不必急着回河谷。   马三:“公主,我回来的路上听说河谷粮又涨价了?”   姜姬失笑:“看到钱不让你嫌,心痒痒了?”   马三不好意思的点头。   他有把握这次去能把河谷的粮全都买回来!   姜姬想了想,对他说:“这样吧,你想办法把河谷粮价高的消息送给云重。”   马三点头:“这个不难。”   姜姬又道:“如果他已经知道了,你就想办法让他抢光河谷的粮,不管他开价多高,你都接受。”   马三笑道:“故计重施。”   郑王不就是倒在此计之下的吗?   姜姬送走马三,叫来段小情,问他能不能去一趟凤凰台。   “替我王送去给庆王的祝贺。”姜姬说。   段小情熟门熟路的说:“公主,要写国书吗?”   姜姬笑着点点头,拿来鲁国王印。   段小情仔细想了想,大笔一挥,递给姜姬查看。   姜姬看过后让他再写得露骨一点,对庆王要极尽吹捧之能。   段小情又改了一次,用尽全力吹捧。   姜姬看了才点头,用了国书,交待段小情,“见到庆王,他说什么你都应。”   段小情皱眉:“都答应?”   姜姬点头:“都答应。”   段小情:“那他要是当真怎么办?”姜姬笑道:“他活不到立国的时候。啊,对了,如果徐公难为你,你就对庆王提一提他在河谷的大公子,说大公子收了很多钱,现在已经快把河谷的钱都搬到他自己家去了。这样徐公就不会针对你了。”   段小情这个听懂了,笑道:“公主与徐公有盟约吗?”大家一起坑庆王?   然后公主“吓唬”徐公,让徐公以为她有与庆王交好之心,这样徐公就会忍不住干掉庆王了。   但公主又担心他受池鱼之秧,向徐公表示,她其实也在下手坑庆王,只是针对的是庆王的大公子。   姜姬冷哼:“是他先坑我的。”   所以,她可以负责解决在河谷的庆王儿子,庆王本尊就交给徐公去干掉吧。   这很简单吧? 第615章 诱人之物   河谷出产最多的就是稻子,也就是大米。那里的稻子品种非常多,都是本地稻种,没有进行过人为的改良,也就是说,河谷的丰收,完全是天意。   姜姬看着面前一斗斗的河谷稻,心里真是羡慕得要死了!   稻子品种虽多,但河谷人种地是家传的本事,几百年来,他们都只从事这一项工作,几乎没有换跑道的机会。   顺便,河谷人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是不许从商的,也不许从事除了种地外的其他职业。   后来可能压迫得太狠了,河谷好几代都一副“老子很想反”的架势。不敢反的顺民就逃走,宁可逃到别的地方去当野人都不当河谷人。   起因就是粮税太重了。也是上面的人不给河谷人活路,层层加粮税的结果就是河谷人能种出养活半个大梁的粮食,自己却动不动就因为交不够税被索拿。   这日子过得,不反抗也不科学了。   后来河谷人就可以读书了,读书成了河谷人除了种地之外的第二条出路。   颁下如此恩旨的那一任皇帝真是相当高明了,他不但一下子就把河谷人积攒的怨气一扫而空,还当时就把当地以王家、李家为首的著姓家的子弟叫到了凤凰台,意思意思给了他们一点奖赏:好几百卷书。   读书本来就比干别的更“高级”,也更容易出穷光蛋,   干别的好歹每天都能赚点辛苦钱,读书,不读上十年二十年的,都看不出成果来。又因为有人确实靠读书出头了,那剩下的人不出头,只能是自己的错了。   河谷人没有变得比以前更富有,日子也没有变得更好过,粮税甚至也没有变轻,但社会气氛却一下子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但没人反了,没人逃了,还有更多的人自动自发的维护河谷现有的制度。   为首的就是四姓。   粮税是按人头收,孩子落地就算一口,出娘胎就交税。后来河谷百姓就不敢生孩子,落地就把孩子弄死,不管男女都不敢要。   后来四姓开始干预,不许他们杀子,百姓们就又想了一招:把孩子扔了。   刚落地的孩子往野地里一扔,那也是死路一条。   再后来,四姓就开始把百姓变成自己的家奴。粮税就成了主人的事了,百姓发现这样就不用交税了,争先恐后要当奴隶。   天长日久了,四姓吞掉了河谷本地的百姓,真正把所有人都变成了自家人后,他们开始自动自发的“对抗”皇帝和粮税。   办法也很简单,就是隐户。   四姓把持河谷后,当太守的都是自己家人了,报上去多少人不是随自己的心意了吗?凤凰台又不会每年来查一次河谷有多少人?   姜姬从凤凰台带出来的诸多典籍中,记载着河谷目前的人口数,但最后一次清查日期是三十年前。   也就是说这三十年,河谷交税的数额从来没变过。   而这三十年前的数字是当年的李氏交上来的,对比原数,不但没上浮,还下降了。   李氏原卷就称河谷在过去十年一直在受灾,所以百姓少了很多。   理由很充分。   之后去查探的官员也称确实河谷的街上确实没什么人,好像人都不见了,城外的野坟也多了很多,所以应当是真的。   皇帝也不得不采信了。   总之,离得那么远,也不能真派人去把那河谷的人一个个数一遍,不信又能怎么办?   而姜姬觉得,这还是人头税不科学。人是变多了,地又没变多?除非河谷的耕地一直在渐渐扩大,那加税还有理由,不然人头税只会让百姓畏惧高税,不敢繁衍。   不过,这些她都不管,她只要收粮就行了。河谷人不可能把粮一直屯着,只要让河谷人发现种地是有好处的,卖粮可以得实惠,他们就会自动自发的开始种地了。   就比如现在,河谷粮源源不绝的运进公主城。   姜武说:“这是因为你开的价高!”他开始发愁欠下的债了,那可都是姜姬欠的!“要不要抢一座铜山?铸钱?不然,那崔家不是有银山吗?你怎么不去夺了?”   姜姬摇头:“银山没那么重要……我不夺,他也会把银子送来的。你不用担心那些欠债,其实没欠多少。”   姜武:“你不会哄我!要不要我带人出去做几趟生意?”   姜姬看他是真的在替他担心,干脆就把这里面的门道给他说一说。   她:这河谷人卖粮是为什么啊?   他:为钱啊!   她:要钱干嘛啊?   他:……为那个庆王大公子吧?   她:对嘛。那庆王大公子要什么啊?   姜武被她问哑巴了,生气道:“我哪里知道他要什么?”姜姬连忙哄他:“不生气不生气。你再想想,以前那些人给我送礼都送的什么?”   姜武:“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嘛,还要拿去换成粮……”啊,他懂了!   河谷人卖粮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求得奇珍来送礼。   就跟当年她收礼一样,有布、有首饰、有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宝贝”,有奇怪花纹的玉石啦,名家所制的琴啦等等。   这,才是送礼的正确思路。   要难得,要独一无二,要雅致。   结果她当时收的礼物还要送出去转个手换成粮食,很费事。   逼得她不得不亲自下场说她就是没学问,就是不读书,就是爱享受:请不要送些雅物了,拿钱砸她最好了!   换成现在的河谷人给云重送礼也是一样的。   姜姬就一手收粮,一手卖给他们“奇珍异宝”。   幸好她见得多,不管是奇珍还是异宝,她都能“造”出来。   比如玉石,虽然现在还没有拿药水洗石头造玉的技术,但把一块平平无奇的玉石变成有神奇花纹的玉石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奇云就能给她造一堆刻着她名字的玉璧,鲁王王印也造出来了,可见他的技术是很过关的。   除此之外,现在的石匠还会把看起来颜色不够好看的玉石变得通透,技术也很简单:在下面掏个小洞,把里面的石头给慢慢磨成粉掏出来,玉石里面多出一个空腔来,光不就能透进去了吗?   另外,树根怎么长成似龙似虎的形状来?奇云这等哄过郑王的仙人也会,就是把树连根掏出,绑一绑后,塞进一个已经铸好形状的洞里,让它慢慢长啊长,长出形状来,等需要给人看了,挖出来重新栽到地里就行了,到时再挖一回,那就是天生的奇树奇根啊!   还有,如何能得到天降奇石?   答,拿火烧,然后再打磨,然后再烧,以下重复。做出曾千锤百炼的奇异之处就行了。   奇珍奇宝纷纷涌现后,姜姬觉得太多了,看着就假了,又命人铸超大的鼎来,打造超大的石像来,造出超大的钟来,这都可以当成礼物嘛。   她可以负责任的说,给云重送礼,没有比她更认真的了。   另外,她还命人做了许多胭脂香油、首饰、绸缎衣料等,再命人做美人赋,段小情和卫始和白哥都被她捉刀了,要他们一定要写出几个能让人想入非非的咏美人的赋来。   一定要着重描写美人的香气,柔滑的肌肤,吟哦时的声音,香汗淋漓的样子,等等。   总之就是要让云重读到此赋就会想像美人的模样。   卫始和段小情都懂她这是什么用意,用心写出几篇来,为了能配合云重的学识水平,特意少用典故,多加形象描写。写出来像小黄文似的,有事前、事中、事后。   她也是才发现,段小情的内心也是很丰富的,他写的比卫始都更传神。   白哥就算一开始有点朦胧,后来也明白了。他写的就克制多了,被姜姬弃之不用。   姜武之前见她突然让人造许多玉,又让人铸鼎,又命卫始和段小情把手上的事都放下,写美人赋,实在不懂她到底想干什么。今天听她解释,才明白过来:“你想让庆王的儿子喜欢享受?”   姜姬点头又摇头,“我不是让他喜欢享受,是让他习惯身为一国诸侯太子的风光之处。”   以一国奉一人是什么滋味?云重现在就可以提前习惯习惯了。   他会发现,他可以替自己建造庞大的宫殿——不庞大,那巨鼎往哪里放?巨钟往哪里挂?   他可以揽尽众美——没有美人,那么多胭脂让谁用呢?   他可以一呼百诺,有求必应。   最重要的是——他的父王现在不在这里。   姜武想像了一下庆王的儿子在收到这些礼物,再被人吹捧一番后的样子,不由得从心底感叹起来:“他逃不掉了。”   他怎么可能逃得掉呢?   这一切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清醒,提防着美梦下的陷阱。除她之外,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   姜姬听姜武夸她,摇头:“其实那只是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换成是我想要的,我也不可能逃得了诱惑。”   如果……如果现在姜武要害她,她是不可能发现的。她在他身边,宁可只做一个女人。   而不是她自己。 第616章 贞贞   白哥站在城墙上, 外面是望不到边际的商人、商队,还有无数的人。   市场又继续扩大了。而最不可思议的是, 公主城的市场全都是商人自建,而且并不混乱。   他曾在段大夫那里见过一部《商律》,还有两部增补版。单是这一部《商律》就不下千条。   他在鲁国时就知道鲁国商业兴盛,却从来没有细究过它到底是怎么兴盛的。   本来商人这类人也不用他去关心,去思考,哪怕商人能搬动天下之财,可他们对国对家并无忠心, 见利眼开, 并非良民。   国家要想安定,百姓就必须各归其位。   徐公曾经对他说过,这世上的人最好只做两件事。   百姓种地, 士人读书。   这下,天下才能安安稳稳的,哪怕皇帝不贤明,臣子不忠心,天下也翻不起大浪来。   所以哪怕徐公并不爱读书,他也要求他门下的所有人都必须读书。   白哥当时还很惊讶:“师父, 原来你不读书啊!”   徐公很坦然的问他:“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读书读个没完了?”   他说,人可以爱看书, 但不能尽信书, 不能认为书中所写的全是对的。书也是人写的, 哪怕是他, 都不能说这辈子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又怎么会写成书后,书中所言就半丝不会错了呢?   但是,只要人们信奉书中所言,认为书中所写的全是对的。   “他们才不会胡思乱想,不会惹事生非。”徐公笑着对白哥说,“你看外面,人人都觉得多读书,读了许多书后,自然而然就能变成无所不能的人,可那空耗的日月,无数的光阴,全都浪费在了案牍之间。眼前所见无过百米,生平所见不出家门,这哪里叫人才?只是猪狗而已。”   痴长肉,驯顺听话。   徐公说,每日劳作,亲手赚来养家活口的粮食,远胜过那些闷在家里读书,只凭父母姐妹工作养活的傻子们。   可正因为这样的傻子多,国家才能这么安定。   ——如果有一日,这世上只知案牍劳形的人少了,辛勤工作的人多了,那这天下就不会这么安定了。   今时今日,白哥才明白徐公话里的意思。   以前他不明白。那些辛苦做工的人,怎么能说比读书的人更好呢?读书确实更有出路啊。他们读了书,才能展示自己的才华,才能成为名家弟子,再不济也能在乡野之间受人尊敬。有识之人,总比不读书的愚昧之人更好。   虽然他也知道凭读书出头的人是凤毛翎角,剩下大多数人都只是浪费时间,浪费家里的钱,可能到死都是一事无成。   但这并不能说明读书无用!   《商律》那千条内容,白哥没有一条条去细看。他只知道因为这部《商律》,不管是在此处,还是走到外面的鲁商都使用同一种度量衡。   一斗米是多少,一升盐是多少;一两金兑几两银,一两银又兑多少铜钱。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尺寸又是如何界定的?   还有一本《数学》也在不知何时何地,上面的数字如何加减,如何成倍数,又如何除尽,等等,这些本来好像跟普通百姓没什么关系的东西,也变得人人都开始使用了。   鲁字更不必说,早就跟着鲁商行遍了整个大梁。   白哥就记得曾在徐家看过一篇文章,认为鲁字的出现,意味着智慧的传播开始从上到下了,以后懂得智慧的百姓会越来越多的。对世界而言,这是好事,对他们而言,却未必是好事。   徐公曾对他说,摘星公主是天降帝星。   “她本是女子,若无此心,那也最多一世富贵,在男人的笔墨间留下一个名字。”   “只看鲁字与鲁纸,就足以称帝了。”   “若他是男人,我绝不会让他踏进凤凰台一步。早在听说此人之后,就要取他性命了。”   徐公摇头感叹:“仿佛冥冥中注定了,她会来,她有意帝位,有意天下,她有才干、有智慧、恰逢其时。若这天下不给她,反倒是我等的罪过。”   白哥反驳:“您当年只想让她当皇后,扶助大梁!”   “是啊。”徐公点头,“但她不愿意啊。我与她之间,跟我与你之间不同的。我让你当什么,你就要当什么;但我让她当什么,她不想当,我就拿她没办法!”   白哥带着一股不忿,一股不甘,来到了公主城。   但他越看越绝望,认识公主越多,越无能为力。   一部《商律》,搬动了一国之财,把她给世间的智慧散播出去。哪怕没有听过她名字的地方,也得到了她的恩慧。   这是何等的大德?何等的大功?   他宁愿为她封圣!   可她意不在此。   难道日后这天下真的会迎来一个女皇?   他在城墙上徘徊不去,也没人来赶他。   这时,下面来了一个侍人,请他回宫去。   “公主有事相商,还请公子随我来。”   公主城,摘星宫。   姜姬见到白哥,让他坐下,问他愿不愿意去万应城见黎青河。   白哥无可无不可,问:“公主有意万应?是想怎么收服此城?”   姜姬:“当然是围起来打到它服啊。”   白哥听了气怒,哪怕明知她在逗他也忍不住气,索性站起来去外面冷静了一会儿才回来,先向姜姬请罪。   “没事。”姜姬说,“你不过是不习惯而已。”不习惯对着一个女人下跪。徐公来之前肯定已经把利害都给他讲过了,结果就把白哥这傻子给震住了。   三观颠覆。   他从没想过徐公会这么早就“投降”,他以为徐公无所不能,最后肯定是她认输,徐公赢,天下照旧安定。   哪怕皇帝倒了,他都不认为徐公会倒。   徐公在他眼里就像真理,像太阳,永远不会倒,也不会错。如果徐公死了,肯定会被白哥捧上神坛,当神人尊敬。   但活着的徐公当着他的面“认输”了,他就接受不了了。   于是,不是徐公的错啊,肯定是她的错!   这就“怨恨”上她了。   姜姬倒是有点嫉妒了。徐公是真疼这个小弟子啊!他把白哥养得如此纯善,此时又越过徐家众人先一步把他送到她身边来,让他“立功”。   她并不讨厌白哥。因为他也真被徐公养成了一个君子。天地道理都长在心里了,他不但以此来约束身边人,同时也约束着自己。奇特的是,这份真善从来不打折扣。   就连徐公以前想利用她和三宝,他都能背着徐公把她和三宝送走。   因为他觉得徐公做得不对。哪怕那是徐公,哪怕把她送走可能会给徐家招祸,可不能因为未来她有可能会有害于徐家就放纵徐家现在的恶行。   这样的“正义”,难怪徐公都想保存了。   姜姬对白哥当然也难免另眼相看。   她说:“有两件事要你去做。”   第一,她之前把黎氏女都给送走了,但并没有把她们真的送到凤凰台给皇帝当小老婆。仅仅只是把她们送走而已,车就一直在外面兜圈子呢,现在才回来。   白哥听到这里就开始愤怒了。   姜姬当然要表白自己:“皇帝是那个样子,真把她们送去了就是在害人了!我下不了手!”   白哥:“那现在……”姜姬:“当然是送她们回家。”   白哥:“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带人进万应城!”   姜姬:“你要是怕我害万应城,更应该去了。你去总比我派我自己的人更好,对万应黎家也更安全,对吧?”   对。   所以白哥更生气了。因为他不得不去!   “第二件事,看你要不要把花万里带去。”姜姬道,“他自己可能不会去,不过有可能会派他的心腹去。你不是一直想劝花万里改邪归正吗?”   白哥的三观里,花万里是皇帝的臣子,而她是“叛军”,哪怕没扯反旗,她也对大梁没安好心。花万里是花家人,还带着许多兵呢,怎么能叫他陷于敌手呢?   哪怕他很清楚,花万里会留在公主城肯定是她说动了花万里,他们二人之间肯定有交易。   但花万里是“自己人”,她是“叛军头头”,所以白哥自觉是有义务也有责任把花万里给拖回正途的。   哪怕徐公告诉他,从现在的情形看,她是最好的人选,哪怕她要推翻皇帝自己当皇帝呢。   没办法,她是仅有的人选了!所以只能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可在白哥的三观里,大梁的皇帝可以是傻子,姜姬也可以想当皇帝,但他是大梁的人,他必须站在大梁这边。他不会反大梁,也不会背叛皇帝。哪怕他知道姜姬比皇帝好,他也不会跟着她一起反皇帝。   他就像个一女不二嫁的贞洁烈妇一样,哪怕丈夫不好,是傻子,外面有个样样都好的想娶他,他都是宁可自尽也不愿意从了的。   这叫姜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的士子。可能……这种高端的洗脑,读书人对皇帝的忠贞不二,一开始是只属于男人的专利,后来男人们把它改头换面,降了一等,送给了女人。   “我有一号送你。”她道。   白哥摇头:“不必,老师赠过我字号。”   “字号这东西,多一个也没什么。我觉得这字号特别配你:贞烈。如何?”   白哥品了品,发现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就半信半疑的盯着她。   姜姬看着他,笑着说:“贞贞,你放心去见花万里。不管他想做什么,都可以顺着你的心意来。”白哥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一是送黎氏女回家,二是让他去见花万里。虽然公主肯定是有阴谋的,但无奈他看不出来,只能见机行事了。   毕竟就算是他不去,公主也一定会另找人去的。他去了,如果公主想对万应城下手,他好歹还能做点什么。 第617章 甘为……   花万里被“关”在公主城中已经有半年了。   这半年里, 外面的消息仍源源不绝传到他耳中。比如,他知道在凤凰台上已经认定他被陶然害死,花家军权已经上交。   这样一来,他反而不敢回去了。   “将军, 不能回去!那朝阳公主当面说得好听, 什么要仰仗将军, 其实还不是打得利用将军的主意!现在她那情郎已经成了庆王, 见将军无用, 就起意要收花家兵权!”   家将们说到此处,气愤不已。   花万里也正是这么想的。   想一想,早在之前, 朝阳公主就对花家有不善之意, 他的父亲就是死在朝阳公主手中。   朝阳公主狼子野心, 觉得父亲不听她使唤, 所以使计害了父亲,趁机将他收入手中。   他领兵以来, 数次险相环生。如果不是祖先保佑,只怕他也早就没了性命。   朝阳公主见他平安归来, 又生一计, 借陶然之手要除了他。最后更是连陶然都被她害了。   这朝阳公主连环计出, 狠毒非常!   现在凤凰台上只剩下徐公一个。   徐公老迈,自然不敌。   朝阳公主就趁机将她的情郎推出来, 还要封他为庆王!   这样的恶妇, 当真可杀!   但如果此时他出现的话, 这恶妇与她的情郎肯定不会放过他!必会取他的性命。   花万里对家将们说:“鲁国公主与这朝阳公主必不是一条心!”   家将们纷纷道:“是啊,是啊!”   “这二女皆是一般!”   “所以朝阳公主将鲁国公主赶了出来,这鲁国公主哪怕身怀有孕都不敢回去,非要借将军的势不可。”   “将军与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花万里认清形势,也不得不承认,他与鲁国公主都被朝阳公主迫害,两人分开,都不是朝阳公主的对手,但两人若是联手,则鲁国公主有名,他有兵马,方可与朝阳公主力敌。   只是,鲁国公主虽是女子,却并不驯服。她手中又有小太子,又有鲁国,不愿意在他之下。   可叫花万里就这么臣服于她,也是不甘心的。   白哥再次上门时,花万里听说他要去万应城,忙问:“莫非万应之中,有徐公的友人?”白哥摇头,“并无。”有也不能承认啊。   花万里当然不相信。   白哥说:“因为我得知了一件事。那摘星公主曾欺骗万应黎氏之女,将她们从城中骗出来,说要将她们荐给陛下。其实不过是哄骗而已。如今我得知此事,当然要将这些女子送回去。”   白哥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向花万里说明,这姜姬是何等的邪恶。   花万里听了竟然大笑起来,拍案道:“这摘星公主真乃性情中人啊!”   白哥皱眉:“此女性恶。”   花万里:“女人爱妒乃天性,只是被言语束缚,不肯直言已妒。摘星公主从未标榜其宽怀大度,不妒不恶,这万应黎氏当真愚蠢。”   白哥气苦,心里也奇怪,这花万里被姜姬关在这里,手里的将被打了,兵被夺了,怎么还替她说话?   他说姜姬不好,故意骗黎家,他就说姜姬性情如此。女人都嫉妒,只是这话说出来不好听,所以她们都不对外人说自己会嫉妒,可姜姬从来也没对别人表示过她是一个贤良大度的女人啊,也从来没说过嫉妒是件坏事,她的名声在外,人人都知道的,万应黎氏这都会被骗只能说太蠢了。   这话当然很有道理。花万里毕竟也是从小读书长大的嘛,白哥辩不过他,也不指望能靠辩赢个一两次就把花万里拖回来。   他见花万里不提要跟着一起去黎家,心想这回是姜姬算错了。告辞之后心里还挺高兴的。   他走后,花万里问家将:“这白哥前来寻我,是何道理?”   为什么特意把他要去万应城的事说给他听呢?   家将中的一人说:“这白哥是徐公弟子,当年就是他去鲁国迎回这鲁国公主。凤凰台下如果说谁跟鲁国公主最为交好,当是此人!”另一人也说:“此人性狭爱妒,之前还多次在将军面前诋毁鲁国公主,哼!说得好听!他自己不是早就是鲁国公主的人了吗?”   “只怕徐公也……”   花万里:“所以,此人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是想引我去万应城?”   另一人道:“有此可能。但或许他就是不想让将军你去呢?”   花万里算是想不明白了。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派一个人跟白哥去万应城。   虽然去了可能会有危险,但不去,就算有危险也不知来自何处啊。   白哥打点行装准备出发时,侍人就把花家家将给送来了,说是花万里担心白哥孤身上路有危险,特意送来他的一员大将,保护白哥。   白哥气得咬牙,不得不留下此人。   他们出城后,接到了黎氏女之后,才往万应城而去。   黎氏女共七人,分乘两辆车。   她们多数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万应城黎家,从来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当然更不会知道乘车去凤凰台要走几天。   她们就坐着车在路上走啊走,有时会停在某一地买干粮,然后再次上路出发。   路上经过的城镇都有些相似,口音也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她们没下过车,一应所需都由鲁国公主的人替她们采办。   在路上几个月,其中有人生病,鲁国公主的人也是立刻找城镇停下来,租房求医,等她们的病好了才上路。   她们都觉得鲁国公主待她们极为周到,这么远的路,要走这么长时间,如果没有鲁国公主相助,她们是不可能到得了凤凰台的。   直到她们再次停下来,这次有一位雅致的公子接手了她们,他自陈姓氏,却没有报上家门。   他说,他要送她们回万应城。   黎氏女们当然不愿,可她们离了车,跑都跑不远,又能怎么办呢?   她们在车中日夜哭泣,哭得白哥头疼。   甚至还有人生病了!   被姜姬骗了,东奔西跑近半年都没事,听说要回家竟然生病了!   白哥连忙停下来,让人回公主城送信,请姜姬送药和御医来。   然后他去宽慰那几个女子。本来他只想着避嫌,真没想到她们竟然还发发愁还能生病。   这样“柔弱”的女人已经叫他不习惯了。   前有姜姬,后来青焰也变了,他还以为这世间的女人只要给她们机会,给她们条件,她们都会变的。   可也有和这些黎氏女一样的女人,她们不会变,还是跟以前一样娇柔软弱。   但白哥却并不觉得高兴。   反而有种愤怒的感觉涌上来。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姜姬和青焰这样的女人才是强者。或是天生强,或是后天变强,她们才是这个世界需要的强者。而像这些女人一样柔弱的,就是老师说的“猪狗”。   她们只会任人宰割。   他替她们生气,因为姜姬骗了她们,捉弄她们。可她们会生气吗?就算会生气,她们能做什么吗?   他问那两个生病的女人为何日夜忧愁,她们说那是因为害怕回到家以后,从此被家人厌弃。她们本是黎家送到凤凰台的,她们要获得皇帝的宠爱,提携家族。可她们没有做到,这样的她们,还有什么用处?对家族无用的人,就会被家族放弃。   等她们回到家里后,可能不能再穿这么好的衣衫,不能住在漂亮的大屋子里,也不会再有仆人服侍,没有美味的食物。她们必须自己洗衣,自己做饭,自己打扫,可能再也不会有家世好的公子愿意娶她们为妻,她们也不会有孩子。那她们的人生就永远都没有希望了。   那还不如死了,不如就死在这里,永远不用去面对那么不堪的人生。   白哥听完她们的话,片刻后说:“听了你们的话之后,我觉得,你们确实不如就这么死了。”   活着,也不过是家畜而已。 第618章 弃暗投明   白哥知道他到万应城,黎家可能不会太客气, 但也万万没想到他一进去就被抓了。   倒是没杀他。   只是把他关起来了。   他问那些被送回来的女子都怎么样了。   他想了想, 说:“这些女子, 乃是我奉摘星公主之命送还的。若有个好歹,只怕公主怪罪下来, 我们都不好交待。”   他拿姜姬来压人而不是徐公, 不是徐公不够威风,而是徐公是个“好人”,姜姬是个“恶人”。人总是怕恶人,不怕好人的。   黎河青坐在他面前, 听了这话叫人去打听,但仍是晚了。有一个女子回家当天就上吊了, 以证清白。   白哥一听,脸色都变了。   他会把这些女子送回来, 想的是万应城是她们的家,能回到父母身边,总比在姜姬手里任她摆布要强些。   可这些女子虽然被姜姬骗了, 但好歹一直活得好好的,结果他把人送回来, 反倒送了她们的命。   这是他的错吗?   是!   是他高估了亲情!这世上本就不缺拿子女当私产的父母!他又怎么能认为这些女子回到家里一定比留在外面安全呢?   他冷笑道:“黎家家教果然不错!”   黎河青沉默半晌,对他说:“此非我所愿。”   他听说死了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开心。但在这之前, 他也不觉得这需要在意。一个女子, 轻如鸿毛, 她活着对家族没有帮助,死了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何况要她死的是她的父母兄弟,他们也是为了家里其他人考虑。   “之后我会替她写赋送别,也会好好的安葬她的。”黎河青说,“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也会多加照顾。”   白哥说不出话来。以前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诚然,他并不赞成某些世家中对待子女亲人的方式,但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的。一个家族,需要考虑很多方面,有时为了大家,确实需要有人付出无辜的生命。   可一旦想起姜姬,这个一直在他脑海里不需要怀疑的“正道”似乎就突然变得不对了。   她会赞成吗?   她肯定不。   她会愤怒吗?   她肯定会。   她会认同吗?   她认同。   但她心中的正义与道德不是这个。   虽然姜姬不曾与他交心,他也不算她的知已好友,可他却能懂得她的某些“原则”。   如果是她在黎家……   那黎家只怕就逃不过一个死字了。   姜姬是很奇特的。她的出身是姜氏王族,她却并不认同世家,她似乎认为这天下的世家都可有可无。   哪怕是徐公,都从来没想过干掉整个凤凰台的世家,独自尊大。他说,这天下的事一个人是干不完的,他收再多的弟子,也收不完天下的俊才。不管是皇帝还是他,都需要许许多多的帮手。   世家中有好有坏,但好人有好人的用法,坏人有坏人的用处,蠢才也有蠢才的用法。哪怕是他的敌人,也有他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同时,世家也是珍贵的。每一个姓氏繁衍起来都不容易,那需要许多代人的努力,他们就像支撑着这大梁的参天大树,他们枝干伸到天空中,撑住天,他们的根系深入大地,将大梁聚拢到一起。百姓就生活在这些大树之下,方能安享太平,不受风吹雨打。   可姜姬在鲁国时几乎是除尽了莲花台下所有的世家,而她的手伸到哪里,那里就再无显姓著族。   正因为她的这个做法,叫白哥格外不安。   徐公说,那是因为鲁王弱小,而她是一个女子,所以为了建立王权才必须把所有比鲁王强大的世家全都毁掉。   “你看,她离开鲁国多年,鲁国现在仍然没有乱。这正说明她做的是对的。”徐公对他说。   白哥:“可我还是觉得,是她本性如此。”   徐公:“你是觉得她凶残?”   白哥:“……还有,贪婪。”   可徐公仍然觉得没关系,这不重要。   他笑着说:“等她坐在那个位子上后,再仁善宽和就行了。”   徐公并不觉得姜姬的行事有什么问题。不管她是凶残也好,贪婪也罢,反正现在是争天下呢,仁义谦让也不合适。等把天下打下来,她就该换一种作风了。   徐公还说,姜姬并非一味残忍,看她对百姓就很“仁善”。杀官杀得毫不手软,治起民来却像慈父慈母,只要肯好好干活,种地也好,行商也罢,纺织、打铁……等等,她都没意见!不收税,减赋,还给百姓发钱授官。   徐公问他可曾在鲁国之外的地方见过给工匠授官的?   白哥当然没见过。   有见过种地不交税的吗?   没见过。   鲁商出入鲁国都不收关税和城门税,别处的商人进出鲁国都必须交出税,结果现在鲁国的人再行商,也很少跑到外面来了。   ——在鲁国里面做二道贩子就可以赚很多钱了!   白哥承认,姜姬确实“悯民”。   徐公摇头:“她不是怜惜百姓辛苦,而是在养民。这才叫治国。”让百姓安心留在国内,繁衍生息,生生不息,这样的国才叫国,国才安定。   徐公说:“而且,她也确实贪婪。她用这种方式夺去了不少百姓呢。”   人皆向利,向善。哪里的日子更好过,百姓们或许没读过书,说不出道理,可他们都知道。   公主城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得尾大不掉?   解县和新县的世家被抓之后,百姓们为什么不逃?还有的就算是跑,也是往公主城跑,而不是跑到更远的地方去?   还有鲁国。   虽然远了点,可徐公现在对鲁国下的功夫比对凤凰台下的都多。这几年人是越派越多,已经有人在鲁国乐城安家落户了。   鲁国蒸蒸日上,可旁边的郑、燕、魏呢?   都已经无力与鲁相争。   三地百姓都在争向逃到鲁国。   宁可在鲁为民,不愿在郑为仕。这种话在郑国可不鲜见。   燕国燕贵手底的兵也都在往鲁跑。燕地为祸鲁国多年,从没像这一代一样,他们的兵跑到鲁国,鲁国一个小小的边镇太守不肯还给燕贵,燕贵竟然没一个敢派兵去打的。   什么时候燕贵也如此知礼了?   魏国是蛀虫赶不尽,杀不绝。   今年才出了一件事,魏王开库,发现库中的祭器不见了,兵器也少了大半,发怒砍了许多人后,东西仍没找回来——早就被商人运走了。   魏王并不软弱,心胸手段都不缺。可他砍一批人,好一点,过一阵子又死灰复燃。   他也不能把国中世家都砍完啊。就算那些不听他话的砍了不可惜,可他自己的亲信中也有蛀虫,难道还能杀光亲信?亲信不扶持也就罢了,怎么能砍自己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手足耳目呢?   魏王的手一软,就更管不住底下的歪风邪气了。   徐公开始百思不解,后来千方百计追根究底,到底从鲁商的行事上猜出了一鳞半爪。   最早从魏国贩货的正是从鲁国过去的商人。他们在鲁国经营数年后才被魏王赶出魏国。   但魏国的风气已经被带坏了。   可一开始是谁的手笔呢?画下这百年毒计。此计非图一时之快,而是图十年、百年、千年后,能将魏国一举击垮!   徐公对白哥说过很多,道最终令他下定决心的,正是姜姬在这三国的布置。   “她如日中天,而我早已是垂暮之年。十年内,我没有把握把她除掉。十年后,这大梁无人可阻她。所以到不如我将大梁双手奉上,求她怜惜一二。”   这黎家在她眼中算什么?案上之肉而已。   白哥突然觉得眼前的黎青河不值得他再费心了。一臂之力,何以阻车?   这万应城能算一臂吗?   既然她都不在意,他又何必把黎氏放在心上?   与其助黎氏,不如助她。 第619章 白哥挖坑   黎河青已经得知了“庆王”的事, 当然他也知道了庆王的封地是河谷。   这让他很不高兴。   河谷是产粮地, 而且是距离万应城相当近的产粮地。跟大梁其他几个产粮地相比,从河谷运粮能省去很多在路上的花费,不止是时间。   所以一直以来万应黎家对河谷没少下功夫。   一旦河谷归了庆王, 那就意味着黎家以前做的布置全都白费了不说, 还要重新花大力气跟庆王打交道。而得到的回报, 说不定还不如河谷不归庆王的时候呢。   这也很好理解。以前河谷有四个主人, 四姓各自为政,互相依存又互相提防。黎家不需全部讨好, 只需找准其中一家或两家就能事半功倍。   但河谷归了庆王后, 黎家就不能像在四姓中左右逢源那么简单了,他只能卯足了劲去“收买”庆王。而庆王的胃口到底有多大还不知道。   黎河青得知之后就暂时“偃旗息鼓”。   哪怕河谷王家、祁家都给他送来礼物, 请他代为打探庆王的来历,他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   他要等河谷争出个输赢后再下注。   未来的庆王与河谷著姓中, 谁输谁赢?谁最后能得到河谷?能掌握河谷?谁才是万应黎家需要交好的人。   这可能是庆王, 也可能是王、祁等姓中的一个。   他不讳在其中推波助澜,但他忌讳在事态没有明显之下就匆匆下手,致使族中招祸。   但凤凰台上的消息打听不出来。   黎家也不是只跟徐家交好, 但正因为黎氏搭上了徐公,不可避免的,黎家在凤凰台的许多动作都必须收敛了。   像陶公、毛昭、黄家等, 黎家都只能维持一个泛泛之交。   早年徐公一言九鼎的时候, 黎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   但等徐公退隐, 陶公出头后, 黎家的行动就开始受限了。许多消息他们不再能第一个知晓,许多事办起来也不如以前那么方便。   可他们又不能见徐公失势就改换门庭。人谁不老?黎家在徐公尚好时靠上去,徐公退下来就要走?如此行径,不成了小人了吗?   黎家只好继续跟在徐公身后,希望徐公能快点找个接任的人,他们好继续靠上去。   可等了许久,唯一一个有点像的就是鲁国公主。   黎家松了口气,只等鲁国公主登上后位,那徐家就可再续两代寿命,他们也不必担心徐家倒台了。   但鲁国公主的封后之路走得格外不顺,徐公对鲁国公主的态度也是一日三变。   黎家思前想后——包括黎青河在内,都认为也是时候换个人依靠了。   于是他们既不拒绝徐公,也接纳了鲁国公主的示好。打算来个两头下注。   ——这是多亏了鲁国公主不是本地人氏,不怎么顾忌徐家和徐公。   但鲁国公主和徐公一样,先画一个大饼,然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黎家看在公主城蒸蒸日上的份上,只能默默等着,希望这回黎家选的人没错。   徐氏白哥的到来绝不是单纯的为了送回黎氏女。   但这却证明了徐公并没有真的跟鲁国公主翻脸,他们私下仍有联系。   或者之前曾经翻过脸,但两边又握手言和了。   这也说明了为什么鲁国公主前脚还表现得十分需要万应黎氏,后脚就把他们扔到一边。   显然她又有了徐家的支持,当然就不太看得上黎家了。   黎河青其实不希望鲁国公主和徐家再次成为盟友。这意味着两边都不太需要他了。   他几乎是没有思考的就决定先弃鲁国公主,再想办法跟徐公示好。   所以他先关起白哥,准备激怒他。   白哥到万应城就是想重新让黎氏归于徐公门下!   黎氏当然要先表现出不驯来,给白哥“机会”,令黎家或他重新变得忠心。   他只需要顺势而为,自然一切不费吹灰之力。   果然,在第一次他们发生冲突后,黎河青果然厚葬了那个女子,还把她一个颇具才学的弟弟接到了家里,打算为他寻一位名师好生教导。   然后他让人不经意之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白哥。   跟着,他再次来见白哥时,白哥就请他屏退左右,然后把庆王的来历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他。   圣旨上说得相当不清楚。黎河青只知道庆王立了大功,在天火降落时保护了陛下,陛下感念,这才送了庆王一场富贵,还将朝阳公主嫁给他。   这样的“封王”确实有点儿戏了。   但黎家商议过后,却觉得不是不难理解。   陛下年纪轻,有些不够稳重是很正常的。皇权早年一直被权臣把持着,陛下冲动一下,封个救了他的忠心之人是说得过去的。   再说,陛下可能早就想好了。凤凰台下现在没几个人是忠于陛下的。前有徐公,后有陶公,都是如此。   陛下想要忠臣,只能自己去找。而他平时见到的人也只有他身边的,当然身份地位都不会太高,这样的人也更愿意为陛下效死。   就连黎家这样心心念念要进凤凰台为陛下尽忠心的人,也只是送几个女儿进去获取陛下宠爱,图一二夫人之位,却从来没想过送子弟去陛下身边帮陛下夺权啊。   这里头的轻重一望即知。   这忠臣的身份既然低,陛下当然要替他提一提身份,日后好叫他效力。   于是先是因功封王,后来又觉得此举仍不足以服众,就把朝阳公主下嫁。   如果论起身份来,朝阳公主的身份绝对够了。她是先帝的长姐,当今的姑母。庆王娶到了朝阳公主,从身份上说,也能算陛下半个长辈了。   简直就是一夜之间就凌驾到了徐公等人的头上!   如此强援,必是陛下的心腹啊!   但说来说去,他们还是不知道庆王的身份啊!   倒是看出不能等闲视之,不能轻易下手来了。   白哥这一番解说,倒是解了黎青河的燃眉之急。   白哥说,这人是先帝留给陛下的护军统领,姓云,原是军户出身,曾有两妻,皆亡。   ——果然身份不高,军户出身,形同奴仆啊。   白哥说,此人现在还留在凤凰台上,与陛下和公主相伴,只怕到时会和朝阳公主一同赴国。   ——陛下果然十分看重此人。   白哥说,此人的长子已经到了河谷,欲建王宫迎庆王与王后。   白哥慢条斯理地说:“什么时候王宫建好了,什么时候庆王与王后也该来了吧。”   这一番“暗示”,立刻就被黎河青听懂了!   这不是说明如果不想让庆王来,或者让他晚点来,只要王宫不建好不就行了?   黎河青脑中顿时冒出好几个念头来。   或许河谷那边的信也可以回上几封了……   白哥又道:“听闻那庆王大公子刚到河谷,就娶了当地望族王氏之女为妾,珍爱非常。”   这大公子,只怕是个眼皮子浅的。赠其美人珍玩既可!   白哥继续道:“这庆王共有五子。前三子为一母,其母与庆王青梅竹马,两家乃是旧亲。后两子为继妻所生。我得知一件事……庆王大公子出凤凰台前,继母母家一门皆丧。”   黎河青哑然失色。   顿时对这庆王另有一番评价了。看来订下此计时,陛下与庆王并不知一定会成功,所以庆王继妻到了此时才死。   黎河青越听对这庆王的事就越有把握。   当务之急,当然是立刻与王家等联络,再派人去给这庆王大公子送礼。   白哥顿了片刻,道:“摘星公主倒是对那几个黎氏女子颇多称赞。”   黎河青一怔,想了片刻,说:“我总要先问过他们的父母亲。”言罢叹气。   白哥的意思显然是希望他们继续交好摘星公主。送几个女孩子过去,总比送黎家子弟去更好些。   只是他刚才还想那几个回来的女孩子中正好有合适的可以送到河谷去,不管是给庆王大公子,还是给庆王,都可以。   白哥这么一说,他如果再不管不顾的把人送走,倒像是故意不给摘星公主面子了。   女人量小,不可忽视。   白哥冷笑:“别说我没提醒你。摘星公主的脾气可是连徐公都敌不过的。我好不容易说服她把人送回来,转头就死了一个……这让我怎么跟她交待?”   黎河青失笑,摇头道:“叫白公子一说,好像这摘星公主比徐公更吓人了。”   他觉得白哥这是在唬他,在故意捉弄他。   不然,何必把这鲁国公主捧得这么高?   白哥不答,只是冷眼看着他。   黎河青只好连声道:“罢了,罢了,我这就将人送来,改日交由公子带回去。从此,就叫她们在摘星公主身边任个女官吧,日后抚育公主的子女,也算有功。”   白哥:“何必等我呢?你这就把人送回去,不更叫摘星公主记住你的好处?”   公主城。   姜姬听说黎氏女又被黎家送回来了,十分惊讶不解。再问,白哥没回来,再再问,少了一人。   “听说回家后就自尽了。”侍人叹道。   姜姬沉默半晌,让人好生照顾这些黎氏女:“问她们想做什么,看情况安置吧。若能忘了黎家的,不妨收下。”   侍人应下来,又说起白哥:“不知他怎么说动黎家把人送回来的。”这下,姜姬倒要笑了。   “他不是说动黎家把人送回来。他是借黎家的手,告诉我,他现在是在帮我做事呢。”   侍人一想也明白了,白哥带走黎氏女送其返家是为了反对公主,现在他再让黎氏送回黎氏女,则是向公主投诚。   “好生聪明!”侍人大笑道,“果为徐公弟子。” 第620章 可惜   之后, 万应城黎家就开始向河谷靠拢了。   姜姬这里得到消息很快,却不是白哥送回来的。她是从商人处得到的消息,因为万应城的人到公主城来找商人进行采购送给庆王的礼物。   大宗的买卖, 商人们已经习惯先进行公证了,虽然要交上不菲的公证费,但这笔钱, 他们给的心甘情愿。   姜姬也大开方便之门。有时她自己也乐意出让一些她库中的“宝物”。   于是,就有一个商人来找姜姬, 说想求购一篇美赋。   吹捧的美赋也是很好的礼物。她也是在自己开始做生意之后才知道的, 当年在鲁国乐城送给她的那么多篇赋中, 可能有三成都是“求”来的。   也就是说, 按题作文在这里也是很时兴的一门生意,特别适合文才极高,却急需钱财或名声的读书人。   由于读书不多的关系, 商人哪怕积了几代的财富,足以敌国,却不可能攒下无数名家名笔, 用以给子孙开蒙学习,而送到名师那里,名师也要看一看资质, 不够聪明的就算送过去了, 名师也不可能花大力气去教导。   这样一来,在需要美赋的时候,商人们更多的是直接买。不过他们的做法更聪明些:备上厚礼, 上门相求。   有的耳根软的世家子可能就直接给他们写了。   姜姬欣然答应。   看在钱的份上嘛!   商人求赋共两篇,两篇都是赞美庆王的。只是其中一篇,商人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希望在赋中稍稍提一句庆王的大公子。   所以这其中一篇是给这个大公子准备的。   拿他比父,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称赞了。   姜姬就转头指示卫始,两篇赋都要着重描写诸侯王穷奢极欲的生活,还有天高皇帝远的自由自在。   卫始想了想,担心会不会太露骨了。万应黎家未必会看不出来啊——他们就是商人背后的人。   只是万应黎家不肯自己亲自出面求购,这才转托给商人,宁可让商人赚这个钱,也不要这件事明面上跟黎家有太多牵扯。   “他们也没安好心啊。”姜姬笑道,“不然,何必要吹捧庆王大公子呢?黎家习惯了,不选老大,总是挑老二下注。”   这话粗俗,但卫始明白后就皱了眉:“这么说,这黎家打着这个主意?”   黎家一开始选的就不是庆王,而是庆王的大公子。如果当真让他们计成,那庆王与其长子就不可能和睦了。   挑动父子不合,这黎家其心可诛。   卫始很讨厌黎家这种做法。他虽然信服公主,但那是因为公主有大智慧。黎家只是想从河谷取利,就能对一国诸侯父子下毒手,可见其趋利之心何等热烈。   既然黎家存心不良,就算看出赋中文章也不会在意,说不定还会以其为宝呢!   他用心揣摩数日,终将两篇赋写了出来。   姜姬拿来读了一遍,只觉得满目金光耀眼,美人的玉臂纤腰触手可及。   卫始先用三分之一篇幅夸诸侯王的权柄之大,虽上有皇帝,但皇帝之下就是他,这一方天地水土皆在王之掌中!四方神明,山河草木,春夏秋冬,皆听王之号令!   当真是非常威风了。   然后再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夸庆王的宫殿,何其广大,何其华美!   崇山之上有宫殿,四海之滨有宫殿,山川秀美,皆为王土,王号令一声,三月即建一宫,宫中有南海宝树,有西山巨鼎,有东涯的美人,有北地的盈盈白雪。   天下之珍,皆在其中。   最后,夸奖庆王是何等的雄躯英魂,天上的神女在云端看到都会脸红,水中的仙女听到庆王将要到来的足音就浮出水面,娇羞欲滴,又有一个出生在神山仙树中的神女,因为听到庆王的事迹而对他日思夜想,终于忍不住在深夜之时潜到庆王的宫殿帐中,欲与他春风一渡。   总之,在结尾时仍叫人意犹未尽,因为又有一个神女对庆王神魂牵系,百般思念了。   姜姬把这两篇赋打包给了商人,商人哪怕没读过多少典故,读这篇赋时也忍不住一再咏读,爱不释手。   他甚至觉得付给姜姬的钱太少了。   姜姬轻描淡写的说是她的某个情人从她所请才写的,非常难得呢。   她的“情人”也算是有免检标志了。   商人就立刻以为是哪家的公子,悄悄做了鲁国公主的入幕之宾,又在公主的软语相求之下写了美赋,啊呀,他赚大了啊!这种公子他可是见都见不到的,捧着重金上门都会被赶出去呢。   商人将赋视如珍宝的捧走了。   河谷粮的收取工作已经进入了良性的进展。价格不用她再托就一飞冲天,而且在一个月以前,就开始有大批的河谷粮一批批的冒出来。   据查,这些真的是河谷粮。   姜姬当然立刻全都收入囊中了。   河谷粮的粮种都是优种,她已经命人送回鲁国和郑国进行试种,虽然植物这种东西,可能在原产地才能长得好,但谁知道呢?如果河谷粮到鲁国和郑国后,刚好因为没有针对它们的病虫害而丰收呢?如果河谷粮中有合适的谷种可以在鲁国和郑国的土地上生长呢?   那就意味着,鲁国和郑国那个地方又多了一种粮食啊!   她总是希望能有更多的粮食的。   接着,她从商人那里听说了河谷的另一个传闻:那里开始征丁了。   商人叹气:“十室九空啊。听说很多人都想往外跑,但他们都被抓回去了,没几个人真的逃了出来。”   不过另一个商人送来的消息不太一样,他说不是征丁,而是选美。   为了庆王而选美。   各家都准备送上家族中的淑女,而庆王的宫中也需要婢女服侍,这才广选良女。   良家女有着非常高的标准。   姜姬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以前她给姜旦以选美的名义把乐城附近的女性,特别是奴隶出身的都给征到了宫中。   那时的标准只有一个:女的。   现在她才知道,要想进宫服侍诸侯王,宫女的出身家世都要经过挑选。   首先,父母俱在,并且父母没有劣迹。这个其实是要求良女的父母不是出族之人。   其次,五代以内,没有恶疾。也就是说没有突然得急病死了的。在这个时候,突然暴毙好像被认为是有大罪,才会被上天索命。   疯了的也在其中,还有久病不愈,又不知是什么病的。   再次,本人没有病。不是天聋地哑,手足俱全,身上没有伤,行止坐卧都没问题,在外名声很好。   最后,良女哪怕嫁了人,有了孩子,只要符合以上几条,都要入选。瞒选者家族亲人都要受罚。   从这一条上,姜姬发现凤凰台这里也没有形成要求女子贞洁的风俗,也没有完壁的说法。   这一点比鲁国那里更开放些,或者说总体形态上选择更多。   当然,少部分的世家已经产生了“如果这个女子以前没有交过男朋友,是纯洁之身,那她就更好”的意识,他们开始将自家的女孩子关起来,不让她们在嫁人前爱上什么人,发生一段恋情。   但这只是属于小众的爱好。   世家女们自己爱上什么人再嫁给他更普遍一点。徐公家就是这种做风,徐青焰也是自己看上的白哥,谈过恋爱后,才嫁过去的。从开头和结果看,其实是她选白哥,而非白哥选她。   虽然她嫁人后就想当贤妻去了。但谁也不能否认,一开始她才是那个挑选者,白哥是被选者。   世家也更鼓励年轻男女们自由恋爱,然后结合。   他们最多会给于指导:某家少年不错,女儿你有没有喜欢的?   我观此家家风很好,你可以认识一下他们家的女孩子。   但谈恋爱就有失败的可能。虽然谈上三四次会让人侧目,但谈上一两次却是很常见的。世家子孙从小读的诗歌中,描写男女情爱的并不算少,青春年少,与爱人春风一度是情到浓时的情不自禁,哪怕日后不幸分手也不会裹足不前。   她还曾听徐青焰提过一个女孩子在婚前生了个孩子,然后此子只能以奴仆之身归于其父,因为女孩子最终嫁给了另一个公子。   这都说明凤凰台这里的风气并不封闭,相反,它还相当开明。   不过,姜姬觉得这个风气的产生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是皇帝。   皇权缺失,世家权大。当世家需要仰望皇帝时,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变得畏缩很多;可皇帝变得可有可无了,世家自然自大起来。   当世家们各自为政,他们就会专注于谋求自身的发展。   换句话说,皇帝不在时,世家会百花齐放。   现在凤凰台的皇帝十七年都没出现,这十七年里,徐公虽然霸权,却没有当无冕之王的兴趣,他对世家一直是很放任的,除了他选来当垫脚的几个之外,别的世家都不管。   所以世家才能在获得极大的自由的同时,开始成长起来。   卫始再来见姜姬时,不得其门而入。   侍人说:“公主已经沉思好几天了。”   卫始只能暂时退下,改日再来。   他站在宫门前,百思不解,公主到底有了什么烦心的事。现在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啊,河谷那里,庆王大公子正在自取灭亡,段小情也已经到了凤凰台,很快就会见到庆王,想必一切都会如公主所料。   他更不安。   能叫公主为难的事,难道会是小事吗?   宫里,姜姬靠在姜武身上:“我要做的事,很可能会让这个社会重新变得……封闭。”   自由的萌芽,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重新缩回去,等待着下一次破土而出的机会。   这可能会在几百年后。   甚至,她可能会让女性的地位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可她能因为这两件“小事”而放弃她的目标吗?   不会。   她只是觉得有点遗憾。   她再一次的,因为自己的需要,而将要除掉本来无辜的事物。   上一次让她有这种感觉的,是冯瑄。   异日的冯瑄,今日换成白哥,她就有了应对之策;那今日的为难,异日她也会有办法吗?   或许等她登到那个位置之后,她会有新的办法吧。   现在,只能这样了。 第621章 “虎口”夺粮   想得再多, 真到要下手时,也只有一个选择而已。   姜姬对着姜武——这个既不会背叛她, 也听不懂她的话的人倒了一通垃圾之后, 照旧哄抬河谷粮价,把源源不绝的河谷精米细粮收下后, 再把“珍宝”、“奇珍”卖到河谷去。   一时之间, 公主城的商人手中突然多了许多奇珍异宝, 遗失古卷等物。   市场也前所未有的繁荣起来。   姜姬让卫始他们不停写一些吹捧的文章出来,不是吹捧庆王,而是吹捧美人, 吹捧奇珍, 吹捧宏大的宫殿和奢华的诸侯王。这里的诸侯王也不算是杜撰,名字都是真的, 毕竟鲁、魏、赵、郑多少代诸侯王呢,随便抓几个来写就够了。   但事迹都是真假掺半。   姜姬给这个诸侯王造一个能登上月宫的宫殿, 全是白玉所造,瑶池琼台。在黑夜之中,远处有人望见这个白玉宫,竟然以为是天上的月宫呢。   ——庆王, 要白玉吗?造玉宫吗?公主城有白玉!大优惠哦!   她再给那个诸侯王一个花颜玉肌的美人, 这个夫人声如黄莺,目如秋水, 她穿着最轻薄的纱衣, 跳着最美的舞, 躺在某大王的怀里,只可惜美人薄命,很早就死了,某大王想念了美人一辈子,说她是天上的仙女,求她再降世一次,再续前缘云云。   她再再选了又一个诸侯王,这次,给了这个诸侯王一个好儿子。这个儿子是诸侯王身边一个不受宠爱的小夫人所生,唯一不凡之处在于,夫人生他之前,曾梦到有青龙卧在她的屋顶上。此子便生而不凡了,三岁就能杀贼,诸侯王前面的儿子全都不如这个幼弟,最后当然是这个小儿子继任当大王了。   借着她出身鲁国的便利,她这里流传出去的关于“诸侯王”的事迹,当然可信度更高。正好适合庆王这个刚当上诸侯王,还不知道诸侯王怎么当的新手。   看看前辈们,庆王应该就知道怎么当诸侯王了吧?   虽然全是命题作文,但这回姜姬不要求质量,只要求数量。毕竟这些不是真要送到庆王和庆王几个儿子面前的,而是散布出去,让他们周围的人听的。当周围的人听多了,自然而然就会拿这些去讨好庆王了。   卫始自己写不完,还把阿陀叫来,命他一天做一篇出来,把阿陀逼得直叫苦。   姜姬宫中的侍人也被抓来凑数,专写吹捧诸侯王是何等享受的文章。   这些人也都曾是宝马轻裘的公子哥,见识过世间的繁华,品尝过膏梁的美味,妻妾如云,依红偎翠。   所以他们写得出大王的宫殿里,门前摆的什么鼎,殿内放的什么炉,侍人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系的是什么腰带,戴的是什么冠。   大王喝酒用的是什么样的鼎、杯、樽;用的是什么筷子,盛汤的是什么鼎,鼎上刻着什么样的鸟兽花纹。   汤是用什么煮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下之珍,皆在鼎中。   是何人敬献?是殿前勇士射来的?还是忠臣良将献上来的?   大王要歇息了,殿里烧的是什么香?来服侍的宫女是娇俏可人还是艳丽丰满?她们的手是何等的柔软馥郁?   大王起来了,今夜要宴请宾客!殿前巨鼎倒入火油,这样的鼎要摆上九十九只,彻夜不熄。   美酒佳肴,任人取用,哪怕放在盘子里直到冷了也没人去品尝,大王也不会觉得可惜。   阿陀读了后问卫始,这文章中的诸侯王真是这样吗?   卫始问:“你到过鲁国,也到过魏国,见过两位大王了。你觉得这文章写的是真是假?”阿陀犹豫道:“宫中的确有很多宫殿……也有许多美人……大王也确实时常举办宴会……”   以他的眼光看,魏国和鲁国的王宫已经很宏大了,美人也是他生平仅见的多,宴会上昼夜不熄的火炬,川流不息的美酒佳肴也都是真的。   他在鲁国时,也听过街上传说鲁王与公主的豪奢。   所以……可能是真的吧?   卫始再问:“你羡慕吗?”阿陀这回沉默良久,默默点头,“不怕叫阿父知晓,儿读时……心神荡漾,不能自已。”   卫始点点头,又问,他还想在鲁国做魏王吗?   阿陀此时才想起他曾发下的誓,顿时脸色大变。他在鲁国当魏王怎么可能让鲁国奉他如王?可他如果想回魏国当魏王,不但是出尔反耳,还存着利用鲁国之心。   那公主会怎么看他?会不会看不起他?觉得他不可信?   卫始道:“你放心。你说的话,公主从未当真。”   阿陀先是松了口气,又不自在起来。他说的话公主从未信过?   “你在公主眼中与鲁王无疑,都是小孩子。小孩子偶尔说一两句大话、气话算什么?”卫始故意这么说。   阿陀心头的阴云散去,不好意思地说:“……儿以前太自大了。”可他再冷静下来想一想,对卫始摇头说:“父亲,我还是不能去当魏王的。”   卫始盯着他问:“那你想当魏王吗?”   阿陀仔细思考了一下,还是摇头:“不想。”   卫始问:“为什么?”   阿陀说:“公主以诸国为敌,我若当这魏王,还不如在公主身边当个从人的好。我不如阿旦,阿旦是公主亲弟,我不是。”   卫始笑起来,拍拍他的脑袋,“你能看明白这个,就是长进了。”   阿陀就不肯再看这些文章了,卫始知道后,让他继续看。   “不看反而想,看多了就习惯了。等你能看出这里头公主的用意就更好了。”   阿陀说:“我知道公主是想让庆王爱享受,让庆王父子互相争起来,祸害河谷,河谷那么大点的地方,哪里禁得住他们父子两代人要钱要物,要建宫殿要养美人?早晚河谷人受不了了,就该起来反他们了。”   卫始:“你既然知道这享受之物不是好的,那就更该看它。”   阿陀摇头:“我虽然知道贪享受不好,可还是忍不住喜欢。”   卫始笑道:“所以才叫你看。”   阿陀只好继续读这些文章,每晚梦里都是金堂玉阶,美人如云。   卫始发现后,就跟姜姬说了,要替阿陀娶妻。   “他在这里怎么娶妻?这里哪里有人配得上他?”姜姬摇头,“你也别太委屈他了。姜元当年沦落都不肯娶著姓之女,阿陀毕竟是魏太子。他要是思想女人了,你可以指引着他,叫他先谈谈恋爱。这个倒是不必拘泥门第。”   卫始得了这句话,就召来歌舞,让阿陀赏歌舞,平时也让年轻的侍女服侍他。果然不久后,阿陀就与其中两个年轻侍女有了私情,每日相伴,争风斗气,一时好一时歹。   又过了一阵,阿陀自己就受不了了,疏远了二女。二女倒也没有纠缠,只是其中一人已有了身孕。   转年,阿陀就有了一子。   到了秋末,河谷粮已经尽入公主城。   此时开始有人求粮。但河谷城的鲁商跟姜姬做惯了生意,都知道这粮食,只有往里买的,没有往外卖的。都说无粮。   市场早就被鲁商把持,其他商人就算想往外卖,鲁商命人来传话,他们也不敢冒犯。实在是都在此地做生意,要听地头蛇的话,不然他们的生意也没法做了。   外面的人听说了,都以为是商人捂粮惜售,等着哄抬高价。他们有的聪明的,就转过头找姜姬这个最大的地头蛇“说情”。   都以为有她出面说和,商人们怎么着也会给她几分面子。   姜姬见了许多人,远的近的都有。   打听下来才知道,这些城每年都会购入河谷粮。但今年的河谷粮被公主城的的商人给炒高了价格,而河谷四姓先是不肯卖,后来又多了个庆王。这些人看在“庆王”的面上,只好先算了,等商人们把河谷粮贩出来了,他们再找商人买。   可惜,商人们因为姜姬出的价高,而那些城不肯出这么高的价收粮,最后才导致近九成的河谷粮都落到姜姬手里了。   这些人就决定干脆联合起来,对河谷城的“粮商”们施压。   毕竟,鲁商是外来的,哪怕他们有鲁国公主这个倚仗,可毕竟不是鲁国公主在做生意,况且鲁国公主有什么好怕的呢?就是鲁王在此,他们也不怕的。   他们打算先送重礼收买姜姬,如果她不愿意,再威胁,等她这个靠山退了,鲁商也不得不从。   想得是很好。   姜姬非常热情的接待了这些客人,问清来历,收下重礼,就没了。   这些人等了十几天,见姜姬装傻,决定一起上门逼问她。   姜姬让人把他们领去见花万里了。   这些人先走进一间大宅子里,见四处建设华美,令人惊叹,不知是何人居处?   再往里走,见到许多刀甲卫士,操练比斗,喊杀震天,更添惊悚。   再再往里走,只见一操场上,立着一个大汉,赤膊练武,十数人与他缠斗仍不落下风。   他先练刀,再练枪,复又练箭,再纵马连奔数十圈不停。   众人在旁边看到两股战战,几欲奔逃。   这这这……这是威胁!这鲁国公主是在威胁他们啊!   鲁国公主好生大胆!   他们不可与之强敌啊!先脱身为妙!   忽有一人道:“此人有些面熟。”   另一人道:“我也觉得面熟。”   “果然有些面熟?”   众人再看。   那场中大汉下得马来,身边一人上前回话,指着操场边缘的这一群人。   大汉往这里走来,一脸不耐烦:“何人要见花某?”   龟缩的众人之中,一人越众尖叫:“花、花万里在此?!”另一人喃喃道:“那些粮食……莫非已充做花家军粮?”   那怎么可能再让给他们嘛!   谁能从花万里手中夺粮呢?   听说他死了,花家军都不见了。现在看来,是他带着几十万花家军躲在此处!   想到有几十万花家军就藏在这里,众人皆瑟瑟。   花万里走到这些人面前,身边的人已经点着这些人的脑袋一个个说出他们的来历。   被点到的都一缩脖子。   花万里黑着脸:“你们到这里来见某,到底有何事?”   一人越众而出,含笑道:“自然是来……看望将军!”   “将军威武!”   “某仰慕将军已久!” 第622章 有太子了!   花万里被“关”在此地已经有近一年了。他现在不想走,却也留不下来。   “花家军”现在已经有四成不姓花了, 被霍九弈带着不知去了哪里, 留下的由于粮食短缺,也跑了大半。   花万里确信这都是鲁国的阴谋!   可他束手无策。   他不能走。因为单独一人回凤凰台无疑寻死;想带着兵马走, 却没有粮草。   花家家将对他忠心,花家军可没那么忠心。没有粮吃, 他们怎么肯为他效死?   他也不怪这些士兵,忠义填不了肚子,养活不了妻儿老小。   家将也明白他们现在是寄人篱下, 该低头了。   这鲁国公主好像没什么脑子, 可身边能人辈出,替她出的主意都是又狠又毒。花家的士兵没有粮食,不听号令,纷纷出逃——可根本没跑远!他们连城都不用出就能找到活干!   花家家将前去捉拿, 反被城卫阻拦, 说他们“欺压良民”!   这是何道理?这些人都是花家士兵!身份来历一问便知!怎么成了鲁国“良民”!   官司打到鲁国卫大夫面前, 卫大夫就拿出鲁律解释给他们听:鲁律有言, 凡在鲁国种地的人,不管前世如何, 都是鲁人。   花家家将气得七窍生烟!大骂这种律令简直是强盗!是土匪!他就不信在鲁国, 此律令也能横行天下!难道他国逃人到了鲁国, 鲁王也不肯归还吗?   卫大夫笑着给他分说, 将军莫急, 此律令正是因此所定, 实在是鲁国周围的燕国王道渐失;郑王年幼,难以服众。两地百姓纷纷逃入鲁国,愿在鲁国为民。我王心怀大善大德,颂下此令,收拢流民,为万人称颂!   花家家将:……   家将灰溜溜的回来,花万里得知后,只能叹一声奈何。   他自己两手空空,怎么养得活这数万兵马?他们自寻出路,实在怪不得人。   叹完,花万里就起了个主意:反正都是打仗,给谁打不是打呢?形势比人强,他不如就对鲁国公主低个头,奉其为主。   家将也纷纷出主意,都说此时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只是与其奉鲁国公主为主,不如奉小太子为主。   花万里也觉得这样好。   只是还要找个不丢脸的机会去跪一跪,虽然都是要跪的,但跪的好看不好看也很重要。人到这个地步,里子没了,脸是一定得要的。   他苦寻不到的机会就这么送到面前来了!   花万里见到来人,不必花什么力气就知道他们的来意,干脆假作愤怒,把人全都给关了起来。   他这个曾焚城灭土的大将军凶名不减,自从被他关起来后,那些人无不乖顺听话,不但不要粮了,还愿意自掏腰包,给花万里送粮送钱。   花万里没有答应,只是让人送信给姜姬,言辞恳切,表达了和好之意,又说很久没见到小太子了,十分想念啊。   他现在已经不敢再提他是小太子的义父了。   姜姬接到消息后,意思意思的向各城索了一些粮草就把人放回去了。   花万里的虎威是不小,可他现在是只没牙的老虎,她又不打算把牙给他装回去,还是少放出来为好。   见关了几个月,花万里就变乖了,当然要继续关下去了。   卫始问要关到什么时候。他觉得如果这花万里没什么用的话,不如杀了算了,留着终是祸患。   她摇摇头:“庆王还没来呢。等庆王来了,我们也需要一个人去跟他打一打。”   卫始这才明白为什么姜姬现在还留着花万里。花万里的作用在于召告天下,大梁的最后一个将军何时死,死在何处。   不能倒在无声无息的地方,要倒在人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没有比将军死在战场更容易摧毁这个形象的了。花家将门,数百年的声誉,一旦倒下,大梁就彻底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了。   如果没有庆王,公主一定也会造一个战场,造一个大敌,再放花万里“出山”,再让他战死,以推倒花家这面招牌。   但这要看公主何时需要花家倒下。   所以花万里现在还活着。   卫始就放过了花万里的事,转头提起了段小情。   “段大夫已经到了凤凰台了。”   段小情是鲁国大夫,这个身份就像个大招牌挂在他身上。让他顺顺当当的进了城门,求见皇帝。   皇帝当然不能见他。   朝阳公主也不能放出来,现在除了平时侍候她的人之外,见到一个来“劝”她顺从云青兰的人都要杀。   所以云青兰“娶”了朝阳公主半年了,连人都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两人各据一座大殿,犹如参商。   云青兰仍然不敢放人。徐公等还在宫里住着呢。虽说半年没出去,凤凰台下的人多多少少也察觉了不对,可是——   没有一个人冒头,全都在装傻。   他们倒没人往云青兰抓了皇帝和徐公等人这个方向去想,而是在猜:皇帝可能已经没了。   徐公得知后,哭笑不得。对众人说,这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凤凰台下的人对“徐公”的信心太足,怎么会这么想呢?可见人们都以为除非是皇帝突然死了这个完全解决不了的大难题,不然没有什么可以把徐公留在宫里半年的!   众人都安慰徐公,不怪外面的人,如果他们在外面,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凤凰台上下的音讯并没有完全断绝。云青兰一直是“以礼相待”的。自从他要去当诸侯王以后,对徐公等人非常客气,除了不许人走之外,跟家人见面,传信,这完全都可以。   他还曾想把各家中的子侄或宠爱的儿女给一同“接”进宫来,以为要挟。后来差点再激起一波反抗才作罢。   等两边都知道对方的底限后,和平终于到来了。   两边现在甚至可以坐在一起饮酒作乐了。   只是现在就僵在这里了。   不能说这样不好。外面的人“没有”发现凤凰台上的异变,或者就算发现了,又“忠心”的没有说破,这都表示凤凰台没有乱,大梁没有乱。   这比徐公最早设想的最糟的情形要好得多。   只是他也并不庆幸。   反生出些许恐慌。   他本以为皇帝不在,有他们这些忠心的臣子在,大梁才能安然无恙。   可现在他们也“不在”,这天下照旧还是那个天下。   虽然他也知道如果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早晚会出问题。别的不说,那姜幽虎视眈眈。既然有一个她,自然会有千千万万个她、他、她、他……   他不会认为这天下只有一个姜幽生出了邪念。   唯一可取的是,这姜幽目前看来,是距离皇位最近的一个。心性手段都可以磨练,她的运气可以说是相当不错的了。   趁着云青兰正在跟朝阳公主纠缠,徐公趁机在宫中四下散布了一些流言。   比如,皇帝的事,大家以前是装不知道,现在装不下去了吧?都“知道”了吧?   那等除去云贼后,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众人倒是都有主意,七嘴八舌道。   朝阳公主肯定是幽禁帝陵了,这辈子休想再出来了。   皇帝……让他生孩子!从各地选送淑女,一定要皇帝生出孩子来!   徐公:那要是生不出来呢?   众人面面相觑。   徐公:以前朝阳在时,也千方百计替陛下选送淑女,可有结果?   众人纷纷皱眉思索。   徐公:我有一计,诸位姑且听之。   众人忙道:徐公必有良策!快说!   徐公:陛下或有隐疾,不能传下血脉,我等何妨效法大纪奶祖呢?   这说的是大纪的一个非常厉害的公主,名叫奶,又称奶祖。   奶祖公主爹是皇帝,弟弟是皇帝,弟弟的儿子还是皇帝。她不服气,她说我爹也是皇帝,凭什么我不能当皇帝呢?   弟弟说,因为你是女人啊。   她说,我是女人,我生的是儿子啊。   弟弟说,你别开玩笑,难道我要把帝位传给你儿子吗?   把她赶出去了。   等她弟弟死了,她侄子当了皇帝,她又来了,还是一样的说法。   她对侄子说:你爷爷是皇帝,你爹是皇帝,所以你才当了皇帝。我爹也是皇帝,我没当上皇帝,但我的儿子也能当皇帝。   侄子要是也跟爹似的把她赶出去就没事了,但是侄子很谦虚,就说姑姑你等等啊,我问问老师。   侄子皇帝就去问老师了。   可他的老师不止一个!记载下来的名字有五六十个!   五六十张嘴,都要表达自己的意志一定是最正确的,最有道理的。结果得出的结论是:你姑说的有道理,因为没有哪个皇帝曾说过女儿生的儿子不能当皇帝啊。   他们翻遍法典,把大纪所有的皇帝所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找出来辩了一遍后,说不止你姑的儿子可以当皇帝,就连我们这些贤人,都是可以当皇帝的。   某个大纪皇帝的原话可以总结成:皇位,有德者居之。   含意大概是:既然我当了皇帝,那我就是最有德的那个,你们都不如我。   可如果只按字面理解,这是一句非常有大智慧的话。意思相当于皇位谁最有德谁做。   不止不拘限于皇帝自己生的,连天下人都给包括在里面了。   既然天下人都在里面,那皇帝自己生的女儿生的孩子更可以算在里面了。   根据这个最有道理的指示,侄子皇帝就很大度的把奶祖的儿子和孙子都算在未来的皇帝人选内了。   奶祖心满意足了。   不过侄子皇帝的后代倒是不满了。他们千方百计的得回皇位后,把奶祖一支给灭干净了。   但由于侄子皇帝的后代们这一手干得太凶狠,引来不少恶名,后面再提起奶祖,都说她的说法是对的,这件事她是没错的。   不过后来大纪的公主就全都远嫁、低嫁了。   这才让大梁开国皇帝捡了个大便宜。   倒回来说大梁本朝本代皇帝的问题,徐公的意思很明显,既然皇帝有病到可能生不出来孩子,那他们干嘛不找别人生呢?   既说了奶祖,现成的人选就是朝阳公主了。   可一想到这个人选,众人全都大摇其头。   不行,此人不行!   让她生,若其子肖母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要选云贼之子吗?   都说不行。   但毛昭领会到徐公的意思了,虽然以前他不赞成,但现在看起来,这可能是唯一一个解目前困局的办法了。   他道:“可用此计说服云贼!”   云青兰愿意去当诸侯王不假,可他目前还没放了他们,万一他心存恶念,想要杀了他们呢?   万一他日后卷土重来呢?   这一次是徐公力拒强敌,下一次,徐公不在了呢?   他们现在杀不了云青兰,等云青兰去了河谷,兵强马壮,又有河谷粮仓在,那就更杀不了他了。   与其遗祸,不如告诉云青兰,他与朝阳公主所出之子,可为未来的太子。   那这天下,说到底还是他的嘛。   众人登时沉默下来了。   能活,没人想死。   云青兰一直不肯放人,无非是现在庆国还没到手,他不敢放。等他敢放的时候,他们这些人里能活下几个还不好说。   但有了这个提议,想必他们是都能活下来了。   但……真要选朝阳公主与云贼之子为太子吗?众人都不愿意答应。想到日后要叩拜此子,就不痛快!就跪不下去!   徐公再道:“你们是忘了安乐公主吗?”   众人都是一脸茫然:谁啊?   毛昭先是沉思,再“恍然大悟”,“可是鲁国公主姜姬吗?”   众人这才想起,依稀、仿佛有这么一个人;依稀、仿佛,曾有这么一道圣旨。   此女貌似身份还是可以过关的,血脉也确实是大梁帝裔。   就是……   “此女与朝阳无异啊……”朝阳是爱弄权,这鲁国公主,好像是爱养小情人?   而且他们可是听说过啊,这鲁国公主在凤凰台的时候就有了一个私生子。   众人先是沉默,等想通后,便觉豁然开朗!   这不是说明,太子已经有了吗?   普天同庆啊! 第623章 你来不来?   云青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徐公亲自让人来请他, 等他过去后,悄悄跟他商量一件事:等他和朝阳公主诞下孩子之后,选一健壮聪明的, 立为太子。   “果真如此?”云青兰勉强按捺下来,怀疑地看徐公这个老头。   这老头会这么好?不除了他这“乱臣贼子”就算了,还要让他的儿子当太子?   徐公的脸上全是皱纹, 眼皮一塔拉,谁都看不到他的眼睛长什么样。   云青兰使劲分辨, 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徐公:“我也不必再瞒大王。大王必是知晓, 陛下怀有隐疾……”他眼皮一抬, 与云青兰交换了一个“你知, 我知”的眼神。   云青兰不由得点头。   是啊,皇帝是个傻子。他要不是傻子,他能起坏心吗?连傻子都能当皇帝, 他为什么不行呢?   ……也就是傻子有个好祖宗了。   他也不差。他当不了皇帝,可他的子孙后代都能称王!他的子子孙孙当感念他这个祖宗了。   徐公:“陛下如此,某不免时常忧心帝位传继。”   云青兰还是不信:“就算如此, 你们就选了我儿子?”这个儿子还不知在哪里呢。   徐公摇头:“非是选大王,乃是选朝阳公主之子。”   云青兰恍然大悟。   徐公:“朝阳公主也是帝裔,身怀帝脉。大王虎威, 你与公主之子, 应当足以继承大统。”   云青兰仍要“推辞”。   “陛下仍在,此举不妥。”皇帝还活着呢,选他的儿子, 这不合适啊。   徐公一眼就看出这云青兰是什么意思。   这贼子,想借他的手除掉皇帝。   云青兰仍掂记着帝位。   徐公不理会他的话,直言道:“大王勿忧,此举陛下就是知晓了,也会同意的。”   云青兰冷笑,没有继续坚持下去。反正,早晚他要……   徐公紧接着就告诉了他一件“大秘密”。   徐公:“实不相瞒,陛下早在几年前就已有侍女,却未见有一子落地。某担忧,陛下因为隐疾的关系,恐怕不能有子嗣。”   云青兰的眼睛都瞪出来了!   这比皇帝是傻子还让他吃惊!   百姓家里也有傻子,可没听说过傻子就不会生孩子的。傻子也不妨碍他睡女人,生孩子啊。   可徐公却说,皇帝因为傻,所以生不出孩子来。所以才会选他的儿子当太子。   ——因为靠皇帝,根本不可能有太子了!   这一下,云青兰心中的计划就完全被打乱了。   他原来想的是先带着朝阳公主和云家军去河谷,慢慢修养生息,等徐公没了,再打回来就行了。无非是照他原本的计划再晚上几年而已。   现在徐公不但告诉他,他的儿子可以当太子,而且皇帝因为是傻子,根本也生不出太子来。   ——那他还需要反吗?   他只需要赶紧跟朝阳公主生个儿子,再把儿子送到凤凰台。等他的儿子被立为太子,他这个“父王”不是皇帝,也是皇帝了。   等徐公死了,皇帝是个傻子,他以太子生父的身份来到凤凰台,不必费一兵一卒,这大梁也是他的囊中物了。   云青兰心念电转,再看徐公,就觉得这老头实在是识实务,有智慧。他用这两个主意,不但打消了他心中的念头,消弥了数年后的一场大战,还顺便替大梁留下了一条血脉:朝阳公主。   等他的儿子当了太子后,皇帝可以不必留了,朝阳公主却必须要留下来。一个儿子怎么能保险呢?当然是多生几个才行。   云青兰起身,给徐公行大礼:“某以前多有冒犯,今日才知徐公胸怀何其广大,何其慈悲。还望徐公不要见怪,日后多多教导小可,小可愿事徐公为父,甘效子侄之劳。”   徐公从善如流的认下了这个便宜“儿孙”。   有徐公“相助”,云青兰自觉离皇位更近一步了。   徐公等人在宫中的待遇也更好了,不再只能被关在大殿内,偶尔也可以出来散散步,看看天地日月,省得关坏了。   虽然身后还是有带刀侍卫跟着。   徐公与毛昭就出来赏秋光了。   秋风瑟瑟,满地枯槁。远处,天空却美极了,清澈的蓝与彩霞的淡红、鲜紫交融在一起。   徐公和毛昭就站在台阶上,望着远处的天空,说着悄悄话。   毛昭:“……我记得,那是个女孩。”他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徐公。   自从大家得知姜姬在凤凰台上时生下一个孩子后,都认为那是个男孩,也都众口一辞的称,那就是皇帝的儿子了!   情夫?没有这个人!   有也当没有!   鲁国公主是为了选皇后来的,她在凤凰台上生的孩子,当然是皇帝的,肯定是皇帝的,必须是皇帝的。   这样,连太子的身份都可以顺顺利利的认定了。   啊!这一定是老天爷看他们太辛苦了,来助他们一臂之力!   徐公不吭声,一直含笑点头。   毛昭知道一点,心下狐疑,却也不好当众拆徐公的台。主要是他也觉得,现在大家“万众一心”,是多么难得!   本来大家被抓进宫来后,都很有怨气。   皇帝是傻子,朝阳公主引狼入室。大梁仅存的两个帝脉就是这副德兴。   那谁当皇帝有关系吗?   云青兰就一定比傻子皇帝差劲吗?   这种话虽然只出现过零星几次,而且是激愤之言,当不得真。可大家实实在在是已经对大梁失望了。   他们现在维护的不是大梁,而是自己的尊严。他们的尊严不允许他们跪拜一个军户出身的贼子,哪怕头被砍了都不行!   可哪怕他们不愿意云青兰当皇帝,对现在这个皇帝,乃至整个大梁,都失去了信心和敬意。   毛昭甚至有种恐惧感。   他觉得现在云青兰在,大家还能勉强联合在一起。等真把云青兰赶走了,他前脚走,后脚凤凰台就会分崩离析。   那大梁就真完了。   毛昭对大梁其实也没有多少忠诚之心。但他很清楚,一个勉强维持的大梁,远胜过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   一旦没有了皇帝,大梁上下就再也没有尊卑之分。到时只会变成一片混乱,人人争斗不休,直到再出现一个人,他比所有人都强,把所有人都打服,建立起新的王朝来,世界才会重新拥有秩序,重新变得和平。   一个坏的秩序,胜过没有秩序。   而且现在的大梁也没有那么糟。皇帝是不行的,可底下的官吏都是勤勤恳恳的,世家也都按时朝奉,没有违法乱纪之举。   这样已经很好了。   比起更糟,目前已经是非常好了。   所以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太子”,能把大家给重新聚集在大梁底下——毛昭不敢说破。   可这又能瞒到什么时候呢?   徐公露出一个微笑,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又像一个以取笑的心态看着孩子出丑的父亲。   他对毛昭说:“你觉得,她会来吗?”   毛昭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姜幽。   “为何不来?她来,她的儿子会是太子。”他顿了一下,叹道:“她若不愿意以皇后的身份来,以公主的身份也没关系。大家不是都接受了嘛。”   不管她是“皇后”还是“安乐公主”,重点是她的孩子被选为太子了。   毛昭突然想明白了,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只要有姜幽在,她早晚会生出儿子来,而她的儿子,就会是大梁的太子。这才是重点。   所以,姜幽更没有不来的理由了。   徐公叹气:“我盼着她来,又盼着她不来。”   毛昭不解:“她怎么会不来?”   徐公反问她:“你觉得,她会从自己的儿子手中夺走皇位吗?”   毛昭马上听懂了,思索了一下,谨慎地说:“……她就算真的有那样的野心,也应该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她最接近皇位的时刻就是现在了,她的儿子将为太子,而她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分享皇权。”   徐公:“如果她来,那就说明她的眼光只能看到和你一样远的地方。”   毛昭不解,也有些匪夷所思:“难道您盼着她不来?”他想说,现在这样还不行吗?   难道姜幽真的想当皇帝?哪怕她可能永远都当不成皇帝,宁可放弃眼前这么好的机会?   徐公感叹道:“如果我是徐公,我应该希望她来;如果我是我自己,我就不希望看到她来。”   ——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天易其主。   ——能甘心跪拜世间真皇。   ——能见识到人穷其能,便能改天换日。 第624章 父疑子   就在此时, 段小情以鲁国大夫之名求见皇帝了。   云青兰本想直接回绝掉,但考虑到他刚跟徐公认了“爺”, 才说日后要效仿子侄呢, 就意思意思拿这件事去请教徐公。   徐公一见之下,对云青兰说:“当见。”   云青兰不乐意了, 他总觉得徐公要害他,就算徐公目前好像一直在帮他,可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提高警惕。   “公莫非想引来旁人助力?”云青兰直接问了,你是不是想让别人知道凤凰台被我占了, 皇帝被我关了, 才让这鲁国大夫进来啊。   徐公很惊讶, 反问他:“大王莫不是忘了,这是鲁国国使?这凤凰台上人人都可不见他,大王不能不见啊!”   云青兰这才醒过神来,哦,是他的身份变了。他刚才忘了嘛。   当即道歉。   徐公很大度, 一心一意做足了慈师的模样, 教他道:“这鲁国大夫来了, 必不是为了见陛下,而是为大王而来。”姜姬现在派人来不是见云青兰就怪了!   “大王只管召他进来。陛下惯常不爱见人,拒了他之后, 看他还有何事, 一问便知。”   云青兰想了想, 让人去看这段小情是何面貌。   段小情是标准的手无缚鸡之力, 面相也透着那么一股忠厚老实,不肯与人为难争风的气质。   云青兰不让人去看还想直接赶他走,让人去看过后,就请他进来了。   段小情就顺顺利利的进了凤凰台。   他进来以后,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直接求见庆王。   云青兰又是奇怪,又是高兴,更添了一分对徐公的敬佩之心,这老头果然没说错!孤的大名竟然已经传到鲁国去了吗?   云青兰就特意找了一座在他看来颇为宏伟的大殿,将他的部将宣来,又觉得不够,想叫徐公的人来壮壮门面,结果没人肯来,只好忍着气把族中擅长读书的人都叫来,不管是子孙还是弟子还是依附而来的,好歹算是乌泱泱坐了一殿的人。再召来乐工,奏起雅乐,这才请段小情进来。   段小情上得殿来,伏身便拜。   云青兰头一回坐大殿,头一回被人这么拜见,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张开了,喜得浑身乱颤,坐在上首连话都不会说了。   底下的部将也都不熟练,被临时叫来的人也不敢吭声。   部将喝道:“殿下何人?报上名来!”   殿上的乐工吹奏起乐音来都打了个磕绊。幸好敲钟的人适时补了一记,把这个磕绊给带过去了。   乐工们都起了一身冷汗,乐声都变小了。   段小情听得浑身不舒服,这也能称雅?   在他看来,他家的公主已经算是天底下最没规矩的一个了,结果跟上面这傻子相比,公主真是不知比他高明到哪里去了。哪怕公主装模作样时再不用心,都比上面这个更像样!   云青兰生平都是在外面站着,第一次坐在大殿里头听,他也听不出所以然来。   段小情神色肃穆,他觉得这是对他的尊敬。   段小情开始吹了。   他吹捧起人来,也是家传的。像以前吹朝午王,姜元在位时吹姜元,姜元不在了吹公主,不都是捏着鼻子硬吹吗?区别只在于后来吹公主就是真心的了。现在拿出本事来吹云青兰,也把云青兰吹得通体舒畅。   段小情说,他听说了庆王的传说后,立刻就来相见了。他立刻修书一封,命人送给鲁王,也叫鲁王听一听庆王的英雄事迹,感受一下庆王的英勇豪迈。   段小情还把莲花台曾落下天火,烧死了冯夫人的事说了一遍,重点是天火非常可怕,非常恐怖,我国先王心爱的夫人就是这么没的。先王因此悲伤痛苦,我王如果得知庆王的英勇,一定会非常崇拜庆王的。   云青兰听了很开心,毕竟被人对着吹上半天后,很难不飘飘然。   他也是在被徐公点醒后,才马不停蹄的让人去找人询问请教,这才明白,他这个庆王当了以后,需要跟其他诸侯王打声招呼,交流一下感情,做个好朋友。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到他还需要跟鲁、郑、魏等国的诸侯王打交道!   这真是措手不及了。   幸好徐公指点他说,鲁国使者现在过来,肯定是来向你示好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云青兰就发现这段小情真是来向他示好的,心里不免对徐公的指点更加感激了。   ……难不成徐公对他真的没有恶意?   段小情一口气吹到了晚饭点,见黄昏来临,云青兰顺势请段小情参加宴会,段小情欣然应诺。   两人都同时忽略了一个诸侯王在皇帝的宫殿中开大宴到底合不合适。   宴上,段小情在喝得半醉之后,继续坐到云青兰身边大吹特吹,不过现在他吹的时候就带上了云青兰的长子了。   段小情道,大公子威武。   段小情道,大公子不愧是大王的长子,和大王一样的英明睿智。   段小情说,大公子的英名已经传遍了,我不在河谷都听到了。正因为听到了大公子的传闻,我才得知庆王的事,这才来拜访庆王。   云青兰听到这里,开始不痛快了。   早在听了徐公的话后,他就已经决定他和朝阳公主日后所生之子才是最重要的儿子,那前面的几个儿子,当然就不再重要了。   曾经许诺给长子的太子之位,肯定要食言了。   云青兰非常了解他的儿子们。   幼子无能。   前面的儿子除了三子之外,长子与次子都是心狠手辣之辈。毕竟是他一手教养出来的,从小就教他们杀人冲锋,心慈手软的怎么行呢?   后来长子把继妻一家都给杀了的时候,云青兰就对长子起了提防之心,不过他当时觉得他还要打天下,长子与次子都是可用之才,这才暂时放过了他们。   但现在他才发现,他“忘”掉这个儿子太久了!以长子的性格来说,他到河谷之后肯定会大刀阔斧,大动干戈,大干一场。   这鲁国大夫所说的,估计是实情。这说明长子在河谷的动作已经传到外面来了。   他在河谷都做了什么?在没有他这个父王的命令之下,他做了什么呢?   云青兰试探段小情。   段小情不用他遮遮掩掩的问,全都当成大公子的“功绩”说出来了。   基本可以概括为河谷世家著姓,大公子都替大王收服了;   河谷世家著姓送的礼物,大公子都替大王收下了;   大王的王宫,已经在建了,各家认捐的宫殿门楹,庭前玉树,庭内琼花,多不胜数;   大王的大臣,也都齐备了,诸位俊才贤良,荐到大公子面前,大公子也都明辨贤愚的收下了;各家淑女,大公子也都打听清楚之后,替大王准备好了。   关于建造王宫所需的壮丁,已经在征了;大王宫廷中需要服侍的良女,也已经在征了。   听说大公子连祖庙都开始修建了呢。   段小情用一句深情的醉言做结尾:“等大王到了王宫,只等座上高位,享群臣叩拜即可!哈哈哈哈哈!”   周围不明所以的人都顺着段小情的话开始夸大公子真是能干,把什么都给干完了。有大公子这样的长子,大王您真的是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呢。大公子还是您亲手养大的呢,大王您真会养孩子!   在座众人中,基本全是云青兰自己家的人,所以他们全都认识云重,其中还有不少是云重的亲友,他们听到大家都在夸云重,不禁露出与有荣焉的颜色来。   于是有人提起了云重的“太子”名分。   这个,不是云青兰跟云重许诺的,而是云重是长子嫡出,他天生就是未来的太子。   除非云青兰故意不封他,不然他这个太子是当定了的。   底下人为了吹捧,话里话外就开始请云青兰早立太子,以安民心。   云青兰的脸都青了。   徐公对他说的全是秘密,他肯定不会在太子没封之前就四处去说。更别提现在朝阳还不让他近身,“太子”还在梦里呢。   而云重的作为,件件桩桩都踩在他的底线上。他只让云重去传旨意,压制河谷世家,然后等他到。   直白点说,云重是去欺压河谷世家的,这样等云青兰到了,才好施恩,才好笼络人心。   结果现在云重把事情都办完了,他连许给世家的官位都提前给出去了,那他这个“庆王”到了以后,拿什么去收买人心?   更别提征丁了。   这在云青兰眼中,等同背叛啊。   他不禁去想,他还没到,云重手里有七千精兵,这七千人足够护着他平安无事了。   那他现在征丁干什么?   他一个人在河谷,已经压服了河谷世家,有粮有钱,手中再添许多兵马,等云青兰到了河谷,这王位是谁坐,难道还要先打个胜负再说?   再看他面前的这些人,这些人既是他的,也是云重的。哪怕云重还不是太子,只要云青兰死了,云重身为长子,他继位为王也是理所当然的。   云青兰第一次觉得长子不该放在外面,应该把他留在身边,去河谷传旨的事,让其他几个儿子做就行了。现在长子在外,又已经成了气候,不好强硬,只能徐徐图之了。 第625章 夫妻相见   宴会过后, 云青兰就派人去河谷“探望”了。   名义上是在新年前看望一个儿子们在那边好不好, 事实上他是想去眼见为实。   毕竟段小情一个鲁国大夫的话, 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就信了。   他的使者带着陛下的“圣意”, 快马加鞭赶到河谷。   云重当然十万分的高兴了。   为了向父亲表功, 云重特意请使者去看了已经定下的王宫宫址, 还有周围正在干活的壮丁。   使者来之前, 也受云青兰再三嘱咐,要务必要把云重在此地的一举一动都看清楚再回报。   他就问云重共征了多少壮丁, 此处有多少,还有多少不在这里的。   云重说,此处仅有七万七千人, 尚有一半还未征到,不过明年开春后就会征齐了。   之后, 云重又集齐河谷当地大小家族,一起招待使者。   使者哪怕高居其上, 也能看出底下的人都不是太高兴。宴上舞乐声声,客人们却都没有谈笑的兴趣。   云重身边却有不少人, 一劲的向使者表达“大公子”都做了多少事,大公子是如何的劳苦功高云云。   使者走的时候, 云重还让使者参观了一下各地送来的给庆王的礼物。   使者回到凤凰台时, 冬天已经到了。   来回奔波月末, 使者总算是把亲眼看到大公子在河谷的功绩一五一十的禀告给了云青兰。   就连使者也不免感叹:“大王得大公子如此孝顺的儿子, 真乃幸事!”   云青兰也跟着使者一起高兴了一番后, 等使者走后, 他的脸色就变黑了。   没人知道他现在已经对他的长子起了戒心。而他还不能让别人发现!父子相继乃是天理,云重的所做所为固然让他不快,可旁人却挑不出毛病来。   难道他让河谷上下都对云青兰臣服是做错了吗?   难道他因为修建王宫而征丁是做错了吗?   难道他不该收取各地送给云青兰的贵重礼物?   全都应该。   云青兰甚至不能表现出他对长子的猜忌,那会显得他这个当父亲的太小心眼了。   这不再是一家之事。如果现在他还不是庆王,云重不但是他的儿子,还是他帐下小兵,那他要打要杀都是一句话的事,没人关心,没人过问。   可他现在是庆王了,家事也是国事,一举一动都会被天下人看在眼里。   云重不止是长子,嫡子,他还是未来的太子。哪怕他还没有被他这个父王立为太子,他也是太子。   除非云重有大过错,大逆不道,那云青兰才能“痛下决心”杀了这个儿子。   云青兰觉得不能继续放任云重在河谷了。他在河谷尽揽人心,那他这个庆王到了以后,想再除掉云重就更不容易了。   他必须要替云重找点麻烦了。   他想了想,还是把段小情召来了。   他记得鲁国有个公主城,坐落在万应城左近,从公主城到河谷也就半个月的路程而已。   如果公主城能对云重造成一点阻碍的话,对他来说,那是百利而无一害了。   反正不过一个公主城而已,看这鲁国大夫的形容,也不像是坚毅之辈。等他到了河谷,自然有办法收拾公主城。   段小情应召而来,与云青兰谈笑一番后,再次被这庆王给留宴了。   段小情只好继续喝酒,继续吹捧。吹着吹着,他开始觉得不对头了。   云青兰说,我儿年幼,还望大夫多多教导他。   云青兰说,我儿若有错处,还望大夫多多指点他。   云青兰说,我儿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大夫不要客气,替孤好好教训他。   段小情:……这人是很盼着我教训他儿子吗?   这个发展真是叫人想不到啊。   段小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庆王这是吃错了什么药。虽然他这段时间天天有空就对着庆王吹他儿子,没空就对着别人吹河谷粮,那粮价高的,一斗粮半斗钱啊!现在没有比种地更赚钱的买卖了!那收的都不是粮,都是钱啊!   结果今天庆王就一副很想让他儿子倒大霉的架势来了。   段小情:……你掉坑的速度有点太快了吧?   不过公主算无遗策,他早就习惯了。   段小情就进行下一步,开始夸河谷粮了。   云青兰的脸色就变得更黑了。   他的使者这一趟来去匆匆,又得了他的指示,重点在看云重和当地世家的交往以及征丁建王宫的事。   还真没去关注一下当地的粮市。   也因为冬天了,粮食已经都收光了。   段小情夸河谷粮,重点在于这是云重到了河谷后才发生的事。所以这里头虽然没有云重的手笔,但别人听起来,难免觉得是“某人”在背后急匆匆收粮,才惹得粮价节节攀升,最终升到了一个让人乍舌的地步。   一斗粮,半斗钱并不是瞎话,这就是目前河谷粮的价格。凤凰台的粮价和河谷粮相比,那是相当便宜了。同样的价钱,在凤凰台能买一车,在河谷只够买三斗。   考虑到凤凰台是帝都,这其实非常不正常。   凤凰台周围没有粮田,本地的粮食都是外面商人贩来的。可以说这里的粮价,就代表着大半个大梁的粮价了。相当稳定。   云青兰当了半辈子将军,对粮价的敏感远胜一般百姓。   河谷粮价的攀升只能是人为作用!   如果说有人要陷害云重,那这个手笔也太大了。何况陷害云重又有什么用?他现在就有五个儿子,没了一个云重,还有四个。何况他刚娶了朝阳公主,朝阳公主所生之子远比这些儿子贵重得多。   如果有人打着陷害云重来重创他的打算,那这人明显算错了。   云青兰很快抛开这个念头,仍是认为这是云重的手笔。他刚到河谷,就四处抢粮——他不认为云重能自己花钱买,肯定是他找河谷世家“抢”来的。   如果云重没有在之后征丁,以高官厚爵收买河谷世家的话,他抢粮这件事,云青兰是要夸他的。   可他后面的动作让云青兰发现这个儿子的野心远比他想的要大得多!   他很快放弃了只是给云重找几个麻烦这样的主意,而是决定要杀了这个儿子。   段小情之后就“空闲”了。庆王再也不找他了,他只好天天跟徐公那伙人混在一起,天天吹嘘河谷粮。吹得那一伙人都骂云贼一家都是贼,刚到河谷就夺人抢粮,弄得民怨沸腾,粮价那么高,百姓哪里买得起?   毛昭依稀仿佛记得……早在“庆王”起事之前,河谷粮的价格就已经往上蹿了一节了。   不过现在大家骂庆王是每天必做的事,天下的恶事肯定都是庆王干的。   他就不去打扰大家发泄了。   徐公见此,只好把他拘在身边,自己又装起了病,不让他再去胡说八道。   段小情对着徐公就老实多了,不吹河谷粮,也不吹庆王大公子。   徐公却对公主的事很好奇,问公主好吗?小公主好吗?白哥听话吗?   段小情一直沉默,问到白哥时,说:“白公子去万应城了。”   徐公笑答:“那他们夫妻可以团聚了。”   段小情:“原来白夫人也在万应城……?”啊?!   万应城里,白哥正在发傻呆。   他在黎青河的家里,见到了青焰,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徐家的一众子弟。   徐青焰是以“投亲”的名义来的。   徐公活到现在,他的父母当然早就作古了。徐公之母的同母妹,嫁到了万应城黎氏。到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还记得这段关系了。   徐氏子弟就这么在黎青河自己家里住着,在他眼皮底下。   青焰笑着指一指隔壁那条街:“我们住在那边,公子去我家坐坐嘛。”   跟青焰一起出来的徐家女都上来拉扯白哥,娇滴滴地说:“公子去我家坐坐嘛。”   白哥就被一群小姨子拉走了。   难得把白哥放出来透透风的黎家下人看白哥被一群布衣女拉走,也不阻拦,问清这些来投亲的女子住在哪里后,只在巷子口守着,放任白哥进去“逍遥”。   白哥被拉进了屋后,就见屋前挑水的,是徐十七,屋后劈柴的,是徐十九。坐在门槛上做鞋的,是他岳母;坐树下玩猜枚的,是他岳父。   看到白哥这只“肥羊”被众女拉扯进来,一院的人都露出了“宰客”的笑容来。   十七笑眯眯地撸袖子:“我去捉只鸡。”   十九放下斧头笑眯眯地说:“我去烧水,这位小哥,先洗个澡吧?”   白哥被剥光了按进热水里时,进来给他送皂角的是他儿子。   白哥:“……”   儿子很久没看到亲爹了,有点小激动,可是还是规规矩矩的把东西放下,深揖一礼,结结巴巴地说:“客、客人今晚住下吧。”   等青焰进来后,白哥有气无力地问她:“……你们这么教儿子,会把儿子教坏的。”   青焰笑眯眯的脱了衣服进了浴池,他就再也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   夫妻分别时的那一点争端,就在水里消弥殆尽了。   白哥从水里出来,半是开心,半是发愁:“都是跟公主学的!”   青焰水淋淋的两条玉臂缠在他腰上,把他又拖回水里:“那公子开不开心啊?”   那当然是很开心啊。   开心到他被人用被子裹着光溜溜的送到巷子口还给黎家下人时都没反应过来。   黎家下人火速把这被剥光了的“客人”送上车,拉回黎家,再去禀告黎青河,大意就是白哥在街上逛的时候,进一家喝水,留宿一夜后,被人骗光了。   黎青河:“……是什么人?”   下人:“是来投亲的外地人,亲戚关系很远了,但能说得清就收下了。他们拿了钱,租了房子。一家四五十口,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黎青河叹了口气,去看望被骗光钱的白哥。   白哥仍很茫然。他是睡到半醒,被徐家兄弟闯进来连被子一卷给抬出去的,他还问:“干嘛?你们干嘛?”   徐家兄弟笑眯眯的对他:“嘘。”   他就乖乖不吭声了。   直到被一路抬出了门,抬到了街上。   那他就更不可能喊了!   再被抬到街口,被放到地上。   夜色寒凉,地上都结了霜。   他眼睁睁看着徐家兄弟嘿嘿笑着跑了!   这要是个玩笑就太过分了!   他刚想爬出被子,被冻了个机灵,在巷子口等了一晚的人也听到动静从车里出来了,看到地上的被子卷和探出的半个人,立刻二话不说上来抬上他就走,一路回了黎家。   然后黎青河进来了。   白哥仍是很茫然。   黎青河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个白公子只怕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事。   唉……   他安慰他:“不用担心,若是丢了什么要紧的财物,我会让人去赎回来的。”   白哥摇头:“没有什么财物……”   黎青河关心地问:“受伤了吗?”   白哥摇头:“没有。就吃了饭。”   黎青河看着他,他看着黎青河。   黎青河叹气,直言道:“那是外地来投亲的,家中女子便用此举来套取财物。若你找上门去,他们反会说你侮辱了家中女眷,还要赔钱。所以只能这么算了。”   白哥神色变了。   白哥羞愤至极!   白哥气炸了!   白哥把气吞回去了。   黎青河看他脸色变来变去的,知道他羞恼,就离开了,离开前嘱咐人好好照顾他,想了想,终是忍不住笑道:“也算是个难得的经历了,叫他别太放在心上,哈哈哈哈!” 第626章 恼人的女人   黎青河在当天下午就得知白哥又去了那条小巷。   “让他去吧。可能是不甘心。”黎青河想起来仍忍不住发笑, “对徐公弟子来说, 这可能是第一次, 他的人还比不上他的衣服。”   白哥坐在干净整洁, 但同时也是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他的长子坐在他的对面, 非常乖巧听话懂事, 只是不敢看他——他是来替“客人”送茶的。   他的次子坐在他的怀里正在把他的腿当鼓蹦。   自从公主这么养三宝之后,他回家就把这一手教给了徐家的孩子,徐家的新生儿都很喜欢蹦鼓这个游戏。   可惜他们匆匆离开凤凰台时没能把鼓带出来。   青焰在绣花。她和她的姐妹、姑嫂都在做针线活。她们的针线活还真的卖出去了。   不是徐家带出来的钱太少,而是徐家有一道家训是:在堂居堂, 居井食井。   意思是坐在华堂上的时候就像个公子小姐,蹲在市井讨生活时,就要过得像个百姓。   所以徐家人出了凤凰台就全体换了衣服, 全按排行称呼。他们自称姓许, 家里原是乡民,薄有家产,但遇到强宦, 不得不举家逃走。   这种事在各地都不鲜见,特别是最近几年。花大将军“遗祸”不小。在花大将军“死”后,各地到现在仍有强征民财的事发生。大鱼吃小鱼, 小鱼吃虾米。在花大将军手里吃了亏的各地著姓大族缓过来后, 当然就需要从别处把损失补回来。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家中没有靠山,却有点小钱的百姓了。   缺人的就抓人, 缺钱的就抢财, 地、房、人, 最后都会落到别人手里。百姓们不得不把地和房子都扔下来,举族而逃,就是为了不让家里的子孙沦为奴隶。   万应城比较大,这两年各地流民有不少都涌进了万应城。黎青河或多或少的放任了点,并没有把所有的流民都挡在外面。   因为一旦真的出现了险情,万应城临时征抓壮丁,这些外来人就是最好的选择。   徐家四五十口人,老少男女都有,兄弟姐妹夫妻皆备,乍一看,实在是很能唬住人。而且这一家也确实是真的亲戚,彼此之间不必做戏。   于是徐家男丁进城后就四处找活干,有天生看起来像个读书人的,生得或是清秀,或是俊美,或是文弱,就腆着脸,托着几篇不入流的文章四处敲门;有生得高大,脸长得又比较朴实厚道的,那就去当力士,背柴推车上街叫卖。   女眷们就在家里做一些活儿。   徐青焰不想在家里待着,就索性对外自称是个寡妇,不打算再嫁,又读过书,养过孩子,愿意到富贵人家当个陪伴的人。白哥听公主说起过,她当年也有过这样一个伴妇,把他吓得不轻:是那个女人把公主教成这样的吗?   公主说这其实就是家庭教师。   其实非常贴切了。   徐青焰就这么做起了“家庭教师”。   间或做几个媒。   或是替一些深闺寂寞的女人开解、陪她们说话。   因为生过孩子,也被请到产妇家中去教产妇如何养孩子,或是请神下降,求神保佑平安生产,生个大胖小子之类 。   白哥:“……”   这就是他的妻子在离开他的几个月里开创的“事业”。   但正因为青焰的这番作为,带动了徐家女眷们的工作热情——也打消了外界的诸多怀疑。   估计是没人想到徐家女眷会当女仆。   白哥来了快半天了,青焰因为有“工作”,只把两个儿子送来陪他,自己一直不出来。   等到黄昏了,“客人”终于走了,青焰才端着晚饭进来:非常熟悉的鼎食。   白哥:“……为什么你们在这里也吃这个?”青焰白了他一眼:“你真是不懂!这个现在吃多便宜啊!”   黄豆制成的云食早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传播开来了。不管世家们怎么说,百姓们都非常喜欢便宜的食物。黄豆又能存放,又好种,随便洒在田间地头都能收。   鼎食的方便之处也在于它简单、易做,还容易品尝到美味。普通百姓平时能在饭菜中尝到的味道最多的就是咸味,可鼎食偏偏能融汇许多种味道,是一种不管怎么做都不会难吃的饭食。   它的流行也是顺理成章的。   青焰把陶瓮放下,再把碗分一分,白哥就伸出手来:“我来吧。”他提起陶瓮,一人倒了一满碗。热气和香气飘出来,白哥也咽了一口口水。   不得不说,有时方便、便宜就是好东西。   吃完一碗饭后,青焰就指挥白哥去铺床上,然后又指挥他带两个宝宝去尿尿、便便,再指挥他把两个儿子都哄睡,最后白哥疲惫的爬进被窝时,青焰滚到他的怀里,甜蜜地笑着。   白哥有气无力:“我很累了……”何况昨天他们久别重逢,他已经努力了一下午了。现在真的没力气了。   青焰的手在他的腰下打转:“你就不想我吗?”   想啊。   白哥到底是忍不住。   然后一夜好睡,第二天睁眼时已经回到黎家了。   黎青河就在外面,听到他醒了才拿着书卷进来,一见他在被子里惊慌失措就发笑:“昨夜遇仙?梦入洛河?”   这说的是大梁开国皇帝在洛水遇仙,被留了九年的香艳典故。   白哥当然气得不轻。他这是又被青焰给糊弄了!他昨天去本来是想劝他们赶紧出城,搬到公主城去的。   结果正事一句都没说!   黎青河是来“安慰”他的,他觉得白哥可能是以前太过顺风顺水,才会遇到这种事后无法释怀。他也担心白哥真的被那种女人骗了——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   黎青河:“那些女人不管前尘如何,现在她们都不是良家女子了。你不要一错再错。”   白哥听到这话,当即反驳:“她不是这样的女人!”   黎青河叹气:“我有一个堂叔,也遇上过跟你一样的事。最后竟与那个女子离家别居,死后险些不能归葬祖坟。你如果在这里出事,我要怎么给徐公交待?”更别提白哥娶的还是徐家女!他要是真在万应城迷上这样的女人,那黎家的名声也不会好听!   白哥灵机一动,把黎青河赶了出去后,又跑去找青焰了,进门就说:“你们快随我去公主城!黎青河现在担心我被你们欺骗,可能会对你们不利!”青焰登时不乐,“你才来了两天!我就是要迷倒你,怎么着也要把你留下住个十天半月的才说得过去!”白哥:“你不想见公主吗?”这可奇怪了。   青焰:“我当然愿意见公主。但不是在此时。”   白哥还想继续说服她,青焰抢先道:“我知道一个跟黎青河有关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黎家这么大,当然不会是铁板一块。黎青河的年纪不算大,他的父亲、祖父都还在世,早早的让位把他推上来,就是为了延续他们这一支的族长之位。   黎家目前有两个不同的意见在斗争。   一个是认为现在与其继续把目标放在凤凰台上的皇帝身上,不如停下来,好好经营万应城。   另一个仍是认为还是从皇帝那边入手更简单点,但现在皇帝和权臣斗得有点厉害,陶然和花万里都折进去了,他们黎家可以慢一步,慢慢来——那个鲁国公主就可以投资一把嘛,等她当上皇后,生下太子,那他们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黎青河倾向第二个,但也没有明着反对第一个。事实上他觉得两个都很有道理,所以他打算双管齐下,一边发展万应城,一边投资鲁国公主。   想的是很好,但就因为他没有明确表示支持哪一个,所以现在两边的支持者对他都有点不满。   前段时间,白哥来了以后给他“出主意”说庆王大公子可以一试,黎青河就派人往河谷明着送了一些礼物问候庆王大公子,暗中则是跟王家和祁家联络,继而得知王家族长死了,王家一族以及和王家联姻的不少家族都开始服丧了。   可正因为王家这一“退”,庆王大公子的动作突然激烈起来了。   “王令”不在,但庆王大公子手握圣旨,代发王旨,已经命人往各家、各地征男征女,一时乡野之间哭声不绝。   有人抗旨,或隐瞒丁口,或不肯交丁,不肯相从的,都被庆王大公子给命人锁拿问罪了。   这种情况下,当然有人混水摸鱼,借着庆王大公子的手铲除异已,报私仇。   庆王大公子不知是不知情,还是故意借此生势,但总得来说,河谷目前是庆王大公子身边已经聚集了相当一部分世家,剩下的世家哪怕心里不愿意,嘴上也不会明着反对了。   剩下的人就更不会在此时冒头了。   王家收下了黎家的礼物,却并不打算替黎家到庆王大公子跟前说话。王家说,他们家要守孝。   等于是要退避一段时间了。   祁家虽然接了礼物,却说另有一人更能替黎家在大公子面前说话,只是此人有隐衷,不能直言姓名。如果黎家信得过,他们就替黎家找上这人,请他替黎家引见。   黎青河得到这个消息不足五日,正在为难的时候。   青焰就知道了。   白哥:“……………………”   青焰柔弱的倚在他怀里,声音娇嫩欲滴:“就叫我留下帮你嘛!”   白哥:“……你是不是一定不肯走?”青焰眨着眼睛,说了实话:“现在我怎么能走?我要亲手把黎家送给公主!”   白哥:“你有主意了?”   青焰不肯说,“你肯让我帮你了?”白哥:“………………”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突然有那么一刻,他想起了姜大将军。不知姜大将军在面对公主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时刻?   既爱她,又恨她;想保护她,她却不需要你的保护;想让她留在安全的地方,她却已经冲到了你的前面去了。 第627章 大公子还是大公主   公主城一直过的是鲁年, 遵循的是鲁地的礼俗。姜姬就在金秋节和新年前主持举行了两次神女祭,这也是专属于她的节日。   但今年不止鲁地百姓参加祭祀, 解县与新县两地的百姓也都早在听说神女祭要举办前就举家携口的赶来了, 他们都献上了厚厚的祭礼——全是粮食。   由于姜姬本人的“爱好”, 龚香在造“神女”这一神像的时候就把五谷和男女定为祭祀的主要内容,同样也是最受神女喜爱的祭品。   主要的祭器也只有鼎这一样,巨鼎烹食,就是祭祀最重要的环节了。   献上的五谷会在祭祀中一直不停往鼎中添加,供信众取食;男女就是相亲、求爱、求子大会, 哪怕五旬老人,满头华发, 也会在当日充做少年,在祭祀中唱情歌,追求年轻的少女。   将要成亲或已经成亲的男男女女也会在祭祀上对神女像祈祷, 祈求夫妻恩爱, 早生贵子,子孙绵长等等。   商人祈求财源广进;农民祈求五谷丰收;哪怕是手工业者也来祈求手艺精进。   姜姬就从姜旦送来的信中听说今年在鲁国的金秋节上,神女庙里有数百名铁匠献上精制的刀剑枪矛,祈求来年手艺能更加精熟,打铁的炉子炉火能更加精纯, 他们打铁时千万不要出现炉子倒塌或炉火熄灭这样的事。   鲁国现在除了商人云集,木匠和铁匠都多了不少。其中从郑地和魏地逃来的匠工最多。   郑地因为郑王的缘故, 王权旁落, 各城今年连贡税都有点拖延了, 郑太后在王宫中对着丁强哭述,丁强就写信回来禀告姜旦,姜旦也写在了给她的信中。   龚香的信里也提到了郑国的事,不过他说的是郑国各城虽然对郑王和郑太后有些怠慢了,但对鲁王却非常尊崇:他们今年就送了不少东西给鲁国。   而且非常简单的,直接送到了鲁国占去的郑国新城中。   现在郑国新城中也大半都开始遵从鲁俗了,学鲁字,从鲁律,遵王令,已经是非常普遍的事了。   有相当多的郑人离开了新城,但同时也有许多郑人往新城迁。新城现在已经再次扩大了。   郑太后还提了一件事,想替郑王求娶姜旦的女儿。   姜旦写在信里,顺便把他现在有几个孩子都给写了一遍。郑后春花目前只有一子,但春花太“贤惠”,替姜旦收了不少美女,姜旦就又有了三女一子。   姜旦本身不愿意给这些孩子名份,他觉得自己让春花生下一个王子已经有点对不起姜扬了,其余的孩子都不赐姓,在宫中居住就可以了。   龚香也觉得这样好。   但郑太后一点都不介意这些“公主”不姓姜,直言她的儿子粗鄙,能得姜氏赐女就足以告慰祖先了。   龚香特意拿去问姜旦:你要不要嫁个女儿过去啊?   姜旦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孤嫁个女儿过去,那不是要承认她的身份了吗?那国中不更要乱了?不嫁,女儿孤自己养,日后寻一貌美忠厚之人嫁了就行了。   龚香就对姜姬说,大王成熟了,可当一面。   鲁地事事都进行的很顺利,但也有点停滞下来了。她在的时候,一门心思收服各地世家。她不在了,龚香对其他城池没什么兴趣,姜旦也没什么野心,鲁国其他地方的世家难得的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姜姬把这件事记下,她总觉得这是龚香故意放纵的。   公主城今年最有名的东西就是“河谷粮”了。商人们追捧河谷粮,姜姬也命人在公主城附近开垦良田进行试种,所以今年就出现了谷穂的花纹。   衣服上、器具上,甚至小儿、女子会用胭脂画在脸上。河谷粮已经传得有些神奇了,有说它能治病的,也有说它能保佑家人的,还有说它能开智、能令女子生子等等。   不过河谷粮的谷粒大,百姓们倒是都很愿意去种种看。   姜姬和三宝的屋里没有免俗,新年早上起来,她就在自己的屋里看到一碟精挑细选的河谷粮,金灿灿的,饱满得很。   侍人们笑着说:“讨个好彩头。”   她到三宝屋里,也看到了同样的一碟河谷粮。   三宝早晨起来吃饭,一碗热腾腾的蒸米饭就摆在她面前。   三宝指着它说:“好吃!”   除了米饭之外,三宝还喜欢吃细面条。   细面条盛在瓮里,还有点烫。侍人把面条挑出来盛给三宝,吃米饭时她会掉饭粒,吃面条却会咬断后闭着嘴嚼,这种奇特的“分别”让她研究过很长时间,还特意问三宝为什么对面条如此“不同”——你吃米饭时就不能也闭着嘴嚼,别张着嘴掉饭吗?!   三宝用“妈妈是傻子”的语气说:“当然因为面条带汤啊!”   姜姬:“……”   原来她觉得带汤的会漏出来汤,所以一定要把嘴闭上。米饭没汤,可以随便吃!   关于家里的饮食习惯,姜武对米饭和面条都不喜欢,他只喜欢饼,他觉得饼够大。“一小碗一小碗的,吃着太费事。”他说。   姜姬:“我还想看一下三宝这个习惯是不是跟你学的呢。”   姜武倒觉得这肯定是像她,“你从小毛病就多。”   姜姬:“……”   别仗着以前养过她就污蔑她!她以前才没三宝这样的毛病呢!   用过早饭,姜武披挂着,姜姬乘车,带三宝出去“巡游”。也就是向整个公主城的人展示,他们这一家三口就是公主城的主人了。   公主城现在相当的“和平”。周围其他城市影响不到他们,不管他们是缺粮也好,缺丁也罢,手都伸不到公主城来。   公主城的百姓们对“公主”的认同感也在日渐加深。从鲁国跟出来的百姓一开始就对姜姬这个“公主”的认同感远胜于对鲁国或鲁王的;后面涌入的百姓也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变得更认同公主城而不是外面的世界了。   一开始他们都不习惯公主城中没有“世家”。哪怕是解县和新县的百姓逃到公主城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世家依附。   可公主城在王姻的建设下,只有官衙,没有世家府邸。他没给自己造一座“王家”,当然也没给后继官员留下造府邸的位置。   如果说城中最大的府邸是哪一家,那就是位于正中的摘星宫了。   王姻走后又换了两轮人了,先有段小情,后有卫始,三人用同一个官衙办公。公事办完,走到后面就是居住之所,虽然也是前廊后院,但这毕竟不是“家”。   百姓们想自荐为奴都找不到门。他们到了官衙后,有人问他们到公主城要以何为营生?从商?作匠?种地?   百姓原本是干什么的,照旧还干什么就行了。   如果原来读过书就更好了!衙中更缺抄写的人呢!如果学富五车也更好了,去学府当个教授吧!   没有庇护让人不安,可依律而行后,发现就算不投身也能安稳度日,所谓的“庇护”也没那么重要了。   哪怕是一心想出人头地的穷士子,在公主城也不缺出人头地的机会啊。他们到官衙去自荐一番,大部分都能当个小官。当然,干了一段时间后,因罪获刑的人也不少。   可惜杀得再多,自荐的人只会更多。   当官太容易,让他们都顾不上害怕官衙门前那被血浸黑的地面了。   不过总得来说,公主城的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进入了良性的循环。   这让姜姬能有更多的闲情逸志去观察周围的城池。   姜武骑马护持在姜姬车驾旁,他们一路走来,百姓们无不对着姜姬的车驾叩首。   如果是皇帝,可能还不至于。但她既是公主,也是“神女”。公主城里的百姓已经快和鲁国百姓样,对她是“神女”的事深信不疑了。   姜姬把三宝抱到车辕上,让她看一看外面的人。   三宝很少出门,过年这几天她每次坐车出来看到车旁的人山人海时,眼睛都瞪得特别圆,特别大,像受惊的猫一样。   她搂着姜姬的脖子,小声问她:“那些都是人吗?”   “都是人。”姜姬笑着说,“你看,他们是不是跟我们长的一样?有手有脚,两只眼睛,一个嘴巴。”   三宝的手臂都不自觉的收紧了,“怎么有这么多人啊。”   姜姬:“天下的人更多呢。”   三宝好奇起来:“有多少啊?”   姜姬:“比现在这些要多上百倍,千倍,万倍。”   三宝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她已经开始学数数了,数到四就跳到六,逢到六再跳回四,就是数不到五。   “那是多少啊!”她张着嘴说,都能看到她的小喉咙了。   姜姬:“那回去后,你帮娘算算好不好?”   三宝摇头:“我数不完的!”   姜姬:“你可以把数字加起来,不用一个个数,这样快得多啊!”   姜武走在旁边,听她教孩子。这让他想起以前她好像也这么教过他。   公主城的百姓都知道,公主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当然就是公主城的下一任主人了。他们在祈福的时候,都会祈求公主和这个孩子平安健康。   他们称三宝为“大公子”或“大公主”。   姜姬第一次听到“大公主”的称呼时问侍人,“外面的人知道三宝是女孩子了?”从外表上应该认不出来的啊。   侍人去打听了,回来说不是这样,只是百姓们的两种叫法。一种是认为姜姬是公主,那她生的第一个孩子就该叫“大公主”。所以大公主的叫法比“大公子”更早。   后来才又叫起了“大公子”,因为看到了三宝的穿着打扮。   姜姬:“……”还是她的错。   百姓倒是从没打听过三宝的“父亲”是谁,他们只知道生下三宝的是姜姬,是“神女”,“公主”。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自然而然的把“父亲”给排除掉了。   卫始对她感叹,“因为这是您的城。百姓从开始认识的就是您。”一开始就没有另一个“男人”出现,站在她身边。这座城从上到下,都只知道一个主人,那就是她。所以“男主人”这个人就理所当然的消失了。   他以为公主会再藏三宝一阵子,不会这么早让人知道她。   “现在已经可以了。”姜姬说,“我要给万应城一个机会来找我啊。”   与此同时,黎青河得到了两个消息,说的是同一件事。   跟白哥一起来的一个人,在这么久之后才来找他,对他说他是花万里的部将,花万里如今就在不远处鲁国公主的公主城中“保护小公子”。   黎青河:“……小公子?”   部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正是小公子。”   黎青河:“……这是说,花大将军并非逃匿?”   部将表示你怎么能怀疑我们大将军的忠心呢?大将军不是逃走了,也不是被暗杀了,他只是去保护小公子了。小公子哪里来的?那座城中,可是有一个鲁国公主啊!   另一个消息是他留在公主城的眼线说的。眼线说,今年鲁国公主新年出来与民同乐,与她同车的有一个小孩子,年约三岁,人称“大公子”。   黎青河震惊之后,立刻把白哥“请”来了,逼问他知不知道鲁国公主偷偷生下了陛下的长子?!   白哥沉着道:“当然知道。”反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黎青河大怒:“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白哥让他淡定,平静一点,表示不用紧张,他不是已经让他送了黎氏女过去了吗?这已经是“示好”了。   黎青河还是很生气,“我黎氏与徐公相交多年,言听计从,此等大事,徐公怎能瞒我?”之前让他们围公主城是怎么回事?   这不等于是得罪了未来的皇帝和太后吗?   白哥臭不要脸的说:“我既然来了,本来也是要告诉你的,只是时机未到……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该明白徐公的良苦用心。”   黎青河听不懂!   白哥语重心长地说:“你既然与公主城如此之近,何时才打算去面见公主与小公子呢?”   黎青河恍然大悟。   白哥继续忽悠:“当然是越快越好!” 第628章 请君入瓮   公主城的人对姜姬突然冒出一个健康的三岁孩子接受良好不代表公主城外的人也能接受。   过年时商人们不做生意, 但等解县和新县的百姓回家后,鲁国公主偷生了一个孩子的事就再也别想瞒住了!   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了大江南北。   凤凰台上的云青兰当然马上就得到消息了,瞬间气炸了。   他立刻把徐公给“绑”了来, 逼问他到底知不知道鲁国公主在外面生了一个皇帝的孩子?还是个男孩!   徐公吓了一跳,脸上当然装傻,乍惊又喜复忧的神情清楚的就算云青兰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 姜姬怎么会在此时把这件事披露出来?   姜姬生下那个孩子已经三年了, 前三年都没人知道, 今年突然就被人知道了,除了她故意让人知道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云青兰从徐公的神色中看出来了,徐公原来是不知情的,但他现在知道了, 他肯定也后悔支持他了。   云青兰冷酷的扔下一句:“公休急, 不出旬日, 我必取此女与此子的颈上人头奉于诸公!”转身走了, 显然是打算除掉这个会阻碍他的儿子成为太子的小公子了。   徐公做悲痛欲绝状:“大王……大王手下留情……”   心里却想:这云青兰想杀姜姬?他要怎么杀?派兵?他敢吗?暗杀?暗杀就不担心了, 公主城里外如铁桶一般。如果他派兵, 他们该如何应对呢?是从云城派兵,还是让……   徐公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消息不是给云青兰的,而是给庆王大公子的!   云青兰把徐公“捉走”是当着一殿公卿大臣的面的。等徐公“失陷”于敌手后, 大殿里的公卿大臣们都不愿意了, 他们手无寸铁, 殿门一关, 在殿里号出花来外面也听不到,于是只好使出“自尽”这个手段来。   一殿的人都以“自尽”胁迫云青兰快把徐公放回来。   云青兰正生气,又觉得鲁国公主生下皇帝之子的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就命人紧闭殿门,食水都不再送了,打定主意要好好饿一饿这些坚贞之士。   鲁国公主和那个小太子的出现刚好解决了云青兰眼下的一个难题。   他一直以发愁如何对付云重。   实在是云重目前的行事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而他这个当爹的,要除掉这个儿子,必须站在大义之上。   而且必须要快!   再容云重多活一日,日后想除掉他就会更难上一分。   但如果云重害了鲁国公主和小太子呢?   这鲁国公主是诸侯国送来选皇后的大国公主,身份贵重,只是一个她就足以把云重送上断头台了。再加上那个小太子,哪怕小太子没有经过册封,但他是鲁国公主生下的,就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了,除了陛下,还会是谁的孩子呢?   哪怕人人都知道云重是他的儿子,云重要害鲁国公主和她的儿子的原因是为了他也无妨。他可以说云重是自作主张。到时只要他摆出一副痛悔的架势来,再让人写文多多吹捧自己,天下人自然会原谅他这个养出一个不孝之子的父亲的。   这样,他要杀云重就顺理成章了。   云青兰让心腹给云重送信,命他一定要尽快除掉鲁国公主与她的孩子,必要时哪怕动武也再所不惜!   公主城现在却迎来了源源不绝的拜访。   全都是听说“鲁国公主生了小太子”后来的人。除了万应城之外,周围所有的城池乡镇,著姓世家,都带着礼物来了,一来是拜访鲁国公主,顺便拜访一下“小太子”,看一看真假;二来也是掂量一下现在这个情形是不是有利可图。   ——倒是没有一个人怀疑鲁国公主生的不是皇帝的孩子。   生的不是皇帝的,那就是情夫的!是私生子!那鲁国公主怎么敢把他带出来呢对不对?所以肯定是皇帝的!   ——更没人想到鲁国公主会把女儿说成是儿子。   这就更不可能了哈哈哈!   姜姬“迅速”把三宝给藏进了深宫中,客人来了,她见就行。客人问:某听到后殿时有欢乐之声,敢问是何人在后殿喧哗?   姜姬:没有人在后面!   客人:哦。   聊了半天了,客人再冷不丁的问:某听后殿时有欢呼之声,敢问是什么游戏?听起来颇为有趣。   姜姬:是鲁国足球。   客人:哦,原来是足球。某愿一观。   姜姬:……啊!今天不行!今天是粗人与侍卫玩乐,叫公子看了不雅观,改日我另请高人来戏耍,再请公子观看。   客人:哦,是侍卫在玩啊。   客人出去后就对别人说:小太子十分健壮,擅爱鲁国足球,常与侍卫戏斗。   花万里的“花宅”也不经意之意被人透露了出去,顿时客似盈门。   来人见到花万里,无不先惊后怒再叹。   “公假称战死,原来竟是躲在此处!”   都认为花万里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鲁国公主和小太子的事,才突然消失,悄悄躲在这里。花家大军肯定也在这里吧?   等大家找到花家大营,看到里面来来去去忙碌的队伍,行了,什么都不用说了!肯定就是这样了!   花万里是一个深谋远虑,心狠手辣之人!   花万里:……   发现鲁国公主和小太子就早早的把人抓在手里,还不够深谋远虑吗?   为了把鲁国公主和小太子紧紧抓在手里,为了躲开凤凰台上朝阳公主与陶公的咄咄相逼,竟然能壮士断腕,假死后带兵躲起来,还不心狠手辣吗?   花万里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这鲁国公主背后之人,这公主城背后的靠山,日后要挟万军送小太子还朝顺便夺取大权的奸人!   花万里:……   有来骂花万里的,当然更多的是来跟花万里投诚,说“有肉大家一起吃,有钱大家一起赚”,“知道你前期下注不小,我们也不抢你的,现在打算跟你一起干,你干不干?”   花万里虽然很想辩解一番,但他发觉这其实也是他壮大自己的好机会。就半真半假的收下了一些人的投诚,对外面的传言也不再气愤恼怒。   ……再说,就算他说这都不是他干的,也没人信啊。   不过他白天接受别人的投诚,夜晚就悄悄让人去见姜姬,表白一番兼询问一下:他接受那些人的礼物实属无奈,如果公主不高兴他就不要了,还可以把那些人都赶出去!   但如果公主愿意的话,他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做点什么。   公主,您看我做什么好呢?   花万里虽然自负,但也不是个蠢人。他越来越发现自己不管做什么,似乎总在别人的掌握之中。每一次他做出选择,看似是有利于他的,可事后却好像仍在瓮中。   往前数,他在乱军之中被姜武擒获。可那时花家军却还没有落到姜武手中!   ——如果不是他见到了鲁国公主和小太子,自认为日后可以凭此二人重入凤凰台,他不会把花家军叫到公主城!   花家军虽然在公主城,可仍然听他的号令。他自信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号令花家军!   ——可鲁国公主答应奉献米粮,为他养军,他就敞开军营大门任她进出。直到最后这鲁国公主只是用断粮这样的手段就令花家军对他失去忠心,甘为他人走狗。   现在,他身边只有几十个忠心的家将与不足千数的心腹亲兵。只带着这些人,他回不到凤凰台,也竖不起花家的大旗。   所以他只能龟缩在公主城里,哪怕门前已经没有了看守的士兵,他也走不出去。   他只能选择转头重新依附在鲁国公主裙下,以期日后能重回凤凰台,得回花家的荣耀。   现在,这些人前来投诚是以为他是幕后主使。可他却知道这一切只怕都逃不脱鲁国公主的算计。   花万里惴惴不安,哪知姜姬见到他的传信后,当即把他给叫进了宫,第二天就带他一起见人了。   更多的人看到了花万里带着兵将出现在鲁国公主身边,再看这宫内侍卫,个个都似武艺精熟之辈,莫非全是花家部将?   花万里再回到府里就听说有更多人来见他了,还送来了许多礼物,还有人在等着见他。   花万里:……   这些人对花万里更热情了!更殷勤了!   花万里的家将们也更高兴了。都觉得花家重现辉煌是指日可待!   面对家将们企盼的目光,花万里有苦难言。   他不敢说出心里话,他也不能失去家将们的忠心。他不想对他们说:我觉得我们都不是鲁国公主的对手,我已经认输了。   而前来投诚的人已经开始提出一个问题,或者说是畅想一个未来:我们什么时候请陛下把皇后和太子迎回去啊?   鲁国公主是来选皇后的,不管她以前有没有敌手,现在既然有了小太子,那她必然是要当皇后的!   这不也是花大将军的“目的”吗?   人人都以为花万里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手把鲁国公主送上皇后之位,把小太子送上太子之位,这样对皇后和太子有大恩的他,理所当然就是凤凰台上最有权势的人了。   徐公老迈,等徐公去后,肯定是以花大将军为首啊!   没人怀疑花万里做不到。哪怕他的人望比不上徐公,在凤凰台下有许多大人都比他更有名,但他有兵啊,花大将军的威名能止小儿夜啼。这样一个凶名在外的大将军,谁要是胆敢阻拦,只怕要问问他身后的花家军了。   家将们也向花万里提议,现在他们已经有了这么多的“支持者”,可以向凤凰台说话了。   当然,皇帝是不管用的,但是可以逼问徐公和朝阳公主等人。   他们现在手里有鲁国公主和小太子,还有天下人的支持。现在天下人都知道鲁国公主生了小太子了,难道徐公等人还能装着不知道?   放任此事继续流传下去,可是会对徐公等人的清名造成伤害的,天下人也会误解陛下和徐公的。   毕竟,鲁国公主为什么会在有了小太子以后还不能归国?是不是徐公等人不愿意陛下有子呢?   这种猜测对一个大臣来说是致命的。对享誉天下的徐公来说,同样是致命的。   最好的做法当然是立刻迎回鲁国公主和小太子,册立鲁国公主为皇后,册立小太子为太子,方能安定天下百姓。   家将们认为就是鲁国公主也不会拒绝这个提议的。她生下小太子,难道不想当皇后?不想让小太子当太子吗?   花万里十分紧张,他担心公主会认为他自作主张。但家将们和府中的人日日都盯着他,他拖延数日后,大家都百思不解,就连家将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去与鲁国公主谈一谈呢?   这明明是一件对他们都好的事啊。   况且,鲁国公主如果不是想让世人都知道小太子的事,为什么新年要带他出来呢?   花万里万般无耐之下,只好再次求见姜姬,并试探了她。   不料,姜姬当即答应下来,并催他赶紧多召集人,现在的人哪里够呢?既然要给皇帝啊、朝阳公主啊、还有徐公等人制造压力,人是越多越好!   一定要多拉一些人壮声势才行!   花万里茫然的出来,回到府中,如此这般一说,底下人都松了口气,旋即欢欣鼓舞起来!   纷纷“答应”花万里,这就回去召集亲友,势要把这件事召告天下!   让天下人都知道,花大将军要送小太子还朝了!   花万里:……   花万里脸色惨白,如坠深渊。   河谷当然也得到了消息。   云重前脚接到云青兰让他除掉鲁国公主与小太子的口信,还不明白为什么父王会下这个命令,后脚就从商人那里听说鲁国公主生下了皇帝的儿子!养得老大了!今年还带出来一起祭祀了呢!   云重:哦,这个我知道了。   不多时,河谷世家也纷纷递信给他。   ——听说鲁国公主有一个陛下的孩子。   ——听说公主城有个孩子是陛下的。   ——听说鲁国公主当年是怀着孩子被赶出凤凰台的。   云重听得多了,也开始觉得这确实是一件大事。虽然他不明白这跟他们云家有什么关系,但他想起父王的嘱托,说不定还是应该杀了鲁国公主和这个小太子?   毕竟云家也曾经想当皇帝,虽然现在云家退而求其次成了诸侯王,但皇帝那个样,想也知道不用担心他会报复云家。父王一直关着那些人,等他们都死了,更不会有人想报复云家了。   可皇帝的小太子日后长大了,他会不会报复云家呢?   他觉得鲁国公主死不死不重要,小太子还是该杀的。   跟着新的消息传来,这回是“请”云重一起共襄盛举,送皇后和太子还朝。   毕竟“庆王”在圣旨之中是皇帝的铁杆心腹,这凤凰台上谁都会害未来的皇后和小太子,唯独庆王不会!   庆王一定会是鲁国公主和小太子最坚定的支持者!   所以,云重就见到了好几拨来“说服”他的义士。   义士说:“到了那日,还望大王能站在公主与小太子这一边,当殿质问奸臣,为何不顾公主身怀龙裔却将她赶出皇宫?为何直到公主生下太子仍不将他们母子二人迎回凤凰台?到底是何居心!”   云重心惊胆战!   云家将皇帝、朝阳公主、徐公等殿上公卿全都关在凤凰台。   这种事如果被天下人知道了,那云家哪里还有活路?   绝不能让他们到凤凰台去!   只要没了鲁国公主和小太子……   这些人就没理由了。 第629章 三宝需要一个伙伴   云重打定主意要“除掉”鲁国公主与小太子。   他先派了探子潜入公主城。   这个探子,他派了三路。一路是他自己的人, 侨装一番后, 扮成逃人“逃”到公主城。   公主城对各地逃人都很温和, 来了就收,从不会把人赶走。云重得知公主城中鲁国公主如此“善良”之后就哈哈大笑,这样心软仁善的女子,手到可擒!   第二路, 则是他收买的商人。   自从王家族长“急病”去世后, 河谷世家仿佛一下子都被吓住了,再也没有第二个王家跳出来, 愿意成为云重的心腹。他们都在观望,观望云重父子到底是什么性情的人, 是仁君, 还是暴王?   云重没料到王家如此果断,一怒之下, 索性也不再龟缩在王家,直接就将各家族长男丁“请”来, 谁答应顺从就放了, 不答应的就不给食水, 枷在阶下任由风吹雨淋, 任这些衣冠楚楚的人便溺满身, 脏污不堪。   不过月余, 他就收服了河谷。   收了河谷之后, 云重就把各家都给“抢”了。他倒是不要金银, 只抢了粮仓和壮丁。   河谷当地的百姓九成都附名在各家之下做农奴,虽然是“奴隶”,但也只是为了逃粮税而已。各家平时十分体恤,很少有暴虐之事发生,一旦有了这样的恶事,各家都会下手惩治。百姓头上没了粮税,生活平安饱足。   就连抽丁也是按片抽,各家上头都商量好了,今年轮到你家,明年轮到我家,轮到百姓头上,可能自己这个村子十几年都未必能轮上一回,抽中的也不过就是修路修墙这样的活。   所以各地百姓对世家不见怨恨,反而感其恩德,家里有子落地,还未出月子,父兄就把名字起了,“卖”人为奴了。   到了此刻,云重按名索人,城中乡间凡有名在录者,十岁之上,五十之下,皆成了“壮丁”。   除了壮丁外,最让云重眼馋的其实就是一斗粮半斗钱的河谷粮了。他把各家粮仓抢空后,直接找商人谈要卖粮给他们。   商人表示谁卖都行,他们都收。   云重说以前你们“盗买”走的粮食,那其实都是我的,只是被这些小人偷偷卖给了你们。不过我心胸宽大,暂且记下你们的罪过,不罚你们罢了,不然你们个个都要把命留下!   商人道大公子果然心善!以前我等都是被小人骗了,日后要买河谷粮,一定只找大公子,别人卖给我们,我们都不收!   云重没想到这些商人如此好说话,自觉虎威迫人,这才让这些商人伏首贴耳,如此顺服啊。   商人按云重又涨了三成的价收了粮,但给钱的时候就愁眉苦脸说钱不太够,一时没办法给足啊。   云重待要生气,商人便“悄悄”道,若有来自魏国国中的宝物,大公子可要吗?   云重疑道:尔等怎么会有魏王宫中之宝呢?   商人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解说了一通魏王宫中的奇事。盖因这魏王啊,是个耳根软的,谁哄得住他,他就听谁的。   前有太后,魏王孝顺啊,太后要封自家兄弟当大城城主,魏王允了,结果此人就把这城中库房的盐铁粮器都给卖了个干净,钱也偷光了。   云重:什么?真是如此吗?   商人:大公子尽可四处打听,正是如此啊!   后来太后因为害了王后,魏王悲痛之下也不得不把太后拘于深宫,渐渐疏远了太后一系的人。   现在魏王有一心腹,这个心腹极得魏王信任,他就把魏王宫中之宝给盗了出来,因怕魏王察觉,所以交待此宝要卖得远远的才行。   这不,商人就给带到这边来了。   商人愁眉苦脸,实在是这个宝贝吧,一般人家不敢摆,等闲如果被人知道了,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可让他随便贱卖了,他自己都不舍得啊!   如今见到大公子,觉得大公子英雄了得,不是凡人!说不定消受得了这个宝贝?所以想请大公子一观。   云重听得心里痒痒,问商人到底是何物如此珍奇?   商人道:乃是海树。   云重:何为海树?   商人道:大公子可知往南万里之遥便没有土地,而是千顷碧涛!此即为海。海之广,不知边际,万万里也;海之深,可达幽渊。海中有民,传说腾云乘风!海中有兽,高如山岳!海中也有树,为奇珍也!   云重越听越觉得神奇,让商人送来一观。   商人道此物出海之后就变得非常脆弱,行动间需加倍小心,就是不知大公子到底要不要这宝贝?要是不要,那他也不必抬来送去的了。   云重大怒,拿刀逼着商人送来。   商人被吓坏了,只好把海树送给了云重。   云重以前从未见过海树,但他一看到就知道,此物绝非人间之物啊!   他亲自将哭泣的商人扶起,极为和善:“马弟,何必做此形状?你送上此物,我必在我父面前举荐你!”   商人姓马。此时也擦了泪,喜道:“多谢大公子!”   然后就领着云重去观赏这株难得的“海树”。   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公主将它造出来,只怕就真以为这是海树了。   海树不及人高,枝瘦而骨嶙,无花无叶,形似梅枝,却通体如玉般光滑,红白夹杂,隐见灰纹。   云重绕着这海树转了两三圈,复叹道:“海中之树,竟然是红色的!真乃奇事!”   马商在旁边点头:“是啊,是啊。”   ——那红色是染的,一层层染的,又泡又染,花了好几遍功夫呢。   云重再小心翼翼的轻触海树的枝桠,赞道:“光滑如玉!”   马商继续点头:“是啊,是啊。”   ——就是玉啊,就是玉雕的。公主说这玉便宜,不值钱,颜色也不好看,染一染倒是还算能用。   云重再看海树根植在石上,笑道:“地上的树都是长在土里的,海里的树是长在石头上的,哈哈哈!”   马商继续笑:“是啊,是啊。”   ——公主说要连石头一起用的,这样才好造“树”嘛。   马商总觉得,公主要是当商人的话,一定能把天下的钱都赚到手里。   云重见了海树,就把商人口中的话信了八成。他拿高官厚爵收服了这个商人,又许他姓名,将府中美婢嫁他,还允许他在城中盖房子。   果然马商感激涕零,自愿入他门下。   云重就让这马商潜到公主城中,有机会就把小太子偷出来。   马商颇为迟疑:“……偷鲁国公主身边的孩子?”   云重点头,道:“若是时机不巧,偷不出来的话,就杀了他!”   马商往左右一看,虽然屋里歌舞依旧,但廊下甲兵林立啊。看来不答应是不行了。   马商痛快道:“大公子对我恩重如山,便是为大公子效死又如何?我应下大公子了!”   他痛快答应之后,与云重对饮几杯,再问云重:“大公子因何要取此小儿性命?”   云重严肃道:“此事你不要打听!不要多问!”   马商就不敢再问了。两人计定,马商回去后抱着新娶的美婢百般缠绵,依依不舍,问美婢对他可是真心真意?她如此美貌,当真愿意嫁他吗?   美婢道:我身如飘萍,得公子眷顾乃是天大的幸事,早就一心一身都系在公子身上了。   马商发狠道:既然如此,我便拼死一博,能活着回来,就好好与你和孩子过日子了!   云重在马商走后命人询问美婢,得了此言,才放下心来。   第三个人,则是他安排的祁家之人。   这祁家在王家族长死后,似是萌生退意,又像孤注一掷,行事颇为奇特。云重就将他家中几人封了将职,收在军中,旬日才放回家里。   这次,他就是选了祁家中的一人,命他想办法探得公主城中的消息。   三条线路,有明有暗。   云重自觉这样一来应当是万无一失了。   到了春回大地的时候,马商先带回了公主城的消息。   虽然他人没回来,只是送了个消息回来。   他说这鲁国公主性喜玩乐,人所共知。所以他特意买来一个美丽少年,故意送给鲁国公主。公主已经与少年情投意合,对他言听计从。只是不论少年如何诱惑,公主都不肯让他与那个孩子单独相处。   时值春光明媚之日,他可以让少年诱公主出城,到时或带此子,或不带此子,皆可行事。   只是他身边并没有这等擅长武艺,可做刺客的人,所以急盼云重送来一二好手。   马商催他快来,他怕等天气炎热起来后,这鲁国公主就不想出来了,那这个机会不就错过了吗?   他自己的人马也探出来了,但消息却称这鲁国公主深居简出,虽然传说中她有诸多情夫,喜欢玩乐,但他们在城外探索数日,却始终无法探入内城。   公主城有内外之别,外城人人可任意进出,只是一旦犯法,当即索拿,非重金不得释。   内城却如铁桶一般,相传只有公主的心腹情夫才能自由出入,别人是休想见到鲁国公主金面的。   这边与马商说的一样的地方只有那鲁国公主确实极易受男子引诱,情夫众多。   最近也确实听说公主又得了一个新的爱人,珍爱宝贵,日日都有车从外城直入内城,早晨归来时,车内必堆满珍宝。   至于那个小儿确有其人。过年那半个月里,鲁国公主每次出行,除了车旁的勇壮大汉之外,就是车内小儿相伴,三人行迹十分亲密。   有人称,那勇壮大汉乃是花大将军。   还有人称,花大将军早在凤凰台时就与这鲁国公主交往过密似有内情……   祁家人一去就了无音讯。   云重两相印证后,决定速战速决。   他带兵悄悄潜到公主城附近,命士兵做百姓打扮,藏起甲衣与刀枪。   隐藏数日后,果见马商引着一行人往这边行来。   当中一架高辕马车,丝帘随风飘舞,香风阵阵袭来,顺风还能听到女子的笑闹之声。   马车停下之后,车中一个美貌女子被车上侍儿小心翼翼的送下来,另一边一个英武壮士上前扶着此女。   云重一眼就认出那英武壮士正是花万里!   这时,车中一个小儿正摇摇摆摆的要往下爬。   此女不管不顾,只管拉着花万里和马商身边的俊美男子往前走,还是侍人把那小儿抱下来,小儿一踩在地上就四处瞎跑。   云重左右张望一番,奇异的未见多少护卫。   怪了,如果当真是鲁国公主与小太子,怎么会这么容易接近?   莫非有诈?   云重警觉的带人退走,只命一队人留下袭扰。   “以箭射之,如中则退,不中亦退!”云重嘱咐道。   弓手应诺。等云重走后一刻有余才引弓射人群当中的小儿。   羽箭射来自有风鸣。   花万里惊出一身冷汗,大喝:“卧倒!”   那小儿当即趴在他脚边,双手抱头,一双大眼睛往天上瞧:“箭从哪儿来?”   那个美貌“女子”单膝跪地,欲取刀剑,被身边的俊美男子拦住,“稍等,好像只有一箭。”   又有几箭射来,零零星星的,仿佛漫无目的。   花万里已经看出这箭雨不过意在拖延,并无杀意。当即点兵欲追上去。   那俊美男子叫住他,叮嘱道:“公主有令,如果来人中有云重,放他归去。此地不能成为你二人相争的战场。”   花万里知道此人不过是个侍人,可他却必须在他面前低头。   “我知道。”他骑上马儿,举手扬旗:“随我将刺客拿下!”   随着花氏大旗扬起,春色怡人的地方容易冒出许多甲衣战士,他们齐声应诺:“遵命!”然后追在花万里的马后,浩浩荡荡而去。   俊美男子扶起“女子”,忽儿笑道:“可称花容月貌。”   “女子”顿时气怒,他脸上抹得白是白,红是红,远远一望,确实娇美可人。近看就有些吓人了。   阿陀,也是那扮成姜姬的“女子”,有些怅然若失:“我还以为……”   男人笑道:“以为你扮成公主,必会上刀山,下火海,过枪林,闯箭山?”阿陀不答,他虽然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是抱着“效忠”的心思向姜姬请命,本以为卫始会拦他,不料卫始没有拦,姜姬也一口答应。   不然本来要扮成姜姬的是另一个个子稍低一点的侍人。   男人:“公主何等贵重?哪怕是个假扮的人,要是让公主受一点伤,那要我等何用?”   他走过去抱起仍在地上趴着的小儿,逗他:“寄儿说是不是?”   小儿捂脸笑,抱住男人的脖子:“爹爹说的对。”   小儿是摘星宫里一个侍女生下来的,应当不是宫中侍人之子,可侍女非说必定是其中一个侍人的孩子,因为她自从进宫以来就没有在外面找情人了,她的情人只有宫中侍人。   侍人们倒也不在意,也不去分辨到底是不是真的,谁才是此子的亲爹,都认此子为子,教此子喊爹。   此子名寄儿,意思是寄养在此处的孩子。   寄儿只知道,他有四五十个爹,二三十个娘。这天下没有人比他的爹娘更多了。 第630章 摘星宫的日常   花万里再次“领军”, 心情自然十分复杂。   一方面, 这些“花家军”虽然似乎仍然听他的号令, 但他很清楚如果他不能喂饱他们,那这些士兵转身仍旧会背弃他;   另一方面, 鲁国公主好像并不打算真的夺走他的“军队”。   因为这次交到他手里的人数超出了他的想像,足有一万七千人!   虽然他亲手“送”进公主城了四万五千人,但眼下这一万多人也比他想的要多得多了。   哪怕这一次为了“作戏”, 他只能带三千人出来。可经过一番小心且细致又隐密的查探之后,他得知这剩下的一万七千人全都对他忠心不二!   这个意思是说,他们都表示只肯听从“花大将军”的调遣!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 花万里的心头涌上热流, 仿佛重获新生!   哪怕他下一刻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还是要留在公主城, 根本没有第二条路留给他,他在这一刻仍然重新振作起来了。   他之前是被接连而来的打击给击垮了。本来他在战场上就是九死一生,能活下来的每一天都值得感激祖先保佑。现在无非也是回不去凤凰台,只能龟缩在公主城以图后事而已。   但留在公主城其实也是大有可为的。   他或许看错了鲁国公主, 但这也说明这个女人野心不小。他以前曾经打算跟随朝阳公主,现在换成鲁国公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唯一需要他小心的是避免第二次被人抛弃。就像被朝阳公主抛弃成了跟陶然相斗的弃子一样。   他到目前仍未感觉到鲁国公主对他的真心真意。这个公主有些捉摸不定。从一开始的假装示弱,到现在的避不见面;之前将他关在府中, 让他无法接触到士兵, 后来却突然敞开大门, 任他与他人接触交谈。   现在又把花家军“还”给他了。   就算他现在手中无粮无钱, 带着军队也走不出一百里, 但她竟然敢把一万七千人就这么还给他, 她就不怕他反戈一击,掉过头来打她吗?   还是她自信他已经除她之外,无路可走?   “将军,可要围上去。”一个家将问道。   “围,但不杀,擒住为首的即可。”花万里道。   家将举起令旗,就有三队人往前包抄,不过片刻就分出了胜负。   实在是云重虽然长在军中,却从没上过战场。论起兵书来也比不过花家百战之师,只怕连花家一个家将就能轻而易举的将他打败。   可这样的一个人,公主却让他只能围,不能杀,最后还要将人放走……   花万里想到一个可能:莫非公主想将那个“庆王”引出来?   不,她可能是想除掉庆王!   那他,就是被她安排来“杀贼”的人!   花万里想到这里,既喜又忧。   喜的是,如果他做好了这件事,可以再扬一回名!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花大将军”了。只有当他是“花大将军”时,他才有价值,才能被人看重。   所以对战“庆王”之师,对他来说是幸而非不幸。如果鲁国公主存着把他养到死的念头,再也不会放他上战场,那他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他以前觉得他的父亲被朝阳公主害死是意外,等他上了战场后才有了另一种感悟:不是朝阳公主不得不杀父亲,而是父亲空有将军之名,没有将军之实。   朝阳公主要杀人立威,就选中了他的父亲。   父亲会死是因为他太弱了。除了虚名之外,他并没有其他让人惧怕的地方,也不会让人可惜。   他以前非常崇拜父亲,认为父亲从不上战场是非常明智的。但当他真的领军出征之后,他才意识到,父亲从不亲自领兵的原因是……他怕死。   父亲可能一直都把花家是个将门当成了负担。他回忆起父亲在世时的言行,与他谈书论作时的飞扬神采,终于明白,父亲其实也是一个普通人。   他向往真正的世家大族,比如徐家。他一直想改变花家,可一直没等到机会。他畏惧战场,畏惧领兵,所以终其一生,只是日日披挂,却从来没有用他手中的剑斩过一颗人头。   花万里从第一次出征起,就发誓他日后一定要死在战场上。一个将军如果不上战场,那他就是一个废物,一个没有用的摆设。   他只有在战场上,只有身后有万千兵马时,才是最有力量的。   忧的是,庆王毕竟是诸侯王。哪怕他现在还没有立国,可圣旨已下,花万里战他,胜了也要被问罪的——除非庆王有大逆之罪。   他担心他会再次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这回鲁国公主并没有给他后退的机会。她只给他安排了一条路,就是战庆王。   胜了,可能他会死;败了,那他还是没有活路。   那要怎么选呢?   花万里没有多费思量,片刻就拿定了主意。   此时云重已经被擒住了。   花万里命众人退开,策马上前,一剑挑开了缚住云重的绳索,又扔了一把剑给他,笑道:“看你倒像个勇壮之士,不妨与我比斗一番,若胜,自然放了你,若败,便跪下对我磕三个头,叫我爷爷如何?”   花万里以前从未如此玩弄戏耍过被俘之人,他也不是这种性格。家将们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阻拦他。还有人悄悄道:“将军被关了许久,性子有些变了。”   “他忍气吞声,好不容易出来了,让他松快松快吧。”   云重气得勃然色变。他以前跟花万里相比,那是花万里在殿中与诸位公卿吟唱作乐,他在殿外阶下守卫。但如今他是庆王之子!父为王候,他便是王子!花万里辱他就是辱父!   可他不能在此地说出“庆王”的名字。也幸亏以前没什么人认识他,像花万里这等公子,就算当面见过云重一百回也不会记住昔日阶下着甲执锐之人的脸。   不然,他这个庆王大公子,日后的庆国太子的脸就要丢尽了。   云重虽然领军不行,但单打独斗却胜过花万里百倍。   他已经生了杀心,决心要在这里要了花万里的性命。于是执剑攻上,第一招就往要害去。   两人对了几招,花万里眼看就要不敌。家将们都想上前相救,可又顾忌花万里的颜面,不敢出手。   正在焦急间,花万里突然喝了一声:“给我打他!”   家将们尚在不解犹豫之时,听惯了军令的士兵没有二话,一拥而上,瞬间就把云重又给打翻在地。   云重自然要骂的。   花万里反笑道:“叫的好响亮的一头犬。”   家将们对花万里这与往常截然不同的作法还有些不习惯,但都觉得他真的是在公主城里受了委屈,这是要发泄一下,都能接受。   便要上去劝他:“将军,该回去了。”   花万里说不。   然后又让人把云重放开。   云重灰头土脸,肩背都有了伤,看花万里的眼神都淬了毒。   花万里再次扔给他一柄剑,笑道:“再比一次。”   家将们:“……”   不是,刚才比过了,你打不过人家!   云重被缚了两次,一次是被人从马上拉下来,一次是被一群执长枪长矛长戟的士兵像捉小鸡一样打翻压在地上。两次下来不可能不受伤。   此时再比,有点胜之不武了。   云重捡起剑,冷笑:“便再来替你爹教训你!”话音未落,合身扑上。   花万里挺剑迎上,三招之下,又现败相,他这回连退都不退了,直接喊:“给我打他!”   家将们:“……”   士兵们听命行事,上前又把云重给敲翻了。   云重被长枪长矛压住四肢,趴在尘土里像个翻不了身的乌龟,破口大骂,问候了花家祖宗二十八代。   家将觉得难听,叫人堵了云重的嘴,上前去劝花万里:“将军,该回了。”您玩够了吗?   花万里摆摆手,让人再把云重放开,第三次把剑扔到他面前,笑道:“再来啊。”   家将:“……”   家将们心累的退开了。也不再劝。   都看出来了,花万里这是在故意羞辱这人。不过……没听说花家跟这庆王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花万里这样像是被庆王抢了媳妇似的。   家将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花万里逗狗似的戏耍了云重七八回才罢休,这还是因为眼看要黄昏了,再不走今晚就要住野地里了。   花万里耍人一开始只是想设局,后来也真是玩出了兴致,满腔郁气一扫而空。   他爽够了,上马,却没有让人把云重抓起来,就这么把人丢在这里了。   家将们觉得不妥。这不是明摆着放虎归山?   花万里笑道:“我就是等着他再来找我。”这么耍还不生气的只有圣人了。   果不其然。不出半个月,就听说河谷庆王带兵来了,要亲自“迎”鲁国公主与小太子回凤凰台。   当然,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人,他们是非带走不可的。不然也不会直接带着万人大军来了。   姜姬很吃惊,她还觉得这个计策太粗糙直白了,云重未必会上当呢。没想到放花万里出去效果这么好。   不过人既然来了,当然要把他打回去。   她叫来花万里和霍九弈,道:“以花将军为主,霍将军次之。你二人必要将这云重的人全部打散,但主将要放回河谷。只是他走时,身后败军不得超过一千人。”   花万里抢在霍九弈前开口:“我一人便可,不需霍将军出马。”   霍九弈笑道:“花将军还是适合坐在殿上,这上战场的事,还是交给小弟吧!”   花万里被霍九弈一激,冷笑道:“我花家在此,何人敢放肆?”   霍九弈头一扬:“不才,霍九弈。”   姜姬出来打圆场:“这一次就以花将军为主。花将军,云重来意不善,这场仗不好打。你多加小心吧。”她再转向霍九弈,“霍将军从旁辅佐。”   两人应下后就退下了。   到了宫外,各自点兵出阵。   霍九弈在出城前特意让人送了句话给花万里。   “若将军不敌战败,我会替将军收尸,不会叫将军弃尸于野的。”   家将听到这个传信,顿时大怒,立刻就要点兵去杀霍九弈。   “好个黄口小儿,胆敢诅咒将军!”   花万里却突然背心一寒。   ——他是说真的!这正是公主真正要他做的事!   ——“花大将军”要在此战被庆王长子打败,要死在这里!   能止小儿夜啼的“花大将军”败在名不见经传的庆王长子手中,这庆王与其子的名字即刻就会传遍天下!   有那么一刻,花万里想过要逃走。   可他随即想起公主却早在一个月前就把花家兵还给他了,兵器粮草也没有再拖延。   这是不是说明公主并没有真的想要他的命呢?   ——如果他真的逃走了呢?   霍九弈会来杀他。   “花大将军”还是会被庆王长子所杀。   而真正去抵抗河谷大军的,应当是姜武!   公主替他安排的路就是放他逃走,再让霍九弈来杀了他。   霍九弈特意来点醒他。如果他不知内情,真的逃了,他就会来取他性命。   暂且不管霍九弈为什么要提醒他,他现在要做的是——   花万里发令道:“随本将军去把那河谷贼子杀光!抢光河谷粮!”   早就知道“河谷粮”是何等贵重的士兵们听到这句话都疯狂起来了!虽然他们平时也没有怎么饿过肚子,但那是一斗米半斗钱的河谷粮啊!他们这一辈子都吃不起这么贵的粮食吧?   杀了那些河谷兵,就可以抢河谷粮吃了!   花家军如同下山猛虎,席卷而去。   摘星宫里,姜姬听说花万里带兵真的迎战河谷云家去了,抱着三宝走到殿前,指着河谷的方向给她看:“你看,爹就在那里哦。”   三宝努力伸长脖子也没看到她爹。   “爹呢?”   姜姬笑道:“爹去买粮食啦,买回来蒸米饭给三宝吃。”   三宝很喜欢吃米饭,听了就兴奋地学狗叫,呜呜汪汪的,又嫩又可爱。   最近宫里多了几只野狗的小狗,三宝跟小狗天天玩,学狗叫学到能把母狗引来的程度。   姜姬看母狗带着一串小狗哒哒哒过来了,笑眯眯的把三宝放下,喊寄儿来陪三宝玩。   寄儿的七爹蹲在旁边笑得喘不过来气,姜姬踢踢他:“我让你挑的小孩子挑好了吗?再不送来,就罚你们多生几个!”   被寄儿喊七爹的侍人摆摆手,“这就为难了,我们真的生不出来,有寄儿一个就够了。至于陪三宝玩,公主,何不再生一子?”   姜姬卷起袖子抽他。   七爹抱头四处闪躲,唉唉叫,终于道:“公主稍待,实在是现在城中复杂,我等不敢冒险。我还有一计,何不令国中送来?诸相、诸公、诸大夫家中皆有子孙,选出与三宝同龄相似之子并不难。”   姜姬犹豫一会儿后,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也该让他们来了。”   七爹喜道:“某这就去写信!寄儿,不要学狗叫。”   寄儿蹲在三宝旁边,两人正比着跟小狗学叫,叫得母狗挨个舔他们,越舔越叫,实在没办法,索性横卧,小狗们立刻趴上去吃得欢乐极了。   三宝喊姜姬:“娘,它又卧下来了,为什么啊?”   姜姬:“……”   那是在喊你们去吃奶,小傻子! 第631章 12点前!   冬去春来。   新的一年, 公主城外城又多了许多新的草房子。   在外城的边界上密密麻麻的冒出了一大片盖着鲜绿的野草的房子,叫人看着心喜。   也把春天新冒出来的茅草给祸害得差不多了。   草房子真的是百姓们非常喜欢的房子的, 它盖起来快,还不怎么花钱, 家里人加上邻居就能把房子盖起来。非常适合身无一物逃来此地的逃人。   盖起房子以后,有了栖身之所。男人可以去市场上找活干, 女子去纺织局登个记, 就可以去局里纺线、织布或绣花了。哪怕是小孩子, 也可以去学校学一学鲁字和数学, 等学会了就可以去做抄写和宣讲的活儿, 这在市场和官衙门口都有, 非常受百姓欢迎。   这里的气候不同于鲁国, 种桑养蚕,纺线织布绣花已经有了成熟的市场。纺织局的开设就顺理成章了,所以在公主城,女子立户、领粮领钱非常正常,比在鲁国受到的攻击还小。   至于小孩子,看着他们满街乱跑, 写出一个个长腿短脚的鲁字就叫人高兴。   男人则都更喜欢种地,今年开垦新荒地的又格外多,都是托“河谷粮”的福。   “河谷粮”告诉了百姓, 种地也是可以发家致富的。   近一年半“河谷粮”的疯长已经让百姓们眼热了, 姜姬没有让人把河谷粮种投出去之前, 百姓已经开始试种河谷粮种, 他们都是自己千方百计从市场中花高价买种粮,再回来试种。   等姜姬把河谷粮种交给他们试种时,一开始还想防着百姓中有人再把粮种拿去倒卖,上了连座制,还想杀鸡给猴看,结果胆敢犯禁的了了无几——百姓们抓到倒卖粮种不好好种地的,自己就先处以私刑了。   姜姬的人还要费尽心血把人救出来:都是难得的人力,杀了干嘛?干苦力去啊,那么多活没人干呢。   姜姬对垦荒也是非常支持的,只需要到府衙登记,划定区域,别抢了别人的地就可以垦了,垦出来都是你的。   荒地按先来后到论,谁先到府衙登记这地就是谁的。   但有的人只会垦,不会种。或者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种,所以现在冒出了一个非常奇特的行业:种二手地的人。   就是有人先去登记,把地给占了,再出钱请别人垦,这一步是不需要花太多钱的,就是把地翻翻,把草都给除了,地里的草根拔了,石头什么的清理干净,周围开出一道水沟,如果有田鼠蛇窝什么的也清理一下等等。全是力气活。   再然后,把这种垦好的地租给别人种。   姜姬:“……”   大概是商业发达的缘故,这种类似早期分工的活动形式在公主城特别明显。从鲁国送来的信中也说乐城、商城、凤城几个城也都零星出现了这种工作模式。鲁国其余的城市则还是老样子,没有类似的商业行为萌芽。   她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既然是百姓自动自发变成这样的,她也只是命人进行规范,发现其中的害群之马,惩罚剔除后速度立法,以确定行规,免得有人混水摸鱼,把这好事变成了坏事。   从目前看来,这样倒是对解放劳动力很有帮助。   之前登记的人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地主”了,为了避免这成为大商人或有财有权者的圈地行为,姜姬在立法中对“地主”的限制最多,比如鉴于他是地的“所有人”,所以在此地上发生的切不法行为,他都要负上三成的责任。代入到鲁律中,就是不管别人交的赎罪钱有多少,他都要再付三成。   这确实让那些一开始疯狂“圈地”的人收斂了不少。   另一边,一些青年无业的人都很愿意当垦地的人,却不愿意亲自去种地,因为种地要种上一年,花费时间太久。他们一般在公主城都没有住所,家人亲人也都不在这里。这些年轻人都“流浪”惯了,并不想在这里定居。   垦地这种活非常适合他们。没有危险,包吃包住,工钱按份结,勤快的话收入不匪,能很快看到回报。   最后种地的人当然就可以轻松点了。   很多人都习惯了当“奴隶”,他们有很多根本不知道这地只需要到官衙去登记一下就可以变成自己的。有的则是害怕一旦成为“地主”,就要交粮税了。特别是从河谷逃来的百姓最害怕这个,他们宁可去种别人的地,也不愿意自己有地。   可以说这种行业之所以容易之间蓬勃发展,就是因为河谷人的大量涌入。   公主城最近几个月以来,收容了相当多的河谷逃人。   这边从河谷通往凤凰台的必经之地,又是看起来相当大的一座城,所以河谷百姓逃出河谷后,都下意识的往这里逃。   而来往两边的商人也起了一个很好的作用。来过公主城的商人们都知道,鲁国公主喜欢逃人。   不管是百姓也好,逃兵也罢,原来是什么人她都不在意,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都无所谓。她只要这些人来替她种地,替她把城市变得越来越大。   商人们或是威逼,或是利诱,用上各种手段,促使更多的逃人选择了公主城。   河谷人也带来了河谷的消息。   他们不知道就在几十里外的地方,那造成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大王公子”正在那里狼狈逃窜。   云重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败得这么快。   他不明白,这鲁国公主怎么敢真的派人来打他呢?   鲁国在千里之外,庆国却就在左近!他还打出了“皇帝”的名号,难道这都不能叫她畏惧吗?   而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的花万里,他更是不甘!   这明明是个小人!   他只会藏在万军之中,却不敢跟他单打独斗!   他也曾熟读兵书,怎么会不如这个小人呢?   从凤凰台带出来的七千人几乎都被花家军给杀光了。这七千人再勇武,也敌不过近两万花家军的围追堵截。   而匆促之间从河谷征来的壮丁上了战场只会躲只会逃,被花家军冲散之后,连手中的武器都扔了,拼命逃跑。   于是花家军就只追着云家家将杀。   亲眼看到保护自己的人被一箭箭射中,取走性命,被绊索困住马蹄,摔下马背,被长枪长矛挑去脑袋。   人越来越少,最后护着他的人也被花家大军围上来,一个个杀掉。   云重对着花万里破口大骂,再次问候了花家二十八代的祖先。他要向花万里挑战!   他要在众人眼前把花万里打败!   家将们和周围的花家兵们都气得恨不能要把云重给杀了。   花万里却从后面走了出来。家将们惊讶的发现花万里还换了一身衣服!   跟灰头土脸的云重比,花万里像是刚从车里出来,脸上连一点土都没有,更别提血啊汗啊的了。   云重一见这样的花万里,目眦欲裂。被缚在地上还被十几杆长枪压着动弹不得都不停挣扎要蹦起来跟花万里拼命。   花万里扬首长笑,笑完,解裤,尿了云重一头一脸。   家将:“……”   将军疯了!   云重从生下来就没受过这么大的折辱,头上脸上身上**还冒热气。   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眶子了,整个人都快气爆炸了。   花万里转身,上马,指着云重笑道:“给我放了这个小贼。”   一群士兵面面相觑,犹豫着把长枪都移开。   花万里嘲笑道:“这样的奴儿,再来一百回都只配喝某的尿!”   他放下这样的话,带着人就扬长而去。   云重被缚在地上,挣扎着把身上的麻绳解开,爬起来后恨得向天长啸,吼到喉咙出血。发誓此生一定要取花万里的狗头,一定要把他的狗头砍下来当尿壶用!   于是等他被家将找到,一伙人再纠结余部,辗转回到河谷后,云重什么也不顾了,把河谷洗劫一空,人、钱、粮全都要,给他的就算了,谁不给他就去抢,人杀得能堆成山,血流成河。河谷四姓,哪怕是早就退避的王家都未能幸免。   抢完后,他不顾家将阻拦,又挟裹大军跑到划定给庆王的其他城池去抢。   凡是反对的都被他给杀了,共抢了五座城后,其他几城干脆紧闭城门,把圣旨也给扔了出来,说不认这个什么“庆王”。   云重欲攻城不得,只好算了。不过这样下来他也集合了近十万大军,虽然几乎全都是普通百姓,但这回他要用这些百姓生生围死公主城。   十数万的流民被人驱赶着向公主城而来。   姜姬很快就得到消息了。霍九弈一直带兵在外巡游,发现以后,探明方向和人数就迅速回来报信。   “公主,此计难解。”霍九弈断言。   公主城虽然墙高城深,固若金汤。但那只是城中,城外大批的良田与百姓可都是手无寸铁的啊。他亲眼看到那些百姓不停的涌来,在公主城外扎根落户,他不希望公主放弃这些百姓。   姜姬召来花万里。   花万里来的路上就已经探明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咬着牙,一进来就跪在姜姬面前:“公主,我能破此局!”   姜姬:“我不要你破。我要你让花大将军死得轰轰烈烈。”   花万里哪怕早就猜到了,听到时也不禁勃然大怒。他从腰间抽出长剑:“贱妇!我先杀了你!!”   不等他冲上来,姜武一挥手,天花板上就落下一张布满铁刺的大网,网线由百股丝绳夹铁编成,不易损坏。   花万里被此网一扑便倒,姜武再一挥手,数百个手握长矛的人就冲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花万里见此就知事不可为,只能束手就缚。   瞬息间一场夹裹着悲怒的刺杀就被破解了,霍九弈连用武之地都没有,颇为不忿。   他以前从没看得起过姜武,实在是这人连一本兵书都没读过。虽然他承认姜武用兵还算有点门路,但全是野路子。真上了战场,他一定能干得掉姜武。   可现在却发现此人也不是那么没用。   至少时机,他抓得很准。如果不是他时机抓得好,花万里没那么简单投降。   姜姬对着被缚起来的花万里说:“花大将军是势必要死在这里的。但你可以活下来。”   花万里怒道:“若要我苟且偷生,堕我花家百年威名,那我宁可自尽!”   姜姬很灵活,“好吧,你就假装被云重打败了,然后遗下佩剑头冠。等过上一两年的,你再出来,就说你当时是被心腹救了,其实没死,这样如何?”   花万里:“……”   乍惊乍怒复乍起,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姜姬温柔劝道:“就是作个戏嘛!骗骗云重,我还想骗他爹呢!你放心!等云重赢了你,我就让他父子反目给你报仇如何?让他被他爹亲手杀了,这样解气不解气?”   花万里:“……”   他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霍九弈叫道:“公主,此计绝了!”   花万里脑海一片空白。 第632章 逼“婚”   战场之上, 狼烟动地,只能看到无数的人在奔跑,在厮杀。血肉横飞, 无数的人哭号哀叫求饶,无数的人在拼命逃跑却跑不掉。   历来最不好打的仗就是这一场。面前都是百姓,他们惊惶失措, 不辩东西,哪怕是亲爹亲妈对着他们喊话, 他们都不会听。他们只会跑,不知道往哪里跑,只会随着人群跑。   云重这一招并不出奇。   花万里在花家自家的军书中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记录。祖先打过的仗够多, 还是很有用的。   云重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住他, 就可以拖住大军, 好趁乱取他性命, 哼!   他往左侧看,只见无数杆旗高高竖起, 赫赫扬扬向前方的流民逼去。   没想到那霍家小子也知道怎么破局。   ……他到底是什么人?   流民再惊恐,他们也知道怕死。他们知道身后的大将军驱赶他们去送死, 他们也知道前面会有另一支大军正等着要他们的命。   所以要破此局很容易, 只要把百姓们“吓”走就行了。   花万里命人也竖起高旗,把带来的旗都竖了起来,足有数百支。再命人在马后绑上树枝, 这样几十骑就可以变成几百骑, 几千骑。   他让人这样竖起高旗, 后面马儿奔跑腾起山一般高的烟尘,再擂起战鼓,仿佛有千军万马。   “冲过去,把流民冲散。”花万里沉吟片刻,深深的叹了口气:“……探出云重在何处,围而不杀。”   军令下达,花家军分头行事。   几个心腹家将面面相觑后,推出一人上前来,小心翼翼的对他说:“将军,我知这云家……颇为无礼,只是一再折辱此人,也非我辈风范啊……”   想想花家是什么?百年将门!百代大将!世代受人敬仰。虽然花家领兵,但花家却并不是粗鲁的武夫!   以前在战场上,花家纵使是打败了敌将,也会对敌将和俘虏以礼相待,客客气气的。毕竟两军交战是各为其主,并不是花家本性残暴,嗜杀成性啊。   之前花万里焚城还能说是战术,可他上一回尿了云重一头一脸,这就有点……下流了。   不合适。太不像花家人了!   这是流氓,无赖,野人才会做的事。   哪怕花万里对云重用刑呢,五马分尸都比尿他一身强!   何况他羞辱完了还把人放了!   他放了两回,这云重就打回来两回。一次比一次狠,仇结的一次比一次深。   可见是花万里做错了。   这不是花万里的本性啊。   家将们从上回起就越来越担心,花万里性情大变,对他们来说也很为难。   管吧,花万里是家主,是将军,是上,他们是家将,是仆人,是花家捡回来的养子,不能以下犯上。   可不管吧……历来各家也不少这种人生过半突然行事迥异的人,如果不管,无一例外,接下来只会越来越疯,不会自己突然醒悟的。   如果他们还在花家,上面还有花家上辈,这些家将也不必犹豫了,劝一劝,劝了还不改就可以把花万里先关起来,慢慢“治”,治不好可以病一辈子。   花万里是有儿子的啊。   现在也有。   就是离得有点远。   何况他们现在处境也不好,上头这个鲁国公主是敌非友,偏偏拿捏住他们的命门,使唤起来也不见容情的样子。如果让她知道花万里“疯了”,只怕她会立刻把花家军给夺去。   于是家将们只好自己偷偷想办法。   有人说,不如就趁出来的机会把花万里“带走”。就算他不肯走,他们一堆人呢,绑起来堵上嘴往车里一塞就能走了,等回了凤凰台,到家再请大夫再治不就行了?   有人就说这不行啊,上头的人是如何针对花家大家也都清楚,不用说漂亮话,花家之所以被人忌讳就是因为花家手里的兵啊。如果他们光溜溜的回去了,只怕不等给花万里治好病,他就已经没了性命了。   结论就是逃走可以,但不能往凤凰台跑,要往外跑,隐姓瞒名,逃走好给花万里治病。   不过在跑之前,他们也想再努力一把的。他们想的主意是给花万里找个女人!花万里被困在公主城也有两年了,平时没什么消遣,说不定他这“疯”都是憋出来的呢?干脆给他送个女人好了。   他们就想方设法想给花万里寻个美人解解忧愁。于是请来了商人,商人说在公主城里是没办法买人的,更别提买女人了,他如果敢把三五个女人带进来让花大将军选,明天他就可以去城外挖泥叠垒土了。   但他也说了,花将军这不就是想纳妾吗?这不该找他,该找媒人。说清楚要美人,谈好聘金,订好要聘几年,人就可以接进来了,这个是没问题的,只要家里钱多,聘几个都行啊。   于是家将们便赶紧寻来媒人,聘下良女,引进府来,让花万里轻松轻松。   结果刚从摘星宫出来的花万里一见家里的娇娥顿时色变。   家将们看看美人,再看看花万里,奇怪,这不像是看到美女,倒像是看到老虎了。   这美人哪里不对了?身段妖娆,花容月貌。   花万里仍是命人赶紧将美人都送回去。   家将们更担忧了。又不敢细问,只好从旁打探,结果得知原因竟是这些美人穿着打扮都与那鲁国公主仿佛!   花万里直言对这公主城的女人都敬谢不敏。   他回来后就日夜练武,直至出征。   家将们本来都松了一口气,结果又听到他好像是还想羞辱云重。   “将军三思……”   “士可杀,不可辱!”   “将军若当真恨他,不如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取了他的性命。”   花万里哑口无言,百般无奈。可那姜姬肯当他的面直言计策,他却不敢对着家将们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   想了想,他只好把“假死循逃”这一计说了。如此也不算是泄密。   家将们一听,都说好。但既然要逃,为什么要留云重这种小人性命呢?   再纷纷劝他一定要杀了云重。   “将军,你几次三番折辱于他,再纵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患!”   “将军不可存妇人之仁!”   “将军三思!”   花万里:“……”   他只好再编出一句说是为了防止鲁国公主事后再来找他。所以留个凶手给她。   “如此一来,那鲁国公主必以为是云重杀我,她有这个心腹大患在,就不会费心找我了。”   这倒是挺有道理的。   家将们都心服了,也都愿意听命了。   花万里松了口气。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就这么一逃了之。   可他随即打消了念头。   他是花万里,他要重建花家,他要站在比以前更高的位置上!   鲁国公主智计百出,他这次听从她的调遣,日后必获重用!这个机会,他不会放弃的!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都要去闯一闯!   ———   凤凰台。   云青兰自从送了口信过去后就一直在等消息。他不能对任何人说,他是在等云重杀了鲁国公主与小太子。   鲁国公主有个小太子的消息也已经在凤凰台传开了,只是还没有传到宫里来。自从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就不再让那些公卿自由出入,重新把他们关了起来。   只要小太子一死,他就可以把人放出来了。   他本来怕徐公寻死。不料徐公没有寻死,对他也一如往常,就是时常开始对他宣讲为臣之道。   看来徐公果然是想改主意了。   可是已经晚了。   他反命人在凤凰台下讲述那鲁国公主的风流韵事。别人说这鲁国公主带出来的那个孩子是皇帝之子,他就说那是鲁国公主的情夫之子!   可惜的是,信的人不多。   百姓们都觉得鲁国公主就算有情夫,就算生了情夫的儿子:但她绝不敢把情夫的儿子当众带出来,她也绝不会承认那是她的孩子。   凤凰台下也有许多世家,世家之中也有许多贵妇女眷曾行差踏错。这种事本来也不鲜见。   遇上这种事的女眷,就算生了孩子,哪怕不亲手杀了,也会远远送走,就算留在身边,也是认奴仆为母。   所以,既然鲁国公主把孩子带在身边让所有人看到他,知道他,这就说明,这个孩子的身世一定是可以宣之于口的,他的父亲一定没有问题。   鲁国公主这么做,是在逼当爹的负责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不是很正常吗?   街上那么多关于鲁国公主的风流韵事反倒更助长了百姓们谈论这件事的兴趣。   他们都觉得正是鲁国公主这样的人,才能做出没当上皇后就先怀上皇帝孩子这种事呢。她不但敢生下来,她还敢逼皇帝负责呢。   不愧是鲁国公主啊。 第633章 ……   鲁国公主可能有皇帝的儿子这件事在凤凰台造成的影响远远比其他城更大。   百姓们只是看热闹看笑话, 实在是皇帝本人的存在感太弱了。前有徐公, 后有朝阳公主, 都曾把他压在下头不见天日。直到现在, 皇帝在凤凰台百姓的心目中做过的最有影响力的事也只有选皇后这一件事。   几个诸侯国公主都先后出现又突然“消失”, 只有鲁国公主一枝独秀,从没到凤凰台起就流言纷纷, 来了以后也一直都站在风头浪尖。她的形象也从“神女”,“肆意妄为的公主”, “情夫”等一路走过来,现在再添一个“私生子”就完全不奇怪了。   特别是鲁国公主先被“赶走”,还连累在凤凰台的鲁人都遭到驱逐。现在她暴出一个“被赶走之时腹中已有皇子”的传闻, 百姓们反倒觉得这才是鲁国公主。   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被人赶走而不出声呢?她之前乖乖被“赶”走,正是因为早知怀中有子啊。   百姓们都觉得这正是皇帝和鲁国公主会发生的事。甚至已经开始重新追捧起鲁人来, 之前不得不低调行事的鲁人重新成为了各家的座上宾客,鲁商也再次被人“悄悄”请了回来,要说这商人,还是鲁国商人手上的东西最多啊。   而在世家之中也觉得鲁国公主有子是件好事, 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徐公进宫数月不归已经让“皇帝已逝”这件事传遍凤凰台下了。哪怕人人都没有宣之于口, 心里也都觉得这恐怕就是事实了。   由于皇帝没有子嗣, 人们也都在担心下一任皇帝该怎么办。没皇帝当然不行,上无君, 哪有臣?君不在, 国安焉?   徐公之所以不回家一直在宫里待着, 肯定也是在发愁这件事。   最主要的还是大梁帝脉早两代已经是一脉单传了。先帝不近女色,又英年早逝,只留下皇帝这一个儿子。皇帝不但没有兄弟,也没有叔伯。现在想找个近支帝脉都找不到,最近的都是五代之外的了。   徐公在宫里忧心,宫外的他们也在一同忧心——都想知道下一任皇帝到底会落到谁家?他们也好早做打算。   结果现在好了!不必去寻访外遗的帝脉遗子,鲁国公主那里就有一个!   此时此刻,没有人会多嘴去管这鲁国公主生下的到底是什么,哪怕不是皇帝的……跟你我有关吗?重要的是一场有可能导致大梁倾覆的危机没有了!   于是一波又一波“忠心耿耿”的人跑到徐家去,请他们通知在宫里的徐公“大梁有救了!”。   大家没有说的那么直白,只是半遮半掩,欢喜无限的“暗示”:鲁国公主有个孩子!   搞得许多不明真相的人也跟着一起高兴:鲁国公主有个私生子!普天同庆!   个别人也奇怪,这鲁国公主有孩子,有什么可高兴的?为什么最近家里的、家外的长辈们说起这件事都一副高兴欢喜的样子?   长辈们高兴,他们当然不能不高兴。他们不但要高兴,还要真情实感。长辈们可以说话半真半假,可以说一半藏一半,他们跟同龄友人相聚时当然不时兴像长辈一样高深来高深去的,都是一样的酒囊饭袋,高深起来惹人笑不是吗?   于是大家诗书畅谈时为了跟上潮流,都要说一说这街知巷闻的“鲁国公主有子”一事。也为了跟市井小民区别开,他们要以“高明”的姿态评判这件事,而不能只是看皇帝的笑话,虽然笑话皇帝无能是他们最喜欢的话题,少年皇帝与风流成性的鲁国公主之间的风流韵事谈起来也是孜孜不倦,经久不衰。   同样由于家中长辈的态度,他们要欢喜鼓舞。   鼓舞之后,“为什么鲁国公主有子我们要高兴”这件事的原因就变得五花八门了。   最终结论都是因为是鲁国公主,所以要高兴。   还有人把鲁国公主曾受封“安乐公主”的事扯出来说了。要说一个诸侯国公主还不至于让这整个凤凰台都跟吃了仙药似的开心,换成皇帝的表姐呢?虽然是表的,但都封“安乐公主”了,皇帝又没亲姐,这表姐也跟亲的一样宝贵了。   皇帝的姐姐有孩子——而且孩子爹很可能是皇帝,这就很值得开心开心了。   总之,当云青兰发觉时,整个凤凰台下都流传起来“安乐公主有了皇帝的孩子”这个让人心喜的消息。   他一下子就头脑发蒙了。   安乐公主是谁?等他把这里面的关系给理清楚后,更加觉得这姜姬就是他的心腹大患!万万没料到,这个女人竟然还有这个身份呢。   不如他也把她娶了吧。   他想了想,回去就拟了个旨。现在帝玺都在他手中,随手拟来就行。但这圣旨出了凤凰台,他一个人的话就不管用了。   凤凰台下那么多官属可不听他的。   他只能拿着这道“圣旨”去找徐公。   本以为要费一些手段,徐公不会轻易答应,结果他只是从那大殿里抓了几个已经饿晕的人,拉到徐公面前,刀刚架到脖子上,一个都没杀呢,徐公已经高听“刀下留人”了。   然后,徐公就答应了。   不但亲手替他重新将“圣旨”抄写一遍,还亲自著名,之后再颂布下去。   顺利得不可思议。   这道圣旨一出现就引起大哗。   前面才听说这“安乐公主”有了皇帝的儿子,后脚皇帝就下旨把她赐给庆王为妃。   这庆王不是已经有了朝阳公主这个王后了吗?皇帝又赐了安乐公主?   这皇帝对庆王怎么这么好啊?就是亲兄弟也不能这么对待吧?而且不是听说这庆王原来就是皇帝宫殿下台守大门的侍卫头领吗?就因为他在宫殿着火时把皇帝背出来了,皇帝封了个庆王还不够,又嫁了朝阳公主。难道这是嫌朝阳公主太老了,这才把安乐公主给赐下去的?   这……   皇帝果然是太年轻,不懂事啊。   那安乐公主的孩子怎么办?皇帝这是不要了?   安乐公主真是太可怜了啊。   皇帝这是不要认这回事呢。   云青兰没料到凤凰台下的百姓对着这道圣旨竟然只是嘲笑了一番皇帝,又同情了一下安乐公主竟然就没了!   他们固然有点可惜那个“小太子”,可是好像也没有太可惜?   他刚觉得可能之前都是他想太多了,将将要松了一口气就听说徐公家被人堵门大哭了。   百姓们对这道圣旨接受得很快,但世家们不接受啊。   庆王得一个朝阳公主当王后没什么,怎么能把鲁国公主给他呢?鲁国公主是未来的皇后啊!连皇后都没了,小太子怎么办?   人人都知道徐公没在家。所以堵门的人有客气一点只是在门口堵着,车马堵得严严实实的,人就在徐家门前放块席子坐着,让徐家下人出门买菜都开不了门,下不了脚。   不客气的就直接硬闯了。   徐家是书香世家,徐家下人那都是讲理的,怎么能给主人丢脸呢?对不对?   人家闯进来了,这是不对的,徐家下人就站在旁边一个劲的谴责,正义无比:你们这是不对的!   你们这样太无礼了!   你们这样实在太没有规矩了!   不管是直接把门撞开进来的还是翻墙进来的人很快都发现了一件事:徐家除了下人,一个主人都不见了!   不但没有徐公,徐公的子侄弟子一个都不在。   徐家并不是小户人家啊。   徐家传续这么多代了,哪怕有的旁支都渐渐离散,但剩下的徐家子弟,包括徐家收下的弟子全加起来少说也有几百人。   这几百个人呢?   徐公进宫了,这是人人都看到的。还有人说徐公当时进宫,身边有长子和一个小辈服侍着。这也才三个人啊。剩下的呢?   跑哪儿去了?   徐家这是空了多久?   徐家大门洞开后,似乎有什么事已经无法再“隐瞒”了。   其他各家也都或被迫,或无奈的被人“闯”了进去。   毛家因为发迹时间短,毛昭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结果毛昭义弟发现竟然没人第一时间“闯”进毛家来,只好自己把门打开,把家里的桌椅板凳什么的往外面扔一些,然后叫上家里的亲信下人沿街呼号:   “你们怎么能闯进来呢?”   “怎么可以乱闯呢?”   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几乎跑了半个城,把毛家也被人闯进来,发现毛昭及其兄弟、儿子、弟子不见的事给宣扬出去了。   他因为是“义弟”才能幸存下来。   凤凰台下的百姓和其余的世家此时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凤凰台上,云青兰正与徐公对座同食。   不远处歌舞翩翩,乐声绕梁。   这时一个云家家将上前,道有事禀报。   云青兰道:“道来,孤与徐公乃是至亲友人。”   家将看了徐公一眼,见这老头塔拉着眼睛好像什么也不在意,哪怕之前听说他家被人破了门,家里东西都被抢了,脸色都没变。   让家将觉得这老头很不好对付。   他犹豫片刻,还是云青兰再三催促才开口。   总共是两件事。   家将特意先说坏事。   坏事就是发现有百姓私逃。   成群结队的。每天城门口没到天亮就被车马堵满了,抱着孩子背着包袱,拉着媳妇扶着老娘。凤凰台下有九门,九道门除了四道平时不开的,余下的五道门门前长道每天都能排满前后三条街。   城门上的人都害怕,天没亮呢就听到悄悄排队的人声和车马声,等天渐渐发亮,城门前那拥挤又安静的队伍让人发毛、发寒。   而且逃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多!   第一天可能只有零星的人在那里排队,第二天队伍就变长了三倍!到了第三天,队伍已经排满了一条街,而且一整天,大家都排着队往城外跑。   家将问要不要制止这件事。   云青兰却觉得这是好事。   城中的人越少,到时反抗他的人就越少啊!虽然他现在把人关起来了,留在外面的都是起不了作用的。可谁知道他是不是能平平安安的去庆国坐上王位呢?   云青兰还是抱着“万一会打起来”的念头的。他一直都在做最坏的打算,就是最后,他可能还是需要打出去。届时,他会带着朝阳公主、皇帝和帝玺,还有徐公等人一起走。等他到了庆国,成了庆王,再把徐公和皇帝放回来就行了。   等他要从凤凰台闯出去的时候,面前阻拦他的人越少越好。   云青兰摇头:“既是百姓,那就不必阻拦。”   家将虽然一直很担心这件事,但既然大将军这么说,那他也只能从命。   跟着他就说了一件好事。   他换了张笑脸,道:“恭贺大将军!大公子率军勇破花家军!那花万里于阵前失踪,只怕已遭不测了!”   云家在干什么,家将们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到。不过能封候拜相,出人头地,谁会不乐意呢?   家将们私底下都觉得,这整个大梁能成为他们心腹之患的只有花家了。   云家是领兵的,花家也是。他们都觉得日后说不定还是要跟花家打一场,分个胜负。等把花家打败了,云家这“江山”也就坐稳了。   之前花万里被陶然害了,云青兰突然起事,云家其他人还觉得幸亏花万里已经没了啊,他们少了一个强敌啊!   还有人觉得这肯定是云青兰早就算计好的,说不定花万里倒霉也有云家的手笔呢。大将军肯定是早就算好的!   就是花万里死不见尸,花家军也突然不见了踪迹……让人担忧啊。   结果现在花家军冒出来了!   还被云重打败了!   云家一得到这个消息,先惊复喜!   果然花万里之前没死而是躲起来了。可他现在就算出来也没什么用了,云大将军才是天命所归啊。   不然云重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打败了花万里呢?肯定是老天保佑。   家将觉得这种大喜事,云青兰一旦知道了肯定会高兴坏了的。   他特意抢着来禀报云青兰,就是想立个大功劳。   不料云青兰听了以后,脸色突然大变,不像喜,倒像是怒,先怒复疑。   “老大……他打败了花万里?”云青兰又惊又怒,可当着家将的面,又不能露出来,最后只能狰狞地笑道:“好,好!”   徐公突然大笑,“还没恭喜大将军,得此虎子。”   云青兰惊怒之下转头看徐公,只见徐公起身行礼,竟然真的是一脸喜色,甚至可以说是喜不自禁,喜动颜色,喜……喜的都要把牙笑出来给他看了。   “哼!”云青兰怒而拂袖离去,他快步走出来时还能听到徐公在殿内的大笑声。   这老儿……这老儿……若不是要留下他的命,他早就杀了他了!   徐公在殿内笑了个痛快。   笑完,又叹。   姜幽……   她果然不屑送上门的“皇位”。   她现在要毁掉大梁了。   大梁最强一道屏障:花家,被她亲手打碎给整个天下的人看了。   而打败花家的,却是一个奴儿。   这个奴儿成了大王,娶了公主,得了帝宠,还打败了花家。   若奴儿可为王,这天下又有何人不可呢? 第634章 池鱼之殃   万应城上, 甲兵林立。几个城门都陈列了许多士兵, 只待一声令下就出城迎敌。   黎青河这几日连城墙都没有下,担忧地望着远方。   “现在情形如何了?”他问回来的探马。   为首一人摇头说:“还在乱斗,只是已经看不见大旗, 全是小股游击乱斗。互相之间也不分敌我,我带人过去时, 险些被当成敌军给打了,只好匆匆退出来。”他顿了一下, 说:“城主, 还是应该早做打算。昨日去前一日, 战场又扩大了十里左右,不知什么时候就打到我们这里来了。”   既没墙又没蓠, 战场打着打着移上数十、上百里都是常事。现在万应城就是担心这战场打着打着,打到他们这里来了。   黎青河道:“那……庆国人与花将军呢?”   探马摇头:“数日前, 花将军帅旗一倒, 就有人传花将军已经被庆人害了。但出奇的是直到现在, 仍有人与庆人纠缠不休。”按说主将没了, 这仗就打完了, 花家军该即刻散去, 庆人赢了。   可现在是庆人仍在苦战, 不知是哪里来的、是什么人接棒花将军继续跟他们打着呢。   探马也算出身将门,家中三代都在马上讨生活。他道:“不管是谁, 这仗打得颇有章法。”   之前庆人以流民为矛, 攻向公主城。万应城中的人一发觉就警觉起来了, 顿时紧闭城门,陈兵列队,担心流民冲过公主城会跑到万应城来。   结果流民没到公主城就四散奔逃,还真有不少冲到万应城这边来了。黎家只好匆匆派兵出城,将流民驱赶开,然后每日派探马前去侦查。   探马分数队,一日夜一来回,将前线的消息源源不绝的递送回来。   于是黎青河得知流民四散是花将军突然冒出来了。   花将军失踪近一年了,突然出现自然引人疑惑。但黎青河早就见过随白哥前来的花家家将,早知花万里带着花家军藏在公主城下。现在看他出来只觉得理所当然。   公主城不但有鲁国公主,还有小太子。花将军能早早发觉此事,藏身公主城,可见其计深远。   现在公主城有难,花万里是非出手不可的。   花将军竖起百旗,又在马后拴上树枝,荡起烟尘,假充雄师百万,吓退了流民,破了庆人的奸计。   黎青河得知后,当即喝了一声“好!”。   庆人先夺河谷,又肆意凌虐百姓著族,实在叫人痛恨!现在他们假充正道攻击公主城,必是心怀不轨!   花将军能一招破敌,怎不叫人痛快?   万应城上下听了也鼓掌相庆,纷纷痛骂庆贼。   庆王立国就在左近,万应城中的百姓倒是都不痛快了。谁都不想自己身边突然冒出一个深受帝宠的诸侯国,而且这庆王听传言也不像是一个冲虚谦和的人。   百姓不喜庆人,在庆国大公子突然挟流民过境后,百姓的不喜变成了厌恶,庆人也变成了庆贼。   因为流民会变成流匪,他们四处流窜,会让百姓们的生活苦不堪言。百姓们不敢出门,哪怕在村子里也担心流民入村抢劫。因为流民多是青壮,流民为祸,村中的女人和小孩子受害最深。   现在听到庆贼被花将军破阵,都兴高采烈,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可不出几日,又听说花将军被庆贼害了。   遗尸于野,被心腹捡走。宝马、头冠、宝剑都丢在了战场上。   听到这个消息后,万应城街上就有人当街哭号。   黎家也是受惊不小,黎青河命人再三查探,最好能追索到花将军的心腹,见到花将军的尸首。可又听说花将军的亲兵也都被打得不知去向了,死的死,伤的伤。带走花将军尸首的忠仆极有可能是已经逃走了,活下来的人想替他隐瞒去向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不止一人说,确实看到花将军的大旗与庆贼的大旗冲到了一起。   后来周围太乱了,没人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花家将旗突然倒了。   然后就再也没人看到花将军的身影,连他身边的亲信也不知所踪。   而有人亲眼看到花将军的爱马在战场上四处奔逃,哀鸣咻叫,辨认倒下的尸首,马首拱过叠堆倒下的尸首后,可能没有找到花将军,最后跑到战场外面去了。   至于花将军的头冠与宝剑也被庆人捡起了。   桩桩件件,好像被人亲眼目睹,不容狡辩。   黎青河就算不想相信,也要信了。   所以确实两边将军遇上了,经过一番厮杀后,花将军武艺不精,被斩于马下。   黎青河不由得叹气。这样的死法当真可笑!花万里如果早知今日,就该更勤奋练武,而不是读一读兵书,学会调兵遣将就算了。   就算黎青河相信花万里已经死了,可他嘴上也不能承认。不但不承认,还要命人继续搜索救援花将军。他只承认花将军被打败了,但他不承认花万里死了。   他坚持,花万里是受了重伤,被心腹救走了。   为此,他还命人在街上宣传此事,看到有百姓替花万里服丧挂白就喝止。然后大张旗鼓的从府中取出名药,又宣传要去请名医,然后天天派人出城搜索花将军的踪迹,如果碰上了,一定要把药送给花将军治伤啊。   经过他的一番努力,城中的气氛就稍稍变好了。之前花将军的将旗刚刚倒下,传说他被斩死后,黎青河在城墙上听到这个消息就有点站不稳了,眼前一黑,回过神来就看到城墙上的士兵守将们个个如丧考妣,泪流满面,还有人跪下来以头碰地,呜呼哀号。   黎青河马上发觉这个势头不对,这才努力渲染花将军未死,已被救走。   花万里不是一个人,甚至花家也不止是凤凰台上的一个世家。   他们家不止是带兵的将军。这大梁带兵的将军何止千人?   花万里也不是一个会打仗的人,这大梁会带兵打仗的何止百人?   哪怕花万里焚城立威,力挫十数城,凭的也不止是他把一座城给烧了,而是烧城的是百代将门。他姓花。   花万里死了,花将军败了,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大梁花家败了。   滚滚长河中,能站在大梁身后的姓氏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在当代,本朝,花家可占一席之地。   甚至从另一方面说,花家比徐家更不一般。   因为没有徐公,日后一定会再有另一个张公,李公站出来居天下文人之首。   可花家没了,大梁要花多久才能再养出一个名将?一个百代将门,一个百战之师?   黎青河仍然不敢走下城墙。因为败的是花万里,而胜的是庆贼。哪怕那庆国大公子听说也受了重伤,被运回了庆国,可眼前这仗仍在打,庆人仍在跟不知名的人在打。   他们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呢?   到现在,黎青河已经看不懂了。按说胜负已分,那他们现在是在打什么?而且,到底是哪一伙人在接替花万里跟庆人打呢?   他们想打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又过了数天,终于有几股流兵边打边逃往这边来了。   黎青河连忙派人出城,把这一伙人往别处赶。结果万应城的兵将一加入进去,那两伙人竟然夹着万应城的兵将打。   黎青河在城墙上看得清楚,连忙鸣金收兵。   他觉得这些人来意不善!   莫非是有什么人在针对万应城?   难道庆人杀了花万里之后,就想对万应城下手了?   之后又有流兵往这边来,黎青河不敢再轻易派人出城,只命人在城墙上放箭袭扰,不许那些人靠近万应。   不出几日,万应城的弓箭就不够了。   又过几日,粮食也不够了。   万应城虽然屯着粮食,但像这样闭城快一个月是过去三十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事。百姓家中的粮早吃尽了,世家存粮虽然有,但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也不敢把粮食拿出来。   黎家被百姓堵门哭求,黎青河被各世家的叔伯兄弟逼问,都在问他一件事:什么时候开城门?外面的流兵什么时候能赶走?   黎青河摇头,说什么时候能确定流民不会再往万应城来了,什么时候开城门。   但现在大股小股的流兵不停的往这边跑,今天来一股大的几百人,第二天再来一股小的几十人。源源不绝,打完还有。   应该是那边真的打完了,现在正是打扫战场的时候。所以才有流兵过来。   至于什么时候流兵不再出现,这个他真的不知道。   现在逃过来的流兵因为万应城一直关着城门,他们没吃没喝的,只能往别的地方跑,不会在此地久留。如果万应城开了城门,他们就该往城里跑了,到时不止百姓受害啊。   各家的院墙能有多高?这些打惯了仗的兵匪们结伙翻墙进家,各家都敌不过吧?   所以,城门还要继续关着。   黎青河开始向各家“征粮”了。   只是征来的粮食也只是杯水车薪。比缺粮更重要的是弓箭的短缺。哪怕能造出箭身来,箭头却没那么快。万应城也没那多么多的铁匠。   此时此刻,白哥向黎青河建议,可以向公主城“买”。   那里有粮,也有箭头。   黎青河觉得这也是个好机会,可以跟鲁国公主再多一层关系。现在想跟庆王交好已经不可能了,万应城在这里,左右都是强梁,他势必要择一方靠之。   既然不是庆国,那就是鲁国公主了。而且这一次,他还不能左右逢源。   现在庆国大公子杀了花将军,庆人就已经是整个大梁的敌人了。万应城也不能免俗,他再想跟庆王搞好关系也不行——除非庆王能大义灭亲,把他的长子杀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第635章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霍九弈从马上下来, 天边暮色四合,太阳落下去了一半, 东边已经变黑了, 几颗白色的星星挂在天上,半个月亮像个银勾子隐在天幕中。   四周全是士兵。有的躺着,不知是死是活。有的坐着, 头垂到胸口, 一只手臂抱着一杆长枪或大刀, 倚着, 不敢放开, 如果现在有人扑上来,他立刻就会挥刀捅枪, 半点都不迟疑。   有的是战场上的兄弟,下来了也坐在一起,挤在一起,像一群奶狗乳羊。   有的独来独往, 挑一个四下不靠, 周围没人的地方才敢坐下休息。   风中有尸臭味、血臭味, 还有烧糊的草味、木头味。顺着温暖的春风在这天地之间徘徊着。   霍九弈也不进帐篷, 把马撒开后,拍着它的长脸说:“别瞎跑, 跑远了小心被人杀了吃肉。一会儿喂你吃饭。”   马儿顶顶他, 小跑步的溜达开, 找到一丛草就开始掏地。有时草根水分更足, 而且保不齐草根下就可能有水。   霍九弈这马是家里给的,优选良种,天生的战马,能打能扛能跑,识途通人性,比狗还机灵。   霍九庶从家里跑出来,妻子小妾都没带,只带了这马。   他看马儿没走远,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拍着旁边的地,喊亲信坐下来说话。   亲信摇头:“坐下来就站不起来了,我不坐。有事你说。”   霍九弈:“饭做了吗?”   亲信:“没找着水,今天不能煮了,大家都吃干粮。我们跑太远了,这附近不太熟。”   霍九弈骂了一句,又问:“花家那边跑了多少?”亲信:“不到三成吧。今天又有人找过来了,要投到你门下。花万里死了,除了没蛋的跑了之外,剩下的都想替他报仇。”   霍九弈冷笑:“他还挺得人心的。”   亲信皱眉,教训他:“这话你不该说。不看他,好歹也看一看花家百年声誉。再说他总比他爹强,是死在战场上的。是个英雄。”   霍九弈翻了个白眼,没敢告诉他这亲信,那花万里不是死了,而是假死跑了。当然,如果他不肯假死,那就只能真去死了。幸好他没那么傻,非要抱着花家的招牌不撒手。   公主这一手真是高明。   不但送走了花万里和花家,还把庆国打成了贼。这下,那个还在凤凰台抓着皇帝做美梦的庆王要傻眼了吧?他想要当皇帝,那要先把头上的污名洗一洗。   可他那个儿子现在“名气”这么大,又占了河谷要地,身边有人有粮的,庆王要想杀他,可没那么容易。   亲信问:“还要打到什么时候?”   霍九弈是哪怕一辈子都在战场上东奔西突都不烦的,不过他也知道带兵要张驰有度,不能一味死用人家,要给人家休息的时间。   “等把这些大股的都给打散了就可以回去了。”   亲信皱眉:“大股的只是打散了他们,那……”数千人打散成几百人、几十人的小股流兵匪徒,他们跑出去,那附近的城池就别想安生了。   亲信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可能是霍九弈的计谋之一,就没有再劝,转身去颁令了。   告诉大家,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只要把眼前这几伙人给打跑就行了。   公主城附近最近跑来不少流兵和流民。   姜武每天带人巡视,他手下的士兵也都没闲着,天天在外面巡游抓人,抓回来的都送去干苦力了。   公主城就说,今年因为抓了许多流兵,所以干苦力活的人已经够了,去年服役的人可以提前回家了。如果是因为犯了罪才被抓来服苦力的,可以掏钱免罪,掏够钱以后也可以回家了。   这算是“德政”,很值得大吹一波姜姬的仁慈宽厚云云。   除了专门以干苦力活为生的人有些发愁之外,剩下的人都很高兴。因为犯罪而不得不被抓来干苦力的也都连忙写信回家,求家人亲友赎他出来。   城中匠人最近接了不少活。铁匠都是箭头、枪头;木匠则是箭杆、枪杆等。   姜姬没有限制商人买卖武器,但她不许卖粮给万应城。   “刀枪箭可以卖他们,粮食不行。”她对卫始说,“就说……粮已经被人买走了。”   卫始记下来,问:“那粮卖给谁合适呢?”   显然这是要替万应城黎家再找一个对头。   “就说卖回河谷了。”姜姬道。   卫始问,“这样合适吗?他们会不会不相信?”   河谷会缺粮吗?   姜姬:“他们信不信不重要,但河谷肯定缺粮。这一次,云重倒行逆施,已经把河谷的人、粮、钱给消耗一空。现在河谷世家再蠢也该反他了,哪怕他们没有能力,要从外借兵借力,也要跟云重不死不休。我不信他们今年还有心情去好好种地。今年空一年,明年一定缺粮。”   世家有粮可以存一年,百姓肯定已经没粮了。经过征丁后,百姓家中的壮劳力肯定也不够了,只剩下妇幼老人,他们是不可能干熬一整年的。   姜姬:“再收一些奴隶吧。”   卫始记下来,公主城接下来又要接收流民、逃民了。   他说:“凤凰台那里也逃出了许多人。”   但这些人却很少往公主城这里跑。   姜姬摇头:“凤凰台的人逃出来只会往其他大城跑。他们不会看得上公主城这个小城的。”   凤凰台的人出来,首选应该是万应城。可惜现在万应城城门紧闭,野外又都是大股小股的流兵野匪。这些人在野外待得越久,越不安全。   等他们死一些,伤一些,被抢一些之后,大概就会转回头选择公主城了。   姜姬不许粮食出公主城也早在卫始的预料之中了。   又是春天,公主城外已经开始春耕了。今年有超过一半的地方试种的都是河谷粮种。不过现在种地之前,据说百姓们会把新粮种送去神女庙进行祈福,然后再拿回来种。种到地里以后也会对着田念神女名,再次祈福。   无形中带给姜姬特别大的压力……   只盼着今年能丰收,不然百姓不会怀疑神女不管用,而是会加大祭祀的力度。祭祀过度在她看来是一种对社会资源的浪费,她还打算出台一部专管祭祀的法律,比如一年只许祭一次,只许新年祭神祭天,百姓祭祖也只能一年祭一回。   在公主城,几乎每天都有新职业冒出来。最近一年,公主城里多了许多养鸟的猎人。但他们养鸟不是用来赏的,而是吃的。他们也不怎么挑鸟的品种,都是在群鸟聚集的湖边林地,等鸟筑巢、下蛋、孵蛋,等孵出小鸟后,他们把幼鸟偷出来,每巢不会偷光,会留下几只让鸟继续养,剩下的全都拿回来他们养,养成后就拿出来卖给人吃。   然后还有养野兔子的,养蛇的,等等。但凡是野物,这类猎人都会掏窝偷崽,偷来后养大再卖出去。听说他们之中最厉害的猎人甚至敢去掏熊窝,虎窝,偷小熊、幼虎出来养。   本来也没什么,但由于姜姬的鼓励措施,就有这种猎人到衙门问他这样的能不能登记做匠人。官员们细细问了一番后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嘛。匠有百种,这种猎人可以驯兽,当然算数。   于是新兴职业出现了。   姜姬开始是听说市场里多了新的肉食,当然很高兴啊。等让人调查回来汇报之后她才明白这新肉食是怎么来的。她有点苦笑不得,问人:“养鸡不好吗?”鸡鸭一类已经驯化好的不好吗?   去调查的官员就笑着给她解释:“公主不知,母鸡孵蛋极少能成功孵化。他们偷野鸟已经孵出来的小鸟当然方便多了。”换言之,成功率高。   姜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养母鸡孵小鸡其实是一门需要高深技术的工种,一般人会养鸡,但未必会让母鸡孵蛋。所以一直推广不高。但不会调弄母鸡的人,未必不会爬树,不会掏鸟窝啊。   掏出来的鸟只要关在笼子里别冻死,别叫它们互相斗死,每天喂些粮食虫子就能养活,容易极了。   这些猎人还会给小鸟剪羽,让它们飞不起来,然后像养鸡一样圈起来养。   食品种类的增加意味着公主城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了,而且进入了良性的循环。   今年除了新涌入的流民之外,原百姓流失的情况也在缓解中。以前公主城的百姓也会往外跑,他们有的会逃回家乡,有的则是觉得公主城太新,没有旧城看起来“安全”,让人放心。哪怕是从鲁国跟到这里的鲁人也有一开始搬到新县、解县去的。   只不过他们后来都又搬回来了。   公主城向他们证明了,它不是一座昙花一现的新城,它不会因为鲁国公主惹怒皇帝与凤凰台而被人攻打。它还是很坚挺的。   它在日益壮大。   公主城如今的人口已经超过了四十万了。   相当于三分之二个万应城。   姜姬不由得有点小得意。   她现在最喜欢的调剂就是阅读公主城的新统计资料,从现在市场上有多少个固定席位,多少种商人,每种商人共有多少摊位,市场每日的出入量是多少,成交数又是多少。   每天到衙门口进行登记的新百姓有多少,其中多少是一家人,一对夫妻带着几个孩子,或一家祖孙三四代,或一村一姓几十户上百人等等。   也有单独一个的。因为城门口挂着新出的公主城户籍法规定,不问前因,不问后果,只要入城登记,就可以从逃人、流民变成鲁人。   这个新法是加急赶出来的,为的是吸引现在外面的流兵和流民。   经过她的大力宣传,人人都知道云重“大败”花万里后已经回到了河谷。那些被他从河谷强征来的民夫壮丁又怎么敢回去呢?   与其在外面成为野人,不如入城,登记为公主城的百姓。公主城里可以活口的工作那么多,他们总能找到养活自己的办法。   想卖苦力的可以去干农活,开垦新田;还想当兵的可以成为公主城的护军。   姜姬问姜武最近愿意当军夫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军夫对应的就是以前军队里的军奴。负责喂马、赶车、背柴、运粮等一系列的粗活。   以前军队里的军奴都是抓来的,姜姬现在改了一下,把军奴改成军夫。跟军奴相比,军夫不是世袭制,而是雇拥制:收钱干活。   而且军夫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种地。   姜姬希望士兵们要打仗时就去打仗,不打仗时都去种地。这样节省人力,不浪费。   种出来的粮食当然就归士兵们自己了。   不过,现在这个世界的观念是当兵的不种地。姜武原来收来的兵都是野人,哪怕是这些野人,他们的期望也是靠杀人来封候拜相,出人头地。种地是苦力人干的活,不是当兵——以后要当大人的他们去干的。   而花万里的花家军中的士兵,他们说是世代“军人”一点都不夸张。他们在家就是习武,读书——不种地。虽然他们家里也都有田地,不过种地的是农奴,是下人干的活。   这种太明确的职业分工也把社会上的人给分成了三六九等。每一阶层都安然的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会往外踏一步,也不会容许别人踏进来。   姜姬现在就想试着打破这个界限。不过一开始她也不敢让那些士兵去种地,只好把脑筋打到了军夫的头上,还特意改了称呼。   姜武说是挺多的,“不过如果你想让他们种地,为什么要费这个事?”先让人当了军夫,然后让军夫种地。那干嘛不直接让他们去当田奴呢?直接去种地就好了。   姜姬摇摇头,成不成功还不知道,暂时不用告诉他。   “云重回到河谷了。”她拿起另一件事跟他说,“我让人正往外面传颂他的伟大之处呢。”   姜武知道这个,他点点头,说:“这样那个庆王该生气了。”   云青兰早就从商人口里听说了云重的大胜,当即气得脸色发青。   虽然凤凰台上的人听说云重干掉了花万里都很生气,很愤怒。但云家自己人却都很高兴,都说现在外面的人说云重是“将神”,是天上下凡的神将呢。   云重打败了花万里,那他当然是比花家更伟大的将军了。   云家的人一**的到云青兰面前夸他儿子,感叹:“大王有大公子,真乃幸事!”   “大王无忧矣!”   “大公子虎威!”   面对这些人,云青兰憋了个半死。 第636章 凤凰台云氏与河谷云重   “大王, 何不趁此机会立大公子为太子?”   云山是云青兰的庶叔,在云家也算有些地位。他因为出身不能带兵,所以就做了云家父子的心腹,因为一直跟随着云青兰的父亲, 所以云青兰在父亲死后, 仍然非常信任他。   云山也确实一心一意替云家打算。云青兰要改弦易辙,带着云家上下反大梁,云山是第一个响应赞成的, 也替云青兰压制劝服家中其他的人。因为忠于皇帝, 忠于大梁是云家的家训, 云青兰头生反骨,算是云家的逆子。在云青兰“悄悄”布兵把凤凰台拿下后,云家内部就有人叫嚣着要替云青兰他爹教训儿子,也是云山第一个发现,帮云青兰稳住了云家上下, 没叫云家后院起火。   平时, 云山说的话,云青兰都会认真听,轻易不会反驳他。但偏偏今天云山说的,云青兰不乐意听了。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云青兰道。   云山听了这敷衍之辞, 半是不解, 半是提防。古来父子为权势反目之事多不胜数, 他担心云青兰这是大业未定就开始猜忌起儿子来了。   以前也没发现云青兰的疑心这么重啊……   云山只在心底犹豫了一下, 表面上还是劝他:“大王, 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现在还没有归国,大王还未在王宫祭告天地祖宗。太子大败花将军,对大王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好叫世人都看看,大王有此虎子,看谁还敢对大王不利!”   外面的人都以为云青兰深受皇帝的信任,皇帝就是他的靠山。可他们自己人清楚这是没有的事!皇帝是个傻子,云青兰是靠抓住皇帝这个傻子跟徐公等人谈的条件才换来庆国的。   根本没有什么皇帝靠山,云青兰从始至终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这些人和他手中的这些兵。而云青兰身边的人里只有他的儿子不会背叛他。   他提醒云青兰,大敌当前,他们还远远不算安全。现在就闹窝里反有点太早了。   哪怕他觉得云重太强大了,他这个当爹的压制不住都要先忍下来,等坐稳王位之后再说。   云青兰却担心云重的权柄一日日加重,日后他再想除掉这个儿子就更难了。   他不能告诉云山他为什么看不顺眼这个能干的长子,更不能说他和朝阳公主以后生的儿子会当太子。所以,他现在的举动就显得很没有道理。至少是他这个父亲占不住理。   云山不敢深劝,劝了两句见云青兰不应就没有再坚持,告退出去了。   他回到军营中后,左思右想,都觉得云青兰不是可托子孙之人。他现在连给他立下大功的儿子都要猜忌,那他们这些忠臣他就不猜忌了吗?只怕是早晚的事。   以前云家不过是凤凰台看大门的,权势再大再多,他云山所能占的不过是一些钱财而已。他的子孙后代既不能当官,也不可能读书,顶多学好武艺成为云家父子的亲兵。   可现在云家就要一步登天,立地为王了。那他们这些亲信图的就不再是军营中的一将半职,而是朝堂之上的位子,是未来可传家传世的高官显爵!   既然云青兰不可托……那云重几人如何呢?   云山在心底把云青兰的几个儿子都在心底盘算了一遍。   他先把云重、云剪兄弟两人给排了出去。无他,云青兰的长子和次子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只怕父子脾气一脉相承。云青兰不可信,云重兄弟两人也不可信。   然后,他又把云青兰后妻所生的四子和五子给排除了出去。这两个孩子从小读书,不曾习武,也没有进过军营。云山等云家家将对这两人的脾气禀性都不熟悉。   最后,只剩下云青兰的三子,云丰。   云丰的脾气他清楚,是个好逸恶劳的,捻轻怕重,凡事不肯自己辛苦,能推则推,遇上云重和云剪就低头,碰到不如他的却很会抖将军之子的威风。   以前看不顺眼的地方,现在却觉得这个脾气当大王,底下的臣子的日子就好过了。就比如他们这些老臣老将,云丰靠着他们坐上王位,他自己既无武艺,又不会领兵打仗,难道还敢跟他们这些人翻脸吗?   云山推演一番后,不由得拍大腿:“就是这小子了!”   他的儿子服侍在一旁,见亲爹去见过大王后回来就坐着不动想心事,此时见爹发话,忙上前问:“爹,大王怎么说?”云山刚要开口,又闭上了嘴,转了下眼珠子,摇摇头叹道:“唉,是我多嘴了。以后大王的家事,我等还是不要多言了。”   他儿子当然跟云重交好,两人都是从小被扔进军营摔打起来的。云家突然有了这样的造化,云重更有可能成为一国的太子,他儿子当然心心念念立个大功,好抱紧云重的大腿。   也正是他催着云山提议立太子的事。   此时见云山这么说,他儿子顿时急起来,“爹,难不成大王不答应?大王怎么会不答应呢?”   云山喝止他:“闭嘴!不许你多问!出去也不许你多说!快滚!”   云山把他儿子赶出去后,果然见他儿子“悄悄”的去找了同辈的云家子弟们。他们都是云家旁支,其中也有被赐姓云的养子。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云重的“心腹”与“亲信”。   于是,很快云家军营里就传出一个流言:大王不愿立大公子为太子。   跟着,随着这个流言生出许多猜测。   有的人说,这是因为大王想立四公子或五公子为太子。因为大王更喜欢二夫人,以前也非常宠爱二夫人所生的四公子和五公子。人人都有眼睛,都看得到,云青兰以前对前面生的三个儿子那是当奴仆使,对后面生的两个儿子才是当儿子疼。   但立刻有人反驳。他道,其一,二夫人已经死了,早就死了。现在大王的王后是朝阳公主,你们不要乱说,好像大王还掂记二夫人似的;   其二,早在二夫人死之前,大王就对四公子和五公子失望了。这也是人人都看到的,四公子和五公子被扔进军营后被前面三个哥哥欺负的跟狗似的。   最后,有人提出了一个更“靠谱”的可能。   因为云青兰从来也没表现过对这五个儿子哪一个更偏爱,根本没有一个是他的心头好。而现在他更是连立下大功的大公子都不喜欢——这是不是说明,大王其实根本没想过要立这五个儿子中的一个当太子呢?   别忘了,大王的新王后可是朝阳公主呢。   如果说大王想把太子之位留给朝阳公主生的儿子,那就顺理成章了。   这个猜测一提出来,很快就被云家军营中的人接受了。   朝阳公主那是什么人?那是三代皇帝捧在手心中的珍宝。他们以前只能离得远远的,偶尔看到朝阳公主的倩影都能想像出那是一个怎样的美人。   更有人说,朝阳公主虽然年近五旬,望着却如三十许人一般,俊眉秀目,丰姿怡人。   这样的美人,身份又高贵,那云青兰想把太子之位留给她的儿子不是很正常吗?   甚至可以说,一旦想到了,那云重等人的身份就完全不够了。   是啊,除了朝阳公主之子,还有哪一个有资格做太子呢?   云山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他自从听到军营中的流言后,也觉得这恐怕就是云青兰心底的想法了。   所以他才不想立云重为太子,却也没办法宣之于口。   他现在连朝阳公主的边都挨不上呢。虽然每日都去请安问好,却连门都进不去,更别提一亲芳泽了。   云山想到这里,既有点小痛快,觉得云青兰哪怕再厉害,还不是要吃朝阳公主的闭门羹。他想得再美,朝阳公主不理他,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更多则是懊恼。哪怕朝阳公主现在不答应,等到了庆国,进了庆国的王宫后,难道她还能不答应吗?一个女人怎么强得过一个男人?   只怕朝阳公主生下小太子是早晚的事了。   云山可不愿意叫朝阳公主生的儿子继承庆国。他们当时连云青兰二夫人那样一个小官之女养的儿子都碰不到,换成朝阳公主生的,他们就更别想让这个小太子怕他们了。   等云青兰把这个小太子捧大,日后他们这些老家伙,乃至子孙后代,就更别想占便宜了。   不管怎么想,都是云丰更好。   但叫云山亲自对被云青兰保护的朝阳公主下手,他是不敢的。   云山想了想,叫来他的儿子,问他敢不敢悄悄去一趟河谷面见云重,把这里的事告诉他。   他儿子当然愿意!他还一直以为云山会阻止他呢。不想他爹也是一心一意的推举云重吗?   云山嘱咐儿子要一路小心,见到云重后先要仔细观察,不要一开始就把什么都告诉他。   “你要先探听清楚,他对大王……是否还有父子之情。若父子之情已弱,方可出口。若他仍对大王忠心耿耿,你要先想办法让他对大王失望,然后再吐露出此地的情形。切记,切记。”   此子听了云山的话,心底万分不解却也细细记下。他本是小兵,不入流,不当职。乔装一番后很顺利的就出了凤凰台,一路南行。   过了公主城,万应城后,就到了河谷。一路上倒也吃了一些苦。他不知道万应城已经紧闭城门了,路上想补充干粮结果没办法进城去买,只好饿着肚子,幸好天气渐暖,打些野物裹腹倒也不难。   然后又路上遇到了好几拨流匪,他仗着马快避开了。   千辛万苦到了河谷,没进城就吓了一跳。   他以前也到过河谷,那时河谷内外都是遍地良田,现在良田长满了野草,遍地饿殍。   往城里走,处处可见刑杆和刑圈,这正是云家军营的做法。可这里栓的圈的人不是士兵,而是百姓。   难道此地……并不心甘情愿做庆王的领地?不然怎么到底是处刑的场景呢?   城中几乎没了百姓,街上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城门前倒是有人看守,验过他的身份后,那些看守的城门卫诚惶诚恐的替他指路,指点他去哪里,对他不敢有半点不敬。   如此看来,大公子威服众人,也算不错。   他顺利找到了云重暂居的王家大宅,在这里往来的都是将军与士兵,听说他是凤凰台来的,还是云家家将,一群人立刻将他迎了进去。   此人见到云重,还未及行礼就吓了一跳。只见云重身受重伤,头、肩、胸、臂、腿皆有刀伤,虽然仍能活动,却也浑身血葫芦一般,没一块好皮。   云重见到他,挣扎着起来,呼他走近:“可是父王派你来的?父王是不是派兵来助我了?”   云重期待的抓住他。   此人想起云山的话,摇头道:“大公子何出此言?大王并未如此吩咐。实在是我想念大公子,听说大公子大败花万里,忍不住就找来了。大公子如不嫌弃,就让我替大公子牵马持缰,做一个侍从吧。”   云重扔开他的手,怒道:“我不信!父王一定是派兵来助我了!你快说父王派了多少人来?”此人心中更加惊疑,明明一路走来,看到这河谷都在云重的重威之下瑟瑟发抖,怎么云重看起来如此惊惶不安呢?   云重周围的人连忙扶住他,他仍在喘叫:“父王……父王一定派人来了……一定派人来助我了……一定……” 第637章 什么是计   云重没办法睡觉,不敢闭上眼睛。哪怕现在已经回到了河谷, 他仍然觉得自己还在战场上。   昏暗的室内让他感觉有一点点安全了。但一旦看到门口有人来, 或者听到门外有说话声, 甚至听到了外面有人进来的脚步声, 他都会吓得想逃。   都说他把花万里打败了,都说花家被他打败了,可他记得的不是这样!   他那时受了大辱,只知道如果不报仇,那这一生都不能再抬起头来了。可他已经被花万里抓住了两次,他很清楚,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败的。只是这一次, 他只求能死在战场上, 死在刀枪下,而不是被活着抓住折辱。   他之所以闯进各城, 把各城的壮丁都给抓来,把各城的粮食都抢光抢干净,其实是为了减弱各城世家的势力。   他在河谷发现, 不管用什么手段, 什么计谋, 世家都不可能心甘情愿的服从他们父子。世家有的是千百种手段在背后给他们使绊子。   ——最快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把世家全除干净。   可无故屠杀只会让云家蒙羞。他想不出办法来,所以就想不如在临死前重创世家,然后再轰轰烈烈的死去, 这样父亲来了以后, 既不会再受世家制肘, 他也能以一国太子的身份入土。生时不能为雄,死后应当为杰。也算死得其所了。   但等上了战场,一切都不由他控制了。   他也只会命人驱赶着流民往前冲。   云家带来的七千精兵只余下一百多人还在,他让其中有领兵打仗的经验的人带着从各家强征来的家兵驱赶流民百姓。   兵都是强征来的,他认为他们不会真心实意为他做战,所以根本也不讲配合,只是分出几路向公主城包围冲过去而已。   结果中途他就跟其余几路都失去了联系。   对面花万里用计破了他驱赶来的流民。流民四散奔逃,把战场冲得更加混乱不堪。   他在战场上只是带着自己的兵哪里空往哪里跑,根本没有认真去追击花万里,也根本没有加入战斗的意思。   因为真的上了战场后,他才发现……他还是怕死。   能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   但花万里却渐渐逼近了上来。   他不敢放下将旗,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花万里挥兵逼上来。   再然后……   他逃,花万里追。追着追着,就听亲兵欣喜的狂喊:“花家的旗倒了!旗倒了!”   他震惊回头,果然看到本来在身后越逼越近的花万里的将旗倒了!后面是空空如也!没有旌旗,只有隐隐的呼声传来。   他命人就地整休,再让人去侦查。探马速去速回,同样是一副震惊又不敢相信的样子。   “他们说……花将军被将军杀了……”   军中的人顿时都看云重,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都期待着他真的另有奇计。   可云重没有!   他沉着道:“必是计谋!”   后面的发展也确实像一个计谋。因为据说花万里被他打败之后,他仍然无法跟分出去的几路人联系,而且继续有人追着他们打。像群狼逐兽,他们就是狼群的目标。他只能带着人继续逃,因为他只敢逃,连回身反击的念头都没有。   跟着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偶尔他会看到他的人,可不等汇合就会引来更多包围着他们的敌人,于是只能分头逃窜。   他身边的人也发现了,如果他们只是逃,身后的敌军就像猫戏老鼠一样,半追半打,不像是要专心一意取他们的性命。   他们就只能继续逃。不知方向,不知昼夜,最后就算看到了友军两边也会立刻远远的避开对方。   他们就像是群狼爪下的羊群,只能哀鸣挣扎,不能反抗。   如此过了十几日,他身边的人又是只余下三五百。   到了夜晚,他们守在一处荒地上,四下无林无山,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圆月,站在马背上能望到百里之外,勉强算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夜晚,敌人不会攻击他们。好像他们也要吃饭睡觉休息,所以也放他们睡觉休息。   有人潜到云重附近欲刺杀他,被他的家将发现后拿住。可这人就算被绑着要砍头了也在喊:“我们投降吧!!将军!你带我们投降吧!!我不想逃到死啊!!”   投降吗?   要投降吗?   云重握住手中的剑,沙哑地说:“不。我不投降。我宁可死在奸人的剑下,也不会投降的!”   哪怕他刚才被这个奸细杀了,也比他投降更好。   他能光荣的死去,死后能享香火祭祀,庆国国民也不会忘记他,他会有一座庙,父王和以后的子孙都会祭祀他,百姓也会祭祀他。   可如果他投降了,那他就真的会死得无声无息。生前,他只是一个阶下奴,死后,他也没有名字。   刺客被杀了。可他身后的士兵中一定还有人想杀了他去投降。   云重继续带着所有人逃。他在等着最后砍下来的刀剑,不管是来身身后,还是来自身前。   当他们的粮草用尽,在战场上也搜集不到干粮之后,他们开始往河谷逃。   身后的追兵一日比一日少。   士兵们都高兴起来,他们觉得这回不会死了!   云重却总觉得不会这么顺利,不会这么容易,难道他真的能活下来吗?   这不可能!   他的将旗一直没倒,为什么没有人来追他了?不!他们一定一直跟着他!只是藏了起来!   河谷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河谷四姓,包括李姓,不是逃了,就是死了。剩下的百姓中,男人被他抓走充入军队,在这次围杀中几乎没有活着回来的。剩下的老人要么自尽,要么苟延残喘。女人和孩子多数是被卖了,剩下的不是跑了,就是逃了,也有自尽的。   这里成了名附其实的空城。   他带着人回来,命人全城搜粮,结果百姓只剩下将近五百余人,见到士兵就跪下瑟瑟发抖。   这些活着的人是既不敢逃,也不敢死。   士兵们闯进每一家,不管是百姓还是世家,他们把所有的粮食都找了出来,勉强算是有了可以饱腹的粮食。然后驱赶百姓修筑城墙,建造工事,以备来敌。   外面有人传说他打败了花万里。   这一定是个计谋!   云重认真的对他父王派来的人说:“花将军一定没死!这一定是他的奸计!你快让父王派人来河谷!”那人发现不止是云重一人认为这是计谋,连他身边的人都认为花将军没死,现在外面的传言是计。   那人一开始认为是云重疯了。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得失心疯的可不少,还有人半夜爬起来掂着刀把一家十几口全给砍了的。但云重一个人可能会疯,他身边这四百多人难道全疯了?   可让他怎么想都想不出花万里如果没死,散布这个谣言有什么作用呢?   他问云重,“就算是真的,为什么?原因何在?”   云重肯定道:“自然是为了害我!”   “这……现在外面人人都道大公子乃战神,如果这是陷害,那意图何在呢?”   云重:“我曾败在他手上两回!如果现在再跟他打,我还是会败!他就是想让我丢脸!让我无颜见人!”   那人就笑了,“造出如此大的阵势只为了嘲笑大公子?”   那花万里肯定疯得比云重厉害多了。   可不管那人如何劝告,云重仍然惶惶不可终日。他拼命加高城墙,命士兵日夜操练,一直让那人赶紧回去报信,请云青兰送更多的人来,好防备花万里进攻河谷。   那人见此,灵机一动,沉重道:“大公子不知……唉,我虽不想离间大王与大公子的父子之情,但大王只怕另有打算啊。”   那人就把他的父亲建立云青兰立云重为太子,而云青兰不答应的事给说了。   当然经过了一番润色。   在他口中,他的父亲前后求了不下百次,泣血哀求云青兰立云重为太子。而云青兰不但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还直言云重并非是他心目中的太子人选。   云重像被重锤击中,瞬间脑中一片清明。那如影随形的恐惧仍在,但现在带给他更大恐惧的不再是花万里,而是远在凤凰台的父王。   “我父……当真说过这样的话?”云重阴森的盯着那人。   “某不敢说谎。大公子如果不信,也可以遣人回去打探。大王的心意,只怕现在营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云重:“……父王想立谁为太子?不是我,难道是老二?还是老四或老五中的一个?”   那人做势犹豫,被云重再三逼问才说:“只怕非五位公子中的任何一个。观大王心意,似乎是想等朝阳公主诞下小公子后,再立为太子。”   云重立刻相信了。   他想起云青兰派他过来颁旨,连他“暗中”把兄弟几人全都带出来都装做不知道。当时他以为这是父王对他的信任,现在看起来,只怕是父王根本不在意他们兄弟。   他想把王位交给根本还没有落地的,朝阳公主所生的儿子。   “父王骗我……父王骗我……!”云重咬紧牙关,口中渐渐溢出血味,他捂住胸口,眼前一片黑白交杂,天地倒转,噗的一声,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大公子!!快来人!!”   无数只手扶住他,让他躺好。过了不久,滚烫的药端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了下去。   云重挣扎着起身,指着来给他报信的那人:“把他……关起来……”亲信立刻将那人绑起来拖下去。   云重现在面无人色,白中透灰,他靠在从人身上,喘道:“此人……是奸细。他说什么……都不要听信……派人给父王送信,光明正大的送去,就说……河谷一切齐备,请父王归国。”   从人惊讶道:“这……王宫还没建好呢,现在请大王回来真的可以吗?”云重无神的双眼投向不知名的地方,他点点头说:“可以。现在正需要父王回来主持大局。”   ——父王会回来吗?   ——对了,外面传说他是战神,打败了花万里。   ——父王如果不回来,就是怕他弑父吧?   他要看一看父王到底会不会回来。   ……是不是还相信他这个儿子。 第638章 士与民,民与士   “为什么又要……普查?”祁连山化名齐山, 扮作一个家道中落的乡绅, 带着老妻幼孙在公主城外。   祁家的人全都改姓齐, 自称是河谷外一个叫齐家村地方的人, 除了祁连山身为族长能当个“读书人”之外,其余的祁家男丁全都要去种地。   因为根据公主城的法律, 种田的百姓不必服役。这个役只是指兵役,一般的修城墙修护城河修路什么的还是要把人给抽去的。不过这个役也可以用钱赎买,交够了钱就不必去服役了。   所以祁家人才一到公主城就先买地, 因为附近的地早就被别人给“登记”过了, 他们想要,只能从别人手里买。   第一次登记的人不必交任何钱, 只是需要把荒地变成田地, 要开垦,要耕种。地可以交易可以买卖,但地价却由衙门规定好了,卖之前由衙门请来的“田翁”评定这地是不是良田,该卖多少钱。   田翁也是公主城才有的一种特别的“爵位”。祁连山在研究过公主城的鲁律后, 判断这是“爵位”。但它不是赏给有功之人的, 而是赏给有能之人的。   田翁就是擅长种地的百姓,他们需要会种超过五种的谷稻,能防制害虫, 还会给庄稼治病, 什么白斑病、烂叶病、烂根病, 只要是发生在庄稼身上的病, 他们会治三种就可以当田翁了。   衙门给田翁评级之后,他们就等于是公家的人了。当百姓们的庄稼出了什么问题,衙门就会让会治这种病的田翁去给百姓调治庄稼——如果有人不会治,或是超过十次没有治好,那他就会丢掉这个“爵位”,还要受罚。   当然,如果治好了,不止百姓要送谢记,衙门也会给赏钱。到了年末论功评级时,这些功绩都可以让田翁再往上升级,升得越高,衙门每回给的赏钱也越多。   祁连山一看就想去当田翁。祁家在河谷种地有七百多年了,连《田册》、《稻册》、《水册》之类的田书都写过不下百册。祁连山自己也著过一部田书,本来想等他百年之后交由儿孙,此时拿出来,只怕他这田翁能一口气坐上九级呢。九级田翁都可以封博士了!   据说博士是由鲁王王令册封的,有冠有袍,每年还可以入宫领宴。   祁连山想到这里都有点激动了!   祁连山依令登记之后,回到院子里就看到李氏正带着家里的女眷们纺线织布,纺车摇啊摇啊,发出整齐又缓慢的声音。   他不由得驻足在旁,欣慰又充满爱意的凝视着李氏。   这一次祁家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从河谷逃出来,多亏了李氏。是她建议他在云重登门要粮时不要反抗,尽数给他。同样也是她坚持在云重前脚离开河谷后,就要带着全家出逃。没人知道他们跑了,连祁家的人都有很多在出城时根本不知道他们这是在“逃”,只以为是去城外的田庄上而已。   这一走他们就成了逃人。如果被抓回去,全家,包括子子孙孙都只能世代为奴了。   逃走的路上,祁连山还不停的后悔,但等他们在公主城外安顿下来之后他就没有再后悔了。   虽然现在家里男人都要去种地,女人都要纺线织布,不能使唤奴婢,还必须隐姓瞒名。   但家里再也不用担心云贼突然带兵上门了。   老人不再惊慌,小儿不再恐惧。男男女女,从此可以安心度日。   至少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不像王家……   祁连山没有打扰那些女人。这公主城因为是鲁国公主当家的关系,女人在这里可跟河谷大不一样呢。   女人在这个城中可以有房子,有地,有奴仆,哪怕没有父母,也可以自己决定婚事,招赘上门。赘婿要改姓,认为义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从母姓的。   现在他就害怕李氏会不会带着孩子离开他。他一直都知道李氏比他更果断,也更有冲劲。他现在家业败亡,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到家乡,能不能重振祁家,说到底,是他拖累了她……   祁连山沉默的站了良久回了屋,继续在书案前琢磨自己的书,他要写的这本叫《田舍小记》,全是一些他自己的心得,还有一些是他在田间地头时听老农讲的故事,其中有散文,有随笔,有神怪志异,也有病虫害。   他想凭这一本书得个爵位回来,要是能当上博士就更好了,这样他就能继续照顾李氏,她也就不会离开他了吧?   李氏进来叫他去吃饭,看他还在写书就坐在一旁等他。祁连山察觉到她进来了,就停笔不写了。   李氏:“今天衙差来是干什么?”   祁连山:“又要人口普查了。”   李氏奇怪:“怎么又查了?不是才查过吗?”祁连山站起来,两人互相扶着出去,现在外面暖和了,一家人就在庭院里支着桌子吃饭,也看起来热闹些。   祁连山说:“我看,还是担心咱们家里收容了流民当田奴吧?”   从河谷逃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很多人根本不识字,当然也不可能到城门口去看告示。他们也自然不会知道公主城对流民的政策。   附近村庄的百姓发现流民后,就把他们偷偷藏在家里,把他们当奴隶用。为了让这些奴隶不跑,百姓们当然也不会告诉流民在这里根本不会有人抓他们,他们反而会恐吓流民,衙门里如果有人来检查就把他们藏在家里,或者赶出门去。   被赶出去的流民太多了,这样就被发现了。   姜姬得知后没有容情,流民是被骗为奴的,一经发现,收容流民骗其为奴的百姓全都要罚为奴隶。   现在公主城内外都在加紧搜查。她也设立了举报箱,如果有人举报犯罪行为,查实后都有奖励。   卫始听说这件事后就斥为“刁民”。姜姬却认为这是人性,人本性就是驱利的,看到好处肯定是想去拿的。世家做的并不比百姓做得少,区别只在于世家会把事情做得更好看,话也说得更好听。   “有事就解决,不必动气。”姜姬看卫始现在的样子,总觉得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很怕他气出个好歹来。   卫始谢过她的关心,说:“公主,已经送信回鲁国去了。只怕这一回送过来的人会远远超出公主的预计。”   姜姬觉得不会有什么事能吓得住她,“最多是阿旦也把他的儿子送来,不然还会有什么?”卫始:“公主,我是说可能龚相会亲自过来一趟。”   姜姬:“……怎么,燕、魏还不够他玩吗?”   卫始顿时失笑,道:“公主,在你身边看到的世界可比鲁国那个小地方大多了。龚相思念公主已久,几成心魔。”   姜姬也不是不能理解。她早算到龚香对着姜旦这个鲁王不可能心服口服,哪怕有她压着,龚香也最多忍上两年就是极限了。如果没有她,姜旦只怕也早被架空,只能在莲花台称王了。   她把燕、魏抛出去就是想再牵制龚香一阵。毕竟鲁国是需要一个人坐阵的。现在姜武在她这里,如果龚香也来了,那国中就只剩下蟠儿了。蟠儿在身份上还是没有龚香能压得住。   如果让她来选,她更想让蟠儿来,龚香继续留在鲁国。   卫始让侍人从门外搬进来一只箱子,打开一看,全是一卷卷的书信。   “这是龚相送来的。”卫始指着箱子说。见姜姬好奇想看,摆摆手说:“不看也罢。全是骂我的。”   姜姬还是拿了一卷看,一展开就笑了,实在是龚香骂人骂得特别直接,不引典故了,就是从卫始的祖宗开始问候起,骂得还是挺上口的,读起来抑扬顿挫,很有气势。   卫始虽然改了姓名,但他入宫为侍是就是龚香下的手,说龚香是杀他全家的仇人都不过分。   后来两人勉强算是同殿为臣,姜姬也没看出两人有仇来。但这信中却很明显了,龚香骂卫始是骂他的真祖宗的。   她看了半卷就放下了,问卫始:“你不生气?”   卫始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没生气,反而很怡然。   卫始笑起来,“不敢欺瞒公主,我现在每天吃饭前都会读一读他的信,饭都吃得香甜了呢。”   这是说看龚香气成这样,他已经很爽了。   姜姬也懂了,问:“那你提起龚相是为了……”卫始正色道:“龚相身负重任,依我之见,等公主见了他,还是应该劝他回去。”   姜姬:“……”所以,你是想等龚香来了以后让我亲自把他赶加去是吗?   姜姬让人把那装满龚香怨恨的小箱子搬开,换了个话题:“河谷几家都来了吧?查清他们在哪里了吗?”卫始点头,从身边的书架上拿起一卷说,“祁家改为齐姓,王家改为刘姓,这两家都还算是安生,来了以后就老老实实的。祁家扮作农人,买了地,子孙都在种地;王家一直在闭门读书,学鲁字和新数学,应该是想考进衙门。”   姜姬:“种地可以。王家的考进来再看,不行就都送去做小吏。”低级官吏目前还是奇缺,王家乃是世家,子孙学识方面肯定都不错,去当小吏最好了,他们私心少,蝇头小利打动不了他们,又因为读过书,自己的品性如何不好说,公正公平做事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那些从百姓中考出来的小吏大多数都倒在贪和拉帮结派上了。她是不杀百姓,可并不忌讳杀官。不把他们砍怕了,他们的胆子大着呢。   像魏国那样国库中的祭器都被人偷出来卖,她可不想以后公主城也变成这样。   “还是要读书。”她叹了口气说。哪怕当苍蝇官用不着太好的学问,但读书最重要的是可以修心。在这个时代的书籍本本都是一个目标:把读书人都变成君子。   也算是思想品德教育了。   她不求这些人读成大家,至少多读一读君子书,多在心里种下一点君子之德就行了。   她对卫始说:“除了鲁字与新数学之外,再添几本书吧。”   卫始问:“添哪几本?《农典》还是《商律》?”   姜姬在这个世界也算是个半文盲了,一直没能脱盲。只好反问卫始:“你以前读书时读的都是什么?就挑几本教人向善,关于品德的书加进去。”   卫始:“……什么?”姜姬把她的想法说了之后,卫始才懂,可他却并不赞成:“这些小官现在杀得这么容易就是因为他们是民。读士的书,不太合适。”   他觉得他们不配。 第639章 士人与君子   姜姬没说话。她不想改变卫始的信仰, 这是支撑他的尊严的东西。他现在没有家族, 没有姓氏, 也没有子孙后代。虽然高堂华服,可这远远不够。   她一直希望卫始能多收弟子,哪怕只把“卫”这个姓氏传下去也行啊。可他就是坚持不收弟子,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每天自投上门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可他就是一个都不肯要。   对她说是因为已经有了阿陀,所以就不再收别的弟子了。   可她觉得就算是现在的卫始,仍然觉得自己在给家族抹黑。身为侍人, 操奴仆事, 已经是下流了。   黑了就白不了,也是她非常生气、非常没办法的一种道德上的坚持。   但哪怕是现在的卫始,哪怕已经接受了她的一切不规矩的事, 也只是接受她的。可以说卫始是把她从“世人”这个概念中给单独分了出来。一些事, 她可以做,别人不能做;她可以想, 别人不能想。   果然接下来卫始就说:“公主非常人。我知道在公主心里, 哪怕是那天庭御座上的皇帝陛下都只是一个戴着皇冠的人而已。”   ——他还真说对了。   姜姬有点小惊讶。没想到卫始竟然看得这么清楚。她对皇帝, 对九五至尊, 还真没什么敬意或特别的看法。   人分三六九等, 皇帝就是坐的位置最高而已。   卫始:“在公主心目中, 这世上的人都可以像棋子一样摆在合适的位置上。所以士与民, 公与奴, 在公主眼里只会是有用与无用而已。叫民读士的书,就像公主之前让商人可赎买其罪一样。士庶相混不是公主的目的,只是办法。”   “但世上能像公主一样的人有多少?某生于世间四十余年,至今未见一个。”卫始摇头,“恕我不能答应。”   他现在位居大夫。大夫是殿上臣,能与君王坐而论道。他说不答应,姜姬这个“王”就只能想办法说服,而不能把他拖下去打一顿逼他答应。   姜姬点点头,“那就换个办法。”她可以换个办法让卫始答应。   卫始警觉性很高,皱眉道:“公主如果是想先把我调开,再行其事,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的好。现在我走了,城中可没有另一人可以主事。王姻和段小情都在凤凰台。”   姜姬:“……”   靠!   姜姬投降了:“好吧,这个可以先放一放。”   卫始柔声说:“公主之前的办法就很好。以杀立威,杀得多了,他们自然就知道好歹了。这样不比叫他们读书更简单方便?”姜姬:“城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本来人就不够用了,再杀一些就更不够了。”她也是没办法。   卫始道:“公主放心交给我,我有办法。”   卫始的办法就是命人游走乡里宣唱律条。他在家时钻研学问快二十年,不出两天就编出了好几首诗歌小调,教给蒙童们学唱,然后让人敲着大锣,背着大鼓,抱着琴瑟,十几个人为一队四处游走,看到人群密集的市场乡村就停下来开始唱,今天唱《商律》,明天唱《民法》。   唱来唱去的,倒还真的止住了骗流民为奴的势头:天天村头唱得响亮,流民就算是都被关在屋里也能听到啊。哦,原来不抓流民,不送返回乡,干农活是有钱拿的,主家还要包两顿饭,一只干饼要有半斤重才合格。   还唱出了许多告官的。都是小吏贪财好色,欺压良善,也有趁势污告的,反正都锁起来慢慢审结。   由于告官的太多,法官一时不太够用,阿陀都被卫始扔过去审官了,一天审下来据他说能审八十多个官,审得他两眼发花,也没时间精神去判断真假冤错,所以阿陀想了一个坏招:他先把被告的官都关在一起,特别是有亲戚关系的,平时来往多的。关上一夜后,把他们分隔开,一人一号,再告诉他们:如果可以写出别人的三项罪状,自己就可以减刑!   于是……   姜姬看到审结的文书后,不由得夸阿陀:“这个办法好。剩下的都交给他吧,你忙别的去。”   卫始点头:“已经交给他了,我终于可以轻松点了。”   然后他就拿出了另一件事。   这一件事乍看之下并不起眼,但卫始毕竟曾在浦合待过十年,那里是盐城,任何时候都少不了来偷盐的贼子。他跟各路人马勾心斗角十年后,已经练出了火眼金睛。   “有商人被……绑架?”姜姬还真花了几秒钟去想这件事为什么会被郑重的递到她的面前,这种小事按说都不用卫始操心,姜武那边的城卫都自己收拾了。   被绑了?交钱就去救,或者我救回来了你再交钱也行。   然后她就想到了,最近比较重要的事,会送到她面前来的,还能跟商人扯上关系的:“河谷吗?云重?”   卫始点头,“都是往南边去的商人失踪了,应该就是被河谷绑了。”   姜姬:“河谷现在什么都缺,可又没钱,也只能绑商人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个月就有商人家眷跑到衙门去报案,说自家主人被贼人绑架,愿出重金,求派人前往营救。   有报案的,也有不肯报案的。不肯报案的商人家属就私下串连,准备了粮食、武器等准备运往河谷,当然,出城十五里的时候就被截住了。   姜姬认为不能在城里抓,一旦在城里抓人,反而会让商人们惊慌失措,也显得她太没人情味。所以等人走远了再抓。   “先关在别的地方,不要折辱,就说会尽力营救他们的家人。”她交待卫始。   卫始:“已经有人求到我家去了,公主要不要见一见?”姜姬:“他们说什么?云重那边是什么条件?”   云重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现在他手里就是一座空城,连以为是依靠的父王都可能包藏祸心。怎么不由得他不振作?   而他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这个,而是他不但没有粮,也没有人,更没有钱。   除了有城墙的地方还能找到百姓之外,城外早就跑得连鬼影子都没有了。他的兵出城搜粮抓丁,把河谷给跑遍了,只抓回来两百人,加上城里的还凑不够一千。   除了缺人,还缺粮。   这是河谷,从七百年前起这里就是大梁的粮仓之一。哪怕在以前粮税最严苛的时候,也最多是百姓饿死,没听说征不上粮食的。   但眼下就是没粮食了。   河谷就算产粮,粮食也不会自己从地里长出来,不下种子,地里只长野草。   现在河谷的良田全长着一人高的野草,春末夏初,正是草木茂盛的时候。从去年起河谷的百姓就越来越少,今年他先后征了两次丁,一次比一次狠,本来该春耕的时候就没有下种子,没人侍候田地,到现在更不可能长出粮食来了。   云重天天派人出去搜粮,挖地三尺,都没能找到藏起来的粮食——他认为肯定有藏起来的粮食,就是需要找。   但在没找到藏粮之前,大家也不能饿肚子。   可现在河谷都成空城了,他四处寻觅,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虽然没有粮,没有钱,可他有许多奇珍异宝!   于是,他抓来商人,言称要买粮,但他不付钱,他拿奇珍异宝换。   商人甲乙丙丁:“……”   现在走这条线路的商人几乎都是从公主城出来的,也几乎都经历过那段河谷粮疯长的时期,同样,他们也清楚同行的手段。   ——天下哪有那么多奇珍异宝?还就在河谷粮疯长的时期人手一个?有的人更是有好几个,总能拿出奇珍来,一个卖了还有一个,再卖还有。   都是干这一行的,谁不知道谁啊?   更有甚者,其中还有过手的人。看到眼熟的“奇珍”,心道:那不是我卖出去的吗?哦,原来这老树疙瘩卖到这里来了。   其中出身公主城的“见识”过有最多。比如公主从鲁国带来的好石匠,能打磨出“五百年前”的石牛,“三百年前”的石羊。他们就看到好几个颇有古意的神兽仙兽蹲在庭下,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被抓的商人也没办法,有人就想了个主意,半真半假,也是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都说公主爱商人,现在他们这样,公主会不会救他们呢?   他们就授意被放回去的家人,找上卫始,要替云重牵线买粮,货资就是那些“宝物”。   姜姬听了以后,陷入沉思。   卫始:“公主不必心软,他们不过是命该如此。”他觉得不必管商人的传信,云重现在已经是困兽了,只能继续困住他。   姜姬:“……既然我还等着他去咬人,现在就饿死他不就白花心思了吗?”   卫始:“……”他就知道公主不该心软时一定会心软。   “给他粮,给他兵器。”姜姬转了下眼珠子,笑着说:“就说,我其实是想与庆王交好的,所以愿意替他将奇珍异宝送到凤凰台,以贺庆王。”   卫始:“公主是想……”   姜姬:“庆王在凤凰台也住得够久了,也该归国了。”   卫始明白了,“你想把庆王逼出来?”   姜姬点点头,“他龟缩在凤凰台里,我总不能带着人打凤凰台。只能逼他出来了。”   卫始担心他现在出来了,还没把凤凰台给祸害够,不利于她的“大业”。   “不如再过一阵子,到明年这个时候就差不多了。”卫始建议。凤凰台现在已经有人外逃了,到明年这个时候凤凰台也是一座空城了,到那时姜姬想怎么对凤凰台都不会遇到太大的反抗。   姜姬不敢说——怎么你们都以为我要打凤凰台吗?   ——我才不打。   ——我只需要凤凰台给我正名。   ——它不给我名分,我怎么名正言顺的插手呢?   她安慰卫始:“别担心,庆王如果出来,一定会带着徐公和皇帝的。”   卫始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他猛得站起来,怒冲九霄的样子:“难道庆贼敢挟陛下与诸公出城?”姜姬觉得这很正常啊。   “他不抓着人质怎么敢走?”她道,“不然他前脚走,别人后脚就能要他的命怎么办?他带着陛下和徐公一起走才安全,才放心。”   卫始气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浑身发抖:“此贼不除,天下难安!”   姜姬:“……你原来以为是怎么样?”   卫始理所当然地说:“徐公等人都已经册他为庆王,他就该心满意足,以臣子之礼归国!”   姜姬懂了。在卫始的眼中,云青兰应该像一个诸侯王一样向皇帝告别,然后离开凤凰台回河谷就够了。   把皇帝一起带出凤凰台,这绝不是为臣之道。皇帝再如何,他都应该安安稳稳的坐在凤凰台上。   她问:“那万一徐公反悔要杀他呢?徐公可不是吃素的。”卫始有这么天真吗?   卫始一点都不天真,“陛下乃痴儿。徐公方是心腹大患,那庆贼难道不该取了徐公等人的性命再走吗?”他觉得皇帝不用担心,云青兰真要走之前,应该先杀了徐公。如果能把凤凰台的公卿都杀了就更好了。   姜姬:“……我觉得他没胆子杀徐公。”凭徐公的脑子要是不能在云青兰手下保住命,就算她眼瞎了。   不过,卫始还真是叫她时有惊喜。说蠢,他精明起来吓死人;说精明,有时又在奇怪的地方坚持着。 第640章 父不慈,子愈孝   公主城的商人以小马商为首, 一来是他家底子厚, 马家传到现在已经是五代经商了。一般的商人赚了钱都想让子孙后代改换门庭,至少别再吃这碗东奔西走的饭了,可马家不这样, 马家是从会说话就开始教生意经,据说他们家小孩子开蒙的童谣都是“三枣值半文, 五枣值一文, 见客便卖五,卖五不卖三”。   二来, 就是马家做商人专喜欢往高门大户里钻营。以前小马商的父亲就是燕国贵族漆家的座上宾客,后来眼见漆家势败, 他又搭上了摘星公主,这样的眼光, 这样的心志, 何等了不得?   虽然现在他人不在这里,跟着摘星公主跑出来的只是他的儿子, 但名声叫出去也是够响亮的。   关于商人被绑的事,小马商听说以后一直在旁观望,有商人来找他主持公道, 他是给钱舍物就是不肯替他们去找公主讲情。   不是他不讲情份, 而是他爹教过他, 这上头的人让你干什么你再去干什么, 没吩咐你的时候, 千万别自作主张。   如果公主想让他去救那些商人, 那他义不容辞,肯定会跑这一趟。但公主没开口,他就不能先提起来。   就比如早年间,他父亲在燕国时,替摘星公主从燕国买煤。一开始只是平常生意,后来公主不计较价格,要他父亲想尽办法从燕国买煤,这就不正常了——可是父亲并没有提醒漆四公子。   一来是因为父亲确实从中赚了不少钱,公主当时意图不在钱,而在煤,由着父亲开价。   二来,父亲说,因为漆四公子自己没察觉。漆四公子那样的人物都没察觉,父亲一个小小的商人反倒察觉了,那只怕他前脚告诉漆四公子,后脚就会被下监受刑。   父亲说,他们只是个小人物,是上头的大人们不会去担心的小人物。大人们不会审度他们的心思,不会猜测他们的忠奸,只在意他们是不是使着顺手。一旦小人物做出意料之外的事了,大人们还是不会去思考他们的善恶是非,而是用最简单的方法辨别他们是不是依旧可用。而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刑、杀了。   三,父亲说,公主已经把漆四公子当成了猎物在盘算他了,而漆四公子还没有看到公主。哪怕此时公主的身份、地位、势力皆不如漆四公子,她也已经有了先手。两者胜负,他更看好公主,而不是漆四公子。   就算他与漆四公子有着多年的“主仆”情谊也一样。   彼时,小马不太理解父亲话里的意思,更兼他更看好漆四公子,如果不是父亲做主,换成他,现在的马家可能就是另一番境遇了。   因为漆四公子死得不明不白,漆家内斗,势力大不如前,最终登上燕王王位的不是漆家,而是白家。   马家如果仍依附漆家,现在也是势力大减。   可他们现在已经是公主的人了。哪怕公主平时宴饮从不叫他,哪怕公主也从不多赐衣食给他,哪怕公主只在有事时叫他去吩咐,小马都心甘情愿。   他已经把他的妻小都接过来了,四子一女更是早早的送进了学校,哪怕他的女儿现在已经说以后不嫁人,要他分给她财产,她二十以后要出门立女户,招婿上门,他都没有后悔。   终于,公主召见他了!   小马商立刻沐浴更衣,坐着马车第一时间赶到摘星宫。他跟在侍人身后见到了公主。   “要卖粮给庆国大公子?”小马商点头道,“不知公主想怎么卖?”   多聪明的人。   姜姬就喜欢这种有脑子的。她的要求相当琐碎。   第一,不用卖太好的粮食。陈粮、霉粮、掺砂子的杂粮都行。   小马商点点头:“这个不难。”将粮淋上水,盖上牛皮,很快就会发霉的。然后再将此粮摊放在阳光底下,用粗粒的砂土翻拌打磨,霉斑与霉味就没了,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吃的时候才会发觉。   公主明显是并不甘心送粮给庆国大公子,那他就要完成公主的心愿。那庆国大公子绑架商人意图不轨,他也早想整治他了。   姜姬:“然后,向那云重示好,就说我与他是友非敌,愿代他送礼入宫,讨好他父。”   小马商没听懂,只是全都答应下来,回家后就立刻打点行李前往河谷。他先走,粮食需要先“收拾”一番才能送来,刚刚好比他慢一步,也给了他跟庆国大公子商议条件的时间。   如何包装商品让它符合买主的预期是商人的看家本领。小马商回去后召来许多商人,先替摘星公主表功:“公主一看我等受难,立刻就答应了送粮,只是担心那庆贼尝到了甜头,日后拿捏我等。”   在座的商人要说对那几个被绑走的商人有什么深厚的情谊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如果公主不管,那他们不免会心寒,可现在小马商又提出了另一个可能,万一云重发现绑架商人能换来粮食,以后他一缺粮就绑商人怎么办?   虽说河谷那边的商路也不是多么珍贵,可明明可以走,偏偏因为庆贼贪心而不能走,这就让商人们气结了。   小马商请大家集思广议。   “大家说说怎么办。”他命人送酒来,侍女送上的不止美酒,还有香浓的豆浆。   在座的商人为了好好谈事,几乎都是伸手拿豆浆,有往里加盐的,也有往里加糖的,还有人不喜这种筛过的豆浆,要浓浓的、磨得细细的、没有筛过的。   不出半刻,就有一个脸尖眉细小眼肤黑的商人阴森森地说:“我那里有一味石粉,倒入酒中,无色无味。哪怕他筛酒煮后再饮,也会中毒。最妙的是此粉初饮无毒,再饮无毒,非要饮后数月才会毒发,神鬼不知。”   既然庆贼碍事,杀之即可。   在座的商人没有一个变色的,好像此人说的是一件非常平常普通的事。该吃吃,该喝喝。   “我那里有一种细麦,与普通麦子相混,只是粒小而色弱,不易为人所查。食后约一个时辰发作,初时只是腹疼,似泄症而泄不出,如此数日至十数日可见端倪,然百药无效,食者日渐虚弱而亡。”   “我曾在某地见到一种……”   不多时就有四五个商人愿意拿出自己珍藏的毒药,献给小马商,让他拿去毒庆国大公子。   小马商欣然答应,转天就起程了。其他的商人也都看到小马商的仓库里开始给好好的谷米淋水、盖牛皮,就知道小马商果然对这庆国大公子也是不怀好意。   半月后,小马商未归,马家的谷米已经装车出发了,又过了半月,被绑走的商人都放回来了,小马商仍然留在河谷。被放回来的商人有病重不起的,也有一能爬起来就还要往河谷跑的。   旁人问起,他们就直言相告:小马商是受公主所托,以自身为质,换他们回来。公主愿与庆人修好,答应替庆国大公子送礼给他那狠心的父王。   跟着,庆王不喜长子,想立朝阳公主的孩子为太子的事就借着这些商人的口在公主城流传开来了。   这些商人都刚刚从庆国大公子手中被放回来,他们的话当然可信。在他们的口中,庆国大公子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事讨好庆王,可庆王转眼就把这个忠心孝顺的儿子给抛弃了,一心只宠爱朝阳公主生的小儿子——至于朝阳公主有没有生下小儿子,这个问题不重要。   这样庆国大公子前段时间的丧心病狂似乎也可以理解了,一个急于立大功让父王看在眼里的傻儿子。   还有人怀疑庆国大公子做了这么多坏事,几乎逼死了河谷一半的人,他在河谷已经臭不可闻了,假设这一切全是庆王的阴谋呢?庆王嫌弃这个儿子,不想立他为太子,又因为他是嫡长,素无劣迹,不能轻易舍弃,只得设下毒计,引他犯错。   庆王好毒辣!   亲子尚且如此,又怎么会是圣旨之中的忠义之士呢?   皇帝受此人蒙骗,这样的奸人留在陛下身边,陛下危矣!大梁危矣!   这样的流言在商人口中轮转数次已经出了公主城,往东去凤凰台,往南去河谷,下面的万应城等都听到了。   从凤凰台上逃出的百姓、世族也替这个流言添加了可信度。如果庆王无辜,为何徐公等人不见踪影?联想起这圣旨是半年前颁布的就更让人害怕了。   没有人敢深想,却又不得不去想。   ——陛下,可还安好?   如万应黎氏,黎青河就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庆王之子要打公主城,理由何在呢?   这鲁国公主生了皇帝的私生子跟庆王半点关系都没有啊。   ——除非庆王意在天下!他已经拿住了皇帝与诸公,不料此时外面突然冒出一个鲁国公主和小太子!这才是庆王之子非要除掉公主城的原因!   那花万里藏身公主城竟然不是私欲,而是对大梁的一片忠心!黎青河推演出这场糊涂仗的前因后果之后,不由得在自己屋里哭了一场。   现在外面的人还不知道花将军的忠心,也不敢让他们知道花将军已经为了保护小太子送了性命。不知花将军的忠魂何时才能昭然呢?   等黎青河从屋里出来就旗帜鲜明的对万应城的人说,他与庆贼世不两立。   然后就开始光明正大的集结兵马,操练士兵。   再然后派人去公主城,要请鲁国公主与小太子到万应城来“躲藏”。   黎青河派出了自己的长子与老师,皆是心腹,把他的推测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他们之后,道:“陛下只怕是已经落入贼手了。现在大梁仅剩的希望就是公主城中的姜幽与小太子。此二人必要在我黎氏手中!”   他备下重礼,又示意长子在这姜幽面前不妨作小伏低,哄得她心甘情愿入城才行。   河谷。   云重喝下一碗药后,问从人:“外面真的这么说吗?”从人点头:“是。外面人人都说……大王害了公子。公子不必担心了,天下人都知道了,现在大王只能立公子为太子了。”云重无力的点点头,对他说:“把那马商叫来,就说,鲁国公主的请求,我答应了。我要让世人都看一看我是一个多么孝顺的儿子!” 第641章 不动即死   凤凰台的人在不停的往外跑, 也有很多人想趁机进入凤凰台。   鲁商聚集的城西的一座林姓宅子里,原来的暖香,现在的林昌就在这里假鲁国公卿之名,收留了不少鲁商和想借鲁商通便之力逃往他处的人。   林昌出身鲁国世家严氏。严氏阿附,在莲花台只算得上是三等, 在龚家势败之后,严家就稀里糊涂的被栽了个罪名,他因此净身入宫, 父母姐妹无一幸存。   最有趣的是连他都不知道致死家族的罪名是真是假。   他不敢想起父母亲人, 偶尔回忆起来, 那回忆也像烧红的烙铁那么烫人。   在家族里, 大概只有侍候他们的下人是真正无辜的吧?   林昌从不怨恨,也无从怨恨起。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只能做一个侍候人的奴儿。况且在公主眼中,越有才华的人她才越看重。他不担心会因才高而被公主抛弃,那又何妨做得多一点呢?   他怀揣大笔金银到此, 家仆愈百,人多势众,一来就买下一大片地, 推房起宅,盖得高墙大院后,就在这里四处结交朋友。   他平时十分豪爽,爱交流, 好玩乐, 与他交谈可以看得出来他也是从小苦读出来的, 虽然不免有些小地方出来的闭塞感,但出身应当不差。   所以林昌这个外来人在这里过得还不错,三教九流都能结交更是替他添加了不少保护色。   后来鲁商被徐公赶走时,鲁人也受到了排挤。林昌因为有钱,也因为结交了不少“朋友”,不但没人来排挤他,他还趁机庇护了一些人。   也有不少人很同情鲁人和鲁商,给了他不少方便。等风声过去,林昌与公主城重新联系上之后,得了不少金银钱物的支援就立刻回报了回去。   现在凤凰台下流言纷纷,不少人都说陛下已经死了,徐公他们进宫后就被“庆王”给抓了。这庆王原本不过是一个守宫门的将军,自持武力,有了吞天之心,便挟持徐公等人立他为皇帝,好夺这天下。徐公他们可能都已经遭了毒手,这庆王见此不好收场,只好退而求其次,假造圣旨,远封河谷为王。等庆王要逃出凤凰台的时候,他会将凤凰台付之一炬。到那时这城里的人可都要死了!   这个流言有前因,有后果,有人物,相当完整了。   就是有点太神奇了,所以虽然流传很广,信的人信,不信的人就嗤之以鼻。   可当跑的人越来越多之后,剩下的人也开始心慌起来,都觉得不如先到外地躲躲,看看风向,没事的话,大不了三五年后再回来嘛。   可凤凰台七百年都没遇过皇帝、诸公、重臣都不见踪影,据传已“遇害”的事,很多百姓世居在这里,平时就算是走亲戚也最多不超过五十里,突然让他们离开凤凰台,他们连路都找不着,怎么走得了呢?   这时鲁商就成了救命的法宝了。   大家之所以会想到鲁商,是因为鲁商在凤凰台的名声非常好。鲁商做生意从来都是童叟无欺,从不缺斤少两,他们有自己的计量工具,在这个鲁商手中买的东西到另一个鲁商那里,份量不会有丝毫差别。他们彼此之间还互相监督,曾听过有一户人家被鲁商所骗,买到了次货,数目还不对,有鲁商听说此事,特意上门拜访,不但把次货全数买走,还送了赔礼,然后问清了那个骗人鲁商的长相、年纪、穿戴等,过了半个月,竟把那个骗子抓到这家人面前。听说在鲁国商人是不敢骗人的,一旦出现了商人骗人的事,不等官府抓人,其他商人就联合起来动手惩治他了。   从那以后,鲁商就成了最受欢迎的商人。   想逃出凤凰台的人就找上鲁商,想请商队送他们离开。一开始不算多,鲁商看在老主顾的份上也都尽力帮忙。后来想借鲁商的商路逃走的人越来越多,林昌就从中牵线。   也因此他在这凤凰台下的势力越来越大了。   外面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小摊,高高的院墙里,林昌的面前却坐满了客人。   林昌是公认的消息灵通之人,他的说法也是以前家乡的亲友照顾,还有他与鲁商交好,所以听到的事多了点。   他现在就告诉在座的人一个“坏消息”。   “河谷云氏似乎是打算迎回庆王了。”林昌这句话一说出来,屋里瞬间安静了,廊下的丝竹声慢悠悠的传进来,更显得这挤满一屋的人安静得不象话。   林昌说完就是一叹,悲伤地望着大家:“我从家乡来到此地,想不到还是得不到安宁。如今只怕是又要另寻他处安身了。”   一个年轻人,看着二十几岁,不顾身边父亲的眼色,忍不住直起身说:“你说的是真的?”   有他开口,屋里其他的人才像是找到了舌头,纷纷问林昌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可靠吗?林昌说:“可靠。庆王长子不是就在河谷?之前他大败花将军后,花将军不知去向,他大胜回到河谷,之后就听说打算迎庆王与王后归国了。我听说为了迎回庆王,也是为了夸耀他的大胜,他准备了奇宝要送过来。”   奇宝?   什么奇宝?   姜姬在公主城看着云重忍痛送来的“奇宝”叹气,对卫始说:“我以为他会把海树送过来。”   在她借商人之手卖给云重的诸多宝物中,用大理石假造的珊瑚树,也就是海树是最像宝贝,看起来也最珍贵的。   她就想当然的以为云重会把海树送给他爹。   现在看起来这个儿子还是很有私心的嘛。   卫始是亲眼看着海树被造出来的,就算是这样,他看到成品后还是觉得可惜。   他道:“那样的奇珍,谁会舍得送人呢?”   姜姬:……明明只是大理石。你不是亲眼看着我让人把它给磨成梅树树枝的样子又染色的吗?为什么还是会上当?   但在这个世界,大理石就是玉。因为玉的概念非常广大,可以概括为只要是漂亮的石头,就是玉。大理石刚好符合这里的人的审美观,白色或淡黄色,灰色的细细的花纹,可以称一声高雅。   但姜姬记得这东西就是个铺地板与流理台的货,实在没办法把它看成玉。而且莲花台和她自己的摘星宫的楹柱和台阶都有用大理石啊,这表示它的产量确实非常大,完全不用可惜。   不过在凤凰台这里其实没有那么多大理石。她觉得鲁国哪里都不够好,可鲁国有山,两条山脉呢,所以鲁王王宫莲花台才能奢侈到用大理石当台阶用,像晋国王宫的台阶就是普通的石头,听说王宫还是木头的,大小还比不上她的摘星宫,如果只看王宫大小和用料,鲁国真称得上是大国。   托商人的福——他们现在仍在源源不绝的从鲁国运东西出来。姜姬倒是从来没禁止他们往外运大理石的,他们发现原来这里的大理石不多!立刻把这种石头当成了奇货往外运。   结果姜姬就得了这么多造假之宝。   大理石质软,实在很适合下手。   云重忍痛送来的奇宝是一整块大理石,但姜姬当时想不出用它做什么了,干脆命人把它打磨光滑,做成一块半个墙壁大的屏风,取名“云河”。   为了凑数,她还做了另一面黑色的,起名“星河”,凑了一对送过去。   现在云河在她面前,星河估计也被云重留下了。   比起别的宝物,这两件屏风真的非常敷衍了。她也只是让人把黑色的染得更黑一点,白色的磨得更白一点。   但因为大,所以一眼看过去,还是很震撼的。   姜姬:“你做一篇赋吧。”   只好先吹捧一下了。   卫始点头,这也是熟门熟路了,他说:“我记得当时我让阿陀替云河和星河写过小赋的,也放出去吧。”   姜姬点头:“再写几篇,吹得厉害点。”   赋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小作文,特别是吹捧的赋,基本就是看读的书够不够多。卫始读得书不少,阿陀就差一点,所以卫始一日可以写四篇,阿陀两天才磨出来一遍,再来看卫始的,顿时佩服:“爹,你写得真好。”   卫始就笑着指点他,这一篇中这一段是从哪一本古卷中摘抄下来的,那一段又是从哪里摘抄下来的。所以他其实没写多少,所以才这么快啊。   阿陀顿时不服气了:“怎么这样?”卫始:“官样文章,都是这样写的。难道还真情实感去夸这两样宝贝吗?再夸又能夸多少呢?”   阿陀:“所以这里的人才都是这样做的吗?”   他来这里以后就读了很多凤凰台的书卷,但他很快发现凤凰台和鲁国不同,他在鲁国时写文章,卫始都要求他发自内心,自己去体会去感悟。可到了凤凰台以后他才知道,在这里一百年前的名文、美文还是时兴的,越是重要的场合越是用旧文更显郑重,比如祭礼,或者写给长辈的家书,有时写给情人的情书都是以古文为贵,新文为贱,如果没有好才学,抄一篇以前出名的文章更好,勉强自己写出来,反倒可能会被人嘲笑。   可阿陀平时作文仍是要靠自己,爹爹和公主都让他自己写,不许他多摘抄引用。   如果这种办法更好,为什么他不能用呢?   卫始放下笔,说:“文风不盛,这其实早就预示了大梁已经命在旦夕了。现在大梁所遭遇的一切,不管是皇帝的痴呆还是公卿的困境,还是庆贼的出现都不是偶然的。就比如你,每天我让你读书你不读,让你学习你不学,只会抄写以前你自己的文章,数学也只会算以前的数,那你觉得你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陀第一个想法是“我的文章又不好,抄以前的文有什么用呢?我学的题也不多,只会算那几道能管什么用?”   “我现在就这样再也不读新书,写新文,不学新题?”   阿陀的心沉沉的坠下去,半天才说:“……大概还不如大王吧。我会死。”大王有公主这个亲姐姐,所以哪怕他不学无术也可以安稳的当大王。   可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   大梁已经这样太久了,最新的好文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有一百年都这样一动不动了,最终慢慢死去了。 第642章 看看谁的拳头硬   无数的商人涌进凤凰台。因为现在凤凰台下的可以拾漏。   从百姓到世家都在往外跑,这一跑, 不可能三五个月就回来, 只怕路上的时间都不止三五个月了。总要收拾收拾吧?穷家富路的,这时候不能节省!   所以商人们都来了。   他们带来了许多马车、牛车、驴车、骡车。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同?因为栓的牲口不一样, 车轮高底, 车辕深浅都是不一样的。更别提这些车还为了配合客人们荷包的丰裕程序有着各种价格区间。   有便宜过头跟淘宝九块九包邮的包包一样的板车,能堆满全家的行李, 坐满全家老少,前面还够你再栓一头大走骡的。便宜,实惠, 结实,轻便。   有又深又宽能在里面并排躺四五个人睡觉的大马车,专给家里人口多, 又不缺钱的。如果想在车底再加一层暗箱, 车壁角落不起眼处加暗格的,价格就更高了。   其中又分从外到里都华丽不凡的和外表草包内里锦绣的。各式各样, 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家中银钱不凑手的,商人们可以换钱,可以换粮,可以换一切你想换的东西。   哪怕是家中的家伎,仆人, 或者小儿小女都可以一手交钱, 一手交人。   而且商人还能负责送货带路的服务, 不敢走远路的,担心到了地方进不了城的,商人都能解决。   当然,这样花的钱就不能少。幸好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很多世家都有这样的意识,都要逃命了,就不要计较太多了。   商人们通常还愿意赠送一些要紧的消息,比如现在外面流传的几首诗赋和诗歌都很有意思。   其中有几首是赞美庆王大公子的。   以前也有赞美庆王的,一群神女仙女妖女想跟他春风一度。现在换成庆王大公子可不一般了,庆王大公子不吸引女仙,吸引的都是男仙。   据说庆王大公子一出现,天边云海翻腾,电闪雷鸣,百仙、百兽、百灵都听到动静了,纷纷伸头出来看。   战神出现了!   云重自带万丈神光,耀眼夺目,走一步,风起云涌,山河震动。   他口呼金刚之气,目如神电,可视百里。   他站那里一看,就把花将军这凡将带的兵,走的什么路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他吐一口气,就把这十万人给吹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出现在战场上,尚未列阵,就已经胜了。   这一胜,他的战神之名就证了。   九千里河山,三万尺幽冥,从活的到死的到升仙的都知道他是战神了。   战神厉害啊!凶!仙妖狐怪都要讨好他,于是纷纷给他送礼。   有海王取海中之宝树赠之——姜姬还是觉得应该让云青兰知道他儿子昧了个大宝贝下来。   有山中之仙取长生仙藤、仙树之根赠之——就是那一堆形态各异,似虎似龙似鹿似马的树根。   另有一山中奇仙,其名不在录,然神异非常,有一把劈天斧,能裁天幕。   他发愁这海里的、山里的宝贝都被人送过了,他送什么呢?   他就趴在云重那宝宫的屋顶上,想偷听一下战神的心里话,好决定送礼的方向。   果然就叫他听到了!   战神一日仰头看天,见天上白云朵朵,说“能入我房中就好了。”   还是战神,晚上也抬头看天,见天上繁星点点,又说“能入我房中就好了。”   奇仙听到了,顿时就知道该送什么了。   于是他操起劈天斧,先在白天劈下一块带白云的天,又在晚上劈下一块带星星的天,然后就送给战神当礼物了,心满意足地说,这下战神该不会生他的气了。   然后,商人就说,听说庆王大公子就要把那云河送过来叫庆王看看呢。有了这份礼物,庆王应该相信大公子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可以回国登基了!   这些赋不知不觉在凤凰台下流传开来,人心更添惶惶。赋中吹捧的是庆王大公子的勇武,可能还有一点贪婪,好财物,这些人们都没有放在眼里,他们唯一看出来的就是:庆王大公子手里有兵,擅战好杀。   花将军早就失踪了,赋中出现又被打败可能只是吹捧云重找个对比的人,但也说明庆王大公子的好战之心。   比起外面的人,凤凰台更习惯花家这样的将门,平时不打仗也不操练,平时没事就花天酒地,有事时也顶不了什么用的大将军,虽然靠不住,但是不让人害怕啊。   花千降乘了一辈子战车,穿了一辈子战甲,被朝阳公主的护卫给轻轻松松的拿下砍了。   花万里虽然出了凤凰台牛了那么一次,又是焚城又是如何的,不是也死了吗?   他焚城时,人们觉得“嗯,不愧是花家儿郎!”   他死了,人们觉得“嗯,果然是花千降的儿子。”   云重是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可最近几个月,人们已经听了很多关于他们父子的事了。   比如庆王父子绑了皇帝又害了徐公等人的事,现在还没有辟谣呢。   徐公到现在都没出现!   凤凰台的人都要跑光了,徐公要不是死了,怎么会还不出现呢?   皇帝死了都没徐公死了让人害怕的。   虽然有可能现在是皇帝和徐公都死了。   对于庆王为什么害了徐公和皇帝最后却只是当一个诸侯王,人们也找得到理由解释:当然是因为庆贼起了贼心害了皇帝和徐公,但他自知德行不配,不够格当皇帝,怕当了皇帝上天降罪于他,所以才当庆王。   皇帝不中用的时候,诸侯王也没那么掉价。封王已经是凡人梦想的极致了,徐公都没能封王呢,庆贼父子两个守宫门的奴儿能当诸侯王,够可以的了。   最叫百姓们害怕的是,各种流言纷纷扬扬,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却没有人来纠正!越传越像真的!   先是徐公等人不见了,现在庆王的儿子真的要到凤凰台来了!   送礼?谁信啊!   他肯定是假借送礼之名来打凤凰台的!等打完凤凰台,他们父子就要去河谷当大王了,凤凰台被打烂后就更没有人能管他们了!   当城外四十里处的驿站当真飞马传报庆王大公子送礼的车就要到的时候,凤凰台上下都疯了,百姓们不顾一切的往外跑,家都不要了!   凤凰台上,云青兰也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脸青,他召来部将,恨道:“云重要反孤!此子可杀!!”   部将面面相觑,对于父子反目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并不吃惊,反倒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   早有探马前去探过,回来禀报说,送礼的队伍是一个商队,虽然有护卫,但不过百人而已,车马倒是挺多的,据传的宝物他们也趁着夜色深沉探过了,确实是一面巨大的玉石屏风,名为云河。   云青兰皱眉:“如何只有一面?”他可是听过那赋的,应该有两面,还有一面黑夜的星星!   探马摇头:“只有一面。想必另一面在后面?”   一人道:“应该就是如此。大公子的人马,可能前后分了几路。”   百姓们觉得庆王大公子是带着大军来打凤凰台的。   云青兰觉得云重是带着大军来打他的。   在座的其他人也觉得,云重名为送礼,其实确实是来打他爹的。而且可能,父子这一回相残分出胜负来之后,云重要么当庆王了,要么云青兰把长子干掉了,得偿心愿可以立他的小儿子为太子了。   ……依稀仿佛有人记得朝阳公主到现在都没给过云青兰一个好脸,这小儿子到底在哪儿也没人知道。   也没人敢开口问,哪怕自诩忠心的都不敢。云青兰陷害云重是人人都看到眼里的,都觉得云青兰只怕是已经疯了。   一个已经不能以常理度之的人,又怎么能效忠呢?   虽然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反,但人人都在心底留了三分余地,不肯再像以前那样一心一意对云青兰了。   云青兰沉思片刻,道:“派人去迎一迎,问我儿何在?”   部将之中,有人越众而出,“愿为我王传令!”云青兰赞赏此人忠勇,让他带人去找那个送礼的商队,就说,他十分想念云重,他想见一见他最喜欢的长子。   所以,如果不是云重亲自来迎接,他是不会走的。   其余将军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懂云青兰这是想诱杀云重。云重收到这个王令,如果不肯亲自来,那就是不孝,云青兰就占据优势了。   传令官把这话送给商队,商队再把消息送给姜姬,她点点头:“那就继续送礼。”   都不用让云重知道,她就能替他办了。   云青兰不肯出来,她就继续送礼。   送一次,他不肯出来;送两次,他还不肯;送上十次,他难道能一直不肯?   天下人都会知道河谷有个庆王大公子,孝顺得给他爹送了十次天下珍宝,他爹就赖在凤凰台不肯归国。传说这个庆王挟持了皇帝,害了徐公呢,果然是个坏人。果然想占了凤凰台。   果然,他不出来就是想当皇帝呢。   姜姬转头问卫始:“万应城最近买了多少弓箭了?”   卫始:“又买了十万支。”虽然只是箭头,“他们还花重金聘请铁匠,想把咱们这里的铁匠叫到万应城去。”   姜姬:“有哪个铁匠想走的,到城外十五里就悄悄抓回来。”   怎么可能放铁匠去万应城!   卫始:“黎氏开始征丁了,正在向商人买丁壮,也开始鼓动公主城附近的百姓去万应城。”铁匠好抓,目前为止也才跑了十个,百姓可不能这么搞,一跑就是一大片,还都是城外。   姜姬想了想,说:“我们也征丁。”   这时只能搞价格战了。万应城能给的,她都能给,还能给得更多。她攒了这么多底子,现在就是跟万应黎氏拼看谁钱多粮多地多了。   “我要万应城的百姓都到我这里来。”她说。 第643章 这一章该叫让我看着你掉进坑里   深夜, 徐公没有入睡, 而是张着眼睛坐在窗户下看月亮。负责看守他的两个侍人已经被他“说服”, 立志不从贼, 要助徐公逃出去。   但两人却没有徐公的好运气。徐公晚上不睡当夜猫子,白天可以大大方方的补眠,就是云青兰来了,徐公呼呼大睡, 云青兰也不敢上前把徐公叫起来,最多让人在阶下奏曲唱歌,指望着能把徐公“叫醒”。   但每回徐公都睡得踏实极了,一觉到天黑。   来了几回后,云青兰就不这么折腾徐公和自己了,要来都是晚饭时来,这时徐公肯定精神百倍。   现在两个侍人一个还勉强醒着, 一个已经睡着了。   两人曾问徐公为什么晚上不睡, 是担心云青兰要趁夜害他吗?徐公说正是如此。   两人都劝徐公放心。“那贼子敢来,我二人必拼死相护!”   徐公摇头:“不必,我们都不用死不是更好?”   两人又觉得以云青兰的脾气, 想害徐公根本不用这么三更半夜的来,现在整个凤凰台都是他的人,白天来, 晚上来没有区别。他连皇帝都绑了, 朝阳公主都关了, 徐公等人也都抓进来大半年了都没人能闯进凤凰台来……   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呢?   徐公摇摇头, 仍是坚定的把自己的作息改成夜猫子,一到黄昏就精神,一看天亮就想睡觉。   他现在正是最精神的时候,孤坐无趣,在胸中作文。可惜想了半天也不想咏月,倒是想像了大半夜姜幽带人杀进凤凰台时众人尽皆伏首的场面,到了那时,他必要先哭再叹,然后再痛心疾首的带领众人从了那女子吧?   他要如何哭如何叹呢?又该在什么时机对姜幽伏首呢?   他设想来设想去,想出了七八种情形,越想越乐。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贴在墙壁上听了听,发觉不是听错了,真有人往这边来,就轻手轻脚回到榻上躺下,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醒着的那个侍人看到后,本想把同伴叫起,又明白过来,于是也装起睡来。   一屋三人都睡着了,不过转眼功夫,殿门突然被人冲开,一堆人举着火炬冲进来,进屋不由分说就要砍那两个侍人,徐公当即坐起,大喝:“贼子大胆!”   装睡的侍人也赶紧把真睡着的那个给扶起来拖到徐公身前,睡着的那个才惊醒,被火炬的光一冲什么都看不见也知道拦在徐公身前大喊:“不许害人!!”   殿外一人喊道:“先把人绑起来,不要伤了徐公。”   武士们上前,抓小鸡一样把那两个侍人拖到外面去,徐公跟着起身,推开要来“扶”他的人,大步跟着出去,到了外面的月光下,他就看清了,原来刚才说话的正是云青兰。   “大王怎么深夜到此?是为了取小老儿的性命吗?”徐公笑道。   ——云青兰现在来的唯一可能就是,他被姜幽逼到尽头,不能再龟缩在这凤凰台里了。   云青兰躲在凤凰台里面,哪怕外面人人都说他是反贼,也没有人敢真的冲进凤凰台里来。   只有等他出去了,大家才能没有负担的除贼。   不然不管是谁,现在带兵冲进凤凰台,能顺顺利利的把云青兰从救皇帝有功的庆王打成庆贼,把皇帝平平安安的救出来重新拱上皇位,再让诸臣都平安无事各归其位……立下这么多大功,事后论功行赏时也未必会记他一笔。   历来对这种大功之臣,赏之前都要先压一压的,以免他持功自傲,不好赏。   所以“带兵擅入凤凰台”就是一项很适合拿来压功的大罪。   能在这时不顾这个杀头除族的大罪带兵来救人的,不是忠臣就是奸臣。   可惜现在的大梁两者都没有,既没有这样的忠臣,也没有这样的奸臣。   外面的人并不在乎云青兰是不是真的害了皇帝,还是真的想当皇帝。   假如云青兰真的在凤凰台登基了,那其他人再做反应不迟。   不然,在这之前他们都会龟缩在高高的城墙内,看凤凰台的笑话。   云青兰本来应该继续躲在凤凰台,直到他明白他躲在这里是占了多么大的一个便宜,然后一直躲下去,最后要么是他杀了皇帝,要么是姜幽带兵冲进来。   徐公本来以为应该是第二个结果。   可现在他才发现,姜幽是个急性子。   她不想再等一年、两年、甚至三五七八年,等到云青兰把皇帝给害死,等到整个大梁都知道云青兰在凤凰台做的好事。   现在才过去一年,云青兰祸害的还远远不够。   她却急着要把云青兰从凤凰台赶出去好对他下手。   ……也可能是推别人下手。   这下他这把老骨头可要受苦喽。   徐公沉下脸,十分严肃,万分郑重的大声喝斥云青兰:“大王难道已经等不下去要害我等了吗?”   云青兰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已经没有了跟徐公做戏的心情,道:“孤要归国,公难道不送孤一程吗?”   那面名为云河的巨大屏风终于送到凤凰台之时,他传云重亲自过来的话也已经送回去了。   但云重没有来,他只是送来了新的礼物。   新的礼物是一尊巨大的石牛,被一百匹马拖来凤凰台的。沿途自然引来更多的惊叹。   云重随此礼送上了一首孝顺的诗赋,道父亲就如老牛,辛勤耕耘田地,养育小牛。现在老牛身上的一道道沟壑就如同父王身上的伤疤一样。   他本来是小牛,一直跟在老牛身后,只会玩乐游戏,从来没有体会过父王的辛苦。   但他现在长大了,父王已经老迈,父王可以退到后面去,由他来耕种,父王就如当年的小牛一样,只要在田地旁甩着尾巴赶苍蝇、吃青草、闻一闻鲜花,与蝴蝶游戏就可以了。   这道明为孝顺,实为示威的赋当然让云青兰气急败坏,更加让他害怕的是,云重竟然真的有反心。   他对这个儿子更加痛恨了。只是不愿意立他为太子而已,他竟然就敢威胁他,要夺他的王位吗?   别人都对云青兰的大怒不解,他一再说云重有反心,说的大家都信了,怎么看到这赋气成这样?   云青兰立刻再派人回去,这回是派了五千重兵去,要把云重给绑过来。   别人或许会相信云重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花将军的大军,可他是不会信的。   云重读过再多军书,事实上有多少斤两,他这个当爹的是一清二楚。别看各种流言中吹嘘的厉害,如果云重真的打的是花万里的花家军,那他肯定是惨胜。现在他手里一定没有多少兵!   重兵先遣探马,几路探马撒出去,很快探明河谷的真实情况。就像云青兰推测的一样,河谷谷尽人绝,根本看不到大军演练的情形。探子轻轻松松的就溜进了城里,还潜到了云重住的王家大宅,发现了云重生病了,每天都要吃药。   城中空荡荡的,见不到百姓。就算是来往巡逻的士兵都骨瘦如柴,面有青色。城中已经没有了米粮,街上十室九空,粮店没有人也没有粮,店门倒在地上。   外面的田里也看不到百姓耕种,村庄空荡荡的,连女人、老人和小孩子都看不到。   探马还探出云重在今年就征过两次丁,他征完第二次后就带兵出去跟花家军打了,虽说花将军可能是真的败在他手上了,但剩下的花家军顽强奋勇,硬是跟云重打了个平手,最后是把云重给赶回河谷的。   所以,云重现在手中无兵也无粮。   探马把这消息送回去后,云青兰就放了心。   但他派去的重兵根本没到河谷,半途就停下了,传信给他说万应城有点不对头。他们路过时听商人说,万应城正在征丁,每日操练演武,还大笔收买粮草,征召铁匠,打造弓箭等兵器。   如果他们再往前走,很有可能不到河谷就会先跟万应城对上。   云青兰思考之后,让这五千人回来了。   他心中的大患又添了一个:万应城黎家。   他想了想,再次让人给云重传信,这回是怀柔,先夸云重大胜,太厉害了,打败了花万里,爸爸以你为荣!   然后关心云重,儿子受伤没有?想到你会受伤,爸爸就好心疼!   最后温柔道,我的儿子这么厉害,爸爸十分高兴,决定立你为太子。你来凤凰台,爸爸请皇帝亲自册立你,有了圣旨后,咱们就在这里祭天,这样你这太子之位就稳了。   至于现在外面的传言说爸爸喜欢朝阳公主,想立朝阳公主的儿子为太子,这全是谎言。儿子你一定不会信的对不对?唉,当爸爸的不好意思跟儿子说啊,朝阳公主根本就看不起爸爸吧。所以新儿子什么的,全都是假的!爸爸只爱你,最爱你。   信送过去后,他自我感觉这次大概能打动云重了。云重现在根本不可能要跟他打,只要他再多说软话,说动云重,让他相信他,就能把他骗回来了。   他想的很好,但云重仍是……送了个礼物来。   石牛之后是石虎,照例还是送上一篇赋,夸虎的。但同时还送了一张虎皮给云青兰当礼物。   就算云青兰不多想,天下人也要多想的。这石虎从河谷拖到凤凰台走的路可不短,人人都知道这是云重这个儿子送给爹的,再加上剥掉的虎皮……这是在暗示什么?   暗示得这么清楚,云青兰能装不知道吗?他儿子在咒他死呢。   云青兰捏着鼻子收下礼物,继续写信温柔对儿子说话,回忆过去父子之间的点滴。   儿子就继续给他送礼,一次比一次气人,一次比一次声势大。到最后连他自己的家装都说大公子这是跟您有了心结,此子已恶,不除必成大患。   话说到这个地步,云青兰再送信去,自觉云重也是不会信了——毕竟从礼物上看,云重也从来没信过。   好吧,这个儿子是不可能哄回来了。那就只能杀了他了。   但这些礼物也替他们云家父子扬名了。   凤凰台上的皇帝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上一次有存在感是请诸侯国公主来选皇后,这一次有存在感是似乎被一个奴儿关起来了?   云青兰发觉自己再继续留在凤凰台,就该被人说要当皇帝了。   ……他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当。   左思右想,为了“清白”,他该从凤凰台出去了。   他先派重兵回河谷把云重干掉,反正云重那里没几个兵,很容易打。   他这里就带上皇帝、朝阳公主、徐公等人一起走。   这样就安全了。哪怕碰到万应黎氏的人马,他把徐公推出去,他就不信万应黎氏敢伤徐公。   等他在河谷安顿下来后,马上任徐公为国朝丞相。皇帝和朝阳公主继续关着。   这样一来,不管什么人要来反他,或者要来打他,他前有徐公,后有皇帝与朝阳公主,除非来人不顾这三人性命,不然绝不敢伤他分毫!   云青兰看向徐公,十分客气:“徐公可保孤性命,孤是绝不肯害徐公的。走吧,你我同往庆国,同坐朝堂。孤愿以丞相之位相酬,不会委屈徐公的。”   徐公冷笑,摆出一副坚贞的样子,仰首阔步的出去了。   ——看来给姜幽唱赞歌的日子快到了,他之前打的腹稿可以用上了。 第644章 “自由”   云青兰打算离开凤凰台的事谁都没有说。   他在昨天用虎符把兵都给派出去了。族中一些行止暧昧, 往日十分亲近云重的人都被他派兵悄悄“送”回了云城。进了云城这些人就被投入大牢, 不会有人见到他们,他们也不能再往外传信。   人人都相信他是准备打云重了,没人知道他是打算撤走。   这座凤凰台, 大梁七百年的心脏,现在要离开了,云青兰十分不舍。   宫中各处都传来零星的声音,然后又会很快消息。这都是他的亲兵, 只听他一个人的号令。   “皇帝”仍然住在他自己的宫殿中。这座宫殿位于宫中最偏僻的地方,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排排巨大的树木散乱的种着。   云青兰走到这里,拍拍已经长得直入云霄的树干。这些树还有他种的呢。先帝是多么珍惜这个儿子啊。   先帝是一个阴沉削瘦的人。   他的身体不太好, 站着的时候总是弓腰弯背, 好像想躲到别人的身后去。因为瑶光帝的不喜, 他在继位以前一直都不敢出现在人前。   当时只有朝阳公主肯照顾他一二, 所以他才会如此热爱这个女人。   但云青兰很清楚,这两人之中, 朝阳公主的心计远不如先帝。不如说朝阳公主根本没有心计,从小就生在锦绣之中,受尽天下的宠爱, 有着最美的容貌,陛下的独宠, 让她从来不需要去花费心思得到什么。   先帝却在生下之后就远离了生母, 到死也不知道生下他的女人是谁。皇后抚育他, 却也只是把他当成保障地位的工具,对他根本没有丝毫感情。   在这种环境下,先帝没有丝毫软弱的机会,他如饥似渴的学习着周围的一切,周围人的捧高踩低,轻蔑鄙视,勾心斗角都“养育”着他。   云青兰一直觉得在朝阳公主注意到先帝之前,先帝已经想了很多办法去接近朝阳公主了。在朝阳公主看来,她只是偶然遇到了一个可怜的孩子,恰好是在讨厌她的皇后的宫中,她稍施恩惠就可以从皇后那里夺过她最看重的小太子,何乐不为呢?   可她一个月也未必能去皇后宫中一次,怎么可能每一次都碰得到先帝?   等她终于将小太子从皇后手中“夺”过来时,皇后固然愤怒生气,她得意非凡,那小太子就真的是因为喜欢她才愿意离开“母后”跟姐姐一起住的吗?   朝阳公主本来就没有多少耐心,脾气又坏,可她的性格又是那么容易捉摸,那么“简单”,先帝得了朝阳公主相助后,成功读书,习艺,平安长大。   对朝阳公主来说最幸运的是,先帝虽然存了利用的心思,却也因此更加爱她。在她生下两人的孩子之后,先帝不但不怒,反而更加珍惜他们母子。   因为这两人都是离了他就不能活的。先帝也永远不必担心这两人背叛他。   云青兰还记得先帝造这宫殿时,他们都看到那一重又一重的高墙,都以为这是为朝阳公主准备的。   先帝与朝阳公主的事或许可以瞒得住宫外的公卿大人,却瞒不住他们这些守门的。   朝阳公主住进去一年后就搬出来了,宫殿里却仍然有宫女和侍人服侍。云青兰因为深受先帝信任,还在此地守过四年的门。   那时从里面逃出来的不管男女老少,都会被就地正法。他们连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连喊一声的机会都不会有。   云青兰想到这里,有点自豪的想起先帝赞他“青兰擅利器”。   他刀、剑、枪都用得很好,出手如电,听到有脚步声接近门边就会准备好,他不会挡在门口,而是会藏在门边,小心不要被看到影子,然后等人跑出去的那一瞬间就出手,那人什么都不知道,想回头都没机会就倒下去了。   他听到那个孩子的声音慢慢长大。   云青兰看着他以前守门的地方,现在那里停着一架车,前后有亲兵围着,只有一把火炬照亮。   一个侍人正温柔的劝哄着那个“皇帝”,“陛下,到这里来有糖吃。”   “皇帝”拖着沉重缓慢的脚步慢慢走过去,发出猪一样哼哧的声音,含糊的叫着那个侍人的名字:“胜……胜……”   然后在亲兵的帮助下爬上了车,侍人也赶紧钻了进去,把车门一关,车就迅速走了。   云青兰看着车在亲兵的保护下很快消息在月色中就放了心,转头去看一看他的“王后”。   他到的时候正看到几个侍人前后托抱着一卷绸缎往车上送,绸缎扭动挣扎,呜咽大骂。   他叫来一个侍人问:“怎么不体面些?好好的把王后请上车。”   侍人抹了把汗,坦然道:“王后不肯相从,我等又不敢伤害王后,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发现将布展开把王后包住最好,这样王后既无法自伤,也无法伤人。”   云青兰听了夸侍人聪明有办法,“好生侍候王后。”   载着朝阳公主的马车也离开了。   他最后才来“请”徐公。   不料,徐公竟然不用费多少功夫就自己出来了,自己坐上车,云青兰不敢喜,心中生疑,可又安慰自己这万军之中,徐公一个老头能干什么?   他命人将其他宫殿锁起,带着徐公离开了。   在三个保命符中,他选择带上徐公,而不是傻子皇帝和朝阳公主。   随着这三架马车离开,在凤凰台困守近一年的大军也如潮水般安静的撤退了。   早晨,天亮之后,王姻走到窗户前往外看,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提着鞋轻手轻脚的跑到殿后的窗户前看,还爬到净房那高高的窗口去看。   等他看够了,把胡子掖在领口准备下来了,就看到姜俭站在他后面。   “一大早的,你干什么?”姜俭问。   和他们一样被关起来的都是朝阳公主身边的“宠臣”。可惜云青兰一反,朝阳公主都被关了,宠臣当然不可能放出去给朝阳公主取乐。云大将军懒得分辨他们都是哪里来的,有什么用,全都关了起来。   云大将军来说更有用的当然是徐公等人啦。   他们被关了一年,其中有自尽的,也有病逝的,还有关成疯子的。   现在熬过来的都心灰意懒,每天就等着士兵们来送饭,虽然一天只有一顿。平时吵的最多的架就是谁去打扫净房,谁去提马桶,谁又尿到外面了等等。   平时都是宁可躺在灰尘里一动不动也不会想一想逃跑的事。   姜俭和王姻被众人认为“年轻”,所以才这么不死心。这些人在还有精神的时候曾讨论过他们会被关多久。   大梁七百年,皇帝那么多,臣子们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了。像这种一言不合就把人关起来的,最高记录是八十九年。就是说,某一任皇帝,被大臣顶撞,烦了,就让侍人拖下去找个地方关起来,然后就一直不肯放,再然后就忘了。   是真忘了,不是假忘。   这个皇帝忘了,下一个皇帝也忘了,再下一个还是忘了,终于第四个皇帝在读史的时候看到祖先当殿与臣子交对的趣事,指着这个笑问侍人“这个人放了吗?”   侍人笑道:“还不曾放。”   皇帝还不信,后来终于明白真把这个人关了这么久!立刻命人去请,结果就请来了这人的重孙子。为什么会有重孙子呢?因为这个人被关以后根本没耽误功夫,立刻就娶了个宫女,生了孩子,女儿继续当宫女,儿子就这么养着,如此繁衍了四代,前两代的坟都安在宫里了。   他们这一家在宫中其实算一个奇景,除了皇帝一家不知道,宫女侍人侍卫没有不知道的。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送此人还家,宫女也赠给他为妻了。   之后还成就了另一段君臣佳话。   看,有这么个前辈在,他们这才关了多久?   早呢。   王姻小心翼翼爬下来,对姜俭说:“外面没人了。”一殿的大男人,木门木窗,怎么可能逃不出去?不过是害怕逃出去了就没命了而已。   但现在外面没人了啊。   姜俭皱眉:“说不定是为了捉弄我等。”逃出去半里,再被人围杀?那就不值了。   王姻点点头,“说的对,不能大意,再等等看。”   但今天可能是真的。   因为到了黄昏也没人给他们送饭送水。   一殿的卧神都起来了,巴门巴窗的往外看,王姻早说过外面没人的事了。现在人人都瞪着眼珠子往外张望,拼命张望。   “跑不跑?”   “再等等。”   说是等等,已经有人把帐幔衣服等都编成绳子,有人举着铜盏、铜鼎,有人举着小几,都围在门边上,等。   天又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殿里众人腹鸣如鼓。   不知是何人开口,“砸吧。”   顿时无数只手举着东西朝门窗砸过去,咣咣咣的,在深夜里传出去很远。   王姻也抱着一只不大的铜鼎在砸窗户边的楔子,楔子卡得很严,砸了半天连点屑也不掉下来。   “我有一招。”姜俭过来了,拿一支木棍,一看就是从几上拆下来的,然后将一件湿衣服缠在窗户上两根木棱上,用木棍将湿衣服绞紧,然后慢慢绞。   水**的洒在地上。   他这么做,周围的人一开始都在看笑话,他们拿铜器去砸都没用,一件湿衣,一根棍子能有用吗?   可姜俭越绞越费力,脸都憋出青筋来了。   王姻觉得姜俭没这么没用,一件衣服拧得这么费劲。干脆舍了他的铜鼎,上前帮他扳着木棍一头,两人一起用劲。   一上手,王姻就咦了一声。确实一点都扳不动了。可是衣服也没烂。   姜俭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公主教过的法子……”   王姻顿时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了。   一群一年来每天只吃一顿饭的男人很快就没力气了,都靠着墙壁或门坐着看这两个年轻人干。   有人笑话他们:“别作戏了。”   “装得挺像。”   两人都咬着牙根的样子看着真像那么回事。   直到大家都听到了木头发出的咔咔声。   一个男人指着木棱上方,像做梦一样说:“那里……是不是松开了一点?”   木棱也全是楔上的,一个扣一个,互为支撑,木匠要拆都要花功夫,何况他们什么都没有。   但现在他们真的看到两个人用一根棍子一件湿衣服就能……   瞬间有个男人跳起来把衣服给脱了,然后朝上面撒尿。现在这里哪还有水呢?只有尿了。   男人不愿意去马桶里沾别人的尿,只好用自己的。可他一天没吃没喝,实在也不多。   别人也懂了,纷纷解腰带相助:“我给你添一点。”   “来来来,都来。”   如此这般相助过几回后,殿里又多了两个效仿的。   在经过一番辛苦之后,这一殿的人总算都逃出来了。逃出来的人没干别的,逃出来之后先就地寻一水潭跳进去,再湿淋淋的爬出来,在月色之下,洁白干净的奔向“自由”。 第645章 迎公主归   王姻几人脱得樊笼, 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   凤凰台做了七百年皇宫,一代代皇帝让这座城变得越来越大, 宫中建筑也越来越多,庭台楼阁多不胜数。   但由于先帝和当今两任皇帝都没有多置内宠,所以大半的宫阁都是空屋。   关他们的地方以前是用来装歌伎舞女的, 所以门窗都特别严实, 地缘也特别偏僻。   王姻他们活着出来的一共二十几个人,一出来就先是一顿疯跑, 跑完又都碌碌续续的回来了。   因为没见到一个人, 别说活的, 死人都没一个。赶紧都回来集思广议,想想办法, 想想如今的情形。   一个苍白、高瘦, 头发在被关的这一年里已经白了不少也掉了不少的男人说:“怪了, 云贼的人呢?”   “逃了?”   “就是逃了,怎么没人来杀我们?外面也听不到喊杀声。”   王姻道:“别的都可先放放,我们先找吃的吧。”   一说这个, 大家的肚子立刻都响亮起来。   一个年约四旬的男人有些羞惭地说:“还需寻些衣物,我等如此,不太雅观。”   当即被人翻了白眼。一堆大男人关在一起一年, 朝夕相处, 对彼此的了解比家中的妻妾更深刻, 还有什么好装的?   王姻又出了主意:“衣物也罢, 倒是刀剑该寻上几把。”   对头!   他连出两个管用的主意, 无形之中就成了众人之中的领头的。姜俭不跟他争这个,他悄悄对王姻说:“我去看一看朝阳公主吧。”   王姻摇摇头:“先等等,大家一道去。”   一行人寻遍各处,吃的穿的都没有,只好捡了几把长棍当武器,一路小心翼翼的一边搜捡一边往外走。   王姻在此时说不如先去看一看朝阳公主。   “如果……长公主那里该能找到人或尸首。”王姻道。   眼下能确定的是云青兰应该是跑了。就是不知道他跑的时候带没带朝阳公主,要知道当日他拿到圣旨后还特意让人到他们这里来隔门宣读,还叫他们在殿内下跪称颂,也就是那一天,不从的人都被拖出去杀了,剩下的自然都是聪明懂事的。   这也是他们这些人能过到一起的原因,都曾跪下从贼,有了这种“缘分”,日后不管生死际遇,他们都是一伙的了,关系不亚于师徒、同乡、同窗。   王姻的意思是云青兰跑的时候应该会带上他的“王后”,如果不带,那“王后”也应该已经死了。他们现在过去,要么见到朝阳公主的尸首,要么见到其他人的尸首。总之,能看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里也能找到吃的。”王姻又添了一句,大家的士气登时更足了!   太阳刚刚爬上坡,他们就到了玉宇宫。宫门大敞,看来行走匆忙。   王姻:“我们从后面进去。”   几人分成几路绕到后面,特意从侍人进出的小巷走,从后门进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灶间,水井,和井旁蜿蜒的血河。   王姻几步迈过去,惊起一群苍蝇,见血凝在地板上,触之粘手。   他在建城是见过刀兵的,也曾亲手杀过人。他道:“也该有个一天半天的了。”   “昨天夜里的事。”姜俭行走各国,见过的只比他更多。   其他人也很快找到了尸首,他们巴着门窗往灶间里看,当即落下泪来,有人顿足跺脚,捂着心口:“好毒辣的手段!”   这血河是从屋里流出来的,井旁本来地势最高,可血流满了半个院子,漫到这里来了。   王姻和姜俭走过去,屋里的情形更加触目惊心。   屋里是倒卧成一座小山的侍人和宫女,他们穿着宫中的衣服,看起来是面对面站在一起,现在却都面朝下趴在彼此的尸身上。   王姻道:“这是军中杀俘的手法。”   先命俘虏们站成一个圈,一人发一把刀,然后命他们互捅,一个杀一个,留到最后的人一般都会自尽。这样关在屋里命他们如法炮制就更狠了,在杀场上好歹还能跑。   这里一排几个屋里都有如此的一座尸山。   王姻在外面算过露出来的脚之后,将数相加,对众人说:“大概……长公主身边的人都在这里了。想必云贼将王后带走了,但却没有带王后身边的人。”所以全杀了。   院子里已经是艳阳高照,一群群的苍蝇扑天盖地,但在院子里的人全都浑身发寒。   他们赶紧离开了这里往前走,懵懵懂懂走到一半才有一人干哑地说:“……云贼连这些侍人和宫女都不放过,为何不杀我等?”   王姻:“他忘了。”   这是最可笑,也是最有可能的一个答案。庆王逃的匆忙,在眼前的人才想得起来给个处置,离得远的就没功夫管了。他们才逃了一条命。   一行人中突然有一人仰天狂笑,笑得突然,停的也突然。   他们一路默默,从后面进了寝殿,殿里空无一人,箱笼大开,地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他们这一行人中,有几个是曾经进过寝殿,与朝阳公主春风一度的,他们的脚步也最匆忙。哪怕他们与朝阳公主不过露水情缘,可此情此景之下,他们都不愿意在这里见到她的尸首。   王姻这些“清白”的就在外面等着。不多时那几个人就一脸狂喜的冲出来了,“里面没有人!”   “长公主的东西倒是都不见了。”   他们还抱出了一些男人的衣物鞋袜,分给王姻等人穿上。   一人捡着一条腰带上:“三郎,这不是你的吗?”   这些衣服大多是朝阳公主的情人们留下的,还有一些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了,但都是非常好的衣服,干净整洁。   被称为三郎的青年面容清俊,闻言转头,一眼认出来,俊脸大红,上前一把夺过来:“你认错了!”然后躲到别处去穿衣服了。   其余的人嘻笑一番,稍解胸中郁闷。   他们仍是饿着肚子的。存放粮食的灶间现在没人肯去,而在看过那些尸首之后,也没有人吃得下饭。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分成两路,一路去找皇帝,一路去大殿看看。   如果说这宫里还有哪里可能会有人,那就只有这两处地方了吧?   王姻和姜俭各在一队,分头出发了。   王姻是往大殿去。大殿是诸公上朝的地方,王姻听徐公说过他们每回上朝都会在大殿对着龙椅叩拜全礼,然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他们赶到大殿前,没有进去就看到一些人在殿前穿来进去,两边很快发现了对方!各自杀气腾腾的准备冲杀,冲到一半发现貌似是“友军”。   另一边也是胡子老长,头发蓬乱,衣衫脏污的样子,一看他们这边差不多,就开始互相喊话,喊到一半就分清了各自的身份。   另一边是以徐公为首的世家大族有名有姓的人,王姻这边是曾抱着朝阳公主的大腿拼命往上爬的二流。两边以前是互相看不起,现在、此时、此刻遇上,有点尴尬。   王姻不怕尴尬,上前抱拳行礼,自述家门,又详细说了一遍他们已经去探过朝阳公主那里了,侍人宫女死了几屋子,朝阳公主不知去向。   这边见王姻这么“坦诚”,又因为他是鲁人,没有前仇,愿意跟他说话。   当众出来一人,引王姻去后面瞧:“我们也是刚刚才逃出来。”   王姻从这人嘴里得知,他们是第一批被云青兰关起来的人,第二批就是眼前这些“自投罗网”的,他们本来在宫外,也知道云青兰意图不轨,所以特意进宫来“骂他”的。   王姻:……   一群傻子!   这群傻子为首的是徐公,进来后就被关了。一开始云青兰也想杀他们,后来被徐公给劝住了。再后来他们就一直被关在这里,徐公被关在别的地方。他们跑出来后本想找徐公,却先找到了一堆死人。   死的就是此处的侍人。   王姻看到了第二批同样死法的侍人。   虽然侍人是罪奴,但他们也是人。无辜枉死,还是被贼子所害,看到的人都受不了。   王姻身边这人再看到这一幕手都在隐隐发抖,气噎声堵:“我此生必取云贼性命。”他抖着嘴唇喃喃道。   这些人原本被关在大殿后面的侧殿里,住的虽然拥挤,但因为人数多,总能公推出一个领头的人,倒是比王姻那一批中活下来的多,除了中途病死的之外,没有疯的,没有自尽的。   王姻与他们汇合后,大家汇总了一下各自的意见,再次分兵了。   一部分人要留下来收葬这些死者。   王姻听到这里,心生佩服。   一部分人要去找徐公,王姻打算跟他们一起去。   到了傍晚,分成几路的人终于都汇集到了一起,大家坐在空荡的大殿里,望着空荡荡的上首:龙椅不见了,都有些茫然。   王姻还算能撑得住,虽然肚子已经快饿翻天了,但中央的鼎中正煮着鱼和几只鸳鸯,等煮熟就能吃了。   总结一下,他们今天没找到徐公,也没找到别的活人。死人堆倒是只有三处,分别是朝阳公主,皇帝那里和这里。三处的死人都是一样的死法。   丢掉的除了皇帝徐公之外,还有龙椅、帝玺。   另外,宫中库藏已经被扫荡一空。金库、器库、粮库都空了,被搬得干干净净。他们找了一天,一粒粮食,一柄弓箭,一桶油,一瓮酒都没找到。吃的只有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喝水只能去花园里的水潭中汲了。   他们只能临时卸了宫中库藏的琴瑟,改制成弓箭,这才勉强凑了几把武器可以防身。   还有一件事,他想等大家吃饱喝足再说。   鼎中渐渐煮出香味来,周围一群人都是饿了两天两夜的,饥肠碌碌,闻到香味就有些忍不住了,纷纷拿着酒樽铜勺盛着吃。   混个水饱之后,王姻说:“宫门都关了。”   人群中有人色变,但大多数的人还是很镇定的。   宫门是熟铁铸成,一扇就有万斤,每回打开宫门都需要两侧的绞盘推动,绞盘是也是铁制,铁索为绳。一旦关了门,人是别想推开它的,只能用绞盘。   但有一个问题:绞盘在哪里?   其实人人都知道,绞盘就位于宫门旁边或下方,或在城墙里藏着,或在地下藏着,肯定有个房间,有一扇门可以通过。但具体在哪儿,大概只有守宫门的将军知道了。   反正在座的都不知道。   凤凰台九个门,都关了。   打不开宫门,他们就出不去。出不去就只能饿死。云青兰的人占了凤凰台一年,把能搬空的地方都搬空了,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   之前他们还以为云青兰不杀他们肯定是不敢,现在才发现,人家不杀是知道宫门一关,这里的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只剩下爬墙这一条路了。虽然宫墙不好爬,又高又滑,但如果外面没人等着射他们,还是有希望,可以努力的。   毛昭开口道:“还有一件事,我等需要现在就议个结果出来。”   众人都看向他。徐公不在,毛昭肯定就是领头的了。这不是由毛昭本人的声望决定的,虽然他算是有能力的人,但更多的还是徐公在时对他的扶持,大家都看在眼里,此时也愿意信他。   毛昭:“陛下不在,徐公不在,我等却不能乱。云贼挟裹陛下与徐公逃走,日后势必会成大梁心腹之患。如果我等现在不拿个主意出来,等云贼在河谷坐定,反算我等,这大梁就真落到云贼手中了。”   直白点说就是以前皇帝是个傻子,大家在徐公的带领下唱了十几年的戏,假装大梁一切都好,大梁就真的“平平安安”的安稳过了十几年。   现在徐公不在了,傻子皇帝也不在了,但这个戏还要继续唱下去。因为外面有一个云青兰,更有不止一个云青兰。   他们如果不继续唱天下太平,不止河谷的云青兰想当皇帝,天下所有的云青兰都会想当皇帝的。   不管如何,他们都必须继续假装大梁一切都好,皇帝没了?没关系,反正上一个是傻子,他们只需要再在龙椅上放一个人就行。一个空荡荡的龙椅和一个坐上了人的龙椅哪一个更好推翻这谁都能分辨出来。   放谁?   这还用说吗?   公主城有一个现成的太子!   王姻因为是鲁人,不得不退到一旁让别人发言,但他的心头也是万分火热!   毛昭见大家都没什么异议,一锤定音:“立即迎安乐公主入城,归位!”   前面有一个朝阳公主扶持幼帝坐了十七年皇位,现在就可以有一个安乐公主扶持小太子继位,再替大梁续上几年命。   此计议定,人人都松了口气,神情都放松了。   剩下的就是翻墙出去后各自行事了。   毛昭却把王姻叫到一旁,小声对他说:“鲁大夫段小情也在这里,可我们没有找到他,尸首也不见。我猜,他可能被云贼带走了。你出去后,当立刻报信与公主,让她早做打算。”   云青兰抓段小情这个鲁国大夫很好理解,他现在也是个诸侯王,想必也想借一借其他诸侯国的势。   毛昭特意点出“安乐公主”而不是鲁国公主就是怕等姜姬到了凤凰台以后,再被人说是诸侯国公主,名不正,言不顺。他才要在现在就砸定,他们请回来的不是诸侯国公主,而是安乐公主。   这样一来,段小情就成了一个隐患了。日后他被云青兰利用的话,姜幽这里也会受到影响。   王姻点头,谢过毛昭。他心里多少有点惊讶。他以前没跟毛昭打过交道,怎么现在看起来……此人也是公主的人?   公主到底在凤凰台经营了多久?张眼一瞧,个个都是公主的人。 第646章 真心假意   从凤凰台逃出来的第二天, 段小情才见到了徐公。因为两人不得不临时换到一台车上,徐公乘的车的车辕断了。   可见他们逃得有多急。   两边相见,段小情被车颠得趴在车厢底昏头转向,眼前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徐公倒还撑得住, 还教他在嘴里咬一截袖子或衣襟, “这样就不会咬着舌头了。”徐公笑道。   云青兰是行军, 他才不管车上带的保命符们能不能撑得住。段小情本来是一个人在车里,车门、车窗都锁着,车被马拉得跑得要飞起来,他在车里心肝都要被颠出来了, 头脸手足都被撞得青青紫紫, 看着像受过刑。   徐公比他年长二十岁不止,却比他强!有徐公了以后, 徐公照顾他,教他怎么在车跑的时候稳住自己,怎么呼吸,怎么休息,怎么忍饥忍渴, 憋屎憋尿。   段小情一一照作后, 果然后面就好过多了。两人时不时的还能聊上两句。   段小情很好奇徐公怎么会有受刑的经验?这明显是坐囚车的经验嘛。   徐公则很好奇以姜幽的人品风格是怎么把鲁人给降服的, 就比如段小情这样一看就是世家出身的,怎么会服她的呢?   段小情呵呵笑道:“从了公主的就比如我, 如今还能坐在这里与公谈笑;不从公主的都已经没了。”   徐公这几年一直没断了向鲁国派人, 可派去打探的人只能从外面打听姜幽的事迹, 姜幽的身边人无一例外,全是她的忠臣!   这不能不叫徐公佩服!   怎么现在听段小情说起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公主竟是豺狼心性?”徐公试探道。   段小情摇摇头,“那倒不会。那些人只怕临死都未必知道是公主下的手。活着的人倒是都知道。”知道的就更不敢跟公主对着干了。   徐公:“尔等未何不反?”反大王不容易,反一个公主还不容易?   段小情说得十分正义:“公主虽为女子之身,心性却远胜男儿!我鲁国正因有公主才有如今的大国气象。当日圣旨下降,召公主入凤凰台时,我国上下可都是一片悲声。”他扫了徐公一眼,捻须道:“若非公主自己愿意,就是圣旨,我们也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徐公听到这里心情十分复杂。   是啊,姜幽自己愿意……   ——当时要是不给陛下选后就好了!   不选后,说不定他还能安安稳稳的闭眼。结果一选后,把此女招了来,她有意这大梁万里江山,就把这天下搅得不成样子。本来大梁还有二十年寿命,被她一搅合,说不定就要断在此刻了。   两人这么互相作着伴,行路也不寂寞了。   终有一日,突然停下了。一行人急匆匆的过来,把段小情挟出去,当即剥光,不说段小情害怕,徐公也吓了一跳,大骂:“这成何体统!快住手!”   此时,五六个士兵抓住段小情,成桶的水往段小情身上浇去,哗啦啦,哗啦啦。   现在是九月末,天气仍然很热不说,段小情坐了半年的牢,一直没机会洗澡,放出来后又坐车赶了七八天的路,浑身上下臭得苍蝇都恋恋不舍了。此时拿水浇他,不是刑,倒像赏。   徐公和段小情都愣了。   段小情还低下头说:“来来来,头上也给我淋一桶,让我痛快痛快!”   徐公突然明白了!   “前方是不是有鲁人拦路?”徐公大喊。   段小情一听就是浑身一机灵,立刻也抬起了头。   来人中有一个小将,笑嘻嘻道:“果然是徐公!前方有鲁国公主送来的礼物,十分殷勤,愿自荐枕席于我王!我王便命我等带这鲁国大夫去前头谢一谢公主的深情厚义。”   段小情:“……”   徐公:“……”   云家小将当然觉得自豪,鼻子都快扬到天上去了。   徐公看着这云家人的这副嘴脸,不由得暗暗开心。云家底下的人不懂上面的事,他们只知道云青兰霸占皇宫,把大梁从皇帝到大臣都给抓了,现在走也带着皇帝呢,那云青兰就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人了。所以鲁国公主望风而来,只会让他们更加骄傲,才不会去想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要是姜幽真到云青兰身边去了,那云青兰估计也活不到明天是早上了。   徐公转头对段小情语重心长:“你一定要对公主说,大王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一定要好好尊崇大王才行!”   段小情深深地点头:“我必会告诉我国公主,大王乃是何等的英雄!”   段小情被带走,又回来,车队才再次起程。   徐公紧紧巴着车窗缝隙才看到外面能让云青兰动容,停下行进中的队伍的礼物有多少。   真的很多,一眼望不到边,全是车,密密麻麻。   段小情说:“还在验,全是上好的河谷粮。”   徐公点点头,不说话。   姜幽肯定不会在这上头作假,她送到这里的粮车肯定全是真正的粮食。   但云青兰一定想不到的是,粮车越多,动起来越不容易,越会拖慢行程,前后需要的人手越多。   鲁人送粮,云青兰肯定不会让鲁人把粮车随着大军送到河谷去,他肯定要自己派人接手。粮车越多,他留下来的人也越多。   粮车分批运送,战线就拉得越长。   徐公心潮起伏!   姜幽根本不会让云青兰平平安安到河谷!她一定在中途布下了重兵!   等着阻击云青兰。   他现在只担心打起来的时候,这姜幽万一没注意,他和段小情可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他对段小情说:“我们最好在大王身边,也要为大王出谋划策。”   段小情脑筋动得不如徐公快,但他相信徐公此时肯定不会跑去帮云青兰跟公主为敌——那要傻成什么样啊?   他赞成:“就听你的!”   两人拍马屁的功夫都是炉火纯青,不出半日就各炮制出一篇文章来。   段小情作出的是赞扬云青兰英明神武的。   徐公作的是赞扬云青兰不但英明神武,还可堪为帝的。   段小情:“……”   “我不如公!”段小情感叹。   他重作一篇后,两人在傍晚时努力想办法请车外的人送消息给云青兰了。   刚巧云青兰今晚还真的打算停上半刻钟,一来是为了给可能有的奸细刺客追上来的机会;   二来则是为了分兵派人把粮食另寻一路运到河谷去。   徐公和段小情就趁云青兰跟众将吃饭喝酒的功夫上来了,厚着脸皮跪下来请云青兰登基当皇帝。   段小情不如徐公的脸皮厚,从头到尾只能附和。   徐公跪下就声泪俱下,求云青兰一定要回去当皇帝,他不当皇帝这天下立刻就要崩,天塌地陷的崩。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个人能救天下于水火,救天地于崩塌呢?只有云青兰!只要云青兰愿意当皇帝,他就挡在天下人的口舌刀箭之前!只要能让云青兰当皇帝,他就是立刻死了都心甘情愿!   云青兰被徐公这天外飞来的给弄蒙了。   他周围的亲信倒是很快都被说服了。对嘛!徐公看得多清楚,看得多明白啊!   皇帝是个傻子,这天下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人来掌管!那就是云青兰!   云青兰手里有兵,近水楼台,现在大梁四处不安,大家蠢蠢欲动,如果想让天下不要大乱,最快最好的做法就是赶紧送一个又强大又近的人当皇帝。那就是云青兰!   你看这近的像万应城黎氏不就心怀不轨?当时徐公等为什么赞成花万里出去打仗?不就是因为各城都不想交税了?这就是信号啊!大家都想反,所以才派花将军出去示示威,镇压一番。但如果云青兰当皇帝了,那就不需要另一个将军了!皇帝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将军!   从上面看,这天下没有比云青兰更适合当皇帝的人了!   “大王!此言之有理!”   “大王,当断则断啊!”   “大王!”   ……   亲信纷纷倒戈,云青兰还保有清明,“徐公莫不是想将孤骗回去好杀之后快?”   徐公满脸泪的爬起来,浑身上下都透着忠心,不止是对大梁,对天下,还有对云青兰的忠心。   “陛下如不信,当可先去河谷,某立刻为陛下起草文书,助陛下登基!日后陛下若想回凤凰台就回,不想回,移驾河谷也未尝不可。”   云青兰这回是真有点撑不住了。徐公肯写文章传告天下助他当皇帝?他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公果真待孤一片真心?”云青兰带着期待问。   徐公真诚道:“某之真心可表日月!愿与陛下生死相随!”   云青兰不说信不信,不过倒是把徐公和段小情都给带到了身边,不肯再把这二人放在队尾了。   徐公也没有说谎,立刻就开始起草圣旨,他对云青兰说最好让皇帝惮位于云青兰,“先帝体弱多病,不堪重负,他心慕陛下英雄了得,愿以天下相托,日后自然会成一段佳话。”   云青兰还是不说好不好。   徐公就自己写好圣旨,送给云青兰,然后就开始一天一篇的吹捧云青兰,从云青兰的祖先开始吹起,有名有姓的都改头换面成了仙人、神人。   云青兰当然要更不同一点,徐公只是给他写身世就换了七八篇,最后变成云青兰身有九命,他不是一个人,他有九个不同的分身,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凡的身世,救天救地的那种。最后,云青兰为什么会在凤凰台当一个小小的侍卫,最后混成守宫门的大将军,皇家世仆呢?当然是因为老天要让他救大梁,才把他放在离大梁最近的地方。   他守的不是凤凰台的门,他守的是大梁的门。   总这么吹着,云青兰就不好对徐公太坏了。   他对徐公一好,徐公就能听到一点点外面的事了。   虽然他们这条队伍一直平平安安的往河谷去,但据说后面已经受过几次袭扰了,都是突然冲出来,冲杀一段后就跑了,每次都把云青兰那越拖越长的队伍给冲散上一段,走失的军奴和士兵都有好几千人了。   可云家军一旦真刀真枪的要过去跟人家打了,人家跑得比兔子都快。   追吧,损失不大,看起来敌人也不多,有点不值得。不追吧,总来,像苍蝇一样,很烦人。   云青兰他们一直在猜到底幕后主使是谁。七成的人认为是云重,三成的人认为是万应城黎家。   就没一个人猜是给他们送过粮的鲁国公主。因为他们已经离公主城很远了。而且鲁国公主孤身在此,虽然有个儿子貌似是小太子,但鲁国公主给云青兰的情信可是大胆火热,还称愿与朝阳公主同榻服侍云青兰,她的贴身衣物都送了一身过来,还说只要云青兰愿意娶她,她立刻就坐着车过来,家国都不要了;要是云青兰想要鲁国,她就把鲁国从她弟弟手里夺过来拱手相送。   这副“真情”太火热了,云青兰实在没办法怀疑她的真心。   最主要是证明姜幽真心的粮食太多了,粮食有多少,她的真心就有多少。云家上下就没一个怀疑她的。   徐公莫明想起段小情的话。   ——好像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 第647章 云家五子   擒贼先擒王。   云青兰不是不想抓来捣乱的人, 只是觉得对这些虾兵蟹将动手不值得, 他打算一击必中, 直接把幕后之人的人头取来就行了。   他认定是云重在背后捣鬼, 七成左右的亲信也这么想, 云青兰就直接派人去催战,他猜之前派去的人估计是想着云重是他唯一的长子, 还有“战功”,所以可能一直不敢下手, 只敢劝降。他派人去催一催, 快点把云重的人头取来, 想必可以解此祸患。   催战的人快马加鞭到了河谷,果然见之前派来的人把城给围了, 一天派一个人进去劝云重出来投降,说的话都是:那是你爹,他生了你, 要你死你就要去死,不死是不孝;   论军中职位,那是大将军, 大将军军令一下叫你死,你不能不死;   再论王与臣,你爹现在是大王了,你是他的臣子, 君要臣死, 臣怎能不去死?   说来说去都是要云重赶紧出来送死。   后来见云重不肯出来, 去的人又换了一番说辞,道毕竟是亲父子,现在你爹在气头上说要杀你,回头他见了你,你再求求他,父子情深,肯定就不会动手杀你了,就算他要杀,我等也替你求情不让他杀好不好?你要是信我,就跟我出去见你爹吧。   正着劝,反着劝,确实没人敢冒险冲进去把云重拖出来砍了。毕竟是云青兰的亲儿子,还是长子。虽说云青兰貌似是打算省下太子之位给还没影的小儿子,可这也只是私底下说一说的事,云青兰自己可没当着大家的面承认。现在云青兰杀儿子杀得痛快,日后过个十几年他再后悔了,把今时今日杀云重的人给揪出来砍了替他儿子报仇……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   别说云青兰自己没说过云重非死不可,杀他的人无罪,他就是说了,大家也不敢信啊。   云重当日来河谷时,云青兰是许诺让他当太子的。后来还不是不算话了?   所以现在大家只围不杀,都拖着,想拖到云青兰来了,想杀儿子他亲自动手。   无奈催战的来了。催战的说,云青兰带着大军总被人在背后追咬,疑心是云重的人,所以让他们赶紧把云重正法,好解了大军的困境。   大家都不信,云青兰带着云家全部兵马过来,遇上什么刺客不能当即拿下啊?   催战的说,因为路过鲁国公主的城时,那公主求爱于大王,以粮相赠,给得太多了,为了运粮这才不得不走得慢些。   一听这个,大家都不吭声了。粮之于兵,不亚于武器战马,他们在这里也看到河谷是什么样了,这鲁国公主送粮可真是解了燃眉大急。   大王果然英雄了得!   唉,就是大王的人品……   被催战的一群人更发愁了,商量好几天,不得已出了个主意:他们先“偷偷”送个消息进去给云重,把他们攻城的时间说了,让云重赶紧跑,云重跑了以后给他们发个信,他们就在外面把王家的宅院一围,放火一烧,这不就等于把云重给“正法”了吗?   当然,这要放,只能放云重一个,最多再加上几个亲信,更多就不行了。   这个主意通过后,消息送进城里,他们也开始在催战之人的催促下开军进城。   城门口守的人全是被绑来修城墙的普通百姓,不等刀剑架脖子就跪下求饶了。   云重的亲信全都进了王家大宅,准备顽抗。   这些人把王家大宅围了,再次往里送信,“暗示”云重可以跑了,他们会放开一条口子,让云重和亲信离开。过了这个时辰,他们就要放火了。   一时半刻之后,果然见到让出的空隙跑出去一行人。   这些人此时才派兵进去搜查,毕竟一会儿要放火,万一云重没走被烧死就不好了。   确定宅子里没人之后,冲天火起,转眼间就把王家大宅给吞没了。河谷七百年王家,就此付之一炬。   然后他们还派人跟着那逃走的一行人,想着还是抓着活的好。一追一逃间,云重终于病重不治,死了。   死前要心腹砍了他的头,将脸烧毁,再弃于野,任野兽啃食,让云青兰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永远活在恶梦里。   “我要日夜诅咒云青兰!我要他不能安枕!”   心腹依言砍了云重的头,将此颅藏于包袱中,又跑了十几天,眼见不能逃脱,就将头颅烧毁扔掉,又逃,快要被抓住时自尽了。   终于追上来抓到他的人都蒙了!他们都以为这个人就是云重,现在才发现竟然不是!那云重呢?车里倒是有一具无头尸,却因没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云重。   这些人想了想,决定还是假称云重在火里被烧死了,杀了一个与云重身形相仿的人烧得面目全非后当成云重带了回去。   剩下的人为了让云青兰杀云重这件事有正当的理由,特意到周围的城池宣告了一番,是云重不忠不孝,云青兰才要抓他回去的,现在云重是“负罪自尽”,他们这些来劝的人都是亲眼看到云重**的哦。   可不是云青兰杀的,也不是他们杀的。   他们还想把云家其他几个儿子带回去,这样只死一个的话,也不能说云青兰太没人性一定要杀儿子吧?现在外面关于云家父子的流言中,云青兰是落于下风的,他杀长子的原因已经被盖章为给朝阳公主生的小儿子让位了,无故杀子,糊涂透顶。   可想不到的是他们派人去各城传信,各城连门都不让进,一个个如临大敌。   他们找云青兰其他的儿子,竟然一个都找不到!   次子云剪早在父王和云重打起来的流言传出后就跑了,现在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三子云丰本来背着云重和云剪放走了老四和老五,也是躲着不敢见两个哥哥。本来想回去找云青兰的,想着爹有可能会护着他,结果听说云青兰要杀云重给小儿子让位,云丰想了想,觉得这事他爹完全做得出来,就是他爹的风格嘛。于是根本就不敢露面,改名换姓,带着人闯进一个小城的小家族中扮起了恶客,吃主家的,喝主家的,把主家挤到偏院去了,唯一可以算得上是客气的就是云丰没霸占主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他看不上。   听到云家家将到处找云青兰的儿子,呼唤各位大小公子回去认爹,把头一缩,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跟着他的人也多是好逸恶劳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村中的日子过得也挺逍遥,自然不乐意再回去当兵上阵冲杀,一群人当起了庄汉。   现在世道不太平,小家族之主见这一群恶客虽然吃喝有点费钱,但还算知礼,为首那一个也不像是恶人,就当请一群下山土匪替他看家护院吧,两边相安无事,有事也有商有量的,合作愉快。   这一日,小族家主跑来见云丰,说前几回他们家因为小,房小屋旧,所以前几回征丁也好,征粮也罢,他们出点钱就过去了。但现在庆王真来了,由子观父,家主觉得这庆王也不可能比云重好到哪里去,说不定更糟。   所以他们已经决定全族搬家,逃到公主城去。目前逃过去的人够多,各种消息都传回来了,在公主城哪怕是小民的日子也不算难过。   所以大王,咱们是不是该分道扬镖了?   云丰想一想,不用分,我们也去公主城。   云四和云五早就混在河谷流民中逃到了公主城。两人一开始怕被发现,还被骗去当了一阵的田奴。后来主家害怕把他们给蒙着眼睛赶出来了,他们又跑回去才知道,原来在这里入藉很简单。   两人就改了姓,想起母亲,就改姓母,仍是兄弟,一个称母大,一个称母二。   两人入了藉后,去上了学,很快就毕业出来领一职当了小官吏,每日就在城门口替百姓解答宣讲新出的政令法规,遇上违法乱纪,有人告状,他们分辨之后就召来城卫,该送官的送官,该关起来的关起来,有些简单的小案子他们自己就能罚了,比如女子告赘婿,或是不肯干活,或是打骂家小,或是赌钱好酒等等,他们两边问过后就可以自己判了,只是判完还要写结词,所以虽然凭心而判,但也不敢太偏哪一方。   他们通常都会劝男子赶紧服软,不然皮肉要吃苦头的!   实在不行,也可以离婚。   这里不但男子可以出妻,女子也可以出夫,不管是嫁娶还是入赘,都可以和离。   云四和云五到了公主城以后才知道鲁律竟然这么多!几乎每天都有新增补的律条,甚至他们如果觉得律令有哪里不合适,也可以自己提建议,写条案上呈。   “如果……母亲当时也可以跟父亲和离就好了……”云四说。   云五摇头:“母亲爱父亲,不会离开的。”母亲一直想劝回父亲,可惜的是父亲对他们母子根本没有多少感情。   云四叹了口气:“我们母子过的还不如这里的百姓……”他是亲眼见过欲骗卖妻子与孩子的男子被告发被锁拿,也见过妻告夫,子告父,弟告兄,皆是无罪。   当他见过那一桩案子后,真想把害了他们母亲的云重给告了!他真想,真想看到云重被抓回来,被问罪,被判刑。   云五拍拍他说:“我们可以自己替母亲报仇!”   云四:“不知道要等多久……”   但商人传来的消息很快就叫他们吃惊了。   云青兰为庆王,已经从凤凰台出来回河国登基了,他还要杀了他的长子,因为他想把王位留给他的小儿子。   云四和云五听说后,商量了一夜就辞了官,想回河谷!   他们想亲眼看着云重被父王杀掉替母亲报仇!   说不定……当时父王也是被云重给蒙骗了呢…… 第648章 以粮设局   据说已经大败于云重手下的花万里正在抢粮食。   假死脱身后, 他就摇身一变, 假扮成一名替主报仇的小将,带着人追在云重身后咬。时而把他往包围圈里赶,时而跟霍九弈联手把将要汇合的人马给断开,最后把云重赶回河谷的也是他。   等他也回到公主城后, 公主就告诉他, 最多再过半年,他就又要出战了。   姜姬:“我给你半年时间,你休整一下,到时你的对手是云青兰, 也就是庆王, 照样还是围而不杀,削弱他的实力。”   花万里连庆功宴都没参加就出了宫, 关他的花宅正式赐给了他,他的家将替他娶来的妾氏也正式嫁给了他,城外的军营也正式住进了仅剩下的花家兵, 隔壁就是霍九弈的人。   霍九弈还没回来。花万里经过这段时间已经完全明白了, 这人就是个疯子!将军打仗图的是什么?国泰民安, 高官显爵, 封妻荫子。   霍九弈只图一样,就是打仗。只要给他一个敌人,他就能不下战场。   这是天生的将种。花家家传中也曾记载过这样的人物, 但并不推崇, 称呼这种人为狂将。甚至有野史传言认为有的将军百战而死, 死在战场上,阴魂不散,再投为人胎后就是霍九弈这样了。   花万里以前没把他放在眼里,现在放在眼里了,也觉得不能与其为伍。   偏偏公主好像很看重他。这叫花万里非常不服气,有心一较高下,又担心自己再次落进公主的圈套里。   就比如现在。   他这半年来别的什么都没干,一直泡在军营里,整合手里的兵。这兵哪里来的都有,还有这回打云重从他那里抢来的呢。   兵其实都很好安抚的。一边拿军法管着让他们不敢跑,一边拿粮拿钱喂着,再告诉他们跟着他干才能活命,这样就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现在军法不是花家那一套了,公主城有自己的军法。   花万里第一次见到《军法》时都呆了,足足一百多条!而且这部法典不止是用在士兵身上的,还能用在他身上!里面的律条连他都管!   不过不等他生气说不要就看到里面军功封爵的律令了,开篇就是。   将军立下军功后,不但钱和粮都是实打实规定出来的,连爵位都一块给了!就是他找半天只在上头看到最高到公爵,不封王,有点可惜……   这可比在大梁当将军省事多了,立一次功升一级,那他要是趁现在多打几次仗,那不就很快就能当公爵了?   花万里自己心里没气了,再把这部法典拿给家将们看,让他们一一传阅,结果大家都没怎么反对。   哪怕以前对公主有再多怨气也都不见了。实在现在看起来,她可称英明。   一个头上的人是不是英明,对他们来说是最重要的。   就像上回,他们明明是替朝阳公主去打仗,大胜回来后竟然连家都不敢回了。   陶公真的是对花家不满吗?不是,他是为了剪除朝阳公主的帮手对针对花家的。结果他们自己把问题解决了,朝阳公主也不说愧疚或感激,只想着他们太强了不好驯服,想要他们的性命。   换成摘星公主,她三番五次的算计他们,每回都是算到死地又放他们一条生路。哪怕是为了日后再接着用他们也行啊。   既想用刀,又嫌刀太快割了手,就想把刀给砸断一半再使,就没想过刀是怎么想的吗?   《军法》安了他们的心,随即公主送来的米粮让士兵们也跟着安心了。   等到为了替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们安魂而在神女庙举行盛大的祭祀,公主亲自到场,焚香祈祷,更让士兵归心。   ……就是没归到他身上。   花万里剩下的活就只有练兵了。   时间太短,只有半年。他就舍弃其他武器,一让士兵练跑,二让他们练刀。   为了操练兵马,他就时常带着兵到外面去,就在公主城附近打转,时不时的就能碰到霍九弈的人。   偶尔两人还能一起喝个酒,说说话。   互相交流一下消息。   霍九弈告诉他,他已经把这一片的散兵流勇都给抓到他的军队里了!“好像还有你家的人呢,要不要我还给你啊?”   “……”花万里,“那你还吗?”霍九弈笑嘻嘻:“不还。”   霍九弈还说,“万应城你知道吧?就是黎家,我上回去投帖,说想投奔过去,你猜怎么着?他们家竟然应了!”花万里试探道:“你真想去?那黎氏倒是比这里更好些。”   万应城跟凤凰台一样年纪,城深地厚,不是公主城这刚建起来还不到十年的新城可以比的。谁也不知道黎家有多少底细。   霍九弈继续笑嘻嘻:“你还看不出来?这万应城就蹲在公主身边,公主肯定早晚要打它。我先去探探路,到时从里面打出来比从外面破城要容易多了!”“……”花万里。   这真是个疯子!没仗也要找仗打。   “你就不怕公主疑你?”花万里道。   霍九弈摇摇头,难得正经:“我与公主虽然认识不久,但看得出来,她不会因这等小事疑我。就算当日你我打云重败了,她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花万里冷笑:“你我联手还会打不过云家小儿,那不如一头磕死好了。”   霍九弈:“我知道你不信,日后你自己看吧。”   一个月前,霍九弈对他说:“有大军从凤凰台过来了,另有两路是从云城过来的。我看云青兰是打算出来了。”   花万里不信:“他出来干什么?”他躲在凤凰台多聪明啊,出来不是人人都能打他吗?霍九弈:“替儿子报仇?”摇摇头,“我看是来杀云重的。”   花万里过了几天也得到消息了,他派了两支探马,都探出来确实有大军正往这里开来。   跟着公主也下令,让他和霍九弈把兵都带出去,埋伏在从这里到河谷的路上,地方他们自己找。   花万里带兵出发后才接到第二道命令:他们的粮草已经被公主送给云青兰了,想要粮草就只能去打云青兰,把粮草抢回来。   花万里:“……”   公主这一手玩得厉害。   能怎么办?   哪怕曾有一点想避战的念头,现在看在粮草的份上都只能往前冲了。   不过他本来也没想避战啊。只是想先看看情况,看清楚了再对云青兰下手。   不想公主是个急性子。   那就只好上了。   花万里和霍九弈碰上他头,两人分好工,你管西路,我在东路,真碰上了也可以合作一下,平时还是各干各的。   探马大家都放一起用,多多交流。   于是霍九弈今天攻击,跑了,花万里算好时间第二天再去,又跑了,霍九弈绕了个圈回来,刚好接棒第三天。   两人就像两条蛇,趴在云青兰经过的草丛里,你一口我一口的围着他的两只脚冷不丁的扑上去咬,咬中了就缩回来。   花万里也发现了,云青兰的队伍拖得太长了。   公主送粮加送车,车全是好车,高辕大车,放得粮食特别多,特别沉,特别不好拉。   云青兰在前面走,运粮的都是普通的将军,他们舍不得粮食,只能拼命拖着车往前走,这就被拖住了脚。   中了几次埋伏和袭击之后就学“聪明”了,有几个人命士兵弃车不用,背着粮袋走。   这样确实快多了,一人背一袋粮,边走边偷吃。被发现后,偷粮的军奴都被杀了,可粮也还要运啊,只好把空车再运过来,再放到车上运。   现在云家军是一节一节的,跟前面都离得不算远,赶一赶都能赶得上,但运粮的队伍只会越来越慢,继续掉队,根本不可能赶得上。   花万里和霍九弈就知道,机会已经到了。   于是,云青兰得知就在昨天,他的队伍遇上了有计划的三次袭击!   第一次袭击从左路来,跟以前一样,快打快走,没有恋战。被打的那一队前后的人发现后就赶紧来支援,一将带兵去追击,一将把受袭的队伍重新整合起来,把逃跑的军奴都抓回来,把受伤的马牵到一边,伤重的就杀了,伤不重的让它自己跟着队伍走。   此时第二次袭击从右路跑上来了。   留下的这个小将本来就防着这种事,立刻上前迎敌,也被引走了。   这时这支队伍已经完全停下来了,军奴四散,士兵们在各自伍长的指挥下勉强把车都赶到一起,把军奴给叫回来,摆好战阵进行防御。   结果,第三次袭击出现了。   前两将已经把能带走的骑兵都带走了,留下的全是步卒,还都是没什么经验的,本来受袭两次已经让士兵们惊惶失措了,现在将军们都不在,又有人来袭,根本没有人能拿得起刀枪抵抗,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冲散了。   等前后的队伍发现出事后赶过来已经晚了,尸横遍野,粮车全都不见了。   傍晚时云青兰才得到消息,这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   “三次奇袭。”云青兰捻须道,“这是一个名将啊。”   能把奇袭用得炉火纯青,肯定是个高人。   “这么说之前的奇袭全是为了今天准备的?只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一个家将道。   以前每次只来一回,目的只是为了冲散队伍,拖慢他们的行程。今天却杀人抢粮。   “恐怕……”另一人没敢把话说出来。   之前他们都猜是云重主使的,但今天这奇袭太厉害了,云重绝对做不到。   只怕他们猜错了敌人。   曾经赞成杀了云重的家将都有些后悔了。   “我们中计了。”一人痛悔道。   云青兰发觉了,他更加明白,如果云重没有那么“恶”,那他杀子一事就变得更加不可原谅。   “前事休提。”云青兰道,“眼下,我们需要防备这些人再来。”   已经有人发觉那些送来的粮食有点拖后腿,他道:“若是没有那些粮草,快些把士兵集合起来,那倒是不必再担心了。”   就是为了运粮才会遇袭。   云青兰想了想,道:“此言有理。”   他命人把粮车全都集中到一起,只留下一队人看守,剩下的人全都迅速集合到他这里来。粮草虽然重要,云家兵也很重要。   命令传下去后,前面的粮车就停住不动了,后面的粮车开始往那里赶。   一天后,当两队运粮草的车队汇集到一起后,竟然被夜袭了!粮草都被偷走了,粮车被烧了,烧起的火映红了半边天,烧到天亮还没熄。   云青兰得知后,气得怒发冲冠!   这是羞辱!   不过这也让他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这些人是冲着粮食来的!   他就决定用以此来设个局,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第649章 吾愿往   营地里弥漫着粮食的香味。   花万里坐在一块石头上, 手里抓着一只烤熟的野鸟正在啃,身边的头盔里煮着粮食。   头盔煮食, 这还是他现在才知道的。公主这回在他出征前发下来的,不管是大将还是小兵, 人人都有一个青铜头盔, 半圆形, 戴在头上沉是沉了点, 但没有人说不戴。   这东西戴在脑袋上多好!不但不怕弓箭, 刀砍斧劈都能救命呢!   而这头盔还有一个大用处,就是烧水、煮食、熬药。   在战场上,有时能有一块制好的干饼都是幸运的事。像现在很多士兵都是抱着粮袋直接把谷米往嘴里塞,他们不停的夸着这上好的河谷米,又白又香!   花万里可以忍受这样吃干粮, 但如果有时间有条件, 他当然更愿意吃饭, 而不是干嚼谷米。   说起这些粮食……   早在公主说粮草都已经给了云青兰之前, 他已经让士兵们少吃了, 每天发下去的粮每人只有一把,多了没有。   在战场上, 他宁愿让兵们都饿着肚子往前冲也不会把他们喂饿, 这样士兵们才会拼命冲杀, 哪怕为了自己的肚子, 为了能活下来吃一顿饱饭, 他们也不会当逃兵。   当他对士兵们说他们的粮都被云家给夺走之后, 士兵们暴发了,他们从没这么勇猛过。   花万里之前为了防止逃兵还特意在后方布置了几支队伍抓逃兵,结果不但没有人逃,为了防止士兵们追着粮车不放,他不得不三次鸣金,最后是让那些防逃兵的把士兵都给赶回来的。   不然他们不肯走。   云家的援军又快到了。   肩背怀抱马扛,士兵们各出招把粮运走,粮车都被堆在一起烧光。   花万里带着人在后方引开追兵,等他赶到营地后就看到先撤退的士兵们占满了半个山坡,他们在溪水里汲水,在地上垒土做灶,把头盔放上去煮鼎食吃。   地上的野菜,水里的小鱼苗,洞里的老鼠、蛇,还有几个人套了一窝兔子。   到处都飘着香味,让人更饿了。   花家家将笑着说:“从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兵。”   但也从没见过不逃的兵。   哪怕是花家出战,每次上战场都要逃上百八十个的。这群乌合之众竟然没一个逃,为什么?   花万里:“因为他们知道公主城的日子好过。”   放眼天下,没有比公主城的百姓过得更好的地方了。谁能想得到?现在公主城还是不收田税。   明明城外的田连着三年都是丰收了,可仍是不收田税。正因为不收税,现在种地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平时都听到士兵们说,日后不打了就去种地,就在公主城外,买上十几亩地,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好好的过几年舒服日子。等孩子大了就送到城里去读书,七八岁就能抄写算数挣自己的口粮了。   花万里听着都羡慕,他都想去过那样的日子了。整天什么也不用想,好好种地就能活下去。   可惜不行。   花万里盘算了一下,叫来家将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做。   公主把他和霍九弈的粮草都送给了云青兰。现在粮草跟着云青兰走,他们哪怕为了粮草,都要跟云青兰一路,抢粮和打人可以一起干,或者说哪怕为了抢粮,他们都必须要跟云青兰过不去。   家将道:“这条路咱们熟,云家算什么?他们之前一直圈在云城里都没出来过。我带人去趟几回,看哪里适合设伏都给他埋伏上,能叫他平平安安走出去十里都算我没种。”   花万里点头道:“那就这么办。”   吃过这一顿后,家将们各领一军散开,诺大的山坡上瞬间就成了空地。   花万里独领一千人,既是小股袭扰,图一个快进快出,快打快退,人就不能多。   “带上干粮,咱们跟上去。”花万里上了马,振臂呼道:“把粮食抢回来!抢不回来大家都饿肚子!”   底下人呼呼喝喝,应声如雷。   “走!!”   “干他娘!!”   等这一仗打完,回公主城领一大功。   花万里坐在马上回头望去,遥远的天边,公主城就在那白云之下,厚土之上。   公主城中,凤凰台回来的商人挤满了城门口。他们带来了无数逃出凤凰台的大小家族,有的人还想往北去,有的人想往南去,也有的人来到公主城以为这里是万应城,投帖求见黎家。   姜姬也听到了来自凤凰台的最新消息,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在称颂安乐公主?”她问卫始,“安乐公主是指我吗?”   卫始也对这个消息半信半疑:“是指公主没错。我已经让人再去打听了。”   现在凤凰台下的流言有三个已经深入人心。大家都不怀疑,都觉得这肯定是真的。   第一:皇帝已经死了;   第二:徐公已经死了:   第三:安乐公主要被迎回来招赘了。   前两个很好理解,逻辑也很清楚。   首先凤凰台已经有一年见不到皇帝、朝阳公主和徐公等人了。以前虽然百姓们见不到真人,但隔三岔五的能听到消息,能知道这些大人物开了什么宴会,请了什么客人,谁跟谁吵了嘴等等。   张王赵孙李,不管是什么姓什么名什么位份,总能听到大人物们的消息,感觉上就像他们在身边一样亲近。   突然有一天,这些大人物集体消失了。消失的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全部,所有人,每一个都不见了。   凤凰台下从以前的皇帝、朝阳公主、徐公、陶公、花将军等人轮番出场到现在只有庆王一个人。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   所以,一开始的传言是庆王把这些人都给抓起来了,关起来了,可能那什么了……   百姓们开始往外跑,然后小家族开始往外跑,再然后二流的家族也开始往外跑,最后人们发现徐公家早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流言在这一刻被“证实”了。   然后就在一个月以前,庆王突然不见了,满城的兵也都不见了。   凤凰台里的人爬墙出来了。   这一幕被许多百姓看到了,口耳相传。   “真是翻墙出来的!”   “翻了好几天!一个接一个!不知道里面关了多少人啊!”   “蓬头垢面,身上都没衣服!”   “还有人跑来找我借绳子梯子呢!”   翻墙出来的各位大人回家后,流言进一步在凤凰台下沸腾了。等他们发现事情不对出来制止时,已经没有用了。   流言变了。   “庆王杀了皇帝与徐公然后跑了!”   “我听说是皇帝被逼自尽!徐公见不能救陛下也自尽了!”   “所以那庆贼才跑了啊!他收不了场了!”   毛昭命人在街上驳斥此事,可惜收效甚微。   他见百姓现在逃得更厉害了,怕凤凰台真成了一座空城,就想把城门关起来,制止百姓私逃,结果云青兰连城门卫都带走了。   在他们的设想中,等把姜幽请过来再安抚百姓,徐徐让百姓接受此事已经太晚了。   他们必须立刻拿出一个办法来!   然后毛昭就让人在街上说,皇帝没死,徐公也没死,但是两人都病了,重病,所以才一直没出现。庆王离开是因为去替皇帝求药,不是心怀不轨。   总之,没人害皇帝,凤凰台一直都很好,请大家放心。   然后,因为朝阳公主病重不起,皇帝无人照顾,他们决定请皇帝的姐姐安乐公主入城来照顾皇帝,等安乐公主来了,他们就可以放心的把皇帝交给安乐公主了,大家也能放心了。   毛昭身边的人很担心姜幽的鲁国公主身份,害怕如果以鲁国公主的名义请她来,鲁王日后会借这个机会在凤凰台兴风做浪。   他们商量之后,就决定屏除姜幽的鲁国公主身份,连姜姓都给她省了,只宣扬她的母系身份。   所以百姓们听说安乐公主的母亲是永安公主,她父亲的母亲是长平公主,两位公主都是瑶光帝之女,与朝阳公主同辈所生,所以安乐公主的身份也很尊贵。   乍一听好像没错。但凤凰台下哪怕是一家卖布卖油的可能都有几百年历史,家中有祖谱的不在少数,如果家里有仍在世的长辈,听过或经过那一代的事的也有不少。   很快就有人发现,朝阳公主、永安公主、长平公主都是同父之女,三者按年龄排,朝阳公主比永安公主大一两岁,长平公主比永安公主要小七八岁。也就是说,比永安公主小七八岁的长平公主生下的儿子,最后与永安公主成婚,生下了安乐公主?   那这个安乐公主是谁呢?   哪怕毛昭等人不肯说出来,百姓们也早发现了,那不就是鲁国公主吗?绕这么大个圈子,看来凤凰台确实是出事了,这才把一个鲁国公主改头换面推举上来。   至于推举了干什么,大家就照着目前这样情形往下推测。   首先不管上面的人说什么,大家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什么皇帝和徐公都病了?肯定还是死了。   那现在就是没皇帝了。   没皇帝不行,怎么能没皇帝呢?头上没皇帝这日子还怎么过?天不就塌了吗?   那现在让这安乐公主来干什么?   “那安乐公主不是有个小太子吗?”   “既有了小太子,那这安乐公主荐为皇后不就行了?以鲁国公主为后也未偿不可啊。”   “鲁国有民俗,女子可招赘继承家门,或许上面的大人们是想保险一点?小太子尚幼,万一有什么不妥也变不出另一个来了。”   “这倒也是。安乐公主如果以鲁国公主的身份招赘,那就乱套了。还是以安乐公主的身份招赘更合适。”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凤凰台下不安稳是真的。所以百姓们照样私逃,更加千方百计的逃。   商人们就乐呵呵的做着运人的生意,顺便把消息送出凤凰台。   姜姬听完前因后果,当即就笑了。   卫始看她高兴,有些担忧,又不愿相信:“公主欲往凤凰台?”   姜姬点头:“恰恰好。”   卫始想劝,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劝。想说都不知道说什么。   他只能整一整衣冠,跪下道:“愿与公主同往。”   他上一回没能随公主回莲花台,这一回,他不愿意再错过了。   姜姬摇头:“你要留下替我看着这座城。鲁国那边的人就快要来了,你不在怎么办?”   卫始急切道:“公主难道又要自己去?”   姜姬:“怎么可能?”   她走到门前,看到长长的台阶下面,姜武已经下了马,正大步往殿中来。   “我有那么多人跟我一起去。”姜姬笑着说。 第650章 鲁人鲁事   从鲁国到凤凰台的路曾经十分遥远, 但在商人的努力下,两年间,从鲁国到凤凰台已经不必走那么久, 一条宽阔的商道徐徐展开。   “就要到了吗?”年幼的姜纪是鲁国大公子, 他是父王和母后的第一个儿子,从他降生起, 他的王叔就想把太子之位让给他做, 可一直都不行,王叔曾经还为此打算出走,出走半个月就被太傅给迎回来了, 他跑去见王叔,照太傅教的请王叔安享太子之位,王叔苦笑, 跪伏在他身前说:“某资质粗陋,实在不堪此位。”   可他觉得王叔很厉害了。虽然王叔从不读书, 每日只抱着琴瑟与美人吟唱;父王每天都要看很多书,写很多字,写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但他读书时有不懂的地方去问父王,父王答不出来就让他去问王叔, 王叔每回都能告诉他。   但宫中提起王叔就说他是个风流的人, 好美酒, 好鼓瑟, 好美人。唯独不好学, 不好诗书棋画。   父王却是一个学富五卒, 什么都会的天才。   他总觉得不太对,但蟠先生教他这些都要藏在心底,连最亲密的人都不能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的智慧应当珍藏,就像最珍贵的宝石一样,不能见到一个人就对着他炫耀。”   姜纪不懂,但他会照着蟠先生的话做,蟠先生是这个宫里他最喜欢的人了!   他从懂事起就听说过他有一个伟大的姑母,他的父亲、母亲、乃至身边的所有人都非常敬爱他的姑母,就连在他眼中最厉害的蟠先生,最可怕的龚太傅都对他的姑母敬若神明。   这一次正是因为姑母写信回来说她想要几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去陪伴她的孩子,他就立刻被所有人送上车,带上所有的行李,匆匆出发了。   “还没有。”龚晓年约二十许,他是莲花台最早一批侍从出身,自小在宫中读书,先是陪伴太子,后又陪伴大王,再然后就成了各位大夫、丞相的下属,传话跑腿。有的人已经出宫成了一方牧守,但他却一直没能出宫。   他还有一点点记得幼时的事,只有一点点。父母亲人统统都不记得了,所以就算有人悄悄告诉他,他是龚相的亲眷,他也没有印象。   龚相从没有对他说过话,从来没有理会过他。   唯一一点让他有所察觉的是,就是他一直在宫里,一直没能离开莲花台。   当大公子出生后,他就成了大公子的侍从。由于他是公主回宫后的第一批侍从,刚刚会说话时就住在这里了,等于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从来没离开过,不管是大王还是王后还是蟠大夫都非常信任他。   他伴随着大公子成长,教大公子说话的人是他,扶着大公子走路的人是他,把着大公子的手写字的人是他,现在大公子离开莲花台,他更是随行在侧。王后送给大公子的侍婢乳母都不能随行,他却非去不可。   终于离开了莲花台,龚晓不禁有些茫然无措。   姜纪扭头,笑着说:“阿晓怎么也这样?”龚晓把他从车窗前扶下来,笑着说:“我也是第一次出宫。”   姜纪忍不住问他:“阿晓,姑母是个什么样的人?”   龚晓:“公主是一个非常慈爱的人。”   姜纪:“父王也这么说,母后还说姑母非常非常疼爱父王,一定也会疼爱我的。可我总觉得姑母是个严厉的人。”   龚晓笑着说:“大公子聪慧。”   姜纪:“我果然没有说错吗?父王和母后提起姑母时,总是非常认真郑重,所以我猜她一定是个严厉的人。”   龚晓说:“大公子不必担心,公主从不打骂人。”   姜纪:“真正厉害的人让人心生敬畏,是不必用暴力来降服人的。”就比如龚太傅,他见到父王时一直很恭敬,父王请他坐下,他都要再三辞座,可父王想到要跟龚太傅见面,前一天晚上肯定睡不着。   但是,太傅明明跟着他一起走了,为什么父王竟然还亲自登门去求太傅留下呢?   父王去了好几次,太傅始终不肯留下,父王回宫后还大发雷霆。   他不懂,父王明明不喜欢太傅,为什么太傅要走,他还不高兴?   他往车后看了一眼,“太傅今天没有来找我问书。”   龚晓也忍不住伸头往后面张望,可惜队伍太长了,什么也看不到。   他也想跟龚相说说话,哪怕只是见上一面,得龚相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都……都如何呢?   他也不知道。   他以前不敢相信他会是龚相的亲眷,现在却想去相信了。   路途漫长,幸好鲁商已经把这条从鲁国到凤凰台的路打通了。每过一地就有补给,换马,换车轮,补充干粮全都很方便,要经过城池时,入城出城也都很容易,商人们早就打点清楚,不会有人来为难。   姜纪一直在车上,停下来时才能下车走动,还不敢走远。虽然整条车队都是鲁王的人,但龚相说过,如果他在这里走丢了,那可能就会被卖为奴,永远都回不到鲁国了,就算他告诉别人他是鲁国大公子也未必会被人送回鲁国,说不定还会直接杀了他呢。   把姜纪吓得不轻,根本不敢不听话。他最害怕的就是龚相,偏偏龚相还是他的太傅,自从他开蒙以来就是龚相教他读书。龚相给他布置的功课,连他的父王都不会,不敢帮他解。   他小时候太顽皮不懂事,印象中龚相虽然没有打骂过他,但也狠狠罚过他两次,虽然他都不记得了,但仍然不敢违背龚相的意思。   今天黄昏时车队停下来,他下了车,看到营地已经围起来了,鼎食正在煮,香气飘得整个营地都是。他跑到鼎食旁,让侍人给他盛一碗汤,“我渴了。”   侍人替他盛了一碗米汤,淡白色的汤还有点烫,侍人又替他放了一点糖,他捧着吹了吹,喝了半碗,剩下的想留给龚晓喝,可他捧着碗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龚晓,一直到饭都摆好了,他坐在帐篷里吃饭了,龚晓才匆匆走进来。“快坐下吃饭,我让他们给咱们留了炸香云!已经没有腌香云了,吃完这个要到下个大城才有了。”   龚晓坐下不端碗,先告诉姜纪一个不算好的消息:“龚相已经先行一步。”   姜纪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太傅已经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龚晓:“公子别急,我们跟着队伍走,只是会慢一步。”   “可是!可是!”姜纪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当时父王那么不喜欢龚相,听说龚相要走还再三挽留。现在这里没了龚相,他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龚晓拉住已经蹦起来的姜纪,“公子,有我呢,有我在,我们能平安到达公主城,见到公主的。”   姜纪的心仍是不安的厉害,他连晚饭都没好好吃,睡觉也睡得不安宁,一到天刚发亮就催着车队起程。   等车队出发了,他又频频催促,想追上龚相。   龚晓没有阻止他,车队就往前赶了四五天,人困马疲,姜纪这样的小孩子当然就更受不了了,第二天就躺在车里连起都起不来,强撑了四五天,更是一下车就不肯再上车,一吃东西就吐,水都喝不了。   只能停下来休息。   龚晓此时才说:“龚相是轻车简从,比我们快得多,我们这么多人,再怎么赶也不可能追上龚相。”   姜纪这才打消了念头,再害怕也没办法,他只能慢慢走。   他问龚晓:“太傅是故意丢下我的吗?太傅真的不喜欢我吗?”他已经很努力做好太傅教导的事了,读书也很认真,学数学也很认真,可太傅总说他是块朽木,怎么雕刻也成不了才。   父王却说他已经很聪明了,还说他像姑母小时候一样聪明。   蟠先生却说他不如姑母,让他不要跟姑母比,说他确实比父王更聪明一点,但也不能骄傲,因为他那一点点智慧不值得骄傲,这世上有的人天生就比他拥有更多智慧,而智慧并不是比较出来的,而是用在生活中的。在意自己是不是最聪明的,本来就是蠢人才做的事。   姜纪一直分不清他到底算聪明还是算蠢。   龚晓说:“太傅没有不喜欢公子。只是对太傅来说,比起教导公子还有更吸引他的事。”   姜纪喃喃道:“他是我的太傅……”还是他太笨了吧?   龚晓摸着姜纪的小脑袋,笑着说:“那就努力变得更好一点,让太傅惊讶吧。”   路途漫长,但并不无聊。   龚香刚出鲁国时是乘车,后来可能是每天都只吃谷米煮的鼎食,没有别的东西裹腹,有时赶路赶急了,他就随便吃一块干饼顶饥,结果渐渐竟然可以上马了!   一旦能上马,他花了十几天适应之后就立刻弃车用马赶路,这样一来,他就懒得陪着姜纪慢慢走了,他只想赶紧见到公主!离开公主的日子,他的人生都白过了!   在公主走后,他越来越后悔,越来越觉得应该跟公主一起去凤凰台。   为什么要留在这样的鲁国呢?明明现在放只猪上去也能坐稳王位了。   公主要鲁国安稳,才把他留下。   都怪他忘了好好培养底下人!   龚香从那以后就把培养人手当成了重中之重,好在这几年里也让他拢到了几个人才,比如被公主送去治通洲的“芳菲子”,手段人望都有,他本想立刻将人调到莲花台来,结果此人竟然拖了一年半才肯来!非要等通洲上下安稳了才愿意走。   果然不愧是公主看中的人!   这种人哪怕麻烦些,龚香都不介意。等孙菲一到就委以重任,现在已经能当一面了。   除他之外还有席五,公主的本意是将博士给屏除在权力之外,但本来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清净地,席五本人又有雄心,龚香小推一把,现在国中文望最高的就是席五了,席家以前可没有出过什么大才子,席五以技入道,竟然敢称大家,再有他的支持,短短几年就成了鲁国文之魁首。   现在孙菲与席五各领一边,斗得水深火热。   如此势成,他不就能安心走了吗?哪怕见到公主他也能交待得了,至于姜旦能不能坐稳王位,他都让那两个斗起来了他再坐不稳王位吧,那被赶下来也不必怪别人。   不是还有姜扬吗?那个太子可是难得的见事明白的人。他离走前已经对姜扬说清楚了,鲁国一定要在姜氏手中,如果姜旦被人推下王位,他一定要赶紧接手,不能推缩,这才是他一直能安安稳稳活下来的原因。   能坐在这个王位上的哪怕姜旦都不是凭一份简简单单的血缘。   “别让公主失望。”他对姜扬说,这个比姜旦年轻,却看起来更苍老的男子也并不像他一直以来表现的那么“谦卑”。他所做出的种种举动,都是因为他认为他该做的。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现在宫内宫外不少人传说太子比大王更有才,太子谦虚爱兄才一直藏拙,不肯以才示人。在他和蟠儿的双重联手之下,年长日久形成的“谣言”更加深入人心,也不好把控,只能不了了之。   也就姜旦那个傻子才以为这个“弟弟”真的对他一如既往的忠诚。   所以蟠儿才不肯走。他说他会留下来,等着公主的召唤。   如果姜旦与姜扬之间最终成了龙虎相斗的局势,他才是那个保证鲁国平安的人。   龚香:“如果时机成熟……”   蟠儿:“自然两王交替。彼时国中情势更坏,大王禅位与太子方是上策。”   现在魏国、赵国已经变得很乱了,晋国也渐渐变得险恶起来,晋王做墙头草做习惯了,现在赵和魏都在让他选一边,他选不出来,显然赵和魏都不会容许晋王继续这样下去。   另一边的郑王渐渐长大,已通人事,郑太后悄悄给郑王寻女,希望能早日生下郑太子,也不管那郑王才八岁大。   丁强只是送了信回来,根本不管郑太后在做什么勾当。他在郑国已有三子两女,全送了回来,交给龚香安排,要做宫女还是侍从都随便,只有进宫才算是给这些孩子找了一条活路。不然日后郑国暴发起来,他们的母族出身反而会给孩子招祸。   等乱到极致,姜旦当然最好不要当这个大王了。   他与蟠儿都明白,公主对姜旦的安排就是平平安安活到老。   姜扬就在此时顶位。   龚香:“如果一切并不顺利呢?”蟠儿:“那我就先送太子下去见他父王。”   姜扬的野心再隐蔽,十几年下来也被人看透了。龚香不在以后,很难说姜扬还会忍多久。   鲁国暂时没有王没关系,但姜旦不能被姜扬害死,甚至连名声都不能有污。如果姜扬有意要害姜旦,那蟠儿就只能选择先把太子杀死了。   至于新太子的人选,姜旦现在已经有了五个儿子了,王后生了三个,哪一个都可以当太子先顶一阵,当怕最后再选出一个小大王也没什么,反正鲁国并不需要一个英明神武的大王。 第651章 让人倾倒的美人   公主城。   姜姬既然打算走, 那自然不会再等凤凰台那边送什么旨意来。那边都已经是空城了,说句不客气的,她带着姜武过去没有什么人拦得了她了。   她在走之前让卫始看好公主城,注意万应城的动静,还有记着给花万里和霍九弈送粮草。说是让他们抢云青兰的,但也不是真让两支正替她打天下的队伍饿肚子,该给的都要给。   卫始都答应下来了。   姜姬:“还有, 多造些箭头、枪头。投石机现在有几台了?”   卫始:“已经有四十台了。公主要带上几台走吗?”   姜姬点头:“这些我全带走。你记着让工匠们继续造。”   卫始听得背上直冒冷汗。他猜到了公主这次去凤凰台是打算易客为主,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公主肯定也不会再容许自己后退或手软, 如果必要, 她一定不介意直接动武打进凤凰台。   不过还是希望不要动手,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全齐了,公主可以平平安安的, 不动一兵一卒的被人“请”进去, 她也愿意轻松一点。   姜武已经带着人先走了,姜姬自己带着五千护军和小公主乘车晚上几天,卫始本以为姜武是先去开路的,不料等公主走后不出十天就听说万应城被破了,刚从公主城抬出去的投石机围了万应城一圈, 把万应城给砸了个稀巴烂。   城外的巡逻队发现了许多逃散而来的流民, 驱赶到一起后才知道万应城被人给打了。消息报到卫始这里来时, 他都吓了一跳, 以为是云青兰突然又折回来打万应城, 还在心里奇怪有霍九弈和花万里两人追咬着,云青兰还带着皇帝和徐公,他不赶紧回河谷安顿下来,折回来打万应城干什么?   卫始根本没想到是姜大将军!   他都不知道,这城里其他人就更不会知道了。   直到探马潜入到万应城附近,遇上姜大将军的人,两边发现是熟人,之后一对消息,才知道打万应城的人到底是谁。   事关军情,卫始也不好详加查问。他这才发现,他跟不上公主。公主的一举一动如果不告诉他,他根本无从察觉。   但仔细想想,这也正是公主会做的事。她将要去凤凰台,公主城附近只有万应城一个大城,不在此时除掉它,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让万应黎氏把目光全都放在了河谷云氏身上,放在了被挟失势的皇帝身上,放在可能遭遇不测的徐公身上。   唯独没有看到她。   这是最好的时机。   也是最出人意料的时机。   卫始站在宫门台阶上,望着万应城的方向。纵使看不到,他也能听到那座城岌岌可危的声音。百姓的呼号,城墙倒下的轰然巨响,还有那不解的声音。   万应城。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黎青河肩背受伤,血浸出来,污染了衣服和被褥,他站在屋当中,满怀悲愤与痛苦的质问着下面的人。   “到底是谁害我黎氏?害我万应?”黎青河大喊。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在这里的人几乎个个身上都带着伤,他们全是黎氏的精英。   在这之前,他们正图谋着从庆王与凤凰台之中取利,正想着如何利用现在的情势令黎氏壮大。   他们操习兵马,收集物资,打造兵器,征纳壮丁。   一切都刚刚开始。   凤凰台上,皇帝与徐公仿佛都遭遇了不测,那里人心惶惶,大有可为;   河谷中庆王枭雄奸心,与云重父子不和,正合适他们黎氏在其中图谋周旋。   更别提近处的公主城中那鲁国公主怀中已经有了一个小太子,如果黎氏可以送鲁国公主与小太子回凤凰台,拱那小太子登基为帝,黎氏日后未必不是徐公那样的人物。   黎青河这些天一直想不通,想不透,好像心里有一团乱麻,塞在那里,找不到头绪。   但明明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从公主城买来许多箭矛枪头,只是没有足够的弓兵、枪兵、步卒,他们还需要买许多马,商人已经收了订金,答应再过四个月就可以将马运来。   他们还想要很多的粮食,可惜鲁国公主为讨好庆王,受庆王威胁,已经将全数存粮拱手相送。公主虽然写信向黎氏求助,可黎青河决心此时不能惹怒庆王,他手中有兵,又性情凶恶,只能徐缓图之,不能硬来。所以就回绝了那个公主。   之后公主又写信来哀求,见哀求无用又开始胡乱指责唾骂,实在不堪入目。   黎青河就决定先冷落冷落她,免得鲁国公主不好调教。   然后……   就是十日之前。   黎明时分,无数颗巨石从四面八方投进城中。无数的房舍、街道被砸毁,无数的人在睡梦中被夺走性命,其中不乏黎氏之人。黎青河的叔伯兄弟中就有人被巨石砸中,连收尸都不行,整个人被砸成了一滩碎肉。   等巨石不再落下,黎青河匆忙之间集结人马上城头观看,结果没想到竟然又引来了第二轮投射!   上一次尽是些小石,这一回全是大石。   他只能匆匆看到城门不远处不知何时竟然围满了投石机!粗略估计至少有数十架!投石机后竟有数万精兵!   这些人从哪里来?   他们趁夜而来,为什么万应城的巡逻队会没发现?对了,五天前出去的巡逻队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黎青河痛心疾首,巡逻队的头领正是他的长子与次子!只怕现在已经……   巨石再次落下,将城门附近集结起来的兵马和房舍全都毁了,士兵四散奔跑,不听号令,最后为了赶紧逃出去竟然拔刀对同袍砍杀过去。   他在城墙上喊得嗓子都哑了都没用。身边的金锣与鼓掉下城墙,都毁了。   他的亲兵匆匆把他救回了家,位于城中央位置的黎家大宅成了受损最小的房舍,这里的人保存的也更多。   黎青河在乱军之中受了伤,爬起来后面对满目疮痍的万应城无计可施,他除了让士兵号召百姓到黎家附近来躲避之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当天黄昏时,城中才不再落下巨石。他命人出去寻找同袍的尸首带回来收敛,回来的人说百姓全都惶恐不安,还活着的都在寻找亲人的尸首,要么就是想跑出城。   黎青河道:“……把百姓都召集起来,男女老少分开,一家人不能放在一起。不能让他们打开城门跑出去。”   士兵领命而行,将城中还活着的百姓全都驱赶到一起,男女分开后,女子被栓起来,男子被征入军中为丁壮,当夜就烧上了烙印,以防私逃。   他们现在逃出去也是罪人,这样就不会跑了。   百姓们哀号痛哭咒骂,慢慢都安静了下来。   士兵们又全城搜粮,将粮草都集中到一处。   黎青河正在跟人商量,猜测,这队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又为什么要与黎氏过不去?   无奈找不出结果来。   现在花万里死了,凤凰台自顾不暇,庆王……他并没有得罪庆王啊。   “只能是庆王。”一人道,“我观庆王与虎狼无异。他在凤凰台囚杀陛下与徐公,人未至河谷就要杀立下大功的儿子,或许……他以为在这附近唯有我黎氏可能与他为敌,所以干脆在回河谷的路上取我黎氏性命。”   这是最有可能的。   黎青河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他更哭当日花将军惨死,如果花将军未死,庆王未必有这样的胆量。   “庆王一子就可将花将军斩于马下,庆王……可能早就图谋天下了。”另一个亲信道。   是啊,正因为庆王所图甚大,所以他轻轻松松的就关了皇帝与天下诸公,轻轻松松的杀了花将军,现在也轻而易举的就能攻破万应城,取黎氏项上首级。   黎青河已经体会到了他与庆王之间的巨大差距,现在连斗争之心都升不起来,要报仇不急于一时,先保存下家族才是最重要的。   他命人搜集城中贵重之物,送到城外,希望能求庆王放黎氏离去,他愿意将万应城拱手让之。   他请庆王撤军三十里,容黎氏家小出城。   结果那庆贼收下礼物后却仍然围城不撤。   时间越久,城中情形越糟。   城中残尸渐渐散发出恶臭。   他们一直被关着,看不到希望,士兵开始包围在黎家周围,请黎青河出城投降。   黎青河气得吐血。   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黎氏被敌所围,城中既不缺兵器,也不缺粮草,竟然是自家的兵将先反。   为什么?   他此时再想不到家中有内贼就不可能了。   他质问在座的诸人。   没有人答他。   直到门外从人说:“白哥求见。”   黎青河仰首大笑,颓然坐下。   白哥走进来,黎青河茫然道:“竟然是你吗……”   白哥摇头,他没有靠近黎青河,坐到了远处:“不算是我。”   ——谁叫黎家的人那么好收买呢?他还没许下大愿就一个个愿意了。   ——其实他也没有让人背叛黎家,只是背叛黎青河而已。   ——这就不难选择了。   送出一个黎青河的人头,换黎家人人得道升天,有何不可?比起黎青河口中的需要黎氏男儿用命去拼搏才能换来的前程,需要在庆王与凤凰台之间博弈才能得到的好处,眼前、眼下的好处却是近在咫尺。   黎青河木然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族人,“他许了你们什么?”他自问对黎家尽心尽力,所图谋的也不过是黎氏的前程,为什么他们会背叛他?   白哥很是大义凛然:“黎青河,你自己不忠于陛下,难道就希望这里在座的人人都是愿意背叛陛下,背叛大梁吗?”他一手指向城外,“在外的并不是什么贼人,而是我大梁的一支奇兵!”   黎青河洒脱一笑,问:“可是要我颈上人头?”   白哥:“你是一个君子,自尽吧。你自陈其罪后,我会代黎氏向陛下请罪,陛下必不忍加罪于黎氏。”   黎青河死死盯着白哥:“陛下何在?”   他听得出来,白哥口中的陛下绝不是凤凰台上那个无人问津十几年的皇帝!   白哥笑而不答。   黎青河大笑后道,“容我沐浴修容。”   他就在屏风后,在从人的服侍下,换了身衣服,洗干净了头脸,除了还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之外,他看起来好多了。   他重新坐在白哥面前,柔声问:“我都要走了,贞郎不肯告诉我吗?”   白哥沉默不语。   黎青河捧起面前的宝剑,慢慢问:“陛下是何等样人?”   “可是英雄?”   “可为豪杰?”   “可雄壮?”   “可英明?”   他的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   直到宝剑划过他的颈项,血喷出来,他呵呵发出气音倒在榻上。   黎家人都苍惶的退了出去。   白哥走过去,伏在他仍在抽搐的脸上,在他的耳边说:“陛下是个美人。”   黎青河的眼珠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看他。他又呵呵了两声,好像是想要说话。   然后他就不动了。   白哥坐在他身边,感觉到温热的血浸到他的脚下。   “她的美惊心动魄。”白哥合上黎青河的眼睛,想着那扑天盖地的巨石,直到现在,哪怕他知道留在黎家大宅的他是安全的,巨石投不到这里来。可他仍然害怕,恐惧,惊惶。   想起她让他浑身发毛,又无法不去想她,不把她放在心上。   “令人倾倒。”   他也已经为她倾倒。 第652章 我爱妈妈   黎青河自尽了,黎氏族人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他们壮着胆子一起来催促白哥出去对外面的将军说不要再围城了, 如果不是白哥说他有办法退兵, 他们也不会逼死黎青河。   白哥道:“稍待。你们商量出个主意来,家主既死, 天大的罪过都由他一个人担了,但你们也不可能无罪。前后因果总要说得出来。还有他的家小, 既然他已经自尽,妻儿就不要牵连了, 好好的请出来,安顿好, 等你们这边理清楚了,我再出城见将军。”   黎家人公推出一人来, 那人道:“白公子可以走, 只是白公子新娶的爱妾就不能走了。”   白哥眉头一皱,半晌才在这些人的紧张和逼视中缓缓点头,长叹一声道:“就由着你们吧。”   说罢, 他转身回了黎家后院下人的居所, 道:“我回去与她说一声, 也安抚一二。在我走后,你们不能伤她分毫, 她的家人也不能受伤。不然等我回来看到,必要你们好看!”   黎家人都答应下来, 白哥才走。   他穿过大半个黎家, 看到许多人惊惶的来回跑, 他们中有下人,也有黎青河的妻妾,还有黎青河的朋友。   他们多数是才知道黎青河的死讯。   这种时候,没有人顾得上白哥这个半人质。虽然黎家对他一直很客气,但也不能否认他就是黎青河的“人质”。   可惜黎青河记得防备他,却忘了防备本该与他站在一起的叔伯兄弟。   白哥的“爱妾”就是青焰。   他后来一再的去找青焰,还想把青焰给娶了,黎青河等人都像看笑话一样答应他了,说他在徐家一定被徐氏女管得太严,所以出来以后见着一个女人就迷上了。青焰就成了迷倒他的妖妇,更别提这个妖妇还有一个儿子,见着白哥就喊“爹”,白哥也笑眯眯的应了,青焰就更“厉害”了,都说白哥已经被她给迷糊涂了。   也亏得他和青焰的儿子不像他俩,到现在也没穿帮。   白哥回到屋中,就见青焰坐在那里整理行李,表情很凶恶。   他叹了口气,坐下说:“你又何必为旁人生气?”   青焰压低声愤怒道:“黎家竟然没有一个有血性有良心的!这样的人反倒能活下去!真是老天不公!”   白哥看得比她更清楚,摇摇头说:“这该怪黎青河自己,他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没看清就想问鼎天下,梦做得太快了些。”   青焰愤怒道:“黎青河又不是第一天露出这个意思来?之前怎么不见他们反对?现在却把一切都推到黎青河一个人身上!”   白哥笑道:“以前怎么能算?黎青河两次去动作,一次是送黎氏女去凤凰台;一次是想得到公主与小太子,挟恩自重。都跟黎家无关啊,现在他却是让黎家子弟自己上战场,用自己的血肉去拼,这能一样吗?”   还是黎青河的错,他错以为族里的人都该跟他想的一样,都该跟他一样有雄心壮志,没想到黎家其他人愿意得好处占便宜,却没打算自己动手啊。   白哥说:“而且这也不是一件小事。就算称成是在咱们家,师父突然说他要当皇帝,命咱们一起跟他去杀陛下,杀凤凰台的其他人,你说家里会有几个愿意的?”   这样一类比,青焰就愣了。让她摸着自己的良心她也没办法说爷爷一开口,家里人就都愿意。更有可能的是家里人会千方百计的劝爷爷吧。   那黎家人的反应也可以理解了。   他们愿意送黎氏女去服侍皇帝,愿意将公主与小太子握在手中由黎氏送回凤凰台,却并不愿意黎家自己上场跟庆王打,跟这天下人打。   这跟黎家人想的不一样!他们也接受不了。说他们胆小也好,谨慎也罢,他们都只愿意以别人为刀枪上阵。   所以黎青河才会被“背叛”。   青焰没说话了。   白哥叹道:“我们也该回公主城了。”   不知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时已近秋,荒野上的草还是绿的,野花仍在盛放,只有天边不时由北向南飞的候鸟能证明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随行的侍卫与侍人每天都能射下不少候鸟加餐,三宝就变得一听到鸟叫就探头出来说:“射大的!射那个大的!”   侍人与侍卫就嘻笑着答应她,纷纷骑着马追着候鸟群跑。   这一路上还是比较轻松的。   姜姬走得慢,等姜武追上来。她最近在给三宝开蒙,教她自己造句,结果这孩子也不知从谁身上学来的,胡乱造句,总是把两三句根本不搭的词凑在一起。   比如她让三宝用姜武造句,三宝就胡乱凑几句“英武不凡”,“貌美如花”,“春光灿烂”这样对付她。   她还不是真的不懂,而是一知半解之下,明知这样会让她生气而故意这么做。   姜姬能有什么不懂的?她很清楚这个小孩子是在试探她的底限,一旦她在这里让步了,三宝就会接着试探她其他的底限,她可能接下来就不肯好好背书,好好写字,好好作文了。   姜姬就直接镇压,只要她故意凑句子,她就把她按在膝盖上打屁股,不管三宝哭喊得再厉害也没有放过她。她知道必须一开始就纠正她,不然三宝太聪明了,她会想尽办法钻空子的。   她只能不留一丝空子给她。   打完,三宝抱着屁股哭,她的手也是疼的。三宝从小就在宫殿里跑来跑去,身上的肉又厚又实在。   “再造一个。造好就有糖吃。”姜姬道。   三宝抽噎着说:“爸爸快回来,三宝想爸爸。”   姜姬:“继续。”   三宝:“我想爸爸带我出去玩,去骑马。”   姜姬:“继续。”   三宝:“……去踢球,去、去游泳,去、去……”她再也想不出新词来了。   姜姬:“你平时在做什么?可以跟爸爸一起做的,再说三个就行了。”   三宝就明白过来,继续造句:“去放风筝,去抓虫子,去编草帽!”   说完这三个,姜姬就放她下车找侍人带她骑马玩了。   三宝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可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属于孩子天生的智慧还是她真的像她。她还记得她的父母家人,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起她就一直把他们看成傻子了,因为她能看穿他们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的意思,不管是父母吵架拿她撒气故意骂她,还是他们不想给她零花钱,不想让她出去玩而哄骗她,甚至父母彼此之间的谎言她都能看穿,父亲电话中与同事的暧昧,母亲偷偷借钱给娘家,等等。成人的世界吸引了当时的她全部的视线,所以她小时候对电视完全不感兴趣。   现在轮到她自己有孩子了,她开始担心三宝也早早的就能领会到成人世界的复杂,无师自通的凭着本能开始学习成人的一切。   这不是个好现象。她从她自己的成长轨迹中已经体会到了,早早的明白亲情是一个谎言,父亲不是伟大的,母亲也并不天生爱孩子,孩子除了是他们的任务,还是他们炫耀的工具,也是对未来的投资,所以弟弟这项投资才会比她更重要,因为弟弟会带来更高的回报,女生被认为没有更大的价值从一开始就被放弃了。   她在懵懂时接触到的这一切对她的性格有极大的影响。她到现在都不能摆脱,所以她既需要亲情,又不相信亲情。   她不希望三宝长成另一个她。   她更怕三宝发觉她对她的感情其实也是像父母那时一样,并没有那么深刻,也没有那么深爱。   她对三宝只是顺其自然。她就这么来了,于是她生下她,养育她,教导她,接受她。   她没有那么感动,她的人生中也没有替三宝留下太多地方,她一直用一种彼此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的态度面对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可她却不想让三宝发觉这个。她希望三宝是生活在爱里的,就像这天下间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相信父母怀抱着期待生下她,相信父亲是伟大的,母亲是慈爱的——就算要发现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也别这么早,等能够接受这一切时也不迟。   所以她每天不管怎么忙一定要跟三宝一起吃饭,她知道她的每一个心情变化,每天跟谁说话,玩了什么游戏,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等等。   她希望这会让三宝感觉到母爱。至少母亲是一直看着她的。   说真的,她颂布每一项政令时都不会这么忐忑。她能以平常心决定攻打万应城,回到凤凰台,因为她知道不管出现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可以弥补,让一切照着她的计划去实施。   可孩子的成长没办法弥补啊。   每当这时她都无比的羡慕姜武。   他从来不需要费这种脑筋,只凭本能就知道该怎么做。他能自然的表达爱意,也能让三宝感受到。只看三宝虽然很少见爹,但嘴里“爸爸”喊得比“妈妈”多就知道了,她很清楚谁对她更好,谁更爱她。   “只会喊爸爸……”姜姬嘀咕了句。   车中侍候的侍人没忍住:“噗……”的笑了。   她杀气腾腾的丢过去一道眼波。   侍人端正面目,说:“我去替公主取一瓮新水来。”   说罢低头爬出车,刚走出不远就哈哈大笑起来。   姜姬在车里听见了,伸手抓起身边的陶盏砸到侍人的头上,侍人哎哟一声赶紧跑远了,她伸头看到其他好奇的侍人围过去找他说话,气得大骂:“都滚开!不许说!不许说!!”   到了吃饭的时候,所有的侍人都看着她发笑,还有侍人教三宝:“说你喜欢妈妈。”   三宝看着眼前的炖肉,乖乖道:“我喜欢妈妈。”   姜姬气得七窍生烟。 第653章 家在哪里   姜姬走得慢, 故意等一等姜武。   路上总能遇见一小股又一小股从凤凰台逃出来的百姓, 他们或是衣衫破烂, 拖儿携女,或是乘着马车急匆匆的跑。   这些人看到姜姬这一行人,开始总是连三赶四的避开他们。因为队伍前头全是士兵。   姜姬得知后, 让士兵打开一条缝,好让百姓进来。看到士兵会躲开, 但看到笨重又华丽的马车时, 百姓们就会围上来了。   为首的侍人名叫徐钢,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假名,直接用真名的。他曾自嘲道:“莲花台下八姓, 几时有徐氏了?”自认徐家不起眼, 他就是说出真姓来也没人知道。   他的性格非常不驯,在侍人中的风评并不好, 总爱找人吵架打架, 每回都能赢。姜姬就听说过好几次他抢别人的女朋友。   都已经是侍人了, 成家立业、为官做宰都不可能了,侍人们平时在宫里最能让他们有成就感的就是自己的女朋友了——他们叫爱人或恋人。   据宫女们说, 徐钢器大,能久而不泄, 与他一眠胜过去当神仙。   姜姬听了以后也能明白他为什么抢别人的女朋友总能成功了, 更对自家宫中的男女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食色性也, 人之大欲。   徐钢虽然引起了很多争议, 但不知不觉间, 他确实成了侍人中间的头领。特别是在暖香改名离开之后,徐钢就当仁不让的当了头领。   奇异的是,他也确实服得了众。   姜姬就任由他们自己推举头领,没有插手。   现在姜姬想让护军让开一条路放流民进来,护军将军就去找徐钢了,徐钢就来找姜姬了,进车坐下来后先给姜姬倒了一杯水,一点都不客气的问她:“公主,你将人都赶走,是不是打着这个主意?”   姜姬笑眯眯的:“我几时把人都赶走了?”   徐钢冷哼,“卫大夫要跟您来,您说让他看家;大将军要跟着您来,您答应得好好的,出门前就让他去打万应城了。段大夫和王大夫都早早的被您给送到凤凰台去了,龚相还没到。您可不就没人管了吗?让护军放流民进来,亏你想得出来!”   姜姬继续笑:“那不是还有你吗?”   徐钢:“那我说的您听吗?”   比起姜武,比起龚香,甚至比起三宝,这些侍人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彼此之间早就熟得不能更熟了。   换句话说,一个与你白天黑夜都在一起的人,你很难瞒住他什么。   姜姬笑眯眯的:“那不是还有你们吗?”   徐钢把头一摇:“那也不行。我们就算擅长武艺,也挡不住刺客,万一您出了事,我们就是把刺客劈成一百块也晚了。您不就是想听一听流民说什么吗?交给我们了,一定让您高兴。”   徐钢出去后就让人腾出一辆小车,再找几个年纪小的侍人,让他们坐着车离开大队,到外面去看流民会不会过来找他们。   徐钢:“多带些粮食,一定会有人来找你们买粮的。到时多问问他们关于凤凰台的事。公主乘车无聊了,想听些新鲜故事。”   侍人们都了解姜姬,一个个笑起来。   他们乘车离开队伍,迎着流民百姓逃来的方向走过去,不到半天就遇上一家人,十几个人推着车,妇人抱着小儿,男人充当马骡,艰难的走着。   当看到侍人乘坐的小车时,他们也是先躲开了。   过了一会儿,那妇人没忍住,抱着小儿跑过来,在车前跪下,求侍人舍些粮食给孩子。   侍人看到那孩子软软垂着头,像是已经昏过去了,就先递给她一杯水。   妇人连忙谢过,接过水来,先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含在嘴里小口小口哺给孩子。   孩子喝了水才缓了过来,眼半闭着,抱着妇人喊:“饿……”   侍人就从车中取出一块饼,递给妇人,看妇人先自己嚼软了再喂给孩子,叹了两声可怜。   另一个年纪更小的侍人从车里伸出头来,看到那边的男人已经停下来了,一行十几个人都在看着这里。   小侍人说:“我看你们的车上是有粮食的,为什么不给孩子吃呢?”   妇人不答,只是掉泪。   前头赶车的侍人年纪最大,看起来像他们的爹而不是同龄人。他也就是装着爹了,此时倚老卖老,叹道:“你这娃娃懂什么?那粮食当然要省着,他们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地方停下来,粮早早的吃完了,一家人都要饿肚子,小孩子一顿不吃不会死的,老人可不能饿。”   小侍人不敢当面反驳,躲回车里翻了个大白眼。   妇人哭了一会儿,抱着小儿行了个礼回去了。   侍人们赶着车继续往前慢慢走。   “他们会跟上来吧?”   “好不容易见到我们,能占些便宜,怎么可能不跟上来?”   “小心他们杀人夺车。”   “不会。”年纪大的侍人摇头,“他们有老有小,我刚才见男人只有两个,杀不了人,夺不了车的。但如果他们明天再追上来,可能就是找着帮手准备对咱们下手了。”   小侍人仍是不懂为什么不给孩子吃,“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为什么不肯啊?”   老侍人笑了,道:“小孩子力气不够,当不了什么用,现在就是个包袱。老人虽然看起来老,但还是能干活的。这种时候当然要让干活的人多吃点了。等那个拉车的男人歇息的时候,就轮到老人和女人拉车推车了。”   小侍人听懂了,只是可怜孩子:“这样下去,那个孩子会死的……”   这一车侍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老侍人才说:“大概到明天,他们就会把那个孩子扔在路边了。”孩子已经饿晕了,虽然今天喝了点水又吃了半个饼,但最多再够他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他还是没办法自己跟上车,抱着他的女人却必须去推车了,到那时就是那个孩子的死期了。   一直走到黄昏时也没见那一伙人追上来,老侍人笑道:“看来果然是起了坏心。咱们停下来吧。”   一车人干脆就停下来守株待兔。   他们升起了火,煮起了鼎食,还有人把车上的琴拿下来自弹自唱,黄昏过去,黑夜降临,烟火的气息笼罩着这一片,还挺有意境的。   几人把周围的草全割了,堆了几个厚厚的草床,又去附近砍了一些柴,回来做矛做枪,围在火堆前削木刺。   小侍人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那个孩子,就说想自己回去跟着那伙人,“如果他们想扔孩子,我去把孩子捡回来。”   老侍人点点头:“去吧,他们要是今晚就来,那现在车附近肯定只剩下老弱,也没什么危险。只是你不能把孩子骗走,也不能抢走。只能在孩子被扔了以后把人捡回来。”   小侍人点点头,转身走了,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他独自一人行走在黑夜里,荒野无人,连鸟兽都没有,草丛里的虫子发出响亮的鸣叫与振翅声。   他曾经对小公主说过虫子的翅膀会发声,被公主听到后,公主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他说他小时候就喜欢抓虫子,曾经在家里养了一屋子的虫子,都装在陶瓮里,他特意让人烧得,还留有气孔,免得虫子闷死。   公主从那以后就对他很好了,还说他是生错了时代的人,可惜现在没有条件让他继续研究虫子翅膀。   他不懂什么是生错了时代,只能体会到公主对他的怜惜与疼爱。   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侍人,恢复得也比同年受刑的人要快得多。公主把他们这一批小侍人都从宫里的角落里找了出来,让他们在宫中读书,教导他们技艺,他听年纪大的侍人说,公主没有把他们当仆人看,让他们学习的东西都是他们该学的。   “在家里,你们就该学这些。现在学了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能当个消遣。”   小侍人已经想不起来家里是什么样了,连父母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们这一群小侍人被找出来后,一起住在大宫殿里。大的带着小的,照顾着小的。久而久之,小侍人看到小孩子总忍不住去照顾。他在公主身边时就一直陪着小公主。   可公主说,如果他们一直陪着小公主是会把她给养坏的,她需要别的朋友,于是公主写信回去,请国中送人来陪伴小公主。   小侍人那时体会到的失落,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夜渐渐更深了。   小侍人看到了那一群人,他们就躲在车的周围,靠在车上休息。   人确实少了,比起之前,现在这里的人只有六个。   小侍人埋伏在附近,等啊等。等到天亮,这些人起来了,开始推着车继续走。   那个妇人要推车,她背着孩子,让他抱住她的脖子。可孩子的手已经没力气了,他抱不住,一个劲的往下滑。   妇人用腰带把他捆在身上。   同行的人都很冷漠,他们不关心同伴。   男人们都不见了,那六个人中,两个是老妇人,四个是年轻的妇人,只有一人带着孩子。   她们很艰难才把车给推起来,每一步都不能放松,需要不停的用更大的力气去推。车在不平的野地里缓慢的移动着,动不动就停下来,她们就需要用更大的力气去推车。   小侍人一直跟着她们。   她们走到了下午才停下来,没走多远,但已经没有一个人还能站起来了。   这时两个老妇人从粮食袋中取出粮来,每人分了一把。   没有水,她们开始在周围采摘野菜,采到后也不洗就直接吃了。   带孩子的妇人走远了些,把那一把粮嚼碎后喂给孩子,她扶着孩子的下巴让他嚼,然后抱着孩子哭,无声的哭。   小侍人躲在不远处看着她,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什么。曾经也有一个人这样抱着他,无助的哭。   妇人抱着孩子,孩子也不知有没有吃进去,她漫无目的的在周围走了一圈,然后找到一个平坦的地面,把那里的小石头都捡干净,像铺床一样不停的用手轻轻拂过地面,像是要把灰土都掸干净。   然后把孩子好好的放在那里,脱下外衣,盖在孩子身上。   她又抱孩子抱起来,埋首在他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把他放下,惶急的跑了。   小侍人知道,她是不敢看到孩子的死相才把他丢在这里的。他等她跑了以后才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从腰上解下牛皮水囊喂了他几口水,等孩子的眼珠开始转动了,喉咙开始不自觉的吞咽,他才继续喂他。   孩子张开了眼睛,他好像看不清眼前是谁,张着嘴沙哑地喊:“妈妈……”   小侍人的心里一阵绞疼。   他把孩子重新放回去,在他的怀里放了水袋和他身上全部的食物,然后重新藏起来,等着那个女人回来。   她一直没回来,他只好再回去把孩子抱起来,又喂了他一点水,背着他去找那些人。   但等他找过去时却看到男人们已经回来了,却比这伙队伍里原本的男人要多。   女人们被赶到了一边,为首的两个男人根本不是这队里的人。   小侍人赶紧把孩子带走,把他放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再潜回来就看到车旁已经有人被杀了,三个男人正把那四个年轻的女人压在地上。   那个孩子的母亲跟其中一个男人撕打。   那个男人就是昨天拉车的。   小侍人看了一下方向,取下背上的弓箭。   一箭过去,一个男人被当胸射穿,另两个男人跑了。   为了不浪费弓箭,小侍人没有再放箭。   他走过去,四人年轻的女人都在哭,她们看到他,瑟瑟发抖的抱在了一起。   小侍人指着被他一箭射死的男人问那个妇人,“这是谁?”   妇人瑟瑟道:“是小女的丈夫。”   小侍人不解:“那你刚才为什么打他?”   妇人泪流满面,另外三个女人都藏在她身后。   妇人道:“他……将我们四人都卖给那两人了,要我等为娼做伎,他要去当土匪!”   小侍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们要去哪里。   妇人茫然,与身旁的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后,她道:“我们要回去……”逃出来后的日子比在凤凰台的日子可怕一百倍。她要回去,就算皇帝死了,跟她又没关系,她没必要逃,谁当皇帝,只要让她安稳过日子,她就不必逃。   小侍人问:“那你们能自己回去吗?”   妇人道:“我们四个小心些……”   小侍人犹豫片刻,指着公主队伍的方向说:“那里有一个大人物,跟着他的队伍走,你们可以平安回到凤凰台。”   说完这个,见妇人要对他道谢,他转身跑了。   回去抱起小孩子就往回赶,回到他们那里,见车旁也倒着几具尸首,老侍人正在擦刀上的血,看到他回来才放心道:“再不回来就要去找你了。”   小侍人说:“这附近多了一伙野匪。”   老侍人说:“不算匪,只是几个只敢欺负欺负女人和小孩子的家伙而已。明天我们找过去,把人杀光就行了。把那个孩子放到车上去吧。”   小侍人把小孩子抱上车,又喂了他一些水,见他吞咽的很有力了,才喂了他一小块饼。   孩子已经认出他不是娘了,小声的问他:“我娘把我卖了吗?”   小侍人摇摇头:“没有。你们以后会见面的。她在家里等你。” 第654章 弱质女流   走的时候干干净净看起来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完美无缺的肥羊的侍人们回来时就变成土匪了。   全都是一身血,衣服、鞋、裤子上全是血, 车也跑得破破烂烂, 有刀斧的痕迹, 车轮上也沾上了血, 苍蝇围着嗡嗡嗡。   最后更是从车里跳下来一个孩子, 怯生生的, 一下车就对着姜姬跪下了。   “……”姜姬看到那大得不像话的脑袋和细得不像话的脖子,没话说了,“让他下去洗澡吃饭,再喝两剂药把肚子里的虫打一打,然后看着能干点什么。”   她对小孩子不会白白养着他们, 会给他们找活干,早早的就建立起一种观念:勤奋学习才会有工作,有工作就能挣钱,可以住在房子里, 每天都有饭吃。   而且工作更有助于这个孩子融入。   孩子走了以后,她把那几个侍人也赶走,让他们去洗澡上药吃饭睡觉。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大概猜得出来。所以不必急, 休息好了再过来。”她说。   侍人们都对她很有信心, 听她这么说就真的去睡觉了, 没有非要带伤留下表忠心给她汇报。   姜姬看他们痛痛快快的走了, 都不知道要不要不高兴一下。   不过她也确实不需要他们再多说什么了。只看这些人回来的样子就能猜到流民中已经出现小股的土匪了。   人是从众的动物, 具有很强的社会性。简言之就是随大流,大家都怎么做时,一般人都会跟着一起做。特立独行的都是极少数。   在城市里时,人人都愿意当一个识礼懂礼的人,大家都安居乐业,想杀人放火士坏事的就少了。   但如果周围全是杀人放火的坏人,当一个好人就变得特别傻。   当百姓从安逸的城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们不止要面对野外复杂的环境,还要面对失去的秩序。   说句不客气的,在城市里杀人还要被官府锁拿查问,亲人邻居都逃不掉;在野外杀人连收尸都不用。   当有一个人带了头,做了坏事又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后,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学他。   人性并不天生趋恶或趋善,善恶的标准太模糊。姜姬认为,如果一定要给人定性,天性趋利该是最恰当的。   哪里有好处,哪里就会吸引更多的人效仿。   这样一来,在城市中被公序良俗保护得好好的百姓到了野外就成了任人收割的羔羊,在他们之中又有更多的人变成狼,转身就对着羊群下嘴。   小侍人第二天带着小孩去向公主问安时就听说公主已经下令命护军分成小股收拢流民。   “不能杀人,哪怕碰上土匪也不能杀,全都绑回来。”姜姬道。   护军不解,杀了当然更轻松,活抓太麻烦了,而且杀人还能震摄那些做恶的人。   “为什么?”他直接问。   姜姬说:“百姓是分不了太清的。你杀的哪怕是土匪,在他们眼中也是他们的一分子。哪怕这些人前脚还在虐待他们。所以不能杀,一杀百姓都吓跑了。全抓回来。碰上当了土匪的流民就断一只手吧,这样也能吓住人。”   两天后,姜武也赶过来了,风尘仆仆,带的人不多,看起来不像打胜仗的将军,倒像是打了败仗。见到姜姬就说:“我差一点就被抓住了。”   姜姬笑了,“是龚香?”   姜武点点头,说:“我还给你带了一个人。”   他往后面一示意,后面的人就从车上推下来一个看起来也很狼狈的家伙来。   那个人慢慢走过来,努力走得端正点。姜姬一看就知道这是在马上坐久了,腰和腿已经快不是自己的了,全僵了。   人也是个熟人。   “贞儿。”姜姬温柔唤道。   姜武随即对此人就眼神凶恶起来。   白哥被这煞神阴森森瞪着,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什么打招呼的话全吞回去了,先开口道:“还望公主发发慈悲,让人将我的妻儿送来与我团聚吧!”   ——他是有妻子的!他的妻子……比公主好多了!所以将军你不要再瞪我了。   姜姬让白哥下去,她跟姜武刚见面,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   她对徐钢说:“三宝就暂时带到你们的车上。”   徐钢说:“那我先让人烧水,服侍将军洗个澡吧。”   附近有条河,徐钢命人跑到上游取水,最近他们吃喝用的都是河里的水。   徐钢带着人烧水,注入木桶中,把姜武请进去好好的泡了泡,等洗干净了才把人又送回车上。   姜姬对着洗得红通通的,浑身冒着蒸汽的姜武爱不释手,两人在车里又吃又喝,四天没下来。   到了第五天,两人出来见人了,三宝也抱过来见爹了,姜武已经把之前的事都跟她说过了。   他把万应城打了个稀巴烂,正打算交棒给底下人,让他们慢慢把万应给围死,黎家出城投降了。替他们投降的是白哥,姜武想起白哥是徐家的人,而徐家是凤凰台的世家,还很有名,当即就把白哥给抓了,准备带过来给她用。   白哥怎么跟姜武叙述别情都没用,姜武对他根本没感情,哪怕两人见过不下百次,坐在一块喝酒都有十几次了,可姜武对白哥仍是没有一点交情,完全公事公办。   白哥只好用计,说自己还有妻妾在万应城里,要回去。他哭哭闹闹一番,姜武就让人把在黎家的徐青焰等人都给抓出来了。   然后他带着白哥走,“妻妾”被送到了公主城暂且关押当人质。   姜武就见到了卫始,跟他交待现在万应城是个什么情形,需要他做什么云云。   城都已经打下来了,黎家都不足为惧了,卫始只能接下这个烂摊子,也明白为什么公主非要让他留下了——原来是为了收拾万应城的残局。   白哥见到卫始也赶紧“求救”,不料卫始虽然好声好气的答应他一定好好照顾他的“妻妾”,也不会把徐青焰和徐家的一众人都送去跟他一起当公主的“人质”——但就是不肯替他说情,让姜武对他好一点,对他讲讲情面。   他才发现卫始也是个不念旧情的人。   ……或许是此时此刻,两边已经不是可以论旧情的了。   白哥只能安心当“人质”。   姜武准备再出发时,就因为耽误了这一会儿,龚香到了。   龚香非常聪明,他先看到了万应城外的情形,因为他走得太近,直接被姜武的人给抓了。   龚香就自报家门,还替保护他的将军引见这边这个将军。   保护他的将军也是早年姜武留在鲁国的,两个将军一见面,互相认识认识,说一说大家都认识的人,发现原来都是一家人嘛!   龚香就不费吹灰之力解除了自己的“囚犯”状态,转而成了座上宾客。   毕竟是鲁国丞相。   姜姬变成大梁公主了,但姜武还是鲁国将军。所以军中虽然有点明白他们家将军权力很大,鲁国谁都管不了,但也不能太不把丞相当一回事,所以也好好的招待了龚香,让他在军中能有一座帐篷,平时虽然不能乱走,但也没有当犯人看管了。   于是在姜武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军中就多了一个“丞相”了。   他从公主城出来,准备挥军往凤凰台冲,底下人来报,丞相在呢,将军你要不要去见一见?还是把丞相带过来见一见?姜武:……   姜武多多少少领会到了一点姜姬的意思,虽然她没直说,但他觉得她是很不想被人管着的。特别是当她想去干点什么的时候,更是不喜欢身边有人指手划脚。   她愿意带上他,就是因为他从不对她指手划脚。他也不懂。   他只懂一点,就是在她身边,卫始、龚香、王姻、段小情都没办法待太久,能长久陪伴她的,一个是他,一个是蟠儿。   他记得以前村里有个猎人,猎人说在一个山头通常只有一头老虎,有老虎的山,山上不会有狼,也不会有熊,除了老虎,别的什么猛兽都不会有。   因为老虎太凶了,在它的地盘上,根本不许有别的也吃肉的动物。   他觉得她就像一头老虎。   既然这样,他怎么都不能把龚香带过去。所以他直接带着人溜了,为了避免让龚香发觉,他连兵都没有一起带走,而是交待他们一批批的走。比如他先走,过十天,第二军再走,再过十天,第三军走……   这样等龚香发觉营中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他已经见到姜姬了。   姜姬很惊讶姜武竟然能领会到她从没说出口的事。他没有简单粗暴的不许龚香跟上来,而是绕了个大圈子把他“丢”下。   她一直在用这种办法把身边的人送走。   最后她身边只会剩下她爱的家人,她的丈夫和孩子。   她更喜欢这样小小的家,简单,单纯。   她看着抱着姜武不放要骑马的三宝和抱着三宝只会温柔的笑的姜武,这两个人就是她的爱人,最简单的爱人。   “好了,你们俩出去吧。别跑太远。”她挨个亲过他们,三宝凑过来学她的样子在她脸上重重的亲了一下。   姜武说:“我看这里的人数不太对,在收拢流民吗?要我帮忙吗?”   姜姬笑道:“想去就去,闲得不舒服了去跑一跑也行。不然你就在这里带三宝,她这段时间在车上闷坏了。”   听到三宝闷坏了,姜武也不说要去带兵了,他背着三宝出去,围着车队来来回回的跑了一天,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孝女”。   姜姬把阿陀喊来让他做流民登记。   她虽然没带卫始,却带上了阿陀这个魏太子。   阿陀从刚才就在,也听到了关于万应城的事。现在只剩下他们俩个了,他忍不住问:“姨母,为什么一定要在现在打万应?”明明他们就要去凤凰台了,何必冒险多事呢?万一有意外怎么办?   姜姬笑道:“什么万一?没有万一。不管是阿武打万应还是我独自上路,我都想好了,哪里会有万一呢?”   阿陀焦急道:“如果因为大将军不在,公主遇上刺客呢?”   姜姬:“现在凤凰台就是一座空城,哪来的刺客?刺客杀我这个弱质女流干什么?我只是一个空有虚名的公主而已啊。”   阿陀分辨道:“姨母怎么会是……”   姜姬打断他道:“你要想一想别人眼里的我是什么样。”   不过阿陀还做不到这个,他糊涂地说:“姨母就是姨母啊,谁会小看姨母?”   姜姬揉揉他的脑袋,“所以我才让你来这里啊。等进了凤凰台,你就懂了。”   阿陀稀里糊涂的出去做事了,一直到了外面他还在想,什么弱质女流,什么空有虚名,怎么可能呢?   谁会这么想呢? 第655章 带兵而至   毛昭听说有流民涌进了凤凰台吓了一大跳, 连忙让人去查问。下人苦着脸道:“人都跑了,去哪里查问?”   毛昭大怒, 摔了手里的笔:“把黄伟叫来!!”   把凤凰台目前硕果仅存的大人物翻一遍,黄家算是领头的了。因为黄家有一个跟徐公一辈的人还活着。   就是黄公, 黄松年。   黄公的爹和爷爷都比徐公的爹和爷爷能干,不但活得长,长得好,会做诗,朋友也多。所以黄公第一次见了瑶光帝后, 瑶光帝就赞“此子貌好, 音美”,让他做个传旨。   徐公头回见瑶光帝可什么官都没捞着,跟他爹和他爷爷进宫吃了一顿御膳,逛了逛皇帝的花园就出去了, 瑶光帝可能连徐公的脸都没看清,就是那一群跟着家中长辈进宫混脸熟的“年轻才俊”。   后来徐公一直蹉跎,每年都能找到机会进几次宫,在瑶光帝面前打几个转。   而黄公当时已经是御前红人了。隔三岔五就能见到瑶光帝, 听瑶光帝高兴或发火或发怒或大怒后宣下的旨意,再出宫把旨传给该听到这道旨的人。   于是等瑶光帝后面打算“改邪归正”, 徐公趁着这个机会跳出来后, 黄公已经是个在宫中打滚数年的面团子了。让徐公说, 还是抹了油的面团子, 不粘手, 滑溜溜,还软绵绵的,不使大劲揪不住他,待要不把他当回事吧,他还挺沉的,指望他自己下去不可能,要把他给搬下去吧,又觉得不必费那个事。   于是黄公就一直待到现在了。   上回黄公出来还是因为皇帝要从诸侯国选公主为后。后面又出了多少大事,都不见黄公出来吱一声。   毛昭有时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但当凤凰台成了空城,他一个人还不足以压阵时,不得不登上黄家的门,想请黄公出来镇一镇。   黄公……把他一个排行第七的儿子借出来了。   就是黄伟。   连长子都不肯出,毛昭气得没办法,等黄伟来了就让他先去办一件大事:抽调壮丁充当城卫。   云青兰跑了,连城门口的城卫都被他带走了。   毛昭等人翻墙出来后又歇了两天,等毛昭起草好请安乐公主来凤凰台的圣旨后,拿出来请各处用印把人又给叫到一起时,才想起该把家底清点一下。   之前不是他们没想到,而是……都不愿意自己当这个头,所以就算想到了也都没开口,没站出来。   毛昭也是故意退了这一步的。他不想太出众。   哪怕他主持迎姜幽入城,可凭心而论,他并不怎么愿意跪在一个女人座下。无奈事已至此,她又是徐公选中的人,而且现在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他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所以他多多少少有点消极。   他拿出圣旨来,众人也不得不议定他们必须要继续把空城计唱下去。日后就要拱卫一个没有嫁给皇帝的公主为后,一个多多少少血脉会受置疑的公子为太子。哪怕只是权宜之计,史书上记下这一笔时肯定也会给他们抹黑的。   “无能”这两个字只怕要跟在他们名字后了。不管之前曾做过什么,之后又会不会有更大的成就,现在这件事就足以让他人登上史书。   但现在谁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谁还能去河谷把皇帝抢回来吗?   抢回来一个傻子继续当皇帝?   再三责问自己都叫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群人像上坟一样商量起来。   安乐公主只是个幌子,真正该干事的还是他们。   唉……   那就只能继续干了。   毛昭趁机给人都派了活,一个不少的全都用上了。既然大家都没干劲,那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了。不然有人辛苦,有人逍遥?怎么可以!   于是,这才发现原来云青兰不是只把皇宫里的库房给搬空了,城库也空了。   凤凰台上下现在没有一把剑、一张弓,连根箭毛都没有。   当然,战马也没有了,战车更不会有。   粮,当然也全都搬走了。   毛昭得知后,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竟然有点庆幸城中百姓跑得差不多了。   于是凤凰台的城门只好继续半开着,方便百姓逃走,也方便毛昭等人联络商人。   可商人来了却说,粮是肯定买不到的,他们的粮食都被庆贼给抢了,连公主城的粮食都被抢了。   毛昭:你当我傻吗?   商人又说,武器也是没有的。他可是良民,怎么会做这么吓人的生意呢?不管是刀是箭,他统统都没有,没有。   毛昭:……   毛昭见这个商人不肯,干脆就换了另一个商人,可不管他换几个商人,哪怕以死相逼,商人也只能摇头说不行。   其中有坚定拒绝的,也有哭着哀求的,但还是说不行。最后有一个商人受了刑才不得不吐实,道公主城有一部《商律》,凡是行商的人都要遵守此典籍中的每一条律令,一旦违反,他就算活着出去这辈子也做不成生意了,不会有商人再肯跟他做生意,他买不到货,也卖不出货,甚至他就是被人害了,也不会有人管他的死活。   毛昭不信,商人道,《商律》中的条条件件都是向着商人的,所以商人们非常信服《商律》,所以演变成如果不遵守《商律》,就是自找死路,自绝与众商人。   《商律》从出世到如今,全都仰仗着摘星公主。所以公主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她说不许卖的东西,他们都不敢卖,她说不能卖给谁,他们就不能卖给谁。   公主说粮食只能往里买,不能往外卖。曾经有人不信,以身试法,之后这些人都死了。   毛昭问他,公主不让你们卖武器给凤凰台吗?   商人不敢答,只敢点头又摇头,最后吐出一句:公主说凤凰台中有奸人,市武就是资敌,可杀其五族。   毛昭听了,半晌沉默不语。   皇帝一言九鼎,姜幽的话也可比九鼎了。   问题是他见过的真皇帝尚且没有姜幽的这份能耐。   这让毛昭心里格外复杂。   但同时,他也不由得想把现在的凤凰台变得更“像样”一样,好不落于下风。   所以当他听到流民逃进城里,黄伟带着的那些城门卫没有拦住人,不但放流民入城,自己还跑了,气得把黄伟叫来大骂到天黑才派人送他回黄家。   不过黄伟也说了一件事,就是所谓冲进城的流民,据查应该都是凤凰台出逃的百姓。   之前跑了,现在又跑回来。   这还真是让人意外“惊喜”。   毛昭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不止是史书上的,就是他活了这么多年,天底下的流民逃走的也没有再往回跑的,因为百姓出逃为流民,一旦被发现就会问罪,所以他们一旦出城,想再回到城中为良民是不可能的。   百姓们都知道这个,逃出去后多数都是跑到外地安家,隐姓瞒名活下去,有运气好的也能在外地安家落户,换了姓名后重新娶妻生子,变成另一个地方的人。   更多的都变成了奴隶,不知死在哪里了。   所以百姓往回跑是千年难得一见的。   黄伟没有查清所有冲回来的流民,只是抓住了几个,但这些人似乎确实没有说谎,把自己家住哪条街哪条巷子都说得清清楚楚,问他城中的典故也都能说得出来。   只能暂且收押,慢慢审查了。   可从这一天起,每天都有流民往城里冲。黄伟的“城门卫”都是样子货,一见到流民不说拿着没有头的矛冲上去,都是撒腿就跑的。   百姓们似乎也知道亲人们回来了,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在城门口等着,见到流民冲进来就冲上去——拦住城门卫,好让流民能进来。   毛昭他们是真的手中没兵没将,哪怕把自己家的家丁全都送过来也不够用,何况现在城里这么乱,家丁每夜都不敢放松,要保护家小宅院,怎么可能送出自己的家丁呢?   他们最后也只能干看着流民一日比一日多。   有的流民已经没有家了,或者家不在这里的,他们冲进城后没有地方去就暂时在城根底下栖身,或者是其他人烟稀少的地方。   城中流民越来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多。   偷抢盗窃多了,杀人放火的也多了。幸好百姓们自己联合起来,共同揖盗,拒盗与家外,一条街上的男人们都联合起来,结成队伍,巡逻街外街里。   毛昭也知道为什么流民都跑凤凰台来了。   因为姜幽到了。   而他的圣旨还没有送出去。   她是不请自到。   她还是带着兵来的。   她的兵在这一路上看到流民为祸就开始驱赶锁拿流民,于是就把附近的流民又给吓得跑进凤凰台了。   有人试探的问毛昭知不知道有兵将是跟着安乐公主一起来的?这兵将是何人啊?   是鲁人?   还是别的什么人啊?   安乐公主是不是已经被其挟持了?那咱们那道圣旨还发吗?   毛昭:“……不如看一看再说。反正我等也无计可施。”   人都带着兵要进门了,你再说把门关起来不叫人家进,可能吗?   你以为她不会把门砸开冲进来吗?   她都带着兵来了!   “唉,也只能如此了。”那人叹道,转而又开始担心安乐公主的脾气来:“只盼着不要是朝阳、永安之流。”   毛昭:“……应该不会。” 第656章 公主驾到   毛昭虽然知道姜幽快到了,但仍不由自主的想装一回傻。谁知他们不告诉百姓, 不替姜幽扬名, 鲁国商人却早早的就沸腾起来了。   凤凰台现在仅存的一个大市, 就是鲁商云集的西市, 突然之间开市了。   之前凤凰台下的坊市全都没有一个商人敢摆摊开门。云家军不止把城里的库房都搬空了, 碰到商家他们也不放过的。   所以几乎是一夜之间,城里所有的商人都不敢开门做生意了。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百姓,特别是家中没有多少存粮的,吃完了家里的粮食, 眼见没地方买粮,怎么办?   只能往外跑了。   鲁商因为都拧成一股绳, 人多势众, 云家军也不至于非要把鲁商给赶尽杀绝, 两边还算和气。   当然,商人们还是出了血的。   有云青兰比着, 姜姬就成了一个大好人了。公主大多数时候都是向着商人的,都是带着他们发财的!   所以, 偶尔公主有个什么要求, 他们也都愿意听啊。   哪像这庆王,本来看他是个强人还给他三分面子, 不料竟然一点情面都不留, 要粮要钱要物, 给了还不罢休, 还想再要!   曾经想投资云青兰的商人无不后悔!   现在, 终于云青兰走了!公主要来了!   商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都等不及摘星公主驾到,市场已经重新开了,还有人头脑灵活的立刻就到城外去占位子!公主到哪里,哪里就有城外市场!他们现在去得早还能占住好位子呢!   商人们都习惯了,从商城到莲花台到公主城,从鲁到大梁,城外市场怎么建,他们都清楚着呢!   首先,正对城门的大道要留出来,不能挤占!   其次,距离城门口附近的街道上全都会建成官衙,日后入城登记、宣布告示、锁拿待罪都在那里,商人们要建房子,那里肯定不能占。   然后,他们要给公主留出一个建行宫的位置,周围还要留一个大将军府,听说还有一个小公子,那再留出一个公子府,既然是公子,说不定喜欢玩足球呢?那再留出一个足球场吧。   领头的几个大商人彼此商量了一下,把最好的位置都空出来后,开始划定街道,抓阄占地。   市场嘛,东南西北四个市。   百姓住的一般都是靠近良田的地方,可以让他们耕种的,也先划出来。   最不好的地方都是建士子村,不能种地,也不便车马行走的。   商人一开市,百姓立刻奔走相告!提着家中的米袋,抱着米瓮就跑过去了。   百姓生怕这市开一天就不开了,都狠不能把家底掏出来全都换成粮食!   商人却仍是很小心,不肯多卖粮——但卖吃食的却更多了,全是煮好的鼎食,炸好的香云,还有煮好的豆浆。   百姓看商人们这样,都很奇怪,问他们怎么敢开门了?   商人纷纷笑道:“公主将至,我等还有何惧怕?”   鲁商口中的公主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摘星公主。   恰好之前大街小巷都有人唱旨,宣布说为了照顾重病的皇帝陛下,大臣们把安乐公主给召回来了。   这安乐公主,其实就是摘星公主。   现在哪怕是对摘星公主不感兴趣的百姓也知道她了。以前他们觉得这跟他们无关,现在却发现,摘星公主没到,他们的日子已经变得好过了!   跟着,商人们在城外划片盖房子,征招工匠,去干活的要钱给钱,要粮给粮,登记个名字就行,男女不限。男人能干男人的活,女人能干女人的活。   这样一来,百姓们竟然纷纷走出紧闭的家门,从躲了一年的家里出来,在鲁商那里登记个名字,到城外扛木料、搬石头,和泥筛砂、除草育苗……   活多得很呢,想干的都来啊!   有商人道,“真不亏是凤凰台底下,穿得破破烂烂的,竟然也读书识字会数数!”不及膝盖高的孩子数起数来干脆利落,商人瞧了就夸他:“像你这样的聪明孩子,公主一定喜欢!”   渐渐的,百姓们对摘星公主的印象变了。   以前他们心目中的鲁国公主,骄奢淫逸。   现在却变得不同了。   她还没来,商人们已经敢开市场,开始真心真意的为她修建宫殿,这样的德望何人能及?   至少凤凰台目前的皇帝与朝阳公主是比不了的。   更别提她喜欢会读书的聪明人,更是证明这个公主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   身居高位,求才若渴,难道不更说明她的高尚吗?   毛昭知道民间已经开始轰轰烈烈的迎接姜幽的事是发生在黄伟来找他“告状”,说他好不容易征来的兵都快跑光了,但这些人没跑到别处去,而是跑到鲁商那里替还没来的安乐公主建行宫去了!   你看,这让他怎么去把人抓回来嘛!   都知道这安乐公主是带着小太子来的,日后就是第二个朝阳公主!比照朝阳公主的脾气,黄伟当然不敢得罪她!   但是他这里也是正事啊……现在守城门的人都跑了,城门又变成空的了……   毛昭:“……”   毛昭只能先声夺人先把黄伟骂一顿把他送回黄家了。   他觉得以黄公的心智来说,肯定不会再让黄伟跑出来了。果然黄伟这次回家后,第二天就上了一道表,说他自知有罪,回家反省,因为太愧疚了,自觉无能,不能再当官耽误大家的事了。   他把官袍官笏官印一交,溜了。   毛昭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放了他。但他也特意登门求见黄公,再三表白绝不是他跟黄伟过不去,黄公千万别生他的气。   黄松年何等人?姿态放得比他还低,还把黄伟叫来让他替毛昭执壶倒酒。   酒过三巡后,毛昭借酒意吐露“实情”,请黄公对这安乐公主多几分敬意。   黄松年当即就说有酒了,让从人扶着出去撒尿,一去不回。   毛昭见此也趁机告辞了,反正他的话已经说到了,黄松年多精明啊?哪怕他之前想趁这凤凰台上下谁都不在,他刚好在,就刚好占了这个位子,听了他的“提醒”后,也会打消念头,先观望一二了。   只要黄公不先跳出来惹事,姜幽进城后的一举一动自然能吓退那些三心二意之人。   到了此时此刻,毛昭竟然自我感觉对姜幽的信心让他安心了不少。   既然是姜幽,那肯定如何如何,绝不会如何如何。   这大概就是徐公所说的“安定”吧?   毛昭觉得自己应该给大家带个头,于是从黄家出来后,他就闭门不出了。   于是,从凤凰台翻墙出来的一群人不管是什么理由,什么心思,都闭门不出了。   任由城中百姓乱撞,不管是修行宫也好,传阅鲁书也罢,都随百姓去吧!   但凤凰台却渐渐真的安定下来了。   鲁商行鲁律,鲁律也开始在百姓中流传起来。姜姬到的时候,看到城外熟悉得不得了的“市场”还以为看错了。   鲁商早就在道旁跪迎了。   为了迎合姜姬,路两边站着的全是年轻的男子。姜姬知道以后让侍人下去看一看,人家是来迎接她的,她不能下车,让侍人去也一样。   侍人去而复返,道:“皆是美人。”   姜姬:“可有不忿之色?”   侍人笑道:“都是心甘情愿的。还有人跟着车来了呢。”   这话还真不是瞎话。她的车后现在就跟上人了,有车有马有步行的,浩浩荡荡一大群,还越来越多。   她就这么拖着尾巴进了凤凰台。   毛昭在家中听到外面街上的动静才知道姜幽已经到了。不但到了,鲁商还带动了不少百姓去迎接她。   百姓中有的是想去看一看未来会照顾皇帝,成为凤凰台下一个朝阳公主的安乐公主,也就是去看稀罕的;   也有的是已经信奉神女,去拜神女的。   总之是一传十,十传百,城中八成的百姓都去了。   毛昭等人居住的地方离百姓有点远,所以都没发觉。直到现在姜幽车驾进城门了,一路走来人数太多,街上吵的沸翻盈天的,毛昭他们这里都听到了,这才互相传信,奔走相告,之后就决定出来迎接一下这个貌似来意不善的安乐公主。   除了毛昭,其实人设想的根本跟现在一点都不一样!   他们想的是由他们推举出人来,带着圣旨过去亲自把安乐公主和小太子接来,当然要事先跟安乐公主说清楚厉害,告诉她到了凤凰台后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最好做什么,最好不做什么等等。   这样,等安乐公主接来了,她也就能乖乖听话,好好的坐在宫里当个摆设了。   当然,小太子肯定是要被他们接走的,要听他们的教导,日后才能当皇帝——或者可能马上就要登基继位为帝了。   只是在这之前他们还需要观察一下小太子的品质,是否愚笨,是否聪明,与其母关系如何等等。   但是一切设想都还没实现,安乐公主已经来了。   这能是一回事吗?!   哪怕是被毛昭说服了,都承认安乐公主加小太子是他们目前最后也是最好的选择了,现在也都不太舒服了。   可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安乐公主是一个女人,还是远从鲁国而来,小太子还不足髫年,多好啊!简直就是天不亡大梁才送来这样一对母子!   所以毛昭一叫,大家还是都来了。   但还是不太甘愿!   于是姜姬的车驾到之前,探马就先发现了正对着宫门的宫道上停了好多车,简直就是故意停在这里的!   探马报信回去,一边已经开始集结士兵,准备捉拿。   一群刀甲骑兵缓慢包围靠近,这样的动静让原本打算拦路的人们都有点胆怯了,唯一撑着他们不动的就是尊严了。   此时要是后退了,那他们当时又何必在云贼手中活下来呢?   气氛正在渐渐变得险恶,毛昭也开始焦急起来。他固然是想看一看姜幽的手段,但也不愿意把原本设计好的情形再变得更糟。   他怕姜幽真会借着这个机会杀了他们扫除障碍,连忙让他的从人替他躲在车里,他自己扮成从人的样子从车上溜下来,准备溜到姜幽那里提醒她:路已经铺好了,你给大家一点面子,这凤凰台就是你的了!   他刚跳下车就见前方正在慢慢逼近的骑兵全都停下来了,然后整齐迅速的退向两边。   正中央一个美人正急步匆匆走过来,她身着玄色深衣,赤红腰带,头戴一个有些奇怪的冠,似冕又不像冕,说不是冕……   毛昭看到那冠,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可除他之外,别人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   美人是一个人上前的,她身高与男子相类,身形修长,直颈仰头,玉面披发,浓眉秀目,行走不若女子,大步流星,坚毅果断。   她走到近前,深施一礼,抬头笑道:“诸位与此国有大恩,请容我先谢诸位。”   面子有了!   毛昭生怕再出波折,立刻接话,先还一礼,道:“公主心存大义,此行乃是救大梁于水火啊!”   姜幽秀目一转,往他身上一望,面露笑意,笑得毛昭不由自主的向前举步,走到她身边,亲自扶她:“公主请上车吧,请随我等入宫,诸多大事,都等着公主驾临方可决断。”   姜姬就从善如流的上了车,毛昭要从车上退下时,她在他手臂上揉了一把,毛昭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姜姬轻声道:“多谢公子助我,日后公子与我可要多多亲近,千万不要疏远了。”   毛昭连舌头都变大了,退到车下接连行礼,手忙脚乱,慌急道:“不敢当公主此言!”他顿了一下,抬头望上去,车上的女子仍低头望着他,冠上的金珠在她的颊边打着转儿,眼睛望着他,被那双眼睛看着,他的目光怎么都无法移开。   “公主日后就不同了。小人……不敢冒犯。”毛昭退后三大步,在道边深深的揖了下去,直到车走远都没有直起身来。 第657章 市恩   黄昏到了。   凤凰台的百姓们仍络绎不绝涌入鲁市, 因为那里现在到处都是吃的!   鼎食的香气浓得能杀人!哪怕坐在屋里, 隔着好几条街也能闻到。   百姓们哪怕之前不敢出门的,在听到邻居的动静, 闻到隔壁传来的香气后也壮着胆子出了门。他们带着家里值钱的东西赶往鲁市,买回一些煮好的鼎食给家人裹腹。   但很多人都去了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呼朋引伴,最后竟然当街叫喊,招呼人去鲁市。   因为今天的鼎食是免费的。   以往鲁商们市食都是在新年祭祀神女时, 也就市一天。今天非年非节,竟然突然市食?   于是人人都知道, 神女真的来了。   鲁国公主就是被请来照顾陛下的安乐公主!她果然是一个慈爱、伟大的人!   她是真的神女!   百姓们都渴望和平与安定能重新回到凤凰台,让他们不必再担惊受怕。   于是哪怕他们得知有军队入城也没有惊慌,因为城门重新有人看守了。流民不能再随意进城, 他们会被安置在城外。   城中开始有了士兵巡逻,鸣锣示警,警告盗贼强盗不要犯上作乱, 一旦被抓获,当即锁拿入罪, 黥面割发,交钱开释。   于是他们哪怕听到打雷的声音也没有害怕,因为这是安乐公主在打雷。   凤凰台前,姜姬召毛昭上车来说话, 前面的宫墙前, 数十架高高架起的云梯上正有士兵忙碌着, 巨大的攻城拄正一下下的攻击宫门。   云青兰走的时候是把宫门给关起来的, 毛昭等人出来前找不到打开宫门的龙口,只能翻墙。   姜姬当然不能翻墙进去,所以她带来的许多攻城器就派上用场了。   就是场面有些可笑。   索性在这里的人都经历过许多了,从傻子皇帝到云青兰这个奴子称王,现在安乐公主随身带着攻城器也不算特别奇怪。   哪怕这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好歹安乐公主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姜姬算是非常好说话了。她召来众人,席地而坐,命人点上火炬,送上鼎食,除了不让大家见三宝之外,真的称得上是和蔼可亲。   她第一句话就是:“这城中诸事日后都要仰仗各位丈夫,我一个弱质女流,实在无能为力,今日到此,只为大梁江山千秋万代不至就此破败,为小人所毁,希望各位鼎力助我一同匡扶正义,解救天下黎民。小女子在此拜谢诸位了。”   她一拜,二拜,三拜后,毛昭上前将她扶起来,众人分主宾落座。   毛昭就见她话说得很好听,坐下时当仁不让,根本没给众人机会提一提小太子。   她的第二句话是她带来了些许护卫,可以守门看家,不必再让百姓受流民之苦。   她还带来许多粮食,可解凤凰台一时之困。从此诸君可安心商量大事了,比如陛下何在?帝玺何在?云贼要怎么处置?何时颁旨召告天下义士除贼呢?   底下的人前面听着还在点头微笑,听到后面就尴尬了。   陛下何在?   他们暂时不打算管这个问题,谁管那个傻子皇帝?请安乐公主带着小太子来就是为了把“皇帝”这个问题解决掉啊。   帝玺何在?   这个问题也……暂时不解决。日后再说。拖着拖着,拖到哪个猛士冒出来让他去解决吧,目前他们都没这个能力。   云贼要如何处置?   打又打不过,当然是暂时先忘掉啊!他们根本没想过要再跟云青兰打!最好最好就两边互相不干扰,拖几年是几年。   何时颁旨召告天下义士除贼?   现在除了凤凰台,其他地方根本不会再听他们的了吧?召个屁,手中一个帝玺都没有,发圣旨都发不出去。当然是忘了这个问题!   可上首这个安乐公主实在是很期待他们能解决问题了。她一面请毛昭介绍众人,再请人到前面来说话,问完家传问个人本领,礼贤下士,温柔可亲。   一面就开始“逼”众人早日拿出办法来解决皇帝、帝玺和云贼。   那云贼带着兵将和整个凤凰台的财富跑到河谷去了,河谷还是产粮的肥地,他儿子在那里经营已久,只怕早就把河谷抓在手里了。   这样的硬骨头谁能啃得下来?就算花将军还在世也啃不下来啊!   幸好这个公主还是很好糊弄的,别人说什么她都喜欢听,这个人说他平时喜欢做鸟笼子,公主就笑嘻嘻的问他能做出最大的笼子有多大呢?他说可以装进去十个人,然后非常热情地说起了笼门开合,上开下开左右开,还有如何烧出又细又结实还有弹性的铁条,公主听得高兴极了,拉着他的手握了半天不放,问了姓名后竟然就要把人留在身边了!   此人的父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上看下看都没看出他到底哪里看着能吸引公主了。   不过好歹也“看出”了安乐公主的喜好,倒是与传言无误,而且相当平实。   如此这般闲谈着,拖延着,等到星月挂满天空,凤凰台的大门突然被各种攻城器给攻开了。   姜姬在诸臣的目光上重新登车,驶入了这座七百年的皇城。   这是她第三次进来了。   姜姬靠在车上,身后的车里装着毛昭和她刚才看中的青年才俊。今天跟着毛昭一起来迎接她的不足百人,据她了解,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让家中子侄过来,真正的族长都在家里坐着呢。   毛昭“暗示”,人真到齐的那天,估计就是小太子正名的那天了。   嗯,等吧。   小太子是不会有了。   先“攻”进来的士兵们已经在这凤凰台上下点齐了灯火,将这个已经沉寂许久的宫城重新照亮。   一排排尖刀林立的士兵排列整齐,候在宫道旁,远处,成队的士兵小跑着、搜呼喝着搜查各处。   跟在毛昭身后进来的人都有些茫然了,也有些明白了。   这座凤凰台从此以后……可能要换个主人了。   等他们在侍人的引领下走上高高的宫阶,走进灯光通明的大殿,看到简简单单席地而坐的安乐公主时,没人还能以为她只是他们请来的“摆设”。   不少人开始迟疑了。   引虎拒狼的故事人人都听过,恶狼难缠,巨虎也不好对付啊。   他们开始后悔,可这是他们亲自请回来的!   此女与云青兰不同的是,她占了大义。   云青兰抓了皇帝和朝阳公主,逼他们进宫来承认他;那时他们站在大义之上,可以以死据之!   现在这安乐公主是他们请回来的,如果要承认她在这里是不义不道,那他们就要跟她一起去死,一起做一个不义不道之人。   哪怕现在他们死了都洗涮不去这份污名!   在人人都开始裹足不前的时候,毛昭没有丝毫迟疑的往前走就显得很不寻常了。   有他带头,也有人跟了上去。   更有人在心里想“反正都是死,不如先去看一看这安乐公主想干什么”   或许安乐公主只是不甘心成为他人手中的鱼肉,她手中有小太子,现在又带了兵马,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强迫她了。   一群人心里转着各自的念头,跟在毛昭身后慢慢走上前。   毛昭当先,先深深一揖,“臣等恭迎安乐公主。”   剩下的人参差不齐的道:“恭迎安乐公主。”   毛昭揖完直起身,然后突然跪下,行大礼参拜!   这下他身后的人都惊呆了!   对着上面的女人跪下来?!   这太过分了!   毛昭跪完直起身也没几个跟从的。   姜姬在上面一笑,也不在意,她叫了毛昭上前:“本来现在天色已晚,但我实在忧心,不得不再耽误几位一会儿。”   毛昭上前坐下,“公主请讲。”   姜姬:“现在城中有多少人?”   毛昭:“……这个,不知道。经过云贼之祸,城中的人逃出去了不少。”   姜姬叹气:“这样一来,如果有奸细埋伏在城中,岂不是一无所知?”毛昭点头:“正是如此。”然后叹气,“可惜城中空虚,没有人手,也无从搜查起。”   这时,底下有一人抢话:“莫非安乐公主想效仿云贼从事?派兵入各家搜查?”   底下人的现在除了毛昭都站着,连坐都不肯坐。   姜姬也根本不给他们让座。   在宫外当着百姓的面还有顾忌大家的面子,不能让人看出来他们引虎拒狼,已经后悔了!可后悔了也赶不出去!   现在就不必了。   他们都需要趁现在表明立场,云贼他们都没怕过,怎么会怕眼前这一个女流之辈?   姜姬惊讶道:“为何要派兵?”   底下那人自报家门,“小姓厉,厉伏山。敢问公主,不派兵如何得知各家有多少人呢?”   姜姬笑道:“明日即见分晓。”   说完,她就请这里的人先出去了,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大家再来陪她说话吧。   厉伏山年约五旬,算是个美中年。他就先揖一下告辞出去,临走前“顺便”问一下姜姬在何处起居?   不会是想占了这座大殿吧?   姜姬笑道:“我之前住的地方就很好。”   底下的人都很满意。看来安乐公主也不是很过分嘛,只要两边找到各自的位置,还是有希望可以好好相处的。   毛昭留在最后,他告诉姜姬徐公和徐树、徐丛可能都被云青兰抓走了,希望姜姬能救回这三人。   至于皇帝和朝阳公主,这个就看命了。命不好不救也没关系,这里没人想他们。   姜姬笑着点头说:“这个自然。”   毛昭犹豫半天也没问那个太子的问题怎么解决。他离开时,目光在她的头冠上停驻良久,最后叹了口气,出去了。   第二天,厉伏山就听说城门处的神女庙为女人和小孩子发粮。凡是女性,不管年纪,都可得一斗粮;小孩子是未满十岁可得粮。   今天早上还有百姓掂记着那免费的鼎食,想去看一看还有没有得领,结果就在市场门口听话了这件事。   免费的鼎食已经取得了百姓的信任,所以听说女人和小孩子免费得粮,百姓们没有怀疑,立刻就去了!   在凤凰台城内居住的百姓有不少人家中都有奴仆,有人就试探着去问家中女婢是不是也可以领粮?   发粮的人就答只要是女性,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都能拿,一个月一份,但是来人要登记姓名,地址,年龄和家人。   一开始人们都不信,后来发现是真的就疯了!女仆和女婢为何能领粮?来领粮的女婢就忍不住问,结果得知在鲁国仆婢既有一直在主人家工作的,也有雇给主家的,按月拿钱。   因为鲁国女人也可以有房产田户,可以雇工种地,可以招赘,所以现在鲁国女仆女婢已经很少是卖身给主家的了,大多都是雇给主家,到自己不想干了就出来,买房子买田自己成家立业。   女户怎么立?   哦,很简单,登记一下就行了。   现在登记的姓名算不算数?算啊,你现在回去跟你主家说一声不想在他家干了,就可以立女户了。如果有钱可以买房子,现在就可以买啊。   厉伏山上午听说神女庙发粮还嘲笑这安乐公主不知有多少粮食能这么糟蹋,下午就听说自已家的女仆想离开。   厉伏山既惊又疑,特意到妻子那里询问,妻子也焦头烂额地说:“听说是安乐公主许诺的,说她可以走,可以用钱买房子买地。你也知道,阿婧一直陪伴着我,早就说想买块地,盖个小房子,过几年轻省日子,不愿意再当奴仆侍候人。我以前说要给她一个房子,她不要,说不是一回事。结果现在听了安乐公主的话就一心一意要走了,我拦都拦不住。”   厉伏山怒道:“我家待她一向不薄!她竟然恩将仇报?”妻子摇摇头:“你也不能这么说。她在家里一直尽心尽力,从来没有一天偷懒,有时我看她没日没夜的干活,我都觉得对不起她。换成是你,一年三百六十日,日夜不停的等候着陛下的召唤,你愿意吗?”厉伏山摇头。   那肯定不愿意啊!皇帝能像使唤奴仆一样使唤他吗?那是侮辱他!   妻子:“阿婧这样的日子从六岁做到四十八岁,整整四十二年。她现在不想干了,我说不出口拒绝。她说如果她继续留下,那要干到闭上眼睛才能结束。哪怕我让她休息,或者送房子送地给她,那都是主人的恩赐。可安乐公主让她不必被主人恩赐就能拥有这些。”她摇摇头,喃喃道:“安乐公主非我能及……”   她只用这一句话就得到了阿婧的忠心。   厉伏山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说:“可她不能这么做。安乐公主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她不能凭一已之愿放奴。”   妻子听了先是诧异,她以为安乐公主敢这么想一定是可以的,但她想了想以后,又摇了摇头,笑着说:“我懂了。这是女人的伎俩。那你们现在要去反对她吗?”   厉伏山紧紧皱眉。   妻子越笑越开心:“那可难了!她先是送粮,然后才是放奴。可你们如果反对,那是反对放奴还是送粮?百姓们能分清吗?安乐公主会不去混淆此事吗?这样一来,你们这些人就是在跟百姓做对啊!”厉伏山当然也想到了!   “她送给百姓粮食,你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百姓手中那一斗粮拿走!”妻子倚在他身上,笑着说:“百姓们会恨不能咬你们一口的!” 第658章 是小公主呀^^   家中奴仆也可以领粮食?   一开始人人都在笑话安乐公主市恩都市傻了, 哪能给奴仆粮食呢?这不是明摆着叫家中有仆人的可以多领吗?仆人领来了,不还是主人的吗?   有人以为这正是安乐公主的高明之处, 她在给世家好处呢。但只过了一夜,事情就变得超出所有人的想像了!   奴婢们领来的粮食,主人理所当然的以为应该归自己, 他们把粮食收走,仍是让奴婢们忍饥挨饿,如果不是这粮一个月需要领一回,只怕那些奴婢连一口吃的都得不到。   但奴婢们也有家人,也有亲友,更别提他们自己肚子还饿呢。给主人吃没关系, 但如果主人一口都不给他们呢?明明是自己领来的粮食, 自己的父母孩子饿得动弹不得,主人却仍是把这一斗粮全都拿走了!   明明是给她们的!   许多奴婢都因此和主人家发生了冲突, 为了一斗粮, 争斗不休。   但现在不是之前了,街上都是巡逻的士兵, 据说是为了搜查奸细,听到家里有争吵打斗的声音就上前敲门,问清原因后,带队的小将当即主持公道:从主人手中把粮食抢回来,还给奴婢。   主人惊异, 奴婢比主人更吃惊。以奴犯主是死罪, 打死不论的!怎么会把粮还给他们, 还把主人带走锁拿呢?   就算小将客客气气的,还好心地说:“只要交钱就能开释了,也不贵,你家这一个人是一百金,明天早上带好钱来城门口交钱吧,交了钱就能把人带回来了。”   一夜之间城里就抓了上百人,到了早上沸翻盈天,昨天还想着今天不来了的人全都一大早就进了凤凰台求见姜姬。   不料,姜姬起得晚。侍人道公主一路辛苦了,昨晚休息时就说今天早上不要叫她,各位如果有什么事要做只管自决就是,公主不会在意的。   他们倒是想自决!外面的将军听他们的吗?!   一群人围着毛昭,让他想办法。   还有人想起安乐公主是鲁人,这将军也必定是鲁人!他们之中也有鲁人不是吗?之前还有一位鲁国大夫呢!那大夫何在?   毛昭跟他们说,鲁国大夫王姻昨天就留下没走。   一群人又转而求见鲁国王姻!   结果王姻没出来,出来的是姜俭。一群人茫然后又明白了!   “你是晋人!晋与鲁历代交好,所以你又投了鲁?”   姜俭笑眯眯的解释:“我原来就是鲁人,只是后来到了晋国,如今只能说是认回旧主而已。”   毛昭还真不知道原来晋国大使原来是鲁人。知道后也只能叹气又佩服,果然是姜幽。   毛昭再次被公推出来让外面的将军放人,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登门抓人啊!   以奴告主,主人是可以自辩的,怎么能只听奴婢一面之辞就把主人抓走呢?   更别提还要人交钱赎罪!   “一个人一百金!这简直就是在公然敛财!有辱斯文!”一个留着一把美须的文弱士子一蹦三尺高,气得哇哇叫。昨天他家里也发生了一样的事,不过出面跟奴婢抢粮食的不是他,而是家中的管家,结果管家和几个家丁就被抓了,一人一百金,童叟无欺,贵死了!可他又不能不去赎,不赎更丢人,家里的下人就更不服管教了。   毛昭客客气气的把事情的原委,大家的诉求都一一说清楚了,姜俭也客客气气的全记下来了,当着大家的面又读了一遍后,记录,存档,完了。   一群人:……   这就完了?!   厉伏山逼问:“不如你现在就随我等去见那个将军叫他放人?”   “对对对!”   “现在就去!”   姜俭摇头,有理有据:“我乃殿上臣,将军是军中人,我们不相统属,我不能去干涉将军的行事,更不能让他放人。这没有道理。”   “那你现在记下来又有何用?”   姜俭解释:“自然是要将诸位的意见上呈将军,将军看见后,自有定夺。”   总之就是现在肯定不能放人。等将军看完后放不放,将军说了算。   一群人面面相觑后,决定就在姜姬睡觉的殿外静坐,等她起来后“逼”她解决此事!   毛昭再三劝告都没用,只能坚持不坐下,站着。   姜俭请侍人给他们送来蒲团,不然坐在光光的地上那不是凉吗?   一群人就这么静坐着,直到听到殿内传来小孩子尖尖的声音:“娘!爹!”   一群人都跟屁股底下有针扎一样蹦起来!在门上、窗上找缝隙想偷看,可惜从这里到内殿九转十八弯,不可能看到一丁点。   小孩子的声音又尖又细,他嘻笑着,奔跑着,似乎被侍人哄着劝着,又似乎听到了公主的声音。   一群人都很担心那个“爹”是指谁。   ——确实有小太子不是皇帝的种这个可能。   ——毕竟皇帝是个傻子。   ——他们其实也不是很确定小太子是皇帝的种。   ——不是的可能性很大。   但这些都在各自的心里转,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谁开口说破此事,就等于说破他们没有小太子了!   一个公主能顶什么用呢?重要的还是小太子啊!   反正是不是皇帝的种也不重要,皇帝是傻子,他又不能自己站出来说。   何况皇帝一辈子都住在宫里没见过外人,小太子也可以这样嘛。   当然,公主的情夫一定要找出来!要处理掉!这样才能保证安全!   毛昭被逼着去找侍人,“请告知公主,我等求见。”   侍人:“诸位稍等,公主起身后还要沐浴用饭。”   也不能逼着一位淑女早上起来不梳洗不吃饭就见客吧?   侍人还是很客气的:“诸位要不要去偏殿等?”   但他们在这里是为了抗议啊!   当然不能进殿里好好的坐下喝着茶等啊。   所有人都表示他们就在外面不进去!   于是,他们又闻到了香暖的肉汤和酱香味,在初秋的早晨,这个味道又温暖又香甜,让人忍不住想起温暖的室内、榻上铺的锦毡、烘着小酒的小火炉和侍女爱妾美好的胸脯与柔软的手臂。   此时侍人又出来了,众人抬头挺胸准备再一次拒绝进殿,不料侍人说公主早猜到各位冰清玉洁,坚贞不屈,所以不敢再请各位进殿享用美食,所以就请诸位在这里吃早饭吧。   侍人们给每一个人送上一案跟殿内一样的早饭,在寒风中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毛昭先坐下来了,毫不客气的端起粥来喝了一口,又挟小菜吃,吃得舒服极了!   其他人也不必再硬抗了,他们是来商量的,不是来吵架的。何况不快点吃这粥就凉了。   吃完喝完,殿里也没有了小孩子的声音,似乎是被侍人带着出去玩了。   此时侍人出来请各位进去,几人就围着毛昭急切的跟他商量,首先今天一定要放人,其次要告诉公主约束那些士兵不能在凤凰台随便抓人!最后一定要让他们见到小太子!   毛昭:……   听起来都不容易啊。   众人进殿,穿门过廊,在后殿的窗下见到了安乐公主。   公主十分闲适,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半点不见拘促。有数人在公主面前听候吩咐,其中一人就是他们刚才要找的王姻!   此人手捧一卷书,正在记下公主的话。   “清点人口是第一位的,云家肯定还有人留在城里,很可能根本不姓云,是他们家的旧友姻亲,趁着现在刚进城,他们都摸不清咱们的底细时先下手,有阻拦的全都先锁拿,查清底细后再处置。”姜姬道。   王姻点头记下。   跟在毛昭身后进来的人都怀疑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厉伏山一流之前想无论如何也要逼着公主放人的,现在听了这话都有些退缩了——他们可不想被当成云贼的内奸。   “各处库房清查,少了什么,多了什么,看库的人何在?如果还在也全都抓起来,问清口供后送到城外待罪。”姜姬道。   王姻点头,问:“公主,可要修筑防御工事?”万一要打起来呢?   姜姬想了想,一年以内打起来的可能性很小了。万应城已经被毁了,河谷那里也是一个烂摊子,她把云青兰打成半残放过去就是让他当一条看门狗的,如果有人从外面过来,肯定要先跟云青兰遭遇,等他们咬出个胜负后,她这里也能反应过来,考虑到对策了。   “暂时不必。市场可以建,官衙先别建,这样一来大家心里也都有数。流民暂时在城外栖身,等分辨清楚后,是本城居民的,照旧还让他们回来。”   王姻点头,又问:“凤凰台下共有十九座小城,要不要注意一下?”   姜姬此时看向毛昭,笑问:“这十九城,毛大人可有教我?”   毛昭突然被点名,人就是一机灵,跟着就明白过来这是要看他到底有多诚习。   他想了想,坐到左侧,道:“公主不必为这十九城中的人担心,只需一道口令,他们即刻就会来拜见公主。”   姜姬笑道:“这些人这么忠诚吗?”   毛昭:“他们对大梁,对公主,对太子,当然是忠心的。”   他暗示公主也该把小太子放出来溜溜了。   不料,姜姬一脸惊喜:“不想陛下还遗下一位太子在国中吗?速速请来我见!”整个殿里一片寂静。   王姻等人全都看向毛昭他们。   毛昭身后的人都在看姜姬,一个个都是一副怀疑耳朵的样子。   毛昭额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他迎着公主欣喜、期待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太子……正是公主之子啊。”   姜姬惊讶地问身边的侍人:“我的孩子?”   侍人忍住笑,跟她一唱一合:“我猜诸位大人指的是三宝小公主。”   毛昭的嘴半张着,显然已经找不到舌头了。   他身后的人听了都像没听清。   “他在说什么?”   “小公主……”   “不是说是……”   姜姬此时笑道:“对啊,我的孩子是个女孩子啊,怎么会是太子呢?你们搞错了吧?”   毛昭声音都变调了,他以为自己在大叫,事实上他的声音小的很:“公主!不能以此事戏耍某!”   ——就算是女孩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啊!!   姜姬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这些人,他们大概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吧。只看到这一幕就够值的了!   胸中涌上难以抑制的笑意,她一面大笑,一面让人叫三宝来:“叫她来,让诸位大人见一见三宝。”   侍人传话出去,不多时就听到一个急切的脚步声咚咚咚极有力的跑过来了。   毛昭已经是相信了,他发觉这才是姜幽真正的目的!“小太子”只是一个诱饵,所以根本没有小太子!   这个诱饵已经钓上来了太多的鱼了。凤凰台上的他们不过是最后的一群而已,既然已经连他们都钓上来了,鱼饵就该功成身退了。   小孩子这个时候很难分辨清是男是女。更别提三宝的穿着打扮了,为了怕他跑的时候踩到袍角摔倒,袍子不过膝,只有半截,袖子也小,身上也没戴什么饰品,头发剔了,光秃秃的,应该正在养发,因为常在外面跑,又黑又壮,表情更是没有小女孩的羞涩,一双眼睛瞪得很亮,好奇又不怕生的盯着眼前的人看。   一群人全都哑口无言了。   哪怕他们现在亲眼看到这个小孩子,亲耳听到安乐公主承认这是个小公主——他看起来仍然像个小男孩!!   所以,能怪在半年前看到他的人认错了吗?   厉伏山此时对身边的人说:“看长相也不是陛下的。”   身边那人已经脸色铁青,摇摇欲坠:“闭嘴。”   厉伏山:“本来就是假的,现在变成小公主也没什么。”   “你闭嘴……”   厉伏山摸着胡子,半开玩笑的说:“既然这样,就只能请安乐公主再生下一子,立为太子了。”   身边的人气若游丝仍意志坚定:“你看她是能乖乖听话的人吗?”   厉伏山:“……不像。” 第659章 捉摸不透   毛昭没敢出去, 他留了下来。剩下的人出了凤凰台才发现毛昭没跟着一起出来,顿时气得要回去找他!   后来几人拉拉扯扯的给劝住了。   “找什么?有什么用?打他一顿也解决不了问题。”   “唉……”   好好的小太子变成了小公主,还不能说安乐公主骗人,因为人家自始至终都没有跟他们说,她这里有皇帝的儿子。   全是流言!   谁都不傻啊。   现在想起来这流言也是有人故意散布的。可能去找谁呢?只能管听信流言的他们了。   还有人到现在还不肯信, “真的是小公主吗?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骗我们干什么?她只要承认那是小太子, 立刻就能变成真太子, 等……河谷那边有了确切的消息, 咱们这边就能推举太子继位, 她就是太后!”一个人沮丧的嘀咕道,“谁会把这种好事往外推?”   更有人想不通。   “此事说不通啊!”他站在宫门口, 指着远处仍在巡逻的士兵和眼见已经变得泰然的百姓, 街上已经能见到百姓出行,马车也好,驴车也罢,街上有人了啊。而这一切都是托了安乐公主施粮舍粮,安定民心的功劳。   她如果不想当太后,花这个心思干什么呢?   一人异想天开道:“会不会……她真的只是为了大梁的安危?”   为了大梁好,才在听说皇帝失陷于敌手之后就匆匆忙忙赶来了, 带着粮带着兵, 还在听说他们误以为她的孩子是太子后坦白只是个小公主而已。   完完全全的毫无私心!   一群人站在宫门口面面相觑。   半天,有人结巴道:“……呃, 会吗?”   一群人再齐齐回头看, 宫门口两排雁翅全是刀甲齐备的护卫——这座宫已经落到安乐公主手中了——看到这些护卫, 想到这个,他们实在不能把这个女人简单的看成是一项义举。   她也根本没有掩饰。   但没有太子……她又能怎么办呢?   毛昭躲在凤凰台,直到他听说那些人都回家了才松了口气,白哥坐在他面前,有些同情他。   毛昭也很同情他。刚才姜幽说找个人来陪陪他时,他以为会是什么红颜美人,没料到出来的竟然是白哥,两人坐下后彼此一交流,发现两人在过去一年里都够倒霉的。   白哥:“不必紧张,公主不会因言罪人。”那些人当着公主的面说什么都行,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毛昭点点头,“我不担心那些人,他们回去后也无计可施,最多闭门家中,不问世事。”   这也是一种抵抗,无言的抵抗。   白哥笑道:“那就好了,公主行事最不爱有人掣肘,他们不出来更好,公主也懒得用他们。”他看毛昭,“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为公主效力了。”   毛昭一怔,大笑,“你竟是来说服我的吗?”   白哥也跟他一起笑,笑完,白哥仍盯着他看。   毛昭反问白哥:“你呢?你愿为公主效力吗?”   白哥点头,没有说什么套话、大话,就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轻描淡写。   毛昭的神色就变了,变得非常复杂。他与白哥也算是打过不少交道的,自认很了解白哥。白哥的性格有点认真,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因为开始收他为弟子时的徐公已经是凤凰台下的第一人了,家里家外都没什么事,养儿子还要注意一下,养这个小弟子就完全是随心所欲了,结果白哥的性子就被养得天真了。   也就是说,在他的心目中,认同姜幽这样的人对白哥来说比杀了他都难。他还以为白哥会以死相逼不肯顺从呢,怎么现在还反过来说服他?   毛昭感叹了两声,道:“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话说出来了就要算数,两人就一前一后去向姜姬请安找活干了。   姜姬啊了一声说:“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到外面坐着,如果再有像之前那样的人来就都交给你们打理了。”   毛昭惊讶的问:“莫不是公主还不信我?别的不说,我自认还是有些能为的。”只让他当挡箭牌有点大才小用了。   姜姬笑道:“那就请两位起草文书,命各城上交赋税吧。”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今年的税可还没交呢。   毛昭马上反对,道:“公主若是缺粮,还是想别的办法的好。现在陛下不在城中,命其他城池交税,若是他们质问,我等是变不出帝玺和陛下来的。”   之前云青兰占着凤凰台,名不正言不顺,他当然没有胆量让各城交税。   而这两年天下流言四起,先有花万里与陶然争风,然后云青兰霸占了凤凰台。   各城都在看风向。而凤凰台现在确实是没有底气的,对凤凰台上的人来说,一动不如一静,与其找各城要税赋,不如缺钱的话想别的办法,比如向交好的城求救。   毛昭当即说了一个在他看来对凤凰台还算是忠心的大城,“万应城黎氏对凤凰台一向忠心,可向其求粮求人。”就是让万应城送钱,送兵,送粮过来。   “我就是等他们来问的。”姜姬道,这些城不来问她要怎么下手?   “还有,万应城已经不姓黎了。”她笑道。   毛昭瞬间脸色大变,坐都坐不住了,抖着问:“云贼竟把万应城也给打下了吗?!黎家竟不堪一合之力?”   白哥伸手扶了毛昭一把,又请人送清水来,毛昭饮了半盏清水,冷静了点,赶紧又说出几座在他看来也很忠心的大城可能会愿意帮凤凰台一把,以前他们是不敢动,现在好歹有了安乐公主,可以借一借势,也敢对外城送信示意了。   姜姬等他看起来好点了才柔声说:“别急,万应城是我打下来的。”   毛昭的眼珠子要瞪脱眶了,手中的水盏握不稳,洒了大半。身旁的白哥替他把水盏放到案上,证实道:“弟当时就在万应,亲眼看到黎氏出城投降,黎青河自尽。”   毛昭瞬间把目光移向白哥,他竟然不敢认眼前这人了。   姜姬温柔的解释:“万应城位于凤凰台咽喉之地,实在不能放在不能信任的人手中。我信不过黎家,只能将万应城从他们手中夺过来。不过你放心,黎青河既然已经自尽,黎家其他人都会平安无事的。”   毛昭沙哑地问:“人……现在在何处?”姜姬:“在公主城。我来的匆忙,来不及带上他们。日后会将黎氏迁入凤凰台。”   毛昭没有再说话,一直到他和白哥离开,他都没有再开口。   当两人走出来时,黄昏已经到了。踏着火红色的落日余晖走下玉阶,白哥忍不住问:“你觉得她酷烈吗?”毛昭摇摇头。他也派人去鲁国打听过姜幽的事,虽然野史众多,褒贬不一,不过鲁国诸多城池易主,家族破败的事都是真的,只要稍稍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以前他还怀疑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姜幽的手笔,现在倒是不必怀疑了。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徐公会看中此人了。   野心和手段必须是相匹配的。云青兰空有野心,手握数十万大军,势起苍促,无人能防。明明是大好的局面,最后竟还是从凤凰台落荒而逃,最后只占据河谷那么一个小地方,名不正,言不顺,哪怕他抓着皇帝与徐公护体都没有用,因为天下大义不在他那里,他是一个人人可诛杀之的贼首,这大梁天下日后不管归谁,都必要取他项上人头。   姜幽孤身到此,步步为营,到现在她坐在凤凰台上,已经没有人是她的敌手了。她只需要一步步的把大梁变成她的就行了。   “只是黎青河一颗人头而已,算什么酷烈?”毛昭笑着说,“公主仁慈智慧,乃是我等的幸事。”   之后,毛昭与白哥就成了挡箭牌。从第二天起,两人就忙得可开交,每日都要应付许多人。   那一日回去的人果真都躲在了家里,可除了他们之外,这凤凰台下的世家还多得很呢。在云青兰为祸时都缩在家里不敢冒头,现在见情形变好了,一个个都冒出来了。   他们有的是来拜见安乐公主的,有的是来拜见小太子的。   虽然小太子是小公主,可毛昭和白哥还是不敢对着众人直言此事,对所有来求见小太子的人都找借口推了。   能推一日是一日。   至于来见安乐公主的,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因为陛下重病,朝阳公主也重病,所以国中大事已经很久都没人管了,现在安乐公主每天都在忙着处理政事呢,实在没空见人,请各位见谅。   然后又多了许多自荐的人。   经过朝阳公主后,公主们有雄心壮志插手朝政已经不稀奇了——做是好不好是另一回事。所以安乐公主问政也不奇怪。   公主肯定需要帮手啊,他们愿意帮助安乐公主!   毛昭和白哥就一本正经的进行考试,然后一个个的安插了下去。   经过云贼之祸而停滞一年有余的凤凰台又重新运转了起来。   这叫那些躲在家中的人越来越不忿,大骂毛昭奸险狡猾。这更证明将安乐公主请来正是毛昭的阴谋。   可白哥是徐公的弟子,视如亲子,他现在也站在安乐公主身边,而且,似乎他是跟安乐公主一起入城的……   再往前想一想,安乐公主刚到凤凰台来的时候就住在徐家,一直以来,也是徐公与安乐公主交往最深。   这样算起来,安乐公主身后最大的支持者不正是徐公吗?   对徐公的信任和对安乐公主的不信任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抉择。   “不如就看一看她能做到哪一步。”厉伏山说,“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聚在一起,商量了许多天也没有一个结果。   “我信徐公。”一人道。   厉伏山:“我也信徐公不会害大梁。”   可是这个安乐公主的一举一动实在太叫人想不通了。   厉伏山:“捉摸不透啊……” 第660章 大势   虽然让毛昭和白哥在前面挡驾,但其实凤凰台积存下的公务并不太多。   这都要多亏了徐公数十年如一日的“夺权”。   由于皇帝本身不靠谱的缘故——傻子。他不能见人, 意味着之前每日一朝或五日一朝或十日一朝都变成不可能了, 徐公等座下臣子就必须进化出更先进的自主功能:他们必须学会在没有皇帝指示的情况下处理国事。   徐公干得很好, 有一个优秀的头领,于是底下人进化的也不错。   首先,徐公“精简”了人员。他把朝上诸臣变成了两个阵营。甲营的属于木偶泥胎,干坐着占位子, 不干活,这个阵营大多身居高位,比如跟徐公同级的另外两个大臣都是这个阵营的,其中一个就是黄松年。他们手上早就没活干了,任何章表也到不了他们面前就“解决”了。他们平时需要做的就是推举自家弟子或亲友, 哪里有萝卜坑填哪里。   由于这种位子上的人都是自带干粮做官, 他们出身世家, 家资殷盛, 做皇帝的官只是替他们响亮的名头上再镀一层金, 显得不是在家吃白饭的,也有为天下大事出一份心力, 可以在同年、同辈面前吹个牛,出去见人时名字前可以有除了家世、姓氏之外的前缀, 更风光些, 与众不同些。   乙营就是干实事的。毛昭出身是甲营, 后来被徐公送到乙营, 这一点上他真的非常感激徐公, 不然他这辈子都碰不到一丝实权。   这个营的人大多出身不够高,在凤凰台上属于二三流的家族,家里底子不厚,想出头只能靠自己,所以格外认真工作,一丝不苟。   也格外听话。   在他们眼中心中,有些事情是可以让步的,因为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只有手中的权力。   白哥本来出身是这一营里的,但他因为成了徐公的弟子,无奈进入了甲营,现在正拼着以自己的能力往乙营跑。   这样一来,当凤凰台上的世家跟云青兰死磕的时候,全是甲营的选手,乙营的还在兢兢业业的干活呢。   这才是凤凰台到现在运转如常,没有一败涂地的真正原因。   虽然百姓差不多全跑光了,虽然上头的皇帝等人都不见了,但各衙门事实上人员都还在,各项职能也都健全,姜姬着令王姻、姜俭、阿陀等人去联络,那边的回应也很迅速——没有任何异议的就听从了。   姜姬说,从今日起,凤凰台上下的城防工务都由我的人接管了,虎符拿来。   那边说,没问题!然后立刻加班替姜武的人制造官符官凭,只要由姜武那边将人报上,什么人任何职,是什么军衔,这边立刻就将告身文书做出来了。   姜姬说,从今日起,凤凰台各库由我接管,之前谁管这一摊的,出来报个道。   那边立刻就有人收拾干净,打理清楚,带着官账官印下属找王姻报告去了。   姜姬说,百姓们需要重新登记,严查奸细,将户籍名册交出,各家各姓占地几何,奴仆明细等等,一并交出。   她怕这个有人反抗,交待姜武带着兵过去,一次交接完,别留下麻烦。   结果姜武带着兵还没到呢,那边大开中门,从官到吏列队相迎,各档房籍册已经准备好了,全都装在车上了。   姜武说不必带走,就在你们这里查,就用你们的人查,那边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之后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阳奉阴违,乖巧的简直不可思议。   就是后来姜武从他们口中问出,他们准备得这么好,其实是等着云青兰派人来接管的,可是一等二等三等庆王都没顾得上找他们,结果就等到姜姬了,又见姜姬还打算继续用他们,就更是松了口气了。   人家也很诚实——可能也是看姜武为人朴实——他们说不管谁当家都要用他们,再说以前他们也不是替皇帝干活呢,早二十年就是由重臣把持了,现在大臣换公主,总比之前以为的大臣换庆王要好接受得多。   前者是皇帝的自家人,一个姓,后者就是乱臣贼子。   ——从贼的话,未来有可能会性命不保啊。   ——从一个公主安全性就高多了。   至于凤凰台之外的各城也早就进化成自主决事了。每年除了交税外,其他事根本不需要通过皇帝解决。   徐公也就凭着税赋平衡了整个大梁。   徐公控制他们的办法就是引两城或几城互斗,比如产粮的几个地区,他就今年命此地多交粮,另两地少交;明年就可能再换一地交粮,仍是其他地区少交;如果两地相临,更是一地交,一地干脆不交。   这样一来,离得越近的城池心结越深,彼此总觉得“上一次如果不是你们坑我,我肯定不会被索取那么多粮/铁/盐/布,等等”,既然你坑我,那我当然要坑回来。   某一年被徐公点将点到多征收的人看到旁边的城池竟然没有损失,当然也会怀疑“是不是上一回他交多了,见我没交,就以为是我捣乱,所以故意陷害我?”   毕竟皇帝如果明旨索供,除非想造反,不然真没人敢不交。皇帝看你顺眼,要你多交,你也只能认命;皇帝看另一个城不顺眼,不想用他的城产的布,不想吃他的城产的粮,你也只能眼气。   徐公“统治”下一直相安无事的大梁,直到朝阳公主胡乱征丁征粮之后才变得团结起来,一致跟凤凰台叫板。   花万里出征之前,各城已经暗自联手,打算少交或不交税,“逼”凤凰台让步。   然后花万里把他们打成稀巴烂,结下大仇。   然后花万里现在“死了”。   想都知道,各城见煞神没了,更要反过来变本加厉的报仇了。   于是今年的税到现在还没动静。皇帝没下旨,各城就一起装傻——既然陛下今年没下旨让我交,那我就不交。啊?你说皇帝没给任何人下旨让交税?那我怎么会知道呢?   谁管皇帝到底有没有饭吃啊?凤凰台上的人全饿死了,就更没人管我们了!   毛昭已经察觉到凤凰台下各城对凤凰台的仇恨之意。这仇说是花万里结下的,不如说是天长日久之后,各城对大梁皇帝统治的不满,积攒了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代之后,这一代的大梁皇帝是个弱者,所以他们打算争一争了。   至于争到什么地步,就要看皇帝到底有多弱了。   天下大势,本就是此消彼长。   怪不了他们。   毛昭不希望姜姬现在就把平衡打破,哪怕它看起来已经岌岌可危,但也不要这么快就把它打破。   因为他不确定姜幽是不是必胜的,如果她开启战端后又败了,那大梁就真的是气数尽了。   可姜幽那天说的话,他听懂了。他知道姜幽也懂。   她就是要故意把平衡打破。   所以,虽然他一直在外面替姜幽推拒想见她的人,一面听着城中的种种新政,一面焦急她接下来会怎么下手,会对哪几座城下手,一心三用,十分难受。   跟他相比,白哥就光棍多了。   姜姬叫他过去,让他起草文书,白哥坐下铺纸磨墨,“公主请说。”   姜姬念了几座城的名字,就是点名让该交税的交税。   其中就有河谷,让他交粮。那里不是庆王的封地吗?就让庆王交粮。   另外还有银山,这个从她得知后就一直记在心里的大城,一个产银的地方!   她流口水很久了。   现在终于手握皇权——她已经命人去造帝玺了,王姻见过帝玺几回——她可以下旨了!   她命银山崔氏供银百万。   白哥如数写出旨意后,让姜姬看过一遍,无误后就写成圣旨,准备戳个印盖下去。   他问:“可有玺印?”   云青兰肯定是把帝玺带走了这个没有疑问,但万一公主手中还有一个呢对不对?   姜姬摇头:“不必用印,先发下去在各处打个转。”   白哥于是心领神会,特意避开毛昭,他这段时间忧心的谁都看得见,让毛昭知道了,公主打草惊蛇的举动就没用了。   他避开毛昭后将未完成的“圣旨”送了下去。   于是,在冬天来临之前,河谷与银山都得到了消息。   云青兰已经在河谷登基了,就是王宫还没建,他仍然暂时住在王家,并已经有了丞相:徐公。   王后当然是朝阳公主,人已经被关在云青兰的后院里了,夫妻两人时有争执,云青兰的脸上也时常有伤痕,但据说夫妻二人感情还不错,因为云青兰日日都回去安歇。   云青兰没有追封他前面的妻子,于是在祭祀祖先时,庆王的王后只有朝阳公主,没有夫人,没有宠妾,更没有异子。等朝阳公主有孕生子后,就是唯一的嫡子与太子。   他得知了“圣旨”的消息,当即大乐,特意将徐公和段小情一并请上来,像说笑话一样把事情告诉他们。   徐公配合的发笑,请庆王不要为小人着急上火,姜姬不过一个不懂事的公主,她知道什么呢?   段小情也赞成姜姬肯定是什么都不懂的,不如大王写封信去提醒她一下?   云青兰还记得姜姬对他的真心,有些后悔当时路过公主城时应该把她带上,现在也可以封个夫人。当时真是疑心太重了,只收下了粮,没收下人。   他到了河谷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说是满目疮痍都不过分。粮仓里空的能饿死老鼠,而他带来的粮食一路上被人抢去不少,连兵都少了四分之一,有被抢的,有逃走的。   说句不客气的,他还想让别人给他送粮呢,怎么能有粮交供?   何况皇帝在他手里,交供也该是别人交贡到河谷啊。   他命徐公写一道奏表递给凤凰台的安乐公主,戏称无粮可交,请美人送粮给他。   语句之间当然不乏调戏之意。   在他眼中,这是一道写给爱慕他的女人的情书,所以也没什么需要忌讳的,毕竟鲁国公主连贴身的衣物腰带都送给他了,两人之间早就亲密的像夫妻一样了。   所以,他说得太高兴了,就提到一句“皇帝跟我亲密得像朋友一样,就算要上贡交税,也该是你交给我,而不是我交给你。你现在身处的凤凰台,已经不是皇帝的住所了。”   徐公如数写了上去。   云青兰阅后觉得没有问题,命人快马加鞭赶在新年前送到了凤凰台。   白哥一见这奏表熟悉的笔迹就认出了徐公,当即眼泪就落下来了。   徐公身陷敌手,叫他忧心如焚。   姜姬见此就不让他读了,拿过来自己看,看完后递给了身边的龚香。   上个月,卫始亲自命人把他送过来的。   龚香读后皱眉,提笔道:“这里需要删改一下。”那些不敬之辞全都要改掉,只留下有用的部分。   白哥擦掉眼泪,说:“我来抄写。师父的字迹,我能写。” 第661章 神女   银山原来不叫这个名, 因为崔家在自己家的祖坟坟头挖出一条银矿脉来, 这附近的地名就改了, 成了银山。   崔家也一下子变得富可敌国。   崔家祖先当时非常犹豫要不要把这座山献给皇帝, 毕竟是银山,他们一族拿在手里太烫了。   可这里不止是银矿, 还是崔家祖坟, 崔家祖先就是在这里发迹,慢慢演变成一个大族的。崔家在这里少说也有个几百年了,可以说山上不知哪一棵树下就埋着崔家祖先的尸骨。   交银矿可以, 祖坟能交吗?总不能再把祖先都挖起来换个地方埋一遍?   姜姬听银山历史时听到这里, 虽然觉得有点麻烦, 但也不是不具操作性啊。   龚香很乐意替公主解惑,他现在积极得很,什么事都想插一手,什么事都要插嘴。   主讲白哥只好退避——这老头好凶……   龚香道:“以前大纪的时候,除了一族之长可以独葬之外, 其余族人都是群葬。”   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就是寻一处洼地,人死了往那里一拖, 埋都不用埋就行了。   后来进化点了, 就挖一大坑,全填里埋了, 不埋会被野兽拖着吃啊。   后来再进化点了, 可以一家一个坑了。   目前仍是一家一个坑的埋法。   也就是说, 姜姬印象中的一人一墓,墓前有碑的做法呢,是贵族才能享受的,普通百姓,普通世家都达不到这个标准。   所以就算崔家当时想迁坟都找不到原来把祖先埋哪儿了,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大概在哪个方位,旁边长着什么树,是什么地型地貌,祭祀的时候可以去。   迁坟非常不具可操作性。   崔家家族内也有人反对,有人认为这是祖先给子孙的庇佑,怎么能上交呢?皇帝也不能明抢!   族长犹豫再犹豫,还是皇帝特别大方的表示不用给朕了,你们自己留着吧。只是从今之后,你们这一块别的贡品都不必交了,只交银子就行。   皇帝向各城索取,或者可以称为忠心的臣子献给皇帝的东西永远都是那几样:人,钱,物。   物的包含最多。从粮食到宝物都在内。   钱就很直观了,就是钱,金银铜铁都算在内,有一段时间布也在里面。   皇帝这样干,银山上下的人都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极有可能会免除当地百姓身上的劳役!想一想,这里的人日后再也不会被征丁,女儿不会被征美,还不够美好吗?哪怕皇帝要死了,要人殉,银山这里的人也可能凭着皇帝的这个承诺逃脱。   当然这样一来,崔家需要上交的银的数量就肯定小不了,一地的福祉都压在他一家身上。于是崔家最后就成了银山地唯一的世族,整个银山七成的人都姓崔。   当然不全是崔家亲生的,很多都是附姓,就是抛弃旧姓,用各种方式想办法改姓崔。   崔家一开始吃了不少的亏。   给了他们家这个“恩德”的皇帝就不用说了,崔家最多一年上了十九次贡。听说皇帝说天热要盖个行宫,崔家立刻送上钱;听说皇帝要演武,崔家再送钱;听说皇帝新得了美人,崔家继续送钱。   剩下的皇帝过寿,皇帝的女儿出嫁,儿子娶亲,皇帝的老师过寿,皇帝的爱马要打一副新的马鞍……等等,没有找不到的理由,也没有送不出去的银子。   等这个皇帝死了,他下葬时的钱也全是崔家付的,国库没有出一分。   不能说崔家没有好好报答这个皇帝。   但后遗症也很多。   比如下一个皇帝继位后,因为从自己爹那里继承来的一个信念就是“崔家有座银山”“银子有山那么多”,他更是变本加厉的要银子。他爹还顾忌面子要崔家自己送,他就是直接索取了。   但银子多并不代表着崔家就真的非常富有,银子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必须用它去换。   对崔家来说,给别人的银子是可以换来东西的,但给皇帝的就是白给了。   他们不能从矿上挖出石头就送给皇帝,他们需要自己把石头变成银饼。   而且皇帝的索取太无穷无尽了,对比起来,崔家势单力薄。   姜姬从两份人口对比中计算出,五十年间,就是在银山出现后的五十年里,银山附近的人口不升反降,一个不需要出壮丁,不需要服劳役的地方人口没上升,反而在下降。   而且有许多姓氏消失了。   从银山当地的姓氏谱中消失了。长长的谱系,在那五十年里短了一大截,并且在今后的岁月中持续的消减下去,直到这里只剩下崔氏和其余零星几个小姓而已。   每一个姓氏都曾经出过豪杰,曾经能在银山这里留下自己的名字,后来都找不到了。没有后人,前人有过再多壮举也是枉然。   而且有钱并不代表他们就能买尽全天下的珍宝。钱是够多,可商品并没有那么多啊。   姜姬在读过银山的历史后就觉得这银山对崔家来说并不是幸事,它太沉重了,崔家背不起来。除了君王,没有一个人背得起这样的重量。   对崔家来说当时上交银山,换回一个爵位,提升家族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他们没这么做。   历代皇帝都眼馋崔家这座银山。   权贵豪爵也眼馋。   崔家能顽强生存至今,真的是闯过不少刀山火海了。   可惜的是只要银山在他们手中,垂涎的人永远都不会少。   比如她,就是一个。   但她并不打算简单粗暴的把银山抢过来。   她现在需要的是提示自己的存在感。以前大梁的人认识她因为她是鲁国公主,是替皇帝选后的备选。   现在她要让人认识她,是另一个全新的形象。不管是“安乐公主”还是“摘星公主”都行,能跟前面的形象区别开就行。   送出去催城交税的圣旨只有这两道。   毛昭松了口气,他之前还真以为姜幽会给每座城都送一道“圣旨”。现在见只有两座城,其中一个还是河谷,他真的放心不少。   连“圣旨”盖上了帝玺都不算什么了。   因为除了帝玺之外,圣旨下发是需要一道道关卡的。换句话说,河谷的云青兰拿帝玺往上盖,再从河谷发出去,也没几个人认这是圣旨。   姜幽这道旨是从凤凰台发出的,上面有他——这个少司空代替司空大人缀上的标注,证明安乐公主在写这道圣旨时,礼仪合乎规范,不是乱旨。   姜姬也是在这里才知道皇帝下旨还有礼仪规范。按毛昭的解释,皇帝下旨时,身边至少需要三个人盯着,就像人证,证明皇帝写这道圣旨是合乎天理、人道。   通俗一点解释,皇帝下旨时不能是喝醉了,不能头脑不清醒,要好好的穿着衣服坐在书案前下旨。   反例就是曾有某一任皇帝,跟爱妃戏乐时把大臣召进来,就躺在榻上抱着爱妃,让大臣写旨意。   这位坚贞不屈的大臣拒绝了,他再三要求皇帝必须起身,把妃子放开,沐浴更衣,打扮的更正式之后,从后宫出去,到办正事的大殿去,到了那里,皇帝再下旨,他就会照办把旨意记述下来了。   但如果皇帝不肯照办,那就恕他难以从命。   这是非常有名的一则故事,被后人大书特书,任何劝进、劝学的文章里都会带出这一则典故。如果这个皇帝的名号不是出现在颂词中,而是出现在一遍劝学的文章里时,指的就是这件事了。   堪称“流芳百世”。   姜姬让白哥写了两篇这样合乎规范的圣旨,毛昭代司空大人附名,白哥代徐公附名,然后该看的人都看到了,该附的名也都附上之后,就可以送出去了。   ——虽说凤凰台下各衙都少了不少人,但副职或亲眷代为附名是很常见的。   她有时候真喜欢这个举贤不避亲,只要是能扯上关系的人都有免检凭证的世界。   比如白哥,因为他是徐公的弟子,哪怕他现在无官无职,他就是个有才能的人!   徐公就是他的免检标。   而且不止是他,他的子孙后代如果没有找到更大的大腿去抱的话,可以永远把“徐公弟子”这个招牌挂身上。   像白哥这样的人在凤凰台多不胜数。姜姬就是从这些人里找出一些懂事的,暂时让他们占着萝卜坑,让凤凰台下的“朝廷”看起来还是很像样子的。   白哥就是他们的头领。   虽然白哥很不想当这个头领。他对姜姬说,他坐在那里,身后跟着那样一群人,让他都坐不下去了,每回落座都觉得屁股下面有针在扎。丢人,太丢人了。他还害怕这样下去,他在人们眼中就跟这些泥胎木偶一样了。   他明明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姜姬让这个真才实学的人去准备祭祀。   白哥甚茫然:“什么祭祀?”凤凰台一年两次祭祀,新年一次,春天时再祭一次祖先。距离新年祭还有两个月呢,虽然确实是应该开始准备了……那也不该找他啊,毛昭不是干这个的吗?   然后他就懂了!   “是不是为了安抚百姓?那确实该祭一祭。祈祷陛下身体安康?”白哥正兴奋,就见姜姬笑了,他背上一毛,特别恭敬地低下头:“公主,是某说错了?”   龚香在旁边抢话,“公主,确实该是神女祭了。今年与众不同,更需要大祭一番!”   神女祭?   白哥的脸僵了。   首先,这是鲁地祭祀,还是一个刚兴起不到十年的祭祀。   其次,在凤凰台搞神女祭的只有鲁商。在很多凤凰台本地百姓眼中,这就是一个商人爱祭的祭祀。   但他还不能反驳!   白哥明智地闭嘴了。他不反对,但也没办法赞成。   这绝对是邪祭了。   因为公主肯定是想借这个机会让神女祭变成整个大梁的祭祀。   她在替自己扬名!   从今年之后,大梁会多一个神女祭,百姓也会记住有一个神女。   他不禁想,百年之后,史书会如何记载?   ……只怕会像得神仙相助的开国皇帝一样,神女降世,开启了新的皇朝。 第662章 嘴炮和刀枪   龚香代替白哥拟了旨, 凭心而论,他写的比白哥好太多了!姜姬自己看完他拟的旨都觉得没有比神女祭更适合安抚现在凤凰台上的百姓了。   这要从神女身上的职司说起。   一个神身上有多少职司, 完全看他的信徒替他吹嘘的范围有多广, 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有多大胆, 地有多大产的世界。历代大梁皇帝吹嘘自己是神的也不少,各种神名神史也编得很丰富。有的比较敢编, 有的就比较客气。   姜姬的神女是龚香主编, 后面又由信徒们发挥了一下, 现在她这个神女保佑的范围是相当广了。   龚香当时为了替她圆好男色好享受的设定, 一开始就替她栽了许多以女性为主的美德。   比如保佑爱情圆满周到, 小夫妻或未婚男女很需要来求一下;   既然相爱了,就一定要有孩子!于是多子多福也保佑了;   既然人生孩子都能保佑了,地里长的庄稼,圈养的牲口, 鸡鸭牛羊等等, 也可以保佑它们多生快长;   到这里还算正常。   后来因为她造了公主纸, 又据说因为姜旦不识字所以又造了鲁字, 就又给她添上了抚养孩子的慈爱光环;   姜旦后来被称为英明之主, 于是都说她能保佑孩子聪明成才!小孩子拜一拜是会开智的;   再然后,商人是一直都供奉她的, 所以她自然保佑有财源广进的本事了;   再再然后, 从一开始在宫中施鼎食, 到鲁国逢节施食, 之前花万里造成兵祸, 致使许多百姓不得不沦为流民,缺衣少食,她又让人在野外设祭台将流民百姓引开。于是等这些流民逃到远方的城市安顿下来后都自动自发的祭祀她,又替她添了一重能保佑人不会饿肚子和家人平平安安的职司;   这个信的最多。   姜姬算了算,除了不保佑升官,不保佑人生病不吃药也能好,她差不多能保佑完了。   龚香拟旨就说,现在百姓最需要什么啊?就是吃饱肚子,还有祈祷家人平安。这不正是神女的职责吗?   安乐公主初到凤凰台,正是需要去为百姓服务的时候,所以这时她毅然站出来!这种精神值得大家鼓励!   所以,祭祀所需肯定都是安乐公主自掏腰包了。   既然安乐公主愿意“自掏腰包”,不去麻烦皇帝和大家,不取国库一分一亮,办个大派对来安抚百姓,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不同意的都是希望凤凰台继续混乱下去的人!说不定都是云贼的奸细!大家一定要小心自己身边的奸细!如果有人露出这个意思,身边的人当慎之又慎!不可不防啊!   白哥读后额冒冷汗。   这是连后路都给断了!这就是鲁相,与公主曾有君臣之谊,千里迢迢也要追过来的鲁相!   ……怎么说呢?果然货真价实。   姜姬看了当然也不能不满意啊,她将旨意交给在一旁的白哥,让他来抄,他抄出来的字与徐公很像。   姜姬:“有叔叔在,我实在能放心不少!”   龚香难掩得意之色,立刻又提出一个主意:“只怕此事反对之人颇多,公主不如将此事交给白公子与毛司空,有他二人在,当可无忧。”   白哥替自己和不在这里的毛昭捏了把汗。   今天他来替公主拟旨,毛昭在外面接客。两人分工,单日归他,双日归毛昭。   姜姬没有答应,笑着对白哥说:“我另有要事交给他们。这事还是叔叔与王姻商量着办吧。”   龚香抿抿嘴,不太高兴的去找王姻了。他来晚了!现在公主有要办的事多数都让王姻接去了,这王姻与另一个叫姜俭的凭着在凤凰台打滚几年的经验,早就把他比下去了!   他现在也就是在公主身边替公主出出主意。   不过用不了多久,等他把这凤凰台上下的人都摸清了,就看他大展拳脚吧!   龚香在心里盘算着把蓝家提上来。   公主大概是嫌蓝家没什么人才,就算是鲁人也只是在公主城任一些小吏。但现在公主正是用人的时候,何不将蓝家召过来呢?   龚香走后,白哥肉眼可见的放松了。   姜姬失笑,特意提醒白哥:“叔叔可是狡猾的很,你平日行事要多加小心,不然不知何时就会被他坑了。”   白哥早就暗自提着心呢,听姜姬这么说,哭笑不得。   姜姬:“这道旨发下去后,只怕你和毛昭两人就会更忙了。所以我暂时也不用别的事来烦你们,你们只要安抚住那些人就行了。”   白哥听了这话,感觉非常复杂。   他回去后,见毛昭正在屋里休息。他就先去洗漱更衣用餐,等这边侍人摆上鼎食,毛昭也过来了。   白哥请毛昭上座,两人谦让一番后坐下用饭,他就见毛昭让人把鼎食送下去,只煮一碗粥油给他就行。   就算是没有一粒米的粥油,毛昭也是放到半凉才能入口。   白哥心有戚戚,他和毛昭每天要在这里见许多人,那些人都是来求见公主和“小太子”的。   ……   所以他们必须挡驾。   还不能让他们起疑心!所以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们也只能唾面自干,以德服人。   毛昭喝了粥油就不再吃别的东西了,他沙哑地问:“公主今日做什么?”   “……”白哥犹豫,可就算现在不说,毛昭还是会知道的,“……公主欲祭神女。”   只需一句话,不必多解释,毛昭就都懂了。   他立刻站起来往外走!白哥慢了一步被他走到了门口,可等他追上去,毛昭就在门前站住了。   白哥看到毛昭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毛昭想的,就是他当时在公主面前想的。   而他当时没开口,就跟毛昭现在站住的理由一样。   毛昭转身回来坐下,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大梁七百年来,这是第一回 ……”   白哥也无话可说。   在别的城或其他小地方,祭祀的名目会多一点。但凤凰台上的皇帝自古以来只祭两个,就是老天爷和祖先。   其他的,敢动这个念头都是大逆不道。   曾经也有皇帝突发奇想,想替自己死后攒点钱,就想在活的时候提前祭一祭自己,被满朝文武追着“劝说”直到他真正闭眼。当时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皇帝起床后,问侍人,今日可有奏章要朕看?   没有奏章说明天下太平,皇帝治世治得好,可以自夸的。奏章越少越好。   侍人笑道,门外奏章已经堆满九驾车了。   ……这说明为了“劝”皇帝,大家都很努力。皇帝犯的错也真的很大。   但姜幽在这里占了个便宜。   首先,她不是皇帝!   其次,她在鲁国就是这么让人祭自己的。   最后,她不是以皇帝的名义要祭自己,而是代皇帝下旨,称陛下爱惜百姓,为了抚慰百姓,特意祭祀神女——也就是安乐公主。   你看,有错也是皇帝犯的。   毛昭知道这是错的,可他站在那里想了半天都想不到从哪一方面可以劝姜姬打消这个念头。   她做的无懈可击。   但圣旨没有问题并不意味着不会引起反对。毛昭都能想像得到等这道圣旨下放后他和白哥这里会变成什么样了。   毛昭扶额倒在榻上,白哥走到他身边坐下,一时也没有安慰的话,想了半天,突然提起以前与姜姬在一起时的事。   “……当时她就面露嘲讽之色。”白哥苦笑道。   凤凰台上的人一向喜欢打嘴仗。选皇后是这样,治国也是这样。之前花万里与陶然相争,就是互打嘴仗开始的。陶然想斗倒朝阳公主,也是引大家去骂朝阳公主,抓住她的错处使劲骂。   当时姜姬就笑着反问了一句:“难道他希望朝阳因为被他骂得羞愧而自尽吗?”   白哥说不是啊,只是想定下朝阳无法反驳的大罪后,再发动大家一起决定把朝阳关起来,好夺走她手中的帝玺。   姜姬就只剩下笑了。   毛昭也感觉出来了。   姜幽好像看不起他们,所以才不用他和白哥。他本以为他肯拜服姜幽,一定会被她委以重任,甚至设想过如何凭这一点来影响她。   可万万没想到她只是把他扔来当挡箭牌。   ……说不定她还觉得这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既然凤凰台上的人只会打嘴仗,那她就让他陪凤凰台上的人去打嘴仗,而她照着自己的计划,做自己的事,半点不在意凤凰台下的人说了什么。   因为他们就是把舌头说断了,也拿她没办法。而她只需要一柄剑,一把刀,就能让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毛昭内心深处,他甚至觉得姜幽没有除掉云青兰,反而放他离开,目的就是为了留下一个“恶人”。   这样,假如这凤凰台下的人给她造成麻烦了,她不想应付了,就可以除掉他们,然后往云青兰身上一推了事。   同样的,这天下现在谁是她的阻碍,她都可以这么做。   所以云青兰现在还活着。 第663章 新凤凰台   圣旨下发之前, 王姻已经把消息透给鲁商了。从姜姬身边出去的侍人暖香,他后来改名为林昌,化身为家道中落后仰慕姜姬追随而来的鲁国士子。他现在已经算是相当有名的一个鲁人了。   他时常把消息“悄悄”透露给鲁商和在此地的鲁人, 所以大家都很相信他。   这一回经他的口吐出去的神女祭的消息也立刻就在鲁人中传扬开来。   姜姬都不知道凤凰台已经有近一万鲁人了。不止是商人,也有真正的鲁国世家子弟。他们是真的追随姜姬而来。林昌是个假的,真的多不胜数。   林昌一直与他们保持着关系, 他进凤凰台见姜姬时忍不住问:“公主可有取仕之意?”   姜姬料到了, 摇摇头。   她确实没打算在凤凰台大量任用鲁人。   林昌猜到了。他也算是跟着姜姬从微末走到如今, 自认算是很了解她了。   她从商城离开时, 身边的亲信一个都没有带上;她从乐城离开时, 也将身边的亲信能调开的都调开了。   以他的见识是不能洞察公主的心思的。   但有一点他看懂了。公主当时回乐城后没有除掉龚相是因为她当时并不想重建一个新鲁国,所以她留下八姓替她稳定局势。   可现在的凤凰台, 公主好像一点都没有保存它的意思。   他在听说徐公被云贼带走后, 这个念头就朦胧的冒出来了。   因为徐公这一走, 无论他愿不愿意, 都是“从贼”。   现在凤凰台下的人连皇帝都不想要了, 一直想把公主带来的“小太子”立为真正的太子……何况徐公一介微臣呢?   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公主的想法, 只是因为徐公的名气太大了。他比皇帝重要得多,所以根本没人想过要放弃他。   可是,他以后真回来了, 这凤凰台还是原来的凤凰台吗……   林昌没有再说什么就退下了。公主能告诉他就是信他。   他当然不会让公主失望。   在他身边聚集起来的鲁人大概把这里当成了另一个鲁国, 他们都希望着能像在鲁国一样, 借着公主登上云霄。   可公主早就放弃了鲁国了。她不可能把凤凰台变成第二个鲁国。   她想要的是全新的、完整的, 属于她的国家。   鲁商们开始大量进货, 天气越来越冷,市场却没有因寒冷而关闭,反而越来越大了。   百姓们到市场里都能看到源源不断的货车不停的驶进来,仓库越来越多,鲁商们开始购买城中的房屋。以前贵比千金也无人肯出让的房屋现在大多都成了空屋,世家的房子不会卖,百姓们却没有那么多忌讳。   冬天要到了,要给家人添些衣物,多买些粮食屯起来。   还有的根本就是空屋,原本住在这里的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是死是活,可能已经流落到野外成了流民,也可能早就死在外头了。   亲友族人们就商量着把房子给卖了,卖回来的钱刚好可以给族里添些粮食。   鲁商们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城中世家的注意。   经过一段时间的“和平”之后,蠢蠢欲动的人都探出了头。   现在其实是非常好的机会!   正是他们出头的机会!   以往压在头顶上的大山全不见了!   徐公等的消失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好消息。不然他们永远都要排在徐公等的身后,连徐家的弟子走出来都比他们更受人追捧。   现在不同了!   哪怕白哥已经站在了安乐公主身边也不能打消他们的热情。   毕竟现在白哥身后没有徐家,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干得了天下所有的事吗?能当得了天下所有的官吗?   哈!   毛昭和白哥在这段时间就见到了许多“自荐”的人。   不管这些人对姜幽有什么看法,有什么想法,在面对他们俩人时全是大义凛然的指责他们怠慢太子,耽误大事,会毁了大梁的国运的!   “为何不请太子出来?”   “为何不早立太子!”   “尔等到底是何居心?”   毛昭和白哥都被骂习惯了。   这些人不过是想把他们挤走,好成为姜幽的亲信。所以先骂为敬。   ……可笑。   毛昭自从听了白哥的话后,也觉得姜幽说得不错。这种做风是很可笑。不止这些骂他们的人可笑,他和白哥也很可笑。   这些人还是老样子,行事作风跟以前的凤凰台没什么不同。但换了一种眼光来看,就能看出他们有多……无能。   就像姜幽说的,难道骂一骂,就以为他和白哥会羞愧自尽吗?   有这个骂的功夫,做点实在的不行吗?   当然,不是说没有人实在干事。姜幽“名声”在外,既然想成为她的亲信,自然要投其所好。   所以“自荐”的人当中,有自信容貌出众的,有擅长弹琴的,有擅长跳舞的,有擅长诗歌的。总之,有不少人当着毛昭和白哥的面,对姜幽示爱。   毛昭:“……”   白哥:“……”   你们是不是忘了她曾是皇帝的皇后备选?那个小太子也是这么来的。   所以,你们这是公然向(未来的)太后示爱吗?   在你们正打算送她去当太后的时候,一边向她示爱?   白哥捧着情书去见姜姬后回来,魂不守舍地说:“公主说……让我们看着办……”   毛昭还真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书让他看着办?他起身端起一盘书简就准备全倒进火炬中。   白哥摇摇头:“公主的意思应该是让我们留下,以后如果有人有才华的话,公主应该会用他,到时这些书简就有用了。”   所以不能烧,也不能扔,他们最好还要读一读,以免公主问话时答不出来。   毛昭想起那个说自己会造鸟笼后当真被公主留下造鸟笼的人了。   姜幽对才华的观点似乎与众不同。   她不看诗写得好不好,文写得好不好,也不看家世,姓氏,这样一来,选才全凭心意?这也太随心所欲了。   白哥说:“公主看的是能不能用得上,是不是有用。”他想起他在鲁国时的见闻,虽然只是听说的,“我听说以前有一个种花种得极好的人被公主送去种地了。”   “……”毛昭以为自己听错了:“种地?像农民那样种地?”   白哥点点头:“当时公主想在鲁国种郑国米,听说这个人非常擅长种外地的花草树木,就将人绑来,送去晋江沿岸种郑国米了。”   毛昭瞪大眼睛:“真是这样?那他家里就愿意?”   白哥笑道:“为什么不愿意?公主在鲁国可比鲁王厉害得多,鲁人不识鲁王,都不会不知道公主。”   毛昭仍不敢相信:“就算是这样……”也不该这么简单。   白哥:“与她做对的世家都死了。八姓之中的蒋氏、龚氏正是亡在她手上,冯家败落似乎也有她的手笔。”   毛昭也想起来了,顿时哑然。刚才是他想错了,打个比方,徐家、花家、陶家都被一人给明刀明枪的铲除了,那她的话当然不会再有人敢违背。   当时鲁国龚家是亡于内贼,而蒋家是被刺客闯进来杀光的,一日之间,八姓中的两姓都死得干干净净。这么明目张胆的手段,足以让人对她心生恐惧。   所以她让人去种地,没有一个人敢说这是欺辱。   那她现在把他们两人放在这里,既是应付凤凰台下这些世家,也是她的宽容仁慈。   她没有马上想要除掉他们,而是圈了块地方,放进来两个人陪他们玩。   以她以往的风格来说,已经够仁慈的了。   毛昭再见到那些趾高气昂走进来对着他和白哥大放厥词的人,竟然也能像公主一样多几分耐心。   他自己不生气了,突然日子也不那么难过了。这些人说什么,他如实记下,做足姿态。   就是应付嘛。   这些人今日说鲁商最近越来越嚣张了,为何不见城门卫对鲁商征税?   毛昭:“那我就给您记下来了。”   第二天再来,说鲁商为何能不受夜禁的管束?市场里昼夜不停的进出,这些真的都是货物吗?会不会有什么阴谋?需要请安乐公主与鲁人划清界限!   毛昭:“……我给您记下来。”   第三天,鲁商太多了,需要对他们克以重税,限制他们做生意,不然本地经商的人家要怎么活啊!安乐公主应当分清里外!她现在不是鲁人了!不能再替鲁人做事!   毛昭:“……”   第四天.   毛昭对白哥说:“这几天见得人太多了,我有些累,我要休息休息。”   白哥知道他是想躲什么,摇摇头,道“你就是不见他,他找到我也是要说的。我还是必须禀告公主。”   凤凰台下当然有以经商为生的世家。现在他们眼馋鲁商赚得钱,打算从源头掐断鲁商的靠山。   他们这是把自己的人头往公主手里递啊。   但出乎白哥意料的是,姜姬听了以后只是点了点头,说“交给王姻,你去吧。”   白哥因为担心只能亲自过去盯着,避免王大夫手太狠。   可他也想留下来。   公主不管这件事,只能是她现在正在思考更大的事。   他想知道,公主什么时候才会打河谷,才会把徐公救回来。 第664章 几个月换十年   姜姬在考虑怎么把凤凰台变成她的。   现在凤凰台已经没有需要她担心的人了, 那些只会打嘴仗的人,他们就算想除了她,也只会发动所有人在外面骂她。   ……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真是“和平”的世界。   她把这些人交给毛昭和白哥应该就够了,万一要是这两个人能被这些人策反,那……其中一定有人才!   反而是好消息。   跳过这些人, 凤凰台急需解决的并不是皇帝的尊严或皇帝的安危。前者, 大梁皇帝的尊严丢了十几年了;后者, 包括她在内的凤凰台上的人就没有一个希望把皇帝“救”回来的。   再跳过皇帝,那剩下的问题一个是臣子公卿, 一个就是百姓。   可以统一将他们看成一类, 他们都需要生存。   臣子公卿的生存依赖于皇帝,或者说皇帝座下的制度。皇帝任免官员, 就是将自己的权力分给其他人共享。   如果将百姓分成两类:世家与贫民, 那世家赖以生存的养份就是皇帝分享的权力。   所以她必须给他们开辟一条通道, 让他们自我感觉可以登堂入殿, 成为天子之臣!   不过在这里她就不能用鲁国的那一套了。当时有姜旦在,她用姜旦这个鲁王吸引了许许多多的壮志青年, 破格提拔了很多人, 才打破了由八姓垄断的莲花台。   可现在没有一个姜旦给她用,她也不想用“太子”来故计重施。   这就有点麻烦了。   因为大半的世家可能会因为“太子”而伏首, 却并不会对着公主低头。   哪怕太子还没有膝盖高。   看来她只能暂时放弃从世家中寻找人才了。   她对龚香说:“叔叔,让百姓们学习鲁字吧。就说……不是朝廷取仕, 而是我这个安乐公主要找帮手, 而我不识纪字, 只识鲁字,所以需要百姓们学习鲁字。”   龚香当即答应下来,他已经想到为什么公主会对着他说这件事了!   “公主,那就由我这个鲁国丞相来替大家教授鲁字吧!”   他整冠肃手,大礼参拜。   姜姬亲自扶起他,柔声道:“都托给叔叔了。”   龚香回去后立刻就把王姻、姜俭、林昌指挥的团团转。   他要先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啊。   王姻一听公主让龚相建学府,并由龚相来当老师,还有教无类,人人可学,就知道这是公主打算选士了。   他恨得咬牙,可再怎么想都没办法把龚相给挤下去。   龚相比他更合适。因为他是八姓,还是鲁国丞相。   这样的身份一站出来就代表着权威。   鲁字在凤凰台一直是商人使用的多。世家中最多对鲁字感到好奇,但绝不会让家中子弟学它或用它。就连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是不许他们用鲁字的。   不过城外许多贫家子弟愿意用鲁字,因为鲁字比纪字更简单也更好学。纪字就好像有一道天然的屏障,没有读过几年根本学不会纪字,它是文化与传承的凝结。   鲁字的出现就是为了简便、使用,所以从来没有机会读书的人更愿意学它。   所以鲁字就算在大梁传播开来了,它也像是下等人的工具,难登大雅之堂。   龚香为师就是把鲁字重新摆在了案上。   所以他的身分和出身才这么重要,也是这件事能成功的关键所在。   姜姬本想把白哥送过去,可又担心白哥不够龚香一手捏的,决定还是等龚香那边有成果了,把他叫回来做别的,学府就可以交给白哥了。   他和龚香一样,因出身而高贵。   ——徐公弟子的身份真好用。   想起徐公,就叫姜姬感叹。   值得庆幸的是她在三五年内不打算要云青兰的命,往多了说,八九十年也有可能。因为在把全天下能打的都打一遍之前,云青兰都不会死,她需要“庆贼”做天下最恶的恶人,这样其他人就天然正义了,特别是她身边的人,比如姜武、霍九弈,他们日后也是要上战场的,在战场上肯定免不了杀人放火,那就一定会有人骂他们,这时“庆贼”就是一个很好的对比了,有他比着,姜武、霍九弈他们都不算坏了。   她觉得徐公在云青兰手中保命不难,而且这个时间差很好,正好够她在凤凰台建立班底。   她现在只发愁徐公活不到那个时候,万一他在这之前就寿数到了,那白哥等一行人可能就不会为她所用了。   她也想用崭新的凤凰台来向这老头炫耀一番的。   姜姬把阿陀叫来,让他写情书。其他几人都有事在做,阿陀还算清闲。   阿陀匆匆赶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吏。他之前被姜姬试验造出来的帝玺封了个传旨,勉强算是个官了。   姜姬:“替我写一封信给云青兰。”   阿陀就叫小吏都退下,自己铺纸磨墨,一边提醒道:“龚相说不能再在信中写那些话了。”   就是不许再写姜姬如何思念云青兰的情话了。   姜姬点点头,“可以啊,你就写我非常担心他的身体健康,所以特意送药给他,要他好好保重身体,以图来日相见。”   阿陀最近一直在读书,背大梁历代出名的美文,听了她的话,立刻就从思父、思子一类的文章中找到对应了,挥笔写下,请她看行不行。   姜姬看了以后觉得写得相当情真意切,缠绵入骨了,满意地说:“很好。这是妻子思念丈夫的吗?”   阿陀摇头:“不是,这是禀波思念他的儿子的。”   “也可以。”这当爹的可真爱儿子,爱到睡觉睡到一半想儿子想到流泪到天亮。   然后她照例又添上一箱衣物,她命人准备了许多妩媚风的女装专门用来送人。凤凰台上的女装也有许多变化,有一种就是没有腰带的,直接敞着怀,露出里面的里衣,当然里面的衣服也并不失礼,不过一旦不系腰带,这个想像起来就很香艳了。   有了贴身衣物当信物,情书中没有情话也够了。   她又添了许多药物,还有很多此时此地为了祈求健康长寿的装饰品,挂的摆的都有。   她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希望徐公多活几年的心愿了。   阿陀说:“河谷现在应该最缺粮了。”   姜姬嗯了一声,问:“公主城的信到了吗?”   花万里和霍九弈该回去了吧?   阿陀说:“还没有。公主有信送回去吗?要不要我跑一趟?”   姜姬笑着说:“想你爹了?”   阿陀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确实思念卫始。而最让他担心的是公主不肯带爹爹来,爹爹一直心情很低落。爹爹说这不是公主的错,让他不要记恨公主,是因为爹爹不够好。   阿陀已经能体会到为什么公主不愿意带上爹爹。自从进城以来,公主的许多做法恐怕爹爹都不会赞同吧。虽然爹爹不会反对,但为了两人之间的情份,这种分歧越少越好,最好不要让它出现。   姜姬:“那你就替我回去看一看,也替我传个话。”   龚香是在阿陀走了以后才知道的,他马上找了过来。   “公主有事吩咐阿陀去做?何不让我去呢?”   姜姬摇头:“你难以□□,在这里我有许多事都需要叔叔。”   龚香叹道:“难道公主城此时的事不要紧吗?学府可以等一等。”   姜姬笑道:“果然瞒不过叔叔。”   此时门外侍人进来道:“王大夫求见。”   王姻到了。   龚香气苦,翻了个大白眼,当即道:“他昨日才说忙得一天只睡一个时辰,怎么还有空过来?”   姜姬大笑起来。   王姻进来时就看到公主倚在榻上,旁边的龚相横眉立目,神色不善。   他先对公主行礼,又对龚香行礼,坐下道:“公主遣阿陀回去有什么用?我回去一趟更好。”   姜姬笑道:“竟然都猜出来了?那你们说说,我让阿陀回去干什么?”   龚香与王姻对视一眼,客气谦让,然后异口同声。   龚香:“自然是移公主城至万应。”   王姻:“迁城。”   说完,两人再次对视一眼。   姜姬低头笑。   她确实是有这个打算。   公主城的位置很偏,以前很合适,现在就不行了。万应城位于交通要道,上下贯通,非常要紧,也非常合适如今的公主城。   所以她想让卫始现在开始把重心移到万应城去。   龚香:“此事关重大,卫大夫只怕力有未逮。”   这个,她也确实担心过。卫始是守成之君,不管给他一个多烂的摊子,划好范围之后,他会做得很好,甚至会超出预期。所以她之前才敢把打烂的万应城给他。   但他的性格不合适开拓。给他一个未知,他会越想越多,直到裹足不前,丧失机会。   但这回让他去迁公主城也是因为这几个月来,他应该已经熟悉万应城了,难度有一点,但并不是不能跨越的。   龚香和王姻都清楚万应城以后就是姜武的凤城,咽喉要道,公主打算迈出第一步,向凤凰台之外伸出一只手了,这头一步当然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两人都信不过卫始的手段才宁愿自己去,哪怕费些功夫也要把万应城完完整整的变成公主的。   姜姬想起她告诉卫始不带他时候他的神色,那是一种好像已经宣布他的人生止步于此的灰心。   她还记得她带着卫始等人到了辽城,一步步把辽城变成商城后卫始他们的变化,他们曾在她手中获得新生,难道现在她要告诉他,他的极限就在这里了,她不打算再给他新的天地了?   她想了又想,还是不想看到卫始就此灰心丧气。   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迁城并不是一件小事,但也并不是那么难。如果能用万应城让卫始重拾信心,那还是值得的。   反正城都打下来了,早晚是她的,晚上几个月也没关系。   如果她能用这几个月换卫始再有十年活力,不是也很值得吗? 第665章 东边打雷   神女祭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虏获了百姓们的心!   从凤凰台的宫门口一直到城门这一整条御道上都摆着巨鼎,烹制鼎食。   在寒冬中, 百姓们本该躲在家里, 瑟瑟发抖,现在全都聚集在道路两旁, 扶老携幼,等着享用鼎食。   姜姬站在阁楼上, 下方就是宫门御道和聚集来的百姓。   姜武在她身边,告诉她已经安排好了弓箭手, 在她下方的藏着数百个手持盾牌的士兵, 一旦有箭朝她而来, 他们会第一时间发现刺客进行反击, 也会保护好她。   “嗯。”姜姬点点头, 回到殿内坐下。今日在这里陪她的全是她的亲信。   姜武、龚香、王姻、姜俭、林昌,还有白哥和毛昭。   三宝也在这里,由侍人陪着玩耍。   她现在的打扮还是更偏向男孩子一点, 特别是在头发没长出来前,戴着风帽宝冠也不像女孩。   姜姬有意模糊了她的性别,这对她也是一种保护。   等到钟鼓齐鸣九遍之后,姜姬登上高台, 身后鼓乐齐唱。   白哥和毛昭的脸色都很难看,仔细看还有一点……头疼的样子。   龚香他们倒是一脸平静, 或许有点小得意。   姜武离姜姬最近, 一直在观察下面的这些人, 他悄悄问她:“刚才钟响了九声是什么意思?”   姜姬小声告诉他:“是说皇帝出来了。”就连现在奏的乐也是皇帝出现时奏的雅乐, 歌者们此时正在用像念经一样的古纪音唱“皇帝出来了,天地一片祥和”   听起来像音乐的和音。   她也只能听懂这一句,其他的大概就是在说皇帝有多伟大,智慧绝伦,太阳星星月亮万物鸟兽都愿意跪在他脚下,听他的声音,听他说话。   她记得据说中国古代为什么没有出现一个像上帝一样的神呢?因为中国皇帝就是真神。皇帝等于天,等于神,无名无姓,因为人不能得知神的真名,也方便大家换皇帝,所以就一直没有名字了,必要时就喊“老天爷”,一样的。   所以说中国人是无神论者是不对的,只是没皇帝了,所以就没有神了。   现在凤凰台也是没有皇帝的,但却奏起欢迎皇帝驾临的乐章。下面不明底细,也看不清上面站的是谁的老百姓全都跪下来了。   姜武也跪了下来。   姜姬怔了一下,龚香、王姻、姜俭也跪下来了,殿内的侍人也齐刷刷的跪了。   白哥和毛昭仍在座,他们看起来像屁股底下放满了钉子。   姜姬安然承受了,直到乐章奏完,她才说:“起来吧。”   姜武才起身,背上还添了一个三宝。刚才三宝看他跪着就扑上来巴在爸爸的背上跟爸爸玩。   其余的人都起身了。   白哥僵硬的身体此时才敢活动。他坐座位上站起来,缓慢地走到姜姬身边,若无其事地说:“公主,您要到外面去吗?”   姜姬摇头:“我不去。”   他松了口气。   只要公主不出现,就当刚才真是皇帝到了!反正百姓们又看不到真人!   可他这个希望很快就被打破了。宫墙没有高到连人穿什么衣服都看不清的地步,等到奏乐的开始奏神女曲,唱词变成了《神女歌》时,百姓们已经开始议论刚才那个站在屋檐下,身形修长,穿着玄色深衣,系着朱红腰带的人是谁?   他身边的人都跪下来了,只有他站着,难道他是皇帝?   可皇帝继位以来十几年都没出现,之前不是还听说皇帝被奸人害死了吗?   他到底是谁?   《神女歌》好像就是替大家解答这个问题的。   它唱神女从山野之而来,是天地孕育诞化的灵秀智慧之人;   得神女庇佑之人,会像神女一样获得智慧,神女会将她的一切无私的与众人分享;   她会赐予爱情;   她会赐予幸福;   她会赐予智慧;   她会赐予财富。   爱情可以让你获得幸福;智慧会让你分清敌我;财富可以让你享受世界。   她能令天地倒转,山河变色;   她能令百花开放,百鸟歌唱;   她会指引前进的方向。   跟随着她,你将不再有饥饿,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悲伤。   你们看,她降落的地方是不是谷满仓,财满房?   别再犹豫,快去找她!   这首歌奏完,百姓们似乎、仿佛就知道刚才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了。   好像是神女。   就是安乐公主。   那为什么会奏皇帝出现时才奏的雅乐?   这个也很好解释。   解释一:安乐公主身份尊贵,所以才能用;   解释二:他们在巴结安乐公主,现在城里的粮食都是安乐公主拿出来的;   解释三:没有专门的音乐,他们也不知道奏什么。   三个解释组合起来就已经很全面了。   反正这些事也跟百姓无关,眼前的鼎食都冒着热气,香气扑鼻,他们排着队,领取鼎食。   一个小孩子抱着爹爹的腿,眼馋地看着爹爹捧着的陶瓮,那里是热腾腾的鲁食,他还闻到了炸香云的味儿。   他们要把这领来的鲁食拿回家去一起吃,奶奶和爷爷动不了,不能出门。   当时他们家就因为没办法带着爷爷和奶奶跑才留下的,后来听说逃出去的人都死了,现在就算回来也变成了流民,只能住在城外。   小孩子不懂这个,他只知道之前肚子一直都很饿,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奶奶和爷爷还悄悄的想自尽,被爹爹发现后,爹爹跪在奶奶和爷爷的床前哭。   但突然之间,他们又有吃的了!又可以去买粮食了,不是在街上的粮店买,而是去鲁商那里买,他们那里什么都!   小孩子就觉得鲁国一定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地方,为什么皇帝当时要把鲁国这么好的地方给鲁王呢?   爹爹说,那是因为鲁王立了大功,好多代以前的陛下才把鲁国送给了鲁王,而鲁王也将忠诚回报给陛下。   小孩子说,这是不是就是安乐公主会来的原因?鲁商们说,这些吃的全是安乐公主带来的。   爹爹没有说话,他过了很久才告诉小孩子,安乐公主不是鲁人,她也是大梁的公主。   小孩子就明白了,原来安乐公主先到了鲁国,现在是又从鲁国回到大梁来了,她还带来了许许多多的粮食。   安乐公主到哪里,哪里就有粮吃。   那他希望公主永远别走。   他抓着爹爹的袍子说:“我希望公主别走。她在,我们就一直都有鼎食吃对不对?”   爹爹沉默了。   小孩子又说:“他们说,公主喜欢会用鲁字的人,我能去学鲁字吗?”   爹爹摇摇头,“不行,你不能去。鲁字是错的,纪字才是正确的。”   小孩子说:“可是,鲁王的丞相也在用鲁字啊,它要是错的,一国丞相怎么会用呢?”   爹爹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安乐公主喜欢啊。”   龚香很认真的推行鲁字,他先写了一篇给凤凰台这次浩劫中死去的人的祭文,感情真挚,催人泪下。   他写出来之后就交给林昌了。   林昌于是在鲁国士子之间大力传播。其实用不着他努力,一听说是龚相写的,鲁国士子都很愿意帮忙宣传,再加上文章本身质量过硬,很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凤凰台下的文会。   现在,凤凰台百废待兴的时候,文人士子们也都颇为积极的……举办文会。   文会的主题从皇帝到底是死是活,庆贼到底是杀了皇帝还是没杀,安乐公主到底要不要封皇后,小太子何时才能出现到徐公他们到底是从贼还是义士等等,一直争论不休。   他们争完,偶尔会有投书递到凤凰台,那就是毛昭与白哥的活了。   毛昭一直想建议姜幽好歹对这些人友好一些,偶尔可以见一见其中某一些,如果她日后要……那让这一部分人说她的好话很重要。   但姜幽一直对他们视而不见。   直到他听说文会上最近的议题突然变成了纪字与鲁字之争。   起因是一篇鲁相亲笔写的祭文在文会中被争相诵读。   可有的人会鲁字,有的人不会啊,祭文中有许多鲁字,全是生造的,不认识的人根本不能通读祭文。   等于说如果要看,还要先把这里面的鲁字给学一遍。   等大家大概把这篇祭文给读过了之后,鲁字与纪字孰优孰劣就理所当然的成了文会的主题。   开始当然是纪字占优,大多数都是在批判鲁字的。   但鲁字的好处也是明明白白的。   第一,它的字更多,表达更清楚,词语组合更多变;   第二,它的写法更简单,学起来也更容易。   很快就有人认为鲁字也很好用,不能否认它的优秀之处啊。   这些人三吵两不吵的,本来没什么人知道鲁相开了个学校,打算有教无类,教大家鲁字,现在能知道的都知道了,前因后果一说,再加上鲁字的诞生本来就很传奇,又跟现在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的安乐公主有关。   所以大家都知道了。   龚香的学府突然多了许多学生,原来竟然有这么多人想学鲁字。   以前想学是找不到门路,现在鲁相为师,大家就都来了。   虽然现在学鲁字的,五成是想巴结安乐公主,五成是想日后去鲁国过好日子,但至少这个声势让鲁字再次攀上八卦的顶峰。   毛昭的儿子不得不一大早的跑到凤凰台来堵他爹,跟他说家里已经被人堵着门了,要毛昭解释鲁字的事。   毛昭的儿子愁眉苦脸:“他们责怪爹爹没有提前示警此事,没有阻止此事。”   毛昭:“……”   他现在知道公主为什么不理会那些人又为什么留着他们了。   就是为了在此刻能用得上。他们一吵吵,百姓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越吵吵,百姓印象越深刻。而百姓会本能的选择更有利的一面。   这正是公主期待的。   她没有说服那些人顺从,从她所用,她是反着用人的。   她在东边打雷,这些人开始四处喊“打雷了!东边打雷了!”   百姓们就知道了原来东边打雷了。   毛昭:“……只有我一家被堵门吗?”   儿子摇头:“好多呢,徐公家也被堵门了,他们家里人都说没人在家,可还是有人不肯走。”   行,你们多堵几天,知道的百姓就更多了。   毛昭叹气,打发儿子回家去:“让他们堵吧。” 第666章 姜陶   冬天到了。凤凰台的冬天不怎么下雪, 就是滴水成冰。   百姓们早早的就去寻鲁商要买鲁煤, 也就是燕煤。不过因为是鲁商带来的, 他们就总称这是鲁煤。   鲁煤烧起来省事,在冬天比柴便宜, 跟炭的价格差不多,但找鲁商买煤比卖炭方便得多,特别是今年城里几家以前专卖炭的人家不是关了门不知是不是逃走了,就是价格比往年高。   凤凰台也早早的烧起了煤,姜姬还指挥他们盘了个炕,虽然使用频率不高,但在屋里有一个暖暖和和的炕,还是舒服多了。   龚香很喜欢,一进殿就直接到炕上坐下, 还对姜姬说这样坐着比在席上坐更舒服,腿能伸直。他现在腿脚关节到这个时节就发酸发肿发疼,这个倒是没办法,是年纪到了。   难得能舒舒服服的坐下, 站起来也不用人扶。   可惜只能冬天用炕。   姜姬听了, 默默让木匠做了带腿的椅子和床。龚香现在年纪到了,腿脚不太灵便, 席和榻都太低了,他躺下起来时都不方便, 要靠侍人扶助。   她把这做好的床和椅子送给他, 还搭了一张桌子, 龚香竟然感动的眼圈红了,没说一句话,对她行了个礼。   后来她听姜俭说,龚相对他感叹“终得一顾,死而无憾了。”   过了神女祭后,市场上就出现了许多《字典》,都是当时鲁国兴鲁字时,一旬一章的东西。后来就有人将这一旬一章集结成册,销往莲花台之外的地方。   姜姬离开前,《字典》已经有八册了,现在的《字典》更多了,姜俭说共四十九册,可能下个月就会变成五十册。   这让总是把鲁字当成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的人都好奇起来。   鲁字以质受人贬低,但以量又拉回了分数。   很多人愿意看一看这五十册东西都写的是什么。   龚香现在讲课讲的就是这五十册《字典》。   他的**跟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跟姜姬想的也不太一样。   他第一天就说,鲁字的出现是因为公主慈悲,施慧于人,又恐智慧的台阶太高,大家因为纪字难学而学不好就失去信心了,她才把鲁字一个一个的写出来,教给众人。   然后每教一个鲁字,必要说“公主当年……”。   总之,每一个字都是公主造的。他教了才十天,鲁字已经快变成公主字了。   但这样一来,毛昭那里的反对派倒是温和些了,他们似乎终于发现了安乐公主推行鲁字的原因!   就是为了吹捧自己!   这种套路他们熟啊。   一熟,就不害怕了。也不大力反对了,还有人愿意稍稍向安乐公主靠拢一下,也读几篇鲁字的文章。   龚香现在三五天就会写一篇文,简直文思如泉涌。   但由于他写的全是吹捧姜姬的,凤凰台上的人越来越处之泰然。   这一套他们熟啊。   毛昭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直到他开始接到用鲁字书写的投文,指名要给姜姬的。还有以前投过没得到回应的也以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因为安乐公主不会读纪字,只会读鲁字,所以他们以前投的,公主都不肯看。   那改用鲁字写,公主一定会看了吧?   这些愿意先别人一步接触鲁字,使用鲁字的人,很快就越众而出,从毛昭和白哥这里转到了王姻手中。   不管这些人因为什么理由,他们都是较为灵活的一群。   姜姬既然不打算全都用鲁人,那就必须要接纳凤凰台的人。她一开始可以不求人才,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要听话。   这些人显然都很愿意听她的话。   王姻正憋着劲,想说服姜姬让他回公主城。这一回,他少见的没有多少私心,全是为了公主的大业。   因为他很清楚这次迁城对公主来说有多重要。   如果让姜将军带着兵直接降临万应城不是不行,但容易遭遇反抗,百姓也不会真心归顺。这样的城用来屯兵,隐患太大。   卫始先去就让他安抚百姓的。他需要先让百姓的生活回到正轨,这样等姜将军带兵过去的时候,百姓多数不会愿意亲手打破自己好不容易获取的平静生活,他们就会顺从了。   但在这之前,公主就将他叫去,仔细的交待他如何对待这些凤凰台的人。   王姻顿时为难了,显然这也很重要。公主要在凤凰台打开一个缺口,现在就是机会。这些人只会给公主投情书来获得出身,除了家世之外一无是处。可他们的家世就是最重要的,他们的人品低劣在此时反倒成了优点,哪边给好处,他们就靠过来,这有什么不好呢?   有第一个人,才会有后面的人跟上来,这条路才算是有人开始走了,以后走的人就会越来多。   既然第一个人,要么他是开拓者,会被后人铭记;要么,他会很快被后来者淹没,被人遗忘。   重要的是路。   王姻不再说要去公主城的事,他开始专注在怎么操纵这些人身上。   姜姬把人交给王姻就不着急了,凤凰台上多得是需要人抄抄写写又露脸的活。没办法,七百多年来,皇帝身边的位子就那么多,臣子却每一代都变得更多,皇帝也不得不在身多多设几个官职好增给忠臣,以免忠臣寒心。   小传旨阿陀又来了,他看起来有点拘促。姜姬之前听龚香说起了一件“趣事”。   有人给阿陀荐女了。   也就是说,阿陀有妻妾了。   卫始管他一直很严,他在莲花台上时也被姜旦和郑后送过宫女,在这方面绝不是生手。   可他一直没有留下孩子,所以姜姬猜,卫始可能跟他商量过类似的事,比如如果他要在鲁国娶妻生子,最好要经过她的允许或首肯之类的。   站在卫始和阿陀的立场上,这样更稳妥。   但说实在的,姜姬没思考过阿陀该娶什么样的妻室。这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所以,她索性借着这件事对阿陀说:“只要你喜欢就无妨。”凤凰台下的世家女,哪怕是个二三流的小世家,家教言传也不比莲花台的世家女差。   阿陀的神色与其说是幸福、羞涩,倒不如说是复杂与麻烦。   他想起爹爹在临走前交待他的话,壮着胆子说:“我想……我在这里娶妻的话,比娶诸侯国的女子更好。”   爹爹教过他,对公主要直言无伪,这样哪怕他说错了,公主都不会生气。   姜姬听了想了想,点头说:“这样想也没错,确实对你的身份来说,这样牵扯更少,更安全也更方便。”   阿陀红着脸说:“我很像想大兄那样,只与妻子二人共携白首,两人之间没有猜忌与陷害。”   他口中的大兄指的是姜旦。   姜旦或许治国不行,但他的家庭非常让阿陀向往。郑后的处境与他的母亲何其相似?但姜旦与王后感情深厚,仅有的几个妾侍还是王后力荐,因产子而幸进,就算是如此,姜旦也只喜欢王后一个人,只看重她一人。王宫中遍地锦绣,他视而不见。   姜姬笑了,摸摸他的脑袋,叫他下去了。   姜旦与春花是机缘巧合。姜旦在别处得不到的信任、依赖、崇拜,春花都给他了,而春花的一切都是他赐予的,生命、安全、地位、荣耀。   这对姜旦来说太重要了,所以他也依赖着春花。   这对夫妻在这种巧合之下,相辅相生。   阿陀会羡慕他们很正常。因为他身边就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例子。   卫始就不说了,姜姬自己也没带个好头,姜扬到现在宫女睡了不少,却还没有娶妻,估计在他当上大王之前是不会有妻子了。   龚香曾与她说过姜扬,他说姜扬像姜元。   他道:“太子只怕胸中存着一股意气,若要娶妻,就只娶为王后。现在让他娶,他都不肯。”   姜姬笑道:“那他是想像阿旦一样娶一个他国的公主?他就没跟赵、魏偷偷联系联系?”   龚香便笑,姜姬就知道肯定有了。   但意外的是姜扬没有去找赵王或魏王,他选的是晋王。   姜姬讶然失笑:“晋?那个胆小鬼?”晋王真是完美诠释什么叫墙头草,半点不像他爹东殷王,好歹东殷王还把永安公主给娶到手了。   姜扬会选晋王也可以理解,他也是胆小了,担心自己份量太轻,赵、魏都看不上他,所以才选晋王。   不过晋王也不太看得上他。   龚香说姜扬就是想娶一个晋国公主,当然,是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他继位为鲁王,晋王要表示支持他,再把女儿嫁给他,他许给晋王的就是等他继位后,将与晋王“永为兄弟,福祸于共”。   可以把这句当成一个套话来理解,也可以理解为他愿意把鲁国分一半给晋王。   就算晋王怎么想了。   晋王的想法不得而知,但他一直表现得很矜持,既没有答应姜扬,又没有拂袖而去,两边以“文友”的方式,一年通个两次信,交往也有三五年了。   龚香基本是在看笑话,既是看姜扬的,也是看姜旦的,他可是知道姜旦很相信姜扬这个“弟弟”的。   哼,也不看看你们长得像不像就认兄弟!   但现在他到凤凰台了,见到公主了,日子过得开心了,才想起来还有这一件事没“坦白”。   于是赶紧坦白。   姜姬当然没生气,把龚香留下,她就已经预计到会出这样的事。而姜扬,他毕竟是姜元的儿子,会像他也不奇怪。   她表示没关系,叔叔跟她亲密无间,她怎么会为这种小事生叔叔的气呢?   龚香立刻保证,发誓!   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再继续安慰,他就继续拼命发誓。后来她不安慰了,他才直起了腰。   想起当时的情形就叫姜姬发笑。   侍人进来禀报:“公主,龚相到了。”   姜姬笑着点头:“快请。”   龚香迈步进来,身形比以前轻盈多了,他先行礼再坐下,道:“公主,大公子到了。”   姜姬反应了一下,啊了一声,是姜旦的长子。她送信回鲁国让人送来与三宝年纪相仿的孩子,料到会有姜旦的孩子。   她问:“那孩子几岁了?长得像谁?”   龚香怔了一下,犹豫的说:“大公子今年九岁,生得……既不像大王,也不像王后。”   姜姬:“人在何处?”   龚香:“就在殿外。”   姜姬:“宣进来吧。”   当一个小身影一步一步,带着迟疑与犹豫走到她面前时,她才从记忆中扒出了那张面孔。   眉毛淡淡的,眼睛小小的,脸有些长,嘴唇不知是因为饿还是别的关系,总是缺少血色。   姜纪拜倒在姜姬面前,不等他站起来就被姜姬走下来抱在怀里。   他吓了一跳。   龚香也吓了一跳。   殿中的侍人倒是还算平静,公主本来就喜欢小孩子。   姜纪僵硬的坐在姜姬的臂腕中。   “你叫什么名字?”姜姬已经从回忆中退出来了,这张脸是像,但到底像几分,她已经不记得了。   就是比姜旦像多了。   她从没这么庆幸她保下了姜旦。只要有这一丝血脉存世,就意味着她还活着。   姜纪刚要答,龚香插话道:“还不曾取名,小名叫纪儿。”说着,他给姜纪使了个眼色。   “那就叫姜陶吧。”姜姬说。   龚香立刻夸道:“生于水火,肚大能容,可盛万物,好!”   姜纪——从今后是姜陶了,他茫然又无措的看看姜姬,再看看龚相,想起了父王和母后再三叮嘱的话,点点头:“我喜欢姑姑给我起的名字。”   姜姬放下姜陶,让侍人带他去找三宝:“去跟三宝玩吧,她近来喜欢踢球,这点很像你父王,如果她欺负你,你就揍她。”   三宝现在也变的喜欢把球往人身上砸了,小孩子不知是不是都有这个时期。姜旦那个时候,姜姬很烦他,换成三宝了,她虽然不烦了,但打起来也更不会手软了。打完,三宝开始避着她,但这个习惯还是没改掉。   这让她更加觉得三宝需要身份地位相当的朋友,不然她永远学不会尊重和平等。   姜陶走后,龚香半点不问为什么。   姜姬问他:“你觉得他敢对三宝动手吗?”   龚香想了想,“当着人不敢,背过人就敢。”毕竟是大公子,在姜姬没送信以前,龚香是把他当太子教导的,在他看来姜扬肯定是不得善终的,早晚不是死在他手上,就是死在蟠郎手上。   到那时就轮到姜纪上位了,他要是胆小的话怎么行?   何况姜旦也不是个胆小的人,郑后宠冠后宫,胆子也不小,还一直有意无意的学姜姬。有这样父母,这样的老师,姜纪的胆子绝对是够的。   果然,姜姬晚上就听说三宝在后面摔了一跤,下巴磕破了一大片,呜哇哇的哭个不停。   姜姬一边心疼的赶过去,一边庆幸,三宝有幸教回来了。 第667章 蠢孩子   三宝看到姜姬后哭声更上一个高峰。   虽然姜姬不会整天陪着她, 有时一天只在吃饭时才见面, 可三宝用她的本能发觉她是权威,是周围最大的人,所以她非常粘她。   除她之外就是姜武, 他是因为武力强大, 显而易见被三宝尊为权威二号。   龚香出现的最晚,但他也因为权威成为第三个被三宝迅速记住。   姜姬真是感觉格外复杂。三宝长得像姜武,性格好像越来越像她了。   龚香倒是高兴得不得了,他最近大力推广神女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想让三宝继位变得顺理成章。   姜姬都没考虑过继任者的问题,他倒是已经想到下一代了。   他还很有道理,很自信的对她说:“史上有名的君王, 他们的继任者都比不上父亲, 虎父犬子,一概如此。就如同你, 你伟大到已经不需要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才能完成,所以你不在意继任者是谁。所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才要早早的开始考虑谁适合当太子, 谁才能延续你创造的一切。”   姜姬:“……我是说,我还没当个君王。”   龚香哂道:“你现在登基也没人拦得住你。所以你才有闲心慢慢收拾大梁不是吗?等你玩够了, 你就会去了。”   姜姬:“……”   他还真没说错。   早在她走进凤凰台时就发现……其实现在挡在她和龙椅之间的障碍已经不存在了。她随时都可以制造一个契机走上龙椅, 不管多可笑都行。   正因为如此,她才想制造一个更戏剧性的契机。她已经设计好了!所有的棋子都在慢慢的走到他们的预定位, 等他们一一就位, 她就可以唱一出大戏, 痛痛快快的当皇帝!   一想就爽得她浑身发抖!   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   姜姬把眼一闭, 低低地笑了。   龚香看着她笑着倚在凭几上,汗毛一丛丛竖起来!   他刚才太激动说过头了!   他需要做几件蠢事弥补!   龚香走进来时,看到姜陶坐在公主身边,如坐针毡。   而公主抱着三宝正在哄,可与其说是哄,不如说是在讽刺。   三宝哇哇的哭,指着姜陶,就只是指着哭,半句指责抱怨的话都不说。   真是个聪明孩子!看这告状的技术多高明啊!   龚香看到三宝这样就高兴,多好的帝储啊!   姜姬:“你哭什么啊,是你自己摔倒的。”   三宝趴在她怀里,继续扯着嗓子嚎,指姜陶,姜陶一脸恐惧。   姜姬:“哦,你说是他绊你的,可是没人看见啊。”   三宝哇哇哇,嘴使劲抿成一条缝,充满可怜劲。   姜姬:“其实我相信你的话。”   三宝的哭声顿时拐了个弯,委屈婉转。   姜姬:“但你活该。”   三宝的哭声瞬间停了,眼睛瞪得无比大,瞪着姜姬像是被背叛了。   姜姬:“你用球砸他了吧?肯定不止一次。只砸一次的话,姜陶不会绊你。你用你常用的把戏,戏弄他,让侍人拦着你,遮着你,连番砸他,对吗?越砸越开心对吗?”   三宝不哭了,从她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忘记哭了。姜姬的话显然把对着母亲撒娇这件事给变成了另一件事,一件更严肃的事。   “那你凭什么以为他不会报复?当你把他当成游戏、玩具时,他为什么不能反抗?我一直说你很聪明,你应该也不会自认是一个笨蛋。那你能理解的不是吗?”姜姬说。   三宝的目光不自觉的移到身边的侍人身上,侍人们微笑。这个以球砸人的游戏确实是他们的错,在三宝一开始玩这个游戏时给了她错误的意识。   但这个游戏在开始的时候是为了训练她的躲避能力和反应能力。   因为姜姬想让三宝试着学武。   她没有学。因为她怕累,也因为从来没这个意识。有什么事是她必须变成武林高手才能做的吗?没有啊。不管是需要保镖还是需要刺客,她都可以得到,那为什么要自己学?   但在养孩子时,她和所有的父母一样,都不自觉的想让孩子变得全能一点,什么都学一点,万一她能成才呢?哪怕最后不成才,就当锻炼身体了,也没什么不好啊?   所以侍人用游戏来锻炼三宝时,她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直到她发现问题。三宝继承自她的敏锐与冷漠让她从游戏中不止锻炼了身体,还无师自通了阶级压制。   她发现她可以“欺负”侍人,可以“欺负”这个宫里所有的人。而她甚至很清楚她不是凭自己,她在狐假虎威。她为此得意。   姜姬并不因此而认为三宝不好,从小时候的姜旦身上,她明白孩子在小时候具有更多的动物性,他们亲近同伴,因为群体在一起才是安全的,但他们也学会在群体中亲近权威,欺压弱者以获取地位。   三宝现在正在用她天真的触角去认识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没有善恶和是非,只有利与劣。什么是有利的,什么是劣势?她本能的利用有利于她的,避开劣势,来建立一个对她来说更优越的生存环境。   但这对姜姬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她生于和平时期,所以她的本能让她从小就敬畏法律,遵循公序良俗。换句话说,她不杀人不放火,她所有的极端手段都是到这个世界来了之后跟这个世界的人学的。   她的第一个“老师”是姜元。   他杀人之后,就因为是大王,他就天然无罪。这对她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如果她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陶氏,而是姜元,很难说她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懵懂的、无私的善,以及精致的、极致的恶。   太讽刺了。   从冯瑄起,就有很多人想不通她为什么对世家这么不在乎。不止是前世的经验,更因为姜元给了她最震撼的一课。   血脉、姓氏、学识,跟人性没有必然的关系。卑劣的人不会变得高尚。   剥除掉世家身上的光环,他们对她的用处就只剩下了知识与技术。偶尔当个肉盾、诱饵也很好用。   她对世家确实很冷漠,但她从没有因为看不起他们而拿他们取乐。这是底限。   可三宝已经开始拿人取乐了,她的身份和地位也让她永远不会有和她一样的敬畏。   她天生就是王候,就是姜元那样可以随意杀人却不会有人指责的阶层。随着姜姬的权力扩大,三宝的权力也会随之变大。不会有人指责她,不会有人限制她。   只会有人追随她。   她现在只是用球砸人,因为她只学了这个游戏。以后等她长大了,她会做得就更多了。   她会变成一个残忍的人,会有多残忍,很难想像。   这同样是姜姬没办法接受的。   她不能接受她的孩子未来有一天会成为史书中记载的生刨人腹,取胎烹食的恶人。   ……她不想未来有一天,她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三宝没有继续哭,而姜姬也没有处罚姜陶,哪怕她说她知道是姜陶绊倒了她。   姜姬不担心她会记恨她或姜陶,她不是个狭隘的孩子。现在正是她认识世界的初期,她还没有形成自己的观念,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可以修改的。她会通过许多事不断的修改自己的观念和思想,这也是她学习的本能。   到了晚上吃饭时,三宝已经去找姜陶了,她开始主动去接触他了。   姜陶跟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对他充满了好奇。   姜姬因此高兴的抱住晚上回来的姜武狠狠的亲了一通。   姜武有点不解,抱住她问:“我听说三宝摔了一跤。”   姜姬高兴地说:“对!摔得好!”   然后她啰啰嗦嗦的说了好长一大串,姜武一直安静的听着,听到最后明白了:“你是说,以前三宝有做错的地方,你教不好她,又舍不得一直打,所以才想让别人来教,现在她开始变了,以后会变好?是这个意思?”他更想不通了,“有什么人比你还厉害?”   姜姬趴在他怀里软绵绵地说:“不是我不够厉害,而是我吓不住三宝了。我想教她平等待人,平等的看待世间万物,对生命有敬畏,心存正义,这些都是她现在理解不了的,只凭语言又根本没用。”   三宝太聪明了。如果她嘴里说着你要做个好人,你要对人有礼貌,你要做个乖孩子,这样你对人好,别人才会对你好,可她自己的行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时,三宝只会觉得大人说一套做一套,根本不会信她说的。   她当年就是这样。   三宝不是能被哄住的那种孩子。   姜姬只有用事实告诉她,她的所做所为是会有回报的,她的恶行会反馈回来,会带来怨恨与伤害,她就会自己修正了。   姜武实在不明白只是一件不让三宝拿球砸人的小事,偏偏米儿就能扯出一篇大道理。他还是去看了磕了下巴的三宝。   然后三宝再次告了状。   然后姜武也拒绝替她报仇,“娘和爹都告诉过你不要用球砸人,为什么不听?那现在爹爹也不听你的。”   三宝这回没有哭太久,哭两声发现告状又失败后就不哭了。   从这天以后,球砸人的游戏重新变回了锻炼的本质,三宝再也没有用球故意砸过人。   她和姜陶也相处得很好。   正在愉快时,姜姬得知龚香做了一件蠢事,他跟王姻在道旁相遇,王姻礼让退后,龚香却停车把王姻讽刺了一通。   王姻出身小城,还是家中次子,在追随姜姬之前没有任何成就,名声不显。龚香讽他是小姓之子,无产之儿,虽受父兄大恩却心中藏奸,是个奸险小人,一身本领全是后宅妇人争宠的本事,半点不见君子之风。   现在建城已经没有王氏了,王氏一族早就迁入莲花台,从一城之主沦为二流世家,子孙全都要重新打拼,不能再坐享祖荫。   从发展的角度来说,这样对王家可能更好。   但谁也不能否认王姻确实断送了王家。建城王氏毁在这一代,日后子孙再称建城王氏,只能说他们家乡在建城,不能自称是建城之主。   王姻当时就气红了眼,虽然没有说什么不客气的话,但以王姻的性格,肯定是记仇了。   姜姬怀疑龚香是故意的,却想不出他这么做的原因。就算是要自污,现在也太早了吧?她也不是一个会记恨功臣的人啊。   龚香为什么这么做?   ——要是蟠儿在就好了。   姜姬感叹,身边的人还是少了。 第668章 我想(修虫)   王姻怒气冲冲的回了家。   他的从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小心翼翼地对他说:“不要放在心上,他是故意要惹怒你的。都是因为你最近太受公主的宠幸了。”   王姻说:“我知道!我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第二天他见到龚相的时候非常恭敬地、不见一丝怨恨的行礼问安。   龚香对他说:“今时见小人也可以登堂入殿。”   王姻说:“我与龚相倒是想的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姜姬看他们两个人一块儿进来, 非常惊讶。她看这两个人脸上的神色, 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平静。   那刚才在外面是谁和谁都快吵起来了?   她在心底暗暗发笑:“都请坐下吧。”他说,“今天我们来聊一聊粮食的事儿。”   凤凰台的粮食都是从外面运进来的。最主要的产粮地,也是距离凤凰台最近的就是河谷。除了河谷之外还有三个地方。   现在凤凰台上并没有皇帝。姜姬虽然手中握有帝玺, 但她并不打算每一次都使用它。但是如果买的话, 她又没有那么多的钱。   姜姬问龚香和王姻分别都有什么主意呀!   王姻看了一眼龚香, 客气地说:“相爷必有高论。”   龚香不理会王姻, 就像没有看到那里有一个人一样。他对姜姬说:“河谷云氏一定也在发愁粮食的问题。他们那里全都是兵,百姓都已经跑光了。更不会有人种地了。公主赠给他的粮食, 也大半都被霍九弈和花万里抢回来了。他恐怕比公主更发愁粮食。我觉得以云青兰的头脑来说他根本就不会老老实实地种地或老老实实地找人买粮。他只会用抢的。那么当他抢别人粮食的时候我们可以把他抢来的粮食抢过来。”   王姻在旁边突然高声笑道:“可惜此非长久之计。”   龚香:“小儿岂知?此时不过是解一时之困,等百姓开始耕种之后, 凤凰台自然就不再需要别处的粮食。何况下方还有万应城可做我们的后盾。”他转头对姜姬说,“此困不过三年便可解,我们就先备足三年的粮食即可。”   姜姬点了点头, 没有说这个主意好还是不好,而是转头看向王姻说, “王大夫刚才既然开了口,莫非有良策可献?”   王姻低头说:“臣并无良策。粮食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只能从地里长出来。我们这边不能自给自足, 那么就只能从外面来。龚相的主意确实非常好。”   姜姬没有继续逼他说, 而是请二人出去做事, 此事后议。   她的想法是和龚香一样。他也觉得这个粮食抢是最快的。   重点是抢。   实际那就需要云青兰那边先做出动作来, 她这里才好继续跟着反应。   要找人推他一把……   姜姬想到这里就让人去找姜武。   姜武正在陪三宝玩儿,听到就匆匆赶来了。   “你想让人去河谷探一探究竟。”他说。   姜姬说河谷那边儿肯定已经缺粮了,就是不知道缺到了什么程度。   姜武说:“这也没有什么难的。我叫两三个人带着他们的小队潜到那边儿去好好看一看,好吧?如果路上遇到流民或者从那边逃出来的人,咱们要不要?”   姜姬摇了摇头说:“暂时不要,如果看到有从河谷逃出来的人,不要让他们往凤凰台跑。让他们往别的地方跑。”   姜武点点头说明白了。   他随即到军营选了两三个看起来不起眼的人。对他们说:“带上你们的兄弟去。最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同乡,同姓同亲。彼此之间能说得清楚对方。口音一致,然后潜到河谷去。”   “就说你们在家乡活不下去了。听说这里有一个伟大的大王非常威武非常厉害,这里的粮食吃都吃不完,所以你们才会跑到这里来。”姜武道。   其中一人说那要是他把我们都留下来呢?   另一个人笑着说那你想走的时候不会跑啊。   第三人说这也是个问题   “我们只是去打探情况,也不用潜入得太深。我们就在外边儿转转。如果他们缺粮的话,最缺的应该是外边儿的,说不定会全是死人。”   姜武说,“你们可以自己想办法。但是我要知道河谷真正的情况,不管是里边儿的还是外边儿的。最好能够打听清楚他们军营之中。现在还剩下多少人?还有多少粮?”   “这个下面的人和上面人都未必知情。”另一个人说,“只怕只有云青兰一个人知道。他怎么敢让别人知道已经没粮食了呢?”   “真的没有粮了?不是已经给他们送了好些吗?”   另一个人道,“你也不看看有那姓霍的和那个姓花的。他们两个一块儿去抢。追着云青兰从凤凰台一口气追到河谷都没放过他。我可是听说了那姓霍的,现在还围着河谷外头呢。”   姜武听到都有点儿吃惊,“他还没有回公主城?”   “还没有吧?”   “我听说是回去了然后好像又出去了,那个人是个疯子,不好好过日子,就喜欢带着人在外面打。卫大夫约束不了他,您和公主又已经到这边儿来了,离得这么远,有什么消息也听不到,他就是这样了。”   姜武皱起了眉。他知道这种人,在他的队伍里有不少。有的人抢粮食是为了吃,但有的人就算抢到粮食也喜欢杀人。   他虽然不喜欢这种人,但是冲锋陷阵这种人非常好用,所以他也就容忍这些人可以在他的队伍里面当兵。却从来不肯任这种人为将。他没料到霍九弈居然也是这样的人。姜姬知道吗?她知道霍九弈是这样的人吗?   他觉得他要跟姜姬谈一谈。   晚上一家三口一起吃饭。   三宝吃饭的时候规矩最好。她的坐姿仪态能把姜姬和姜武甩到100里之外。   姜姬的问题就是坐姿不够端正。而且她吃饭的时候喜欢说话,餐具乱用,也从来不讲究什么东西不能和什么东西一起吃,或者时令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她都不管。   今晚姜姬面前就是一碗粥还有咸鸭蛋、一盘烫青菜,她对吃的没什么兴趣,时常嫌吃饭浪费时间。   姜武面前就是一大瓮鼎食,还有一大笸箩的馒头,馒头堆起来像一座山。   三宝面前就是云食,鸡蛋和五样时鲜和一小块儿鱼肉。她的胃口像姜武,任何时候都能吃很多,从来没有过吃不下的时候。可晚上吃多了她会肚子疼,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她身边的人,不管是侍人还是宫女都在教她怎么克制食欲,不让她由着性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三宝就无师自通了慢慢吃、慢慢嚼,这样就不会瞬间把好吃的吃完了。。   姜姬发现姜武的表情就是有话要说,而且这件事情还让他有点担心,所以等到三宝把饭吃完她就让侍人把三宝带下去了。   三宝很不高兴,虽然没有不肯走,但小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因为每次她自己面前的饭吃完之后,她就会到姜姬和姜武的案前吃他们的食物,爸爸和妈妈都会喂她一两口,她就会觉得很满足了。这就像一个小游戏,但是今天晚上这个游戏不让她玩儿了。   姜姬只好把姜武手上的馒头拿过来,掰了一半递给她。   这她才乖乖的下去了。   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姜姬提起裙子慢慢站起来,缓缓走到姜武身边坐下,说:“我们坐一起吃。”她让侍人都下去了。   姜武说:“我有事想跟你说。”   姜姬点点头说:“那你说吧。”   姜武就把他对霍九弈的担心说了出来。他说:“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是没有人性的。一般人吃饱了肚子就会想休息了,可是他们的肚子好像是空的。哪怕吃饱了,穿暖了,睡足了,也不会停下来。就像疯了一样,会拿着手中的刀、手中的任何东西,去刺去砍面前的人。”   “甚至有时候他们不会管前面的人是不是敌人。”他说,“霍九弈这样的人如果只是一个小兵,那么就没有关系,他最多浪费的是自己的命。但如果他是一个将军,他就有可能让他座下的兵受苦。这些兵都是人,不是他手中的刀和剑。”   其实说到这里,姜武已经明白姜姬一定是了解霍九弈是个什么样的人的。   她应该正是在利用他这一点。姜武说,“就算你想用他,也要时刻记着拉紧他脖子上的缰绳,不能太放纵他。”   姜姬:“既然你已经看出了问题,为什么你不去管呢?”   姜武皱眉。他潜意识的不想去占有太多权力。他看得出来,最近龚香和王姻之间复杂的关系。   两个人说起话来的时候简直像是要把对方给杀了。龚香为什么会这样?无非是因为感觉到王姻占了他的位置。   他不想变成这个样子。龚香可以和王姻争来争去,他却不想这样子。当着姜姬的面,跟她的人争或者跟她争。   他都不想。   姜姬说:“其实你可以帮帮我。”   姜武:“……你想我做?”   姜姬点头,掷地有声:“我想。” 第669章 大旱预警   姜武看起来半信半疑。   姜姬知道她现在已经越来越难取得身边人的信任, 特别是在关于权力这方面。从古至今的人拥有越多的权利,就越对权力吝啬, 人人都在渴求着他们手中的权力,而他们也把每一个靠近的人都视为争夺权力的对象。   似乎只有他们的妻儿能够获得他们的信任,分享他们的权利。但不管妻子和儿子是太多还是太少,最后, 因为权力引发的血案也层出不穷。   在权力的面前不管是血脉亲情、爱情还是忠义都不值一提。   姜姬不打算说服身边的人相信她愿意去分享权力,她也远没有那么大方,古往今来所有掌权者有的缺点她都有,就是现在没有, 未来也有可能会有。她都不相信自己能永远开明、理智,不会变得浑噩、盲目。   有时她身边的人比她对她自己都更有信心,但有时,他们也比她能更早看出她身上的问题。   就比如现在, 她还是搞不清楚龚香为什么会故意去惹怒王姻。   她只知道一点,龚香,肯定是故意的。   只是还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龚香的警觉心,使他突然恐惧地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敌人。   她只知道问题一定是在她身上。   他会选择王姻当他的敌人, 也是因为他非常确信王姻不是他的对手。他没选一个太蠢的敌人,因为太不像样;他也没有选一个比他更强的敌人, 比如姜武, 因为他绝对打不过。   在她做裁判的这场战役中, 龚香自认比王姻更有胜算。   王姻是一个恰恰好有足够的威胁性, 不是他的对手的敌人。   可姜姬觉得龚香太自信了。   他和王姻有一个非常大的不同之处就是王姻比他年轻。   假以时日, 王姻未必不能做到他的位置。   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她能做的很少。   她不可能让龚香和王姻握手言和。   这不可能,敌意不像爱情,爱情会很容易地消失;但敌意,一旦产生就难以磨灭。   她只能尽量控制,让他们之间的分歧只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发展,不会立刻就搞到刀兵相见,你死我活的地步。就这么吵吵嘴,闹闹意气就很好。   她对姜武说:“我现在只顾着凤凰台上的事情,难以面面俱到。”她握着他的手,微微坐正了点:“霍九弈的优点同时也是他的缺点,这也让他变得非常易于掌控。我利用他喜欢战争,喜欢打仗,渴望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这个心愿,利用他替我去攻打我的敌人。”她承认她利用了霍九弈的残暴。   “但是,我却不能够过多地去约束他。我可以,但我不能做。”她一五一十的,毫无保留的“教”他,她是怎么想的,处在她这个位置上,权力与约束一样大。   “约束他的办法有很多。比如我可以下令让他怜惜士兵,或者直接告诉他,士兵非战损的情况下损失过多,不管是逃了还是死了,我都要惩罚他,问他罪,或者更直接一点,我断他的粮草。”   “这都不行。我虽然是他的主人,但是。我不是一个将军。他不会信服我的话。他信仰我的权位,但是他不会相信我能比他更擅长打仗。在战场上他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我的命令。“   “所以就需要另一个人去约束他,去管理他。一个和他一样擅长打仗,和他一样在战场上。有权威性的人去约束他,而这个人我希望是你。“   姜武沉默了很久,最终屈服在她的目光之下。   “我答应你,我可以试试看。但是我希望你先告诉我,我能做多少。“他平静地说。   姜姬明白姜武的意思。   一个没有读过书上过学,甚至连字都认不全的人,他能够领兵,能仰仗的就只有他的刑必罚,赏必果的这两条准则。   在他的军队里,军令大如山,他就是唯一的法,唯一的声音,唯一的王。   任何反抗他、反对他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但是他现在能够用同样方法去对付霍九弈吗?   如果不能杀霍九弈,那么他在霍九弈面前的权威性就要打折扣。霍九弈未必会服从他,而且这样也会令他在军队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权威崩塌。   姜武敏锐的抓住了重点,他现在赖以为生的不再是姜姬的帮助和支持,而是他在军队中的权威。   如果以牺牲他的权威为代价去“教训“霍九弈却又不能伤害他,那他就不太满意。   姜姬发笑,说:“你和他比,自然是你更重要,你是不可取代的。而霍九弈,我能够发现一个,就能够得到第二个。你不用在意他是否对我有用,如果他不听你的号令,你可以照你的方法去对付他,不管是打是杀,还是怎么样,我都没有意见。一件事情我既然交给了你,我就会完全认同你的做法。你可以相信我。“她轻声说。   姜武:“如果我派别人去可能会和霍九弈发生冲突。如果我去的话我可以在第一时间把霍九弈给控制住。你想我去吗?“   姜姬说,“如果你觉得你有这个必要去的话,那你就可以去。“   姜武说:“那凤凰台怎么办?你和三宝都在这里,我一旦离开了,谁来保护你们?“   “凤凰台目前上下并没有可以与你的军队一敌的力量,周围也没有。万应城已经垮了,黎家全部都被迁进了公主城。两三个月以内,我想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而且接下来我会让他们忙得没有时间来找我的麻烦。“   姜武点点头,说:“那么我就亲自去一趟。“   这天晚上,两个人没有再聊其他的。好像话题说到这里就已经说到头儿了,再勉强往下说下去,很可能会面对一个,他们都不愿意,也都不能去收拾的局面。他们安静的躺了下来,入睡了。   姜武在第五天走了。   他是悄悄离开的,军营中的士兵分批出发,一队一队走的,跟平时一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至少王姻和龚香都没发现。他们都是在姜武走了以后才发现,然后就惊觉可能是公主和将军商量了什么事,但他们都被屏除在外!   但是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也没有当着别人的面提起,而是私底下单独、悄悄地询问姜姬是不是大将军有什么任务?需不需要他们的帮助?   比如供应粮草,或者征召壮丁,或者打造兵器。   姜姬都摇了头,说,这些都不用。   王姻和龚香都开始担心是不是之前他们之间的冲突令他们失去了姜姬的信任。姜姬没有安抚他们,让他们随意去想,这样也有助于减轻一下凤凰台上下日益高涨的火药味儿,每次他们两个人撞到一起,周围的侍人会在旁边小心翼翼的围观。   好在他们两个还顾及面子,没有直接扭打在一起,就是互相讽刺个不停。   她想像那个场面,总觉得他们两个简直像是……两个蠢货。   现在摆在凤凰台百姓面前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今年这个冬天会比往年更加难过。   首先,大部分跑掉的百姓,现在就算回来了,家里也已经没有粮食,没有财产。带出门去的衣物也好,金银首饰也好,都已经遗落在外,他们能够活着回到凤凰台来,已经是非常幸运的,至少他们捡回来一条命,有的人只有自己逃回来了,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不是死在外头了,就是走丢了。   这让整个新年都弥漫着悲凉的气氛。   当天越来越冷以后,鼎食也不再施舍。终于有百姓们因为饿肚子而饿死了。   他们有的就饿死在家里,有的则倒毙在街头巷尾。   姜姬刚到凤凰台的时候就遇上过一回,那一次是连绵不绝的大雪令百姓突然间冻死在了家里。一切处置还算是有条不紊,所以这一次当她听说的时候王姻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将尸体从城中运出去,运到城外进行深埋。   因为有许多人都是已经寻不到他们的亲眷和家属,也很难得知他们的真实姓名,有的甚至只能从邻居口中打探出他们姓什么,家乡在哪里,或其他的一些零星的信息来证实这个人的身份。   等到需要记录的时候就只好笼统地记下一个姓氏排行,家里住在第几条街第几巷?第几户?   很多时候连这些都做不到。   差役们只能匆匆把一具具尸首搬上车,运到城外去。因为很难确定每一具尸体的身份,他们被运到城外的一个大坑里全部一起埋下去,深埋。   现在虽然是冬天,不会引发疫病,但等到春天的时候如果埋得不够深。狼、野狗、狐狸等走兽会把尸体拖出来,就有可能会引发疫病。   毛昭夜观天象,心生不安。今年凤凰台没有降太多雪,而各地的天官也已经把过去一年的天象记录递进凤凰台,那隐约有点熟悉的记录让他不自觉的开始担忧。   大梁内忧外患,难道现在老天爷也要在里面插一脚了吗?   他又去查阅凤凰台历代的天象记录,反复推演中得出一个让他有点心惊的结论。   这让他在很长时间里都难以成眠。   他和白哥一直都屏除在姜姬的政治中心之外。他不确定他的话,是否能引起姜姬的重视,但是一种责任心,一种对大梁的忠义,对徐公的尊敬崇拜信任,让他写了一篇奏表递到姜姬面前。   她会看吗?   姜姬当天就把毛昭给叫来了。她指着奏表说你能确定吗?   毛昭说:“十有八九,老天爷是不会骗人的。他老人家每隔十几年,几十年要打个喷嚏,还是很有规律的。前后总差不了几年。现在从河谷往南这一片都有水位降低的奏报,有可能我们接下来的一年会迎来一场大旱。”他沉重地说:“如果要发生大旱的话,粮食减产是必定的。而且在春天,也有可能会引发疫病,疫病会流行,因为今年死得人太多了。”   毛昭没有想到的是,姜姬立刻就取信了他的话。   姜姬说:“那照你所说的,写一本更详细的奏表送上来,以前凤凰台是怎么应对的?什么地方旱情更严重,什么地方受灾会轻一点,哪里的百姓跑得最多,哪里的百姓都没有跑,凡此种种都列上。”   然后她把将要发生大旱的事告诉了王姻和龚香。   对凤凰台来说,他们三人都是陌生人。   说起鲁国的天候,王姻和龚香可能都能说得出来某年月日,某地大旱,某地地动,某地天降奇石,某地河川泛滥,等等。这些不止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家族中也会记载。   但是在凤凰台,他们就真的是两眼一抹黑。   这不是去读几本书,熟知凤凰台人物典故能了解的,哪怕凤凰台肯定有记录,现翻也来不及。   但让他们就这么相信毛昭也不可能。   两人不约而同,一开始是先怀疑毛昭的用意,跟着就怀疑毛昭此时递奏表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夸大了灾情?会不会是为了让姜姬救皇帝设下的计谋?   姜姬说:“不妨先相信他,我们对凤凰台来说都是陌生人,他一个在凤凰台生活了十几代的人我觉得可以相信他对凤凰台对这一片天地的了解。”   王姻说:“假使说要发生干旱的话,那么现在城外那些被掩埋的尸体最好全部焚烧掉。为了避免在春季引发疫情。”干旱不止是影响人类,它会影响这一片所有的生命,不管是花草树木还是飞鸟走兽。   花草树木长得少了,吃草的动物就没得吃了,它们会就饿死或迁走;吃肉的动物们找不到食物,就会挖出尸体来吃。死尸露在外面,就会散发尸毒与阴气,活人就会染病——这是龚香和王姻的现场教学。   姜姬默默点头。   阴气也好,毒气也罢,能认识到会引起传染病就可以了。   龚香点头,难得没在这时反驳,说:“还有水。”   目前凤凰台的所有的用水,靠的都是城外的河流。河流是最容易被污染的,因为它是开放性的,一旦发生干旱,除了人之外,野外的动物也会有大批量的死亡,一旦河流被污染。城中用水的人也会跟着染病,大量染病时就等于暴发了疫情,人群聚居,食水共用,同寝同卧,很难控制得住。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最好现在开始引导百姓使用井水。   凤凰台现有的城中用井最好也进行一下严格的区分,这是为了避免交叉感染。   一街一巷一户,最好能保证这个井水不会被外来人污染。而且如果干旱的话,现有的井深度应该已经不够了,需要再深一点儿。   姜姬点头,说:“记下来。”然后她就把这活派给王姻了,跟着她就让王姻退下了,显然接下来她有事要跟龚香商量。   她来确定两人的高低地位,就不用他们两人争高下了。   也是因为她确实更相信龚香而不是王姻。   然后最重要的其实还是粮食。   姜姬对龚香说:“我需要云青兰变的更疯狂一点儿,如果我把皇帝东西送给他,你觉得他会因此变的更疯狂吗?”   龚香瞪大双目,非常不舍得、非常可惜的说:“不如造一套假的给他?”   叔叔没反对已经让姜姬很高兴了。   姜姬笑着说:“反正到时我会再造新的,我不会用大梁朝留下来的东西。那么这些东西白留着,不让它们发挥一下最后的作用。就把这个给云青兰送过去吧,把这个大殿中能取下来都给他送过去。”   她站在大殿中央,环视四周,露出小女孩儿在恶作剧一样的笑容,“他看到这个的反应我觉得会非常有意思的。”   龚香苦笑摇头,背上全是冷汗,既恐惧又兴奋,因为他也想到了公主所说的场面。   他说:“公主,我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殿中的榻、香、几、鼎、钟、牌、箭、壶、瓮,等等,全都送过去!   他也真想当场看一看云青兰的脸了! 第670章 大王真乃天下第一深情之人   王姻走出宫殿回头望去,神色中透露出一丝不安, 还有一份不甘心。   他自认并不比龚相差到哪里去, 但公主仍然选择相信他而不是他。   天空慢慢放了晴, 温暖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洒下来,照在贫瘠的土地上。地上、屋檐、石缝间渐渐冒出了一丝绿意。   野草最先探出了头,只是枝叶显得格外细弱。吱吱呀呀的板车缓慢的连绵不绝地从城门驶出去,城外荒郊野地中远处可见一到烟柱直冲向天空,还没有走近就能闻到一股焦肉味, 一些饥饿的野狗, 野狼在附近徘徊着。   为了安抚百姓,姜姬不得不临时又重新展开了祭祀活动。   虽然神女是一个新兴的神, 而且还是从鲁国来的,只有她能够实实在在地给百姓粮食,哪怕现在每个人的碗里已经只有薄薄的稀粥, 也足够安抚百姓了。   百姓们跪在宫门前, 他们在祈求姜姬的保佑。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虔诚过, 每天都能看到无数的人跪在那里, 他们真的以为这样就能救命, 就能救自己,救家人, 能不再挨饿,能不生病, 不痛苦, 不会死。   姜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几乎是迫切的将宫中的一些大件全部打包,再逼着龚香写了一篇深情绵绵的情书。   运出去的时候,姜姬让人散布这些东西是兵器。   大马车上放着打着巨大铜钉的箱子,箱体沉重,在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不管是百姓还是凤凰台的公卿们都相信这就是兵器。之前姜武离开时虽然没有惊动任何人,但后来从军营中调走的兵马并没有再回来,显然他们不只是出去巡逻一番而已。   虽然城周围兵马的减少可以让大家稍稍的感到有一点安心,但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他们开始担心这凤凰台里的安乐公主打算让她的兵马去做什么事?   他们已经不敢再小看她了。可安乐公主不是朝阳公主,他们可以随意议论朝阳公主,却不敢对一个身后挟着数万兵马的女人说三道四。   他们只能去找毛昭和白哥。   白哥是真的一无所知,但是他心中有一个猜测,或者说希望:这是姜姬派兵马去救徐公了。   这让他下意识的替姜姬开脱。他开始宣扬安乐公主的慈悲、威武与气量不亚与男儿,说她是大梁血脉凝结出来的最后一个硕果仅存的君王之血。   不该再用单纯看的女人的目光去看待她,应该把她当成一个君王去对待。   毛昭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在之前向姜姬禀报说发生大旱,她明明已经相信了,但是为什么会在发生大旱之前又动兵马呢?兵马一动,不是更耗费粮食了吗?   他怀疑姜姬想跑。   因为比起凤凰台里面嗷嗷待哺的饥民来说,公主城和万应城反倒是粮食充足,百姓也早已归顺。   他匆匆忙忙去找白哥,小心翼翼的问他会不会是姜姬想跑。   白哥听了之后觉得非常可笑。   白哥说:“你可能还是不了解她,她既然已经到了凤凰台,她就不会走。别说你只是告诉她明年可能要发生大旱,哪怕是现在外面百万军马压城她都未必会走。她有的是办法化解眼前的困境。”   毛昭问:“那她干嘛要动兵马呢?”   白哥说:“我猜她可能是想救徐公。”   毛昭反倒比他更冷静,更理智,“我认为现在并不是救徐公最佳的时机。首先我要救徐公的话,皇帝和朝阳公主要不要一起救回来?如果需要劳动兵马这么大的手笔只救徐公一个人有点太过兴师动众了,总不能把皇帝和朝阳公主放着不管。”   再有毛昭认为从安乐公主,也就是姜幽目前的行事作风看来她似乎是想完全屏除掉凤凰台的原班人马,她想重新建立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朝廷。   这样一来,她反而不会太过急切地把徐公救回来。   反过来说徐公留在云青兰那里就比如一柄尖刀插在云青兰的胸膛,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给云青兰致命的一击。以他对姜幽的了解,他觉得她有可能会宁愿让徐工留在云青兰身边。   这话仿佛对白哥是当头棒喝,他突然发现他想的太简单了。徐公对他来说是亲人是父祖是老师,是没有血脉但却胜似亲人的亲人。他愿意不计代价去救徐公。   但对公主来说徐公是一个似敌似友的人物。固然徐公帮过她,但是也给她造成了不少阻碍。   她现在已经把凤凰台完全的抓在手心里,眼前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对他造成妨碍。对她既不需要徐公回来帮她压阵,更不需要徐公回来碍手碍脚。   他陡然明白过来,姜幽不会主动去救徐工。   毛昭看白哥陷入了沉思,就安慰他说:“云青兰已经拜徐公为相。他需要徐公站在他身边,他需要徐公的支持!所以你可以放心。再说徐公如果现在回来了反而不好办。回来以后如何面对安乐公主呢?姜幽如果真的要登基为帝,那徐公为全名节只有一死相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姜幽当上皇帝之后,以帝王之尊召徐公回来。”   白哥说:“既然如此那当务之急就是要让安乐公主尽早登基。”   毛毛吓了一大跳,以为白哥在说笑,仔细看他的神色却非常认真。   “你不要胡来,你虽然不曾出仕为官,但你到底是徐公的子弟,如果由你来开口,倡导举安乐公主为帝,那等于是在徐公脸上抹黑啦。且我观姜幽的行事步步皆有章法,只怕何时何地登基早在她的腹案中了,你就算是想救徐公也不可操之过急。”   “我知道你担心徐公在云青兰身边受害,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白哥说:“我孤身一人,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我去了河谷见到云青兰,只怕也保护不了老师。”   毛毛说:“你太蠢了。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如何能够借姜幽的手保护徐公呢?她手中的人能用的总比你多。”   白哥便打定主意,当天晚上就求见姜姬。   姜姬想他深夜而来,以为有什么要事。结果见他一进殿门就大礼参拜,一步一叩的进来。   姜姬问他可是为徐公之事而来。   白哥起身点头,还没有开口,她说:“徐公暂时没办法救回来。”   白哥跟脸色顿时就变了。姜姬接着说:“但是,我可保徐公在云青兰身边安然无恙,被云青兰奉如上宾。”   白哥问:“你要如何做到?”   姜姬微微一笑对他招手,让他过来,给他看了龚香替她写的情书。   白哥接过来一看,简直以为是哪一个徐家小弟子青春年少时头脑发热写给情人的东西,通篇辗转难眠,寤寐求之,火热热情的让人不忍直视。   姜姬说:“你看这信写的如何?”   白哥不敢再看,把信掩上,满脸通红的说:“公主,因何戏弄我?”   姜姬说:“如何是戏弄你?这是写给云青兰的。”   白哥说:“公主为何到此时仍对云青兰这样勾勾缠缠,用意何在?”   姜姬说:“你是男人你不懂这个,你拿这个去问青焰,她如果每晚在你耳边诉说如此的火热情话。你会如何看她?”   白哥依言想去说,“如果青焰这样对我……”他的双眼不禁发亮,“那我必定更加爱她。”他转头说,“我与青焰是夫妻啊。公主与云青兰可不是夫妻。”   姜姬说:“不是夫妻也没关系,我一直钦慕于他呀。”   白哥哭笑不得,“公主,此时此刻就莫要再戏弄臣了。敢问公主是有何良策?”   姜姬就让人点上灯,她牵着白哥的手,在侍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大殿。   白哥本来心中惴惴,结果最后没往暗处或寝殿去,反而去了大殿。   白哥不解:“公主,到底是何意?这里有什么?”   姜姬道:“点灯。”   侍人举起长长的勾臂,把灯高高的点亮。   当大殿变得一片光明之后,一切都再无遮掩,全都尽现于眼前。   白哥惊呆了!几乎认不出来这里是哪里!   只见往日皇帝与臣子端坐议事的大殿已经变得空空如也。上到皇帝的座榻,下到臣子的席座。这些东西在这座大殿中有的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现在统统不见了!   直到听到了身后姜姬发出的轻轻笑声。   他转头看向她,“公主,这殿中之物去往何处了?”   姜姬:“想知道?你猜呀!”   白哥不敢置信地说,“莫非……”   姜姬以衣袖掩口,轻轻点头,笑得一双眼睛弯弯。   白哥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在河谷云青兰已经命士兵建造新的宫殿,他仍居住在王家,昔日河谷的长街有不少都已经推倒,一些大宅已经被扒倒,取出砖石修建城墙和王宫。   目前庆国王宫只是浅浅的起了一道墙,依稀可见日后的宏伟模样。   此地是徐公卜算出的龙兴之地,如果在此建宫,庆国云氏必有百代兴盛!   为了给王宫让位子,周围的民居房舍已经全部推倒,仅剩的百姓也全部迁出,不知沦落到何方了。   建造王宫所需的人力财物全都来自其余城的贡献。   云青兰座下不止河谷,还有另外19座城。   就算那些城曾经打算抵抗,但在云青兰干脆利落的干掉云重之后,在云家大军的威摄之下,在徐公的徐徐劝说之下,也不得不倾尽一切,以求平安。   而云青兰为了建宫殿,除了索要砖石珍宝之外,又开始索要丁壮。徐公两边游说,才令那19座城再次俯首,答应开春之后,等春耕过去就将丁壮送上。   但如果云青兰一心要建王宫,阻碍春耕的话,那很有可能明年大家一起饿肚子了。   徐公就回来劝说云青兰,他就答应丁壮可延后数月,毕竟粮食还是很重要的。   河谷原本肥沃的土地,现在是处处荒草。   他也很担心这个,只是一时半刻实在顾不上。   云家初到贵地,建立王城,首要任务自然是论功行赏。   那些跟随云青而来,看到这荒芜的河谷而心生退意的族人;在听说云重的死讯后心有戚戚的人,都在云青兰大肆的封赏之下渐渐回转了过来。   城中空虚,刚好建造新屋新宅。河谷著姓凋零,不正是云氏兴盛之兆?   云家的亲信族人像一群恶狼一样,他们冲进城,看中什么抢什么,看到什么占什么。大屋豪宅,良田美人,统统都归他们所有。   徐公被封为丞相,段小情也被封了一个庆国大夫。   徐丛和徐树只在云青兰的殿上和徐公隔席而望算是见了一面后,徐公就再也没有这两人的消息了,只知道一个在云青兰身边,一个在朝阳公主身边。如果他有不驯之处,只怕这一子一孙都要尝尝宫刑的滋味了。   徐公知道了也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继续留在云静兰身边。   这一日,一行人乘着车来到河谷求见云青兰,却不肯说出身份来意。   云青兰得知消息后,命人将这些人带进来。这些人不知是哪里的人,但是目前还真没什么人来拜访他,这让他格外好奇。   来人面对刀枪剑戟也丝毫不惧,自称是安乐公主身边的,并取出了安乐公主送给云青兰的信。   云青兰打开匆匆扫了一遍之后,不由的大笑。他一挥手,领殿中武士都退去,让人奏乐,然后让人把徐公和段小情都叫来。   徐公和段小情被捉拿一样的被人匆匆带过来时,这里已经是笙歌曼舞,处处霓裳。   他们进去一看,发现云青兰非常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手中爱不释手的是一卷书信,而书信的模样实在太眼熟了。   徐公和段小情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齐步上前拜倒,口称大王。   云青兰摆摆手连声道:“起来,过来。”   然后把信递给他们。   徐公接过看了看了一遍之后,含笑道:“公主待大王真是一片真心。”   段小琴也看了一遍信之后也说,“公主的芳心,看来是系在大王一人身上了。”   云青兰当然也非常自信这一点。   虽然他和那安乐公主连面都没有见过,但是安乐公主仰望英雄,对他遥系芳心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天下还有谁比他更象一个英雄呢?   当然他心里也想,假如他和安乐公主面对面了,说不定他老朽的容貌反倒不能得到安乐公主的芳心。   毕竟朝阳公主对他实在是不假辞色,到现在都没有回转,他百般奉迎都没有用,他在朝阳公主那里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信心。   如今见到安乐公主情意绵绵的情书,只觉得心中大慰。但也不禁思索可能正因为安乐公主没有见过他,所以才如此地爱他。   徐公道,“信中道公主更有大礼要送给大王,不知是何物?可容我等一观?”   云青兰摇摇头说:“礼物要慢一步,不过想来也快了。此女深得我心,她送来的东西,想必件件都是真心真意之物。”   徐公微笑,“大王英雄盖世,引得天下淑女倾心。”   段小情只能点头在旁边附和道,“就是就是。”   又过了数日,终于,礼物送到了。   数十车巨大的箱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前后左右都有巨锁锁死。押车的人死活不肯开箱检查。   云家家将担心其中有诈,云青兰断定:“公主对我一片真心。其中必不会有诈,想必是不能示之以人之物。”   他想起了安乐公主送给他的贴身衣物,道:“将这些车赶到一个僻静之处,只留亲信之人,然后再打开。”   于是数十辆大车被赶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周围排列上弓箭,数百支弓箭对着车上的箱子,然后箱子才被撬开。   云青兰站在远处,以防箱中当真有埋伏。见箱子已经打开了,他问箱中是何物?   打开箱子的士兵伸手进去捧出了一个深红色的瓮。那瓮在冬天稀薄的阳光中散发出无以伦比的美。   云青兰一看到那物顿时大惊失色,大喝道:“都不许碰!!”   然后他慌忙下了马,冲进去把那个瓮接了过来,深红色的瓮,不算太大,在他的手中只有合捧大小,但这个东西他知道它是放在哪里的。   他让士兵们都退下,避走得远远的,然后自己一个人,把所有的箱子都看了一遍。   全都是帝皇之物。   不管是祭器,神物,珍宝,还是只是一个小小的摆设,一方锦帕,都在这里了。   他还看到了皇帝的书案,就摆在大殿中,他无数次看到瑶光帝使用这些东西。   他甚至还看到了用来摆放玉玺的小箱子,当时他逃走时只把玉玺带走了。这个盛放玉玺的箱子被他留了下来。   现在这个箱子也在这里。   他捧着它,怔怔的站在那里,直到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身上。   徐公一直在等着,等云青兰回来。   他也很好奇姜姬到底给云青兰送什么?   应该不会是粮食,他猜测凤凰台现在应该也很缺粮,姜姬现在只怕眼睛都熬绿了,她连“送”给云青兰做诱饵的粮草都不舍得,要抢回来,不可能再把粮食送给云青兰,但是她既然说是大礼,那就一定是个大礼,一定是让云青兰会非常激动,非常兴奋的大礼。就是那猜不出到底是什么?连皇帝都被人家抢过来了,还有什么是云青兰竟然求而不得的呢?   直到她看到云青兰匆匆地大步地走回来。他赶忙起身行礼,口称大王。   云青兰却像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直接冲到了屋里,冲到了后面,他在前面听到云青兰在后面大喊大叫了一通后又冲出来,对徐公说让他拟王诏。   徐公坐下说,“还请大王明示。”   云青兰:“我要迎安乐公主为王后!!”   徐公当时就愣了,半天才慢慢地说:“……大王,你有王后。”   云青兰激动极了,脸色发红,双眼发亮,整个人像喝了二十瓮望君眉一样。   他大手一挥,“那就不要这个王后!我要另立安乐公主为后!”   徐公实在无法下笔,只好慢慢劝道:“大王,朝阳公主并无劣迹。安乐公主并无功劳,若草草以她为后,旁人问起她有何大功,大王如何答?”   云青兰愣住了,沸腾的心脏慢慢冷静了下来。   固然安乐公主给他送来的东西让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此女的一片真心,但是并不能够宣之于众。   他很清楚,目前他并没有资格使用这些东西。   但是此女刚到凤凰台就不肯让她的儿子立为太子!言称太子之位要留给她与云青兰的孩子!   现在还将宫中之物偷出来送给他!!   这样的真情这样深刻的爱他此生都没有感受过!   云青兰沉思良久,始终不愿放弃这样一个女人,他说:“你就写下此诏,日后……孤若有朝一日为帝,必以此女为后!”   徐公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低头感叹道:“大王真乃天下第一深情之人。” 第671章 有你真好   姜姬希望云青兰的反应能快一点儿。自从她把东西送过去之后就时刻关注著河谷的动向。   她知道这件事情急不得, 可它又刻不容缓。   但比起她, 云青兰这个凤凰台的“土著”搞出的动静才更容易被人接受。直白点说, 她就是把凤凰台的大殿给点了,别人听到耳中也就是一笑了之,换成云青兰把大殿点了那意义顿时就不一样了。   她希望云青兰点火的动作别那么慢。   空旷的大殿成了宫中一景。   毛昭在很长时间之后才发现大殿中似乎出了事。   但他现在无法靠近, 也没处询问。原凤凰台的侍人和宫女都被云贼害了, 现在这宫里的人全是姜幽带来的。   唯有之前刚刚进去过的白哥可能知道真相。   可他怎么询问, 白哥都脸色大变,随便找个借口落荒而逃。   这天,毛昭终于在更衣时堵住了白哥。   白哥只着里衣站在屋里,门外, 毛昭把他刚才换下的衣服全都拿到外面, 就扔在地上, 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很重要的话, 你最好跟我说一声。以免我们措手不及。”   白哥:“……”   他扒窗而望,无可奈何,原地转了几圈, 倒是生出一个损人不利已的主意。这主意也是在徐家求学的时候跟同门师兄弟学的。   扛起马桶冲出去做势往毛昭身上泼洒……   但他左思右想,觉得这样除了让两人一起丢脸之外没别的用。   还是算了。   毛昭仍在外面苦心劝说;“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彼此可以信赖的, 公主并不相信我们。如果你我背心相离,那还有什么希望?不是任人宰割吗?”   白哥说, “她不是不相信我们, 而是为了保护我们。”   就她做的事让你知道了你能吓死。   毛昭忍不住笑起来。   白哥说, “我知道你不相信。这是真的。”   毛昭不笑了,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说:“我再问你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够让你说出公主是在保护我们这种话。在这之前你可不是这么想的。”   白哥说,“她的一些行事作风,我们确实很难接受,为了我们自己好……还是继续做我们自己的事吧。”   白哥和毛昭一直都在广宇宫外的一座偏殿中接待客人。   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的客人少了许多。   因为缺粮。   这件事情已经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百姓们家无恒产,无法可想,只能求老天爷。   家里不缺钱的就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特别担心的事。   当然,他们也察觉到了今年需要早早的开始购粮,但原因不是因为天旱,这事毛昭报给姜姬,她却没有告诉别人,往年凤凰台出现这种天灾征兆后,下面上表,皇帝下旨,开始征求大家的意见,众人悲天悯人一番后出的意见大多是如何祭祀。   ……   但姜姬现在不觉得祭祀很蠢了。   当然它确实很蠢,因为祭祀并不能缓解旱情,不能填饱百姓们饥饿的肚子,不能制止疫病漫延。   但它很实用。   在交通不够便利的时代,大范围大面积的救援是不可能的。皇帝没那么大的能力,他也没有那么多官员,更真实一点,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做,只需要一场祭祀就可以完成他的任务,公卿大臣们也都满意,百姓们也会被安抚。既省钱,又省事,是一种非常经济,非常有效的赈灾手段。   如果祭祀是脉脉温情——只动口不动手,在这之下就是动手不动口的铁拳了。   各地都可以开始锁拿流民,不许百姓外逃,因为他们逃到外面就会变成无地无产无户的野人。以这个时代的治人手段来说,一个没有来处的人就会让官员们无法施为,他们所有治人的根源都是从家族开始的。   而且人口增长非常缓慢,一地的人口也就等于一地的财产,而且是非常重要的财产,不止财税上要从人身上征,劳役也需要人口的支持。而且外逃的大部分都是壮劳力,也就是最重要的那部分财产。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自己长腿跑了,这对所有的官员来说都是不能容忍的。   皇帝也会适时的下令各地可以把自己的财产抓回来。   这样上下配合一番后,灾就救完了。至于死掉的百姓,只要过上几年,他们就会自己生出来了。   在古代皇帝所能做的真的很有限。   姜姬在看过汇总的历代凤凰台能在救灾时做的只有祭祀之后就把它抛到脑后去了。   至于那些只会出主意怎么祭祀,如何祭祀的公卿,她也一并忽略。   所以公卿们并不知道今年大家会迎来一场天灾,情形不好的话,未来三年大家都要饿肚子了。   但他们仍然开始提前购粮,并一开始就是大手笔!   鲁商们把消息送给姜姬时,她还以为这些家族里藏有人才!很是激动了一番。   然后她才知道原因……   因为显然,从今年开始,他们已经不能够就近从河谷购粮了。   河谷落在云贼的手中。   且不说云贼会不会卖给他们,会不会允许商人进出,只说如果他们从河谷买粮,会不会被人认为是云贼的奸细啊……   姜姬听说这些人全部都是让商人从更远的地方买来粮食,哪怕路途遥远,哪怕价格高昂,也在所不惜!   不食贼粟。   这已经成了凤凰台下近来的新信仰。   姜姬不由的对那些天真的人感到无奈……   往好处想,他们就想找事,估计也找不到点子上。   凤凰台现在就像一座孤岛。周围已经没有了能对她伸出援手的人。   云青兰已经向整个大梁的人证实了皇帝弱得不堪一击。   现在除了对这个制度的敬畏之外其他人很难再从心底挖掘出哪怕一丝对皇帝本身的尊敬和爱戴。   云青兰已经用自己证明了,哪怕欺压了皇帝也可以风风光光的离开。   因为至今为止,空旷的凤凰台上下并没有对云青兰做什么处置。就不用说发兵讨伐这样的事了,哪怕仅仅是一道斥责的圣旨都没有。   凤凰台掩耳盗铃的姿态也向大家证实了它们的确是无能到了极点。   考虑到云青兰的前身,他是大梁皇帝身边近军统领,他手中握着本该保卫皇帝的全部的军队,他现在把这些人全都带走了。全都带到了河谷,那现在的凤凰台就是一座空城。   草长莺飞之时,春光灿烂。但从去年十二月份开始一直到现在,足足四个月的时间没有下一滴雨,土地龟裂成一块块的,百姓们每日都到野外去挖野菜,挖得近郊看不到一丝绿意,本该长满野草的荒原上光秃秃的,露出了下面黑色的地面。   也有百姓在开垦田地,播下种子,希望它能够长出粮食来。   可惜毛昭派去守着河的官吏每天都报信说今日水位又下降了,每一天送回来的木杆上,漆标都在不停的往下落。   很快,吃的水就要不够了,更别提灌溉。   姜姬得知百姓们从河中不停地担水到田边灌溉田地,哪怕明知他们就算熬过了现在,再过两个月田中的禾苗还是会干枯而死,她也不忍现在就喝止他们的行为。她只能倡导百姓们现在就开始打井。   值得庆幸的是这项打井的命令被不打折扣地执行了下去。   毛昭和白哥都在这里出力不小,他们不再回宫,每天往返于城中和田间地头,很快晒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   更多的人发觉了。   毛昭的家再次被堵门了,毛昭的儿子不得不再次跑来堵他爹,堵了四天才堵到人,因为他爹不是不在宫里,就是在城外,剩下的时间没人知道他在哪里。而城里所有的马都被征走了,毛昭家不用人拉车,他儿子只能靠两条腿追他坐着车来去的爹。   父子终于相见,毛昭叫儿子上车,儿子刚爬上去,毛昭就喊车快走,“今晚老爷可不想再住在外头了!”   赶车的侍卫哈哈大笑,一扬鞭,车跑得都快颠起来了。   毛昭转头问儿子:“你来有什么事?家里都好吗?”   儿子忙点头:“家里都好。”然后说了他为什么来堵他爹。简言之就是他家有一个七转八绕的姻亲,姻的有点早,姻给毛昭爷爷了。虽然毛昭爷爷已经归天很久了,但跟毛昭爷爷同辈的这个老爷子还活着呢,论辈份,毛昭也要管他叫爷爷。   这个姻亲爷爷每天都会在自己家的小池塘钓鱼,然后他就突然发现,小池塘的水不翼而飞了!   毛昭皱眉:“水都不见了?”   儿子点头:“池子里还有一个泉眼呢,一直没出过这种事。哦,对了,祖爷爷说,以前有过一回,那一次他们家死了十九个人呢!他担心这是凶兆,想祭祀一下。”   毛昭当即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就别折腾了,让小辈们多劝劝。”   然后就把儿子赶下车了。   宫中,姜姬让王姻估算一下凤凰台下能容纳多少百姓。   王姻道:“凤凰台下一直都生活着十万人左右。周围的村落大多都已经在此地落户几百年了。”   姜姬:“那如果流民涌入呢?”   王姻:“这……百姓们会主动驱逐流民的。”   可别小看百姓们的战斗力。   “那么到时候就会发生冲突,甚至可能演变成战场。”她说。   王姻点点头:“这很有可能。这一片的人互相联姻,一村呼应,其余的村庄都会去助威,最后把所有的村子都牵扯进来。”   “我们必须准备好应对这样的事。”姜姬说。   王姻记下这一条,问:“公主,如果担心出现流民,可以在前方进行拦截?”   姜姬摇头:“拦截?不,现在凤凰台的百姓太少了,我需要人口填充这里。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是一起来的,我担心应对不及,变成祸事。”   在莲花台时,她是有计划的逐步引导流民进入凤凰台。   如果发生天灾,百姓们受灾之后会潜意识的往安全的地方走。凤凰台就是他们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   但现在没办法种田,还有什么能留住百姓呢?   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不会变成乱民。   需要大量人力的工作……   修建宫殿、修路、修城墙、修庙。   姜姬让王姻把这些都列下来。   “再想几个,多想几个。”她绞尽脑汁去想。   王姻说:“可是,公主,召百姓服役容易,可……粮从哪里来?”   姜姬望向河谷,叹气:“快了吧,我不信他比我还能忍。”   终于,商人替她带来了好消息!   庆王发诏求粮。   说是求,不如说是要。他大概还没得到万应城被打的消息,万应城黎氏也接到王诏了,黎氏被“求”了十万万斤。   姜姬听到消息后立刻喜笑颜开!立刻发令:“快!传令公主城的花万里!让他去抢粮!霍九弈……算了,这一回先不用他。”   王姻顿时明白了,笑道:“公主高明。这下,粮食是庆王抢走的,与我们可没关系。”   姜姬松了口气,只有云青兰先开了口,她再让人去抢,云青兰才无法辩驳。虽然没有对簿公堂的机会,但有个栽脏的对象,行事上真的会方便很多。 第672章 新气象   凤凰台的百姓现在每日都无所事事, 终日在街上游荡。   城中空虚, 到现在除了鲁商的市场恢复了活力之外,城中大多数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做生意。   幸好鲁商的市场里什么都有, 有卖吃食的, 有浴室,有成衣店,想买什么都能买得到。   但百姓们除了之前买粮和买煤时常去市场,平时也很少进去, 就是进去也是询问要不要买人。   熬过一个冬天之后, 日子依旧还是那么难过。很多人已经丧失了信心继续等下去, 看起来短时间里是不可能变回以前了,而什么时候能变好?这谁知道呢?   鲁商就通过林昌把消息透给了姜姬。   姜姬得知城中又出现了隐形的“逃人”迹象, 思考过后,点了头。   王姻以为她会制止逃人, 公主不是嫌弃凤凰台上的人太少吗?   姜姬:“现在看不到活路, 强迫百姓们留下来有什么用?何况他们就算走,很可能也是去前面的万应城,那跟这里有什么分别?”   不都是她的地盘吗?   卫始传信回来了, 他的城迁得很顺利。   这让姜姬松了一口气,不由得也对卫始改观了, 看来他还是有很大潜力可挖的。   卫始迁城是走“潜移默化”的路线。   他并没有大肆宣扬要迁城, 而是先在万应城建摘星宫。   黎氏已经全都被姜武的人给“送”到了公主城, 万应城剩下的世家一直以来都在黎氏的压制之下, 没得到太大的发展, 见万应悄没声的就换了个主人,外面还有大军压城,没有一家敢起头反抗,纷纷伏首。   听到要建摘星宫的消息,纷纷损赠资助,献钱献物献人。   万应城的中心位置就是黎氏祖祠。   卫始命人推倒黎氏祖祠,当这座代表着黎氏家族历史的祠堂倒塌的一瞬间,黎氏也从万应城人的心目中退位了。   摘星宫还没建进来,卫始已经把黎家在万应城的一切都给推翻重来了。   黎家治城靠的是各大姓世家,用的还是人治那一套。各家分管一块,好坏自担,只要不惹出天大的祸事,黎家不会把这一族的权力收回来,顶多从家族中换一个人出来领头。   而姜姬一路走来用的却是法治。一开始是因为商城中卫始等人根本没有出身来历,能立足全靠她的支持与信赖。法严则势大,治城如治军,令出法随,才管得住商城、浦合、凤城等地。   等到了莲花台,她不喜世家掣肘,先除了八姓,剩下的又借着姜奔的手除掉不少,慢慢的,鲁国的世家大多都失去了势力。等她走后,姜旦也对世家难以托负信任,一则是有龚香在旁边盯着,二来,段青丝当时的退却也失去了世家最后一搏的机会,最后,世家如果出头,蟠儿就难以保持权位,姜旦当然更需要蟠儿的帮助,久而久之,哪怕她走了这么久,鲁国世家也没有再站起来。   卫始斗世家也是驾轻就熟。先挑逗几家互斗、互相揭短,等最后吵到刀兵相见了,他再出来主持公道,查实有罪者全铁面无私的处置了。   这样一来,大多数世家都一蹶不振了。   卫始就趁机照搬了公主城的原班人马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万应城变成了公主城。   虽然到人人归心还有很长时间,但至少看起来一切已经可以算是成功了。   现在卫始已经建起了神女庙,开了学府,召小孩子来学习鲁字,抄写鲁字文章,鲁商也来了,经过一场大战的万应城需要太多东西了,他们与卫始里应外和,还啃下了少世家身上的肥肉。   现在就算还有替黎家哭的人也不多了。形势总比人强,何况黎青河死在自己家人手里,实在怨不得旁人。   所以,现在凤凰台上的流民进入万应城的话,他们是可以接得下来的。而且对卫始来说,新民远比旧民更好处理,顺利的话,这些新民会成为他的助力。   鲁商得了她的话后就开始买卖人。   姜姬也从人口买卖中发现被卖的多数是女子和不满十岁的孩子,有的是奴仆,有的就是妻妾。   而这些人不止卖人,还买人,不过买的都是壮汉,用来看家护院。   这表示虽然冬天过去了,但凤凰台下的百姓们的生活还是没有恢复起来。   除此之外,高门大院的旁边开始聚集着一伙伙的人,有老人,也有流浪汉,但也有普通人,男女都有。   他们等着里面的人施舍剩饭。   现在到了春天,天气变暖和以后,世家公子们又开始聚集在一起,呼朋引伴,欣赏春日的美景。   他们在冬天时闷在家里做了一些新诗新文,迫不急待的要给朋友们炫耀一下自己的文采。   最近几年凤凰台出了不少故事,不愁没事可写。甚至还有人说最近几年风波频频,说不定会催生出来不少文豪大家,日后也有美文流传后世,乃是一大幸事。   他们这样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每日宴席之上,许多菜肴都吃不完,就送到门外让百姓捡拾果腹。   凤凰台宫门前也聚集了不少百姓,他们觉得宫中的公主宴会吃剩的美味佳肴一定更多。可他们不管怎么等,宫中送出来的永远只是普普通通的鼎食,和神女庙中施舍的一样。他们守在宫门外,也没有见俊俏年轻的公子们出入宫门,更没有听到宴会上的乐声、歌声。   最后百姓们开始传说,都道安乐公主骄奢淫逸,喜好享乐,如今看来名不副实。   然后城门前开始刊出一则告示。   告示说征召壮年男子修造宫墙、宫殿、宫道。   还需要年少儿郎抄写文章。   也需要女子入宫执役,服侍公主,纺线织布制衣做鞋。   就连老人也有差事。告示上说年四十以上的老人可以打扫大街,注意灯火蜡烛,防备盗抢劫贼等。   这则告示很快在凤凰台下引起了许多争论。   有人认为这是在滥用民力。这不是在强迫百姓们工作?凤凰台下的百姓可不是穷人,他们可比鲁国那偏远地方的著姓大族过得还要舒服呢。他们大多数家中资产,儿孙自小读书,女儿养在深闺,妇人不需操持贱役,家中奴仆成群。   这样的百姓,会因为一则告示就去搬石搬砖,挥汗如雨的干活吗?这样家庭养出的妇人女子会愿意走出家门,不要奴婢的服侍,去侍候一个声名狼藉的公主吗?   何其可笑!   世家都等着看安乐公主的笑话。   他们认为这则告示,一定会引起百姓的反对。   而另有一部分人尚在观望之中。因为他们搞不清楚安乐公主此举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   这安乐公主到了凤凰台以后一直闭门不出,不让大家见到小太子,她自己也不露面。   毛昭和白哥除了拿一些话来搪塞大家之外,最近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催着城中城外的百姓不停地打井,打深井。   因为近几个月没有下雨,确实也有人开始担心是不是要干旱。   但是干旱这种事情跟凤凰台实在没什么关系。   如果附近没粮了,凤凰台完全可以向别的城求粮,甚至都不需要圣旨,只要风声传出去,天下无数忠臣义士,难道会让皇帝饿肚子吗?   谁会相信皇帝住的地方会缺粮呢。   除了担忧家中的花草泉水会不会失了风致,其余皆是一笑了之。还有人讥笑毛昭和白哥竟仿小役行事,真是落魄了。   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百姓们看到这则告示并没有反对也没有嘲笑,反而开始蜂拥而至。   女人齐聚宫门前,道愿意服侍公主。   未满十岁的少年与少女们涌入学府,拜在龚香门下。   一些原本在家中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儿孙们的拖累的老人也蹒跚地走出家门,有的人不知要先去衙门或城门口进行登记,索性直接在家门口扫除街道,巡视街头巷尾,驱赶在此处徘徊的生人。   有许多人还跑到神女庙前登记领粮,王姻不得不在神女庙前新设了一衙。   整个凤凰台好像突然间拥有了不同寻常的活力。   而凤凰台上下,也确实有许多的工作,正亟待展开。借着这股东风,龚香与王姻的工作突然一日千里,以极快的速度建设起来。   城外的流民村也受到了影响。   这些流民不像城中百姓一样现在才开始“工作”,他们早就有工作了。   首先就是修路和造屋,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不管是划区还是建屋,商人在其中也充当了奇特的“向导”。   最先建起来的永远都是商人们的仓库与市场,而依着市场修建的房屋也很快就被商人们或租或卖。   城外的田地也很快被商人抢占。除商人外,还有不少百姓都是跟着姜姬来的,比起凤凰台的百姓和流民,他们也是熟练工。   他们大多是听说了姜姬到凤凰台来了,就纷纷拖家带口的跟着搬了过来。盖房子、抢田地、雇奴开荒一整套,做得熟练极了。   小儿也早早的送到学府去抄写,女子们也在家中开始纺线织布,制衣制鞋。   而凤凰台的变化也影响了这里,首先就是冒出来了新的纸坊。   凤凰台下以前的纸坊造的纸都十分精美,便宜的纸没人用。   但现在不同了,纸坊十日之内冒出来了四五家,全是价格低廉的纸张。   没有花纹,没有香气。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为了结实耐用,纸都是厚纸,不能成卷,只能成册,又因纸质泛黄,又称黄册。   黄册送到了姜姬等面前,然后又从她手中分赐给王姻等人。   姜姬对王姻说:“鲁字使用简单,以后公文往来都用鲁字吧。祭祀等重要场合,还有圣旨之上才用纪字。先这么办。”   王姻道:“遵命。”   姜姬:“旧典章抄写的怎么样了?”   王姻:“还需要一些时日。不过凤凰台下擅文字的人还真不少。”这真的方便了不少。 第673章 自投罗网   凤凰台上的情形其实并不像百姓们所感受到的那么糟。因为事实上在饿肚子的只有百姓。   首先, 各世家那肯定是不缺吃的。   姜姬带来的兵马也有足够的粮草。   但普通百姓不行。哪怕鲁商们可以把外地的粮食源源不绝的送过来,凤凰台内的百姓却没有足够的钱去购买这些粮食。因为这不是一两天, 甚至也不是一两个月, 更有可能不是一两年。   照她的预计, 从前年起,凤凰台就接连出事,也就是说小产家庭应该是从前年就开始收入减少了。小产家庭,她的评判标准是家中奴仆在十人左右,房舍十余间, 田产可能有个几十上百亩的人家。   这种家庭在凤凰台上就是普通百姓了, 比他们更穷一点的, 比如以雇工为生,家中没有蓄奴,以家庭为单位生产生活的百姓早就在前几年的动荡中毁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也多数失去家人家产, 沦为流浪、乞丐或奴隶。   小产人家的抗风险能力很差。如果天下太平, 那他们的生活水平很不错, 家中有奴仆,出门有马车, 子孙后代出生后就不愁吃穿, 可以读书识字,家中也有余力供他们四处求学。   但一旦不再太平了, 那他们既没有能力抗击风险——比如在凤凰台出现更大危机之间全家逃到其他城市去,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来就意味着他们要放弃在凤凰台的房屋田产, 可这些固定资产恰恰是他们家中最值钱的东西,除去这些之外,家中有蓄财习惯的还好,如果是那些与其蓄金银,不如藏书万卷的家庭就更惨了。他们离开凤凰台就意味着从小产家庭变成贫民,一无所有,到了其他城市也没办法过上以前的生活。   所以这种百姓更多的是会选择留下来。   可留下来也不意味着他们能熬得过去。他们需要在家里没有任何进项的前提下撑下去,要撑多久,没人知道。   现在凤凰台上的百姓可能都以为她来了,和平就终于到来了,终于不用再担心了,生活会慢慢恢复,只要他们再坚持几个月,一切都会慢慢好转。   但只有姜姬知道接下来的至少还有三年。   而且现在已经有家庭撑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自救。比如将家中认为暂时不需要的奴仆卖掉,有的人家开始卖掉妻子,年幼的孩子等。   老人们很可能会寻求自尽,或离开城市,回到乡下。   壮年男子也会离开,到别的地方去讨生活。   如果想让百姓们留下来,就必须让他们看到活路。   哪怕只是在空中钉上一个虚假的道标都行。   姜姬认为这是推广鲁字的一个大好时机。   推行鲁字与鲁律意味着她要开始招纳自己的官员了。   只属于她的官吏。   “现在就开始吧。”她说,“只要想学鲁字的,都可以教了。学府中可以开始分级、分班。家中贫困的就让他们尽快学会后为官为吏;家中富足,以结交朋友为目的上学的编到一起。”   龚香说:“现在吗?会不会有些急了?”   他觉得凤凰台底下的人还是非常驯服的。一旦开始招贤纳才,那么最先受到冲击的,也最先会引起反应的,肯定就是那些人了。   他认为这很有可能会制造一次没有必要的冲突。   “他们的确没有给我们找事,但是你觉得他们是听你的话。还是听毛昭与白哥的?”   龚香说,“那就听你的吧。”   他也早就觉得凤凰台里水土不服了。但以前莲花台上也是这么做的,他到现在竟然开始不习惯了。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凤凰台上基本上遵循一个原则,就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只有当有事发生的时候,他们才会书写奏章。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些事才会越过千万里出现在皇帝的面前。不然皇帝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能看到、能听到的也只有自己身边的人或事。   被皇帝信任的人就分享了皇帝的权力,这可以说是世家形成的一部分原因。   所以这才让世家的存在变得不可替代。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代表着最精英的团体,最高的智慧,最完整的教育制度,同时还是世袭的大臣官员。   这个制度本身是完整的,它具备自我纠正和自我进化的特点。   首先就是整个社会的阶级分明,每一个阶级都有非常明确的道德标准,这些无形的准绳就像是严格的法条一样规范着阶级内每一个人的行为。   就比如徐公,伟大如他也不敢冒范这些规则。   但他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已经明白这个社会是怎么运作的他,并想借着社会的规则去推动社会发展——按照他想要的结果。   这跟姜姬的做法有点相似。她是利用规则去打击敌人,等支持这个规则的圈内人都自己打败自己之后,她就可以建立自己的规则了。   她跟徐公比,她的优势在于她一开始就在规则之外,她是君王,位于金字塔顶端,自己制定游戏规则的玩家。   徐公的劣势在于他虽然明白规则是怎么回事,但他是臣子之属,他的行为准则就必须合乎臣子规范,不能行差踏错。   他可以偶然有一次或两次超出这个界限之外,但是他不能整个人都走出去。   如果他整个人都走出去了,不管他曾经拥有多么好的名声,多么高的地位都不能救他。   对徐公来说曾经只有一个危机,那就是皇帝是个傻子这件事,而且他找不到合适的继承者;   现在他危机多了一个,就是他做了云青兰的丞相。   前者,皇帝虽然痴傻也是皇帝,徐公只能鞠躬尽瘁;   后者,他再如何忠贞,到底还是从贼了,有这一笔,前面多少功绩都抹消了,他就只能含冤自尽。   当然,姜姬肯定不会眼看着老头子以从贼的名义留在河谷的,时机到的时候肯定会把他救回来的。   徐公尚且如此,其他人概莫能外。正因如此,所以这个制度同时也是光明的,臣子就是臣子,如果没有云青兰的傻劲和勇气就只能一辈子安于臣子之位,为皇帝及他的国家竭尽全力。   它用无形的思想方面的束缚,把人给牢牢地限制在一个框架内。   龚香到现在才发现公主,极有可能是想让凤凰台的人从现在开始习惯她的执政方式。   因为在凤凰台可没有这么多的法条。连人怎么走路都有规定。   看起来只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地方。但人们一旦习惯了这种清楚明白的规章制度之后,他们就会体会到另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力改变他们的生活。   进宫的宫女先享受到了《身份证法》。   她们需要登记自己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父母丈夫子女的名字和年龄等等许多信息。   登记过后,她们就有了一张自己的“身份证”。   她们也知道了自己可以凭这个买房、买地,可以在衙门登记,可以凭这告状,等等。   最重要的是每个月可以凭它领粮。   这一次进宫的宫女中有许多都是领过粮的,她们中有的人就登记过了,她们替周围的人解释这个证到底有什么用。   宫女们刚进宫根本不可能让她们直接去侍候姜姬,而她让这些宫女们进来也不是为了真让她们服侍,而是想在宫中开针织局,让这些女子纺线、织布、制衣制鞋,做一些不太费力的小工作。   好有理由把粮食发给她们。   姜姬发现这些进宫来的宫女们有半数以上都生着病。   有的是挨了打,身上的伤一看就是暴力伤;有的人是身体虚弱,要么眼睛不好使,要么哪里有问题,御医检查后说大半都是饿出来的。   剩下的都是老人,她们进宫来就是为了给家人减轻负担,免得吃了家里的粮食,害家人少吃了。这些女人多数在三十岁以上,有子有孙,她们姿态佝偻,身上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与残疾。御医不用检查就告诉她,这些女人哪怕受到很好的照顾也最多能再活上五六年,如果放着不管,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了。   不必御医说,姜姬自己去看过后就知道了。这些女人只怕都饿了很长时间,她们看起来体重大多数都没有一袋米重,也就是不超过六十斤,就算考虑到她们身高也大多不足一米六,这个体重还是过轻了。   饥饿、衰老与繁重的劳动让她们早早的耗费光了生命力。   姜姬让人把这些宫女送到宫外的针织局去了。   这些女人以为自己被赶出来了。一开始都在哭哭泣泣。   直到突然又送来了许多陈旧的布料和衣服,让她们缝补衣物或用旧布料做鞋做腰带,这些女人才安静了下来。她们认为既然有工作可以做,那么想必公主并不是不要她们了。   御医们都有了用武之地,趁机为她们治疗,磨练技术。   她们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能治好。有几个女人眼睛似乎是半瞎了,但是以现在的医疗手段来说根本看不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们每日摸索着就能够把衣服缝得好好的,还能够做鞋做腰带,绣出来的花纹也很完整,这完全都是靠本能去做。   姜姬不介意就这么白养着她们。   其中一些已经不能再干活的被送到了神女庙,那里的工作更简单,只需要洒扫清洁祭台,做做鼎食就行了。   总之,这些女人习惯了宫中的生活,开始思念在外面的家人。姜姬并不禁绝她们与外人联络,与其限制倒不如彻底放开。于是每天黄昏之前的一个小时里,宫女们就可以在宫门前与亲人见面,如果愿意回家住的话也可以,只是不能将宫中财物带出去。   这些女人回家以后再回来多数都会再带几个,有的是家中的姐妹,有的是邻居,有了就是她们自己的女儿。   一开始这些人不敢相信安乐公主。   所以等现在她们放心之后。就有更多的人愿意到凤凰台来了。   龚香的事情倒是比她这边要复杂一点。   《鲁律》的出世让凤凰台的世家发觉,他们敏锐的认为这后面必定有阴谋!   任何写在纸上的东西都会让他们警觉。何况是《鲁律》。   虽然看起来都是在规定一些零星小事,什么马车走中间,行人走两边,东边是来者,西边是去者。什么街口巷尾都要竖起牌子等等。   这实在是看起来太奇怪了。   但是如果只是这种小事的话,有什么必要非要写一个法典呢?而且还不是一部,而是几十部上百部!   龚香把法典拿出来以后,就放在学府中。   上课时也直接拿它做例子,教大家解读法典,而且当堂就要求大家照着法典进行写作。   但是这些法典就算流传出去,很多人也觉得法典为什么都是在写商人、百姓呢?   难道鲁国的大王每天琢磨的就是百姓上街怎么走路,百姓的房子要怎么盖,商人要怎么开市场,商人卖米用什么斗,卖布用什么尺子?   这会不会太奇怪了?   鲁国大王就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吗?   他每天把心思都花在这种小事上,这哪里是在当大王,这简直就是在当掌柜。   这时有人提出这鲁国大王的父亲就是出身乡野。   现在鲁国大王和如今这个安乐公主都是在乡野出生,懂事以后才被带进了莲花台。所以从小就不识礼数,长大后也没有认真读书。   这对姐弟最出名的事就是因为不会写字所以才发明了鲁字。   这样看来鲁王目光短浅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凤凰台上的人笑了一通后,认为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能让凤凰台上盛行鲁国法律,不管是诵读还是学习都不行。   如果凤凰台这样的帝皇之地反而学习鲁国典章,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他们纠结了一群人,冲进了龚香的学府,当众焚烧了所有的鲁国典章,还将学生统统驱赶出去,不许他们再学。闹得沸沸扬扬,学府附近立刻聚集了许多百姓,人们惊慌失措,不知又出了何事。   龚香正在宫中和姜姬在一起。   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两人相视一笑。龚香起身行礼,抹了一把脸跪下就开始哭。   公主要为吾等做主啊,吾乃一国丞相,受此大辱,还有何颜面见我王呢?凤凰台竟如此粗鲁行事,置诸侯王的尊严于不顾,这是何等的强横?当为我王一哭。   姜姬也赶紧安慰说,丞相休怒,想必是有什么误会,我这就把人请进来,有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这件事情,毛昭和白哥都不知情。   在凤凰台人的眼中,这两个人早就已经投敌了。他们每天除了糊弄他们之外,半点儿实事儿都没有做。   而且到现在也没有让人见到小太子。   这两个人在外面的名声早就臭了。所以这些人密谋此事也根本就没有提前告诉他们。   姜姬让人把两人请过来,龚香就在一旁放声大哭。   在这震天的哭诉声中,公主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毛昭和白哥,两人当即色变。   都知道事□□情麻烦了!   两人起身离座,先对龚香赔礼。再三说这绝对只是一些不懂事的小儿所为。   绝不是对鲁王不敬!   他们立刻会调查清楚的!还请公主和丞相不要生气。   姜姬说:“何不将人请来?也是我的过失,来了这么久一直没有见到大家,害外人对我也有了误会。不如我来举办宴会,宴请诸位,在席大家可以畅所欲言,这样一定可以屏除成见。”   毛昭和白哥心生警惕,两人纷纷摇头道不过一点小事,何必再劳烦公主呢,我二人回去调查清楚,一定能令公主和丞相满意。   要不您二位说想要个什么结果,我们一定照办还不行吗?   姜姬说何必再拖延呢?我听说那些人现在还在学府没有走呢,好像就是想来见我,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啦,你们现在出去把在外面那些人都给请进来,如果还有人要来,也请他们进来。   毛昭和白哥无论如何也不能令公主打消念头,只好出去请人。   在出宫的路上,白哥非常焦急,可他看毛昭看起来虽然也有些不安,但是还算镇定。   白哥:“你怎么还这么平静?”他都快急疯了!这明显是公主借势就势打算对那些傻子下手了!   毛昭说:“你冷静一点,我看今天这件事情只怕正中公主下怀,不是今日也在明日。那《鲁律》一出,你敢说这事不会发生?”   白哥没话说了。   毛昭说,“这些人已经算是收敛了。你没见他们只是把学生给驱赶走了吗?烧掉鲁国典章这个是有点严重,但我觉得他们是故意的,不这样怎么能闯出大事,见到安乐公主呢?”   白哥说:“难道他们没看到公主在城外的十几万军队吗?”   毛昭:“刀没砍到脖子上以前,都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白哥:“公主既然把他们请进来,不让他们脱下一层皮不会罢休的。”   毛昭说:“难道你我还能阻止公主吗?这些人在外面怎么骂我们的,你也不是没有听到。可怜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在他们眼中半点价值都没有。我也不耐烦这些自命不凡的蠢货了,就让公主教训教训吧。” 第674章 来来来,请进!请不要客气!   肖望海是卢陵肖氏家族中的一个年轻子弟。   他这一代人时常在聚会时调侃自己生错了时候。因为上面的皇帝既不是雄主, 也不是暴君,让他们毫无用伍之地。而朝中之事又都被家里的老头子们给占完了,他们这辈子就只剩下在风花雪月中打滚, 闯出一个酒中将军, 胭脂大王的称号来才不算虚度此生。   肖望海会在这里, 也是因为文会上有人提议。   《鲁律》现身在凤凰台,还被鲁国丞相公然教授解读,让他们这些人都不太舒服。   鲁国是臣属之地, 偏远,从未出过文学大家。何况鲁字又不登大雅之堂,鲁律中的内容也总是跟升斗小民、贱役之流有关。   这样的东西出现在凤凰台, 实在太让人看不惯了。   而且现在上面这个安乐公主就是出身鲁国。往深里说,这会不会是鲁王有窃国之意呢?   总之, 在酒乐助兴后, 几人稀里糊涂的就说定了, 一定要反对此事,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些胆敢学习鲁字, 学习鲁律的凤凰台人。   然后他们就在这里了。   肖望海还是有点小心思的, 他与几个友人暗中商议:“安乐公主来了以后不见外人,反倒把鲁国的丞相给找来了, 可见此女心胸狭窄。我们做下这种事后, 一定要趁机见到她, 当面斥责她!让她明白她应该接纳我们才能在凤凰台立足。”   友人道:“那我们可要打扮一番, 免得生得不美, 被安乐公主当殿拿下了。”   几人虽然是嘻笑中商议此事,但心中也是非常不安的,不过同时也非常兴奋!此举看似儿戏,如果成了,那他们就成功出仕了!日后凤凰台上当有他们一席之地!   所以肖望海等人就在学府门前静坐,不肯离开。   肖望海看着学府,其实……这里并不起眼。今天找上门时他还以为找错地方了。   这里就是一侧宫中小门,进去后,里面是一片狭长的广场,青砖铺地,在另一头有门进出。   这里应该是宫中马车通过的地方。没想到被鲁国丞相封了进出的门之后,变成了学府。   另一边则是一整排靠墙的屋子,里面摆满典籍和纸卷、纸册、笔墨。   他们进去时,没想到长长的广场上坐满了人,大家端端正正的坐着,膝上放着纸卷,都在埋头苦抄。   在他们周围摆着许多木板,上面挂着巨大的纸板,写着鲁字,像是鲁字释意。   没有人抬头说话,也没有嘻笑无状,所有人都很认真,一丝不苟。   这样的场面非常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他们在没来之前,以为在这里学鲁字的都是些行止不堪的百姓或流浪儿,要么就是商人。真正的士子是不屑到这里来的——就算他们想学鲁字也会悄悄躲在家里学啊。   结果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人却和他们想的完全不同。   这些人当然不是商人,也不是流浪儿,更不是衣衫破烂的穷人。   从他们的姿态看,全都是真正的士子。或许不是世家子弟,但至少都有家教,有教养的好人家的孩子。   为什么?   这样的人有什么必要来学鲁字?他们想出头,完全不必学鲁字,只要走世家的门路就可以啊。   肖望海几人面面相觑。肖望海甚至回忆了一下,他不记得近来登门向父祖问好的人变少了啊,他们还是一样恭敬,一样尊敬肖家。   这些人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难道都是外地人?   他们踌躇了一会儿后,还是冲了进去,把那些抄写的人都给赶起来,夺走他们手中的书和纸,冲进屋里,把屋里的典藏都搬出来,准备烧掉。   一开始他们没有遇到反抗,直到发现他们要烧书,这些人才反抗起来,但没有肖望海他们带来的人多,各家都带着壮丁帮主人做事,一番驱赶后,还是肖望海等人上前制止,不然只怕要出人命。   等火点着了,那些被赶到一旁的人有的跪地痛哭,有的抱愤离去,也有的对肖望海等人破口大骂。   肖望海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复杂感受。   好像……跟他想的不一样。   他勉强提起精神,做出胜利的样子来,然后他们就一些坐在这里,等着安乐公主接见。   宫中很快冒出来两驾马车,前后都有护卫跟随。   肖望海立刻振奋起来!同行的人也都赶紧坐正,挺直腰背,做出勇敢之状。   马车来到学府前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肖望海立刻认出来了,其中一人是毛昭,另一人是徐氏白哥。   静坐的人群引起一阵骚动。如肖望海这样从未出过头,也没有显名,只在文会上招摇过的青年都不安的站了起来,避在道旁,对毛昭和白哥行礼问好。   也有一些人自持年纪或辈份,不肯起身。   毛昭和白哥并不在意。   毛昭笑眯眯的走过来,挨个看看他们,“好,好。哦,你是肖家的,肖家排行第几啊?”   肖望海以前见毛昭都是父兄带领着,最多就是跟在父兄身后问一声好,从来没被毛司空这种位份的人亲自问过话!一时有些结巴:“见过少司空,某在家中排行第六。”   毛昭:“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少征的儿子。”   肖望海躬身道:“正是家父。”   毛昭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肖少征这是觉得自己来太丢脸,就让儿子过来闹一闹,有好处他在家里接着,没好处也最多害儿子被人打一顿屁股是吗?”   肖望海浑身冒起冷汗来。明明父亲跟他说的时候十分郑重,他像要上阵的将军一样紧张,好几晚睡不着觉,怎么在毛司空的嘴里……听起来很儿戏?   但他不能直言毛昭说得不对,他爹来都未必敢反驳毛司空。毛司空虽然跟他爹算是同辈,但他早早的就被徐公青眼,他爹到现在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四个儿子——他爹自己说的!   白哥在另一边也发现了一个稀奇的人,他特意走到人群中,把一个埋头背身装模作样的人从人群中揪出来,“黄沼?你怎么在这里?你家里知道你来吗?”   黄沼是个胖子,穿一件姜黄的衣服,远看很像公主那里做的圆饼,公主老叫它馒头。白哥在公主那里吃惯了这种食物,看到黄沼就笑了,道:“我给你起一个号,叫馒头。”   黄沼是黄老的玄孙,勉强算是直系,毕竟黄老还活着。他跟白哥以前也常一起在文会上遇见,两人年纪相近,但白哥的辈份比他大,白哥跟他爷爷是一辈,见了他就爱叫他“孙子”。特别是两人吵架的时候。   黄沼见避无可避,只好起身,连揖带拱的把白哥拉到一旁,小声道:“白爷爷,我是悄悄来的。”   白哥摇头:“你家里要是知道了,孙子,你的屁股只怕要打烂了。”   黄沼不以为然,仰首道:“我们这也是为了正事!”他严肃地小声说,“我还以为都是些穷人在学这鲁字呢,刚才我们一来,看到的可都是该读正经书的人!你说,这样下去能行吗?”   白哥拍拍他的肩,“孙子,爷爷教你一句,一会儿进去了,绝不要开口说话,就当自己是哑巴。”   黄沼答应得痛快极了:“我肯定不出头啊。”他嘿嘿笑道,“我来了这一回,以后谁都不能把我这件功劳抹去!我以后也是有话可说的人了!”他可以把这件事吹到进棺材!省得每回参加文会,要文章没文章,要文才没文才,要长相没长相,要钱没钱……他真的很想在文会上出出风头啊……   白哥:“……行,肯定不给你抹了,谁给你抹了,我再给你记上。”   毛昭和白哥分路行事。   白哥在这里“请”这些先锋兵,二傻子,各家中的年轻人先进去,毛昭去各家把家里的能说话管事的也给请进来一个。   这边,毛昭站在那里认了一圈,心中稍定。今天来这里做这件事的大多数都是比较灵活的,都不是脑筋太死板的,属于不管他们,他们蹦一蹦,一巴掌呼过去就都乖乖听话的典型。   以前徐公没少呼他们巴掌,但呼完还都再给两颗糖哄哄。徐公说这种人用来填位子最好用了。   就是不知道公主要不要他们填位子……   如果不填位子,那这些人又有什么用呢?   他想起鲁国的世家,好像都是一**被公主给除了,他们的死既可以震摄众人,还可以腾出空位好让公主改制,而倒下的世家释放出的人、地、才也可以让公主随便吃个饱,捡适用的用一用。   徐公就是因为看到公主如此手段才断定她是一个当皇帝的材料。   徐公说把人给杀了这谁都会,杀了以后还能再建设起来的,才是人才。   毛昭不忍再看,把人交给白哥后,登车而去。   凤凰台上已经许久没举办过宴会了。   王姻和姜俭这两个参加过朝阳公主宴会的人被叫来参谋一二。   姜姬虚心学习,朝阳公主开宴会跟她肯定是不太一样的。她一般都交给儿或龚香挑大梁,她在一旁属于背景或道具。   王姻说:“如果是朝阳公主的宴会,宴上诸人都要以她为主。”   姜俭点头,“朝阳公主的宴会上也会有人当殿做诗唱歌,不过都是吹捧她的文章。”   姜姬说:“那还是按我的来吧……”   她想办成文会的方式,就像以前在徐家搞的那样,她还是只负责当道具与背景,主持人交给别人。   就是人选……   姜姬问王姻:“白哥如何?”   王姻不太确定,他举荐姜俭,比起他,姜俭在凤凰台上的时间更长,认识他的人更多。   姜俭摇头:“我不行。”如果是文会式,那就需要有一个压得住阵的人,连龚相都不行,他是鲁人,一会儿进来的全是凤凰台的人,肯定不会听他一个鲁人的。   姜姬想了想,还是决定简单粗暴一点,她叫来龚香:“一会儿就都交给叔叔了,另有徐氏白哥从旁协助叔叔,有不认识的人,让他告诉叔叔。”   龚香点头:“公主放心就是。”反正最后都会关在这里,不过是一开始还是要脉脉温情,上点温柔手段。   姜姬叹气:“要是徐公在就好了……”   人到用时方恨少。   龚香警觉道:“不曾与徐公相识,真乃憾事。不过若是徐公在此,公主此计只怕未必能成。”   姜姬想了想,摇头说:“那也不会。徐公在的话……应该也不会阻止我。”   只是把人关起来磨他们交粮而已,又不要命,徐公说不定还会给她出主意谁家粮多,谁更好说话呢。   正说着,侍人来报:“白哥带着人回来了。”   姜姬问:“奏乐了吗?”   侍人笑着点头,问:“公主何不梳妆?”反正要去做戏,就做得好看一点嘛,做了那么多漂亮衣服,难道只能送给云青兰哄人玩吗?   姜姬一怔,龚香和王姻也齐声请姜姬入内梳妆。侍人们笑着上前把她扶起,送入内殿。   姜姬只得道:“叔叔先去吧,逗他们多说话,如果骂得厉害了,叔叔先忍一忍,时间长着呢。”她预计至少要关这些人几个月才能把他们手中的存粮给磨光,来日方长嘛。   龚香笑道:“公主放心,曲曲小事,何足挂怀?”   另一边,肖望海第一次踏进凤凰台,没有想像中的美丽宫婢,来往倒全是高大健壮的侍人和持刀持剑的士兵。   “不是说安乐公主征了很多宫女吗?为何不见?”   “那人刀上有血!”   “嘘!他看过来了!”   一群人缩头缩脑的跟在白哥身后拾阶而上,在侍人恭敬的引领下走进空旷明亮的大殿。   肖望海的眼睛都要不够用了,他四下张望,与身边的友人激动的议论着。   “这就是朝阳公主的宴会之所?”   “为何不见多些摆设?”   “云贼走后,哪里还有东西剩下?哼!”   众人缓缓坐下,熟悉的坐在一起,不熟的就离得远些。   只是他们坐下后才觉得这里真的很大啊。   难道客人不止是他们吗?   肖望海后知后觉的想起毛昭没跟他们一起进来。   少司空去做什么? 第675章 学会新招数的公主   肖望海等人坐了一会儿也不见人来, 倒是音乐已经奏响,水酒也送了上来。   来往穿梭的仍然是侍人,一个宫女都看不见。   既然敢闯学府,烧书卷,那就肯定都是大胆的人。当下就有人叫住侍人询问:“为何不见宫女?”   “之前不是有许多宫女自荐入宫吗?”   侍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侍人,他的穿着打扮比这些公子哥更像大家公子。被叫住就停下来, 笑着反问:“是不是以为公主只爱美男?宫女进来就都被杀了?”   哪怕真的这么想, 也不会说啊。   被这样一反问, 提问的人自己先怯了,尴尬摇头:“怎么会?安乐公主与那些宫女无怨无仇,杀她们干什么?”   侍人也不见客套,直接坐下, 感叹道:“唉, 那些女人都太可怜了, 公主一见就掉泪, 心疼得不得了, 现在都在治伤治病呢。”   然后细数了几个带伤带病的女人进宫时的惨相,说得周围几人全都唏嘘不已。   侍人说:“公主就将自己的御医派过去诊治她们,等好了以后再看她们能做什么吧, 现在是没办法干活的。”   有人是在家中读过《鲁律》的, 听到御医, 就问:“鲁国医者、大夫果然有级称?公主派去诊治那些妇人的御医都是几品?”   侍人道:“公主带在身边的御医都是四品, 去年一人制出一种极为好用的治春癣的药, 被升为三品了。”   “为何连医者都要像官员一样评级论品?”一人道, “医者下流。”   侍人摇头,“公主不这么看。公主说这世上如果有人可称圣,医者当列一位。”   众人哗然,有人追问:“公主以为世间凡人,何人可称圣?”   侍人道:“活万民者可称圣,救万人者可称圣,立百业者可称圣,开前人未有之径者可称圣。”   众人在嘴中咀嚼片刻,只觉得这几句越品越有滋味。   “活万民……救万人……立百业……开前人未有之径……”   肖望海像是被撞开了一扇门,新世界五彩斑斓,让他目不暇接,一时竟沉浸进去了。   等他在思考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可称为“活万民”、“救万人”、“立百业”,什么才是“开前人未有之径”的时候,龚香和白哥进来了。   肖望海身边的人立刻推了推他,他抬起头,看到白哥以子侄后进之礼引着一位看起来很有气势的人走进来。   他看起来应该有些年纪了,但又让人猜不出年纪来。他的头发、胡子都是花白的,但眉目清秀,形色俊逸,行止稳健,气定神闲。乍一看十分可亲,仔细一观又让人害怕。   肖望海被他扫视过来的目光一撞,当即就把头低下去了。   神目如电。   这个老头子不好对付。一照面他就知道了,这是比自己家的老狐狸更厉害的老狐狸,大概……就像徐公那样的人吧。可他比徐公年轻得多。想像一个他爷爷当年被吓回家养儿子养孙子养弟子不敢出门的正值壮年的徐公……肖望海打了个哆嗦,四下一望,见不少跟他一起来的人都是一副牙痛的表情。都在家里见识过自家老头子的本事,出来遇上一样的老头子,没有不怕的。   他记得他们开文会时曾“批评”过这些老头子。最不讲理的一点就是,他可以跟你不讲理,而你不能跟他不讲理;你不讲理是你不懂事,他不讲理……你不能说他不懂事,你说了,你就不是不懂事,是以下犯上。   看,这是不是不讲理!   都怪他们不够老!几人在文会上醉醺醺的发誓,等以后到六七十了,也要好好过过不讲理的瘾!   白哥在台上先介绍龚香,鲁国丞相,鲁国八姓龚氏出身,嫡脉嫡传。   底下的人都表示久仰久仰。   不过神色中是很不屑的。诸侯国中的世家,哪怕在鲁国是顶尖的,到凤凰台也只能沦为二流了。何况鲁国一向没有什么美文啊,这龚氏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下就有人挑衅:“不知龚相有何可教我等?”   这种文会,斗的就是文章诗歌,不管是曲艺杂谈,只要是你会的,都可以亮亮相,哪怕是旧文也没关系,只要做的好,当堂诵读就行。当然最后免不了被底下人挑刺,改字改句改韵什么的。   像龚香这种生人,初次露面,哪怕是鲁国丞相,也要先露露自己的本事。   白哥呵呵笑,退后请龚相来。他这段时间在宫里已经见识过龚相的手段了,实话实说,龚相有像点十年前的徐公,十年后的徐公温和了,淡然了,超脱了——懒得跟人计较了。   老了。   十年前的徐公在凤凰台说一不二,对所有跟他有异议的人都能痛下杀手,毫不容情。白哥那时还小,记忆中常常会出现的一个场景就是他在徐公面前背书读书,外面时不时的有下人来回禀“某某公在外求见。”   徐公摆摆手,下人走了。过一会儿又回来,说“寿公不如还见一见吧,那人就在门口哭呢,让人看了多不好?”   徐公:“那就让他进来哭。”   徐公敲敲他的膝盖,“继续背,不许走神。”   于是,他背着书,身后总有一个人在对徐公赔情求饶。   不过那时他看多了读书不认真被按在庭院里打屁股的师兄弟、师侄师孙什么的,对这种哭声、求饶声习以为常。   直到长大后懂事了才发现……好像当时不是他想的那样。   现在的龚相就是当时的徐公的年纪。所以白哥乖巧极了,绝不跟这种人对着干。   因为当时跟徐公对着干的早不知道埋到哪里去了。   龚香笑眯眯的说:“我出身乡野,比不上诸位,献丑了。”然后就当殿背了一篇诵神女的文章,这也是他写过的最多的文章题目,如果让他继续背,他能轻轻松松背上三天三夜。   这篇文章说实在的,立意不算出奇,但称得上是一篇上佳之作,抑扬顿挫,用辞用典都很合适,开头描述神女就是一个精灵、活泼又天真的形象,在山野之中出生,一落地就得天地钟爱,她在天地间肆意游戏,山海日月,飞鸟走兽都是她手中的玩具,任她摆弄。   让人联想起安乐公主的种种传闻,觉得理所当然。都是神女了,想干什么不行啊?   中间就说神女降世了,山海为之震动,百兽为之呼唤,既像不舍,又像是壮行。   让人联想到听说鲁国从上到下都非常崇拜安乐公主,她在鲁国比鲁王说话还管用。   跟着就说她开辟新世界,建立新城,百姓闻声而动,随她跨过千万里,到异国他乡安家落户,因为有神女的地方就不会饿肚子,就永远不会有灾祸。   这个好像也是真的。那个很出名的公主城不就是吗?   虽然在座的人没几个去过公主城,但听得可不少。   肖望海身边的人说,“那不是公主离开鲁国时,鲁王送给她的属民奴隶吗?”   他们早知道公主城,但说成是百姓自愿跟过来的这就太可笑了吧?明摆着人是鲁王送给她的嫁妆。   肖望海点点头,小声说:“这诗不错。”   诗是不错。   白哥都没话说。他最“著名”的那道诵鲁国公主的文章就是龚相的手笔。自从有那个“著作”后,他已经再也没有公开做过诗文了,就是在家里写了,也把字纸烧了,绝不留下证据。   龚香一文惊四座,算是把所有人给唱服了,他得以高居首位。   白哥坐在他下首,见众人服了,他才道:“今日请诸位来,乃是公主认为她与诸位之间有许多误会,特意请诸位来,大家好好谈论一番,解开误会。”   肖望海等人松了口气,这还是按照他们的计划在走嘛。   于是便争相发言。   一人先起身开口:“我有一事欲问丞相,敢问因何在凤凰台讲解《鲁律》?难道不知异地异俗,鲁地《鲁律》在凤凰台有何用处?”   另一人跟着道:“《鲁律》乃臣,凤凰台乃君,君未动问,臣安敢自专?”   皇帝没开口让你在他家讲《鲁律》,你自己干了,往大了说这叫欺君知道吗?   再说什么是律?约束万民,教化百姓的圣人之言,以刑佐之,乃国之凶器。你把鲁国的凶器拿到凤凰台来摆弄,是什么道理?   这算是凶恶版的。   也有温和版的。   有人好奇的问龚香:“我观《鲁律》,为何尽是百姓?难道鲁国没有公卿?没有殿上臣工?鲁王低头一看,不是商人就是走足吗?”   底下响起一阵笑声。   龚香坐在上面被群起攻之。白哥一直低头装傻,凤凰台的人也是能分清里外的,攻击时一直把他排除在外。   白哥就看着他们把大老虎当小猫逗。   实在不忍再看!   他把头扭开了。   他也很好奇,龚相的脾气貌似很好?为什么至今不见生气呢?   然后这文会就从白天开到了晚上,开到了深夜,一直开到早上。   天都亮了,肖望海都靠在别人身上睡了一觉了,阳光透进来,刺到他的眼皮,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见周围的人基本都在睡,中间有几个人还在说,但他们围着的人不是龚相,也不是白哥,而是几个侍人。   原来侍人进来替他们送早餐和洗漱的清水,顺便跟他们继续聊起来。   肖望海把友人推醒,几人草草洗漱一番后,又享用了一顿凤凰台的早饭,准备找到白哥或龚相辞个行就可以走了。   这次文会开得很是痛快!   侍人说:“诸位稍等,我去看一看。”   然后一去不回。   慢慢的殿中的人都醒了,不管吃不吃饭,洗漱是肯定要的。等洗过脸的人想走,发现走不了了。   殿门倒是没关,就是所有的门前都站着一排高大的甲士。   人家也没拿刀枪,只是站成一排把门堵了而已。   终于有人发现不对了,惊怒道:“这是何意?”   白哥姗姗来迟,对着一殿惊怒的人劝道:“还未辩个分明,诸位怎么能走?”   傻子也知道这不是因为昨天的文会没辩分明才不让他们走啊!   肖望海不由得害怕的往前挤,却不敢开口。只听到身边的小伙伴都在质问。   “难道安乐公主还敢关押我等?”   “简直可笑!不管安乐公主要我等做什么!我等都绝不相从!”   白哥站在人墙后,很聪明,只伸着脖子对里面的人喊:“误会,误会,全是误会。只是因为大家对公主的误会太深,还没有解开,我等觉得可惜,才一定要请诸位来解开误会,诸位都是人才,不管是公主还是我等,都觉得没有诸位相助,实乃憾事。”   他在外频频作揖,请里面的人息怒,但就是不放人走。   另一边,姜姬见到了毛昭,问:“骗过来几个?”   毛昭昨天跑了一天一夜,今天才回来,口干舌燥,只举起一只手翻了翻。   姜姬点头:“十五个。还算可以。”   毛昭灌了一杯水,摇头道:“只有五个。”   姜姬皱眉:“怎么这么少?”   毛昭叹笑,“都太聪明了。”   姜姬叹道,“那就只能等他们来交赎粮时趁机再扣押一批了。”   毛昭到这里真是要忍不住笑了,“公主,此计高明。”他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公主想做什么,之前还她要杀人立威,原来只是耍赖皮。   可是这个赖皮,耍得是真好!   姜姬根本没打算放人,只要是走进凤凰台的,她全都要扣下,然后用这些人向他们的家族要“生活费”。   我替你们养着呢,他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要送进来吧?   当然,可以简化成粮食或钱或布或牛马,她都不介意。   这种赖皮招数,还就她能使出来。既不伤大雅,也能解现在缺粮的困境。   世家最多一笑了之。也只能一笑了之。   龚香坐在另一边,心中感叹:公主变了。比起在莲花台上时的冷酷残忍,现在多了几分圆融通透。   真好。 第676章 新奇之人   肖望海等人被关到中午就发现他们没有午饭吃了。   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分批坐在一起, 除了仍在门口和侍卫们拉拉扯扯的想要越过侍卫冲出去的人之外, 剩下的人早都放弃了。   也是觉得能有什么事呢?   殿中还放着端上来的早饭, 早都已经冷透了。有些早上想回家再吃的人现在也挑挑捡捡的把这些剩饭给吃了。   而剩下的人肚子也饿了,他们开始呼唤侍人让他们送吃的喝的过来,还有人开始点菜。   侍人笑咪咪的说水是有的,酒也有,就是没有饭。   这些人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就说那就送酒上来。   侍人就把一瓮瓮的美酒送了上来。   有酒没饭也行啊,这些世家子弟平时谁不是抱着美酒美人过日子?见到酒就都不闹了,纷纷坐下来呼朋引伴共饮美酒, 还叫侍人把乐工等唤上来奏乐的。   侍人也笑眯眯的应了, 不一会儿, 乐声奏起,这些人就喝起来。   也有沉醉不进去的。比如肖望海,比如黄沼。   都是家里的乖宝宝,一天一夜没回家, 都有点害怕。而且不是他们不想回,而是回不去。   再看一眼殿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侍卫们,个个都有些怂。   肖望海不安地看着外面的天空, 估算着时间,说:“这个时候爷爷应该已经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我爹这会儿应该正在陪爷爷用饭。”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安, 坐在那里就像屁股底下有一千根钉子一样。   身边的一个朋友说:“你觉得这会儿你家人发现你不在家了吗?”   肖望海当然希望家里还没发现!   他说:“我有一次出去玩儿三天了, 才想起来给家里送信。我记得我爹跟我说, 要不是我的从人回来送信,他还不知道我不在家呢。”肖望海干知两声,安慰自己说:“说不定跟上回一样。”   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他昨天做了那样的事,爹是知情的,就是不知道其他人知不知道。然后现在他没回家,显然就是出事了嘛。   不知道家里会不会觉得他没用……   想到家里的人正坐在一起批评他无能没用就让他特别沮丧。   黄沼已经抱了头蹲在一边儿了,他是真偷偷来的。   旁边人都很同情的看着他。黄公家的规矩是什么样,他们都清楚。所以一开始都不太想带黄沼玩。后来见黄沼本人还是很有意思的才接纳了他,他昨天跟他们一起做了那件大事,本来回家后是什么情形就很难说,现在还被强留下来了。   唉……   黄家的规矩比较大。他们家一直以来都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一早一晚的都要去找给长辈请安。特别是一大早,子子孙孙都要站在黄公的门前庭院里请安问早,黄公用早饭的时候会说:“都回去自己用吧。”   他们才能走。   所以这一大早的,几房的叔伯长辈,同辈亲友,小辈子侄等全都会站在一起——这是一个特别容易丢脸的时候。谁读书时不用心挨打了,谁昨天挨骂了,今天出来脸上就带出幌子来,就会被全家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早年有一个黄家长辈,黄沼叫叔叔的,前一天晚上跟妻妾在一起时不知因为什么有了争执,早上这位叔叔就掩着半张脸出来了,后来被叫到前头,逼着他放下手来,于是人人都看到他眉毛上方有一道指甲划的血痕。   他说是自己挠的。   黄沼当时站在后排还掂着脚看呢。这新鲜事多好玩啊!那天早上散开后,哪怕小辈们都被赶紧带开了,这个新鲜话题也在黄家流传了好一阵。   所以黄沼才担心,他今天缺席,家里的人肯定是都发现了,现在肯定也已经传开了,哪怕编个在房里躺着的瞎话也不可能。   肖望海看黄沼这样,同情地说:“等回去了,你就说你跟我在一块儿呢。”   黄沼摇摇头,“没用的。”   他昨天晚上没有回家睡觉。一晚上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爹还是要打他的。   黄家可没有放纵子弟在外风流的开明。他到现在有妻有子,家中的侍女也是不敢碰一指头的。   他妻子孕子时见他憋得难受,在屋里就是坐不住,实在看不下去,说:“要不然,我给你守着门,你去里面舒服舒服?”   黄沼思考了很久,还是摇头说:“家训中有教,它会自己流出来。我只是还不够……”   妻子无奈,命偷笑的侍女守着门,撸袖子喊他过来:“那还是我来吧。我来就不算有违家训,也不用等它自己流出来对吧?”   黄沼红着脸从了妻子,从此夫妻更加恩爱。   所以,如果他胆敢在外无故停留一夜不回家,那回去后等着他的就不知是什么了。   想到这里,黄沼竟然打了个寒战。   在座的人中有向肖望海一样自我安慰的,也有像黄沼一样抱头痛苦的。剩下的人要么还抱着希望在门口与侍卫们拉扯,有的已经抱着酒嘻嘻哈哈的醉了。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又仿佛过得很快,一眨眼就是黄昏了。   哪怕已经喝醉了的人也都被推醒了。一群人不再与侍卫们拉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比不上侍卫,这些侍卫已经换了两班儿了。换班的侍卫就在外面吃饭。   侍人给他们送来了香喷喷的鼎食,那香气拼命往人的鼻子里钻,肖望海等人肚子里的馋虫叫破了天,个个口水直下三千尺。   哪怕酒灌饱了肚子,一泡尿下去也空了。从昨天到今天,整整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哪怕昨天开文会的时候宴上有吃食,也没什么人放在心上。   有人想起来,他们从昨天就在不停的喝酒。   太阳缓缓落下,天似乎一下子就变暗了。他们站在宫殿门口透过窗棂可以看到是人们点着灯,举着火炬,其他各个宫殿都已经渐渐地明亮起来,只有他们这个宫殿仍然是漆黑一片。   这时白哥来了。   白哥照例是站在外头与这些人隔着人墙相望。   这些人一看到白哥纷纷破口大骂。白哥充耳不闻,等他们骂累了才拱拱手,道:“诸位今天怎么样啊?可还过得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殿里的人互相推搡一番,公推出一个人来与白哥说话。   “敢问白公子几时放我们出去?”   白哥笑道:“还未辩得分明,如何能放各位离开?这也是在留客呀。”   里面的人就骂的更凶了。   关于这个留客的典故,也确实是凤凰台历史上一个非常出名的故事。   据说有一个非常孤傲的人,文采斐然,但性格不好,说话很刻薄,很容易得罪人。   他有几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不介意他这种性格,还在外替他说话,维护他。   可有一日,他在跟朋友闲谈时一不留神又说了刻薄话。被他冒犯的朋友当即要走。他就命人去把门锁了,把锁门的钥匙扔到外面的山里,不让朋友离开。   前后花费数日,等到两人再走出来的时候,朋友已经不生他的气了,两人已经和好了。   这个人从此后也改了刻薄人的毛病——他再想说什么都回家后写下来,不当面说了。   他与朋友的这次小冲突也流传了出去,后来就变成了一则讲述友情珍贵的典故了。   后来再有人锁门留客,会心者当是一笑,也能感受到友人对他的眷恋之情。   当然,像白哥这样留客的,对面的人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你看,这都仿古人行事,乃雅事,日后流传下去也是一则典故啊。他们如果反抗得太厉害,反倒显得心胸还不如一个女子。   安乐公主都能强留他们,誓要辩出一个清白来,那他们就给她这个清白不就行了?   几乎不用再商量什么,一群人纷纷转口,大赞安乐公主仁慈可亲,鲁国丞相在凤凰台下解释《鲁律》也没有任何问题!诸侯国也是大梁的一部分嘛,那鲁国丞相在凤凰台下讲一讲鲁国最出名的文章有什么不好的呢?非常好,很好!   白哥欣慰道:“既然如此,就请诸位做些文章来,我好呈给公主。”   黄沼忍不住抢话道:“放我等归家,自有文章送上!”   “对对对!”   “我在家里才写得出来啊!”   “是啊,这里没有我惯用的纸笔,如何能放心作文?”   白哥笑眯眯地说,“这有何难?诸位惯用之物,我这就派人去诸位家中取来。至于文章嘛……不见到诸位的文章,这叫公主如何能放心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发现不亲笔写下吹捧安乐公主的文章是别想走了。那还有什么说的?那就写吧。他们从落地到现在,别的都不敢说,作文比吃饭都熟呢。   于是这一堆人又叫。   “既然如此,那就速速点灯!送上纸笔,要什么文章顷刻可得!”   “先送饭菜来!我都饿了一天了!”   “对对对!先送吃的来!”   白哥此时又显得特别贴心:“如今天色已晚,怎么能令各位辛苦作文呢?一会儿我命人送上粥汤,几位食了粥就先休息吧,明日再作也不迟。”   说完,他不顾众人殷切的“挽留”之声,转身就走了。   一群人眼睁睁看着他走,唾骂不休。   不过白哥承诺的“粥汤”倒是很快送上来了,薄薄一碗稀粥,盛在浅碗中,两口就没了,还全是水。   肖望海把碗底的每一粒米都舔干净了,望着碗底发呆。   黄沼也在发呆,面前的粥还没动一口。   肖望海不好直接去拿,客气地说:“你如果不吃……”   黄沼回神,看到周围一双双狼眼盈盈发绿,立刻护住碗,二话不说就全倒嘴里了。   周围一片叹气之声。   一群人躺下睡觉,抵抗饥饿。   黄沼道:“……我今天又没回家。”   肖望海已经放弃担心这个了,他只是担心真的写了文就放他们走?那安乐公主关他们两天两夜,难道只是为了教训教训他们?   黄家,黄沼之父黄泽望着天边凤凰台宫殿一角,叹了口气,去见他爹了。   他爹听说不但黄沼陷进了凤凰台,毛昭今天还特意来见黄泽想让他接儿子回来。   黄泽说:“我听毛司空说,黄沼在凤凰台赖着不走就知道有问题。”   他爹点点头,“是啊,这一听就不是咱家孩子。他是故意提点你的吗?”   黄泽担忧道:“似乎是。但到现在阿沼也没回来,我还是想明天去看看,就是有什么事,我去那里也比阿沼留在那里强。”   他爹犹豫道:“明日早上待我问问。”   第二天早上,黄松年一大早起来就看到自己的五儿子就等在门口,他漱漱口,叫他进来:“说吧,什么事?昨天毛昭来了,说了什么?”   黄沼的爷爷在黄松年面前也是儿子,就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儿子和孙子可能被人算计的事说了。   黄松年说:“毛昭有没有说要阿泽做什么?”   “没有。”   黄松年说:“那可能是还没来得及,这样吧,今天再等等看,如果还没消息,再让阿泽去看看。”   等到下午,毛昭再次登门,这回算是把黄泽给“骗”出去了。   黄家等到黄昏才见到宫中来人,宫里侍人还是那个说辞:黄沼赖在凤凰台不肯走,因为《鲁律》嘛,他跟人砸了学府还不够,闯进凤凰台一定要安乐公主给个交待。现在赖在里面说在这里吃不惯喝不惯,要他在家里用惯的东西。   黄泽亲自去劝都没把人劝回来,所以他打算继续留在那里劝儿子。   侍人过来是说,安乐公主的行李中没有男子所用之物,你家这两个男人住在宫里,安乐公主提供个屋子已经很仁义了,但他们父子的常用之物,吃喝拉撒什么的,请交给他带进宫去,好让黄家父子使。   黄家上下都没听明白,全是一脸茫然。   首先,这肯定不是黄泽和黄沼父子能干的事!!   然后,要他们俩的吃喝穿用之物……有什么用呢?   黄松年沉思片刻,让人复述了一遍侍人的传话,想了想,让人去准备一车金银,一车粮食,送到外头去给侍人。   余下人不解:“……难道安乐公主是想要礼物?”   黄松年说:“看不透啊……”看侍人收不收吧。   侍人收了,侍人还不肯走,侍人就在屋里坐着不动。   黄松年就试探着再送出一车金银,一车粮食。   侍人才起身告辞了,临走前笑眯眯地说:“这些只怕只够贵府二位公子吃一天的,那我明日再来。”   这话传到黄松年耳中,他才突然明白了!   “公主是要索粮啊!”   那宫中之人,就是她手中的“人质”。   黄松年连忙命人去打听被公主扣在凤凰台的人到底有多少,都是哪几家的。   一夜过去,打听出来凤凰台上六成的人家都牵扯了进去。本来去闯学府的人没这么多,后来毛昭出来又引了好多人进去“劝架”,结果最终陷进去了六成的人。   黄松年既惊又叹,想明白之后,竟然有了新奇之感!   多少年了,凤凰台上终于又有了一个令他感到新奇的人了。 第677章 她爱这里,爱得深沉   被毛昭骗来的人关到了另一个地方, 毕竟一开始人家是来“作客”的。   姜姬觉得就算一开始是骗的, 也要骗得认真一点。   毛昭之后几天还是要去作作戏,不过也骗不了几天了, 等到她听说毛昭被人打了之后,她就传话说可以把两拨人关到一起了。   亲人相见,应该能消弥一部分的怨恨。   之后就还是甲士守门,不许人出来。   毛昭被打,就借机“退下”了, 白哥无奈只能自己顶上,每天到殿外例行问候一番,关怀一番,表达一下公主对大家的关心之意。   但现在宫殿里关着的人已经不骂姜姬了,改骂毛昭和白哥。   白哥挺委屈的, 回去对毛昭说:“怎么冲我们来了?真倒霉。”   毛昭头上当时挨了一下, 没青没肿, 他硬是绑了块药巾, 到今天都不起床,一直赖在榻上装病。   他放下书说:“他们这是发现公主不好招惹,才转而骂咱们的。”   白哥不信,觉得他们没这么聪明,之前还把公主当笨蛋, 现在就发现她是大老虎了?难不成被关几天就开窍了?   毛昭很肯定地说:“都不傻。”他继续看书了, 道:“等着瞧吧, 后面看是来抗议的人多, 还是来送粮的人多。”   经过这几年的风波后,凤凰台下的人变得嗅觉更灵敏了。几乎是在肖望海他们堵门被引进宫没有回家的当天,各家就已经重新关紧了大门,并打算将家中财货、老人、小儿等送到安全的地方。   万应城去不了,附近的村庄也是可以躲躲的。狡兔三窟,世家在城外都建有小坞堡,墙高城深,备有武器、马和食水。家中眷养的壮丁都是在这里长大、训练,这里对他们来说就像是第二个家。   该走的人都走了以后,剩下的人就是家中精干,为了解决眼下的困境和难题,他们互相交换着消息,不会再像上回一样措不及防就把家里人送进凤凰台了。   已经有了一个云青兰,谁知道这安乐公主不会是第二个?   哪怕她是一个女人。   不过他们等了两天,除了侍人上门要粮索钱之外,并没有别的事故发生。   没有士兵上门,也没有强权威逼。   ……好像安乐公主把人扣住就是为了要几车粮食几车钱而已。   不是说自家人不值这个钱。   虽然确实有点便宜……   而是觉得安乐公主花这么大阵仗,结果只要这么点东西……   他们更不安了!   黄家再次堵满了来求见的人,都是来找黄松年要意见的。剩下的没来的也盯着黄家。   别的不说,大家还是相信黄公驱吉避凶的本事的。   黄松年不见人,把儿子弟子推出来见客,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或神秘兮兮的指指凤凰台,摇头不说话。   被逼得狠了,就摇头叹气,说:“听天由命吧。”   黄家的态度影响了很多人,大家不免更加紧张。   ……跑的人更多了。   倒是没什么人奋起反抗。   开玩笑!城外屯着十几万兵呢!听说宫里也藏着好几万兵,以前云家的营地全叫这些人给占了。   这些人跑就跑了,安乐公主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就是隔一天派侍人上门收粮收钱。被宫中侍人不阴不阳的登上两回门后,根本就不用再提,大家都自动自发的送粮送钱了。   安乐公主还挺好说话的,他们主动送过去后,侍人们就不再来了。   大家竟然觉得安乐公主果然还是比较心软的,让人高兴啊。   黄家也是主动送粮的其中之一,一人每天一车粮,一车钱,后来家里钱不够了,就换成布,布也不够了,底下人就问黄松年要不要都换成粮?黄松年反问他们家中有多少存粮?   底下人算了算,说,“这边倒是没屯多少,都放在外头呢。”   “一天四车,够送多久的?”   “两个多月吧。”   黄松年点点头,让他们先送着。   但可能是公主见他们非常配合,很快就派人来说,黄沼和黄泽想吃春菜,宫中没有,让黄家自己送进去。   春菜?   黄家人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让人先拖住侍人,他们这边火速去问黄松年该怎么办。   黄松年很淡定:“再加一车粮。”   底下人不相信会这么容易:“这就行了?”只凭春菜,他们已经想出很多种可能了。比如是不是想要像春天的野菜一样鲜嫩水灵的黄家女或黄家儿?   安乐公主真的不是在暗示别的?黄松年:“送粮就行了。”   于是黄家送上一车粮食,侍人果然笑眯眯的走了。   从这一天起,黄家从四车粮变成了五车粮。然后很快又变成了六车粮——因为黄沼和黄泽要上好的崔纸写字。   七车粮——黄沼和黄泽说宫中榻上有虫子,要上好的香薰屋子。   八车粮——天热了,黄沼和黄泽要解暑的夏饮和乘凉解暑的玩具,比如竹夫人,玉夫人,冰块什么的。   九车粮——   黄松年叹了口气,坐直身,下面是愁眉苦脸的黄家儿郎。   “送了多少了?”黄松年问。   “家里空了一半了……”按一天四车来说,明明可以撑两个月的,没想到这才不到一个月就快送完了。   谁见过四月份要冰消暑说有蚊子的?侍人睁眼说瞎话!   可黄家从上到下从来都没跟头戴王冠的人顶着干过,从黄松年起,黄家就不长这根筋了。   黄松年也皱起了眉,他觉得这个发展不像他想的那样。   他本以为安乐公主索粮也是不想和凤凰台上的人发生真正的冲突,所以才出了这么一招。   安乐公主的招数也很符合凤凰台的风格。如果是徐公在这里也会是这个处置,就是先顺着她,只要不到底限,他们都不会跟公主们说“不”。   因为只有他们先守住了臣道,上面的皇帝和公主才能坐得安稳。   凤凰台上君轻臣贵,所以如果臣不守臣道,君就当不成君了。   徐公之前一手遮天,却压制得所有人都必须跟在他屁股后头守住臣子之道,单凭这一点,黄松年就服徐炤!   这是个明白人啊。   像云青兰那样的傻子,只看到皇帝弱小,他能把皇帝压在下头,可他也不想一想,他压了皇帝之后,他能代替皇帝把这大梁的天下给撑起来吗?   他撑不住!   现在不是跑了?   他要不跑,就等着全天下的人都来打他这个“乱臣贼子”吧!   皇帝一个人弱不是弱,他背后有大梁七百年的气运在护着。谁打皇帝,不是打皇帝一个人,而是在挑战这七百年的大梁。没有这份能耐的人,都别妄想能把皇帝推下去,自己来当皇帝。   徐公自认自己没这份能耐,所以他也不愿意把皇帝给推倒。哪怕大梁苟延残喘,那也是七百年的大梁。   可天下有这份清明的人少啊。   人人都只看到皇帝弱小,没一个想得到自己是不是能坐稳皇廷,能不能够扛得住天下的野心家群而攻之。   云青兰这样的傻子,满天下都是。   想到这个,就叫黄松年忍不住发抖,害怕!   可安乐公主……   这个女人叫他看不透。   她的到来既像巧合,又像水道渠成。   如果当成是巧合,那她早晚会完蛋。她最多也就是第二个云青兰,而后面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这些人一个个来到凤凰台,坐坐龙廷,过过瘾,再灰溜溜的走了。有的会把命留下,有的能幸运的离开。   可如果不是巧合呢?   黄松年老觉得如果说巧,也太巧了。他很少把一切都当成巧合。   就比如云青兰。他的发迹似乎也有巧字在里头,但细想起来,也有种因果成就的必然感。   皇帝弱势和朝阳乱政都被他看在眼里,花万里和陶然争风致两败俱伤也算一个原因,然后,天时,地利与人和,他胆大妄为的拿住了皇帝与朝阳,再骗他们这些人进宫为质,以求天下。   最后,不知是看清自己的处境,胆怯了,还是被什么人给设计了,最终他离开了。   他的进与退,都顺理成章。   安乐公主就是叫人捉摸不透了。   从她第一次进凤凰台到现在,每一步都叫人想不透。   人人都以为她要当皇后,也一定会当皇后的时候,她没当皇后;   人人都以为她跟朝阳要不死不活的时候,朝阳封她当了公主;   人人都以为她跟徐公反目成仇的时候,徐公的弟子一直在她身边保驾护航;   人人都以为她要带着太子回来当皇后,进而当太后的时候,她……她说太子没有,只有一个公主。   她每回都把凤凰台的人给耍了,每回都让他们猜不透她的下一步。   这回,黄松年以为她照着凤凰台的路子走,学以前的皇帝行事,耍赖皮要粮。   结果她短短一个月里就快把黄家给逼“反”了。   黄家都要反了,其他家呢?   都不用黄松年叫人关大门不见客,门外已经又堵了。   这回来的人可比上一回来的要气愤得多,都是说“安乐公主要逼死我等!”   黄松年心道,她是不是要逼死你们不知道,但肯定是想逼一逼你们的。   她不耐烦跟你们玩游戏,玩暗示,玩“心知肚明”的把戏。她是先请他们玩游戏,但玩到一半,她说“游戏规则我来定,咱们今天换个新玩法”。   你们说不想玩了,也要先看一看能不能临时退场啊。   黄松年又缩了。   既然已经有人愿意去试一试安乐公主的锋芒,他只要等一等不就知道她手里的刀利不利了吗?何必用自己的脖子去试呢?   他吩咐家里人:“粮食继续给,只是悄悄的给。”   黄家人都了解自家作风,既然说是悄悄给,那就原来给几车,现在减一半车数,剩下的全都多装一倍就行了。   黄家连夜给车换了大车轮,车底也全都改装了,换了更粗的杠子,免得装得太多,车走到一半底断了。   从表面看,黄家也算是跟众人站到一起了嘛。你看,他们家也嫌安乐公主要太多了,所以已经减量了嘛。   宫中侍人收粮时看到黄家的把戏,笑眯眯的都收下了。   想反抗并鼓动大家一起反抗安乐公主“暴政”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在徐公的教育和领导和关怀下,凤凰台下的世家胆子都比较小,他们或许敢跟云青兰一较长短,但对着皇帝本家都记得什么叫“恪守为臣之道”。   以前不恪守的都被徐公给干掉了。   大部分人看到黄家的应对后,都松了一大口气,然后立刻照着学了。   怎么说呢?他们并不愿意“背叛”大家,特别是大家看起来正在为一件正确的事努力的时候,他们不太愿意看起来像对面的选手。   但,没几个愿意为“正确”的事出力。   于是,姜姬这边在赖皮了一个月之后,收到了一堆加量不加价的粮车,和一大堆投到毛昭和白哥那里的斥责、教训她的奏表。   姜姬:……   她爱凤凰台。 第678章 他的君王   如山般的奏表投递进来, 白哥一看就溜了,把这活全留给了“卧病在床”的毛昭, 宁愿每天去挨骂都不看这些东西了。   就是毛昭看到这些以前看惯了的奏表都烦了,一点都升不起打开的念头。因为不打开他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以前, 他还觉得徐公这一招很高明。这是消弭纷争的好办法啊!他还不至于傻到觉得这么辩能辩出一个结果来,但这可以显得公平——在皇帝不管事的朝廷中, 公平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而且还可以拖延时间, 转移视线与焦点, 不会妨碍正事。   但他现在才明白, 徐公用这一招把所有人都养成了傻子,只会在口头笔尖争锋斗气的傻子,放下笔, 不用舌头, 他们就一事无成。   虽然重文轻武不是由徐公起的头,但在他手中, 他借用前几代皇帝的余荫,把这一手段发扬光大,保住了太平。   从另一方面来看, 他做了皇帝该做的事。   只是现在来接手的不是皇帝的子孙后代,而是另一个君王。   毛昭盯着越堆越高的书简——这些人最近为了反安乐公主, 竟然弃纸不用, 重新用回了木牍与竹牍。   想到要看这个看上好几天就头痛。   “……拿出去烧了。”这话脱口而出时, 毛昭还有些不相信:这竟然是他说的话?   侍人们倒是立刻就把书简抬出去了, 很快就闻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烧木头的清香味儿, 还挺好闻的。   毛昭一直坐着不动,没有出去“阻止”,收回他的话。侍人们就一趟趟进来,把这屋里堆着的奏表全抬出去烧了,一直烧到了天黑。   毛昭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年瑶光帝会在开宴会的时候烧臣子递上的奏表来助兴了。   这真的很痛快!   反对的人认认真真每天写奏表,奏表一车车的送进宫,成了烧灶做饭的好材料。   这当然被外面的人知道了。   黑锅立刻扣到了姜姬的头上。根本没人提罪魁祸首毛昭,姜姬得知自己被扣锅还是毛昭来请罪。   姜姬没放在心上,“烧就烧了吧,你有那么多事要做,这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毛昭特意出宫帮她骗人进来好索粮,已经是功臣了。   毛昭来请罪也是走个过场,回去继续计算还能从各家榨出多少粮来。而且他觉得看公主的意思,哪怕粮从外面抢回来了,各家还要继续送粮。她并没有放过世家。   以前他会替世家心寒,现在他也能站在公主的角度看这些世家了。个个痴肥无用,除了割肉榨油,好像也确实没别的用处了。   白哥那里的“人质”们适应良好,他们已经开始主动要求学习鲁字了。   黄沼见到了亲爹,肖望海见到了堂兄,还有一些其他人也都见到了家中长辈。   虽说受了一些斥责吧,但大家都陷进来了,内杠不如一起想办法?   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尽快出去。   毕竟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他们能跟朝阳公主对抗是因为宫中还有皇帝,哪怕是个傻皇帝,但至少有一个皇帝,他们就不至于没有选择。   现在他们在宫里是真的没选择了,只有一个安乐公主。既然只有她,那如果没有第二个皇帝人选,就只能对她低头,不然把她推翻了,他们再去哪里找一个皇帝坐在宫里呢?   国不可一日无主。凤凰台里没有皇帝,天下会乱的。   而且安乐公主看起来比朝阳公主更靠得住。人人都知道她现在缺粮,人人也都知道,她把粮要来是为了喂百姓。   她有兵,却没有派兵上门抢粮。   能绕这么一个圈子索粮,已经是明主、英主了。   这才是办事的人!   就跟朝阳公主那样,一看就是个瞎胡闹的。事到了她手里只会越变越糟。   换成安乐公主,只要她有足够的粮食喂百姓,那事态就不会恶化。   这不就是“和平”吗?   君臣有道,各走各路。安乐公主都知道绕着圈子,客客气气的朝大家要粮了,他们难道还能蹬鼻子上脸不给吗?   人家又不是没兵。   所以关在宫里的这一群经过一番分析之后,倒是对安乐公主心悦诚服了。   不过再服,每天只有一顿稀粥的日子也实在是不好过。都盼着能说动公主放他们出去。   只要能跟公主达成约定,比如就算是他们回了家,家里也一样会送粮的!   一群人想得很好,不过前提是他们能跟安乐公主见上一面才能谈。面都见不着,谈个屁。   所以,他们开始认真琢磨给安乐公主唱赞歌了。   女人嘛,还是很好哄的。   他们好生写出几篇好文,好好的吹捧了一番安乐公主。结果送出去没反应!   白哥:文章在我这里,公主没功夫看,只让我看过后口头汇报一下,我汇报的结果就是:他们在夸您。   公主就点点头就没下文了啊。   这些人又想,是不是他们写的是纪字的,公主……看不懂啊?   安乐公主的文化水平到底怎么样真是没人知道,但目前看来,可能……大概……也许……有点不足。   说不定鲁字的出现还真是因为安乐公主和她弟弟不识字呢。   这些人是很能屈能伸的。一天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喝得所有人腰肢越见细软无力,衣带渐宽,全都悔不当初了。   既然发现问题,当然就要改正啊!   他们特意求白哥送来鲁国典籍,决定从头学习鲁字,用鲁字来见吹捧安乐公主的文章!   这样公主就会看了!看了之后说不定就会被他们的诚意打动!就会来让人请他们过去相见了!   白哥:……   真是歪打正着。   白哥不敢说公主本来就打算关你们个一年半载,等把你们家的存粮榨干净之后就会放了你们了。公主老觉得你们存那么多粮有意图不轨的嫌疑,她希望你们最好就跟百姓似的,一次屯个能吃一两个月的粮食就行了,动不支囤上能吃十年的,很让人担心是不是在养私兵啊什么的。   所以,公主不查壮丁,不查兵器,不查铁匠,只要把粮食都给榨干净了,就算有武器也养不起兵,也就造不了反了。   还能顺便养一养城中百姓,一举多得啊。   所以,哪怕你们把公主夸出花来,公主还是不会放人的。   这些人学了许多日的鲁字后,又精心炮制出来两篇美文,递给白哥,求他送给安乐公主。   白哥总觉得他们怀疑他没有把文章递上去。虽然是真的没递上去,可公主也说了她根本没时间看啊。   最近这些人骂他的词就是骂他“妒心炽热”,“娇婢之态”。   就是说白哥像小心眼的漂亮小婢女一样爱嫉妒,所以故意不把他们的文章递给安乐公主,以免他们争宠。   白哥:……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嫉妒。   不说公主为人,他要是敢起这个心,龚相就是妒心最炽热的老妻,能先把他这个小娇婢给掐死,都不用一顿饭的功夫就能解决他。公主这丈夫心性凉薄,最多事后叹两句,转头还是最器重老妻,半点都不会为他可惜。   他一边在心中叹委屈,一边把文读了,摇头晃脑的品味其中的妙句,还跟毛昭一起赏读了一番,第二天见到公主还是只有一句话:“他们最近学鲁字学得很认真,又写了两篇好文章,都是赞美公主的。”   姜姬点点头,说:“他们在宫里也翻不起风浪,你不要把太多心思用在他们那里,有能用的也就罢了,不过我看那里全是墙头草,不堪用。阿陀那里最近有些事忙不过来,你去帮帮他。”   白哥一机灵,竟然真有种小婢女被主人宠幸的激动和忐忑,先悄悄瞄了龚相一见,又用眼尾扫了一下王姻的神色,这一个是老妻,一个是宠妾,他这个小婢可不想招惹他们。   见二人都无异色,他才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去魏太子那里听候差遣。”   说来公主身边的人都来头不小,那阿陀竟然是魏国太子,第一次知道时他的下巴都快吓掉了。   见到阿陀,白哥十分客气。虽然现在魏王仍在位,听说也是一位英主,但有公主在,这魏太子早晚会变成魏王。   阿陀对白哥也很客气,两人互相客气着,气氛竟然还不错,挺和谐。   白哥说:“但有差遣,无敢不从。”   阿陀说:“既然哥哥这么说,小弟就直言了。”   的确有件事。阿陀最近正跟着王姻仿公主城旧制重新建立小朝廷,以后凤凰台的原班人马就会慢慢被顶替掉了。   但这里头有些东西吧,还是需要跟凤凰台的原班人交接一下的。这时就需要一个熟知凤凰台,却又没当官的人来帮王姻等参谋一下,如何才能以最小的动静把事情办好。   这样毛昭就不合适了,他肯定会有顾虑,行动时就会有所收敛,不会太尽心。   白哥就入选了。   白哥听了,面露苦笑。   阿陀赤子之心,挺同情的看着他,却不说放他走,或让他可自专。他被卫始养大,卫始教他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不可混淆。   白哥只是思考片刻就答应了下来。   他明白为什么徐公在最后把他送给公主。因为只有他是“干干净净”的。他不姓徐,也从没当过大梁的官。唯一一回出公差,还是去鲁国,迎回了姜姬。   所以他可以当姜姬的人。   可以以她为主,认她为君。 第679章 她要为帝   姜姬认为把凤凰台的政治生态评价为“眼高手低”很合适。你不能说他们不敏感, 他们对于触碰到阶级利益和意识形态的问题总是非常敏感的。比如鲁字和龚香讲解鲁律, 这就让他们感到受到了冒犯。   虽然反抗的动作……   跳过他们的惯例反抗模式, 这说明他们很清楚他们的立足点是什么, 那就是将他们与普通百姓、普通平民、普通有钱人区分开的东西:文字与阶级。   文字是工具, 当它变成只有一部分人能使用的工具时,它就成了武器。纪字就是他们的武器,如果鲁字取代了纪字, 那目前使用鲁字的商人和普通平民就拥有了与他们对抗的资格。   阶级是姓氏与血脉。在凤凰台上, 你姓什么决定着你会当什么官, 你有着什么人的血脉意味着你有什么样的才能。根本不需要再经过确认, 你是谁的子孙后代, 你就有着和你的祖先一样的才华。   就像花万里,他姓花, 他就一定会打仗,能当将军。如果换成毛昭或白哥,皇帝当时就算下了旨, 点了将,底下的人也不会同意。   但如果动的不是他们看在眼里的东西,他们就像看不见一样。   姜姬希望能慢慢把凤凰台的原班人马架空, 就是各。哪怕他们现在乖乖听话做事, 好像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但如果徐公回来, 他们肯定会立刻转向徐公。   他们现在的听话只是习惯顺从, 不是真心效忠于她了。徐公不在, 她可以随意摆弄他们;徐公回来,他们就会调头向着徐公了。   而凤凰台这个大机器的正常运转,依靠更多的还是相、公、卿之下的诸多杂官。   又因为徐公把朝上官都给变成了虚职,就是只担名不担事,所以凤凰台上的官吏是非常“简略”的:大官都是虚职,小官都是实职。   姜姬需要架空的,就是这群“小官”。   王姻已经把这部分人的名单给交上来了,各级值日、文书、经事、给事、传书等,约两千多人。   姜姬自己手中目前是没有两千多个熟知凤凰台下事,能为她所用的人的。所以她也只能逐级替换,酌情将某些部门合并,或直接开设新部。   王姻原任大夫,虽然是朝阳公主为了让他留在宫中随便给出去的一个官,不过位置是够高了,刚好方便姜姬借他的名义行事。   毕竟,她一个“安乐公主”如果插手小吏的事,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借王姻之口能省不少口舌。   王姻“下令”,阿陀这个小传旨负责把这话传递到各级去,白哥负责过来“劝导”这些人乖乖听话。   确实有人发觉了,但他们又觉得没必要为这种事再惹起什么风波——凤凰台里还关着一堆人呢。   安乐公主玩笑般的索粮让他们疲于应付,哪里管得了什么文书被人顶了职,又是哪个给事叫人给撤了等等。   姜姬快马斩乱麻,从四月到七月间,把凤凰台下的各级官吏给替换了一半左右,剩下的她觉得也不必换了,因为现在更严重的事已经冒头了。   凤凰台外出现了疫情。   城里的死尸全都被送到城外焚烧掩埋,城外的流民村只要是在姜姬的控制之下的,也全都照此办理了。   城中的水井也进行了严格的区分,各个街巷很少再见到外来人,也很少收留外来人。   姜姬还大力发展百姓们养猫除鼠,神女庙里又多了看家护院的狗和杀鼠看粮的猫的石像。   但在远离凤凰台的村镇中,到底还是出现了疫情。   只是一开始只在小村中流传。现在交通不好,百姓们终其一生很少离开自己的家乡,他们多数都在家乡附近二十里左右的地方活动。这也从一方面限制了疫情的传播。   但进入夏季之后,野外狼、狐狸等野兽的活动加剧,它们把人们埋在浅表地面的尸掏出裹腹,再加上蚊子、苍蝇与老鼠,终于令疫情传播起来了。   治疫就是要快。   姜姬立刻调兵,命人把守要道,进入发生疫情的地区,不许这里的百姓出逃。   此时没有足够的药,也根本没有有效的治疗方式。为了安抚百姓,她想来想去,竟然也只剩下祭祀这一条路可走了。   但她明知祭祀治不了病,不管再怎么祭,疫区里的百姓最后还是难逃一死,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她只好在神女的权职上又添了一项:引路送葬。拜过神女像的人就算死了,也会无病无痛的走入极乐之境,那里鲜花处处,树上结满果实,已经去世的亲人也会在彼岸迎接你,从此不会再有分离、饥饿、病痛、悲伤等等等等。   总之,拜过神女后不管是生是死,都永远得神女庇佑。   这也是她唯一能给疫区百姓的安慰了。   除了这个,她还让人做了几首简单的小曲、诗歌,进行传唱。   每一天,又死了多少人都会飞马报上来。   疫区被围了起来,还留在那里的百姓非常忠诚的每天祭祀神女,然后把病死的人的尸首扔到疫区之外来,再由士兵们将尸首拖走,焚烧后深埋。   为了烧尸,还特意仿砖窑建了窑洞,把尸首烧到化为白骨才罢休。   从六月到十月,将近一年的时间,她每天睁开眼睛都在想昨天死了多少人,晚上闭上眼睛就在盼明天报上来的人数能少一点。   但讽刺的是,人越死越多之后,无形之中,她的威望增加了,本来快要不够吃的粮食也不再紧张了。凤凰台下的人可能看到她调兵,看到她处理疫区的果断与冷静,连专门上奏表教育她的人都变少了,改为替她唱赞歌。   哪怕她连举办祭祀都要逼他们出粮出钱出人,反正就是找到一切借口榨干净他们家中的存粮。   某一日,她突然听说有兵器被丢在大街上,巡城的小将把兵器全都捡了回去,然后报给她,说有人把家里屯的箭头都扔出来了。   她说没关系,看看能不能用,能用就都留下吧。   凤凰台各家屯武器,屯的最多的就是箭头,现在箭头的做工按地区分大概有三棱、四棱、五星棱等多种,所以看出是哪一种箭头后就能找到产地,再从产地大概就能找到是哪几家买的箭头了。   因为这个世界的有钱人太少了,有这份功夫打这么多箭头屯在家里的真是两只手就能数过来。所以箭头到底是谁家的很好找,毛昭和白哥早就把各家大概能屯多少兵器给了她一个预估的数量,连会屯什么都告诉她了。   她对谁扔的箭头不感兴趣,只需要知道这都是摄于她的“虎威”才自己给自己缴了械就行了。   扔了箭头的那一家很心机的把箭头扔在了对头家的家门口。   不过在看到安乐公主根本没管之后,街上开始时不时的出现被扔出来的箭头、枪头、大刀等武器。   军营中天天跟过年一样,上街都盼着能拾点什么回来。   现在城里也没什么人给他们脸色看了,以前巡到某某家门口时,还会被人当街泼水,或指桑骂槐——虽然他们当时就堵门报了仇。   但现在连这种事都看不见了,就足以让他们明白,公主已经把他们打服了!   好事也接连出现,十月后,姜武带着战利品回来了。她下令让花万里去抢粮,姜武得知后,就把刚被他罚过的霍九弈也给带出去抢粮了。霍九弈刚挨过他的打,又被喂一嘴甜枣,就算心里还有不服,面上是已经服了。两人合力抢了六个月后回来,心满意足。   大军归城,凤凰台九门齐开,姜姬命人升旗,鸣钟,给足了姜武、霍九弈和花万里面子。   三支大军一回来,姜武和霍九弈这两个没名气的就不说了,花万里这已经死了两回的人又冒了出来,把宫门前的人都给吓了一大跳,好几个人当即坐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   姜姬把相、公、司都给叫来了。   徐公人不在,也有他一个座。余下的黄松年坐在右下,毛昭的上级大司空病倒卧床也被子孙给抬来了,毛昭就站在他的病榻前头。   其余的不记名的官吏也全都有一个算一个的都到了,挤了两大方阵,估计他们很多人都没见过大家到的这么齐。   可没办法啊。   三军进城,谁敢不到?   三个将军各自身后带着数百亲兵,拉着大旗,赫赫扬扬的来到宫门前,下马,跪地,对姜姬行三跪九叩大礼。   另一边,黄松年、毛昭、白哥领头,龚香等虽然居于侧席,也跪得利索极了。大家一起跪拜姜姬,也就是居于城楼正席,坐北面南,朝着正南方向的安乐公主。   哪怕她现在坐的不是龙椅,她坐的位置也是龙位了。   钟鸣过后,乐起,还是皇帝出行时的雅乐,奏起天地一片和乐。   跟上一次她祭神女时用这个乐章相比,今天再用,底下的人感受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上回要嘀咕两句,今天连嘀咕都不嘀咕了。   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安乐公主确实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后或太后。   她是要称帝。   底下的人哪怕想站起来说点什么,可前头的黄松年跪得太扎实了,底下人也都心安理得的想“不是他们不想说话,谁叫前面带头的是黄松年呢?如果是徐公,必不会容此事发生!”   黄松年不是不知道底下人人都在骂他,可他只能装不知道。他在家里对儿子孙子们说,“安乐公主挟雄军在手,为何不早日进城?为何要等云贼走了以后才来?”   “因为云贼还带走了皇帝和徐公。”   “安乐公主为何放云贼在河谷逍遥?因为她不能自己亲手去处理皇帝和徐公。”   “我不如徐公。”黄松年道,“可就算是徐公,智计高绝,早就看出安乐公主有不世之才华,愿与之为伍,安乐公主待要除掉他时,也不曾手软。我如何能例外?黄家如何能例外?”   “现在徐公家人在何处?昔日徐家数千弟子在何处?”黄松年往外一指,“流落他乡,沦为弃子。尔等父母亲人俱在,还有何不满?”   “谁若是想试一试安乐公主的刀锋,只管离了黄家!”黄松年说完,黄家无一人敢答。 第680章 习惯就好   秋风瑟瑟。   天高云淡, 一行孤雁划过长空。肖望海上车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再回头看一看他“住”了将近一年的宫门,心中竟然涌上一股失落。   他往黄沼那边看了一眼,见他的神色也是分外怅然。可能是在宫里住着,除了学鲁字、写文章就是学公主最喜欢的足球游戏玩,吃得又少,黄沼瘦了很多, 看起来人都变得大不一样了。   他这样回家后, 他老婆肯定就不嫌弃他了。   一行马车碌碌驶出凤凰台, 尽职尽责的把这群被安乐公主“强留”的青年才俊们送回家。   听说已经有香艳故事流传出来了。   肖望海他们在宫里听说以后还各自点评了一番彼此的容貌才学, 够不够格被安乐公主收在身边的。说过笑过之后,都叹了口气。   进来之前, 雄心万丈。进来之后才发现, 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是,全是草包。他们往日自负的家世在宫里不值一提,他们的才学还不如公主身边的侍人。   那些侍人都比他们聪慧灵巧。   公主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静悄悄的回到家里后, 肖望海去见父祖, 给亲爹磕过头后又去给叔爷爷磕头。因为隔了房,他还走了好长一段路。在家里也不能坐车, 他还记得以前每回需要到叔爷爷这里来, 他都会嫌累,路上有廊的地方太少, 要走好长一段路, 又晒太阳又吹风。   现在再走一遍却觉得路好像变短了不少, 一眨眼就走到了。   他到门前行礼,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被叫进去。   叔爷爷身边坐着弟子和家中几个小孩子,都是总角年纪,乖巧的坐在廊下,手中捧着纸书,现在又称鲁书或公主书。   纸书轻,很适合年纪幼小,手腕力道不足的孩子。而且纸书有一样是木牍比不上的,它能绘画。鲁纸刚流传到凤凰台时,不到一年就涌现出了许多画家。以前只能在壁上做画,如今只需铺纸在案就能画下春夏秋冬,山川鸟兽,俊男美妇。   只凭这一点,当公主来到凤凰台上时,肖望海就记得家中长辈断言:皇后非此人莫属。   这其实也是凤凰台上许多人的共识。   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公主纸真是公主所造。只是认为鲁国人杰地灵,有此一功,可利天下,以皇后之位相酬才合适。   如果不选鲁而选其他国之公主,她们又有什么功劳可言呢?   结果现在得知公主纸真是公主造的。她的目的也从来不是当皇后——   叔爷爷打量了他几眼,道:“叫公主□□一回,长进不少。”   肖望海顶着叔爷爷和一众闲人的目光,低头行礼,艰难地说:“实难开口,我进宫数月,不曾得公主青眼。”   叔爷爷听这话音,放下手里的书说:“听你的意思,还有些悔恨?”   肖望海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点点头说:“如能得公主一顾,此生无憾。”   叔爷爷重新打量他一遍,笑道:“你比徐家白哥如何?”   徐家白哥是出了名的懒惰。但才智在凤凰台下的小辈这一代里是拔尖的,不止是徐公在背后站着大家才夸他。以前开文会,白哥要么不来,只要来了,别人不找他的事就算了,敢挑衅他,想踩着他扬名的都被他给骂回老家了。   文会不止靠嘴皮子和家世,还需要用脑子,考急智,考应对,考学识积累,略差一分就不可能出头。   白哥懒是懒,可徐公能看在眼里的人才,捧在手里护得跟亲孙子似的宝贝蛋,他站出来的时候,肖望海只有在他身后附和的份,连跟他说话都不敢。   肖望海的头又低下来了。   叔爷爷笑着说:“白哥那样的人才,现在站在公主身边也就是一个弄臣。你觉得你站上去,能站在哪里?”   肖望海的脸涨得通红,人也更加紧张了。但这是他们在宫里就商量好的。   他们每个人都不愿意在家中蹉跎岁月,空耗青春。他们用那种方式冒险显名,为的就是让公主注意到他们。   虽然用错了方法,让家中吃了亏,可他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发现了!   公主选材是真的不拘一格的!   他在宫中已经学通了鲁字,也会了数学,更熟读《商律》,他已经问过侍人了,他可以随时去考试,只要他考到二级,就可以直接去任官。他会写合同,能心算万万以内的数字,他可以去替商人写合同,收保证金。侍人说,这样是实务官,现在最缺的就是商官和民官,只是民官要管女子立户的事,并不适合他,他出身世家,对上商人本来就有身份上的优势。   他就决定去补四品商律文书一职了。   黄沼的心算也很不错,他本来以为黄沼会跟他一样去考《商律》,结果黄沼说要听家里的。   肖望海回了神,叔爷爷说:“怎么,又后悔了?”   肖望海摇摇头,直身仰头:“我要去参加公主的考试。”   叔爷爷点点头,“想去就去吧。虽然肖家几百年没凭此进身了。”   肖望海听了这话,脸上像被打了一巴掌,红通通的出来了。   可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后,还是下定决心要去。   肖家是世家不假,可他不想再听家族安排了。他想凭自己的力量试一试,看一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他已经比那些街上的百姓强多了,他享受了三十年的锦衣玉食,难道还不如那些人有胆量吗?   从凤凰台北门出去,不远就是花家祖宅。   就在一年以前,花家势败,花万里“败亡”,花家其余人在朝阳公主与朝中其他人的操纵下,替他举行了葬礼。之后一个月内,祖母去世,花母去世,其余各支分散凋零。   花万里的妻子归家,其子不知去向。   其余家妾等也全都不知沦落到哪里去了。整个花家都没了,他那一房的人怎么可能还留得下来?   花万里一回来,面对的就是紧闭的大门。   花家老仆还在看着房子,自从街上开始传唱说花万里回来了,花家军回来了,老仆就被儿孙掺扶着跑去找花家军了。现在十几个旧仆跪在花万里的面前,哭不出声来。   花万里的眼眶也有些热。   他到底是回来了。   花家,也回来了!   花家打扫一新,安乐公主的赏赐跟着就送来了,一座相当巨大的石雕,雕的是一头卧虎。   花万里恭敬的把这赏赐迎了进去,就摆在一进门的广场上。   他的旧妻也遣人送信来,道他与她的几个孩子全都被她送到外面求学了,如果他想把孩子接回来,如果他想让她也回来……   花万里与妻子是父母之命成的亲,以前也曾琴瑟相谐,又育有子女,连嘴都没吵过。   他其实并不生气妻子在出事之后回了娘家,还把孩子都送走。如果他不回来,他的孩子以后不可能再回到凤凰台,很有可能就在外地做一个普通百姓,儿子如果幸运,可以当世家子弟的从人,女儿只能给世家子弟做侧室。   妻子自可再嫁,对她没有任何妨碍。   他能理解妻子为什么这么做。   但……   他拒绝了妻子,自己去接回了儿子和女儿。女儿因为已经十岁了,他去的时候已经嫁了人。他问女儿愿不愿意跟他回家,女儿答愿意,他就把女儿给接了出来。结果女儿的夫家竟然一路追到凤凰台,称愿意以正妻之礼重新迎娶花万里之女。   花万里把人给赶走了,对女儿说:“爹爹送你去宫里给公主做女侍,公主那里有许多青年才俊,你看到喜欢的就去追求,以后爹爹给你钱,你可以自己立女户,与人成亲。这样丈夫就不能瞒着你纳妾了。”   花氏女又惊讶又羞涩,她七岁时家里就变了,花万里带兵出征后再也没回来,等到她九岁时,就被人带走了,在外面住了不到半年就被嫁了人。   现在她再回来,也想不起当时她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她听花万里这么说,只害怕他又把她送出去,别的都愿意答应。   至于什么立女户,以后嫁人,自己找情人之类的,她根本就没想过。   花万里本想让女儿和儿子在家里住上几年再送到公主那里去,可他在家里反倒没精力一直照顾孩子,隔几天去看一回,发现两个孩子还是不习惯家里的生活,不但没有放松,反而越来越畏缩。   他处罚了家中的下人,但也找不到原因。   最后他决定直接把孩子送进宫里。   他在摘星公主手中几番生死挣扎,对她心悦诚服,可在公主身边的人却都过得比他好得多。   他亲眼看到公主身边的侍人调侃她也不见恐惧。他还见过三宝公主被小侍童推到欺负,也没有被惩罚。   他不明白为什么公主对他们就这么宽容。   但他相信,女儿和儿子在家里过不好的话,到了宫里,说不定会比在家里更舒服些。   毕竟现在家已经不是以前的家了。   宫里最近人满为患。   像花万里一样把家中子女送进宫中为仆为婢的事近日呈现井喷状。   这表示姜武等三军进城,确实让大家跪了。   跪的比较心甘情愿的人都把子孙后代送进宫了,算是向姜姬投诚了。   也有不肯跪的。   不过不肯跪的人,反抗起来也很可爱。他们在那天之后全都回家重新关上大门不见人了。   姜姬就喜欢这一言不合就不搭理她的作风。   此时正是她施恩的时候,于是她每日派人登门问候,以示恩宠。   没办法,她还是穷的。   然后趁着这些人闭门不出,迅速给三人都封了官。   姜武封大将军,花万里和霍九弈一个封上将军,一个封中郎将。   毛昭的少司空一职也被她给架空了。   她自己占卜,说吉,然后自己以神女的名义祭了一回,也说吉,于是结论就是:她封这三个将军是好事,老天没降罪。   老天都说行了,那也没人说不行了。   毛昭得知后,犹豫了一天,装病了。   白哥看他又卧床了,过来说:“马上就是神女祭了,你现在病了,到时能好不能?”   去年金秋节之前祭了神女,后来金秋节都省了。今年可能还是只祭神女不祭别的了。再说今年都没祭大梁先祖们,明年二月估计又要“忘”了给大梁先祖们上香。   等于现在每年就祭一次,就是神女。   毛昭知道这是公主为了省钱,尽量少祭。可他又觉得……公主可能还想让百姓们习惯只有神女。   这让他有点难以接受。   毛昭没说话,白哥也没逼他。   白哥觉得,他现在已经能接受了,毛昭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吧。   没事,慢慢的就习惯了。 第681章 女子当户   秋天到了,疫情有所缓解,外地的粮食也渐渐涌入了凤凰台,百姓们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今年的凤凰台跟去年比,已经大不一样了。现在街上冒出了许多鲁字的招牌,小孩子口中唱的诗歌也全都变成了歌颂神女的。   还有,不管是百姓还是世家,突然大家扎堆成亲结婚了。   这一点,龚香有话说,他道:“凡大灾大难过去后,受天地感召,人畜俱兴,乃天道。”   翻译一下就是灾难过去后,不管人还是动物都会努力生产报国,这是合乎天道的。   姜姬还被讲解了一番玄之又玄的、揉和了气象、星象、季节、地理还有生物等内容的理论。   总结一下就是可以把天地自然看成是一个人,是人就有脾气,就有“朝夕”——她觉得这里说的是生死——所以天地、自然与人是一样的,都可以看成是一种生命体。   然后,天地会按时按点的发生灾祸,地动、水灾、天火、虫灾、疫病等,全都是早就注定好的。它们会像日月潮汐一样循环,隔上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甚至上百年这么来一回。   这就又跟天上的星星一样了,天上的星星有一年一见的,也有十年一见的,更有百年一见的。   人的一生只有一百年,而天地星辰的生命不知有多少年,所以就算大家是同一种生命体,天地星辰也比人更伟大,所以人要常怀敬畏之心,敬畏天地神明。   当灾难过去后,天地间的生灵们都受了大灾难,死伤很多时,为了充填天地,所以还活着的生灵们就会多生多产,好把已经死去的人再生回来。   这就是轮回了。   姜姬上完这一课后,觉得古人还是很有意思的。如果平行的来看,同样的自然现象,古人和今人都是发现了的,然后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进行解释。   其实很难说今人就比古人更先进。谁又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样的理论来解释同一种自然现象呢?   总之,现在凤凰台上下都充满了求偶的气氛。   姜姬自己都重温了被情书包围的滋味,姜武、霍九弈和花万里三人也不能幸免。剩下的龚相、王姻、姜俭三人也都接到了不少秋波。   姜姬是当机立断,把姜武给关进自己的寝宫了。其他人她就不管了。   结果霍九弈和花万里都迅速替自己找了妻子,还不止一个。   龚香、王姻、姜俭三人在这里就显得不是凤凰台本地人了,他们三人都拒绝娶妻,当然,妾还是要了的。   等林昌进来,他连妾都没要,不过情人倒是一直没少。   宫里的宫女、侍人、侍卫中大半都有了新的情人。   放眼宫外就更多了。   于是新实行的《婚律》立刻跃入大众眼帘,其中女子当户一律很快引起了新的讨论。但跟大家对鲁字的反对不同,女子当户没多少人反对,而是都在讨论它会起到什么作用,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缺点,如何避免缺陷,让它变得更完美,更能替大众服务。   凤凰台下很快又召开了新的文会,文会再一次兴盛起来,《婚律》就是最新的话题。   林昌在文会中围观了一阵,甚至还出钱资助了几次文会后,把文会中集结下来的已经有了雏形的文章都送给了姜姬。   姜姬从中发现,不知该不该说世家嗅觉灵敏,他们很快从《婚律》中找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那就是扩大继承权的范围。   世家中有舍生忘我的,也有“自私自利”的。   家族的基本生存法则有两条,一条是保证子弟上进,一条是资源集合。   也就是说,一家里所有的孩子在出生后都能获得读书、学习的机会;但如果一支中没有儿子了,那最常见的作法就是过继兄弟的孩子来继承。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第二条的。   《婚律》中明确写出了,女子可立户继产。女子所出之子、女,当继家族之姓氏,传家族之家业。   这就意味着大家不止能选择儿子,还多了一倍的机会可以把一切留给女儿。   为什么不呢?   老子自己的东西,还没死呢,就必须过继别人的儿子,之后把一切都给他?   这让姜姬有点意想不到。她没想到《婚律》的这一条在凤凰台竟然能获得这么大的追捧。   但通过跟白哥的交谈后,她发现了这其实是因为凤凰台的思想更“先进”的缘故。   家族聚居其实是在物资不够丰富的时候,人类用来共同对抗天灾人祸,生老病死的办法。这样哪怕自己早早的死了,孩子也会在家族其他人的抚育中长大,传下血脉。   但凤凰台上其实已经发展到了资源足够丰富,开始出现小资产阶级,个人财产开始受到重视的初级阶段了。   和平时期,哪怕只是普通百姓也不会发生自己死了,自己的孩子因为没办法打猎而饿死。只要有钱,有忠心的仆人或妻妾照顾,孩子平安长大不成问题。   也就是说,除非发生战争,凤凰台被大军围攻,或天降大灾,家族中的一些规定就让人觉得不太舒服,想要替自己争取更多的“方便”之处。   这个思想的萌芽让他们迅速抓住《婚律》中有利的地方,开始思考如何应用在自己身上。   不止是成了亲的人在思考这个,哪怕是没成亲的,或是成了亲有儿子的,都想从《婚律》中得到好处。   为什么不呢?   能让大家的生活环境更宽松一点,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比起世家还要开文会来讨论这件事,百姓们接受起来就简单多了。   很快就有女子去立户。多数是有子的寡妇或家中祖母等长辈,已经做了祖母的长辈立户,更多的是为了将已经分散出去的后代们重新聚集在一起,重新变成一个家族生活在一起,这样更有利于他们度过目前的难关。   何况立女户还能发粮,还能减人头税,就为了那每月一斗粮,都值得去立一个。   百姓们立女户立得太轻松了,完全没有受到任何责难就成了。世家看了不免眼热,纷纷开始效仿。   黄沼最终去考了《民律》、《户律》,他走马上任的头一件事就是替黄家的十七个寡妇立女户,把她们从黄家独立了出来。   这些寡妇多数都姓黄,也有嫁到黄家的媳妇。她们年纪大的能当黄沼的奶奶,年轻的还给黄沼小上几岁。   但无一例外,她们都没有丈夫也没有子女。   以前她们只能依附在黄家过活。生活如何就不说了,反正不足为外人道。   其实说起来,她们都算是有钱人。但因为无夫无子,只能寄人蓠下,低头度日。   黄沼有个堂嫂,就是这样的一个可怜人。   堂嫂与堂兄当年是一双人人称羡的璧人,可惜的是堂兄当年一场风寒就死了。   堂兄死后,堂嫂没有归家再嫁,而是留在黄家替堂兄侍奉双亲。   这样也慢慢过了十年。   现在堂叔与堂婶年纪都大了,他们都发愁等他们走了以后,堂嫂在黄家怎么过?   树大有枯枝,他们都是黄家人,谁都不能保证黄家人人都是好人,不会有人欺负人。高墙深院,什么都不稀奇。   堂嫂的父母也早早去世了,他们两人再走了,堂嫂连个孩子都没有,以后的日子叫人想都不敢想。   说句不客气的,到时有人占便宜把堂嫂的嫁妆搬空了,把她给强了、占了,她一个女人能去哪里喊冤?难道还能跑到黄家外头去?   她就是死在黄家了,也只能死得无声无息,也没人能替她说话。   之前,二老一直想劝说堂嫂再嫁。黄沼都是人选之一,当然这嫁肯定是不能为妻,只能当个偏房侧室。说白了,就是替她找个能庇护她的人。   黄沼和妻子商量之后,两人都答应了,堂嫂不答应。她说她嫁的是黄璧,以后也要埋在黄璧身边,说黄沼不如黄璧,嫁给他太亏了。   黄沼被妻子嘲笑一通后,也歇了怜弱济困的心。   可这毕竟是一件难事,他和妻子都没忘记。现在二老还在,跟他们这一支说到底还是亲的,可等上面的长辈都去了以后,他和妻子就是想接济堂嫂,那也远了。   瓜田李下,他做得太多,反倒不好。   等《婚律》一出来,当然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女子立户,这不就可以解决堂嫂的问题了吗?   有黄家和堂嫂娘家的帮助,助她在城中立足一点都不难!到时大家就当个亲戚互相走动,比一起挤在黄家还方便呢。   这样的女人哪一家都不少。除了寡妇,也有父母早去,还未及婚配的女子。虽然是高门显宦,但庭院深深之中,也不缺倚权仗势的恶人。   黄沼回家跟父祖商量之后就考了四品民户官,出任之后,先借职务之便替黄家女们大开方便之门,之后又替家中姻亲故旧家的跑了跑腿。   之后,他就闲不下来了。   他忙得脚不沾地,一不留神就到了神女祭的时候。   当他看到外面街上又冒出来了许多巨大的陶瓮,有的人家愿意舍食,就将陶瓮放在大门外,这样百姓们就知道这一家会在神女祭时舍食了。   黄家当然也舍了,一整条街都摆满了。   虽说黄家被公主榨去许多粮食,但舍一天的粮食还是有的。   黄沼还当是以前,神女祭时早知会放假,特意打算趁着这一天,与妻子和朋友们去街上逛一逛。不想凤凰台突然来了个侍人传信,道他因为“有功于民”,凤凰台上今年公主摆宴,有他一席,让他到时过去领席。   他家的老祖宗,黄松年都没份,他有份!   侍人走后,黄沼的头都是晕的,脚下直飘。他茫然回头,发现兄弟子侄看他的目光都不同了。   父亲叫他,然后又随他去见爷爷,然后又去见了祖爷爷。   祖爷爷第一次在他这么大了以后还叫他坐到前头去——以前他最多三岁前有这待遇。   黄松年微笑着看黄沼,虽然看得出这孩子不聪明,可没想到他的运气不错。   “好孩子,以后更要努力,不可懈怠。”黄松年道。   黄沼激动的话都不会说了,重重点头:“嗯!好!我一定会的!” 第682章 祭祀神女   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将军不早朝。   不知是不是走进了凤凰台,姜姬有一种“大事已定”的感觉,这多半年来虽然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来, 她却没怎么费心血, 甚至觉得还不如在莲花台上时的紧迫与刺激。   她甚至有一种“好闲啊”的悠闲感。身、心都得到充足休息的她在见到满身风尘的姜武时,竟然从心底涌上一股“垂涎”的欲望。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皇帝会在中后期沉迷于声色犬马了。她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了。   因为……没有挑战了。   但两性之间的欢乐却是每一次都可以达到顶峰的,它每一回都是新的, 只要能一直享受它,没有人会感到厌倦。   她与姜武日夜荒唐,有时醒来时是黑夜,有时醒来时是下午, 有时还能听到殿外三宝的说话声。   但两人不约而同的把外界的一切都隔离开了,只愿意享受此时此刻只有两人的时间。   因为它太短暂了。   等两人最终从寝宫里走出来是神女祭的当天,姜姬必须去当个道具, 坐在车上绕城一周, 然后到神庙里进行祭祀——就是坐在高台上让下面的人献上祭品后跪拜她。   她还打算回宫来之后再封几个官, 再赐一次宴席。   所以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出去的。   侍人们对殿中的荒淫之色都很习惯了, 他们进来后先把三张榻上的被褥都一卷抱起,再引领着姜姬与姜武各自去洗漱。两人身上都有不少颜色, 姜姬尤其喜欢咬姜武的手指,他十根手指都有咬痕。   姜武不太擅长调情的手法,他就是没头没脑的亲, 没头没脑的啃, 她的脖子以下全是吻痕与指痕, 青红交叠,看起来就是没一块好皮了。   服侍她穿衣的侍人皱眉,道:“公主也该让将军轻些?”   姜姬现在还觉得腰支不起来,倚着身后的侍人,沙哑道:“轻些还有什么趣儿?”   一群侍人都低声笑起来,勉强把衣服给她套上后重新扶她坐下,一面替她梳妆,一面喂她吃点东西。   这时姜武也收拾好了,他刚才一直伸着头看她这里,此时过来,侍人们让开位子,他坐到她身边来,搂着她的腰把她搬到怀里,“刚才说我什么?”   姜姬笑起来,姜武接过侍人递来的粥碗,先自己喝了一大口,再把碗凑到她嘴边,“我就知道你会跟他们说我。”   姜姬笑道:“我说你什么?”   姜武:“说我胳膊长、脚大,说我没有腰,上下一样粗,别人是柳腰,我是桶腰……”   不等他继续说,姜姬已经笑倒在他怀里了。   他还坐得端正,道:“这不都是你说的?”   两人又缠又笑又闹,侍人也不管了,看到时辰到了就说:“将军把公主背出去吧。”   姜武就真的把她背了出去,送到车上,他正打算上马,她在车上喊他上去。   “叫我上来干什么?”他说。   姜姬:“你现在还能骑马吗?一起坐着过去吧。”   姜武也没坚持,坐下就往后一靠,手中倒是还不忘拿着长矛,“真是,我的腰现在还是软的。”   姜姬揉揉自己的腰,“我也软,还酸。”   姜武看她:“那今天回来,我住到外面去?”   姜姬白了他一眼,“休想。”   他就低着头笑了。   等他看到姜姬在众人的围拢中渐渐登上高台,享受万民叩拜时,他也跪了下来,仰望着她。   这个女人已经走到了他想像不到的地方,可她还坚持想做他眼中心中的米儿,他的女人,还有孩子的母亲。   姜武是自卑的,可他已经习惯不显露出来,不让别人发现他的软弱之处。   他总觉得他需要撑住,撑在她身后,让她不会因为他而有所顾忌。   虽然她可能一点也不需要。   可他也不知道他还能替她做什么。   她想要的东西,想从他这里得到的好像有点太便宜了,也太不可思议了。   难道她真的只想要他的真心?想当他的女人?想生下他的孩子?   他有什么值得的地方吗?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吗?   那么多年轻的、好看的男人,她只要想,什么时候都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哪怕是真心,他相信只要她要,就会无数的人争先恐后的送给她。   他有那么好吗?   不在她身边时,他每一晚都睡不着,每一刻都在害怕她又有了新的爱人。   每一次回来,看到没有变化的她和三宝,他才能安下心。   每一次亲近她,他都想给她烙上烙印,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女人是他的。   他比以前更渴望她了。   以前她是米儿,是亲人,是他想娶回去的妻子,他一直想有朝一日带着她和三宝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知道他们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他还想过把她抢走,还想过怎么应对追过来要把她夺回去的人,想过要怎么把她关起来,绑起来,直到她死心。   现在她就是这世上他最想要也最不想失去的东西。   但最终这些念头都打消了。   因为他害怕他这么做了就会失去她。而她一直是比他强的。最后她还是会离开,会让人把他抓住,她会胜利,就像以前他亲眼看到每一个倒在她手下的人一样。   没有人能赢她。没有人能敌得过她。   他想起龚香他们围绕在她周围,为了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激动。   其实他也是。   他们都是。   他把头低下去,又忍不住从眼角往上看,却最终只能看到高高台阶上她的一片裙角。   他只能站在最前面,饥渴地等着她看他。   为此,他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抢在他前面的。   姜武是大将军,霍九弈和花万里都跪在他下首。两人身上还带着伤,出奇的是一个伤在左脸,一个伤在右脸,跪在一起时看起来特别对称。   两人基本上是谁都不理谁。   这段时间凤凰台上的人也都发现了霍、花二人不合。至于大将军……目前还没有人能见到他,谁叫大将军一回来就被公主召进宫中,今日才放出来。   不少人蠢蠢欲动,想等着一会儿在宴席上好好的跟大将军套套近乎。   霍九弈往下看,看到那些人的眼神,冷笑,他不太在乎这个。他已经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为了能更好的让公主放心用自己,他会听大将军的话,不抢大将军的风头。而且,他也不会跟这朝中的任何一姓有牵扯。他新娶的妻子是一个小姓之女,他娶她就是为了生孩子。   至于花万里……如果他跟这些世家有了牵扯,只怕不久之后就会被公主给抛弃了。   他看向花万里那边,见他跪得笔直,姿态确实比之前要更像一个将军了。他第一次见到花万里时险些没笑出来,一看就是个没上过战场的小毛头。他本以为那一次就能取了花万里的性命,没料到他在战场打滚数年后,倒是脱胎换骨了。   只是还是妄想着要重振花家。   叫他说,已经倒下的家族不必再妄想着把它扶起来,扶起来也是要倒的。还不如就让它倒得干净一点,后世子孙反而能更轻松,想要再出头也更容易。   可惜世上的人没几个能看透的。他也不能。   霍九弈想起他的家族,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他以前投到陶然名下时还想以后建功立业了就可以让家族的人重新抬起头来,重新以旧姓示人,而不必以旧姓为耻。   但现在他已经爬到了比以前想像的更高的地方,却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还没有死。   他还活着,他就有可能会犯错,有可能会打败仗,有可能会获罪砍头。这样一来,旧姓就是多了一个败家子,而不是一个能带它重获新生的子孙。   只有当他死的时候还是风风光光的将军,没有打过败仗的常胜将军,他才能在那时说出旧姓。   才不算给家族抹灰。   花万里跪在最后,他前面有两个人。一个是霍九弈,一个是姜武。   姜武是鲁人,鲁国先王义子。   霍九弈也是乡野之人。   这两人都在他前面,都挡了他的路。   他不服。   却不得不服。   他跪在这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公主的安排。她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   她喜爱姜武,愿意一手将他推上大将军之位,愿意把数十万雄军都送到他手中,甚至愿意生下他的孩子。   她喜欢霍九弈的孤勇,就愿意委其重任。   她对他无感,只是想要用花家之名才放他一条生路。   花万里不知公主是从哪里来的,他甚至会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是神女。鲁国偏远,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公主的?   但他不喜姜武与霍九弈,却不敢反抗公主,连升起这个念头都不敢。   因为他知道公主并不在意他。   现在很多人都把他当成了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因为他在朝阳和陶然乱斗的时候带着大军“躲”了出去。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故意躲出去的。   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就被伏了。被骗到公主城中,被公主用计拖住,丢了手中的兵,连亲信都险些丢了。   最后几次三番被公主利用,终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摸了摸怀中的奏表。他已经把这段时间悄悄来找他的人都给写了下来,一会儿上呈公主,也让公主知道他的忠心。   姜姬站在上面,只有她站着,其余的人,包括城墙外的百姓都跪下了。   两侧都是乐工与歌者,咏唱着据说是写给皇帝的颂歌。什么他出现就是光华万丈,百鸟齐唱,云开雾散之类的东西。白哥还特意给她翻译过一回,听得多了,她自己都会在心底跟着翻译。   云开雾散之后,天降甘霖,草木生发,地里长粮食,树上结果子,鸟兽下崽子,百姓生孩子,这都是皇帝的出来一趟的功绩啊,大家赶紧多看他两眼,因为据说皇帝一年就出来一回。   她心里想,这不是正好可以解释为什么一年只需要祭一次吗?她早晚要把这个没事乱祭的毛病给改过来。 第683章 贡品与礼物   神女祭是秋天结束前的大祭,它也意味着这一年又快要结束了。   按理来说, 这个时间差不多就是各城往凤凰台送贡品和贺表的时间了。有的城为了早早的送来贡口, 可能年初就要出发,走上将近一年才能准时把东西送给皇帝, 以表敬意。   包括不限于钱、粮、人,以及当地产品的一切有名有识之物。比如之前的郑国米。   当然, 郑国米已经消失好几年了。姜姬从白哥那里得知, 郑国米一消失,为了避免皇帝需要向诸侯国问责,徐公直接就拿河谷米充为郑国米填上了这个坑。   她还从龚香那里得知鲁国一直没什么特定的贡品需要上贡,像郑国米这种倒霉东西, 鲁国就没有。所以某一代的鲁王就曾广选鲁国美女送给皇帝当做诸侯王对皇帝陛下的一片忠心。   那一代鲁王就是姜姬名义上的曾爷爷,那一代的皇帝就是朝阳的爹。   除郑国米这个贡品外, 叫人意想不到的是赵国也有这样的特产需要献给皇帝,就是赵绢。   赵国所产丝绢在凤凰台是相当有名。   鲁国一直以来都是有什么贡什么,当然也有不够数的时候,当然后来是贡都懒得贡了, 万幸的是皇帝一直也没找鲁国的麻烦。   现在白哥、毛昭和龚香坐在一起, 两边一起呵呵笑。   姜姬指着案上摆的几卷新送上来的奏表,“看来今年有不少人不想上贡了。”   云青兰以一介奴儿之身, 能当大王, 还能把河谷占为封地, 他牛成这个样子, 他的名字不能不传遍天下。于是关于皇帝是不是已经被害死了的传闻也跟着流传出去了。   皇帝到底死没死?大家都很关心, 但又不能直白的询问,所以只好试探一下。   所以今年贡品一样都没有,送上来的全都是哭诉有灾无贡的奏表。   倒是之前被姜姬点名要贡的银山老老实实的送银子来了。   姜姬笑着称了一句“崔氏忠心”,叫龚香把崔演的名字记下,等到新年大宴时请他来吃席。这封代表着“皇帝”宠信的信已经送出去快有大半年了,崔演一直没动静。   大概他也不会信。   毕竟银山崔氏老老实实送银子,“皇帝”不夸银山崔氏,却转过来夸他固卫崔氏,他这一支跟银山崔氏已经有近百年不曾联系了,关系早就远了。   “皇帝”必定不安好心。何况是不是“皇帝”还不知道呢。   一边说皇帝被云青兰害死了,可云青兰也没大叫大嚷说他杀了皇帝;云青兰走了以后,凤凰台上下也没说皇帝死了。   所以这皇帝看起来是还“活”着。   就是没几个人信。   白哥问:“崔演若是不到,公主欲如何?”   姜姬:“他不到你就写一篇皇帝悲伤心痛的文章。”   白哥:“……好。”崔演,你算是把银山崔氏给害惨了,人家银子都乖乖送来了,就因为你不到,银子白送了。   不过他也懂了为什么公主嘉奖固卫崔氏而不是银山崔氏,两支虽然同姓崔,但分宗已久,早就不亲密了。搞不好崔演还以为是银山崔氏下的绊子,所以那边只需要送银子,他这里就变成必须出个人。   现在的凤凰台就像火坑,谁都不愿意往里跳。   毛昭和白哥就看公主兴致勃勃的翻捡着这些不肯上贡的奏表,她翻出一个,问毛昭和白哥这个城在哪里,两人说出来后,阿陀就把这个城标在几人面前巨大的屏风上。   两人总有戚戚之感。   这面屏风是用纸板做的,微微发黄,上面描画的是以凤凰台为中心的大梁。他们能在上面清楚的看到晋江、汾河周围的城池都快被标完了。   河谷赫然在目。   银山略有些远,而固卫比它更远,却早早的被公主标在了上面。   毛昭还不太明白,白哥就悄悄告诉他这是公主从鲁国进来时的路线。毛昭就懂了。   公主这是打算把这条路上所有的城全都拿在手里。他再仔细看一遍,心中一悚,因为公主从鲁国进入凤凰台的路线刚好把大梁分成南北两边。显然公主目前的目光全在南边诸城,而北边与赵、魏两国更近。   公主这是给赵、魏两国留的地方?   不,更像是留出的战场!   她先收服南边诸城,等赵、魏反了以后,北边就是她划出的战场。在北边打过后,她就能将北边与赵、魏两边一齐收服。   毛昭捂着心口,觉得胸口不太舒服——心都快蹦出来了。   他看出来了,却更希望自己不要看出来。他记得曾与徐公谈论过公主在鲁国的所做所为,徐公道与鲁接壤的燕、郑两国皆败正是公主的手笔,其意不在鲁之一地,而在天下。   他当时还觉得这话夸大其辞了。可今天看这屏风上的标注,果然正是公主的手笔吗?她坐在莲花台上时就想把燕、郑给毁掉,以安鲁地;她现在坐在凤凰台上,剑指魏、赵不是顺理成章吗?   徐公都说过,君之下不必有王。君王并列本就是一个错误,哪怕分了臣属上下,也不对。君盛而欺王,王大则压君。天下的权柄,本来就应该只放在一个强者的手中。   熟读史书的毛昭当然也知道,凤凰台上的皇帝不止一次想把诸侯王的属地都给收回来。   只是都没成功。   现在换成公主,她果然也盯上了诸侯国。   哪怕大梁现在还不在她手中,她也早把诸侯国给放在心上了。现在更是索性两边的事一起做。对她来说也确实没什么先后顺序。   毛昭突然就心平气和了。   有公主在,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听从她的命令,力图把一切做到最好,根本不需要去对她指手划脚。   就像眼前的龚相、白哥一样。   姜武看着纸板上标注的几座城,道:“这几座城,我与霍将军方去借过粮。”   姜姬笑道:“哪些?”   姜武指着说:“从左边数第四个起,四、五、六,然后我们绕到了那个湖那边,在那里又借了三座城。”   阿陀到底不是凤凰台上的人,现在就有些糊涂了。白哥就上前把这六座城的名字给标上了,他道:“从这里起,尚城、亚方、曼城、江城……”   姜姬道:“将这几座城,包拖周围的几座全都邀请来。”   一般来说,皇帝新年都是要开宴会的,请诸臣公卿来一起同乐。   这个客人人数完全由皇帝自己决定,没有定额。   在上面这个皇帝继位后,徐公连着十几年每年的新年大宴都是凤凰台的人自己嗨,不带外面的人玩。像离得比较近的万应城偶尔还能捞到入场券,河谷那边都够不着,没这个“资格”。   徐公玩的这一手,相当厉害的抬升了新年大宴的品格,搞得好像只有凤凰台内的世家才能参加,外面的人都别想进来。   当然,他原本的目的应该只是防止皇帝的毛病被传到外面去。   按说现在凤凰台没皇帝,姜姬立足未稳,今年应该还是只带凤凰台的小朋友们玩。   虽然现在凤凰台下是个人家都关着门,很难说她到时请客能来几个,但姜姬也根本没打算只请凤凰台上的人。   她一开始就打算把能请的都请来,来的暂时不说,不来的回头都要被皇帝哭诉一把“卿不理我”。   有大臣哭皇帝不理人的,也有皇帝哭大臣不理人的,这都是用惯的手段。差别是在于大臣哭皇帝不理人,大家笑一笑;皇帝哭大臣不理人,那大家就要帮着劝一劝了。   历史上被皇帝这么哭过“你不理朕”的人,不管离得多远,都连忙千里迢迢的来找皇帝了——带着大批的礼物,他们要表示其实他们最爱皇帝陛下了,才不会不理皇帝呢,以前那都是小人作祟!   姜姬觉得这是一个摸清对方底细的好机会,所以不管谁来劝,她都不打算听。   白哥犹豫了一番后,还是问:“那河谷云氏那里……”他期待地看着姜姬。   “自然该请。”姜姬笑道,她虽然时常往河谷送情书和“礼物”,但云青兰矜持的很,很少回信,偶尔回一次都是受大刺激了。上回她送了那么多皇帝之物给他,他也只送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若南面称君,必厚礼相待”。她请白哥翻译了一下,白哥翻译半天说:“就是说……如果他有机会当皇帝了,就会好好对待你……”他嘀咕说,“像是老师的字……”   云青兰这辈子是不可能在凤凰台南面称君了,姜姬更是笑过就忘。白哥自己吓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他翻译时还是瞒了一节的,他总觉得云青兰的意思是如果他当皇帝了,就让公主当皇后。   白哥当时就觉得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云青兰好大的脸!然后就决定这不能让公主知道,万一公主知道了,想借计就计怎么办?他到时又拦不住公主,还不如干脆不告诉她。   姜姬觉得以她对云青兰一惯的态度来说,这新年大宴肯定是不能忘了他的,当然他也是肯定不会来的。   她还必须送礼给他,以示“珍爱”。   她问阿陀现在有没有大件的石雕?因为前段时间她赏了一些人,大多数都是拿石雕凑数的。   阿陀说好几只雕得挺好的老虎都叫她送出去了,倒有一个现成的根雕,绑得好好的埋在土里,不妨竟然又发芽了,叫工匠们突然来了灵感,好好的收拾了一番,正打算新年时送给公主当礼物呢。   如果公主想给云青兰送礼,这个根雕也行。   姜姬让人送来看一看,看完不舍得了。   “这个这么好看,留下吧。把它的根放开,就种在院子里。”老树盘根,竟然仍有勃勃生机,在这么不利的条件下还顽强的发了芽,何必再折腾它呢?   这个礼物泡了汤,工匠们也变不出花样来了。姜姬去看了看现成的石雕和根雕,发现可真不少,在市场里有整整一条街都是干这行的。   这两样因为造起来简单,当宝贝唬人也很方便,现在在商人中间很流行,连干这个的工匠都多了几百人。   姜姬看到有很多弃用的根雕,突发奇想,让工匠把弃用的根雕修一修枝桠然后楔在一起,再多上几遍漆,再染上颜色,很快就造出一堆大怪物来,都挺有印象派风格的。   姜姬站在一个稼接的大根雕面前,把阿陀叫来说:“给它编个故事然后送过去吧。”   阿陀一脸茫然:“……”   姜姬不得不启发他一下,“你看这里,像不像一个甩着袖子飞天的女人?”阿陀:这不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树枝吗?   姜姬:“这里像不像一个跪在地上的男人?”阿陀:这就是块木头。   不过他懂公主要的意思了,就是尽量往神女身上靠就行了。   等他编好故事,准备把这个大礼物给河谷送去的时候,白哥特意过来说可以替他润色润色,他接过文章,再看到那由四个根雕稼接成的新礼物后,用全新的目光看阿陀:“……你要不要跟我学一学如何作文?”阿陀:“……”   阿陀无奈认了师徒之名,由白哥重新润色过后的“情书”跟着礼物送到了河谷,情人的信与礼物算是短暂的消弥了云青兰的怒火,救了在殿上的诸人一命。   徐公等人都走了以后才站起来,心里想,公主那边又有动作了。 第684章 神女的爱情   河谷今年的日子不太好过。   徐公到目前还是被牢牢看管在云青兰的眼皮底下, 他平日起居的地方就在云青兰住的院落里的一个小亭子里。   此处地势高, 有四周有阶, 八下不靠, 里面有前后两间屋子,旁边还有三个小侧室,用来起居洗漱。   由此可见河谷王氏居住在此地时是何等的豪奢,一个小小的赏花赏月的亭子都能建得如此漂亮。   但它再好看, 它也是个亭子。云青兰让徐公住在这里,本就有折辱之意, 将他比为犬猫之流。   徐公的“相”也名不符实,因为云青兰跟云家人商量事情时他是从来插不进去的。但云青兰也不会忘了他,有事也会来寻求他的意见, 通常……都是一些很难解决的事。   云青兰初到河谷, 百废待兴。整个河谷四城都被云重毁得差不多了, 百业凋零, 百姓流离失所, 看到云家大军前来,不见解脱, 更添折磨。   云青兰也搞不清重点, 他不想着安民,先大肆封赏亲信, 任由他们在城中肆虐。然后又一心一意要建造王宫, 河谷四城已经半毁, 他的主意就打到了被徐公划为庆国封地的另外十九座城中, 冲他们要钱要粮要人。   这样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一年,到了今年,那十九座城早早的就来向云青兰讨饶,说城中没有丁壮——都被云青兰抓走了嘛,无人耕种,今年又逢灾年,田地欠收,没有粮,只有钱,求庆王宽恕他们,收钱了事。   云青兰看在钱的份上就饶了他们,但收来的钱大部分被他私藏,只有一小部分赏给了他的亲信。   日子久了,徐公也能看出来云青兰真正的亲信也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从宫里跟到这里的养子,贺章。   贺章年轻,因为武艺超群才会被云青兰看中,收为养子,却没叫他改姓。现在正因为他不姓云,比姓云的还受云青兰看重。云青兰的两个儿子可能听说了云青兰来河谷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跑来找云青兰告状,告的正是已经被云青兰杀了的长子云重。   他们说云重害死了云青兰的继妻,他们的母亲,还说云重还想杀他们。   徐公看得出来,云青兰本来不想认这两个,但叫贺章劝了劝,就把他们留下了。   可这两人在这里是“没名没分”。因为云青兰祭天封王时根本没提前面娶过两个妻子,他的妻子只有一个,就是现在的朝阳公主,在河谷的人都知道庆王极为宠爱王后,还特意替王后建牡丹园,以悦卿心。   这两人就成了“私生子”,以后连云姓都不能保留。   贺章对他们非常友好,见他们有困难也热心帮忙,这二人也对贺章很亲近,似乎他们能成功见到云青兰还多亏了贺章。   有这两人替贺章扬名,贺章的名声已经越来越好了,仁人君子之称已经冠在他头上了。   徐公只端坐看着这一池乱相。   而且,云家的心偏了。   以前云家立足靠的就是手中的军队,那近二十万大军就是云青兰最大的倚仗。   当然,他现在也没忘了这个。可他的心神已经被这雕梁画栋,软玉绮罗占去太多了。他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踏足军营,底下的人全都交给亲信去料理。   所以他也不知道营中已经有人饿死了。   已经没有粮食了。   原先河谷的屯粮都在商人拉高河谷粮价时被卖空了,当时谁也不会觉得河谷会缺粮,每年河谷大半出产的粮食也是要卖出去的,只是那两年卖得更多而已。   后来云重到了,将河谷各家私藏的粮食全抢走充为军粮,又将河谷各地的男丁全都征走,这些人要么变成军奴,要么就被拉去建王宫了。   从那时起,河谷上下一团乱,更顾不上种地了。   云青兰带的这群兵在凤凰台上时是没有饿肚子的,他们走的时候还把凤凰台搬空了,到了公主城又获赠了许多粮草和礼物。   但他们从凤凰台出来以后就一直被数股敌军袭扰,由于云青兰带着徐公和皇帝,不敢恋战,一直由他带着人拼命往前赶路,命另外几个小将负责拖住和对抗敌军,无奈这些人最后都死在了敌将手中。   而那时云青兰以为是云重下手,对这个儿子恨得咬牙切齿,等他到了河谷后,更是把云重当成了十世仇人对待,不见一丝父子之情。   云重死后,云重的亲信离散,曾经与云重交往过密的人也都受到了连累。   军中因此受到牵连的人不少。也是在这个时间,各军开始彼此有了嫌隙。本来大家都是替皇帝看大门的,守宫门而已,吃了几十年太平粮,没什么大冲突,所以显得和睦。   可云家一步登天,底下这些人便如没头苍蝇一般,想逐臭而来,却又分不清哪一块肉更大,但好歹都知道一点:干掉身边的人,他能占的位置就更多了。   他们互相争斗,云青兰是乐见其成的。于是就有的人因为上头的将军被害,底下的兵就被人夺了粮草或营地,有的兵营的兵因此饿死其实是计,但现在没人在意这些士兵的命,人人都想着要如何才能挤下对手,自己占得好处。   而云青兰也并不是不知道粮食不够,他自己就是带兵的人,能算得出来营中的粮食还有多少,还有撑多久。所以在他因为短视而收下那十九座城的钱之后,他也迅速想出了应对办法,那就是派兵出去征粮。   这也是常用的手段之一,派大军到城外,去之前先送信,表示来借粮,或者表示多谢你们“愿意”送给我们多少多少粮,我们之友谊长存,这样等大军慢吞吞开到之后,城里多数也都准备好粮食准备送瘟神了。   有不愿意交粮的也没关系,围城就行了,看谁抗得过谁,在大军压城的压力下,很少有人能坚持不交粮。   何况就算是打,云青兰也不觉得他需要怕谁。   还是徐公进言,认为现在庆国要紧的是交好周边城池,而不是跟他们闹矛盾。   他说,庆国得天独厚,周围就他一个诸侯国,不像鲁、魏、郑似的周围都是诸侯王,谁也不比谁小。   理论上说,周围的城主其实都不如庆王“大”啊,庆王是王,周围只是臣,虽然不是庆王的臣吧,但其实现在也差不多。   云青兰被这个马屁拍得很爽,愿意听徐公继续说下去。   徐公继续道,日后庆王还是要当皇帝的,为了以后着想,他现在就应该把皇帝的宽和仁慈的面具给戴上了,不能一味杀人放火,那会对他日后当皇帝造成妨碍的。如果以后庆王送太子入朝,如果因为做过太多欺压周围城池的事而被责骂怎么办?   当然,徐公也不是说一个城都不能欺负,近的不能欺负要交好,可以欺负外面的嘛,可以欺负远一点的嘛。   就是要辛苦大军跑远一点征粮了。   云青兰说这有什么?正好练兵了。   云青兰就把兵给派出去征粮了,交待他们离得近的不给就算了,不能打;离得远的城如果不给,看情况决定打不打。   大军撒出去八个月,庆国国内倒是缓解了不少压力,人少了,吃粮的嘴少了,可不就是省事了吗?   云青兰自己都觉得这几个月真轻松啊。可等到这些人都回来了,他就轻松不了了。   被派出去的几支军别说征回来粮了,被人打的是七零八落,死伤很多。   大多数的主将都被砍了,带着人回来的都是副将。   不知是不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那些城都不肯给粮。有的城根本就不承认什么庆王、庆国,骂他们乃贼子,带着的兵也是乱兵。   云青兰暴怒。   还没怒完,回来的人又说:我们也很生气啊,就准备攻城,但没来得及怎么打就被人从背后打了,那些人不知是什么来路,就盯着我们打,打完后那些城就给他们送粮。   云青兰更加暴怒。   其中有两人说:仿佛看到了花将军,可是花将军不是被……大公子给杀了吗?   现在云重就是个不能提的名字。   云青兰当即命人把这两个提起云重的给绑下去砍了。   砍完之后,他让人去查花万里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看到花万里和花家军的人不少,几番证言一对,都证实花万里确实没死,活蹦乱跳的,他也确实追着云家派出去的几支军打个没玩没了,好几个将军不是被他给砍了头,就是被他给围死了。要说花万里的心可够黑,杀人只杀主帅,只要这一颗人头就够了,后来被他追得不得不投降的其中一个云家家将到底是被花万里杀的还是被副将砍了头……这都变得说不清了。   云青兰就说这都是云重的狼子野心,他肯定跟花万里暗中定计要害他这个父王,幸好他早早就识破了云重,才免于危难。   云青兰此时已经察觉杀子一事让他的声望受损,但无奈事已经做下了,他就只能拼命给云重加罪。   徐公不是不懂,只是他也没有提醒云青兰:此时此刻,他说再多云重的坏话,只怕别人都未必信了。   他回屋坐到半夜就听云青兰又开夜宴,召他前去侍宴。   他过去时就看到到处都是巨大的火炬,灯火连天,把这里的天空都照亮了。无数的人衣衫华丽,仆从如云,美酒佳肴如流水般的送上。   小人得志。   徐公拾阶而上,到了门前就被迎了进去。   一进门,他就看到庭院里摆着一个巨大的东西,奇奇怪怪的,走近一看才发现好像是个大树残根,就是不知这是从哪里挖来的,怎么这么大,上面还涂了漆,在火光之下倒显得油亮油亮的。   云青兰已经半醉了,看到徐公,连声叫他上前,让旁边一个云家小子重新读一遍他手中的信。旁边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听得如痴如醉的样子。   这种情况这半年常有,每回都是公主又送个什么东西过来,就能把他给搞得兴奋一回。   徐公坐下,听了这个一听就有白哥插手的故事,总之就是一个神女因为得不到英雄的喜爱,竟然埋身入土,化为枯木的爱情故事。   故事千篇一律,总是公主在借机对云青兰灌迷汤,问题是他喝的还挺开心的。   徐公看到云青兰在酒意的催发下,摇头晃脑,听得陶醉,转头去看那代表着神女的……树根。   前几回好歹还是石雕,现在连石雕都没了。   公主可能也快对云青兰失去兴趣了吧。 第685章 朕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姜姬当然不会只为送过去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根雕就让她的人跑一趟, 徐公当然也清楚, 所以他在之后几天一直都等云青兰那边叫他。   云青兰有一个毛病, 他从小学的都是军队的那一套,讲究令行禁止, 哪怕命令下错了也一定要撑着不认错,因为这才能保持住权威性。   但当大王却不能不认错,谦虚才是美德, 会认错的大王和皇帝才是好君王。这个不用徐公替他洗脑,他自己就知道,因为他见过的两任皇帝——不算后面那个傻子——每天都会接到公卿大臣递上的把他们当孙子教育的章表,皇帝是要虚心接受的,当然不接受臣子们也拿皇帝没办法, 瑶光帝就很喜欢烧臣子的奏章来取乐, 你说你的, 我不听!我看都不看, 我都给你烧了!   徐公跟云青兰还有“师徒”名份在,所以徐公也替他加强了一下当大王的美德部分,教他如何“作弊”, 如何假装自己是一个非常谦虚的大王:那就是时常把臣子叫来一起开大会, 哪怕这件事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也要把臣子们叫过来假装听取一下大家的意见, 而且可以多叫几个人。人一多, 不但显得大王虚怀若谷, 善于纳谏, 还可以找出有利于自己的意见,假装听取后再进行修改,这样就不像是□□君王了。   这都是如何当大王的秘诀,云青兰听得很认真,也认认真真的照办。   所以,姜姬送来的东西如果涉及较广,那云青兰就一定会把人都召集过来“集思广议”。   不过在这之前,他会先跟亲信们开几次小会来寻求支持。   徐公谦虚的认为,他的意见很大程度上会被云青兰参考。   他没等多久,第二天,喝了一晚上的云青兰满身酒气,回去洗了个澡就把他叫来了。   徐公昨晚上半途就退下了,他这个年纪在,云青兰也不会硬要他陪一晚上。   徐公回去睡得很香,早上醒来还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鼎食,要说这鼎食真是不错,意外的很适合老年人,味道丰富,谷米又经过久煮,吃下去肠胃都很舒服。   他一见到云青兰就看出来了:这是兴奋了一晚上,早上还没冷静下来。   “先生请看。”云青兰觉得徐公是早就知道安乐公主对他的心意的人,两人还有太子之约,徐公又一直被他看得严严的,所以他平时很少提防他。   一个老头子,自己走都走不稳,提防什么?   他就直接把安乐公主送给他的“密信”拿出来了。   徐公就看到这密信……又是写在内衣上的。已经有些泛旧的丝衣,放在托盘中都能看到底下的木纹,让人不禁去想它穿在主人身上时是何等风光。   这一看就是云青兰珍而重之收藏起来的宝贝,估计送过来的第一天就被云青兰藏在怀里带着了。   徐公想起传言中曾发了疯般把龚家屠了个干净的蒋姓男子,据传他就是公主的情人,一心一意为公主奔走,也是他千里迢迢把公主从商城接了回来,然后屠光自己妻家满门,最后却惨死在莲花台的城门前。   他听说之后有些不信,觉得这其中肯定有公主使的别的手段,此人也未必是公主的情人,可能只是盟友,只是最后被公主骗了,他本以为他与公主该是两分鲁国,不想公主虽是女子,却早打定了主意要独占一国,并不想与人平分。   但现在看到云青兰这样……他又觉得那个蒋姓男子说不好还真的曾经以为自己是公主的情人。   看公主以往的行事就知道,她真正珍视的全都闭锁深藏,哪怕不得不放出来,也是一重重加以保护。她对爱人从不多费甜言蜜语,可却会为对方百般算计,千般周旋。   她爱那姜武,就以百万雄军相托。哪怕等她不爱了会受其掣肘也不曾迟疑。   她爱那孩子,就令她的身世迷雾重重。徐公敢断言,公主打的主意就是哪怕她和姜武都死了,三宝公主也会在各方的手中活下来。   因为她是名义上的皇帝唯一有的孩子。   徐公想起现在仍在“皇帝”身边侍候的侍人正是鲁人。现在公主这么受云青兰爱重,那个侍人却从不向前凑,只是一心一意服侍皇帝。而云青兰也因为他是鲁人的缘故对他更添信任,皇帝那里全凭他一人做主,连朝阳公主都被他顶回去几回,任朝阳如何大怒,云青兰都没有站在朝阳一边。   这不等于皇帝其实一直都在公主手中吗?   如果真有万一,这个侍人除掉皇帝,再以皇帝近侍的身份替三宝做证,那就没有人敢伤害三宝公主了。   一边走神,他也一边把公主的情信给看完了,这回捉刀的应该是另一个更高明的人,写得既有情,又有刀,相当厉害。   他先写公主目前正被凤凰台上下的人攻击着,反对着,凄风苦雨,只盼着云青兰能早到凤凰台把这些坏人都杀了,解救公主。   然后又写凤凰台上没粮食了,今年的贡品好多城都不肯交了,凤凰台上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公主看得又解气又害怕。   最后公主说那些人可能都是反心,为了让云青兰也多加小心,她就把宫里这段时间的奏章偷出来一部分送来了,都是不肯交税上贡的城和世家。   徐公看完就懂了,公主这是在催云青兰杀鸡儆猴,砍几个人立威。   这刚好也是云青兰最近想干的事,就是师出无名,还在犹豫。   徐公知道该怎么助公主一臂之力了。   他先叹:“有此一女,大王此生当无憾矣。”   云青兰深有同感,把丝衣收回来,放在手中珍视的轻轻抚摸,丝感柔滑微凉,仿佛少女肌肤,看他的样子,如果公主在场,估计他就能立刻换个王后。   “是我负她。”云青兰深沉道。   徐公:“……”   云青兰朝后面看了一眼,目光日渐冰冷。他刚到这里时对朝阳公主还算热情,现在却一日不如一日。朝阳对他一直不假辞色,但他会“变心”得这么快,还是出乎徐公的预料之中。   公主只靠灌米汤就快让云青兰把初衷忘了,他现在好像连朝阳公主生下的太子都快不想要了。   大概想着日后让公主替他生?   云青兰开口了:“先生以为如何?”   徐公当然说好!   他还从三个方面分析为什么好。   首先,庆国现在有点不太稳当,国中一是缺粮,二来士气有些低落,大家争权夺势太厉害,急需一件事来重新把大家团结到一起,让大家忘掉现在的困难险阻。   所以,去打一仗嘛。找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打了,把它抢了,这样粮也有了,也可以趁机让云青兰重新收服底下人,把那些不太听话,太爱出头的都给干掉,选更忠心的人出来。   云青兰觉得这个理由不错。   徐公接着说出第二个理由。现在外面还是有人认为云青兰得位不正,都在骂他,那他现在出去替皇帝打仗,替皇帝教训那些不肯交税上贡的人不是刚好吗?这才显得他是皇帝的忠臣啊!   云青兰觉得这也很好。   徐公又说了第三个理由。皇帝无能天下人都看出来了,如果云青兰能表现出他的强大,那不是能引来天下英雄来投?日后他要当皇帝的话,也会有人支持他的。   云青兰已经是热血沸腾了!   徐公又道:“公主在凤凰台受尽那些小人的委屈,大王若能在外替公主出一口闷气,想必公主就算身在千里之外,也必会感到甜蜜的。”他要真出兵了,公主那边肯定会再送礼物来“鼓励”他的。   好了,不用说了!云青兰连一刻等不得了,不到中午就鸣鼓宣将,下午就点将出兵了。   又过了将近半个月,姜姬在凤凰台听说了河谷云贼因为索粮被拒,竟然带兵把两座城给抢了,他还矫诏,假称圣旨在手,骗开城门后,将两座城都抢劫一空,为天下大恶。   但比起他抢粮毁城,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他真的拿出了圣旨,也真的有帝玺,他还在天下人面前非常嚣张地说他就是皇帝,他手中的就是真圣旨。   在姜姬知道前,以河谷为圆点,晋江以东的城几乎都已经知道了云贼的恶行。   这次的事反倒是凤凰台这边的消息慢了一步。   这也反应出凤凰台已经差不多完全“脱离”大梁了,各城行事也已经根本不管凤凰台了,他们开始自行其事,慢慢结成同盟,共抗云贼。   毕竟他看起来是大家的心头大患啊。   龚香笑着说:“这样一来,凤凰台这里倒是可以缓一口气,慢慢发展起来了。”   姜姬点头:“先安民。百姓近来怎么样?”   龚香道:“入秋之后,旱情有所缓解,百姓们又加紧种了一拨秋稻。”   姜姬对这个是一窍不通,闻言只能点点头,她很高兴百姓们能恢复的这么快。   龚香说:“这也是因为饿了一年的肚子,百姓们才发现与其等外面把粮贩进来,不如自己动手种快一点,也更安心。”   姜姬马上说:“不可收税,也不可逼民为奴。最近要严抓这个,发现有人这么干了,就直接抓吧。”   现在敢这么干的全是世家,正好,她已经等很久了!   这也是在鲁国做惯的事了,龚香道:“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们呢。 第686章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天还没亮, 马季就从地上爬起来, 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外走,远处天边还是漆黑一片, 村庄里有早起的人家已经升起了坎烟。   他没有叫弟弟和他爹,自己一个人先拖着锄头往邻居家走去,邻居家的婶娘见到他就招呼他过来吃饭:“刚煮好, 你叔和你哥他们嫌在家里吃着费事,已经提上饭先去地里了,你是在这里吃还是去地里吃?”马季:“婶娘替我也盛在瓮里吧, 我去地里吃,不知道地里的苗长得怎么样了。”   婶娘一边拿大勺子往一个带提手的陶瓮里盛鼎食,一边说:“拜过神女了, 一定能好好的!”   以前马季从来不信神女, 神乃幻像,怎么会真的有用呢?但经过家变后,他们家好不容易在凤凰台外的小村庄里安顿下来, 他也变得开始信神女了。   他也盼着神女真的能保佑他们,保佑田里的种子这一次能好好的长出来。   他提着陶瓮快步往田里赶, 天边已经是蒙蒙亮,周围都是往田里去的村民,大家在这之前可能来自五湖四海, 但现在都成了同村, 做了邻居, 有时想一想也很奇妙。   彼此招呼着, 赶着路。   没走到田地就听到那里传来的惊呼声,大笑声,还有人正一面擦泪一面往村里跑,看到他们就开始大喊:“出苗了!!”   “苗没倒!!”   “苗没倒啊!!”   到了天亮,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他们围在田地周围,又惊又喜,又怕这不是真的。   村长马上把人集合起来,招呼大家:“你们跟我去神女庙祭神女!你们去挑水!这苗刚出来,不能缺了水!”   他把人分成两拨正要带着人走,一个人突然喊:“我前几日才从城里回来,城门口挂着告示说不让私下祭祀,一年只能祭一回神,祭一回祖。咱们今年已经祭过两回了!再祭是要犯法的!”   一说犯法,所有人都吓站住了。无他,村口几乎每天都有一行人绑手背头游走而过,前有人鸣锣,后有人敲鼓,据说都是犯法的人。犯的法也是五花八门,有夫殴妻、父殴子,有骗外地人的百姓,有打人殴伤的凶徒。据说这还是轻罪,重罪的不但家里的钱都保不住,人还要去干苦役,修路背石全都要干,今年的河工就有近四五百人都是从这上头来的,听说都没活着回来。   结果现在轮到快要有什么苦役的时候,街上的小偷都不见了,商人卖东西宁愿多给都不肯缺斤短两,脾气最暴的屠户都笑脸迎人,生怕被差役们抓去服苦役。   村长一听也犹豫了,可能是神女觉得百姓们总祭祀她,日夜耳边都是百姓的声音,惹烦了吧?那神女说不让祭,那就别祭了。于是村长就带着全村人去神女庙那里磕了个头,拜谢一番后就回来了。   去的路上就发现去神女庙的人格外多,都是附近的人,一问,都是田里的东西长得好了,有些人先种的菜和黄豆都收过一茬了。   回来的路上,村民们都后悔没有先种黄豆,先种这个不就也能收一茬了吗?那现在家里装粮食的瓮也不会是空的了。   于是回去后,村民们就在房前屋后,道边路旁,能找到的空地里全种上了,也是快长快收的各种菜和黄豆。   天慢慢变凉快了,虽然还是不下雨,但太阳没那么晒了,浇在地里的水也没那么容易干了,井也不用隔上三五十天就要再掏深一点了。   井水不再下降,村里的人每天都勤快挑水浇地,满怀欣喜地看着地里的苗越长越高,现在虽然是秋天,但按往年的日子算,冷的时候还早呢,百姓们就盼着天再热上几天,好歹等稻子结了穗,他们也好屯点过冬的粮食。   马季在田里蹲到了天黑才回家,一回家就见爹和弟弟都在劈柴,他马上想起来接下来该他们家做饭了。为了省功夫,现在村里都是邻居们分出一家按天做饭,剩下的人家就能多去看看地里的活儿了。   马季说:“我这就去挑水!”   弟弟喊:“我挑过了!哥,刚才许家老太太来了,说他们家答应了,你跟我一起去许家!”   马季的脸顿时红了!他站在那里犹豫又紧张地说:“那,许姑愿不愿意?她要不愿意……”   许家是村里一户挺特别的人家,这一家只有女人。许家是河谷来的,听说以前也是挺大一户,兄弟叔伯站出来几十个大男人,可惜云贼征丁,许家的男人一个都没放过,全抓走了。   后来连许家年轻点的姑娘媳妇也都抓走了。   许老太太就带着家里剩下的媳妇和姑娘跑了,她们从河谷逃到凤凰台,几十个人,最后只剩下了四个。许老太太,两个侄媳妇,一个孙女。   许老太太立了女户,家里一个月能领四斗粮食,哪怕不种地,四个女人省着点吃也饿不死。   这样的日子真是人人羡慕!   可却没人敢去找许家的麻烦。因为《民律》中有一条是以强凌弱,以大欺小,仗势欺人,男欺女,皆加重三等问罪。这基本是一犯就要去服苦役了。   而且据说现在只要女人去告男人,哪怕是夫妻之间,妻告夫暴力,不问情由都会先把夫抓起来,若妻身上有伤,邻人或家人证言夫殴伤其妻,不管妻到底原不原谅丈夫,丈夫都会被问罪,半点情面不讲。   都说因为神女是女人,所以现在各条律令都向着女人。   也有人说这其实是官府的阴谋,官府就是靠百姓告状赚钱的,看那一户户因获罪被抄家的,难道都是罪有应得吗?其实是官府缺钱了!   但不管怎么说,许家虽然一家都是女人,在村里却并不怎么受欺负。   因为除了律令之外,许家除了许老太太,另外三个女人都还年轻呢!   马季与弟弟说的亲事便是许老太太的孙女,许姑的。   许姑要说亲,许老太太从村里选了马季的弟弟。因为马家也曾是读书人家,马季的爹当时背着妻子来到这里,一安顿下来就替妻子请医拿药,去神庙祭祀也是非常殷勤,但马妻到底还是没扛过去。在马妻死后,马爹将妻子安葬后就在坟前结庐七日,不食粥水。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马爹仍散发披面,替马妻服丧。邻居问起,马爹说要服上一年丧。   如此情深义重,许老太太就看中了。   许家来说亲,马家自然不可能不答应!   只是马季一边替弟弟高兴,一边又难过自己还没有妻子。马爹看出儿子的心事,就先与马弟商量,愿不愿意共妻。   这在附近也算普遍,男多女少,只能如此。有女子是一年在张家,一年在李家;也有许家这样的,自然不可能是许姑嫁进马家,而是男子入女子家。至于一个屋檐下一妻二夫如何过日子,这就只能谦让着来了。   这种时候,是一家兄弟,总好过是外人。   马弟也心疼自己的哥哥,虽然心中酸涩,也答应下来,只是担心许家不愿意。   马爹说:“我去许家问一问,如果她家不愿,就还让你去。若是她家愿意,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马爹得了马弟的同意才去许家商量,许家说要商量商量,到今天才给马家准信。   马弟说:“她说……只要我们俩不吵架,她就愿意。就是到了她家,事事都要听她的,她不愿意不能勉强她。”   马季连连点头:“咱俩吵什么?那肯定不能勉强她。”   马弟说:“是啊,她要是去告官,那咱俩都要去挖河泥了。”   共妻的人家,妻为主,男子之间如不和睦,妻告官,官差自会来替妻管教。   马家得了这个消息,顿时高兴坏了。当晚便开了一瓮酒,马爹一个人喝了半瓮,喝醉后仰首高歌,对着星空明月吼了半个晚上,满面是泪。   过了十天,马爹高高兴兴的和邻居一起把两个儿子送到许家,他告诉他们:“要体贴妻子,爱护她,疼爱她,她若有了孩子,你们是兄弟,不必分彼此,要一起尽心养育;她若是偏爱哪一个,另一个也不要生气,这爱情本就是没办法勉强的,到时你就回家来,爹爹在家呢。不要闹意气,好好生活。”   一妻二夫也去拜了神女,以求夫妻和睦,不生口角,早生贵子。   许姑本是为了家中多些倚靠才答应招二夫上门,等两个年轻高大的男子进门后,她却又害怕两人争风,或她不够迷人,不能让两个丈夫乖顺听话,于是在拜神女时再三祈求神女保佑她女色深深,能够让两个丈夫都爱上她。   不知是不是神女的威力,三人从神女庙回来后一直亲亲密密的,兄弟二人互相谦让,见许姑年轻,怕累着她了,两人都不肯多令她辛苦,每回亲热时,必要许姑开心才好。   结果不到两个月,许姑就有了身孕,兄弟二人都与她亲近过,根本无法看出到底是谁的孩子,待到第二年孩子落地,竟然神似早已过世的马妻,夫妻三人自此亲密无间的生活在一起了。   凤凰台里,龚香带来了好消息。百姓们在秋季到来以后都加紧耕种,几乎全都赶在天气变冷前收获了,就算没有收获的百姓也非常聪明的用漆布盖住田地,搭起商人那样高大的帐篷,在帐篷里升火,保持温暖。   龚香道,百姓们甚至打算靠这种方式在冬天也要继续播种了。   姜姬听得目瞪口呆:“能行吗?”   龚香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但白哥翻阅了典籍说,以前也有百姓这样做过,不过是用来种花。所以应当是可行的。”   升火的话,也算是有光照吗?可以进行光合作用吗?   姜姬又激动又担心,可她此时此刻真是无能为力,只能支持百姓了。   “欺民为奴的那一些,趁着天冷,拖出来砍了吧。”她道。   她要建立一条高压线,让所有人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百姓必须要成为自由民才能焕发生命力,才能变成她需要的能够对抗世家的力量!   龚香到现在还在犹豫,此时忍不住劝道:“还是不要杀了,命他们交钱赎罪吧。”   这里到底不是鲁国啊,他怕激起更大的反对,对公主不利。   姜姬笑道:“叔叔搞错了。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可能走正常的路,只能走偏道。所以我只能在偏路上走到极致,做到没人敢反对,才能从偏道走回正道上去。”难道她还能凭人望和人心当上皇帝吗?   不可能的。   她只能让凤凰台下的人记住她的厉害,不敢反抗她,她才能坐上龙椅。   毛昭知道这个消息后,数夜睡不着觉。   白哥坐卧难安,几天下去瘦了一圈,整个人都好像成长了。   但两人不管如何纠结,都没有去劝告公主收回成命。   于是,他们得知那些人在被押到法场上时仍以为只会受刑,当他们被压制在地时,都以为只是杖刑或鞭刑,这已经是奇耻大辱了。   连围观的人都这么想。   直到屠刀落下。   那一天之后,凤凰台宫门前多了几十具自尽的尸首。   也有许多人逃出凤凰台。   安乐公主的名声从骄奢淫逸变成了残暴无德。但同时凤凰台附近的逃民变得更多了。   因为河谷云氏与贺、秦、徐三家混战,在七星州这个地方聚集在四家的百万大军,打得不可开交。   尸谷成山。   血流成河。 第687章 虎王下山,百兽臣服   肖望海不敢闭上眼睛, 从那天之后他就不敢睡觉,从人就守在他的榻边, 吃一点东西就会吐出来,不到三天就瘦得比他叔叔的新宠, 那个十一岁的小歌伎还瘦了,小歌伎是为了体态轻盈,再瘦脸还是圆的, 他一瘦就是一把干骨头架子, 坐在那里就像要倒的样子。   这一次的事,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徐公不在, 黄公龟缩, 凤凰台下的世家比大树下的蚂蚁窝还要多, 这些世家不免有了一争之心。   安乐公主是一介女流,倒比真正的皇帝更叫他们放松。   纵使她有意大位,但只要头顶上没真的戴上皇冠, 没真的祭天启圣命诸人称其为皇, 奏一两次雅乐其实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事。所以还没过多久, 当时雅乐奏响时, 众人皆伏的影像就被渐渐淡忘了。   况且, 就是她真的当了皇帝, 难道就能离得开他们吗?还不是要他们托着她, 她才能坐得稳?   肖家中的人也是这么想的。肖望海自己倒是因为上过一回殿, 多多少少对安乐公主有了一分君臣之谊, 他在家里常替安乐公主说话, 不止一次说过“哪怕公主是个女子,也远胜陛下”这样的话。   确实,跟那个傻子皇帝相比,安乐公主确实显得有头脑多了。   之前安乐公主下手“索粮”,虽然有些过分,但事后以肖望海为首的一众年轻子弟却都入仕为官,就算被锁宫中,也只添了一段风流雅闻,没有让世家“出丑”啊。   一来一回间,不少人都觉得安乐公主的行事做风还是很有道理的。   那这一次的事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凤凰台连年“**”,世家都受了一些损害,或钱或物,或势或权,欲登顶效徐、黄两家行状的人家更需要钱物人的支持,现在外面的百姓正如一群无主的豚犬,不正好下手?   至于鲁律?那是什么?怎么可能管得了他们?   肖望海因为身在“公门”,肖家不能直接以肖氏名义下手,就全托给了旁姓姻亲故眷。就是肖望海自己,也知道他的妻子借娘家的手做了一些事,收了几千田奴,占了一些田地。   以前他们家在城外也有一些田,但还是经过这次的事后,他们才觉得自己手里的不够,如果凤凰台再次缺粮少钱,远水难解近渴,还是自己手里有更好。   结果就在他们下手还不足两个月的时候,肖望海突然接到了要清点民户的命令。   这也没什么,只是历来官民一体,如果任期之内,辖区内的百姓少了太多,当官的都要被问责。   出奇的是这次清单是抽签制的,肖望海被抽到了一甲四区,清点从经一到经七区的所有民户现状,生死、婚嫁都在其中,当然,卖身为奴的也在其中。   肖望海匆匆到了新衙,家里也帮他打听到了清点他那一区的是什么人,世家几百年下来都是“熟人”,很快找到关系互相关说,于是肖望海可以放心,他那一区的人会替他遮掩,而他也要替别人遮掩,像一个蜘蛛网,所有的人都会替“亲友”做事,而他们自己也会被“亲友”维护。   肖望海为了不让卖身为奴这一项上的数目太过惊人,不得不将许多人记为“已逝”,他以为前面刚经过大灾,就算死的人太多,也不会引人注意。   不料他刚把这一节写上去,此衙的刑律文书小声提醒他,之前因灾去世的人都记了名、排了数才拉出去烧埋的,现在他把这个数字突然记得这么大,名字又添进去这么多,跟前面的就对不上了。   各衙文书多数是贫穷的读书人,有的之前可能不名一文,后来学了鲁字就补了文书一职。   肖望海以前从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现在得其提醒,连忙翻阅典籍,才发现果然是这样!   他只能放弃这个办法,可却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眼见清点期限一日日逼近,他愁得焦头烂额,又连忙去打听他的辖区那人是如何遮掩的,结果得知那人也是用记为死人的办法,他连忙提醒此计无用,那人也无可奈何,见时间越来越近,那人竟然直接告病了。   肖望海一边担心着自己的事,一边担心着他要清点的地区的问题,两头都是一样的麻烦!   最后还是他的妻子看他这样为难,传信给娘家,将“买”来的奴隶全都放到他的辖区,重新登记为民。   至于需要他清点的地区,他也把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告诉了此区原来的官员。   但那边不知是不是不信他的话,并没有照他说的做。   结果清点完成后没几日,当时和肖望海一起被关进凤凰台,又一起出来,一起考鲁字,一起当官,一起在神女祭上被请到殿上坐下用宴的人不少都被抓了,罪名是:渎职。   各家都连忙出钱准备赎人,这一回可不是被关在大殿里,虽然每天只有一顿稀粥喝,但大家当时的心情反倒有种奇遇的新奇感。   这一次却是入狱,哪怕没有刑责,刚被关进去就有不少人生病了。   因为公主根本没把人关进大牢,而是在外圈了一块地,就把人扔进圈中关押,仿佛牲畜。   这已经是奇耻大辱了,当时就有人在外想把圈中的“犯人”抢回去,他们认为这样与其说是刑罚,不如说是安乐公主就是想折辱他们。   从瑶光帝到朝阳公主,皇帝家的人都喜欢时不时的拿臣子开开心,当人臣子的如果底心不够足,那也只能认命。   但安乐公主不同。她原本只是一个鲁姬而已啊!她能到凤凰台来,凤凰台下的人都是对她有“恩”的!   哪怕花万里等人已经回来了,哪怕城外有数十万大军在,但这也只是威摄,不是真的说明安乐公主会动不动就杀人玩。   所以大家都一窝蜂的涌去黄家、毛家、徐家等地,斥责安乐公主。   黄家继续龟缩,毛昭的长子又去凤凰台求见其父,却听说毛昭又病了,病得连儿子都见不了。去徐家的人想让徐家下人进宫“告诫”一下白哥这个徐公弟子,但徐家下人连门都不开。   这样一来,他们也只能在文会这种地方发泄一下。   这些人就这么被关着。   肖望海和黄沼都逃过一劫。肖望海是靠其妻救命,他原本的辖区里的人数好歹算是补足了;而黄沼从一开始就是只管女户的事,后来一抽到让他去清点民户,黄松年就让黄沼的爹,黄泽病了。亲爹一病,黄沼就直接告假,在家侍候爹,一直躲到现在。   现在他们这些人也渐渐联系着,但都束手无策。   黄沼对他们说,“我觉得……公主骤发雷霆之怒,可能是想立威……”   这是黄松年的看法。上一回安乐公主开玩笑般的索粮,可能让凤凰台下的人都误会了,这就是她最厉害的时候。   但朝阳公主都知道砍了花千降的头来立威,换成安乐公主,难道她会不懂只有掉下去的人头才能让她真正的令人惧怕吗?   黄松年就怕自己会被当成靶子,一直压着黄沼和其他黄家人。现在看起来是公主不挑个大的来一个,而是一口气扫进去一群,以量取胜。   黄沼的说法让肖望海回家后更加不安了,他一面觉得不可能,一面又害怕这是真的。   他还记得他们被关在殿中时,那一排排的甲士是何等的铁面冷血,哪怕他们在殿中饿得哭,他们都不为所动。   那时他就觉得,如果公主下令要他们杀了他们,这些甲士也是不会犹豫的。   肖望海连门都不敢出了,每一天都听说那个圈里又关进去了什么人,都是哪一家的,这些人一起求情都没用。   有人求到肖家来,肖望海因为逃过一劫,不得不出来见客,他提过要不要去求一求三位将军,姜大将军和霍将军都不认识,花万里呢?如果有他求情,说不定有用?   但谁知来人摇头,叹道:“花万里心肠非人哉!”   肖望海才知道之前有不少人去见花万里,暗地里提过要与花万里一道将安乐公主压制下来,由花万里去做昔日的徐公,他们都愿意听花万里的!   结果花万里转头就秘告给了公主,这一回受牵连的不少人家都是当时去见过花万里的人。   肖望海更害怕了。他觉得那不是花万里心肠不好,而是他更了解公主,更愿意听公主的话。   在黄家也发生过一样的事,黄沼对肖望海说:“……不行的,花万里是将,将见君王,是一定要低头的。”   黄松年在家里说的是:“难不成花万里反倒要跟一群不如他的豚犬之流为伍吗?”   然后他们又听说,那些渎职的人又被查出骗民为奴,两罪并罚。   终于到了那一天,他们被押到法场,就在鲁商的市场外面,一群人像一群待宰的牲口一样,一排排被推出去,砍了头。   那一天,整个凤凰台下像死了一样。   肖望海还记得他不停的追问从人,到最后,他的堂兄弟,他的父亲都没办法安慰他了。   “真的吗?”   “是真的吗?”   “真的全都……砍了头吗?”   一直到黄昏,他仿佛听到了外面的哭声,他以为是风声,但却看到从人和侍女躲在墙角痛哭,这才知道这哭声是真的。   那些被砍了头的人,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们的家人、妻儿一路哭着,把他们带回了家。   要有多少人,才能有这么大的哭声?   肖望海甚至到了夜里都能听到外面的哭声。   到了第二天,他甚至一张眼就能看到外面飘起的白幡,他还听到有人到家里来递丧信,都是姻亲故人,都是与肖家相识之人,还有不少是与他同年、同辈的朋友!   肖望海再也不敢闭上眼睛,吃不下东西,有时甚至以为他也一起被砍了头。   为什么?   他生而富贵,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国朝仍在,他却会有性命之忧。   肖家开始有了欲逃往他处的意思,他的从人与侍女生怕会被丢下,纷纷求他一定要带上他们。   肖望海问妻子,想走吗?   妻子点点头,说:“我敬佩安乐公主身为女子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甚至对她有些向往。但我更担心我的家人与我的孩子。她现在就如一头突然冒出来的猛虎,正在确立自己的王位,等日后她把这一片山林征服之后,我们再回来吧。”   现在,他们必须要先离开了。 第688章 我的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   “我们当然不能走。”黄松年对底下跪求他离开的子子孙孙们说。   黄松年有五子十七孙, 但现存的只有三个儿子了,孙子倒是又多了几个。毕竟他都九十了,死了的两个儿子都活到了七十岁,也不能算早死了。   对这仅存的三个不成器的儿子, 黄松年有时连耐心都没多少, 任谁当了七十年的爹也该烦了。   他还不像徐炤那样爱收弟子,这么多年来, 黄松年连弟子都没收几个, 真心当儿子养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亲生的他都懒得调教。   黄沼跪在下头,头都不敢抬。   外人都以为黄公脾气和软,在外面从不与人争风,在家里一定更和气了。但在黄家却根本不是这样。在黄家, 长辈的话比圣旨还厉害。做为黄家现在最大的长辈, 黄松年说一不二, 不但很少对小辈们解释,而且动不动就非打即骂。   黄沼不止一次旁观过亲爷爷、叔爷爷挨骂。   不过他自己的爹倒是很少被曾爷爷亲自骂, 都交给亲爷爷去骂了。他自己也是只被亲爹骂过。   有时他就觉得曾爷爷虽然脾气不太好,但还是很讲道理的。   像今天这样的事,他本来不想来, 可也不敢拒绝。他爹也是这样, 所以最后跪在曾爷爷屋前的就差不多是黄家所有的人了。   男人们都在。   曾爷爷放他们跪了一天,没吃没喝, 曾爷爷自己有吃有喝, 还读书写字, 还叫了两个挺喜欢的小玄孙上来捧书逗趣。   到了晚上,曾爷爷才告诉他们,黄家不会走。   一院子的人早就跪得没力气了。   黄沼扶着自己爹,只想赶紧回屋歇着,知道黄家不会走就行了,他不关心下面大人们怎么商量。   从那一天后,整个凤凰台都像死了一样。有时黄沼都觉得哪怕是白天,街上也刮着阴风,阴森森的。   远处百姓们的居所倒是挺热闹的。虽然百姓们不往这边来,他们也很少往那边去,偶尔去西北两城逛一下市场对年纪小的孩子来说都是冒着打屁股的风险。   黄沼已经不记得这段时间他去过哪几家送葬,又吟过多少首诗词,与多少人醉酒同歌,反正给他的感觉就是整个凤凰台好像除了黄家之外,每一家都死了人。   当然,没死那么多。   但每条街、每一户都挂上白幡了。   黄家也挂了,因为黄家姻亲中有不幸牵连进去掉了脑袋的。他大概死了两个表舅,两个转着弯的姑舅,三个不知怎么论的表叔,一个因为表舅死了而自尽的表舅母。   说起来这些亲戚,黄沼一个都不认识,有的可能是见过的,但提起名字想不起脸。   真的是远亲了。哪怕就住在一个城里,甚至可能隔不到两条街,但亲戚太多了,就会分个亲疏远近。真正亲近的亲戚都唯黄家马首是瞻,黄家也算是尽责的把话给传出去的,这回掠夺民力与民财的事,黄家是一分都没沾,黄家的亲戚想沾手的,都被黄家给按下去了。   这样却不能让黄家置身事外。   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黄沼自己都不信公主真的把人砍了。曾爷爷说公主会杀人立威,还教育他们不要想找门路替这些人求情,没有用。因为这里面根本没有会让公主可惜或忌讳的人。   但黄家门外早就跪满了来求情的人!   这么多人仰赖黄家,黄家怎么能不管呢?   黄松年不由得当着子孙的面又骂了一遍徐炤。   徐炤如果还在,这些人肯定不会来找他!   徐炤真是狡猾啊!   虽然比徐家慢了一步,但黄松年也调查了安乐公主在鲁国的事迹,把鲁王、鲁王的两个义兄都给屏除之后,安乐公主的形象就非常鲜明了。   她在鲁国的所作所为就是把所有挡在她前面的人全杀了,连她的亲父都没放过。   如果她是个男子,只怕早就被人发现他的野心与谋算了。可她以娇躯掩饰,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因为她是女人而小看她。   黄松年可以发誓,如果今时今日,徐炤在这里,他要是敢阻拦公主,她连徐炤都不会放过。   徐炤会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吗?   他明知她入城后会对凤凰台做什么,会有多少人死在她手下替她铺路,所以他才躲到河谷去了!临走还把全家给搬走!   换成是黄松年他也会这么选。一边是下山猛虎,一边是家犬,哪边更好应付一目了然。   黄松年都有点后悔,可能他真是老了。如果他再年轻十岁,一定能更早的发觉安乐公主的不凡之处。   他也可以带着黄家躲开此劫了。   现在却不行。   哪怕黄家会在这次之后背上骂名,他既错了一步,剩下的每一步都不能错。   所以,他压着家人不许替那些人求情奔走,为此甚至不惜一次次给他讲道理,比如为什么不用去求花万里。   ——花万里难道比你们傻吗?!   比如为什么不用黄公的大名去救外面那些人。   ——因为他要先保护你们这群傻儿子傻孙子!!   ——退一万就说就算真救成了!下一个该被安乐公主抓出来杀鸡儆猴的就是黄家了!!   ——我现在能用全家性命救外面那些人!!到了那一天,他们能用全家性命救我们吗?!   现在,他又要对这些人解释为什么他们黄家不能走。   ——因为害怕的人才跑!犯错的人才跑!黄家本来没错!一跑就有错了!!   黄家的子子孙孙们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又被压在黄松年的庭院外跪了一夜才离开(曾爷爷没说让起来,没说让走,没一个敢站起来敢走……)   一个个跪得站都站不直,都跑不掉了……   于是他们只能听着外面好像日夜不停歇的车马声,哭喊声,把黄家大门紧紧关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凤凰台。   姜姬:“让他们走,不必拦。”   龚香笑着说:“空出位子更好。”   王姻在旁边只能附和。是啊,这些白占着位子的人已经有点碍事了,当下面的官吏都换完之后,上面的人也可以动一动了。   本来还要费些工夫,他们现在自己“逃”了之后,就能省不少事了。   姜姬看着底下龚香和王姻期待的眼神,没有说出她不打算设相。   相这个位嘛,就留给徐公,这样等徐公回来少说还要个三两年的,那时整个凤凰台也已经习惯没有丞相的日子了。   相乃副君,可她现在就是不需要底下再有一个副君。   在鲁国时以龚香为相是为了借八姓余荫,也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制度来,所以她参考旧制,只是依需要增删添改。   现在换成凤凰台,与莲花台时又大不相同。   因为莲花台时有八姓旧制,所以不管是蒋还是龚,他们揽权时都不能免俗的留下了八姓中的其余几姓,所以蒋时有冯,龚时更有冯、蒋。   凤凰台没有八姓掣肘,这都要夸当时的开国皇帝一口气把助他建国的功臣亲信都给封到偏远地区去当诸侯王了。   卧榻之侧嘛。   她明白。   所以凤凰台的权臣徐公走的也是一言堂路线,他直接把除他之外的人都给养废了。   就拿她刚到凤凰台时见识到的陶然与徐公争权夺势时的做法举例。   本来,他与徐公是臣对臣,属于平级之间的对抗,这多好啊,直接干不就行了?   陶然的做法是:先找上朝阳公主,把朝阳公主打败,再通过夺了朝阳公主的权来打败徐公。   朝阳公主是君。   等于一个当大臣的想对另一个大臣下手,他就先把君给干掉,再用君手里的权力去干掉那个大臣。   姜姬当时看他这么干的时候特别想问一下徐公是怎么把人给养得这么傻的?   而且陶然当时干掉朝阳公主的办法是发动全天下的人来骂她。   ……   反正都是要骂人,为什么不发动全天下的人来骂徐公呢?   因为朝阳公主比较好骂,徐公比较难骂?   于是,姜姬也就只能继续走一言堂路线了。她一定能做得和徐公一样好。   没办法,她也要遵循传统嘛~   至于下面的,姜武的位置从封了大将军起,哪怕没有封太尉,他也是目前最高的军职了。   虽然现在花万里呼声很高,他在凤凰台上有优势。但花万里很懂事,从回来以后就立刻交了自己手中的兵,身边只留亲兵,而且每天都去拍姜武的马屁——他跑到姜武家替他守大门去了。   霍九弈被姜姬派出去把周围再给扫荡一遍,凤凰台前方的万应已经落到她手里了,周围还有几个零星小城,她还没顾得上去管,让霍九弈去看着办。   这人就兴高采烈的去了,根本不在意他的头衔是什么,有仗可打就行。   她也很高兴,觉得可以把霍九弈用到死,不知道他的儿子是不是跟他一个脾气。   毛昭所属的司空一职被她给省了,这一职以后就由她兼了。举凡跟神有关的活动,不管是祭天还是祭祖,与礼有关的一切,都由她说了算。   国家大事中的军与祭这么一解决,剩下的就是琐碎活儿了,目前的人就够用了。   她将民分为两系,世家是世家,百姓是百姓,再设商、军、田、工进行细分。之上再设爵,用以赏功酬能。   世家比百姓优势的地方在于他们的智慧与传承,她并不想消灭这一点。如果一姓以一地为世居之地,繁衍生息,发展壮大,只要没妨碍到她的统治,顺从听话,那她也不必强令其更改。   所以,凤凰台现在的世家大可不必害怕,她喜欢他们的先进之处,讨厌的只是他们理所当然分享权力的姿态,特别是她没给,他们就伸手去拿的时候。   那只能把手剁了。 第689章 如日之君   今天冬天, 凤凰台没下雪。   虽然往年也极少下雪, 但今年不同, 天一变冷, 毛昭就天天仰头看天,盼着能下雪。   但老天爷专爱跟人对着干,今年的冬天就像秋天差不多, 最冷的只有那么两三天,其余的时候穿件夹衣就行了。   等跨到二月, 毛昭就顾不上盼雪了,立刻起草奏表递给姜姬, 防备今年的大旱。   “还要旱?”姜姬接过奏表, 让毛昭起身, 看他神色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不少,暗叹一声,让他坐下,再让人去请龚香和王姻来, 一同听听。   “他们来还有段时间,你先跟我说说情况。凤凰台往年有这么旱过吗?”她问。   “有过。”毛昭早就把有记裁的旱情年份都给记下了,“大纪武宙帝时,大旱七年,最后葬送大纪的, 说是这一场大灾也不为过。”想到这里, 他就忍不住忧心, 道:“公主,现在实在也看不出来到底……会不会像当年那样。不过当时有许多人给武宙帝进言,有一个主意,现在看来是最好的。”   姜姬:“是什么?”   毛昭:“帝都北迁。”   龚香和王姻过来时,毛昭正在讲述当年武宙帝灾年的事。   武宙帝时,大纪已经疲弱不堪。七年大旱,武帝接连祭祀,更加重了负担。   后来各城与其说是不从帝命,不如说是无法负担武帝接连祭祀的要求,每一回送人送钱送粮,他们贡不起了。   后来传说是火魔降世,姜姬也想起她听过武宙帝大战火魔的神话传说。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武帝迫不得已去把那些不听话的城都给打了。他再不打,帝位就更坐不稳了。但打了,最多是替大纪帝室延命,对大纪可不是好事。大旱加大战,让大纪本就疲弱的身躯更加支撑不住了。   北迁在当时被武帝拒绝了。   到了大梁朝,对于前朝的许多事都没了忌讳,大梁的文人方士一直都很有想法,姜姬听毛昭的意思,原来在这些没事干的世家公卿那里,设想如何帮大纪避开灾祸,延寿续命是个很受欢迎的文会议题,从七百年前到现在,无数人写了不下万篇文章,从祭天改命到务实的迁都——甚至还有怎么干掉大梁开国皇帝的主意,比如先把大梁开国皇帝要娶的公主杀了,总之就是断大梁开国国运的各种方法——以便让大纪继续活下去。   经过几百年的讨论,都认为从武帝时开始下手是最有效的。而大旱时将凤凰台北迁到雨水丰美之地,是必须要做的。   所以毛昭才会一开始就提出北迁,他也提出了合适的地方:河谷。   姜姬听到这里,突然笑了,“老狐狸。”   在座的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谁。   毛昭此时才算是真正佩服徐公。   姜姬也服气。不过她觉得她这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她要是能在凤凰台住上十年,她也早知道河谷的位置有多好了,那当时云青兰就休想跑到河谷去,路上就要了他命!   怪只怪她来得太晚,知道得太少。徐公这是占地利之便胜她一筹。   哪怕没大旱,等她知道河谷有多重要后,她肯定不能容忍云青兰继续占着那里。   居然还是个可以迁都定鼎的好地方。   龚香和王姻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主辱臣死,公主能一笑了之是胸怀广阔,但他们怎么能忍?!徐公暗藏机心,谋算公主,这样的人……   龚香和王姻哪怕不用说一句话,不必对上一个眼神,都知道彼此已不能容忍徐公。   龚香在想,或许可以借王姻的手除掉徐公。   王姻在想,如果龚相与徐公两败俱伤……   毛昭见在座三人,公主笑了就算了,不见怒色;而龚相与王姻却只是变了一下色就立刻恢复过来了,像是什么也没发现。   他背上的汗毛却都竖起来了。   以这二人的敏锐,不可能没反应!   此时没有反应,只能说明二人已经下定决心。   总不会是愿与徐公为友,把酒言欢。   “我暂时不打算北迁。”姜姬说。   毛昭马上回神,立定主意要劝,姜姬摆摆手:“我说的是暂时。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该走还是要走。但现在不能走,不但不能走,还不能露出一丝一毫要走的意思来。”   她说,“现在百姓们刚刚安定下来,如果再告诉他们,安乐公主也要跑,那这座城就真完了。”   毛昭浑身一寒,连忙大礼跪下:“臣绝无此意!”   姜姬忙道:“快起来,你想多了。”她真没敲打他的意思。   就算是这样,毛昭也坚持赔了罪,姜姬最后命王姻去扶才算把人扶起来。   毛昭也不肯再说了,多坐一会儿就脸色发青,直冒冷汗,姜姬没办法,让阿陀把人送回去。   毛昭一走,在座的就都是自已人了。   龚香一笑,王姻也是满面得色,抢先开口:“公主威仪日盛,收服此间人心,指日可待。”   是啊,那几十颗人头一落,毛昭都怕了。以前他觉得她不敢杀凤凰台上的世家,或是觉得她不会杀,现在她杀了。   这比朝阳公主当时砍花千降还吓人。形象点就是一个普通的疯子和一个高智商的疯子,后者远比前者更恐怖。   “不知现在外面的人都怎么看我?”姜姬有一点好奇。   王姻刚才抢了话,现在继续抢:“自然是说有了公主,他们才有了好日子过。”   好日子不是瞎说的,虽然没有下雪,但气温一直都不算低,百姓们搭帐篷成功过了冬后,一天都没有歇,接着栽上了春稻。   又因为姜姬的有关系,鲁商们从鲁地贩来了鲁地稻种,百姓们栽了下去,比本地稻种长得还快,在缺水的情况下,反倒比凤凰台本地的稻种更容易成活。   而且让她惊喜的是,凤凰台的百姓哪怕很长时间没有种过地了,但他们真的比鲁地百姓更会种地,他们把鲁稻和本地稻种进行间种,据说这样会减少水土不服的情况。龚香说他以前读过类似的文章,间种的苗等到来年,结出来的果子有三成的可能会兼俱两种植物的特性,如果是花的话,会非常容易种出奇花来,如此三四代后就能将奇花的花型固定下来了。   她听龚香说了半天,觉得道理有点像稼接?她对这个真是一窍不通。但在世家手里是种花的技术,百姓们竟然自然而然的用它来耕种。   果然凤凰台的百姓世代耕种,都已经快变成他们的本能,社会的常识了。   所以到现在,凤凰台下的百姓们不说自给自足,但已经没有再饿死人了。本来冬春交季时最容易出事,今年偏偏没出事。而且赶在去年秋天成亲的夫妻到现在都有了好消息,却又不必像往前那样担心人头税,百姓们的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了。   百姓们都觉得这是神女的功夫,都是因为安乐公主来了,他们才有好日子过。   至于之前掉了头的世家子弟,他们在被砍头前,宣罪的人足足在城中城外唱了十天,可以说他们关了多久,外面就宣传了多久。时间长了,百姓们也觉得这真是罪大恶极。   他们中很多都觉得这些人触犯了神女颁布的法律,所以活该砍头。   至于骗民为奴,掠夺民财,百姓们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罪。就是觉得这些人犯到公主手里,这才被砍了头。   姜姬也不觉得一天两天的就能扭转观念。以前世家与君王一样,都是特权阶级。她要做的是把世家也给归到百姓那一阶去,以后就只有君王了。   龚香已经看懂公主的目的是什么,对他来说接受起来没那么难。   这一日,他离开之后特意去看望毛昭。   他到的时候,毛昭和白哥对座无言。   两人这几天都在一遍遍的想公主,想她对世家的手段,想她为什么这么做。他们控制不住,眼睛一闭上就害怕,觉也不敢睡,只能睁着眼睛,两人说说话。   有一点,两人都能确定,那就是公主对凤凰台的世家没有善意。   为什么没有善意?   她难道不需要世家支持吗?   这是最说不通的。   哪怕她发动百姓学习鲁字,哪怕她手里有三个将军,有几十万大军,可这些也不能支持她登上帝位啊。   她要想当皇帝,肯定是需要世家的支持的。   毛昭替她设想的道路是先取得凤凰台下世家的支持,现在世家势弱,没有能人支撑,是非常容易收服的。等收服了凤凰台的世家之后,再收服其他城的世家,这样哪怕不得到他们的支持,只要没有人公然反对就行,这样公主就可以登基了。   但现在她把世家给得罪狠了。这几十颗头砍下去,不会再有世家支持她了。   毛昭本以为公主看到世家外逃之后会阻拦,甚至会害杀,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什么情况下才会放“敌人”离开呢?   那就是要杀他们时候。   公主不止是对世家没有善意,她是以世家为敌。   为什么?这说不通。   白哥坚持,公主铲除世家是为她自己的亲信铺路,日后好提拔自己人,比如龚香之流。   这也说得通。   可鲁地偏远小国,哪有那么多人才可填充整个大梁?   还真不是毛昭小看鲁国,鲁国能出一个公主就已经是天幸,总不可能鲁国人人都是英才吧?   何况,他也不觉得公主会如此短视,非要以鲁人为官,狭人自限,这怎么会是公主做的事?   “是我冒昧了。”龚香走了进来,拱手为礼:“万勿见怪。”   屋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但随即想起现在宫中的侍人全都是鲁人,他们为了秘谈将侍人遣走,这才致使龚相能长驱直入,没有被人发觉。   但以前龚相从未来过,想必是不屑与败军之人交谈。今天是为何而来呢?   龚香没有坐下,为了表达善意,他虽然主动走进来了,但是可以等“主人”邀请后再落座。   他就站着说:“我为毛大人而来。本意是来劝慰大人,不必为今日在殿前的失言而忧心,结果却不小心听到了大人与公子的谈话,听到二位对公主有许多误解才不得不开口,还请见谅。”   毛昭与白哥对视一眼,都觉得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是请他坐下更好。   毛昭坐正,道:“还请龚相上座。”   龚香又施一礼,道了声不敢,又道了声得罪,但到底没有在上首坐下,而是坐在了右侧客席。   他落座后,没有再说什么废话,直言道:“毛大人,今天在殿前,公主其实没有怪罪于你。公主禀性自然,好恶明显,相处久了就知道,她不会因一言或一行而记恨,你我同在公主座下,身为臣仆,在公主眼中只有尽心与不尽心两种人而已,个人品德、性格、家世、喜好等,对公主而言都不重要。”   毛昭听了这话,自然不敢说不信,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他自会判断。就算是龚香来说,他也不会轻易取信。   不过,他当着龚香的面还是称了声谢,道:“多谢龚相体贴。”   龚香笑道“不必谢,日后你就明白了。公主目光远大,些许小道从不放在眼里。”   这话,毛昭倒是相信。公主一向图谋极大,走一步算百步。   龚香知道眼前这两人对他没多少好感,也不想在这里花太多时间,他说:“适才听你们不解公主为何以世家为敌。”   毛昭点头,道:“以公主的能为,谋求世家支持轻而易举。”他觉得以公主的才能来说,收服世家只是时间上的事。但公主好像连这个时间都不愿意花。   龚香露出一个不能说是笑容的笑来,“我有一桩旧事。早年公主被先王所恶,遣送边城,我当时不以公主为贵,还谋算公主,欲将公主嫁往魏、赵。”   毛昭与白哥都奇异的看着龚香,他们见识过的公主已经是所向披靡了,这还是在没有人得罪过她的时候。眼前这人竟然曾经谋算过公主,他为什么还能成为公主身边近人呢?   龚香:“公主借蒋氏之手重回莲花台,十日不到,蒋、龚、冯三家灭于公主之手。莲花台鼎足之势的八姓一网而尽。”   屋里安静了许多,连呼吸声似乎都放轻了。   毛昭和白哥静静地听着。   现在再说起旧事,龚香都觉得像上一辈子的事了。   “先王崩,且未有太子。彼时姜大将军未到,公主先立先王长子为王,私生子为太子,以八姓丁氏为太子师,并传召合陵龚氏入莲花台,重立八姓。等大将军到时,宫中已平,外朝蒋、龚、冯三家余人混战,如无头野犬,盖眼之马,难敌雄军,尽皆伏首。”   毛昭此时突然想起龚香是莲花台龚氏嫡系,如果是合陵龚氏当时被召了来,那龚香在哪里?   “公在何处?”   龚香平静道:“在宫中,刑余之后,连爬都爬不起来。”   刑?   两人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龚香,突然神色大变。   “竟然……如此?”毛昭的声都颤了。待要不信,可又不敢不信。   白哥的脸色更不对了,这种密事肯定只有他与公主两人知道!现在告诉他们……以后若是传了出去怎么办!   这种攸关性命的大事龚香为什么要说出来!   ——难道是觉得他们二人早晚也是个死人吗?   最出人意料的是,龚香竟然不恨公主。他对公主的忠心是他们都看在眼里的。   为什么?!   两人瞪着龚香,几乎想把他的心掏出来看个分明。   龚香看他二人的眼神确实非常冷漠。   “我受公主大恩,不但得已活命,更能一展所长。”他继续说。   毛昭和白哥现在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龚香扫视过二人,说:“公主乃不世之才,通天彻地,千年未有之人。古来君王与士人共治天下,乃是才俱不配。公主之才,又岂是他们可以比拟的?日后公主得证大统,坐御九洲,我等只需伏首在下即可。”   这话已经算是很直白了。   毛昭和白哥都听懂了。   但他们都不敢信!   毛昭慢慢站起来:“难道……日后这天下……”   龚香笑道:“月需星伴,几曾见白日有星?公主之德,如煌煌之日!”   深夜,毛昭和白哥仍然睡不着。龚香走后,两人连晚饭都吃不下,但也没有再说话了。因为两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为什么告诉我们?”白哥沙哑道,“他不怕我们……反对……吗?”   “他正是要我们……去找公主,去反对她。”毛昭张着眼睛,说:“他就是要我们这么做。”   他们只要敢反对公主,敢反对她的主张。   那他们的死期也要到了。   “那……”白哥没有再说下去。   ——那他们要反对吗?   毛昭没说话。   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选择。   良久,黑暗中有人静静的出了一口气。   毛昭翻了个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有许多事要做呢。”   两人都闭上眼睛,假装已经入睡了。 第690章 新人   第二天, 毛昭和白哥刚起身,公主就派人来请他们了。   两人不免心中惴惴, 虽然侍人说不必急, 道公主怕他们不自在, 特意让他们用过早饭再去。   但热腾腾的早饭端上来两人也没吃多少, 一直心里猜测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公主才会这么一大早的来叫他们。   “你们看看吧。”姜姬拿出数本奏表。   毛昭和白哥接过来时都很紧张, 不止是因为对面坐着以姜将军为首的一行人,里面有龚相、王姻、姜俭,还有两个生人, 不知是什么来路。   生怕是那些“逃”出凤凰台的人在临走前又上本骂公主了,还不巧的直接递到公主面前被她看到了。   要么就是龚相拿给公主,故意要惹公主生气的。   毛昭都开始在心里想一会儿要如何替这些家族求情, 必要时哪怕死谏!   但打开奏表一看,两人都愣了。   这不是骂公主的, 这是求公主主持公道的。   云贼跟几个城大混战, 周围的小城一起联合起来找凤凰台的“皇帝”告状来了。   关于皇帝到底是死是活,目前全天下的人都是但凭心证,所以奏表中除了第一段表达了臣子要向皇帝告状之外,从第二段起就都是请“目前正照顾皇帝的”安乐公主来主持公道。   毛昭看完所有奏表后,与白哥商量几句后, 两人的第一个疑问都是:“此表是何人所递?”   现在要向皇帝告状, 不管是凤凰台里面的世家还是外城的世家, 都只有一个办法:找一个皇帝的熟人, 敲开他家的大门,求他帮你把表递上去。   如果没找对人,没人愿意帮你递,那就只能在宫门前自尽看能不能引来宫中侍卫帮你这个忙了,万一不小心被当成刺客,那就白白丢了性命。   现在公主身边全是鲁人,以前凤凰台的世家递奏表都是递到毛昭和白哥这里来,这几本却不是经他们的手递上来的。   是谁?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获得了凤凰台下世家的信任?连这样的奏表都愿意交到手上?   这表看似是向公主告状,事实上还是在探凤凰台的虚实。不管这台上坐的是皇帝还是公主,外面的人都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少实力?又有什么样的野心?   他是坐在凤凰台里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呢?还是想行使皇帝的权力?   他是喜欢一个人吃独食呢?还是愿意与他们谈条件?   他是一个强硬的人?还是一个软弱的人?   这些都是外面的人想知道,想探明的。他们会不停的试探凤凰台底限,这决定着他们会如何对待凤凰台。   凤凰台现在就像一个衣衫半褪的女人,围着她的人都想知道她的衣服好不好脱。   这样的阴险谋算,不是相信的人是不可能托付的。至少这奏表递出去的时候,他需要相信这个人不但可以递到公主面前,还不会让这本奏表的意义打折扣。   毛昭再问:“这是一起递上来的?”   一本一本的递当然不如一起七八本的更震撼,这也显得云贼是何等的可恶,求救的人的求救之心又是何等迫切,何等逼真。   王姻在左三点头示意,“正是某三日前奉于殿前。”   毛昭目光如电,盯着王姻看了一眼,又慢慢收回来。他本是凤凰台上重臣,徐公座下数得着的,这一眼虽然没说话,也重似万斤。等闲人在这种地方,被问上这两句话,再加上一个眼神,背上都该出汗了,王姻还是那么平静。   殿中一片静谧。   就像刚才毛昭没有逼问王姻,王姻也没有避而不答。   姜姬不管这些眉眼官司。现在这些人的□□味越来越浓了,日后还会更浓。   她叫毛昭与白哥来是为了正事。   “这些人的事,给我讲一讲。”她道。   还是没文化。这些大梁世家的历史几乎与大梁等长,要想打败他们,就要先了解他们,不然前脚你定个计,派兵去打,后脚你才知道这一家早就分了支,远方还有他家同姓或同乡的三座城,因为离得远没能在这次一口气解决掉,等于打草惊了三条蛇,多气人。   因为家族姓氏这个东西它有时不止有一个写法,搞不好不同的地区同一个姓有好几种写法呢,它们都曾经是同族,住在同一片山谷,后来才慢慢分化,或许肉不能一起吃,钱不能一起赚,但敌人一定可以一起打。   其他还有很多种情况,她在定计之前一定要先彻底的了解他们才行。   这就显得她身边的幕僚不足了。在莲花台时,她先有冯瑄,后有龚獠与龚香,都是本地土著,替她省了不少事。   现在到了凤凰台,徐公早跑得没影了,只留下一个白哥,虽说是学富五车,但人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毛昭又总是心有顾忌。   她早就授意王姻与姜俭从世家中捡几个像霍九弈那样的,或是落魄世家,或是本人就没心没肺,对大梁皇帝没什么忠心的,荐上来她好用一用。   目前还是没什么结果,看来凤凰台下的世家……说圆滑也好,说谨慎也罢,总之,个个都是缩头乌龟。她都摆出礼贤下士,愿许高位的条件了,硬是没一个敢上钩的。   她都怀疑徐公是不是把凤凰台下的反骨都给杀光了,留下的全是软蛋。   现在转一圈还是只能找毛昭和白哥。   姜姬笑得很温和,心里叹了口气。   人才难得。   毛昭最后还是替这些奏表的世家说了好话,姜姬听着就知道其中必有不尽不实之言。   但听个大概也行,然后就放他们两人下去了。   等毛昭和白哥退下后,姜武问:“要不要我带兵去看一看?”   从去年年尾——云青兰是十一月中旬发了疯一样点兵出征去打仗的,冬天带兵出征,这么蠢的事姜武都没干过——打到现在,也有半年了。虽然是停停打打,先骂再打,逃逃打打等多种打法相结合,听说真正交兵的次数可能还不到五次,但无法避免的是战场已经扩大了,被迫牵连进去的城也越来越多了,可以说他们打到哪里,那里的城都必须表态站哪一边,想闭门保持中立都很艰难。   云青兰根本没那么多粮食,他带兵出来攻打别的城的最初目的有一个就是抢粮,所以他抢到粮了,就可以接着打了,没有粮了,就再找一座城去抢。   被他抢的城有的反抗了,加入战局;有的无奈开门请他进去了,以为他会客气一点,结果反而被抢得更厉害了;也有的被迫跟他站到一起,带着兵加入了‘反军’中。   “不用,他们现在打得更热闹呢,我们站旁边看着就行。”姜姬说。   霍九弈一直带着兵在外头呢,随便他干嘛,姜姬没有要求他一定要帮着哪一边,随他自己判断情况。听说他现在也算小有名号。   不知是不是凤凰台没什么人注意,还是她这个安乐公主封的将军不重要,姜武和霍九弈那天明明都受封了,但现在外面唯一有名的,安乐公主的座下大将只有花万里一个人的名字传出去了。甚至有人以为只有花万里,他就是大将军。   霍九弈似乎也用了假名,但一直都没被人发现还是挺有意思的。   最有趣的是,不管云青兰是不是一个被天下人唾骂的“云贼”,现在分属两边的人中,义军的盟友远远没有加入云贼的人多。哪怕两边只是跟她一样站岸上看着,对云青兰这个“庆王”示好的人也比“除贼”的人多。   不知那些从凤凰台跑出去的人是加入义军,还是去从贼呢?   从宫里出来后,王姻回了他在宫外的“家”。   这座宅子是旁人所赠,只求王姻庇护。王姻笑纳了宅子以及主人家的女孩子,他在鲁国已经有了妻子,所以只纳了妾。   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龚相曾调侃道见过公主之绝色,世间再无女色能令他动心。王姻也觉得这话是对的,除了公主之外,世间女子任凭多妩媚动人,深情如海,也不过只有青春光景而已。他会收下女子,也是为了令凤凰台的世家放心接纳他。   公主一直很喜欢世家的人才。   王姻知道,哪怕是姜将军都在防备着公主身边出现新的人与他争宠。他又岂能免俗?   但今日他发现,公主是真的需要凤凰台的世家相助。这不是他或龚相能弥补的。   如果他晚一步,可能又会落到龚相的后面。   所以他一回来就道:“有请灵武公子。”   结果门外有一个男人朗声笑答:“某已到了。”说话间,一个年约五旬仍风姿绰约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到了门前就是一揖:“某日日都盼着大人回来,日日都盼着大人要见某。今日总算是得偿心愿!”   他露出个笑来,竟还带着一丝天真之态。   王姻下定决心后就不再迟疑,点头道:“我会荐公子上殿,但是否能得公主青眼,就要看公子了。公主并非贪图美色之人。”   “我知道。”那人笑着说,“反倒是我,对公主念念不忘。”   王姻也不见怒色,竟然说:“如果公子能令公主动心,那我倒要恭喜公子。” 第691章 新友旧人   王姻第二日就向姜姬提起了灵武公子,当然, 他没说什么好话, 于是姜姬从他嘴里得知当年她在灵武就被这个灵武公子看穿了, 然后他就一路追着她到了凤凰台, 不知中间又出了什么事,反正灵武公子——风迎燕说见她得了徐家庇护后就回家了。直到这次听说她带着小太子进凤凰台了, 又匆匆赶来。   姜姬好奇道:“他为什么赶来?”   王姻面无表情:“据他所述,是因为担忧公主与太子身处险境, 恐公主为人所乘,才赶来, 欲护公主周全。”   姜姬笑道:“倒是一片真心。”   王姻点点头, “他自从见了为臣,每日都要一叙衷肠, 自陈枯长岁月, 自从见到公主后才知月明花浓。”   翻译一下就是他活了半辈子都没动过心,日子是白过的,一见她就动心了, 天也亮了花也香了。   姜姬听了点头, 笑道:“他文章似乎不错?”瞧这男女勾搭的事,让他一说,又隐晦又动人,还一点都不低俗。   王姻:“琴棋书画, 调脂弄粉, 堪称风月将军。”他留风迎燕在他家住了半年, 连他娶的小妾都对风迎燕情根深种,频频自荐枕席,有时王姻在旁,小妾都能对风迎燕眉目传情,哪怕王姻问起,小妾也不瞒,直言“虽父将奴予了大人,大人百般怜惜,并无不足。但自从见了灵武公子,心儿却系在灵武公子身上,只求一顾,此生无憾。”   ——虽然我爹把我给了你,你对我也挺好的,但我就是对灵武公子一见钟情了,他是要肯搭理我,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在这方面他是服气的。   王姻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通,逗笑了姜姬,他方也笑道:“我也曾问过他可愿收下此女,不想他拒绝之后,那女子仍然心系于他。”说罢摇头。   他说这么多,她都明白——他是说他只是荐上来一个“宠儿”,并不是什么才子贤良。   不管他是为了打压风迎燕,怕他日后得宠,还是为了避免龚香记恨他,姜姬都愿意成全他,给他这个面子。   她道:“今晚让灵武公子侍宴吧。”   王姻心满意足的退下了。   今晚他自然会把风迎燕打扮好了带来。   他刚走,姜武和龚香一起来了。   姜姬笑呵呵的先看姜武,他说他还是不太放心,担心战场扩大到凤凰台来,万一呢?虽然现在云青兰酣战着呢,不太可能脱身过来,但凤凰台边缘上还是应该再驻点军,建几个哨点、驿站。   姜姬说可以,你去吧,想建几个建几个,钱不够出去抢,杀了谁都不用担心。   姜武得了这句话就出去了。   龚香等姜武离开后才状似不经意的说:“将军日渐成长,日后必可为公主的擎天之柱。”   这话是夸,但也是提醒。因为姜武刚才的举动是第一次。   第一次.   他主动向她要了一份权力。   哨点或驿站在这种时候不但意味着可以驻军,也意味着姜武的权力范围进一步扩大。   目前,姜武、霍九弈和花万里三人在凤凰台都是只有职,没有位。他们都是将军,但大军在城外营地驻扎,城中的城防早就由姜姬的侍人接管了。   霍九弈被她放出去了,花万里递上来一本“名册”后不是在姜武门前站岗,就是在家里憋着生儿子,妻妾娶了一屋子,每天醉生梦死,好像根本不在意外面的事了。   不管是真是假,姜姬也觉得他名声那么大,不出去也好。日后哪怕只靠这个名声让她养他一辈子也行。   姜武就一直在宫中了,不是在陪她,就是在陪三宝。现在他自己打算走出去了,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姜姬笑道:“可算是盼到了。”   有她这句话,龚香就把下面的话全咽回去了。   姜姬问:“叔叔可觉得手底下的人好不好使?”   龚香笑道:“王大人荐上来的,怎么会不好使?”   前段时间,王姻和龚香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一人举荐了一个人,她都留下了,还让他们自选贤才,以后这种事他们自己就可以做主了,不必次次都问她。   龚香和王姻目前在凤凰台上的位置相当模糊,姜姬明明白白封的只有三个将军,其他就是底下的官吏,龚香和王姻却都还没有真正的职位。   她也没有先告诉他们,日后会给他们个什么官儿,几品几级,什么位份,等等,一个都没说。只透露了相位会留给徐公,祭祀的礼官她自己兼了,所以能留给他们的位子一开始就缩水了两个。   而且,龚香和王姻现在干的活基本一样,王姻甚至还多一点,他和姜俭还兼着实务。龚香一直在围着她转,虽然一天到晚都闲不下来,什么事都能插上一手,但除了动动嘴皮子,别的基本没干什么。   看起来,龚香略逊一筹,但他也一点都不着急。   龚香荐上来的是鲁国蓝氏,蓝如海。   蓝家子弟年轻一辈的几乎都被送到公主城当官了,只剩几个老头子还在凤凰台外,趁着姜姬进城,世家外逃,蓝如海带着家人把家从城外搬到了城里,并选择龚香当他的举荐人。   蓝如海他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蓝家到这里来以后,与本地联姻生出来的六个孩子,三子三女,都是五六岁光景,聪明机灵,天真烂漫。   龚香荐人,就直接把蓝家六子都送过来了。   姜姬看到一群这样“合适”的小孩子,不由得对姜武感叹:“世家的生命力真强。”   她本以为蓝家早就没有生命力了,但现在看到这些小孩子就知道蓝家还没有完。蓝如海也真不愧是能得段小情和龚香两人举荐的人才,她当年也觉得他不错,只是蓝家早一步选了姜奔,为了牵制姜奔,她也只能将蓝家视为同党。   这六个小孩子显然在家里只开了蒙,家中旧事他们一无所知,家人长辈平时也只让他们自然生长。她见过之后,就把人送到三宝那里去了。   三宝和姜陶相处得不错,这两个孩子与她和姜旦相反,姜陶成了“兄长”,三宝则幼妹。虽然幼妹顽劣,但聪明机灵,姜陶远离家乡后,与三宝“相依为命”,不知不觉间就和三宝的感情越来越深了,他每日都跟三宝一起读书,教三宝背书、习字、习武。三宝对学习不怎么感兴趣,她只喜欢听故事,谁讲的故事她都喜欢,什么故事都爱听。姜陶被教的有点教条了,失了几分孩子的天真之气,他认为读书是最好的事,还常拿姜扬来举例,言称“太子叔叔”如何如何。   三宝当面没反驳他,却悄悄告诉姜姬说,她觉得“鲁国太子叔叔”不是好人。   姜姬问她:“那怎么办?”   三宝:“他是坏人,杀了他。”   姜姬笑着亲亲她的额头,“坏人也有用。”   这个孩子真的越长越像姜武,但性格越来越像她。她还以为她这种人没那么常见,属于基因变异,没想到三宝会继承这一点,就是不知是好是坏。   姜武走后不到十天,姜姬就发现她又有身孕了。   她摸着还不见丝毫起伏的肚子想,或许应该加快一点速度了。   她召来姜俭,命他传令到万应城去,“告诉卫始,给列国送信,道……国朝不永,盼忠臣驰援。”   万应城。   城外无数良田正在进行收割,但收上来的不是粮食,而是马草。从公主城到万应城,城外的田地在去年一年种的最多的不是稻谷,而是马草。   这是卫始下的令,他在得到干旱的消息后就命百姓改种马草了,因为他记得哪怕是浦合,满是盐土,马草仍然可以种植。   他不能让百姓逃离,只能用马草来栓住他们。他记得在商城时,公主就用同样的办法留住了商城外的逃民、逃兵。   地里只要能长东西,百姓能收获,他们就有用这收获交上税,换来粮食,就能活下去。   所以,当时公主根本不在意百姓能收什么,能收多少,不管是谷子还是豆料,能下种子的全种下去,收什么她都愿意。   在他还在鲁国时就听说商城的百姓已经超过了九万人,在公主离去后,商城的百姓竟然还在慢慢增加,田地真的留住了他们,让他们不舍得离开。   他用同样的办法,果然成功安抚住了在黎氏之变后不安的百姓,马草的丰收也让百姓们度过了旱情。   商人贩走了马草,带回了粮食,万应城在他的手中平平安安的稳定了下来。   等贫家百姓发现马草可以吃以后,种马草的人更多了。   这一日,一行快马身背红色令旗跑进了万应城的城门。城墙上的守卫看到后,换了城墙上的旗。鲜红的旗飞扬在空中,不止卫始看到了,徐青焰等一众徐家子弟也都看到了。   徐青焰快步走到庭院里,扬头看向城墙的方向:“红色令旗,是公主的消息!公主派人到万应城了!” 第692章 今天太晚了,晚安   徐家地位超然,不管哪个人想登临九鼎, 都会把徐家看做眼中钉。这一点, 徐公不辞辛劳的把它种在了家里每一个子弟的脑子里,确保他们不会犯错。   所以, 当徐公安排全家逃跑, 徐家子弟也都乖乖听话的跑了, 他们舍弃高屋华服, 不得不亲手衣食,操持贱役, 离乡背井,到现在已经有两年了。这两年里, 家中小一辈的男孩子甚至都有结婚的, 女孩子倒是有几个耽误了花期, 或与不合适的人相爱, 被家人拆散,闹了一顿意气。   总得来说,他们没吃太多苦。   但不可预测的未来却叫他们日夜难寐。   他们修经天纬地之才,读天下智慧之书,难道终其一生只能困守这座小城?   他们的前途不应该在这里!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不应该在这里!   哪怕为了儿女的前程, 他们都要回去!   徐家人日夜盼望着能回到凤凰台。   他们听说公主到了凤凰台,听说公主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整个城的臣服, 听说百姓已经归心, 听说反对的人都掉了脑袋, 听说……   公主何时才会召唤他们?   才会允许他们回凤凰台呢?   徐丛和徐树都身陷河谷云贼之后, 徐家为首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徐青焰,就连徐青焰的父亲都非常看重她的看法。   徐家子弟中,一部分人认为或许公主只是哄骗徐家,她得了凤凰台之后就不会再需要徐家了。现在徐家拱手让出凤凰台的大好家业,徐公更是不得不被背负从贼之名,徐家已经不负英名,已经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公主也不必在意她曾与徐家的盟约。   徐青焰却认为公主不会骗他们。   “公主其人如何,我远比你们这些随意臆测的人更清楚!”她说,公主早晚会叫我们去凤凰台的!如果公主想要丢下我们,为何又让我等在万应城为官呢?   徐家人跟着卫始又到万应城后就被安插到各个地方,把万应城原世家的位子全都顶替了,可以说万应城能这么快的恢复正常,徐家人居功不小。   徐青焰说这都是公主的主意。   虽然她觉得公主可能只是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把徐家送给卫始用一用。   但她也担心公主会慢慢忘了徐家。   所以一看到城墙上的红旗,她就去求见卫始。   徐青焰虽然是个女子,却身担刑律文书一职。卫始本来是想让她去户律,掌管女子立户的事。结果徐青焰的性格却是出他意料的激进,户律并不适合她,几番调整之后才发现刑律才是她能大展长才的地方。   这半年来,经徐青焰的手裁定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有半数都是世家。   卫始也是没想到,有时甚至觉得徐青焰的许多做法和想法孝有些神似公主。   后来他得知公主在徐家时曾与徐青焰相伴多时才恍然大悟。   徐青焰一到,卫始就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公主没有提起徐家。”他说。有很大概率是公主忘了徐家,徐家除了一个徐公之外,没别的能让公主想念不已的人才。   徐青焰:“能不能替我送信给……公主?”   卫始点头:“可以。你还有别的事吗?”   徐青焰沉默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公主现在想做什么呢?或许我可以……”   卫始摇了摇头,“青焰,公主如果有需要你做的事,她一定会想起你。而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日后都不会白费。万应城虽小,五脏俱全,你在这里多多学习,日后见到公主,方能一展所长。过几日,你去户律看一看吧,刑律的事你都熟了,也该换个地方了。还是你想去商律?”   徐青焰之前拒绝过好几次让她去户律的事,但这一次她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一个万应城就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她怎么能保证见到公主后,公主能看得上她呢?   公主以前就觉得她空费日月,白做了徐家人,却只求丈夫闻达,可笑可怜。   现在她在万应城,又做走马观花之举的话,异日见到公主,只怕又要令公主失望了。   万应城是凤凰台咽喉之地,从这里可通向西、北、南三个方向。往西是公主城,往南则是河谷。   这段时间以来,从北边和南边逃来的流民变多了。   卫始命人将流民拦在了三十里之外,让流民在那里建村安身。实在是万应城太要紧了,他不能让这些身份不明的流民靠得太近。   为了控制流民,万应城的守军在这三十里的建了四个驿站和五个哨岗,驻守兵丁,建造坞堡、地堡、箭堡等。   建造这些防卫的钱全都是万应城的世家贡献出来的。   卫始用尽千般温柔手段,几乎把这些世家掏空。但世家却并没有外逃,因为越来越多的流民带来了一个消息:云贼意在天下。   云青兰带兵从河谷出来后,由南向北,一路打过去,受害的城池不知有多少。   虽有义军联合起来,结成战阵,对他对抗,但两者胜负难料。   而且世家了解自己,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义军、盟军中有多少是真心实意跟云青兰打,有多少是趁机摸浑水讨好处,这个不好说的。   反正前者肯定没有后者多。   世家不相信外面那个盟军的能耐,万应城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卫始这个自带大军的安乐公主之臣也变得可亲可爱了。   更别提他要钱要粮是为了建驿站哨岗,他们肯定要支持啊!   卫始从这些流民中得到了不少消息,世家也打听得到,甚至比卫始更多。卫始从世家中选取了几个幕僚军师,听取他们的意见后,将这里的事全都奏给公主知道。   然后公主递来的这个消息,让他有些意想不到。   公主为什么让他把这个透露给诸侯呢?现在一个云贼还不够,还要再引其他人来吗?   只看源源不绝来的逃兵,卫始就能想像得到战场有多残酷,为什么公主仍然要引起诸侯的注意呢?   ……难道她还嫌这战场不够大?   他想不通,他甚至有一丝胆怯。   但他犹豫了一夜,还是照公主的意思,召来商人,让他们把消息传到赵、魏、郑去。   商人问他,是不是这里的事都能说?要是让诸侯王们知道这里已经有一个庆王在打天下了,只怕他们立刻就会忍不住了。   卫始艰难地点头:“可以……详述之。” 第693章 养寇自重   快逃。   快回去。   往回走!   肖望海把侄子推到草丛中藏起来, 自己跑向另一边时, 在侄子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回去”。   回去!   回凤凰台!   这天下早不是他们的天下。   这个大梁,也早就不是他认识的大梁了。   皇权旁落, 贼盗四起。   他们为什么要逃出来呢?凤凰台上的公主英明睿智, 有凡人未有之才, 哪怕屠刀落下, 死在她手中也好过死在野外。   肖望海早就后悔了。   他一边哭, 一边发出号叫,一边胡乱逃着,很快他就听到身后追击来的人声, 这是来抓丁的。他把他们都吸引过来了吗?   在野外, 他们不是世家, 不是贵族,他们的姓氏,家声都毫无用处。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管。他们看到华丽的马车,一拥而上,不问姓名来历, 立刻杀马夺车, 他们眼中看不到古董珍籍, 只有美女娇儿, 他们不识宝瓶宝花, 只识金银珠玉。   他们把老妇都杀了, 夺了年轻女子就走。肖望海的妻子就是这么被夺走的, 不管他怎么哭号,怎么唾骂,怎么哀求,都只能亲眼看着她受辱、自尽。   他的姐妹,婢女,全都成了猎物。   等他们这些没用的人活下来之后,他才想起自己的衣箱中是有剑的。宝剑锋利,从未饮血。   他取出剑来,剑刃泛着寒光,吹毛可断。他用此剑挖了个坑想埋葬妻子后再自尽,此剑却折断了。   没有了车马,他们只能步行。往哪里去?没有人知道。他们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的向前走,还遇上了神女庙的野祭,虽然只是两尊石偶,石偶下只勉强摆放着一篮野果,他们还是用这些野果裹了腹,又汲来清水,勉强以清水为祭品,留给后来人。   他们是为什么逃出来的?   我们回去吧。   甚至没有真的说出口,剩下的肖家子弟们都开始往回走了。为了避开之前遇到野人强盗的地方,他们绕了一个大圈。   出城时几十驾马车,数百仆从,现在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人。他们餐风饮露,衣衫褴褛,渴了就寻低洼处挖坑,饮泥浆水,饿了不管是野草、野菜、野果,哪怕鼠蛇也能吞下肚。   为了让身边的年轻人不至于丧失信心,肖望海他们有时也会引亢高歌,振奋精神,他们告诉年轻人,只要回到凤凰台就可以了,回到凤凰台后,他们就还是肖家子弟。   直到又撞上了抓丁的队伍。   肖望海他们分散逃走,可是一连几天,这些抓丁的人总是徘徊在这一带,他们不管怎么躲避,好像一直没跑出他们的包围圈。   最后只剩下肖望海他们三人。   堂哥先替他们引开了人,肖望海带着侄子跑了,但他们又被人发现了,肖望海让侄子藏了起来,做了叔伯兄弟们一样做过的事。   他……其实不想回凤凰台了。   妻子死的时候,他就不想回去了。他二十岁的时候才娶妻,还是在父母逼迫下不得不结婚,与妻子的感情并不深刻,两人在家里时只是相敬如宾,虽然从没吵过嘴,但他以为他其实没有爱上妻子。   可是妻子在他的眼前被害之后,他的心好像被人掏去了。   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活着回到凤凰台以后,他就必须要承担起肖家子弟的责任。他必须要继续为肖家奋动,必须要再娶一房妻室,生育子女,可能在几十年后,他再想起妻子时,连她的脸都记不清了。   那妻子不就白死了吗?她的一生还有什么意义?这世上还有谁记得她?   世上每一对夫妻都是一对配偶,他如果再娶,一夫双妻,那他到底算是谁的丈夫呢?   还不如就死在这里,这样他就不必再娶,不必再当肖家人,他只有一个妻子,永远只有她。   肖望海被抓住后,被这一队人驱赶着走了一天,才在黄昏时来到一个营地。   说是营地,其实就是一片平缓的野地,四处是躺在地上的士兵,他们或是抱着刀,或是枕着枪,在地上呼呼大睡。   他们这些被抓来的人被赶到了一起,他在这里悄悄寻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堂哥,也没有见到侄子,不由得心生欢喜,想必他们是逃掉了吧?   太阳很快落山了,营中的人都在睡觉。肖望海能听到身边人的肚子叫了,他们都没有吃饭。但不远处的那些士兵也没有吃的。   他不敢睡,把土一遍遍的擦到脸上、身上、头发上,他还努力想挤出尿来,活尿泥往身上涂。无奈挤不出来。   他心中害怕,一直盯着天边。   等看到天边开始泛白,有人醒了,有士兵到树下小解,他趁人不注意溜过去,忍住骚臭味,将尿泥涂在头脸上。   天亮了,士兵们都爬了起来。   被抓来的壮丁都更害怕的躲在一起。肖望海躲在角落里。看到有几个士兵商量了一下,向他们走过来。   他们专找看起来年纪小的,或是个头不够高,或是体型不够大,肖望海哪怕身上涂满灰尘,他看起来也比旁边的人更好一点,但走过来的人刚把他抓起就闻到他头脸上的骚臭味,一把将他推倒,转而去寻别人了。   肖望海赶紧钻到人群中躲好。   终于,他们拖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出去了。孩子发出不似人的尖叫,向着人群求救。   肖望海本来埋着头,听到这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后,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   他磕磕绊绊的从人群中跑出去时,周围看到的士兵都在发笑,拖人的那几个人也在笑,那个孩子叫的更厉害了,向着肖望海喊爹,喊叔叔,喊伯伯。   他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在骗人,他只是想求救,就算不认识肖望海,也盼着是自己的亲人来救他。   肖望海扑上去,被士兵用刀柄拍开,然后那个孩子就在他面前被拖远,三个人围着他,像戏弄一样,看他冲上来就把他踢倒,看他东倒西歪的挣扎。   肖望海从人群中的缝隙里看到那个孩子被绑了起来,跪在地上,被抓住头发,被迫仰起头。孩子终于不喊肖望海了,他着天空长长的喊:“娘——!”   “娘啊——!!”   旁边的士兵嘻嘻笑道:“乖儿,你娘在我腹中呢!”   “乖儿,喊一声爹来听听!”   肖望海心中涌上一股怒火,他凭借最后一股孤勇,将围着他的一人扑倒,抱着他的头就在他脖子一侧狠狠咬下去!瞬间,一股腥热涌进嘴里,他条件反射的大口吞咽起来,就算这样血沫子仍喷出来,从他的下巴流下去,眼睫上也飞溅上红色的东西。   那人发出惨叫,肖望海感觉到身后有刀劈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这人的头,直接把那一块肉啃了下来,吞下了肚!   那人的脖子少了一块肉,露出里面白色的筋,他能看到他的目光终于变得恐惧起来。   啊,就是这样!就该让他们害怕!   于是肖望海又咬了一口,这一口没咬下来多少肉,他正准备咬第三口,这个人抽搐了几下,竟然吓死了。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雷鸣声。滚滚而来。   天仍是晴的。   这里的士兵们却都惊慌失措起来,他们顾不上肖望海,四下吵闹着,喊着不知是哪里的话,然后开始瞎跑。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一时往东,一时往西。肖望海从那人身上起来,就看到眼前这一群没头苍蝇一样的人。   他茫然四顾,终于看到远处有一条细细的烟尘。   它在慢慢逼近,慢慢扩大。   这些人开始惨叫起来,他们终于找到方向,开始往烟尘的相反方向跑。   哪怕是被抓来的壮丁们也开始跑了,他们跟着人群跑,哪边人多,就往哪边跑。   肖望海没有跑,他就站在那里,像着迷一样看着那烟尘。   烟尘后面竖着一根红色的旗,小小的,飞扬在空中。   是公主的人。   是公主。   肖望海哈哈大笑着,哇哇大哭着,向那片烟尘奔去。   他的身后,那个被绑着手的孩子一瘸一拐的跟着。   凤凰台。   姜武走了以后,每天都有战报送到。姜姬得已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这场“正义之战”有了更多的了解。   正义之战打响了,却跟凤凰台没什么关系。   两边都宣称自己是正义的。   云青兰说他是皇帝封的庆王,打的是不交贡不交税的逆贼;   对面说云青兰是逆王,是反王,是贼王,但关于云青兰的罪状仍有争论。   有的人说,云青兰把皇帝杀了;   有的人说,云青兰只是把皇帝关起来了,皇帝没死呢;   有的人说,云青兰最大的罪状就是自己给自己封了这个庆王,这个王位,他不该得,河谷也不归他。   于是,这个诉求就不一样了。   如果皇帝死了,那打败云青兰的人不说可以当皇帝了,至少他立了一个下任皇帝必须再三重谢的大功,不管下一任皇帝是谁都逃不过。   当然,这人想称帝的话,如果自认为身板够硬,倒是也可以试试;   如果皇帝还没死,那打完云青兰就必须找皇帝要赏,那就要到凤凰台来了,这是公认的皇帝家,不管皇帝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到这里来找皇帝是最正确的做法。   如果云青兰只是自立为王这一桩罪过,那就意味着有二十二座城可以自由了!   姜姬听到最后一项罪状就知道,这背后一定是“庆国”内部有人反云青兰。   她把这个先放到一边,只关注“正义之师”里面到底有几个人做主。   以第一项诉求为主的是滨河李氏,李氏敢提出这个就表示他们是想直接干掉云青兰的。   第二项则是春山包氏,看起来没有李氏强硬,但也说不准。   目前这几家看似联合,但基本都在各干各的,互相之前根本没有站到一起打云青兰的意思。   她甚至看出了几分跟她一样养寇自重的味道。有云青兰这个大贼,他们养兵就变得正常多了,也容易多了不是吗?   果然人人都不傻,都知道云青兰活着是多好用的一个靶子。   所以就不能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壮大。   姜姬想了想,问侍人最近有没有人想偷偷钻到殿中偷看文书、章表、书信的人啊?   侍人说没有,问她是不是想养贼了。   她点点头,叹气,以前先有白清园,后有蒋胜,两个贼用得多顺手啊。她本来以为毛昭和白哥中至少有一个可当贼的,结果这两人都不自觉的避开了这条路,一个比一个听话乖顺。   侍人笑道:“这也不难,公主何不在宫中多放几个文书?也好安抚一下宫外的人。”   砍了一堆头,又跑了那么多人,确实该安抚安抚了。也看看其中没有合适的人选。   她一点头,侍人就准备光明正大的收贿赂,举荐青年才俊入宫了。 第694章 病娇皇帝   风迎燕站在宫阶上, 看到王姻领着一行人走过来,便装作偶遇, 迎过去行礼问好。   王姻一看就懂了, 邀请他一起去见公主。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王姻和风迎燕为首,隔着三五个人之后则是一列看起来惊魂未定的人。   “像一群野兔子。”风迎燕小声对王姻说。   他认识王姻虽然只有几个月, 但自信对他还算了解。这些一看就是凤凰台世家的人显然是走了王姻的路子准备去见公主。   ——但以王姻的性格来说, 他会举荐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他当年以灵武为后盾,敲开王家大门不难, 但不管送多少礼, 王姻都能一边笑纳, 一边死活不肯带他去见公主。他自己溜到宫门前假托王家人的名义想溜进宫都能被他半道截了!   可见此人简直就是个妒夫!   风迎燕也不是不能理解,王姻这样将一生荣宠托于一人的人, 叫他放别人去讨好公主,简直是白日做梦。一方面也是年龄的关系,就像他屋里年轻的妾侍婢女, 就不如年纪大些的老人稳重, 老人自持地位, 有时不会这么露相, 年轻人总是会更露骨一点。   但这才短短几天啊,他就转身带了这么一群人进宫了!   风迎燕想起他送给王姻的那么多钱都心疼。   王姻也知道他的心事,反讽回去:“这几天, 公主没想起来你吧?”   风迎燕的脸就酸了,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瞪着王姻, 叫他也难得生出了一丝愧疚。长得好就是占便宜。王姻心里想,轻声说:“这些人,你何必在意呢?”   风迎燕轻哼一声,跟着叹道:“公主日理万机,奴却无所事事,实在是寂寞……”   本来说让他侍宴的,结果听说那天姜将军要出门,公主只顾与将军话别,把他给忘了。   王姻:“公主哪有功夫来哄你?”   风迎燕没有说他根本无法靠近公主所在的宫殿,没走近就被侍人发现“劝”走了。他今天特意来等王姻,就是想借他的光进去。   他跟在王姻身边,也跟身后的人聊了几句,发现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凤凰台下虽然都是世家,但也分派系,有的姓跟有的姓根本连坐都不会坐到一起。比如南刘与北刘,虽然都是刘姓,但一个出身大梁南塘,一个出身北塘,虽然据说祖辈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分成南北,两边是生死大仇,南塘刘说若生啖北塘刘的血肉,胜过帝宴珍馐。   还有,靠联姻进入凤凰台的世家也总是被人看不起;祖辈不是靠正经的功勋,而是靠拍皇帝马屁进来的也会被人看不起。   像风迎燕这样凭一张脸闯出名声的,自然也是被人看不起的。   但风迎燕还真的只有一张脸——是最好的。虽然他自认学识头脑都不差,无奈没有英主赏识,只好凭一张脸出头了。毕竟比脸他真的是不心虚,文章什么的,不是你自己说自己好就行的,没拜大家为师,没有四五岁就憋出一篇文章传世,哪有脸说自己文章好?   你说了也没人信啊。   风迎燕是真觉得他早生了二十年。   凤凰台皇帝上朝的地方早就被搬空了。   所以姜姬也不能在空荡荡的地方见人理事,她还是在广御宫待着,大概第一次进宫就住了这里,有感情了。   而且姜武从这里出宫也方便,挨着侧宫门,调兵遣将,干什么都快,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侍人们早就把这一片的花木都给修整过了,朝阳公主心爱的花园也早就遭了秧,里面挂着钱的树,用绢布制成的百花全都不见了,都变成了钱,又变成了粮。   姜姬已经又把这宫给扒了一遍皮,扒下来的东西全都交给商人变卖了,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她交待商人们往远了卖,所以这些出身凤凰台的御用之物就变成了凤凰台宫破城毁的又一桩“证据”,这都是云青兰的累累罪状啊!   换来的粮都用来补充粮库了。   姜姬正在想新办法来“挣钱”。她觉得“义军”师出无名太可惜了,云青兰都能拿着从她这里送出去的章表替皇帝打不交税不上贡的乱臣贼子,义军们当然也应该有一两道皇帝的血书?哀旨?   来当当门面,好更有征兵出兵的底气。   “现在义军各自为政,各有心思,我只怕他们稀里糊涂的就败在云青兰手中。”她说。   这就讨厌了。   她明明给云青兰捅了那么多刀,结果现在一群人打一个云青兰,硬是让云青兰看起来比他们的胜面大。   “义军”的小心思太多了!她就怕自作聪明的人太多,最后反而败给云青兰。   她需要他们势均力敌,这才能把这一场仗变成拉锯战,才能让更多的人卷进来。   龚香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凤凰台上的人是怎么写文章的了,立刻命人从浩如烟海的文库中把历来写哭友、哭父母、哭爱妃、哭爱妻、哭自己等的文章都找出来,拼拼凑凑,凑出一篇叫人一看就满篇悲意的文章。   姜姬在他写的时候,跟着读了许多有趣的文章。   王姻带着人进来的时候,她正读到好玩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风迎燕,笑着问:“灵武公子可以跟我说一说南璧王吗?”   风迎燕立刻笑着说:“当然!这南王,是一个妙人!”   南璧王本名就叫南璧,因为他爹是大梁皇帝中难得的长寿人,十五岁登基,一口气活到了八十九岁,南璧当了六十四年的太子,所以他在没当上皇帝之前,浑名就是南璧王,又称南王。   写南王的文章诗辞小传有很多,统一的形容都是他是一个花容月貌,玲珑心肝的人儿。   这已经算是大大的美化了南王的形象。   他在当皇帝上没什么长处,唯一的特点就是,他总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日常动作就是动不动就捂着心口说:我要死了。   他还小的时候,人人都以为他活不了太久,他爹他兄弟,朝上的大臣,整个凤凰台的人,包括各地诸侯王,都以为南璧活不了太久,身体太弱嘛,天天生病。   可他就这么一直活啊活,活啊活,把他爹熬死了,排在他下头的弟弟老死了五六个,他都活得好好的,人们才知道他这个毛病。   他没病的时候就时不时的捂着心口或肚子做病如膏盲状,泪如雨下,抓住侍人、宫女、妃妾、友人、兄弟、父母的手哭说他这就要死了,只怕这一病就再也好不了了,你们千万别忘了我,等我走了,你们也要时常想起我。   真病了,比如咳嗽两声啊,吃多了肚子痛啊,射箭闪着背了,跟妃妾玩过头了,就更是要好好的作一番。   他还是太子时,就自己给自己写“我病了,我好难过,看到鸟儿在鸣唱,花儿在绽放,但我就要死了”这样的文章。   等他当了皇帝,投其所好的臣子们就专写这样的文章来“挽留”他这个皇帝,纷纷“陛下如果死了,我也不活了”,“酒也不喝了,花也不香了,月亮都不亮了”来以文慰君。   南璧王就很高兴,以为忠臣。   于是后世就留下了很多南璧王的文章诗歌。   留下的后遗症就是他在位七年后驾崩,他后面四个大梁皇帝全都是真正的短命鬼,而且四个全是急病去世,早上还跟臣子唱合,晚上就死了。   世家很喜欢研究皇帝的,大纪都被他们研究过了,大梁这么多皇帝当然不会放过。不过他们怎么研究都是在自己的小圈里自己乐,不会当着皇帝的面“哈哈哈,我昨天研究过你祖宗是怎么死的”这么缺心眼。   王姻带来的人都在看风迎燕给姜姬讲南璧王时期的诗歌历史故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就听灵武公子哈哈一笑,说出一句:“后人认为,南璧王此举,令世人以皇帝之病为乐,所以他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是因为不敢告诉大家自己生病,这才耽误了时机,因病而亡。”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祖宗以病挟臣,让天下臣工哄了一辈子,底下的儿孙们都引以为耻,所以轮到自己了,真生病了也不敢对臣子说,结果臣子们就发现皇帝突然就没了。   姜姬听得正点头,就见底下人的脸色变了,纷纷怒视风迎燕,有的还避开姜姬的视线。   风迎燕就正色起身,口中称罪:“某失言了,望祈恕罪。”   姜姬心中暗暗点头,笑道:“何罪之有?”   然后召风迎燕上前。   王姻在肚子里大骂:好贼子!竟然这么快就知道公主想要什么样的人了!   公主想要的,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忌的人才。 第695章 ^^   王姻的举荐令凤凰台下残存的世家稍有喘息。   之前安乐公主突然变脸, 让大家都无所适从,一时之间, 众说纷纭。   实在是安乐公主的行事太超乎众人的意料之外了。在凤凰台漫长的历史中,不乏染指皇权的女性, 不管是皇帝后宫中的妇妾还是皇帝的母亲、女儿, 还有一个侄女, 都曾经意图在皇权中分一杯羹。   对于这些女人, 大臣们也算是斗出经验来了。   没嫁的就嫁出去,让夫家去管束;已经嫁人的就照夫家下手, 其中皇帝的女儿和侄女就是用这种方式干掉的!他们的夫家在获罪后都被赶出了凤凰台, 哪怕皇帝不舍, 最后她们还是   跟着夫家走了。   最麻烦的反而是已经嫁进皇家的太后或皇后, 但前者可以假借给先帝祈福的理由关起来!后者可以换!   总之,办法都是有的。   但对安乐公主, 既不能把她嫁出去——她生的那个到底是太子还是公主的是不是皇帝的孩子啊?!   万一还需要她再生一个呢?   也不能把她关起来——关不起来。   难道就只能任其屠戮?   所以一些人跑了。   剩下的就盼着能有个什么人能救救他们。   王姻出现了。   一说王姻,述起此人,凤凰台下的人还是有些印象的:此人曾在朝阳公主身边待过!   这是一个幸臣,一个小人, 爱权, 钻营……   所以跟这种人交易是靠得住的啊!   或许有正人君子不屑与之为伍。   但也有不计其数的人愿意与人为伍!   王姻刚透出意思来,无数的人立刻蜂拥而至!哪怕此人胃口奇大!索钱索宝索的完全不要脸!他们也能接受啊!   毕竟,他替大家指了一条路, 大家才知道该怎么走。   哪怕这条路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他们以前对安乐公主的认识就是此女爱财, 此女好色, 此女弄权。   或许再添一点刚愎自用?   反正此女已经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凤凰台的人见到王姻之前,都在心中打腹稿,入宫后要如何顺从安乐公主,如何拍她的马屁,如何让她开心高兴——其中不乏愿自荐枕席,自矜颜色之人。   但王姻却交待他们在公主面前少说、多做。   底下有人略有不甘,问是不是宫中缺少侍人?   执壶倒酒之类的事他们不是不能做,但若一味肖奴仆行事,那他们的风骨何在?入公主之幕好歹也是风流韵事,替公主掸灰拂尘,偶而为之也是情人之间的情趣。   总之,不能沦为下流。   王姻道,公主与他们所思所想完全不同,进宫后便见分晓,只需记得一点:公主爱看人做事,而不是夸夸其谈。   待见到公主,再见到灵武公子在御前毫无风骨的表现后,第一批的六个人完全走偏了。   他们天天就围着公主转,公主偶然发问,便争先恐后的答,王姻正待扶额,公主就笑嘻嘻的封了这六人为侍书。   侍书,说白了,就是书童。虽然皇帝家的书童比外面的要高级些,需要博览群书,出口成章,其实是一个需要极高水平的职位,但,它还是一个末流小官。   六人中有四人当即变色!   但这是家里花大价钱“买”来的机会,王姻坐在一旁又完全没有帮他们讨官的意思,最后这六个人都留下了。   相比较而言,没有被封官的灵武公子倒比他们更讨好些。他虽没有官位,在公主面前却颇有面子,看起来倒像是个宾客了。   他们这六个掏钱进来的,反倒要对灵武公子低头。   什么灵武公子?不过是偏远小城出来的而已!   六人有志一同的开始排挤风迎燕,行动一致的把风迎燕给挤到后面去了。   风迎燕只好再去讨好这些人,因为第二天没有王姻带着,他又进不去了。   他真怀疑有人捣鬼。   等他借新任侍书的光再次钻进大殿中,就见王姻已经带来第三拨人了,按荐人的频率看,他半个月不到就送进来了近二十个人。   这哪里是人才?简直是大白菜。   广御宫附近日渐热闹起来,出入的士人变多了,末流小官也变多了。   侍人们也乐于往外“卖”消息,告诉这些新进门的士子如何讨好公主。   比如宫中所藏典籍,因为全是纪字,阅读困难,公主一直想找人抄写成鲁字呢;   比如宫中藏书甚多,公主懒得一一阅读,想找人替她讲解一二;   比如时常有底下人递奏表进来,公主懒得看……   风迎燕就见那些士子像一群乖乖狗儿,指哪里就往哪里跑。   依他所见,公主倒不是懒得看,只是没时间。她的时间都被其他的事占用了。   他天天来等门,找机会往殿里钻的时候早就发现了,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公主就起来了,她要和小公主一起用早饭。   然后公主会一直办公,王姻等人都是一早来候见,见过公主后就离开,有时小公主中午在别处用饭了,公主的午饭都是随便吃一吃鼎食就算了。   就这样一直到深夜,公主才会休息。   公主从不宴饮,从不制华服首饰,日常出入宫中的匠人有木匠、有铁匠,还有花匠——宫里已经一株花都没了,为什么要花匠?   就是没有金银匠。   倒是见过织娘,但宫外新设的纺织局最近一直在染色,制衣板,做成衣。据说这些衣服全都是军服,都被一批批的运出去了。   现在听说还有织工,因为比起别的工作,做衣服是相当不花力气的了,一些贫家男儿,不擅武艺,不擅诗书,又不会种地,或嫌种地辛苦的,有不少都另辟蹊径,跑来抢女人的活了,不过据说男人织出来的线格外结实,因为他们可以纺比女人更粗的线,还能摇得动大织机,织出更结实、更宽辐的布,这门手艺还是挺有前景的。   有一个发明男子用纺车、织机的匠人竟然因此得了四等爵!!   ——这个事情好像没什么人知道。   风迎燕猜,如果被世家知道一个手艺匠人,一个奴隶,一个下等人,竟然获四等爵,哪怕没有衣冠,没有封赏,不入殿堂,只有食禄,也足够让他们发疯的了。   风迎燕在夜深无人时痛哭流涕,咒骂老天不公,怎么能叫公主这样的人生为女子?他合该是男子!   既然让她做了女人,又为什么让他早生了二十年?如果他今年只有三十余岁,就敢追求公主!与她共谐鸳梦,同振河山。   偏偏他已经坐五望六,半头华发,齿摇背躬,站在公主面前自惭形秽。   老天不公!!   早晨,侍人来报,风迎燕又站在阶上等侍书他们过来好一挤进来了。   姜姬笑着问他们:“王姻给了你们多少钱?”好叫侍人们拦住灵武公子。   侍人们笑着说:“王大人开了口,不给钱,我们也愿意照办。”   “王大人是大官呢,我们都愿意巴结他。”   “王大人现在不同了。”   一群人笑嘻嘻的侍候她用早饭,旁边的三宝和姜陶都听得聚精汇神。   姜姬叹气:“你们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王姻最近的名声真的很“好听”了。他本来在朝阳公主身边待过就已经有了坏名声,最近不知是发了什么疯,摆出完全不要名声的架势来。   先前龚香故意跟王姻结仇已经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现在王姻又来这一手,自污吗?   她又在哪里让他们害怕了吗?   以前她进公司前,执行董事风闻辞职,那她好歹也算知道原因。现在这些人倒是不辞职,就是给自己栽脏栽得不亦乐乎,为什么?   姜姬百思不解,她最近连火都不敢发了,一天到晚面带微笑。   她刚说了这一句,侍人们立刻就换了话题,一句调侃的都没有了。   她想,今天估计她就能见到风迎燕了。王姻再也不会阻拦他来见她了。   用完早饭,三宝与姜陶告退。   她问三宝:“你今天做什么?”   三宝眨眨眼说:“我想听故事。娘,我能要几个侍书给我讲故事吗?”   姜姬说:“侍书不行。我让白哥和毛昭去给你讲。”   三宝摇摇头:“白公子与毛大人都有用,我不要他们。”   姜姬:“给你讲故事也是很重要的事。”   三宝跟她一样,不爱正儿八经的上课,却对听故事情有独衷。她也不担心听故事把三宝给听歪了,不管谁给她讲,她都不会全盘照学故事中的思想或观念。   龚香在此时进来了,听到这个就连忙说:“何必要别人来?公主是忘了某吗?”   姜姬早就知道,在王姻拼命荐人的时候,龚香送进来一个蓝家就算了,肯定是盘算别的。   原来他一直盯着三宝。   三宝的学习速度很快,她已经对侍人和新的小伙伴感到厌倦了,她开始对姜姬感兴趣,对她做的事,对她身边的人和事感兴趣,她开始主动的模仿她,学习她了。   姜姬觉得对着龚香也不必太客气,她还“记恨”他与王姻结仇的事呢。   “叔叔善鲁国事,三宝却不在鲁国了。”姜姬笑眯眯地说,“叔叔何不帮一帮王姻呢?他最近给我举荐了不少人。”   龚香冷笑:“像他那样?我看他这样下去,年寿不久了!”   王姻固然在短时期内聚揽了大量的人望与关系,但危如累卵,沙中城堡,难以长久。   而且,这样得到的忠心不会有多少,恨他的人却绝对不少。   得益的当然是姜姬,坏处却是王姻可能会变成一个人人除之后快的靶子。   姜姬不想让王姻落到这个地步。   姜姬柔声道:“叔叔,大业未成,我身边的人就要开始自相残杀,是我德行不够?不能令诸位安心吗?”   龚香脸色一变,立刻坐得端正,大礼拜下:“公主言重了。”   姜姬微笑着说:“我近来日夜难安,百思不解,只得求助于叔叔了,还望叔叔替我解惑。”   ——你们都犯了什么毛病?!   龚香正色道:“公主勿忧,不过些许小事,如何能令公主忧惧致此?我今日就去见王大夫,必令他解开心结。”   姜姬捧心追问:“叔叔的心结几时能解开?”   龚香断言:“已然解开了。”   “果真?”姜姬笑盈盈地望着。   龚香斩钉截铁道:“果真!”   姜姬:“叔叔不能哄我!”   龚香:“绝不敢期瞒公主!”   等龚香离开后,侍人把风迎燕领了进来。   风迎燕发现殿中落针可闻,呼吸都放轻了,到姜姬面前一揖:“公主,某来了。”   姜姬刚才温柔得有点累了,嗯了一声,指了指面前的两本奏表说:“你看一看,然后答我。”   风迎燕诚惶诚恐的接过来,打开细细详读三遍后,打了腹稿,然后才开口说:“公主,奏中所述的雅江城,是……”   等他停下来时,他已经把雅江城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扒光了,包括所有的辛密,有一些甚至是雅江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故事。   姜姬没想到他竟然说的这么详细,让他先喝一口水润润喉咙,问他想要个什么官?   风迎燕立刻跪下说:“愿替公主扫尘执柄。”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这话直白的理解就是说愿替姜姬扫地,愿拿刀当护卫。引申一下就是愿意当忠臣了。   姜姬笑了,答应下来:“我得公子,如得一臂。”   风迎燕知道公主此时答应根本没有相信他。   他重新归座,展颜一笑:“愿凭驱策,无悔也。”   日后,公主自然会懂他的。 第696章 将相和   王姻在凤凰台的家里也照例收留了一些“有志难伸”的人才, 这更多的是为了显示他的胸襟,倒不是这些人中真有什么难得的大才。   往日他不管多晚回来,府门口都能有十几个等着的人, 今天回来却见其中多了一个。   龚香。   王姻在车上看见,有心不下车, 装睡让车径直进门。但龚香十分了解他,应该说他们彼此都十分了解对方。   龚香特意上前一步,站在大门正中央,车要是想进去,除非从他身上轧过去。   驾车的是王姻的从人, 跟着他从鲁国来到凤凰台,见此就停了车,敲车壁催王姻下车。   王姻在车里扯起了呼噜。   从人道:“有能耐你就在车里睡一晚上, 反正我走不了。”说罢,从人直接从车头跳下来了,甩着手进了门,还喊门前仆人:“一会儿把车赶进去,把老子的饭送到屋里来!”   王姻无法, 只得下了车,与龚香在车旁见礼,彼此客气问候。   王姻的脸上算是看不出一丝笑纹, “公为何来?”   ——有事说事, 没事滚。   连门都不让进, 席没有一张, 水没有一口,就在门口说。   龚香是来求和的,当下使了个眼色,“自有要事,还请移步。”   王姻以为他真是有事,想必是公主的大事?犹豫之下,让步请人进去。至于等在门口的其他人,王姻也一一请了回去,亲自致意,表示谢谢等门,但你们看,龚相在这里等着呢,肯定是有大事啊,只好对各位抱歉了。   那些人也都连忙表示理解支持,心满意足的回去了,这一日的等门圆满结束,宾主尽欢。   王姻引人进屋,周围没了旁人,就不必再装模作样了,他进屋换衣服洗漱,还顺便泡了个澡,吃了个夜宵,出来后龚香已然自动落座,手捧茗茶,旁边还有一瓮鼎食一碟炸得金黄的香云,看来并没有枯坐。   王姻冷笑:“公自如的很。”   龚香讶然:“你我哪里还需要客气?”   比起不要脸来,两边都是翘楚。   王姻悠然落座,不客气的打了个哈欠,往凭几上一倚,一副睡意昏昏的样子:“公有事直言便是。”再不说他可就睡着了。   龚香沉吟片刻,放下手中茶盏,问他:“这几日,你可发觉公主是不是有烦心的事?”   王姻立刻坐直了,他至少一天要见两次公主,虽然都是有事说事,但他对公主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印在眼底,记在心里,此时反复回忆都没找出公主哪里不对。   王姻:“不曾察觉。”   龚香叹气,长叹,复叹,再叹。   王姻开始绞尽脑汁:“莫不是前方有变化?”隔上三五日就有军报到,姜将军更是每日都送信回来,云青兰与义军的种种动向,凤凰台不说巨细无靡,至少也能做到了然与胸。   除非公主又有了新的想法!   龚香继续叹。   王姻又想到一个!   “是小公主的事吗?”公主又有了身孕,小公主精明天生,只怕会察觉到,公主在为此忧心吗?   龚香摇头,难得坦诚一把:“公主早与我提过,若有朝一日,登临九重,继承之事当遵照俗例,以嫡长为先,不论男女。”   王姻听到这个生气了,他不知道的事龚香却知道,这是在炫耀吗?   他脸色一变:“公是来戏弄某的吗?”然后就准备起来回去睡觉了。   龚香连忙拦住他,叹道:“这就是公主忧心之事。”   王姻多聪明的人,顿时明白了:龚香在求和。   他重新归座,施施然叫人上茶来。   龚香劝道:“睡前不宜饮茶。”   这还是公主的话呢。   王姻又重叫人上酒。   两人对月小酌,别有一番意趣。   王姻自从察觉龚香是来求和的,从身到心都无比的舒畅!也愿意拿出主人的气度来了,与龚香先论了一番酒菜,又赏了一会儿月色,才正经迈入正题。   龚香先认错:“往日是我失礼,令公子不快了。”   王姻确实不快,也没有回避、客气,接下龚香的赔罪后,也说了句实话:“公应当是自有打算,某不过顺水推舟。”   要说王姻没发觉龚香是故意找麻烦那就小看他了。只是他虽然明白这一点,却更生气:龚香故意找麻烦却从众人之中选中他,这不正说明他好欺负吗?   不然为何不选白哥?不选毛昭?甚至姜俭?偏偏挑他呢?   这就说明在龚香心目中,不算姜将军、霍九弈、花万里这三人,连白哥、毛昭和姜俭都是不能得罪的,就他是可以得罪的!   王姻自视甚高,怎么忍得了?   气上加气,反而更记恨龚香了。就算现在,他也没把这个仇忘了。   但既然龚香要讲和,他也可以表示善意。   不是说这仇以后就不报了。他记在心里,有生之年是肯定要还回去的。只是暂时放下了而已。   龚香也知道王姻不可能这么一笑泯恩仇,两人说开,暂时讲和就行了。   “最近,公子的行事过急,让人担忧啊。”龚香道,“可是要自污?”   王姻一听,笑了。确实他最近的吃相难看,饥不择食的模样太不像样了。如果要以人作比,倒有几分像国中的姜奔。他不是姜奔,这样做就更不正常。   “我只是知道何事更重要。”王姻道,“牺牲一时的名声,却能换来城中安稳,公主能早登大宝,有何可惜呢?”   他一个人的名声算什么?   在凤凰台上有什么人知道他吗?   有人听过王家吗?   那他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呢?   看现在公主身边的人,除他之外,还有谁可以这么干?   就是别人能,他能替公主尽忠,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能替公主搭一条梯子,他觉得很值。   龚香不禁讶然,上下打量王姻。   王姻仰首挺胸,任他打量。他刚才的话,句句出自肺腑,谁来问都不惧。   龚香收起笑,“是我小瞧你了。”   王姻接下了这份来之不易的赞赏,他受之无愧。   龚香道:“公主觉得可惜。”   王姻瞠大双目。   龚香:“之前你我相争是我之过,如今你又自污其名,公主忧惧难安,自问是否德行不彰,才导致身边诸人失和。”如果不是公主今天提起,他都想不到,他和王姻两人竟然被公主放在心上,如此关心,他们的一点点失态,公主不问他们两人的过失,而是自问是不是她有错。   他之前故意挑衅王姻,以为公主不会放在心上,公主也确实只是轻描淡写的提过一两次,但今日他才知道,公主不怪他,是因为公主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今天公主提起王姻,也是因为她想不通。   王姻整个人都怔住了。   龚香倒是从公主那里出来就想通了,一直到王姻回来,他自己排解开了,倒是能理解王姻现在是什么心情。   公主高高在上,如隔云端。他们臣服在她脚下,以为她的目光洞彻万里,不会落到他们身上来。   结果公主不是没有看到他们,而是把他们放在心里,就像她放在心里的其他人一样。   龚香曾经以为自己不在其中,他一直奢望着能被公主记住,却也一直以为这永远不可能。   陡然发现公主已经记住他了,竟然升起不可思议之感,仿佛一步之遥便从地上到了天上。   换成王姻,他愿舍身,也是以为他不在公主眼中。只怕现在受到的震撼更大。   龚香自斟自尽了两杯,见王姻的神色从狂喜到郑重,又变得精明起来,唤道:“回神了。”   王姻神色一变,蜕去了之前的青涩,变得稳重起来,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许多年。   知道公主已经将信任交付在手上,所以就不疯了?   龚香心中暗叹,真盼这人多疯几年。   王姻望一望天上,问:“公今日不如就歇在这里,明日我等一同上殿,面见公主。”   龚香:“你几时洗脱污名?幸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背上了就不容易洗掉。”   王姻笑道:“只要我当真荐上英才不就行了?”   风迎燕,活脱脱的“英才”,在大梁靠脸闻名许多年了,现在只要把风迎燕再吹成英才,这样一个有身份,有脸,有大才的贤良被他举荐给公主,谁还能骂他?   龚香放下酒杯,把王姻从榻上赶下来,自己躺上去,说:“我懒得再走,你既是主人,自找他处安歇吧。”   他就烦这种人!   什么事都难不住,颠倒黑白,唾手可成。   王姻此时大度极了,起身,出门,叫小侍童好好侍候龚香,当真去找别的地方睡觉了。   啊呀,今日月色正浓,清风朗月,真是好时光啊! 第697章 活民之功(修错)   几日相处下来,姜姬已经对风迎燕这个灵武公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因为风迎燕已经提起了灵武。   他爹已经早去, 风迎燕因为没有成亲, 虽然有许多情人, 也有许多据说是他的私生子女, 但他仍然因为没有成亲而失手家主之位。现在在位的是他的十八弟。   他爹生的孩子虽多,活下来的却不多,这个十八弟在家里活下来的兄弟中排行第五。   可这个家主在灵武就像个打杂的管家,里里外外的杂事都要他去做, 可整个灵武的精神领袖却是风迎燕。   灵武事实上的主人, 还是他。   风迎燕提起灵武就是想把灵武献给姜姬。   这个作法就像当年的龚獠一样,拿灵武当后盾,表示姜姬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她一句话, 灵武上下无有不从。   为了表示诚意, 风迎燕愿意将风家现任家主的长子和长女献上,送给姜姬使唤, 为是士还是为奴, 都听她的。   除了现任家主的长子与长女之外, 他也相当敏锐的发现姜姬很需要人才。   她需要不是凤凰台本地世家出身的世家子弟填充凤凰台下空荡的座席。   他愿意将灵武年轻一代的子弟全都献上,甚至还能在灵武普通人家中选拔年轻人, 送他们到凤凰台来。   姜姬听他一番表白之后, 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这相当是把灵武给绑在了她的船上。当年龚獠说要跟着她, 也最多是从合陵把钱粮骗来送给她, 虽然也算是解了她当时的燃眉之急,但跟风迎燕的大手笔不能比。   她这才发现,风迎燕俊美的皮相下是炽烈的权欲之心!他是空有高志,却无奈虚度半载光阴的人。   这么一想,还挺可怜的。有点像龚香当年的情景了。   等龚香来了,姜姬与他聊了聊灵武公子,笑着说:“你觉得他是真心的吗?”   龚香很冷淡,客气道,“我不及其秀美。”又提起王姻已经想好要替灵武公子造势了,现在没看到人,说不定正和灵武公子谈着呢,两人狼狈那啥,说不定是早就串通起来了。   姜姬笑一笑,跳过这个话题,问龚香最近向他求学的人是不是更多了。   王姻敞开大门,凤凰台下的世家就想试试敲敲其他鲁人的大门。   龚香讲解过鲁律,又据说教导过姜姬与姜旦,王师啊!所以一群人跑到龚香家里哭着喊着求他收为弟子。   龚香紧闭大门,一个不见。   但他也只是把大门关起来,没说不收礼。所以别人只以为他是待价而沽。所以礼越送越重,也开始四处打探龚香有什么喜好。   王姻和凤凰台的侍人都借此赚了一点,他们信口胡扯,替龚香安插了许多“喜好”。   龚香无奈,他已经察觉到他和王姻一起出现有点坏了公主的事。如果只有王姻在,那公主身边就空了许多,可以借机安排几个凤凰台的人当摆设。   但他非要跑来,结果公主身边的人就太多了,站得太满,这才让凤凰台下的人多了许多顾忌。   所以他一直很低调,本来希望在公主没登基之前,他就以鲁相的身份含糊的混在凤凰台,等公主登基之后再安排他就行了。   姜姬问起,他只好摆出一副严肃的脸说:“那些人烦得很。”   姜姬见他对凤凰台的人避之不及,猜测又是一些小心思,索性不去管,转而提起招贤纳士的事来。   一直以来,世家的招贤纳士走的都是举贤不避亲的路子,全靠亲友提携。   所以王姻大开门路,一边收获了许许多多的“友情”,一边替他们搭了一条通向姜姬的道路。   这条路是双向的,世家得已接触姜姬,她也得已接触世家。   现在城中已经渐渐平稳下来了,世家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非常盼望能有一根浮木渡他们到对岸,不管对岸是什么,现在他们没有办法去拒绝。   姜姬想多造几条桥。   风迎燕就是她竖起的靶子——之前她是这么想的。   但灵武公子突如其来的把灵武拱手献上后,她发觉了此人的野心,也只好换个思路,另找个靶子来用。   她想用黄家。   黄松年老迈不堪,以龟缩为人生准则。黄家内里却未必全是这样的人。   他现在虽然不反对她,但目前为止,黄家没有一个人送到宫里来甘愿当她的侍人或近臣,只有一个黄沼还是自己跑去考低级官吏,现在又借着爹生病的理由躲在家里了。这就说明黄松年还在观望。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真能坐得稳。   姜姬以前容他龟缩,现在却只能把他拖出来了。   她对龚香说:“我本来想让白哥或毛昭去一趟黄家,替我说说话。”   龚香点头,“现在他二人都在小公主身边,当然不合适。”   三宝近来如饥似渴的吸收着知识。比起她当年有电视新闻网络,三宝的环境是相当闭塞的,她只能从人身上学习。   只有毛昭和白哥当然不够。姜姬打算等她这宫里的士人多了以后,就容许三宝到外面来。只有接收信息的渠道变多了,人才能更容易学会“公正”。   公正本身是一个平衡的概念,因事因人因势发生着变化。   她想更自如的教育三宝,就只能增加她接受信息的渠道。现在还不行,她只能让安全的人出现在三宝身边。   她说:“叔叔有空时也去陪陪三宝。”   龚香如获至宝,根本都不需要她再说第二句的,立刻答应下来!   上回她的拒绝本来就是吊他的胃口,见此就笑了。   春去夏来,凤凰台迎来了更为酷热的夏天。   地面变得龟裂,河道变窄,井水更加难打,幸好今年春天发现可能继续旱的时候,井就重新掏过了,现在还能打得出水来。   姜姬早在毛昭去年提干旱时就一直在想什么东西能在旱的时候仍然可以种植,结果她记忆中的全是旱的时候,西瓜更甜,水果更好吃。   死马当成活马医,她让商人寻觅野地里的瓜果,最好是旱地才有的。   偏偏还真找到了!   叫马果,是长在野地里,野马常吃的一种果子,合捧大小,看枝蔓很像西瓜,一长一大片,果肉半白半红。   这个马果是霍九弈说的,他说在野地里迷路的时候,放开马让它自己走,通常都能找到吃的和水源地。这种野果他在野外吃过很多回了,倒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种。   既然姜姬说了,他带人出去时就找了一番,已经送回来了,经过去年一年的试种,今年还真种出来了,她觉得可能就是野生的西瓜,除了大小不一样以外,其他看起来都很像。   商人们也送来了在干旱的地方能种的东西,姜姬的要求只有一个能种能收,是什么品种没关系。结果商人们送来了野枣树,手指大小,半黑半红,虽然小,但非常甜,也确实相当耐旱。   其他还有两三种长在缺水少水地方的果树。   姜姬后知后觉的明白干旱的时候,树扎的根更深,也更容易在蓄水,更能扛过干旱。   树移回来的少,全是整棵包根带木的送回来,路上还死了不少,不过商人不舍得把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树扔了,哪怕是枯死的也带回来了。   结果这些枯树竟然在到了凤凰台之后,又被凤凰台的世家子中一个非常擅长侍弄花草的人给种活了,他从枯树上截取还能活的枝子,不知他是怎么养的,最后都生根发芽了。   此人姓西,叫西歌,有妻有子,父母双全,没什么愿望要实现。是那种“人生中什么都不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   姜姬再三打听后,才让白哥去请人。   白哥听她再三交待,有些醋意,问:“西子只是会种树而已!”   姜姬笑道:“他会别人都不会的,这就是本事了。”   不然你再找一个能把枯树种活的给我好了!我不介意!   幸好白哥一去说,这人就愿意出仕为官,但说好了,他不上殿,不穿官服,但该给他的都要给他。   是凤凰台世家最习惯的做官方式,只担虚名,别的什么都不要。   姜姬笑眯眯的说好好好,转头说赠一个博士给你。   高帽、玉笏送上。   这人问这高冠是什么意思?怎么比别人的冠都高一寸?   姜姬再让龚香亲自去解释为什么博士戴高帽呢?   ——为了显示他比世人都聪明一分。   冠上为何有金花呢?   ——金花是功勋的标记,博士做出前人未有之事,想出前人未有之计,有前人未有之功的,都可记一朵金花。   这西歌瞬间反应过来:“一次一朵?”龚香笑眯眯地说:“是,我国中博士,最厉害的一人已经在头上戴上十四朵金花了。”刚好围了一圈,他在离开鲁国前下的最后一道国令就是给田分的高冠再加高一层。   西歌本来觉得会种树不过是小道,这是安乐公主在拉拢他,甚至这个博士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地位可言。现在听鲁国丞相这么说,笑道:“那人莫不是也是个种树的?”龚香半点不觉得被冒犯,摇头说:“田博士擅数术,鲁国数学就是出自其手。我国有另一个廖博士,因在国内种出郑国米而受封,本事就略逊于田博士,目前冠上只有四朵花。”   西歌一听脸色就不好看了,莫明觉得这廖博士跟他是一边的,廖博士的花少,也好像衬得他脸上无光似的。   “种出郑国米?”鲁国为什么要种郑国米?   龚香就说当时国中百姓饥饿,公主见此人能种出郑国米,从此鲁国百姓就多了一种可以种植的农作物,因此封他为博士,以赞其高智,有活民之功。   西歌听到“活民之功,利在当代,功在千秋”这样的话,如醍醐灌顶!   龚香道:“公子,你虽然只是种活了几根树苗,但对百姓来说,你是送给他们可以吃的食物。或许十年内,百姓们还没办法靠这几棵树苗裹腹止饥,但二十年呢?三十年呢?一百年呢?”   西歌的脸红了,整个人隐隐发抖。   龚香笑道:“公主以为公子有大功,才愿以博士相赠。今后百姓吃到那些树上结下的果子,都会记得公子的大名。名传千古。”   西歌努力想把声音挤出来,半天才抖着声音艰难地说:“果树与别的树不同……它在原地结什么果子,换个地方,结的未必一样。”   他努力想说明到时可能果子结的未必好吃,不会像在原来的地方那么甜,有的可能就根本不能吃了。   龚香一副“我不懂,我就随便说说”的表情笑呵呵地说:“这有什么?能结果子就行。”   那要万一不能结了呢?   那世人会不会说他是骗子?   西歌在家里为难了半个月,给龚香递话说要去看那些果树苗了,整棵运来的果树要是也能交给他管理的话……   龚香问姜姬,姜姬笑道:“当然都给他管。今年就不求结果子了,能平平安安的活一年,能开花就行,我知道这果树没那么好养。”   但至少是个希望。   她把果园放在城外的神女庙旁,有“神力”庇佑,周围的百姓都对这些在干旱的时候还能长得这么好的果树充满感情,哪怕它们还没开始结果子,只要看到树长得好,就好像地里的庄稼早晚也会长得好好的一样。 第698章 大鱼   野生西瓜渐渐出现在了市场里, 一开始没人觉得这东西能当饭吃, 所以只有姜姬名下的田奴在种。但出人意料的丰收后,野生西瓜——被人叫为马瓜的, 开始占据餐桌。   姜姬也吃到了, 长得还挺大, 她还以为这瓜现在只能长甜瓜那么大,不知是不是种的时候给了肥, 现在收获的跟现代的西瓜差不多大小。   很甜,水分充足, 皮虽然厚, 但皮洗干净切一切,就成了一道腌菜。   它确实可以填饱肚子了。   不但可以止饥, 还可以解渴!   结果一夜之间, 家家户户都在种瓜。姜姬口误说了几次西瓜后,外面也开始叫它西瓜。   那个西歌就入宫辞谢她,似乎以为这是她再次为了拉拢他做的。   他一面觉得恩深难辞, 一面又怕上了贼船,说话表情都奇奇怪怪的。   最后他的意思是他个人愿意上她的船, 请她不要再做多余的事了, 但西家上有长辈做主,他不能背叛家族,强拉家族上船。   一番话说的像要被强抢的小美女, 带着一股已经**, 不得不从了她的味道。   姜姬对学术人才都是很宽容的, 之前廖博士想自荐当她的情人,她都没当回事。   安慰了西歌一番,叫他不要多想,回去好好种树,争取今年就让树结果子。   西歌又表白其实他很荣幸能被公主看上,非常荣幸,他还有几个朋友,有的擅书画,有的擅诗歌,公主有没有兴趣见一见。   姜姬笑眯眯的答应了,让西歌改日带这些人进宫就行。   西歌心满意足的走了,在外面遇上白哥还很有兴致的跟他打了招呼,于是白哥知道了他来见公主,不但推辞了公主的一再厚爱,因为他受之有愧,才必须推辞公主把不该给他的荣誉给他了,他还尽职尽责的推荐了几个真正的人才,比他这种不擅长诗歌乐理的人强多了。   白哥心情复杂的回去后对毛昭说:“我竟然有点嫉妒他!”   他以前没觉得西歌傻,感觉就是个普通人,跟他日常见的人没什么不同,有一个好家世,谦虚有礼,为人长得也不算不堪入目,很普通寻常。   但今天发现他不但傻,福运还特别好!公主就因为他侥幸种了几根树枝出来就能这么白白哄着他!!   他当初要去学种树,现在肯定比西歌种的还好!!   毛昭:“……”   看这傻孩子,都气傻了。   毛昭和白哥现在的日子要说顺心也顺心,能陪着三宝公主,不能不说他们已经踏进公主心腹的阵营中了。   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因为他们再也不必去看外面的人送进来的章表,不必挨骂,不必见人,什么也不必干。   每天一大早的就去候着三宝公主,等公主吃过早饭就会来找他们,跟他们说上一会儿话就会出去玩,他们就有了空闲时间,一直到小公主再次想起他们为止。   每天,他们都必须去对公主说今天给小公主讲了什么课,小公主问了他们什么问题。   这是一天之中唯一让他们比较紧张的时刻。   毛昭感觉公主是暂时用不上他们了,又不知该把他们放在什么位子上,这才把他们送给三宝公主。一方面是栓住他们,避免他们知道宫外的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他们安心,地以为自己“失宠”了。   当然,能顺便给三宝公主找两个先生,也是一个原因。   毛昭以前没带过孩子,这方面白哥倒是比他有经验。但两人都没有带过像三宝公主这么精力充沛,充满好奇心,思维跳脱的孩子。   一个孩子会记得二十几天前说过的一句话吗?毛昭自己都不敢保证他能记得二十天前参加过的一次文会上对方不经意之间说过的一句话。   三宝公主却能在二十天后,他和白哥提起的时候,笑着说:“上次你讲过这个人!你还说他……”   三宝公主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子。   侍人们和那个鲁国送来的大公子都非常喜欢打扮三宝公主,可三宝公主对漂亮的衣服和华丽的首饰半点兴趣也没有,她也对别人的称赞没什么反应。   毛昭第一次见她就夸她头发乌黑浓密,是他从没见过的美丽。   三宝公主点点头说:“人人都这么说。”   完全看不出她在开心。   毛昭为了试探,又说:“不过,小公主的皮肤有些黑,不像公主那般白。”   三宝又点点头说:“娘说她从不出去玩才养得这么白的。我长得黑是像爹爹。”   她也不难过,不生气。   语气像是解释她娘为什么这么白,而她这么黑,不止是因为像爹,还因为她天天在出去玩。   连她自己的事都不能牵动她的情绪,让她欢喜悲伤,那什么能呢?这就叫人无所适从了。   毛昭想起了公主。虽然公主在外有许多传闻,传她好美男,好财宝。可他很清楚公主根本不是这样。   公主就像三宝……不,是三宝像公主。   在他察觉到这一点相似之后,他开始对三宝公主抱以更大的兴趣。   而现在他也明白公主为什么把他和白哥送给三宝公主了。   黄家突然接到了一道召贤令。   召贤令是君王常下发的一种圣旨,就像惯例一样,隔上三五年的发一道,以示君王求贤若渴之心!   如果像这样把召贤令专门、特地的发到一家来,这就是“暗示”——你家最有名的那个人,快进宫拜在皇帝座下!   召贤令写的是慷慨激昂!这篇文章流传到现在有一百五十多年了,黄家人人会背。   黄松年自从接到这篇文章后,就开始发愁了。   这是公主嫌他们家太不主动,要他们主动一点来支持她。   但哪怕现在再把黄沼送出去也不行了,他只是个末流小官,当不起召贤令。   本来黄沼可以算是黄家送出去的一个对安乐公主友好的象征,黄家子弟去参加鲁试,行使鲁律,当鲁官——这正是凤凰台世家对现在外面盛行的鲁律、鲁俗的称呼。   他们不承认。   哪怕他们没有胆量指着安乐公主叫她姜姬,他们也可以用别的方式把这一切的新事物和自己的旧世界分隔开来。   黄松年很清楚,现在表面上看起来大家都很清高,不愿意跪服在安乐公主的座下,不愿从鲁律,写鲁字,作鲁文。   但事实上各家都在想尽办法钻营,企图在安乐公主身边占据一席之地。   说是拉不下面子也罢,他们嘴里说的,心里想的,手上做的,完全不一样。   这就像是一个漩涡,它正在越变越大,让凤凰台的世家变得越来越混乱。   黄家现在都不怎么去外面参加文会了,最近的文会快变成武会了,常常大家聊到最后,吃饱喝足就开始打架。   起因正是上面所说的,大家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如果要坚持风骨,坚持操守,坚持“正确”,那就该继续上书指责安乐公主不该在凤凰台行鲁律,推行鲁字。   但正确的尽头就是安乐公主更加不该出现在凤凰台!他们该把皇帝从河谷抢回来!   最终皇帝是个傻子的问题也更不容回避。   连打河谷,除云贼这样的问题都可以解决,现有皇帝是个傻子的问题,谁也解决不了。   ……   正确的路不能走,那就只能继续“错误”的路。   至少安乐公主带来了和平。她也确实仁慈,爱护百姓。虽然对世家好像不太友好,但除了那些犯到她手上的之外,她对其他人还是不错的嘛。你们看很多人都封了奇奇怪怪的官,比如那个西家的西歌,因为种活了商人送给公主的树而得官,这不正说明公主也是对他们有着善意的嘛,我们还是应该理性的看待问题——只要不惹恼公主,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   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没办法说服所有人了。   是,应该顺从公主,但是不是事事都顺从呢?   纪字不用了吗?大家一起改用鲁字?你们知道鲁字是怎么来的吗?全是鲁国贱民生造出来的!   鲁律呢?也要遵行吗?你们知道现在我家的下人出门买东西用的斗都是鲁斗了吗?计算用的是鲁数,加减倍除全是鲁数!终有一日,鲁字鲁数会代替纪字!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可能再也不识纪字!   有反对的,也有赞成的。有人就认为鲁律中的《商律》其实非常便利,鲁字是不好,但鲁数没有不好啊。《商律》中规定了衡量尺度,桩桩件件有法可依,现在哪怕老妪或幼童也可以找商人买东西而不怕被骗,这难得不是好事?   就算是《户律》也有可取之处,女子当户也算是一件开明之举。   所以我们应该挑着反对,比如反对鲁字,不反对别的。甚至可以把鲁律都翻成纪字,推广使用。   但很快有人反驳,纪字高深,鲁字浅显,鲁律的使用者多数是平民百姓,他们学鲁字简单,未必能学得会纪字,别的不说,哪有那么多先生,那么多书卷能给全天下的人都教会?这根本不可能。   这么一说,鲁字好像也没那么坏?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吵起来,最后谁都说服不了谁,只能一打了之。   黄松年对着召贤令发了几天的呆以后,把家里人都叫来了,把召贤令给他们看。   一一传阅之后,黄松年问:“谁愿往?”   黄沼是早就忍不住了,不顾他爹在旁边不停的扯他的袖子,一步迈出去,大声说:“我愿去凤凰台!”   有他这一开口,竟然有许多黄家人都开口了,一个个说的都是:   “我愿意!”   “我也愿意!”   家中长辈都吓了一跳,黄松年都瞠大双目,惊讶的看着下面的子子孙孙。   其中竟然还有女孩子。   黄松年问他的一个曾孙女,“阿娥,你怎么愿意啊?”   黄娥是嫁过人后又回家来的,因为其夫只爱男子,她嫁了以后才知道丈夫的爱好与众不同,几年后就搬回来了,不愿再嫁。在安乐公主推行鲁律后,她从家中搬了出去,立了女户。父母也光明正大的把财产都给了她,还说日后二人的遗产也会给她,家族中已经同意了。   前段时间,她才跟父亲的一个弟子成了亲,不过是弟子入赘,生下来的孩子会姓黄。   她的人生,从安乐公主开始才有了这样的转变。她早就想进宫服侍安乐公主了,在公主身边,不管是为侍还是为婢,她都心甘情愿。   黄娥立了女户,当了家主后就逼着自己改了性格,见黄松年问,她抖着声音也坚定地扬着头说:“余仰慕公主久矣,愿从其差遣,如事父母,无悔也!”   黄松年点点头,又问了其余几个人,男人的答案都是愿成就事业;女人则是都想跟安乐公主再接近些。   黄松年问完之后,就把召贤令收起来了。   他也没说答不答应,黄家弟子们都很忐忑。   直到第二天,天还没亮,黄松年就乘车前往凤凰台了。   姜姬醒来一睁眼就听说黄家应召而来。   “谁来了?”她问。   侍人笑道:“黄松年,黄公。”   姜姬眉一皱,叹气:“怎么把他钓上来了?”   这条鱼也太大了。 第699章 逆来顺受   黄松年在坐车去凤凰台的一路上都在想。想他自己, 想黄家。   昨天见到底下的年轻人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就知道, 家里的孩子们已经蹲烦了。   以前他能压制得住, 无非是上面的皇帝不贤而已。君王不贤,臣子们就是想报效也会想一想值不值。   就算是这样, 家里也不是没出过想跑到徐炤那里的子弟。   他的行事作风,不但令世人耻笑, 就是家里也未必都信服他吧?   他早就察觉到了, 所以黄家家法才越来越严苛, 他怕不够严,家里早就翻天了。   可就算是这样,当大家发现上面的公主有雄心大志, 都顾不上去思考一下她是英主还是祸首,已经心生向往了。   其实易地而处, 他当年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正义与道德都可以让步, 只求能风云变幻,掀起涛天巨浪!成就波澜壮阔的人生!这才不负来人间走一遭。   他当年投到瑶光帝面前时, 也知道他不是个好皇帝。瑶光帝没有开创一番事业的理想, 他只想好好的享受权力,怎么舒舒服服的。他讨厌所有大臣,那些不停上奏表骂他的;还有没有更好的上贡的城池;没有献上更多的财宝,更多的美女, 更多让他夸耀的, 身为皇帝应该享受到的世间奇珍、奇宝、奇人。   皇帝只是一个人。   所有世家都清楚这一点。皇帝没什么出奇的, 他就是一个有着人类所有劣根性的普通人。   所以世家才需要不停的限制皇帝啊。   一个普通人,偏偏拥有无限的权力,他可以对这九万里山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可以对这万万百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除了生老病死,日月轮替他做不到之外,目之所及之处,没比皇帝更可怕的凶神恶煞了。   世家就是皇帝的笼子,鞭子,这是天地神明赋予世家的职责,也是世家应该承担的责任。   黄松年从起蒙的第一天起,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人需自制。   你不能因为美食好吃就无限制的吃;不能因为美酒好喝而无限的喝;不能因为华服美饰令你欢心就无限制的想拥有它。   给他起蒙的是他父亲,父亲把“自制”这个词教给他后,足足十年,每当他觉得什么好的时候,父亲就命人无限的给他。   他记得很清楚,三岁时他喜欢吃洒满糖粒的米糕,足足一个月,他每顿饭只有米糕。周围的兄弟都吃着多种多样的食物,只有他是米糕。   第一天时,他觉得他永远都吃不腻;第五天时,他仍然没有吃腻,只害怕母亲会不会知道;但到第十天时,他开始想念以前觉得淡而无味,不愿意喝的米汤。   一个月以后,他连甜味都不想闻,看到米糕就受不了。   父亲用十年的时间教育他,无限制的享受自己喜欢的东西,其实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如果想要让“喜欢”更长久一点,就像对了块洒满糖的白米糕,他更应该克制。   黄松年上的第二堂课就是皇帝。父亲教他用更理性的态度去看待皇帝。   他不伟大,也不神秘。   他是社会制度的顶点也是基石。他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源泉。   世上所有的家族都依赖皇帝而生。   世家不能没有皇帝,因为世家与皇帝共同构成了一个制度。   他的父亲用游戏让他明白,世家与皇帝就像是一个游戏的两个组成部分,他们就是规则,他们组成规则,然后照这个规则来玩游戏。   世家有很多个,皇帝只有一个。所以每一个世家都不是不可缺少的,皇帝却是不能缺少的。   这个世上可以没有黄家,却不能没有皇帝。   但世家可以万万年,皇帝却不能活万万年。所以皇帝这个位置,同样是由一个接一个的人去承担。   每一个“皇帝”,都只是坐这个位子上的人而已。   所以黄松年对瑶光帝并没有太大的期望。他在进宫前就“认识”了他。瑶光帝不会记得世家中的每一个子弟,但黄松年做为黄家需要送进宫的青年才俊,他却必须要了解皇帝。   从瑶光帝还是一个小公子的时候,他的每一桩事都会被世家津津乐道。他的出生、成长,每一件事,身边的每个人,世家都会知道。他们会从这些事上去了解瑶光帝。   但不管黄松年在家里听了多少皇帝的事,真的见到瑶光帝时,他才体会到为什么父亲称皇帝为“凶兽”。   这就是一头野兽啊。   他肆意妄为!   没有人能阻止他,也没有人给管束他。   公卿世家们的规劝根本就没有用。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见到家中往来的叔伯长辈们在皇帝不知明的怒火中被拖下去,其他人只能跪下求皇帝不要生气,却没有一个人能把人拦下来。   而他能体会到皇帝愉快享受的心情。   有时他甚至是故意的。   皇帝就像一只老虎,他在玩弄这片山林中的猎物。不是为了裹腹,只是为了游戏。   瑶光帝当时不知因为什么,非常不喜和黄松年一起进宫的一个青年,每日只要这个青年出现御前,必定会被斥责。   后来不出半个月,这个青年就回家了。黄松年后来才慢慢察觉,没有原因,皇帝只是好玩而已。他就是这么对底下公卿大臣的。所以他只是从这群父辈举荐上来的青年中随意挑了一个,当游戏一样的拿他撒气取乐。   可这个青年是不会这么想的,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皇帝为什么不喜他。从进宫时的意气风发,到出宫时的失魂落魄。   他回家后半年就因忧郁而死。   死前仍难以释怀。   他最后甚至怀疑是黄松年等人对皇帝说了他的坏话,至死都恨着那个不知名的“敌人”。   黄松年明白皇帝是一个“凶兽”了。无限的权力让人身上的兽性超越了人性。   瑶光帝甚至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他没有真的放纵自己!终其一生,他或许碌碌无为,或许没有太大的成就,但就一个皇帝来说,他也不算是太坏。   想想看,瑶光帝这一辈子可能就做了一件事,就是非要宠爱一个婢女。   这难道能算大错吗?   黄松年回忆起从前时,不管怎么想,都觉得瑶光帝算得上是一个好皇帝了。没有兴兵,没有狂征暴敛,国中也没有大灾大难。最后几年还知道把公主们嫁出去,拉拢各方势力,这不是很好吗?   他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跟瑶光帝相比,先帝真的就万万不如了!   首先,短命早死,这是他最大的错!   其次,跟朝阳公主有私情;   最后,就算有私情,怎么能只留下一个儿子!明知太子有恙,就该再生几个啊!!   最后只留下一个傻儿子,搞得他和徐炤不得不瞒了十几年!   还没瞒住!   黄松年是真想熬到闭眼之后,这天下,这大梁有什么祸事都行,他都不用管了!这不是有徐炤吗?   结果……   黄松年慢慢叹出一口气。   侍人走出来笑眯眯地说:“黄公,请进吧。公主在等着您了。”   黄松年道一声有劳,慢吞吞的跟在侍人身后进去了。   广御宫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宫殿。   黄松年现在却觉得,这里连一缕透进来的阳光看起来都比别处更有活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叫威严的东西。   一行行的文书手中捧着高高的纸牍,脚步又轻又快的从宫殿侧边通过。   黄松年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他之前听说公主留下了不少各家的年轻人,似乎不是假的。   这些人好像也确实在干活,他们身上的精气神不一样,没有轻佻的感觉,个个都很沉稳、谨慎,小心翼翼的捧着手中的东西,目不斜视,哪怕经过他身边看到他的也只是眉眼微微放大,然后不动声色的低下头继续走。   殿中有新鲜的气味和声音。   那是许多人进进出出,认真工作的样子。   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   穿过深深的殿堂,他们来到正殿廊下。原来公主在廊下坐着。   长长的廊道上都挂上了垂帘,底下摆放着榻和几,公主坐在榻上,穿着一件纱裙,腰间系一条松松的带子,头发挽起,露出脖子和大半个胸脯,可以看到上面星星点点全是汗珠。   有两个侍人正在她背后扇风,她还在催:“扇用力一点!一点风都没有!”   两个侍人都很高大,一个侍人还在讥嘲:“您的头发都被扇的竖直飞起来了,还说没风?明明是太热了!风都是热风!”   安乐公主还一本正经的回头解释:“不是啊,从你们那个方向扇过来的是凉风。所以要你们用力一点。”   两个侍人都气笑了,对着她一通狠扇,风大的她的眼睛都闭上了。   黄松年面色如常,这有什么?别说安乐公主只是衣衫不整,她就是抱着侍儿在亲热,他都不会当一回事。   他上前行礼:“参见公主。”   底下的龚香等人也都起身给黄松年见礼。他们面前的小几上都摆着一大摞一大摞的奏表,显然是正在议事。   不过为什么不在殿里?要在殿外?要说凉快,殿里更惊快,廊下虽然有荫凉,但肯定不如殿里舒服。   黄松年看一眼鲁相他们,个个都是一头一脸的汗,不过不敢像安乐公主这样穿得少,还叫人在身后扇扇子。   他打完招呼后就坐到了下首,打算公主不问,他就不开口。召贤令出,他来了就行了,大不了以后天天来,坐上一天再回家也没什么。   ……不过明天要穿少点。   黄松年抹了把汗。   他把目光定在面前方寸之地,不敢往上看,刚才扫了一眼,榻上白白的一片。   ……公主没穿裤子、袜子和鞋。   她甚至可能只穿了一件纱裙。   这有什么?   现在凤凰台她就是实际上的皇帝,皇帝做什么都是对的。   黄松年接受得很快,连一点色变都没有。   姜姬觉得有点无聊了,这老头好淡定。   她说:“黄公,我有一事不明。”   黄松年拱手道:“公主请直言。”   姜姬把面前的一摞奏表让人挪过去。   黄松年一一打开看,只扫了一遍就合上了,闭口不言。   ——上面全是找皇帝告状的。   这让他怎么说?   是,现在外面云贼和人打起来了。按说,他们应该助义军,打云贼。但义军不义,这大家都清楚。说是义军,不过是看云贼成事容易,都想过来分一杯羹的。其实就是一群二云、三云、四云……全是贼。   因为外面打起来了,可凤凰台这里却叫安乐公主治理的比以前还好,百姓安居乐业,世家也渐渐找到了生存之道,更显得此处比他处更好。   没人想现在跟安乐公主对着干。   黄松年想了想,道:“公主自专即可。”   ——你想干什么就干吧,我支持。   姜姬一脸羞涩:“我毕竟不是皇帝陛下。”   黄松年一脸平静:“如今公主也可称陛下了。”   姜姬看看这老头,放了个大雷:“以前这样的奏章也不少,我想着皇帝既在河谷,就命人全送到河谷去了。不如些也送过去吧。”   黄松年终于有了反应:“……河谷?”   姜姬期待地看着他。   黄松年又平静下来,“公主高智。”   ——这样一来人人都知道皇帝被关在河谷,那不就去打河谷了吗?好!   姜姬失笑,对侍人说:“将黄公的座席移到我身边来。我与黄公,一见如故。”   她还以为黄松年会装死到底,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个逆来顺受的脾气。   搞不好他比徐公还好用! 第700章 坟墓   黄松年意料之外的配合, 不是龟缩到底的人,姜姬不由得欣喜起来。   她立刻将黄松年、毛昭和白哥三人推了出来!   当然是以黄松年为首,毛昭为副, 白哥末位。三人刚好可以代表凤凰台老、中、青三代, 分别是老牌世家、中流世家以及代表广大求学士子的白哥。   简直完美无缺!   姜姬没有多等, 马上召开了盛大的文会。   黄松年三人居于上首,王姻为首的鲁国公卿居于次席,凤凰台的新人们居于下首。   文会召开之后,凤凰台新的政治生态圈终于可见雏形。   底下不计其数的凤凰台土著们也可以“放心”了。哦,原来安乐公主还是要用他们的,她不是想用鲁人代替他们啊。   放心之后,她再撤换官吏, 选派官员就“容易”多了。以前人们不免要藏着掖着一点, 怕她卸磨杀驴, 现在前头有黄松年三人坐阵, 驴们自觉不会干完活就被杀了吃肉,也更有干活的热情了。   而王姻代替龚香坐在鲁人的首席也更让他们放心了。龚香是鲁相,相比重器,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王姻因为之前结了不少“善缘”, 他站出来后, 凤凰台下的人对鲁人的印象也变好了,他们都觉得有王姻在的话, 与鲁人相处, 同殿为官也没那么难受。   王姻这段时间就有点得意。   相比之下, 龚香难免要“失意”。姜姬怕他不好受,特意旁观过几次他与三宝的交谈,结果发现她白担心了,龚香对三宝的兴趣明显比对凤凰台下的那些人更大。   他一见三宝就两眼发光,三宝不管问什么,他都尽心尽力的替她解释,哪怕三宝一时理解不了,他也不敷衍她,而是想尽办法用她能听懂的方式去解释。   有他在,毛昭和白哥立刻被挤的没地方站了。   如果不是看在毛昭和白哥都是凤凰台土著,是三宝需要的老师的份上,估计他都不会允许这两人在这里多待一天。   姜姬失笑,告诉他过一段时间,她想让三宝参加文会,所以不止是毛昭和白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   龚香惊讶之后又开始担心三宝会不会太小了,这么早让她见那么多人,如果学坏了怎么办?   姜姬笑道:“学坏了还会学好。而且如果一切成真,她的品性就很难用好坏去界定了。”好皇帝、坏皇帝,怎么判断呢?千百年后也未必有一个明确的定论。   龚香仍是忧心不已,姜姬问他看到王姻有没有生气?   他摇头,笑道:“如今便如我当时在莲花台。公主不该小看我。”   姜姬不由得想起当时把他关在莲花台时的事了,此时想起来……   她起身郑重的对龚香深揖一礼,道歉。   “我对不起叔叔。”她感叹道。   当时她的手段太残酷了,对所有人都是。   龚香坐着受了她的礼,目含欣喜地望着她说:“公主,刚才你的话是对的。你的一切都不能用对错去衡量。”   以前你只是太幼小了,现在你长大了。   能够与你相遇,是何其有幸之事啊。   天气越来越热,姜姬也越来越辛苦。   这次怀的孩子跟怀三宝时不太一样,她记得当时她可没有不能呆在室内这样的毛病。现在她就总觉得在屋里空气是不流通的,憋闷得很,所以一定要在外面。   她开始想念摘星楼了,四面的窗户全打开之后,视线无遮无拦。   她就这么说了一次,毛昭就提议建一栋摘星楼。   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从上到下,从黄松年到文会上所有的士子公卿,哪怕是凤凰台世家中都没有一个人反对,全票通过!   当她知道的时候,图纸已经有了,地址也选好了,前者是毛昭亲自画的——他居然还有这份才华!   选址的是黄松年,若论卜卦堪舆,一直是越老的人越有资格,卜出来的越灵。   龚香也卜了一回,跟黄松年卜的方位是一样的。   人人都愿意的事,在姜姬这里打住了。   她把这本代表着一片忠心的奏表打了回去,对黄松年说,“没有钱。”   黄松年很顺溜的说:“可令各家贡来。”   皇帝(公主)没钱建宫殿怎么办?当然是让大臣们掏钱啊!   黄松年很快就替黄家捐了五千金出来。   剩下的有钱的送钱,没钱的送东西,木料石材,宝玉铁石,珍宝贵器,等等。   姜姬纷纷笑纳,转头就让龚香联络商人拿去换钱换粮了。   黄松年得知后,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   他都活了九十岁了,从没见过这么干的皇帝!   莫非公主说的没钱,是真没钱?   其实仔细想,公主除非有一座金山,不然现在只是这一座凤凰台,花的钱就像流水一样了。   别的不说,公主来了之后,百姓为什么觉得日子好过了?   ——因为有商人带来了粮食!   难道以前没有商人吗?   有啊,但以前卖的粮食他们吃不起啊!   可跟随公主而来的商人们卖的粮食全是最低价,哪怕不够好,但大家也都能买得起。   只是这一条,就令公主揽尽民心。   世家们之前再怎么闹,怎么跑,城外的百姓可没有一个跑的。不仅不跑,还一天比一天多。   但不管流民有多少,公主从来没让人赶走他们。   人来,她就收。只要照鲁律登记姓名,就能在城外安家落户。   比起世家的落魄,城外的百姓却渐成气象,没有人能再忽视他们。   短短两年,城外旱归旱,村落越来越多,市场越来越大,百姓们哪怕在这里挨饿都不肯跑。   不是没有反对的人,也不是没有危机,但这些都不能对公主造成阻碍。   公主说不能野祭,一年只许祭一回天,祭一回祖宗。   结果城外的许多家庙野庙都破败了,只有公主的神女庙香火鼎盛。   有零星的人反对,认为这是公主的阴谋。但根本都没有成形就被百姓自己掐灭了。   这也是世家最想不通的。   公主从祭祀下手,为什么百姓会顺顺当当的接受呢?   黄松年也想不通,但他记得有一个小弟子说过百姓贫苦,每回祭祀都要花许多钱,费许多粮食,所以公主此举其实是为百姓谋福,只是骂名都叫公主一个人担了而已。   百姓们知道哪边有好处,就会自动自发的维护。   黄松年后来想了想,觉得这才是原因所在。   就算是世家,祭祀一回也不能说不花钱,或花得钱不多不心疼。   越是大家族,祭起来越是费事。黄松年自己就很讨厌每年的各种祭,但他却躲不掉,他难道能说不要祭自己爹了?还是不用祭自己娘了?还是不用祭自己爷爷了?   黄家已经算是省事的了!他也只需要祭到爷爷这一代,听说有的家族要祭到高祖,高祖再往上可以全归到祖宗那一堆去,每年统共磕一次头就行。   黄松年以前一直想,等到他死了,他就不用再祭别人了!那都是别人祭他了!他就可以坐在上头看底下的子子孙孙磕头了!   但这样一想,他又恨不能后面的子子孙孙都祭他,而不是等到重孙之后就不用每年把他拎出来单独祭一回……感觉少吃一回祭品。   公主这个少祭目前只在百姓那里执行的比较严,世家们关起门来自己想怎么祭就怎么祭,公主是不管的。   黄松年之前觉得公主此举太冒险,后来发现百姓们没反对又觉得非常羡慕!   但他当时对公主的一举一动都只能猜测,现在终于靠近公主了,又觉得实在是看不透。   公主把送来让她建摘星楼的钱和物全都拿去换成了粮食。   要让商人们心甘情愿的用低价售卖粮食,当然是因为公主用别的商品做了交换。   公主会用极高的回扣让他们去云贼和现在正打仗的地方,来回的差价全都由公主补足。   公主也会高价收购他们从那里带回的东西,不管是什么。   商人们最近正在把凤凰台和万应两城种出来的马草贩往河谷和打仗的地区。   因为干旱的缘故,地里的粮食越来越不好种,于是除了西瓜,百姓们这大半年倒是种马草种得最多。   马草耐旱,易种易收,基本全年都有收成。但收获的马草却不能当食物吃。它可以吃,但它毕竟不是粮食。指望着百姓单纯靠这个填肚子就太可笑了。   但是,幸好有河谷,幸好那里在打仗。   商人们就把这里收获的马草贩到河谷去。卖给云贼,也卖给打仗的其他城池。   公主命人在挖出方型的坑,将马草倒进去,在上面用重石压制,最后制成的马草块既保鲜不易干枯,也更方便运输。   马草经过这一番压制之后,制成的草砖就可以千里迢迢的运出去了。   商人们走这一趟,不止靠货物赚钱,也带回了各种各样的消息。而且由于商人们带来了马草,那些交战的城池对商人们打开了通路。   现在只有商人能通过那些地区。   黄松年很清楚这些商人会有多大的作用。   现在城外的流民有不少甚至都是那些交战地区的世家,他们隐姓瞒名,借助商人之手逃到凤凰台来,宁可在此地做一个流民,都不愿意回去。   他们在这里当然也会认识公主,之后他们还会回去吗?   战争例来都会造成百姓的流动。新的城市会因此兴盛,旧的城市也会因此衰弱。   新兴的城市中,他们会忘记大梁,会记住公主。   这些人就在这一次次的迁移中,洗去身上大梁的印记,成为公主的百姓。   黄松年突然明白安乐公主要对世家们做什么了。   她要毁掉所有的世家。毁掉大梁、大纪的一切,创造一个属于她的新世界。   在新建立的世界中,没有人会说大梁时如何,大纪时如何。她哪怕是一个女人,也可以问鼎帝位,坐御九洲。而她建立的一切,会代替旧规则流传下去。   黄松年回到家中,谁也不见。   他的儿子、孙子、重孙们都站在门外阶下,小心翼翼的问着他的从人,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公主发怒了?   从人把他们都挡了回去。   黄松年第二天起身时,就见到黄沼为首的几个人候在那里。从人说:“他们一早就来了,想服侍您去凤凰台。”   黄松年:“……去凤凰台干什么?”   从人看他神色,有些颓然,问:“是不是宫里有不好的事?公主难为您了?”黄松年摇摇头,“公主不曾难为我。”他突然大声说,“公主奉我为贵宾!让我居于上座!”   公主让凤凰台的世家为首,鲁人退到次席!   公主让人开文会,放纵那些来自凤凰台各种地方的人畅所欲言。   所有人都以为公主要任用他们,要重用他们。   ……公主的确要重用他们。   却要他们脱去姓氏,离开家族才肯重用。   从人看他坐起来又倒了下去,倚在凭几上也不动,不洗漱,不更衣。   “今日……不想出门?”从人试探地问,“我让人去凤凰台说你病了吧?”   黄松年摇摇头:“……给我更衣吧。”   他走出门,看到候在旁边的子孙们,一个个眼睛闪闪发亮。   “……都回去吧。”   他抛下这些失望的小崽子,乘上了车。   你们不必失望。再等一段时间,公主已经准备好迎接你们了。   黄松年看着前方的凤凰台,他的车正往那里赶。   现在这个地方,是给他们这些老人准备的……   坟墓。 第701章 商路   河谷。   新的城墙还没有建完,一群赤身露体的人担泥、背砖、扛木头, 在盛夏烈日下有气无力的干着活。   四周是一片荒芜。   干秃秃的几丛草贴着地面, 半枯半绿, 除此之外,这片土地上只剩下了这半截城墙,还有站在城墙附近的人。   “看守”的人都嫌热,一热就会渴,但现在城里喝水不容易,城中的井全干了,听说只有大宅院里的井还没干, 但他们又没福气住大屋子, 每天喝的水都要从城外运回来。   从早上起来就没喝一口水,要等下午回了营才有水喝。   一群人干得喉咙里都是血腥味,蹲在城墙下的阴凉地干咽口水。   他们都不想说话,也没力气说话。周围除了他们也没有人了。   城里现在没百姓, 只有乞丐。   外面穷人住的地方都是空屋子,只有城中央原来王家那附近热闹一点,人气都聚到那里去了。   听说那里的街上白天晚上都有货郎,推着小车,担着糖饮、香饮沿街叫卖。   可惜,他们不能去。   只能想一想那边的日子该多好过。   一个汉子靠着墙, 抱着一杆光秃秃的枪, 枪头早没有了。他瘦得像一个骨架子, 两眼呆滞, 要不是还在喘气就像个死人了。   晴朗的天空,蓝得发光,刺得眼睛流泪。   他突然没头没脑的说:“听说尿不出来的都快死了。”   身边的人半天没应声,不知过去了多久才沙哑地说:“怎么?你尿不出来了?”   汉子木然的嗯了一声:“我数着,两只手都数满了,今天该数脚趾了。”   身边的人又是半天不说话,都是饿的,没力气。   “哦。”   汉子只是想说说话,有人应就继续说:“我没娶妻。父母已逝,没有兄弟姐妹。打了十四年的仗,也没攒下钱。”   “嗯。”   “我本想攒够了钱就娶一房妻子的。”汉子说到这里,话里多了一分感情。   他是云家的家兵,还是自己投上门的,因为高大有力气才被选中。   当他被云家选中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很羡慕他。   那一刻是他最风光的时候了。   当时他带着家里所有的钱,心里想的是当了皇帝的兵以后就可以赚更多的钱了。皇帝不打仗,这钱就是白赚的。等他干够十年就回家,娶妻子生孩子,也买两亩地,买几个奴隶种一种,日子就舒服了。   但云家却不给他发饷发粮,在营里自然是有吃有喝,也有衣穿,但却不给钱,说是怕一给钱人就跑了,就不当兵了,那云家不是傻吗?花力气练好的兵,拿了钱就跑了。   所以,想当兵可以,进了营就别想走了。不但不给钱不给粮,跑了抓回来还要打,没打死就去当军奴,再也不能睡在屋里了。   等什么时候云家不要他们打仗了,就会放他们走了,到时攒下来的饷银会一口气全给他们!   他就走不掉了。   大概过了五六年后,家乡人给他送了个口信,爹娘都走了。   他也就更不用回家了。   现在,他躺在城墙下,可能明天就死了,也可能今天晚上就死了。   他却想不出他这辈子挣来了什么东西。   活到现在,没有孝顺父母,没有养下妻儿,离乡背井,死了连个名字都留不下来,就是让抬到外面扔了让野狗吃的命。   “……我想逃。”他说。   这个念头已经在心里转了有大半年了,开始想一想都能吓得他心快要蹦出来,现在真说出口了,却一点都不害怕了。   “我不想当兵了。我听说在公主那里,谁去都有地种,种地不用给官府交钱,活下去……很容易。”他说。   他想活得容易一点。   他早就想活得容易一点了,说不定活得容易点,他就能活得长一点,不知能不能攒下钱,盖个自己的屋,如果能娶个妻子,或者有女人愿意替他养个孩子……   这样的美梦他不敢做。   他说完很久,久到太阳渐渐西移,头顶上的大火炉像是走了,这一块的天都变阴凉了。他身边的人也没说话。   然后,黄昏到了。   城里响起了钟声,跟这座城一样有气无力,懒洋洋的敲了几下。   另一边盖城墙的奴隶们还不敢停下来,他们往这边张望着。   他努力站起来,踢踢身边的人。   那个人没动。   他站了一会儿,蹲下来,仔细去看身边人的脸。   身边的这个人垂着头,一动不动,眼睛半睁半闭,好半天,眼都不眨一下。   他的胸口像要发出呜嗷,可却闷着出不来。   他蹲了一会儿,干涩地叫唤:“喂。”   “起来。”   “该去吃饭了。”   那人一动不动。   他又蹲了一会儿,蹲累了才站起来,慢吞吞的往奴隶那边走,走到了就指挥他们回营去,明天还要来干活。   奴隶们像一群行尸走肉,死气沉沉的,看到他来之后,就转身往营地走去。   他跟在后面,跟了一会儿,慢慢停下来了。   奴隶们不知道,哪怕身后的看守越来越远,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径直照着以前走的路走下去。   他渐渐看不到奴隶们了。   他站直了。   他扔下“枪”,摸了摸身上。他的铺盖和一身衣服还放在营里呢。   不要了!   他转身往与营相反的方向跑。   用尽全力使劲跑。   一直跑到他再也没有力气为止。   途中他看到野草就拔出来吃掉,看到老鼠夜鸟就抓,抓了就吃,却一步都不敢停。   公主的城在哪里?   就在前面。   身后什么时候会追上来?   不能让他们追上他!   他只要再向前跑一步。   荒芜的野地里,只有野兽的身影。   一行商队正在慢腾腾的走着。商人坐在车里,四面是纱壁,通风散热。他面前有一瓮溪水,水里放着一个小酒壶。水镇过的酒,更好喝。   在盛夏酷暑的天气里,赶路时还能这么享受,可能别人都以为他是做大生意的。   商人想到这里就会发笑。他得意的向后看了一眼,那长长的队伍里运的全是一车车的马草。   只是草而已!   谁能想像得到呢?   公主竟然能把草也变成商品。   多亏了公主。当时,在他得知公主城里的人开始种马草之后,万应城也很快跟着种起来,唯有凤凰台还没有开始种。他就立刻把“马草值钱”的消息放了出去。   凤凰台的人都是傻子。他们不听公主的话,早晚要后悔的。   他跟随公主从鲁到此地,什么时候也没见公主犯过错。   既然公主城和万应城都开始种马草,那马草一定是好东西!   他还把这个消息送到了外面,果然听说的人得知是公主城先做起来的,都纷纷响应。   所有的商人都知道,只要跟着公主,就能赚钱。   马草种得多了之后,公主果然就拿出办法来了。只不过是在地上挖坑,将马草压实,压成方块,立刻就可以运出去了!这样还不易发枯,哪怕放上十几天,运到地方后打开,里面的还是新鲜的。   现在除了凤凰台之外,河谷那一片全都需要大量的马草。他们打来打去的,自己的事都不干了,连喂马的马草都要从外面买。   价格再低贱,走这一趟也不亏。   那些城里的有钱人都想逃出来呢!   再说了,路上还能拾些奴隶带回去。来回都不空手,他怎么会不发财呢?   这时,外面的护卫过来说:“捡了一个人。”   商人点点头说:“死了没?没死就喂点水扔到车上去带着吧。”   护卫说:“没死也只差一口气了,已经灌了水,放在车上了。不过看起来是个当兵的,手脚都不错,没残废。”   商人:“看他的命大不大吧。命大的话,回到凤凰台,公主肯定愿意收下。”   他路上拾的人,基本都“免费”送给公主。这样的礼物,公主一定会收,还不用多花钱,多好! 第702章 送行   夏季, 往年这个时候, 城外应该都是旅人和商人, 走亲访友的百姓, 来往两地的歌伎乐伎等。   “看看外面, 看看城里。”毛峰指着街上:“现在是夏天, 外面却一个乘凉的人都看不到,连小孩子都不出来了,你见过这样的华城吗?”   仇道千沉默着不说话。   毛峰是凤凰台毛氏子弟。少年就出门求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凤凰台。他三十四岁时投到华城仇氏门下,成了仇道千的宾客, 两人之间亦师亦友, 后来他娶了仇道千之妻的妹妹,两人更加亲密无间。   仇道千的心事只有他知道,在整个仇家, 他也只敢以毛峰面前说说心里话。   毛峰之前就不太赞成仇家掺和进去, 可那个云贼来索了三次粮后, 又打起了华城丁壮的主意, 要在华城征丁, 仇道千这才转而投向了义军。   可华城并没有自己的军队, 族中也没有擅长领兵的勇士, 哪怕投入义军, 对华城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找它要粮要钱的而已。   这段时间以来, 仇家已经把城中富户都给要遍了, 城中百姓也吃了大苦头, 街上没有哪家店铺还敢开门,百姓也只敢把家门紧紧关上,男人和女人都不敢出来。   毛峰建议仇道千从义军中脱离出来,不要管什么义军了。   仇道千发愁他现在离开,反而会被义军中的其他人记恨,就是云贼那边也不会放过他。   毛峰说:“我愿意去凤凰台,见一见我的族兄,或许……如果凤凰台那边愿意站在华城这边的话……”仇道千不报希望。凤凰台外强中干,皇帝连云贼都放走了,现在这里打成这个样子,各家都在拼命的集结兵力,屯集粮草,打造兵器,皇帝不是一样管不了吗?   可现在除了找皇帝求救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仇道千最后只能答应毛峰,让他去。   他亲自替毛峰挑选从人和护卫,准备行装、马车,把毛峰送出了城,依依不舍地对他说:“如果不成,就早些回来吧。”   毛峰握着他的手重重的拍了拍,“放心交给我吧。”   仇道千目送马车远去,仍旧愁眉难解。   凤凰台。   姜姬正在听风迎燕解说战报,顺便吸引一点地理知识。   云青兰和义军发生大战的地方,是一片平原,也正是她当年到凤凰台时经过的那一大片眼馋的好地,非常适合百姓耕种居住。   但正因为那里适合人居,所以那里的大姓、小城特别多,星罗棋布。可以说走两步就能碰到一个村镇,村里能随随便便找出两三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姓。   人多、地多、粮多,云青兰在挑选抢劫对象时,理所当然选了那里。   她之前接到的不交税不交赋的奏表,也在其中——人多胆子大。都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伸伸腰,不听皇帝的话了。   她把奏表挑挑选选,送给了云青兰。   云青兰就借着这把刀,捅上了这些城。   这些城当时肯定没想到,他们试探皇帝,起反应的却是云青兰。   要说挖皇帝的墙角,云青兰才是第一个挥锄头的人啊!明明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他怎么对他们下手了呢?   而且手中竟然有圣旨!起旨的还是徐公!   所以从一开始,义军的气势就有点不太足,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后来还是有人抓住徐公不再是徐公,而是庆国丞相的事说徐公已从贼,这圣旨也有问题,算是多多少少挽回一点颜面。   不过这个仗仍然让他们打得节节败退。   云青兰那边气势如虹!   虽然在姜姬或徐公看来,云青兰从凤凰台逃走是一步臭棋。但在云青兰自己和他的属下看,这明明是一步好棋!   当皇帝显然有点太难了,退而居其次,当个诸侯王不是很好嘛!   他们到了河谷以后,王宫也建起来了,封官授爵人人有份,比以前屈居在皇宫里当个护军好多了呢。   而且有徐公和姜姬在背后给云青兰鼓劲,云青兰打起仗来一点都不怕的。   别人说要去凤凰台告状,要告诉天下人,云青兰擅动刀兵,乃大不敬之罪。   云青兰哈哈一笑,竟然说“凤凰台与家无异”。就差说安乐公主对他真心一片,谁去告状都没用了。   他这里上下一心,都觉得自己走在光明大道上。   义军那里,各自为政,各有心思。   姜姬还发现,她算错了一件事,就是各城拥有的兵马,可能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么多。   风迎燕以灵武打比方,他实话告诉他,灵武真正的兵马数只有两千余人,而且非常单一,没有步兵,全是骑兵和弓兵。   在他后面的固卫,虽然有着看守诸侯王的“职责”,但崔家到固卫后,觉得花钱养兵没有必要,反正这固卫又不是他家的,真大军压城了,出城投降就是,这样方才不伤一民一物。所以固卫的兵数可能只有一千左右。   她恍然大悟。   在这样一个“和平”的世界里,以打嘴仗为主要模式的世界,任何一个城池都不可能花大力气养兵。   只有那么几个比较特别的。   剩下大多数都是不想白白花这个钱的。   他们可能会屯集许多兵器,比如箭头、刀、枪头等铁器,因为打仗时武器的消耗是很快的,打造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但他们不会长年累月的练兵,更不会没事屯上几万兵。   各城屯兵大多以千为单位,过万的很少,小城更可能连几百人都没有。   平时根本用不到,等到真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把城中的男人都召集起来,发给他们兵器,临时操练一番就让他们上战场了。   等到这一群乌合之众联合到一起时,手里有兵的,当然不愿意白白消耗掉;手里没兵的,只能给钱给粮,当然也不会心甘情愿的一直给。   这就是义军最大的矛盾。   所谓的义军,其实是由某几个家族倡议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力,顺便扩大地盘。   风迎燕从商人送回来的情报中告诉她,这段时间里发生的联姻代表着什么,又有哪几家因为无法支撑而有了退意,更有浑水摸鱼的人。   比如安城,他们那里就不出人也不出粮,只出了一篇慷慨激昂的美文,以振奋军心!   姜姬听到这里就笑了。   笑完就叹气了。   她是真没想到这群人这么没用。一堆人打一个,都能让云青兰占上风。   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场糊涂仗已经有人想退出了。   云青兰估计已经觉得自己战无不胜了。接下来,他很有可能会跑到凤凰台来。   但她现在不需要天下人把目光集中到凤凰台。   风迎燕走后,姜姬叫来了王姻,问他能不能找人把皇帝在河谷的消息送出去。   皇帝在哪里?这个问题到目前根本没有人深究过。   就算是这座城里的人还有人相信皇帝仍在宫里,安乐公主正是为了照顾皇帝而来。   而外面的人更加不需要确认这个:皇帝当然在凤凰台。   就算云青兰拿出过圣旨,也只是被人猜测他把帝玺带走了。没人想过他把皇帝也一起带走了。   因为如果皇帝真的被云贼带走,凤凰台不该一点反应也没有啊。怎么说也要天摇地动一下的。   凤凰台的毫无反应“证明”了皇帝还在家里,没跑到外头去。   王姻一听就想摇头,“公主,三思啊!如果知道皇帝陛下不在宫里,那……”天下大乱。   皇帝在宫里,这皇帝的权威就还在。哪怕云青兰把徐公带走了,把朝阳公主带走了,可能还带走了帝玺,但这一切都比不上皇帝的一根手指头。   如果云青兰连皇帝都带走了,皇帝还一声不吭的,那这个皇帝就真是弱的不堪一击了。   “皇帝”这个形象会彻底丧失权威性。   一个傻子能当皇帝还十几年没出事,正是因为“皇帝”的权威性没有丢失。   一旦皇帝失去权威,那就不会再有人畏惧皇帝了。   王姻:“只怕马上就会有人到凤凰台,求见皇帝。或是求见公主。”话音未落,他就明白过来了!   公主正是希望从凤凰台走出去。   现在凤凰台上下都已经在公主的掌握之中了,公主开始想要外面的人进来了,她也想走出去了。   他的脑袋转得很快。   “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对云贼群起攻之。”   义军为什么出现?不是为了真的扶助正义,而是做第二个云青兰。   云青兰是一个非常好的靶子。他不但用亲自经历告诉大家现在可以干什么了,他还能用自己的死来成全别人。   打败云青兰,砍了他的头的那个人,不但成了“皇帝”和天下的恩人,还会接收云青兰留下的一切——包括河谷,甚至还有王位。   “皇帝”到时一定要以重礼酬谢此人。庆王的王位和庆国的封地就是最合适的礼物。哪怕“皇帝”不想给,这人不让出来,“皇帝”也没办法把人赶走。   如果再加上皇帝就在云青兰手中,这个人还救了皇帝呢?   皇帝还非常弱小呢?   共治江山都不是梦了。   云青兰那里的“人质”还很充足。还有徐公呢。到时这人不但救了皇帝,还救了徐公,徐公难道不替他吹捧一番?   在云青兰抓走徐公前,没人觉得徐公会屈从。但那是以前了。   现在徐公除了一个好名声之外,他还变得非常容易打动了。   至少那个将要打败云青兰的人不会觉得打动徐公是一件难事。徐公都愿意替云青兰拟旨,愿意做庆国丞相,会不愿意为一个忠臣说两句好话吗?   王姻答应了。   他回家以后,思考了数天,终于找出了两个人,可以去做这件事。   这二人都是凤凰台底下的世家出身,都是曾经风光过,后来又落魄的家族。   这二人比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们更有野心。有野心的人,才会愿意去冒险。   这二人一个叫齐藉,一个叫梁藻。   王姻分别请二人过来,分别与这二人密谈,然后约定了等二人成功回来之后,必定鼎力助二人列席公主座下。为了取信二人,他与这二人结为异姓兄弟。   “等兄归来,弟为兄唱歌起舞,祝兄一路平安。”王姻站在官道旁,长揖不起,等他直起身,前方的马车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了。 第703章 路在何方   风是热的, 里面有土。   齐藉坐在车上, 车帘全都卷了起来, 但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透了,最后不得不像车夫一样把衣服脱下来,只穿一条短裤, 衣服就晾在了车顶上, 用石头压着。   车里有四个长颈陶瓮用来盛水。出发不过半天, 他已经快把一瓶水喝光了。   车夫是他的从人,也是他父亲的庶弟,从小伴他长大, 亦兄亦仆。   从人:“不要再喝了, 我们距离万应还早呢。”这一车水是给他喝到万应的, 这才刚出发就快喝完一瓮了。   齐藉:“我知道,但真的太热了。”   他在家里时从没想过赶路会这么热,他喝了一上午的水,到现在一泡尿都没有,全变成汗了。   “你要是能下车来,我们就可以在四天内赶到万应城。”从人说,“不然水可撑不下去。”   齐藉看看头上的大太阳, 想了想, 答应道:“那停车吧, 我骑马。”   他换了马之后, 速度就快多了。   幸运的是两天后他们就遇上了一个商队, 正在从万应去凤凰台的路上。他们连忙买了水, 还买了一车瓜。   商人笑道:“现在我们出门,带几车瓜比带水方便。”瓜比水耐蓄存,一车瓜又能解渴,又能解饥,听说还可以解渴除瘟,真是好东西!   听齐藉他们要去现在打仗的地方,就道:“孤身上路可不安全。公子们听我一言,你们到了万应后,先去寻马家,马家的商队一天就有一队往那边去,你们跟着马家的商队走,又安全又省心,不过多费些银钱。”   齐藉听说过这马商好像是公主的人,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个商人笑道:“这种事,我们也无处打听。不过他生意做得这么大,背后一定是有靠山的。”现在都有半边马的说法了,他一个人就占了一半的商路,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有了西瓜与水后,齐藉他们路上就轻松多了。一行人顺顺利利的到了万应城,路上又遇上了好几拨的商队,远远看到万应城的城墙时,眼前的官道上已经挤满了车马与人流,两旁的田地上长满了马草,一群正在放牧的鸡鸭在田中走来走去。   齐藉觉得胸口的郁气都散去不少。   “这是第几次看到了?”从人赶着车说,“刚才就又是鸡又是鸭的。”   旁边一个护卫笑着说:“还有鹅呢,看着真肥啊!”   就连护卫们都面上带着笑,不见一路赶来时的辛苦,放马儿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指着路两旁的田地说笑。   田中有人在干活,女子多是戴着大大的斗笠,斗笠下挂着面纱,穿着长袖长裙。男子们也是一样,戴斗笠穿长袍,手足都遮得严实。   路边有凉棚卖凉茶,全是当地的草茶或花茶,有一点点的草木香气,喝下去解暑降温。   护卫们很自然的问:“一会儿前头哪里有洗澡的地方?”路边的人就笑着给他们指:“北边就是,鲁人都去那里洗澡吃饭做衣服。”他打量着护卫们的灰头土脸,笑着说:“几位汉子到了那里也让他们修修脸,刮刮胡子。”   护卫们道谢后继续往前走。   一个护卫摸着下巴上乱糟糟的胡子说:“以前鲁人没来时,可没人刮胡子。”   这还真是。以前养一把好胡子可是很费劲的,但自从鲁人来了以后,洗澡修脸刮胡子就成了一套的了,再见鲁人个个都是下巴光洁白净,平白看着小了几岁。   听说是公主不喜欢男人留胡子。   这股风气慢慢的也影响了这里的人。现在除了世家,百姓们倒是都习惯刮胡子了,刮了干干净净的,也不生虫子,也不招灰。   护卫们这几天赶路,个个一脸灰,再加上有的人蓄起的胡子,乍一看跟像扫帚尾巴似的。   几人互相打量,纷纷取笑。   一个胡子快把脸给盖住的汉子说:“反正我不刮。”   但到了鲁人的澡塘子里,叫人给按住搓了泥,又洗了头之后,他出来也换了一个光洁干净的下巴,连眉毛鬓角都修过了。   其他护卫们一看都笑话他,其中一人道:“瞧着倒像是才见你那会儿了。那时你才十五吧?怎么十年了还不见大呢?”   另一人也笑着问他:“怎么叫刮了?”   那人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感觉很新奇,说:“他说刮不刮都是一个价,还是刮了划算,还说女儿喜欢亲这样的嘴,长满胡子的都不讨女儿喜欢。我就给刮了。”   一群人轰笑起来。   齐藉他们没有浪费时间,洗过澡换过衣服用过饭,就已经打听到了马商的住处。齐藉备上礼,亲自登门,那边出来一个马家在这里的管家,也是马家公子,客客气气的收了礼,当即答应带他们过去,还问需要去哪几座城,要不要他们帮着进城?   这时齐藉连自己的姓名家世都没说,出去的原因也没提,马家就这么客气周到。叫齐藉多少有点吃惊。   马公子说了一番话,打消了他的疑虑:“如公子这般想去见识一番的,我们也是常见。公子出去打听打听,哪一家商队都带过这样的活儿。公子出去了还要回来,到时若是能约定好时间地点,我们也可以搭公子回来。”   这竟然还不是假的。   齐藉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见有人进来说有客到,拿了名帖和礼单进来。   马公子就笑着对齐藉解释这全是想借商队去“观光”的人。   “世情动荡,人人都想去亲眼看一看啊。”马公子笑道。   齐藉出来后也看到了停在门口的马车,他上了车后,见那车上的主人被请进去了。   他想,如果他没有走通王姻的门路,凤凰台上没有他的位子的话,说不定他也会想要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   其实他这次出来,家里并不全都是赞成的人。   凤凰台上一片乱相,说话管用的竟然是一个女人和一群鲁人,哪怕有毛昭和白哥两人在,仍有许多人不安。   黄公的出现确实安抚了相当一部分人。他的父母就是因为看黄公站出来了,才答应让他出来。   但也有一些人认为既然不是正统,那比起一个女人,不如到河谷去。庆王再如何,也可以称一声机狡、擅战。   不是什么人都能抓住当时的机会的。   在私底下,对云青兰大加赞赏的人也有很多。甚至有人认为,与其到现在把安乐公主顶在头上,还不如请云青兰回来呢,他一回来,徐公也回来了,比现在的安乐公主与黄公好多了。   齐藉没有亲眼见过安乐公主到底是何等样人。   但他见过王姻,这个男人已经令他自愧不如了。王姻提起安乐公主时,那是全身心的崇拜与敬意。   他与王姻深交时,曾提醒过王姻现在替众人大开方便之门其实并不利于名声。   王姻笑道,余名何足道哉?   他说他这样的小人物的名声跟公主的大业相比,不值一提。   他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他,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王姻替众人开路,并不探究来历。此人到底是有才还是无才,是好人还是坏人,他都不在乎。   王姻就曾经把一个被家族驱逐的人迎入家中为客,还奉为上座。   他不看家世,不看才学,不看地位,不管是败家子还是酒色之徒,他都能接纳。   来的人,有钱的他就索钱,无钱的他就索恩。之前齐藉也觉得王姻人品不好,但真正相交之后,却发现王姻并没有那么过分。   至少他没找齐藉要钱,也没找齐藉要恩,反而对齐藉说一定会助他施展抱负。   齐藉还觉得外人传言有误,后来却亲眼看到他找别人要钱,那人也是求到他门下,想当面见到公主得官,他就端起茶盏三次,逼那人不停加价,直到加到他满意了,他才点头答应下来,果然不久之后就送此人进宫了。   正因为他的这种作态,才引人垢病。   齐藉当时目瞪口呆,他质问王姻,王姻反笑道:“我不收钱,他们就该不安心了。不然他们凭什么信我一个鲁人会替他们办事呢?”   齐藉讥讽道:“既然如此,某是不是也欠了你的茶钱?你说个数出来,我明日就叫人抬来!”   王姻大笑:“我不找你要钱,你就信了我,那我又何必要钱呢?不过你既然愿意给,那我也不往外推。”   齐藉气苦,怒极,他早视王姻为友,两人境遇相似,都是家中次子,都有贤明长兄,都想做出一番事业,却苦无门路。王姻还遇见了安乐公主,他父母不肯放他投到徐公门下为弟子,而除了徐公之外无一贤人,他方才蹉跎至今。   现在他已被王姻说动,认为安乐公主天生奇人,愿意投效,结果又发现了友人不是想像的那么清高洁白。   他快气死了,被王姻拖回了屋,再三致歉。   齐藉怒骂道:“叫你这么说,反倒是他们求着你收钱的?”   王姻端着酒壶笑着点头,“正是如此。”他笑道,“有钱的,愿意用钱来砸我;自愿义薄云天,日后必有大功的,愿以恩许我。我如果不照着他们想的去办,他们反倒不会信我。”   齐藉指着自己说:“那我呢?”   王姻笑道:“你啊,你是不需要施恩、也不需要给钱,只要有人愿意助你,你就以为自己可以一飞冲天的人。”   齐藉的心中一沉。   王姻仰首饮酒,酒液洒了一脖子,他大笑道:“与我一般!”   齐藉那一天才知道,王姻投到公主门下时走了多少弯路,他是自己厚着脸皮追着公主到凤凰台来的,之前安乐公主根本没想过要他。但现在,他已成了公主身边的近臣了。   王姻醉意醺醺:“有我在,我来替你搭一条梯子,让你不用像我当年一样钻到别处去。”   第二天,齐藉和从人、护卫一起加入商队出发时,看到了同行的几辆马车,都是有从人服侍,或有护卫跟随。   互通姓名之后,齐藉发现竟然也算是“熟人”,虽然不曾在文会上遇见过,但彼此的名字一提便知,都有熟悉的朋友。   除他之外,剩下的人都说想出去见识一番。有一个人不停怒斥安乐公主,道“鲁贼”,对鲁字与鲁律都大加贬低。   另有几人可能是离开凤凰台了,也敢说一说心里话。他们多数都是觉得现在凤凰台上并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他们既不是鲁人,又不愿意去走王姻的门路。   “某家中无钱。”   “将我的文章交给一个鲁人点评?或是去拜见一个女人才能做官?”这人摇摇头。   他们想去外面看看风景,说不定就能找到属于他们的机会。   齐藉默默无语。   这就是王姻所说的弯路吗?   还是他现在走的这条路才是弯路呢?   到底哪一边才是正确的呢?   他叹了口气。   现在谁也不知道…… 第704章 ^^   刚离开万应城几天的时候, 路上还是很热闹的。往来不绝的商队与行人, 路两旁时不时能看到的瓜田与茂盛的马草。   但越走,前面就越荒凉,渐渐的看不到人了, 渐渐的也没有路了。   商队出商并不赶路, 因为拉的货多,为了怜惜畜力,一直都是走得慢吞吞的,有时一天连十里都走不到,因为现在天热,最热的时候还要休息, 不是人休息,而是让马、牛、驴休息。   齐藉他们这些人当然没办法抱怨, 不过这样赶路, 也让他们更轻松了。   几天下来, 这四五个人就越来越熟悉。没办法, 在这个商队中,除了眼前的这几个人可以聊天之外,别的人话都说不清、听不懂。   齐藉一直很沉默。齐家在凤凰台下勉强算是二流世家, 一流够不上,家里没出过有名的人物。这种有名是指他能把这一代里所有的人物都给压在下面, 第二名都不行。   但齐家虽然没有出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 但一直没拉下做官, 每一代的家族子弟都能投到皇帝门下, 做个什么官,还不是一个,齐家一向是大官轮不上,小官五六个,据说有一代曾经有人数过,凤凰台下齐家有十七个人入朝为官。   有祖先带的好头,齐家后面的子孙当官都比别人容易些。后面的皇帝选官时,底下举荐的人就说“齐家某某,其父曾任某官,并无劣迹。”   皇帝十有八九就点了齐家的人了。   说起来,齐家跟公主还是有“仇”的。公主刚到凤凰台不久就把齐家的人都给赶回来了,彼时齐家找不到告状的地方,只好咽下了这口气。   他们倒是不记恨公主,最多就是觉得公主不好侍候,可能跟世家有“仇”。   这也是凤凰台下的世家最担心的事,他们总觉得安乐公主爱跟他们做对,常常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等他们把枣吃了,正美呢,又打一巴掌,更狠。   虽说凤凰台下的世家现在只挨了三个巴掌,但已经快被打晕头了。   可是这枣也越给越甜了。   黄公入宫,被公主尊为辅相,被认为是公主开始放弃鲁人,转头开始任用本地世家的信号。   ——辅相,这是公主生造的一个官。   辅相位于丞相之下,丞相为正,辅相为副。顾名思义,为辅佐、辅助之职。   公主“谦虚”的说她没有资格任丞相,又年轻才浅,这才请来黄公任辅相,辅佐她。   看起来是很谦虚,但一个公主为什么会需要一个辅相?这个事没人敢直接问安乐公主。   上回她奏帝乐雅音,这回她任辅相,下回……   齐藉家里也没人敢把这话说出来,都觉得不说就不存在了。   齐藉苦笑,他倒是不止一次听王姻提过“大业”。什么才称得上大业啊……   他也不敢说,也只当自己没听到,听到了也不敢深思,因为他思考过后,发现自己想像不出那会是个什么样。   他以为王姻在背地里的话已经称得上是狂妄了,可他现在听同行之人说话,更加虚无飘渺,不知所以。   同行中有一个人叫吴妄,与齐藉没有交集。凤凰台太大了,吴家与齐家属于都听过对方,但因为不是一路人,所以一直避着对方走。   吴妄是吴家嫡脉第六子,以前没有遇到过所以不了解,这回相处不到两天,他就看出吴妄是个什么人了。   吴妄是个大理想者,但才德不配。   他一直在说诸公引安乐公主进城这步走错了,更不该在发现安乐公主有野心的时候没有阻止她,放任她坐大。   “应将此女及其他鲁人全数遣出凤凰台!命其归鲁!”吴妄说。   因为他的声音大,气势也足,他说话时,其他人已经习惯了不去打断他——反正抢不过他。难道真要比谁的嗓子大吗?   “安乐公主挟雄兵数十万,她不肯走,谁能赶她走?”有人反驳。   吴妄不理会这个问题,径直说:“此女为祸首,祸根!只要将其遣走,方可治国痈。”   有人问:“陛下未见好转,怎么能送走安乐公主呢?”   凤凰台下的人至今仍是有两种观念。   一,皇帝死了,公卿们密不发丧;   但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越来越没什么土壤了。   那毕竟是皇帝啊!难道还能放着不管?任其腐臭?   二,皇帝没死,皇帝好好的,皇帝一直都没事,大家可以放心了。   如果安乐公主来了,很快就立了太子,很快就给皇帝发了丧,很快就推太子继位为帝,这才是大家原本以为的套路。   但安乐公主是来了,太子却不见了踪影。根本没有人提起!   皇帝也一样,再也没人提过。   之前还有人说云贼去后,皇帝重病,这才让安乐公主来照顾。因为朝阳公主被云贼抢走了嘛,皇帝失去一个姑母,就再给他一个姐姐。   可姐姐来了以后,皇帝就失踪了。   正常皇帝生病,肯定是要祭祀的,求老天保佑皇帝快好。   然后如果祭祀没用,国中也没有良医良药,肯定要张榜寻医,求天下灵药。最后是治死了还是治好了都会有个结论。   现在就是没有结论。别说结论了,皇帝在安乐公主来了之后就一点消息都听不到了。   死了?   那为什么不发丧!   以已推测,众人认为凤凰台的人肯定不会这么大胆!   不会把皇帝的尸体放在哪个地窖里任其发臭腐烂。   所以乐观的估计,皇帝一开始就没病,只是老老病的问题。他前十七年都没见过人,现在仍然不能见人。   安乐公主就像朝阳公主一样,是替皇帝发声的。她替皇帝站在台前。   所以皇帝没事。就是需要倚靠安乐公主。   吴妄说把安乐公主赶走没问题,皇帝怎么解决?皇帝还是不能见人啊。   吴妄这回回答了,他义正辞严地说:“自有忠臣!”   底下仍然有人追问:“忠臣在何处?”   吴妄又不说了,转而说鲁人的阴谋。   齐藉本来还想着要替公主说话,但有了吴妄之后,他就不必开口了,剩下那些人哪怕原本对公主的微辞的,问吴妄的问题也可以用来问他们自己。   最后大家都不得不承认,哪怕安乐公主有许多问题,现在也只有她了。   皇帝一直就没有用;朝阳公主之前插手政事,导致了花家的覆灭,陶公的失踪,这才令云贼找到机会窃国。   齐藉听到这里默默点头,这一点也是他的想法。   在私底下,很多文会上都已经讨论过了导致国力衰弱的罪魁祸首正是朝阳公主。正是她先害了花家,又借花家余波害了陶公,她本质只是在争权,可惜眼界太小,但却害了大梁。   如果花千降还在世,云贼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把凤凰台拿到手里的。   除此之外,皇帝没有儿子,他也没有兄弟。这让他们想推举贤良都找不到人选。   安乐公主再不好,问题再多,她都是唯一的一个。   她还很强。   与其现在想把她推翻,不如暂时留下她,等到他们有了另一个人选之后再想办法。   后来就没什么人陪吴妄说话了。大家开始商议着要去哪里投贤,哪一边的人看起来更贤良。   有人认为,河谷其实很不错。位置好,云青兰的兵多,从他霸占凤凰台到出走,时机都不错,眼光心计应该也有一点。   就是投他的话……日后名声上会有瑕疵。   接下来大家就跳过此人了,但心中在想什么不好说。   齐藉心想其中一定会有人隐姓瞒名去河谷的。   接下来就是义军了。义军好在名声上没问题,问题在于义军目前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是能做主的。   经过近一年的战争过后,目前仍坚持并声势不断壮大的豪强有三家。   接下来,他们就不肯说到底自己相中的是哪一家,等离开商队后,又要去哪里了。   齐藉当然也不肯说。   在王姻告诉他,让他把皇帝身在河谷的消息透露给义军,好让义军发挥出更大的能力去抵抗云贼时,他就在思考到底要用什么方法把消息送出去。   最简单的,当时就是义军头领那里。虽然现在义军中有三家不相上下,但这三家也是一时像有仇的,一时又像亲友。互相娶妻嫁女,收弟子收干亲,等等。所以不管找上哪一家,消息最终都会透露出去。   但这样危险性就更大了,也更容易被人发现。   齐藉打算找一个不起眼的小城,扮作落魄之人,上门求助后,再说出皇帝的下落,这样更安全也更容易取信于人。   “那是什么?”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半大不大的堡垒。   商队中的人一直以来看多了荒芜的土地,不见人烟与村落,偶然看到这个堡垒,立刻就激动了起来。   跟着,他们就看到道边出现了田!   马草、西瓜,还有散养的鸡鸭等,这明明就是凤凰台和万应城外的景象啊!   齐藉等人的护卫看到有些瘦的鸡鸭,不由得流起了口水。   商队中人平时饮食连火都不升,都是吃些干饼,喝点清水,佐餐的只有咸菜。   现在看到鸡鸭当然就忍不住了!   护卫们觉得这是附近村民的,哪怕吃了,一会儿给些钱就行了。   他们蠢蠢欲动,不由得就想摸过去抓几只回来饱餐一顿。   不料刚脱离商队,商队的护卫就过来驱赶,让他们回去。   虽然两边都是护卫,但世家的护卫或许武艺高强,但几乎都没怎么杀过人。商队的护卫都是刀口舔血之辈,一站到一起,看起来就不同。一边干干净净,一边杀气腾腾。   齐藉忙叫上大家,把护卫都叫过来,再派人去致歉。   马公子也听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他也是来致歉的。   两边都很客气,一场小风波瞬间消弥无形了。   马公子也给大家解释了一下,说这不是附近村民养的,而是驿站驻军养的。   “驿站?”吴妄皱眉,“花家的驿站吗?”   马公子这段时间对吴妄也很熟悉了,笑着摇头:“不是,是姜将军的驿站。”他遥遥指着远处的堡垒说,“分为十里一驿,三十里一驿,百里一驿。前面这个,是三十里的驿战,驻军在两百左右。”   商队离驿站越来越近了,田也越来越多了。鸡鸭也越来越多了,但现在没有人说要吃了。   齐藉想起马公子的话,不由得陷入沉思。   这驿站中的士兵到了这里后,要打井、修路、开垦田地、种田养鸡。   马公子是从鲁国来的,他说在鲁国也有这样的驿站,专门传递国情军情。驿站里的都是老兵,老兵带新兵。   他们这一商队的人看起来多,这两百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他们一网打尽。   马公子笑着说:“以前没少吃亏啊,慢慢的才跟他们熟了,熟了就不用怕了。” 第705章 乡民悍勇   齐藉等人生了口疮, 小便黄赤、少,还被各种虫子咬得难以安枕,个个都像生了大病。   离城市越来越远之后,路上变得更辛苦了。久不见人烟,吃的食物也越来越简单, 难以下咽。   齐藉的口疮是吃干饼磨出来的,上腭、舌头、喉咙, 包括胃, 都因为粗糙硬实的干饼而受尽折磨。   佐餐只有腌菜, 最可口的是西瓜皮。这种新出现的食物从里到外皆可食,堪称宝贝了。   至少齐藉在吃着瓜皮条的时候都不禁在心里感念公主的恩惠。   而且西瓜可解暑瘟。   同行的吴妄就生了暑瘟, 上吐下泄, 满身红通通的,发干烧,嘴干得冒血丝。干饼更不可能吃下去了,喝水拉得更厉害, 最后竟然只能吃得下西瓜。   马公子特意来看望吴妄, 说途中没办法将生水煮开,所以他喝了仆人打回来的溪水后才会病得更加厉害,现在也没有别的药能给他,只好先饿一饿肚子, 看能不能缓解一二。西瓜是能吃的, 这是公主说的。   他们去看望吴妄时不由得嘲笑他, 讽他此时倒不说公主是祸根了。   吴妄缺点一堆, 但有一个优点,能屈能伸,他竟然捧着西瓜说:“得此一济,方知公主盛名无虚。”   但公主是好人,不意味着他就愿意跪在她脚下了。他还是要去寻找自己心目中的贤君。   商队的人比他们更能适应这样的天气。   齐藉就发现骑马的护卫们大多数都戴着宽沿斗笠,面纱遮面,长袖长袍。他想起曾见过在城外耕种的百姓也是这副打扮。   从人去询问过后说这是为了防止晒伤。   齐藉摇头笑道:“像我就以为脱得越光越凉快,不想在太阳这么大的地方,反倒要包得严实些。”   然后齐藉就发现商队的人会吃马草,不知是当零食还是当菜,反正总能看到他们抓一把吃,他们的马儿也会跟在拉马草的车旁,不停的伸   脖子去吃车上捆的马草。   马公子发现后发了大火,齐藉才知道这在他看来不值一文的马草,在他们要去的地方竟然能值大钱!   马公子对他说:“马草可以喂马,这就省了马粮了。”   以前养马从没有把马草当成主要的饲料,现在河谷给人吃的东西都不够了,哪能把珍贵的豆粮给马吃呢?豆粮成了人的粮食后,马就没得吃了。   马草就成了救命的东西。而且这个人也可以吃,虽然不像粮食那么饱腹,但也吃不死人。   它又这么廉价,就成了一个极好的东西了。   马草在河谷早就改了名,不叫马草,而叫公主草或鲁草。   齐藉试着吃了一次,非常难嚼难咽,只能硬吞下去,但第二天竟然难得的大解非常顺利!这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东西的好处,竟然也每天吃上一顿马草。   他的从人倒是吃不惯,哪怕他悄悄告诉他难言之隐,从人仍受不了吃马草,“畜牲吃的东西!我不吃!”   齐藉吃的时候他就走开,看都不肯看。   另一个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蚊子、苍蝇和不知是什么的虫子。   所有人都被咬得不轻,身上、脸上、□□等。   马公子是最轻松的,他的车里随时都点着香,熏得身上都是味,偶尔出来也不会被咬。   齐藉不是用不起,但他出来前根本没想过这个东西也要多带,他带的最多的是书。自家的香烧完之后受了虫祸才知道后悔。   这东西,马公子看人下菜,从不肯白送。像吴妄向马公子求香,马公子就说愿意便宜卖给他,吴妄手中没钱,马公子挑挑捡捡的,从吴妄手中硬要走了两套书,心疼得吴妄眼睛都冒血了。   齐藉这里,马公子却悄悄白送给他了两盒,说用完了再给他拿过来,让他别告诉别人。   齐藉受宠若惊,再三谢过,回去想了想,十分怀疑马公子知道他和王姻的关系。马商听说是鲁地来的,跟公主的渊源很深;王姻也是鲁地世族。说不定王姻托马家照顾他一二?   但王姻又怎么知道他会走马家的门路呢?   齐藉想不通,只能记在心里,想着日后回去了再问一问王姻。   多少是有点感动的。   当他点了香后,终于能不挨虫子咬睡上一觉后,这份感动就更深刻了。   没出来前他是真不知道,蚊子能像苍蝇一样成群结队围在人身边,不知名的小虫子能让人眼睁睁看着从席子下爬出来,在人身上咬出一个又一个红包。   他本来还担心自己到时扮不好一个落魄世家弟子,现在他这副样子,去当乞丐都没一点问题。   一日,齐藉正在刮胡子。自从发现有虫子在胡子里爬之后,他就发誓这辈子都不留胡子了,甚至连头发都打算剃干净!   马公子刚好来看他,见他正仰着脸,用珍贵的水让从人替他修脸,笑着说:“公子悠闲。”   齐藉摸着光洁的下巴,笑笑说:“我是怕生了跳蚤、虱子。”他这至少有一个月没洗澡了,大家都一样臭,他倒是能不嫌自己臭,可要是生了虱子……他绝对受不了!   马公子却提醒道:“要我说,公子这胡子还是留着吧。现在河谷那边不喜鲁人,也不喜鲁俗。他们认为只有鲁人才剃胡子。公子若是下巴光光的去了,反倒难以成事。”   齐藉恍然大悟,只好再委屈自己重新把胡子留起来。   马公子又送来除虱粉,让他用在头发、胡子、□□等毛发浓密之处,以免真的生了虱子。   一再受到照顾,齐藉不由得问:“公子如此照顾我,实在叫我余心难安,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马公子笑道:“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实话告诉公子,公子这一路去,我家是要保公子万全的。我虽不知公子要去做什么,但公子如果在那里丢了性命,我可没办法去见公主。”   齐藉以为是王姻,不想竟是公主!一时心潮涌动,喃喃道:“竟然是公主吗……公主竟然知道我吗……”   马公子心道虽然来传话的是王大人,但王大人是替公主办事的,他们马家认的也是公主,这份恩情自然要系在公主身上才对。   马公子又告诉齐藉他们现在已经接近九里河了,过了九里河,就是一线坡。齐藉他们中的人应该会有几个在一线坡就要离开了,他问齐藉走不走。   一线坡这里算得上是战场外围,云贼等人至今没有打到这里来,但一线坡南北两边各有一个小镇,两个镇都被要求捐过粮食、钱和壮丁,受过池鱼之秧。   两个镇都是义军一边的。   马公子走后,齐藉陷入了沉思。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可以算是很了解同行的几个人了。   大多数人都仅凭一腔意气就离开了家,到现在已经有人后悔了,却不敢开口说要回去。   马公子说,每一次出门都能捎上五六个、七八个人,但中途就要回去的也有不少。这一次因为有一个吴妄在,大家反倒不好退缩了。   这几天他们已经很少在一起讨论未来了。因为都是第一次见面,交浅无法言深,谁也不敢把自己的心思合盘托出。   齐藉跟从人商量是在这里就下车还是再往前走一段。   从人建议继续跟着商队走。   “在这里停下,这几个镇的人不知哪里猴年马月才见一回义军的人。再往里走,挑个大城停下,找门路也更方便些。”   齐藉却觉得在这里停下更好,第一:“我要假扮一个胆小、落魄的人。”在这里就退缩就很符合了。   第二,“镇小才容易出头。到时入了镇之后,只需要找镇中最大的家族投靠,不管如何都赖下来,等义军那边来人了,我想骗一席之地也更容易。”镇小,人才就少,这才容易“出头”啊。   更容易显出他来。   无奈从人是打小跟他一起长大的,身份上又是“长辈”,虽然大不了几岁。   从人冷笑:“你就是犯懒了吧?路上太辛苦不想走了?”   齐藉叹气:“……我从落地就没吃过这么多的苦。”他掀开衣服让从人看,“你瞧,这肚子上都咬了多少个疱了?疱叠疱,又痒又疼。”他又转过去让从人看脖子,从脖子到后背上咬得也都是,还打算让从人看屁股,因为屁股上咬的也有。   从人一脚把他踢开,跳下车说:“行了行了!那就下个镇就停下!我去收拾行李,再买些吃的用的。”   齐藉准备走,这个消息一透出去,引来一片嘲笑。其他人既看不起齐藉,又轻松了些,仿佛之前也这么想的自己就不是那么糟了,毕竟自己只是想一想,不像齐藉这就直接逃了。   马公子特意亲自送齐藉离开。他分出一条小队,带上二十几个护卫,赶着三十多辆车,中间夹着齐藉自己的两辆车和七八个家人,从大路离开,往小镇而去。   队中没了外人,马公子就公然请齐藉到他的车里住了。   齐藉进了马公子的车,叹为观止。人家这车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是真舒服!叫他羡慕的不得了!   马公子给他说这前面两个镇虽然挨得近,但其实是有仇的。   两个镇的仇说起来就多了,最大的一个就是两个镇的城主都认为经过两个镇的那条官道,应该对方来修。   这么一说,齐藉就懂了。这个应该算是各城的职责吧,但修路不是修一次就完了的,一次修好之后,每年都需要重修,相当耗费人力财力物力。   个别资产不丰的小城就视为苦差,但如果没有可以推托的地方的话,也只能咬牙苦撑。   这两个镇应该都不富裕,丁口中可能也不够多。他们幸运在于旁边有一个可以分担每年劳役的同伴,不幸就在于因为有可以分担的了,谁多谁少就很容易闹矛盾,渐渐的就结成仇了。   其中一个镇最大的世家姓金,又称金城。在某一代,金城的金家家主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将一个女儿嫁到了对面那个镇的董家。又是不知是何缘故,这个女儿在十年后又回来了,于是两家就结了仇。   金家和董家都是著姓,出了这种事,内情不足为外人道也。但两座镇的仇变得更激烈了,就在这七十年里,两家已经互相斗了几场,各有死伤。   齐藉听到这里,不敢相信地问:“他们打起来了?”   马公子笑道:“几百人而已,没用上攻城器,估计是没地方买。但用了火箭,金城的一边城墙都被烧黑了,现在还没修起来。”   这不是打起来了,那什么是打起来了?   齐藉震惊之余,不由得感叹乡民之悍,远胜凤凰台了。   “还是缺少教化。”他摇头说。不过是一些小矛盾,两边当家作主的都不管,反而酿成了大矛盾。   凤凰台上不管怎么说,这种真刀真枪的打闹还是少的,这几十年也就……公主来了以后才有。   齐藉不再往下想,谢过马公子的指点。   马公子说这不算什么,问他要去哪里?一边是金城,一边可以称为董城吧。   齐藉想了想,道:“那就去董城吧。”   马公子本以为他会选金城,从刚才的事看来,董城显然比金城的人更凶暴。   他也想不通这些大家公子心里都在想什么,闻言从善如流道:“那我就送公子到董城。” 第706章 董城   依稀看到城墙的时候, 已经又过去了五日。   齐藉也已经养好了一把胡子, 就是嘴角的泡更大了, 口舌生疔, 折腾得他痛苦不堪。   马公子也发愁,许诺等到了大城,一定替他找好大夫开一副好药给他送来。   齐藉连忙谢过马公子的好心。从人等马公子走后就叹,“那地方……连个好医工都没有……唉……”   齐藉也觉得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他在家里时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娇气,结果出来以后才知道外面的日子有多苦。衣食住行, 就没一样是顺心的。   现在将要去的地方竟然连好大夫都找不着, 这下连病都不敢病了。   眼前去董城的“路”都不能叫路, 举目四望, 除了白地还是白地。连草都没有一根。   等走近“城墙”, 更让齐藉目瞪口呆。城墙秃得不像话,看起来是早就该修了。   城门关着, 城墙上爬着的兵丁放下一个篮子,叫马公子把名帖等物放进去。   他们没有被驱赶, 实在是马公子这一行看起来太明显了。这就是商队。   董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商队过来了。   马公子心知肚明,自从鲁商来了以后,到现在两年多了,大梁的大商们全都不敌鲁商。公主进了凤凰台后, 这一片的商路几乎都被鲁商给霸占了。   董城地处偏远, 又没有强势的氏族, 大商队根本就懒得过来。   马公子的名帖送进去后, 董城的城主, 同时也是董家父子的董瑞与董诚都有些为难。   早在士兵们从城墙上看到远处而来的商队时,欣喜不已的他们已经把这个消息传开了。   董城并不是一个物资丰富的城,特别从去年到今年,他们已经捐助四次之后,百姓家里的米粮早就空了,盐也早就没有了。   人们都盼望着商队能带来他们需要的东西。   董瑞父子则是希望能从商队那里打听出一些外面的事。   自从商人不再来之后,董城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得到外面的消息了。   上一次还是被人找上门来说外面有一个大贼,骗了皇帝的信任,被皇帝封成了庆王,还把河谷的膏梁之地骗为封地,现在外面的人正为了打他而集结起来。   来人是“特意”把这件大事告诉董氏的。   董瑞父子听了以后就知道……骑虎难下了。   他们只好认同义军所为,但董瑞不肯把儿子董诚送到义军中去,只愿意送些钱粮。   那人不太满意的走了。   之后又来了三次,每回都游说董诚去义军共襄盛举,日后闯下名号来,也叫天下人听到董氏的名字。   董诚差一点被说动了,还是被董瑞的眼泪给留下来的。   从这以后,董瑞就很想从别的地方得到外面的消息。他也曾派人出去打探,但可能是出了意外,派出去三回的人,都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   他猜测派出去的人可能都遇到了不测,也不敢再派人出去了。   董诚也想知道外面的消息,特别是云贼现在怎么样了,义军又怎么样了。这一场胜负牵动着他的心神,如果云贼胜了,天下还有谁能阻拦他呢?如果让这样的贼子存活在天地间,那这世间的黑白不是颠倒了吗?   董诚道:“父亲,不如就请他们进来吧。一群商人有什么可怕的?”   董瑞死活只肯给钱粮,不肯给人,他告诉董诚,城中的丁壮才能保护他们,保护百姓,而不是义军的“许诺”。   所以董诚觉得城外的几百个人没什么。   董瑞却是小心使得万年舟的性格。特别是在董瑞险些被人骗走后,他更是仿佛惊弓之鸟,凡事慎之又慎。   他道:“还是再看看。”   他命人传话给城外的商队,让他们在城外稍等几天。   董诚不解,还怕商队走了,急忙问:“爹,万一他们走了呢?”   董瑞:“走了,就说明他们是真正的商人,到时再把人追回来就行了。如果他们等了好几天,那反倒有诈。这城没什么让人图谋的地方。人来了不肯走,就有问题。”   结果不到半天,商队的消息又传回来了。商队说既然不能放他们进去,他们也不会多纠缠,只是队伍里的水不够了,请问能不能从城里买些水。   董瑞待要说不卖,传话的人已经急切地说:“他们说可以用东西换!他们带了粗盐!”   一听这个,董瑞父子立刻站了起来。   董瑞忙问:“带了多少?”传话的是城门守卫的一个小将军,年纪也有三四十了,急得跺脚:“不多!他们说是给马吃的!可我看了,那盐只要煮一遍,人吃也没问题!是土盐!”   董瑞顾不上多说就带上儿子跟着小将赶往城门。   他们坐着马车到的时候,城门处已经聚了一些百姓,都对着城门外的商队盼望着,虽然连人都看不到。   有的百姓还拿着布袋子,一看就是来买盐的。   看到董家父子到了,纷纷道:   “城主到了!”   “老爷!”   “小公子!”   董诚是董瑞的独子,前面还有三个夭折的哥哥,他排行最小,董瑞以前常抱着他坐车在城中穿行,所以百姓大多都认识董诚,都叫他小公子。   董瑞交待董诚:“你来安抚一下他们,让他们速速散去。”   董诚说:“爹,哪怕不放商队进来,那几车盐也要买下来!”   董瑞点头:“我自然知道。”   董瑞上了城墙,往下一看,就看商队已经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马车围成了一个圈。   董瑞问:“那盐呢?”   一个士兵把吊下去的篮子拖过来,从里面拿出一块灰黑色的石头。   董瑞抱着舔了舔,苦咸刺舌,确实是盐石。   他问士兵:“大约有几车?”   士兵有些激动,腿都直发颤,“看着像是五到十车的样子,剩下的都是草。”   董瑞咬咬牙,这样就只能放这些人进来了。   一车盐大概三百斤,十车就是三千斤。三千斤粗盐根本不够整个城的百姓分,但好歹是有盐了,这个商人能带着这么多盐土,他如果肯再来,城里就不会再缺盐了。   如果不是以前他交好的商人不再来了,城里也不会陷入如今的困境。   董瑞下了城门,见董诚仍在跟百姓纠缠,他让管家去驱赶百姓,带着董诚回了家。   董诚以为他拒绝商人了,十分焦急。   不料董瑞回家之后,命人准备待客的宴会,家里还要重新打扫,还送信去请城中其他有名望的人过来。   董诚惊讶半晌后明白过来:“爹是想留下这个商人吗?”   董瑞叹道:“原来与咱们家来往的两个商家都不再来了,你看看,他们半年没来,城里连盐都没了。”董诚也跟着叹气:“可能……是已经遇到不测了。”   现在这世道,商人又是常在外行走的,说不定就是在哪里遇上强人,被取了性命。   董瑞道:“这个鲁商敢在这个时候出来,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我们也需要一个商人,不如就笼络了他。”   而且,这个商人带的是给马吃的盐。什么样的地方才会需要那么多专给牲畜吃的盐呢?又是哪里有这么多的马呢?   答案显而易见。   董诚这才知道,正是因为看在那几车盐的份上,才让父亲改了主意,摆下这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只为接待一个商人。   一时客人都到了,董瑞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解释一番后,客人们都答应在宴上会帮腔,一定要让这个商人定下往来董城的承诺。   一人道,愿将家中一女嫁给这个商人。想要让商人每年都回来,没有比让他在这里安家更容易的了。   那人舍出的女儿乃是个寡妇,年纪虽然大了,但也并非老妪,至少也是有姓之女,配一个商人是绝对够的。   可等马公子带着齐藉过来的时候,那人就不提女儿的事了。   实在是马公子和齐藉看起来都不像是愿意在这里娶妻的人。   齐藉纵使受了这一个多月的苦,可他身材高大,直背挺胸,姿态上就能看出不是普通家族能养出来的。那个跟随他的从人大步走进来时,眼里可是没有这堂上的人。一个从人尚且如此,何况主人呢?   马公子就更别提了,他衣饰虽然不华丽,但也比这堂上的大多数人都要好一些。   董瑞父子一眼望过去,就知道这两人不是他们能笼络得来的。   不过事情远比他们想的要顺便得多。   因为马公子正好有事要“求”他们。   马公子指着齐藉说,这齐公子是凤凰台世家子弟,因为被家人赶出来游学,所以虽然百般不愿,仍是离开了家门,到了这荒凉的地方。   不过齐公子水土不服,身体十分不适,而他还要赶路,迫不得已需要把齐公子托负给一个义气之士。   他觉得董城这里人杰地灵,如果董城愿意收留齐公子半年左右的话,他愿意酬谢董城。   这下一来,不是皆大欢喜?   董瑞连忙提起盐和粮食的事,马公子只是略皱了下眉就痛快答应下来了,还愿意把带来的这十车盐直接送给董瑞。   董瑞忙道愿意给钱,只求马家商队能每年过来一两次,贩些盐或粮食之类的城中急需之物。   马公子全都答应了。   齐藉看起来也确实很惨,整个人相当没有精神。他的病也有些麻烦,口疮之类的病,虽是小病,却十分折磨人。可董城确实没有治这种精细病的医匠。   马公子当着董瑞的面安慰齐藉,道一定会尽快送医送药过来,请齐藉“稍待片刻”。   马公子把带的东西全留下了,马草倒是带走了,这个董城的人不需要。   他走之后,齐藉就成了董家的座上宾客。董诚对外面的事很好奇,齐藉又是凤凰台世家出身,董诚就天天泡在齐藉身边。   齐藉趁势把该告诉他的都告诉他了。   比如,他家中已经落魄了,父母对他寄于厚望,就是希望他能在外寻一英主,好重振家声。可惜他为人懒惰,不堪重负,才离开家一个月就受不了苦了。   董诚对齐藉有点看不起,但齐藉读过的书比他多得多,无形中打击了董诚的自信心,他之前被说动打算离开家闯出一番事业,结果现在却连齐藉都比不上。   可齐藉满腹诗书,却毫无志气!   董诚跟齐藉认识的越多,越恨铁不成钢。他辩不过齐藉,两人成天吵来吵去,感情却越来越好。   等到义军又来人时,董诚立刻就告诉了齐藉。经过齐藉的驳斥,董诚虽然仍想报国,心怀壮志,倒是对义军来人添了几份顾虑和怀疑。   他觉得齐藉聪明,或许可以替董城出出主意。 第707章 大王你好   姜武站在殿外廊下, 目视远方。   路过的侍人都在偷偷发笑,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昨天将军回来……”   “见到公主说公主胖了。”   “……公主就说, 不是胖了,是有孩子了。”   侍人们把这个笑话传遍了整个凤凰台。今天早上龚香和王姻进来时听说了,也都嘲笑了一番姜武。   姜姬现在已经不觉得殿里的气温难闻了,早就从廊下搬回阴凉的殿内做事。她能从窗户那里看到姜武,觉得这个惊喜好像有点大……   怀孕的事,姜姬觉得应该暂时保密。连怀带生要一整年, 她这个安乐公主哪怕身上有许多□□,但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没有危险。所以她才没有在来往的信件上告诉他。   本以为他回来也就是小惊一下,没想到他到今天看起来还是想不通。   等到中午, 她特意抽出时间来陪他用饭。只有他们两个, 连三宝都不在。就是想问问他哪里想不通。   三宝跟姜陶一起用,这个小孩子现在没事很少来找父母, 她有太多“玩伴”了。龚香有满腹的故事, 一个劲的跟白哥和毛昭“争宠”, 而白哥和毛昭不知是怎么想的, 竟然也跟龚香争了起来。三宝每天从睁眼到睡觉,身边一直有人陪她说话,故事里的地方她从没有去过,故事里的人她也没见过, 这些未知太吸引她了。   姜武听了以后就不说话。   姜姬觉得现在离得越近, 她越没有办法看透身边的人。恍惚中, 她明明记得以前不是这样啊……   但以前她也没有这么多真心相待的人。   关心则乱。这种感觉真是太新奇了。   “不管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告诉我。”她柔声说。   姜武的表情就是在纠结,好像一个亘古的谜题在困扰他。   姜姬从最不可能的开始猜:“你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虽然她自信和姜武的感情,但有时男人就是会有这样的担忧。万一他犯傻了呢?   “什么?”姜武茫然抬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但他立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表情也不像刚才那么“呆傻”,精明的不像话:“是别人的?哪一个?”   ……看来倒是她提供给他了一个新思路。   “还哪一个?”姜姬随手抓起一个好像是杏还是桃的野果子,砸到他头上,“在你心里有很多个?说说看都有谁啊?”   姜武不闪不躲让她砸中,从膝上捡起来几口吃了,闷头闷脑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现在事多,不是时候。”他复杂地盯着她的肚子。   姜姬捂着肚子:“喜欢他吗?”姜武点头,“喜欢啊。如果不是现在……”   姜姬打断他的话:“他已经到了。”   姜武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非常高兴,比……比什么都高兴!”他激动的都有点僵硬了。   姜姬想起三宝出生的时候,他一点都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能喊爹了。   现在这个还在肚子里。   而且还是第二个。   她靠在姜武怀里温柔地说:“没关系,现在没有什么能难住我了。我们现在握有优势,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他轻轻搂着她,不敢用力,声音也像怕吓着她。“你是我的妻子……”   这个倒是没有问题。   姜姬直起身,清了清喉咙,“我有事想告诉你。”   姜武的表情又变得晕乎乎的,郑重点头:“说吧。”   姜姬:“其实我起草了一部《婚姻法》。”其实应该叫皇家婚姻法,但龚香嫌弃这名字太不雅,过分直白,非要起一个美名才算,她就让他去想了。   还有一部《继承法》,不过《继承法》交给龚香去琢磨里面的算法了。   在大纪和大梁也是有皇帝婚姻法和继承法的,但并没有真的叫这个名字。大纪的皇帝婚姻法和继承法写在祭祀的诗歌里,祭祀的诗歌就等于是大纪的法条了,里面上下尊卑,农林牧渔,一年四季都写得很清楚。   大梁的基本沿用了这一套。比如皇帝结婚,首选君王之女。这个君王之女在一开始确实是指皇帝和大王家的……女人。不止是女儿,也是妻子或母亲。在大纪漫长的历史上留下的诗歌中不缺向另一个国家的皇帝的母亲或妻子求爱的篇章,甚至还有回应的!   姜姬因为要起草这两个东西,补了很长时间的课,听风迎燕讲的时候都瞠目结舌,连连失笑。风迎燕解释这说明:对美的追求,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不论男女。爱情从本质上就是一场战争,它本来就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这段时间跟风迎燕的交流中,她发现风迎燕的三观是自由派的。   在凤凰台有诸多的流派,从思想到行为,都有各种各样的发展。   这再次让她体会到思想的发展其实跟物质的关系并不大。在这个人人乘马车的时代里,思想却跟现代人没什么区别。   风迎燕的自由是广义的自由,有点像达尔文主义。   拿爱情和婚姻来说,他认为最理想的爱情和婚姻就是没有束缚的,现在各种家规、族规、礼俗的约束是扭曲的,它把人强行的捆成一个个包裹摆放在一起,让它们看起来大小一致,不止是人的行为,还有人的心灵,他觉得这是错的。   如果因为一个女人是别人的妻子而不去爱她,这就不对!在大纪时人们可以这样做,到了大梁就不行,他认为这是大梁不如大纪的其中一个罪状。   当然还有别的罪状。他骂大梁的文章在家里堆了四个屋子。   所以他还是复古派的一员。   皇帝结婚应选哪里的女人,不能选哪里的女人;还有皇帝的儿子谁有继承权,谁没有继承权,都在祭祀的诗歌里,写的就是你死后,谁能代替你祭祀“我”。   “我”这里指上天或祖先。   这就是大梁现行的皇家婚姻法和皇家继承法了。   姜姬打算不止在祭祀的诗歌中写,还要明确的把它变成法典,要让后世的人遵照执行。   现在当然只是初稿,以后还要慢慢修改。她只是先搞出一个框架。   首先,她自己就是女人,当皇帝就是女帝,所以《继承法》中,男女皆可为帝,都有继承权,就看谁是第一个孩子。   没有意外的话,三宝会成为第一个皇位继承人。   然后,因为有男帝和女帝,所以嫁娶就不能用了,改为“结婚”。   她是女帝,她的丈夫就不能叫皇后,改为大王。也就是说,等她登基后,会封姜武为王。   这样也符合民俗,君王君王,君在前,王在后,百姓们望而生义,不会误会。   皇帝除皇后外有夫人,女帝除大王外,她又给留了公、候、伯、子、男等五个爵位。如果她的后代中有想多找几个男人的女帝,还有这五个位子让她们封。   反正日后没有诸侯了,全都变成后宫爵位也不奇怪。   皇帝只有皇后生的才能立为太子,女帝这里就简单了,凡是女帝生的,都算数,但只有第一个孩子有继承权。   考虑到姜武还领着兵,日后就算是结婚了,她也不会收了他的兵权。所以她还在其中规定皇后与大王皆可在朝上当官,而且只能当一品官,也就是文可为相,武可为将。二品都不行,当官就只能当最大的那个。   后代们如何平衡就看他们的能力了。她这里是为了保证姜武的军权不受影响。   她简单讲了一下,主要是告诉姜武,其实他们还是可以结婚的,等她建国了就行了。   但不是他娶她,应该是她娶他。   姜武愣了。   表情不能说开心或不开心,有点茫然,像是没听懂。   她记得他一直以为他们是不会结婚的。他和她永远不能以夫妻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三宝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做他的孩子。   现在她告诉他,已经可以了,就快了。   她会是他的妻子,他会是她的丈夫,三宝会是他们的孩子,还有一个孩子过不了多久就会落地叫他爸爸,不排除以后还有第三个。   她靠近他,屏息看着他的脸,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分变化:“你……愿意吗?”   姜武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他的目光充满新奇。这让她紧张起来,开始担心头发有没有梳好,脸上也没有涂胭脂,只涂了一些米粉……   “你真的……”他琢磨了一下该怎么提问,“能……?”   她听懂了,想了想,更稳妥地说:“能。现在看来,已经没有人能算作是我的敌手了。”事实上现在外面的人都有“敌人”,可敌人都不是她。   他们自己打得热闹着呢。   董城。   董瑞苦哈哈的把恶客请进门,不等恶客坐下就开始哭诉城里没粮了,没盐了,没布了,没钱了。   恶客——钟山乔氏,乔世三哭笑不得,听董瑞一个半老头子在这里哭实在是没意思,连忙打断董瑞,说他只是来访友的,不是来索粮的。   “四公子在何处?”乔世三笑着问。   董瑞当然不愿意把儿子叫过来,无奈董诚听到消息就自己送上门了。   乔世三一见到董诚,立刻起身相迎,握着他的手不住的上下打量,仿佛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董诚哪怕被亲爹哭求,又被齐藉打击了一番,再见到乔世三仍然忍不住心软。   在他不算长的人生里,乔世三真是生平仅见的学识丰富,又善于为友的人了,让他也是一见之下就引为挚友。   齐藉……勉强算是第二个挚友了。   “四公子,真是叫我好想!”乔世三深揖一礼。   董诚还礼,“我也十分想念阿三。”   乔世三顿时欢喜无限,拉着董诚就要去说悄悄话,还让董瑞千万别客气,不用把他当客人,就当个恶客,不必再费心招待他了。   董瑞急得要吐血,又不敢拦得太厉害,只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人拉走了,心里想如果这一次儿子还要跟着人走,他就只能装病了。   乔世三还是来劝董诚跟他一起投义军的。董城虽然不算太大,但也并不算小,而且地缘不错,旁边就一个金城,周围没有别的邻居了,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位置。   有了董诚,不愁日后这座城不落到他们手里。   他下定决心结交,自然哄得董诚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对他心悦诚服。   不料,这次他再与董诚交谈,突然发现董诚的嘴里冒出了几句新鲜话。   他说义军好,各路英豪同攘盛举,董诚突然说:“可大家各自为政,到了战场上,真能通力合作?”   他说云贼已没有退路,河谷不产粮后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董诚又说:“河谷虽然不产粮了,但除了河谷四城外,还有另外十九城在云贼手中。云贼挟有强军,又有退路,未必那么好打。”   乔世三惊讶道:“士别三日,竟如此不同吗?”   他当然不相信这是董诚一个人在屋里想出来的,一番逼问下,董诚坦言家里收留了一个凤凰台落魄世家的公子,为人娇气又懦弱,没有志气,但书读得很多,有些才华。   乔世三当即道:“既有良友,当为我引见!”   然后他就见到了现在连喝水都疼的齐藉。   病榻前,从人正逼着娇气的齐藉多喝水:“疼就不喝水了?药还没送到,你现在连水都不喝了,是想等死吗?给我喝!!”   董诚站在门外,非常尴尬。乔世三倒是更好奇了,忍不住走了进去。 第708章 放他进去   从人是齐家老太爷和家中一个乐伎生的。   落地以后, 乐伎一直抚养他到八岁。他那时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爹是谁了,但他不能姓齐, 只能跟乐伎姓,不能自称凤凰台齐氏。   八岁时,齐藉落地。   齐藉降生后,就要替他选仆人与从人。   他因为年纪刚好,长得也不难看,论起血缘来也算是“自家人”, 乐伎将他送去后,他就成了齐藉的仆人。   他以前不喜欢齐藉,他哭声大,而且从小就会陷害人!   他从齐藉小时候就被他害过很多次。   因为他要按时把齐藉抱起去吃饭:   ——不许玩游戏, 好好吃饭。   按时抱齐藉去睡觉。   ——不许玩游戏, 好好睡觉。   按时抱他去读书上课。   ——不许玩游戏,好好背书。   齐藉当时小, 跑不过他, 三岁以前一直是一下子就能抱走, 除了在他耳朵大叫, 使劲踢他之外,也干不了别的。   四岁以后,齐藉变得会跑了!逢到他去抓他,他能把他骗到老太太附近去。   他虽然只是乐伎生的, 但仍是老太太的眼中钉。老太太见到他就一定会发火, 一定会打他。   他挨过许多次打, 也成功逃走过。   当然,等齐藉落到他手上后,他会狠狠的打回来的!   虽然不能真伤了齐藉,但小时候他真没少打齐藉的屁股。   他记得,大概是在六岁时,齐藉突然“懂事”了,突然会心疼他了,突然明白他是他的人,而老太太看到他会生气,他就会吃苦头,齐藉就会避免让他见到老太太,会特意让他走开,会护着他。   他当时心里真的有一种“有子长成”的欣慰感。虽然当时他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   虽然他不算齐藉的长辈,但事实上他觉得齐藉差不多就是他养大的。齐藉的父母都不如他陪伴他的时间长,除了一早一晚与齐藉见面说话之外,他们根本不管齐藉。   齐藉有许多小毛病,娇气得很,还很不喜欢告诉别人,认为这样不够坚强,会被人看笑话。可他不是改掉这些小毛病,而是在犯病的时候谁也不说!   从人早就知道他的这个毛病,到了董城以后,不必再勉强他吃干饼了,他就把粮食磨成粉,煮成糊喂他。   齐藉哭着说粉太粗,会挂在口疮上磨得更痛,他就把粉磨细后再筛,煮出细滑的米糊。   可口疮仍是越来越严重,不见好。   从人就每天上外面的野地里找药,带着董城的医工。   然后他就发现只要他不在,齐藉就一口水都不喝!   他气得七窍生烟!怪不得口疮好不了!   “喝!你今天不把这一瓮喝完就别想睡觉!”从人按住齐藉,拿碗给他洗脸。   齐藉捂住鼻子叫:“不……不要……灌到鼻子里去了!”从人:“那你张嘴啊!”   身后突然有人出声,“打扰了,听说此间主人受舌疮之苦,某特来探望。”   从人回头看,见是一个生人,不是这凤凰台的人。   “你是谁?报上名来。”   “钟山乔氏,乔世三。”乔世三笑道,越过从人的肩,看到榻上那人捂着嘴坐直身,是一个白脸黑须,一把胡子**贴在下巴上的士子。   从人让开,齐藉苦笑:“叫兄台见笑了,我家人正在催我多饮水,可我嘴里痛,实在饮不了。”   乔世三笑道:“这病我也得过,确实折磨人。我家里还有药,公子如果不嫌弃,我让家人送来可好?”齐藉连忙道谢:“多谢多谢!哎呀,可救了我的命了!”从人也正经道谢:“多谢乔公子援手,解我主人病痛。”   董诚在外面惊讶的看到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齐藉与乔世三仿佛一见如故,已经坐下来了。   他们还请他也进去,但进去后,他几乎说不上话。   乔世三是想打听齐藉的来路的。   齐藉也没有丝毫隐瞒。齐家就是他现在说的,落魄的凤凰台世家,仍旧抱着过去的风光不撒手,家里子弟也算尽力教育,盼着有一天能一飞冲天。   齐藉在其中算是一个不怎么受重视的。因为他的祖父是偏房子弟,到他这里就更偏到街外去了,他就戏称,他和住在主屋里的人还没有跟外面的小贩熟呢。   而且齐藉自小有些偏才,不怎么爱认真读书。他的兄长又是一等一的,从读书到礼仪到长相都无可挑剔,娶的妻子生的孩子都能把他比下去,衬得他这辈子只需要躺在家里吃吃喝喝就行了。兄长还对他特别好,他连嫉妒都没办法嫉妒!   老实说,除了王姻,他活这么大,还没有一个人坚信他能有所成就。   连他的从人都不信。   齐藉把在家里的样子拿出来,倒是没引起乔世三的怀疑。他再学了几分吴妄,更衬得整个人眼大心空,没有真才实学,唯一的好处就是读书还算扎实,又是出身凤凰台的,比他们这些乡下人知道的更多一点。   比如齐藉就冷不丁的说:“那云贼将陛下悄悄带走,还将凤凰台洗劫一空,陛下的榻、桌、几、帐全都被带走了,连一只杯子都找不着了……”   乔世三当时就摔了手里的酒杯。   董诚喝多了,刚才走神没听到。   齐藉喝得脸通红,眼神都发直了,也让人分不清是醉话还是实话。   但正因为是醉话,不更有可能是实话吗?   乔世三愣了片刻,又强撑着喝了一阵后,才装醉告辞了。   然后第二天就从董家离开了。   要查证这话是真是假,与其去兵多城坚的河谷,还不如去凤凰台。   凤凰台上现在只有一个公主,派人潜进去一定不难!   乔世三不敢把这消息透露出去,打算自己先查出来再说。   他甚至连旁人都不敢提,亲自潜入了凤凰台。一到凤凰台,他才听说凤凰台现在挺好进的,因为有一个鲁人借着安乐公主的宠信,收了钱就愿任意举荐贤才。   这吸引了许许多多的人涌入凤凰台,还真有人因此获官授爵,时不时的就能听到某人因为会种花,会打造鸟笼,会用九十九根木条搭成一个别人解不开的玩具之类的原因受赏,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乔世三见此,便打消了自己潜入的主意,决定收买一个人进宫探看。   听说这安乐公主现在住在广御宫,没有住到皇帝或朝阳公主的旧宫殿去。   乔世三猜测皇帝如果还在,那就应该在宫里。   事实上到现在,他已经不太相信齐藉的话了,因为这凤凰台上下安宁平和,甚至还有几分欣欣向荣。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了皇帝的地方。   不过既然来了,他还是需要一个结果,不能空口评判。   他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一个家徒四壁,没有什么钱的世家遗子,请他入宫找到皇帝,因为他“要找皇帝告状”。   凤凰台,广御宫。   姜姬正在看一架据说非常坚固的马车的模型。   这就是一个叫肖恩的人造出来的。   肖家世代都是木匠,不算大世家,家中也没有人为官,但家里不穷,在凤凰台也有些名声,算是百姓中比较有家的人家,又因为自家的手艺好,跟几个有名望的世家都能说得上话。   但肖恩有点不太一样,他曾经有十年是在世家为仆。   他幼时被家族送出去拜师读书,本来家族的想法是让肖恩成为某一个世家子弟的从人,然后带携家族,日后家里如果有子弟能以世家弟子或异姓养子的身份出任官职,就能替家族改头换面了。   所以肖恩小时候没学过怎么做木匠,只是读书学艺。   后来也确实在老师的举荐下,拜入某一世家为仆。   但姜姬来了,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肖家听说在鲁国,木匠干得好的话就可以当官,而鲁律中也确实有这样的法典,甚至听说已经有人靠种花什么的得到了封赏。   肖家就心动了。   但他们没有冒险让自己家的子弟去,而是想到了肖恩。   他们害怕肖家的人没有读过书,不识礼仪,上殿面见安乐公主时再做错了什么,惹怒公主,不但没有封赏,反而会受罚。   肖恩得知家里的打算后,欣然答应下来。从主人家辞出之后,重新回家。   他虽然从来没学过木匠,但不知是不是天生的本领,他在当仆人时还就是以一种会做小东西的本事受主人喜爱。   而他最得意的一样作品,就是姜姬手中的战车。   现在凤凰台的战车小的可以驾马,上面乘人;大的则是可以运送投石机等攻城器的。   有时车的大小,载重量,关系着投石机和攻城锤能不能带足够大的。不是说投石机能造多大就造多大,没有战车运,它就是个死物。   大的车不是造不了,车轮做大些,车辕粗点,车厢大点,都容易。   但这其实是铁的问题。需要用铁钉等物把这些给组合到一起。   姜姬已经认识到,铁的冶炼技术已经到了必须突破的时候了。所以她才会对那个能做大鸟笼的世家子那么“珍爱”。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拿着一个马车模型过来对她说,这驾马车虽然看起来与以前的马车没什么不同,但它不容易散架。   姜姬就命两个侍人,把绳子栓在马车模型上,然后从两个方向拉它。   结果真的没散开。   她又加了人,直到两边各三人,共六人都没能把马车拉散架。   她就不再试了,让肖恩造一辆真正的马车出来,重新试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这种马车可以载更重的攻城器而不会拉不动,那她就愿意给他一个爵位。   五品,这是她的承诺。   肖恩都不敢相信一切这么容易,他马上答应了下来。   听说他现在正在自己的小院里认真造着车,姜姬还在跟龚香他们研究这架马车模型。   她有点怀疑这架马车模型拉不散,是因为涂了胶一类的粘着剂。   老实说,哪怕最后马车没造出来,这种高明的胶她也愿意要啊。   她让龚香等聪明人想办法把这个马车模型拆开,画出图纸来,再进行更细致的研究。   龚香这些人都自负得很,一个木器,他们都觉得没什么难的。一群人围着这个模型想了七八天都没有把它完好无缺的解开的把握。   姜姬的目的是得到结果,出了个主意:“不然就劈开。”   龚香叹息:“那就可惜了……”   他正捧着这个马车从底往上看时,有侍人回报,有人进来后就专门打听皇帝的事。   因为王姻基本是不挑的,给钱就能进门,所以进来的人中并不全都是有才华的。   姜姬也很痛快,反正王姻收钱也只承诺让他们进来,进来一次就行了,就当参观费了。   现在宫里前殿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偶尔也会到广御宫附近转一圈,但大多数到这里就会被赶走了,更不可能到三宝所在的后宫去。   所以如果有人乱跑,是非常明显的。   进来的人是看不出来的,他们以为自己一直跟一群人在一起。   但从宫殿高阶上往下看,什么人往哪里钻能看得一清二楚。   姜姬和龚香都笑了起来。   姜姬:“放他进去。哎呀,你们躲开点,偷偷懒,别让他撞见了。”   侍人笑着点头:“我们都明白,这就去放他进去。” 第709章 ^^   凤凰台外有一处贫地, 不知为什么,别处的地都长庄稼,这一处就是什么都不长。历来都说是凶地。   现在这里被改成了坟地,除了祭祀的时候,平时也没什么人来。   武大带着弟弟和媳妇在坟前磕了头,又背了一节祷词, 就回家了。回去的路上媳妇和弟弟都忍不住说:“这就行了?也没给爹和娘拿点吃的……”   武大说:“不是供了水了吗?那公主都说了, 祭祀的时候别的都不用供, 那都是经过烟火的浊物, 生鸡死羊都带死气, 只有清水最干净, 无味, 还有生机,最适合当祭物了。公主说的还能有错?”   媳妇不安的点了点头,“是啊,公主说的不会错。”   弟弟说:“这样可真省钱啊!”   想想以前祭一回爹娘要花多少钱吧!生鸡死羊这都要有,还要有粮、有钱, 他嫂子还要再织一块布供上。这还不够!坟前祭一回,还要在祖庙里祭一回,进祖庙还要另给钱。   祭一次爹娘, 家里至少要饿三个月肚子。   每年少说也要祭四回。   现在公主说祖庙里供的都是祖宗, 哪能一天到晚老打扰祖宗呢?这也太不孝了!子孙后代那么多, 谁要祭都要进去一回, 一年三百六十天, 一天都不叫祖宗闲着?   以后就只能一年打扰祖宗一回!   这样不过才一年,家里就省出来给他娶媳妇的钱了。现在媳妇可难娶了!他这个媳妇是跟别家合娶的,媳妇半年在他家,半年到别人家去,若是他对媳妇不好,媳妇就不来他家了。   他哪敢对媳妇不好呢?这个媳妇跟他差不多大,那脸圆圆的,头发乌亮亮的,听说还进过宫见过公主呢。   这样的好媳妇可不容易碰见!   一家人回到村里,见村口放着一架怪里怪气的车,只有车头,没有车板,两个轮子在车辕下。   “这是什么车?”武大问。   村长是个读书人,会写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以前没名字的,村长都给取了,不管男女都有。没姓的都先跟了村里的姓,这个村叫经六村,村里没姓的都姓了六。   村长看着也是有点糊涂,说:“城门前的告示上说,这叫耕车。”他指着车头说,“这里,栓上牛啊马啊驴啊,然后人在后面赶着牲口走,就可以把地给翻起来了。”他又指着下面的一条横杆,杆上镶着六把锄头的头。   武大惊讶道:“那这可省事了啊!”   田里现在收成不好,只能种马草,再用马草换粮食,这样就只能种得多点,才能换来更多的粮食。所以现在各村都在开垦新地,有时看到好种的地都能打起来。   可垦得多,不代表能种得过来。每个村的人都不够用,哪怕女人也跟着一起下地也不够。   村长道:“是啊,这还是公主的主意呢。”   凤凰台。   姜姬听说耕车已经发到每个村里了,就道:“让百姓们赶紧用一用,这才是第一代,有不好用的地方下一代就能改过来了。”   龚香在旁边捻须而笑,想起公主对他说“人下崽没有牲口快,也没有牲口多,人力不足的地方只能让畜力来补充了”,搞得他好长时间看到外面的人都嫌弃他们不如牲口。   在凤凰台上,因为一直以来的抑武、减兵的缘故,马不够多,牛反倒比较受欢迎。   牛用来耕地早就有了,但大面积的推广是没有的。犁车也有,但一般是单人用。   姜姬早就想试试能不能造一个并行的犁车了,可以一次用三到四头牛,这样来回三趟就能把一亩地给耕完了。   这样更省时。   但她不确定至少几个锄头才是最合适的,在使用中最方便,不会出现太多问题。所以送到底下的新式耕车从两个锄头到六个锄头,依次增加,分别送给不同的地区使用,最后统一审查结果,看哪边用的最多,最让百姓满意。   她唯一担忧的是牛不够多,还授意市场上的商人可以把牛赊给百姓使用。   结果不到一天就有反馈说,有的村里没有牛,用了羊和狗。   姜姬:“……车不够低吧?”   那车是照着牛的高度造的。   王姻说:“他们把车给改了。”   姜姬:“……”   高手在民间啊。   据说用羊和狗拉车的还不算什么,还有人想用猪。   因为姜姬的缘故,商人们在贩货时少了许多顾忌。前年有旱情后,她让商人们寻找不挑地的作物和不挑吃,好养好活的牲畜。   于是就有商人从别的地方把猪给贩来了。   猪的好处在于,第一,肉多;第二,吃什么都行。   这一点上,羊就有点不够看了。   于是从去年起,凤凰台下就有人开始零星的养猪,今年就更多了。   跟着到了选牲口拉车的时候,有人觉得猪看着就劲大,不是一样可以拉吗?试试吧。就把猪给绑在车前了。   猪就撒欢了,拖着车跑了。   等村民把猪套回来之后,没有放弃!他们试着把猪的眼睛给蒙上,然后让平时喂猪的那个人在前面拿着食桶引诱,结果居然真的成了!   姜姬:“……”   那,第二代的耕车就先改的能适合猪、羊、狗的身高?   慢慢的,羊就被淘汰了,百姓们发现羊拉车没有狗拉的好使,但狗拉的不如猪,猪拉得不如牛。如果用猪拉车,训练狗在后面跟着,咬着,再让人在前面引着,效果相当好!   姜姬看着第一个月的报告不得不佩服百姓们的智慧,连她都落了俗套,以为只能用牛拉车。   但牛拉的耕车可以犁深地,猪和狗拉的都只能犁浅地,综合来看,还是牛最好。   百姓们没有牛的时候,凑和用猪和狗也是没办法的。   两个月后,报告上用牛的占三分之一,用驴的占四分之一,剩下的都是用猪和狗的。   牛可以并行,同时用两头或三头牛,也可以使用最大的六头耕车;驴能用三头或四头的;猪和狗都只能用一头或二头的。   现在三头及以下的耕车最受欢迎,六头用的最少。   或许等牛的数量变多了会有改变。   姜姬收起报告后,让铁器局多造一、二、三头的耕车,剩下的都可以不必造了。   王姻跑进来,激动地对她说:“公主!井水的水位慢慢上升了!城外河水的水位也不再下降了!”   姜姬忍不住走到殿外,外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晴朗。她希望能看到雨云。   “一定有地方已经开始下雨了。”她激动地在原地转圈,捧着肚子说:“快下吧!快下吧!”   可能是她的话被老天爷听到了,深夜,天边滚过闷雷,一声接一声。   三宝落地这么久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吓得哇哇大哭,被姜陶连夜送到姜姬这里。她钻到她和姜武中间,被她抱起塞到姜武手里:“找爸爸,爸爸力气大!”   姜武抱住女儿,就看她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捧着西瓜那么大的肚子往外走,要去外面看。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下雨了吗?”他背着三宝跟出来说。   “到今年,可就是第三年了。”姜姬感叹,“终于下雨了。”   站在殿外廊下,一阵阵冰冷的夜风扑到他们的身上。   “好凉快啊。”她笑着,转头对他说:“这下我生孩子可不受罪了。”   这一句话,叫姜武的眉头也展开了。   董城。   齐藉的口疮已经好了,但为了不见这董城的诸多“才俊”,他不得已改了作息,白天呼呼大睡,晚上精神百倍。   从人不理他,照旧白天起来晚上睡觉。   齐藉只好发展出一个不需要人陪的兴趣,每晚夜观天向。   话说,他对天向虽然没什么研究,但家中星图也存着几幅,讲解周天星辰的书藉也是读过的,卜卦虽然不怎么准,但也能卜上几次。   所以他就天天爬到屋顶上躺下,看星星。   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于是就被雨淋了。   从人睡到一半听到雨声,突然想起齐藉这几天都是在屋顶上看星星的,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冲进屋里一看,榻上没人!立刻跑到庭院里对着屋顶喊:“屁屁,你是不是还在上面?”   齐藉抹了一脸的雨水,伸着脖子对下面喊:“都说了不要叫这个小名了!”   从人听他果然还在上面,气得不轻,把袍子往腰带上一掖,爬上屋顶找他下去。   两人回到屋里,各自一身湿淋淋的。   从人去叫人热水给他洗澡,雨是天上水,不是凡水,淋过后是一定要洗澡的,不然一定会着凉。   他催着齐藉泡进木桶里,看到他慢吞吞的爬进去时,没忍住狠狠的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把他给拍进去了。   “你小时候就不爱穿裤子。”从人道。   齐藉小时候有个坏毛病,不爱穿裤子。这个毛病到底原因是什么没人知道,他自己长大后也想不起当时他是怎么想的了。反正从人那时要给他穿裤子,他能从屋里跑到外面,在庭院里转上几个圈。   所以从人才给他起了这个小名。   齐藉长大后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一桩逸事,引以为耻,除了从人没办法之外,连妻子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个小名。   他坐在桶里抱怨:“都说以后不再提了。”   泡过澡,喝过药,第二天齐藉理所当然的装病了。   董诚非常热情的想把齐藉介绍给其他家的年轻人,他以前还有点看不起齐藉,等齐藉与乔世三一席长谈——而他完全跟不上他们的话题后,董诚才对齐藉改观了。   乔世三是一直想把董诚带离家乡,董诚不舍父亲,又不舍得乔世三这个朋友,现在来了一个齐藉,恰好两全其美了。   齐藉本来就是想躲在董城的,所以他不会劝董诚离家,他与乔世三又一样的博学。   董诚改了主意之后,就开始想把齐藉引见给其他人了。   齐藉躲还来不及呢。他这回出来就不是为了扬名。   他现在只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有没有信他的话。   他担心地问从人:“你说,他不会是没有听到吧?”他还就说了一句,还是醉话,万一那人没听到呢?或者听了没反应过来呢?   真愁人!   从人:“……”   凤凰台。   乔世三住在民家。   凤凰台附近的富人都很乐意把家里的屋子院子出借给远游的士子。   因为现在连远方的人都开始涌入凤凰台了,这些士子大多数都是凭着一腔孤勇就来到陌生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没有亲友,也找不到住的地方。   一开始是商人买屋租给别人,像林昌就一直在做这种事。   后来本地的百姓也开始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家用了。   乔世三来了以后,惊讶的发现凤凰台的百姓竟然如此热情好客。   他住在民家,每天都能和附近的士子交谈。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哪里的都有。   一问之下,有一些竟然是从灵武来的。   因为据说灵武公子仰慕安乐公主,不惜千里前来拜访公主,从此就不走了。   灵武公子在灵武相当有名,许多人因为听了这个传闻后,竟然也跟来了。   乔世三还看到了鲁律,许多鲁律就公然放在书坊中任人借阅。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律令是用在百姓身上的。   他将鲁律买回来,细细研读。一本《商律》还没有读完,他收买的人回来了。   他告诉乔世三,他没有找到皇帝。   “……宫中的侍人稀少,听说之前的侍人与宫女都被云贼杀光了,现在的侍人都是安乐公主带来的。”   “我四处都看过了,没有找到陛下的踪迹。”   “只有安乐公主的广御宫我没办法进去……”   那人倒是不害怕,在得他重金酬谢后,还告诉了他一件事:“我连龙椅都没找到啊。” 第710章 皇帝在哪里?   凤凰台这雨跟新嫁的小媳妇似的,慢吞吞的就是不见下来, 但城外的晋江却是一天比一天更显得宽阔了。   晋江到了凤凰台这里已经相当平缓了, 只是河床变浅的时候, 百姓们已经在河床那里开了田, 种上了马草、芦苇和鲁稻。   芦苇是非常好的经济作物,不但可以当药用, 还可以做席子、篮子等一类的手工品。只是以前百姓们从来没想过把芦苇当东西种在田里, 不过种过马草之后, 百姓们早就转变观念, 不用姜姬再去引导, 他们就自动自发的开始在野外发掘所有能种的都带回来种一种, 万一有用呢?万一能卖钱呢?   百姓们还是觉得粮食才能填饱肚子,所以一直不放弃种稻米。   现在水位上涨, 河床上的庄稼就都遭了秧,可以看得出来, 河位正在渐渐恢复。靠河的百姓一开始还不想放弃这些辛苦种出来的庄稼, 姜姬接到一封百里加急的奏表后就立刻下令从今日起,河边的田地全都要后退。   她下了死命令,各级官吏都遵照办理。百姓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照办。   临时移栽不太可能,百姓们只得把还没长大的苗拔了卖掉, 喂猪喂羊都行, 勉强算是收回一点损失。   凤凰台上, 姜姬拿着这封奏表给姜武, 由他看过后再往下传阅。   今日广御宫的大殿里,难得坐了两排人,有点像一个小朝会了。   姜武坐在她下首左侧,他看过第一个递给黄松年,而不是龚香,这叫黄松年下面的毛昭不由得抬了抬眼。   风迎燕虽然名气大,但由于是偏地贤才,他的位次在末尾。   黄松年看过后叹了口气,没给毛昭,而是递给了龚香。   龚香早就看过了,也装模作样的读一遍,皱眉叹气。   接下来一个个看过后不是叹气,就是皱眉。   风迎燕是最后一个,展开奏表后先眯了下眼:全是鲁字。   全是缺胳膊少腿的鲁字。   全是鸡爪子似的缺胳膊少腿的鲁字。   但由于写得相当“规矩”,横平竖直,绝对不会让人看不懂。   就一句话“雨大,雨下了十九天,兴河淹了”。   兴河是晋江支流,晋江横穿整个大梁,除了带来千里沃野之外,也分出了许多支流。兴河只是其中之一。   十九天的暴雨是什么概念?   这么说吧,连下三天暴雨就能把城外那些村庄的屋顶全都压塌。   百姓其实是跟世家区别开的概念,简单点说,就是家里没有当过官的,在这个爹当官,儿子可以接任的世界里,爹没有当官,儿子也没办法当官。   但百姓并不意味着没有钱,百工百匠,都出自百姓。不管是干什么的,木匠、铁匠、商人,干上几代,都能攒下一份家底传给后代子孙。干上十几代呢?干上几百代呢?如果能做到一个姓变成一个村,这个村里的人都是干同一种职业的,比如都是木匠,都是铁匠,都是金银匠,都是商人……   那这份以族群为单位聚集起来的财富不会比世家少。   区别就是官府征丁的时候不找世家,只会找他们。   有富裕的,也有穷的。   富的百姓可以住砖房,可以住在城里;穷的住在城外,住木头房子或草房。   住砖房的百姓不会有事,住木头房子或草房的百姓都不可能扛得过这十几天的大雨。   姜姬叹了口气:“又要有流民了。”   大梁太大了。兴河的流民根本到不了凤凰台,他们要么死在当地,要么离城三十里就会落到别人手里沦为奴隶。   在这个世界想靠两条腿在没有路标的情况下走出一百里地而不迷路,那都是人才了。   再说,百姓身上会不会有能支撑全家走出一百里的粮食还不好说呢。   她猜是没有。   姜武先开了口。   姜姬对他说过,她日后登基,他会是她以下第一个大臣,也是最大的一个。除他之外,她不打算封太多的王。   她想过,姜武会封王,三宝封太子,她肚子里这个就不封了,以后再生几个都不封了。成年后,公主选婿结婚,公子娶妻,都不送到外地为王或为爵,全都留在凤凰台及附近。到时再看哪里合适,她是肯定不会只在凤凰台一个地方待着的,肯定会有更多的行宫,方便她四处走。   以后除皇家子弟外,别人不能封王爵。   公主与公子哪怕出宫后也是姓林的——她早晚要把这个姓给改过来。才不要姓姜。   只要姓林,就是帝裔,这就是他们天然的身份,不必以王爵另行封赏。   也就是说,姜武必须要承担起他身上的责任,从这一刻起,朝堂上发言,他在,他就是第一个。   姜武也觉得有话要说,他道:“我会让驿站的人每日送信回来。”   黄松年在心里一悚:一日一递?在大梁的历史上可没有一日一递这种事。   太浪费人力物力了,哪一任皇帝都没下过这样的旨。   可他看公主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就闭上了嘴。在这个新位子上,他给自己的要求就是每天出门只带耳朵,不带嘴。   黄松年默默点头。   龚香接棒开口:“不知都有哪些地方有暴雨?河谷不知道怎么样。”   毛昭道:“河谷不会有事。它附近有河,地势够高。”   河谷是当时选为迁都的地方,什么都是上好的,别说下十九天雨了,下二十九天也淹不着它。   姜姬一听就气闷。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河谷不在手里非常可惜了。想想看,要是在她手里,现在多少粮食都种出来了。   不过现在也快了。   她都把种子种下去了,只要等它发芽,收复河谷指日可待!   而且,被云青兰肆虐过的河谷就如同一盘散沙,到时她能轻而易举得到它!不止是河谷四城,还有那剩下的十九座城,也会落到她手里。   这么一想,她开始觉得云青兰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乔世三一刻都不敢停,终于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了伍道坡。   伍道坡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岔路,五条岔道分别通向五个方向。   又因为伍家在此发迹,这里又称伍家坡。   伍众站在廊下,看着眼前的雨幕,他已经这么看了好几天了。   从人站在他身边发愁道:“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伍众慢悠悠道:“老天攒了三年的雨……”从人:“那也不能攒三年一口气全下了吧?”   伍众笑道:“谁说不行?咱们谁也管不到老天爷。”   这时,乔世三进来了,他衣服没换,赶路时又来不及打理,看起来与乞丐无疑。   伍众一开始没认出来,乔世三已经冲上前来,拉着他说:“阿飞过来,我有事告诉你!”   能叫伍众小名的人不多,伍众这才认出来,道:“乔三,你这是……你先去洗洗。”   乔世三排行第三,他本名乔世,在外就自称世三。   乔世三哪里愿意?摇头说:“有重要的事!”可他又是骑马,又是坐车,足有近一个月没洗过澡了,伍众实在忍不了他身上的味,最后两个妥协,乔世三洗澡,伍众就坐在浴桶前听他说话。   乔世三坐在浴桶里,连从人都赶了出去,但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整理半天才说:“我四月时去了董城……”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大概有半个时辰。   伍众开始听得不解,后来就站起来了!   “……宫里没有一样陛下的东西了。起居坐卧这些倒算了,大殿里被搬得空空荡荡的!陛下与朝阳公主的近身侍人、宫女、宫妇也全都不见了。”乔世三咽了口口水,其实到现在,他都觉得这像做梦。   是真的吗?   云贼不是自己跑了,他也不止把徐公带走了,他还抢了皇帝!   这样一来,反倒能解释徐公为什么“从贼”了。   因为云贼用皇帝威胁啊!   徐公的人品,天下人都是相信的。这样一个人突然在九十高龄的时候,因为被云贼抓住就当了庆国的丞相——他为什么不自尽啊!自尽也比从贼强啊!   是徐公畏死吗?   活到九十还不知足!   反正总不见得是一个小小诸侯国的丞相比凤凰台上一言九鼎的文魁更受人尊敬。   现在他们知道原因了。   不是因为徐公怕死,而是因为皇帝,就在云贼手里。   伍众听到这里是已经信了。   乔世三还在感叹“凤凰台上的人胆子太大了!”   皇帝“丢”了两年了,他们竟能瞒天过海!   伍众想了想,反倒能理解为什么凤凰台上的人都有志一同的瞒着皇帝丢了的事。   因为,他们没办法把皇帝抢回来。就算抢回来了,他们的失职也是没办法逃避的,救回皇帝的那一天,就是他们以死谢罪的时候。   这样一想,瞒着更好。   伍众很快下了决定:“这件事要告诉大家。”   凤凰台下的世家们都扛不起来的事,他一个小小的伍家也扛不起来!   皇帝被云贼挟持的事,应当周知天下!   伍众迅速修书数封,派亲信四处送信。   不过半个月,这个“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当即有人往伍家坡来,想当面与乔世三对质。   不想乔世三知道这个大秘密说出去后,他可能小命难保。伍家也不可能护得住他,甚至乔家,他也不能回。   所以他早就隐姓瞒名,从伍家坡出走了。   伍众感激乔世三先把这件事告诉了他,让他占了上风。所以也不肯告诉别人他的踪迹,只是说“如果不信,不如潜入河谷一探究竟”   与其去凤凰台看是不是真没有皇帝,倒不如去河谷看是不是真的有皇帝。   前者没有就是真的没有,也不可能从凤凰台找到皇帝在什么地方;后者,探过之后,就知道真假了。   伍众说:“我已命家人前往河谷,不出月余,必见分晓!”   此时,什么大雨,什么水灾都无法令他们分神了。他们只想知道,皇帝究竟在不在河谷。 第711章 静待君来   少年摔倒在泥地里, 眼前是一片泽国。他的哥哥背着一个竹篓, 喊他:“快点!”   少年从泥地里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泥巴, 把泥水下的一条瓜秧拉起来,用力扯断,扔到身后的竹篓里。   这个西瓜是神女送到人间的。   他们听说以后,从商人手里买来瓜种,种了下来,现在马上就要结果了, 已经能看到拳头大的瓜了, 但……全完了。   少年抹了把脸, 擦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和哥哥把地里的瓜秧全都拔了,那卖的商人说, 这瓜秧也能吃, 等西瓜收了, 瓜秧可以给羊或猪吃, 西瓜可以吃肉,瓜皮可以腌起来当菜。   多好的东西啊。   他们把地里的瓜秧都收回去了,抹掉泥,放水里煮一煮,就成了全家的饭。   一家五口,还有一个小弟弟在娘背上。   吃饭时, 少年忍不住说:“爹, 我们还去公主城吗?”   商人说, 有个公主城,那里的女人和小孩子公主都给发粮食,让他们读书学艺,男人可以轻轻松松找到活儿,哪怕家里没有地种,也可以帮别人种地,不是奴隶,只是雇工。不种地,也可以去卖力气,公主城外的商人多,帮商人装货、卸货,一天也能赚个饭钱。   公主城有吃的,吃的便宜,在那里不会饿死人。   他爹本来说等种出来的西瓜收了,换成钱,就带全家去公主城过好日子。   现在西瓜没了,没有钱了,他们还去吗……   少年说完,不等他爹说话就低头默默哭了。没有钱怎么去?没办法去了。   爹没有说话,沉默的喝完碗里绿色的汤水,放下碗就出门了,一直到天黑才摸黑回来。   但他却没有睡觉,而是把家里人都悄悄叫起来。   少年被从地上赶起来,稀里糊涂的跟着父兄出了门,在黑夜中不知方向的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时而在地里站住,爹让他们都趴下,时而要不出声的拼命跑,拼命跑。   就这样走走跑跑停停,一直到天边泛起了白。   少年有点明白了,心中涌起不敢相信的狂喜。他不敢问,只是拼命跟在父兄身后,悄悄的往前跑。   跑跑,停停,又过了一天,他们才又看到人。   爹立刻让他们趴在地上,他们趴了很久。小弟弟在娘的怀里哼起来,全家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娘立刻把衣服解开,把奶头塞进小弟弟的嘴里,小弟弟安静下来,全家松了口气。   他们趴在泥地里一动不动,一会儿泥里面的小虫子都冒出来了。   少年还看到泥地里冒出来的无数嫩生生的小草,它们有的才露个头,有的已经伸出一条长长的、细细的草杆子。前两年天上不下雨,地里什么草都不长。现在才下了几天,地里就冒出来这么多的草。   他趴在地上看过去,整个荒野上全是小草。   爹伸头看了几回才叫他们起来,少年才发现前面那一伙人也趴在地上了,等两边撞上,他才认出来,原来是他表叔。   爹和表叔点点头,女人们聚到一起,互相分担着孩子和行李,男人们也聚到一起,走在前头开路。   少年心想,爹那天肯定是去找表叔了,两家都说好了要路,但却没一起走,而是各自出发。   这样也好,不容易被人抓回去。   城里的官天天就在城门口对着他们喊,现在逃了的人一抓住就问罪,死活不论。被抓的时候打死就白死了,没死的也要在脸上锲字,这一辈子都只能当奴隶,以后子子孙孙都是奴隶。   但他知道,就算不逃,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抓他们去当军奴了,那也是一个死。   他们家三个男人呢,到时被抓走了,娘一个人带着还在吃奶的小弟弟也活不下去。   他不想当奴隶,他也不想当军奴。他就想去看看公主城,想知道商人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世上真有神女吗?她真的那么好吗?   他不敢相信,又忍不住去想,想到他到了公主城后也可以识字,可以学手艺,家里也可以种地,种地还不交税!   这样的日子能过一天都值了!   爹能带着他们跑,真是太好了!   凤凰台上每一天都能看到凤凰台之外发生了什么。   黄松年这天早上起来时,天还没有亮。而他已经吃完早饭,换好衣服,命人备上马车,兴致勃勃的准备前往凤凰台了。   这种变化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这种感觉了。   可能在少年时刚进凤凰台才会有这样的心情,但等他明白凤凰台上的皇帝与公卿的真面目之后,他就不再期待到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去了。   安乐公主。   她有着帝王之气。   鲁国丞相等人对她的心悦诚服的背后代表着累累杀机。   死在她身下的人只怕早就能堆起尸山,汇成血海。   但这些人仍对她心悦诚服。   他曾经见过残酷的君王,待臣下如猪狗。   他们这些人在安乐公主的眼中也差不多。可奇异的是他并不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这才是她最不凡的地方。   广御宫前,黄松年刚下了车就看到一高一低两个小童在侍人的护持之下走出来。   他站在台阶下,离得远,看不清面目。他知道高的那个是鲁国大公子,鲁王的第一个孩子,低的那个就是安乐公主的女儿,小名三宝,侍人们称其为三宝公主。   鲁王之子在三宝公主面前也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   所以,哪怕三宝公主现在没有名位,只是稀里糊涂的称为“公主”,但她有那样一个母亲,黄松年就不敢小看她。   他想起家中几个聪明的女孩子,或许可以送来给三宝公主做个玩伴……   他拾阶而上,被侍人引领进去,没有走到内殿就听到将军的声音。   将军说:“百姓开始逃了。有一些正向这边来,要不要拦住他们?”   想起公主那个已见起伏的肚腹和她毫不避讳的态度,黄松年暗暗叹了口气。   ——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粗人?生得那么难看!   如果公主是男子,等他登基,臣子必会建议选美充宫,以悦君心。但她是女子……   那到时这个事……到底要不要提啊……   到时就说选俊俏儿郎?天下才子?贤达之人……   黄松年在心里思来想去,不知要怎么把此事给周全起来。到时如果公主需要,他们也是要替君解忧的。   这个话怎么说才好听呢?   也要防着将军不满……   颇费脑筋。   姜武说完,姜姬就命人把面前的饭菜都撤下去,把地图挪来,再把毛昭等人请来。   这时侍人领着黄松年进来了,她忙起身相迎,“老先生辛苦了,快坐下吧。可用过早饭了?”   得知黄松年用过了,她就让侍人把今早刚送回来的奏表拿过去。   黄松年看了一下,又是一行很简单的鲁字和鲁数。   他现在每天回家都让子侄学鲁字和鲁数然后教他,没关系,他现在眼神已经不太行了,读书都是让子侄读给他听。   但鲁字和鲁数的好处就在于易读易写。   所以他举着看了一会儿也看出来了,上面是四个地方统计的流民数。   “公主是想……”黄松年试探着问。   姜姬指着搬来的巨大组合纸板上的地图说:“我想找个地方安顿他们。各位来看一看,哪里合适安居呢?”   风迎燕、毛昭等人来了以后,都围着那个纸板地图讨论得热火朝天,毛昭还命人把宫中藏卷搬来,好找出以前哪些地方是有人居的,后来迁走了,这种地方如果水土未改的话,是很适合再迁人过去的。   姜姬就完全插不上话了,她就坐在一边听,顺便吸收一下大梁本地知识,一边做自己的事。   回鲁国的人已经到了,算着路上的时间,她收到回信时鲁国现在已经又过去了半年,哪怕现在路好走了,也需要花上半年的时间。   在这个时代里,这是没办法的事。   姜姬暗叹一声,看着手里的信。   龚香离开后,姜旦的日子看似好过了不少,但姜扬却越来越有名望了。   时间越久,姜旦的本性越无法隐藏,他就是一个无能的、不学无术的、贪好玩乐的大王。   与他相比,姜扬简直是一个所有人梦想中的太子。   首先,两人从长相与仪态上是一个天,一个地。   姜旦是地。   其次,谈吐。姜旦身边的士子全都只会吹捧,而且自从她走后,姜旦身边的士子已经完全比不过陪人踢球的人了。   姜扬身边却全是士子,刚好与姜旦相反。   可以说在鲁国世家那边,姜扬的支持者已经远远胜过姜旦了。   但这些比较只是在私底下才有人敢说,明面上根本没人敢提。   因为目前在鲁国的大世家和权臣中,没有一个是支持姜扬的。   首先是姜奔。他是条疯狗,见人就咬。姜旦一直听姜姬的,当姜奔不听话时就教训他,但不会杀姜奔。   所以姜奔不管闯下多大的祸,姜旦一直维护他,被逼不过就把姜奔送到山陵去住上几个月再叫回来。   这点上,姜扬不如姜旦能放得开。姜旦本来就是这个形象,他就是一个胡为妄行的大王;   姜扬因为要争取士人的支持,他只能反对姜奔。所以姜奔站姜旦这边。   ——甚至他还策划过对姜扬的暗杀。引一群狂牛去冲击姜扬的车驾,可惜没成功,姜扬收服的勇士倒是死了几个。   姜姬看了不由失笑,觉得姜奔也长进了不少。   另外一个支持者就是郑后了。   姜扬到现在还没有娶妻,国中淑女虽有委身于他的,但身份上都比不上郑后。   郑国再怎么弱小也是一方诸侯。郑后的亲弟与亲母是郑王与郑国太后。   郑后也是站在姜旦身后一个非常重要的支持者。哪怕她看起来没什么能力,但那些支持姜扬的人都担心如果不要姜旦,那他们也会失去郑国的支持。   剩下两个支持者,一个是蟠儿。   蟠儿在龚香离开后不到半年就被姜旦迎为丞相。虽然他的出身仍然为人垢病,但姜旦不讲理,蟠儿手中又握有强军,从莲花台到通洲全都在他手中,孙菲是他手下干将。为人风仪出众,城府手段都不缺,这个位子轻而易举就被他坐稳了。   另一个是龚獠。虽然龚獠现在还在合陵,但合陵已经被他变成了真正的军城,他和蟠儿联手,在合陵屯兵五万,防备着另一边的魏国。   所以,姜扬目前为止,还是没有机会把姜旦推下去。   姜姬思考半天,觉得是时候让姜旦带兵出征了。   国中大事,可以交托太子。 第712章 难题   别的地方已经是连天暴雨, 凤凰台这里的雨就下得温柔多了,好像这一片真的是吉地, 叫姜姬也不免相信这个世界的科学家们。凤凰台上那些研究星相、天向和地质的古卷古藉被她叫人重新翻了出来,重新抄写,以传后世。   虽然不知道当时选这里盖宫殿的是哪位高人,有没有后代流传于世, 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高人。   下雨后, 百姓们自发的开始在家附近挖蓄水井与蓄水池,实在是缺水缺怕了。   姜姬这边赶紧叫停,这个必须有计划才能进行,不能放纵百姓们胡来。经过毛昭带人查堪后,终于勉强给每个村都定了一个可以挖池蓄水的地方, 除这些地方外, 不许再私人挖池蓄水。   另外一边, 百姓们不必再有人来催促就开始种粮食了。   她才发现, 早在这之前, 为了提高麦稻的成活率,百姓们已经学会了育苗, 不是直接下种子,而是把育好的麦苗插进田里。   百姓们已经顾不上去管农时, 他们只想在现在有水的情况下, 赶紧赶种一茬粮食, 至于能不能侍候到收获的时候, 那就看老天会不会保佑他们了。   家时没有麦种的百姓也把能种的都种了下去, 不管是什么,只要能种就行。   他们盼着家里堆满能吃的东西,家人再也不会饿肚子。   姜姬一直想扭转大梁百姓不喜欢种地的习惯,结果一场天灾,就令他们明白买粮食不如自己种,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粮食才不会饿肚子。   她承认读书是应该的,士子是值得尊敬的,知识是宝贵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想让所有的百姓都以读书为生!   她希望这个世界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在种地,百分之二十的人研究百工百技。至于带领这个世界的政治家们,越少越好。   这个愿望注定不可能达成。   眼下,她只能让更多的百姓去种地,再倡导一部分人去钻研百工百技,想玩政治的,只留下能用的,剩下的全干掉就行了。   “现在是八月……”她叹了口气,“不知赶在天气变冷之前,能不能来得及收获。”   天气现在开始变化了,她不确定今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冷,往年到十一月时气温仍然像春天一样,人在户外还可以穿单衣,今年如果也能这样就好了。   但她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老天爷身上。   姜武说:“去年不是有百姓搭草棚子吗?”   姜姬摇头:“这个效果不是特别好。”   前年和去年一直都有百姓这么做,因为旱的关系,百姓们不敢让地闲着,恨不能一年三百六十天,田里一直都有庄稼。他们把干草盖在地里,保护庄稼不受冻,在冬天也能生长,这样就可抢农时,到了春天的时候,庄稼已经冒头抽芽了。   但这样非常辛苦,大部分的百姓都做不到给所有的庄稼都盖上干草,有的是不会这么做,有的是穷,有的就是懒了。   直到姜姬开始让商人倡导百姓们大量种马草,百姓们才不必为了抢农时而这么辛苦,大量收获的马草足以弥补这部分损失了。   将近三年的干旱,凤凰台附近饿死的人比想像中少很多,几乎没有流失百姓。   这是毛昭根据统计数据计算出来的,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在她面前激动的语无论次,连连说“不可思议”。然后就变得更顺服了,以前还有点像被抢来的小媳妇逆来顺受,虽然乖乖做事,但总是冷冷淡淡的。从这以后就变得热情如火了。   凤凰台附近算是百姓变动最少的一个城市了,因为哪怕往年有天灾人祸,各城哪怕自己没吃的也会上贡皇帝,凤凰台附近的百姓也受此泽被,不会像其他城市一样,发生大灾大祸,百姓先受苦。   但并不是说底层百姓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真正受影响少的百姓都住在城里,城外的百姓可没那么幸运。   所以,毛昭发现这回连城外的百姓都没有跑的,也没有死太多,这实在是太颠覆他的认知了。   但姜姬知道,人口统计中的数目没有减少太多是因为一直有流民进入凤凰台。   进入凤凰台的流民只要完成登记就可以改籍。在这个百姓算人头,是各城重要财产的时代里,凤凰台的作法就有点流氓了。   她一直是用这种方式从各城手中“抢”人。   抢过来的就归她了。   遗憾的是现在涌入凤凰台的百姓以普通贫民占多数,读过书的士子是非常少的。   当时在莲花台,她竖起姜旦这个大旗,才吸引各城士子来投。   现在就不行了,“安乐公主”的吸引力不够,人们看到“女人”,第一个念头绝不会是可以在她手下一展抱负。   她用风迎燕当招牌也只是把听过灵武公子的人给吸引来了。   可惜黄松年的招牌不够响亮。   ——看来还是要把徐公找回来。   河谷。   云青兰已经回到了河谷,他带兵在外已有一年半,兵疲马乏,必须要回来修整一番。   徐公也被他带着在乱军中跑了两年,毕竟是这个年纪了,一回来就躺下不能动,延医请药。   徐公让徐树看着点外面的人,把第一碗药全倒在榻上了,然后把碗推给大儿子:“快,再去倒一碗来,就说刚才我把药全吐了!”病,要一日日装,才能装出重病来。   徐树一样跟着在乱军中颠了两年,现在看起来快跟徐公一个年纪了,晃晃悠悠的出去,在门外把脸一盖,“呜呜咽咽”的去重新盛药。   前后洒了三碗,徐公才把最后一碗药安安生生的喝进肚子里去了。   徐树来回跑了四回,有点腿软,看他要往下坐,徐公推他到门口守着。徐树只得走到门口廊下,屈膝坐着,靠着门廊,就听屋里不一会儿,他爹就扯起了呼。   徐树:“……”   好生羡慕!   大概到傍晚时,徐丛躲躲闪闪的回来了。他们两个和徐公一样,一起被云青兰带到战场上。现在回来,状态最不好的是徐树,徐公是一上战场就开始“病”,他本来也爱“病”,大家都习惯了,所以照顾得很周全。徐丛和徐树一个儿子,一个孙子,要侍候徐公,反倒是吃了一些苦头。   徐丛年轻,还算能撑得住。   徐树正在瞌睡,听到脚步声才醒过来,看到徐丛就忙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去里面睡一会儿。”   不然徐公睡得那么香,还打呼的真面目就暴露了!   所以一定要有人守门!   徐丛点头,徐树也不再找别的地方了,挪到里面就近找了块席子,扯着斗篷就躺下了。   徐公一直睡到了半夜才起来,徐丛把放在炉子上热着的鼎食端过来,徐公闻到熟悉的香味,喜道:“有日子没尝了!”吃饱了肚子,徐公才问起徐丛刚才出去都打听出了什么。   徐丛觉得这消息吧,有点可笑。   “段大夫现在……深受大王信任。”   鲁国大夫段小情,在徐公跟随云青兰出征的这段时间里,不知不觉就成了“庆国”的大臣了。而且不像徐公这样白顶个相位不见人的,段小情基本把庆国的方方面面都给抓到手里了。   虽然也没什么大事。   就是一个是征丁,一个是征粮。   云青兰可能是对心腹们的争权夺势感到厌倦了,反过来开始信任完全是个“外人”的段小情。又因为他是鲁国大夫,想起姜姬,更是添了三分情谊,慢慢开始对他委以重任。   而云青兰带兵出征在外,老虎不在,猴子就都跑出来了。他们趁着云青兰不在争来争去,云青兰更觉得这些人信不过!段小情那个老鼠胆子,一点坏事不敢做,在云青兰眼里就成了“忠心”了。   徐公听到这里,都想叹一声“时也,运也,命也。”   ——云青兰是真活该,老天都救不了他的那种活该。   所以徐公回来,还“重病”,段小情都没空过来问声好,他正在给云青兰汇报这段时间的政务呢。   另一边,“皇帝”那里,蒋胜也有消息送过来。除了朝阳公主仍然不死心想见到皇帝之外,还有人似乎潜入了“王宫”。   庆国的“王宫”现在还是一个空架子,从云重到云青兰,似乎都没时间好好的把王宫盖起来。前者,要盖的时候,他带兵去打公主城了;后者,要盖的时候带兵出去打“叛逆”了。   所以,现在云青兰仍然暂时住在王家祖宅中。虽然房子够多,地方够大,世家世居之地,也不可能不美。   唯一的问题是王家当时只是城主,盖房子不能盖成王宫,于是墙不够高,巷不够深,凡人想钻进来,狗洞都更好找一点。   于是就被人钻进来了。   来人仿佛是刺客,快进快出,最大的几个院子都溜了一遍,云家护卫最精良的都被带走了,剩下的跟瞎了一样,不知那人进来几回才发现踪迹。   但,却没有报给段小情。   段小情只管外务,管不了内务。   而云青兰“后宫”中的事,也并没有交给朝阳公主。   以前是云青兰的妻妾掌管,管家与从人也管着一部分。结果妻妾都留在凤凰台了,新宠不过是婢女而已,也插不进手。   从人跟着云青兰上战场了,管家一门心思往外钻营想当官,在云青兰走之前刚好被撤了。   ……现在只看看守“王宫”的护军统领有没有这个良心把刺客进门的事告诉云青兰了。   徐丛说完,徐公摇头道:“只怕,云青兰是不会知道了。”   云青兰连立有大功的亲儿子都杀,他身边的人早就信不过他了。再说前面没发现刺客,后面也没把刺客抓到手里,告诉云青兰就有可能因为失职掉脑袋,祸及家人,那谁敢说?   徐丛点头:“是,那护军统领杀了几个不是心腹的人,剩下的应该都被他买通了。”   显然是不打算把被刺客逛了后花园的事告诉云青兰了。   蒋胜会知道是因为有下人被刺客杀了,下人之中早就知道有刺客了,还是下人告诉护卫的。当然,发现“刺客”的下人也无故死了。   剩下的人当然就不敢说了。蒋胜把这事藏在心底,见徐公回来就先告诉了徐公,他还把刺客的消息告诉了朝阳公主,以讨好朝阳,免得她总想杀他。现在朝阳公主倒是觉得蒋胜虽然“从贼”,但对她和皇帝也是有一份忠心的。   至于以后蒋胜会不会再告诉云青兰,这个就要看情况了。   徐丛听了一肚皮“庆国”的八卦,心满意足的躺下了。   刺客应当不会是公主的人,公主要探听消息,直接走云青兰那边更轻松。   他只希望那刺客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了。   五家坡。   伍家大堂里坐着许多客人,有的客人是伍众亲自请来的,有的则是不请自来。   伍众命人把河谷庆王宫的事再说一遍。   那人个子不高,粗手粗脚,乍一看十分不起眼。他声音很小,沙哑,要仔细听才能听得清。   他说:“……庆王宫就是以前的河谷王家。”   “护卫不多,城里的人也不怎么多。王家的人都不知去向了,听说是将家宅献给了庆王。”   “王家的人也不多。有个段大夫,在宫里说话很管用,门前围着许多人,外面来的人都去找他。”   “云家旧部都骂这段大夫。”   “庆王王后,朝阳公主被看守着,不见她出来。庆王内宠都是当地献上的淑女,有十几个。”   这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更低了,仔细有些惊慌。   “庆王内寝……内寝之中所用器具,皆镏金镶宝,极大,极美,华贵非常。”   “……宝具锲有……祭天祷文……”   皇帝用的一张榻上都会锲刻上吉字吉文,最吉利的当然就是皇帝祭天,祈求皇帝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祝辞了。这是每一个士子在读书时都会知道的“常识”,普通人也只能在祖宗家庙里刻这种吉利东西,自己家的床上可不必费这个事。   堂上众人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然后面面相觑,像是才发现竟然有这么多人都听到这件事了。   伍众此时将这人拓下的一截祭文给众人传阅。众人看后,皆不知做何面目才好,只好俱低头不语,旁观他人。   伍众身为主人,只好点将,先请在座地位、名望、年纪综合最高的一个人说话:“还请寿公……”被称为寿公的人摆摆手,不肯开口。   怎么说?皇帝真被云贼给抓了?真抓了要怎么办?义军要不要去救皇帝?不救皇帝还当什么义军联盟顷刻就要瓦解!   伍众只好看别人,但他看谁,谁都不敢先开口。   最终有一人说:“此贼胆大……”   “是是,胆大包天!”立刻有人接上。   “竟夺君王之器私用!”   伍众见此只好放众人回去,改日再来商议大事。等人都走了以后,伍众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从人道:“陛下当真在云贼手中?”   伍众点头:“必是如此。不然他要走就走了,何必非要带上那么多帝王之物?”总不见得云青兰不带皇帝,带一堆皇帝的床榻案几走。   可如果他带上了皇帝,再带上皇帝的起居之物就正常多了。哪怕皇帝在云青兰手中是“囚犯”,云青兰难道还敢让皇帝坐囚车?住监牢?   毕竟,那是皇帝!   哪怕并没有找到皇帝本人——派去的人也没见过皇帝,但找到一堆皇帝的东西,也能证明皇帝就在云青兰手中了。   伍众叹气,这下,可给义军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第713章 敢问君在何方   “义军现在并没有与河谷一校高下的实力与决心。”毛昭斩钉截铁地说。   偷偷溜进凤凰台的士子已经被抓了,从他口中吐露出来的带着吴地口音的男子极有可能能接触到义军中的重要人物。   姜姬就把毛昭等人叫来, 一起推演“假如义军发现皇帝在河谷会怎么样”这个设想。   黄松年塔拉下来的眼皮都撑开了, 眼瞪得史无前例的大。姜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老头把眼睛全睁开是什么样, 她以前一直以为这老头来了以后就坐着睡着了呢。   毛昭好像是想冲口而出说什么, 但深呼吸了几次后, 他就冷静下来了。   白哥最淡定,风迎燕最激动。   她就喜欢聪明人, 一听她这话的意思就都明白了。   不是“假如义军发现皇帝在河谷”,而是他们可能已经发现了。   至于义军正跟云青兰酣战不休, 是怎么会调转头发现皇帝在河谷的,这个问题就不必深入了。   黄松年老脸微红。   做为一个老臣,世受皇恩, 这两年来他是完全没想到过皇帝……   毛昭则理性一点,当即提出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如果有人向凤凰台递表,要求面圣怎么办?”既然皇帝在河谷,那凤凰台不就没皇帝了?   凤凰台上下的各位要怎么对天下人交待!   他认为公主这一招棋太险了!   他暗自瞪了在对面坐着的龚香等人。这些鲁人都不知道劝着一点!竟由得公主胡来!   但从姜武到龚香到王姻到阿陀, 这几个人全都面无表情, 仿佛毫不在意。   阿陀心里想:陛下不是一直不在吗?怎么大家一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样子?装得也太像了!   姜姬:“如果有表, 自然该请他们来。”   来了就别想白来了。   毛昭闭上眼睛, 勉强定定神。   姜武看看左右, 发言:“诸位议来。”   这是姜姬替他拟的几句公式话之一,包括“诸位请议”——用于客气和有外人的场合。   诸位议来——用于亲近和需要压制一下气氛的严肃场合。   诸位肃静——再不规矩些, 老子要叫殿前护卫上来了, 自觉脖子够硬的别怂!   诸位退下——要开小会了, 心腹留下,闲杂人等退。   白哥迫不及等的上前,先对姜姬和在座诸公行礼,开口了。   他担心徐公,但总得来说,公主这也不算骤然发难。从公主来了凤凰台以后也过了两年了,这两年间,公主算是已经把凤凰台上下都给抓牢了,也度过了天灾,虽然不算是准备充分,但此时确实是个好时机。   他看黄公与毛昭都好像不太愿意,打了一下腹稿,说:“我觉得这倒是我们的机会。”   凤凰台上,姜姬的地位还是不能算十拿九稳了。上一次一群人在王宫前自尽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了,再来一次,对她的声望是极大的伤害。   姜姬在凤凰台现在的声望,不得不说是托了人祸和天灾的福。   第一个人祸当属云青兰和朝阳公主。朝阳害了陶公与花家,制造了乱政,让凤凰台下人心思变,这才有了云青兰。   云青兰则直接替姜姬解决了皇帝、徐公和城防。   当然,白哥很清楚这前后两个人祸都有姜姬的手笔。   姜姬借**之助,进凤凰台的时候,留给她的是一个举目四顾,皆无敌手的空城。世家不成世家,百姓流离失所,受尽苦楚。   所以她一来,先安百姓,后驯世家,驱异已,拔忠臣,一步步的把位子坐稳了。   可要想继续扩大影响力,维持她的统治,让世家和百姓更加无力反抗她,这些远远不够。   恰在此时,天灾袭来。   这不是姜姬的本意,但她在这场天灾中展现出的仁慈与博爱,才收服了更多世家的心。   百姓更是只知神女,不知皇帝。   白哥想到这里就看向坐在那里仍低着头的黄公。比如黄公,就是在看到公主的仁心后才会出山。如果是个暴君,黄公只会龟缩。   可这距离姜姬的大业还差一步,这一步不跨过去,她就永远只能站在这里。   如果现在的日子继续下去,十年……不,太短了。可能三十年或五十年后,她能凭获得的民心得到帝位。   如果想缩短这一个过程,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凭武力走上去。   可她不能真的派兵围住每一个世家的大门,逼他们送她登上帝位,逼他们在她的御座前叩首,这样换来的只会是第二批自尽的人。   所以……   白哥低下头,不敢目视前方。   ——所以,她才要挑起整个大梁的混战。   ——她需要许许多多的敌人去彰显她的武力。   ——她需要把暗处的敌人都赶出来,一个个除掉。   ——等到这天下再也没有一个能反对她的人的时候,她就可以安然的走到那个位置去了。   当然,他不能这么说,所以他转化了一下,把这次说成是凤凰台可以将云贼的险恶面目大白于天下的最好时机。   彼时皇帝被云贼挟走,凤凰台上活下来的人都没胆子说,其中也包括黄公。   说胆小也罢,也是为了大梁也罢,他们确实决定放弃皇帝,迎来安乐公主。而他们也确实避开了这场危机。   如果当时没有迎安乐公主,而是选择把皇帝被云贼挟走的事告诉天下人,那混战早两年就发生了。然后就是旱灾。   天灾加人祸,大梁现在会是什么样?   现在总比这样的结局要好。   凤凰台安然无恙,他们的家族安然无恙。   自私一点的话,凤凰台外面的世界哪怕发生大战了,局势也在控制之中。   所以,当时选择迎安乐公主,这个决定并没有错!   此无错矣!   白哥站在殿当中,声如落雷的替诸君当年的决定下了断语,姜姬能看到黄松年和毛昭的脸色都变和煦了。   真会说话。   现在不用她开口,她就只需要坐一旁看戏。就是坐得腰酸。   这回她不用侍人了,拉一拉姜武,让他到榻上来,然后她靠到他身上。   所有人的眼角都扫到了,所有人都装没看见。   姜姬舒了一口气。   “腰酸了?”姜武伸手撑住她的腰,轻轻按揉起来,“要不要起来站一站,走一走?”   她摇摇头,站起来还要坐下,扛着这么个肚子真辛苦,幸好快生了,再过两个月就该瓜熟蒂落了。   白哥正在继续演讲。他替大家去除了心理包袱之后,就自然而然的进行到下一步:虽然当时我们做对了,但皇帝也不能不管,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让天下的义士帮我们救皇帝,除奸恶,不是正好吗?   我们所有做的就是支持他们!   白哥把一切正当化之后,连毛昭都没办法再提反对意见了。   哪怕他觉得公主这一手太早了,太冲动了,应该考虑得更周全些,更……   唉,算了。已经这样了,就只能继续下去了。   毛昭很快提出两点,第一,就是他刚才说的,会有城上表要求面圣。   这个公主也给出意见了,谁递表谁来,来见皇帝可不能空手,离城三十里就要缴械。   ……这么一想好像是没什么危险。   第二,就是义军到底能不能救出皇帝。   毛昭很肯定的说,以义军现在各自为政的态势来看,希望非常渺茫。   河谷那里不管怎么说,只有云青兰一个做主的人。哪怕云青兰个人品德上有瑕疵,但河谷现在没人敢反他,他带兵也算有些门路,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草包。   义军每一路都有自己的小心思,盼着他们能突然摒弃前嫌一起打河谷?把兵放在一块用,粮草放在一起吃,武器互通有无?   可能吗?!   所以,毛昭认为,一旦义军提出救皇帝这件事,那会造成义军的又一次分化。   “或者,反而会促成义军中的又一次内斗。”姜姬笑道。   滨河,李氏。   李氏发迹自此,这里就是李家的祖居之地。据说李氏曾在此地伐木为生,将一杆擎天巨木献给皇帝。   滨河有山,山中有巨木。李家占地利之便,族中所产攻城器举世有名。   但为了对皇帝表示忠心,李氏一族只传单脉,除继承家业的长子之外的余子皆不能姓李,李氏女子出嫁后,也不能自称李氏,只能冠夫姓。   所以李氏一家这一代只有兄弟三人。   李客是家中长子,如果他接任族长,两个弟弟就只能离开家,所以在父亲死后,他借口要给父亲守孝,一直不肯接任族长,他的两个弟弟李风与李溪才能继续留在李家。   他守孝至今已经七年了,外人倒是说李家重礼仪,李客是个孝子。   横竖哪怕李客不接族长,他也仍是事实上的族长。   李客早就想改变李家了,李家一脉单系,兄弟手足都不能保全,这让他格外记恨当日逼迫李氏立下誓言的大梁皇帝。   等河谷云氏的事传来之后,他欣喜若狂!狂呼道:“我李家的机会来了!!”   李家自有攻城器,屯积的兵器何止百万?   他一意孤行,发书周知众人,要与河谷云氏誓不两立。   当然,这不是说他真的就要去打云贼。   他发书之后,就开始征召壮丁,训练勇壮,发召贤书,请天下贤良共举此事。   李家因此声名大噪。   李客派两个弟弟与友人出去游说,与李家隔河而望的八百里外,是春山包氏。   包氏立刻响应,愿与李家共举。   李客原本怕包氏不应,见包氏应了,两边又隔得远,一时半刻打不起来,便立刻握手称和,两边都有交好的意图,几番交流过后就成了盟友。   他两家联手倡导此事,附近的小城都响应起来。   这才是义军初成时的局面。   后来伍家也加了进来。   再后来,想分一杯羹的人就更多了。   人多,说话的嘴就多,伸手要兵、要粮的人就更多了。   与云贼几番争斗,李家也是吃了不少的亏的。   李客肩上中了一箭,经过一番生死之后,不得已退回老家,前方就只有他的两个弟弟在支撑着。   这一日,前面突然递过来一个消息。   “……陛下在河谷?”李客支起身,“此话当真?”   送信的是李风的从人,也是李家一子,只是不能姓李,借姓“孖”。   从人道:“是伍家说的,想必不假。叔叔已经派人去河谷查探了。”   李客想了想,摇头说:“河谷那里太险了……”从人道:“叔叔也曾犹豫,只是……”   李客直起身,唤人取笔墨来,他现在手臂无力,只能用纸笔,用惯了倒觉得确实比牍片要方便些。   他道:“我写一道奏表,递到凤凰台,求见陛下。”   从人喜道:“如此更好!两厢印证,更能取信于人!”揭穿皇帝下落的竟然是伍氏,从人听说后就心里不服。   现在李氏再出手,一定能做得比伍氏更好!   伍氏不过用一个小小刺客就想取信天下人?哼!   李客写奏表时一直皱着眉,似乎有无数心事。他勉强支撑写完,丢了笔倒回榻上。他的从人刚回来,立刻上前扶起他,道:“叫我来写不是也一样?”他和李客从小一起长大,笔迹一模一样。   李客指着案上的纸说:“你看一遍,可有疏漏?”   从人读了一遍,点头说:“写得很好。这是良春公的《慕君赋》。”   良春公是某代的一个文人,困居小城,长得也不够美,才学也不够好,也没拜个好师父,有个好师兄,所以大半辈子都没能被皇帝发现。   所以他就很痛苦。   痛苦得多了,憋出一片《慕君赋》——当然原名不叫这个,这个是后人给起的。   他憋出一篇说他有多渴望见到皇帝,泣血都要见到皇帝,见不到皇帝又有多痛苦的文章,真是从白天到黑夜,一年四季,见春光见流水见明月都想到皇帝,娶得老婆又美丽又贤惠也不耽误他想皇帝,纳得小妾又娇俏又动人也不耽误他想皇帝,亲爹娘关怀慈爱也不耽误他想皇帝,生了儿子以后还在想皇帝,发誓要把儿子教好送去给皇帝。   结果这篇自苦的文章火了,传到皇帝耳中,皇帝找来一看,如此深情怎能辜负?就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传到凤凰台,终于让良春公达成了见皇帝的心愿。   良春公在凤凰台住了七年,终于去逝,死后棺材被皇帝送回家乡,万人空巷。   这是一段忠臣与贤君的佳话。也是一个士子终于能凭一篇文章打动皇帝的佳话。   后来,但凡是臣子思君,十有八九都要引用这篇文章。写了以后,皇帝十有八九都要把人叫过去,好解臣子的相思之苦。   李客引用此赋,当然非常合适。他总不能写我听说皇帝不在家,所以我特意来拜访他。他只能写我太想皇帝了,能让我见见皇帝吗?   从人将此表封在盒中,犹豫了一番,问李客让他哪个儿子去送信。   肯定不能是李客本人去,两个弟弟都在领兵也不合适,那就只能是李客的儿子去了。   最好是长子。   但李客的长子非常重要,次子虽然不太够格,但确实是最合适的。   从人:“不如就让二郎……”李客摇头:“我不去还行,大郎不能不去。就叫大郎去。”   从人担忧道:“你现在坐都坐不住,家里的事都是大郎去办的,派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说,家里的事怎么办?”   李家的规矩如此,长子是要接任家业的,底下的儿子倒是都不怎么重要。   李客:“正因为看重他,才要历练。就让大郎去。”   从人只得去传话让李客长子过来。   在等的这段时间里,从人问李客:“你觉得皇帝现在在哪里?”李客睁开眼:“必是在河谷。”   从人轻轻吁了一口气:“凤凰台上诸公,胆大包天……”   皇帝丢了都敢不说!这胆子真是比天都大了。 第714章 何年何月才相见   求见皇帝的奏表如毛昭所预料的那样纷纷递到凤凰台上了。   有很多人可能根本都不知道凤凰台上的情况, 他们甚至还到花家、徐家或陶家拜访。   这叫姜姬实在是想不到。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竟然还有人不知道?”   她想到一个可能,“难道是在伪装?”   白哥比她见识得多, 他说不可能是伪装, 应该就是真的不知道。不是所有城市的城主都知道收集凤凰台的消息的。   他提出一个例子:“以前还有人以为徐公去世了, 特意来奔丧呢。”   如果不是徐公大度, 那个人在说出这话的同时就被徐家人给打死了。   姜姬习惯阴谋论——她还是不信有人这么蠢。   “他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白哥说:“不是, 我们事后特意问过他,据他说是因为他们那里没有活到七十岁的人, 所以他就以为徐公应该已经去世了。”于是没有调查就直接带丧仪上门了。   “……”傻得出奇了!   毛昭也不奇怪,他见过的怪事多了:“他们世居祖地, 一生见过的天地只有那么大, 见多就不怪了。”   这些外人撞错庙门后才带着礼物去拜访王姻,再然后通过王姻才把奏表递到姜姬面前来。   毛昭已经过气了。现在人人都知道, 鲁人王姻才是能通天的人。   姜姬接到奏表时还在想, 怎么才能让奏表能更畅通无阻呢?   现在这种方式还是以前的老习惯,世家与百姓都习惯了这种找关系,找路子的办事方法, 现在流行的正是举贤必举亲。   她不是说这种方法不好, 在目前看来, 它是有优势的。   因为人才只在世家的小范围内流转, 所以皇帝或大王选拔人才, 也只需要关注世家的小圈子就可以了。他也没必要在意小圈子之外的人, 在世家之外的人连字都不识的情况下, 指望百姓中冒出一个能通识天下,有治国之能的天才是白日做梦。   世家内部的人才流通可以说相当成熟的,自家子弟从小精心教导不说,各家还可以通过收徒、收弟子等方式来组成更大的社交圈。可以说在世家里面,基本不存在有才无人识的情况,哪怕本家里没人赏识,如果有真才实学,大可以求学于其他世家,借托师徒关系,甚至可以把父子亲缘给比下去。师徒就是另一种的父子,师兄弟在这里就是不必多说的异姓兄弟。   姜姬希望可以建立起一套制度,比如外地的奏表进凤凰台,应该递到某一个司或某一个局,再由这个部门将奏表递到皇帝面前来。   而不是一定要找皇帝的某个宠臣才行。   这个只能慢慢来了。   递来的奏表几乎全都部分摘抄或全部摘抄了《慕君赋》,风迎燕深情诵读后,连她都觉得这个人真是太苦了,皇帝被这么一个人深爱,好可怕啊……   但在这个世界里,皇帝就是一个被所有士子追求的万人迷。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权力所在。   如果一个皇帝不再被臣子们追求,就比如现在的这个皇帝,那其实更糟。   姜姬问这些来递表的人都在哪里?   王姻答:“都住在臣家里。”   这也是大臣们的职责之一,像姜姬当时就住到了徐家。他们不但要负责递表,还需要把皇帝要见的人放在自己家里先养着,人要走的时候,他们还要负责送行。   姜姬问:“可有能用的?”   王姻道:“倒有一两个。”   姜姬点头,让他看机会把人送进来。   之后奏表不停的递过来,姜姬也就一开始看稀罕看了一眼后,剩下的都让王姻、毛昭、风迎燕去管了。   风迎燕名声在外,他来做招待再好不过。   姜姬到目前还没给他官职,实在是不知道这人到底可不可信,但人就这么用着也不错。   风迎燕不以为苦,不管是姜姬要他讲故事,要他解读文章,还是打发他去接待那些小城士子,他都很有干劲。   他每天都兴致勃勃的带着这些“客人”开文会,一间屋子,一些茶水就能把人给“关”起来。文会开到激烈的时候,吵得声音都能传到外面去,下人都会围观。   宫中其他士子也被吸引来了,文会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无形中倒是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   白哥戏称为“闲人”,毛昭道:“闲人也不可小看啊。”   白哥:“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毛昭问白哥知不知道这些人现在每天在讨论什么?   白哥:“知道,好像在议《商律》。”   鲁律虽然已经在凤凰台上实行过一段时间了,但在世家眼中仍然是个新鲜东西。很多人抱有疑虑,对它疑心重重。   外来的士子更想不到凤凰台上下现在竟然在用《鲁律》!   啊,这一定是做梦!   风迎燕带着人开文会,当然要议时下最新鲜,最时兴,最难的题目了。鲁律一被提出来很快就成了众人眼中、口中的焦点。   但如果要议,首先要学。   所以他们与其说是在议鲁律,不如说是在学鲁律。   越学,越叫这些人想不通,想不透。   可鲁律并不是空中楼阁,它有鲁国做为依托,鲁国的事也不难打听。   前有朝午王,后有摘星公主,都是他们听过的风云人物。   鲁国的日渐强盛不是假的。   这其中有没有鲁律的帮助呢?   他们从批驳鲁律到学习鲁律,学过鲁律后,又继续批驳它,批完再继续……   如此几日后,姜姬这里先接到了一些关于鲁律修改的建议。   当士子们听说鲁律是鲁国士子(并非知名人物)草拟的之后,就一门心思想要把它给重新修改一遍。   小国之人哪有他们的才学高?   至于他们是不是一心要把鲁律中浅显的词句重新修改的高深到谁都看不懂——她就看不懂;   还是要在每一章前面都附上大段大段关于礼仪的篇幅……   都随他们去。   姜姬让阿陀看过后给她写一个主要内容的提纲就行了。   等这样的奏表攒到秋天,姜姬终于听说河谷那里又有新变化了。   不是义军上门了,而是云青兰要取仕了。   他广发召贤令,说虚位以待,若有贤人,请一定要去他手下干活。   他这个也是定点发的,除了已知的大世家之外,义军中的李家、包家、伍家、乔家等都收到召贤令了。可以说是摒除门户之见了。   毛昭看到招贤令后大发雷霆。   黄松年也说竖子可恶。   姜姬让风迎燕替她讲一讲,这召贤令有什么不对吗?   风迎燕说比如鲁国或赵国不能给鲁、赵之外的城池发召贤令一样,更不能说给大梁的每个大城都发一道了。   简直就是把“老子眼里没皇帝”“老子就是皇帝”顶在头顶上了。   之前义军中的李家发召贤令,其实是拿天下人当了个幌子,借的是云青兰这个反贼的势。如果没有云青兰事先为祸天下,借李家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发召贤令。   云青兰这道召贤令发出来,就等于把他要造反,他不怕天下人的事再次告诉了天下人。   打的不止是义军的脸,还有皇帝的脸,以及凤凰台的脸。   他说完就看公主笑了。   但他没能继续留在殿中,不久之后就随黄公等人一起被遣出去了。   可白哥倒是留下了。   风迎燕实在是羡慕白哥,他与公主的情谊是从鲁国起就开始的,别人实在是比不了啊。   殿内,姜姬让阿陀写一封情书。在让很多人写过情书之后,她发现阿陀写得最好。   阿陀早就习惯了,依言铺纸磨墨提笔:“要写什么?”   姜姬:“就问他为什么突然要发召贤令,是不是身边出了什么事?”   阿陀:“这么直接好吗?”   白哥说:“可以,云青兰看不出来。”   河谷。   云青兰温柔的对段小情说:“公自去,不必在意那些小人。”   段小情一脸苦楚,看云青兰仍没改主意才走了,一步三回头,显然十分盼着云青兰能把他叫回去。   云青兰只好扭过头不看他,后来干脆起身先躲回后殿去了。   他身边是新收的养子,十五岁年纪,非常年轻,对他忠心得很。   养子早就听说过云青兰身边各种争权夺势的事,也知道云青兰为人疑心重,见他这么信任这个“外人”,还很奇怪。   不过回来以后见过云青兰珍惜不已的信,他就明白了。   原来这个外人能被信任,还是托了这信的主人的福。   云青兰回到屋里坐在榻上,养子立刻送来美酒和西瓜,这是商人送来的,据说是那个公主赐给百姓的珍物。   这不就是野外里常见的马瓜吗?   云青兰破开西瓜,抓着大嚼,西瓜汁沿着下巴滑下去。   养子也觉得看起来是挺好吃的。   云青兰吃完一个瓜,洗干净手脸,才端起酒喝,边喝边叹:“现在孤身边也只有他可信了。”   说着还落了泪。   云青兰也感觉到了自从长子死后,底下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   但他并不后悔除掉云重!如果云重还活着,只怕现在这个庆国就不是他的庆国了。   他还不需要一个已经长成的继承人来替他坐这个王位。   但他也必须用更强力的手段来握住底下人的忠心,不让他们起别的心思。   这次带兵出征,他能感觉到本来已成散沙的军心又渐渐聚拢到了手中,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但回来之后的一团乱局还是令他心烦。   他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不管是以前的心腹,还是族中的亲眷,全都别有用心!   结果唯有公主的人才能令他放心啊。   “段公不恋权位,一片忠心待孤,叫孤实在不知如何报答才好。”云青兰感叹。   养子机灵地顺着他的话说:“段公一再的辞去大王委下的祭酒一职,可见是真心的。”   这段公本来就是大夫,大王又让他兼军中祭酒,于是段公就天天来辞职,可他越来,大王就越放心,越不愿意让他辞。   养子都奇怪,本来大王还有些犹豫,段公一辞,大王反倒一点都不犹豫了。   云青兰点头:“是啊,他是公主的人,自然是一心对孤的。”   养子:“那公主对大王也是一片真心喽?”   云青兰不由自由的露出一个笑来:“公主待孤……自然是真心真意。”他叹道,“我与公主,不知何年何日才能相见啊……” 第715章 爱我还是他   段小情一直没功夫来见徐公, 最后只能辛苦徐丛走一趟,去拜访段小情这个“红人”,回来后说, 段小情又开始病了。这回不完全是装的, 至少病了三成, 他装了七成。   因为云青兰似乎这次回来后, 跟云家人离心了。开始相信“外人”了。   他不但给段小情高位, 还向外求贤,再联想起最近他回来后喊打喊杀, 罢了不少云家人的官,许多姓云的都被赶回了家。   这让云家旧部都开始不安了。   徐公笑着说:“他这不是离心了,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从云青兰除掉云重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人。他是只能共患难, 不能共富贵。   当时他刚到河谷,又先杀了长子, 为了安定人心, 他才大肆封赏、提拔云家旧人。   结果云家的人就放心了,就把云重的事给忘了,他们把云青兰当成了一个愿意与他们分享王权的大王, 争权夺利, 毫不客气。   “他也真能忍。”这一点上, 徐公是有点佩服云青兰的。   云青兰一直忍到了出征。   河谷当时空无一物, 他一边把所谓的“高官厚爵”许下去, 一边也并不以为这样就可以坐稳王位。   他还是有一份清醒的。   他需要粮食, 需要钱, 需要人心!   他需要把云家军完完全全的抓在手里。   公主送给他的奏章是一个好借口,让他可以扯虎皮做大旗,带兵出征。   可当时哪怕没有公主送上的诸城拒交税赋的奏表,云青兰也会带兵出门的。   他需要去“借粮”。   他需要把河谷缺少的东西都从外面抢回来。   公主只是算好时机,给了他一个更有面子的借口。   也正好可以迷惑外面的人。   公主算无遗策,云青兰果然一头栽了进去,借口替皇上出气,跑出去对着各城耍了一通威风。   义军也趁势而生。   云青兰这次敢向天下发召贤令,也是因为被公主催发出来的野心与妄念。   徐公就听过云青兰数次讲起“凤凰台与孤是一家”。   他当年骗云青兰说可以令他与朝阳公主之子为太子,因为皇帝生不出来。终于把云青兰哄出了凤凰台。   但现在给云青兰信心的却是公主。云青兰真心相信,只要时机成熟,他带兵回到凤凰台,公主会大开宫门迎他进去。   所以他敢广发召贤令。   皇帝在他家后院里关着,凤凰台上的公主对他芳心暗许。   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带兵出去打仗这么长时间,早就把分散到云家各部手中的兵都给收到自己手上来了。不服从他的人,也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他现在回来了,就准备收拾河谷的云家人了。   这些还蒙在鼓里的云家人,以为还像以前似的,云青兰这一支当了将军,凡是姓云的都在宫中混个小将当当;那现在云青兰当了大王,云家其他人也可以当大官了!   他们都错了!   十日后,云青兰在宫中设宴,把近日不停涌入宫中劝他不要信任外人的云家人都给请了来。   不出半日,徐公就听说云青兰在前面杀人了。   徐公听着外面的哭叫声和军队跑进来的隆隆的脚步声,对徐丛和徐树说:“与我们无关,把门关上吧。”   徐丛把院子门关起来,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跑来敲门喊徐公,求徐公去劝谏大王。   那些人哭喊不停,门都快被他们撞破了。   徐公始终不让他们应声。   最后,有刀枪声。似乎是来了一队士兵,那些人被带走了。   徐公一直望着大门那里,哪怕什么也看不到。   半晌,他叹道:“这些傻子啊……”   他们以为当了大王的云青兰就不是云青兰了?如果说以前的云青兰还是个人,当了大王之后,他就不能再称之为人。权欲会放大他身上的兽性,而不是人性。   像公主那样的人,尚且令人惧怕,云青兰与公主相比,就如同脱去人皮的老虎,他只会噬咬眼前的猎物,却永远也学不会如公主一般去养育他们。   这一日之后,云家已经不能再称为云家,因为云青兰强硬的替云家旁系都改了姓氏,只有他这一支才能姓云,并从此成为庆国的王姓而为人忌讳,外人不能称呼云姓,更不能写出来。   徐公当然要替他叫好,还说大王英明,早该如此。然后替他起草了一篇王令,广发庆国各城。   原本的云家人不但要改姓,一部分因获罪而被杀,没被杀的男子受刑,入宫为侍,女子入宫为婢。   剩下的改了姓的也被强硬的赶出了庆国,流落于野,不知所踪。   但是除了云家之外依附而来的姓氏却都没受到什么伤害,除了有几个跟云家旁系牵扯很深的之外,剩下的至少没像云家旁系一样,因为姓云就被一网打尽。   而云家旁系原本占去的官职这一下也全都空了出来。   云青兰先向庆国各城、各家著姓索取人才,要来的人不管是不是驯服,都被推了上去。   段小情和徐公再说生病也不行,都出席了。   云青兰坐在王座上,看到底下人才济济,不由得万分开怀。   不巧,底下被逼来当官的其中一个年轻人忍不住嘲笑质问云青兰:“大王可知?外人都道陛下在此。某以为,外人实在不知庆国之事,庆国的陛下,不正在这里吗?”   殿上鸦雀无声。   徐公装睡,段小情装病,两人都装死。   下首坐着的二三十个“才俊”,有的看着那个年轻人叹气,有的却看起来非常佩服的样子。   云青兰突然笑了:“你们想见陛下吗?”他转而问徐公,“公以为如何?”徐公只得开口道:“大王要如何便如何吧。”   云青兰就对身边的养子笑着说,“去,将陛下请出来吧。”   殿上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再也忍不住,纷纷交头接耳。   段小情一副受不了要找个洞钻的样子。   徐公倒是还算撑得住,塔拉着眼皮好像已经睡着了。   段小情都纳闷了,徐公怎么还能坐得住?   大梁最大的秘密就是这个了!   但不管他再怎么着急,他也无计可施!   皇帝,到底还在被人给引出来了。   当段小情听到那沉重又一跌一撞的脚步声时,不禁也抬头直身向前望去。   ——他从没见过皇帝真身。   他以前在鲁国时从没想过皇帝会是傻子。当他到了凤凰台以后得知了这件事……   这么说吧,他知道以后就觉得公主真的就是天命所归了。   不然,哪怕皇帝只是体弱,公主想得到天下都会比现在难上一百倍。   偏偏皇帝是个傻子!   徐公恐怕就是觉得既然傻子都能当皇帝,那换成一个女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凤凰台上的诸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们经历过一个傻子当皇帝的事,接受公主当皇帝也不那么难了。   可他现在还能回忆起得知这件事时的心情,说是天崩地裂都不为过。   下面那些引颈而盼的人,当他们见到傻子皇帝时……   蒋胜走在前头,陛下现在很喜欢他,很依恋他,所以会追着他走。   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在这种境地中仍然对他好的人,陛下对他并不像以前对其他侍人那么爱欺负人。   陛下偶尔会捉弄他,但总是捉弄过后就会讨好他,他把这个当成一个游戏。   蒋胜发现,哪怕是一个傻子都知道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比想的要“聪明”许多。   “胜……兄……”陛下吐着口水说,“回!回去!”   蒋胜听到传信后,故意把大门打开,然后当着陛下的面走出来。   陛下开始以为放他出来玩,就冲了出来。可他后来以为他要走了,就哭着追了过来。现在是到了陌生的地方,他又开始害怕了,要叫他一起回去。   蒋胜这辈子见过许多人,从不轻易发善心,他觉得跟他的境遇比,世上的可怜人就没那么多了。可等他见到皇帝后,他才发现这世上最可怜的其实是这一个。   能有幸生在最受宠的公主的腹中,能有幸是皇帝最心爱的儿子,能有幸父皇早死,能有幸成为皇帝。   但这一切偏偏造就了他的不幸。   他能渐渐听到人声了,他放慢脚步,等一等陛下。   陛下扑上来要抓他,他可有点没轻没重的。   蒋胜只好再往前走了几步,刚好走到了众人眼前。   陛下随即走出来了。   堂上先是一片惊呼,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蒋胜一身侍人的衣服,不容错认。   身后的陛下虽然穿着破烂,但仍是缀着祥纹的龙袍。   “胜……兄……”陛下笑嘻嘻的扑过来,蒋胜再躲,大家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云青兰大笑:“诸君,快来见过陛下吧!”   堂上如坟墓一般。   庆国大开国门,以迎各路贤才。   最先走进庆国的当然是商人。   云青兰仿公主城,也允许商人在城外建市场,也给商人优待,也行鲁律、鲁俗。   除了不收流民之外,他让段小情把公主城的许多事都照搬过来了。   段小情近来做事“轻松”许多。   见过皇帝之后,被强索而来的各城贤才好像一夜之间全换了心肠。   他们不再满腹怨气,虽然做事乱七八糟的,但庆王五日一朝,十日一沐,他们都乖乖照办了。   商人进入庆国后,当然先要拜访重臣、权臣,然后才是庆王。   但庆国给他们省了事,庆国的大王、重臣全都住在一个宅子里。他们往门口递一回礼,就能全见一遍了。   段小情就先替云青兰收个礼,再把名帖收一收,交给云青兰。   他本以为云青兰会先打听义军那里的事,但云青兰却把凤凰台上的事也摆在了首位,与义军等重。   段小情很担心云青兰要对公主不利。虽然云青兰表现得对公主很深情,但他不敢相信。   然后他就听云青兰阴森的打听“安乐公主最近最宠爱的人是不是叫风迎燕?”   “安乐公主是如何宠爱风迎燕的?”   “风迎燕有没有失宠?”   段小情:“……” 第716章 送间   段小情终于“轻闲”下来了。   云青兰本性非常多疑, 所以在有了新人之后,当然就不再需要他了,他管着河谷上下大事小情两年之久,云青兰让他“好好休养身体”。   卸去身上的职司,他也能来看望徐公了。   两人对坐饮茶, 不由得生出许多感叹。   段小情说起风迎燕, 不必再多说什么,徐公当即就懂了,不由得失声大笑。   段小情也是苦笑连连:“我是万万没想到……”云青兰还有闲心想这个。   徐公倒觉得这很正常。   云青兰现在相当看重公主这个“情人”。他一方面自得于公主对他的“真心”;一方面, 他也盼着日后回到凤凰台时, 能得到公主的帮助。   所以, 他是绝不可能放弃公主对他的“爱”的。   但公主的名声在外,她禀性多情, 这是人人皆知的!   一个多情的人,是非常容易变心的。   云青兰当然会担忧失去公主。   “何况又是灵武公子。”徐公笑道。   比公主的多情更出名的, 当然就是灵武公子的美貌了。整个大梁未必人人都听说过安乐公主, 但一定不会有人没听过灵武公子。   “像公主这样多情的女人, 遇上灵武公子又怎么会不动心呢?”徐公说到这里,牙根都要笑出来了。   实在叫他忍不住啊!   哈哈哈哈哈!   被云青兰关在这里憋了两年气!现在终于能出气了!   段小情也感同身受,虽然不敢像徐公一样放诞, 但心情也好了很多。   至于公主是不是爱上灵武公子……他们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她就是真爱上了, 需要被担心的也是灵武公子。她要没爱上, 那……需要被担心的还是灵武公子。   段小情想起鲁国中曾传言被公主倾心的人, 都觉得值得为灵武公子饮上一杯。   两人对饮时也不能畅快说话, 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免得隔墙有耳。   段小情有些担心陛下。   纵使是个傻子,那也是陛下啊。哪怕不坐龙廷,不御万方,好歹也该安安祥祥的活着。   而不是受人折辱。   更不该……   他害怕那一日之后,陛下的日子就要更不好过了。   他叹了两声,徐公听到了,也猜出来了。毕竟那一天的情形他们都亲眼目睹了。   眼前还有什么“大事”需要他们费神呢?   陛下这个难题,就难在他是“陛下”了。   这样的陛下,活着就是给大梁朝抹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段小情在见到这样的皇帝之后,不止一次琢磨过要不要为了……大梁的“颜面”,送这个皇帝一程?   可他虽然有这个意识,无奈实在没有办事的胆量,就总在心里想啊想,想啊想……   一直想到陛下终于被更多人看见了。   他反而开始担心会不会也有跟他一样想法的人呢?   他就问徐公,万一有人要害陛下,他们该如何防范?   徐公说不必担心,他早就给云青兰提醒过了。   这样的皇帝留着,对云青兰绝对是件好事。有傻子皇帝衬着,云青兰这个反贼就反的不那么罪大恶疾了。   云青兰被他“提醒”过之后,就记住傻子皇帝活着对他有好处!所以他才会好好养着傻子皇帝。就算有人要害傻子皇帝,他都会保护好这个傻子皇帝的。   段小情听了就放心了。   徐公看他形状,心中也是有一些感叹。   ……在他早年间,也打过除掉这个皇帝的主意。甚至他还考虑过从哪里寻来一个合适的孩子冒充太子。   但这份“大公无私”还是败给了人的本性。   他不免去思考,假太子长大后不知自己是假太子,又知道皇帝是徐公害死的,会不会“替父报仇”?   那他就死得太冤了!   他送假太子一场天大的富贵,最后死得这么冤!   那如果假太子知道自己是假太子呢?   他是会视徐公为恩人?   还是会除之而后快?   徐公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考虑过以后,他就把这份“公心”抛到脑后,认认真真的辅佐起傻子皇帝来了。   他不敢赌任何一个坐在皇位上的人的仁心。哪怕是公主,与她相交也远比与其他人相交更危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可如今身在河谷,他却每一日都在思念远在凤凰台的公主。   盼着她能早日……想起这里来。   凤凰台。   姜姬让阿陀把情书送出去,这一回就不必带礼物了。   阿陀还不太习惯,一再询问“真的不用送个木雕过去?”   外面市场上都是!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草雕。托了公主的福,商人们很快学会了制一个空心木雕,然后用草将里面填实,再打开取出就是一个草雕了!   倒也别有意趣。现在凤凰台下很流行这个小玩意呢。   姜姬一概说不用,只是催他赶紧把信送过去。   倒是王姻和龚香察觉出来一点。   公主这是打算舍弃云青兰了。   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很明显义军与河谷肯定会开战了。那公主自然就不必再应酬云青兰了。   至于胜负,那就听天由命了。   这也不是打一场仗就能分得出来的。   龚香与王姻都警觉起来,不必姜姬再吩咐,他们就开始发动商人屯粮屯物。   姜姬见他们两人都发现了,干脆就开了个小会,说了她下一步的打算。   这场仗一打起来,什么时候结束其实是不好说的。因为哪一边都不傻,义军那里,李氏、包氏与伍氏的目的应该只是多吃多占,不可能真的把身家性命压上跟云青兰打。   云青兰也不傻,他的河谷现在是一盘散沙,打起来胜算很小。   所以,要防备着他们打到一半握手言和,或者根本就不打就握手言和了。   她想往各方都派一些说客。   其实这还是因为这不是她的地盘。如果是在鲁国,不管是说客还是奸细,这都好安排。   像她当时在鲁国让龚香掏空家底收买燕、赵、魏、郑各国要人身边的亲信。可现在换到凤凰台了,她这一招既缺少人手,又缺少资金支撑。   所以直到现在,她都盘算着要把钱省着花,花在最要紧的时候。   那就是现在了。   而这个人手,她也看好了。   她觉得凤凰台下现在这些士子就很不错。   因为说客其实并不需要让他知道他在做什么,让他以为他在做什么就行。   比如,认为凤凰台上没有英主,安乐公主牝鸡司晨的士子,肯定都愿意往外走,寻找英主。   但哪一边是英主,这个就各花入各眼了。   清高坚贞一点的,不会认同云青兰;不拘一格,认为强者为王的,可能会愿意去助云青兰一臂之力。   她从之前就一直放纵凤凰台下的文会,直到之前她让王姻搭桥送各路士子进凤凰台,就是为了慢慢影响这些士子,从中选中合适的说客。   白哥与风迎燕都在不知不觉中替她选出了一部分人。   认同白哥的,肯定是往义军那里走,不会去河谷;   风迎燕赏识的又更想再观望一番,他们中间更容易出现愿意去河谷的人。   从这些人中,选中的激进派,狂热派,正是她需要的说客。   现在问题是人选有了,可为了更准确的使用他们,就需要对他们的行为进行引导,引领着他们去该去的地方,找到该找到的人,说出该说的话。   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是发自本心,是真心真意认为自己在为天下人谋福利,是在追随英主。   他们就不会被人看穿。   龚香和王姻听她说完,各自陷入沉思。   “我需要的人必定要胆大包天才行。所以他们势必都会走你的路子进宫来亲眼看一看,我这个安乐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姜姬对王姻说。   王姻默默点头:“公主英明睿智。”   龚香:“公主现在可有人选了?”   姜姬拿出名单,“白哥那里的人反倒没有风迎燕的人多。”守规矩的没有不守规矩的人多,现在一门心思盼着义军获胜的人比盼着云青兰回来的人要少。   也就是说,在凤凰台底下,云青兰的名声比义军反倒更好一点。   这个真有点叫姜姬想不通。   龚香见到名单后,感叹:“乱世显英杰。”   他解释给她听,说这其实不奇怪。实在是这一任皇帝早就让凤凰台下的人失望了。皇权旁落,权臣辈出。凤凰台下的人对权臣的印象比对无能的皇帝更好。   他们对义军一无所知,对云青兰倒是还算熟悉。所以他们都认为,如果一定要在义军和云青兰中间选一个的话,云青兰更好。   就算加上安乐公主,云青兰的形象也比公主更鲜明。   因为一个女人当皇帝,接下来的事让人没办法去想像。   换成一个男人,大家就熟了,就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了。   哪怕是坏结果,已知的坏结果也比未知的坏结果更好。   没人知道安乐公主接下来会做什么。哪怕他们猜到安乐公主想当皇帝,可当上面是个女帝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他们更无法想像。   所以凤凰台下的文会不管开上多少次,都是从三个坏结果中选一个可以讨论得下去的继续讨论。   若安乐公主登基,那还是大梁吗?   公主若是嫁人,大梁会改姓吗?   如果公主当皇帝,天下不认,各城各世家不来臣服怎么办?   公主是有许多兵马,但这些兵马真能把天下打下来?   未必吧?   讨论到这里,就没办法再往下设想了。   确实安乐公主到现在都做得很好,可没人认为她能一直做得这么好。   换一个人选,如果是义军呢?   义军有三股,李、包、伍。异日他们真的打败云贼,进入凤凰台,这三家谁为首?谁登龙位?   只怕到时又是三家混战,天下难安。   再换一个,云青兰呢?   首先,云青兰的性情他们已经知道了,为人量小,少智,唯勇之一字可取。   可如果是他的话,反而是最简单的。   首先皇位不会再有争议了;   其次,一个量小又少智的皇帝也不是那么难侍候,各家的典籍中不少类似的皇帝。   最后,他是一个男人。   所以,除掉一些因素,单纯以三方势力来说,云青兰是公认的最好侍候的一个胜利者。   姜姬听完就懂了。凤凰台下的人也真是什么都敢去议,他们这是把“皇帝”给放在秤上一一秤量,最后秤出一个最合适的。   虽然过于理想化了,但也不失智慧。   生存的智慧。   如果让他们来决定皇帝人选,最后当选的说不定还真是云青兰。   因为这个“皇帝”他们最熟,也最好应付。   龚香:“但此计可行!”   这种间人,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公主没有提出之前,他也想不到。公主会这样挑选说客。   可再仔细推演一番后就会发现,这类说客是最容易获得成功的。   王姻也点头,“公主此计高绝,当行!”   姜姬见这二人都说好了,就道:“那就照这样去做吧。”   真正动手的肯定不能是姜姬。   连王姻都不敢出面,他只得七转八绕的寻到这些人的亲友身上,想方设法送出一笔“外财”。   为了刺激这些人有反应,姜姬也做了一场戏,特意大腹便便的出来,与风迎燕在殿中交谈,再亲自送他出来,好叫在阶下等候风迎燕的士子们看到她的肚子。   风迎燕出宫途中就被人拦了,他并不介意公主有子,可别人介意!他平时颇为追捧安乐公主,称其有帝王之才,结果当街被人逼问“何曾见帝王大肚?”   气得风迎燕拔剑与人相斗。   闹市街上,著名的灵武公子为安乐公主冲冠一怒。这下连姜姬肚子里的孩子的来历都成谜了。   得了财资的那些义士很快就一次激烈的文会后,纷纷出走,不知去向。   广御宫中,姜姬抚着肚子说:“让马商注意些,盯准了,看这些人到了哪里,又要去哪一家。”   王姻道:“是,奴奴这就交待下去。”   此时侍人过来道:“公主,风迎燕求见。”   王姻询问地看向姜姬。   “让他进来吧。”她道,“他应该是猜出来了。”   不然何必当街争斗?   这就是在替她浇油添柴呢。 第717章 储君   凤凰台下有十巷十街十道口, 都是曾有一段故事的。   十道口是一个有十个出口的地方, 里面七转八绕,相当复杂。听说原来一个大家族住在这里, 后来家势凋零, 各支都分家各过各的去了, 再后来有几支不在凤凰台了,剩下的地就归了别人家, 重新又盖了房子。   如果是外地人,在十道口这里一定会迷路。   时达刚到家就听说有人登门拜访, 请进来一看,原来是文会上的一个生人。   “小姓时,与公子几百年前说不定是一家人。”这人生得矮壮,看举止应该是读过书的,但说话做事都不够大方,时达就不欲跟这种人结交,哪怕这人贴上来, 他也不怎么搭理。   没想到竟然跟到他家里来了。   既然是客, 那就只能招待。   时达让人送上酒菜, 勉强算是一尽主人之谊。   这个也姓时的, 自称叫时迈,跟时达聊了一阵后,结结巴巴的背了一段家谱, 最后坦白, 他确实是来找时达认亲的。   不过两人的亲戚关系实在是远了, 一定要续的话,可能要从一百多年前续起了。   时达让人送来家谱,两人对着家谱查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时迈所说的那个带着家人远走的祖宗。   两人再续一续年齿,时达算是时迈的叔爷爷。   但怎么看都是他比时达大多了。   时迈一见找着“亲人”了,当即跑到庭院里对着月亮又哭又嚎,相当激动。   时达见真是个便宜亲戚,只得认了下来,让时迈别住外面了,搬回来住吧。   时迈高兴极了,自己都不走了,让下人回去搬行李。   时达的父亲早逝,家中母亲也不太管事,全由着时达一个人做主。   一个家中的老管家劝时达不要接济这些穷亲戚,时达反笑着问他:“时家还有钱让人图谋吗?”   这就尴尬了。   时家真是挺穷的了,穷到只剩书和家史了。   时家也是传承相当久的一个世家了,但历史久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很有钱。   家里房子很大——祖宗盖的。   家里仆人很多——都是世仆,也跟家人没区别了。   家里书多——都是一代代攒的。   家里没钱——因为攒钱不是时家的爱好。   一个家族想要长盛不衰,在这个时代只有一条路能走,那就是要一直保持有顶尖的人才,而且这个人才还要一直能站在皇帝的面前。   直白的说,就是每一代都至少要有人能当官!   一旦没有人当官了,那家族的生命就会很快消失。因为一代没有接续,那下一代就少了一个引路人,如果两代都空白了,第三代连上殿的门路都没有了。   没有了亲友的帮助之后,到了第四代、第五代,想再往凤凰台爬,那就是难如登天。   因为别人家没必要把已经占住的位子让出来给你。   这样消失的世家有很多,而大多数世家都是这么自然消亡的。   真正倒在皇权和阴谋下的世家还是少数,大多数都是因为人才断了顿。   姜姬觉得,这也是另一种的优胜劣汰,社会达尔文。   她挑选的说客中,有八成都是这样失去地位的世家子弟。   他们更渴望成功。像黄家就没这么丧心病狂的子孙弟子,黄松年还在,黄家子弟没有前途未卜的急迫,他们背靠大树,十分安逸。就算想一展所长,也不必这么孤注一掷。   她真心希望这些人可以成功。   但由于这种做法实在太冒险,成功率不好把握。所以她需要源源不绝挑选出人来,不停的送出去。   幸好她再次有孕的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托风迎燕的福,名声响亮。   她毕竟是“未婚”,而且前面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再来一个,大家就不准备“原谅”她了。   怎么能一错再错!   但这种事又不能宣之于众。安乐公主坦然了,有劝诫之责的世家不能坦然,只好都冲着黄松年等人去了。   这事,龚香等鲁派的都逃过一劫。   黄松年被人堵了门,来人一点都不客气的质问他,“安乐公主行止失矩”之事。   哪知黄松年特别自然的反问:“公主品德高尚,世人不及。你何德何能来指点公主?”   来人一下子被问呆了,思考半天自己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很出名的事绩能给他撑腰啊……   第二个人见这人哑巴了,干脆跳过这个人,直接问“安乐公主有子否?”   一屋子的人等着听黄松年的回答。   都认为他必定会否认。   谁知黄松年点点头,“自然是有的。公主青春年华,又有爱人在侧,怎会无子?”他又问这第二个人,“你与公主年龄相当,不是已有四子二女?公主有子有何稀奇?”   第二个人比第一个人强得多,在黄公这种自然的态度之下,仍坚持质问:“我与我妻有子,乃夫妻之道!公主无夫,因何有子?”   黄松年:“你只与你妻有子?”第二个人:“……”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家中宠婢爱妾多着呢。   黄松年:“既然如此,公主难道不如你?你都能做的事,公主反倒不能做?”   第二个人:“……”   他当然不能说公主不如他。   这下没人开口了。   剩下的人也看明白了,黄松年是站在安乐公主这一边的!   他绝不会帮他们去劝告、指责公主的。   第三个人开口时,话就婉转了许多,改为提出安乐公主既然身在高位,那就必须要为天下百姓做出表率,所以对她的要求就要高一点,别人做不到的事,她需要做到才对。   所以,她没有丈夫却生了孩子的事,是一定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的。   黄松年这回笑了,问这个人:“几曾见过君王有法?”   ——你见过皇帝需要遵循的法典吗?   一群人全哑巴了。   全都是读过书的人,都知道皇帝的职责除了四时祭祀之外,别的都不算强制规定。除了有天灾而需要皇帝认错之外,不管皇帝做了什么,他都不必向天下人认错。   天下的法典,都是教皇帝如何管理天下人的,都是他去管别人的,没有人能管他。   确实,每一个士子都有责任去告诉皇帝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   但皇帝没有必要一定要听!   他听了,那是美德!   美德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一般人都做不到的。十个皇帝里有一个能时常听一听臣子的劝诫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通常是十个里一个也没有。   而黄松年,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徐公,他不以教导天下,教育皇帝为已任。他带着整个黄家的行为准则就是:皇帝说的一定是对的。   第四个傻子——所有人在事后都骂死他了——开口道:“安乐公主非帝王!”   黄松年:“行王事,未戴帝冕,亦为帝。”   ——只要她做的事是皇帝做的,哪怕不戴皇帝的头冠,她也是皇帝。   他可能还怕这句话不够吓人,又添了一句。   “吾愿奉安乐公主为帝。”   不到黄昏,这句“吾愿奉安乐公主为帝”就传遍凤凰台了。   各家听到这句话后,不少都疑心消息有误,等确认是真的之后,皆大惊失色。   黄松年跟徐公不同。他禀性人人都知道,畏难爱退,他永远都不是先锋,但如果该跪了,他跪得比谁都快。   他都跪了,那意味着别人也都该跪了。   安乐公主有意染指皇权这件事,世家们大概都心里有点数。   前有朝阳,后面再来一个安乐也不奇怪。   现在皇帝就是个空名,没人怕他。安乐公主带着鲁人和强军进了凤凰台,生出野心想尝一尝当天下之主的滋味,人人都觉得这还算正常。   但世家能安坐到如今的原因就是他们认为没有他们的支持,安乐公主就是真有了那个野心,殿前无人应和,她也坐不久,坐不稳。   朝阳公主那时是身后有皇帝,手中有帝玺,座下有徐公等人。   安乐公主可是只有鲁人。   难道她能凭鲁人为官治天下?   没有他们支持,她说什么都白搭。   哪怕黄松年成了“副相”,他们也觉得黄公不会从。   就是刀斧加身,黄公宁可一死都不会认安乐公主为帝的!   结果没见到刀斧,黄公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结果,世家全哑巴了。   这叫姜姬好好的笑了一场。   白哥对她道:“这些人全是一群缩头乌龟。”   他从小在世家中间打滚,身为徐公最后一个心爱的弟子,又是外地小姓之人,他见过的远比徐家本家弟子见过的多。   在他眼中,凤凰台下的世家全都是一个模样,他们自己没有胆子,只会叫别人去做。以前是徐公,现在是黄公。   “没有人领头,他们什么也不敢干。”白哥道。   别看文会上吵吵的凶,个个都能指点江山,真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一起进凤凰台对着姜姬开口,那就不可能了。   “有那个胆子的,都进不了凤凰台。”他叹道。   能进来的,反倒顾虑重重,这也怕,那也怕,盼着别人先开出一条路来,他跟在后面走。如果无人开路,那些人都宁可站在原地不动,都不肯往前走一步。   黄公不肯照他们想的去做,让他们自己再走出一条路来,就都不敢了。   倒是又有许多人“悄悄”找上毛昭或黄松年,愿意出仕,来当姜姬的官了。   在黄松年把话说开之后还愿意来当官的,都是不拘俗套的勇壮之士。   姜姬也认认真真的考查他们对鲁律的熟识程度,还让他们修改三条鲁律来看他们的心性,考过后的人,不论考出来是什么样,全都火速补了官。   白哥手下也多了几个人,每日公文往来也变多了。   他不懂公主为什么突然给了他这么多事做,他和毛昭除了每天要给三宝公主上课之外,还需要清查各地往年送上来的各种文书。   公主想要知道各地具体有多少人,有多少田,有多少世家,有多少工,有多少仕。   现在没办法去实地查堪,只能从各地每年交上来的各种文书中把信息摘录出来,做成图表,以互相印证。   成山般的工作全都砸了下来,让白哥和毛昭忙得连吃饭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了。   但这也证明,公主确实开始准备对外面动手了。   毛昭暗地里跟白哥说:“公主都快瓜熟蒂落了,怎么还这么大劲?”   都要生了,不好好准备着歇一歇,怎么好像速度还加快了呢?   白哥也不懂。   但他觉得公主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动脑比动手的时间多,她的脑子一刻不动,可能都让她觉得受不了。   生孩子归生,脑子又不必闲着。   结果她想完了,就想让他们赶紧把事情办好,好让她的计划能够如期进行。   说不定她还嫌他们动作太慢呢。   为了把工作做完,白哥还偷偷溜回徐家,把徐公没带走的书都给搬到宫里来了,被徐家下人追到宫门口,见进不来,在宫门口骂了他四天四夜。   有他以身做则,他手底下的人也都回家偷书了。有他们偷来的书卷典籍来佐证,结合宫中藏卷,勉强算是拼凑出了各地的信息详情。   恰在此时,姜姬在广御宫中产下一子。   她听侍人说这回生了个儿子就嗯了一声,交待外面等着的龚香:“此为二公子。”   龚香一见这个孩子就喜欢!无他,生得像公主!眉眼之间比三宝清秀多了。   可听了公主的话就打消了刚升起来的心思。   这样也好。   龚香心道,公主为女子,只有太子也是女子,才能稳定她的地位。如果太子为男,只消十年,待太子长成之后,天下人就会反对公主了。到时以子攻母,公主未必能赢。就算赢了,也伤人伤已。   三宝公主为储,对公主最好。 第718章 逼上梁山   第二个孩子, 姜姬起名为七宝。   龚香说这个小名好。起一个胡乱排行的小名更有利于隐藏孩子的身份。像三宝,外人一听,只会以为这是第三个孩子。   姜武见到孩子后就把他给“霸占”了。不让侍人动手, 他来给孩子洗澡穿衣,要喂奶的时候也是他抱来给她,孩子拉了尿了,也是他收拾。   她看他这么有干劲, 就让侍人不要动手,都交给他去干。   “七宝好看, 生得像你。”姜武趴在榻上, 一边看看七宝,一边看她。   她倚在凭几上,好奇的盯着那个肿眼泡的红皮孩子, “真的像我吗?”姜武:“像。”   那就是真的像了。   她还是第一次从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脸,跟他比,就是眉毛鼻子眼睛都长在该长的位置,大小合适,堪称端正。   她以前就知道自己不算美人, 五官端正这四个字就是给她量身定造的。但能长得端正也不容易, 七宝真的比三宝更好看。   三宝也在一旁看弟弟, “他身上什么味儿?”   姜姬:“不是他身上的味, 是娘身上的味。”   她疼爱的摸了摸三宝的脑袋, 柔滑的乌发替她添了不少女孩味儿。   两个孩子, 她对不起三宝。   但三宝并不自卑, 这大概也跟她从小很少有机会能照镜子有关。   侍人们都非常喜爱三宝,他们从不对女子评头论足,当着三宝的面尤其不会如此。她有一次差一点说三宝额上的痣不好看,被侍人给截住了话头,等三宝走后,侍人特别认真的对她说,这种话绝不能当着三宝的面提。   只要从小不告诉她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不评价她哪里在外人看起来是不够完美的,她就不会有这个意识。   等她长大以后,外人的评价也很难伤到她了。   她这才知道侍人们是如何教育三宝的。   他们的苦心实在是……让她感动的都有点愧疚了。这一点上,她不如他们。   连白哥,她都比不上。   侍人用言传身教来告诉三宝,女子并不以容貌定论;白哥和龚香等教她以智慧立身,以礼仪立足。   所以三宝非常自信,她并不觉得自己貌丑,也不觉得弟弟长得比她好看需要嫉妒。   七宝落地后一直没有见外人,龚香算是唯一一个在当时守在外面的外人了。   他在之后问需不需要周知众人,姜姬摇了头。   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她当时让龚香在外面等着,其实是以防万一。如果有万一,姜武加龚香,至少可以控制大半的局面。   虽然她死后管不了太多了,但至少也想让自己的爱人和亲人能够有足够的机会来保全自己。   王姻在半个月后才发觉公主已经产下一子,他才惊觉原来他还不是公主能够放心托负的人。他再见到龚香,也心甘情愿退了半步。公主称其为“叔叔”,当是有几分真心的。   七宝落地后一个月,也正是秋冬交际的时候,北风刮起来,气温一下子就突然降低了。   幸好凤凰台也是早有准备,毛昭早就拿出了凤凰台上一次遇上大旱后的所有记录,记录中说明过在大旱之后,天气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正常。   姜姬早就防备着今年冬天会早早到来,甚至有可能会比往年更冷。   她强令百姓不许再种地,理由是为了让土地休息。   虽然这道公主令头一次不怎么让百姓们高兴,但还是不打折扣的执行下去了。   而凤凰台附近也屯了许多燕煤。   她屯燕煤是为了打造兵器,煤比柴耐烧,能提供持续的高温用来打铁。现在每个月,姜武都能拿到近四十万支箭头,以备大战。   燕煤的兴盛也让她发现在大梁还有许多地方产煤。   因为冒出了很多假燕煤。   商人们并不在意这“燕煤”到底是从哪里产来的,只要是煤,能烧,他们就要。   何况从燕地贩煤过来路途遥远,有近处的煤山可挖,他们自然就会舍远求近。   凤凰台的人也早就习惯了用煤,实在是因为商人贩来的煤又多又便宜,柴虽然便宜,但总有不差钱的人家更愿意用煤。   现在要过冬,至少百姓们不会缺取暖的材料。   剩下的就是粮食了。   这个,她实在是变不出来。   今年冬天,只怕是要饿死不少人了……   她命毛昭在城外再选一吉地,准备再开几个公墓出来。   毛昭把这件事记下,看了一眼公主身边的七宝小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前问候。   先当没看到吧……以后真的正位中天了,他再一一拜见才是正道。   凤凰台这里刮一刮北风,从上到下都忙着过冬,凤凰台外面就乱得不像话了。   姜姬猜到天气一变,商人们今年可能会提前结束生意,不会像前两年冬天那样还在外面做生意,过年都不回来。   要说商人胆大也是胆大,但他们其实比真正大胆的人都要更稳妥。   结果商人们这次回来的比她想像的要快得多。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万应城与公主城外面的官道就被商队给占完了。   当消息送到凤凰台时,她才知道,河谷终于出事了。   云青兰的召贤令惹怒了天下人,终于,惹来一个义士,愿意以身试险,谋刺云青兰。   他学识丰富,装成要从贼的样子,揭了召贤令,得已面见云青兰,与云青兰对面论文的时候,暴起,以短剑刺伤云青兰,后事败被俘,丢了性命。   此人名叫任豪,不知是真名还是假名。   总之,身为一个义士,还已经死了,死得还如此壮烈,那义军不干点什么就太过分了。   于是义军向云青兰宣战了。   很正式的,先发檄文,一封封的特意派专人送到各城去。   这个姜姬就去问了,凤凰台有没有收到檄文?毛昭和黄松年都回家去问了,还特别公平,两家一个都没给。   送到徐家去了。   白哥只好去徐家把檄文拿回来,与君共赏。   檄文发完,等于是对天下人正式说一声:我要开战了,这不是不义之战,我为什么发兵打他,檄文里就是理由。如果有人反对,必须照着檄文发文骂我,要驳斥得有道理才行。   再然后,义军李氏——终于,三家共推出一个领头的了。   李氏再给河谷送了一封劝降书,摆事实讲道理,说云青兰犯了什么什么错,都是什么什么罪,应该自省,应该后悔,应该认罪。   如果不认罪,不自省,不后悔,那他就只能去死了。   他这里兵强马壮,有天下人相助,愿意再给云青兰一个体面去死的机会,不然真刀真枪的来了,云青兰就会死得不体面了。   劝降书也是让专人送到河谷去的。   云青兰在河谷也没闲着,他自己被刺杀了,先在河谷砍了一圈“内奸”,然后又再次征兵征粮,河谷等二十二座城再次被他搜刮一遍。   然后,他也接到了檄文,就让徐公作文驳斥——就是骂回去。   再然后,他又接到了劝降书,徐公就又添了一个活,再写一篇文骂回去。   就在两边写文章互骂的过程中,商人和百姓都得到消息了,都开始往外跑了。   在商人带着河谷和交战地区外逃的世家百姓回来的时候,徐家又收到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徐公的。   虽然徐公在河谷,这信寄到了凤凰台,寄信地址似乎有相当大的问题。   信到了姜姬手中,看了一遍发现,这是一封针对徐公的“劝降书”。   首先,夸了徐公一番,夸他是天下士子心中的文魁,写信的人就说他爷爷他爹他还有他儿子孙子都非常崇拜徐公;   然后,悲痛于徐公被贼子所掠,被逼从贼的惨事,惨到他在家里一想起来就哭,他的朋友亲人,哪怕是街上的百姓提起从贼的徐公都在为他难过;   最后,现在,义军在打贼人,徐公身在敌营,义军当然会想方设法营救徐公。但如果贼子拿徐公的安危去威胁义军,义军必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就是徐公,想必也难以忍受自己成为贼子手中的刀枪,为其所用。   所以,徐公,您是不是能先自尽一下?   这样既免了贼子拿你当人质的隐忧,也全了名节。   等日后活捉了贼子,必会在您的墓前为您正名,让贼子磕头跪行,向您赔罪。   她把这封所谓的劝降书放下,让人抓住白哥:“你不要急,也不要怕。我这就命人去接回徐公,必不会叫他受人所害。”   白哥早在看过劝降书后就又气又怕,两眼红通通的吓人。   姜姬也对着劝降书叹气。这哪里是劝降书?这分明是催徐公去死的催命符。   义军里的人只怕不但为难救不救皇帝,也为难救不救徐公。   皇帝是傻子倒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可徐公并不傻啊!   那就最好死了,他们就省事了。   姜姬指着劝降书说:“这东西,只怕不止徐家有。外面的文会上可能也已经开始传了。”   徐公说到底是个文人,文人最重名声,以名杀人,这个劝降书传出去,就是要徐公不能活,他就是活着回来了,也只能去死。   毛昭立刻道:“我立刻命人去找!”   姜姬:“找出是谁把这东西送进凤凰台的。如果在文会上找到人了,先不要惊动,等把人都查清了再一起抓进来。”   等白哥、毛昭等人都走了之后,这里就只剩下鲁人了。   姜姬才对姜武说:“想办法撬动河谷云家的人。”   姜武:“云家旁系?”   姜姬:“对,已经改了姓的,入宫为奴为婢的,还有云家原来的附庸。给他们送钱,收买他们,让他们背叛云青兰。”   姜武心领神会:“以义军的名义去做。”   姜姬笑道:“对。”   义军不想打,云青兰也不想打。   她现在就是要逼云青兰打。   一边往死里打的时候,另一边不想打也不行了。 第719章 送行   天气变冷, 街上的百姓就少了。士人们的文会反倒开得更多了, 现在的天气才是正好啊!秋风如扫, 天地间的颓气、废物应该被一扫而尽!   文会兴盛也跟近几年凤凰台上各种新闻层出不穷有关。   就是头顶上的安乐公主都值得开上百十个文会,好好论一论这个“女人”。   特别是在她好像又有了一个孩子之后, 文会上各种五花八门的议题就冒出来了。说的最多的都是在猜孩子的爹是谁。   因为议这个既时兴,又……没有危险。   不然, 别人都在议论安乐公主, 他们这个文会不议,这就落后了。   可安乐公主身上的议题太多,议别的都危险, 都不如说些风花雪月,提一提寝帐香浓, 论一论枕畔齿间。又热闹,又吸引人,又安全。   可是有另一小部分人就看不上这些道貌岸然之辈。   时达就是其中之一。   时家没钱,他也穷得很。以前还不算太穷,父母去后, 他无妻无子,家里还有仆人操持, 日子还不是特别难过。   但凤凰台上几番动乱,家里的钱就一下子花干净了。   他当时不肯逃,一来是父母祖辈都葬在这里, 他这一走, 日后祖先无人祭扫;二来, 他认为真到凤凰台都乱了的时候,大梁外面也早乱成一锅粥了,逃去哪里都一样。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凤凰台里是最安全的。   所以他当时把家里的钱都换了粮食、盐、箭、布等东西。   也真亏他的这份明智,凤凰台乱了几年,时家硬是连个下人都没死。   但穷也是真穷了,家中积蓄都没有了,只剩下了粮食,还都藏在地下。   安乐公主来了以后,局势一天比一天安稳。可时达却越来越看不惯安乐公主!   他觉得此女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   她市谷于民——邀揽民心!   她退士归家——排除异已!   她颁布鲁律——其心可诛!   ……   总之,在他眼里,安乐公主的每一个举动都有深意,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可叫他最疼心的是这上上下下的人竟然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不厌其烦的在每一个文会上述说自己的想法,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但时达之名倒是传出去了。渐渐的也有了三五好友与他唱和,也有一些人信服于他的见识和言谈。   时达在家闭锁多年,自成年后还未显名声,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显达之路,不由得更加振奋起来。   可他渐渐不再满足于只是在文会上显名。   他说安乐公主市谷于民是为了民心,有人反驳他除了安乐公主,还有谁做到了让凤凰台的百姓口中有食?   他说安乐公主排除异已,那么多凤凰台的官员弃官归家,她也不加阻拦;有人往外跑,她也不管。   有人反驳难道要她把人都杀了才行吗?她不拦着人跑,已经是大仁了。   他说安乐公主推行鲁律,就有人说鲁律其实也没那么糟,大梁糟颓至此,人人心中无依,有鲁律总比没有好。   时达发现他指责安乐公主的话就像无根之木,无缘之水,难以取信更多的人了。   说到底就是除了现在的安乐公主之外,并没有第二个良主能让人可托负天下。   是不知死活的梁帝?   还是义军中的李、包、伍三家?   这天下,总归还是需要一个主人的。   一直这样下去,安乐公主未必不能成为天下之主。   何况此女野心昭昭!   手段城府都不缺,身边还有一群有才之人拱卫追随。   时达思前想后,不由得萌生了要替这天下寻一个真正的英明之主的念头来。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就难以磨灭。   但真的说要走又不是那么容易的。   家里只有一个老仆一家四口服侍他。他要是走了,老仆夫妻二人要留下来,两人年纪都大了,不能再受颠簸之苦,他还要给他们留下一些钱,防着出什么意外。   要走远路,不知目的地,不知归期,那就不能骑马,至少需要一架结实的车,还要拉车的马。   家里的粮食倒是可以带上几袋,书也可以带上,他也有剑。   但出行在外,衣服要备几件结实的,鞋也不能少,还要备些药材。   还有再带些钱。如果能再求几封荐书就更好了。   这样一盘算,他这需要的东西可不少!   时达苦无良策,又没有富有的亲友可以借点钱,只好把这个念头放在心底,时不时的想起来在心中盘算一番再无奈放下。   次数多了,都成心事了。   如果能有人愿意资助他就好了……   这一天,他在文会中受了气。   最近因为安乐公主有子的事,黄公义助公主,文会中的许多人就倒转风向了。   时达被人找上了门,问他对安乐公主有子一事到底是什么看法。   时达当然认为此乃安乐公主一大罪。她如果还要脸的话,就该羞愧自尽。   来人问时达,安乐公主罪在何处。   时达道她未婚有子,难道不是罪?   来人道凡兽草木无人许婚,无人成亲,仍繁衍生息,子孙绵延,什么时候成婚才能生孩子了?男女相亲,雌雄相合,乃有子,乃天道自然。非婚则有罪?人道难道更胜天道?人间道理难道比天地间的道理更大吗?   时达道,人有别于自然万物!   来人就问他人道在他眼中是不是胜于天道?如果他这么想,那他就太自大了!   席上的人不由得纷纷点头。   时达:“……”   他当然不认为人比天大。   而且顺着这个话辩下去,就跑题了!   时达只好换一个,说安乐公主既然是公主,就应该为世人做榜样,替天下妇人为榜样。如果认为公主未婚有子是应该的,那天下妇人是不是也可以照做?   他这话一说,席间的风气就又转回到他这里来了。   来人就笑道安乐公主是帝裔,天下妇人难道可与帝裔比肩?   这么说也有道理,公主能做的事,难道街上一个平凡妇人也能做吗?能自认与公主一样吗?   时达只好跳过安乐公主的风流韵事,他已经有感觉自己是被人给陷害了。   他道内帏私事,与我等何干呢?   来人就逼他道,公不是以为公主此举有错?既有错,自然当论!   时达道,我虽不认同公主之行径,但此乃私事,于国于家于民都无干,所以我并不在意,还请尔等也不要将公主的私事挂在嘴边,此非丈夫行事。   时达说,这天下有那么多事需要我等去关心去操持,怎么可以把目光集中在旁人私情上呢?实在是太不大方了!   这下,那个人就拱手道还是时公说得有理!我服了!   这人就火速钻出人群,“败退了”。   这人虽然退得奇怪,但时达还是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告辞,不料另一个生人又冒出来了,坐在时达对面拱手:公慢行,某还有一惑待请教!   时达只好继续坐着。   这回这个人是问鲁律,时达怎么看。   时达当然说鲁国是小国律条,安乐公主包藏祸心,将小国律条放在凤凰台这样的地方,是想将凤凰台也变成鲁国,其心可诛啊!   这是他一贯的想法,他也一直都是在文会中这么说的。可以说是他最有信心的辩论了。   见是自己熟悉的,他就不走了。   这个人就请时达说鲁律哪里不好?是,虽然是诸侯国的律条,但只凭这一点就说鲁律不好,岂不是以衣观人,流于表面?   时达就信心百倍的说第一,鲁律见小民。   现在市面上的鲁律大多是写商人、匠人、田奴、流民等小民的。这种贱民的事,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用律条写出来呢?只要派遣官员,让官员去管理就行了,浪费笔墨写出来,难道是连官员的能力都信不过了吗?觉得他们连这等小民都管不好了吗?   剩下还有第二第三第四,他洋洋洒洒,说得口干舌燥,说完,等这个人反驳。   这个人就一条一条的驳,他说鲁律写小民不假,但小民也是百姓,你不能因为小民操贱役就认为他们低民一等,你这样想就太自大了!   时达刚要反驳,这人说你刚才说那么多我都让你说了,你总要让我说完啊。   时达只好等这个人说完。   这个人就接着驳第二条、第三条……等他驳完,每一条最后都要缀上一句“你太自大了”。   前面那人也说时达自大,虽然是不同的议题,前后两个不同的人,但两人都认为时达自大,最重要的是,他好像是很自大?   一时认为凡人比天更有道理,一时又认为小民微贱。   席上众人看时达的眼神都不对了,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时达此时才发现好像不对头。   特别是这第二个人也是突然之间就认输告辞。但他并没有驳倒此人!   时达见人群中好像还有人想挤过来,连忙匆匆告辞了。   回家之后,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陷害了!   这时,时迈来了。   时迈强行认了亲后就赖在时家不走了,他随身只带了一个下人,时达也不能把“亲戚”赶走,最后只好留下他。   时迈身为“亲戚”,长驱直入,无人阻拦。   “兄为何气愤?”时迈问。   时达新恨旧愁一起涌上心头,对时迈叹道:“国无良主,使奸人在位,令我等蒙羞啊!”   叹来叹去把他想去外面寻找良主的念头对时迈说了。   时迈说大哥,你说的都是对的,那就去!小弟追随你一起去!   时达说哪里能去?家里没钱!   他也是想隐晦的赶人走。   不料时迈说:“兄需路资何不对弟明言?”   说罢立刻回屋抱着行李跑回来,把箱子里的钱全都倒出来,痛快地说:你让我借住这么久都没收我的钱,我实在过意不去,就把这些钱全借给你吧!   时达吓了一跳,见有金有银有新新旧旧的铜钱,估计是时迈所有的积蓄,当然不肯要。   时迈说没时,大哥你尽管拿着钱走!就是小弟没钱了,也没办法回家,只要你能让我继续住……   时达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想赶人走,结果人家却把钱都借给他。   想一想,兄弟也有通财之谊,何况他现在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继续留在凤凰台,也只能在文会中一呈口舌,说到底于天下无宜。   倒不如出去走一趟!寻得良主,既一壮心志,又能解救天下万民。   何况他把这房子借给时迈住,时迈也不必怕他借钱不还。   他就握着时迈的手说:“得弟相助,兄无憾矣!”   然后买了马车就带上下人出发了。   时迈一路送到城外,洒泪拜别时达,等到商队走远了,他一擦眼泪,沙哑的对身边的从人说:“可算哄走一个。奶奶的,花了我两个月!我以前谈什么生意也没花两个月啊!”   从人笑着说:“以前你是赚钱,这回你是送钱,这才花的时间长了。不熟练嘛。”   “时迈”呸道,“送钱还要熟练?我以前送钱送礼也没这么费劲过!走走走!戏还要再唱半年,先回时家。”走出两步,“时迈”回头看向远方说,“他可别出去几天就死了,白花我的功夫。” 第720章 好多爹   时达乘车出了凤凰台, 走过万应城, 路过公主城,很快就奔向了茫茫无际的荒野。   商队的人不算多,他要精打细算, 所以是跟着一条小商队出来的。   商队中的护卫白天黑夜不停的巡视, 既防野狼,也防流匪。   “这大梁……几时成了这样?”时达目瞪口呆。   青天白日, 流匪就敢暗暗的在远处尾随, 等着他们天黑后扎营停下。   在这里, 野兽与人竟然是一样的。狼群也是从白天就开始尾随, 哪怕商队中有几百个人, 狼群也不害怕。   商队的护卫只是保护商队, 但如果有人离开商队, 他们可是不会管的。   时达没多久就吃了苦头,因为带的粮食不够必须要去附近的村庄买粮。   商队也有粮, 但太贵了!   商队主管还指点了他哪里哪里几年前是有村的,但也告诉他,现在还活着的村庄如果不是成了匪窝, 那就已经死光跑光了。   “早成空的了。”商队主管笑着说。   奸商!   但到底还是命重要,时达看暂时不可能脱离商队寻粮,只能买了高价的谷米。   等他的钱全用光之后,商队主管立刻拿出借据。   ……时达只好借了钱, 再用钱买粮。   商队主管笑着夸时达精明, 有人直接借粮, 但粮却是一日比一日贵的!   “每往前一里,这粮就要贵上一分。”商队主管笑道。   时达没有说话。   这段时间在商队经过的路上总能看到尸首。商队的人发现后就会把尸首移到远处,如果有时间就挖个坑埋了,没时间就找个深坑或地势高的地方扔下去,再不然就烧掉。   这些倒毙的尸首,喂出了那么多尝惯人肉味的野狼。   他们可能是野匪,也可能是被野匪害了的人,还可能是商人。   商队主管对他叹道:“这条路越来越不好走了……”   时达知道这种商人肯定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早就想借机打听,便趁这个机会询问。   这些野匪都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河谷来的?还是从伍家道来的?   商队主管叹道:“这哪里知道?都是百姓,都是可怜人啊……”   时达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离开公主城之后和走出凤凰台之前,他就算知道义军与云贼相斗,也只是知道而已。义军按礼发檄文,递召降书,明召天下,并无不妥啊!   云贼……云青兰,有勇有谋,善抓时势,一举成名天下皆知。也是一位勇将。   这两者之间,必有一个是他期望的天下之主!   在走出凤凰台之前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真的走出来之后,看到的却是两个世界。   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果义军与云将军两者互斗,那这两地的百姓还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吗?   不会。   他是读过书的人,非常清楚一旦城与城之间要开战,首先就是要征丁,而且不是只征一城或一地,是只要是能征来的丁,他们都要!   百姓苦丁,他在文章中读到过,父子母子,遍地哀鸣,一村一姓,皆成坟茔。   读的时候,他也能漏夜而叹,有感而发。   ……但这不及亲眼看到路上都是倒毙的尸首,蝇虫群聚,断肢断首,骷髅白骨……   不是只看到一次或几次,而是每一天、每一刻都能看到。   车帘早就放下来了,也挡不住空气中的恶臭。哪怕是深秋时节,眼前脚下,远处近处,时常能看到如乌云般盘旋不去的蝇虫。   他就会知道,那里有一具或几具尸骨。   他又想起了安乐公主颁布下的鲁律中的一部《民藉法》,里面说,公主因仁慈博爱,愿以天下百姓为民,所以只要愿意记为公主之民,录下姓名者,皆为公主之民。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骂这部《民藉法》的,这是强夺他人之民!   百姓生于某地,即为某地之民。其祖生于此,方有他生于此。怎么能纵容百姓离开祖地?这与不认祖宗有什么分别?   何况大梁的百姓都是大梁之民,这《民藉法》却说只要录了姓名就是公主之民了。   这难道不是公主在夺大梁的百姓吗?   其心险恶!   他还打听过,在鲁国行此律后,强夺燕、郑两地近百万百姓!令燕、郑两地边城成空!百姓纷纷逃入鲁国,甚至还有一城之主带全城百姓背国投鲁。   鲁国就以此律为由,公然霸占燕、郑的民与城。   如果不是大梁势微,燕、郑两国到凤凰台告鲁王一状,鲁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可见从鲁国到安乐公主全是一副饿鬼心肠!   时达到现在还是这么想。   他觉得他并没有算错鲁王与安乐公主的勃勃野心。   但看到眼前活生生的影像后……他又忍不住去想。   这天下,有德者居之。   有能者居之。   ——谁占了,就是谁的。   他本以为该是这样。   但如果一定要选的话……   他愿意让安乐公主占了这个天下。   至少在公主城以南,凤凰台以北,那诺大的地方,不见路边弃尸。   时达沉思数日,只余一叹。   ——可惜啊……   滨河,李家。   李客的伤一直都不见好,仍在流血,这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哪怕李家人四处寻灵药,似乎也没什么用。   李客有两子,长子去了凤凰台,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另有一子,年仅十一岁。   虽然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当大人用了,但他还是太小了。   李客咳了几声,问从人:“大郎还没有消息吗?”   从人扶着他,端着药小心翼翼地喂他:“没有,已经派了两拨人过去了,必能找到大郎,带他回来。”   李客勉强喝下半碗药就再也喝不下了,摇摇头推开药碗:“如果来不及,就让老二回来一趟。”   从人犹豫道:“现在前面只怕离不开二爷……”李客喘道:“滨河是李家的根本……若是我有个万一,李家不能乱!大郎不在,二郎年幼,镇不住这滨河上下的牛鬼蛇神。老二比老三稳重,也更精明,前面一时半刻打不起来,叫他回来一趟……”从人:“好吧,我这就去写信,你先歇歇,这药我看还是有效的。”   但事不从人愿,信刚送出去不到十天,李客病逝。   李家刚挂上白,李客的幼子失足,竟在家中摔死了。   滨河其他世家顿时乱作一团。   等义军中得到消息时,滨河已失。李家两弟无奈匆匆退出义军,率军回滨河,只为夺回祖宗基业。   义军未尝一战,就已失去一臂。   剩下的包家与伍家又要争个先后,一时半刻竟然顾不上河谷的云贼了。   恰在此时,云贼竟然派人偷袭义军!将包家子弟中的十几人抓去,全部砍了头,弃尸于野,扬长而去。   包家上下怎能不报仇?   偏偏在此时得人秘报,之所以这次受害的全是包家的人,这是因为义军中有内奸,故意露出破绽,让云贼的人闯进了营,劫杀了包家历练子弟的营地,这才造成憾事。   霍九弈化名霍夫,每天都把胡子剃个精光,平白看着小了几岁。   他“诚恳”又“义愤”地对包家领兵的包蒸说,“我只是觉得奇怪,早在几天前,我就已经发现了有一小队人一直跟着我们。我都告诉他们了,他们却说不必管,说那些人不敢打过来!后来我觉得他们信不过,就带着我的人一直在外面……”那天,刚扮过“云贼”杀过人又整军回去“救人”的霍九弈浑身血污的迎上了前来救援的包蒸,还因为天黑“看不清”旗帜而险些发生误会——他差一点就一边喊着“云贼”一边把包蒸的头砍下来了。   结果这个包蒸竟然不是个绣花枕头,来了一记马背铁板桥就避开了他的刀锋。   霍九弈只好随便再追砍几下就在随从的“提醒”之下不再对着包家的挥刀子。   只差一步他就能把义军头领都给砍翻,这样他就可以自己带着义军替头领们找云贼“报仇”了!   这些人一天到晚就会在营里吵嘴,他的刀都锈了!   就为了谁当头这一个事,吵了快两年了!   他觉得公主说的对,有吵嘴的功夫,把刀拿出来不就行了?   包蒸虽然觉得这个分不清人随便乱挥刀的小将有些莽,但打听过他的经历后,发现这是一员猛将!立刻起了收服的心!不但不计较霍九弈差点砍死他,还愿意提拔他。   霍九弈得此“重用”,立刻就把自己曾经发现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包蒸。   如果是在之前,包蒸未必会信。但自家人死了十几个,他要是找不出个仇人来,根本没办法对包家上下交待。   云贼是个不错的仇家,但却不如伍家或李家好。   因为云贼是一定要打的,伍家和李家却还只是“盟友”。要跟盟友翻脸还要占据大义名份,需要一个好理由。   现在就是好理由!   霍九弈退出营帐后,带着包蒸给的赏赐,去犒赏他的兵了。   跟着他砍人的都是他的亲信,而他的亲信都知道他想做什么:那就是把义军和云贼都杀光。   现在是义军与云贼在互斗。   等他们杀得差不多了,霍九弈肯定是要把他们都给送下去的。   所以他调转刀口对着包家人下手,转头又被包蒸收服,他的亲信都不觉得奇怪。   霍九弈回去后买了美酒与羊肉,请士兵们大吃一顿,酒到酣时,他举着酒杯站在马背上对底下的人喊:“今天这顿酒是谁请的?大家说!”   底下醉汉乱七八糟的喊:“包公子!”   “包公子!”   正好准备再跟新收的猛将亲热一番的包蒸远远的听到这番话后,不由得高兴起来,对从人说:“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从人道:“看他年轻,公子要是早些生孩子,都能生出个这么大的儿子出来了。”   包蒸点头微笑,过了几天就问霍九弈愿不愿意认他为父。   霍九弈没有二话,跪下就磕头叫爹了。   磕头的时候他心想:这是他认的第几个爹了?亲爹要是知道了,只怕要把他的屁股打烂了。 第721章 以礼待人   看到前方有一队骑马的人来了, 阿七连忙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马来了!马来了!”   荒野中顿时有许多人都爬起来四散而逃, 像一群没头苍蝇。   阿七也是不辨方向, 乱七八糟的胡跑, 哪里空就往哪里看,哪里亮就往哪跑。   一些跟父母走失的孩子站在地上哇哇大哭着喊娘,也有一些丢了孩子的父母张惶无措的喊“孩儿!孩儿!”   谁也顾不上谁。   只在一眨眼的功夫,那些骑马的人就来了!   他们挥着鞭子, 举着长长的杆子, 不停的呼喝着, 把这些乱跑的人都给赶到了一起, 然后一起驱赶着往前赶。   阿七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身边有一个走失了的孩子紧紧跟着他, 阿七推他,他也不走。阿七说:“我不是你爹!”这个孩子糊涂地说,“我找不到我爹了……”   他还是紧紧跟着阿七, 他觉得阿七看起来不凶, 不会打他。   阿七没办法,真的没有打他,由着他跟在身后,遇到沟不好走的时候,他还把牵着那个男孩, 没两天, 两人就以兄弟相称, 一个叫哥,一个喊弟。   都是逃出来的人,亲人早就找不着了,在这里能认个兄弟就认吧,好歹不用自己一个人了。   男孩问阿七:“他抓我们干什么?”   阿七:“干活。”   男孩:“我会干活,我会种地,会拔草根,会捡石头,会拾柴,会挑水。”   阿七:“不干这些活。”他想起曾遇上的逃兵,打了个哆嗦,“会……”让他们杀人。   他不会杀人,到时要是让他们杀人,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被一直驱赶着向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休息时有人跑,但奇怪的是那些人没有再去追,但如果行进的时候大家一起跑,带头的人就会被挑出来打一顿。   奇怪的是,是用棍子打的,没打残也没打死,打完,还把人给赶回队伍里来。   没有人给他们吃的,他们就在地上找到什么吃什么,野草,野花,虫子。   路过溪流时会赶他们去喝水。   阿七好几次都想跑,但看到身边带着的小孩子又打消了念头。他带着小孩跑不掉,不带上他……又不忍心。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有很多奴隶的地方。   这里一定有几万个奴隶了。   阿七曾跟着商人学过一些鲁数,知道万是最大的数。这里的人一眼望不到边际,这么多人,肯定有几万人了吧?   近处和远处都能看到奴隶们在干活。他们在开垦土地,划出田来,把草都拔出来,把石头搬开,把坑沟填平。   不远处还能看到一座座连成片的房子,像是刚盖好的,房顶上一束束的草还新鲜着呢,盖的厚厚的。   这房子好,下雨不滴水,冬天也暖和。   阿七羡慕的想,就是让他们来盖房子的吧。   这些人把他们驱赶到这里后就命他们全都蹲下来,用一条麻绳围了个圈,说出圈就要挨打。   有想跑的人,可除了他们在这个圈里之外,这里所有的人好像都是一伙一伙的,跑出去的话一定会很快就被发现吧?   再说,看这里的活也不难干,那就在这里干活也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人,把麻绳解开一条口子,命人一个个出去,只能一个个出去!不许挤,不许抢。   出去的人都被管着站在一起,排成了队。   阿七见过商队中的车和人排成这样,竖成一条线的样子。   圈里的人渐渐都出去排到队里了。   轮到阿七了,阿七把孩子推到他后面,紧紧带着他。   那人在阿七过来时用一只染黑的笔在他胳膊上写了个鲁数。   阿七结巴地念:“七……四一……”那个写数的人惊讶地说:“啊,你会读数?”   阿七吓得低下头,小声说:“在家乡时跟过路的商人学的……”   写数的人上下打量他几眼,让他站到另一边去,“一会儿有活给你。”   跟着就是那个孩子,他也被写了个数,可他要站到前面那一队去。   孩子不愿意去,要往他身边跑,被人拦住就吓得大哭起来。   阿七也吓哭了,跪下求饶:“求你们饶了我弟弟……”写数的人问:“那你弟弟会读数吗?”   阿七迟疑地摇头。   写数的人说:“那你能把他教会吗?”阿七本以为没希望了,此时就连忙点头:“能!我能!”   孩子就也被送到了阿七这边来。   圈里的人全都写完数时已经天黑了。   阿七和孩子以及另外几十个人被领到了另一边。除了阿七是会读鲁数的之外,剩下的有读过书的士子,有家有余财的商人、匠人、小家族子弟等。   跟着,有人给他们送饭来。   是煮好的、热腾腾的汤!里面还有谷子!有饼!还有盐味!   阿七还吃到了一种咸咸脆脆的黑黑的咸菜!跟他以前在家吃到的不一样。   吃完饭后,他们就在地上睡了。   第二天天亮后才起来干活。   阿七才发现,他们这一小拔人跟其他人干的活不一样。   他们上午干活,下午却是要学鲁数和鲁字。并不难学,只要会读鲁数,辨认经纬,所以不到十天就都学会了。   然后他们就要跟着大人们一起走过这里所有的“路”,把路标注清楚,以免错标。   “什么大人?我只是比你们早来几个月。”吃饭时,那个胡子花白的大人说,“我现在只想赶紧把村子给盖起来,再把家人都找着。”   大人难过地说。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跟家人走失了,能在这里仍跟家人亲友在一起的不足三成。   阿七想起逃出来时的同村的堂兄弟们,不由得也沉默下来。   他身边的孩子哭着喊起了爹和娘。   大人说:“别哭,也别怕。现在是还不清楚,以后等清楚了,说不定你们的家人就在这里呢?这里人多着呢,你们还没见过这里所有的人呢,只要你们登记下来的姓名都是真的,家乡也是真的,只要在这里,肯定都能找着。哪怕是死了,也能找着。”   阿七:“我想找我哥……我想他也在这里……”大人叹道:“我也想。我还想我的妻子,儿子也被送到这里来了……”   他摇摇头,不说了。   阿七后来才明白了,这个大人……应该已经找过已经在这里的人了。并没有找到他的家人。他现在就盼着他的家人会在每一天新来的人中出现。   他们一直在盖房子,哪怕冬天到了,他们也在不停的盖房子,直到地挖不动为止。   每天仍然有新人来,每天也有人死。死了的人会被埋在“公墓”里,他们的姓名会被记在墓前的木板上。   阿七在这里干了几个月后,竟然找到了一个堂兄和一个堂弟!   他们一个比他早来,一个比他晚来。他们都没有姓,只有堂兄记得村里曾经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姓丁。家乡在哪里,他们三个都说不清,结果登记出来的全都不一样,如果不是当面碰到了,根本不可能相认。   阿七认出兄弟之后,那个大人竟然也找到了他的儿子。   只有那个孩子还没有找到亲人。可他觉得他的爹娘肯定也在这里,只是“我还没碰到他们,等我像大哥一样碰到他们就行了!就在路上!”   那个孩子双眼发亮地说。   他们在这里度过了冬天,虽然吃的不够,但他们有房子!还有了新田!   阿七终于知道,这里是流民村,是安乐公主给他们建的新村庄。   公主得知他们在野外受苦,就命人把他们找到送到这里来。   到了春天,他们被发了种子,开始种地,种出来的东西都归他们。没有田税,没有丁税。   阿七也知道,他们不是奴隶,他们是公主的百姓。公主把他们开垦的田地送给他们,把他们建起的房子送给他们,允许他们在此地休养生息。   他们不必再回家乡,不必再受丁役之苦。   也不会有人能来抓走他们了!   阿七有了新的家,新的兄弟。他们兄弟一起生活。   阿七盼着等家乡不打仗了,他就回去把家人都接来!把他们村的人都接过来!   都来当公主的百姓!   凤凰台上,姜姬看着新的人口普查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这个数字并不准确,但大概也能反应出过了一个冬天,凤凰台人口的新变化。   一共死了两千多人,有饿死的,有冻死的,有老死的,还有自尽的。   大部分百姓都葬到公墓去了。小部分的世家也都入土为安了。   但凤凰台内外的人口都有所增加。   凤凰台里住的都是大大小小的世家与世居此地的百姓富户,之前跑了不少,后来逃回来的不足十分之一。但现在新的世家和富户出现了,他们填补了凤凰台里空缺的人口数。   新世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外地世家,有的是偏支旁系,现在又搬回主支所在的地方;有的则是下面的世家,借着姻亲之势挤了进来。   毕竟世家中非常喜欢论资排辈,不是谁都能挤进凤凰台里来的。   但现在凤凰台里面的世家凋零得差不多了,就给新人腾了不少的位子。有那眼皮活、心眼多的,就趁着这个机会挤进来了。   还有就是硬挤进来的。   既不是大世家的旁系子弟,也不是借姻亲的光,就是光明正大的在凤凰台安家落户了。   这里面最有名的是银山崔氏。   姜姬也是万万想不到。银山崔氏竟然有这么大的毅力与决心,抛下世居祖地,主支带着旁系好几百口人不声不响的溜进凤凰台,住下以后才拿着名帖求见王姻,王姻才把人给领到她面前。   姜姬好奇地问:“有人去崔家要钱了?”   王姻摇头,“是有人去崔家抢银子了。”   天下人都知道崔氏有一座银山,现在天下大乱,缺钱的人能不去找崔氏“相助”吗?   王姻:“他们说,只有公主以礼待人,他们才来投奔公主。”   姜姬还认真想了想她怎么以礼待人了呢?后来听了崔家经历过的事才发现,原来她只是送了几封信去要银子之外,别的什么都没干。比起其他人,她真的是太礼貌,太客气了。 第722章 疯人   新的一年开始了, 今年春天,在凤凰台上下的期盼下,在姜姬迫于无奈,顺从风俗,祭了一回天以后,老天爷很给面子的按时按节下雨了。   虽然只是几场细如牛毛的春雨,但也细细密密的下了两天。   这让凤凰台上下的心都定了。   节气这个东西, 其实还挺像钟表的, 按时按点的走。它只要在该下雨的时候下了雨, 这一年的天气都不会再有太大的变化。   现在凤凰台内外种地的人几乎占了八成,城外的百姓更是家家户户都有地, 一家老老小小, 男男女女, 都下地。   前两年开出来的田也相当的多。毕竟种马草的话, 量大才有优势。   但今年的田地耕种情况在半个月后送到姜姬手里时,她有点不太满意。   因为粮种不够, 也因为百姓们仍然不相信老天爷真的就不给他们找麻烦了。所以今年百姓们仍有六成还在种马草, 外面的田有七成还是马草。   马草简单啊,不必清理地里旧年的草根,新草随着春雨已经冒了头, 一天长一节, 半个月的功夫就已经青青绿绿长得半人高了。   大家都说今年这草啊, 长得快, 长得好, 收成肯定更好!   余下三成好歹都种了粮食,但百姓家中的粮种不多,所以都是有什么种什么。鲁地来的人习惯性的先种黄豆。现在那三成地里,黄豆占六成,余下四成是各种谷麦。   她看完就让王姻传话给商人,在市场上散布一个流言“因为现在外面在打仗,所以商队们都不肯走远路了,马草已经卖不上价了”。   这个流言八成是真的。   义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突然自己打成了一团。先是李家出了事,然后包家与伍家好像也有了矛盾,三家正式分家,依附三家的其他几路人马也陷入了纠结之中。   恰在这时,河谷云青兰就趁势出兵,偷袭了几路义军,重创伍家。   伍家受了袭,向包家与李家求援,李家派人相救,包家却置之不理。   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义军与河谷就打成了一锅粥,大大小小的战场遍地开花。   商人是为了求财,不是求死。最近确实很少往那边走了。   百姓们之前根本不知道这种事,姜姬发话后,流言在一天之内传遍了市场。百姓们听说商人们不收马草了,全都回家连夜把田里的马草都给拔了。   从二月到四月,凤凰台外田里的马草才全被清理干净,百姓们赶着晚春种上了新的,商人们在姜姬的指使下,赊给百姓许多粮种,才算完成了这次的春耕。   这段时间里,凤凰台里的士子们也没有闲着,他们还做了诗歌形容百姓们为了剪除马草,放羊、牛、马、猪等畜牲进田里随意啃食马草,还约束家中的猎狗,扎起蓠挡住狐狸,放野兔在田里做窝。   他们是为了嘲笑百姓,也顺便讽刺姜姬身边出现的许多凤凰台本地世家子弟。   ——以前视马草为宝,今日视其如草,入豚腹、羊口。   就像以前视姜姬为贼为害,今天却又愿意低下头,蹶着屁股跪伏在她座下。   身为君子,难道不该始终如一吗?怎么能变得这么快?   百姓变得快是因为他们缺少教化,世家子弟跟百姓一样就太丢脸了吧?   姜姬听风迎燕解读之后,笑着说:“这样的文章如果流传于后世,不知道被嘲笑的人是谁呢。”   天下万物怎么能一成不变呢?变化就是进化。   不过这也是现在的一种流派,追求的就是一成不变。   他们认为日升与月落,昼夜交替就是一成不变的,所以天下万物才能安然生活,如果太阳在不该升起的时候升起,在不该落下的时候落下——比如日食、月食——那天下万物就会受害。所以,以此可以推论出天下什么事都应该有一个自己的规律,只要按照这个规律,一直遵守着,就可以不受害,就可以天下太平了。   他们的论点很多,其实都很有道理。比如人应该每天吃饭,每天喝水,每天睡觉——这就是规律!   应该四时应节,夏天穿单衣,冬天穿棉衣。你反过来夏天穿棉衣就是不符合规律的,人就会受害。   这真的很有道理。   他们找了许许多多类似的“证明”,然后追捧万世不变。   这个流派在凤凰台下算是很有名了。他们能拿出几百年前的古藉证明本流派的渊源流长,他们还有很多本代、本朝人写的文章广为散发——在文会上诵读,请大家指证议论。   他们最近的一项议题就是:请姜姬赶紧下台去结婚,好让他们再选个真正的皇帝出来统御万方。   姜姬在文会上也算安插了不少人手了,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她安排进去的。   目前已经把他们的议题带跑偏了。   之前这个流派的领头人一直倡导先让姜姬下台。   ——就是先给安乐公主挑一个合适的丈夫。   等姜姬下台后,他们再来挑皇帝人选。   ——贤人自生。   领头人很会说话,呼悠了一群傻子都跟他一个想法,他们认为先把安乐公主赶下去,之后国中会乱上一阵子,然后!那个可以当皇帝的人就会自己站出来了!   ——基本上就是看谁先出头。   她之前以为这个领头人是义军或云青兰派来的奸细或说客,先是派人在领头人身边潜伏,后来又买通他的妻妾和从人,都没找到类似的人物。   最后她只能把领头人抓回来审问,没动刑他就招了:他是真的这么想。   姜姬:……   然后这个领头人就“因病”带着爱妾去别处养病了。   之后这个流派跑偏的议题中认为安乐公主的丈夫不过是个小问题,等贤人出现后,交由贤人决定更好。   然后就开始讨论贤人是谁。   她发现这些人挑未来皇帝时,挺不拘的。   花万里和风迎燕都榜上有名。   在剔除了那一个疑似有问题的领头人之后,剩下的文会项目就继续回到和平发散的旧路去了。   她让人继续盯着,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托了义军和云青兰真的打起来了的“福”,而且看起来还不是假打,是真打,没见义军窝里都斗起来了吗?   最近不少还没被波及到的地方的世家都开始向凤凰台躲。   银山崔氏算是其中一个典型例子了。   姜姬在风迎燕的陪伴下,跟崔氏的男女老幼见过几次面后,也实在是服了这里的人拉人入伙的手段。   有名有姓的大家族,拉起人来还是比较讲面子的,不肯被人说仗势欺人。所以像李家、伍家、包家等,都是客客气气的派人送信,派能跟崔家说上话的有关系的亲友登门游说。   或者许以高位——你儿子来,我让他当个什么什么大官!   或者许以姻缘——尝闻贵府有淑女,特来求娶。   这都算是客气的了。   不客气的就多了。   比如绑架。   崔家主支的几个公子和公子的爹,包括公子的爷爷,都遇上过绑架。   埋伏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在野外派流匪冲击车架,有过一回。   翻墙进家,趁夜摸黑绑架,随便干掉崔家几个下人护卫,有过一回。   买通朋友、情人、情妇,在幽会时埋伏在一旁绑架,有过两回,中招的分别是一对隔房的叔侄,叔叔和侄子虽然情人不是同一个,但都相即倒在同一招之下。   幸好崔家在银山势力够大,发现之后硬是派人把两人都给救回来了。   绑架也不止是绑男的,也有绑女的。   崔家有几个已经嫁到外面的姑娘,都被绑了,绑完就“改嫁”了,改嫁后的新亲家就到银山来认亲了,把崔家气得七窍生烟。   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目的:崔家的银子。   崔家的银子到底有多少不知道,不过世人都默认崔家的银子是无穷无尽的,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啊,谁不想占?凭什么你崔家就能有一座银山呢?   而促使崔家决定举家潜逃,连祖宗基业全都不要的原因是:银山被挖空了。   崔酒在她面前哭得声泪俱下,拼命向她坦白崔家的“银山”早在十年前就挖不出银子来了,他们家一直不死心,四处探脉,想再找出另一条银脉来,前后左右又挖了十年,这段时间有人来求银,都是拿以前挖出来的银子抵。   如果没打仗,崔家估计也不会跑。但现在开始打仗了,各方大佬都撕去伪装,露出利齿獠牙,崔家要是交不出银子来,只怕全家性命不保。   崔家思前想后,最后决定一跑了之。   他们选的投奔对象就是看起来更“温和可亲”的安乐公主。   姜姬听完崔酒的一番话,再见崔家上下都跪在她面前头都不敢抬,也温温柔柔的让风迎燕把人扶起来,告诉他们不用害怕,既然人来了就住下吧,银山既然已经挖空了就不必再去想了。   等崔家人送出去后,她再问风迎燕,崔家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风迎燕道:“当有八分真。”   他的理由是早在十年前崔氏送出来的银子就不纯了,当时他就判断崔氏出了问题。   “那毕竟只是一座山,挖上几百年,岂会无穷尽矣?”风迎燕笑道。   他还曾拿这个去笑话固卫崔演,但崔演对银山崔氏实在没什么感情,听说银山将断,还挺高兴的。   风迎燕现在也是笑着的,说起崔家的惨事,他不以为悲,反以为乐。   他笑道:“可惜世上智者少,庸者多。崔家之事,愿信者少。”   他觉得崔家要是去外面说他家的银山挖空了,估计信的不会有几个,反倒会一拥而上,把崔家的骨头渣子都榨出来,也要把崔家最后一分银子榨干净。   他自得于他的明智与清醒,嘲讽世间愚人。   姜姬看到这样的风迎燕,笑了。   她就觉得他不应该是一个谦逊的人——哪个谦虚的人会让人传诵他美冠天下四十年?   他生生把“灵武公子”打造成了一个招牌,连灵武都成了他的附庸。   这本来就该是一个狂人。   他盼着扬名天下已经快盼疯了。 第723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   崔酒一家从宫里出来后,就乘上宫门口王家的车回到了王家。   王家是新宅, 占地颇广。前后三条街都是王家的院子, 其中一间旧宅是王姻自己在住,后面两间新宅都是客院, 专门用来安置投奔王姻而来的客人。   崔家就住在其中一间客院中。   崔酒让家人先回客院去,他却顾不上洗漱更衣, 先去求见王姻。   他到旧宅门前,立刻被客客气气的请了进去。刚走进门不久, 王姻的弟子就快步迎了过来, 当先一揖, 问, “崔公安好, 一切顺利?”   崔酒年纪都能当眼前这个人的爹了,但也赶紧还礼, “一切都好,都是托了王公的福!敢问……”王姻弟子道:“先生这会儿正忙着写字,我就先来陪崔公了。”   崔酒忙说:“不敢打扰王公。”   王姻弟子问:“风公子没跟着一起回来吗?”崔酒很感激风迎燕, 因为他当时到凤凰台来时真是找不到门路——原来崔家熟悉的人几乎全在安乐公主没来之前就完蛋了。   幸而崔酒记得固卫崔氏的崔演似乎与灵武风迎燕交好,试探着递了一封信。不料风迎燕相当热情,一力承担替他们引见王公,连他们去见公主,他都陪着。   真是叫崔酒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如果不是听说风迎燕与安乐公主有情, 他早就把家中的女孩子送过去了。   凤凰台上, 姜姬打算用一用风迎燕。   她之前摸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他看似愿意为她所用,可他表现出来的模样与她推测的不符。不是她太自大,但她怎么看,风迎燕都不该是他表现出来的礼貌、谦虚的样子。   她本想再多试试他,这段时间也替他找了不少事,他都做得很好。单说那个外界传闻他成了她的情人,他就应对的相当好。虽然没主动说一句话,但比说了还像真的。   七宝的身份又可以瞒一阵子了。   七宝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了,之前他都是被她带在身边,现在是要么被姜武带着,要么就被三宝带着。   三宝对七宝没有半点嫉妒,反而很有保护小弟弟的意识。她让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七宝,每次她带着七宝的时候,一定不会让七宝离开她的视线。   姜武觉得这很正常,大的孩子照顾小的,在他的意识里是大孩子的责任。   倒是姜姬之前防备三宝出现心理问题时想了很多引导的办法,都没有用武之地。   不过她代入一下自己就觉得可以理解了。当时她看父母生的弟弟也觉得……这个小东西需要照顾,不需要防备。   他太傻了。   她问三宝觉得七宝聪不聪明,三宝说:“七宝很聪明,我指给他认识的人,他下一回都能认出来。不过好像他只能记一天,如果第二天我教他认识新的人,原来的人不出现,他就会把人给忘了。”   姜姬忍不住笑了,摸摸三宝的头。   她的性格在这里倒是正好。她喜欢研究身边出现的一切,现在她正在研究七宝。日后还不好说,但她觉得这两个孩子会相处得很好的。   如果七宝像姜武,那他们一定会相处得好;如果七宝像她,那两个聪明人相处起来更容易。   姜姬想让风迎燕做为使者,出去游说各个城池。   这当然非常危险。   所以她舍不得让白哥去,她怕没办法给徐公交待。   她也不能让毛昭去。黄家人当然也不行。   那她手里能用的就少了。   现在风迎燕明摆着送上门来了,她想让他去。不过她也不想让他去送命,所以她“暗示”他,可以带着崔酒一起去。   有崔家人当例子,外面的城应该就更能有危机感了。   风迎燕没有二话,欣然应诺,还问她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姜姬直白道:“自然是他们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   风迎燕听懂了,可他还有一点不解,不问清楚,他不会走。   “公主,难道仍觉得现在天下还不够乱?”他问。   姜姬反问:“难道现在已经够乱了吗?”   现在打起来的地方只有晋江腹中这一块,其他边缘地区都在看风向。她就算不需要人人都在这乱世上掺上一脚,但至少所有人口数在二十万以上的中型城市都要参加进去。   他们打完这一场,伤筋动骨后,她再行收服就容易了。   所以,她当然嫌现在还不够乱。   风迎燕逼视着她,猛然问道:“公主,要乱容易,要安定却难。你可有安定天下之才?”   这话算是直接问她:异日真能君临天下?   姜姬笑着点了点头。   风迎燕沉默良久,行礼躬身离去。   不知他是怎么对崔家人说的,崔家人竟然真的愿意跟他淌这个浑水。   由于风迎燕没有职司,姜姬也没再用帝玺给他封个官,他是以说客的身份走的。也就是说,他是在替现在的朝廷白干活,属于义工。   这当然是非常珍贵美好的品质!   风迎燕开了文会,自己坐主席,崔酒等崔家人坐旁席,先替自己壮一壮声势。   这还是他到凤凰台以后第一次公开亮相,消息一传出去,立刻就来了不少人,连门外阶下都站满了。   风迎燕当然要先说一说自己为什么开文会,替自己吹一吹。   他的文章写得不错,毕竟这是一个文声等于人品的世界,要是他长得好,文章不好就成了草包美人了。   他钻研文章数十年,不说著成名文,美文还是能写几篇的,辞藻华丽,用典精准深奥——连他的用典都看不懂的人自惭形秽,就不会发言了。   他的开篇相当令人惊讶,因为他先骂了一通大梁。   由于他是安乐公主的“情人”,所以人人都以为他是站在安乐公主这边的。结果他先骂大梁,骂皇帝,骂了皇帝三代,就是皇帝,皇帝他爹,皇帝他爷爷。   皇帝他爷爷就很好骂了,前半辈子宠幸妖姬,致使国无储君;后半辈子,生下储君不好好教,四处嫁公主拉拢各方,非常没有身为人君的样子。   底下人纷纷点头,这确实是瑶光帝的错,无数的文会只要提起瑶光帝,他的罪状确实就是上面这几项。   跟着骂皇帝他爹。   皇帝他爹与朝阳公主有不伦之恋,乃大罪之一。   底下一片震惊与茫然!   不是说先帝与朝阳公主的事没人知道,而是……这种事一直都是耳语啊!没人放在台面上说啊!   先帝不肯让朝阳公主出嫁,在位时朝上谁提,他砍谁,后面就算不砍了,也要整到人家破人亡。   提议的人要整,疑似要娶朝阳公主的世家也没好下场。   先帝都做得这么明显了,底下的人能看不出来吗?   但看出来归看出来,最多在自己家里说说,公开的文会上你说这个那就是给先帝抹黑了!   这跟前面瑶光帝宠歌伎还不一样,跟自己的儿子比,瑶光帝那都不叫错,比都没办法比。   同姓同修。   这个罪名要是砸实了,先帝遗臭万年了,他们这一代人都别想好名声了,后人提起来,肯定先帝的错要归在他们身上。   底下的人茫然归茫然,上面风迎燕继续放大招。   先帝其罪二,诞下一痴子,立为太子。   堂上鸦雀无声。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后面已经有人掩面悄悄溜了,不敢再留下听了。也有人目光炙炙盯着风迎燕,以其为勇士!敢言人所不敢言,勇也!   不管怎么说,风迎燕的形象确实在席间高大不少。   他还没说完,他说先帝还有第三项罪。   先帝罪三,乃是早逝。他一死,痴子不得不被扶为皇帝。   所以,朝阳公主才手握两个帝玺。先帝帝玺是先帝留给她的;当今的帝玺是因为当今是个傻子,所以才被她拿着。   为什么皇帝一直没人见过呢?   不是徐公等在把持朝堂,而是皇帝是个傻子,身形如山,行如幼儿,举步即需从旁扶助,不然连走都走不成直线。   这样的皇帝,怎么敢让他站在大殿上受众臣叩拜?   他说到这里,在座的人已经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了。   但他敢把大家只敢耳语的东西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这次文会就不会再有人敢上来驳斥他了。   大家只能坐在下面听,听他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吓人的事。   皇帝的罪就不用说了,他是个痴儿,他本来就不该当皇帝。   风迎燕说到这里,算是把题给点出来了。   然后他话锋一转——人人都以为他前面说这么多,后面该说谁能当皇帝了。   他却说,大梁皇帝的错,不该叫天下人来背负。是大梁段氏这三代都是不肖子弟,但这本来应该跟天下人无关啊。   人们本来应该过着好好的日子,百姓该按四时节气耕种收获,女儿该在年轻时出嫁,男子该好好读书,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负。   但现在天下人都被大梁段氏这三个不肖子弟给连累了。   你看外面战火连天,你看这家里没吃没喝。   连这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降下旱灾以警世人。   风迎燕认为,大梁皇帝的错,应该让大梁段氏自己去收拾。天下人还是应该照旧过自己的日子。   所以他决定出发,去对这天下每一个人说,休息止戈——你们别打了,不就皇帝是傻子吗?咱不管皇帝,过自己的!   然后风迎燕让崔酒上来哭因为打仗的缘故,他们不得不离乡背井,逃到凤凰台来。   崔酒诺大的年纪,银山崔氏还挺有名的,他在堂上哭诉,底下人也是心有戚戚。   这场文会圆满成功后,风迎燕隔五天开一场,终于让整个凤凰台的人都知道他骂了三代皇帝,他说出了先帝与朝阳公主的私情,还有当今皇帝是个傻子。   徐家立刻就被堵了。   无数确实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士子在徐家门口哭,问徐公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点也不管徐公现在根本不在。徐家只有下人。   白哥一看这样,根本也不敢回徐家,只能交待徐家下人把门关紧,平时小心点有过激的人放火翻墙闯门什么的。   徐公不在家还好,黄家也被堵了。黄松年无可奈何,只好“病”了。   花家也被堵了。花万里听说以后,先命人关门,然后跑进宫问姜姬该如何应对。   姜姬道:有话实话就是。   花万里想了想,虽然这话难出口,但他觉得他现在也不算大梁皇帝的人了,说就说吧。   于是他开门迎客,面对质问他事情到底是真是假,风迎燕这个偏远小城之人怎么会知道皇帝的秘事?他说的肯定是假的对不对?   花万里就沉痛万分地说虽然他没亲眼见过先帝与朝阳公主的首尾,但当今皇帝是个傻子的事是真的,话都说不清,走路要人扶着,不然他喜欢撞墙。   比起安乐公主奏帝乐改法典行鲁律,这件事才是真真正正打击到了凤凰台底下的士子们那一颗火热的真心。   从风迎燕说破此事,到花万里侧面证实后,凤凰台底下自尽的人又来了一批。   站在宫墙下,听到宫墙外的哭声,姜姬的心里酸涩难当。皇帝有时就是渣男,这天下的读书人,却都是对他一心一意的坚贞妇人。他们读书的每一天,都是为了皇帝能看上他们(的才华)。现在得知,他们读了一辈子的书,上面的皇帝却是一个傻子,这叫他们怎么受得了这个打击?   她对龚香说:“等过了这一段,重开学府。”是重新让凤凰台上的人学鲁字的时候了。 第724章 苍海遗珠   得知“噩耗”之后, 凤凰台的街上就多了许多新鲜看。   披发赤足像疯子一样在街上跑的;   当街大哭的;   当街大骂的;   先诵唱诗歌再哭再大骂的;   拿头撞地的……等等。   这些人中奇异的并不全是头发花白的老人, 还有很多头发还乌黑的年轻人。   从姜姬的观察看,这个时代的人普遍早衰, 普通人三十岁左右基本都可以看见白发了。所以头发乌黑, 可以判断人在二十岁左右, 未及而立,还是个年轻人。   这样当街发疯的年轻人真是多不胜数。   宫墙边上最多。   时常能看到宫墙边窝着一个像是乞丐的人,身边围着一圈衣著正常的家人,苦口婆心的劝人回家, 别在外面发疯。   比起自尽的,这些发疯的已经算是想得开的了。   信仰崩塌确实容易让人发疯,他们本是天之骄子, 自视都挺高的,突然被人把脸皮揭了,体无完肤了,怎么还能见人呢?   自尽不敢, 再不疯一疯,都不好意思说了。   反正姜姬觉得这里头装疯的怎么着也该有一半。   白哥:“公主高看他们了,我觉得八成都是装的。”真受不了的早死了,还肯活着的都是不肯死的。   再说,世家对皇帝真没太多敬意。特别是他这一代。徐公当时告诉他时,他也就害怕了几天吧。   ——是害怕, 不是难过, 不是觉得没脸见人。   他怕皇帝这事瞒不了多久, 被揭穿后,天下将乱,无人可扶。   徐公就赞他有高智。   这是说他不是一般的聪明人,他比一般的聪明人还要再聪明一点。   白哥跟着递出了一封写给他的“密信”。   “这才是真正想做事的人呢。”   信是写给他的,或者说是希望他能提供帮助的。认为他虽然身在敌营,但仍心在大梁。   这还是徐公弟子给他添加的光环。人们到现在都还相信徐公的操守,连带辐射到白哥身上。哪怕这人白哥都不认识,见都没见过,也把信送给他了。   白哥拿出来时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姜姬发现……其实徐公真把白哥教得不错。白哥虽然心存善意,但不是没有原则的,不是把善意随便给出去的。   他对这封信的主人,可以称得上冷酷了。   信是几个人合写的,或者说这是一个文会的思想结晶,是他们商量好的,这才写出了这封信。   信上说,既然现在的皇帝是个傻子,安乐公主身为女子之身又不可托负,所以他们需要再找出另一个皇帝备选来。   大梁皇帝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当皇帝继位后,跟皇帝一辈的公子们都必须“弃位出宫”。   也就是说,他们不能当官,皇帝也不会给他们封官封爵,他们甚至不能留在凤凰台,只能出走。   还必须主动出走,表现出一点也不眷恋权位的洒脱来。从此后徜徉于天地之间,逍遥山水,何等快意?   他们离开后多数——也是必须——改名换姓。起一个假姓,借一个假名。然后从不在一地长久停留,这里住几年,再去那里住几年。   当然,他们不会缺衣少食。当地的著姓旺族都很乐意供奉他们。   他们也会收下当地之人献上的女子,当然也会生下孩子。但这些孩子都不会姓段。有的会被当地世家收养——兴高采烈的。   也有的会留下与当地世家联姻,不管男女都很受欢迎。   所以其实备选一点都不少,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   虽然都不姓段,名份上也许会有问题,而且天长日久,血脉到底还剩下多少都很难说……   但现在不是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这些人就打算按图索骥,照着曾经留下的些许线索去找大梁段氏遗脉。   最近的就是瑶光帝,也就是当今皇帝他爷爷的弟弟了。   白哥当即翻出宫中典藉,指出瑶光帝继位时,宫中有八位公子出走,一年后就死了四个。   姜姬听到这里很感兴趣的问:“是瑶光帝下的手吗?”   白哥也很有讨论的兴趣——他以前还跟徐公研究过这个呢!   “不是。那四个据说都是因为从宫里出去后,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死的。”   徐公是认识瑶光帝的,他觉得瑶光帝没那个脑子。   姜姬心有戚戚。这个世界最容易死的病不是别的,其实就是拉肚子和食物中毒。所以她从能扶着姜武的腿站直起就命令全家饭前便后要洗手,锅碗必须每顿都刷干净,喝的水必须煮沸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那四个人根据记载是没有留下孩子的。剩下的四个,有一个失踪了。按说这些公子们说是“出走”,事实上从出宫起就是有人送车送马送人,一路送出去的。每走一步,都有人跟着,有人知道。   外面的世家都会抢着招待这些公子。   但是就有一个在某城之外丢了,生死不知,大概率是死了。瑶光帝听说他弟弟不见了还特意在第二年召见某城城主时“亲切询问”听说他弟弟去某城玩了,现在人在哪儿呢?   把那个城主吓得不轻,不得不送出重礼才让瑶光帝息了怒,没找他的麻烦。   余下三个都留下了孩子。这其中又剔除掉生下的是女儿的,这就又减去两人。   结果最后就一个人……的子孙后代有可能可以被送来推举为皇帝。   姜姬听到这里,不由得问白哥:“他们是故意不留下子嗣的吗?”   仿佛是有些刻意了。   白哥也在少年时研究过这个,当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跟着细数了一下有过记载的这些公子们,发现几乎每个人都没留下超过两个的孩子。   而他们对那些孩子也不怎么看重。他们有的把生下来的孩子教成奴仆,不起姓名,随便驱使。也有的弃之于野——白哥说这个可能是故意的——后来被人捡走,收为养子。   也有的随随便便就送人了,男女都是这样。   还有另一点,姜姬一直觉得这个世界的世家其实不怎么追求结婚生育这种事,换句话说就是生育的欲望不强。大概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战争的缘故,世家的男男女女都不怎么着急成婚,没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意识。这一点上,男子尤胜女子。她见过的没成婚的男人就有不少,远的有冯瑄,近的有风迎燕。   他们每年春天祭祀的时候会给青年男女交往的机会,但这也是唯一的一个跟男女相亲有关的了,其余时间,世家并不催促自家的子弟赶紧成亲生子。   不过那是以前。她到凤凰台以来,就听说很多世家在悄悄的联姻,男女成婚的事也比往年多了。白哥虽然有妻子,都被介绍了好几次相亲,都被他气呼呼的拒绝了。他对青焰还很有感情,对徐公和徐家的感情更深,结果他拒绝之后,名声变得更好听了,都说他重情重义。   那个唯一留下一个儿子的公子所有的记载都只到这里了。宫中典藉只对那个公子有记载,对他生的那个儿子毫无兴趣。   所以现在没人知道那个公子的儿子在哪里,子孙后代在哪里。   白哥认为这个“备选”不会是问题。   姜姬也这么想,她看了那封信,只是感叹了一句:“遇上这些人,也真是够倒霉的了。”   白哥转了一下脑筋就明白了。   那个公子的后代应该早已成亲生子,子又生孙,过着平静又安祥的日子。五十年后,在祖先早以作古以后,他们一家人突然被这些人翻出来,平静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姜姬举着信问,“他们想怎么做?是把这后代的姓名家乡传出去,让义士去接他们进凤凰台?还是他们打算自己去?”   这就好比是把一块肉挂出去让一群饿狼抢还是自己去独占。   ……她觉得以凤凰台世家弟子的脑袋来说,有很大概率是前者。   他们把这个后代的事说出去后,等于把他们送到了断头台。区别只在于得到这个消息的人有十个还是一百个,最后是十个人来分他们一家人,还是一百个人来分他们一家人。   白哥也觉得应该是先者,“他们肯定不止是把信送给了我。他们需要多找些人一起……共攘盛举。”他冷笑着说。   换句话说,他们需要人手,需要钱,需要声势。   跟着姜姬就听说这些人开了文会,在文会上倡议大家一起去寻找、迎回备选们。   白哥没有出席这个文会,哪怕这个文会一再的邀请了他。   “当年先生就从没考虑过这个。他们竟以为自己比先生还高明。”白哥气哼哼的。   徐公早在发觉皇帝有问题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解决办法。将遗失在外的帝脉迎回来是下下策,因为这会破坏帝位继承的规则。   为什么所有的公子必须在皇帝继位以后离开凤凰台?为什么他们不能再冠以帝姓,甚至不能在一地久留?不管这些公子的离开用多少美辞去称颂,都掩盖不了帝位之下的累累杀机。   但至少大梁从没发生过兄弟相残的丑事。那些公子肯心甘情愿的离开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留下什么也得不到,离开至少还有命在,出了凤凰台,外面的世家也愿意追捧他们,愿意奉养他们,日子其实也不算太难过。   他们毕竟是去“逃命”的。   如果在这一代开了个头,让那些已经没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公子们发现了一个办法,不但不用再逃走,还有可能继承皇位,那才真的是灾难。   何况徐公就对白哥说过,对现在的大梁来说,能依靠的其实不是新皇帝,而是制度与秩序。   他当时还不太理解,直到见到了姜姬,他才发现制度与秩序至少能保证和平与安定,新皇帝的性情没人能预测,他们如果不喜欢凤凰台的制度与秩序,他们就会选择打破它,建立一套他自己更喜欢的。   徐公说:“没有皇帝,未必不好。”   不过当新皇帝出现时,其实他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顺从,才能最大限度的保存他们想保存的。   这些人的文会吸引了一部分人。   在风迎燕打点行装准备出发之时,关于遗脉的消息已经流传出去了。 第725章 晨起议事   五月的早晨还有一点微凉, 太阳的光已经很炽烈了,洒在凤凰台的玉阶上。   王姻昨晚上跟文书们熬了一整夜, 做出来了一份表, 今天一大早就来求见公主。等见过公主后, 他才回家歇息。   日光刺眼,他打了个哈欠。   阶下有一群赶得早早的来广御宫执役的世家子弟, 站在下头齐齐的低声对他问早。   “见过王公。”   “王公安好。”   王姻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被人称一声“公”了。   安乐公主身边有两大鲁臣, 鲁国丞相只在宫中流连,很少出现在人间。只有这个王姻王大夫,权势熏天!   凤凰台底下的人想晋身,都要走他的门路。   反倒是同为凤凰台出身的黄松年、白哥、毛昭等人不肯替他们引见。   于是这些本性骄傲的凤凰台底下的骄子们,也只能捏着鼻子伏首在这偏远小国一个无德无才之人之下了。   王姻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哪怕他并没有仗势凌人,但他德位不配,却厚着脸皮忝居高位,就是他最大的过错!   ——不知有多少自持家世的人在他面前抖不起威风。   王姻对着底下人点点头, 就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干涩得很, 都快睡着了。   这时,门里一个熟悉的人走了出来, 是姜陶, 鲁国大公子,同时也是三宝公主身边最受信重之人, 连公主都对这个大公子另眼相看, 听说头一回见面就替大公子改了名字。   王姻自然亲热得多:“大公子怎么亲自出来?”   说罢, 两人面对面行了一礼。   姜陶:“我来请王公进去。”   说罢又行了一礼,然后在前头领路。   进得殿内,只见左边一行侍人捧着东西往外走,右边一行侍人捧着东西走进去。   他们二人自然是走正中间的门。   过了一重又一重。   中间这一重小殿并不摆设起居之物,以前应该是用做宫内女子暂时休息整衣的地方,现在却摆了两排书架,全是公主日常能用得着的各种典籍,重新抄写的书卷等物。   这些当然远远不够,公主有时一个念头能飞到十万里之外,他们就必须找出公主需要的东西。   广御宫里其实已经不怎么够公主起居了。但公主当时拒绝了建摘星楼……   王姻想着在附近造两座小殿,也好让公主住的舒服些。   第三重才是公主和将军与孩子们用早饭的地方。   没走近已经听到七宝的声音了,他大声的叫着爹,笑得很开心。   王姻走进去就看到姜将军正把七宝顶在肩上在殿里跑。   怪不得七宝高兴成这样。   公主和三宝公主坐在一起,两人正说着悄悄话。   这时姜姬看到了王姻,笑着推了三宝一把:“你先看看能不能说服王大夫吧。”   三宝公主的目光就凝到他身上来了。   这让王姻难得的有些紧张,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不像龚相,一门心思教导三宝公主。他比公主年轻些许,但两人其实可以算是同一代的人。所以他这一生,只需要辅佐公主就可以了。   他的野心没有那么大。   只要能追随公主一世,他这辈子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而且,他并不觉得公主能容许她的臣子提前投向别人,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继承者。   但她还在世!   现在还看不出来,等三宝公主渐渐长大,她与公主这对母女是否能和睦如初?   他以公主为主,哪怕是她的孩子,都不能动摇他的忠心。   王姻想了一通就坦然了。   三宝公主坐正后,请王姻入席。   王姻谢过,先拿出他怀中的奏表。姜姬接过来翻看看了一眼就说:“比我想的要好得多!”   她指的是这次因为“皇帝是傻子”造成的风波引发的各种连锁反应,比她想像的要小的多得多!   甚至还不如她上一回奏帝乐,也不如她推行鲁律。   皇帝……存在感真低。   自杀的人少,发疯的人少,连以此为主题开文会的也少。   而且,受到影响的只有世家,城内城外的百姓们都跟没这回事一样。   她没见到商人们不出摊,百姓们没有不买东西不种地,也没有不嫁女儿不娶媳妇。   她之前还挺担心百姓们的生活受到影响,比如发生骚乱、暴动、罢市等。   但根据王姻的统计看,百姓们一切如常。   她合上奏表问:“可有流言、耳语?”   王姻:“百姓多是当成一则笑话,一笑而过。”   ——原来先帝跟朝阳公主是一对夫妻啊!   听到新鲜事了!   ——朝阳公主确实比先帝的皇后好看多了。   理所当然,不奇怪。   ——可不能!姐弟成亲,最后不是生出来一个傻子吗?   以警世人。   ——我说怎么从没见过陛下出来呢!   原来如此。   替百姓们的茶余饭后添了几段谈资,然后就轻风过耳了。   姜姬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她之前可是防备着暴动呢,还猜测会不会有人藏在暗处伺机煽动闹事。   如果能借此练兵也不错。   王姻也防着有夜袭、爬城、放火、下毒等各种意外。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姜姬“恍然大悟”。   以“女人”为首的凤凰台在各路豪强心目中威胁性一定是最小的。   他们都愿意先把有兵有马的其他人给干掉。   最后再来收服凤凰台,顺便接收她这个公主就行了。   王姻又说了另一件事。   自从得知皇帝是个傻子之后,那些被他们预计中可以为说客的人都不需要鼓动了。   “都出发了吗?”她欣喜地问。   王姻:“有二十九个人焚了书稿,打消了念头。”   姜姬:“……”   靠之!   王姻:“只有七人带上下人与干粮出发了。”   好歹还剩了七个。   说完正事,姜姬就放王姻回去休息了,看他眼睛都红了。   王姻正待告辞,三宝出声道:“我有一事,请大夫指教。”   王姻转身行礼:“公主请直言便是。”   三宝也没别的事,就是想出去转转。   她已经见惯了这凤凰台上的风景,身边的人也都熟悉了,脾气禀性都一清二楚,好的坏的,勤奋的懒惰的,聪明的蠢笨的,她都认识了。   她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认识一些不认识的人。   她自懂事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所以她没有一点防备就先问了龚香,她眼中最可亲的龚爷爷。   龚爷爷笑眯眯的摇头说:不行。   跟着就让二十个人日夜轮班不停的盯着她,防备得万无一失。   三宝这才发觉好像替自己挖坑了。   她先追索原因,于是她问龚爷爷:为什么不行?   龚香转头就来对姜姬感叹:你当年就总做出让我害怕的事,现在你的女儿跟你一样。   为什么不行?那还用说吗?   你娘现在都在凤凰台一动不动,总算是明白千金之子的意思了,你跟你娘一样贵重,怎么能乱跑呢?出点什么事,谁都赔不起!   龚香算是把姜姬给堵住了。   姜姬本来觉得三宝想出去也没什么,不过被龚香“教育”了以后,她就改主意了。确实现在外面环境有点乱,等等再说吧。   也不必很久,一年以后就差不多了。   三宝跟当初的姜姬一样,虽然听人说“因为你很重要,所以不能出去”,但她自己理解不了。所以她没有被龚香说服,而是开始想其他办法。   姜姬这里已经拒绝了,姜武那里也拒绝了“你娘说的对。”   三宝:“为什么啊?”   姜武:“因为你是储君,所以你不能有事。”   姜陶当时在旁边,现在脸色都不对。他虽然……看得出来姑母做的事好像有点出格,不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但爹和娘都叫他听姑母的,他又是从小听姑母的事长大的,这一点不对就被他“想通了”。   ——既然是姑母,那就是对的。   可为什么三宝会是“储君”?   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放在七宝身上。   明明有七宝不是吗?   他又看向三宝,渐渐的似乎明白了什么。   三宝仍不肯死心,现在又问王姻,她能不能出门。   王姻:“自然是不能的。”   三宝:“因为我是储君?”王姻:“正是。”   三宝:“那储君的话,你不应该听吗?”   她不能用身份去压制龚爷爷,对王姻就没这个顾忌了。   虽然她还不能理解“储君”的意义,但并不妨碍她去使用它的权力。   王姻笑道:“你的储君是公主给的。而我只听公主的。”   三宝愣了。   姜姬摸摸她的小脑袋,知道这一点不同会带给她很多思考。   “你回去吧,今天该谁给你上课了?”她问。   三宝回头:“今天是白叔叔与俭叔。”   姜俭曾跟随赵国大夫行走诸国,肚子里的故事也不少,三宝很喜欢他的故事。虽然他讲的不像白哥与龚香那么有深意,但普通世情虽然不会像故事一样一定有一个结局,却最容易让人思考。   姜姬:“你身边人的本事都没有学会,先别急着出去了。”   有这句话,三宝终于知道没希望了,这才起身带着七宝离开了。   三宝走后,王姻也退下了。   跟着毛昭到了,他来也是有事。   在以崔家为例的许多外地世家纷纷涌入凤凰台躲避战祸之后,他们手里的钱终于变多了!   凤凰台下旱的这两年全都是靠公主在后面支撑着从各路大商、豪商手中赊粮,才能令市场上永远有粮食卖,粮食的价格一直没有上涨得太厉害。   今年起年景会慢慢好转,百姓们也可以慢慢靠自己填肚子了——虽然今年可能还是要公主再掏一年的腰包,明年也说不定。   但至少希望是有的,百姓们都开始自己种地了!他们习惯了种植,习惯了用地里的收获去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这样哪怕收获不够多,就算会饿死也不会逃走了。   这才是公主与他们最深切的期望。   百姓们不要跑,哪怕死的多,可只要他们继续繁衍,这就是可以接受的!   毛昭自己都没经历过发生大旱灾两年,百姓却几乎没有流失的事。   他想,史书中都很少见。   可这不意味着粮食就不短缺了。   粮食还是不够的。   要从哪里找粮呢?   当然是从有粮的地方找粮。   河谷是不产粮了,但别的城产啊。只要把那些城的粮想办法弄来不就行了?   姜姬一直想让义军和云青兰打起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想趁火打劫。   在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派人趁机去其中一地抢粮,事后还可以栽脏,这个主意应该成功率不小。   就是现在打起来的人还不够多,人越多,情况越乱,她才越好施展。   不过她现在已经忍不住了。   毛昭说有钱了!   她顿时喜道:“那李家现在如何了?”   滨河也是产粮区啊!   毛昭早知她的盘算,此时也不是心软的时候,何况他对李家也心软不着啊。他来之前就想过了,当即道:“我可以令我一弟子前去,他到李家后,与我里应外合,此事可成!”   姜姬都惊讶了!毛昭肯派他的弟子去,那就是打着他的名号去做事啊。   为了重创李家,从李家骗粮?   姜姬柔声道:“公……愿助我?”毛昭以前最多是听话做事,主动做事是没有的。   毛昭目光沉静:“助公主,就是助天下。”   只愿早日结束乱世,公主早登大宝,天下归一,方得太平。 第726章 救星到了   滨河附近全是良田, 正值农忙时节,百姓们全都在田里忙碌着。   一个不及膝盖高的小男孩抱着快比他大的木桶在田间奔跑着。他站在田埂上,向一个戴着斗笠的妇人喊, “娘!饭!”   田里劳动的全是妇人与老人。他们天不亮就出来, 到了中午的时候,多数都已经不停的干了三四个时辰了。   有的人家还能找来吃的,有的人家已经没有吃的了,他们只能忍耐饥饿继续干活。   妇人从田里出来,看到桶里是两个芋头,拿出来分了男孩一个:“吃吧。”   男孩虽然小, 却非常懂事,他摇摇头说:“娘下午还要干活, 我不饿,娘都吃了吧。”   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掰开后塞了一口给这个男孩:“吃吧, 你还要长大呢。”   一个芋头虽然不能填饱肚子,但男孩已经很满足了。他抱着木桶回家,路上经过野地里时就钻进去找吃的,野菜、大一点的虫子、小蛇、鸟窝……什么都行,只要能吃。   他蹲在野地里,一人多高的野草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   然后他就听到了马蹄声!   男孩立刻轻手轻脚的趴在地上,把旁边的野草往他这里拉, 盖住自己。   他记得很清楚, 他的爹、爷爷、哥哥, 还有同村的其他男人都被抓了,抓走以后他们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是个男孩,不是女孩。娘一直在夜里哭,对奶奶说害怕他长大后也会被抓走。   他已经不记得爹长什么样了。   他只知道,爹被抓了以后,爷爷和哥哥种地,娘和奶奶还有家里的姐妹们纺线织布。   第二次他们要抓哥哥,爷爷求他们放了哥哥,抓他就行,爷爷说他还年轻,有力气。   他们就把爷爷抓走了。   可是没过半年,他们就又来了,抓走了哥哥。   娘和奶奶就必须下地干活了,但家里的孩子太多了,养不起,娘想扔了妹妹,姐姐不答应,让娘卖了她。   娘卖了姐姐以后,家里有了一点钱,可那一年种出来的粮食都被这些人拿走了。他们没有一点吃的了,娘还是把妹妹扔了。   家里就剩下了他一个小孩子了。   他问娘为什么不扔了他?妹妹吃的比他少。娘说,因为他是男孩。   “你活下来,我们才能活。”娘那一天的脸色像死人一样。   奶奶告诉他,等他长大后,他可以娶妻,生子,这样家里的人会越来越多,日子才会越来越好过。   但妹妹长大后,却只能嫁到别人家去。   所以家里留下他,扔了妹妹。   他想长大,娶妻,生孩子,让家里的人越变越多。这样他才能报答娘和奶奶,他就是为这个活下来的。   可被这些人抓走,他就活不成了。   男孩躲在野地里,一直到天黑,娘出来找他,他才回了家。   他说:“我看到骑马的人了。”   娘提着木桶,桶里是半桶的野菜和杂草。   “嗯。”娘应了一声。   他问:“谁被抓走了?”娘:“……他们不是来抓人的,是过路的。”   他:“他们有马!”他见过的有马的都是来抓人的。   娘摸摸他的脑袋,“他们是过路的,不抓人。放心吧,小妮。”   他抬起头,没有说话。小妮是妹妹的名字,他叫狗蛋。但娘扔了妹妹后,就总是叫错。奶奶对他说,娘叫错的时候,让他别说话。   ——你娘想你妹了呢。   他也想妹妹。   夜里的星星很多,野地里伸手不见五指。   马车停在一棵树下,升了一堆火,上面煮着一瓮粥。   季张蹲在火前,拿着一柄长勺在瓮里搅,香气扑鼻。   一个中年汉子走过来说:“看过了,附近没狼,也没人,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季张惊讶道:“竟然没有狼?那这里的官还不坏。”人都没饿死,野外没死尸,这才没狼。   中年汉子:“不好也不坏吧。走这一路就没见过一个带把的,全是娘们。”   季张笑道:“公主在城中发愁女人太少,情愿自己出粮养女人,这里是女人太多。”   汉子:“明明是男人太少。这里的男人,只怕都被李家抽走了。”   季张:“李客和他儿子死了,李家剩下的人估计也是惊弓之鸟,这才把这一片的男丁都抽走了。”说罢叹了口气。   他是毛氏子弟,十五岁时拜在毛昭门下,与毛家子弟一同受毛家教导。   他当时已经读了十年的书,离家拜进毛家,是为了替自己找一个进身之阶。   直白点说,他希望毛家能推举他出仕。   结果十五年过去,他三十岁了,到现在还没摸到边呢。   不过他也不算不努力,至少先生就十分喜欢。   毛昭——也就是他的老师,一向更喜欢务实的人才。他要求季张熟悉文章,要精,要透,但不要求他一定要在文章上有什么作为,换句话说就是要写出此时此刻需要的文章,却不必写出惊世美文。   有一段时间,先生一直让他以女子的口吻写情书,写得他生不如死,甚至还勾搭了几个情人,想从情人写给他的情书中找一些灵感。   后来不必写了才轻松了。   先生虽然不太满意,认为他的文章还不过关,但他却暗呼大幸。   至今他都不知道先生把他写的情书拿去干什么用了。   这一次的事,先生却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   “阿季,此行……可能会非常危险。”毛昭说,“你想好要不要答应我。”   季张:“先生知道,我家中并不算大富之家。”   季家出身小城,不是很有钱。他记忆中母亲眼睛都花了的时候还要每天纺线织布,母亲曾说到她闭眼的那一天,只要还能动,手就不会停。   家里的大大小小,没有一个闲人。   季张从小就显出了聪明劲,一岁时就被父亲教着读书、背书,三岁时已能出口成章,一篇数百字的长文,他能一口气背下来。   家里于是起意一定要将他送到名师座下!   季张其实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家了。他五岁就拜在当地的一户名师座下,可替他开蒙的先生却不肯收他为徒。   那先生对季家、对他说:“我年纪老迈,只怕不能看到阿季成才,也不能替阿季寻一个好前程。阿季这个师徒名分不能浪费,日后待寻得名师,或投入著姓大族中,阿季再拜师才对!”季张追随蒙师十年,在蒙师离世家,蒙师替他决定了让他到凤凰台来,徐、毛两家,可任择其一拜之。   季张到了凤凰台后,发现世家多如牛毛。他身为小城士子,其实在这里没有一点倚仗。他被家乡人、被亲人、被蒙师称赞的聪明才智在这里也一点都不出奇。   他先去徐家,结果徐家并没有收下他。他参加徐家文会多次,曾见过徐公最后收下的弟子白公子,看起来虽然形容懒散,但文辞锋锐,见事敏快,为人又带有一股天真之态,相当受人喜爱。   而且,容貌不俗。   季张看那白公子吹弹可破,不比娇娘差的脸蛋就知道自己差之远矣。   他听闻黄公名声宽和,上门之后才发觉黄家规矩森严,他这样的小城无名之人是很难出头的。   最后他才照蒙师说的去了毛家。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所以哪怕毛家对他没什么兴趣,他还是厚着脸皮在毛家赖下了。   时间长了,他才被先生看在眼里,收了下来。   他在先生屋里十五年,婚也成了,孩子也生了,却没有做过一件事。   先生屋里的书任他读,兴起时也让他做文章来看,他以前的雄心壮志在这一日日的消磨中都不见了。   他不再自以为是,不再认为可以在而立之时就衣锦还乡,替家族扬名,替蒙师的身后之名再添一份光彩。   他只知道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弱小的人,他能做的很少,只能一步步,脚踏实地的去干。   但他仍然不死心!   他希望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季张记得自己当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脑袋冲去。   他说:“先生,我不惧!”   所以,他就到这里来了。   在来之前,他已经读过所有关于李家的书,不管是李家人自己写的,还是外人记载的有关滨河的内容。   他来了以后,一路走,一路打听李家。   李家经营滨河还是相当用心的。   百姓虽然日子过得苦,但李家还算是怜惜民力,知道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   李家也没有对滨河世族太过分,没有赶尽杀绝。   让季张看,李家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那条家规了。   “……不留旁系,只余嫡脉。”季张摇摇头,“不是说不好,但像现在这样,李客一倒,李家另外两个弟弟连主都不能做,底下人吵成一锅粥,这什么事不都耽误了吗?”   一家有一家的活法,季张不会武断的认定李家的家规不好。   不好,李家也不可能传到现在了。   但这条家规的确替家族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李客死后,长子不知所踪,次子当日意外身死,两个弟弟都在外面,还带着李家所有的兵马。   结果等排行第二的李非回来,就发现家里已经快不姓李了。   李客之妻已经上吊自尽。李客等三人的母亲,李家老太太虽然没人敢把她逼死,也是受了不少的罪。   李家原本赶出去的旁系借口已经改姓,并没有伸出援手。   李非大怒。等到替李客、李客之妻、李客次子三人下葬过后,李非就被逼要交出手中的兵权。   李客的余部无可奈何,他们不能明着支持李非,因为他们按照家规,主人应该是李客失踪在外的长子。   李非失去李客一系的支持,不免束手束脚。他拖着不肯交出手中兵权,不肯改姓,显得更加立身不正,难以服众。   他只能送信给外面的李家三弟,李汉。   李汉接到信后,得知家中出事,二话不说就带着李家整部撤了!   他前脚刚撤,后脚包家与伍家就发生了内杠。营地被云贼所袭,包家与伍家互相指责对方身边有奸细。   李汉停在半途,一边送信回滨河,一边探听义军那边的消息。   可两边的消息都不太好。滨河里,李家腹背受敌,李非的名声越来越糟,快传成是他暗害李客与其子了。   李非被逼的几乎要自尽以示清白。   义军那里可能真的是有奸细,云贼几番袭扰都打胜了,包、伍两家心不合,反被云贼打得落花流水,失城失地失人。   义军仿佛就要土崩瓦解了。   义军若败,李家也会败。联盟如果破了,再想联合起来就更难了。   李汉思前想后,只好决定不回家乡,返回义军,稳定局势。   李非现在是独木难支。   季张笑道:“这不是正等着我来救他吗?”   中年汉子是他在蒙师那里收下的从人,对他知之甚详,闻言道:“对,你救了,他死得会更甘心点的。” 第727章 裙下之臣   季张到李家的时候, 李家刚刚送走一个恶客。   这个恶客也不是别人, 正是李客之妻的娘家亲爹和亲大哥。   但李家下人奉命,直接拿大棍子把这两个亲家给打了出去。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被推倒在地,滚了一身的土,护在他身前的汉子额头冒血, 看着是可怜极了。   李家大门前这条街上平时没什么人,现在却有同辆马车停靠,也有人结伴在门前徘徊,犹豫不决。   见到这一幕, 实在是不太好看。   季张的从人就去把那老人扶起,那汉子对着李家大门破口大骂:“李二!你别装傻!姑爷和我家姑奶奶死得不明不白!我那两个外甥一个不知所踪, 一个在自己家里摔死了!他都八岁了!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你现在不给我们家一个交待不行!!”   那老人泪流满面,抓着季张的从人抖着说:“您也给评评理?我那姑娘没得蹊跷啊!”然后就呜呜的哭。   季张的从人扯下老人紧紧抓住的手,道:“你们这亲家都成仇家了, 是非曲直不能只听你一个人说。”   老人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从人拱拱手, 回到季张的车前,从车里拿出名帖上门投帖求见, 不一会儿,李非亲自从里面急匆匆走出来,到车前深深一揖, 把季张从车里请下来, 郑重非常的请进去了。   一时在李家门前的人都愣住了。   车里出来的人, 他们不认识啊!   再看季张乘坐的车, 高辕大轮, 车上脏得很,车辕后摆着两个大桶,两个大箱子。   这是从外面来的。   走远路的车,随身带这么多水,这么多东西……   那老人从地上爬起来,叫上儿子:“先回去,好好打听一下,那人是哪里来的。”   儿子也不再骂了,抹了把额上的血,啧了声,也坐上了车。   不到一刻,李家门前守着的人竟然都走光了!   这话报回去,正与季张对坐的李非痛恨地笑了,“季先生请看,这都是盼着我李家去死的人啊!”说着,他愤恨的一拳砸在案上。   季张平静地看着他发火。   李非道:“是我失态了。”   季张:“人之常情。李二公子不必介意。”他往外一指,“就是外面这些人,会做出这种事来也不出奇。”   李非皱眉道,“愿闻高见。”   季张笑道:“高见不敢当,也无非人之常情四个字。”   他走这一路打听的已经够清楚了。   李客当时一病死,李客的妻子也伤心欲决,然后她就送信回了娘家,哭诉丈夫早死,她不知以后该如何是好。   娘家当即就派了人来了,就是刚才门前那个汉子。   李家的家规外人都知道。那个汉子就问李客之妻,长子何在?   因为长子才是可以接任的人。   李客之妻却不知道李客把长子送去哪了,她只知道李客之前有事要长子去做,就命人送他出门了。   现在人在哪里,几时回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还知道李客死前几天曾送信让李非回来。   中间这对兄妹商量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就是李客之妻担忧李非回来后,会趁着她的长子不在的时候夺了李家。   所以,一开始是李客之妻想趁李非回来时还没立稳脚跟,逼他改姓。   她担心李家之内没人会支持她,托的正是她的娘家人。   她站着大义与名份,在李非回家当日发难,让李非与李家都措手不及。   李家外面心怀不轨的人也正是借着这个机会对李家下了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客的次子意外死了。   李客之妻跟着就“自尽”了。   季张猜,要么是李客之妻羞愧难当,发觉自己引狼入室害了李家与自己的儿子,要么,是李家人动的手,除了“内奸”。   李非听到这里,点点头:“先生料事如神。我那长嫂……在我大哥灵前羞愤难当,这才自尽了的。”   其实是他的妻子与李汉的妻子二人合力勒死了她。   他的母亲就在上面看着。   家丑,不能外扬。   所以就连他的从人都以为李客之妻真的是因为次子死了才悲伤自尽。   那个女人怎么舍得死?她想归家另嫁呢!   但这个女人虽然死了,她惹下的祸还在。   她当着众人的面,在大哥灵前质问他为什么还不肯改姓,是否意图夺李家家业的事让他百口莫辩。   他不能现在改姓,更不能离开李家。他就只能背上这样的骂名。   李非说到这里,眼中含泪。   他就是死了,也洗不脱身上的污名了。   李家已经一脚踏进去了。李家退不出来了。   李家造出的攻城器本该只贡皇帝,现在不但李家自己的军队用上了,还卖出去了不少。   如果不是李家拿“义军”做幌子,这就是全家族灭的大罪。   除此之外,没有圣旨征丁练武,也是杀头大罪。没有兵书就集结军马,也是杀头大罪。   与包氏、伍氏结盟,聚战河谷,也是杀头大罪。   李家前前后后犯的能砍头的大罪够把李家上下砍上几十回的。   李家怎么能退?   李非只能死死顶在这里,替李家延续生机。   季张能这么风光的进来,除了托毛家之名和毛昭的名帖之外,他还说他知道李客长子,李家小公子的下落。   李非擦掉眼泪,起身跪在季张面前:“还请先生救我!请先生救李家!”   他跪,屋里屋外,李家的下人都跟着跪下了。   季张叹气,上前亲手扶起李非:“二公子放心,我正是为此而来。”   李非大喜!   季张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李客长子是怎么回事。   他当时在家仆的护送下,平平安安的到了凤凰台,也平平安安的见到了王姻,递上了那一道李家跟风递上去的问皇帝安好的奏表。   王姻接过来后就告诉他,现在凤凰台上有公文格式,这封奏表因为格式不对,不但不能往上递,递上去反而要问李家的不敬之罪!   把李客之子吓个不轻。   王姻道不然你就当没递过,我就当你没来过,你把这奏表收回去,烧了,然后回家算了。   李客之子当然不能答应!   不就是格式不对吗?   他重新写一封!他是李客长子,勉强算大人了,还是很有当家作主的责任感的。   王姻道,学格式还不够,公文写作要用鲁字。你也不会鲁字啊。还是不行,我还给你,你还是走吧!   李客之子来之前也被教导过现在凤凰台的情势,以及这封问皇帝好不好的奏表真正的目的是想知道皇帝是死是活。   他见王姻再三劝他走,疑心顿生!更不肯走了。   王姻只好先“冷落”他,把他往客院一放,不理了。   李客之子就在街上四处打听,果然打听出来确实现在凤凰台上行鲁律,用鲁字,公文往来遵从新格式的事也都是真的,连他刚进凤凰台时登记的姓名藉贯都是身份证的格式呢。   要想学这个也简单,去学府就行了。学府收学生是不问来历,不需要先生引见的哦,谁去都能学!   李客之子就带着从人、护卫一头扎进学府求学去了。   目前刚学到数章,公文格式写作?那是毕业后的进修项目,早呢。   季张嘴里当然不能这么说,他说的是李客长子到了凤凰台以后就求学去了,正拜在学府之中,受众师教导,同学之中不乏各地青年才俊。   因为毛公,也就是毛昭听说滨河李家出事了,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这才特意派季张过来问个清楚,如果有事,毛公当然会不遗余力的帮助李家的。   季张就拍胸脯问要不要这就把李客长子给送回来?他现在就派从人回去接人!也就一两个月吧,人就可以接回来了!   李非听了大喜过望,实在不相信运气这么好。他都以为李客的长子死了。   要是这个孩子死了,他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要他活着就行啊!   李非高兴不管季张,先跑去到李客灵前一大哭,再跑去找李家老太太商量把人接回来的事。   主要是问,这个时候接回来行不行?   李家老太太这段日子也是成了惊弓之鸟。李客之妻作乱的时候,她和另外两个儿媳都被看管起来了。   虽然作恶之人已经解决了,但李非和李家的处境并不好。   李客的长子真不能再出事了。   老太太不想把人接回来,她担心滨河其实不够安全。   李非也担心这个,人是能接回来,可接回来要是死了呢?他可再也变不出另一个来了。   “多派人去守着他,就让他在凤凰台藏着吧。那里比家里安全得多。”李家老太太道,“我觉得他在那个学府还是不够安全,想办法把他送到宫里去,藏在那安乐公主身边。”   李非道:“既然娘这么想,那我这就去安排。”   李家老太太:“这季先生算是我们李家的恩人,他想做什么,要是不麻烦的话,你都应了吧。他是凤凰台的人,于我等有益无害。”   李非点头。   李家老太太很清楚儿子们都在做什么,李客会死只能说是命,李家现在正处在要紧的关头,别说是死一个儿子,就是三个全死了,老太太都觉得正常。   大不了到时她跟着一块去死。   只要李家子孙还在,李家还在就行。   “凤凰台上不过一个小女子,我等先送出善意,叫她站在我们这边也好。”李家老太太道。   李非说:“娘说的是。那河谷的云贼据传就是这安乐公主的裙下之臣,对她言听计从。”   不然云贼怎么把凤凰台让给她了呢?现在跟义军打来打去,却不去打凤凰台,这又是什么道理? 第728章 殿试   凤凰台。   姜姬:“江南江北这一片都加入义军了吗?”   毛昭点头:“无一幸存。”   广御宫大殿内竖着两扇巨大的木板, 上面用漆画出了非常简单的地图。现在地图上全是标记的胭脂点。   现在还没办法搞出比例尺, 画出精确的地图。她用的这一幅尤其简单,山不要求画出崇山峻岭,河不要求画出波光鳞鳞。只是画出线条,标上名字就行了。   城池则标上姓氏。   现在各城基本都在著姓大族的手中握着, 以姓代城相当好记了。   以晋江为界线,江南江北的大小城池基本都主动或被动的加入了“义军”。   这个加入可不是喊几声口号就行的。   他们要出人:不止是壮丁,城主家的人也要送一两个进去,或为人质,或者就是分一杯羹的人。   他们还要出钱:这个钱不止是铜钱或金银,还可以代指为这个城非常重要的产物。   就像鲁国浦合产盐土一样,她就用盐土当了很长时间的“钱”来花。   各城同样是主动或被动的被要求对盟友敞开供应自家产物。   银山崔氏就是个典型了。他们家产银子。   于是就举家潜逃了。   想逃的不止是银山崔氏,所以这段时间以来, 不止是王姻见到了不计其数来向他示好的人, 凤凰台也突然多了很多的“流民”。   这些流民大多数衣衫整齐, 有车有马,逃难的时候不但没有丢下老人和妻女,连仆人和奴婢都好好的带着。   他们来了以后, 先暂时在城外安家,然后就想出各种办法钻到城里来。   凤凰台下的大小世家都见到了许多“亲友”。   学府和匠器局这两大收人的机构也多了很多突然拜入门墙的“学徒”。   姜姬的很多政策其实就是为这些没办法逃人准备的,从鲁国时就是靠这几手迅速集结起她自己的班底,壮大势力。毕竟要靠她取得新的身份就只能服她的管了。   凤凰台下的世家最近几近流失的相当多, 世家其实就是高学历高智商的代名词, 在这个时代, 他们就是人才库。   可以把他们看成一所所大学,他们负责从全国各地选拔出人才,收纳进自己的门墙内,细心教导后,再将这些人才吐出来,安放在大梁国的每一个角落。   失去他们不是不可惜的。   她只是知道,只要世家不灭,那早晚会有别的世家填补这些空出来的位子。   这一回倒是一口气全补充回来了,还全是不得不听她的话的!   姜姬一个激动就要办国试大典。   她早就想试行一下了!   现在仅靠学府选拔出的人才其实相当“简陋”。通过这种选拔,得到的全是低级官吏。也就是说,她不需要他们有很好的才学,只需要他们完成简单的工作就可以了。   哪怕受贿、渎职都可以轻松的找到替代的人,完全不必心疼。   更高级的人才她就得不到了。那全在世家的腹中。   她可以杀鸡取卵。她在鲁国就这么干过好几次。   但现在她想换个更好的办法。不必杀鸡,也让他们乖乖下蛋。   把鸡养着,它会下更多的蛋的。   目前这个时代仍是以人治为主,五十年内休想进化到彻底的法治。   虽然她觉得之前已经有点法治的苗头了……   大臣们都有意识的开始限制君权了。   但她要上位,就必须重新夺得完整的君权。她需要压制大臣们的自主性和权力,至少要保持三代。这就意味着她开了一次倒车,只能也必须继续人治。   为了限制人治会带来的弊端,她才会颂布那么多的《鲁律》,而且全是写小民百姓的。   人治之下,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就是小民百姓。律条替百姓们画出安全的界线,界线之内,他们就不算犯法,可以自由自在。   若官吏滥用权力……反正她杀官从不手软,专杀给百姓看。   告诉他们这些官是可以杀的。   百姓就不会过分惧怕他们,官吏也不敢对肆意虐待百姓。   她不太在意世家,她不需要去保护他们,反而需要去限制他们。世家和君王一样,谁的拳头大谁有理。拿法去约束他们是白日做梦。她只需要保证自己的拳头最大就行了。   她能保证在自己这一代,或许还能保证三宝的第二代,可第三代就完全凭运气了。   成功的话,她建立的制度才能够有希望流传下去。   不成功……那就是个三代即亡的短命朝代。世界将再次陷入战火之中。   那么,拥有一个有别于世家举荐体系的人才选拔渠道,是她建立的制度的立足点。   换句话说:她要找到只听她的话的人。   她要保证这种人的供应是源源不绝的。   现在这些逃入凤凰台的“流民”需要出头,需要从城外挤进城内。   那她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第一次国试改了个名字先叫殿试。   毛昭说国试太明显了。   姜姬就从善如流地说那就叫殿试,顾名思议,在殿里考试。   这一次考试也非常的“随兴”。   某一日,风和日丽,黄松年、毛昭、白哥、风迎燕、龚香、王姻、姜俭、姜陶、阿陀等人“不约而同”的带着自己举荐的人才来见姜姬了。   人太多了。   安乐公主道:“人这么多,不如就出几道题考一考,辨出贤愚,才好以才论职。”   众人皆道:“公主此言有理!”   一群斗鸡一样的青年才俊们怎么会怕?全都斗志昂扬的答应了!   姜姬就定下规定。   第一,在座黄公等人每人出一道题;   第二,答题者不能答举荐人出的题。   文会上都是口试,没有笔试。姜姬就省了腾卷糊名的那一套了。好不好的,当庭验证。   出题的自然也各有偏向。   各地才俊一系的人用典更加精深——都是自家藏书,一般人听不懂。   鲁国一系的人偏爱出数题和怪题——论起应用数学,他们认第二,整个大梁没人能认第一!   各地才俊作文都有一手,不管是命题作文还是公式写作,都能写得非常完美。   但他们的缺点也很明显,都对民生不是那么的——重视。   不能说他们一窍不通,而是他们通的都是书上有的,照本宣科一个比一个厉害,动不动就开始炫耀自己家的藏书。   可真让他们动手去做,十个里八个都不行,另外两个已经算是勉强可用的了。   她到最后都有点怀疑黄公等人送来的人才是不是都打了折扣。   但看黄松年和毛昭的神色,又不像是故意的。   等人才们退出去后,她才问各位考官的看法。   他们的看法倒是跟她一样,凤凰台举荐来的都缺一点实用价值,反倒是鲁国的都不错。   不过黄松年替自己人说话了,他道:“鲁地之人深受公主之恩啊。”   虽然只有一半句,但也说出了重点。   他认为鲁国的人为什么考试这么好呢?因为他们都是鲁人!早就被公主影响过了!   这些人在凤凰台再过两年也这样!   毛昭也认为那些人不是不可以用,只是需要一些磨练。   姜姬就顺水推舟的把人都收下了。本来这次殿试的形式意义就大于实际意义。   等第二次、第三次殿试都如期举行之后,才能令下面的人感受到这份与众不同的改变。   黄松年出了宫门坐上车,没走出多远,车就停了。从人在车外说:“主人,有人求见。”   是今天跟他进去殿试的人。   黄松年叹了口气,掀开车帘说:“改日再谈。”说罢就放下车帘让车走了。   那等在路边的人也不敢追上去催问,只好遥遥的行了个礼。   黄松年回到黄家,就听说他自己的儿子、孙子、侄孙、外甥孙等在外候见。   等他洗漱完之后出来,门外阶下已经站了一群人了。   全都在等今天殿试的消息。   他这次举荐人才就公然把黄家子弟给挟带进去了。   只是这个结果……让他既忧又惧。   黄松年叹了口气,把人叫进来,反问他们今天殿试感觉如何?   其实不用说,只看这些孩子的面色就知道,他们觉得今天这个殿试相当的让他们“惊喜”。   黄松年以前也被家中父祖带进宫里,面见皇帝,展示才华,最后被皇帝看中留用。   他当时固然胆怯忧惧,却仍然很清楚自己出身黄家,皇帝是肯定会收下他的。   只要他表现得令皇帝满意。   所以,他的才华并不重要。只要不是不学无术之辈,适当的才学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是装饰。   真正重要的是他的姓氏和家族,以及他是否能揣摩清楚皇帝的想法。   他做得很好,于是他留在了皇帝身边。从意气风发的黄松年,变成了应声虫黄公。   但今天的殿试不同。   公主并不在意在座之人的家世。她更看重他们的才学。   甚至不是读了多少书,知道多么深奥的典故。   而是他们能从读的书中学到什么,又会做到什么。   他曾经参加很多次公主与众人议事,熟知公主的做事方法。   而今天的考试竟然就是考这个!   这一点上,白哥和毛昭显然比他更会出题,也更符合公主的心意。   白哥就命人搬出一担文书,让他们在读过后归纳总结其中的要点。   这只是题一。   答过题一的人还要答题二。   题二就是白哥让他们标注出这些文书中所记载的地区的位置。   大部分人都倒在了题二。   这本来是一个送分题——公主说的。   黄松年明白公主说的是什么意思。   鲁人对大梁的世家不熟,更不可能熟知这些世家都住在哪里,城池或位置,附近是山是河,哪座城跟哪座城挨在一起等等。   大梁的世家本该是熟悉的,这都是他们从小背诵的东西!   可真当把纸板给他们,让他们画出地图,标注位置的时候,他们就都傻眼了。   反倒是鲁国的才子在第一题时不会答,却会专心听他们的答案。在第二题时都能画个差不多。   哪怕是错的,但也只是错了地势或位置,大概的关系都是对的。   黄家子弟也是一样。   他们在经过这一次殿试后,没有不满,没有怨忿,却都自觉不足。   此时纷纷在他面前痛悔——真心真意。   “都是我等学艺不精!令黄家蒙羞!”   “还请容我等再学一次!”   “这次必不会再令黄家受辱了!”   黄松年沉默良久,叹气,点头:“去吧。” 第729章 我是女子   凤凰台下的早晨是特别热闹的。   小商贩们天不亮就出了门,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出门做生意。   普通百姓都是天不亮都要起床干活的。   所以李芯天还黑着就睡不着了, 听着外面的车声、马声、人声, 翻来翻去, 只能爬起来。   他今年只有十一岁, 身量虽跟大人差不多了, 看脸还是小孩子。   他带着家里的忠仆从滨河赶来凤凰台来已经有两个月了,本来借居在鲁人王姻家中,后来从王家客院搬出来, 就在市场里租了个小院子,每天从这里去凤凰台旁边的学府上课。   凤凰台跟他想得大不一样。   他洗了把脸, 管家李叔才回来,身后两人各挑一个担子, 担子上全是吃食、蔬菜等物。   李叔从小看着他长大, 十分疼爱他,见他起来忙道:“大郎这就起来了?快过来吃饭吧,刚买的,还热着呢!”   他们这一伙人因为没有一个女眷, 全是青年和壮年男子,实在看着很不像样子。   说是流民, 又有钱租房子,还有马车。   后来只能假托是分家出来的。这样李芯就是个小公子, 剩下的人照旧侍候着就行了。   但仍是没人会做饭, 他们这些下人每天随便吃点就行了, 李芯却是个从没出过家门的小公子, 路上吃干粮还行,都住下来了,还吃干粮?   幸好他们住的地方有许多小贩每天挑担出来卖吃的,都是些简单的鲁食,便宜,味道也不差。租住在附近的人如果不开火,都在街上随意买着吃,比自家开火还省些。   李叔还问要不要给他买个婢女服侍,李芯红着脸拒绝了。他在家里已经快要娶妻了,可他对女子仍十分陌生,见到她们就紧张,从来没有起过绮思,当然不肯再要个婢女服侍他。   他爹还曾笑话他,说等他长大就好了。   李芯坐下吃饭,想了一早上远在滨河的父亲母亲等人,吃完就对李叔说想写封信回去。   “我出来这么久了,也没给家里送个消息。”李芯低头道。   一开始他是凭着一股少年意气,觉得家里只是让他来递一道奏表,结果他没递出去,觉得没办法跟家里交待,更不想让父亲失望,这才打定主意把奏表好好的递上去后再跟家里联络。   可他从王家出来后进了学府,一学就是一个月,才将将入门,谁知道等他学完了,能写出一本奏表了,再递给安乐公主,这又要花多长时间?   他想还是应该跟家里联系一下,免得家人担心。   李叔道:“既然大郎这么说,那我就派人回去。”   他虽然年纪大,但出来以后为了历练李芯,就从不拿着架子,严守上下之道。李芯之前发意气不肯跟家里联系,他也只劝了一次就不再开口了。现在李芯说要跟家里联系,他也马上答应下来,不再多说什么。   李芯花了一天时间写这封信,写完仍觉得不安。他到凤凰台来两个月,等于是一事无成。他想起来之前父亲卧病在床的样子更觉得自己没用。   父亲……应该是盼着他能尽快成长起来的。所以才会赶着让他在明年就成亲。   他只希望不要让父亲失望。   李芯用过早饭后,坐上家里的车去学府。像他这样租便宜房子,却有马车坐的一律都是外地普通世家或小世家之子。   有名的世家多数都能在凤凰台找到亲友假居,想当官也不必去学府读书考试,请亲友举荐更快。   李芯却故意装成了小世家,不想让人知道他是滨河李氏。   他从王家搬出来时还担心李叔会反对,不想李叔赞他“沉稳”,道这才是出门做事时的样子。   一路走过去,百姓越来越少,直到看不见一个走在路上的人。道路越来越宽,院墙越来越高,越来越长,四周也越来越安静,不见小贩高声,不见儿童吵嚷。   偶尔能看到路边院墙里伸出来的花枝,或是石榴,或是香桂,洒下片片残花在地上,别有一番意趣。   前方是壮丽的凤凰台,台前十座楼,殿门洞开,看不见人影。听说在新年前,安乐公主曾在高台上亲率众臣,替百姓祈福。   还有人说安乐公主违制用了帝乐。   李芯走到这里总忍不住推开车窗看过去,心里想像着安乐公主的模样。   他在来之前从来没听过这个公主的名字,来了以后发现这里人人都在说她。   公主到底长什么样呢?   学府其实是一个非常大而空旷的院子,四周只有几个号房用来让大家方便歇脚,平时大家读书、写字就是在庭院里,像乡野之人一样,露天席地而坐,膝上放着书,连书案都不是每一个人都有。   李芯从没想过学府里竟然连屋子都没有。大家哪怕是寒冬腊月都是在外面读书,冻得手都僵了也只能放在怀里暖暖。   可他却不敢挑剔,也不敢抱怨,因为早就有文会论证过此事,都道学府这样的作派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呢!这才叫不为外物所动呢。   难道只能在屋子里,冬暖夏凉,有案有席才能读书吗?   当然不是!   谁敢这么说谁就不配读书!   李芯当然就不敢说从家里带副案过来了。   他在学府门前下了马车,跟着就听着里面吵吵闹闹的人声。平时这里是不会有人故意吵闹的。   ——除非在开文会!   李芯立刻就进去了,远远的就看到大家围在一起,有人在人群中说话,底下的人有的在听,有的却像是在作题。   他挤进去听就那个站着的人说:“……这个题是这样的……”   他听了题就知道自己还不会做这种题,只好先把题目记下来,寻旁边的人问这题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激动的说:“你不知道!王兴他们昨天被龚相带进去见公主了!结果碰巧遇上了黄公和毛公也带了人进去,结果他们就比试了一番!”他咽了口水,羡慕极了:“当着公主的面呢!”   殿试的题当天就流传出去了。正如姜姬所预料的,殿试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所有的世家都自认为“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就是一个大家商量好的举荐人的大会。   所以每人都把自己看好的人带进去,当着皇帝——公主——的面,装模作样的比试一番,最后好把官职给分发下去。   没人认为这是她的主意。   都把目标对准了黄松年和毛昭。他们都认为这是大臣们的计划,“安乐公主”在这场计划里属于被蒙骗的那个。   这种事他们熟啊!他们自己家的弟子都是用这种“公正”的方式举荐给皇帝的嘛。   安乐公主肯定比皇帝更好蒙一点。   倒没哪个世家现在冒出不食鲁粟的决心。   没人以“上面是安乐公主,我不要在她座下当官”的意气跑出来斥责黄松年等人。   他们全都跑去黄家、毛家自荐了。   以前黄松年和毛昭是不肯荐人的!现在他们肯开这个口了!   那大梁那些人还需要王姻这个鲁人吗?   王姻自己都自嘲道:“从此门前冷落矣。”   他还不是吹牛,确实门前每天等着求见的人少了。他扩建了两个巨大的客院,看起来不用再盖第三个了。   黄松年和毛昭也没像以前那样闭门不纳,反而恢复了“社交”活动。开始打开家里的大门,不但不再回避求见的客人,自家的人也可以出门了。   倒是白哥还赖在凤凰台不肯回徐家。   不过,就算没有他加入进去,本地一系和鲁人一系的“争斗”已经越来越分明了。   不到真刀真枪的地步,但确实两边壁垒分明。   鲁人一系除了真的从鲁国赶来的士子之外,还有很多也是大梁人。只不过都是普通的富户,称不上世家,也不怎么有名气,属于出了家乡就没人认识的人。   他们走不进黄松年和毛昭这种世家的大门,只能去没有门户之见的王家。   久而久之,鲁人一系又有了“庶门”这样的蔑称。   王姻的脸皮已经相当厚了,根本不在乎。   凤凰台上,姜姬与龚香对坐,她说:“殿试的事已经引起黄公他们的警觉了。”   龚香笑着说:“都是聪明人,应该的。”   姜姬皱眉,微微叹了口气。她现在既然已经看到了分歧的苗头,本来应该尽快的解决,可她的解决手段就相当粗暴了。   只是她本来刚打算要温柔、和缓些的……   所以她就找龚香来问计。   “叔叔可有良策教我?”她问。   龚香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公主这是又心急了。她一心急,就容易下重手。   可公主已经不是以前幼稚的时候了,她开始学着寻找其他的办法,她不再认为事情只有一条路可走。雷霆手段好用,却也不能常用。   不然那就成暴君了。   龚香想起以前,不由得叹气:“他们也只是为了寻一条活路而已。”   姜姬皱眉:“……他们是为了限制我。”   限制她的势力,避免她极速扩张。   龚香劝道:“公主又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跟您唱反调?世间不止一个人,君王的耳边,也不该只有一个声音。公主当宽宏,容得下他们这点小心思才对。”   姜姬思考了两天,决定对黄松年等人的举动视而不见。   她不能保证自己永远是对的。那替自己准备一个“反对者”未必不好。   但目前她要做的事,不许任何人阻止。   她开了一个小宴,请了黄松年和毛昭前来。   两人如约入席后,发现竟然没有其他人。只有公主与他二人。   黄松年和毛昭对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   姜姬却是做足了礼数。   席开,先奏乐。   她特别客气的问两人这奏的乐好不好听啊?   黄松年和毛昭立刻说好听,好听,非常好听。还即兴赋诗。   听完音乐,上酒菜。她又先祝酒,请两位同饮。   ——然后看到黄松年是手抖,毛昭是嘴唇发颤。两人以毅然决然的气势把酒喝了以后,全是一脸坦然。   估计以为她在酒中下毒了。   姜姬:“……”   接下来是上菜。   上完菜后还没吃,她先说:“我欲成天下未成之事,行天下未有之局。还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   两人都饮了“毒酒”了,自然也不怕说实话了。   黄松年捻须半天,叹道:“公主,我虚长九十七岁,不曾见过女主天下……”   不看好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不过黄松年也没说死了姜姬办不到,他道:“公主之才,世所罕有。若公主能成事,天下必然为之震动。”他的眉毛紧紧皱成一团,“我只担心这天下……能不能容得下公主。”   哪怕是能登基,但真的能坐稳这天下吗?   黄松年不怀疑姜姬能登基,但他担心她坐不稳。   毛昭也喝了“毒酒”。   他也不太客气了,直接对黄松年说:“公主现在所做的,就是在除掉她的敌人。”他看向姜姬,“等公主所需之势形成,这天下只怕没有人再能是公主的敌手了。”   等能打的全都打残了,公主再站出来,谁还能打得过她?   黄松年对姜姬说:“公主对天下万民当温柔以待,如母如父。”   姜姬开始觉得“毒酒”很有趣了,不知这两人发现没喝毒酒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正色道:“我必遵黄公之言行事!”   毛昭更厉害一点,冷面道:“我只愿公主早日结束乱世,好容如我这般的人一个活路!”   姜姬温柔微笑:“只要二位愿助我,自然一切好说。”   话说完了,该吃饭了。   但两个喝了“毒酒”的人吃不下,又痛饮几杯“毒酒”,全都勇敢的回家去了。估计是不想把凄惨的死状露在外面。   姜姬真是十分的好奇!   可惜不能钻到两家去看。   ——只好让白哥和风迎燕走一趟。   她特意提醒他们,黄松年和毛昭都以为喝了“毒酒”,她当然并无此意啦,不过幸好因为这样,他们三人坦诚相待。   现在她担心二人出事,命他二人前去探望。   不过——   “毕竟只是误会,你过去之后,千万不要说破此事,以免毛公羞惭,日后倒不好见面了。”姜姬再三叮嘱道。   白哥先惊后囧,最后兴致勃勃的去了!   回来就告诉她,毛昭回家之后先沐浴,再祭祖,再把家人都叫过来一个个叮嘱,然后捧着书读了一整夜的书,见他去还跟他说了不少话。   ——直到今天早上。   他大概是……明白过来自己死不掉了。   白哥也憋不住了,他在再次急切询问“毛公可安好?”的时候露了馅,被毛昭亲自提着鞋打出了毛家。   风迎燕倒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挺自然。说黄公除了把自己关在屋里抱着小妾哭了一通后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做为客人一直坚持要见到黄公,于是就在黄公屋前站了一晚,听黄公对着小妾撒娇,十分的牙酸。   姜姬到了第三天见到了黄松年与毛昭,两人神色如常。   她没忍住笑,黄松年叹气,对毛昭道:“公主如此行事,不吉!”   毛昭也严肃道:“不吉。公主当肃穆些,才显得威严。”   姜姬笑嘻嘻的说:“我是女子啊。”   黄松年难得说了句:“公主哪一点像女子?” 第730章 她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人   黄松年和毛昭的“报复”也来得很快。姜姬很快体会到了当一个皇帝被人从头发丝挑剔到脚后跟是什么感觉。   这二人只要一见到她,从坐姿到说话的方式、语气都能一一给她“耐心”的纠正过来。透着那么一股“我是为你好”的循循善诱的名师气场。   你还不能说他不对!   叫姜姬哭笑不得。   她说自己是女子, 黄松年很有话要说, 他道“公主既然不做寻常女子, 就不要以女子之身为借口了。何况女子也有女子的姿态与风采。公主气韵天成, 凡人难及, 若再稍加上那么一两分的魅力,只怕这世上不会有一个男子能逃脱你的手心。”   然后这老头就开始教她怎么表现女子的魅力了!   他还“悄悄”告诉她,哪怕她端坐其上的时候, 席间全是臣子,她也可以通过坐姿、手势等来表现对某一个臣子的亲近或厌恶。   虽然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做娇俏状很伤眼,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倒是慢慢处出了一点君臣之谊。   都是“生死之交”了,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毛昭看出她故意要掀起全大梁的混战, 目的是削弱现在的世家势力。   这二人因此生出唇亡齿寒之感也不出奇。   黄松年也坦白告诉她, 他确实是打算保留一部分“势力”,为的是避免最后被姜姬一锅端, 来个狡兔死,走狗烹。   而且如果他们被干掉的话, 不会有人为他们哭, 反而会有人笑。   因为他们现在全是站在她这边帮她“下手”的, 日后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也只会让人拍手称快。   这两人当然都不肯落到这个境地。   姜姬也坦白, 她其实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人。   黄松年:“……”   毛昭:“……”   白哥:“……”   龚香:“……”   她并没打算干掉所有人,全杀光了谁给她干活呢?   龚香点头:“公主说的有道理。”   白哥:“……公主此言有理。”   毛昭和黄松年鄙视这两个家伙!   她说, 她需要干掉的全是反对她的人, 顺从她的, 她是不会干掉的。   所以黄公等应该尽量多劝告一些人顺从她啊!   这才是解决问题的良策!   黄松年:“……”   数人从广御宫中离开,黄松年一路唉声叹气。出了宫门,叫住毛昭:“今日让我送你一程。”   毛昭就弃了自家的车,坐上了黄家的车。   上了车,黄松年就开口了:“此乃暴君。”   暴君的一个特点就是不爱听臣子的劝告,喜欢一意孤行。臣子们也都擅长分辨暴君:发现上面的皇帝不听劝,他们是不会非要用脖子去试一试皇帝的决心的。   最多用别人的脖子去试。   大多数明智的臣子在发现皇帝有这个苗头的时候,自己就先缩了。   毛昭点头,这个他也早就发现了。事实上徐公也早发现了啊!不然徐公为什么早就归顺于公主了呢?   公主至少还给了徐公归顺的机会。如花千降,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就死了。   虽然是朝阳砍的,可姜姬没来时,朝阳十几年都没想起砍一个重臣的头来玩玩。   徐公发现公主手中屠刀之利,又敌不过此女,便转换阵营,投入其下,从其驱使。   他也算是得了徐公的济,不然以他的眼光,当时是绝发现不了公主的。   毛昭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算是有些运道的。要真是死的像花千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丢了性命,子孙后代或许还会恨错了人,那他在九泉之下也难闭眼了。   前事不堪回首。   既然已经从了,就要替她说话。就跟世间女子只要嫁了,总要找出丈夫的一两件好处来告慰自己。   毛昭就说:“愿行仁君之举,也能称一句仁了。”   姜姬对百姓可是相当好的。   黄松年看法不同:“公主之仁,只恩惠庶民。她视世家如仇寇。百姓如猪羊,世家如珍珠,岂能相提并论?”   百姓不必去管,自然就会繁衍生息。治民一点都不难,只要税少收一点,宽政多一点,不要多征多讨,百姓就会慢慢变多了。   可一个世家要培养起来,非百年不可成!何况现在大梁的世家,哪一个没有几百年历史?有的世家甚至比大梁的年代还要长久!   这样千年不朽的世家,仅仅因为不顺从一个暴君就要被毁灭吗?   这不可惜吗?   这当然是可惜的。   令人心疼,也令人难过。   毛昭自己都不敢想后世会如何写他们这些助刀之人。   可比起后世的谴责,如今的可惜,都敌不过君王一念。   毛昭看着黄松年,平静地说:“公主不可能会容得下能动摇她的统治的人。”   留下的世家中如果有人强大到能联合起来反对公主登基,公主绝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   所以,公主就算可以放过这些人的性命,也必是要剪去他们的瓜牙,令他们变得毫无威胁才行。   不然,异日的莲花台八姓中的蒋、龚两姓因何被灭了满门呢?   毛昭不敢说出龚相的旧事。此人虽然活着,却已经不是龚氏之人。   黄松年哑然,半晌,将毛昭赶下了车。   毛昭赤着脚被赶下去,听到车里的黄公喊从人:“把他的臭鞋给他扔下去!”黄家下人就把车辕上放的毛昭的鞋给提起来,扔得远远的。   毛昭只好哒哒哒跑去捡。   捡完,在路边擦干净脚底,将鞋套上。庆幸街上人少没被人看到。   一转头,身后不远处停着一架车。   毛昭:“……”   风迎燕从车里探出头来,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我送你一程吧?”   毛昭从善如流的上了车。   风迎燕什么也没说,两人客气几句,直到车停在毛家大门口。   毛昭下了车,请风迎燕进去坐坐。   风迎燕:“好啊。”说着就进门了。   毛昭:“……”   毛昭跟在后面进去。   来客人了就要招待,又是大名鼎鼎的灵武公子,还有一点同靴之谊。   所以毛昭将风迎燕请到他平时起居的地方,然后把他的儿子和弟子都叫过来见礼。   一堆人坐着,算是把风迎燕想跟他说点“悄悄话”的念头给掐死了。   老狐狸。   风迎燕照旧笑眯眯的,不多时就把面前的人折服了。他浸淫诗书半辈子,略露出一点就能把人给吓住。   因为给他送礼的人都是送书居多。   所以他的藏书也格外的多。   毛昭发现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两眼冒光了,微微一笑,道:“今日我在殿上听起公主说道一个题目……”   只这一句话,屋里所有的人都看过来了!   他最小的儿子忍不住问:“父亲,公主又出了何题?”   “父亲快说!”   风迎燕倒不觉得失落,也很好奇地问:“毛公不要吊我等的胃口,速速道来!”   公主最近非常沉迷地图。   但整个大梁其实没有一副特别精确的地图,毕竟至少三代皇帝没打过仗了。   宫中藏卷最近的一副地图也有一百七十年历史了。   最近七十年里,皇帝打仗都是用这一副一百七十年的地图。   为什么不知道更新地图呢?   姜姬百思不解!这群皇帝!做事都不准备好的吗?   一百七十年间,大梁水土不会有太多变化,各座城池也不会突然换个地方,所以这副地图哪怕重新绘制也差不多?   这大概是皇帝们的想法吧。   但姜姬想用更新一点的地图。   姜武早就趁着现在外面乱糟糟的,不会有人注意到几支不名身份的兵马,到时随乱说个名字来历也能过关。   他就派人出去探地型了。   想打仗,就必须熟悉地型。不然怎么知道何处适合伏击,何处会让敌人逃走呢?   可惜大梁过于大了,只靠他的人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把地型给摸熟的。   花万里倒是早就献上了自家珍藏的地图。   就是也是一百多年前的!   在外面撒欢,把义军给搅和的七零八落的霍九弈也身负记熟地型,绘制地图的重任。   这些都远远不够。   想获得更精确的地型图,其实有一个“捷径”。   那就是各城世家之子。他们肯定知道本地的地型。   他们会知道何处是硬土,何处是软土;何处地势低,何处地势高;何处有树林,何处有湖泊。   他们会知道春天是不是会下雨,附近会不会有野蜂。   他们会知道冬天会有多长,是晴天时多还是阴天时多。   这些他们都清清楚楚,因为世居此地,可能每年春天都会去同一个地方游玩,每年秋天会去同一片山林打猎。他们熟知这一切就像了解自己的家。   但她不能明明白白的对凤凰台的各地世子说“我想知道你们本地的气候、天向、地势、人口等”。   这说了,只要不太傻都能明白她这是想干什么。   她只能绕个圈子。   所以她最近非常喜欢出一道题:就是给出一本书,让人画圆图。   圆图顾名思议,就是一个圆形。圆点中心位置为线索,然后圆圈内则需要填入各种内容。   姜姬出的题是:填入与圆点相关联的信息。   所有的信息都从她给出的书卷典藉中找出来。至于士子们从书中找出什么样的关联信息,她是不过问的。   这考的就是士子们读书的精熟程度。完全没读过的书,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挑出其中相关联的内容呢?   这道题可不简单呢!   她拿出的书卷多数是宫中藏卷,各地递送的奏章奏表等。   但为了“保密”,所以担出来的只是各地每年递送的贡品表章,并不涉及国事机密。   藏卷放在那里,任人抽取。   很快就有人发现“作弊”的捷径了!如果能找到家乡或熟知的城池,不就能轻松答出来了吗?   当殿内变成了大型作弊现场后,姜姬心满意足的笑了。 第731章 李家败矣   李芯跟许多人站在一起, 仰望着面前这座伟大的宫殿。   上一回学府里有人跟着龚相去参加“殿试”回来后, 学府里的其他人都知道了题目,也都纷纷做了起来。   这个题目看似简单,其实考验了许多东西, 让人越想越入迷。   谁都想把题答得比别人更出彩。   后来就有人可惜自己不能去“殿试”。   等龚相派人过来时就被这些人给围住了,纷纷都要去参加“殿试”。   后来龚相就派人来告诉他们, 公主非常宽容, 愿意让他们参加“殿试”。但需要先在学府里考一次, 考得好的才能去凤凰台。   李芯也参加了学府里的考试, 获得了参加“殿试”的资格。   他想去亲眼看一看安乐公主。   在没有来这里之前, 他和滨河的所有人都以为安乐公主不重要。她只是一个深宫中的女人, 有皇帝替她撑腰的话那她也只是第二个朝阳,可当李家的人知道皇帝根本不在凤凰台之后, 他们就认为安乐公主只是凤凰台诸世家送到台上的一个傀儡。他们连一个段氏子弟都找不出来,只能送上去一个身份有暇的女人。   这样的凤凰台诸家令人看不起。   李芯来之前也看不起他们。他甚至觉得他会趾高气昂的走进凤凰台, 敲开任何一个能上殿的人的家门, 说他来自滨河李氏,然后就会在对方尊敬的视线中递上奏表,说出李家对皇帝的关心与担忧。   他只担心自己到时会因为年纪太小, 气势不足, 没有办法表现出滨河李氏的威风。   毕竟李氏现在正带领义军与云贼作战!   凤凰台应该给李氏嘉奖!   他还悄悄作了一篇文,打算当殿诵读呢。   但走进凤凰台后, 他那在家里膨胀的妄念就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消失了。   他不敢再小看任何一个人, 更加羞愧自己以前的自大。   而在凤凰台的这些人中, 他对安乐公主的好奇心是最大的。   他无数次在梦里描绘着她的面孔和身影,她的香气……   凤凰台。   姜姬面前是几百份的“圆图”。这些都是经过筛查后有用的,余下的就是胡写乱画的了。   这样搜集来的信息来源杂乱,可信度并不高,但好处在于非常不容易被人发觉,而且辐射很广。   可以说凤凰台现在能吸引到什么人,这些圆图里就有可能有他们的答卷。   这也是她能在此时此地想出来的最有可能成功的办法了。   不然真的派可信的人走遍整个大梁?   现阶段是不可能的。   “这一份有趣。”三宝很快找到一份好玩的,姜姬伸头看了一眼,发现是画得很好看的。   “卷面分”也很重要。在挑选答卷时,绘画功底也是一个很可靠的筛选条件,毕竟在这个读书都读不起的世界里,家里能有条件供其学画,还有这个闲心把画技磨练得能见人,这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至少也是个中等世家了,还要不差钱才行。   三宝手里这一份圆图画的是城外的农田,中心圆点写的是“非”城。   非不是姓。姜姬才补习过大梁各城,这个非城指的是斐姓。   很多世家弟子出门时有隐姓瞒名的习惯,一方面是为了安全,另一方面就是谦虚了,不以姓氏骄人嘛。   我不是世家,我只是个小虾米。   写自己家姓氏时常这么搞。   久而久之,哪怕外人都知道非代指斐姓了,他们在外面就直接自称“非”了。   世家子弟虽然有“隐姓瞒名”的意识,但他们大多数都是骄傲的。越不常出门的越骄傲,越年轻的越骄傲。   哪怕现在外面都快打起来了,但他们也不觉得自己会沦落到跟流民一样的地步。好像身上自带光环,哪怕真被卷进来了,刀也不会砍到他们身上。   书中——就是书这么告诉他们的——确实有类似的故事流传。   说的是一个有名望的老人,某日坐着家中的破车,让一头老牛拉着,一个老仆跟着,一不小心就在山野间撞上了两伙打得正热闹的军队。   当一队野兵准备砍他的时候,这个老人的家仆就报了姓名。   于是指着他的刀剑都收回去了。   老人的名字被一重重报到领头的将军那里。两边每报一人,那人都要震惊一下。如此排比了大概五六段吧,终于到两边对战的将军面前了。   于是两个将军先挂出免战符,然后再一起重新沐浴更衣,亲自出营见这老人,拜见他。   再亲自送老人回家,送礼道歉,表示不好意思,我们在这里打来打去打扰您了。   再三致歉之后,两边退兵了!各自约定改日另外订地点重新打。   这是一则有历史背书的真实故事。当然写出来就完全不同了,至少姜姬是不信的。   真打到那个地步了,那牛怎么不跑呢?怎么会拉着车往战场里钻呢?   不过这却是一则相当出名的故事,它就是礼字的最佳注解。   顺便也吹了一波世家到底有多牛。如果祖先够牛,姓氏够厉害,连误入战场都不必怕的。   那些在这种敏感时刻还敢往凤凰台跑的人中不少这样想的。   他们都以为姓氏与家族就是他们的护身符,最坚硬的铠甲。   三宝手中的圆图应当是斐家子弟画的,他画出了围绕非城的耕田分布。   姜姬就喜欢这种的。   当即把这一副圆图留了出来。   大部分的圆图都是画着这样的东西。因为贡品一般贡的最多的就是粮食,这个是每年必贡的,不管产粮不产粮,粮食在贡品一直都是前三名。   第二名的是人。可以细分为壮丁、匠人、年轻女子、美女与贤良。   然后就有一个圆图画的就是人口分布了。这一次是周城。   画此圆图的人非常细致的画出了春天春耕和服劳役的两种人,可能觉得这还不够,他还画出了士子们扎堆的地方和商人群居的地方。   这种人人都能一眼看清的东西,他们觉得画出来也无所谓,才肯这么动笔。   对姜姬来说,她正是没办法派人亲眼去看,才需要这些人告诉她。   不过圆图中没有铁器、兵器、军队等城中重要的地方。   他们还是知道要“保密”的。   她还看到了许多画城外哪里有鹿、猪、虎等可以打猎的地方,哪里又能钓鱼戏水,乘船游乐。   这种本该得不着高分的答卷也都被挑出来了。   姜姬见之心喜,立刻让人把这些圆图中的信息与以前地图中的信息进行比对验证。   “啊,这里有一个滨河李的。”姜姬挑出这一幅圆图。   王姻笑道:“这就是滨河这一代的嫡长子,李芯的。”   李芯刚住到他家来的时候,每天都来拜访他,还送了不少他的得意之作。王姻见过之后,再见就立刻认出来了。   李芯画的很“收敛”,他连农田都没画,只画了河流与山林。   跟地图一对照,半斤八两,没有半点新意。   姜姬道:“这李家子倒是很警觉。”   毛昭说:“毕竟是长子。李家家规森严,他虽然只有十几岁,在李家也能独挡一面了。”   姜姬问:“李芯知道他父亲的死讯了吗?”   她这里已经得到消息了。   王姻道:“应该还没有。”李家在消息传递上根本比不上公主与将军的百里驿站。李芯那里至少还要再慢上一段时间。能有多快就看李家人的腿脚有多快了。   还有李家对李芯是什么想法,现在李家那里对他有善意的人可不多。   数日后。   李芯刚从一个文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时,就看到管家李叔带着家中下人全都披发赤足跪在庭院里,只围了一件粗麻布。   李芯顿时脑袋一蒙。   跟着他就得知,他的父亲病逝,母亲因为受了外祖家的蒙骗,引狼入室,致使现在李家腹背受敌。二叔被人攻讦,三叔孤身在外,支撑义军。   他的幼弟已遭人所害。   李芯只有十一岁,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不信,之后脑子里什么心没办法想,就要回家去。   李叔死死拦住他,告诉他家里人担心他回去的路上被人害了,李家就真的没指望了。   “大公子,老太太和二老爷想让你先藏身在安乐公主身边,等滨河事态平息之后再接你回去。”   李芯从小受的教育都是他是父亲之后接下李家重担的人,现在父亲已逝,他怎么能躲在这里呢?   他要回去!   可他自己一个人根本打不过这么多身强力壮的下人和护卫,最后李叔见劝不住他,只能把他绑起来关在屋里,慢慢劝服。   王姻这边很快得到了消息,想了想,笑道:“就让我助这小公子一臂之力吧。”   李芯被关在屋里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透过紧闭的窗户来判断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这么无能和没用!   可他还是不能答应李叔躲起来。这是他的责任,他不能逃避。他现在躲了,以后还怎么回到李家去呢?他要怎么面对他的族人?   这天,他看到窗外透进来的光就知道是白天了。   院子里的护卫会出来走动,也会在院子里说话,偶尔他还能闻到他们在院中煮饭的味道。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窗户动了一下。   李芯立刻躲了起来。   他很清楚家中护卫都在院子里,大门是关起来的,李叔都是从门进来。   这从窗户进来的肯定不会是家里人!   窗户动过之后,被撬开一条缝。有人小声喊他:“大郎?大郎!是不是你啊?”   李芯听到很惊讶,这是他在学院里的同学的声音。   “阿丁?”他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从缝隙里看,果然是阿丁。   阿丁:“你好几天不来,你家下人说人生病了,我想来探望你,这才溜进来找你。”他说,“你怎么被关了?”   李芯当然不能告诉别人。想劝阿丁离开,就见阿丁已经在撬窗户了。   “你等着!我这就放你出来!”阿丁说。   李芯吓了一跳,可他随即想起这样才能回滨河!   阿丁竟然很快就把窗户撬开了,还爬进来把李芯身上的绳子解开,带着他出去。   两人从后面翻墙离开,李家护卫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李芯出来后都觉得这实在是太幸运了!   阿丁要带他回家,“到我家来,我娘可喜欢你了!”   李芯却摇摇头,他急着走。   “你借我一些钱,我日后还你。”李芯说。   阿丁爽快的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给他,还有腰带也解了,“这可以卖。你拿去用吧!还的事就不用说了,我们是兄弟!”   阿丁只是商人子,以前李芯不大看得起他,只是客客气气的与他交往。没想到今日得他相助,叫李芯有些愧疚了。   李芯谢过阿丁,仍不肯告诉阿丁他要去哪里就告辞了。   他跟李叔到凤凰台来时就知道可以找商队带路,他早就想好要怎么回滨河了!   李芯“失踪”后,李家下人惊慌失措,一面在城中寻找,一面沿着凤凰台到滨河的路线一路找过去。结果他们直到赶回滨河也没找到李芯的踪迹。   但李家李芯失踪被害一事,再次替李家雪上加霜。   李家两个弟弟不得不交换,被污为害死李客与李芯的二弟李非回到义军带兵,三弟则回到李家主持局面。   这一番交换叫仍在李家的季张叹气,对从人道:“李家败矣。”   从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数日后,季张对李家刚回来的三弟下了毒,令其身死。   还没走出五十里的李非成了“凶手”,滨河其余世家集合追凶,非要把李非抓回来杀掉。   李非仓促逃走。 第732章 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滨河, 李家。   季张命从人收拾行李,他亲自去向李家老太太告辞。   李家祖宅盘踞在滨河城内中心位置, 周围是一重重的忠心护卫, 外面则是高耸的城墙。   但现在的李家人心惶惶, 侍婢躲在角落里哭泣,下人开始想往外跑。   季张一路走到李家老太太的屋前时, 都没有人来阻拦。   他深深叹了口气,在院外扬声道:“凤凰台毛氏季张, 前来向老太太辞行!”   他连喊三遍, 屋里才奔出来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侍婢, 哭得两眼红肿,手足无措地说:“老太太请公子进去。”   李家老太太的屋里难得热闹。李家的女眷都在这里了,李非的妻子纵使满脸是泪,也镇定的对老太太说:“不是他做的!”   季张进来时, 这些吵嚷的女人才都安静下来, 也不退避。   季张就只站在门外行礼, 席地而坐,说:“如今乃多事之秋, 我本不该在此时告辞,无奈……”他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起身又行了一礼:“老太太, 恕我多言了。”   他斩钉截铁道:“二公子绝不会是害了大公子与三公子的人!”   屋里的女人们瞬间都看向他!   跪在一旁的小孩子们也看向他, 为首的两个男孩目中透出光来。   季张道:“李家有敌人在虎视眈眈。他们选在大公子病逝后动手, 先鼓动了大夫人,无奈大夫人妇人心性,眼窄量浅,一脚便踏了进去。他们借大夫人的手陷害二公子,致使二公子在滨河束手束脚,这些事诸位都是看在眼里的!”   “在这之后的小公子失踪,三公子遇害,都是为了陷害二公子。”   “二公子现在纵使活着,也帮不了李氏分毫,他背负污名,不管是动兵还是动武都会被冠以贼子之名。”   季张断言道:“二公子逃,他就是众人眼中的罪魁;他不逃,回去收拢李氏兵马,必然是他意图不轨,狼子野心。”他慢吞吞的一字一顿地说。   屋里的女人面面相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季张:“二公子现在动也不能动。他既不能把兵马带回滨河,只怕他前脚这么做,后脚就会有人前来取走李氏满门姓名,再栽到二公子头上!”   屋里的女人们惊呼一声,瑟瑟发抖,抱着一团,围在老太太身边周围。   季张:“没有了二公子,诸位也只是一群待宰的猪羊。”他仰天而叹,“我言尽于此,还请诸位多多思量。”   说罢就爽快的走了。他走的时候,李非的妻子带着那两个男孩追到门外,跪地叩首相送。   他出了城门不到十里就被请回来了。   他再一次进李家,李家老太太带着家中所有亲眷跪着求他指给李家一条明路。   季张问:“敢问老夫人,是想保什么?要保李家,我并无良策,实在是单手支臂难敌外面的群狼啊。”他话口一转,“若是想保住全家性命,我倒有一策。”   李老太太在三子死得不明不白,二子被逼远走的情况下已经不敢再奢求什么了,忙道:“愿保一家大小性命!”   季张一拍道:“如此,我倒有一计。老夫人不妨带着家中女眷大小一同去凤凰台寻皇帝告状!”   李老太太闻言就愣了,实在是在她的心目中,这不算一个好主意。   皇帝弱得连自己都被人抢走了,凤凰台就是一座无主的空城。这样的地方哪里能有人护得住他们李氏呢?   季张一望即知老太太心里在想什么,他继续说:“老夫人走的时候,一定要大张旗鼓!一定要让所有人,你带着家里大大小小去凤凰台了!你说家中遭害,你苦于无人作主,这才去找陛下。”   李老太太到这里才明白过来!   原来季公子是想让天下人来保护他们,保护李氏!   就算皇帝在河谷,她也不能带着全家去河谷求人作主啊!   只能去凤凰台。不是为了见到皇帝,而是为了让“李氏被人所害”的事让天下人知道。   说起来,李芯也是逃出凤凰台后才失了踪,商人们确实见过一个如此形容的少年来问怎么回滨河,后来就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不是他自己变卖了首饰后悄悄尾随商队出了城。   他们在滨河,举目皆敌。就像李客在家中摔死的次子,还有她那刚回家就被毒死的三子。   连家里都不安全了!   他们要是真有一天全死在家里,是是非非还不都由着那些嘴去说吗?   到时真的全都算到李非的头上,她也不能还阳替儿子作证啊!   李老太太很快下定了决心,悄悄叮嘱家人收拾行李,只带亲信,旁的亲戚一个都没说,假借替季张送行的理由,一家人躲在十几辆大车里悄悄出了滨河。   季张担忧一群女人和孩子在路上出事,索性将他们送到了公主城,到了这里,季张就拱手告辞了。   “从这里去凤凰台当不会再有事了,诸位可自行上路。”季张叹道,“如今这天下,神鬼齐出,我欲寻明主,不能再相陪诸位了。”   李家老太太挽留不得,只能放季张离去。李家数十位女眷李家子弟全都在道旁与季张作别,李家全都跪拜季张,季张再三推辞也没用,这一幕很快就被公主城的士子看到,流传了出去。   等季张离开之后,李家也很快被公主城的徐白迎了进去。   徐白是徐家子弟,要叫白哥师叔爷的。因为他的名字,从小就跟白哥打架,两人不打不成交。   自从卫大夫去了万应城,公主城中的事有一些就由徐家子弟接手了。   徐白是听说了李家的事后,特意出来迎接这“滨河李氏”的。   哪怕见到了一群妇人与小孩子,他也神色不动,客客气气的把人请进去,请到了自己家,听他们说出来意后,一本正经的表示愿意护送他们去凤凰台“面见陛下”。   李家老太太谢过徐白,毕竟听说是徐公的孙子,她也觉得放心了不少。   至于到了凤凰台见不见得到皇帝,老太太倒是没放在心上。   皇帝根本不在凤凰台嘛。   徐白送走李家人后,转头就叫来从人,“你去凤凰台给白哥送信,就道……滨河李氏要去了。”   从人笑话道:“他毕竟是长辈,你好歹也要称呼一声师叔爷,直呼其名可不大好。”   徐白翻了个白眼:“样样都比不上我,还想让我叫他师叔爷?他就是运气好!拜在爷爷门下!”   消息辗转送到姜姬手里时,李非已经成了义军中的一员猛将了。   对李非来说,唯一的破局办法就是打败云青兰,亲手铲除云贼,救回皇帝。   这样他才能以胜者的身份重回滨河,重振李家。   不然李家就要败在他这一代了。   姜姬接到公主城送来的信后,转而问毛昭,他送出去的弟子是何许人?行事手段怎么跟他完全不同?毛昭行事还是有底限的。这个季张就全是阴谋手段。为了达成目的,有点不择其道的意思。   毛昭:“阿季困守半生,为图显达,自然心急了些。”   他觉得很能理解。   其实季张的资质真的是很普通了。人不算聪明,文章不算做得好,也没什么灵气。   哪怕他矢志闻达天下,抱着这个想法跑到凤凰台来的人何止千万?   后来他会把季张收下,是看到了他的野心。   所以他送季张出去。因为季张不怕死。不但不怕自己的死,还不怕杀人。   这样的决心,再加上蓄养多年的城府与心机,怎么会不成功呢?   不客气的说,白哥都比不上此时的季张。把白哥放在那个境地,只是杀李家三子这一件事,他都做不到。   姜姬想了想,觉得没说错。   白哥真的做不到。   李家老太太慢吞吞的来到凤凰台的时候,关于李非的事早就在大街小巷中流传了。   当然传的不是好话。   说李非奸险狡猾,弑兄杀弟。   说李氏其实也不清白,他们暗藏私心,征丁集军,乃有不臣之念。   义军也只是李家手中的工具。后来李氏内乱当然也是活该了。   李家老太太听了以后,急忙带着全家跪到黄家的大门前了。   求黄公替李家主持公道!   不等黄松年想出对策来,李家老太太带着全家人跪遍了整个凤凰台的世家。   黄家,毛昭,花家,徐家也意思意思跪了跪。   跪完这一圈,李家老太太就病倒了。   不是装病,是真病了。她毕竟也已经有了春秋,遇上这样的事,能撑着把剩下的李家人都带出来已经不容易了。   跪完一圈,她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李家到凤凰台来以后还没有找到人家投宿,日夜奔波在跪完这一家去跪另一家的途中,吃喝都是从街上买来的。   李老太太很快就在大街上咽了气。李家妇孺哭号震天,惨痛极了。   很快,住在这一片的世家纷纷出来帮忙。送来棺木、麻布,替李老太太收葬。   黄松年不得不出来把李家全都接到他家去了,安顿好李家人后,他就命自家弟子开始写斥骂义军中奸人的文章。   义军顿时成了人人喊打的坏人。   各种文会上都开始骂义军中的奸人,骂着骂着就把奸人给省了,开始专心骂义军。   由于不知害了李家的到底是什么人,但可以肯定是义军中的人。这个人或这伙人现在肯定因为李家受挫占着便宜了!   于是把包家和伍家都拖出来挨个骂一遍。   于是义军人人都有阴谋,都是坏人。   当然,云贼是坏人。   可你义军也不是好人!   说要打云贼,说了半天也没见你们把河谷打下来,成日就知道占地盘,占好处,征丁害民,聚揽民财!   这个倒是很好骂。   各种文会上骂义军成了最新的时兴。骂得花样百出,文章如雪片般四处飞舞,很快传了出去。   在晋江中腹地区所有曾被义军登门借粮或借人的都有了理由不再给粮给人了!   因为,凤凰台上的人都说你们是坏人呢!   义军想证明自己是好人?   很简单,你真把云贼打下来,名声就洗干净了,你也就变成好人了。 第733章 送他一程   河谷外面的良田早就长满了野草。   时值盛夏,一群瘦骨嶙峋的人来到城外, 弯下腰开始除草。   他们怕把衣服刮破, 都把衣服脱下来压在石头下。   阿十,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 也分不清“十”是哪个字。他一直以为是石头的意思, 直到他被抓走前,他娘对他说, 他是她生的第十个孩子。   而她一个都没保住。   他被抓进队伍里赶走的时候, 听人说,他娘在他被抓走后就跳河了。   他不是河谷人。他是滨河人。他被李家征走,后来就上了战场,再后来打起来时他逃走了,又被人抓走,结果这回他就到河谷来了。   河谷不如义军那边,那边至少不会饿肚子, 这里他们这些打仗的兵都没吃的!阿十很不高兴!他现在都是兵了,怎么能不给吃的呢?   他以前在李家那里时是当军奴的,将军说他们连枪都不会拿, 才不会收他们当兵。   可是在河谷就不一样了。他刚来就被挑出来当兵了, 挑他的人把他从队伍里赶出来后让他跑, 他被长矛逼着跑了,然后又被赶回来。   那人说:“能跑, 有手有脚, 这就行了!”   然后, 他就被归到当兵的那一堆里去了。   当奴隶的那些人都是有伤的,有的没了一只眼,有的没有手,有的腿受伤了,一拐一拐的。   他们不想当奴隶,纷纷跪着说他们还能打,求庆王收下他们!   但是没有用啊,人家不要受伤的。   后来他就没见过那些奴隶了,听说他们都被赶去盖城墙,盖王宫了。   大王现在还没有王宫呢。   真穷。   阿十拍掉爬到他身上的一只虫子,捡起来塞进嘴里。   他们被赶来种地。   河谷听说以前也有很多田,但现在人都没了,地当然也没人种了,都荒了。   河谷没有吃的,全都是商人从外面运吃的进来。大王对商人很好,从不打骂商人,商人只要来了,都能轻轻松松的进城。   阿十听说有人逃到商人那边去,商人就会偷偷把人带走。   阿十不敢逃。   大王会杀人!   逃的人找回来都杀了,头都堆成了山。他们来的路上都看到了,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堆成一个小小的丘,爬满了苍蝇。   阿十拔了一天的草,他们还把田里的石块捡了,用手挖土来松地。他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回到营地里立刻就躺在了地上。   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全身都没了力气。   今天他还吃了点东西呢,拔草的时候找到的野菜不管是苦是咸他都吞下去了。   他拍拍肚子。今天都吃东西了,就别叫了。   大概明天早上……他们能分到一块半块的干饼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人的惨叫。   阿十立刻坐了起来,抱住他捡来的一块尖石,警觉的四处张望。   他躺下的地方周围都没人,大家除了同乡或亲友,都不会睡在一起。   周围的人也有好几个爬起来了。   大家散得更开了,有人爬起来偷跑了,阿十没力气,勉强坐了大半夜才又躺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果然分到了半块饼。巴掌大,混着豆粮与麦壳,还发了霉。   阿十两口就全吞了。   他们今天不去种地了,改去训练。会有一个人站在高台上,指挥他们怎么走路,阿十现在学会了,听他喊“冲”的时候就往前跑就行了。   他们走到外面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群苍蝇围在一个地方。昨天还没有这群苍蝇呢。   “是谁?”   “是谁干的?”   “抓到要砍头的!”   有人饥渴的咽了口口水。   阿十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昨晚听到惨叫就知道了,有人被抓住吃了。这种事不能做,被抓住谁干的就会被砍头。可隔上几天就会有人不见了。   他没尝过人肉,听说像豚肉。可他也没吃过野豚。   阿十又咽了一口口水。   河谷王家旧宅,如今的庆王行宫中,云青兰怔怔的瞪着眼前的人。   “他们不肯?”   底下的人是个自投而来的士子,叫什么名字他已经不记得了。   那人瑟瑟发抖,抬起头说:“大王,他们已经没有粮了……”   云青兰的“庆国”内,除了被云重祸害完的河谷之外,还有另外十九座城。   河谷无粮,云青兰就一直向这十九座城索粮。   除了粮,他还要人。   这十九座城中有人想反抗他,都被他带兵围城,一个个的给抓出来砍了头,剩下的人就像被圈起来的鸡,一点都不敢反抗他了。   本来这十九座城不会养不起他云家大军,但连旱三年后,这些城里的存粮本来就不够了,再被他一再索粮、征丁,更是雪上加霜。   现在义军中那个姓李的发了疯似的追着他打,竟然把他给赶回了河谷。   他现在还剩下多少兵?   这个河谷还省下多少兵?   云青兰的脑袋发木,不敢去想。   他知道士兵在饿肚子,他知道粮食不够,但他以为他能把这一切给扭转过来!   他带兵出去抢粮,一开始一直是胜的!   但抢回来的粮食不够吃!   死掉的人又太多!   他不能让自己落到下风处!   所以他只能四处抢丁口,四处抢粮。   他……其实没上过战场。没有参加过一场大战,更没有打上三年的仗。   他早就已经不想打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对义军中的任何一个将领下过手!他甚至在遭遇到他们之后,都会先退,退不掉再打,但只要能胜,他就不会再继续打了。   他也给义军诸将写信,传达他的善意,希望两边可以停战,修息止戈。   可是义军那里自己内乱,竟然栽到了他的头上!包家与伍家都说是他带人夜袭营地,杀了包家十几个人!   这当然不是他干的!   他甚至备下重礼,派他的义子前去解释,表白他对他们都充满敬意,从来没有加害之意!   可惜这个义子刚到就被义军中有一员小将给砍了,带去的礼物全都被扔在地上,他的求和书也被撕了。   他已经低过一次头,不能一再求和,只好算了。   但为表诚意,他索性带兵后退,表示他真的没有揭起战端的意思。   义军都是陛下的忠臣,他也是陛下的忠臣啊!   结果那员小将竟然追了出来,追着他杀了他几百个人才扬长而去。   这样的耻辱,他怎么能容忍?所以他亲自带兵追过去要取这小将性命。   结果稀里糊涂的又纠缠在一起,打了起来!   幸而义军中的李氏出了事,他连忙高挂免战牌。听说李家族长,李客病逝,他也命全军挂白,以表哀思。   趁机再次退兵休战。   眼见夏天过去,秋天将要来临。他刚刚松了一口气,打算递上求和书,顺应天时,秋日停战,到明年再打。   可没停上多久,李客的二弟李非突然带兵向他扑来,他苍促应战,退避的心胜过争胜的心,所以且战且退,不管胜败,一触即走。   他本以为李非会像之前那样打,谁知这回李非竟然紧紧追着他追到了河谷!好像跟他有生死之仇!   难道有人说李客的病逝是他害的?   云青兰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上回李客带兵,确实好像是负了伤才退下,将兵马交给他的两个弟弟。   之后李客回乡养病,现在看来是当日的旧伤最终取了李客的性命。   这真是……倒霉啊!云青兰不由得感到现在真是事事不顺。说起来,公主那里也很久不曾给他送信了。   哼!不知是不是那个灵武公子迷惑了公主的心神!   云青兰一时想带人冲进凤凰台把那个灵武公子给杀了,一时又想起城外的李非。   这时,他又接到另一个坏消息,那十九座城已经无粮可索了。   徐公听说云青兰带兵出去的时候,叹了一声。   徐丛和徐树都在他身边。   现在云青兰出去已经不坚持非要把他们带上了,他觉得只要把人关在后院就不会怕他们跑了。何况现在的河谷就是一座只有云家的空城,除此之外一个外人都没有。   当然不怕徐公他们跑掉。   徐丛叹道:“他学公主只学皮毛,其余半点不像。”   河谷现在也对商人好,可商人并没有给河谷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们倒是把河谷的消息源源不绝的送了出去。   还送来了许多“奸细”。   这些人一起冒出来,不顾河谷的荒芜之景,都以为云青兰是“英主”,一门心思要助他成就一番伟业。   有他们的吹捧,云青兰的信心倒是越来越充足了。   徐公道:“公主当时在商城可以成功,乃是因为她背后还有浦合。”   徐丛:“就是没有浦合,公主也会成功。”   徐公摇摇头,“你说错了。应该是公主就算没有浦合,她也会找到另一个浦合。”而不是像云青兰这样,让商人进城就没有下一步,让士兵去种地,也没有下一步。他以为这样就有粮食了?还是这样可以让河谷重新站起来呢?   徐树低沉道:“我们怎么办?”他茫然的看着徐公和徐丛。   哪怕他们身处内院,云青兰从来不让他们到外面去见人,但他们也知道,河谷正在走向灭亡。   快了!快了!   可能就在明天!   公主远在千里之外,只手拨盘,这局势就已经成了!   到时云青兰兵败城毁,他们怎么办?   云青兰会把他们绑去祭旗吗?   他们会死吗?   徐树张惶的望着徐公,几乎希望他能说一句“不会”。   徐公看着这个已经有了孙子……现在该是已经有重孙的傻儿子。他把徐氏子弟都送到了万应城,现在那里应该已经归了公主了。   他们还好吧?   应该没事吧?   徐树又问了一句傻话:“公主会救我们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晚上,一屋里的三个人都没有睡觉。他们根本也睡不着。   等到天亮,听到外面的吵嚷声。   是云青兰回来了。   徐公的脸色微变。快去快回,前后不到两天,这说明云青兰不是去索粮,而是去杀人立威。   果然,到了晚上,他们的晚餐里多了一瓮鼎食,里面的谷米也变多了。   可见云青兰这一回出去,又“借”到粮了。   徐公捧起碗,吹了吹热气,尝了一口,只有盐味。   “他疯了。”   云青兰本来就是个疯子,他还是个傻子。   他当年能一夜之间打下“天下”,最后却灰溜溜的离开时,徐公就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人主。   身为人主,不但要会打天下,还要会坐天下。   云青兰只是一个贼。   他只会抢。   但抢来的东西有消耗完的一天。   这个原本丰沃的河谷就被他这样抢空了。如果这是天下,那云青兰早晚也会毁了天下。   看到云青兰就让他庆幸他当日选了公主。   吃过饭,来收东西的不是下人,而是一个“熟人”。   蒋胜。   徐公连忙让徐树和徐丛去看着门。   他问蒋胜:“你不跟着陛下,到这里来干什么?”   蒋胜道:“公主有话叫我带给徐公。”   徐公半惊半喜:“你见到了公主的人?”蒋胜摇头,他道:“这话是公主在一年前交待给我的。”   当时公主送情书和礼物给云青兰。   徐公轻轻吁了一口气,轻声问:“公主要我怎么做?”   蒋胜:“公主要徐公将云青兰逼出河谷。”   “公主说,我们就在河谷等她。”   “她要云青兰死在外面。不能弄乱了河谷。”   徐公沉思片刻,点头道:“必不负公主所托。” 第734章 庆王云氏   秋日天长。   毛昭已经带着他的弟子绘制今年的星像图了。这都是要存档放在宫中, 留传后世的。   姜姬已经把少司的权力还给了毛昭,不再限制他在宫中的走动。   毛昭的“复活”让凤凰台的旧世家如同打了一针兴奋剂, 毛昭瞬间如同成了他们的领头人!带来希望的人!   等等。   姜姬也“放纵”了毛昭, 不去管他和旧世家的交流越来越密切。   与其说她相信毛昭,不如说她相信旧世家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当然, 她对毛昭也有一定的信任了, 她相信他的理性会告诉他什么选择是最好的。   毛昭画的星象图要与今年所有的天气进行对应, 换句话说,有坏事,天上的某颗星应该有预兆;有好事,天上也应该出点特别的现象。   姜姬才知道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怪不得史书中凡是出个什么人物,必有不凡的星象对应。   毛昭还写了一本让她惊讶的……东西。   他详细记录了前三年的旱情,并且, 把旱灾算到梁帝头上了。   也就是说,他非常诚实的把他的顶头上司给骂了。   如果留传后世,相信会变成不畏强权的证明!   他说为什么天下出现大旱呢?   因为皇帝无德。   为什么死了那么多百姓, 战乱四起呢?   因为皇帝没有好好治理国家。   因为有前两项原因,所以他奏请皇帝逊位。   姜姬:……   幸亏皇帝是个傻子还不在凤凰台。不然这本奏表递上去, 那就真是不要脑袋了。   毛昭写完这篇“忠言直谏”的文章后就光明正大的送给诸君赏阅。   黄松年是副相,看过后也写了一篇文章, 意在驳斥。   但他的驳斥看完后更让人觉得皇帝该退位了。   黄松年先说毛昭虽然言有不敬,但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他身负记载天象之责, 不能怪他。   天象说明皇帝无德, 他也是如实叙述, 不然难道要他在文章中说假话吗?那就不配当个文化人了!   然后,他又痛苦的陈述了一遍近年来发生的乱相。   首先,朝阳公主乱政,诛杀花千降。   ——老头子还是向着自己人的。花千降被朝阳找借口砍了,肯定让所有的世家都不舒服,抓到机会就要给花千降翻案。   姜姬看到这里就笑了,指给三宝和姜武看,给他们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姜武皱眉:“此人不驯。”   他治军时可不许有人阳奉阴违。如果敢有人这么干,早就被他给砍了。   三宝也觉得黄松年不好。   姜姬:“他有自己的立场。他跟花千降是一样的啊,所以他也会担心如果他不反对,那有一天他会和花千降一个下场。”   哪怕他现在愿意听她的话,也不代表着他就能不畏生死了。   他不但要保自己的性命与富贵,要保他全家子孙后代的性命与富贵,还要保和他处在同一个阶层的所有人的利益。   不过,他知道该怎么做。他和毛昭一样,为了保存世家的一线生机,愿意除掉大梁皇帝来向她证明他们的决心。   敢这么干,算是不要自己的身后之名了。   黄松年就接着写,朝阳公主乱政,乃是皇帝的过失。   死的不止一个花千降,还有陶然,这两条重臣的性命都要算在皇帝的头上。   皇帝无能啊!   他跟着话锋一转,说,皇帝无能其实也不能怪他。   他之所以无能是有原因的,有苦衷的。   乃是“不堪行事”,“无知觉”,“无知识”,“行无方”。   一个人,没办法做事,没有感觉,眼耳口鼻都没感觉,六识五觉都没有,没有意识,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都乱七八糟的胡来。   这样的一个人,你让他当皇帝,明辨事非,赏贤罚恶,当天下第一的明智之人,这就太难为他了。   黄松年跟着悲叹,皇帝如此,乃是天下人都该哭的事啊。   他就已经日夜哭泣了。   他虽然没明写皇帝是傻子,但看完的人谁还不懂吗?   皇帝真是傻子。   傻子能当皇帝吗?   当然不能。   所以毛昭说的是对的,皇帝确实该逊位。   黄松年不止是自己开口,他还让他家的人都开口了。   黄家最近本来就每天都召开三五七八场文会,不管是姓黄的本家还是不姓黄的弟子都没闲着。不但聚集了许多人,还替黄家打响了名气,在被鲁人包围的凤凰台给旧世家子弟一些安全感。   所以现在黄松年本人开口说皇帝该逊位,底下的徒子徒孙们都跟着喊:是!皇帝该逊位了!   顿时半个凤凰台的人都开始议论皇帝因为什么该逊位,他该怎么逊位的问题。   剩下半个凤凰台的人在白哥的领导下也开始议论此事。   白哥这次回来以后从来没借着徐公弟子的名号说过一句话,他突然出现,号召力不是一般的强!   他借徐公之名开文会——徐家下人不许他这偷书贼进去。   他就在徐家家门口开文会,本人就坐在徐家门前台阶上。   徐家下人拿这个小兔崽子没办法。   白哥接着黄松年的棒,先哭天下百姓,哭得肝肠寸断,引起许多共鸣。   皇帝,你怎么能是个傻子呢?   这真的是一件很让人痛心的事情。   他没说别的,先这么哭,就把什么事都给干完了。   他带着头细数五十年前起大梁都发生过什么糟心的事,数完都算在梁帝头上。   天上打雷了,地上下雨了,水淹了,干旱了,有虫灾了,发生疫病了。   都是皇帝的错!   他还挺有心机,把徐公在的时候办的几桩颇有些引人垢病的事也都趁机扯出来重新议论一遍。也全都栽梁帝头上了。   谁叫皇帝是傻子呢?   皇帝是傻子,底下的臣子办错事多正常?所以所有恨徐公的人都不该恨徐公,应该恨这个傻子皇帝啊。   世家最近几年倒霉的挺多的,哪一家都不少死人,姻亲故旧什么的,也有不少都是全家倒霉,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现在想起来,全是血泪。   算在谁头上呢?   傻子皇帝!   以前没人把罪过怪在皇帝头上。怪朝阳,怪徐公都不会怪皇帝。   现在大家仿佛都解了禁,对着皇帝大加鞭笞起来。   一下子就找出了如山如海般的罪状,个个都够皇帝逊位的了。   偶然有一二清明之人发声:皇帝逊位可以,谁当皇帝呢?   但这种清明之声很快就淹没在诸多对皇帝的抱怨之中。   姜姬和鲁人都没有出声。龚香和王姻在这场针对皇帝的战役中一直都袖手旁观。   从秋到冬,经冬过春。   春回大地之时,河谷云青兰带兵出城了。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以李非为首的义军一直包围河谷,时不时的袭扰。   云青兰困守河谷,为了保证他和他的兵不会饿死,他抢光了在庆国的所有城池,杀人无数。   那十九座城忍无可忍之余,与河谷之外的义军联手,里应外合,共杀云青兰。   云青兰料敌在先,竟在这之前抢先动手,带兵冲破义军包围,逃出了河谷。   义军紧追其后,不肯放过云青兰。   让义军中人想不通的是,云贼没往别的地方跑,而是跑向凤凰台。   千里荒野,渺无人迹。   数千人散落在这里,或躺或坐,正在休息。   他们没有鞋,手中却有剑,没有衣服,身上却穿着藤甲。   他们不像兵,更像匪。   云青兰站在高处,前面还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那里有凤凰台,凤凰台里有安乐公主。   徐公对他说:“大王,现在情势危急,大王可有良策?”   他哪里有良策?粮食已经吃完了,他只剩下约五六千一直跟随他的亲兵。他想不通,诺大的一个河谷,二十二座城,怎么会养不活他和他的人呢?   其中必有奸细!   那些人必是心中不肯服他,才在背地里搞鬼!   徐公道:“大王,现在唯一能救大王的只有公主了!”   “公主对大王情深似海。只要大王躲到公主身边去,公主一定能保护大王!”   云青兰却犹豫起来,“我如今老朽不堪,不及那灵武公子貌美,公主一见我,可会失望?”   他现在还能获得公主的芳心吗?   徐公:“难道大王连公主也信不过了吗?”   怎么会呢?   公主那么爱他!   云青兰决心迎娶公主!只要公主看到他的决心,就会相信他,他也就不必再害怕什么灵武公子了!   他杀了朝阳,转而带兵出城。   他本想带上徐公和皇帝,但现在人人都知道皇帝是个傻子,带上这样一个人,真的会有用吗?   徐公劝他:“皇帝乃天生痴儿,我以前一意隐瞒此事,就是知道被天下人知道了就完了。现在既然世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这个皇帝也是一个笑话。”   他道:“我替大王献一计。大王不如就将皇帝留下,将皇帝留给义军去发愁吧!我替这个傻子皇帝发愁了半辈子,现在也该轮到别人去发愁了!看他们是愿意继续供着个傻子皇帝还是有别的办法!我愿随大王出征!”   云青兰也觉得将这无用的皇帝留下拖延义军的脚步正好。这些义军打着义字旗,看他们要如何对皇帝吧。   但当他要走的时候,却四处都找不到徐公等人!气得他怒发冲冠!   但他没有时间了,只好在王家匆匆放了一把火,带着人跑了。   现在,只要他到了凤凰台,就没事了!   他振奋起来,叫士兵们都起来!继续出发!   霍九弈一步不肯放松,紧紧追在后面。   他不知公主的计划,但现在既然云青兰出来了,他就不能让云青兰跑掉!   前面就是公主城了!公主不可能放云青兰进城!他必须要在城外就解决掉他!   梁,末帝二十一年春,庆王云氏殆于神女城外八十里,身中数十箭,哀哀不绝,如鹿如雁。悲矣。 第735章 英雄何在?快快出来   霍九弈与花万里各领其军在云青兰的尸首前面争到底谁把这具尸首领走去领功。   霍九弈算是猜到公主不会没有布置, 果然花万里带人在公主城外等着呢,如果他没有追上来,那就是花万里来送云青兰最后一程了。   最后还是花万里赢了。   霍九弈说:“我把他带走后去请功,然后我再把义军的人都给你聚到一块, 你再来个奇袭, 你我里应外和, 你觉得怎么样?”   花万里摇头:“现在云贼服诛,剩下的就是李、包、伍三姓之间的争斗了。你把人全杀光了, 他们还怎么打?”   首恶即除, 剩下的就该是内斗了。   不然谁去凤凰台“领赏”呢?   于是花万里把云青兰的尸首带走, 霍九弈打扫战场, 收拢逃兵后回到河谷时, 河谷已经洞门大开。   李非是第一个冲进河谷的人,但王家这座“行宫”已经被云青兰点了一把火, 他冲进去时还没烧光, 可除了一屋女人, 什么也没找着。抓住了两个侍婢, 听她们说云青兰走之前把朝阳公主给杀了。   皇帝?不知道谁是皇帝。   傻子?没见过傻子。   徐公?听说有一个大王的丞相,住在后面。   李非第一个冲进来, 不想无功而返,于是分一队人去寻朝阳公主的尸首, 他带人去请徐公。   可徐公没找着, 朝阳公主的尸首也没找到, 只见到了一滩血和几个服侍的侍婢。   听服侍朝阳公主的侍婢说, 确实是大王杀了王后,然后大王就走了。大王走了以后,一个侍人来替王后收敛,把王后带走了。   李非听到眼睛一亮!   “这个侍人在哪里?”   “庆王”似乎并不习惯用侍人,他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普通的下人,没有见到一个侍人。   这个侍人必定是从凤凰台带出来的!   李非索性命人抓了全部的下人,一个个问,问   出了侍人在哪里后,终于找到了“皇帝”的居住。   竟然是一个监房。   四面墙高,窗小,门小,院子里没有花木,只有砸实的地面。   但这里比外面死的人多。   云贼走之前没有时间杀太多人,除了朝阳公主之外,只有沿路杀了几个可能是不小心看到他逃走的人。   这里却每个房间都有死人,全是一击毙命。   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应该都是粗役。   人都杀光了……   有人带着皇帝早就跑了!   李非气得劈了大门,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人在他之前就潜了进来?   不!应该是云贼身边的人!见云贼势败才带走了皇帝!   既没抓到云贼,又没有“救”出皇帝与徐公。   李非气得七窍生烟,心内郁结,几乎要吐血。   他的从人见此也知道这一仗算是白打了,他们也白辛苦了,可再留在这里也没有益处。   他劝李非赶紧去见那十九座城的人,最好把他们给集合起来,要一点好处。   毕竟那十九座城的世家可是给了很多暗示,他们说云青兰横征暴敛,他们愿意里应外合。   也的确是他们一直在暗中给“义军”送消息,告诉他们云贼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没有粮食了,他的兵也死了太多。   李非留着他们的信物,他的营帐中还有使者。如果他想从这些家族手中拿到好处,那是很容易的。   李非却打消了念头。   相反,他不但不打算去找这些世家要钱,反而要带着人尽快撤出河谷。   他的家将百思不解,但还是听他的迅速将散在城中仍在厮杀的队伍全都收拢回来,然后赶在其他人来之前撤离了河谷。   离开前,李非再次打量这个“庆国”。   在云贼从皇帝手中得到庆国的时候,他是非常佩服这个人的。   但他也想不透,为什么云贼这么快就败了。比他想像得更快。   云贼在最后做了许多错事,这些导致了他的败亡。   云贼杀光了他的亲信,还赶走了云家人。虽然他收了许多义子,又给这十九座城的世家子弟封了许多官。   但他仍然没能得到人心,最后只能灰溜溜的从“庆国”逃走。   这跟他在凤凰台时抓住皇帝的短处,抓住诸臣的要害,得到庆国,占尽一切便宜的睿智完全不同!   一个人怎么能如此精明,又如此愚蠢呢?   可就像他想不透庆国是为什么失败的,他也想不透李家又是为什么败落的。   但他现在要回到滨河,回去收服李家的一切!   滨河。   李家全家“逃”了之后,滨河的大小世家混乱了一阵子。   但很快,一些人逃走了。   每天都能看到从滨河离开的车马,连绵不断的队伍离开滨河,离开故土。   他们走的很及时,因为李家老太太为了告状死在了凤凰台,黄公为主持正义,替李家上表。安乐公主心怀仁慈,特意命人到滨河来“代管”李家家业。   李老太太死前告的那一状实在是让人触目惊心。可李老太太并没有说清到底是谁害了李家上下。   安乐公主也不知道啊。   她只是想,如果日后找到了“凶手”,而李家家业已经在这段时间凋零了,那该多可惜啊。   所以她请人暂时先来替李家管着,等日后李氏子孙归来,当然物归原主。   李家的家传绝技就是攻城器。李家拥有滨河内的所有矿山与森林,只有李家能在滨河开矿、冶铁、采石、伐木。   李家还拥有滨河六成的良田。   其余四成才由其他世家瓜分。   姜姬听到这里就对滨河的印象很好了。这种一家独大的地方,领头羊倒了,剩下的小虾米们想再争出一个领头的位置都要打破头了。   如果此时再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势力加入进去,很轻易就能取得他们的“信任”与妥协。   也不奇怪李家的信心那么足,滨河虽然没有封地,但其实就是李家的私产。   不过李家的胃口有点太大了,这才让其余家族想要他们的命。他一个人吃肉,剩下的人只能看着他吃,久而久之,这些人也想尝一尝肉的滋味。   云青兰其实给天下带了一个坏头,他告诉天下所有人:可以造反了。   这就是礼崩乐坏的开始。   如果皇帝都可以被欺负,可以被蒙骗,可以被臣下推翻。   那自己头顶上的人当然也可以啊。   李家自己也开始“造反”,于是底下的人造起李家的反来就更没道德压力了。   但是把李家赶走后,剩下的人却没办法掌握滨河。他们自己还要为如何分赃打架。   姜姬觉得这时要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去,再派一队“保护”人的军队过去就万无一失了。   能说会道的要能把其他世家给搅和得更加乱,保护的人嘛,就是保护李家“家产”的。   先把这些矿产、山林,攻城器的图纸和工匠都给“保护”起来。   于是,她问毛昭借一个能说会道的,再让姜武派一个跟他“做生意”做得最好的。   两人一文一武去滨河。   姜武答应得很快,毛昭倒是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两句,说什么他手中有一个季张,公主就以为他手中都是这样的人了吗?这是偏见!   然后就送来两个弟子供她挑选。   姜姬选了一个相貌温厚,五短身材的,听说是毛昭的大弟子。以前就是毛昭的同窗,跟毛昭一个先生,后来就改换门庭,重新拜入毛家,认毛昭为师了。   毛昭道:“阿修他不想做我的从人,我只好收他做弟子。”   当从人就是半仆了,毛昭也能理解。   姜姬送走这两人就接到战报,云青兰伏诛,其部将皆被俘虏,逃兵正在抓,估计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抓干净了。花万里已经拉好了防线,保证不会让任何一个逃兵进入公主城为祸。   现在花万里打起仗来实在是相当好用了。而且他不像霍九弈,他对打仗没有瘾,如果能高官厚爵的过日子,他是宁愿不动一刀一枪的。   换句话说,这个人没有杀心,比较适合当护卫。   姜姬这回用他,一是不想再让姜武上战场了,二来也是想练练兵,多看看花万里和霍九弈的能力,想清楚以后怎么安排他们的位置。   姜武问:“云青兰死了,那他们还打得起来吗?”他担心云青兰死得太早了。   姜姬笑道:“他们更要打了。不打怎么能说清楚到底谁强谁弱呢?”   不分清谁强谁弱,谁来当老大呢?   云青兰的死可是一笔糊涂账。他在死前就已经被李非逼出了河谷,追杀他的却是霍九弈,包家“家臣”。   这两人都不能服众。   认李非吧,李家败落,李非还背着害大哥的罪状。   认霍九弈吧,只是包家一个冲得最快的小将,还不姓包。   姜姬觉得她应该再给这些人添几把火,于是请黄公和白哥操笔,写几篇哭诉的文章。   当然是她哭。   她要哭一哭这天天打仗的天下,哭一哭倒霉的梁帝,哭一哭没生个好子孙的大梁。   然后庆幸一下“诸位英雄”终于把云贼干掉了!   是谁干掉的?   快出来认领!   她愿以帝玺相托!奉其为帝!   “……这天下,当属英雄。”风迎燕坐在车上,手中捧着刚刚从商队手里买来的新出炉的、热腾腾的公主之文。看完之后,哈哈大笑。   他的从人看了以后大惊失色,想不通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这是要把帝位送给别人?公子!你怎么还能笑?这岂是儿戏?!”   从人气哼哼道:“与其送给外人,怎么不送给你?”   风迎燕吓得都打了一个嗝,连连摆手:“别胡说!怎么能给我?公主此举……乃出自大义!”他义正言辞地说,“公主一片公心,只为天下万民!我这次出来正是为了将公主这一片真心召告天下!”   他卷起这卷要命的文章,心中涌起无限壮志。不免嘴角带笑,伸头往外看:“斐城就快到了吧?准备好名帖,我去见一见斐忧。”   他拍拍膝上的这卷文章。   ……不知斐忧会不会喜欢它呢? 第736章 天下将乱   “我听说你成了安乐公主的裙下之臣。”斐忧把那卷风迎燕特意送来的《祈君书》放下, 叹气道:“我还当这世上没有淑女能赢得你的心。那安乐公主风采如何?比之朝阳呢?”   斐忧和风迎燕是同辈人, 两人当年游学时还曾拜入同一个老师门下,勉强可以称一句师兄弟。   斐忧当时倾慕风迎燕,将风迎燕骗回了家,想让他娶他的妹妹, 使计令这二人在他的屋里睡了一觉。   可惜风迎燕酒醒过来后见到榻上有一个女子就悄悄溜了。   气得斐忧大骂。   虽然二人并未成事,但斐忧的妹妹倒是一生心系风迎燕,早早离世。   事过境迁,斐忧早已释怀, 所以才没有在风迎燕一进门时就提剑杀了他。   不过心里倒是还有气。   风迎燕摆摆手,“公主之风采又岂是朝阳那俗艳女子可以相比的?”   两人皆是大城子弟,出入无忌。早年风闻朝阳公主的美名, 两人特意跑到凤凰台来,不为见皇帝,而是为了一个美人。   混进文会, 借故钻进凤凰台一睹朝阳公主真容之后, 两人就扬长而去。   斐忧生平仅见的美人就是朝阳公主, 只看此女容貌就不难想像她的母亲, 那个歌伎会是何等的艳色。   他觉得世间男子在这样的女人面前都会伏首。所以前段时间从凤凰台传来说先帝与朝阳公主有染的事,他听了以后就对家人说, 如果是朝阳公主, 那倒是不奇怪。   现在听风迎燕对安乐公主的评价远胜朝阳, 不由得感叹:“段氏的美人真多啊。”   斐家曾经也妄想过要娶一个公主回来, 但这个心愿没有实现, 就成了斐家男子的心魔。   风迎燕熟知斐忧也跟他爹、他爷爷一样做过这种美梦,此时就开始吹嘘起来。   吹的当然是安乐公主的美丽与无助。   斐忧对美丽动心,但更对权势动心。   风迎燕不费吹灰之力就说动了他!   “我能想像得到,一个妇人,她显然不能承担这样的重任。”斐忧看了一眼风迎燕,“凤凰台上的人把一个妇人顶在前面,真是太不要脸了。”   风迎燕点头:“是的,他们如果要脸的话,当初在皇帝被劫走时就该自尽,不然也该把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而不是找安乐公主来蒙骗世人。”   斐忧:“这正是他们狡猾的地方。徐公如果在,想必不会让他们这么做。黄公……呵呵……”他摇摇头,刻薄地说:“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风迎燕还在点头:“是的,黄公只想保存自己,他一点也不关心天下臣民。”   斐忧调侃他:“也不关心美丽的安乐公主。”   风迎燕摇头,“安乐公主折服我的是她高贵的品格。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她就会明白了。”   两人从白天聊到天黑。   晚饭饮了酒之后,斐忧拿起那卷《祈君书》又看了一遍,叹了口气,合上它,说:“安乐公主是想找一个强大的势力依靠?”风迎燕:“一个妇人,难道还期待她能撑起这个天下吗?你可能还不知道,义军并没有救出皇帝。陛下现在生死不知。”   怎么会不知道呢?   斐忧已经听说了。义军中的李非第一个闯进河谷,但云贼已经在这之前跑了,还放火烧了他的王宫。   听说朝阳公主被云贼亲手杀了,皇帝的下落却无人知晓。   李非离开后,后面进去的人更是什么都没找着。   李非也没有留下来给大家一个交待。   包氏和伍氏的人追上李非后,他说他要回滨河。   包氏和伍氏的人当然不能放他回去。两边打了几场后,正在对峙中,又有一包氏小将追上来说他杀了云贼。   但他没办法拿出云贼的人头做证,只是带上了几个云贼的亲信。   这当然不能取信于人。   包氏相信自己人,伍氏不肯信,李非不置可否。   三家互相猜疑。   而云贼当日从凤凰台抢出来的珍宝已经从河谷流出来了。   斐忧挥退下人,亲自去内室取出一个手掌长的宝箱。   上面锲刻的印记赫然便是帝王之记!   有着祝祷皇帝福寿绵长的纪文,还有段氏皇朝用的徽记。   打开里面有一卷锦帛。展开锦帛,才见到是半截圣旨。   斐忧拿出来,风迎燕自然要表现出惊叹。   “这是……”   斐忧叹道:“乃是从河谷流出来的。”   皇帝的器具本该只在凤凰台。现在竟然出现在河谷,还不是一样两样。逃兵流匪带着这些宝贝逃走,全天下都知道了。   哪怕是以前不知道皇帝在河谷的人现在也知道了。   斐忧望着风迎燕,眼泪落了下来:“大梁已毁在贼子手中了。”   就是风迎燕,此时也难以自持。   两人不再说话,对坐痛饮,都喝得酩酊大醉。   皇帝失势,天下失主。   天下间的英雄豪杰,如有问鼎天下之心的,怎么会不动心?   纵使斐忧这样从来没想过要坐一坐那帝位的,现在都开始掂量他知道的人中有没有人能够令他心服。   毕竟如果日后顶上帝位的人不能令他心服,那他又为什么人跪在这人的脚下,奉其为帝呢?   《祈君书》中的安乐公主确实大公无私,她一心一意要替天下选出一位英雄豪杰托负这百万黎民。   斐忧担心这个公主会被人蒙骗,毕竟只是一个弱小的妇人,如果有人先闯进凤凰台去,她不识真英雄,就轻易的把帝玺和帝位都送出去可怎么办?   风迎燕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他巧舌如簧,说服斐忧替他召来真正的英雄豪杰,好让这些英雄们能更早的知道《祈君书》,也能更早的进入凤凰台,获得帝位。   斐忧觉得此事可行!   如此一来,斐城与斐氏就扬名天下了!   他召来城中贤人,共同拟造真英雄豪杰的名单,然后四处游说,请人前来。   风迎燕愿为使者,亲自去请人。为了取信他人,他把《祈君书》留了下来。   斐忧亲自送风迎燕出城。   出城十里后,风迎燕从箱子里拿出一卷锦帛,磨墨,开始默写《祈君书》。   除了真货之外,商人们也把《祈君书》的消息送到各方手里。哪怕手中没有此书,也知道安乐公主见云贼被诛,皇帝是个傻子的事被天下人知道了,迫于无奈,愿意把大梁的天下送给那个杀了云贼的英雄。   或者其他真正的英雄。   李非得到这个消息后,拼死从义军中逃走。伤亡惨重,但他平安无事的逃出去了。   据说诛杀了云贼的包家小将则跪地将功劳送给主家。   不少人都在说这小将傻,这一让可就是让出去了万里江山啊。   也有人说这小将聪明,他不让这功劳,包家难道会放他去凤凰台接帝玺当皇帝?   包氏包蒸虽然被自家小将让了功劳,但也很快对天下人表示,包氏无意天下。包蒸自知才德不配,不敢妄想帝玺。   以后谁当皇帝——只要能让他心服,他就愿意跪在此人脚下。   当然,如果不服的话,包家也不会认。   义军分裂成李氏与包氏,伍家且做壁上观。   其他得知《祈君书》的城池也都开始观望起来,有的则开始联络熟悉临近的城池,互为臂助。   他们都看得出来,云贼虽然死了,可这天下却更乱了。   鲁国,莲花台。   乐城上下都在说一件事:大王好像要去找公主了。   以前姜旦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行宫呆着,每天就是跟人踢球,不理国事。   国事都是由姜相与孙大夫共同协理。   这个姜相,可不是指那可笑的姜大将。而是公主座下宠儿,曾为奴仆的姜蟠龙。   听说他得公主赐姓,得此晋身。   既然姓了姜,在鲁国自然是无比尊贵了。   但今年很奇怪。大王没有去行宫,也没有踢球,反倒命人造了许多大车。   宫中的宫女也大多都被劝回了家,只有没有家累,愿意离开家乡的宫女才能留下。   出宫的宫女们说,宫中所有的宫殿都快搬空了。王后的行李收拾出来好几百个箱子呢,连大王的夫人都在对王后哭泣,生怕被丢下来。   连王后都要跟着一起走,那肯定就是大王要去找公主了啊!   大王要搬家了!   凤凰台下的百姓也有人家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跟着一起走。   还有人去衙门打听。衙门里说胡说八道呢,大王才不是搬家,大王是要去做一件大事!   莲花台。   今年只有两岁的小公主趴在母后的膝上,奶声奶气地问:“父王要做什么大事啊?”   郑后抱着女儿笑眯眯地说:“大王要亲征,要去打坏人呢。”   小公主问:“我也跟父王去吗?”   郑后:“我们一家都去。”   小公主离开后,郑后问宫女:“大王在何处?”   宫女道:“应该还跟蟠相在一起商量禅位于太子的事。”   郑后:“太子还在拒绝吗?”宫女笑着说:“太子还是不肯。”   郑后哼了一声:“管他肯不肯,到时绑到王座上,他还能跳下来?”   宫女顿时笑起来:“王后,可不能这样对太子。”   郑后没跟宫女细说,她早就不喜欢太子了。虽然他一直有礼又恭敬,可她能看得出来,他这样正是为了衬也大王的粗鲁。   这种心机,也只有大王才相信太子的无辜。   到了晚上,姜旦脚步轻快的回来了。他大步跑进殿,见到郑后就笑着说:“王后!孤回来了!”郑后连忙站起来迎接,拉着他问:“大王,都与蟠相商量好了吗?”姜旦点点头:“都商量好了,等一个月后举行过禅位大典我们就可以走了。”   郑后捧心喜道:“终于能去见姐姐了!”   姜旦也感叹:“是啊,终于能见到姐姐了。”   自从姐姐离开后,他没有一日过得舒服。终于姐姐叫他过去了,他突然就感觉到身上的重担全都不见了!   姜旦问郑后会不会难过,毕竟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郑后也不能再做王后。   郑后甜蜜地笑道:“大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有跟大王在一起时,我才是最幸福,最安定的。没有大王,这个王后做着又有什么意思?”   姜旦要禅位的消息传出后,国中冒出一个奇特的言论。道大王禅位于太子自然是高风亮节,但太子还没有妻室,现在国中也没有合适的淑女——就是有,也没有身为郑国公主的王后好啊。   所以,如果大王能把王后留下,让王后嫁给太子继续当王后就好了。   这样鲁与郑之间的友情也会长存,太子也能得到一个贤良的王后。   而且大王与太子是兄弟,以妻相托也是佳话。   姜旦听说这个流言后很想杀人,无奈却不能砍一堆传流言的人。   郑后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姜扬见姜旦与郑后都生气了,连忙出来赔罪,说这都是他的过失。   最后当然是姜扬又得了一回好名声。   姜旦只觉得蟠相说得果然没错,姜扬已经不是当年的弟弟了。不过蟠相也说,不必去理会姜扬,反正他们就要去找公主了。这个鲁国就是留给姜扬,他也做不了什么。   孙菲、龚獠还在呢。   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姜旦既激动,又不安。   他问郑后,郑国那边怎么办?   郑国小王一天天长大后,郑国太后就时常写信来与郑后说情,一时抱怨说国中有奸臣,要在郑国的丁强丁大夫除去奸臣,一时又暗示丁强有私心,对她和小郑王不敬,叫郑后对姜旦吹枕头风,惩罚丁强。   郑后与郑国太后虽然是母女,但她根本不记得了。母女两人几乎没什么情份。   早年刚救出郑国太后与小大王时还好,郑国太后对鲁国充满感激。   后来郑国太后来信的要求越来越多,郑后就对郑国太后越来越不喜欢了。   比起远在鲁国的女儿,郑国太后当然更看重身边的小郑王。   之前郑国太后求娶郑后的女儿,想给小郑王做王后,以联姻鲁国。   郑后不肯答应,郑国太后来信责备她,她更加难过。   母亲与弟弟虽然重要,她亲生的女儿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她当年两岁时就从郑国到鲁国,如果不是大王怜惜,公主慈爱,她现在说不定早就死了。   她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遇上和她一样的事呢?   郑后听姜旦问起,摇摇头说:“不必在意。郑国虽然是我的故国,但我的家在这里,我的亲人是大王与姐姐,还有我们的孩子。”她已经不想再听郑国太后的哭诉与责骂了。 第737章 大家一起来High!   凤城之后, 一路向南就是去凤凰台的路了。   数万人拥挤在道边,无数的马车, 还有无数的百姓背着包袱,牵着儿女, 已经先一步出发了。   姜扬跪在路旁,眼泪不停的落下来。   姜旦不得不从车里下来把他扶起来:“阿扬,今后你就是大王了,不能再跪孤……我了。”   姜扬比不过姜旦踢球十几年踢出来的一身力气, 硬是被架了起来。   姜旦把姜扬交给他身后的侍人, 拍拍他的肩:“我走了。”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一句:“龚氏出身名门, 只怕未必会轻易驯服……你对龚氏, 当慎之又慎。”   蟠相会随他一起走, 临走前将合陵龚氏的龚獠传到莲花台来,姜旦下的最后一道王令就是命龚獠为大夫, 有监国之职。   而且文、武两职都给了他。   因为蟠相把莲花台和凤城的兵力都带走了——他这一趟去是“出征”嘛,不带兵怎么行?   除了这之外,似乎搬走的东西相当多……   蟠相自从接到姐姐的信后, 就有源源不绝的车队出发了。   他这个大王反倒是最后出发的。   姜旦到现在还记得面对龚相时的恐惧。他就是从龚相身上明白他比不上姐姐, 而且永远都不可能代替姐姐。   有时他感觉得到……龚相厌恶他到想杀了他。   这让他想起以前先王仍在莲花台时的情景。自从姐姐回来后, 他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姐姐离开后,它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承认姜扬比他聪明, 这让姜扬也有点看不起他。他却不怎么在乎, 只是对这个弟弟不再那么……真心了。   他认识到他的亲人只有姐姐。弟弟不是他的亲人。   但姜扬比不上真正的聪明人。就是龚相、蟠相、孙大夫那些人。   当然, 他也肯定比不上龚大夫。   而龚相会为了姐姐不杀他,姜扬却没有姐姐保护。到时他惹恼了龚大夫,他想龚大夫有很多办法让姜扬死。   所以他在走之前,还是想提醒一下他的弟弟。   说完这句话,姜旦就上了车。   姜扬被侍人掺扶着,看着眼前远行的车队。   姜旦乘坐的王车真的……走了。   他真的走了?   那他……真的当上大王了?   姜扬回到莲花台,坐在榻上。直到现在他还觉得这像是梦,不像真的。   姜良走进来,看到姜扬,他复杂的看着这个孩子。他以前把他当成弟弟,可这早就不是他的弟弟了。   他长大了,心思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可捉摸。   “大王。”姜良走到他身边轻声唤道,“龚大夫请您过去。”   姜扬抬起头:“二哥……”   他到现在还称呼姜良与姜礼是哥哥。   “二哥,大王真的走了……”他茫然地说。   “现在你才是大王。”姜良坐下来,轻声说:“龚大夫已经在等你了。”   姜扬:“他有什么事?”姜良:“你有许多朋友,他们一直跟随你。现在你当上了大王,就到了你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姜扬懂了:“他们来寻孤要官。”   他利用那些人在外败坏姜旦的名声,吹捧自己。他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在鲁国获得一点权力。   现在这些人来找他了。   姜良叫侍人进来服侍他更衣,出城送行让他身上全是灰尘。   更衣时,姜扬仍然像是在梦里。   “大王真的走了……”   “孤真的成了大王……”   “可孤并不开心,反而越来越害怕。”   姜扬问站在三步之外的姜良:“二哥,孤是不是做错了?”   姜良平静地说:“大王,你已经是大王了,那就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那都不重要了。”   姜扬换好衣服,去见他的新大夫与老朋友。   可这两边,他觉得都对他不怀好意。   从莲花台出来之后,车队行驶得非常慢,但速度并不低。   姜旦抱着他的第二个儿子说:“这都是孙大夫修的路,看,多平整。”   次子问:“孙大夫来了吗?”   姜旦叹了口气:“孙大夫没有来。”蟠相说现在还不是叫孙大夫过去的时机,鲁国也不能一口气把人都给带走,总要留下几个撑着局势。   从车里往外望,无数的商队跟在车队旁边。   姜旦既觉得这一幕好笑,又觉得这一幕令他骄傲。不然明明是“出征”,却有无数的百姓心甘情愿的追随过来,这不正说明他是一个优秀的大王吗?   虽然他也不懂他不理国事怎么就能有这么多百姓喜欢他。不过他记得蟠相说过,姐姐曾说来不及做坏事就是一个好大王了。   他自从继位以来真的没有做过坏事。   所以,他是担得起百姓们的爱戴的吧?   走在路上,姜旦也没有闲着。他和他的球员骑在马上一样可以打球,每天呼啸来去,总能引起百姓们的欢呼与赞叹。   蟠相倒是一直都很忙,偶尔会把他叫去让他做一些事。   “孤……我已经不是大王了,还能给别的大王写信吗?”姜旦不明白的问。   刚才蟠相叫他去,让他给赵王写信。   赵王死了。他活了那么久,终于死了。新的赵王已经继位了。   蟠相让他写两封信,一封写给已经死了的赵国先王,哭一哭;一封写给已经继位的新赵王,夸一夸他。   蟠相点头:“这个消息送到我国路上还要花时间,所以赵国先王去世的时候,你还是大王。新王继位时,你还没有禅位,所以你该写。”   姜旦就叫来段青丝,让他去写。   似乎段青丝的父亲在姐姐身边相当受重用。蟠相在得知后就授意他可以重新任用段青丝。   姜旦还记得当时段青丝躲回家的事,所以就算有蟠相的话,他也只是让他做一点看似重要的活。   比如写文章。   段青丝很快就过来了,当即就写了出来。两篇文连一顿饭的功夫都用不了。   姜旦看过后,递给蟠相:“蟠相看呢?”   蟠相看了以后点了点头,姜旦才满意的夸了段青丝两句:“青丝的文章就是好。”然后就让他下去了。   段青丝既高兴又难过。他到现在只能听到大王这种客气话了。   可大王其实是最不爱客气的一个人了。   等段青丝下了车,蟠相才让姜旦重新抄写,然后在后面加上一句话。   姜旦:“加什么?”蟠相:“就说,你现在正准备出征,欲往凤凰台面见陛下。”   姜旦有点犹豫:“要告诉赵王吗?”   他还以为这件事要暗中进行呢。   蟠相笑道:“当然要告诉他们。咱们还要慢一步,让他们走在前面呢。”   姜旦似懂非懂,依言写了下来。   太阳还没落下前,车队就停下来扎营了。   姜旦住在车上,但晚饭他想和春花一起用。他让人去看一看:“王后现在有空吗?”   侍人回来说:“王后让夫人们都离开了,现在只有魏国公主在。”   姜旦这才起身去找郑后。   郑后的车跟姜旦的车一样大,她带着孩子一起坐,不过离开莲花台之后,阿笨在白天就跑到她这里来,跟她做伴。   阿笨是魏国公主,曾与姜姬一同前往凤凰台选后。后来她认姜姬为姐姐,离开凤凰台后没有回魏,而是回了鲁国,还嫁给了姜姬的宠儿。   人人都说她受骗了,可阿笨自己不觉得。她在鲁国过得非常幸福!比她回魏国好多了!   阿笨见到姜旦来了就告辞了,回到了她的车内。   她的车跟郑后的一样大。她在鲁国的一应待遇都跟郑后一样,远胜于她在魏国得到的。   至于别人说她嫁的丈夫是个奴隶……   哼,他们怎么知道绿玉有多好?   她一回来就见到了绿玉,他正在喂孩子吃饭。她和绿玉已经有了四个孩子,绿玉说她生得太多了,怕她身体受伤害,最近都不肯碰她了。   可她那么喜欢和绿玉在一起!夜晚是多么快乐!她舍不得他!   她立刻坐到他身边,等他喂完孩子,她也抱过后就赶紧让奶娘把孩子抱走,然后抱着绿玉说:“你回来了,今天的工作忙完了吗?”   绿玉爱怜的搂着她:“还没有,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只是回来陪你和孩子吃晚饭,一会儿……”阿笨紧紧抱住他:“一会儿你不许走!你今晚要陪我!”   绿玉看她这样,爱得不得了,可也实在害怕她生孩子时的惨状。他这辈子只有她这么一个珍宝,如果失去她,他一定活不下去了。   他不敢冒失去她的风险。   可他在枕帐之间的手段虽多,这几年下来也骗不了她了。她享受得再多,也非要跟他一起快乐不可。   最后……他总是忍不住……   绿玉只好拿别的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说:“你想不想知道公主的事?”   阿笨立刻被吸引了:“公主怎么了?”   绿玉笑着说:“公主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名叫七宝。这是刚到的消息。”   阿笨捧着脸发出惊喜的呼声:“那,我们可以把孩子送去了吗?”   绿玉笑道:“可以啊,阿大、阿二、阿三都可以送过去。”   绿玉又告诉了她赵国的事。   “赵王都那么老了,他终于死了。”阿笨道,“是他哪一个儿子继位?是太子吗?”   绿玉笑着说:“不是,赵国先王驾崩前根本没有立太子,而他的长子两年前就死了。余下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的身份都不够高,其母族势力不显。所以最终继位的是六公子。”   赵国先王的王后倒是都没有生下公子,国中的公子都是夫人所生,夫人们的身份参差不齐,虽然都是世家淑女,但世家之间的势力也有很多差别。   阿笨摇摇头:“赵国将乱啊。”这个六公子想坐稳王位可不容易,他不是王后之子,非嫡非长,只是跟一众兄弟相比,他的母族够强才能把他推上王座。   可其他落选的公子真的能心服吗?   阿笨说:“王后也对郑国的事烦心呢。”   郑后是郑国公主,郑国太后是她的亲生母亲,现在的小郑王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只是郑后两岁就被郑国先王送到鲁国来了,她对郑国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   小郑王能在郑国先王驾崩后登上王位,全靠鲁国的支持。现在鲁国大夫丁强还在郑国呢,鲁国强军也有一支驻扎在郑国。   郑国仰鲁国鼻息而活。郑国太后对鲁又爱又恨,既要依靠,又要提防。   小郑王渐渐长大,早在他八岁时,郑国太后就悄悄给他女人,盼他能早日生下继承人。   但现在小郑王都十四岁了,仍然没有生下一个孩子。   郑国太后还一直想要鲁国嫁一个公主过去,被拒绝后,还写信来骂郑后,把郑后气得发誓再也不理她。   现在郑后随大王远征凤凰台,郑后担心郑国太后再送信会被太子拿到,对大王不利。   绿玉说:“我懂了。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个,蟠相已经让人去通知郑国了。”   邀郑王共攘盛举。 第738章 更好的选择   郑国。   郑国太后拿着一封信目瞪口呆。   信里是她的女儿再次拒绝亲事, 并且竟然说出了“鲁为我夫、我子之地, 郑为我母之地。”   “郑生我, 鲁养我。我出于郑, 埋于鲁。”   “故我在鲁,非郑。”   “今后郑之事, 与我无干。”   这是想抛弃她和郑王吗?   太后惊惶失措,连忙问宫女:“今日为大王讲书的可是丁相?”   鲁国丁强丁大夫已经成了郑国之相。   宫女摇头:“奴不知。”   太后怒道:“速去查问!”   宫女匆匆而去, 不多时,小郑王赶来了。   他生得瘦小, 细脖子支着一颗大脑袋,手脚都细弱得很。   他现在还不能参与国事, 每日就是跟着数位先生读书。   他一进来就对太后行礼问安:“母亲安好。”然后坐下说, “丁相已经离开了, 孤已经命人去拦住丁相,请他回来。母后,到底是何事惊慌?需要问丁相呢?何不先与儿说一说。”   太后刚才想叫丁相过来只是习惯, 现在回过神来, 觉得就算叫来丁相,也不可能叫他向着她和小郑王而背弃鲁人。   太后觉得告诉小郑王也无忌于事, 也不必对他说这些,就道:“没什么大事。今日丁相教了些什么?”   丁相是鲁人,一开始根本不愿意亲自教导小郑王。还是太后再三恳求, 才在三年前愿意每日抽空跟小郑王讲一讲书中的道理。   平时教导小郑王的都是郑国世家。   小郑王就知道太后又有事要瞒着他了。   他一点也不喜欢丁相的教导, 但母后不许他对丁相不敬。   他觉得丁相根本对他这个郑王毫无善意, 每一回的教导都是在敷衍他,他问个问题,丁相总是说“我为鲁人,此为郑国国事,还请大王询问郑人。”   小郑王以前非常讨厌郑国世家送来的先生。因为太后在他小时候常抱着他哭泣,哭述世家对他们母子的压迫与欺辱,说他们母子的安全都是托了鲁人的福。   等小郑王慢慢知事后,太后的说法又变了,告诉他鲁人也必须要提防。平时见到鲁人要恭敬有礼,要表现得仰慕鲁国文化,要对鲁王与鲁国公主都心存爱戴,更要不停的思念在鲁国的王姐。   但心底一定要明白,鲁人因为不是郑人,所以他们肯定会害他的!   小郑王都记住了,也发觉了丁相对他不尽不实,根本不想教他。   可母后却非常依赖丁相。有事一定会跟丁相商议,却不会对他说。   到底有什么事能让丁相知道,他却不能知道呢?   丁强已经出了宫门,却被一行侍人追上来拦住了。   听说是小郑王替太后留人,丁强摇头道:“臣为外人,怎么能入太后之宫?还请回吧。”   说罢不顾侍人阻拦,登车而去。   他坐上车后,从人在车内替他脱帽解衣,又捧来清茶让他解渴,笑道:“现在连口水也不肯在里面喝了,我备在车里的衣服可是好久没用到了。”说着拍拍身后的衣箱。   丁强倚着衣箱,瞪了他一眼,把杯子扔回去。   以前他与太后有私,偶尔会在宫中留宿。那时半是顺水推舟,半是为了取信太后。   也是为了太后娇美。   后来太后竟有了身孕。   幸好她生下之后就把孩子放在水盆里淹死了。   丁强得知之后,这才开始后怕。他与太后之间没有半丝情谊,只是逢场作戏。他担心继续下去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就借着太后的一次发难,跟太后撕分开。   从此以后,他与太后之间没有了男女暧昧做遮掩,一些事情变得更加赤裸起来。   鲁在郑国占下大片土地,每年会有无数郑人迁入鲁国为民。   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但郑国各城的逃人法越来越严格,已经发展到邻人逃逸,同居一处的人皆有罪的程度。   郑与鲁的矛盾也越来越剧烈。   郑国世家一直鼓动小郑王与太后站在他们这一边,把鲁人赶走。   太后也恨鲁抢走百姓与田地,可她又只能依靠鲁的支持和保护,她就企图在郑国世家与他之间左右逢源,引他拒世家,又以世家压制他。   丁强就稍微放手,给了世家许多机会。   世家立刻借机送给小郑王几位夫人,意图分裂小郑王与太后。   太后只能不停将身边的宫女送给小郑王,好与几个夫人争宠。另一边,她就想求娶鲁国公主。   鲁国拒绝了她的求亲。她就只能变本加厉的对小郑王哭诉。   小郑王因此变得更加胆小怕事,因为太后一再对他说,这个宫中只有他们母子相依为命。以前是郑人不可信,现在鲁人也不可信,宫中可信的只有他们母子彼此。剩下的连他身边服侍他的宫女、侍人、护卫都不可信。   当然,世家送来的女人也不可信。   丁强对从人说:“宫中那对母子不知又有什么麻烦事了,最近几天我不进宫,宫中有人来不必理会。”   他回到家里才见到了鲁国来的信使,正是他的堂兄,丁善的长子。   丁善当日在宫中因教导太子不当而获咎,回到妇方后倒是没再出什么问题。他的长子更是早早就送到了莲花台,从小学习鲁字与鲁数,尤其擅长解数,成了孙大夫手下的一员能吏。   等孙大夫从袁洲离开回了莲花台后,此子也跟着回到莲花台,水涨船高。   见到家人,丁强非常高兴,连忙请他进屋,问他的来意:“快告诉我国中的情景!对了,可有公主的消息?”   此子道:“公主一切都好,只是听说凤凰台有奸人,所以大王已经决定率军前往凤凰台除奸了。”   丁强一听就要站起来:“大王已经走了吗?”   “算着时间,应该已经走了。”   丁强忙问:“公主可有事吩咐我做?”   此子道:“蟠相说,叔叔自便。”   丁强:“自便……”   因为公主不知郑国情形,所以让他任意行事吗?这是公主信任他?   是的,公主信任他。   还有……可能就是,郑国已经不重要了!   丁强大笑起来,拍着侄子的肩说:“我让人上酒菜来,还有什么事,你慢慢说吧。”   叔侄两人就着酒菜,侄子说:“蟠相跟着大王一起走了。”   丁强:“那国中现在是谁指掌?”   侄子:“是合陵龚氏。”   丁强:“哦?他从合陵出来了?”   侄子:“带着强军。我们都不知道合陵竟然养有强军!”   丁强感叹:“龚獠在合陵多年,养下一支强军也不奇怪……”   这也说明国中将军留下的兵马,这次可能都带走了。这才让龚獠从合陵带兵过来,护卫莲花台。   郑国太后发现丁强躲回家中去了,她再三派人去请,都得到“丞相在养病”的说法。   她派人去得多了,街上突然冒出“丁相病重,欲回鲁治病”的消息!   城中立刻议论纷纷!   虽然世家骂鲁人骂得多,但鲁人来了以后才让郑国变得更安定了。   街上有了商人,店中有了粮食。虽然郑人仍受粮税困扰,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能低价卖粮了。   他们可以公然把粮卖给鲁商,再用钱去交税,然后交过税后仍然有足够的钱去买喂饱全家的粮食!   以前他们只能把粮卖给世家,现在他们可以卖给鲁商了。   虽然价格不像以前那么高,但至少他们都能吃饱了。   郑人还听说在鲁国种田是不用交税的,百姓自种自收,除了不能让地闲着之外,他们收完之后可以直接卖给商人。   这让他们向往鲁国,更想成为鲁人。   如果丁相走了,那会不会又回到从前?回到每一家都要按人头纳粮税?   丁家门前顿时挤满了跪地哭求的百姓。他们跟前来打听的世家的马车汇集在一起,让马车都没办法动了。   世家也不全是希望丁强走的。   但紧接着,商人送来赵王驾崩的消息!   郑人大哗!许多人都知道,郑国有鲁军是因为赵军不肯走!现在赵王驾崩,赵军是不是该退回去了?   赵军不在,鲁军也不必留下。   这说明丁相要走的事是真的?!   太后吓得魂飞魄散!固然一开始鲁军到郑国是为了抵抗赵军,但后来鲁军已经是她和小郑王的依靠了!如果鲁人和鲁军都离开了,她和小郑王就会立刻陷入世家的包围之中!没有任何支持保护他们的人!   太后见丁强始终不肯来,索性深夜出宫,悄悄乘车来到丁家,求见丁强。   丁强听说太后竟然出宫来见他,匆匆出来迎接。   太后一见他就不顾旁人,跪下抱着他的腿哭求:“你这狠心的人!竟要抛下我走吗?”丁强的侄子刚才被叔叔草草赶走,但没走远,听到动静又转回来,看到这一幕瞠目结舌。   丁强的从人看到他,也没有赶他走,只是示意他安静不要吵闹。   侄子乍舌,对从人小声说:“我叔叔好厉害啊!”从人也小声说:“这下你回家可有新闻说了。”   丁强知道今天丢脸了,虎着脸把身边的人都赶走,但从人和侄子是不怕他的。在一旁看着他把太后给拖进屋里去了。   然后从人和侄子就在门边守着,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哭个不停,丁强一直温柔劝说。   丁强说,其实不是我想走,而是不得不走。赵国出了事,赵军必是要撤回去的。   ——将军要回去奔丧啊。   赵军一走,鲁军也没理由待着了。鲁军一走,他又也必要继续在郑国了。   幸好现在小郑王已经长大了,你有了儿子做依靠,我也可以放心了。   太后说,我怎么能放心呢?我的儿子还没有王后。要是你能让鲁国公主嫁过来,那你也可以继续留下做鲁国公主的使臣,你我也可以朝夕相伴。   太后娇艳欲滴,丁强温柔的拒绝了。   丁强:我怎么能冒犯太后呢?   太后:你冒犯得还少吗?   门外的侄子哧的一声笑了。   丁强的脸黑了。   丁强拒绝了替太后求娶鲁国公主。把太后送走了。   然后鲁人要走的事开始在郑国的大街小巷中流传。各城世家自然是振奋的,但郑国逃人却突然一下子变多了。   逃人们知道鲁商是可以带他们去鲁国的,时常发生一村的人或一镇的人都等在鲁商经过的道路旁,见到商队就一拥而上,“逼”商队带他们去鲁国。   商队还都随行带上了鲁国的身份登记,把逃人登记上之后,再遇上郑人来追逃人,鲁商都说这些不是你郑国逃人,而是我鲁人。   郑人不敢对鲁商动手。以前是僵持着,报到丁强那里再打一场口水官司。   现在鲁人要走,郑人就开始对鲁商动手了。   丁强听到鲁国商队受害,立刻凶神恶煞的跑去小郑王面前“告状”。一面告状,一面下令鲁军去保护鲁人。   于是鲁军驻扎郑国十年,在要走的时候反而开始跟郑人发生冲突。   郑国世家集体逼迫小郑王尽快将鲁人赶走。小郑王动心了,本想不顾太后阻拦,当殿赶走丁强,命其回鲁,不料赵人驻扎的城池传来消息,称赵人不肯退!   郑人依照礼数,送上礼物,告知赵人赵王驾崩。可赵国将军置之不理,非说国中没有音讯传来,他不能做主。   他出兵是赵王下令,要他退兵,也要赵王下令。   也就是说,要么是死了的赵王下令,要么就要等新赵王登基之后下令召他回去,他才能回赵。   不然,他就会继续在郑国驻扎,“保护”太后与小郑王。   谁叫太后是赵王之女呢。赵王关心太后,这才派来重后保护太后,这都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啊。   丁强看戏看到这里,对侄子说:“走吧,我们该走了。”   侄子这才明白叔叔早就知道赵军不会走。   “赵国现在乱得很。这个将军只要不傻,当然知道留在郑国更舒服,回国去反而会容易被卷进风波。”丁强道。   侄子:“那叔叔为什么要走呢?”   丁强笑道:“你以为我真要走吗?我不是回鲁,而是去鲁城。”   郑国裂土予鲁,那些城池就叫鲁城。虽然是郑国境内,却已经是鲁国之地了。行的是鲁律,遵的是公主。   鲁城不认鲁王,只认公主。   也恰恰因为这样,在丁强的口中,这些鲁城“还是”郑国的。郑国世家说鲁城都被鲁人抢走了,这完全是谣言。   丁强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他在鲁城会更好施展。   就先让郑国太后与小郑王跟世家们斗一斗吧。   毕竟,公主只要国与民,对太后和小郑王是没有恶意的,公主会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好好活着,甚至可以享受太后与大王的待遇。而世家却有可能连他们的命都要。   等太后与小郑王明白过来之后就会发现,选择鲁国与公主对他们更好。 第739章 郑洲   “丁相真走了?”小郑王一听这个消息, 顿时喜不自禁!   他觉得不管是鲁还是赵都是郑的大敌。赵以保护他们“母子”之名留在郑国, 鲁以“帮助太后与小郑王”的名义留在郑国。   这有什么区别?!   小郑王觉得自己这么小的人都能看清,国中的人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连他的母亲都不肯对他说实话!   他觉得哪怕赵国不走,鲁国能走也好啊。无数的人告诉他,鲁人夺走了郑国的国土, 郑国的百姓, 还有郑国的粮食!   母后不也是这么说的吗?那丁相走了,鲁军还能继续留在郑国吗?只要他下令,一定有不少人愿意替他去赶走鲁军!   小郑王是知道太后与丁相在暗中私会的。在他还年幼时, 太后还教他对丁相更加“亲密”。等到他大了,太后才不这么教他了。   倒是丁相一直都对他十分冷淡。   令他更加觉得这个男人铁石心肠!对他们母子冷酷无情!   小郑王想起太后,担心太后的反应,连忙赶到太后宫中。   他走进去就听到太后在逼侍人再去丁府寻找丁相。   “他真走了吗?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哀家!”郑太后惊惧莫名!她以为丁强是不可能走的!   小郑王急步过来,挥退侍人, 在心中打好腹稿, 劝道:“母后何必再去找丁相?他走了不更好吗?”   郑太后恐惧之下更加愤怒,怒声道:“没有鲁人保护!你我母子就会被人取走性命!我乃赵妇!你是赵妇之子!你以为郑人会放过我们吗?”   小郑王深受郑国世家教导,摇头反驳:“孤乃大王,郑国之主,受天子郜封。郑人都是孤之子民,子怎会害父?”郑太后:“你读书读傻了吗?!出了这座王宫,有多少人肯听你的号令?”   小郑王的脸瞬间红透了, 他隐忍道:“那都是丁相霸权。现在他走了, 孤得回王权, 自然可以号令郑国上下。”   郑太后哈哈大笑,指着小郑王:“我儿如此厉害,那就去命人把赵军赶走啊!命各城城主入朝觐见啊!哀家周旋各方,染得满身骂名!庇护我儿平安长大,却不得信任!我儿,虎狼相斗才有你我的活路!你我手无寸铁,只凭一个空空的名分,连活都活不下去!你父王昂藏男子,心智远胜于你,却被外面那些家族掣肘,一生有志难伸!你不及瓶高,难道会比你父王更能令人臣服吗?”   她指着殿中约有一人高的彩瓶,上面绘制着飞天仙女。   小郑王被郑太后逼得哑口无言,负气离去。立志要与忠臣联手做出一番事业好叫太后改观。   但很快,赵国将军拒绝离去的事让他束手无策。   他问计诸臣,但这些在教导他时言辞凿凿的“先生”却避而不谈,转而向他举荐人才,教他培养“亲近信臣”。   小郑王稀里糊涂的封了一堆官,很快就发现他连每日的学习都被“挤占”了。他信任的“先生”们都不再理会他,每个“先生”都有自己的道理,时常当着他的面争吵,每个“先生”听起来都替他做了很多事,都很有用,都很忠心。   可当郑太后问他最悬心的两个问题:赵军是否已经退走?   鲁军现在何处?   郑人的土地收回来了吗?   百姓要回来了吗?   各地逃人的问题解决了吗?   郑粮已经够吃了吗?   小郑王被太后问,就拿问题去问“先生”与“亲信”。   可“先生”与“亲信”的回答连他都无法满意。   “先生”说,他们已经依礼告诉了赵军,赵国先王驾崩,新王登基,他应该回去了。   无奈赵军不理会,实乃不忠不孝不义之辈!当受唾弃!   小郑王听“先生”骂了几天之后,忍不住道:孤知道他很过分,但我们不能把他赶走吗?只是骂是没有用的啊。   “先生”就开始哭先王和天灾,先王死太早,再加上天灾,所以郑国现在疲弱不堪,根本没有兵马,也没有粮食养兵马,更不可能打仗。   所以小郑王如果“明白道理”的话就该知道,除了骂,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难道小郑王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   连这点“怜惜子民”的慈悲心都没有吗?!   “先生”那就太失望、太失望了!   “先生”拂袖而去。小郑王哑口无言。   鲁军还在原来的地方。鉴于鲁王没有驾崩,所以他们也不好去问鲁军什么时候走,这个要找丁相。   因为丁相不在,所以他们也没办法解决这件事啊。   说起丁相还是小郑王你封的呢!   你说不是你封的?   那不是太后以你的名义封的吗?说起这个,外面传言太后与丁相的污秽之事,实在不堪入耳啊。   小郑王你想听臣说一说吗?   小郑王落荒而逃,一连几天不敢见这个“亲信”。   如此几番后,小郑王终于明白太后说的都是对的。   郑太后听宫女说小郑王悔悟了,连忙找来,母子两人抱头痛哭。   小郑王:“是儿短视了。”   郑太后怜爱道:“我儿年幼,能有这等见识已经不凡了。只有恶人才能制住恶人!你我母子是敌不过恶人的。故丁相虽恶,却是你我的救命之人。鲁国虽恶,却能护住你我的性命。哀家之前欲为你求娶鲁国公主,正是为了令鲁国成为我儿最可依赖的盟友。儿啊,你要明白娘的苦心啊!”   小郑王便写下求丁相归来的秘信,派侍人去追丁相。   但丁相不但没顺着这个台阶回来,反而送回了帽冠与玉笏!   显然是真的不愿意当郑国丞相了!   远在鲁城的丁强已经等着看小郑王的笑话了。   他在郑国生的孩子早早的都送回了鲁国,免得这些孩子认郑不认鲁。   而他只把长子留在了鲁国,次子和三子都被他叫来了郑国,放在身边细心教导,打算以郑国言传身教,让子孙成才。   他还收了一些弟子,有鲁人有郑人,都带在身边,选良才、忠心之人。   次子与三子都看不懂丁强退到鲁城是为什么。   丁强就告诉他们这里面的缘故。   还是跟郑国的地缘和特性有关。   郑国先王死后,小郑王虽然继了位,但当时只是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婴儿。现在他长到十四岁了,郑国各城早就习惯头上没大王管着的日子了。   郑国与他国不同。郑国全民皆农,各城都有农税,百姓几乎八成都以农为生,子孙世代都是种地的。   因为这样,郑国各城的粮食收获“名义”上是全都归郑王的。   不过事实上也早就被各城各世家给占了。   但郑国各城有一年两贡,全是大批的粮食。这些贡品“交”给郑王后,郑王再交给城中世家转卖,或者直接卖给世家换成钱与财宝。   以前的郑王就是凭此敛财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郑人不愿意再把辛苦种出来的粮食白白送给郑王,再让郑王去赚大钱。   一年两贡已经快要名存实亡。   郑人愿意把粮食给鲁人与赵人,因为这二者强大,令人害怕。   深宫中的一个妇人与一个幼儿又有什么可怕的?   要不是丁相在旁边站着,小郑王可能连自己的王袍都要穿带补丁的。   现在丁相一走,小郑王又把“先生”们都封了高位后,“先生”们就给了这些城池自主的权力。他们从此不必再上交贡粮,各城皆可自专。   郑王一职,从这一天起就成了一个虚名。   丁强笑道:“自从我来到鲁城后,你可见其他郑城对我怠慢、疏忽吗?”   他的儿子和弟子都摇头。事实上那些城反倒比以前送给丁强的礼物更多了!也更明目张胆的对鲁示好。   鲁需粮,郑人愿奉送!   就是不想让丁强再回去给郑太后与小郑王撑腰,好让他们能自己摆布自家的大王与太后。   丁强告诉儿子们与弟子们,他是鲁人,虽然身在郑国,郑人驱奉,也时刻谨记他是鲁人。   所以他一心一意都是为了鲁国,为了公主。   郑人遇灾遭祸,都与他们无关。他也从来不会在意。   所以,丁强收下了各城送来的粮食,将其源源不绝的送回鲁国,送给公主。置郑太后与小郑王的求援信于度外。   不到月余,郑太后获罪,被缚于禁宫。小郑王受太后所害,悲痛难忍,将国事托与诸位大臣,闭宫不见外人。   旧年郑国两任先王都曾闭宫数年不出,小郑王这么做,没有人觉得奇怪。   郑国逍遥台上,两座最大的王宫的宫门紧紧关闭着。   小郑王舌焦唇裂,衣衫脏污,头发散乱。他趴在紧闭的门上沙哑的唤着:“王后,王后,你放孤出来吧。”   小郑王新娶的王后也是一个小少女,她出身郑国世家,容貌秀美。   她紧张极了,不停的向外看,生怕被人发现她跟大王在说话。   她小声说:“大王!不要再叫了!他们会来的!”   小郑王听到也像没听到一样,他喃喃道:“母后怎么样了?”王后小声说:“太后没事,我去见过她了……太后一直在问大王……”   小郑王的眼中滚出热泪,“是孤的错……是孤害了母亲……”   王后年幼,哪怕进宫前被家人一再教导,进宫后仍然不免为小郑王心痛。   “大王日后长大就好了。”王后小声劝道。   小郑王不再是之前的他了,他怕自己活不到长大了。   他曾厌恶鲁人,但他发现鲁人保护了他,他相信的“先生”是郑人,却要害他。   小郑王从门缝底下塞出去一条腰带,上面有他的血书。   “王后,求你将这条腰带送去给丁相。求丁相救出母亲,送母亲去鲁国找王姐。王姐是鲁国王后,一定能庇护母亲。”小郑王干涩的眼睛连泪都流不出来了,“孤怕再拖下去,母亲就会被……”   王后犹豫起来。   如果只是救太后,那……应该还可以吧?   她也知道,她的家族和其他人只需要大王,对太后倒是不太在意。   他们不想让太后活下去。而现在除掉太后就像除掉一只虫子一样简单。   小郑王在门内跪了下去,“求王后助孤救母后一命。孤会听话的,孤会听他们的话的。孤什么都愿意听。王后,求你……”王后迅速把腰带藏在裙子下面,“大王,我答应你。我该把信送到哪里呢?”   小郑王摇摇头,“孤也不知……送到丁府去吧。”他也只知道这一个地方。   只盼望着丁府还有丁相的人,还能给他们母子一条生路。   大梁末帝二十一年,秋,郑国望仙台降下天火,郑王与太后葬身火海。郑国举哀。   又,末帝二十四年春,郑王获天幸还生于凤凰台,交国为民。   末帝二十七年,郑国除国,后称郑洲。 第740章 赵国   赵国。   赵王显坐在王殿内, 对着一本秘奏已经看了很久了。   他时而起身在殿中漫步,时而回到案前看那本奏。   殿中的侍人都见怪不怪了,他们都是服侍先王的侍人, 新王继任以后不但没有杀了他们, 反而继续任用,别人都说这是因为新王仁慈。   侍人们却明白,新王不是仁慈,而是拿不定主意。   赵王显犹豫了好几天, 终于召来了曹备。   曹备无官无职,赵国世家曹家出身。他青年时才认识赵王显, 结交后慢慢的才发现……这个六公子竟然是想找他偷师的!   这是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大王的六公子竟然不学无术。   不过细想起来,曹备也相当同情六公子。或者说大公子之下的公子都和六公子是一般情况。   先王年轻时还有些规矩, 等赵国全在他掌握之中之后,他就不再顾忌那些老臣的规劝了。   所以先王没有跟王后生下太子, 任由宫中妇人调拨弄权。   曹备很清楚, 先王并没有宠妾灭妻的心思, 他只是不在乎。   王后没有一儿半女就离世了, 他也不在意。   大公子能有先生, 乃是因为他虽非嫡,却为长。所以自然有先生主动上门要教他。   但剩下的公子们就没这个好运气了。   先王再不关心, 于是宫中就多了一群目不识丁的公子。   不过他们之后也就是被赶出宫自谋生路而已,所以也没人关心他们到底有没有读书, 识不识字。   曹备觉察到六公子的心思后, 就不动声色的暗中指点他。他本意只是偶发善心, 不想天降洪福,六公子竟然继位为帝了!   曹备觉得这真是老天开眼。不然换其他几个公子上去,那赵国就要多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大王了。   但六公子就算成了大王,却仍然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六公子。   曹备因与他的渊源,也成了这位大王的亲信之人,有时不好与外人说的话,不敢当着外臣发言的东西,他都要先跟曹备商量商量。   曹备不以为苦,他也能理解六公子的处境和为难。   毕竟这个王位算是六公子白捡的,谁能想得到呢?先王从来都没对六公子另眼相看过,也没人会猜六公子会继位。   可先王就是生生熬死了大公子,死的时候又没留下话来指一个太子,这才叫诸臣无所适从,只好在现存的几位公子中选。   叫曹备说,六公子能继位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脾气。   有先王那样的大王,诸臣肯定都想要一个和软、脾气好的大王。   六公子从长相上就透出一股老好人的气质,半点脾气、半点傲气都没有。   曹备进了门,拜见了六公子,如今的赵王,显。——这个大名还是继位前才匆匆被取的。   以前显王的小名是降生时大臣拟的,先王随意点的,叫满。   也不是不好,但未免不够郑重。   所以显王继位前,诸臣为了让他更添几分气势,才又郑重其事的议出一个新名来,替了“阿满”这个小名。   显王规规矩矩的照着礼仪跟曹备三问三答,问过天地人和之后,显王就拿那卷东西给曹备看了。   曹备看得出来显王坐立不安,就是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实在是显王继位以后,国中大事早就被欢天喜地迎来一个软和大王的诸臣接过去了。连他这个显王亲信都挣不到一个合适的官职,只能以宾客的身份来应诏。   毕竟如果初封的官位不合适的话,他日后在殿上也走不远,倒不如耐下心来等一个合适的位子,以后的官途才顺畅。   所以,显王实在是没什么好操心的。   那他现在的不安就让人深思了。   曹备拱手:“大王稍等。”   然后细心读卷上文章,结果刚看了第一段,背上就冒出一层冷汗。   这文章不知是何人送上——肯定不是殿上诸位大人送过来的!   它写的是皇帝的事!   如果说一国诸侯在谁的面前仍要执臣礼,那就是皇帝了。   这赵国事事人人都不能叫显王动容,只要他安安稳稳坐在王座上,就能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妻儿子女全都不用他费一点心。   但唯有皇帝的事,是他不能交给臣子去办的。   而且这卷文章中还揭穿一件吓死人的大事。   那就是皇帝先是遭奸人所掳,因劫出宫,后来却揭穿皇帝乃奸生子,得位不正,其德有亏,不堪帝位。   现在奸人已被忠臣义士所除,可天下不能一日无帝!   所以此文章是号召诸侯王们去凤凰台,共议帝位。   曹德看完又来回重读数遍,直到这卷文章都会背了,才放下来。但一时半刻也说不出话来。   上面的显王还在眼睁睁的盼着他说点什么出来。   曹德先问:“此奏是何人递上的?大王如能告知,某也好断其来意是善是恶。”   反正肯定不是殿上大臣们递过来的。他们就是知道这样的事,也肯定不乐意掺和进去。   毕竟这皇帝谁做跟他们又没关系,反正他们做不了皇帝,也没个亲友能当个皇帝。既然这样,做赵国一地豪强不是更舒服?   显王犹豫片刻,叹道:“乃是一个远来的士子递给孤的。”他顿了一下,道,“此人乃凤凰台出身。”   曹备忙问,“此人何在?”“已看押起来,就收在后殿,孤平时起居之侧。除了领他进来的一个小侍之外,就只有孤的内侍知晓。”   曹备心急想见此人,可也知道他必要先安一安显王的心。   他打了一篇腹稿,徐徐道:“以某的余见,此文……如果属实,大王实在是应该往凤凰台一行的。”   显王大松一口气,喜道:“你也这么想吗?”跟着拍着案说,“孤也觉得,应该去凤凰台。”   曹备就知道显王心里也是盼着成就一番事业的。先王何等威风?轮到他这个儿子继位,半分威风都没有了。诸臣有事都不需找他商议,他们自己商量着就办了,最多事后再给他禀一回。   可显王又自卑得很,他的学问都是找曹备偷学的,有时诸臣上禀之事,他听着都稀里糊涂的,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当然更不敢发表意见,生怕说错了被人嘲笑。   大王因无知被臣下嘲笑,不必等到后世,当下就会有人著文替他宣扬出去了。   但显王以前就算想,也只敢在心里做梦,他是不敢露出这个意思来的。   因为他确实腹内空空,纵有雄心,也不敢支张。   直到这卷文章送到手中,他才发现他能做的一件事,诸臣都做不了!   他才是赵王!   曹备见状,道:“帝王失德,其罪不小。除了大王与诸侯可以议一议帝位,别的人都是臣属,哪里能开得了口呢?哪怕为了天下,大王也不能失职畏难而不去。”   显王连连点头:“正是!”   曹备又道:“何况,若是段氏无人……这帝位,说不定就要从诸王之中选出了。”   显王立刻吓得瞪直了眼:“什么?!”   曹备就说了一段故事。   大梁传承七百余年,什么事故都发生过。就有一代,皇帝继位后突发重疾,眼看要死。可他身后并无子嗣!   这就相当麻烦了。   彼时凤凰台与诸侯之间的联系还相当紧密。皇帝这边一重病,诸侯得到消息就都赶来了。皇帝病得快死了,诸侯更不可能走了。   一看皇帝没有孩子,诸侯就帮着出主意。朝中诸臣此时一边担心皇帝的身体,一边担心诸侯,他们自己之间还要勾心斗角一番,乱得不得了。   其中就有一个诸侯起了心思,特意炮制出一篇赋,传扬出去。   赋的意思就是说,假如皇帝死了,他又没有孩子,那天下不就失了主人了吗?   这肯定不行。   那就要选皇帝。   从哪里选呢?   当然是诸侯之中啊。   理由是除了皇帝,就只有诸侯可以祭天。   这个理由真是相当充足了。   连驳都不好驳。   当时凤凰台的臣子都急得不得了,天天盼着皇帝好起来,不然他们可真敌不过诸侯的厚脸皮与刀枪了。   然后皇帝就真好起来了。   然后皇帝就开始整治诸侯了。他整完他儿子接着整,他儿子死了孙子接棒整。   那几代凤凰台与诸侯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时常是东风压倒西风,或者是西风压倒东风。   如果不是皇帝不能杀诸侯,不能除国,当今的诸侯还能剩下几个都不好说了。   曹备说完这一段故事后,还问显王“有意帝位否?”   显王一片雄心登时被打消大半,吓得连连摇头。   曹备又问如果到了凤凰台,显王要选哪个诸侯为皇帝呢?   他是觉得魏王不错,还是鲁王不错呢?如果有人推举他,那他要如何回答呢?   显王也答不上来。   两问之后,显王垂头丧气。曹备得已去见那个送上此文的人。   曹备见过那人后,发觉那人就是一个眼大心空之辈。空有一腔志向,却没有才学也没有城府。   ——他也不是什么人送来的。就是一个乱跑乱撞的傻子,没有出众的才学,没有显赫的家世,空有高志,意图寻大树栖之,发一笔横财。   而凤凰台的情形比想像的更复杂。   曹备对凤凰台的人物一无所知,唯有一个熟悉的是鲁国公主姜姬,听闻此女到了凤凰台,哪怕皇帝都失德被劫了,她仍安座凤凰台之上,还得了个封号安乐公主,还获得凤凰台上诸臣的支持,还令鲁人能在凤凰台上横行无忌。   曹备听得目瞪口呆,出来后就苦笑,如果显王有这个公主的本事,哪怕只有五分,也够他去凤凰台招摇一番的了。   他叮嘱显王不能再把此事告诉别人,如果显王还想去凤凰台,好歹容他去试探试探,看能不能多拉几个人支持显王这么没事出门瞎溜哒。   ——还是以赵国的名义溜哒到一个明显非常危险的地方去。说不定就把赵国给带到沟里去了。   显王还是不太死心,听曹备这么说,连忙赞成。   曹备深深的暗叹了一声,出宫后就开始寻人打听凤凰台的情形啊,最近有没有凤凰台的人来啊之类的。   他还是觉得那个突然跑到赵国来的凤凰台士子出现的有点太古怪了。   不等他查出来,目前显王殿前重臣最有力的一位,陈相,请他过府一叙。   这个陈相是他自己封的,可见力量。   曹备苦哈哈的应约前去,不料倒是没拿他怎么样,而是陈相也取出一卷来,递给他道:“此乃鲁国国书。”   曹备稀里糊涂的解开一看,傻眼了。   鲁王,也就是曹备觉得虽然看起来愚笨,但身有大智,运气还相当好的那个大王,写来一封国书给赵王。   先是说我知道你爹死了,我也死过爹,你肯定很难过,就像我当年一样难过。   但虽然爹死了,我们还是大王,我们还要做一个好大王,不能为爹死而伤心啊。   我知道你会振作起来的。   现在刚好有一件大事,我需要告诉你。   我听说大梁皇帝出事了——接下来回忆了一下大梁开国皇帝跟各位诸侯之前是如何的深情厚义。   鉴于祖宗情义如此,听到大梁皇帝出事,我忧心似焚,身如油煎,我必须要去帮皇帝一把!   幸好我有弟弟,所以我禅位了!我把王位让给我弟弟了!现在我带着鲁国的忠臣良将去帮大梁皇帝了!   你要不要来啊?   ——然后再追忧一遍大梁开国皇帝跟诸侯的情谊,重点说一说大梁开国皇帝开完国之后重情重义的把诸侯都给封了,裂土称王,称得上是共富贵的仁义之举了。   看在祖宗的面上,你不想去吗?   曹备:“……”   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王能不去吗?!赵国能不送个大王过去吗?!   曹备小心翼翼的把这烫手的国书放下,半天才挤出一句:“……何等大义。”   鲁王真是够“大义”的了。听说皇帝有事,连王位都不要就跑去了。这种大义……   曹备嘀咕道:“难道他欲为帝?”   陈相摇头,脸皱成一团,苦得很。   “猜不透啊……”深深叹了口气后,陈相问最近听说宫里的显王时常坐卧不安,盯着一卷书看,他是不是也知道这个消息了?   曹备才知道陈相找他是想问显王的心事。   ——陈相担心显王找事。   曹备也苦笑,将凤凰台士子一节从头到尾细数,重点:“某觉此人行止怪异,却苦无思路。”   陈相讶然:“大王已经尽知了?”曹备摇头:“大王不知鲁王此举。”   显王只是知道凤凰台出事了,皇帝有问题了,现在天下缺个皇帝。   嗯,他想去见见世面,凑个热闹,有可能的话占个小便宜回来好跟老臣们威风威风。   陈相没有放心,反而更忧心了。   他指着国书道:“有人……欲令诸侯往凤凰台。”   鲁王是已经踩进去了。就是不知他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鲁王还想叫上赵王。   曹备看着国书:“此书非赵独有。”   陈相点点头,收到之后他就命人去查了。   “魏有。”   曹备吁出一口气:“燕崩,晋小,郑弱。”   燕早就分成南北两半;晋国地小力弱;郑有一半都被鲁吞了,要仰鲁国鼻息而活。   唯有赵、魏、鲁可称大国,可称强国。   显然有人希望将这三个大国一网打尽了。   曹备隐怒复惊:“吞天之鹏!咽地之鲸!”   何人有如此大的胃口?   可笑此人已经剑指赵国,赵国上下竟不知此人是谁。   陈相道:“此人意属凤凰台。”   意在天下,意在帝位。   他肯定不是把三个诸侯叫到凤凰台去送他们一个皇帝做的。   他是要除掉三个强国诸侯,好剪除敌手,铺平道路。   可此人到底是谁?竟然到现在未露行迹!   陈相摇摇头,想不出来。他也只能想出一个徐公。   会是徐公吗?   他觉得不像徐公。但又实在找不出人来。   如果那云贼未除,倒有可能是他;若是李、包、伍三家仍结盟,倒是可以猜一猜他们。   现在凤凰台下的各方势力虽然都露了头,但陈相怎么看都看不出哪一个有如此气象。   曹备:“以陈公看,我王……隐之如何?”   赵王不去,赵国装傻,别掺和不行吗?陈相摇头:“如一切所料不差,我王就是不去,我国也在阵中。”   赵王不出头,龟缩赵国,那人就没办法了吗?   陈相想一想都浑身发毛,好像赵国已被人所围,四面皆是强敌刀兵。   先王胡来,死前还派兵入郑。现在赵国也是千疮百孔。   陈相刚上台就命各地军马解甲,还丁于民。盼着他们能早日安顿下来,耕种繁衍,让赵国好好恢复恢复。   现在可好,难道要把兵都再召回来,等着未来将要发生的混战吗?   就是打,赵国也支撑不下去!   怎么都是一个死,陈相这才发愁。   曹备身在局外,不像陈相困思数日,他倒是立刻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赵不能一味龟缩,又不能像鲁王一样把自己家的大王也打扮起来,装饰强军,送到凤凰台去争个高低输赢。   ——那就输定了。   索性依附在鲁王之下。到时鲁王打前锋,赵国在旁边就行了。   既不落天下人口实,又没有太大的风险,真有问题,也能尽早发现,早早打算。   就是有点没面子。   赵国虽然国内凋蔽,但大国的架子没倒。还有一支强军驻扎在郑国呢。外人看赵,仍是强横。   现在突然跑去当鲁国的应声虫,面子难免就要落下来了。   曹备说完就回去了。   陈相沉思数日后,苦无良策,只得依了曹备之言。   他不肯把显王放出去,就选中了显王的大公子,也就是赵国的太子。   显王与王后感情还可以,他以前也没什么妾侍,五子一女全是王后所出。陈相等人把显王扶上王位后立刻欢天喜地的立了太子,松了好大一口气。   嫡出子多,多省心啊。   现在不舍得显王,正好拿太子来顶!   于是赵太子很快带着随从被陈相送出去了,直追鲁王。 第741章 久候君来   赵太子今年与姜旦同年,他当上太子的时候连儿子都生了好几个了, 却还没有太子妃。   如今的太子妃还是他父王继位后, 陈相作媒,替他寻了一位名家淑女。   为他生儿育女的原妻妾都降成了妾, 甚至连他的面都不能见,听说被送到偏僻宫宛去做奴婢了。   太子不敢反对, 他知道自己这个太子不值钱, 他底下还有四个弟弟,都是母后所出。如果不是父王没有别的妻妾, 在陈相来询问时坚持要立母后为王后,他说不定也会沦为仆人,不知送到哪里去干活了。   现在他坐在车上,带着他也不熟悉的臣子下属去依附鲁王, 心中忐忑难安。他还思念自己的那几个孩子, 不知在太子妃的身旁是不是能过得好。   从父王继位后, 仍然在他身边的旧人只有他的侍人了。   他对侍人哭道:“阿否,我担忧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人阿否是赵国先王时宫中宫女与侍卫偷情所生。宫女不想把孩子扔到宫外, 那样孩子只有死路一条。侍卫也不肯认他, 逼于无奈,宫女让阿否做了侍人。   因为是幼时就受过刑, 阿否虽然长得还算高大, 但皮肤细腻, 不生胡须。   宫中就常说太子与他有私情。   所以这次他听说太子要去鲁国为质, 恳求太子跟了出来。不然等太子一走,太子妃立刻就会杀了他。   她虽不在意太子的床帷私事,却不能容忍丑事。   如果他是个宫女倒是无妨了。   阿否十分了解太子,知道他没什么胆量,也没什么志向。以前还对他设想过日后被赶出宫时要如何挟带宝物出去换钱好买地买房。   一朝成了太子,不但没添半分胆气,胆子反倒更小了。   那些被陈相送来教导陪伴太子的读书学士固然面上恭敬,实则对太子毫无敬意。他们学识好,又聪慧,根本看不惯没读过书又笨的太子。   阿否听他们说,太子哪怕这一回出去死了,丢了性命,也算是他成为太子之后做成了一桩事。不然日后这样的太子继了位,才是荒唐可笑呢。   先王虽暴虐,好歹可称一声人雄。哪知生的儿子个个都是软蛋。   他是侍人,那些人没把他当一回事,当着他的面也敢说这种话。   阿否没有把听来的话告诉太子,让他知道了只会更自卑,更沮丧。   他安慰道:“太子不要担心,鲁王乃□□之人,不会害你的。”   赵太子仍惶恐不安。   他现在每日还要照常读书,先生们又给他讲鲁国之事,忙得他在车上也睡不好觉,没日没夜的捧着书。   越听鲁国的事,赵太子越佩服鲁王。   他捧着书时对阿否说:“阿否,没想到这纸就是鲁人所造啊!有了纸,我这次出门行李可是少了不少呢!”以前书都用木牍、竹牍来记载,出门要带的书如果多的话,车都要多赶几辆。换成纸牍就好多了。   但赵太子又担心鲁王这么能干厉害,会不会看不起他。   阿否安慰他:“太子,如果鲁王真的对你不敬,你就不要跟他计较。”   赵太子点头说:“我懂,阿否。我怎么敢得罪鲁王?”他又失落地说,“何况先生他们日日都看不起我,我连先生都不敢记恨怪罪。”   主仆两人一起叹了口气。   赵太子叹道:“我这样的太子,真是没用……”   由于不知鲁王走到了哪里,赵太子又没什么威势,赵国一行人走得相当慢,悠悠闲闲的往凤凰台去——目的地一样肯定能碰上。   毕竟都知道这一趟去有相当大的危险。如果跟着一个值得跟随的主人还好,跟着赵太子那真是……死都死得委屈。   结果他们走得这么慢还是遇到了同行的人。   恰是魏国使节。   出行在外,赵太子一行是相当低调的。虽然一国太子出行应该展开王旗——引人叩拜。   但陈相把全国各地的军队都给解散了,只留了护卫王都的。   赵太子虽然“重要”,无奈备选很多。   所以他们这一行,陈相只是意思意思的给了一队护卫,只围着太子的车驾。   不过就算这样,真有敌人了也只能带着人赶紧跑,对战是不可能的。   武力如此,赵太子一行人就没有挂旗。   于是他们这一队人在路上就显得很古怪。   人多,却不像商队带着货物。   不是商队,这么多人全是男子,几乎看不到女眷,还有车有马,这是干什么的呢?   另一行人跟他们遇上后就带着名帖前来拜访,也是为了打听一下这边的来路。   赵太子这一方也正好想打听对方的。   两边都很小心,怕路遇匪盗。   结果一换名帖,一方是赵人,一方是魏人。   再一说走的方向是一样的。   魏人这边称自己是出门游学,家中长辈叮嘱过出门在外不要以势欺人,就请恕他不通报姓名了。   赵太子这边,赵太子肯定是不能出来见人的。他那学问纯属丢人现眼。   于是推出一位队伍中年纪最长者,说自己是赵人,带家中子孙出来见识世情。   两边客客气气的同行了一段时间就发觉彼此都不太对了。   赵太子这边是护卫加侍人一起露了馅。   魏人那边起了疑心,毕竟能用宫刑的只有君王家,再牛的权臣,再大的世家也不敢在自己家里用侍人服侍。   为求个明白,魏人只好重新求见,自陈姓氏。   赵人这边也发现好像是露馅了,含糊说那车里的是个贵人。   魏人——起言,又说了自己的身份。再次求见。   他是魏王为了“看望太子”“关心太子”“想念太子”,特意封的太子太傅,让他去鲁国看太子去。   其实重点是鲁王送来的那卷国书。   真叫魏王抓破了头皮!   魏王自觉算是有一份雄心的。他继位时想要把魏变成诸侯间的第一大国!第一强国!   在他看来,赵王老迈——现在已经死了。   郑王老迈——现在已经死了。   燕国混乱——分裂成南北燕了。   晋国弱小——可以强占。   鲁国平庸。   几个诸侯国中并没有可与他相媲美者。   但让魏王想不到的是,赵、郑、燕、晋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偏偏鲁王去后,新王以极快的速度稳定了鲁国,铲除了权臣,建立了权威。   而且新王极为霸道,鲁国世家一个接一个的被他除掉,显然是个地道的独夫。   而新王之姐也是权欲极盛之人,此女心智还不俗。   在鲁王整治鲁国的时候,他的王姐姜姬去了凤凰台,显然是意在皇后之位。   在那时,魏王就后悔了。   因为他的第一个王后是晋国公主,与姜姬有些渊源。   当时他利用王后去挑衅太后,虽然付出了一点代价,但能在继位三年内就将太后一方的势力连根拔除,他觉得这是值得的。   甚至在之前,他还时常回味,感到自豪。   但王后受太后所害,死于非命。死前不知用何种手段,将太子交给了姜姬。   太子年幼,被姜姬教得只识鲁,不识魏。   魏王想起当年被忠臣强掳回来的太子就头疼。彼时他已经有了新后,新后也已经生下伶俐的公子。   他正欲另立太子,不料以为早就死了的太子又回来了!   太子“逃”回鲁国时,是他故意放他走的。他希望这个太子再也不要回来。   他还给这个太子起名为“孝”。以后只要时机成熟,他就可以随便抓个不孝的罪名,将其驱逐出国,另立太子。   这个时机前两年已经到了,太后久闭深宫,终于去世了。   而举行葬礼的时候,太子未到,这就是不孝的大罪。   那时魏王刚刚得知姜姬在凤凰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但与朝阳公主交好,还与徐公等凤凰台重臣有勾连。   甚至据说在凤凰台外有一座鲁人居住的公主城,只是因为姜姬思乡,就能在凤凰台外建城,让鲁人居住。   听说这姜姬如今就住在公主城里。   魏王当时就按下了原本的计划。   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子,他料定鲁王不敢与魏国翻脸。   但如果换成是皇帝的斥责或恶言呢?   那姜姬是不是真的能在凤凰台呼风唤雨?   如果她在凤凰台胡说一通,那就算他另立了太子,最后也不过自取其辱。   他不想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他命人去凤凰台打听,因路途遥远,一年方能来回一次。可两次打听的结果都不好,那姜姬竟然一直没有失宠,第二次回来的人说姜姬虽然没有成为皇后,那是因为她回拒了两次封后的圣旨。   她还已经有了皇帝的公子!   魏王当时就写信去鲁国,佯称重病,思念太子。打算召回太子。   不料鲁王理都不理他。他的使臣在鲁国住了大半年才得回一个消息:姜姬已经把魏太子叫到凤凰台去了。   使臣回来报信,魏王就知道已经晚了。   这个太子,彻底废不掉了。   既然如此,他就只能想办法弥补。尽快把太子召回来,想方设法的挽回他。   反正不管如何,太子在外,他纵有良策也无法施展。   魏王还没想出办法,鲁王又出了奇招。   他竟然禅位!   他还在国书中告诉了魏王他想像不到的事!   皇帝被一个狂徒带着兵从凤凰台劫走了。   鲁王要去勤王。   他问魏王是否同去啊?你不来是不是不够忠心啊?你是不是不想救皇帝啊?   魏王没少打听凤凰台的事,之前权臣相争惹得天下民不聊生的时候他还和赵国先王打过大梁边城的主意呢。   不过是都怕自己出头了,背后再被对方攻打才打消了念头。   现在赵国先王已经没了,新继位的这个大王听说是个无能的。按说是魏王的机会到了——   偏偏这回是鲁王先开口!   魏王前思后想之后,既不舍得这个能占便宜的好机会,又担心被鲁王陷害。   想来想去,借着太子的名义送个人过去,一来不至于被鲁国给甩在身后;二来也可以哄回太子。   起言已经被魏王叮嘱过,只要是能哄回太子,他可以百无禁忌!   魏王几乎就是明示他可以对太子说“只要归魏,就能立刻当大王”这种话!   起言头痛欲裂的听魏王说他“病重难支”。   说不定看不到太子归国就要咽气了,到时魏国无主,魏人多可怜啊。   魏王一番“暗示”之后,起言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起言这段时间躲在车内就是在设想见到太子后要怎么说。   要不要一见面就痛哭呢?   是哭着说“魏王难有天年,太子不归,魏国无主”,还是以一副忠臣的面劝太子快回国,以免魏王死得太快,来不及继位。   毕竟国中还有一个王后和好几个公子呢。   ——重点是,他这么说了,不管有没有把太子哄回去,魏王都有可能会记恨他啊。   但是他不照作,魏王照样会记恨他。   怎么做都是错,起言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拟文,备着见到太子不至于说不出话来。   结果路上就撞上了赵人。   拜见后,得知他撞上的不是一般的赵人,而是赵太子。   赵太子,胆小如鼠。   跟他对座,说不到十句就赶人了。   胆怯至此。   起言回来就想,要是他家的太子也是这样就好了。   太子听说还是鲁国奴仆养大的,想必胆子更小。   他突然有信心了!   凤凰台。   姜姬问阿陀:“路修得怎么样了?”   阿陀是哪里需要哪里跑,什么都干过。现在他正在外面组织民夫修路,照孙大夫写的文章,一层大石一层小石一层细石,再来回三层土,把路压得结结实实的!   现在他手里有十几万民夫,数千官吏。不管是凤凰台世家中惯爱用鼻孔看人的东西还是奸滑的商人小民,他都能如臂指使。   当着公主的面,他也不再胆怯惊慌。   他道:“已经完工了,正在做第二遍检查。马上就是雨季了,到时就可以知道哪里有暗坑。”   雨季过后还有冬季,冬过后有春。孙大夫造的路,复修都要再花一年时间。但这样造出来的路结实极了!不管过多少大车,拉多重的器械都不怕!   修过路以后,从凤凰台到公主城,时限可缩短至三分之一!   可称朝发夕至了! 第742章 英雄故事   自从姜姬那道《祈君书》广发天下英雄之后, 英雄们都变得谦虚起来。   她哪怕在凤凰台上也能每天都听到某地某位英雄在听到别人议论他可以为帝的话后郑重表示拒绝!   痛哭表示拒绝!   微笑表示拒绝!   总之就是各种拒绝。他们怎么能当皇帝呢?   有了这个开场白后, 底下人就可以尽情列举他们到底具有哪些品德可以当皇帝了。   谁让《祈君书》自行矛盾了呢?姜姬在结尾先是说请那个杀了云贼的英雄站出来!   最后又说天下英雄都可以(自荐)当皇帝。   于是发现这个“漏洞”的天下人就开始找自己家可以当皇帝的人了。   无形中,姜姬就成了可以评判谁能当皇帝的裁判。   因为她住在凤凰台嘛。   现在只有她光明正大的住在凤凰台了, 哪怕她不是凤凰台的主人, 也比外面的人更有资格说话。   凤凰台下就多了许多代人前来自荐的人,或是推举贤才的人。   她也收到了许多荐书。   她一边笑着一边让人把这些荐书都拿下去整理个名单出来,看看到底都有哪些人意在帝位。   虽然这些明着来投递荐书的不太可能真的有能耐来争天下,她也可以先认识一下这天下的“名人异士”。   最有意思的一个贤人是以孝闻名。据说他的孝行包括,他爹死的时候, 他守了十二年的孝, 他娘死的时候,他守了十九年,他妻子死了以后, 他守了九年,他儿子死了,他守了五年。   她简单算了下,这就四十五年了。   她问这人今年多大了?   白哥说:“七十有五。”   各种贤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姜姬挑了一些派人去送邀请,把人给请到凤凰台来,以示《祈君书》并不是虚辞,她是真的有心要选个贤人交托帝位的!   只是贤人太多,她一个人也难以决断, 只好把人都请过来由众人评判了。   那个七十五岁的孝顺的贤人也派人去发邀请了。   凤凰台底下倒是没有这种自荐的。   白哥说有人跑黄松年家里去说他可以当皇帝, 被黄松年抓住说这人失心疯, 特意把他关在黄家替他治病了。   她听说后笑了一场。   第二天黄松年对她说有人去徐家请徐公出来当皇帝, 认为若论贤人,天下间只有徐公能当此名。   白哥当时在旁边脸色都变古怪了,当殿对黄松年再三致歉,直到黄松年不再说这事为止。   那天傍晚,姜姬留白哥吃了晚饭,告诉他徐公现在就在公主城。   白哥当即跪下,“公主大恩无以为报。”   姜姬让三宝去扶白哥起来,“不必这样。只是现在这里情形不好,不能让徐公回来。你要不要去一趟公主城见一见徐公呢?他身陷河谷那几年,我也不太放心。”   白哥当然愿意去!他的性格就是对当官没兴趣的,如果不是当年徐公逼他上进,逼他去鲁国递圣旨,他是愿意在徐家躺一辈子的。   她说完后,他第二天去找毛昭辞了行,然后就跑了。毛昭派人去追他都没追回来,气得七窍生烟。   现在凤凰台上的事可不少,人都不够用,结果还跑了一个。   姜姬安慰他,她让白哥去公主城其实是有原因的。   “河谷现在已经收回来了,我想尽快安民。”她道。   毛昭这才放过白哥,“公主是想让白哥留在河谷?”姜姬道:“不,我是想让徐公去河谷安民。白哥照旧还是回来。”   毛昭略一想就懂了。公主是想给徐公造一个好名声,现在云贼跑了,徐公回来吧,从贼的名声还在,轻易揭不掉。   但如果徐公留在河谷,把河谷再变回原来的样子,到处是良田,百姓安居乐业,那公主日后召他回来也是顺理成章的。   现在河谷在姜武手中。   云贼败逃之前,李家等义军已经围了河谷。河谷里面早就是一片破败之景。   但姜武带兵进去之前也没想到会惨成这样,诺大的城中,搜干净才找出来不到一千人。   云青兰之前搜刮了许多年轻的美人,早在城破后就被人抢完了。   各地受云青兰逼迫而来的“才俊”也早就趁着城破一跑了之。   城中被乱军肆意来去,烧杀抢掠。   城早就是废城了。   姜武是知道姜姬想要什么的,当下什么也不说,先把河谷内外都给管起来,再也不让人往外逃了,然后派兵去那十九座“从贼”的城,把城门敲开,里面领头的世家全都“请”出来,亲自送他们去凤凰台“辩白”。   这种招数都是用熟了的。   那些世家本来还想趁着云青兰势败得些好处,等姜武大军压来,一个个都怂了,生怕大军进城,一丁点都没反抗就乖乖的从城里出来,跪地受缚,情愿用一已之身赎全家的罪过。   姜武怎么肯?   派人在城外宣读这几家的罪状,又“情真意切”的说担心他们的妻儿老小仍留在这里会被人寻仇报复。   所以,姜将军愿意“护送”他们的家人跟他们一起去凤凰台。   放心,到了凤凰台之后,自有人保护他们,肯定不会受苦。有黄家、毛家、花家等一众世家在旁站着,只是去说一说清白,骂一骂云贼,绝不会动他们家人一根毫毛。   又派人去那些人家里劝。   从白天劝到天黑,劝了一天一夜就都愿意去凤凰台,好与亲人“不分离”。   等家人也都带上后,姜武把人送走,后脚就接收了这些城。   开城库缴械,满城搜拿“奸细”。   三招不过使了两招就把这十九座城也拿下了。   从这里起,河谷往西九百九十多里全都归顺了。   姜武就开始在各城张贴告示,要百姓复耕。   不管愿不愿意,各城男丁全都被赶了出来,姜武命人将他们驱赶到已经荒废的田地上,除草除虫,开垦翻地。   百姓固然有怨言,但农时不等人。现在是秋天,但这一带的气候一向温暖,秋天种几茬菜还是能种得出来的。   只要能种出东西来,百姓自己就会习惯种地了。   何况已经整治过不少城的姜武很清楚,让人闲着反而会生事,让他们都去干活是最好的安民措施。   公主城。   白哥已经到了,见到徐公的那一刻起他就哇哇大哭,扑过去抱住徐公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徐公本来还有些伤感,结果一点都不剩了。   倒是徐树和徐丛在旁边被带得哭起来。   徐公看着自己身前的这三个“孩子”,实在是心累。   以前他不喜欢公主,但现在他觉得如果眼前这几个有公主一分品格就好了。   哭完,白哥今天的事也办不成了。   第二天他从床上爬起来,肿着一双核桃眼去寻徐公,打算把公主的话给学一学,好叫徐公安安心。   徐公说:“见过你我就放心了,我就可以回河谷去了。”   白哥虽然有点傻,但脑子转得快。立刻就明白这只怕正是公主想交给徐公的事。   但公主没说。也没让他传话。   她把这件事当成徐公的功绩,让徐公主动开口,她这边才好感动,才好夸徐公,给徐公好处。   徐公自己开口,这叫为主分忧,功劳在他身上;他受公主指派,那就成代罪立功了。   这里面的好处,白哥是能看到了。   白哥立刻说:“我随先生去河谷!”徐公摇头,指着徐丛和徐树说:“我带这两个去就行了。你还回去侍奉公主,要忠心不二。”他叹了口气,爱惜的摸着这个孩子的脑袋说,“你的运气比别人都好。”   ——遇到一个好君主,是为人臣下最幸运的事了。   白哥仍是不放心,死活跟着徐公去了河谷。   结果一到河谷就吓了一跳:这是河谷?   城外的田地间全都是干活的农奴,一个个虽然瘦弱不堪,但动作都很利落,看起来也很有精神。   田中已经种上了东西。   白哥当年学习的一项内容就是稼穑,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全是水稻。   现在种?!   徐公说:“这是农人的法子,既然种了,现在看着也还行,就看能不能平安过冬了。不过这冬天也不算很冷,到时再想想办法,到了春天不就可以抢种出一季了吗?”   姜武是不管他们种什么的,只要乖乖种地就行。   他见到徐公后,就痛快的交了手里的城,再把兵留下一半就走了。临走前还告诉徐公,军粮不用河谷出,他会让人送来。   徐公不由得感叹一个粗人,硬是被公主影响到这个地步,现在谁还能说姜大将军是个粗人呢?   除了没读过书,不会吟诗,不通六艺,可他的能耐不比任何一个士人差。   白哥在河谷住了一个月才走,他临走前还看到商人送奴隶过来。   河谷是好地,现在的人太少了,只能靠商人来补充人手。   这些奴隶有很多都是在打仗的时候从这附近逃走的,被商人送回来还想逃。   商人们不敢占公主的便宜,如果再在野外抓着人了,发现是以前卖过一回的,都会再顺路送回去。   徐公以前还没有这样大手笔的买奴隶,第一次发现鲁商竟这么讲信义,还很惊讶。   有姜武的大军在外,有徐公在内调治,河谷的乱局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   也是因为外面的人没功夫管河谷了。   各路军马现在都各归各家了。义军在云贼伏法的那一刻就瓦解了,没有义军,只剩下“友情”“情义”“大义”“忠义”等能联系诸位英雄了。   霍九弈认了包家一个义父,他的勇壮也在义军中闯出了名号。更别提他还把诛杀云贼这样的大功也让给义父了,多好的义子啊!   包蒸当然知道这个义子有多好,不等回家就替霍九弈订了三个亲,两个是他的女儿,另一个也是亲信之女。   霍九弈就这么被“骗”回包氏成了亲,一口气多了三个老婆。   至于义子到底能不能娶义父之女这种小事就不要在意了。   反正包蒸回家后就开始被各方人士围追堵截,都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想当皇帝。   包蒸当然是想的,他只是怕自己没命当皇帝。现在一开口说他要当,很可能就会成为众矢之地。   他怕死,于是更不肯放霍九弈这个忠心勇敢之人走,许下山一样的承诺与好处。   但霍九弈还是跑了。   还没跑远,而是跑到他妻舅家了。   话说那一日,包蒸在自家接待的妻子的哥哥一行人。   同行的有一个小少女,乃是妻子的侄女,生得是秀美无双。   包蒸觉得此时应该多拉几个盟友,让彼此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于是打算把这个小少女嫁给自己的儿子。   妻子的娘家正好也是打这个主意,毕竟包蒸现在“名声”在外。   两家谈得正好,霍九弈跑了。   他是私奔。   另一个对象就是那个小少女。   小少女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霍九弈拐自己家去了。   霍九弈不是自己走的,连他的兵都带走了。   包蒸气得吐了血。   也跟妻家翻了脸。因为他妻舅家根本不肯还霍九弈——乱世之中,家有一员猛将是多么安全!   包蒸吐完血后,觉得这个关系还是可以补救的,于是就把霍九弈在包家娶的三个妻子送过去了。   表示他其实一点都不介意,义子年轻人,爱美色,多正常啊。好儿子,爹爱你,娶三个不够想娶四个也可以,反正你哥还没有娶呢,给你也一样,都是我儿子。   娶完就回来吧,住在老婆家里哪有住在爹家里舒服呢?霍九弈就犹豫来,犹豫去。   包蒸与妻家被霍九弈搞得几乎要结成死仇。最主要的是,霍九弈到了妻舅家就猛壮非凡的替这家抢下不少地盘,出去打仗从来不要功劳,拼命拼杀。   包蒸只要想到如果他还在包家这都是他的就气得咬牙!   另一边也觉得如此勇士怎么能让他走呢?必须留下。   终于,包蒸突然死了。   立刻传出是妻舅家害人。   霍九弈一怒之下为义父报仇,把这一家杀了个干净后扬长而去。   留下一段义士的传说。 第743章 使者   包家乱起来的事很快就传遍了。   齐藉还赖在董家, 他已经在董家住了大半年了。董诚跟他也渐渐生出了一点类似师兄弟的情谊,就是董诚的爹也对齐藉像对另一个儿子, 他挺高兴齐藉把董诚给留在了家里,特别是义军崩溃后, 他不止一次庆幸没放董诚出去。   “你要是也在其中, 我现在都不知道去哪里给你收尸。”董瑞对董诚说。   董诚也没料到义军说败就败了, 他以为义军做的是一桩大事,不说能坚持个千秋万代吧, 至少也该有一代的寿命。   这才几年?前脚云贼伏诛, 后脚义军就乱了。   李家先出事,跟着包家也出了事。伍家现在看着还好,现在也龟缩不出了。   对他们这个城来说, 好处就是没什么人来要粮要人了。   董瑞趁机给儿子上课:“凡是大家族要败,从里头败起来是最快的。子孙不肖,兄弟之间相争起来,多大的家业也要完的。”   李家相传是李家老二有坏心眼, 先害了李家老大, 后来又害了老三,然后李家就剩他自己了。可李家丢了滨河, 也丢了义军中的位置, 更丢了家声与风骨。   包家也是如此,包蒸跟妻家有隙, 结果竟被妻家所害, 死得实在是冤枉。纵使有义子替他报仇, 失去包蒸一脉,包家也是元气大伤。   董诚既听得心惊,又有些不理解,都是大家族,以前几百年了都没事,怎么突然就败了?   董瑞活得久,见得多,对李、包二家的事有一些体悟。   他叹道:“这是因为风气坏了,人心就容易变了。”   董诚听懂了,有一点懂,但更多的是不懂,他更是不相信就因为没有皇帝了,就能造成这么大的危害?   董瑞道:“以前天下没有人想过要去推翻皇帝,自己当皇帝。想都不敢想。现在连皇帝都不行了,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齐藉求见。他要辞行了。   齐藉道:“外面世道越来越乱,我担心家里父母亲长。”董瑞喜欢孝顺的孩子,闻言点头道:“你这样做才是对的。”   他替齐藉准备了盘缠,还送了他车马,好叫他回去的时候不受罪。还想托人看能不能寻几个壮士护送齐藉回家乡。   齐藉出来半年,基本就是窝在董家过好日子,受董家照顾,他也想报恩。   他对董家父子说了一番心里话。   “叔父若是不嫌小子,小子有一番话想对叔父讲。”齐藉道。   董瑞挺喜欢齐藉的,觉得他聪明,还把董诚也给带聪明了一点。   他还是从凤凰台来。   董瑞点点头:“你说。”   齐藉说,眼前这世道是乱了,以后只会越来越乱。   义军已经算是相当有礼的人了。毕竟顶着大义的名头,不好明目张胆的干坏事,来借粮要人也没有强抢。   但以后再来的人就未必这么好了。董家只有董瑞和董诚父子两人,其余亲戚都远了,有事也帮不上什么忙。家里的钱不算多,人不算多,如果来一伙强人恶人,董瑞和董诚父子可能就会没命。   董瑞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越来越严肃了。   他近来确实是越来越担心了。   “可是,我们没有强邻,城中也无巨财,又要到哪里去求援呢?”董瑞叹道。   有强邻可以依靠,有巨财可以请人来保护他们。两个都没有,又能怎么办?他总不能把城背着跑吧?   齐藉替他出了个主意:寻一靠山。最好远一点,离得近了容易被勒索,离得远了反倒更安全。   这个靠山最好名气大一点,这样离得远了也能保护董城。   董瑞连忙求齐藉指点。   齐藉小声说:“凤凰台上的安乐公主,便是最合适的人!”   董瑞乍听之下觉得这不是个好人选,可越想越觉得,还就是安乐公主合适!   首先,她是个公主。如果她是个公子,董瑞就该担心董城会被索取过多,董氏会被赶出董城。但公主的野心总比公子更好满足。   其次,凤凰台确实相当远了。既然不能盼她在左近时刻照拂董城,那就只能选一个名气最大的。现在天下还有谁不认识写出《祈君书》的安乐公主呢?   最后,比起包、李、伍等,安乐公主真的更好。   董瑞是受够了之前被索粮索人的苦楚了,想起来就害怕。他听说安乐公主就是喜欢商人,喜欢个新奇的东西,再加一个美男子。她既不带兵,也不打仗,那就不会像包氏、李氏那样找他要粮要人。   他想明白之后,就盘算从哪里寻来几样宝贝好送给安乐公主,求她庇佑董城。   齐藉知道后,又指点了他几下。   “那些花钱的东西倒是其次,公主更爱人学鲁字,遵鲁俗。”   齐藉劝他在城中试行鲁律,也不用全都照办,挑合适的用几部就行了。   董瑞与亲信商议数日,都觉得此计是可行的。   亲信道:“某曾拜读《鲁律》中的《商律》与《户律》,还有《女律》,受益非浅。公若肯遵行此律,则城中受用无穷!”   董瑞自己还真没读过,当即请亲信多讲讲。   亲信从齐藉那里得到不少真传——更收了一大笔钱——立刻慢慢道来。   他跟董瑞议了十几天,董瑞就决心要在城中行鲁律了。   为了不引起反对,董瑞决定先拿《商律》试试。管商人的嘛,跟百姓没关系,世家也碰不到,影响应该是最小的。   结果董城的大小商户竟然都很愿意!他们听说董城要用《商律》了,纷纷去问以钱赎罪这个有没有!保证金制度有没有!有的话他们肯定都愿意啊!   商律剩下的内容像固定的度量衡什么的,早在城中商人跟外地商人做生意时都学过了,也早就开始用了。   因为……方便啊!   以前各家店铺用的都是自己的尺子自己的斗,多了少了,很容易出矛盾。曾经就发生过粮店用小斗给百姓盛米,最后引发打斗的事。   就是百姓,买惯了鲁商的东西,也都催着本地商户“跟鲁人学一学嘛!”。   董瑞才知道,原来城中的商人早就跟鲁商学得差不多了。而且他们自己也因为这样,慢慢的变得“亲密”起来,不知不觉就联合在一起了。   早在听说别的城市开始用鲁律时,他们就盼着本城什么时候也能用鲁律,那个赎罪钱就很让人羡慕!   商人本身微贱,最怕见官。真到见官的地步了,结局也多是倾家荡产。人还要受苦受罪。   有了赎罪钱,他们都愿意直接把钱送给当官的,只要能留下一条命!   钱可以再赚回来。   董瑞没犹豫多久就在亲信的劝说下同意了商人的赎罪钱和保证金制度。   ——因为董城穷了。   被各路义军英雄豪杰索粮索钱索物,董城早就内囊倾尽,捉襟见肘。   虽然可以向各家族借点钱周转,但如果一直这么做,董氏在本城的威望就会下降,早晚会被推翻。   看在钱的份上。   《商律》的施行让董瑞的腰包鼓起来了,底气也更足了。   亲信又趁机劝他试试《户律》。   因为《户律》是可以分裂家族的。董瑞在亲信的支持与指点下,借《户律》将一些对头推翻,扶植了更听话的人上去。在董城本地世家重新建立了他身为城主的威信。   董瑞开始觉得鲁律是个好东西了!他时常翻着《女律》对董诚说,“可惜这个东西没早点出现。不然你的姐妹都可以招婿在家,家里也不至于就咱们父子二人。”   人多,家族才壮大。   “不过幸好现在有了。”董瑞对董诚笑着说,“以后你生女儿也没关系,全都留在家里招婿!儿子女儿都留下,家里的人很快就会变多了!”   齐藉携董城城主的名帖归来,王姻当即把他给带到姜姬面前去了。   姜姬近几日得到不少好消息。云贼死得干干净净,徐公平安无事,姜武就要回来了!   外面各城正在一小拨一小拨的乱斗,风迎燕已经走了四个地方,都被他给挑拨的开始为“英雄”和“贤人”而争斗起来。霍九弈离了包家,却受各方招揽。季张离开李家,前往伍家,她正在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现在齐藉回来,立下大功,还带回了董城。   姜姬对王姻说:“当赏。”   王姻含笑望着底下已经激动的不能自禁的齐藉,“秋实立有大功,公主看如何赏才好?”   齐藉,字秋实。   如今是到了收获的季节了。   姜姬温柔问道:“齐公子想做什么呢?”   齐藉是个政斗的人才,说客。这种人需要好好安排,让他能发挥所长。   齐藉努力镇定下来,抖着声音说:“全凭公主!”   果然是个忠心之人。   姜姬就把他交给王姻了,由着王姻怎么安排都行。   王姻把齐藉领回来就安排他去吏事局。   “官员任免,赏功罚恶,都在此局中。”王姻对齐藉道,“公当一心做事,休要令公主与我失望。”   齐藉深知这是一个重要的位置,但也相当危险。   他求王姻教他:“不知公主最恶什么?”   ——底限在哪里?他要知道,避免一不小心踩上去了。   王姻:“我侍奉公主多年,只知一事,便是忠心。只要忠心,公主万事都可包容。若是心藏奸恶,公主是绝不会放过的。”   忠心。   齐藉知道该怎么做了。   凤凰台上,阿陀前来禀告:“公主,段大夫回来了。”   段小情回来了。   他不像徐公名气大,被抓的时候就没人注意他,回来了也照样没什么人关心。   姜姬:“让他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见我。”   阿陀:“公主,大夫还带回来一个人,现在就在殿外。”   姜姬:“……”   她猜到他把什么人带回来了。   确实,他放在外面,没有放在凤凰台里安全。   姜姬:“让他进来吧。”   段小情一进来就五体投地行大礼。姜姬为表示一点都不介意他从贼时做过的事,特意让三宝去扶。   三宝虽然还没有明封,但谁都知道她是谁。   段小情见一个行动优美,长得像姜将军的女童过来扶他,立刻就站起来了,坐下就开始夸三宝:“公主龙彰凤姿,令人见之忘俗!”   姜姬:“……”   她回忆起了以前被龚獠、冯瑄使劲夸的事了。   这些人的嘴啊……   不过好处是三宝都到了小女孩爱美的年纪了,都不觉得自己容貌不美,生出什么自卑心来,叫她发愁。   姜姬安慰了一番段小情,让他回去休息,又准备明天再给他升个官,好好抚慰一番他受惊吓的心。   然后她就去看了皇帝。   他本名很有意思,叫蛇。不知先帝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给这个痴子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他不认识姜姬,但一开始把她认成了朝阳公主,还很高兴的招呼她,对她啊啊叫。   蒋胜在一旁行礼。   “以后,他改个名字。就叫林扶。”她道。   赐其姓林,扶,他这一生都要别人扶着走。   她叫上蒋胜一起走。蒋胜立功不小,不能再让他留在宫中任侍人了。那样会出事的。   “阿胜,你想做什么?”姜姬问他。   蒋胜跟在她身边,道:“某不知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姜姬:“我也不知道你能做什么。你对这大梁知道多少?”   蒋胜:“略知一二。”   他来了几年,一日没停过学习。   姜姬:“那,你就先替我去做个使者吧。” 第744章 凤旨   在姜姬的心目中,侍人与士人没有那么大的差别。她还就愿意用侍人。   实在是卫始几人用起来忠心又省事。   蒋胜虽然出身蒋家, 但这也不算什么。她连龚香都用得好, 余下的花万里、徐公等人还在前列呢, 都吃过她的苦头, 身家、性命、功名,都被她夺走, 又从她的手中再取回来。   当然不会不敢用蒋胜。   她交待蒋胜脱了侍人的衣服后悄悄出宫去, 先离开凤凰台, 然后借商人的手再回来, 恢复旧姓名后, 以莲花台八姓之身重新拜到她面前来。   “有八姓在身, 我也好用你。”她道。   莲花台八姓算是一个非常好的封官的理由了。   蒋胜万万想不到,公主竟然打算连他的旧姓也一并还给他!   以后他可自称蒋氏了!   让蒋胜自己做梦,他都不敢做这样的梦。   他愣在那里,一时连跪下谢恩都忘了。   姜姬道:“你如果有别的想法也可以告诉我。若是让我来安排,我想让你先去一趟董城。”   蒋胜立刻就知道:“董城?位于伍家坡前吗?”   交通要道之地。   姜姬点头:“王大夫那里有个叫齐藉的刚从董城回来。他说服董城的董氏依附于我。不过那家只有父子二人,又受过义军的苦, 一时半刻的, 估计是不可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归顺。”蒋胜说起正事来, 脑子是不慢的:“公主此时也犯不着要这座小城。只要他肯乖顺听话就行。”   交通要道的好处,当然是过兵了。   姜姬点头:“还用我再交待你什么吗?”蒋家人跟别人不同。   蒋胜自己先在胸中算个七七八八后,才道:“我去董城, 会让董城交出此城城防, 会让董城人在城外十里内建军营。将军也该有一座府邸在城中好安歇, 往来属官、衙门也都该有。”   姜姬这就放心了。蒋胜很清楚她需要董城做什么。   那么小的城,不需要他出钱或出人。   她要的是位置。   换句话说,就是董城的位置。   ——更直白一点,她要董城。   只是一开始她不能把城里的人都赶走。她只能让他们自己走。   蒋胜就瞬间明白她要什么了。   他要把董城百姓的生活空间都给挤占完,让他们恐惧战争,害怕在家门口打仗而逃走。   他不会取董城一分一毫。   他是去吓唬人的。   姜姬笑道:“非君莫属。”   蒋胜此时才起身,整衣整冠,大礼参拜。如是三拜后,才恭恭敬敬的倒退着下去了。   姜武的兵大多都布置在了凤凰台周围,但现在她想占领的地盘在不断的扩大,兵力就显得有点不够了。   可她并不想再去征丁。   一来,她不想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感再次被打破。   百姓们现在都认为“公主在的地方是没有战争”。这就是源源不绝的逃民向她聚集过来的原因。   哪怕这种安全感事实上非常薄弱,她也不想打破它。   在失去皇帝,天下大乱的时刻,百姓们不再是为了大梁皇帝而来,而是向着她而来。   这就是她要的民心。   既然不打算再征丁,她就必须用别的办法来保护自己。   从凤凰台向下,已经有万应城、公主城等落到她手里了。   河谷也指日可待了。她现在需要的就是让从公主城到河谷之间的城全都归顺。   既然她不能用打的。她就只能让其他人打得更凶一点。   他们打得更厉害了,就显得她这里是世外桃源了。   这样他们也没功夫来找她的麻烦了。   姜姬想了几天,把王姻请来。   “我需要一个凤印。”她道,“然后用它下旨。”   王姻立刻道:“臣等早就准备好了!这就捧来!”   自从她跟龚香商量过以后登基了,姜武该在什么位置,三宝和以后的孩子要如何论排行等问题后,龚香为首的鲁人一系都开始替准备她登基的东西了。   据说现在冠冕、袍服等东西都齐了。因她是妇人,所以比起男帝只需要戴个冠就行了,她这里还有百花百钗,百鸟百簪之类的成套的首饰。袍服也更能展现女性美感。   这一点上,她很高兴他们不是想把她打扮成男性,而是从一开始就着重强调她的女性身份。   当然帝玺也已经造好了,造了好几方,白玉的、青玉的、红玉的——好像是玛瑙,黄金的、白银的,等等。   各种大小,各种材质都造了。   形态各异。用的是凤鸟。   还不是一般的凤鸟。她曾见过一方,上面的凤鸟有三对翅膀。   姜姬:……   为了让这只凤鸟更不一般一点,他们也是想尽了各种办法。   她这边说要,王姻立刻就送来了十七八箱。   她捧出一个不太大的,上面用鲁字写出了她的姓氏:林。   她看了看就放下了。   现在还不是用它的时候。   她让王姻把用纪字与鲁字刻着“安乐”的拿出来。   这个印上的纪字在下,鲁字在上,各分半壁,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她道:“你来写吧。”   王姻写完,她盖上印,然后就递到黄松年那里去了,让他像圣旨那样看过后就发出去。   黄松年接了旨意,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公主没叫他们过去就下了旨。   要么是这旨不重要,用不着他们。   要么是这旨太重要,公主担心他们反对。   黄松年敢当面反驳公主,却不敢把她刚下的旨再退回去。   他真没这个胆子。   怀着不安,黄松年展开凤旨。此旨是以纪字和鲁字分别书写的。   他刚扫上一眼就知道它写的是什么了,立刻眼前一片漆黑。   他喘道:“速去把毛昭叫过来!”   毛昭很快来了,但神色也很不好看。黄松年一看,他也捧着一道旨!   跟他的一模一样!   黄松年瞬间明白过来了,立起来道:“公主不止下了一道旨?”   毛昭黑着脸把旨意展开,“公请看。”   两道旨意思一样,篇幅略有差异。   都是请人来凤凰台做皇帝的。   就是两道旨,等于她要请两个人来做皇帝。   黄松年两道旨都看过后,叹道:“……公主这是在逼我们啊!”   两个人都请过来当然是不可能的。那安乐公主披着的“大义”的皮就要掉了。   但公主清楚,她这道继续搅动风雨的凤旨很可能会遭到黄松年和毛昭的反对。   所以她给了他们两个人选,而不是问他们这个主意好不好。   她用这两个人选来告诉他们,这件事非做不可。   但你们可以选一个合适的。   这道旨送给谁,那个人就会是下一个云贼。成为众矢之的。   旨意中的两人都是近来呼声相当高的贤人与英雄。   一个是李非。传言他杀了大哥,还杀了三弟,称得上是一个恶人了。   但他手中有兵!   虽然人现在正在四处游荡,但因为有兵马,倒是没什么人敢对他轻易下手。   姜姬担心他回到滨河去,重新得回滨河,那就不好打了。   所以想趁他在外面时要了他的命。   正好,李非正是当日冲进河谷的人。之前围困河谷,他也算有“大功”。   姜姬就决定把杀云贼这个功劳安在他身上,请他来当皇帝。   她在凤旨中哭诉,这天下急需英雄来解救。李非有强军,正好可以保护天下——兼保护她这个无助的女人。   这道旨意算得上顺理成章了。理由还是很充分的。   第二道旨意,却是写给据说还在世的段氏帝皇遗脉。   她说现在皇帝无德,不能当皇帝,她又是一个妇人,实在难托天下,难托这亿万黎民。   听说有遗脉在外,不知是兄是弟,是叔是侄,既然十代之前大家都是一个祖宗,那此时能当皇帝的,除了你们还有谁呢?   快来吧!奴在凤凰台虚位以待!   这一道旨虽然没有哭诉,没有示弱,但更可信。毕竟那边关系再远,也是段家血脉。只要回来了,改回祖姓,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黄松年来回看这两道烫手的凤旨,越看越为难。   选谁呢?   这不是选一个牺牲品,这是……公主在质问他们的良心。   李非是世家。正是黄松年和毛昭一直想维护,想保护的世家。   但李非有不臣之心。   选他的话,等于给了公主一个理由去除掉世家。   ——只要将其逼反就可以了。   虽然李非现在看来也不像能从公主手中活下去的样子,但这跟他们送李非去死还是不一样的。   公主可以对李非下手,他们不行!   而选遗脉,就等于他们从身到心都背弃大梁了。因为遗脉中真的可能会有贤良之主!也是大梁续命的唯一希望。   留下遗脉,日后说不定还可以重新扶起大梁,而不必背弃君王,受万世唾骂。   两人对座,皆沉默不语。   两日后,姜姬听说凤旨已经发出去了。   “往哪里发的?”她问王姻。   王姻带着齐藉过来,让他答。   齐藉笑道:“乃是往建阳发的。李非正在建阳。”   姜姬轻轻笑了笑。   王姻是知道内情的。他等齐藉退下后,安慰她道:“公主,以黄公与毛大人的风格来看,他们是不会对遗脉下手的。”姜姬点头:“我知道。”王姻,“除李非是除奸,除遗脉却是以下犯上,他们不敢冒这个风险。”   不然,今日他们可以对遗脉下手,异日谁知会不会对公主下手呢?   他们是不会犯这个错的。   姜姬更好奇李非:“他应当不会束手待毙。”那他会如何应对呢? 第745章 奴儿   烈烈的大风刮过荒野, 疲惫的士兵们拖着脚步, 缓慢的前行。   李非牵着马, 也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他的马儿已经很累了。   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能停下来休息了。   身后有好几股人在追着他们。李非猜不出这些人的来意,因为他们全都藏头露尾,没有报上姓名。   更因为这些人没有冲上来杀了他。   他们只是跟在后面。   如果李非扎营停下来, 他们就围上来。逼得李非不敢扎营。   他想找个城市收留他。   可是他带着这么多兵, 哪一个城都不敢答应下来,生怕他前脚进城,后脚就把城给夺了。   他写信给亲友,给博有贤名的城主,都被言辞恳切或哀求的谢绝了。   虽然拒绝他的人还会给他送来粮草、金银, 但这些帮不了他的忙。   他的兵已经很累了。   他们想回到家里, 坐下歇一歇。哪怕不是自己的家,只要是个城, 他们不必在野外时刻警惕着敌人,他们就能好好休息了,就能放松了。   再这样下去,他的兵早晚会反了他。   这让李非晚上连睡都不敢睡, 时不时的就会惊醒。   滨河,他的家乡。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他听说母亲带着家小逃去了凤凰台, 终于求得黄公等人出手相助, 安乐公主更是下令不许旁人染指李氏。   他的亲信劝他去凤凰台, 求见安乐公主, 如果公主相信他的清白, 就可能会把滨河还给他。   李非却不敢去。他担心安乐公主会以为他想当皇帝。   亲信道:“将军为何不能成帝?公主广发《祈君书》,不是言称谁除了云贼,谁就是新帝吗?”   李非知道,跟随他的人都希望他去凤凰台,不是为了拿回滨河李氏,而是为了得到帝位。   但经过这一番劫难之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他已经不想当皇帝了。   他已经不敢再抱着这样的奢望!   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如果他还想当皇帝,只怕会丢了性命!   哪怕他不知暗箭来自何处,但他觉得只要他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   他怕死。   他现在只想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把老母和妻儿都接回来,重新把李家传下去。   他只有这个心愿了。   这时探马来报:“将军,前方是建阳!”   建阳是一座大城,想必会有许多粮食,可以借一点。   李非命令全军就地扎营,然后取出信物,让亲信去建阳求见城主。   “我不会带兵进城,只求一地,暂时栖身。若能得几袋豆粮,就是建阳城救我李非的性命!”他道。   亲信深深叹了口气,再三劝他:“将军,何不求建阳收留我等?”李非摇摇头:“大城岂会少了守城将领?我们对建阳一无所知,还是不要莽撞了。”   亲信去而复返,激动万分!   “将军!井城主愿收留我等!城主就在后面!!”   李非惊讶极了。他现在背负着杀兄杀弟的恶名,竟然还有人愿意收留他?这井氏就不怕他杀人夺城吗?   井氏到底是何居心?   李非心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却不敢当时叫破,他身后的兵将虽多,却都疲惫不堪,根本不能对战。   这井氏哪怕真有坏心,他小心周旋,未必就会中了他的计。   若井氏真的愿意收留他李非,那他自然也会倾心报答。   李非一边在心里思考有什么是他能为井氏,为建阳做的,一边不安的等着。   又过了半天,一辆马车,三五护卫,就这么孤零零的向大军而来。   李非已经命人整军,展现在井氏面前的是一个秩序井然,没有乱兵,没有喧哗,四处兵将严守军令的军营。   车马到前,李非亲自站在车前相迎。   井氏这次来的正是井氏家主,井源。他今年已经七十高龄,在一个年轻人的掺扶下下了车,与李非对拜之后,指着年轻人说:“这是我的十六孙。”   年轻人也对李非行礼,恭敬道:“早闻将军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李非掺扶起此人,道:“少年人英气勃勃,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两边都说过客气话了,井源就直言请李非进城,住在井家,如果不嫌弃的话,日后就请留在建阳吧。   井源的话说得很直白,称得上推心置腹。   “滨河,将军已经回不去了,三五年内都不好说。但将军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一停的在流浪十年。建阳是个大城,养得活将军座下万千军马!将军只管留下!”   李非见井源直白,也直接问:“公为何留我?不惧我反客为主吗?”你就不怕把我请进去,我把你全家宰了,把建阳占了?   井源苦笑,指着十六孙说:“不敢相瞒将军。”   实在是井源也很可怜。   他有过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娶了三十年,一直没生孩子,井源就自觉此生无子,也没收个妾侍什么的。   等元妻去世后,他续妻一房,不料一月入的洞房,十二月就生下一个儿子!   当时井源都四十了,他爹不到五十岁没的,他以为自己也差不多快死了,实在没想到现在又得了一个儿子!   既有儿子,自然要好好教养!   但他生儿子生得太晚了。这一代中,他的儿子排行最末,前面最大的堂兄的儿子都比这个儿子大。   这样一来,他就担忧等他没了以后,儿子镇不住家里的长辈们。   小心翼翼捧着儿子长大,等他娶妻生子,井源还没放下心,一场风寒,儿子和儿媳妇一起死了。   井源当时就几乎跟儿子一起去了。   但看着还不到膝盖高的小孙子,井源怎么敢死呢?   井源能把亲孙子养到这么大,手段心计也是不缺的,但他毕竟不能把井氏中所有不服的人都干掉,那井氏里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可井家传到他手里,他只想交给他的血脉!   他跪下,老泪纵横道:“某只借将军虎威,以震摄旁人,余的不敢劳烦将军!”   李非听了以后觉得还是可信的,亲自将井源扶起:“公救我一命,该是我谢公。”说罢他也要跪。   井源哪敢让这求回来的杀神跪下?连忙扶起。   两边达成一致后。李非就入了建阳。   他一入建阳,天下人的目光都被吸引来了。   许多人闻声而来,涌入建阳求见李非。他们有的是想借李非之名成就自己,有的是想投效李非,有的是来试探李非的心意。   井氏自然不敢怠慢李非。井源更是选了继妻的姐妹送给李非为妻。   李非推辞不受,道家中已有贤妻。井源就将此女送其为婢,李非这才收下此女服侍起居。   一日,有使者从远方来。自陈是黄公门下,特来宣旨。   井源慌忙将使者引到李非门前。   李非听说是黄公的弟子来宣旨意,不由得冒出一句:“陛下回了凤凰台?”那女子围着他服侍他穿衣梳头,行事不假他人之手。   李非抱住她亲了一口道:“今日可有稀罕事了。”   女子拂开他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穿好了!快出去吧!”说着叠着小碎步推他出门,她则赶紧转身回内室。   李非出门迎接,长揖在地:“不知客从何处来?”使者笑道:“我知君从何处来。”   李非惊讶道:“哦?”   使者笑道:“君自温柔乡来。”   这话一出,李非就笑了。场面也不再紧张。   李非请使者进来,再请井源进来。   三人坐下时要分主宾,都互相推辞。还是使者说:“李公先入座,待看过这旨意,公再让他人不迟。”   井源就先在次席坐了。他虽然是主人,但此时可不敢冒头。   李非就坐上首,使者坐下首。   使者取出凤旨,擎在手里,先不交给李非,而是先道:“此旨乃安乐公主所著。”   李非的心提起来了:“早闻公主大名,只恨无缘得见。”   半年以前,他没有把这个公主放在眼里,那时他和他周围的人都以为云贼还在其次,这天下英雄,当从他们这些人中决出胜负。   哪知现在云贼和义军都土崩瓦解,而凤凰台上的安乐公主仍然安坐其间。   李非从李家内乱,败如山倒,义军势如水火,各成仇敌后就感觉到,这天下不是那么好坐的。四面都是敌人,个个都是饿狼。   他以为李家稳坐滨河数十代是李氏不凡,既然滨河能归李家,这天下有何不可?   现在他却想明白了一件事:滨河不是李氏自己坐上去的,而是皇帝给的。   李氏未费一兵一卒,得到了滨河。当时皇帝允许,李氏才能成为滨河之主。   而李氏臣服于皇帝,才有这不世的隆恩。   所以,不是李氏不凡,而是皇帝给的。   那安乐公主又是怎么坐在凤凰台上的呢?   皇帝是个傻子。她肯定不是依靠皇帝得到现在的地位的。   他当时以为黄公等人把安乐公主一个妇人拱到高位贡着,是为了好施展底下的手段。   但义军中的事告诉他,哪怕是被人推到那个位子上,一个不好,身家性命也是难以保全的。   ——这安乐公主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他已经不敢再小看天下任何一个人。而朦胧间他发觉,安乐公主的手段城府只怕不俗。至少也远远胜过李家诸人。   他们兄弟几人稀里糊涂的就死了两个,他一个成了丧家之犬,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愚钝至此,当日竟敢肖想天下之主——现在想一想,都叫李非汗颜。   现在他刚在建阳安顿下来,安乐公主的旨意就追了过来。李非既好奇,又不禁汗毛直竖,警惕万分。   使者将凤旨交给李非,“公请自看。”   李非展开凤旨,里面先用鲁字书写,后用纪字书写。   他不看别的,先去看上面盖的印。   印上的字是“安乐”。   确实是公主之名,但印上却用了“万岁”、“太平”等只有帝王之印才能用的纪字纹饰。   他不懂鲁字,草草扫过就去读后面的纪文,读完一遍不够,来回三四遍才敢抬头。   这……   旨意的内容应该说很普通。没有超出李非的预料之外,没有吓他一跳。   这样的旨在此时此刻非常合适。   也让他不敢相信。   李非交还此旨给使者,起身行大礼:“请恕某不敢领受!”   ——他肯定不能接!接了就是愿意去当皇帝!   李家还没露出这个意思呢就家破人亡了,他哪里还敢做这种梦?   要是去了,肯定是死。   这道旨要是接了,也肯定是死!   使者接回来,劝道:“将军不必着急做决定,再好好想一想,也可以与亲信朋友商量一番。公主一片公心,都是为了天下万民。将军不要误会了公主才好。”   李非现在对安乐公主既怕又疑,还有一丝羡慕。羡慕她在凤凰台那个龙潭虎穴仍平平安安的,他的家人却死的死,散的散。   使者没有逼李非,而是痛快告辞了,说明天再来。   李非送走使者,坐下困思半夜,突然想明白了!   使者一来,哪怕他没有接旨,在别人眼里他这也是接了的!   他竟然还放使者走了!   李非一想到这个,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带兵跑了。   但“安乐公主已经选定了皇帝”的话还是传出去了。   李非逃了半个月就发现事情不可收拾了。   他索性调转马头,直往凤凰台而来!   他与人且战且逃,伤亡无数,最终没能进凤凰台,而是逃进了公主城。   他带着残兵败将,跪在公主城外,叩请“安乐公主收下奴儿”。   他愿以自身为奴,侍奉安乐公主。   他才薄德浅,难当大任。余生只愿做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奴儿。   为表诚意,他当即在公主城外就割了头发,以示抛家别姓。   公主城就代公主收下了此人。   李非保下了性命,但他的名声却因此变得更难听了。 第746章 同志!原来是你!   黄松年挥退报信的下人, 思考片刻后,叹了口气, 让人去请李非的妻子与两个孩子。   自从李非之母死了以后, 他就收留了李家其他人。当然,他也知道公主已经派人去接管滨河了, 想必公主已经眼馋许久了。   听说现在滨河改行鲁律, 冒出一大堆女户来。被李氏征走的丁壮一时半刻显然是回不来了,重新立户后, 顶门立户的全是家中的女子。   不过鲁律中有一项好处,那就是女子当户,税金减半。女子和不足十岁的幼儿每月还有一斗粮可以白领。   结果滨河的百姓全都从原来的主人手中逃走, 去当公主的田奴。   滨河世家想阻拦,都被公主派去的官吏巧拿罪名, 纷纷下狱。   ——但并没有用刑,也没有问罪。   而是客客气气的告诉他们可以拿钱赎罪。   一番动作过后,世家们不得不让出手中的田地与奴隶, 元气大伤,龟缩起来,再也不能阻挡鲁律行遍滨河。   百姓因鲁律而爱慕公主。神女庙建起来后,一年只许祭祀一次的规矩哪怕就刻在墙上也挡不住百姓信奉公主的脚步。   现在滨河早就是公主的了。   黄松年万万想不到会这么快!不过才半年而已。这半年里, 滨河归公主了, 河谷归公主了, 云贼死了, 李非降了, 包家乱了,伍家龟缩了。   天下英雄,还没有走到凤凰台前就全败了。   他彻夜难眠,惊醒时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天下洪流,滚滚而来,无法抵挡。   他怕的是将要被淹没的自己?还是这陌生又生机盎然的世界呢?   他痴长八十余年,难不成都白活了吗?   这旧世界……真的要逝去了吗?   下人在门外道:“李二夫人与大公子和二公子到了。”   黄松年:“请夫人与公子们进来。”   李非之妻自从进了黄家后,就带着两个儿子独自过活。不肯再与同族之人交往。   黄松年知道,李氏中人认为李非是罪魁的不在少数。   在这种情况下,李非的妻儿在家族里肯定也是受尽折磨的。   他说了李非已经投身公主,如今人就在公主城,他问李非之妻是否要带着儿子们去找李非,他可以派人送他们过去。   李非之妻沉默片刻,沙哑着问:“公道他已为奴?”黄松年轻轻叹了一声:“虽然如此,他也是莫可奈何。”   李非之妻流下泪来,傲然道:“吾非奴妻!”她回身抱住两个儿子,“吾儿非奴子!”   她一边流泪,一边恨得咬牙,不知是在恨李非还是在恨这世界。   “此非吾夫!亦非吾儿之父!”李非之妻扭过头去,颤抖的声音说:“吾夫……已死。此人……与吾无关!”   说罢,她草草行了一个礼就起身扯着两个儿子走。   大一点的长子拖住母亲,急切地问:“娘!”   他听得懂刚才发生了什么!却不愿意相信!   李非之妻甩开儿子的手,含怒带怨地斥他:“你愿为奴子?奴之子皆为奴!世代为奴!”   长子如被当头一棒。他出身李氏,李家家规长子是继承人。他从小就严格要求自己,不堕父名。   现在,他的父亲成了一个奴隶。他如果认父,日后就要做奴隶,子子孙孙都要做奴隶……   长子的手慢慢软了。   李非之妻也不再去拉他,径直起身向外走。   她不做奴隶!如果要她当奴隶,她宁可去死!   长子坐了一会儿,对面前的黄松年道歉后,拉着弟弟一起走。   不想,次子不肯走。   幼童清亮的声音比所有人都冷静:“哥哥是长子,不能做奴隶。我是次子,我去找爹爹。”   长子惊骇道:“你胡说什么!!跟我走!!”他抱起弟弟就往外走。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娘刚才的心情。无论如何不能让弟弟去当奴隶!   弟弟挣扎起来,大声说:“我本来就要改姓!我去找爹爹!你们不要爹爹!我去找爹爹!”   长子的心狂跳着,可他没有第三只手来捂住弟弟的嘴。   他抱着弟弟快步走出屋子,下了台阶。李非之妻就在那里等他们,见他们过来,一把将次子从长子怀里夺过来,放在一旁,拉着长子就走。   长子怔了半刻,已经走出去几步了,猛的明白娘把弟弟放下了!立刻挣扎叫道:“娘!娘!让我带上弟弟!阿宝!阿宝!快跟上来啊!”   远远的,他看到弟弟阿宝对着他和娘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又爬了起来,重又进屋去了。   长子突然哑了。   娘抓着他,母子两人像游魂一样一径冲回了暂住的小屋。   砰的一声,娘死死抵上了门,趴在门上捂住嘴痛哭起来。   长子浑身无力的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爬起来,爬到书箱前,打开书箱,开始读鲁书,背鲁字。   “我要出人头地……”他喃喃道。   等他有权有势了,就可以庇护父亲和弟弟,就可以把他们接回来了。   毛昭听到许多外面关于李非的议论,都是在鄙视他的。   他冷笑,对儿子说:“听听外面他们在说什么吧,都是一群傻子。”   毛昭的儿子不多,只有四个。现在跟着他读书的就是最小的四子,与长子的儿子,他的两个孙子。   最小的儿子与孙子差不多大,毛昭在家时就他来教,他不在家就让长子来教。   小儿子还不到十岁,正是机灵的时候。   他就反驳毛昭:“他们说的对!李非怎么可以为了活命这么干呢?”   毛昭笑道:“那如果是你就是宁可去死的吗?”小儿子肯定地点头:“我自然是宁可与敌人战死,也不会苟活的。”   毛昭就把这个趣事跟姜姬说了,笑道:“小孩子的想法就是这么非黑即白。好歹生死成了一桩易事。”   生死之间的选择,哪有那么简单的?   姜姬也觉得好奇,就问三宝,如果是她在李非的境地会怎么选?   三宝思考了一下说:“有许多人追杀我的话,肯定不止一个人,那他们之间必有嫌隙。我会找其中一人投降,暂时保下性命,再慢慢除掉他们。或者让他们乱起来,我也可以趁机逃走。”   姜姬问:“你会自尽吗?”三宝想了想说:“我若要自尽,必不是因为外力压迫,而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她再问姜陶,结果这个大傻子想了想,郑重地说:“与其对敌人投降,我宁可自尽。”   姜姬再问:“除自尽之外呢?”姜陶说:“力战而死,也算壮烈。”   姜姬就叹气了,对龚香说:“两个孩子明明都是一样教的,阿陶天天跟在三宝身边,怎么还是这个想法?”   龚香就大笑起来,笑完叹道:“世人皆如此,以此为傲。”   死的痛快,活得委屈,世间的人大多数都认为前者是好选择,后者选了就是懦夫。   “李非,公主想怎么用?”龚香问。   姜姬也是没想到李非能跑到公主城外喊这一声,结果公主城现在的城主是徐氏子弟,徐家人除了一个老而变质的徐公之外,其他的都还是普通的仁人君子,见此就开门放李非和他的残部进来,收为奴隶。   不过那个徐氏子弟也真不愧是姓徐的,他把人收下了,让人报信给她,问这奴隶是他代收的,就是不知公主想怎么用,若是要为宫奴,他就直接把人骟了以后给她送来。   姜姬捧着信都有点接受不了。   徐白。   她算是记住这小子的名字了。   龚香却觉得应该施宫刑。   “若是不用刑,只怕公主用不了他多久,他就会转而投向李氏。”龚香觉得用了刑,李非才会死心,才会一心一意替公主做事。   姜姬刚想说不用,她又不担心李非作乱。可刚要开口就吞回去了。   她现在不必再用这种手段,其实是因为她自持力量强大,这才不畏惧李非这等小人物。也不怕他日后爬到高处再反叛。她有自信压制他。   可当日对龚香……她是输不起,也不能输,才对他用了刑。   哪怕回到那一天,她还是只能这么对龚香。   只是当着龚香的面这么说,只怕会令龚香难受。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转头让侍人去写回信。   不宫可以,宫了也没差别。   她想好后抬头,就见龚香眉目含笑,仿佛旧时佳人。   他微笑着说:“公主怜爱某呢!”   姜姬轻轻一哂,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只绣囊朝龚香砸了过去。   现在天下够格被尊为皇帝的人本来就不多。李非和包蒸以前都算得上,现在一个死了,一个自甘堕落了。   恰在这时,霍九弈又搞出新闻来了。   他是一员勇将,性情“鲁莽”、“坚贞”。换句话说,就是人人都以为他能打仗,会打仗,但脑子不好使,不会争功劳,很容易就能哄到手。   他除奸之后“痛恨难当”,也没回包家,开始四处流浪。   跟李非不同,李非是人人都避之惟恐不及,他是走到哪里都是香的,哪一个城都愿意接纳他,把他请回家当一条看门狗。   霍九弈就恍如“红颜祸水”一样,刚投靠一人,就有另一人来告诉他“这人是个坏人!”,霍九弈听信之后,常常一怒之下就把人给砍了。   等他砍过两三个后,别的人再想伸手招揽,就挺犹豫的。   这么忌恶如仇……   只有自持品性高贵的人才对霍九弈伸出“援手”,免得他继续流浪。   这人姓秦,排行第五,又被人称秦五公子。   霍九弈在外流浪多时,整个人臭不可闻,秦五公子还能坦然自若的跟他同座而食,同榻而眠。   这样的君子,岂不令人仰望?   霍九弈就在秦家住了下来。   同样在秦家的还有风迎燕,他走过几个城后,到了秦家,突然发现秦家竟然也有意天下。实在是让他想不到。   而这秦五公子倒像是不世出的淑女闺秀,以前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现在看起来,行事颇有章法。   秦家强留风迎燕替《祈君书》做保证,现在已经召开了许多次文会替《祈君书》扬名了。   风迎燕见此才留了下来,也省得他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转了,索性暂时借秦家宝地一用。   结果又撞上了如今炙手可热的霍九弈。   外人对霍九弈有许多形容,风迎燕一个都不信。   但他也摸不清霍九弈到底有什么目的。   ——除非他以杀人为目的。   他只知道霍九弈沾过的人都是一方英杰,最后都死于非命。凡其过处,必有人丢了性命。   可要说他是图财、图名、图利,又都不像。   霍九弈手下养着一群悍兵猛将,个个对他忠心不二。随着他辗转各方,都是座上之宾,但都待不长,最后离开时,说是落荒而逃也好,说是风光离去也罢,就是不像是赚到好处的。   风迎燕觉得在这里能见到秦五公子和霍九弈两个妙人也算不虚此行了。   他特意与霍九弈面谈,发现此人胸中自有丘壑,看似言语坦率,实则遮遮掩掩。   他说起自己的出身和家传都不肯直言,只道家中早有训令不许子孙杀人,他逃家在外,因为犯了家训,所以早就不敢用祖宗姓名了。   ——直言是假名。   他又道跟随他的兵将都是一路走来收服的,各方各地的人都有,他也所知不详。   ——如果他身边的有人问题,也不关他的事。   他再道大丈夫只求建功立业,不求荣华富贵。   ——这句听着倒像有几分真心。   不过他的功业在哪里呢?风迎燕实在不相信他是传言中会为一句义愤之辞就提起屠刀,宰杀不良的义士。   风迎燕暗中思量,觉得霍九弈不是一般的人,需要小心在意。   至于秦五公子……   且再看看吧。   就不必再告诉公主了。   不然要他何用呢?   他盯着霍九弈,暗道:或许可借此人一用。   霍九弈上下打量着风迎燕。   听说他是公主的情人。   生得倒是不错,就是年纪大了。   公主有将军那等猛男,怎么会看上这个老叟呢? 第747章 指鹿为马   秦氏在湘干并不是一等一的家族, 湘干的大姓是毛。跟凤凰台毛氏算得上是同出一系,但早八百年就分家了。   风迎燕算是熟知这个典故。   湘干毛氏据说在湘干这个地方有八百万族人。这当然是虚指,据风迎燕来了这段时间四处游历估算,八百万没有, 三四百万倒是有的。   毛氏还有自己的图腾,仿佛下山之虎。可见此姓在此地是古姓了。   由古传今,人口繁多,支系庞杂, 所以毛氏在湘干早就不论一个祖宗,各支都有自己的族谱, 除了每年祭祀时是同一天之外,平时各支做什么事, 并不会知会主支嫡系。   因为毛姓庞大,湘干本地其他姓氏多爱跟毛氏联姻。   秦氏跟别姓不同,这个姓氏惯例只跟毛氏嫡支联姻。   可见就算都是姓毛的,也分三六九等。   秦五公子一家是寄居在毛家的, 每年除了祭祀的时候回家去祭祀祖先之外,秦五就是在毛家长大的。   不止是他, 他爹、他爷爷、他曾爷爷、他高祖爷爷都是在毛家寄居。   到现在已经在毛家住了一百四十多年了。   而且秦五一家跟秦氏的关系反倒不如跟毛家嫡脉亲近。   风迎燕却无论如何打听不出秦高祖是怎么被毛氏收养, 不曾改姓,却能一直寄居毛家的。   他有一个猜测。   他对从人道:“我怀疑秦五一家是遗脉。”从人一听就懂,也跟着发愁道:“这要如何证实呢?历来出宫的公子们去哪里, 只有凤凰台知道。”应该说只有皇帝一家知道。   现在凤凰台没皇帝, 有公主。让公主查是肯定能查出来的。   风迎燕却不想费这个功夫。   “若是我这里派人回去查证, 一来一回的被人察觉怎么办?打草惊蛇啊。”风迎燕道。   从人懂了,毕竟两人相伴多年,他翻了个白眼:“你就坏吧!”嘀咕道,“怎么比小时候还坏!”   风迎燕就当没听到。等过了中午,秦五公子邀请他去文会,立刻打扮得好好的去了。   从人就在屋里看家。   他一边给风迎燕洗衣服,一边想,其实他也不是不懂。以前阿燕就是这个脾气,他自小长得好,又聪敏好学,不到十岁寻常的大人就辩不过他了,他就爱看低别人,总想着做一番大事业。   可惜岁月徒长,他把灵武整治得就像房里的盆景,一草一石都照着他的心意生长摆放。   风家也尽归他手,周围也没什么好让他操心的。   他年轻时行走各城,走一地,贬一地。都觉得盛不下他的那颗心。   凤凰台也去过,见过先帝与朝阳公主后,他复笑复叹,再也不肯留在凤凰台,也不肯为官。   回到灵武后,人人都道他是稳重了,其实叫从人说,他只是灰心了。   他常在家中叹这世道配不上他。   从人知道他不是在自嘲,而是真心的感叹。有时也觉得他这副脾气不好,有时也可怜他,盼着这天下能有一个让他激动起来的人。   终于,安乐公主来了。   从人也在暗地里问过风迎燕:“你怎么没想过造反当皇帝?”   ——一个女流都敢想,敢干的事,你为什么没想过?   他因为他的这句话醉了数天,醒来后就又变了一个人。   之后,他不但孤身投过去,还把灵武也送给公主。公主想做的事,他从来没有推辞!   他对从人说:“我要看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从人觉得,他并不在意这天下是变好,还是变坏。   ——他只是想看当公主登基,这天下人会是怎样的一张脸!   到那时,他该能含笑九泉了。   风迎燕在文会上是十分骄傲的。他的骄傲不是流于表面,而是隐含在言语举止之间透露出来。   这倒也相当合衬。   毕竟他是灵武公子。   秦五公子倒是一副虚怀纳谏的样子,对所有人都含笑温文,像足了老好人。   风迎燕自从怀疑他是大梁段氏遗脉后,再看他这副作派是越来越眼熟了:这不就是贤人君主的样子吗?   文会上都是在议论天下英雄的。   这天下的乱局人人都看在眼里,个个都盼着赶紧有一个英主出现,大家好看一看他到底能不能当皇帝。   文会开到现在,结果前面被他们议论过的人都下去了。   有两个死了,一个自甘为奴了。   唉,英雄难寻。   风迎燕在文会上起的作用有两个:讲安乐公主的故事;   再详细解说《祈君书》的来由和内容。   世人对安乐公主总有许多想像。   风迎燕也不介意他们是怎么看待猜测公主的,反正这些人的意见一辈子也到不了公主案前。何况还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到公主登基呢。   他讲述的公主那就是一个花容月貌,温柔如水,心存大义,被一众凤凰台世家苦苦相逼的可怜人。   基本符合这些人对公主的猜想。   前有朝阳公主,大家对安乐公主的想像中第一条就是美貌!必定是一个美人啊!   但美人有许多风格,朝阳公主艳丽,安乐公主当是楚楚可怜。   这样才能吸引许多男人追逐。她柔弱不堪,无法招架,才引来这许多艳名。   毕竟没人觉得云贼与安乐公主之间,是安乐公主强逼云贼。倒过来才是正理。   至于心存大义,就是说安乐公主不肯让她的私生子做太子,继而登基,现在又写出《祈君书》,要将帝位拱手让出来。   做皇帝都不动心!这是何等的品格啊!   至于安乐公主有私生子的事,风迎燕就不止听过一百个人对他说“此必不是公主之过!”   “必是受人强迫!”   然后替公主落下痛惜之泪。   风迎燕跟着他们落泪感叹,回来就对着从人发笑,笑完说:“就像男子必然英武,士人必然君子一样,女子也必然是柔弱堪怜的。”   就没一个人想过安乐公主也有可能不是这样。   从人:“前后五百年,你可见过第二个安乐公主?怎么能怪他们?”   要怪,也该怪安乐公主!明明是此女生得奇怪!从人叹:“那鲁国先王是死得早,他要是还在,也能约束安乐公主一二。”   风迎燕笑道:“以前没跟你说过。我早觉得鲁国那大王死的蹊跷,他把公主赶走,又接回来,结果公主回来没几天他就死了,公主才举其弟继位为王的。”   传言中倒是说鲁国先王是奸人所害,多亏安乐公主机巧百变,除了奸人,保下了姜氏。   他当初也信了。还是最近越想越不对,他认识公主越久,越觉得这鲁国先王的死恐怕……   从人骇得变了神色,抖着道:“难不成她还弑父?”   这谁知道呢?   鲁国那先王早死了,骨头都化成灰了。现在鲁国上下都是公主的臣民,对她信服得不得了。   风迎燕只要想一想,都恨不能早几十年认识公主!   公主所做的事,每一桩都叫他耳目一新!   正是如此,他才相信她可以做皇帝吧?   一个柔弱的公主送出的《祈君书》的可信度远胜于一个艳丽浪荡的公主。   文会上早就没有人怀疑《祈君书》了,他们只怕来不及找到贤人,更怕贤人还不知道《祈君书》。   于是有许多人自动自发的出去替风迎燕宣讲此书。来的人越多,相信此事后出去宣讲的人越多。   如今不止是江南,江北与江西那里也有人听说《祈君书了》,那是连商人都很少去走的路,竟然有人肯横渡晋江,把《祈君书》的事传过去。   在李非自甘为奴之后,终于!有人提起了遗脉。   意思就是说这天下贤人虽多,却都是臣属。君王一职,总还是需要一些天选、天定、上天注定的命运的。   你没这个命,就是真把机会送到你手里了,你也没那个运道。   比如包蒸,比如李非,再比如云贼。这三个人的下场难道还不够警示世人的吗?   云贼弃尸于野,称得上是死无葬身之地;   包蒸亡于亲人之手,亲亲相害,惨痛至极;   李非变为奴儿,以后子孙世代为奴。   这三个人都没好下场,而且看起来颇有些……玄之又玄的味道。   这是不是说明上天仍然属意段氏为帝?   既然段氏仍受上天庇佑,不如就还以段氏为帝吧。   也省得各地英雄再为此杀人争斗,令天下难安。   这话很有道理。   一个无可争议的皇帝能更早的结束乱世不是吗?   在座的人虽然都是世家子弟,家中有部曲护卫,也有良田奴隶,不曾受害、受苦,但也想早日结束乱世。   ——不然早晚打到自家门口!   有人问:“现在皇帝有痴病,又去哪里另选太子?”有人道:“安乐公主有一子……”再有人道:“绝非陛下之子!安乐公主都不曾这么说过,全是凤凰台那些人为了造假说的谎话,倒叫一个女子受累!”   接着有人说:“此代没有,前代未必没有。”   一说遗脉,大家都懂,顿时振奋起来!   但遗脉之所以称之为遗,当然是不可能再姓段的。马上有人提出遗脉的下落,只有凤凰台知道,要么就是当年收留遗脉的家族知道。   ——但收留遗脉的家族都会为此保密!是绝不可能吐口的。   这是这些家族对大梁皇帝的忠诚。当代不说,后代未必知道。哪怕知道,只怕家训在侧,也不会吐露实情。   再者说了,就算有人说他是遗脉,如何证实?   唯有凤凰台才有这些遗脉的下落。   谁能从凤凰台得到遗脉的下落呢?   风迎燕左右环顾,见众人都期待地望着他。   他沉思片刻,起身,来到秦五公子面前。   秦五公子面露惊讶——非常适度。他温言道:“灵武公子还请坐下吧。”然后他身边的一个人就很机灵的让出了座位。   风迎燕摇摇头,对着秦五公子——身边的毛家一个男子行五体投地大礼。   这个姓毛的男子是嫡支中的一个,一向跟秦五交好,几乎天天都跟他一块来文会。两人穿着打扮也像,仿佛兄弟一样。   这个男子吓傻了。   他看周围,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   大多数人不解,一小部分的人又惊、又喜、又疑。   风迎燕行完礼也不起来,爬向这个毛姓男子——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排行第二十三。   抱住他就开始哭:“公子!如今你终于可以大白天下了!!!”   周围的人发出海浪一般的惊呼声。   毛姓男子茫然的看向秦五。   秦五真正色变。   毛姓男子开始推风迎燕,哭笑不得的说:“你认错了,是阿五……”他没说完,风迎燕高声道:“公子这颈间痣正如陛下一般!您就是我奉命出宫寻找的人!!”   毛姓男子惊疑不定的摸着自己脖子上生的一颗痣,开始怀疑。   ——难不成,这是真的? 第748章 “昏君”   文会结束以后, 毛二十三沸腾膨胀的脑袋就渐渐平复下来了。   特别是他回到家里见到了焦急的爹娘——他的五官像爹, 脸型像娘。跟下面的弟妹长得一模一样。   他刚才还想说不定毛家为了保护秦家, 所以在他幼年时换过孩子?   不过现在他知道, 换孩子是不可能的。除非换的是他……爷爷和奶奶!   他爹长得像他奶奶,跟奶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了。   他爹一见他回来了,连忙说:“走!家里那边正等着呢!”催着他去换了一套衣服就带着他去见家主。   他爹虽然是嫡支一脉,但并非家主那一房。   毛二十三突然想起来刚才就没见到秦五!   他慌忙道:“爹,我还要去给五公子道歉!”他爹顿足:“这时哪还顾得上他?”   父子两人赶过去时, 那边已经商量上了。   毛荣是毛家下一任家主,其父毛海在上首坐着。   毛荣上对着父亲叔伯,下对着亲兄弟堂兄弟,见毛二十三父子两个过来了,道:“如今只有两条路。”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杀了小兰,就当我们毛氏给秦氏赔罪。”   刚进来的毛二十三——毛兰, 一屁股就坐地上了。他爹脸色大变,跟着也跪下求道:“阿荣!阿荣!他是你弟弟!”   毛荣说:“第二条路。”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杀了秦氏一家, 将毛兰一支迁出去, 就说他这一支是遗脉。”   毛二十三此时才醒过神来,浑身的血也重新流动起来, 他张惶的看过来, 看过去, 发现在座的叔伯兄弟全都陷入沉思。   ——他们真的在考虑!   毛二十三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吓得连连摆手:“不、不行!我不行!”让他去冒充遗脉当皇帝吗?   他不敢!他不敢!!   毛荣看过来,盯着他,对他说:“那就只能你去自尽,我跟父亲去秦五门前赔罪。”说罢取出怀中短剑,让童子送过去。   此短剑制得极轻,剑刃薄利。以前毛二十三也见过不止一次,现在童子捧来,却重逾千斤。   他双手剧颤。   毛荣仿佛是认真的,说:“此剑锋利,你照心口来一下,剑柄尽没,这就行了。你走了以后,族中会照顾你的父母和你的妻儿,不会把他们逐出去的。放心吧。”   毛二十三的手快抖得捧不住短剑了。   他不敢去做皇帝,不敢冒遗脉之名——也不敢去死。   他语无轮次地说:“不是……不是我……不是我说的……”   毛荣见他这么没用,叹气摇头,转而对其他人说:“灵武公子必定是不安好心的。他或许是看出了秦五是遗脉,专为他而来。”   “他应当是不想让遗脉去凤凰台。”另一人接道。   第三人叹道:“这世上也不止我毛氏藏有遗脉啊。”   遗脉出了凤凰台之后,无不隐姓瞒名,除了收留他们的姓氏之外,旁人很难找出他们到底在哪里——也不敢去寻找。   上面有皇帝,你找这个干什么?   也不是所有的世家都乐意接纳遗脉。   所以哪怕遗脉们都得享天年了,他们留下的子孙却并没有都活下来。   对皇帝来说,对同出一脉,避之出宫的兄弟们友善是仁德,但兄弟们留下的子孙后代就不在这个仁德的范围里了。   皇帝是很乐意出宫的兄弟们都不要留下后代的。   世家度其心意,很少愿意一直好好养着公子。他们更喜欢女子。女子嫁入家族之后,也算是替家族留下了一点珍贵的血脉。   于是,长久下来,外面的遗脉并没有世人想像的那么多。   毛家因为自己家养着一个,这么多年来也钻研打听其余的遗脉。   当真是凤毛翎角。   毛家这个也是意外留下的。   当年遗脉出宫后辗转到了秦家,纳秦氏女为妾。但秦家在遗脉去世后并不想留着他们母子。秦氏女就将其子送到毛家为奴,另嫁他人。   毛家得到此子后,当然不敢以其为奴,也不敢给他改姓,就一直放在嫡支这里养育,与毛家子弟一同教导,从不许他出门游学。   此子长大也并没有娶毛氏女,而是含糊着纳了普通的百姓之女。成亲,生子,竟然就此慢慢的在毛家流传了下来。   毛家对他们算得上恩重如山。但在这之前,也并没有过多的照顾他们,就是将他们当成一个客人,尽力招待。   如果不是《祈君书》横空出世,也不会让毛家与秦五起了这个念头。   在秦五之前,他的父祖没有离开过家,只在湘干游走过,还只能假称是毛家亲戚,从来不敢自陈姓名来历。   而毛家也清楚,他们肯定是不甘心的,野心总是会慢慢生长,欲望也会慢慢变大。   这一支在毛家日久,开始肖想毛氏嫡支的姑娘了。他们住在毛家,行动坐卧都与毛家子弟一起,天长日久,想娶毛家姑娘并不难。   秦五的父祖都是这么干的。   毛家之前会起这个念头,想要一个从龙之功,也是因为嫡支与他们联姻几代,细数起来关系已经相当近了。   毛家觉得这是一件可以一博的事。   他们想的是先造势,引众人注意到毛家秦五,然后再送秦五去凤凰台。   风迎燕会突然跳出来做这种事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他到底是谁派来的?他背后是什么人?   毛家还有人猜灵武会不会也有一个遗脉?   但毛荣比他们所有人都清醒。风迎燕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还要不要送秦五去凤凰台。   今天这件事,秦五会不会记恨毛家?   毛家还要不要赌这个机会?送一个有可能会怀恨的人去当皇帝?   哪怕他记恨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毛家要不要冒险呢?   不想冒险,那就趁现在还没有人知道秦五一家的身份,先把人干掉。   毛荣倾向于这个选择,但他怕先说出来了会被家人反对,才说要送毛二十三去当皇帝。   不是他小看毛二十三,这皇帝还真不是谁都能做的。   果然毛二十三一到,就算之前有这个想法的人也打消了念头。   送一个会记恨毛家的人去凤凰台跟送一个不会保密的人去凤凰台当皇帝一样都很蠢。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除了秦五。再将毛二十三藏起来,他这一支都要迁走才安全。   毛荣总算说服了家人,正准备对秦五下手,结果秦五一家竟然跑了!   再一打听,是秦五夜探霍九弈,求他救命。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一哭诉,霍九弈就“义愤填膺”的带上秦氏一家,准备送他们去凤凰台。   毛家根本来不及遮掩,秦五一支才是遗脉,手握灵武公子送上的《祈君书》的事已经流传出去了!   但就在一天前,毛家自己的文会上,毛家一个子弟被指为遗脉的事才刚刚流传出去!   怎么一夜过去,遗脉不但换了个人,还被“义士”救走了呢?   事情完全不受毛家控制了。   比起毛二十三,秦五一家的谱系更可靠,他们家深居简出,也更符合遗脉的身份。   至于毛二十三,他们家的祖谱根本没办法改!他爷爷还在呢!总不能现在让他爷爷说,他爹不是亲生的?那他奶奶怎么办?   现在毛家再说这不是毛家本意,毛家根本没想冒认遗脉已经没人信了。   何况风迎燕也在同一天晚上消失了!让毛家想抓人证实都没办法。   于是,各地义士都来毛家“除奸”。   霍九弈这边带着遗脉也处处受阻:各城都想把遗脉请到自己的城里去。   秦五想赶紧去凤凰台,但霍九弈劝他说,多些支持他的人更好,“人多势大”。   秦五固然觉得现在停下来很危险,但又想多召集一些义士护卫他。   他就专找大城、大家族,四处游说,也愿意舍下身段,寻求支持者。   终于某一日,霍九弈发现秦五“丢了”,而他被人骗出了城。那城里的人丢给霍九弈一封信,道秦五觉得霍九弈还是没有他们城主更可靠,决定依靠城主回凤凰台,但为了多谢霍九弈这一路护持,就求城主多给了霍九弈一些粮草钱物,以做谢资。   霍九弈“失魂落魄”的走了。   天下人都感叹义士总是要被辜负的,百般同情霍九弈这一腔热血的义士。   但秦五一家从此再也没出现过。据说是为了祖先遗训,最终决定不去当皇帝了。   毛家有了“奸”名,声誉一落千丈。   各地开始冒出许多“遗脉”,又一一被人揭穿,都是毛氏之流,最终没有一个到了凤凰台。   《祈君书》空悬至年尾,不见一个英雄出现,天下人无不哀叹。   恰在这时,诸侯王至。   鲁、魏、赵三国连袂而来。   其中以鲁王王驾最为壮观!绵延不绝的鲁人追随在鲁王身后。   诸王至,各地震动。   各城坚壁清野,议论纷纷。   王驾过处,四野无人。各城无不出城几十里相迎,又跟随数十里相送。   诸王未至凤凰台,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黄松年等人惊慌失措,纷纷入宫求见姜姬。   姜姬却不在。   她带着人出宫去了。   黄松年四下遍寻不着人,只见到了三宝公主,问清姜姬真出宫了,登时大怒:“公主重逾万斤!怎能轻动?!尔等怎能不劝?!”   他是辅相,如果论起官位来,他比龚香等人都大。龚香现在还只是鲁相呢。   就是比年纪,他也是殿上最大的一个。   他直起腰骂人,除了坐在上首的三宝之外,底下的人个个都要起身低头认错。   龚香自持年高,以袖掩面——不亲口认错,太丢人。   王姻只好站出来认错:“都是我等无能,拦不住公主。”   黄松年怒不可遏:“你就是抱住她的腿你都不能让她出去!公主身系天下万千!她就是丢一根头发都是比天大的事!!”   王姻只好跪下乖乖认骂。   黄松年挥袖去打,打半天自己先累得喘气,扶膝道:“还不快去请公主回宫?!”他举着两只大袖子挨个打脸,“都去!都去!!”   龚香都被袖子呼到脸上了,只好捂着脸匆匆跟在人群后出来,他出来后看黄松年站在殿中喘气,小声对王姻说:“这老头都九十七了,还这么大劲。”   王姻:“九十八,过完今年就九十八了。公主都要捧着。”他们能怎么办?   姜姬是出宫去看一看百姓们到底对鲁王前来有什么反应,让她高兴的是,诸侯王要来了——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是来意不善的。   结果百姓们都不太在意。他们已经习惯了鲁律,鲁商,还有她这个出身鲁国的公主。听说诸侯王中有个鲁王要来,还带了许多鲁人,都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   就算鲁人来了,也吃不穷他们。   现在凤凰台外到处是良田,每天都有流民往凤凰台来,他们来了就做田奴,能帮着种田。   鲁人来了又怎么样?让他们种田就行了。还有那么多田地没有人种呢!   姜姬打算让跟姜旦来的鲁人都住到河谷去,她本来担心本地人会反对鲁人迁过来,现在亲耳听到他们的反应让她放心多了。   结果她回宫的时候就看到黄松年、龚香带着人跪在她面前的宫道上,哭诉恳求她下一回再也不要出去了。   姜姬:“……”   这种大臣跪求昏君的戏码竟然会出现,真是太让她惊讶了。   还挺新奇的。 第749章 在下姜蟠龙   一群人都坐在宫道上, 正挡着姜姬的路。   姜姬觉得好玩, 深揖在地:“我错了。”   黄松年开始诵诗歌, 基本听不懂, 只能听懂大概意思是一个昏君从不认真祭祀致使国家毁灭的故事。   这个昏君不祭祀干嘛去了呢?去打猎了。众臣都不知道,干等半天,老天爷都开始打雷发怒了,他们才找到喝醉的昏君带回来。   还是很有警示意义的。   姜姬再说一声“我错了”。   毛昭接棒继续讲故事,这回说的是一个柔弱聪慧的小公子,听信邪恶之人的话逃出了宫去玩, 最终被害, 他的父皇母后十分悲痛的故事。   姜姬头回被“劝谏”, 没想到是这个画风,真是非常给主君留脸面了, 全都不直言,都是借事言事。   她再说一次“我错了”,终于黄公这些人满足了, 都起身让开路,让她回宫。   回到宫中,她在更衣时就听侍人说黄公他们还在等她。   好吧。姜姬只好再出来, 这回是黄公等人在请罪。   黄公道:公主出宫,必是有忧心之事,臣等未能替公主分忧, 请公主降罪。   毛昭道:臣等有罪。   呼啦啦跪一群, 跪着就不起来了。   姜姬:……   ……皇帝真不好当。   虽然她还没当上, 但现在已经能感觉到大臣们是怎么约束皇帝的了。   真是钝刀子磨人。   姜姬只好再认一通错,“坦白”她为何出宫。   黄松年这才起身,皱眉道:“鲁王等是为何而来?”   老头锐利的视线就盯着她。   姜姬一脸真诚:“想必是听说陛下有难,特此前来。”   黄松年:“……”   皇帝现在还没有下台。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帝是傻子了,也知道皇帝不能再当皇帝了,但皇帝还是没下台啊。   只有当一个新帝出现后,入主凤凰台,或废或囚,用各种方法让皇帝退位,现在这个傻子皇帝才算是正式下台了。   所以说诸侯王是来护驾的,完全说得过去。   黄松年跟姜姬对视良久,谁都没让步。   她都把局布好了,不可能再退回去。   黄松年先叹气,“公主,事缓由圆。以公主之能,改朝换代之后只需稍用手段就能将天下降服,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呢?”   姜姬温柔道:“公所言有理。”然后就不说话了。   她就是要借此一举除掉诸侯与那些还在顽抗的城池。   等她登基后,就是所有人都成她的敌人了。现在才对,没有人以她为敌。她先把所有人都打瘸,这样登基后再打,那就能轻松取胜,让天下人看也会认同她的力量。   ——或“运气”。   总之,就是要造成天命所归的局势。她的天下才稳固。   黄松年知道无法再劝服公主,只好道:“依礼而行,诸王无旨前来……”姜姬:“有旨。”   她下的。   她还给过鲁国空白圣旨呢,想填什么填什么,所以鲁国肯定不是师出无名。   黄松年重重的叹了一声气,大声说:“那吾等也要派人去责问诸王为何离开封地!”   姜姬不敢再刺激这老头,温柔点头:“公自行便可。”她就不多说了。   黄松年等人质问的旨意还没到,姜旦那里已经有“贤人”前去责问了。   来人是风迎燕和斐忧。   风迎燕借霍九弈从毛家逃出来后就去找斐忧“庇护”。斐忧也深恨毛家做事不谨,令世家蒙羞,见风迎燕险险逃了出来也愿意收留庇护他。   斐忧感叹现在贤人难寻,不见英雄,这锦绣天下要托负何人呢?   结果外面就传来诸侯王来了的消息。   斐忧当即悲叹:“虎狼来!”   这天下要被诸侯王夺去了!   这诸侯王的狼子野心,自古昭然!还有谁不知道吗?   现在皇帝失德,天下失主,他们就来了,可见其心!   风迎燕也跟着一起悲叹,叹完就义愤道:“这天下事,天下人管之!我要去问大王们到底是为何而来!”   斐忧一喜,知道这是一个扬名天下的好主意!如果他能拦住诸侯王的去路,与其对质三两句,七八篇,日后这天下当有斐氏斐忧之名了!   他当即表示要跟风迎燕一起去。   风迎燕痛快道:“同去,同去!”   两人又纠集了几十个人,开了好几场热热闹闹的文会,把质问诸侯王的问题汇总一下,挑出最难的,准备好,就一行人车马扈从,浩浩荡荡的去了。   鲁王一行相当显眼,鲁人追随其王身后,浩浩荡荡的,慢得像乌龟爬。   斐忧和风迎燕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鲁王王驾,也不出意料之外的在王驾周围见到了固卫崔演、灵武风迁——风迎燕亲弟弟,以及其他大城城主世家的家主。   斐忧等人也是浩浩荡荡而来,两边都派出随从护卫接头,等通了姓名之后,崔演和风迁就亲自来见风迎燕了。   崔演见到从车里下来的风迎燕,第一句话就是:“你也被洛水之仙劫去了?饮仙露酿仙酒品尝仙家手段了?”   他看风迎燕竟然好像凭空小了几岁一样,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风迎燕对类似的吹捧的话听得耳朵都起茧了,闻言自谦的拱一拱手就算了。   风迁对这个大哥也是崇敬得很——不崇敬他的前面几个哥哥都完蛋了。   “哥哥风采更胜往日。”风迁的嘴巴也甜得很。   两人再见过斐忧,才算是亲近完了,可以说正事了。   斐忧最好奇鲁王风采:“君等可见过鲁王了吗?大王风采如何?”   在他的设想中,鲁王当然是一个雄才大略、充满野心的人!或者是一个奸诈狡猾,城府深沉之辈。   崔演与风迁互看一眼,一起笑起来。   风迁为人谦和,想了一下,说:“鲁王直率,不拘小节。”   斐忧双眼一亮:“哦!”原来是个磊落的君子!   风迁见斐忧误会了,只好让崔演说。   崔演很直接:“就是个傻子。”   把斐忧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又是个傻子?!”   怎么前面皇帝傻了,鲁王也傻了!   崔演和风迁立刻大笑起来。   斐忧才知道他误会了,自嘲轻笑,跟着反应过来。   鲁王不是雄主,不是奸雄,是个……?!   等到斐忧和风迎燕一起求见鲁王,结果听说鲁王正在与侍人玩球,暂时没办法见客时,他才依稀、仿佛明白过来。   枯等到黄昏,远远看到一群人浑身大汗,衣衫不整,浊臭逼人的向这里走来,当中一人,腿短腰长,鸭行蛙步,方头方下巴,疏眉绿豆眼,身长不足五尺,一身皮肉晒得尽赤!浑身肌肉磊磊,好一个粗汉!   斐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旁边的风迁与崔演是早见识过了,宠辱不惊。   斐忧转过头来问风迎燕:“公主……不相类……”吧?   风迎燕嘴里的安乐公主可是貌胜朝阳的美人!怎么一父所出的鲁王生得这么丑!   风迎燕也好奇的盯着鲁王看,闻言立刻斩钉截铁地说:“公主貌如天仙!”   风迁还惊讶的想像了一下。实在是他这个大哥从来没夸过别人漂亮,男的女的都没有。他最有名的拒婚辞就是说父亲想给他聘的女子容貌——   “不如我。”   此言落地有声,据说他爹当时都说不出话了。   风迎燕都夸安乐公主是天仙,那该多好看啊……   他当年游学归来,评价朝阳公主都是“俗艳逼人”。   能得他一字“艳”,一词“逼人”,可见朝阳公主容貌何等不凡。   崔演也很向往,不由得更加痛悔当日安乐公主还是鲁国公主时,路过固卫,他真应该请公主进固卫住几天,也好一睹芳容。   有这样一个姐姐,鲁王的容貌更加不堪了。   几人不由得都想起一个传言。   崔演小声道:“据传,鲁王不是先王之子……”   风迁:“此子生于野外,其母为婢,后随其父归国,却久无封号。”   斐忧对鲁国的旧事一无所知,闻言好奇道:“那他怎么继位的?”   风迎燕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那当然是公主。   风迁因为风迎燕的关系对鲁国也相当熟悉。应该说整个灵武都因为风迎燕的关系对鲁国充满好奇!这几年灵武人出门游学,首选就是鲁国。   而且去的人回来后都说鲁国神异!没有一个后悔的。还有人去了就不肯回来了。结果就吸引更多的人去鲁国一睹究竟。   此时风迁道:“鲁国先王受奸臣所害而死,安乐公主当时护持其弟继位,并立幼弟为太子,鲁国方安。”   这也是官方说法,流传最广的。   风家派去魏国、晋国、郑国的人回来都是这一个说法,应该就是真的了。   斐忧不由得对风迎燕感叹:“此女果然大义!”当年在鲁国就是这样,现在到了凤凰台,还是一心一意为天下人谋福。   风迎燕深情道:“公主一心为公,从无私心!”   只有崔演听着觉得有点不对。   安乐公主不是性好享受、骄奢淫逸吗?   再聊一会儿,他开始觉得自己太久没出门,已经不了解现在的天下了。   安乐公主是一个贤良的妇人、坚贞的女子、深情而热烈、大义而忘私。   崔演:“……我听说公主在凤凰台诞下一私生子?”   其余三人一起鄙视他。   风迎燕含笑道:“公主禀性多情,这又不是什么错处?”崔演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公主的情人!连忙道歉。   风迁也替自家人助阵:“你自家的二郎怎么不说?还有六郎!十一郎!”他还要接着往下数,崔演连忙求他不要再数了。   这就是住得近的坏处!   斐忧也不赞同他:“那是公主!你以为是你家中女郎吗?”   崔演连声道:“我错了!我知错了!”   议论了一番安乐公主后,那边鲁王使者前来送信,道鲁王可以见他们了。   一行四人才回过神。   风迁与崔演都是见过鲁王的,此行只是替另两人引见,所以介绍完这两人就退下了。   风迎燕和斐忧坐下后,就见鲁王……看起来好多了。   穿上衣服也不显得身上太健壮,像个莽夫;坐着也不显得腿短,身形不好看;梳好了头也不显得粗俗;熏了香也不臭了。   风迎燕和斐忧客客气气的道了来意:我们是来质问你的。咱们约个合适的时间来对质吧。   姜旦深沉的摇头:“孤日夜悬心陛下,无暇他顾。”   斐忧:“……”   你刚才才跟侍人玩闹过还记得吗?!   风迎燕做壁上观——好奇呀!这个鲁王半点不像公主,却似乎又有那么一点公主的聪明劲在身上。   斐忧就想不客气一下了,结果上首的鲁王更不客气的打了个大哈欠,往榻上一倒:“孤已疲惫,诸位请回。”   就闭上眼睛睡觉了。   斐忧:“……”风迎燕以袖掩口:“咳。”差点笑出来。   侍人开始替自家大王赶客。   斐忧怒气冲冲的下了车,还没走远就冲口而出:“果然是个傻子!”   他算知道为什么崔演和风迁都这么说了,连场面话都说不好,这不是傻子是什么?!他平时就是这么治国的?!   斐忧突然怔住了,拉住风迎燕道:“不对啊!鲁国日盛,世人皆知!”大王这样,鲁国是怎么变强盛的?现在几大诸侯国中,鲁国绝对是强国!   ——当然是公主啊。   风迎燕摇头:“不知啊。”   两人回去找风迁与崔演。风迁安慰斐忧,听说鲁王回绝了他,就道:“不如去求一求鲁相。”   崔演不等斐忧说话就插嘴道:“此人非俗!”   第二天,鲁相不等这两人求见就主动请他们过去,这可比鲁王好多了。   斐忧昨天受的气可算是好受点了,雄纠纠气昂昂的打算去质问鲁相,非要把昨天在鲁王那里受的气发出来不可!   待他走进鲁相车驾,只见一仙人端坐其上,玄色深衣,赤红玉带,乌发如云,肌肤胜雪,目若点漆,唇若涂丹。   他款款起身相迎,浅浅一揖,笑道:“有失远迎,望君莫怪。”   斐忧当即还礼,柔声道:“不敢不敢,是我等来得唐突了。”   风迎燕双目如火,盯着眼前此人。   蟠儿含笑道:“得君宠爱,赐我姜姓,在下姜蟠龙。” 第750章 愿奉公主为帝   见过鲁相后, 斐忧一连几天都在不停念叨“如此佳人”, “如此佳人”。   念叨完了就去拜访鲁相。   纵使鲁相事务繁杂——鲁王显然是不干活的!——每日去求见鲁相的人还很多, 鲁相也不是每天都有空见他,他还是一日不落的过去,每日都要劳动他的从人去问个三五回:敢问蟠相现在有空吗?   有空他就过去见见, 没空他也不介意哦。   风迎燕倒是难得的沉默了下来,过了几日与斐忧说:“早就听闻这鲁相出身不堪, 乃是奴儿, 如今看来倒是不像。”   斐忧也感叹:“他出身如此, 能有现在的成就已是不凡了。”然后恍然大悟的盯着他上下打量,十分好奇的问他:“公主是否惯爱美人?”   风迎燕面如锅底:“某不知。”   斐忧:“啊呀, 你不要嫉妒嘛。你若年轻二十岁,也不比他差。”   风迎燕当晚拖着斐忧重新设计了与鲁王对质的问题, “逼”斐忧明日去见鲁相时,必须要说“正事”!   斐忧连声应诺, 第二日就与鲁相约好了与鲁王对质的时间。   文会召开当日是在野外, 四面遮了帷幕, 地上铺了地毡,设几摆案, 燃香挂帘。   纵使是在野外,也并不下流。   鲁国这边坐了一大堆人,斐忧与风迎燕这边也坐了一堆人。   但奇特的是, 鲁国那里不止有鲁人, 还有郑人、魏人、燕人、晋人等各诸侯国士子, 皆同仇敌忾。   甚至还有凤凰台人、灵武人、固卫人、河谷人,以及其他大城世家子弟。这些人都是前去鲁国游学,之后就留在了鲁国为官为士。   而且鲁王身边还有赵太子和魏大夫。   还有鲁相,姜蟠龙。   他在这等大场面上也毫不畏怯,言谈有物,风姿不俗,叫人心折。   文会一开始都很温和,大家分小堆互相通一通姓名,说一说趣事风物。   风迎燕和斐忧也带了人,加入各个小团体中引导话题。   等气氛渐热,大家都开始褪去陌生感,愿意畅所欲言时,风迎燕先问:“某乃灵武人,敢问鲁王因何到此呢?”   坐在上首的姜旦看蟠相。   蟠儿道:“我王已禅位太子,如今不能再称鲁王了。请各位尽管直呼我王姓名。”他含笑道,“我王名旦。”   这个还真是没人知道!   风迎燕那一堆的人立刻鼓噪起来。   看姜旦现在还年轻着呢,这就不当大王了?   风迎燕逼道:“那请问鲁人旦,你为何无圣旨而出鲁?”   姜旦这一回倒是答话了,取出一旨道:“孤有旨意才出鲁的。”   什么旨呢?安乐公主哭诉皇帝有难,求她的鲁王弟弟救皇帝的命。   看这道旨发的时间,皇帝正在河谷。   这个……   倒是名正言顺了。   风迎燕就点头,与身后数人议论过后,回过身来对姜旦说:“如此,倒是我等失言了。”   便起身端端正正的对姜旦行礼赔罪。   他一动,身后的人就不得不跟他一起站起来对姜旦赔罪。   日后再有人问姜旦为什么身为鲁王却无旨出鲁,他们都要帮着解释。   第二问,风迎燕问的是姜旦身后带的鲁人。   为什么带这么多鲁人过来?你是不是有不臣之心?这里面是不是藏着军队?   这一问,蟠儿代答:“这都是听说我王要走,追随而来的百姓。皆为良民。”   他说愿意带大家去看,咱们明日坐上车,从这里往后走,想看几天看几天,肯定都是百姓,一个带兵器的都没有。   风迎燕的第二问也落空了,他的气度还不错,没有大怒,没有失落,而是客客气气的夸姜旦治国治得好,“由民观之”。   看百姓就知道了。   风迎燕又问了第三问,这凤凰台上的安乐公主是你亲姐姐,你这么急着跑过去,是不是想借你姐的手当皇帝啊?   现在人人都知道皇帝失德,凤凰台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当皇帝的段氏公子了。而历史中也有过差不多的事发生,当时的人就说没皇帝就让诸侯王当,因为除了皇帝,只有诸侯王能祭天,其他人都不够格,为了以后能继续祭天,不让上天降灾,所以没皇帝时,诸侯王应该登基。   基于这个理由,你是不是想去当皇帝啊?   这一问算是相当诛心了。   底下鸦雀无声,人人都盯着台上的姜旦。   这一回他不能再让别人代答。   端坐在上首的姜旦轻飘飘地说:“我不如我的姐姐,如果要让人当皇帝,选我还不如选我姐。”   大白话。   没有任何隐喻。   连一点误会的机会都没有。   底下哗然。   风迎燕又逼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宁愿以一妇人为帝,也不肯为帝吗?”   姜旦点点头:“愿奉吾姐为帝。”   底下的人哈哈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就松快多了。   哪怕认识这么多天以来没发现这个鲁王有什么本事,可也担心他真是为了当皇帝来的。现在得到这样的“保证”,大家都能放心了。   看,鲁王还开玩笑了呢。   风迎燕也笑着道:“是,吾也愿奉安乐公主为帝。”   他回头示意斐忧和崔演等人也跟上。   斐忧也跟着哈哈一番,道:“愿奉佳人为帝。”   崔演:“哈哈哈,那吾也愿奉公主为帝!”   一群人嘻嘻哈哈完,这场文会圆满落幕。   等到回了自家的车驾休息时,斐忧笑着说:“这鲁王倒是诙谐。”为了不当皇帝,连他姐姐都给推出来了。   谁都知道安乐公主一个女人当不成皇帝嘛。   风迎燕:“要赶紧把鲁王这番话传出去,以免他日后不认账!”斐忧深以为然。   两人出去分头联络,很快就有许多义士提前告辞了。   就连鲁人的队伍中也流传起了“大王不愿意当皇帝,选他当皇帝他宁可让公主当皇帝”的话。   斐忧嫌弃鲁王,却对鲁相的印象十分的好。   风迎燕与他相反,对鲁相非常厌恶。三问过后,他就匆匆告辞发。斐忧几番挽留都没有用,只得放他离去。   他就跟着鲁人,陪伴着鲁相,一路慢吞吞的走。   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半年后,斐忧听到家人送来的传言,道鲁王与斐忧等人的三问传出去后,越传越变样了,现在有些无法收拾,斐家正急着喊斐忧回去。   斐忧不解的问:“现在传言是什么?”家人哭笑不得:“传言中公子与灵武公子等人一力举荐安乐公主登基称帝。”斐忧大笑:“这不是笑话吗?谁会相信?”家人:“正是有人信了,这才有麻烦。”   斐忧仍不相信:“真的?”   还真不是假的。   斐忧匆匆辞别蟠相,约定蟠相路过他家时一定要去做客,他一定会扫榻以待,然后带上许多蟠相赠于的礼物才离开。   来叫他回去的家人已经急坏了,催他赶紧动身。   他一路快马加鞭回了家后,才知道家里已经有了无数的投书和信件,还有人直接登门质问他为何要奉一女子为帝!   “难道这天下竟然没有一个英雄了吗?!”闻讯而来的斐家一个长辈对着斐忧破口大骂,老泪纵横,“若要将天下托负娇娇儿的纤纤玉手之上,那你与我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斐忧好不容易从长辈这里逃脱,再阅遍所有投信后,气得七窍生烟:“这鲁人是以退为进吗?!”   信中已经有人说与其选鲁人公主,还不如选鲁王呢。好歹那是条汉子,还有一些作为。   斐忧气煞,怒回信:鲁人旦行止粗俗不堪,品格浊臭逼人,若以他为帝,吾宁愿跪拜娇儿!   然后再命人给风迎燕送信,骂他:你早就回来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没有早早辩解?竟然令天下人误会至此?!   风迎燕接到信后,边看边笑,看完就扔到一旁,从人捡起来后收起来,叹道:“此人也算可怜。”   风迎燕不理会从人对他的劝说,只望着已经不远的凤凰台说:“我就快要见到公主了。”他让从人整理衣物,替他找出合适的冠帽鞋袜来。   从人:“还有几天的路呢。”   凤凰台。   姜姬对段小情说:“阿旦他们要到了,你去做个使者,引他们去河谷吧。”   段小情道:“要不要把大公子带过去?”   姜姬点点头,让人去叫姜陶。等姜陶来了以后,她对他说:“回去后与你父母多相聚些时日,等他们来凤凰台的时候,你再跟着一起回来就行了。”   姜陶听到能见到父母了,高兴得很。他回去对三宝一说,三宝就来找姜姬,说她想趁机出去看一看。   “儿自落地就未离母亲左右,今已长成,还望母亲准允。”三宝跪下求道。   姜姬刚要答应,龚香和黄松年异口同声地说:“公主,不可!”   “公主,此事三思!”   三宝这一回是有备而来,柔声道:“叔爷爷可与我同去,也好护佑我。”   龚香一怔,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但他再一看三宝稚嫩的脸蛋就摇了摇头,“公主,若要游学,二十以后再出去才对。世人都是如此,公主现在应该好好学习。”   姜姬摸摸三宝失落的小脸蛋,让她回去了。   晚上,见到姜武,她说:“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三宝。”他抱着她说:“你今天打她了?”   这倒稀奇。可能是三宝格外懂事的缘故,她小时候狠不能一天打姜旦三顿,现在却没有动过三宝和七宝一指甲。   姜姬摇头:“不是。只是……她注定会受到比我更多的限制,拥有比我更少的自由。”可能一生也无法超越她的成就,一直在她的阴影下。   她觉得对不起女儿。   姜武觉得哪怕是现在,他都很难理解她的想法。   “她日后会做皇帝的。”他贴着她的耳朵说,“她是不会对你不满的。你把这天下给她了。”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三宝不像他,而是像她。她是不会以此为苦的。   她会像她一样,每天都做着快乐的事,一生都会为野心而满足。 第751章 鲁王之计谋   随着诸侯王一行逐渐深入大梁, 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了他们的消息,这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无数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想亲眼见一见鲁王,他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乘车携友, 浩浩荡荡、绵绵不绝的涌过去。   姜旦发现赶来求见他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来了也不走,总是拉着他开文会,等他召见。   不过幸好有蟠相在, 还有许多跟随他到这里来的士子可以替他分担一二。   但他还是变得只能装病每天躲在车里, 不敢出去。   “这可怎么办?”他问姜智,“王后那里还好吗?”   姜智笑着说:“不必担忧, 王后与公主那里的人都很客气。”   姜旦感叹:“我不如姐姐,连王后也比不上……”   姜智:“阿旦不必自谦,王后敬爱你, 从来不觉得你不好呀。”   姜旦只是有一点小小的自卑。他以前在鲁国当大王时可以庇护郑后, 现在不当大王了,他就好像失去了保护妻儿和家人的“力量”。   第一次, 他有点后悔。   明明在离开鲁国前, 他一点都不害怕的。他只觉得要去找姐姐了!再也不用担心当不好大王了!   可现在他不当大王了, 还是觉得不痛快。   “姐姐不会不要我吧……我不是大王了……”姜旦抱着姜智说。   姜智安慰他:“阿旦, 你怎么会担心这个呢?放心吧, 公主绝不会不要你。”   他看了一眼外面, 小声对他说:“我觉得, 公主很快就会派人来了!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些人了!”   姜旦大喜:“真的吗?”   结果当然是真的。   一个月以后, 姜陶带着安乐公主之旨意赶来了。   原鲁王旦听到安乐公主的名字就不顾“病躯”从车中奔出, 欣喜的接下了公主之旨。   但安乐公主送过来的旨意可不算什么好消息。   她在旨意中说,听说弟弟来了,姐姐非常高兴,非常开心,果然弟弟是一片忠心呢。只是现在皇帝有事,暂时不能接见诸侯王,而城中也有各种议论,都以为你心怀不轨。   但姐姐知道弟弟是不会有坏心的哦。   不过天下人不知道。   所以为了让他们相信,弟弟,你不能带着你身边这么多鲁人了,你必须孤身上路!   这个……虽然安乐公主确实大义无私,但对弟弟好像有点太铁面无情了?   众人都看姜旦立刻答应了下来!   结果那个传旨的又取出一道旨意来说,公主交待了,如果姜旦答应了第一道,那再给他看第二道。   第二道就更“不讲道理”了。   安乐公主说,因为她听到一些流言说姜旦前来是来当皇帝的,所以她觉得姜旦在证明自己的清白之前,最好不要进凤凰台。   正好有一处地方可以安置他。   就是河谷。   如果说第一道旨还算是普通,第二道就显得对鲁王太残酷了。   那河谷刚被云贼祸害过,现在那里就是个废墟。河谷世家零落败散,让鲁王孤身过去,恐怕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有。   姜旦还是痛快的答应了。   等他答完这两道旨之后,那个传旨的年轻使者把他扶起来,自己整衣整冠下跪,口称:“孩儿拜见父亲!”   这竟然是鲁王之子!!   众人上下打量这对父子,议论纷纷。   “这儿子倒是青出于蓝了。”   “只怕是肖母……”   “亏得是像母亲!”   郑后此时也奔上来抱住儿子痛哭。旁人再看这一家三口的长相,更添了几分议论的兴致。   不管外人如何,姜旦和郑后带着姜陶回到车里,立刻问他在凤凰台的事,听说姜陶一到,公主姐姐就十分喜欢他,替他改了名字,叫他与三宝公主一同起居,一同读书。   姜陶羞愧道:“儿刚来时不懂事,曾好几次冒犯三宝,也不见公主姑母责我。”   姜旦和郑后都点头。   姜旦:“姐姐对小孩子一向都好。”   郑后:“姐姐爱护阿陶呢。”   姜陶又把河谷的事说了一通,安慰姜旦:“爹不必担心,河谷之前被那云贼夺走,姑母已经把地都给抢回来了。姑母说,日后就把那里给迁过来的鲁人了。”   姜旦喜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不过,放得下吗?十日前蟠相才告诉我,人又变多了,差不多快到十万人了。”   姜陶吓了一跳:“这么多!!”   姜旦点点头,“鲁国现在有流言说姐姐召我去凤凰台当皇帝,不会回去了,鲁人就都跑出来了。”   姜陶忙道:“这都是爹爹治国有功,鲁人才如此依恋爹爹呢!”   这可真是扬眉吐气了!他在鲁国时就常听身边的士子议论太子叔叔如何胜过父王。现在太子叔叔为王,父王禅位,鲁人竟然都愿跟着爹爹辞别故土,这是何等的威望啊!   姜旦也是万万没想到。   他走的时候也只是莲花台附近的百姓和商人听说了才跟上来的,他一路出鲁,人就越来越多。等现在流言盛行开来,连鲁国其他地方的百姓都跟过来了。   姜陶:“爹爹放心,那河谷大着呢!有好几百里呢,姑母说全是肥地!能种好庄稼!另有十九座城,也是十室九空。鲁人过去了不会愁放不下的。”   姜旦这才放了心,他让姜陶去见蟠相:“见了你蟠叔叔,先好好问声好。你这一走,他可是很担心你的呢!”   姜陶激动的脸都红了,他从小就是蟠相带大的,幼时还以为蟠相是他爹,从三岁到五岁都会把爹爹与蟠相搞错。后来渐渐大了,能认清人了,又以为蟠相是他叔叔,还想让蟠相做太子,悄悄跟爹爹说把太子给蟠叔叔做,把太子叔叔赶出去,被爹爹笑话。   他都顾不上再跟姜旦和郑后多说两句,匆匆辞别后就跳下车跑去找蟠叔叔了。   “大公子长大了。”蟠相含笑看着这个孩子,“生得健壮了。在凤凰台还习惯吗?平时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姜陶倚在他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   “……三宝一开始欺负我呢!她那么小,又是女孩子,还有好多人帮她欺负我!”   “后来我悄悄报复回去了,还以为会被姑母送回来呢!”   蟠相听得发笑,搂着他的肩说:“后来呢?”姜陶:“姑母没有管。后来我欺负了三宝几回,她就不欺负我了。我现在也不讨厌她了,她很聪明,比我更聪明……”   他比三宝大好几岁都比不过她,这让他有点不舒服。   蟠相拍拍他的肩说,“不必放在心上。三宝公主与你不同,她乃公主之女,日后……”姜陶一骨碌爬起来,趴在他耳边小声说:“叔叔,姑母想让三宝当储君!”   这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   “明明还有一个七宝,为何要选三宝呢?”姜陶不解道。   蟠相:“三宝为长。这一点上,你上课的时候应该学过啊。”   姜陶以前有什么疑惑都是找蟠叔叔解答,他此时也毫不讳言地说:“三宝是公主,七宝是公子。若选储君,当以公子为先。”   这是天下的道理。   蟠相笑着说:“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为什么?”姜陶当然想过,“因为姑母要选三宝。”   哪怕他不明白原因,也能看得出来三宝是为什么能越过七宝成为储君。   因为姑母要选她。   姑母以三宝为储,她就成了储君。   而他同样看得很清楚,凤凰台上的人都听姑母的,姑母说的话,他们都会照办。   蟠相摸着他的头说:“你现在能看懂,只是还想不通。那就先把这个问题记在心底吧。若十年后你还不得解答,我就告诉你。”   姜陶点了点头,默默记下了他的话。   安乐公主的两道旨还未传遍,已经有不少人求见姜旦与蟠相,要请他们回自己家住。   他们都是殷勤而好客的,带着百般的诚意。   他们也不厌其烦的向姜旦和蟠相解释河谷是如何凋落,肯定是不能让人住得舒服的!   哪怕姜旦不当鲁王了,他也是一个禅让王位的谦谦君子!   这样的伟君子,当居华堂,饮清泉,食佳肴。最好身边再有几个美人服侍。   他们“引诱”姜旦时就说难道你要住破屋子吗?会有虫子和老鼠来咬你的脚的!   你难道不想住在有香味的屋子里吗?   如果行走坐卧间没有清丽优雅的美女服侍,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如果要饮用肮脏的溪水,就会引来可恶的疾病。   现在冬天就要来了,你会在四面透风的屋子里冻得瑟瑟发抖,只能抱着美人取暖,固然风雅,却也令人难过。   姜旦这里有一百个人来劝,蟠相这里就有五百人来劝。   像蟠相这样风华的人更不应该去住破屋子了!   不管他们怎么引诱,某天早上一起来就听说姜旦已经带着蟠相等人跑了。   一根毛都没给他们剩下。   连赵太子与魏使都不知所踪。   赵人与魏人倒是留下了,如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哭得可怜。   听他们说是昨晚姜旦设宴,把赵太子与魏使都请了过去,半夜传话来说都喝醉了,就留他们住下了。   结果今天早上去看才发现车早就空了。   呜呜呜,他们的太子与大夫啊,都到哪里去了?   巴适上了车,对从人说:“走吧,鲁王应该是昨天就跑了。”   从人往外看了一眼,见所有人都有点无所适从的感觉,叹了口气,让车夫赶车。他对巴适说:“鲁王一走,这些鲁人倒是成了麻烦。”   巴适看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鲁人,陷入了沉思。   他们在这里阻着鲁王,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不让这些鲁人进来。   只要到了冬天,这些鲁人没了吃的,天气又冷,只能退回鲁国去。   可没料到鲁王竟然能抛下百姓一走了之。   那这些鲁人就成了麻烦了。   没有鲁王带领,谁还能让他们回鲁国呢?   如果一直留在这里,无人约束,早晚会成为周边各城的心腹大敌。如果这么多鲁人全都成了流民,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估计就是鲁王的主意吧……   巴适深深的叹了口气,对从人道:“我们要赶快回家报信。告诉爹爹和叔叔,这鲁王不似愚笨,只怕其计谋深远。”   他这么一跑,就把难题扔给了他们。最后他们可能还要去把鲁王请回来,好让他约束、安置这些百姓。 第752章 盘中一域   不止是巴适一个人发现了, 更多的人察觉到让姜旦离开他们的视线是不智的!   很多人立刻就追了上去。   至于往哪里追倒是不用思考, 肯定是河谷!   但鲁人的队伍太长了,当沿途所有的城都得知姜旦将鲁人全都丢下,自己先去河谷之后,全都受惊不小。   崔演厌烦了陪着草包一样的鲁人旦, 早早的就跑到附近的谷氏去消磨时间了。   他整日与谷城的世家子饮宴, 得知这个消息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跳上马赶回去,只见到一群像他一样的没头苍蝇,鲁人旦的毛都不见一根。   “鲁相呢?难不成你们让鲁相也跑了?”崔演跳脚大怒,“你们成日围着他转,怎么还能让他跑了呢?”   人人都追捧鲁相, 但崔演是从小就跟风迎燕一起长大的——他恨透了长得比他好, 才学比他高的人!   崔演顾不上跟这些人多说什么, 先派人回固卫,命固卫的军队出城,约束鲁国流民。   在他眼中, 这些被抛下的鲁人已经是流民了。   从人提醒他:“那可是鲁人!若是伤了鲁人,被安乐公主怪罪, 固卫可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崔演开始发愁了。   他熟知风迎燕,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对他的禀性一清二楚。   假如这就是一个局呢?如果有人伤害了鲁人,会不会被冠以罪名, 引来大军围城呢?   他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   甚至, 这正是鲁人的阴谋。   一定会有城忍不住下手的!   崔演思想半天, 下定决心召集在这里的众人,但凡是各城为首之人,只要没走,都被他给请了过来。   固卫崔氏也算是有名有姓之人,他这一请,哪怕现在情势变化,也有人愿意来听一听他的高见。   “诸位。”崔演在上首拱手揖礼,“如今鲁人旦失踪,我恐怕这其中有诈。特意请诸位前来相商,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巴适都走出四五里了,还是被崔演派人给请了回来。   他道:“还请崔兄直言。”   其余人道,“是啊,还请崔公子指教。”   “崔公子如果有想法,何不直言相告?”   人人都知道鲁人旦失踪肯定是有问题的,也都知道这些停在这里的鲁人会造成大麻烦。各城的人都想尽快回去送信,好跟家中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没时间在这里浪费。   崔演看了一眼巴适,拱手:“原来是平洲巴氏。”他看了一圈,道:“我知大家都以鲁人为苦,但我有一言相劝,还望大家能对鲁人多存一分仁念。慢动刀兵,休伤人命。”   在座的众人都愣了。   当即有人站起来,拂袖而去:“还当崔公子有何良言警句,原来是一句废话!”   另有人对崔演草草的拱手,道:“敢问固卫城外有没有鲁人?”   崔演:“如果没有鲁人,我又何必跟着这鲁人旦到这里来呢?在家抱着我的娇娇喝酒取乐不好吗?”   鲁人旦王驾在前,身后是绵绵不绝的鲁人。他走了多长的路,身后就有多少鲁人。   那些鲁人没有高车骏马,只靠双腿行走,拖家带口的跟在鲁人旦身后离家别乡。   他们此时是民,当吃光食物之后,就会变成狼。   到时他们在哪座城外,城中居民将不敢再出城。如果他们冲击城门,为祸一方,城中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这些人才会一路跟随,半遮半掩的阻拦他的去路,不想让他带着身后的鲁人进大梁,想让他退回鲁国去。   可鲁人旦深浅莫测,崔演等不敢动武,不敢深劝,甚至不敢明言,只敢小心翼翼地试探,战战兢兢地窥伺。   现在他一走了之,之前以为他愚笨的人都大呼上当,纷纷认定鲁人旦必有阴谋!他们生怕自己的城受害,只想赶紧把这个坏消息送回去。   现在崔演偏偏拿一件蝇头小事来阻他们,简直可笑了!   就有人质问崔演:“是鲁人重,还是我之百姓重?”   崔演毫不客气的回视此人:“自然是我的百姓更重。”   “既然如此,我就杀上几百个鲁人,把他们赶回鲁国去!又有何惧?”一人长身而立,怒喝道,“鲁人旦狡猾!他既不顾惜这些跟随他而来的鲁人,我又何必顾惜?”   崔演沉默不语。   他不可能当着这些人的面直言他怀疑安乐公主与风迎燕定下的毒计。   且不说这些人是否可信。他也没那么多的好心非要说服他们不可。   “君既不信,自可离去。”崔演赶客了。   他是请客的主人,他赶客,再留下的人就太丢脸了。   顿时许多人起身,草草告辞后就离去了。   堂上的人几乎都走空了。   崔演转头看到巴适还在,拱手道:“巴兄因何未走?”巴适看他:“因为我觉得崔兄说的有道理。”   他刚才听到崔演的话后,就像破除了眼前的迷障,好像突然看清了什么。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鲁人旦才是重点。   现在看起来,这个局真正的重点反而是外面那些数以万计的鲁人。   崔演:“但我也没有第二句话要告诉巴兄的了。”他这个主人起身了,对巴适拱拱手道:“我还有要事,就不多陪了。”然后自己走了。   巴适紧跟着起身,追问道:“崔兄!敢问此计乃何人所出?”   崔演回头。   巴适急急地说:“这天下看似乱,却乱中有局。只是不知是何人操盘?”   从皇帝遇害,云贼封王之后……不,比这更早出事的是花家花千降,之后是陶公、花家……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   但细究起来,如果花千降还在,陶公不敢对花家下手。   如果花家还在,云贼不敢挟帝自重。   如果不是云贼带皇帝逃入河谷,李、伍、包三家不敢纠集军队,妄图天下。   如果没有李、伍、包三家在前,他平洲巴氏也不敢拥兵自重。   刚才在堂的那些人为什么敢伤鲁人而不惧一国?   无非是自重而已。   不止巴氏一个而已。   也不仅是平洲一地。   巴适只觉得这天下的乱局像是被一个人推着走的。   鲁人旦失踪,鲁人将乱,但仍未乱!   如果此时有城出兵攻击鲁人,欲将其赶回鲁国,杀人犯罪,那会引来什么样的恶果?   会有更多的城攻击鲁人!   鲁人固然手无寸铁,但……   巴适的声音不自觉的变轻了:“凤凰台上的安乐公主……会怪罪我等……吗?”   崔演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兄台已经明白,就恕某不敢多言了。”   ——那风迎燕现在对安乐公主推崇倍至。这等场面,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啊。   至少他是不敢再将安乐公主当成一个区区女流之辈来看待了。   巴适如游魂般出去,被候在外面的从人扶上了车。   车继续往平洲而去。   从人不解,“崔城主是说了什么吓人的事?”他刚才见出去的人都是一脸怒容,要么就不屑一顾,更有人在嘲笑崔演。   怎么他家的主人出来倒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一直到当日停下来歇息过夜,巴适才从沉思中回神。   从人刚好捧来晚饭:“快吃,吃完好休息。”   巴适顾不上吃饭,叫从人铺绢,他要写信。   从人只好替他点灯,铺案,把绢拿出来铺放在案几上,再点上驱蚊虫的香。   巴适匆匆写好信,叮嘱从人现在就派人送回去:“不可拖延。”   半个月后,巴适才赶回平洲,他这一路走回去,路上遇到的全是鲁人。   这些人满面尘土,抱幼携老,蹒跚而行,像一群蚂蚁,正向着不知名的目标前进。   他们这一行人不得不避开这些鲁人,担忧会被鲁人围攻,抢夺财物,或拦车拦路祈粮祈财。   蚁多咬死象,好虎难敌一群狼。   纵使巴适的护卫全都是精兵良将,也不敢与这路上的数千鲁人相犯。   队伍中的人都忍不住抱怨:“真是如蝇如鼠,叫人厌恶!”   巴适忧心似焚,不住的催:“快点!再快点!”   从人以为他担心鲁人,安慰他道:“公子莫忧,平洲四城二十八个镇,守望相助,鲁人再多,也难撼其坚!”这些鲁人最多就是蝇鼠之患,是不会对平洲造成伤害的。   巴适苦笑摇头,“我只怕平洲有人先害了鲁人,反倒惹下大祸。”   从人更要笑了,“难道公子还要怕鲁人旦上凤凰台找皇帝告状吗?”   是啊。   在这之前,巴适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诸侯王有何可惧?哪怕诸侯们真的有意天下,难道他还能屠尽平洲上下吗?平洲无心争这个天下,但也不会轻易受人摆布。   巴氏之前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他们不去争,但也不许任何人欺负平洲。平洲以后,将不再受君王之命。   巴适之父在他出门之前就教导他,“除非真有天降之主,不然平洲日后之主,唯巴氏一姓!”   平洲要做这世外之地,要做无笏之王。   不然,像河谷那样,被一道无德之旨封给不知哪里来的莽汉粗人,就被祸害得十室九空。   巴适当初听说河谷之事的时候,就毛骨悚然。后来听说皇帝竟然是个傻子,徐公等人隐瞒此事长达十数年后,连他都不愿意再听凤凰台的号令了。   唯一可虑之事只是天下的乱局何时能解?英明人主何时出现?   但当他离开平洲之后,所见所闻之事反倒让他添了忧思。   平洲在这乱世之中真能独善其身吗?   这天下的乱局,当真不是在别人的掌心上吗?   平洲之渺小,正如这天下之浩大。   如有人以天下为棋盘,平洲也不过是盘中一域而已。   “再快些!我要回家见爹爹!”巴适催逼道。   梁,末帝二十二年秋,平洲巴城外,有将程金与二十余人袭鲁人,双方角力,程金溃逃,言称鲁人为贼,巴城将巢尽鲁人,为天下除贼患。   有鲁公主,姜姬,闻听此讯,于凤凰台痛泣,绝食绝饮,言以自身赎鲁人之过,只愿天下休以鲁人为祸。   公主性善,有大义,天下义士闻之,反唾巴氏。   有义士霍,入巴城,拿程金,斩之。 第753章 入席   “平洲。”姜姬的手指按在地图上。   没想到会是平洲。   不过这里也确实不错。   经过这么多年, 商人们走遍了整个大梁,他们送上来的地图都已经相当精确了。   再加上收集来的当地人文信息,综合起来后, 她对大梁可以说是了然于胸了。   平洲这个地方与河谷不同, 虽然也是产粮的地方,但平洲地广人稀,人口数比河谷少得多。   选在这里开战,好处是破坏性小,人居不稠密,打起来周转腾挪,更好施展。   从平洲本地神话和收集起来的信息看, 平洲的几座大城平时都很少接触,联姻也很少。   好处是打起来不必担心他们联合到一起, 要挑拨也容易。坏处是没办法一网打尽,只能一个个来。   平洲虽然地广人稀, 但各城都发展得很大。大概这就是人口稀少的原因:因为世家过于壮大了。   距离凤凰台越近的地方,各城世家反而不敢太嚣张。越是天高皇帝远,世家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这当然是有坏处的。   因为自由民越多, 社会发展才会越快。奴隶变多,社会发展就会倒退。   如果纵观整个大梁,应该是以凤凰台为中心的封建制,还有以远端世家为中心的奴隶制社会。   以徐公为首的凤凰台世家已经自动自发的开始抵制皇权, 从皇帝专权走向集权。   而在凤凰台以外, 以世家为首的家族却越来越习惯在各自的小天地里做无冕之王。   他们不可能扩张领地, 那当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减少人口和控制人口就是必须的了。   姜武问:“能打起来吗?”   “只要开始打,就停不下来了。”她轻轻叹了一声。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最后一步。   成功了,她会达到难以想像的高度;失败了,整个世界给她陪葬。   她身后的人都毫不怀疑她会成功。   她自己却越来越不安。   深夜,姜武发现姜姬不在床上,披衣起身,挥退侍人,来到前殿大堂中,看到她站在地图前,静静的发着呆。   他走过去,抱着她坐下来:“米儿,你在害怕什么?”   姜姬靠在他身上,“怕我做不到。”   姜武抚摸着她冰凉的胳膊:“人们都爱你。外面不止是鲁人爱你,大梁的人也爱你。你对他们是好的,他们会向着你的。”   他每一次出去感受都更深刻。   神女庙前鼎盛的香火,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开始穿鲁制的衣衫,甚至开始学鲁地口音说话。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涌入凤凰台,百姓想在这里种地,他们想挨着她,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种地,因为据说她能带来丰收;   工匠想在这里凭本事赚一顶头冠,这不亚于士子当官,可以光耀门楣;   士子们都开始学习鲁字,想通过考试,当她的官。   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每一件事都如她心意。她想让败的人败了,她想让胜的人胜了。她没有一件事说错。   有时他也会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是神女?所以才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被他们捡回去?   “这个世界上,有九成的人是百姓。我可以令他们安居乐业,生活幸福。”姜姬望着地图,上面已经有着无数的胭脂红记,都是她亲手按下去的。   “但剩下的那一成人才是操纵这个世界正常运转的关键。”   “这个世界是完整的,它是成熟的。”姜姬喃喃道,“我现在把它毁了,我能重新建一个可以成功循环起来的新秩序吗?”   她能让这个世界重新运转起来吗?   她一直擅长的就是破坏。   建立新的,这对她来说是非常陌生的。   在现在这个大梁的对比下,百姓们觉得她的制度是更好的,因为没有田税,女子得已活命,小孩子有更多机会长大。   但这些不是没有代价的。她通过打破旧制度来夺取资源,弥补到百姓身上,来保证他们的活力,催促他们更早的进入社会角色,进行繁衍。   这是因为大梁的阶级本身就是分裂的。发生在世家与君王之间的争斗,并不会过多的波及到百姓身上。   只要把百姓挪到安全的地方去,给他们创造适宜的环境,他们就可以迅速安定下来。   对他们来说,其实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但对世家来说就完全不同了。   她会夺走他们的地位,他们的权势,以及他们在这个社会中建立的秩序。   她打破的是君王与百姓之间的桥梁。世家是君王的手足,耳目口鼻。   她能用新的制度去代替世家吗?   这项改革,会成功吗?   换句话说,她能让这世上十分之一的聪明人满意吗?让他们心满意足的走向她吗?   姜武陪着她直到天亮,两人在大殿里坐一整夜。等到天亮以后,他们回去洗漱更衣,殿外已经有人在候见了。   他看到她没有再像昨天晚上那样不安。她还是那个被所有人崇拜敬仰的公主。   只有昨晚,她是他的米儿。   三宝领着弟弟过来,看到父亲从殿内出来,七宝就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坐在父亲的脚上。   三宝:“父亲,您要出门吗?”   姜武摇摇头,“不用。”   弯腰抱起七宝,再问三宝要不要也上来。   三宝不要,“我要进去看母亲议事。”   姜武笑着说:“那弟弟就先交给我了,你中午再来领他吧。”   三宝恭送父亲与弟弟离开,默默的想,爹爹今天好像很高兴呢。   笑得牙都露出来了。   殿内,姜姬看到三宝进来,示意她坐过来。因为最近龚香等人已经没有时间单独给她上课了,她就天天混到大殿里来,不管能不能听得懂,全都囫囵吞枣的咽下去。   姜姬也是怕如果没有东西牵住她的注意力,她真的会自己一起想办法出宫。   这座宫殿已经不能再满足三宝的求知欲了。   在座的龚香等人起身,静静的恭立着,直到三宝入座后,他们才归座。   这不是姜姬要求的,而是他们自动自发做出的。哪怕没有言明,就这样一步步的把三宝与七宝区分开来了。在七宝刚刚降生时的鼓噪与耳语,现在已经一点都听不到了。   姜姬道:“平洲那里只怕近日会发生大战,写信通知附近的城,催促他们迁移吧。”   黄松年和毛昭在下首应诺,白哥刚回来,还有些跟不上,于是就没有发言。他只知道在他去河谷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等殿中的议事暂告一段落,黄松年因为年纪大了,下午就可以回家了,毛昭倒是还不能走,他还有许多信要写,见白哥回来,连忙抓住这个壮丁不放。   白哥正好也需要补补课。   两人回去先用了一顿午饭,毛昭先问起徐公的情形。   虽然看白哥的脸色就知道,徐公必定是没事的。白哥:“多谢你想着,老师看着还好。我接老师到公主城的时候才知道,徐家人就在公主城与万应城。”   毛昭惊讶道:“难道你以前不知道?”白哥摇摇头,“我知道公主命人收留了他们,但没想到他们已经入仕为官了。”   这个连毛昭都不知道,“城官?”   白哥点头:“正是。公主城的县令就是我师侄,徐家第十七房的徐白。”   人小辈大。徐家第三代差不多都要管他叫师叔,略小一点的还要管他叫师爷爷呢。   他小时候没少跟这些小子打架。   通常是他被揍。没办法,他们人多。   他挨了打就去告状,罚他们背书。   最后是谁都没得着便宜。   不止如此。徐家男子当官,女子也当官了。他的妻子青焰现在就任法官,还专司刑律。他从河谷回来,路上顺便去了一趟万应城看望妻儿,在那里住了半年才肯回来。   毛昭听得入了神,“怎么?难道鲁国刑官还有好几种?”   白哥点点头,“是,有的法官专管商人,有的只审普通百姓。我那爱妻只审需要砍头的案子。”   他本想带青焰与次子回凤凰台,不料青焰做官做上了瘾,不肯跟他走,哪怕他努力半年让她肚子里又多了一个宝贝也不行。最后他是被青焰给赶回来的。   毛昭听了就发笑,“贞儿夫纲难振啊。”   白哥当即就脸红了,怒道:“不许这么叫了!”   某日,公主突然唤了他一声“贞儿”,这个小号顿时就叫开了。在座的黄公还喷了茶呢,笑得开心极了。   后来任白哥怎么拒绝都不行。他才知道公主当日赠他字号本来就没安好心,私底下倒给他起了这么一个仿佛女子的小名。   一通说笑后,外面的文书进来问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干活了?他们都等着毛大人指派工作呢。   两人清了清喉咙,收拾颜色,一本正经的开始工作。   白哥问起最近的事,毛昭就将他走后的事一一告诉他。   “原来鲁王将去河谷。”白哥心道,原来公主是这么想的。他之前还担心河谷凋零成那个样子,想恢复以前的繁华没有五十年是不可能的。人口总要慢慢增加。   公主早打算用移民来填充河谷了吗?   白哥想到这里,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也未必是鲁国移民。   他又想到公主今天说的话。公主是早看准了,一旦打起来后,肯定各地都会有流民溢出。正好填进河谷去。   他举起手中的绢,问毛昭:“给每一座城都写一封这样的信吗?”毛昭点点头,“都写。”   至于能说动几个就不知道了。但公主现在也已经习惯了凤凰台的风格,凡事先争口舌,口舌上占了上风之后,底下的动作会容易许多。   其实口舌也不是那么没用啊。   平洲,巴氏。   巴适自从回来后就四处奔走,但事情仍然一发不可收拾。   哪怕他再怎么说这样会惹怒安乐公主,会引天下人耻笑,会如何如何,都没起作用。   安乐公主?一介女流之辈。   天下人?不过虚指而已。   他的父亲都认为他读书读傻了,真的开始畏惧天下悠悠之口了。   城中开始派人出去驱逐靠近平洲的鲁人。   那个叫程金的是自投上门的,这种出力气又没什么好处的活,自然归到他头上去了。他就带上二十几个人出去了,一去就是四五天不回来。等他回来时,带出去的人只回来了两个,人人身上带伤,马都被抢走了,他们竟然是靠两条腿逃回来了。   程金说他们去驱赶鲁人,不料反被鲁人围住所擒,他们以礼相待,这些鲁人却粗俗不堪。   他们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其余出去的队伍中也有两三支遇上袭,虽然不像程金这一队这么惨,但鲁人确实彪悍。他们极少落单,多是成群结队。   非常不好收拾。   家里的人当然非常生气,巴适再也劝不住他们了。   更有程金那个人竟然在城中的文会上大骂鲁人,引来众人追捧,他就更加得意忘形。   结果文会上有人写文,请人送给安乐公主,意欲使安乐公主蒙羞。   不料,安乐公主竟如此作态。   天下人看平洲男子竟然一起去欺负一个妇人,纷纷唾骂他们。   巴适自己都接到好几封信,都是责问他是否真有其事。还有远方的友人派随从前来质问,到底事情是怎么回事?   巴家上下这才发现事情比他们想像的要麻烦得多。此时再辩解已经迟了。他们不是在驱赶鲁人,反倒是在欺负安乐公主。   这并非是他们的本意啊!   等有人从城中劫走程金,数日后送还程金折断的剑与沾染血迹的铠甲头盔后,巴家确定,这是有人躲在暗处,意图对巴家不利。   巴适的大伯,巴家家主说:“我巴氏必定不能示弱!” 第754章 平洲事故   平洲。   巴适在路边等着, 他已经送出了信, 送给了许多他认为值得相信的人, 希望能有人来劝一劝父亲和家人,哪怕写一封信也好。   但没有回应。   他等了许多天。   从人陪了他几天后嫌累,坐到车上去了。   “大哥,你这样等能有用吗?”从人问。   巴适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握着双手,“我只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从人觉得巴适有点过于担忧了。   “我巴家在平洲已经是第一等的家族了, 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对家里不利。”从人说, “剩下的家族都小的很, 一族中连一百个人都抽不出来。他们就算联合起来想对咱们家下手, 咱们家的人也能轻轻松松的干掉他们。”   从人骄傲的说。   巴适摇摇头,“我担心的不是他们。”   从人:“那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叔叔都以为你有病了。”   他担心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   鲁人旦的突然失踪和崔演的话不停的在他脑海里转。   他知道这是一个局。   而且这个局不只是针对巴家而设。这个局网尽天下人。它就在这里,看谁先往这网里投。   但谁是操局的人呢?   当真是安乐公主吗?   他本想说服父亲, 可在父亲面前, 他连自己的话都不能坚信。   一个公主, 一个女人, 她就真要设计天下人,图的是什么呢?   难道是她要以其子为帝, 助他登基吗?   父亲听了他的话后,猜测安乐公主背后的目的应该是这个。   可是……   “一个小儿难道就能吓阻我巴氏吗?”父亲将他斥责了一顿。   父亲以为哪怕这是计,巴家也不当惧。若畏首畏尾, 巴家也不可能在平洲称雄。巴氏先祖不曾畏惧, 难道他们这一代子孙要令祖先蒙羞吗?   “巴家并不是要与鲁人为敌。只是这些鲁人不能再从平洲通过而已。”父亲郑重的告诉他, “平洲就是巴氏的责任。我们要保护平洲上下,不容退缩。”   巴适被父亲教训以后,也深感愧疚。   可他的不安没有消除。他就希望能多联合一些人,如果外面的人对鲁人都以礼相待,只是驱赶,不杀人,不动刀箭,那巴家也不应当这么做。   但自从程金被杀后,城中对鲁人的恶意越来越深,巴家上下也再难寻到支持他的人。   再派出去巡逻的队伍开始总是和鲁人发生冲突,互有胜负。   回来的士兵都说,鲁人全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显然一开始就没有安好心!   等他们再出城时,刀枪齐备,不像是要巡逻,更像是打仗。   这条路上已经见不到鲁人了。   城中卫队每天都会驱逐鲁人,他们抬来拦路虎,挡住行人与车马的去路。鲁人大多是跟走惯了商路的商人一起走的,但哪怕是商人出来拿钱买路也不行。   他们只能往回走。   巴适知道,有的军队出去会杀马毁车,抢劫财物,伤人或杀人,以此来吓阻鲁人。   平洲本地有巴氏、江氏等氏族,因为相隔较远,一向也无交情。   现在为了鲁人,各家才开始慢慢联络起来。   巴适知道江氏已经派人来拜访父亲了。父亲却暗中提醒他,江氏不可信,叫他平时别在江家的人面前胡说什么。   父亲已经对他不放心了。   巴适感到愧疚。   如果真的是他想多了,那他在此时此刻还在给父亲找麻烦,那就太不孝了。   他陷入沉思,没注意到远方的情形。从人却已经跳下马车,跑过来说:“大哥!有人来了!快看!”   远处一辆车,前后带着七八个护卫,正向这里而来。   等两边打过招呼,巴适得知此人只是一个信使,他是信陵矛氏子弟。   巴适请此人回家做客,好能一尽地主之谊。   “兄既请,本不应辞。只我还有重任在身,待我日后再去向兄请罪。”这人年纪比巴适小一些,两人同行了一段路后,他就自认为弟,称巴适为兄,相当客气。   但他坚持不肯进巴家。   巴适没有强留,只是送了他两个护卫,道:“既然如此,就让这两人替你引一引路。他们都是平洲本地人,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报我的姓名即可。”他还留了一封他的名帖和信物给这人。   然后亲自送他又走了十里,再三相辞之后,两人才分手。   巴适见这人的车马远去,上了车就让从人赶紧送他回家去。   “此人来意不善。”巴适见到父亲就立刻禀报了这件事。   他再三邀请,这人都不肯到巴家做客,去哪里也含糊不清,只说是替家中长辈给旧友送信,别的就不肯再透露了。   巴适最近十分警觉,见此就多留了一个心眼。   “你既赠他护卫,只要他没能杀人灭口,那他的去向,我们早晚会知道的。”他的父亲笑道,“我还当你被迷了心窍,人都糊涂起来了。现在看起来还是我的好儿子!”   巴适忍下隐忧,没有再试图劝父亲。他自己都不清不楚的事,怎么能让父亲相信呢?难道只凭着那虚无飘渺的担忧吗?   他的护卫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因为他们根本没被允许跟随太久。那个信陵矛氏的子弟很快就遇上了来迎接他的人,平洲罗氏。   罗氏说等日后定会登门致谢,然后把巴家护卫赶走,将矛氏的人带走了。   巴家没有浪费时间,巴适的父亲立刻就派家中子弟前去罗氏拜访了——在这种时候,巴家肯定不能容许任何差错的。   罗家含糊了几个月,最后才给了巴家一个回音:除了与鲁人发生冲突的巴家之外,平洲其他世家都接到了亲友的“劝告”。   这些亲友五花八门,有姻亲故旧,也有从来没见过面,没认识过,只是神交的朋友。关系有远有近,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认为平洲即将发生战争,劝这些家族暂离平洲,到别处躲避一下。   河谷前车之鉴还在,河谷四姓最后没有一姓幸存,可见当日的惨烈。   罗家接连收到各路亲友的劝告之后,十分犹豫。他们和巴家一样,并不打算自己当皇帝或推举一个人当皇帝,他们只想保存自身,最多趁机壮大一点声势,让家族在天下更有声望,仅此而已。   现在见巴家跟鲁人有冲突,他们也担心被牵扯进去。但举家搬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那么好下决心。   罗家想来想去,决定嫡支迁出去两支兄弟,旁支也迁出去两支。剩下的还是照旧留在平洲,守住家业。   等人已经走了以后,他们才给巴家回信。   巴家知道以后,全家振动。   巴适之父自从得到消息就辗转难眠:“何至于此?”   就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止是罗氏一家把自家子弟送走,以留下血脉。平洲各姓都开始送子弟出城。百姓察觉到之后,也开始外逃。   平洲各城立刻禁绝逃人!   可是越抓,逃人越多。越是禁绝逃人,百姓越是要逃。   各城不得已开始征丁。以防百姓都逃走之后,城中丁壮难寻,真到了要打的时候士兵不够。   百姓哭天喊地,卖儿典女也无法逃过这场劫难。   巴适也不能再出门了。   现在外面的街上,百姓战战兢兢,各家的文会也开始议论现在的情形到底是义还是不义?   但最终的结论都是不管开头是为什么,也不管驱逐鲁人是义还是不义,现在已经打起来了,没办法再停下来了。   至少巴家没办法停了。   巴家已经身陷不义之地。   巴适去见父亲,在门外就听到父亲在发怒。   他退下去后,询问母亲,母亲叹道:“罗家等人前来责备你父,让他认错赔罪。他们都认为现在的情形是你父亲的错。”巴适顿时道:“父亲不能认错!”巴家不能在此时低头!若是低了头,巴家就再也不能在平洲存身了。   母亲泪如雨下,“你父亲也知道……他近来睡不着就长吁短叹……我总担心他……”   巴适害怕父亲自尽,一个人背负一切。他前去求见父亲,跪求道:“爹爹,我去见鲁人旦!”巴适之父:“你见他有什么用?”巴适:“说明我等对鲁人并无恶意!之前有失礼之处,我去向他赔罪,请他宽恕!”   这也是个办法。   巴适之父没有考虑太久就答应了,替巴适备下礼物,准备好随从,叮嘱他一路小心。   “恐怕这平洲上下,想取我巴氏之地的不止一两个。你出去以后,如果……听到什么坏消息,就不要回来了。”   巴适惊恐的看到父亲露出了颓然之色。   “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巴氏就留下了一丝血脉。”   巴适隐姓瞒名,悄悄离开了平洲,中途遇上一路商队,送上重金才得已脱身。   他出了巴家才发现整个平洲都在传说巴氏之恶毒,好像巴氏不是赶走了鲁人,而是把鲁人杀光了一样。   途中也遇上追索他的人。他的随从、护卫也都有损伤。   他狼狈的离开平洲后,本想就近找大城栖身,打听消息,却发现平洲其他家族的人在外面败坏巴家的名声,桩桩件件,都是巴家不义之举。   果然如父亲所说,在平洲不止一家想要巴家的性命。   他不敢再拖延时间,马不停蹄赶到了河谷,求见鲁人旦。   鲁人旦暂时住在河谷王家旧宅,也就是云贼当日的行宫。   此处虽然破败了些,已经是河谷保存最完整的房子了。   他递上名帖求见,鲁国侍人却总是说鲁人旦旅途劳顿,无心见客,请他见谅。   他送上重礼也没有用。   巴适等了三个月,仍然见不到鲁人旦,眼见春去夏来,他离开平洲已经有半年了,每一日都心焦似焚。他思念父亲,思念家乡,害怕他会来不及救父亲与家人。   终于,鲁相听说了他的苦苦求见,特意把他请到了家里。   巴适一见到鲁相就跪地相求:“还望蟠公救命!救我全家性命!”   蟠相亲自扶他起来,给他解释说不是鲁人旦怠慢他,实在是河谷百业待业,鲁人旦每日都要忙碌至深夜方能休息。   “你若有什么事,不妨与我说一说。”蟠相道。   巴适也顾不上什么了,他本来觉得鲁人旦没有鲁相精明,所以才想先说通鲁人旦。现在只好全都告诉了蟠相。   他也不敢再作辞狡辩,巴氏的人与鲁人发生冲突是事实,而且是巴家的城军先动的手。两边互有死伤。这是巴家不对,他情愿替巴家向鲁人赔罪,还望鲁人旦能宽恕巴氏。   蟠相听他说完,温和道:“既然公子诚心认错,吾当为吾王恕尔之过。”然后亲自把巴适扶起来,安慰他一切都不要紧,他明日就带他去见鲁人旦。   “我王心软仁善,公子放心就是。”   果然一切都像蟠相说的那么顺利。巴适见到鲁人旦后,鲁人旦听说巴家伤害鲁人,自然惊怒,他再三致歉,蟠相也从旁说和,才令鲁人旦息怒,两边握手言和。   巴适还陪鲁人旦用了一次饭后才离开,心里还惶惶然,仿佛在梦中一样。   真的没事了?   他担心夜长梦多,赶不及回平洲,就在河谷出钱召开文会,请各方士子前来,他在文会上将鲁人旦不怪罪平洲巴氏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如此几番后,追着鲁人旦来到河谷的各世家都得知了平洲的消息,以及巴适千里赔罪的勇壮之举,对他颇多赞誉。   春过夏走,秋来冬藏。   他想赶回家过年,又开了几场文会后,准备告辞回家。   他在河谷也通过文会结识了许多朋友,一一周知众人后,再与鲁人旦和蟠相辞行,与众人厮别。   他踏上归途,让随从先走一步回去报信,道家中危难已解,他晚一步就到家了。   随从领命而去,等他行路过半,随从却带着一行狼狈的家人重又出现,在路上拦住他。   随从满身伤痕,怀中还抱着他的幼弟,他的妻子带着他的孩子。另有两个堂兄带着家眷跟随,一行人全都惊魂未定。   “这是怎么回事?”巴适奔下车,抱住幼弟,前后四下看,却没有看到父母长辈的身影,   随从跪下哭诉,幼弟结结巴巴地抱住他说:“他们……他们都是坏人!!”   原来在巴适离家后不久,罗氏等平洲其他家族就上门相逼,要巴家认下这不义之名。   巴家自然不肯认。巴适之父无奈自尽。   但罗氏等并不满足,继续威逼巴家。   巴家无奈之下,为求自保,与罗氏等开战。   但平洲其他几家联合到了一起,巴家被围了城,困守七个月后,巴家出城投降。全家自裁,男女无一存身。   眼前这些人都是巴家看事情不好,在围城前把人给偷偷送出来的。他们一直躲藏着,直到随从找过去,他们才向着巴适而来。   巴适痛哭流涕,带着兄弟妻儿随从转身回了河谷。   平洲巴家的惨事顿时震惊了整个河谷。   稍后便有义士往平洲一探究竟,回来道正如巴适所言,平洲巴氏已毁于一旦。   巴适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若有义士能为巴家报仇,他愿全家为奴,以义士为主,听凭生死,绝不更改。 第755章 江南与江北   平洲之事已经引起了议论。   巴适以自身为质, 四处求告,只求有人能替巴家报仇!   但没有人应承, 哪怕是徐公都不能替他报仇。   有人给巴适出主意, 让他去求霍九,道此人侠义心肠,不求钱财,不慕权势, 不畏强权, 只要能找到他, 说不定巴家的仇就能报了。   巴适连忙四处托人, 辗转多方才见到了霍九。一见到英雄, 巴适立刻跪下哭求,求霍九助他报家仇!   霍九义不容辞, 当即答应了。还拒绝了巴适带全家为奴的条件, 道人间自有正义,他不图这个。   只要巴适把平洲的事一一交待清楚, 他就去。   巴适就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他了, 连城库在何处, 哪里藏有火油等机密都合盘托出。他还默出了平洲各城的要害地图。   霍九便去了平洲,稍后就一直没回来, 只零星有消息从商人那里传来,先是逼迫巴氏的那几家都被人连夜放火;然后平洲几座城都被人夜袭, 烧了城库, 兵库与银库都被盗, 粮仓被盗卖。等等。   后来乱相越来越多,倒像是失了巴家后,平洲各家谁也不服谁,乱成了一锅粥。   连凤凰台都听说了,召开了许多文会,参会的士子们谈兴颇盛,往来频繁,倒像是又回到了旧日时光。   黄松年感叹:“世态和平,人风兴盛。”   都是因为从河谷到凤凰台都非常和平,外界的风雨刮不到这里来,所以这里的人才有闲心议论这些。   毛昭听到也陷入沉思。固然,他和黄松年到现在都不赞成公主的一些举动,但无法回避的是,公主确实对治下之民有好处。   黄松年的感触更深一点。他以前很不理解公主为什么对百姓好,对世家不好,明明治国能帮得上忙的是世家,不管公主如何英明精干,她一个人也不能把全天下的事都做了,她需要的帮手只有世家有。她除掉现在的世家,她身边的人会变成新的世家,她今时今日对付世家的手段,异日肯定会被新世家忌惮,这对她未来的统治是不利的。   公主在此事上是过于自大了。   而百姓是盲从的。没有比治民更简单的事了,以德教化,以刑约束,百姓就会安居乐业了。   可公主却一直在想方设法的给百姓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那些鲁律不止是替百姓划下了一条条规则,它还打造了坚实的墙壁,让百姓能在它的保护下不受侵犯。   在鲁律以前的法典中只有君王与治下之民。这个民,指的是世家。百姓与奴隶不在其中。   现在公主用鲁律把百姓也囊括进来了。   黄松年在读过鲁律后就确定了。   公主的鲁律其目的是限制世家与治民之官!   以前治民全凭官员一心。现在却不行了,官员也必须依律治民。   无律不可行。   如果官员不按律治民,公主就拿“疏忽王职”、“怠慢王令”为由杀官。   这哪里是治民?   分明是治官。   法外之律,无条规行。   公主用鲁律保护百姓,限制官员的权力。对百姓来说,违反律令只需要负担鲁律内的刑法,还有不杀民的仁政。   但对官员来说,违律而行只有一个下场:死。   所以,黄松年和毛昭读懂鲁律后才担忧不已。   在公主眼中,不止眼前的世家是她屠刀下的猪狗,连那些读着鲁律,遵照她的法令,当她的官员的士子也在屠刀之下。   以百姓为子女,以世、官为仇寇。   公主是雄主,也是暴君。   她的獠牙时刻对着分享她的权力的人。   黄松年甚至能断言,公主之治下的国家不会太平。   但事情没有照他所预料的那样去发展。   凤凰台到河谷,江南大半的土地都落到公主手中之后,和平到来了。   百姓努力耕种以填饱肚腹,商路通达,资源丰富之下,世家子弟在这样的祥和中很快忘记了离开的人,他们还有闲心去议论平洲事故。浑然忘了六年前,凤凰台人人自危,三年前,河谷就如平洲。   世家还能议论平洲,还会回头感叹。百姓忘得就更快了。   黄松年看着手中河谷奏章,河谷稻一年两熟,今年已经丰收了。   从云贼死后,徐公不舍河谷百姓,情愿留在河谷,不肯归来。有他在河谷,又有万应城与公主城两地的支撑,再加上商人源源不绝的往河谷送钱送物,不愁河谷不兴。   河谷已有四成农田复耕,百姓归田虽不足两成,但已能自给自足了。   徐公还顺便把当年划给云贼做庆国的另外十九座城全都给“说服”了。   这老头的手段,黄松年一向是心服口服的。   何况姜将军走之前把各城领头的世家全裹到凤凰台来“告状”了。   公主慈爱安抚,这些人“乐不思归”。   黄松年的家里还放着一百多个“不思归”的人呢。其余毛昭家、花万里家都有,只要公主不说让他们走,他们就只能“不思归”。   现在看起来也不必回去了。   鲁王旦到,公主显见是想把河谷留给鲁人的。   如今那二十二座城虚位以待,只等鲁人到了以后,鲁国英贤们就都有事做了。   “因小见大。往日是我狭隘了。”黄松年手握奏章,“公主之策才是真正有益天下的良国之策。”他起身道,“我要去见公主,你要不要一起来?”毛昭就也站起来,整整衣冠,“公有何事?”既然要他去帮腔,就先透个底吧。   黄松年笑道:“我去要官。”   黄松年和毛昭一起面见姜姬,异口同声的替河谷那些被云贼祸害过的世家求官求爵。花万里听说后也赶来了。   三人声泪俱下,说这些人太可怜了,被云贼欺负得太惨了,公主这么慈爱,对他们还是太冷淡了。   姜姬从谏如流,那该怎么做呢?黄松年等人纷纷道,云贼为祸天下,这些人受害,虽然不是公主的过错,但这也没办法,现在除了公主能给他们一个公道,还有谁能呢?   三人力谏,亲友子弟听说后,带着那些不思归们过来,一起跪在殿前求公主怜惜。   这么多人一起恳求,公主怎么能不心软呢?   当即赐爵,赐屋,赐车。   她赏赐完,黄松年等领众人跪拜,山呼万岁。   有那一二觉得不太对头的,此情此景也不敢出来做一个清醒的人,稀里糊涂的跪了。   等受赐的人领了赏,住进了受赐的屋子——还没有黄家的屋子好!突然发现走不了了!   他们想走,自然要去先是收留他们,又替他们求来赐爵的黄松年等辞行。   不能不辞行就走啊,那就太不知礼了!   一辞,黄松年等就一脸震惊:为何要走?难不成是嫌弃公主所赐之爵太小?来人拼命摇头:不是啊!   黄松年再问:那是嫌屋子小?   来人再拼命摇头:不是!   黄松年再再问:嫌车小?来人疯狂摇头:绝对不是!   黄松年很周到的继续问:是不是嫌公主没有赐奴?公主仁慈嘛,你要是想要奴仆,我赠几个给你。   送了一堆男仆女婢把人送走了。   那人领一堆男仆女婢走,前脚回家后脚就听说外面有人传他们贪心不足呢。   吓得赶紧把奴仆带回去还给黄公!还是说要走,这回的理由是久不归家,对祖先太不敬了,昨晚上做梦梦到祖先骂他呢,还是应该赶紧回去祭一祭祖先。   黄松年仍是很周到:这简单,我来准备祭品,你带家人去神女庙祭一次吧。   来人:……这个……   黄松年:莫非是嫌弃神女庙不好?   来人继续狂摇头:不不不!   祭完神女庙后,这些人又想出一个主意,说是舍不下留在家乡的亲人。   黄松年笑眯眯地说:“那就都接过来吧。”   来人:“……”   黄松年:“屋子不够住,可以先住在我家。”   然后更加周到的命人打扫客舍,派人去河谷接人。   来人只能道谢:“……多谢黄公。”   除了想走的,还有不想走的。家乡已经破成那个样子,回去说不定又要捐钱舍人,不然河谷那么破,重建的钱从哪里来?人从哪里征?还不是要他们掏腰包?   反正不管是云贼还是别人,行事做法都是一样的。云贼恶在索取无度,但不代表新去的人就不要东西了。   不想走的人就兴高采烈的留下了,住在公主赐的大屋子里,有了爵位——虽说是虚爵,但好歹也有了名份可以出门交际了。   再说,外面再怎么打,凤凰台还是很安全的。   万事皆备。   河谷。   姜旦刚到河谷时,觉得这里的人太少了。就算是城里的房子也大多都是破的,百姓个个骨瘦如柴,连衣服都没有。   最叫他吃惊的是,百姓们都宁可住在田里都不愿意住进屋子。   那个叫徐公的老头,看着要有一百岁了,眯眯眼一笑,就叫人喜欢。   姜旦第一次见他前还背了好几篇文章,都是蟠相教他的,想着如果要对话的话,他到时按情形背出来,也不会太丢脸。   最主要是不能丢姐姐的脸。   可没料到徐公对他格外和蔼,倒是对蟠郎有些严厉,平时他让人去问好,徐公都叫他好好休息。   比龚相好多了!   姜陶在姐姐身边学了两年后,现在已经给他还能干了。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听徐公和蟠相的吩咐跑来跑去的,不过这个孩子每天都会来见他和春花,对下面的弟弟妹妹都很好。   姜旦只想尽快去见姐姐。   徐公听到徐树传话,不由得摇头失笑,道:“此人倒是与公主完全不同。”   徐树皱眉。他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流言……   “父亲,你说会不会……”   “噤声。”徐公严厉的瞪了他一眼,“公主是万乘之尊,不可胡言!”   徐树赶紧起立,再跪下认错。   徐公也不叫他起来,其实见到姜旦后,他也觉得恐怕流言非虚。   姜旦与公主,必有一个不是鲁国王脉。   如果能选,他一定会把姜旦打成窃国之贼,保下公主。   可偏偏公主对这个弟弟视若珍宝。这条路就不能走了。   只好两个都保。   “公主肖母,鲁人旦肖父。常有此事。”徐公断言道。   徐树诺诺,“儿若再听到,必会亲口澄清!”   徐公点点头,嘱咐徐树一定要陪着姜旦。   “多多教导他。”徐公道。   他一眼就能看出姜旦肯定没受过正统教育,估计那个鲁字出世的传言有七八成真。   等公主准备好了把姜旦叫到凤凰台时,肯定就要授其王爵,以虚爵代实权。这是公主所谋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绝不容有失!   不客气的说,姜旦在鲁国可以当个无知之人,现在在河谷,无知也不是大错。可当他进了凤凰台以后,就不能无知了!哪怕没读过书,不识字,至少表面上要看不出来!装也要装得像那么回事!   徐公心道,让你去见公主?早呢!平洲的事现在还没完呢。现在江南已经大半落到公主手中了,余下几座小城观一观风向也该投降了,他们现在不投,江北打起来后也必定要投的。   等江北混战起来,才是你这诸侯王做最后一件事的时候。   他抬目远望,纵使看不见,他也能想像得到江北现在是什么情形。   就像当年的凤凰台与河谷。人人自危,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世道一天比一天乱了。   十月里,晋江江南沿岸新建了几座渡口。   分别在平渡、镇江、江阴、宁波、彰平等几地。附近小城如临大敌,纷纷派使者四处求援。   河谷也得了消息,方知江北各城已经暴发混战,远比平洲当日事故更叫人心惊。   大批江北人正横渡晋江,逃向江南各地。   有钱的人乘大船,没钱的人坐小舟。风里浪急,不知多少人沉了船,裹了鱼虾的腹。   成功上岸的人四散而逃,各小城城小无力,断然不敢放流民入城,又不能拒民于外,只能紧闭城门,四处求援。   一时之间,求援信纷纷而落,哪个大姓每日不接个几十上百封的?   凤凰台也得了消息,黄松年和毛昭也立刻进宫求见姜姬。   姜姬:“不能容许流民四散。将其收拢,选址建村,容其在本地安家落户。”   黄松年皱眉:“公主,这些人太多了,只怕有万万之数,哪里也放不下这么多人。”   毛昭也认为全留下不现实。   姜姬可不想把这好不容易送上门的人力再赶回去,拒绝听黄松年和毛昭的忠言直谏,咬定来多少,收多少。   选何地建村?   自然是就近。   先收拢约束,不让他们再瞎跑乱窜。然后选适宜居住的地方建村落,命他们即刻开垦田地,修房建屋。   “等过了一冬,不知能成活几个村子。”她道。   黄松年才发现公主竟然真打算全都收下!   他当即道:“公主,只怕无粮可活!”   没有吃的过了冬天都会饿死!冬天饿死人,春天发疫病,死得人更多!   最好的办法就是守住渡口,不许再放船停靠!逼他们调头回去。   “先让他们种。现在距离天真的冷下来还有两三个月,种什么吃什么!种菜吃菜,种草吃草。旁边就是晋江,教他们挖塘养鱼,不至于全都饿死。”她道,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 ,她屈指一算,怎么也能活下来三成。如果运气好,能活五成人。   黄松年还是想说服她改主意:“公主不闻易子而食吗?到了没有食物裹腹的时候,流民中就会发生这样的惨事了!”   姜姬反问他:“那不许他们停船,逼他们回江北去,就不会发生易子而食了吗?”   黄松年哑然。   “只不过一时看不到而已。”她道。横竖江北她也要,眼前这些百姓不过是早一步来到她面前而已,那她怎么会把他们推回去呢?   黄松年和毛昭跟姜姬辩了好几天,两边各执一辞,谁都说服不了谁。   结果一日黄昏,黄松年坐车回家途中突然明白过来!   他把毛昭叫上来,问他:“你我在这里与公主打口舌官司,那边的流民只怕早就建村了吧!”   毛昭做恍然大悟状。   黄松年气得要死,随手拿一卷书打他:“你早想到了!”   毛昭乖乖认打,道:“黄公,那边离凤凰台也有一个月的路程,消息送来时,已经晚了。别说流民建村了,只怕渡口都多了几个。”   黄松年一怔,旋即想起公主的大计。   毛昭:“公主若要打江北,从江上过去是最快的。眼下是为流民建渡口,日后乘船过去的,不知是谁了。”   黄松年接连受挫,人都看起来没精神了。   毛昭劝慰道:“公主肯陪黄公戏耍几日,足见仁慈。”   黄松年抬起眼,狠狠的指着他说:“那你就看着某出丑!”   毛昭尴尬道:“我以为……你是故意的……”他不是也跟着做了几日戏吗?开始以为黄公也在做戏,不料黄公竟然是真心劝谏公主的,估计公主也是看出来了,怕打击黄公再有个好歹,索性陪他唱下去了。 第756章 不义之士   漫长的路, 一眼望不到边。   阿饼站直身, 扒开比他还高的野草, 拉着弟弟和妹妹走过去,前方陡然开阔起来, 三五农人弯着腰在地里干活。   阿饼背着一个筐, 弟弟和妹妹一路走来,在地上采的野花野菜都扔进筐里,现在也有大半筐了。   爹爹和爷爷正在干活,见到他们过来,指着自家的田说:“把草拔一拔。”   阿饼就把筐放下, 跟弟弟和妹妹一起蹲下来拔野草。   弟弟和妹妹头上一模一样扎着红绳辫子, 外人都以为他家是两个“女孩”。   女孩子每月可以多得一斗豆, 这可是好东西!能吃又能种。要不是他年纪大了, 扮不像女孩子, 他也愿意扎上耳洞扮女孩, 只要能每个月多分一斗豆子。   黄昏降临时,田里的人才回去。   爸爸和爷爷连腰都直不起来,佝偻着一步步往回走。   弟弟和妹妹倒是还能跑能跳的。阿饼背着筐, 里面的野菜野花就是今天他们家里的晚饭了。   虽然少了点, 但过不了多久, 就不会再挨饿了。   他们现在已经种下了菜,再过不久就能收了!到时就能吃了!   他回头看着田, 忍不住跟爹爹说:“爹, 今晚让我睡在田里吧!我怕有人来偷菜!”   之前就有人趁夜来偷还没长生的麦苗, 好几块田都被毁了,气得人想杀人!   以前大家刚来的时候肚子饿得厉害了,就有人把官府发下来的种子给吃了,被发现后都被抓起干苦役了。   不过那祸害的是自己家,这种偷菜偷苗的害的却是别人!   阿饼怕自己家快要长成的菜叫人给害了。   爹爹一听也有些担心,“要不,我就在田里睡吧?”   爷爷摇头,“不行。咱们还是要回去,阿饼,你也听话,你听说了现在有人偷孩子和妇人吧?你和你爹不在家,你娘和你妹妹被人偷走了怎么办?”   因为女人和女孩可以换粮,所以流民中的女人突然就变得贵重起来。有人就会偷女人和小女孩,就是为了赚着一斗豆子。   他们如果发现偷走的小女孩是小男孩就把人杀了。而被他们偷走的妇人和小女孩不是被剪掉舌头,就是被划破脸,叫家人认不出来,也防着她们逃跑。   阿饼记得隔壁那个村就有妇人被发现是破了相的,官差把这家的男人抓去治罪,也割了他的舌头,还罚他削鼻切耳之刑。听说受了刑以后就被抓去当耕牛了。现在耕地的牛不够,需要有人在前面充牛拉车,平常人耕自家的地还有个休息的时候,这种受刑的人耕别人家的地,没有好处,也不能休息,什么时候累死了,什么时候他的刑也就服完了。   阿饼听到后听爹爹和爷爷说,遇上这样的事,与其让那恶人多活些日子去干活,还不如一刀砍了痛快!   阿饼:“这都是公主仁慈。没有公主,我们现在也不能留下了。”   爹爹摸了摸他的头,“你说的对。今日学的鲁字都记下了吗?”   阿饼兴冲冲的点头。他和弟弟妹妹们每天上午都会去官衙门口上课,学鲁字和数学,学的好的人下午还可以帮官衙的衙差干活,日后有更好的前程!   他就盼着自己以后也能帮官衙的人干活,抄写东西,日后去大城做事。   回了村后,爹爹和爷爷分别走进了两个院子。   现在家里都是女户,户主是娘和奶奶。因为女子立户可以减役,所以村里的人大多都让家中女子当户主,除非是家里没有女人的才由男子立户。   男子当户主的话,轮到服役时就按人头算,家中只留一个男丁即可;女子当户主,却可以留下一夫一子,这就等于多留一个人!   这样一来,人人都改成了女户。   娘改了爹的姓,爹爹还有他和弟弟妹妹们就不必改姓了。不过在外面说,就是他们家人全都从了娘的姓。   爷爷那边也是这样,奶奶又有了身孕,孕妇又可多领一斗豆粮。   等吃过晚饭,阿饼带着弟弟和妹妹到爷爷这边来睡觉,好让爹和娘生小妹妹。   等娘有了小妹妹,家里又可以每个月多领一斗豆子了。   清晨,咣咣咣的锣响渐渐行近村庄。   甲组二十一村的人纷纷从睡梦中醒来。有勤快的已经去田里了,留下的都是妇人与准备去官衙学字的孩子们。   听到锣响,妇人与小孩子都到村口观看,只见一行人,前面一个敲锣的,后面三五执着长杆的衙差驱赶着一队人走过来。   这一队是罪人,大多面上带伤,有的被削了鼻子,有的被切了耳朵。手足都没事,因为要用他们干活。   敲锣的人站定在前,敲一声锣,指着罪人中的一个人说这人身犯何罪。   前四个都是劫女为奴,所以都是削鼻切耳之刑。妇人们听说了,都从地上捡起石头砸这些罪人,官差特意站远点,管都不管。   后面几个全是盗窃,削鼻、切耳只罚一样,有的只削了一边耳朵。   这样是为了避免罪人逃走。受过刑后,哪怕逃走别人也能认出他们是罪人,不会收容他们。   唱过罪刑后,官差们才把罪人们带走,送他们去干活。外面处处都是待开的荒田,需要干的活多着呢。   上午的学习过后,阿饼带着弟弟和妹妹回家来。奶奶中午可以吃一顿饭,见到他们回来,奶奶特意在锅里多放了一碗水,他们就跟着奶奶喝半碗汤。   喝过汤后,阿饼把弟弟和妹妹留下,去隔壁看娘。   娘正在搓草绳。   草绳搓得多了是可以卖的,虽然物贱,但商人们也要,搓一千根可换一升豆子,这就够家里人煮一碗汤喝的了。   娘看到他回来,笑着问:“在奶奶那里喝汤了吧?好喝吗?”阿饼舔舔嘴,虽然少,但那半浑的汤喝下去还是好像饱了一点的。   “娘,你饿不饿?”他问。   娘笑着点头:“饿啊!这都中午了,等你爹回来了,咱们吃菜汤!”阿饼:“那我今天多捡点,走远点。”娘嘱咐他:“别走太远,看着你弟弟和妹妹,别让他们被人抱走。”   阿饼点点头,说:“我把刀藏在筐里了,娘放心。”   结果今天爹和爷爷提前回来了,村里的人都是不到黄昏就跑回来了。   阿饼是听到村里的锣连响就赶紧拖着弟弟和妹妹跑回来。   这种事发生过两次,他已经知道了。   这是说明有新的流民来了。   村民们挤在村口,紧张又害怕的看着远处的道路。   前方像蚂蚁一样聚了一撮人,隐约有哭声传来。   村民们既害怕这些人会在他们的村子附近落户,又盼着这一次的流民中有他们的亲人或认识的人,能告诉他们家乡的消息。   阿饼就看到爹爹和爷爷站在最前面,激动又紧张的盯着。   他们村的官差已经来了,站在最前面。送流民来的官差也过来了,两边说了几句话,他们村的官差就让大家排好队,一个个上前喊话。   “喊人名、村名,你们原来家乡有什么熟悉的都可以喊出来,看看那边有没有认识的。”官差道。   这就是认亲了。若是能认到亲人,就可以把亲人接到村里来。   爹爹和爷爷站在最前面,很快就轮到他们家了。阿饼抱着妹妹,娘抱着弟弟,扶着奶奶,期盼的看着不远处。   爹爹先喊:“问河!!我是你哥!”   “阿食!!我是你大哥!!”   爹喊完好几遍,那边没有人过来,也没有人应,他擦擦眼泪不说话了。   爷爷开始喊,“松山!贺松山!!禹城贺氏!!有没有禹城贺氏的人!!”   这一次,对面终于有人应了。   “我是禹城……禹城北肥氏!!”   禹城的人一下子出来了一大伙,有几百人。这么多肯定不能收到村子里,他们只能去别处建村,但阿饼的爹爹和爷爷还是很高兴,两边互通姓名之后,以后就能当亲戚走了。   阿饼他们家算是禹城走的比较早的那一拨人里的。虽然走得早,但在路上与亲友失散后,最后落到这里的也只有他们这几个人了。   听禹城后面来的人说,禹城也开始抓丁了,城里挨家挨户的被索钱索粮,往外逃的人越来越多,被抓回去的全都割耳送去当军奴了,剩下的人就逃得更多了。   “被抓了,也要逃。逃过来好歹还有一线生机。”禹城来的人说。只要能成功逃过来,就不必去打仗了。   过了两日,阿饼听说城中出了告示,刑罚变了。为了避免误抓了从江北逃过来的流民,以后本地再抓住罪人,不再削鼻割耳,改为剃头和烙刑。   之后,流民越来越多。每天都会有流民来认亲,但更多的流民来不及认亲就被送到别处去了,附近已经建满村落,不能再放人了。   有人说,整个江北的人都逃过来了。   阿饼问爹爹:“要是人都逃过来了,是不是他们就没有人打了?那我们可以回家了吗?”爹爹摸着他的头苦笑,没有回答他。   凤凰台。   姜姬对姜武说:“你可以带兵过去了。记住,你这次去不是跟他们一起打,而是为了把鲁人给护送过来。”   还有大批的鲁人滞留在江北。现在江北各城在平洲事故的鼓动下,在风迎燕、霍九弈等人的催化下,开始人人自危。   明明没有敌人,却每一座城都开始抓壮丁,充兵备。   因为现在人人都不想落后,都怕自己不准备,到时就会挨别人的打。   已经有鲁人被抓为壮丁了。   姜姬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插手的时间到了。   “把鲁人护送到河谷。如果有被抓为壮丁的鲁人,就要回来。如果那些城不肯还人,就打。”她说。   姜武:“直接打?不必再让人先骂骂他们?”姜姬摇头:“你不用管这口舌官司。你就直接打,不要留情。打完谁告你的状,我这里都兜得起来。”收尾的事交给她。   姜武懂了。总之就是先打,以武服人。之后再争口舌。   姜姬:“在江北的布置也都可以动起来了。”   姜武这边还没动身,姜姬这里已经发动黄松年、毛昭和徐公的影响力,开始骂这些天天开战的不义之士,简直是为祸天下!   黄松年:……   毛昭:……   白哥:“好的,公主。我这就开文会去。” 第757章 与你相配   “快快快!衙门发告示了!”   村民们听到锣响就向衙门口聚集而去。   各村的衙门就立在村口, 有武卫,有塔楼、旗楼、钟楼等。旁边就是武库和马圈。   流民们建村时就知道, 十里一站, 他们村与村之间也相隔十里,所以每个村子, 其实也是驻兵的地方。   只是平时这些兵们时常换防, 一队一队的, 天天大刀长枪的跑来跑去, 村民们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横竖有兵在家门口守着,不会有流匪闯进村子里来。   而且听说这些兵都有军法管着,严得很, 犯军法没有第二条,敢犯都是死。他们刚来时还怕这些兵会跑到村子里来欺负女人,抢粮食, 后来才知道根本不会, 兵们要是敢无令出营,抓到就砍头。   将无令也不可行,只能在营里窝着。   村民们这才放心了。   结果今天听到锣声聚到衙门口时,却看到旁边搭了一个高台, 一个高高大大的将军站在高台上。   村民们都开始鼓噪起来!   “这是要抓丁吧?”   “肯定是!肯定是要抓丁了!”   “我家是女户!只能抓两个!”   “我家也是……”   将军对县令说:“你来吧。”   县令就对着村民们喊,放心, 不是抓丁, 是要征人去修路, 还要清理河床。   村民们松了口气,只要不上战场就行。至于劳役嘛,这也是躲不过的。   县令就按各家家谱开始点人了。   “凡女户者,夫可留一人,子可留一人!”   衙差一手提着漆桶,一手拿树枝,按户叫人,哪个愿意去服役的,他就在人胳膊上划一个圈,叫人站出去。   哪怕人人都知道是服役不是打仗,还是有人不愿意去。可有衙差和官兵盯着围着,也没人敢跑。   衙差走着圈着,就遇到有个汉子跪在地上,发着抖,抱着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非说这是他妻子。   小女孩胆子倒比他大,丝毫不惧。   衙差好笑的弯腰问:“敢问女公子,这人是你的丈夫吗?”小女孩回头看一眼爹娘,转回来对衙差点头:“他是我丈夫。”   衙差继续问:“那你几时嫁得他?”小女孩再回头看爹娘,转回头说:“昨天。”   衙差知道这是逃役,但也算合乎律法,便放过此人,只取笑了一句:“他这么老,配不上你,女公子。”   小女孩道:“等我大了就把他休了。”   周围的人都轰笑起来。   只是这个汉子却不敢笑,对小女孩千恩万谢,哄着她道:“我有力气,能赚粮食,我还攒的有粮,都给你吃!”小女孩的父母此时上前来,牵着小女孩说:“我这女儿年纪小,不可能到你家去。”   汉子刚逃过一劫,情知这家人肯把女孩借他逃役,图的就是他家的粮食和他家的田,他忙道:“是我上门!我入赘!我今天……一会儿就去衙门改姓!”   征上来的壮丁立刻就被带走了,不到干完活是不会放他们回来的。好处是去干活的人一天能吃两顿饱饭,坏处是干活时受伤生病也不会放人,如果人没撑过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村人哀泣着送别他们离去。数日后,被征走的役夫络绎不绝,村人才知道附近所有的流民村都被征遍了。还有人要逃,但逃的人全都抓了回来,还要去服役不说,他们还要干最危险的活儿。   这么多人都被征去清河床?修路?   数万民夫被征来,晋江沿岸的十个渡口都被民夫挤满了,所有的民船全都停用,附近的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各驿站的守将就来送信:姜将军不日将到,各位准备好迎驾吧。   各城如临大敌!   或许姜将军在以前不太出名,他们之前也只知道他是鲁人,被安乐公主带到凤凰台来,不通文墨,不识礼仪,好财货等等。   但等河谷云贼死了以后,姜将军突然带人开始建驿站!距离晋江最近的地方十里一驿,三十里一站。十里驻兵一百,三十里驻兵五百,皆是能征善战的强军!   这样的强兵就住在他们家门口,这叫人如何安心!!   无奈此地都是些小城、小村,三五里就有一村,一村不过几十户人口。就是小城,也没有富户大姓,三五个小城捏在一块也敌不过这位姜将军。   他们只能早早备下重礼,去求姜将军高抬贵手。如有差遣,绝不拖延推搪;如需钱粮财物,只管道来,他们一定尽心侍候!   只求姜将军不要在此地驻兵马。   他们钱财送到,姜将军照单全收,但驿站还是如期建起来了,兵将还是照旧扎下来了。   各城气得要死,有心上凤凰台告状。但城小力弱,人多又口杂,心不齐,等好不容易说服大半的人,又从各家集来珍宝礼物,再写信请人去寻有名望又善心的仁人义士好替他们做说客……这一通折腾完,姜将军已经命商人在此建渡口了。   姜将军走了!   各城有些茫然,不知是不是还要去告状了。   不等他们再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商人携重礼上门,挨家挨户说服,道此地建渡口,以后可以多停船,停大船,大家有钱一起赚啊!   利诱之下,许多家族就反口了,还有人要回了自家的宝物,不肯再给他们带去凤凰台送礼求人:横竖姜将军已走,还有什么必要去呢?   有坚持的人道虽然姜将军走了,但驿站还在,驻军没走啊!   商人又来送礼,说服,道这姜将军的兵啊,我们熟啊!你只要给钱,他们是可以帮咱们做事的!打个人啊,抓个人啊——悄悄说,杀个人啊——只要价钱合适,都行啊!   这是什么?   这就是给咱们的好处啊!   人生在世,谁还没一二看不顺眼的人呢?   他们商人行商都盼着其他商人都死绝了,只有他一个人能赚钱。你们这些世家难道就没几个仇家吗?   留着吧,以后好处多着呢。   这一回,反口的人就更多了。   再然后,流民如蜂蚁般涌入!   各城如临大敌!这一回不必去各家说服,各家都纷纷拿出钱来,让去找那些驻军,不是说给钱就能用吗?快快快!把流民赶走!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停留!   驻军钱照收,回头对他们说杀人是不行的,不过可以帮你们护一护城。   于是驻军从军营里出来,各城城门口一围,或在城附近巡逻转悠。   怎么样?安全吧?   各城傻眼了。   待要赶走,又瞻前顾后,怕流民真的入了城。他们这些小城,城墙都不高,普通汉子蹦一蹦就能爬上来。城中武库也不够充裕,城中士兵更是没几个擅战的。   可不赶走,这些雄军看起来比流民更像匪!   只好好酒好肉招呼着,盼着流民赶紧走,盼着这些大爷们吃足了酒肉不要进城来捣乱。一边拼命向外送信,求告亲友故旧,述说此地故事,盼着能有人来救一救他们,赶走流民!   又过了一阵子,好消息,大爷们没有进城;坏消息,流民在此地建村了。   各城当然不答应!   驻军将军上门了,道这也是为各城好。   各城:?!   驻军将军客客气气的说:马上就要征丁的时候了,我们在这里,自然要就近征丁。一年两征,少说也要几千丁口。你们城里有吗?   各城汗毛直竖!   有是有,但被你们这么征,这城里的人还能活吗?!   驻军将军道:你们看,我们就是想到这样会让你们为难,才特意留下流民的。流民多是青壮男丁,到时把他们征走,不就不用征你们的人了吗?你说对不对?   仿佛很有道理……   将军各家走一走,不愿被征丁的还是占多数。城主难敌众人所请,只好不再阻拦流民建村。然后他们又想,既然流民在此地建村,那当然该归他们管吧?税赋都要归到他们这里来。   于是就要派人去接管。   不料,凤凰台派的官差到了,两边自然发生了冲突。   驻军将军理所当然的站在了凤凰台的人这一边。   各城:……   凤凰台来的人很客气,道虽然按旧例,各城是可以管着附近的百姓的。但他们是凤凰台派来的,从这上头说,他们比各城更名正言顺。想反对也可以,你们去凤凰台告状吧。要是凤凰台再来人说要我们回去,我们也愿意走。但你们是管不到我们的。   各城听了这番说辞后,只能作罢。   本来是地头蛇,可这些人有驻军护着,他们动不得。要去凤凰台告状就更不行了,他们在本地还能说得上话,去了凤凰台怎么可能说得过他们本地人呢?   何况这一去,又要准备礼物。   各家都不愿意掏自己的腰包,也没有哪一家能一力承担此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自从河谷云贼去后也有一年半了,这一年半里,各城从不曾听闻姜将军名号到现在如雷贯耳。一听他要来,各城立刻集结起来,备下重礼,准备好这位将军喜欢的粮草,等着迎接他。   姜武到的那一天,三十里外就有迎接的人了。一路走到晋江岸边,身后已经带了一长串尾巴。   岸边全是役夫。   为了准备大军过河,许多地方需要加固,修建长堤。   商人们运送来巨石与木料,堆满了岸边。   姜武举目远眺,计算着时间。   哪怕连修建长堤的时间也算进去,他带着大军从河上过去也比绕过去要快得多。渡江固然艰难,但是——快!   而且,从这里过去的话,等于直插江北腹地。他们会防不胜防。   打仗,一个是快,一个是奇。   不会有人想到他能带十万大军从江上过去。   马上就到冬天了,正是一年之中江面最平稳的时候。这里的水到冬天也不会结冰上冻,从他得知这个之后,他就对米儿说,如果要打江北,就挑冬天,他带着人从江面上过去是最快的。   米儿当时笑着对他说,到时一定会照他说的,给他一个最好的时机。   他其实知道他对米儿那么说,米儿一定会做到。   姜武握着腰间长剑,心中火烫。   他也想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件别人都做不到的事!   他也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这样,他才配得上她! 第758章 天命之人   江北, 临安。   风迎燕借住在临安皮氏家中。他禀性风流,擅诗擅歌,又有灵武公子的美称, 到哪座城递上名帖,都能轻而易举的住下来。   哪怕现在各城人心思变,不像以前那么好客了, 也不会怀疑只带了两三个随从,三五个护卫的灵武公子。   风迎燕的经历也很值得说一说。   他早年以美扬名天下,别人提起他,也只夸他的容貌。世家公子中也不乏优雅俊逸的公子,但把美名夸到举世皆知的程度, 风迎燕是独一份的。   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是大梁开国皇帝。他的美不但能被大纪皇帝听闻, 特意召请而来,还能让洛水之仙强留九年。   风迎燕以前也常在自作的诗歌中拿大梁开国皇帝开开心。   现在他却很少提当年的淘气事了。   皮万在文会中举着酒杯,半醉时提起大梁开国皇帝的美色, 指着风迎燕笑道:“比灵武如何?”   不管风迎燕的小名或字号是什么,别人提起都是灵武二字。   好在灵武也算是神灵的名字,还有一段忠义的神话传说做底子,风迎燕也就认了灵武这个字号。   此时听皮万提起, 正色道:“毕竟是开国之君, 我等还是要心存敬意的。”   “大梁?呵!”皮万掷了杯,虽然不是冲着风迎燕, 但到底有些失礼了。他家的从人就称皮万酒醉, 把他给扶下去了。   过后, 风迎燕去看望酒醉的皮万。   皮万也当面道歉:“是我饮多了酒,冒犯你了。”   风迎燕含笑温柔道:“你与我之间还用这么客气?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皮万闻言,心里就好受多了。   皮万觉得这天下的灾祸,都是被皇帝给害了!天子无道失德,天下失序。现在君不是君,臣也不愿意再当臣,才会从江南乱到江北。   “等着瞧吧,这天下还有得打呢!”皮万捂着抽痛的额头说,“不打出一个尸山血海不算完!”   风迎燕在心中暗暗点头,“兄此言有理。”然后也是一声长叹,悲伤道:“可惜我单人支手,难撼天下!”   皮万心中更加悲苦。   早在几年前,江南出了一个云贼,占了河谷,李氏、包氏、伍氏等人集出一个义军来时,他在家中就与人说:“江南要乱了。”   有一个贼,就冒出一百个义来。可惜在他看来,贼与义都一样,只是叫法不同。有他们在,江南的百姓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果然叫他说中了。   但是彼时他以为江北是不会乱起来的。   因为当年大梁开国皇帝改纪为梁的时候,江南都是他的亲信,江北各族却与他约法几章,虽然低头认了君臣,一年两贡从不拖延,但说实在的,江北各族对凤凰台的皇帝没有那么多的忠心。   大梁改朝换代本来也是天下大势,是日月轮替,不是大梁,也会是另一个王朝换了大纪。   这些道理都是皮万从小学的。   但大梁开国皇帝不忠不义!他立身不正,所以江北各族就无法对他心服!   当年不过一个小小的外城小族之子,吹嘘出天大的好名声来,大纪皇帝见才心喜,特意将他召到凤凰台,还将心爱的公主嫁给他,许他高官厚禄,结果他转头就把大纪的江山夺了,自己当了皇帝。   人臣义子,他都没做到!   这样的贼子,怎么能让人心服呢?   只是皮万没想到,哪怕这个皇帝不是江北各族心服的皇帝,他也是皇帝。他不是需要是最有道理的那个,他只需要是最强大的那个,其他人就不敢有小心思。   老虎死了,百兽都想当万兽之王了。   江北各族也不能免俗。   哪怕没有这个心思,为了避免自己家成了别人的俎上肉,都不能落后。   所以皮氏也征丁,也打造兵器,也广纳贤才,也加高城墙,联络亲友,防备敌人。   皮万眼见自家也掉进去了,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只好在文会上发发劳骚,一醉了事。   现在的江北说是各自为政一点都不出奇。平洲现在没了毛家,其他几家也都乱着呢。各城拥壁自大,谁也不服谁。   皮家自认没有问鼎天下之心,当然也不想要一个从龙之功,只求保全自身,与已无涉,别的人打成什么样,有什么样的下场,他们也不关心。   风迎燕觉得这些世家都是一群孤高的蠢货。   难不成他们真觉得天下都打起来了,他们自己能独善其身?   井底之蛙。   他们坐在自己的城里,久而久之,这天下其他的城都比不上他们了,于是就觉得自己孤立一域就可保万全。   蠢不可及。   他也懒得去点醒他们。   每日只与皮万饮酒作乐,看他自困自苦,自醉自残,难脱已身,实在是很有意思。   但当大浪来袭时,谁都没办法逃脱。   一日,临安士子们正在文会上酒酣耳热之际,外面来的两个士子提起了一桩故事,也是他们在来临安的途中听商人们说的。   临安是一座大城,世居临安的人自高自大,很少到外面去,也看不起外地的士子。   别处小城的士子都想到临安来。能挤进临安皮家的文会,足够他们回家去吹嘘一番了。   不过这些人来了文会也轮不到他们发言。   现在见他们其中有人开口说话,其余临安人都不由得坐正身,嘻笑着催促他们快快道来,当成酒后的乐子来看,还有人叫下人取水来,泼水洗脸,好清醒清醒,“尝闻新事”。   被众人聚焦的两个外地人不免有些紧张,清一清喉咙,捏着嗓子学临安腔道:“那商人是从南边过来的,说是凤凰台的安乐公主听说江北这里到处在抓丁,怒斥北人呢。”   席上众人都嘻笑起来。   风迎燕很快被人推了出来,众人问他“当真是安乐公主之言吗?”   席上的人都听说过风迎燕与安乐公主的逸事,此时就拿他来取笑。   风迎燕正色道:“必不是公主之言。”   他的话当然比两个外人的话更可信。   众人转头去取笑那两人,还要赶他们出去。   两人更添惊惶,言之凿凿,誓都发出来了。   当天的文会结束后,这桩趣事就流传出去了。   第二天,皮万酒醒后问风迎燕会不会安乐公主真的说了这样的话。   他现在就像惊弓之鸟。安乐公主固然是一个女流,但她在大梁皇帝变成傻子以后,仍固守凤凰台,已经在天下赢得了一些好名声,现在人们再提起安乐公主,早就不见嘲笑,反而赞她有大义了。   她如果真的指着江北各家开骂,对江北各家来说不能算是好消息,更不应该置之不理。   毕竟江北各家根本没有皇帝的圣旨就征兵,从为臣之道上来说,是江北各家理亏。   皮万很害怕平洲之事重演。平洲毛家不就是被人这么给毁了吗?   风迎燕道:“依我对公主的了解,大怒而斥是不会的,公主心软得很。”   皮万从风迎燕口中听过许多安乐公主的故事,觉得以一个女人来说,安乐公主虽然已经算是禀性坚强,但也只是女人而已。   这样的女人,对着江北各家开骂,确实不太可能。   他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但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那两个被赶出文会的人气愤不过,开始在临安城别家的文会上一再述说此事。渐渐的,其他城也有相似的传言流出。   还没等各家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凤凰台的使者千里迢迢的来了,递上了安乐公主给各城的《祈民告》。   皮万很快就在家中见到了这卷告示,细细读完后,他喃喃道:“这、这可怎么办!”   安乐公主没有骂,她哭了。   《祈民告》中,安乐公主泪落如雨,声泪俱下,哭得肝肠寸断。   百姓这么惨,她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相代。   世家这么强横,她束手无策,只能再三顿首百拜,求世家放百姓一条生路。   如果世家肯放过百姓,她情愿以皇帝之位相托,以后这天下谁来当皇帝,世家说了算!她不管了!   除了这卷安乐公主公告天下的告示之外,商人也带来了凤凰台那边流传的新曲新歌,一律都是哭惨的。   哭百姓流离失舍,哭百姓舍儿别女,哭百姓夫妻分离。   尤其以晋江两岸传唱最多。   皮万这才知道,自从江北各家抓壮丁以来,逃走的百姓有不少都横渡晋江逃到了江南。   因为百姓怕被抓,从江上跑一是快,二来江北各城都是以步兵、骑兵多,江上的水兵不多。晋江乃天险,除非要打仗,不然抓流民还用千斤船上江上抓吗?   万万料不到的是,百姓没有千斤船,不少只靠一叶扁舟就敢横渡晋江。船翻到水里淹死的不少,可也有不少人真的成功上了岸,到了江南。   皮万立刻去找父亲商量:一定要禁绝逃人!   他的父亲安慰他:“纵使这些人逃到了江南也活不下去,他们没有土地,没有房舍,各城也会驱赶流民,早晚还是一个死。等百姓想明白了,他们也就不会逃了。”   但逃人还是要抓的,不能再让百姓私逃了。   临安开始向其他的城送信,大家一起联合起来抓捕逃人。以前还抓回来再行刑,现在抓到就直接杀,看还有谁敢逃!   另外也在百姓之中宣扬,哪怕逃到了江南也没有好日子过,不会有城能收留他们的,他们逃过去也只能四处流浪。   但皮万发现事情并不像他和父亲想像的那么好解决。   逃人还是无法禁止,而且现在连已经被割面受刑的军奴也开始逃了。军奴逃起来可比百姓麻烦得多,也棘手得多。   首先军奴一逃,通常是一整个营一起逃。军奴中哪怕有不想逃的,要逃走的人怕他们告密也会把人先杀掉再跑;   其次军奴逃的话,抓回来也是死。所以他们为了逃走,为了活命,会更加剧烈的反抗。抓捕军奴比抓百姓要更难,损伤更多。   最后,军奴溃逃乃军中大忌!不可宣扬出去!   有军奴逃走的各城开始焦头烂额。   临安皮氏也束手无策,皮万的文会都不开了。各家的人也没那个闲功夫了。   皮万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逃?连死都不怕了吗?   直到他从商人口中听说,安乐公主仁慈的把从江北逃到江南的流民全都收容下来了。   “这不可能!!”皮万的心失序的狂跳起来。他难掩震惊的站起来,逼问商人:“你敢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商人连连磕头求饶,但仍不改口:“句句实话!不敢蒙骗公子!公子可以使人去江南查看啊!江岸几百里的地方全都是流民的村落!一直到河谷都是!”   皮万一阵头昏眼花,虚弱的坐下来。   这怎么可能呢?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他满心惶惶然。   突然,一个念头浮上来。   ——这样不似凡人的安乐公主,才有天命在身吧?   一时间,风迎燕口中的安乐公主的诸多逸事传闻纷纷浮上心头。   莫非这就是帝裔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吗?   天命仍在大梁皇帝一脉身上,才有安乐公主吗? 第759章 江北乱相   皮万乘车走在街上, 道边的百姓满面愁苦, 骨瘦如柴, 不见壮年男子, 全是抱儿背女的妇人或年老体弱的老人。   走到小河边,有人正在洗衣, 咿咿呜呜哼着小曲。   他听到几句。   “……呼我儿, 呼我父, 呼我夫……”   “……江水浑浑, 江水汤汤……”   这是最近时兴的小调,都是诵唱流民的。   皮万抿抿嘴,放下了帘子。   哪怕安乐公主的《祈民告》没有给百姓看,百姓们还是知道了穿过晋江,在江的另一边, 安乐公主会仁慈的对待他们。他们有田地可以种,有屋可以住, 不必卖掉妻儿就可以活命。   世家也早就发现了百姓之中流传的流言, 但壮丁还是要抓,逃人还是要杀。他们既不能送粮给百姓,也不能让他们逃得自由,所以也束手无策。   皮万感觉得到, 百姓对世家的容忍越来越低了。甚至正因为百姓对江北世家的仇恨, 才让他们开始向往江南的安乐公主。   他甚至对父亲说, 如果安乐公主在江北登高一呼, 百姓恐怕立刻就会伏首。   父亲冷笑:“那安乐也不过是别人的爪牙而已。这些蠢货以为在这里要当军奴, 到了江南就不必当军奴了吗?轮到要抓丁的时候,他们首当其冲!”   皮万担心的却是百姓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那些四处传唱的歌谣正让民心一步步背离。父亲,我们必须要做些什么了!”   这也是皮万必须出门的原因,他必须代表皮氏前去周旋联络,令更多的人和他们站在一起。这江北动荡不安,只怕大战一触即发。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哪怕是百姓都知道,这里也要打起来了!   这一切皆因鲁人而起。那鲁人呢?   皮万还没有见过大批的鲁人,很好奇他们现在到底在何处?是不是已经退回鲁国了呢?   鲁王当真禅位其弟了吗?   “鲁人?他们还在继续往江南走呢。”文会上的一个人告诉他,“那鲁王虽然一走了之,可那些鲁人任人如何劝说都不肯归鲁,一心一意要去凤凰台。”   皮万:“凤凰台?”“说是要去见公主。想必就是那安乐公主了。”那人摇头叹息,颇为遗憾:“当年我曾有机会去凤凰台一睹其容,当日未能成行,今日想再见此女只怕难如登天了。”   固然人人都道安乐公主是一介女流,但现在他们江北因其而生的困境却是实实在在的。   现在人人都知道安乐公主正在为江北百姓痛哭,还有人做诗歌。文会上他们明明在商量如何解决目前的困境,消弥分歧,不要真的打起来!   所以现在各家小辈才在这里呼兄唤弟,都是因为家中长辈不好出面,才把他们推出来。   可皮万走过几城,文会参加了不少,好听话说了不少,但说起重点,所有人都不得不念糊其辞。   ——要想不打起来,谈何容易?   ——现在各城都在建强军,谁肯落后?   “听说有一批粮草被劫了。”   “我听说是偷了一批箭矢……”   皮万走过去,拱拱手,互通姓名,才道:“刚才弟在那边听到诸位兄长在说有地方遭了劫?可是流民所为?”在座的几人都笑起来。   “流民要粮食倒是说得过去,他们劫箭矢刀枪干什么?”   皮万不免神色一紧。   一人道:“这事已经出了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一直捂着没让传出来。”   另一人也笑着说:“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哪一家的粮草被劫,又是谁家被人偷了。”   既然不是自己家的,那当然可以笑一笑了。   皮万在文会上四处打听,终于拼凑出了整件事。   各城都在充足军备,但不是哪一座城都能自给自足的。有的城有粮草没铁矿,有的城有铁矿没粮草。   大家当然要互通有无。   于是某一日,商量好生意的两家开始交易了。为了避免被人发觉搅黄了生意,也怕有人趁火打劫,两边都很小心谨慎,没敢告诉别人。   但是,按约定时间该到的粮草没到。一查,路上被人袭击给劫走了!   送粮的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二十多天才回去,说是刚出发就被人跟上了,跟了半路就开始袭扰,然后把他们轰走,把粮食带车带马给劫走了。   没有伤人,应该是熟人所为!   能得知这等机密,必须是熟人!还是相当亲信之人!   两边城开始互查,翻了个底朝天,找不到此人的踪迹!   但生意不能只做一半啊。粮草没到,我等再去筹措,但说好的打造好的兵器你要给我!   另一边犹豫再犹豫,犹豫复犹豫,犹豫来犹豫去……说打造好的箭头被偷了。   你以为我会信吗?!   两边互相翻脸。一边认为你肯定是根本没就打箭头!我们的粮却是实实在在装了车送过去的!半路会丢肯定也是你们那边派的人!所以才没杀人只抢粮!   另一边认为……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自己做戏?自己说运粮了,自己说粮被偷了,又编出一个不杀人的劫匪来,硬要赖在我们头上!   我家打好的箭头肯定也是你们偷的!我家打造兵器也没藏着掖着,你早知箭头在什么地方打,又是放在哪里准备运送,肯定是你找上内奸把东西都偷走了!   两家几欲反目,当然有零星流言传出。但两家又各自捂得严实,不肯让人知道自己家吃了亏,更不肯因为这种小事被人发现自己跟盟友有隙。   平洲之事尚在眼前,谁都不想落到毛家的地步。   两家火速握手言和,哪怕仍心有芥蒂也不能留给外人查探。   再有人来询问,都说没有此事,全是胡扯八道。   外人想看笑话看不到,也都各有猜测。   皮万打听清楚之后,就猜至少有一家在说谎。就是不知是哪一家,如果能查清此事……   现在的江北,全是孤家寡人,姻亲故旧都不能相信,何况外人?   皮万有心查出此事后,令这两家反目成仇,削弱他们的势力,对临安是有好处的!   像他一样想的人多得很。   文会上倒也真因此交上了几个“朋友”。皮万就与三两友人相约同去平佳城拜访,以查清此事。   几人仿佛游戏,说好以后就收拾行装出发了。   平佳城身处江北偏西的位置上,孤悬一城。   平佳城俞氏为尊,有平佳俞的美称。   正是传言中丢了粮的那一家。   众人猜测是平佳俞氏丢粮,是因为平佳城独占了佳河,佳河周年有汛期,沃野千里,平佳百姓种水稻的本事别处是比不上的。   但平佳城除了有粮,别的都不多。所以平佳俞氏历来都喜欢跟别城联姻,以取得其他的资源。   一说以粮换箭,都猜是平佳俞氏。   皮万等乘车骑马前往平佳城,一路坦途。他们几人结伴而行,随行护卫不少,一些流匪远远看到就都躲开了,也不来找他们的麻烦。   快到平佳城时,正遇上一队从那个方向而来的士兵,对他们盘查不休,叫人厌烦。   皮万等几人都带着名帖,又说就是去拜访平佳俞氏,还是被护送进城。   “不会有事吧?”一人担忧道。   皮万:“这平佳城的态度不对,难道他们敢四处结仇吗?”   另一人哧道:“借俞氏三个胆子也不敢!我看还是丢粮又丢箭,他这是害怕了。”   皮万:“我觉得不像……”   有人“护送”,自然行路就快多了。黄昏时他们已经到了平佳城。先一步回来送信的人可能说清了他们的身份,俞氏就在道旁迎接,再三致歉,又请他们去俞氏参加宴席,姿态摆得很低,皮万几人路上的怒气就消了。   迎接他们的人是俞祝,俞氏这一代嫡支长子。还有俞祝的几个叔伯。   皮万是曾见过俞祝的,两人就同乘一辆车。   皮万问:“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俞祝叹道:“叫贤弟看出来了。唉……不说也罢……”俞祝不肯说,皮万也没有追究,转而问候起俞家长辈和俞祝家人亲友。   俞祝谢过,也与皮万寒喧起来。两人下车时看起来已经像以对经年未见的旧友了。   之后几天,俞祝始终陪着这些客人,既尽地主之谊,也不让他们四处乱走。   皮万等人这才确信佳平城真的出事了。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不是来找麻烦的。商量过后,几人决定告辞。   俞祝痛痛快快的送他们走,一送就送出去了三十里。   终于要分手了,皮万等人下车来与俞祝惜别。皮万找到机会,悄悄与俞祝说:“如果……事有万一,可到临安寻我。”他担心俞家会成为第二个平洲毛氏。   俞祝一听,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来,摇头道:“不是那等事。只是一点小麻烦……”   两边终于分手了,皮万等人受了一场虚惊,离开佳平城后就开始忍不住议论起来:到底俞氏出了什么事?   “必是平洲之事重演!”一人断言道。   皮万摇头:“未必。”   几人猜来猜去,当成个乐子来消磨旅途中的枯燥与乏味。   等到黄昏前停下来准备扎营时,一人指着远处天边一条细细白白的线,茫然地说:“那是不是佳平城?”   队伍中的人抬头看去,秋日天高云淡,远处蓝紫相间的瑰丽天空中,一条细长的线斜斜挂在天幕中。   “那是什么?”皮万看不出来,转头问别人。   其他人也没认出来。   他们的护卫却皱紧了眉,互相商量了些什么,过来说请他们赶紧上车,然后扑灭火堆,收起帐篷。   “今夜恐怕要连夜赶路了。”皮家护卫催皮万上车,“公子快些!休要拖延!”皮万见其他公子也都被自家护卫送了上车,火堆被土盖住熄灭,煮到一半的汤水被泼掉。   “怎么了?”皮万惊慌地问。   护卫望向佳平城的方向,叹道:“那是烧城的烟。只怕佳平城有难了。我恐怕此地也不安全,我等还是要尽快逃离此地为上!”   皮万目瞪口呆。   他们坐着颠簸的车连着赶了十天的路才敢入城,在这座城里,他们才打听到了佳平城的消息。   原来佳平城也有军奴逃了,逃了以后,又转回去打佳平城了。他们让一些人被抓回去,然后这些被抓的人趁夜打开城门,放其他人进去烧杀抢掠。等俞氏的人反应过来,点将点兵想将这些人扑杀的时候,他们已经逃了。   佳平城哪怕没有半毁,也至少毁了三分之一。   皮万等人心惊肉跳。   “幸好我们跑得快!要是遇上溃逃的军奴,只怕我等难保性命!”一人庆幸道。   其余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命大。   皮万更加恐惧!因为临安也有军奴逃走,如果这些军奴也偷溜回来要暗害临安呢!   他立刻写信,将佳平城的事一一告知,让家人把信赶紧送回家去,给家中提醒示警。   家人问:“公子不随我一起回去吗?”   皮万摇头:“我在家里不如在外面的好。在家里我帮不上什么忙,在外面倒还能听说一些事,你早些回去吧,记得帮我告诉父亲,让他千万小心。” 第760章 朝发夕至   皮万等在此城暂时停留了下来。不是他们不想走, 而是走不了。   荒野之上终于出现了几股强横的流匪。   以前江北的流匪很难坐大。一旦出现, 各城都会出力剿杀。流匪进不了城,只能在荒郊野村打劫, 劫粮劫人。有时各城为了避免养大流匪,会提前将附近的村落打扫干净。   如此一来, 流匪没了活命的土壤,慢慢的就消失了。   现在各城吝啬兵力, 又担心流匪身后有阴谋诡计——比如别城的探子什么的,很少追剿流匪,只在城墙附近巡逻,不让流匪靠近城池就可以了。   流匪知道轻重, 索性也不靠近大城,只骚扰小城与村镇, 一劫即走,慢慢的就壮大了起来。各城就更加不好收拾。如此循环之下, 终于成了祸患。   佳平城军奴逃出后又回去抢劫,这明显就是背后有人指使。果然等流匪壮大后,大家都猜中了, 先前逃走的军奴变成流匪了。   匪患日重,各城反而更加束手束脚。   打匪已经变得比以前更难了,要出更多的人, 花更多的钱。   谁又知道自己先脚去剿匪, 后脚会不会被其他人捅刀呢?   于是各家对匪的态度转为安抚和利用——你不要在我这里闹, 我送你钱粮刀箭, 你去我对头那边闹好不好?我还能替你指路,抢来的好处都归你,我一分也不要。   这本来也是常用的手段。   皮万自己家就在流匪做大后,与匪首握手言和,做了表面兄弟。借匪手重创敌人,此乃上佳之策。   这时江北人开始发现,鲁人非常优秀,个个都是好汉子。   江北各城抓丁时,不免朝鲁人下了手。但鲁人并不好抓。鲁人好武,尤其喜爱抱团,动辙几百人一拥而上,个子大的上前猛冲,个子小又灵活的专爱偷袭,擅武的上来就对着要害下手,不擅武的通常腿脚灵便,动起手来百招尽出,手抓口咬不在话下。   个个都骁勇得很!   这叫江北各城见之心喜,抓来鲁人后倒不舍得让他们做奴隶,威逼利诱,再讲一讲鲁人旦丢下他们的狠心之举,想让鲁人安心留下。   结果最先逃走的就是鲁人。   鲁人一跑就是一整个营。哪怕江北各城用尽心血,许下官禄也留不下一个鲁人。   鲁人如此忠心,实在叫人眼气!   且鲁人凶悍。曾有一地抓丁时为了不叫鲁人逃走,杀了队伍中的女眷与老人,结果整支队伍里的鲁人全都发了狂,合身扑上,几百人对上几十个身着甲胄的士兵,竟将这些士兵撕成了碎片,带队的世家子弟都没逃过性命。   鲁人又成了不堪教化的野人。   皮万与同伴暂时停留在这座城里,四处参加文会时倒是听了许多鲁人的故事。   但文会上提起鲁人倒都是好话。哪怕最后的故事里,鲁人连已经投降求饶的人都给杀了,也可以赞一声。   也有人好奇这鲁人怎么既对鲁人旦忠心不二,又好像不是那么驯顺呢?   皮万倒是听风迎燕讲过鲁国故事,此时就道:“我听朋友提起过,安乐公主十分爱重百姓,曾因官吏虐待百姓而杀了数百个官。”   在座众人全都倒抽一口冷气!   “果然野蛮!”有人当即拂袖离去,“某听不得此言!告辞!”   也有人不相信,“鲁人旦是大王尚且不敢如此,安乐公主彼时也不过是鲁国一姬。”   ——鲁王都不能这么杀大臣,安乐公主当时只是鲁国一个公主。   怎么可能呢?   皮万:“我那友人一言千金,从无虚言。”   有人猜是鲁人旦不好下手,借安乐公主之手杀官,至于原因是不是官员虐待百姓就不好说了。   也有人认为安乐公主真做了也不奇怪,她从以前到现在,有大义之举,但也明显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脾气一上来命人杀官砍头玩,不就跟朝阳杀花千降一样吗?   虽然是公主,但对于臣子下属来说也是君啊。君王要杀臣子,臣子除了引颈就戮以外还能怎么办?   再说安乐公主爱民如子可是人人都知道的,她现在能留下江北逃过去的逃人,当年在鲁国砍几个虐待百姓的官吏有什么稀奇呢?   几百个跟几个也没什么分别。你身边的奴仆,几个和几百个在你眼中有区别吗?不都是奴仆。   皮万在旁边听得不住点头,他还听风迎燕赞过安乐公主动辄杀几百号人的“义举”——他当时真的没听懂——风迎燕认为公主这样做才有天子气象。   皮万……勉强认为当时风迎燕是喝多了,一时口不择言说错了。他大概的意思就是公主明智果断,没有畏首畏尾,因为畏惧世家而不敢保护百姓,贯彻自身理念。   这个他倒是能体会。毕竟有时他也会犹豫畏惧而不敢动手,错过时机,事后又百般懊悔。一个家族之中,他尚且如此,安乐公主面对一国世家都能如此行事,足见其心智过人!   至少他是很佩服这个公主的。   当然,更佩服安乐公主的是风迎燕。   在这之前,他以为风迎燕这个灵武公子跑到凤凰台去追求安乐公主只是想谋一个出身,并不是真的对安乐公主动了心。   但现在他相信风迎燕真是一心挚爱安乐公主!   结果现在听到外人对安乐公主的议论时,他总忍不住发言。   现在人人都认为他对安乐公主了解甚深,有什么事都爱询问他。   比如现在,“如果安乐公主得知鲁人在江北受人欺凌,会如何行事呢?”   皮万思考了一下,觉得要是风迎燕在这里,答案可能会有两个:“公主会非常悲伤……也会非常愤怒。”   ——他突然发现风迎燕对安乐公主的形容有点分裂。   悲伤,是肯定会悲伤的。公主生性多情,不但情人众多,还很爱同情弱小,觉得商人可怜就格外宠爱商人,觉得百姓可怜就格外照顾百姓,觉得妇人可怜就颁布《户律》,令女子可立户。   但风迎燕口中的公主又极爱发怒,怒则血流成河。   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可人。   皮万想起风迎燕状若陶醉的感叹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个爱憎分明的可人爱哪个就令鲁国多了《商律》、《户律》,恨哪个就追着打杀。   可人也可怕啊……   众人听他说完前半句就重又嘻笑起来。   皮万就把后半句吞了。   ——如果公主得知鲁人在此地受辱,只怕不肯甘休。   秋风乍起。   晋江沿岸十七个渡口已停船准备,数万士兵整装待发。   “北风起了。”徐茶乃徐家子弟,与徐树同辈。他从小就喜爱阴阳,勘查天象,曾为了实地查看各地星相是否不同而旅居东南西北四地,记录一年四季星相变化。   他希望穷已一生,能记录百年星相演变,以传后世。   他这份才华被白哥当笑话说给姜姬听。   姜姬如获至宝。   现在徐公已经在河谷一心为民了,姜姬为了试探凤凰台上诸人的态度,开始零星封赏徐家子弟。   徐茶是第一批被封的,还是一个无官无衔空有爵位的博士。   徐茶还有一门绝技:他可以测算天气。   也就是说,他能大概算出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会刮风。   外人看着虽然很神秘,但他说这不值一提。因为一年四季每一天,甚至每一个时辰的变化,其实都是固定好的。   所以他只是从小习惯记录每一年每一天的气候变化而已,后来发现每一年都会在差不多的时候刮风下雨,前后差不了几天,他就总能说得准了。   这是他十岁前玩的把戏,用来捉弄人。现在早不这么玩了。公主要是想知道哪一天下雨刮风,他愿意无偿献出他这些年的笔记,就不要浪费他的时间了。   白哥火速把这傻子打包送给姜武带走,就差掐着他的脖子让他乖乖听话了。   姜姬倒是温柔和善,反而“利诱”:如果徐茶肯去帮着大军查看天气,以利战事,回来就替他造一座用来观星的观星塔!能造多高就造多高!   你就说要不要吧!   徐茶点头如捣蒜,麻利的跟着姜武来了。   姜武本来不觉得这人会起多大用,真带上了才发现……真的很有用!   他能算准五天以内的天气变化!   就比如现在,他说要刮风,果然三天以内就有北风了。   “北风起了。将军乘船过江,半日内可到江北。”大军全都平安上岸可能要一日夜,甚至更久,因为船需要来回往返,前后要往返四次才能全部运完。   江面上已经停满了船,能在短短几个月就令商人送来上千条过江船……   “按照风速和风向看,上岸后,距离临安最近。”   徐茶背世家背得滚瓜烂熟,“临安城有皮氏,临安外有江氏、骆氏、卢氏等,皆与皮氏不和。将军可自行其事。”   姜武也早就调查过江北各城的世家,在心中也推演过数百次如何打江北。   他道:“此次去,不打临安。”徐茶顿了一下,第一次真心笑起来:“将军高明。”   临安城是姜大将军渡江后遇上的第一座大城,说是“近邻”也不过分了。   交好绝对比一上岸就打要强得多。   毕竟以后“常来常往”。   要打的话,深入腹地去找别人的麻烦更容易。   因为姜将军这一次肯定不能把江北所有的城都打过来,他这次来……依徐茶看,最多就是一个试探。   第二次来才是动真格的呢。   他本以为此人过莽,未必能有这份心机。现在看来是他以貌取人了。   徐茶本来打算不上船,现在第一个举步往船上走,“将军不知,我曾游历江北各地足有七年,熟知各城情形地型。就由我来替将军引路吧。愿我军早日大胜还朝!”   渡口码头竖起高高的旗杆,细长的鲜红的长旗被北风吹成了一条直线,几里外都能看到。   流民村的人纷纷从田里直起身,从家里走出来,扬头望向江边。   沉重的号子喊起来。   姜武等立在船头,士兵渐次乘小舟登船。从船头往下看,身后无数条船在江面上排成直线。小舟如江鱼,追随其后。   姜武转头望向江北:“出发吧。”   梁,末帝二十四年,有鲁公主尝闻鲁人遇害,怒不可遏,始令鲁将发兵晋江北。 第761章 千斤博士   江水汤汤。   船借着风力, 顺流而下,不多时就看到了对面的江岸。   徐茶站在姜武身边道:“将军靠岸后, 是不是要先去临安打声招呼?”姜武摇头:“不必,直接过去。等事后再来打招呼。”   徐茶发笑:“将军睿智。”   此时去打招呼完全就是浪费时间。与其在这里跟临安城的人来回试探,不如先越过临安直入内境。等回程时再拜访临安城各家,到那时临安各族也会“更好说话”的。   早晨登船, 午后就停船了。   大船放下小舟,姜武等人带着车马乘舟登岸。   此地江岸没有经过准备, 为免马与车受损,先下船的士兵铺草架板,勉强先造了一条舰桥出来。   随船的木匠也将滚木推入江中, 造浮桥以运送士兵。   船接连靠岸, 士兵如蚁, 纷纷涌下舟船。   姜武已经命探马出发, 先查探周围情形,是否有村落与百姓在此地定居。   然后开始集结士兵,随后出发。   不久后, 探马回来, 已经探明前路,何处平坦无沟壑,大军容易通行, 姜武就带人向那边前进。   更多的探马散出去。   到黄昏前, 姜武已经派人把守住了江岸附近五十里, 开始设关卡, 设营。   为了不让江船失去方向,江岸附近点起了巨大的火堆,彻夜燃烧,替江船指路。   江船也点起了火炬,替前后的船引路,以免江船走失。   这一段的江面变得灯火通明。   徐茶和姜武的几个世家出身的亲信骤发诗兴,乘舟在停在江面上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徐茶感叹:“此景得见,今生不虚也。”   江船往来不绝,一直到早晨仍有江船来回。   先到的士兵已经开始运送粮草与武器,随军匠工也开始建造码头,探马已经探明附近六十里内的情形。   姜武没有继续停在这里,他带着大军继续向前,留下亲信督造码头,把守关口,探明江岸附近水土,建造驿站、渡口与军营。   为了避免有城池会发现此地的情形跑来打口舌官司,他还留了两个擅笔擅口舌的亲信。   这两人感叹自己“幸运”,刚落地就不必走了,想回江南都比其他人容易得多。   “诸位慢走。”二人拱手相送其他同属同僚。   其他人也嘻笑怒骂,与此二人作别。   徐茶在旁看了只觉得有趣。他想不到姜武一个粗人手下竟然有这么多世家子弟追随,而且不止是鲁人,郑、赵、魏人都有,还有大梁世家子弟。   可见此人胸襟广阔,不以门户鉴人。他手下的粗汉与士子竟能和睦相处,也能看出他的为人。   大军继续向前。徐茶跟得很辛苦。他没料到姜武带兵竟然一路快行,骑兵倒罢了,步兵全都靠两条腿一路跑着跟上。   但姜武半点不担心步兵们跟不上,或是体力消耗太大令士兵疲惫。   士兵们也不以为苦,拖枪扛刀,撒开两只腿跑得飞快。跑起来也没什么队型,只是跟着前头高高竖起的凤鸟旗,不会跑丢就行。   倒是徐茶坐在车里跑得颠,骑马跟着又磨得大腿屁股痛。   等遇到村落或小镇或商队,士兵们如下山之虎,呜呜嗷嗷的就扑过去了。   徐茶大惊失色!连连催促马车加快速度!等他千辛万苦跑到最前找到姜武告完状,士兵们已经回来了!个个满载而归!   等停下来后,徐茶义愤,前去劝诫姜武要做仁义之军,要约束士兵!   “军为利器!将军就是这刀鞘,要知道何时该收锋归鞘,不令士兵伤人!”姜武听完点头:“先生之言乃是良言!我必细思!”   徐茶松了口气,以为说服他了。   结果越往内境走,士兵们“发狂”的次数越多。姜武丝毫不加约束!   徐茶气怒,待要再去劝,被其他人劝阻。   这些都是世家子,虽然以前不曾相识,现在也有了同路之谊。   徐茶愤怒:“尔等因何不劝?!”其他人连连道:“劝过!真的劝过了!”   “劝不动啊!”   “将军以前说过,兵乃凶刃,不能失了血性。他乃狼头,不能不叫狼吃肉喝血。”当然这是美化过的,姜武以前说的是“就是来杀人的,怎么能不让他们杀呢?”   “他们愿意跟着我就是为了好处,怎么能不让他们抢呢?如果在我这里没有好处,他们就跑了。”   一开始自然有人受不了。   现在留下的都是能理解姜武的。   甚至他们曾经议论过——这也正是公主“养”军的做法。   公主正是这样培养将军的。   她要的就是一群恶狼,一头猛虎,一柄凶刀。   比起徐茶和凤凰台上的人,他们这些一路跟随将军从鲁国到凤凰台来的士子反倒更能看清公主的本来面目。   此时他们再看徐茶,不由得也生出了逗弄的心思,一个个长吁短叹,有的还当场拭泪。   徐茶被他们一哭一叹,义愤的心倒是消减不少。又过了一段时间,当他冷静下来后,用另一种眼光再去看姜武的行事,不得不承认:这其实是最适合这个将军的。   他的粗莽反倒是最利于他的。   因为真要讲起仁义来,他的出身就令他失人一筹。无形中就落于下风了。   他不讲仁义,以粗莽为护持,倒是立于了不败之地。   没有人再能以仁义来指责他不够仁义。   ——因为他本来就“不懂”啊!   五日后,他们遇上了第一拨巡边城卫。   自然立刻就被拿下了,问清来路后,得知是临安城的城卫,姜武就让人去客气一番,收剿其武器,背缚其手,带在队伍后面,不打不杀,就这么带着走了。   等再遇上巡边城卫,照例问清是临安城的,也是如数拿下。   遇上第三拨时,他们距离临安城已经只有十里路程了。   这两拨城卫再三求见姜武,姜武仍是不见,只让别人去安抚。   城卫以为他们要偷袭临安,想奋力一搏,两拨人有几人故意寻死,闹出动静后,其余人趁机逃走。   再次被捉拿,意图自尽的人也被救下,还拨了一架车让受伤的人乘坐。   然后城卫又发现这一大队士兵竟然绕过临安,不入城,径直往前走去。   此时姜武才来见他们,请他们原谅之前的冒犯,解释他是鲁国将军,受安乐公主所托,前来解救鲁人。   “此处不太平,公主十分忧心国人,才派我前来。”姜武很客气,还说等出了临安三十里就放他们离去。   等再遇上临安出来的巡逻的城卫时,这两拨人也帮着解释,无形中就化解了一场冲突。   姜武很守信,过了三十里就放所有城卫离开,还赠了金钱当做赔礼。   做足了礼数的姜武在城卫的口中就成了诚实守信的人,临安的人得知消息后,再派人去江岸发现鲁兵踪迹,出于对姜武的信任,客客气气的派使者前去探问,姜武留下的两人也口舌生花的说了一通忠义之言。   他们是因为安乐公主所请才来,并无冒犯之意。   安乐公主是担忧鲁人在此受苦,特意命他们前来迎接。   等把鲁人都平平安安的送走后,他们也会离开的,并没有跟江北诸君相犯的意思,还请相信他们。   他们是为了和平而来!   临安诸家商议过后,都觉得鲁将只要不打临安,打别人跟他们其实没太大关系。   何必去管别人的生死呢?对不对?   于是只派兵监视江岸边的鲁人,提防他们袭击临安城,却没有送信给外城,告诉他们鲁将带兵就要过去了。   姜武这一路是走得相当顺利。他来到江北才发现,江北全是大城,几乎没几个小城,城的周围也有一些村落,但都是各城世家的奴隶,几乎没有自由民。   徐茶:“将军不知,江北各氏族的历史有的比大梁还要长久。”   活得越久的家族越庞大,他们会吞下周围所有的姓氏,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所以各城相距都不近,也很少跟周围的人联姻。   “闭城自守。江北人多是如此。”徐茶叹道。   江北的人比江南那边的氏族更闭塞。他当年来江北游历查看天象星相时,对江北不同于江南的风俗文化感到特别好奇,那时他才体会到书中所载的当年大梁开国皇帝改纪为梁时只争取到江南各族的支持是什么意思。   晋江乃天险,隔江而望,大梁皇帝对江北各城实在是无能为力。   所以当年封诸侯时,才大多都封到了北边。魏赵都在江北,鲁与郑在江南。其中鲁横跨两界,一半北一半南。   这些诸侯就代表着皇帝对江北各城的警惕与防备。   遇上第一股流匪时,徐茶还以为天边打雷了,再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姜将军换旗了,头顶上升起了数杆长旗,长旗散开,身后奔跑声隆隆而响,仿佛奔雷。   然后前方的流匪根本不加抵抗,直接跪地投降。等缚到眼前,这些流匪泪流满面。   ——原来全是鲁人!   他们看到旗帜才跑出来的。   姜武就命人将其收拢,问清他们是受何城所害,哪座城中还有他们的亲人朋友,还有鲁人后,立刻命人出阵!   顷刻间,两只长旗就仿佛长箭,遥遥射出,身后是奔腾不息的人流。   徐茶震惊的发现姜武发令竟然这么快!他连想都不想一下,这边得到消息,那边就派兵出去了!   再一想,他从下船起就没有浪费片刻时间。派出探马,探出路来就出发,边走边探,随时修正方向。   迅如闪电,疾如奔雷。   他跟在队伍中,车行缓慢。渐渐的就无法跟上前面了。   等黄昏时,他的车停下来,前方已经传来捷报。   姜武带兵攻打合山,不过半日就已经胜了。城主带人出城投降,不但还了所有被抓来的鲁人,还送上重礼以求姜武原谅。   徐茶都不相信:“怎么这么快?!”   来报信的小兵轻蔑道:“城门都被锤出两个大洞,他还敢不降?”   徐茶震惊道:“莫非将军刚才带着攻城器吗?”   他做足了准备!   他喃喃道:“此为虎将……”   如猛虎下山,咆哮山林,百兽伏首!   凤凰台。   姜姬捧着一丸头颅大小的黑色粘土,放在手里颠着重量。   “似乎也不是很重。”她放下这丸,问下首的人:“这个是多大的?”   底下人是个清俊的青年,端的是仙风道骨。他自号奇云,自称是曾在郑国出没过的仙人奇云。   ——其实他是奇云的儿子。   奇云在去世前,命人把他从晋国接到了鲁国,转而送到了姜姬面前。   姜姬可是吃了一惊!   奇云这个儿子是他七十岁的时候,与郑国先王宫中的一个仙女所生。生出来以后,奇云就把这个儿子和仙女都送到了晋国。   后来仙女在晋国改名换姓,另嫁他人为妻。儿子也养在那一家,不过只是收为养子。   奇云本来只是想留一分血脉在这世上,并没打算认他。直到他在鲁国定居下来以后,才想方设法与儿子相认,再辗转把儿子接到鲁国来。   这个儿子在晋国为奴仆,被奇云派人接过来后,就一心一意认奇云为父,听其教导。   也不愧是奇云的亲生儿子,对这些东西真是有天分。   姜姬曾经提过一次想找一种剧烈的火药,其中应有炭一味,这个人就真把这方子给配出来了!   待奇云死后,特意留下遗嘱,叫儿子将他悄悄埋葬,日后就让儿子顶着奇云的名字继续活下去,好借这个活神仙之名替儿子铺路。   儿子也十分听话的继续做了奇云。   这个奇云道:“此物可移动千斤之物。”   为了试验炸药的威力,好将它们分出等级来,这个奇云就在地上挖坑,把炸药放在坑中,在坑上架木板放上重物,看炸药能不能将重物掀翻。   之前做出来的炸药已经用在了攻城器上,这次去江北,她就让姜武带上了。   不过那只是四百斤的。   这个可动千斤,大概能把宫殿能炸塌一个半个的吧?   姜姬笑道:“你制出此物,我就可以封你为博士了。” 第762章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拜见将军!”合山郁氏族长携族中美女十分胆颤的跪拜在姜武面前,膝盖下是累累黄土, 连张席子都没有。   “老人请起。”前来扶起郁氏族长的是姜武手下的幕僚, 姜武一眼都没有看这些人, 大步略过后, 径直往明显是被解救出来的鲁人那里去了。   郁氏族长更加胆颤, 紧紧抓住前来扶他的这个人——听口音是大梁鸡西人!   “世侄!世侄可是鸡西人?”   这人亲热的低声道:“正是,在下鸡西翁氏。”郁氏族长颤声道:“世侄,我与你翁氏长辈曾有一面之缘!我二人曾同赴当年徐家徐公六十大寿的寿宴!”鸡西翁氏这个人也没说自己是偏支旁系, 这些说了也没用, 当即认下世伯:“原来是世伯!世伯, 小侄这里有礼了!”郁氏族长连声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他看到那边鲁人跪在姜将军面前,痛哭失声,更加胆颤:“世侄!世伯全家性命都托在你一人之手了!你一定要救一救世伯啊!”   谁能想得到呢?午后, 他正在榻上午睡,突然听到下人传言说有望见远处有大批人马前来。   他匆匆起身,命人去探问到底来者是谁, 有什么来意?一边命家中备酒,以备来客。   不料来人车马不停,径直到了城下, 既不喊话,也不递帖, 运来投石车就往城中投石!   他听到报信, 匆忙派将出阵, 兵马未集结起来就听到城门处爆发巨响, 仿若雷鸣!   跟着城里就听到呼喊从城门处传来,乱声嘈嘈。   他的将军匆匆带人去查看,两刻后将军跑回来,滚下马跪在他面前,声色齐变:“城……城门被攻破了!”   “什么?!”郁氏族长顿时就站不稳了。   将军话无轮次:“不知是何物……神器……仿佛是巨石……有火光巨响……有人在侧皆伏倒,唤不醒,如死一般……”   其他人答的也叫人害怕。   “地动山摇……”   “地颤……屋倒……”   郁氏族长逃又没办法逃,只好命人再去探。此时肯去的皆是勇士了!   重赏之下,勇士带着人去了,稍后回来终于得知了来人的姓名和来意!   此人乃鲁将!   闻听鲁人在此受害,特意前来相救鲁人。   郁氏族长颤道:“吾族亡矣……”   唉,为什么要抓鲁人呢?又不好抓!抓来也不好管!还跑了那么多!   之前跑了的还时常想偷溜回来救其他人,已经成了合山附近的一股悍匪。   结果现在鲁国将军来替他们报仇了!   跟着就听说了,闯进来的鲁兵四处烧杀抢掠,比强盗还像强盗。他们有原来逃走的鲁人带路,一路找到关俘虏奴隶的营地去,这一路上所有的房舍官舍都遭了殃。   现在已经向这里来了!   郁氏族长顾不上晕倒,立刻命人带上家里所有的财物,以及家中最美的女人前去求饶!   姜武命人查清到底有多少鲁人被掳到这里,还有多少鲁人被掳到了其他地方。   至于郁氏一家,自然要下狱了。   但姜武并不是想占领此地的。   所以立刻就寻出合山第二大姓邓氏,令其暂代城主一职,代管合山。   邓氏战战兢兢,且疑且忧。   但好歹还是走马上任了。   至于抚军的那一套,各家都熟练得很。从郁氏换到邓氏,姜武的待遇不但没降,反而升高了!各家的小美人都送来供他消遣取乐。   军中其他小将亲信嘻嘻发笑,看姜将军拒美。   钱、粮、酒、肉、人。   曲艺就算了,粗人不通管弦,真叫他们赏歌赏曲也赏不出来。   其他管够就行。   待查清此地到底掳了多少鲁人为奴为婢,又有多少鲁人不幸丧生于此,姜武待一一算清后,找郁氏要钱。   郁氏等人被圈在屋外野地里,受风吹雨淋之苦,又亲眼见到合山城易主,纵使没受刑,也心肝俱裂。   于是就病了不少。   姜武是仁义之师嘛,病了的就移出马圈,放在外面搭个棚子,还有草席可以躺,很舒服了。   如果有不幸归阴的,姜武也准孝子贤孙送其下葬。   等郁氏赔尽家财后,姜武仍没熄怒,将郁氏一族男女尽皆赶到野外,称要让他们舍了华服美食,高屋广厦,尝一尝鲁人受过的苦。   那个鸡西翁氏的世侄看在家中长辈的面上,特意替郁氏族长准备了一驾马车,很有面子了。   于是郁氏一行人被姜武赶到野外后,眼睁睁看着姜武带军痛快撤退,没有留在合山作威作福。但等他们再去敲合山城门,合山城就不肯放他们进去了。   徐茶从头看到尾,越看越心惊。   这难道真是这个武夫的计谋吗?这等攻心之计,何其高明!   他再见姜武时眼神都不对了。   姜武命人将解救出来的鲁人送回江岸,让他们乘船回江南去河谷。   不料鲁人送走家小后,所有的壮年男子都留了下来,愿随姜武去解救其他鲁人。   姜武叫人挑出不足十岁的,不足常人肩高的小孩子,再将有病或有疾的都挑出来送走,剩下的愿意留下的,全都记成军藉,先发饷钱与粮食,再让他们报上家人或乡亲的姓名,等到了河谷以后,可减免税赋劳役,盖房子分地也都有好处可领。   徐茶更惊讶的看到这一套烦琐的事情在姜家军中竟然轻车熟路。不管是军中小吏还是鲁人都习以为常,不见慌乱与马虎,轻轻松松的就全都做完了。   之后新兵编入营中,也迅速熟悉起来。   等到吃饭时,煮熟的鼎食一飘出香味,新兵老兵都放松了下来,有人落泪,有人哼唱着鲁音,整个营地都变得祥和了。   徐茶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有这样的一支强兵,雄兵,何愁这天下不归于其手?   但更大的疑惑冒了出来。   ——手握如此强军,姜武为何宁可伏于公主之下呢?   此军离开合山城,行出去不过十五里,就有另一城的人携礼前来赔罪,道情愿放出城中所掳鲁人,再加上重礼,只求姜将军息怒。   这下不费吹灰之力就救回了被掳的鲁人。   再往前走,又遇上几拨被赶出城的鲁人。但紧接着就发生了有城为了防止被姜武找上门,竟然意图将掳来的鲁人全都杀掉,结果被鲁人反抗,最后打起来的事。   幸好姜武洒出去的探马发现了那座城起了火烟,出于趁火打劫的念头引了两支旗过去,正好救了拼死反抗的鲁人。   等探马回来后,姜武才命人过去。   城已毁于一旦。   姜武手下的士子们立刻挥毫泼墨,大书特书此城中之人的阴毒狠辣。衬着前几座城客客气气的把鲁人还回来的举动,更显得这座城的人死有余辜。   姜武见此城已毁,自然不能怪自家人打起来时总放火,杀起来太没有节制。再看鲁人个个伤重,死伤不小,更不能善罢甘休。   他让人去请距离此城最近的城中著姓来“主持公道”。   使者去了,那边的人死活不肯来,说自己病了,爹病了,儿子病了,弟弟病了,要祭祖了……理由花样百出。   姜武再三派使者出去,请人来“主持公道”。   没有一家敢应,甚至没有一家肯来接收这座城。   姜武“无奈”,只好留下两支军,再留下几个人,好歹整顿一下,不让这座城就此破败下去。   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一路行,鲁人的“义举”就一路传播。   姜武数次动武皆属“无奈”,挨打的城也纷纷把“鲁人有神武”这一传言送了出去,几乎没有一座城能有一敌之力。   后面的城自然再也没有以身试法的了。   等姜武到了江北腹中的定州,定州的池、农、尚、柴、温等几家摆下酬军酒,共同宴请姜武,以求和睦。   姜武赴宴前,徐茶特意来提醒他:此宴不善。   姜武谢过徐茶的提醒,道:“我早有准备。”   徐茶无形中倒是替定州的这几家提起了心。   但不知是不是定州几家本来就不和,还是他们真的没打算对姜武下手。宴罢归营后,姜武都没等来刺杀与偷袭。   叫徐茶都有点失望了。   然后这几家又分别宴请姜武,似乎有所求,又不敢开口的样子。姜武收够了礼物,也觉得在这里浪费了太久的时间,还是告辞了。这几家又一路送出了几十里都不肯走,姜武索性都带上,倒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徐茶身为徐家子弟,自然就成了第一批被拜访的人。   定州这几家跟上来的人都不是庸才,个个都胸有丘壑。行路艰苦时,众人一起谈笑相和也是非常愉快的。   定州人也着意与徐茶等姜武的亲信中的世家子弟交好。   徐茶等着看好戏,结果发现这些定州人不管许出什么,姜武的亲信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动心的。   就是没有人来收买他!   徐茶都对从人说:“怎么没有人来找我呢?”   从人:“你姓徐。”   徐家人是好收买的吗?   徐家人就是坚贞不屈的活招牌!   徐茶没意思地撇嘴,嘀咕道:“怪不得公主给白哥取名贞儿……”   从人没忍住喷了笑。他头回听到这字号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听说“贞儿”时才懂。   姜武到江北时还是秋天,等他离开江北时,已经是春天了。   他走遍了江北一百三十余座大小城池,将所有鲁人全都送回了江南。哪怕是死在江北的,只要能寻到尸骨,也都送了回去。   之后,他没有在江北多加停留,于仲夏时节回到凤凰台。   此时,鲁人义军的所行所为从江北传回了江南。   姜武的名字也第一次被凤凰台上的人听闻。有人称他为虎将,有人称他为仁将或义将。这样行走千里只为救回同胞的义举,足以令他流芳百世。   姜姬在凤凰台上,让姜勇去传话。   “就说我在这里等他回来。”她微笑着说。 第763章 三观差异   姜武一马当先的提前回来了, 他不走, 江北各城都难以安心啊。   他一说走, 送行的人如蝇如蜂,赶都赶不走。姜武也不在意, 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说要跟,就让他们跟。一路跟他到了江岸边, 临安城的人也跟出来送行, 然后就要跟他一起乘船去江南,姜武也答应了。   一行人切切嘈嘈的登上了船,也不免为这漂亮的江船与渡口发出议论。   临安皮氏的人也上船了,他们在人群中显得十分尴尬。   很多人虽然跟他们打招呼,但都相当冷淡,面带嘲讽。有的人则直接略过了他们, 视而不见。皮氏的人也不敢动怒, 一上船就躲进了船舱里。   ——他们万万没想到姜将军会跟江北世家如此交好!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件事。   姜武上船后并没有过多理会这些“客人”。   幸好客人们似乎也有很多秘事要谈,行程又短,半天时间他们就已经到了江南。   下了船后, 渡口附近热热闹闹的村落与集市就让这些江北人吃了一惊。   “此处竟然如此繁华吗?”一人偶发议论,引起一群人同样的感叹。   “五年前我才经过这里, 那时并不是这样!”   但眼前的村落和集市简直像是在这里已经存在了几个世代,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兴盛的场景与汹涌的人潮。   姜武这次只带了亲兵回来, 总共八条船。   下船后, 那些人才发现一切竟然如此顺利。他们上船时匆匆忙忙, 没有仔细观察过姜将军麾下是何等军纪军容, 但这回下船倒是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士兵依次乘小舟上岸,上岸后就点名,集齐一队后就离开了,并没有在岸边多停留。   最后一队士兵会将船上的车、马等物送下来,然后江船回仓。   姜武已经先行一步了。   这些人硬要留下看个究竟,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停留等候,像是对他们不加丝毫约束,任其来去。   “这是何等的心胸……”一人感叹道。   剩下的人也都五味杂陈。   他们坐上车,穿过集市与人潮。   走过渡口的集市后,就是良田与整齐的村落,宽阔的大路蜿蜒向前,虽是依地势而修,但道路平坦,无沟壑无碎石,也没有牲口的粪便。   两旁的田里现在还长着庄稼,倒是田里的百姓看到他们后,有的怒目而视,有的转身就跑,还有的呼喊周围的人一起跑。   也有人集结起众人后就握着手中的农具对他们虎视眈眈。   这倒叫队伍中的人心生不安。   有人在车内小声道:“江北流民……”   仔细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和面相与江南人不同,应该就是从江北逃过来的流民了。   安乐公主竟然当真让他们留下来了!还让他们在此种地,养家活口。   有人在车内摇头,对同行的人说:“此女不可小瞧……”“有此壮举,绝非俗人!”   只是听说和亲眼看到是不同的。至少他们是不会做出和安乐公主一样的事的。   她能这么做,还做成了,就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这让这个女人变得不再普通,让人畏惧。   路口有界石,官衙的人在此等候,然后护送他们通过村庄。   衙差还嘲笑他们:“江北人来这里可要小心啊。”   这些粗人……   队伍中有护卫想动手给这些流民一些教训,看他们还敢不敢对车队露出不敬之态,但很快就被人拉住了。   “别乱来!你忘了姜将军是为什么去江北的吗?”那人:“这些人又不是鲁人!”“但这些人现在不在江北!听说那安乐公主收下了所有的流民!她还有个法子,让这些流民在江南重新登藉录名后,就算做江南百姓了。”   那人不信,“怎么可能?附近的城怎么会答应?”   这么多流民涌入,附近的城应该会强烈反对才对。   “你看一看姜将军的雄军就知道为什么这些城不反对了。”   那人:“……”   但更让这些人吃惊的还在后面。   他们继续向前走,看到了更多的村落,更多的道路。   十天后,他们所有人都相信安乐公主留下了所有的流民,因为他们走了十天,所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江北人的村落。   但这些人已经不能再算做是江北人了。他们从鲁俗,遵鲁律,村头建神女庙,信奉神女与祖先,有的人已经改了姓。   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见到导致他们家破人亡,不得不逃往江南的江北世家时都恨得咬牙切齿。   这些人不得不加快速度。直到他们赶上了姜将军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试探姜将军,想知道他是不是要去河谷求见鲁人旦。他们也打算去河谷求见鲁人旦,向他致歉。   不料姜将军道他不去河谷。   “将军会直接回凤凰台。诸位要是去河谷,不如就在此分别吧。”来传话的是将军身边的小亲兵,说话挺不客气的,看举止像是某家擅武的小子弟。   有人问:“你姓甚名谁?”   小将趾高气昂,“河北容氏。”   “竟然是容氏子弟……”   “容氏竟然……”   小将:“我来将军这里就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了。”   传过了话,得知这些人并不愿意跟将军分开,这位容氏小将就告辞了。   但其余的江北人并不能放松。   江北容氏又称贺州王,可见其势力之大。容氏子弟到哪里都傲气十足,连大梁皇帝的召请都能置之不理。   但现在一个容氏子弟竟然情愿跟在姜将军身边做一个小小的传令官,哪怕是旁系支脉也叫人心惊!   其中固然有这一次姜将军到江北炫耀武力的原因,但更多的……应该是容氏也察觉到了,这天下将变。   大梁皇室哀哀待毙不足为奇,早在徐氏扶那个傻子皇帝登基后,江北各家就已经渐渐察觉到了凤凰台正慢慢陷于内斗,皇帝的权柄正在慢慢减弱。   但这与江北诸姓并没有什么关系。   大纪变成大梁,他们各家仍在,现在大梁要没了,跟他们仍然不会有关系。   哪怕平州等地出了事故,但也只是换一家上去而已。世家生生死死,就如同这人的生死一样,都是平常事。   江北诸姓冷眼旁观,并不打算伸手。   但这一回姜将军带兵入江北,才让他们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他们没想到的是大梁待死,乱世刚要掀起波澜,另一位人君就已经出现了吗?   姜将军手握强军,却甘心伏首。这样的强军无人能阻,那这位人君岂不是就等着改朝换代的那一天了吗?   再往前推算,连皇帝出事,凤凰台颇发事故都显得好像有一只手在背后缓缓推动。   一个云贼,祸乱了凤凰台,除掉了皇帝,还毁掉了江南世家举义的机会。有李姓等的前车之鉴,江南世家再想举义,只怕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能耐了。   那江北呢?   一个鲁人就搅动各方,现在更让姜将军带大军深入江北,令众人胆寒。   这样的手笔与江南如出一辙!   江北定州的几家在宴请姜武的当天仍争执不休。最后池家池斐下了定论:哪怕要在此地除了姜武,也要知道他身后之人是谁!   不然除掉一个姜武,谁也不知道此人手中还有几个姜武。   至少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姜武出身不高,一个奴仆都能被调教成虎将,此人手中难道就这一员大将不成?   若还有别的将军,今天姜武因为江北残害鲁人而来,明日会不会有人为了姜武在江北遇害而来?   你我之中,有谁可敌那攻城雷之威?   于是定州各家放下所有算计,平平安安的度过了宴席当日,之后就尾随姜武,看着他走遍江北各城。后面的城池哪里还敢触怒虎威?早早的就准备好赔罪的礼物,将鲁人全数送出。有那鲁人遇害的城池,还有事先将罪魁祸首的头颅装在盒中,呈上赔罪的。   虽然姜将军的攻城器只砸破了两座城的城门,但所有人也都知道了,姜将军手中有会发出巨响与火光的攻城利器,凡木所造的大门遇上此物,不敌一合。   以精铁打造城门,哪怕各城能打得出来,这样的大门需要的绞索也非凡物,城门要如何立起?平时开关要花费多少力气?   何况城门可以用精铁,城墙呢?如果姜将军换成投石机,将此物投入城中呢?   难道处处以精铁打造?   思来想去,江北世家不得不承认,他们只有伏首一条路可走了。   不过,既然大纪能换大梁,大梁再被别人所换也不奇怪。   他们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查探到底幕后之人是谁;二来,也是为了示好。   他们跪过大纪的皇帝,跪过大梁的皇帝。现在这两个王朝都消失了,他们还在。只要家族保存,上面的皇帝是谁并不重要。   发觉此事的并非定州一地。见到容氏的人,他们才知道,贺州也发觉了。容氏还提前一步将自家人送到了姜将军手下,以示求好。   再想一想,平州的巴氏不是也早就到了江南了吗?   既然大家想的一样,那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凤凰台上,姜姬接到姜武的信,看了以后就请来黄松年与毛昭,把信递给他们。   “都看看吧。”她道。   黄松年与毛昭传阅过后,倒是都不意外。   黄松年:“定州池氏与贺州容氏传家千年,有这样的心胸并不出奇。”   姜姬叹气。是不出奇,可这不是没留给她打的机会了吗?   黄松年看她的神色就懂她在想什么,他也叹气,不得不再劝一回:“公主,事缓则圆。以公主之智能,早晚会找到机会的。待公主登上大宝,摆布江北各家不更是手到擒来吗?”   毛昭跟着出主意:“眼下便有机会。公主,他们当是来求和的,不妨多多要粮草、钱物与人丁。”既然暂时不能打,干脆就削弱他们的实力!   黄松年也跟着出主意,两人命人搬来凤凰台这几百年的贡品典藏,江北各城的都挑出来,看要多少合适。   姜姬从善如流。   她发现黄松年他们更擅长——也更喜欢软刀子杀人。他们管这叫“礼”,客客气气的把人饿死或耗死,这就叫礼。她这种喜欢拿刀直接把人砍死的,就太粗俗了,不符合他们的三观。   她觉得自己也可以虚心学习一下新方法。   效果不好再用老方法。 第764章 一娇娇儿   江北人还没有到, 江南各地都已经听说了。   毕竟姜将军带军出征前, 安乐公主就开始哭诉了,一直哭诉了一年,哭鲁人在江北受苦受害。从去年哭到今年,突然之间就听说姜将军在江北频传捷报,解救了不少鲁人,都已经断断续续送到河谷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江南各地的世家听到这“喜讯”后都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早料到安乐公主哭诉肯定是有动作, 但万万没料到动作早就有了,哭诉只是掩饰。   当年江南各家混战时, 没有人把凤凰台看在眼里。   现在江南诸世家接连受挫, 正自休养时期, 突然听说凤凰台派兵去了江北, 还打了胜仗?还不止一座城赢了?   这……   这实在是让他们接受不了!   于是各家纷纷出门打探,跟着各种消息传来。   比如江岸多了二十几座渡口?   比如庆河、庄河、北镇等地出名的木工家族都迁移到凤凰台,还在平渡、镇江、江阴等地建了四座大船厂, 千斤江船都造了上百艘了。   再比如,从江岸起一直到河谷,都有新生的村落,全是江北流民。   当时他们听闻江北流民皆装作不闻不知, 只等流民过来就驱赶。于是现在也不知道这些流民直接就在江岸附近安了家, 竟然颇为兴旺!   沿江各城都有些后悔。他们虽然不想要流民, 已经安顿下来的百姓可不一样, 这个他们是要的啊!可以收税抽丁啊!   但这些百姓现在好像都归那姜将军了,他们就算想要人,也不敢轻易下手,都在等待时机。   现在时机没等到,姜将军又成了新的战神,更叫他们后悔不堪。   江南江北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牵动了起来,实在叫人唏嘘。   徐公写信给黄松年,他们神交多年,现在都老了,却开始鸿燕往返,说一说过去,谈一谈现在,述一述未来,感情越来越好。   凤凰台和河谷这段时间也重新热闹了起来。热闹的正是徐公与黄松年。   两人都自嘲他们两个老东西终于又被人发现了,以前还以为世人都以为他们老死了呢。   徐公道,我以前从贼,早被人当成死人了;   黄松年道,以前凤凰台有你,世人什么时候看得到凤凰台黄家?后来凤凰台没你了,皇帝和你一起去河谷了,世人还是看不见凤凰台黄家。现在他们终于发现凤凰台还有一个我了。   徐公:祝贺你。   黄松年:活了这么多年,果然还是你最狡猾。   徐公说各地各城都在装傻。   “都以为装不知道就不会有事,异日公主派人登门,他们才会明白。”   黄松年回信:“都是你教的!”   徐公用五六十年□□出来的,整个大梁的人都很擅长假装天下太平。   结果现在江南各城一半还假装认为大梁不会有问题,安乐公主再厉害也不能当皇帝不是吗?   另一半觉得安乐公主可能想让鲁人旦当皇帝,都准备等鲁人的狼子野心露出来的时候以死相谏!   黄松年这里收到许多来信,也见到许多义愤的使者。   他一个都不见,全都推给儿子和弟子们去接待。   ——生儿子收弟子不就是为了这时候吗?   他就想知道,当这些人知道准备当皇帝的不是鲁人旦,而是安乐公主自己,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徐公很理智:“估计要死一堆。”   黄松年也很理智:“公主会高兴的。”   自尽的反对者不就不用她动手了吗?   黄松年很头疼这个:“公主杀心太重!”当臣子的最怕头顶上的皇帝暴虐。特别是像公主这样的,她能当皇帝全凭自己,所以底下的臣子等闲管不住她!她相信自己更胜其他人,你拿以前的皇帝、以前的书、以前的圣人典籍来劝她,她都不会听!   他更觉得徐公狡猾了!此时怎么会是他在这里顶着公主,徐炤这老头跑外头去了!他在凤凰台缩了一辈子,到老反倒不得安生了吗?   徐公也有话要说,现在你才害怕,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看穿公主的真面目时,你觉得我怕不怕?一人一次,谁都别抱怨!   徐公说:你以为我在河谷就轻松了吗?现在人人都跑河谷来找鲁人旦,求他不要当皇帝,求他回鲁国或干脆自尽以全臣节。   我还要挡着他不叫别人看到他!   你还可以推给儿孙和弟子,我就只能自己出来挡人!   黄公说:那你觉得我在凤凰台就轻松了吗?!你知道有多少人跑来找我,要我为天下除掉公主和鲁人旦了吗?还有人自荐送来毒药与刺客!哪怕我一个都不见,叫儿子与弟子记下名字然后全都上禀公主,我也睡不着觉!   两人互相抱怨一通,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黄公说:姜将军也该回来了,公主让我准备祭祀的事,应该是想炫耀武力了。   徐公说:各城大概已经商量好了,他们打算进凤凰台。   黄公:探究竟还是逼宫?   徐公:有区别吗?   黄公合上信,心道:有公主在,确实没有区别。他叫人备车,揣上徐公的信,趁着淋漓的秋雨去见公主。   凤凰台像是被水浇了一遍,远处的屋瓦都干净得发亮。   今年的雨是下够了,从夏中开始一直到现在,大雨、暴雨、小雨接连下过来,地上就没干过。   凤凰台上专管祭祀的一群小官吏早早的就准备好了应时应节的贺辞进给姜姬,上面就写了今年夏天会有大量的降雨,为了防备即将到来的汛期,请求祭祀。   据毛昭说,这就是他以前干的活,按着时节上表,请皇帝祭祀。当然皇帝十有八九不会听他的去祭——那就太花钱了。但如果他偷懒没上表,回头有了天灾,皇帝第一个要砍的就是他和他手下的小官吏。   ——都是你们怠忽职守没有上表,皇帝才不知道需要祭祀,结果老天爷生气了,降下灾祸,这都是你们的错!   所以为了稳妥,凤凰台上的各个职司的官吏有事没事就写一封表给皇帝递上来,或做忧心忡忡状,或做欢天喜地状。   报喜的没有报丧的多。大多数都是说要有大祸了,将要有大祸了,等等。   皇帝当然大多数也都是不会听信的。底下人说得越严重,皇帝越沉着淡定才越显得皇帝高明。   姜姬是这么理解的。   毛昭沉思片刻后夸道:“公主智慧。”   现在毛昭已经开始像白哥一样,日常夸她。黄松年还有些矜持,平时不夸,该夸的时候老头子都能第一个开口,绝不落后。   自从收到第一封请她祭祀的奏表后,她就叫毛昭拟诏,日常向各城要贡品。   这也是例行公事嘛。   虽然现在皇帝“失踪”,但凤凰台该祭还是要祭的,怠慢了老天爷的罪责谁都负担不起。   既然有表告诉她该祭祀了,她也就顺理成章的向诸城伸手了。   毛昭、黄松年、花万里等人都表示赞成。   于是凤凰台要钱要物的诏令被黄松年、花万里等派人送出去,各城就开始陆续向凤凰台送东西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   掌管祭祀的小官吏们很快发现自己按职责抄录的奏表惹下了大祸!他们也没料到自己的奏表这么管用,递上去一封,安乐公主就准备祭祀,就找各城要贡品。他们前后递上去七八封了!各城也贡了七八回了!   掏了这么多回钱包,各城也不高兴啊!但与其找安乐公主的麻烦,不如找找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发现是这几个小官吏递奏表递得太勤快,一番“劝说”之后,姜姬就没接到接下来的奏表了。   她问毛昭:“雨还没有停呢,这个月怎么没递表给我。”   哪怕没头没尾的,毛昭也心领神会的答道:“那几个小文书家中出事,告假了。”   姜姬:“都告假了?”   也不是都,但有资格上表的几个都告假了,从祖父到堂弟,家中能病的都病了个遍,他们只能回家看顾家人了。   姜姬也很同情,命人前去问候。但也没有赐药赐医,她对世家的底限很清楚,如果她真敢赐药赐医,搞不好就能病死一两个。   问候一两句,表示你不来工作我很着急,但你这么友爱孝顺我也很欣慰,安心在家照顾家人吧,你的活我已经找别人干了。   毛昭:“……”   姜姬这边已经选新人上任了。   新人很听话的继续看到下雨就上表,请公主考虑一下祭祀,不然老天他老这个下雨叫人不安啊,是不是老天爷不高兴了?老天爷不高兴可是大问题!必须重视!   姜姬表示我也很担心老天爷的心情,祭,当然要祭。   转头让毛昭继续向各城要贡品。   各城发现这个安乐公主就是死要钱,就开始拖延贡品。   姜姬让人都记下来,准备秋后算账!   她摩拳擦掌正开心呢,黄松年派亲信出去破口大骂,硬是骂得五个城又送贡品来了。   姜姬:“……”   黄松年表示公主你放心,我一定骂死这群不懂事的。然后继续骂,派的使者也都是他的亲儿子亲孙子。果然这么骂一骂,还真骂来了贡品。   姜姬对老头子的善体人意表示欣慰,对老人家说:没事,雨下完了还有雪呢。今年过完了还有明年呢。   ——我就不信我一直要,他们就能一直给。   只要他们不给了,她就有理由去揍他们了!   黄松年:……   雨就这么一直下到了深秋。   黄松年冒雨到了凤凰台,看着这雨,想着怀里的信,脚步愈加沉重。   贡品现在已经再也收不上来了。秋天到了,各城开始准备度过一年中最难过的两个季节——冬天与春天。   现在姜将军携胜归来,公主手中又已经握住了各城的把柄。   这些城正打算趁着此时到凤凰台来试探公主的深浅,无疑是自投罗网。   江北各城似乎也不打算顽抗,而是想与公主讲和。   黄松年站在湿淋淋的玉阶上,茫然回望这寂静深沉的凤凰台。   莫非他有生之年……还真的能看到大梁亡于妇人之手……看到一娇娇儿君临大宝吗?   他哑然失笑。   得见此景,死而无憾了。 第765章 明年   黄松年到的时候, 姜姬正在跟龚香商量人丁的事。   这件事,她是悄悄交给龚香去做的, 虽然不能得到准确的数据,但在现在这个状态下,一个大概的数据就足够她预计接下来的问题了。   龚香单纯从这段时间逃往凤凰台、河谷等地的流民进行推算,推测出整个江南地区,人丁减员可能少了有五分之一。   “凤凰台的人一直都在增加,但河谷等地说是空城也不为过。”龚香的神色很沉重。   这其实还是他多估了一些, 因为他只能从凤凰台、公主城、万应城这几地综合来看。其中公主城的人口数一直在稳定增加, 凤凰台稍次, 万应城再次。最近的,也是人口缺失最严重的当属河谷, 十室九空。   大梁最近十年都不太平。先是朝阳征丁,紧接着花万里征战各方, 再然后云贼为祸,跟着就是旱灾与疫病。   一直到现在,江南这边都没消停下来。   各地人口一直得不到恢复, 短期内只会持续减少。   他估计十年内, 如果情况能好转的话, 或许还有希望。   姜姬接手的大梁将是一个困苦的国家。   这个,姜姬已经预料到了。经过这场阵疼, 大梁的生活水平至少倒退百年。人口的数量无法恢复就意味着没有足够的生产力, 人口就会继续减少, 直到生产力与消耗力达到一个平衡。   直白的说, 就是人死得够多了,剩下的人就都能吃饱了。   资源不会凭空产生。生产资源却需要足够的人手,在现在这个低生产力的世界更是需要更多的人力才能完成。   连年战乱,给各城都造成了重创。各地百姓是最先受害的。虽然有大量百姓逃进了凤凰台,但更多的百姓都死在了家乡。   江南与江北的势态已经越来越无法平衡了。如果不将江北打翻,像黄松年希望的那样,慢慢来,那等她登基后,只会面对一个更不好对付的强敌,而且敌人会越来越强,她却未必会越来越强。   真当了皇帝就有许多事不能做了。   所以她才坚持要现在统一,哪怕再艰难,也要先把江北打下来。两边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了,不会再有内乱,她才能腾出手来恢复民生。不然时刻警惕着晋江对面的敌人,就有许多事不能做了。   为了集合更多的资源,为了更平稳的渡过建立新国之后的几年,她是必须要除掉更多的世家的。   黄松年不理解,或者说他逃避去理解的一件事是她与世家的对立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出于必须。她需要除掉世家,一是除掉反对者,不管是现在的还是未来的;二是为了集合更多的资源。不管是人力也好,物力也罢,她需要重新整合这些资源。   而整个大梁的资源都在世家手中,都在各城手中,她不能让这些资源浪费在用来反对她。   ——如果她登基称帝,肯定会有世家反对她的。   难道她还能让这些世家继续把力量花在跟她内斗上吗?   她不能。   她没有时间,这个世界也没有时间。   她开启了战端,就必须在造成更大的破坏之前,尽快把战争结束掉。   ——不管用什么手段。   龚香跳过这个问题,提起了明年可能会暴发的疫情。   “江北与江南都有可能,沿着晋江江岸,尸体堆积的地方都有可能会暴发疫病。”姜姬道,“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龚香提出现在已经是深秋了,疫情不会在现在暴发。晋江在这里是不会冻住的,此时可以命百姓驾舟船沿江岸捞尸,集中处理死尸,以免尸体堆积在沿江浅水区,来年春天暴发污染,引起疫病。   除了捞尸,还需要清除江泥。   从现在到春天,要频频征丁发役。   那些城是不会乖乖就范的。所以现在到明年,姜武的兵恐怕要四处威吓,让这些城好好听话出丁。   姜姬点头,命一旁的文书记下此事。   这时外面的侍人进来通传说黄松年到了。   姜姬:“请。”   龚香和在侧的文书等起身相迎。   黄松年走进来,先对在上首的姜姬行礼,再与龚香对拜,再相让入座,在侧的文书等再坐下。   姜姬道:“老相既然到了,就先看一看刚才议的事吧。”说罢,示意文书把刚才议事的简略递给黄松年。   黄松年接过来静心阅读,放下时眉头紧皱。   一个人丁减少,未来几年必定粮食减产,凤凰台能收的贡物肯定就更少了。   穷则生变。   凤凰台、公主城、万应城、河谷等四地人丁逐渐兴旺,公主惠民,施仁政,百姓望风而来。   但除这些地方之外的各城却混乱不堪。   只怕他们集结起来反而会对公主不利。到时公主不管是顺势还是被迫,都必须出兵。   到那时战乱又起。   这就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了。   第二件事,明年春天的疫病只怕是躲不过去了。眼前要征丁发江役,各城也会躲役。公主又会施雷霆手段。   争执不可避免。   他取出怀中的信,叹了口气:“公主,各城恐怕就要来见你了。”   不管是为什么,这些人绝不是善意的。   不管他们认为公主是块肥肉,准备来咬一口,占便宜,还是打算一起来争一争长短,斗一斗输赢。   凤凰台都会陷入斗争之中。   姜姬看了信,发现是徐公的情报,不由得失笑。   可能徐公也有些怪她,有某些时候,他和黄公一样,“怪”她掀起这么大的风雨。   也可能是惧怕,怕得不敢在她面前畅所欲言,不敢再视她为以前的她。   所以他才会选黄公做为桥梁。   两人这样通信她当然是早就知道的,不过她没有管,也没有让人抄下两人的信件。她觉得没必要连身边的人都防着。她有自信身边的人都是可信的,不会突然冒出叛徒。她了解他们就像了解自己庭院中的花。   亲手养大的花,长几片叶子她都一清二楚。   真有大事,黄公就会像现在一样来告诉她。   她看完信后,她告诉了黄公另一个坏消息。   “跟阿武一起回来的,还有江北各家的人。”   黄公的眉毛果然皱得更紧了,皱成一个大疙瘩。   这样正好。   姜姬心里叹气。   真的正好,好像老天也替她安排好了,这个机会已经递到她手中了,她不该错过,不是吗?   姜武一行人从江岸离开后,日行三十里,日行夜停,过城不停。   但经过的城镇可不敢等闲视之。他们早早就准备好了酬军之物,哪怕力有不足的小城也准备了给姜武的礼物。   不过当他们发现跟在姜将军军中的还有江北各氏族时,都糊涂了。   这……难道是俘虏?   但看起来不像。   可姜将军不是去打他们的吗?怎么这些人看起来跟姜将军不像有仇,倒像是很好的朋友呢?   这些人摸不清姜武与江北各氏族的关系,又担忧会对江南各家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特别是在他们正打算联合起来去凤凰台的时候。   于是跟上来的人更多了。   一传十,十传百。   姜武不管身后跟了多少人,他只知道他要在冬天之前回到凤凰台。   所以他带兵在前面走,后面跟着长长的一条尾巴,这条尾巴还越来越长。   江北各家有的想跟江南的人打听一些事就走慢了些,也有一些人仍然想继续跟着姜武,觉得姜武这里才是重点,其他都可以忽略。   他们欣喜——或意外——的发现,江南各城中还是有不少与鲁人不合的!   姜将军对鲁人旦没有多少敬意,对鲁人倒是认真负责。可问起鲁国先王,也就是他义父的事,他却没什么反应,既不怀念,也不悲痛。   按说鲁国先王赐他姓氏,收他为义子,这才是他今时今日能站在这里领兵的根由。   但他对这个义父为什么没有感情呢?   可他并没有背叛鲁国的意思。   这个鲁国有什么是让他留恋的?   不是义父,不是义弟,莫非是……   一个人呼之欲出。   江南与江北两边的世家都有隐约的猜测。倒是不怎么意外。   前有朝阳公主,今有安乐公主。   大梁的公主们啊……   呵呵……   他们没有吐露出来,只在言谈之外,意会之中,交换着隐晦的讥讽。   不管姜武身后的人是谁,安乐公主必然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她的丑闻,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   “这就是公主城吗?”   随行的世家有不少是第一次见到公主城。他们或许无数次听说过这里,但眼前这座巨城跟他们想像的完全不同。   整座城坐落在大道西边,有一条平坦宽阔的道路与大道相连,这条路甚至比大道更平整,更适合车马通行。   但道路的平整只是一方面。   更叫他们心惊的是,早在三四天以前,他们的行程的每一步仿佛都被人看到了。   到了要歇息的时候,水源处与扎营处已经有人提前到了,打扫营地,除草砍树,担水除虫,烧火驱狼,等等。   这并非是姜将军提前派出去的人,而是驻扎在此地的驿站与护卫,通过驿站得到消息,计算清楚他们的脚程,这才能提前一步替他们准备好。   第一天都是如此,没有丝毫偏差。   两城之间,三十里一驿。而快到公主城时,十里就有一驿。   他们早早的候在道边,问候姜将军一行。   虽然只是不过百人,但军容军纪叫人见之心惊。   江北的人早有准备,猜到姜将军身后必有一位雄才伟略的人君,只差登上大宝的最后一步而已。   想必是差一个名分与时机。   江南的人倒比他们更紧张惊慌。   江北的人见此失笑,故意言语引诱,方知自从义军失势之后,江南各城要么困于内斗,要么坚壁清野,闭城自守,不问外事。   他们能说的最多的就是最近一年,安乐公主连番索贡,叫人生气!   他们正准备为此事上凤凰台责问呢。   江北的人商议了一下后,热情地说:“我等当为尔等助威!” 第766章 好久不见   姜武距离凤凰台不到五十里的时候已经遇上了抬着神女像出来巡游的百姓。   神女像是石造的, 抬轿的是四个面貌清秀的年轻男子。   见到姜武等一行人, 除了抬神女像的四人之外,其余村民都跪下了。粗粗一数也有好几百人, 男女老幼都穿戴一新, 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的。   军队过去后, 江北的人不熟悉江南的风俗, 想这神女像是本地的神明, 问江南的人这是什么神?   江南的人一脸苦笑的答, 这不是神, 这是安乐公主的神女像。她在鲁国就有神女之名,到凤凰台来了以后,兴建了不少庙宇,大肆传播,让百姓信奉她。   现在从河谷到凤凰台所有的地方除了神女之外,已经禁绝其他神明祭祀了。   江北的人吓了一大跳!   这种事是怎么办到的!   江南的人满口苦涩。   怎么办到的?   当然是因为信奉神女像的都是流民啊!   流民离开家乡, 自然要入乡随俗。安乐公主正是趁此时机推广鲁律和神女像。   他们发现以后也想让百姓回来。但他们派人上门, 安乐公主置之不理;他们想动武,各地驿站都有驻兵,一声呼号他们就蜂拥而至!   哪怕悄悄派人潜入流民之中以家乡引诱, 肯回家乡的百姓也寥寥无几。   江北的人问,那你们一定非常恨……吧?   江南的人却道:   他们深恨鲁律!!   都是因为鲁律,百姓才不肯归乡!!   江北的人哪怕听说过鲁律, 也不曾精研细读。现在听江南人说过之后, 都对鲁律好奇不已。正好路过的城镇都有鲁律贩卖, 他们让人去买——结果买回来两车!   这两车里,户律占三分之一,商律占三分之一,余下的多数是匠户要如何评级,以及新职业的诞生。   其中竟然有人发现扎风筝也能成为一项匠户的职业!!   登记后的新匠户可以据此买屋、置地、收徒、有姓氏。   最后一项实在叫江北世家们想不到!   工匠自古就是奴隶!无名无姓。现在不但可以买屋收徒,连姓氏都可以有了?   至于如何有姓,官衙还有一部《百姓录》,自己不知道该姓什么的,去里面选,选中就可以当作自己一族或一村的姓氏了。   “简直是胡闹!”其中一人当即就把书摔了,转头就去准备去找江南人吵架。   安乐公主这么胡来,你们怎么能由着她呢?早该把这女人杀了!   然后就被其他人拦了下来。等这人冷静下来后就自己想明白了。   为什么不杀?   当然是因为杀不了她。   凤凰台以外的世家管不了她,河谷以内的世家都……   “都毁了。”另一个人放下手中的纸书,手隐隐发颤,闭目静思。   车中虽坐着五六个人,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世族皆亡。”第三人轻声感叹,此时他才体会到这份深入骨髓的寒意。   隔着一条江,这里早就不是他们认识的世界了。乍一看乱相纷纷,细思量就让人打寒战。   “先是凤凰台?”一人细细推敲起来。   “不。”另一人摇头,“先是公主城,再然后万应城,最后是凤凰台。”   “凤凰台之后是河谷。”   “河谷之后便是晋江左岸。”最后一人敲膝道,“接着就是我们了?”   有人爆发出一声冷笑,但车内还是一片寂静。   没有人真能笑出来。   亲眼看到江南的改变让江北的人更深的感觉到这位他们预料中的人君是何等的不同寻常。   大梁变成大纪时,也有许多不同之处。   大纪的皇帝对各部族十分宽容,他是天下共推之主,却并没有对各部族太残忍。各部族向他上贡是为了寻求他的庇护。   但大梁的皇帝却更阴险一点,他先是封了许多诸侯王,又将各地朝贡之事写进了祭祀的诗歌中。江北的部族当时来参加大梁皇帝的祭祀时听到祭祀的诗歌,都非常愤怒。   但诸侯王当时虎视眈眈,江北各族在经过漫长的争斗后,还是答应每年按时朝贡皇帝,这才平息了干戈。   七百多年过去,新的人君似乎更看重百姓?而非氏族吗?   江北各家的人秘议了几番后,都打定主意,一定要探明这个人真正的意图。   江北的人可以不反对他,但他也不能去江北有太多的约束。   不然,就算姜将军手握利器,他们也不会退缩的!   江北共一百三十八座城,大家联合起来,他们就不相信这位还没有登上大宝的人君不会更加慎重!   距离凤凰台越来越近了,各村各地百姓祭祀的事也更多了。   他们这才听说,原来安乐公主听闻姜将军大胜归来,打算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来安抚亡灵,夸耀胜利。   江南各地听到此讯后,纷纷主动贡上礼物,以示对姜将军的崇拜与爱戴,以及对他的胜利的赞美之情。   许多赞颂的诗歌也流传了出来,大街小巷都有人诵唱。   当再看到姜将军的队伍时,百姓们也会自动自发的对着队伍诵唱歌谣,赞美欢呼。   队伍中的江南世家不免苦笑。   但更让他们吃惊的不止这个,而是他们路过的城镇几乎都修了非常好的路,宽阔又结实,大军在这样的路上行进速度都加快了不少。   行进途中更是看到无数的良田与辛勤耕种的百姓。田里牛马拉着形状奇特的犁,翻地翻得又快又深。   这下连江南世家都吃惊了,因为在他们的城里并没有这样的犁。   特别是他们还看到了最多五条牛并行拉的犁,一块田这五条牛来回两次就能犁完了!   这是何等的速度!   江南江北各家都知道农事是非常重要的。   他们立刻派人出去打探这种犁是不是鲁人之物?百姓只会说这是公主赐下来的,别的也说不清楚。   不等他们找到此犁是哪个工匠所造,已经到了凤凰台。   今日的凤凰台比起往日来丝毫不逊色。城墙广深,城门洞开,百姓穿梭往来。城外的市场大得不像话,商人的集市摆了十里长!   他们一路跟着姜将军来到宫门前,士兵排列整齐,并没有退下回营,显然姜将军是打算带士兵进去演武夸耀的。   这也是应该的。   宫门前已经有人等候了。   姜将军命人去请他们出来,随他一同去拜见安乐公主。   一人试探的问:“只是拜见公主吗?宫中可有别的贵人?我等只怕失礼,还请将军直言相告。”   姜武:“自然只有公主。诸位请随我来吧。”   说罢,他重新上马,佩剑不解,就这么直接进去了。   但除他之外的世家们却必须要将随身武器留下,护卫们也必须在宫外等候。   一群人只得跟在姜将军的马后步行进去。   这些人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只怕今日他们就要拜见安乐公主了。   有些太急了。   又有一人追上前面的姜武,恳切道:“我等长途跋涉,面容有污,衣衫不整,还请将军容我等回去收拾整齐,明日再来拜见公主。”   姜武:“我领兵出征,回朝后难道还能先回家再见公主吗?你们是跟着我回来的,我当然要先带你们去见公主,才能放你们走。”   这话也不错。   这些人只好算了。   不算也不行。这宫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回都是巡逻的卫兵。   远处也能看到脚步匆匆的文书们,身后带着的小吏或担或抬着文书卷集等物。   这不像一座没有皇帝的空荡荡的宫城,倒像是一座已经有了主人的皇宫。   姜将军有马,世家们却必须要靠自己的两条腿跟上。走得气喘吁吁,才来到了广御宫前。   有来过凤凰台的人已经发现这里跟以前不同了。   广御宫前原本的牡丹园已经不见了,不管是夏季盛放的牡丹还是冬季结满绢纱的假花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副宫。   两座副宫呈拱卫之势围绕着正中央的广御宫,副宫里可以看到有无数的人在里面忙碌着,门前廊下,阶上阶下都有长衫玉带的士子来来往往。   殿中可能是为了采光,门窗大开,或做成格窗,现在已经是深秋初冬时节,殿里的人冻得瑟瑟发抖。殿里烧着巨大的鼎,飘出米汤的香气。时不时的看到有殿中的人去盛一碗香汤,一边喝着一边回座,继续埋头书写着什么。   阶下的侍人看到姜将军来了,连忙入广御宫通报,一边也向这里迎来。   姜武指着他马后的这些形容狼狈的江南江北的世家说:“找个地方先让他们梳洗一番,再通报给公主。”   世家们大松一口气,纷纷对姜武道谢。然后就跟着侍人走了。   侍人一边领着他们走,一边让人去准备干净的屋子和干净的水,以备洗浴更衣,还问他们要不要修面。   江北的人不懂,江南的人倒是知道,就解释说公主不喜男子留须,这修面其实就是刮胡子。   江北的人纷纷拒绝修面,好好的胡子刮它干什么!   往后面走,又是一大片官舍,倒像是新修的,还崭新得很。   侍人解释说这是新入选的官吏的房舍,公主仁慈,担忧他们在宫里没有地方休息,所以特意修建了官舍。   侍人问,你们要是急的话,也可以在这里洗浴更衣。   世家们皱眉拒绝了。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知道了,安乐公主选拔出的新官在一些根本不是世家子弟,虽然也是通过世家推举才能入宫为官,但有一个叫王姻的鲁人胡乱推荐,根本不看家世,也不看师从,只要给他钱,他就能推人选官。   怎么能在这种可能有低贱之人的地方休息更衣呢?   不行,不行!   侍人很理解他们的坚持,就说这里不行的话,前面倒是有两处皇帝陛下用过的旧宫室,也算干净整齐。   虽然皇帝已经没人关心了,但用皇帝的旧宫室更衣还是可以的。   世家们纷纷赞同,跟着侍人一径往里走。   更深处的地方就没什么人了,只能看到侍人来去。   这也对。现在凤凰台上没有皇帝,肯定也不会有皇帝的后宫妇人,安乐公主好像只使用了前方的广御宫,她收的鲁官也只在前面走动。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宫殿。四处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排的树木花草,倒是静雅逸人。   侍人们早就准备好了用来洗澡的热水,恭敬的请这些人走进去后,等他们脱衣,入水——侍人们就抱起脏衣,关上门,离开了。   广御宫。   姜武也在洗澡,不同的是池里还有姜姬。她抱着七宝,教他认爸爸。   姜武坐在另一端,被两个侍人拿马毛刷子从头刷到脚。   七宝果然已经不太记得爸爸了,至少这个胡子长得肆意又茂盛的野人,他认不出来。   等姜武把胡子刮了,头发梳顺了,身上也刷得红通通的搓掉了三层泥,泡进水里后,七宝终于认出了爸爸。   跟爸爸亲热一番后,小七宝就被侍人们抱了出去。   侍人们关上门,笑嘻嘻地说屏风后有榻,有热呼呼的鼎食,还有煮好的豆浆哦。有吃有喝,你们随意吧。   姜武抱住姜姬,出了池子,到屏风后把她放在榻上,左右一看,说:“没有衣服。”   姜姬也嘻嘻笑起来,拉他过来:“反正也用不上。明天再让他们拿衣服进来。”   姜武趴到她身上,翻过来,摊开四肢说:“累,骑了一路马,动不了了。”   姜姬温柔的翻上来说:“那我来,你别动。” 第767章 将与相   她不许他停下来。   每一次他都觉得已经不行了, 再也没办法了,但还是不能停下来。他已经非常疲惫了。   可最后那一刻,他能感受到巨大的幸福!他愿意为了一刻去死。   哪怕为她流尽最后一滴血,为她死在战场上, 他都愿意。   他记得她在月光下扬起的头颈, 汗水掉在他的脸上。   姜武醒来时是第二天早晨, 他是饿醒的。   姜姬已经披上衣服坐在鼎旁吃饭了,看到他起来就替他盛了一碗端过来。   “别起来了,挪过来吃。”她把煮好的粥,烤好的羊腿都给他端过来了。   他想坐起来,瞬间觉得腰要断了, 只好听她的挪到榻沿,一手提起羊腿, 舔掉滴下来的羊油和酱油, 大口咬起来。   一条羊腿吃完, 他才算是活过来了,身上也有力气了。   姜姬再端给他一角杯的热米酒, 他吨吨吨的一口灌干净,才拿起烤饼吃。吃了一整张锅那么大的烤饼, 才一脸“我吃饱了”的放松,往后一翻,不到片刻就扯起了响亮的呼噜。   她漱过口后也上了榻, 觉得这呼噜听起来还挺好听的, 闭上眼睛也睡着了。   再次醒来, 他去洗了个澡,两人攻守易位。   他一副“老子要报仇!”的气势。看来昨天是她太过分了。但他再累,底下还是很精神的啊!所以也不能怪她过分。一年多不见,她也很想他啊!   两人就这么关着殿门,满足人生大欲。   直到五天后,侍人来敲门,说黄公已经连着四天在广御宫宫阶下候着了,一站就是一整天,老头子身体年纪都在这里放着,他们也实在是担忧,这才不得不来敲门,公主您能不能先停一停?放将军睡个觉?您出来办点正事再回去都行啊。   听着侍人的话,姜姬几欲破口大骂,无奈她现在实在是没功夫说话。   姜武一脸得意,趁她在要紧时狠狠逞了一轮威风!   待他畅快了才放开她,往旁边一翻,推她出去:“正好我睡一会儿。”   姜姬扑到他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才解气!挪到榻边力图站起来——   片刻后,侍人们听到殿内公主叫唤。   他们推门进去,殿内因昼夜燃香,倒是没什么浊气,就是仍弥漫着男女之间的味道。   公主坐在榻沿,已经穿上了衣服,胡乱系上腰带,身后是姜将军的光赤赤的背脊,腰间还有一个红肿的牙印,带着水光。   公主沙哑道:“扶我起来。”——她一定要把高床做出来!这榻太低了!对人太不友好了!   等姜姬在侍人的嘲笑中收拾整齐,可以见人了,黄松年也被人扶进来了。   整整在外站了四天,老头子也撑不住了。   进来后被侍人放在席上,拿来凭几让他靠着,抬来脚炉让他踩着,还送来热腾腾的红枣姜饮让他取暖。   姜姬也靠着凭几,靠了一会儿嫌靠着不舒服,推开凭几,唤来旁边一个一直在笑的侍人:“过来,坐下!”侍人笑眯眯的过来坐下,被她一番摆弄后,她舒舒服服的靠上人肉椅垫,才端起礼贤下士的脸,温柔问:“老相有何事?片刻也等不得?”   黄松年看公主这副目含秋水,柔若无骨的模样,道:“某已等了四天。”   ——这叫“片刻”?   姜姬半点不脸红地说:“小别胜新婚。”   满殿的人都喷笑起来了。给她做凭几的侍人笑得浑身发颤,被她掐着胳膊:“给我坐直了!”   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毛昭被这一殿笑声搞得一脸茫然,但心底放松了。   看样子公主没生气。   毛昭进来就看到公主的身姿和形容,五味杂陈。他有点想不到公主真的钟情于姜将军。   更想不到的是黄公是从哪里把公主叫起来的啊!!   他坐下就做惊讶状:“黄公,某观你面色潮红,是不是病了?啊呀,这可不好!我这就送你回去休息!”说罢就过来要强行扶黄松年出去。   黄松年甩手把毛昭给推得跌成个翻盖王八,跟着就一鼓作气的开口:“公主!不知可曾见过定州池斐!”   这人是谁啊?姜姬正回忆,她当凭几靠着的侍人以袖掩口,公然帮她作弊:“就是跟将军回来的江北定州池氏子弟,现在就在……”后面关着呢。   她便恍然大悟,摇头:“还不曾见过。客人远道而来,正在休息。”   黄松年显然已经为这件事担忧好几天了,闻言瞪着眼睛:“果真?”   毛昭也看过来,似乎也很关心。   姜姬真的恍然大悟,点头:“果真。”   ——人还活着,放心。   她真没有把人哄进门就砍。   总要先劝。劝个十年八年的也就差不多了。   黄松年看她不似说谎,一口气松下来,人就有点坐不稳了,往后一倒,侍人连忙扶住他,毛昭和姜姬都紧张了。   毛昭也冲过来扶,姜姬撑住侍人探身过来:“怎么样?传御医来!”   黄松年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刚才眼前一花,有些坐不稳。”   姜姬叹气:“老相,何必如此?”   黄松年苦笑摇头,抬头目视此女:何等绝色之人?怎么就落在大梁了呢?   “公主龙威日盛,某不堪承受,失礼了。”   ——你太厉害了,你喘口气我就被你吓到了。   姜姬沉默下来。   看来,黄松年也发觉了。   她其实已经不会放过世家了。不管是江南的,还是江北的。   她想了想,让毛昭送黄松年回去,转而请来龚香。   龚香就在旁边的副殿内,听到传唤立刻就过来了。见到她,先笑:“公主还是早些回到屋里,与将军相亲去吧。国中近日无事,不需公主操心。”   姜姬也发笑,摆摆手,请龚香坐下,道:“我想请叔叔去看望一下黄公。”   龚香听过数次黄松年再三劝诫公主放过世家的事,闻言失笑:“黄公年高,心肠软了。”   以前凤凰台死的人少吗?哪一年都不少。偏偏是公主杀人,黄松年看不下去。   他还是不懂公主啊。   姜姬:“但我需要他和徐公站在我身边。”她顿了一下,“活着。”   姜武从江北平安回来以后,大梁已经是她囊中之物。   她开始思考在什么情况下登基最好。   造成的影响最小,造成的伤害最小,获得的反对最少。   她想“和平演变”,最重要的就必须让她的登基能被更多大梁人接受,不会让他们心生反感。   那黄公和徐公就必须站在她这边了。   这样能给天下人造成一个印象,那就是她做皇帝,黄公和徐公都是赞同的,甚至是乐于送她一程的。   她想在这两个老头子还活着的时候登基。   所以,黄公现在不能出事。   也不能再继续明着反对她。   但问题在于黄公并不傻。她不能只哄着他,把他当成一个傻子去骗。有些事,她需要让他明白。   她这边已经会意会的方式让黄公明白她不会放过世家了。   现在,黄公是听不进她的话的。   这时就需要另一个旁观者去替她“解释”,说服黄公。   “叔叔,只有你能帮我了。”姜姬握着龚香的手轻叹,“我实在是发愁呢。”   龚香握住公主柔软温暖的小手,玉指纤纤。   他笑着说:“公主放心就是。我这就去拜访黄公。只是我去之前,公主还请告诉我一句实话,那些人,公主杀不杀?”   姜姬笑着摇头,“只是打算关着而已。”   如无意外,这些人大概要老死凤凰台了。   龚香笑道:“如此,我也可以放心告诉黄公了。”   黄家。   黄松年从宫里出来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他是被人抬下车的。   宫中御医也紧跟着出来了,见到黄松年的样子,当即立断先灌了他一小盅参酒。   这是医神的神药。   公主珍惜得很,出宫前特意赐下来的。   参酒下腹,黄松年原本腊黄的脸色才缓过来。他就是一时疲惫加上悲哀,有些撑不住了。这口气缓过来就好了。   御医道他们会在府上打扰十五天,十五天后无事,他们才会回宫复命。   黄家人自然惊慌不已,抓住毛昭细问,毛昭摇头不答。   公主强留江北江南各地世家,人自从进了凤凰台到现在生死不知——这种事绝不能泄露出去!   黄松年挥退家人,只留下毛昭。   毛昭叹道:“公主说的对,黄公,何必如此?”   黄松年:“……”毛昭:“百废待兴。公主不除世家,粮、钱、人从哪里来?”   黄松年:“……大概,是我这个老人最后的坚持了吧?”他仰天远望,“我痴长九十余年,从踏入凤凰台的那一天起,从没遵照本心说过一句话。现在,我想做点事。”   毛昭冰冷道:“黄公,你不过是想全身后之名罢了。”他顿了一下,冷笑道:“你想找死,可公主是不会让你死的!你与徐公就如同她宝座上的明珠,她是一定会留你们的性命的!”   “你看公主不会杀你,就如此狂妄,难道不为子孙后代考虑吗?”毛昭质问他。   黄松年冷静地说:“我若死了,公主当会善待我的后人。”   毛昭抢白道:“你死前设局陷害公主,还令她的打算落空,你觉得公主会如何善待你的后人?”   ——让人有苦说不出,还要跪下磕头谢恩的法子,难道公主想不出吗?   ——根本用不上公主,那王姻就能整死黄家后人!   毛昭气急败坏,语重心长:“黄公!三思啊!!”   恰在这时,外面人进来通报,道龚香来访。   毛昭起身道:“必是公主令他来劝你的。我先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不等黄松年说话,他就让下人带他从另一边离开了。   黄松年被毛昭这个小孩子教训一顿,有点沮丧,想到龚香一会儿就进来了,更不想见了。   不过龚香进门时,他还是拱手问好。   龚香:“老相,身体可好?”   黄松年不用装就是一副病容,指着榻前道:“无事。坐。”   龚香落座,客客气气地说:“公主担忧老相的身体,特意令我前来问候。老相,有何心事,不妨与我述说一番,也好排解一二。” 第768章 新世界   黄松年靠在凭几上, 沙哑地道:“我一切都好, 不劳龚相挂念了。龚相若无事, 还请回吧, 我要休息了。”说罢就自顾自的推开凭几躺下了。   龚香对这个老头子可没什么客气的。公主的人性中最可贵的一点就是爱护弱小, 黄松年在她眼中就是老弱, 所以才会百般容忍。   想想公主当时是如何对他的?那时的手段施展半分出来, 黄松年还敢是现在这副样子吗?   龚香:“黄公可愿听一听公主在鲁国的故事?”黄松年背对着他没有动。   龚香知道他不可能睡着,缓缓道:“我父龚楣与王情同手足。我父听闻王在宫中骤毙, 在家中也倒下了,从此做了三十年的活死人, 无知无觉,屎尿不禁。那时我才刚刚落地。”   屋里很安静,黄家的下人也走远了。   龚香娓娓道来。   “朝午称王后,龚氏闭门不出。我在家中长大, 受父亲教导。父亲困在七尺榻上, 脾性暴烈。他本桀骜,自诩不凡, 却成了一个废人, 难以服众。”   龚香轻轻笑了两声。   黄松年听到了,翻身坐起:“你父临难, 你因何发笑?”   龚香不答, 继续道:“我父在榻上躺了三十年, 我也在家中读了三十年书。直到公主随先王归国。我父极为欣喜, 结果大喜之后, 骤逝。”   黄松年目瞪口呆,一桩极为惨烈的故事,龚香语气轻松,口述之人不觉得悲惨,听的人更觉古怪。   龚香:“我便离家,投身于先王。彼时与公主相闻不相识,此为我今生至憾之事。”他摇摇头。   黄松年听出了兴趣,问:“难道当时的公主不像现在这样?”   龚香反问:“一个不足叫角年纪的少女,谁会放在眼里?”他自问自答,“我就没有把公主放在眼中。国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把她放在眼中……不,有一个人曾看出了公主的不凡之处。”   黄松年:“此人何在?”   龚香:“他与公主有半师之谊,论起来,还能称公主一声小姨。”黄松年皱眉:“此人是何年纪?如今在何处?莫非仍在鲁国?”   龚香笑道:“在先王逝世之后,公主赐了他一杯毒酒,全了他的臣节。”   黄松年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龚香悠悠叹道:“他号玉郎,人称冯家玉郎。公主爱惜他的人品,敬佩他的品格,不肯折辱于他。”   ——于是就送他去死吗?!   黄松年冷笑:“那你呢?”   你现在活着,是公主的折辱吗?   龚香笑道:“我?我当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动弹不得。”   黄松年此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公主当时在鲁国趁其父亡时夺权,手段竟如此酷烈!   他还以为她像在凤凰台这样,先说服了徐公,再来笼络他。   鲁国八姓,冯氏被她毒杀了,龚氏受了刑,蒋氏满门遇匪……   黄松年倒抽一口冷气:“公主剪除三姓后,你竟然还肯顺从她?你就不怕她要了你的性命?”   龚香笑眯眯地说:“我还有个故事呢。黄公可知,我刚入朝时,国中有冯氏与蒋氏两姓。冯氏玉郎与公主相交甚笃,蒋氏也有一男子,被公主求爱。”   黄松年点点头,这倒是符合公主的做法。两边笼络。   龚香知道他会怎么想,不过他想错了。以前的公主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彼时公主年幼,蒋氏那小儿不肯伏就公主,公主就命人将其缚来,百般耍弄,引为乐事。”   黄松年:“……”   这叫笼络?不是结仇吗?   “后来公主惹怒鲁王,被贬辽城。这小儿后来就做了我的女婿。”龚香陷入回忆中,“待公主年长,我欲为公主择婿,一为魏王;一为赵王。我令这小儿去迎回公主,短短数月,这小儿就被公主所俘,趁我在宫中被公主所擒之时,屠我龚氏一门,连他的妻儿都没有放过。”   黄松年哑口无言。   龚香又发笑,“这小儿想必与公主有约在先。以为公主爱他甚重,才愿亲手杀儿屠妻。结果蒋家被流匪灭了满门,他逃出莲花台时,被姜将军带人扑杀,尸骨无存。”他重重的拍了几下膝盖,快活道:“这小东西死得好!哈哈哈哈!”   黄松年悲哀地看着龚香:这个人,已经疯了。   龚香笑着对他说:“黄公想必以为我疯了。但我在没有遇到公主之前是白活了!井底之蛙,自高自大。我遇到公主之后,才知道这天下有多大!我在鲁国为臣,只能握住莲花台那寸大的地方。公主身在辽城时,已经搅动燕、郑、魏三地风云!”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用力地说:“我不如公主!世上无人可及公主!”他目光火热地看向黄松年,“黄公可知公主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世家皆亡,公主的新世界会是什么样?我想不出来!你能想出来吗?没有世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黄松年想不出来。   他也不想去想!   他连世家会破灭这件事都不愿意去想。   如果是十年以前,有人告诉他会有人想除掉这世上所有的世家。他会斥其为白日做梦。没有世家,这天下就乱套了!遍地荒蛮,人会重新变得用两只手吃饭,连房子都住不上。没有世家,剩下的人连书都不会读。   谁要想这么做,就是与天下为敌。   也不会有人能做到。   但现在他不敢这么说了。   从凤凰台到河谷,大姓世家一个接一个败落,百姓仍照常生活。他们耕种,地里就长出粮食;他们纺织,就有蚕吐丝,纺成线,做成衣。   木匠会造房子,铁匠会打铁造器,陶泥匠会制瓶制罐。   并没有因为世家衰弱而天下大乱。   相反,公主用鲁律替百姓找到了准绳,划定好了界限。百姓就安之如常的继续生活下去。   没有世家选派的官吏牧民,学了新鲁字和鲁律的苍蝇官用极其简陋的方法治民,也并没有百姓不驯的事发生。   但世家倒下的好处却显而易见。   河谷成了公主的领地,她令百姓在河谷耕种,河谷长出的粮食就都归了公主。   从世家手中逃出的奴隶来到公主的地盘上,都成了公主的百姓。   公主把从世家手中夺来的土地给他们,再利用商人交通,便可使甲地之物出现在乙地、丙地、丁地……   世家太庞大了,它吞下了太多的东西。公主除掉世家,就会得到世家吞下的土地与人口,以及这两样东西创造、衍生出的财富。   公主与世家的矛盾是无法避免的。   他不能让公主放过世家。   他也不能示警世家防备公主。   公主创造的新世界……   “或许我并不想看到那样的新世界……”黄松年闭上了眼睛。   龚香冷笑。   他可不觉得黄松年会是第二个冯玉郎。玉郎固然想保存冯家,但他会不惜一死也要坚持对的事。黄松年却没有这份决心。   他连死都不敢。   既不敢自尽,也不敢惹怒公主慨然迎死。   如果不是活得够久,龚香可真是看不上他。   龚香觉得就应该让他知道,公主如今是心慈手软了,她不是下不了手,只是觉得没必要非要杀人才能达到目的。   他吓唬够了,觉得这应该能让黄松年想通了,就爽快的告辞了,临走前说会替黄松年向公主请假,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养好身体了再进宫也不迟。   黄松年望着他的背影,既敬佩他,又可怜他,复而自嘲:只怕在龚相眼中,他才是值得可怜的人。   凤凰台。   池斐和几个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一张书案给摔碎了,赶紧拢到一起想升个火暖和暖和,门外的侍人们就说话了:“几位公子是想放火吗?”众人一听,顿然醒悟!举着灯对着碎桌子说:“再不放我们出去!我们就放火了!”侍人沉吟片刻,叹道:“那几位就是来参加公主的宴会时,一不小心降下天火,将各位都烧死了。”   殿内众人:“……”侍人在外道:“各位放心放火吧,尔等的尸首会好好送回去的。”   众人:“……”   池斐打了声喷嚏,走到门前对侍人道:“殿内寒冷,能不能送些衣物进来?”他们现在全是光着的,勉强找了些东西遮住耻处,有的人甚至到现在还躲在浴桶里不出来!   这一招太恶毒了!   外面天气越来越冷,还把他们的衣服收走了!这下让他们怎么逃?逃出去了,外人知道他们从有安乐公主的凤凰台中祼身逃出来?这一辈子就别想清白了。   池斐从发现这件事后就头疼不已。   他跟侍人道:“如果有人生病了怎么办?”   侍人道:“宫中有御医,若是有人生病,自然抬出去医治。”   除了不给衣服,别的都还好,一日两餐,还算美味。要书要琴,也都给。   再问这么关着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有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先把他们放出来,给他们衣服,容他们打扮整齐了,大家坐下来谈嘛!   侍人只会发笑。   确实他们这一殿的人全光着身体是挺好笑的,侍人嘲笑他们也正常。   池斐再三问不出来,只好让大家先忍耐。   要忍多久?   不知道。   至少从进来到现在已经五天了,除了侍人,他们没见到任何一个别的人。   这天,他们刚吃过饭,热腾腾的鼎食吃了还是挺暖和的。   跟着就听到外面有一个人在大声喊。喊什么听不清,倒是喊得很高兴。只听得出来是成人的声音,不是小孩子。   侍人进来收走食案。   池斐问:“那是什么人?”   莫非……   侍人笑道:“自然是陛下。”   池斐和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陛下还活着?”   “陛下在凤凰台?”   “陛下!”还有人喊起了陛下,想冲出去面见陛下,拜见陛下。   被门口持棍的侍人一个一个敲回去了。   众人捂头捂肚,趴在门窗上,等了一整个下午才听到陛下的声音慢慢的越来越近,然后一个高壮的身形扑进院子里来,又很快跑出去了。   好像在玩游戏……?   几个侍人前后跟着他,不像折辱,倒像是陪伴与保护。   还有人笑道:“陛下还记得这里啊?”   池斐听到这句,推了推眼前这异常结实,又窄小的门与窗,喃喃道:“莫非……这里以前真是陛下住的地方?”   怪不得关起人来这么好用! 第769章 祭祀与新年   池斐等被关在殿中, 经过数日后, 倒是见了不少次“陛下”。   陛下显然很快活。   这里的侍人们全都身材高大,每天夜晚需要抓陛下去休息时,一群人围而攻之, 相当有章法。   他们也丝毫不忌讳谈起陛下。他们说陛下以前身边侍候的人都死在云贼手中了,陛下被云贼抓到河谷去,受了不少的苦,现在才算是慢慢养回来了一点, 不怎么怕人了。   池斐等人自然要感叹一番。感叹完了之后,就要盛赞安乐公主的仁义与慈爱。   ——这些侍人嘴里只有安乐公主。死活找不出另一个人来。   他们本以为至少会有一个高人、老师、先生之类的人物。   结果并没有。   只有公主。   几人围炉夜话时, 个个无遮无拦, 倒是可以大大方方的坦诚以对。   “……莫非,只有公主?”池斐某一夜, 大胆替大家把这话给揭破了。   有人先开口了, 剩下的人就敢大胆说话了。   “难不成真是鲁人旦想当皇帝了?”另一人紧接着道。   “不会吧……”他们都是亲眼见过鲁人旦的!那个傻子……   虽然不像陛下这么傻,但也是个傻子。   “难道此人其实胸有丘壑?只是未到揭盅时才一直掩饰?”那可真是城府够深啊。   秋雨纷纷落下, 殿中的人齐齐打了个寒战,喷嚏声此起彼伏。   “夜雨真凉啊……”一人道。   第二天, 侍人们就贴心的给他们送来了花椒姜汤, 以防生病。   殿里还升了火鼎, 供他们取暖。   但无论他们如何恳求, 仍然没有衣服。   池斐万般无奈, 只得征求了众人的意见后, 向侍人道:“我等一片诚意而来, 正是为了襄助人王。”   侍人:“人王?”池斐真诚道:“陛下如此,正该退位让贤。”他与身后众人齐声道,“我等正是为此而来啊!”   广御宫,姜姬挥退侍人,对龚香说:“果然,江北的人更自主。”   说不要皇帝就不要皇帝了。这等气魄她在江南扒拉半天才寻出一个徐公来。黄公都那个样子了,说让他改弦易辙另奉新主都别扭得不得了,现在还躲在家里不肯出来呢。   也可称一声贞洁了。   江北那边痛快极了,说改嫁就改嫁,说休夫就休夫,甚至连新夫是谁都不知道就肯把旧夫跺到一边。   倒不是说江南这边就比江北的更忠心于大梁。只是这层遮羞布,江南的人脱起来比江北的更有压力。   龚香叹道:“江北氏族经历大纪与大梁,如今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旧事重演。”   其实大梁皇帝当年能改朝换代,与当时的形势也是分不开的。大纪末年的皇帝也是不怎么得人心的,大梁皇帝许下足以令各族动心的好处,各族就半推半就的从了。   何况她感觉大纪当年的天下,更像是各部落各自为政的联邦制国家。   所以大纪的皇帝做得不够让各部族满意了,各部族或撕毁或忽略了当年定下的盟约,眼睁睁看着大纪变成了大梁。   他们大概以为大梁换大纪后,日子还跟以前一样,只是上面的共主换人了而已。   但大梁却逐渐变成了帝制,一步步收走了各部落的权柄,让他们不得不伏首称臣。   七百年权力的角逐,形成了现在的大梁。   如今又要变一变了。   姜姬冷哼:“他们估计以为没有了大梁,他们的世家还跟以前一样。自己关起城门就能做百里候。”   龚香大笑起来,重重的击案,双眼火亮:“臣愿亲眼观之!”   ——亲眼看着他们绝望、灭亡!   姜武回了凤凰台,姜姬就准备举行大祭。   黄松年听闻毛昭已经测出宜日,顾不得再躲在家中,匆匆赶到了凤凰台。   姜姬见到他还是一切如常,照例请他在右侧第二位坐下。   众人皆起身问好,只有姜武和姜姬仍在座。   黄松年坐下后,姜武才对黄松年拱手为礼。   “我才回来,听闻老相重病,怕打扰老相养病,不敢上门探望。今日见老相面色尚可,想必是病已经好了?”姜武道。   殿中鸦雀无声。   姜姬都没想到,姜武会先给黄松年一个下马威。   不过这也是好事。省得这殿里的人老觉得姜武是一个武夫,还是没脑子的那种。   黄松年只得再站起来,谢过姜大将军的关怀,道:“已然无事了,有劳大将军挂念。”   姜武点头:“那某与公主也能放心了。”   黄松年冷汗冒了一身,今天才算是体会到雄军百万之主的气势。   果然不凡啊。   姜姬只管笑眯眯,略过这一节,问姜武对祭祀还有什么需要没有?   姜武摇头,“只是要先祭一番死在江北的士兵与百姓,之后再论其他。”   姜姬:“都听你的。”   异日,大祭开场,晴空万里。   姜姬穿戴更加隆重,头戴一方小冕,比正常的帝冕要短上几寸,也小上几分,哪怕她戴上这副冕只有半天时间也够底下的人冒冷汗的了。   黄松年头都不敢抬,实在很想就这么一病不起算了。   毛昭在他旁边还算冷静,但也不肯抬头。   白哥是最淡定的一个,还小声告诉毛昭,那冕是他画的。   毛昭:“……”   白哥小声:“我做了好几副图呢,都做出来送给公主看,没想到公主今日就戴这副出来了。”   好荣幸!   毛昭:“……”   白哥继续小声骄傲:“那些鲁臣……都不怎么会制冕,他们哪有我见得多啊!上回给公主制玺,他们就没告诉我。这回还是被我撞见了,不然又被他们给瞒过去了。”   毛昭:“……”白哥小声炫耀:“这副冕上雕了一只凤鸟,九尾,仔细看漂亮极了!你看!在阳光下看,那玉冕是会泛光的!”   毛昭举目望去,虽然被日光刺得眼睛疼痛流泪,但阳光中的公主头顶上确实生起了光晕。   好玉冕。   好工匠。   好……好想捶他啊……   祭要祭九日。   第一日是夸耀胜利,告诉老天爷,我们打胜仗了!这都是在您的保佑的庇护之下!   第二日继续夸耀胜利,告诉老天爷,这次我们为什么要去打仗呢?因为我们被人欺负了,但这些欺负我们的人现在都受到教训了!   第三日还是夸耀,主要是夸姜姬何等美丽又英明,何等慈爱又宽容,她充满力量又怜惜弱小。所以她发现有弱小被欺负就立刻出手了,打败了敌人但也没有仗着她的强大过份欺压敌人,现在世界还是和平的,天下还是太平的,弱小的人不再受欺负,强大的坏人也明白他们做错了事。老天爷请放心,有她在一切都没问题。   黄松年听到这里有点晃。毛昭赶紧帮他撑住。   因为照惯例,在这一天被夸的应该是皇帝。   可能站底下听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因为祝辞的诗歌都是以前用过的,只是里面的名字换了,不熟悉的人可能根本就没发现换名字了。熟悉的可能也没发现……   反正大家都很平静的跪着。   跪到今天是第三天了,都有点累……   到第四日才是正题,姜武出来受奖,他勇武、强大、用兵如神,像闪电一样快速冲到敌人面前,像神明打雷一样用强大的力量令敌人屈服了。   第五日,祭祀在战争中死去的人。   第六日,封赏。从姜武起,往下一级级封赏。   第七日,江南江北的人都被请出来了,跪在下头听。   听完就又被带走了。   第八日,送神明们走,宴会结束了,大家吃好喝好玩好了吗?祭祀的充足吗?你们满意吗?   第九日,该走了,该走了,神明们,老天爷们,咱们下回再见。   姜姬站足了九天,一天换三套衣服站在祭台上。九天结束,她真诚的认为当皇帝其实也不容易。这种事还没办法找人替。   她刚这么抱怨出口,龚香就笑道:“也不是不能替,等三宝公主长大,让她去祭就行了。”   姜姬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大祭过后,凤凰台上的百姓肉眼可见的都安泰了,放松了,脚步都变轻快了。   哪怕祭祀除了花钱之外没别的用处,但对百姓和世人来说就是个安慰剂,还是群体式的。   不然姜武带人在外面打了一年的仗,回来不祭一祭,人都没办法安心。祭完,也就意味着这次的仗已经打完了,征走的兵丁可以放回家了,三年内再征兵丁都不找他们了!   姜姬再觉得祭祀花钱,也不得不承认,它做为群体式的安慰剂和麻醉剂,还是有存在的意义的。   祭完之后,很快就是冬天了。   在凤凰台上,冬天里百姓们也不闲着。他们会从商人处买来草,制成厚厚的草垫子,盖在田上。而田里是赶在天气变冷之前新种下的秧苗,它们现在正是青翠的时候,等到春天一来,它们就会立刻像疯了一样的成长!五六月间就可以先收一茬粮,赶着播种,一年等于可以轮三遍!   百姓们已经有了新的农经。本来一年三种,这样下去田里的地力会很快被消耗一空,但凤凰台的百姓们发现鲁人的田里的田力更足!   大家一样去神女庙上供,一样在耕种时对着种子求神女保佑,为什么鲁人的田里粮食长得更好呢?难道神女只保佑鲁人吗?   最终他们发现这是因为鲁人喜欢在田里套种黄豆。   鲁人喜欢吃香云,但凤凰台的百姓不喜欢,认为那是贱物。   所以只有鲁人的田里会种黄豆。   有百姓想得知鲁人田里的奥秘,在某一年里鲁人种什么,他就种什么,鲁人早晨什么时候去田里,他就什么时候去,鲁人几时收割,他也几时收割。   那一年,他的收成确实更多了。虽然仍是不及鲁人。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百姓发现了奥秘。   他们认为黄豆才是受公主庇护的食物,它可以令粮食丰收!   龚香听说民间有此故事,特意学来给姜姬听,想打听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有神力?曾经施给黄豆了?为什么不施给别的东西?   不过仔细想想,姜将军野人出身,战无不胜,好像也有点……   姜姬:“黄豆?黄豆怎么了?”她召侍人送来煮豆浆,“来,边喝边说吧。” 第770章 忠义之将   与世家的人斗智斗勇并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更着急的应该是人口的大量涌入和粮食等物资的短缺。   随着江北流民涌入后, 又带来了新一波的移民潮。   江南各城都有百姓出逃,逃往凤凰台。   他们大多是去年就开始出发, 姜姬得知时,流民潮已经到河谷,距离凤凰台也就两三个月的行程了。   百姓出逃十之八九跟税赋、劳役有关。鉴于河谷拦下的流民经查家乡来历都不是一地的,出逃的原因却大同小异。   都是新一轮的征丁、重税让百姓不堪重负, 又因为凤凰台竖起的神女标杆终于在几年后有了成效, 百姓们十之八九都听说过凤凰台上的神女。   姜姬:……   也十有八九听路过的商人提过在安乐公主那里种地是不收税的,抽丁如果家里有女人的话也可以多留一个人。   于是在再一次遭遇重税与抽丁时,百姓们不约而同的逃走了。   而且百姓们的精明之处远远超出这个世界的世家们的想像。   大多数的百姓为了成功出逃, 竟然是先交足了税才跑的!   他们从夏天到秋天都在交税, 交完税就动身, 全家不带一口干粮, 不带一件行李, 就这么走了。   很多城的城吏根本都没有察觉百姓们不见了。经过冬天,到了春天, 他们才发现……田里没人了!   这边, 河谷已经见到了大批的流民。   徐公当机立断通知驿站派人拦截!   流民过多对凤凰台来说不是好事。恰当的流民才是公主需要的。   徐公非常清楚这一点。   如果他仍在凤凰台, 或者……如果他仍然很有自信了解公主, 那他就会直接派人通知各城,让他们来抓人。   但这一次,他只能先送信到凤凰台给公主, 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驿站从河谷将消息递到凤凰台也不过用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里, 河谷那里的情形只会更糟,流民只会更多。   这意味着姜姬必须立刻拿出办法来!不能再耽误时间!   因为布置与处置也需要时间。如果敢拖上两个月,流民就会出现在凤凰台百里之外,那就更麻烦了。   姜姬让人把江南的人都请过来,打算问一问究竟,做一做样子。   为了表示这次问话是相当郑重的,她让人把大殿准备好,让毛昭和白哥带人把大殿坐得满满的。   怕黄松年临时又别扭上了捣乱,就没叫他。   姜武也被当成法宝叫来了,他问清需要他做什么之后,手执长矛,身披重甲,大步进来时,杀气腾腾。   姜姬看到他的眼神和表情都不一样了。恍然大悟,以前他回来后见到她时都已经放松下来了,将军卸甲之后,也不过是个庄稼汉。   现在出现在大殿中的他是那个带着数十万强盗土匪征战四方,刀口饮血的姜武。   就像人不能时刻准备着杀人放火一样,需要心理准备时间。姜武在她面前肯定是不需要像在士兵们面前一样。   所以她到今天才看到他的另一张面孔。   还挺俊的。   姜武入座后,江南的世家就都带到了。   看得出来侍人们已经尽力打扮他们了,一个个头发都梳得溜光水滑,身上都佩了几个香包除味,估计嘴里也嚼过花椒了。   一群人拜倒在殿下。   姜姬居于上首正中位置上,此时倒是不必她开口,毛昭下首好几个人都准备好了,一个个逼问。   先问姓甚名谁,出身何处,父母姓氏,师从何人,读过什么书,今年几岁了,家里可有妻儿,平时有没有干什么亏良心的坏事?   姜姬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殿上问话的套路,真够复杂的。   她身边的侍人替她解释,这些问题出自史上哪一篇诗赋,是写什么人与什么人对话的,所以用在这里是如何的合适等等。   总之一问一答都是有来历的。   底下的人听到这样的问话也不发怯了,坐直背一句句按书中顺序答。   这么挨个问过一论后,等于是眼前这些人就自报家门了,殿上的人也都认识他们了。   接着就是质问的开始,毛昭头一个提问,问其中一人,你说你长这么大没做过坏良心的事,那看到别人做坏事,你没有劝诫,也是不对的。如果你看到你父亲做坏事了,你会去劝他吗?   这个问题很险恶。   那人认真思考了一刻钟才额上冒汗的答道:如果我发觉我父亲做了违背公道正义,公序良俗的事的话,我当然会去劝他,不会看着他一直错下去。   ——这就替可能发生的责难打了个埋伏。如果有人开始说他爹做错了什么,他就可以辩解这件“错事”是不是违背公道正义,公序良俗。如果没有违背,那就不算错!   毛昭当然听得出来,冷笑:“你父身为太守,却滥发刑役,致使座下百姓私逃,难道不是大错?你在他身边,为何没有劝服他!”   这人立刻辩白:“我父一心为公!从来最怜惜百姓贫民!不知是何人诬告我父?我愿与他对质!”   毛昭把一本纸牍当面摔过去,“各路驿马亲眼目睹,如实记载,今日才递送进来!你说这是诬告?”   一说驿马,这人眼中一亮!眼神不由自主的就往姜武那里瞄。   可姜武浑身杀气太足,他咬牙半天,方敢说:“若我说出实情,公可能保我不死?”毛昭眼睁睁见这人掉进坑里,救都没办法救,心道你就不能先说你不知道,等你回家问问你爹这不就争取出时间来了吗?非要在这里抖这个机灵!当着姜将军的面诬告姜将军,是不是嫌命长?   退一步说,你知不知道凤凰台是谁的地盘?你在这里告姜将军?别说他没做,他就是做了,你能告赢吗?   毛昭沉吟片刻,给这小子改口的时间。   不料此人求死之心坚定,“我只愿以一死求清白!”——那就去死吧!   毛昭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那你说吧。”   此人声泪俱下:“必是姜将军害我父!”   姜姬给姜武使眼色,让他稍安勿燥,这才刚开场。   姜武明白,坐得很稳。   接下来问一个人,那人必把罪推到姜武身上。问完所有人之后,姜武就背上了仗武行凶,倚兵夺势,贪权滥杀等多项罪名。   江南的世家“哭诉”完毕后,开始寻找支持者。   殿上的人能被选进来,大多数都对姜姬忠心得很,都不肯上前帮腔。偶有几个像毛昭一样知道他们下场的,再同情,也只能闭目摇头,最多不亲手推他们一把,别的就爱莫能助了。   江南世家就说请江北的人出来做证。   姜姬从善如流,请江北的世家也出来。   江北世家出来时,因为时间更充足,打扮得比江南世家要整齐得多,看起来甚至还有时间擦了个澡。   江南的人开始重新哭诉,江北的世家听说后,脸色都有点奇怪。   姜姬还在好奇这些人难道出来之前没套好辞吗?跟着就听到江北世家中一个青年男人出列说:“将军勇武盖世,乃天降虎星,猛虎下山,自然难免有伤亡,但我等相信将军并非有意。”   除了姜武还有一点没听懂之外,殿里其他人的神色都不太对,江南世家们更是集体变色!   显然是真的没套好辞就出来了。   姜姬略略敏感一点。   听懂了。   转念一想,觉得这招数虽老,却相当有力!   她看底下毛昭等人的神色已经越来越怪了,底下渐有嗡嗡声。   唯独话题中心的姜武还是一脸镇定。   他肯定没听懂。   姜姬现在跟他坐得有点远,她只好“悄悄”给侍人说,让侍人把姜武叫过来。   侍人去找姜武“悄悄”说话。   姜武就拖着长矛到她身边来,很可爱的单膝跪下,伏身给她。   姜姬简单的把那人的话翻译给他听:“他说你特别厉害,天下第一厉害,可能想推你当皇帝。”   姜武听懂了,脸上就露出杀意来。不过还是先问她:“能不能杀?”   姜姬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之前打算把这些人关上一辈子,但没料到他们会想到要推姜武当皇帝——不管这是不是离间之计,这些人都不能留了。   说起来今天黄松年没来,她没请,他也没听说这殿上的事,没过来,真是巧到不能再巧。   姜武就起身了。   姜姬抓住他的手,小声交待:“记得先说那句话。”   姜武点头,走到池斐面前,看着他说:“你辱我忠心,我誓杀你。”然后伸臂出矛,将池斐捅了个对穿。   从姜武出矛起,殿中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纷纷惊叫。   但毛昭为首的人还算是坐得稳当,没站起来四处跑。   殿前阶下杀人这种事,对他们这些殿臣来说也不是第一回 见到了。都还算镇定。   姜武一矛一个,将夸他,推举他的江北人都给杀光了。   反倒是告他状的江南人一个都没碰。哪怕这些江南世家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屁滚尿流。   姜姬示意侍人回去写诗歌,记得颂扬姜武的这份忠厚仁义之举。   看,骂他的,他没杀;夸他勇武,准备送他一场富贵的都被他给砍了。多忠义啊!   侍人一手执剑护住她,一边抽空翻了个白眼:“又写?快没词儿了!”   另一个侍人也道:“真要没词儿了!”   姜姬:“那就多去读几卷古书,宫中古卷那么多呢!多读几卷就会写了!”   稍后,姜武的“义举”在当殿众士子的传颂下很快流传了出去。   姜武又带兵出征了。   这一次,他要先去江北,把那些污蔑他有不臣之义的人全都抓住干掉!   然后再去江南,跟江南世家们当面对质。   河谷那里的流民先听到了姜将军杀人的壮举,又听说姜将军不过半年就又带兵出征,反倒慢下了脚步。   他们害怕走得太快,到了凤凰台还是会被抓壮丁的。   姜将军要打仗,肯定是要抓丁的啊。 第771章 最后一场大战   江水涛涛。   再至江岸,已经是另一番世界了。   沿江岸的渡口又多了几个, 无数的鲁人从江上乘船过来, 还有许多江北人趁机偷渡到这里, 与家乡亲人相聚。   江上通行方便之后,先逃过来的江北百姓很快将此地的情形传回了家乡,此地确实风俗大不相同!   土地可以任意耕种而不必再担忧被城吏索税, 各城无权管辖, 他们都是公主的百姓!只需要尊公主的律令!   公主道新迁百姓三年不税, 他们在此地一年,收获的粮食全都可以留下!   公主道新迁百姓只服劳役, 不抽兵丁。若愿服兵役, 则一家一人服兵役, 全家免役!   公主道女子可立户, 女子立户之家,抽丁时其夫一人免抽,其子一人免抽, 其余男丁, 年十岁以下免抽。   凡女、幼者,一月官衙发粮一斗, 以活口之资。   这竟然都是真的!   另外商人、匠户另有律令。   商人若为公主之民,进公主城、万应城、凤凰台、河谷四地各城免城门税, 从江南渡口登船、下船, 免抽税。   匠户入府登记, 凭已身技艺评级论等, 八等、九等可在家为匠,七等、六等可开铺收徒,五等可做官匠,四等可上州县官衙为匠,三等至一等,则为公主之臣,可入凤凰台。   从江北到江南的人中,以前读过书的人只要学会鲁字和鲁数,很容易就能被选为小吏,又称苍蝇官,照管一区或一街百姓户、籍、婚、丧等琐事。   家中有女子或幼儿的立刻就能立户吃惠粮,一家人刚到时,就靠女子与家中不足十岁小儿的这几斗粮挣扎活命了。   以前为贱役、奴隶的匠户,到了江南后不但可以脱贱为良!还可以开班授徒!置户做铺!若是技术更好的,记为官匠,更是有官衙庇护了!   哪怕是没有技艺的普通百姓,只要会种地就有活路!   无数的人从江北逃向江南。   姜武带兵再次来到江岸前时,各城著姓早早的就沿途迎接,殷勤备至。   至于姜武去年才回来,半年后又要去江北逞凶,倒是没什么人觉得意外。   将军就是以武立身,以战养兵!天底下哪有不打仗就升官的将军呢?将军只有嫌仗打得不够多的,没有怕打仗的——除非是草包。   去年秋冬时节,凤凰台举办的大祭还历历在目,姜将军以一鲁人的身份,在大祭上出尽了风头!他怎么会不想继续打呢?   他肯定想!   蜂拥而来的江岸各城出了一身冷汗,担心害怕姜将军这回是冲他们来的,见还是去江北,都松了一口大气!   他们还替姜武壮行!赠了许多粮草,甚至还想送姜武几支队伍——他们也想去江北占占便宜。   有仗大家一起打,有便宜大家一起占嘛。   姜武从善如流,带着这几支不辩忠奸的附军一起登船了。   船行半日,他们已经到了江北。   姜武这回还是下船即走,根本也不等一等身后江南城的附军。他座下的将军都熟知他的做风,他的习惯也是打快战,下了船见姜大将军已经不知所踪也不着急,自顾自照来之前议定的方案行事。   毕竟半年前才来过,各城都走遍了,再去也不会摸错路。   江北各城的人估计都没料到,他们上一次在江北转了一年,目的就是来侦查的!   这一回,各将都知道自己该去打哪一路,附近都有哪些兄弟可互为呼应,半点不怯。下了船后,众将招呼一声,扯起将旗,呼啸而去。   附将等下了船,照惯例先寻主将营地。   找到最大最宏伟的大房子后,附将客客气气的递上礼物与名帖,言称我等是谁谁谁家的,特来拜访。   大房子里只有姜武留下的几个擅口舌的文书与谋士,见傻子登门,立刻客客气气的请附将等先在客院住下,再问他们要不要送信回江南啊?要不要去拜望当地著姓啊?附近有某城、某城、某某城,你们都是世家,只隔着一条江,想必也听说过彼此?既然都到这里了,要不要去探望一二?   附将等都认为应当去拜望。他们是跟在姜将军身后找好处吃的,中心思想就是打仗,姜将军去,他们在后面扮扮白脸,做足礼数,占些好处,占些好名声。   姜武的谋士三两句就探出来了,这些人根本没打算上战场,真实目的就是跟在大军后面拾漏的。   谋士们商量一番后,客客气气的先送他们去江北各城拜望——礼物钱你们要自己掏吧!   等附将们的士兵下船了,文书等上场,问这些士兵养在何处?粮草何在?   附将们想让士兵另外寻地方扎营,不料江北沿岸已经被姜大将军的人马占完了,寸大的空地都没有,更别提另建新营了。   江北沿岸各城也黑着脸把附将等人的礼物全都扔出来了。靠!一个姜武还不够,你们还想来学他骗人?想建新营?做梦!   哪怕他们只带了数千人,这么多人也不是哪里都放得下的。   附军仍被困在江边,没营地,只能躺在野地里。江岸附近又有许多商队马车来去,时常发生冲突——而且一发生冲突,姜大将军的人马立刻就会把附军的人给抓起来!护着商人!   附将等去找那谋士理论,谋士理直气壮的说商人通财,既能帮着大将军筹措粮草,还时不时的愿意借粮给大将军——当然要护着!粮草对军队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们还能不清楚?   再说,你们的士兵骚扰商人,夺商人的粮食物品,这些东西都是大将军的!   附将等哑口无言,只得出钱求谋士放过那些士兵,不能杀了他们啊。   谋士此时又笑眯眯的说,咱们其实是自家人,我怎么会杀你们的兵呢?只是要干上半个月的活而已,放心吧。   附将们花了钱,人却没救出来,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兵去干活……   干了半个月,兵不想走了。   附将:……   上战场是要丢命的!而且最后能不能赚到说好的那么多饷钱还不知道。他们这些被征召来的兵,以前都是普通的庄稼汉,干力气活他们不害怕,拿刀砍人就真害怕。   所以附将见日期到了过去领人,一个都找不着!   他们要谋士交人,不料却被谋士反问:“我近日也听说了一桩事。听闻某些城无旨征丁,逼良民改换军藉,不知可有此事?”   附将:“……”   那当然是有的!   各城在以前哪会没事干养着几千上万的兵马呢?各家族自家养上八百一千的壮丁,已经够他们平时横行州县了。   就算以前有兵书可以按名拿人,也早几百年就由兵变民了。因为兵是不种地的,百姓却必须种地。兵每日练武,容易发生械斗,是各城的不安定因素,一座城的城主只需要自己家有武装力量就够了,太多会武的人太不安全了!   结果到现在他们需要兵马了,只好临时征丁,悄悄的编入军藉,以示他们没有胡来。   当然,他们敢这么做也是仗着上头的皇帝是傻子。   现在,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被人当面质问——   附将等当即立断,斩钉截铁地答道:“绝无此事!”   谋士便笑,轻松道:“既然如此,那必是流言无异了!我这就写信回去,尔等也可传信回家,叫家中准备好兵书,到时按兵书查验军藉便可!”附将:“……既了流言,那就不必在意。我等清者自清。”   还是不查了吧。   谋士义正辞严:“怎么可以不查呢?如此岂不是任由污水泼到身上吗?不可不可!”谋士正义的非要写信,附将等大度的表示真的不必了!   两边争执不下,那边有兵逃营了。   附将:……   毕竟……他们没把兵放在军营里,就放在外面。没有高墙,怎么拦得住?   一夜之间就跑了好几百,脱了衣服混进流民中就不见影了。   附将等人见此,有人生怕兵跑完了,他回去没办法交差,竟然打算现在就带着兵回去了!   毕竟当将军的,也怕死。   这么一番折腾后,还留下来的人就更少了。   人少则力弱,胆气也弱。剩下的附将失去同伴后,不约而同的不敢再给谋士找麻烦。   怕士兵再跑?   全送到姜将军的营中。   粮草怎么办?你们不是自带的有?当然一并交上!   谋士笑眯眯,如此就好。然后转头就把这些兵混在自家的兵里一股脑全派出去了。   等兵们都出发了,附将等巡营时找不到自己的人了,再跑去找谋士,谋士一拍脑袋,呀,大概是跟前几天的人一起走了!   你们去追吧!   附将等不敢丢了兵,这样再回江南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只好光杆司令一样被谋士给赶了出去,转眼就失去了踪迹。   谋士在信中写几位附将怯战,带着人跑了,不知所踪,一头发回凤凰台,一头发给姜武,表示他把活干完了,将军你那边怎么样啊?   姜武这边颇为热闹。   他是先杀了江北的人才来的,所以刚一露面,各城就主动来找他寻仇了。   他在前方吸引视线,其余几路将军大大方方的把城门砸开,进去烧杀一番后再撤出来,不要城,只为破坏。   江北半壁烟火,毁于一旦。   姜武看起来就是来报仇的,报完仇就走,临走还把最后一拨没走完的鲁人都给裹走了。江北的人在后面结成一股,追击不休。   姜武兵分两路,一路往晋江,乘船走,一路走陆路,退到固卫,绕了个大圈,从江北转到江南,最后从固卫出来,经灵武,沿南路回凤凰台了。   江北的人也跟着他到了固卫,被固卫护卫拦下。   你们干什么?要来打固卫吗?   江北的人气苦,让开!我等只找姜武寻仇!你不要拦路!   固卫崔演也姓崔,崔氏早就在凤凰台安家了,深受安乐公主优容;他的旧友风迎燕更是带着灵武和他一起早从了姜姬。   此时固卫护军听了这话,出于道义,也要替姜将军拦一拦他们。   但崔演也不打算像风迎燕一样真情实感的拜在安乐公主身下,所以只是客客气气的拦了江北等人半个月,见再拦下去江北这些人先要把他撕了,就痛快放行了。   跟着到了灵武。   灵武人毫不客气,紧闭城门后,拿风迎燕送回来的各项新武器用江北军练了练。   姜武此时也杀了个回马枪,以逸待劳,跟灵武城里城外一番配合,把江北军打得七零八落,好几股人马都吃不消,退回去了。   姜武此时继续往前跑,剩下的江北军辛辛苦苦的追,又遇上了同样以逸待劳,等了很久的霍九弈!   他突然半途杀出来,与江北军战了个痛痛快快!   如果不是早有计策在先,他觉得在这里把这些江北人包圆了不成问题。   无奈只好战到最后,留下几股咬得最狠,半点不肯松口的,佯装败走,退了。   姜武同样也是一副没有粮草,兵疲马困的样子,继续在前面慢吞吞的跑。   江北人继续追。   待到河谷时,花万里带兵出现了。   他是正牌的大梁将军,现在提起花家来,大家还是有这个印象:护国之将。   花万里站出来,严厉质问江北军:“尔等大胆!竟敢无旨拥兵!逼近凤凰台!尔等是要反吗?!”   他刚刚才把杀了那么多江北人,结下大仇的姜武放过去,此时站出来说这一番话,实在是气得江北人要吐血!   江北人质问他:到底是大梁的将军,还是鲁人座下走狗?   花万里被说到短处,本来三分战意被催到七分。   江北人说,放我们过去,让我们痛痛快快把仇报了,你看姜武那贼子都撑不住了!这样大家还是好朋友。   花万里说,我要是今日让你们这些贼子再往前一步,从此不敢再称花家人!   两边打了个天昏地暗。每当花万里想放水,江北那边都以为胜利就在眼前!他们一边努力骂阵,一边加强攻击,逼得花万里胸怀一口闷血,半步不敢退。   最后,花万里竟真的将这些江北人全歼于万应城外。   两边混战竟然祸延三百多里。   既然真的把江北人都给打死了,花万里就知道此事他已经不能再让步后退了。   他砍下敌将人头,带回凤凰台,跪在玉阶之下叩明这些人是何等的罪大恶极,意图以臣犯君,乃大不敬,罪犯不赦。   他这几年在凤凰台着意交好,此言一出,从者云集。   又有缴获的人头兵器等物证明,确实江北人带着大军打过来了,他完全是忠心才把人都给砍了的。   ——肯定不是他带人跑到江北去杀的啊!   ——江北人自己带着兵跑到这里来,肯定是有坏心的啊!   ——他们倒是说自己有委屈,但有委屈可以来告状嘛,大家会给他们做主的,怎么可以带着兵直接打过来呢?   花万里是土生土长的凤凰台人,比姜武的话有力一百倍。   更何况凤凰台的人也觉得道理是这样没错啊。你们虽然是江北人,但跟鲁人比起来,我们肯定还是会向着你们的。你们有委屈,只要来告状,我们肯定会向着你们的。你们带兵打过来,那打着我们怎么办?   姜姬震惊又悲痛,啊,为什么要这样?姜武,你不是去抓坏人的吗?坏人呢?   姜武答,臣去抓坏人,他们不让臣抓,他们还打臣,追着臣打,要不是臣逃回来了,有花将军等替臣做主,臣就要死在外面了!   姜姬转头对着毛昭等人哭:他们好不讲理啊!   毛昭等人跪下安慰姜姬:公主你不要伤心,公道自在人心。你看,大家都是向着你的。花将军,你的忠心令人感动。   花万里上前一步:公主放心,我等一定会好好保护公主!不会让坏人再欺负公主了!   姜姬感动落泪:有你们在,我真是太幸福了!   白哥一挥而就,自觉写得很好,递给徐茶看:“怎么样?”   徐茶读了以后,感叹:“你的文章越写越好了。”瞎话也越编越好了。 第772章 与民休息   姜大将军与江北混战两年, 新一年的春天到来时, 江岸两边已经完全看不到彼时的惨状了。   远处的山上修了两座塔, 当年在这附近的尸首焚化后,特意建塔为他们祈福送行。所以这附近的人才没有因此受害。   阿亚是个断臂还缺了半只脚掌的人。他说是村里遇到了野匪, 所以全村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到江岸边时,周围的人都躲着他,认为他是逃兵。   但官衙的人还是照他说的给他登了记, 从此就成了公主的百姓。   他没有办法种地,最后学会用一只手臂和一只脚踩浆划船, 每天沿着江岸捞尸。   这个活, 大家都不怎么愿意干。淹死的人是水鬼,会拖人的脚。   之前官衙抽役时那是没办法, 等该育苗下种了,官府也只能放大家回来种地,这捞尸的活儿就没人干了。   官府只好雇这附近无家无户的流民去干,只要干这个,就能住在官府搭的流民营里, 每天两顿饭,一早一晚,全是热呼呼的鼎食。   这样的活还真有不少人抢着干呢。   阿亚就去做了这个。   直到现在,他都在江面上捞尸。大家都说, 他是想找到他的亲人, 对他也不怎么害怕了。   阿亚坐在船上。他的船是请船厂特制的, 这笔钱, 官府替他出了,只要他干活抵就行。   这船窄长,他可以坐进去。一个像车轮的转轮架在船上,两只大浆伸进水里,他只要用一只手加一只脚,一边转一边踩,就能让浆划动。   他每天都靠这条船在江上,捕鱼,捞人。慢慢的,他还能帮人运几趟小货。如果有人愿意坐在船尾,他也可以带两个人。   这条船,就是他的命。   他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结果他现在不但活着,每天还能有地方睡觉,有饭吃。等他死了,虽然也会被烧掉,但也会有祭享。山里的那两座塔里有不少他的同乡在,他不是一个人,不会怕的。   凤凰台。   有一个能人,造出了机械轮。   姜姬第一次看到时,据旁边的侍人说——公主的两只眼睛在发光呢,盯着下面那个人,把人吓坏了。   因为她当时确实很吃惊。   她从来没对别人提过齿轮啊,机械啊,之类的。   ——因为她也不懂啊。   她只知道技术达不到的话,什么都做不了。索性就没去费那个工夫。   什么时候钢铁铸造技术够高了,那才有希望。   结果她被“古人”给吓了一大跳。   一个从江北逃过来的奴隶,可能家中世代都是世家圈养的工匠,他为了取得更高的评级,造了两只会自己跑的轮子,被江岸边的官府给连人带轮子都送过来了。   然后,姜姬就见到了两只会自己跑的轮子。   两只木轮,中间有一个S形的踏板连接两只轮子,人坐在箱子里,用两只脚踩这个S,让它带动轮子转起来,这车就能自己走了。   当然,实用性不如牛马,人踩的话,支撑不了多久,这个“车”显然也不够大,不能乘很多人,也不能运很多货。   ——但它确实非常、非常新奇。   所以江岸的官府就把此人送过来了。   这个匠人刚到的时候,很担心她也会像他的主人一样不喜欢这个“玩具”,他说这个玩具其实是可以用的,不是那么没用!他已经用这个造了一艘船!   虽然普通人也可以用浆划船。他这个好像只能给无法用浆的人用。   他很不自信。   然后真的被冲下来抓住他的姜姬吓坏了。   在她抓住他的双手准备用一堆高官厚禄砸死他的时候,他吓得——昏过去了。   一边发抖一边昏过去了。还满面淌泪。   姜姬一边喊侍人赶紧来救人,一边担忧地说:“是有病了吗?羊癫疯吗?”   唉,这些技术人员怎么都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呢?   不过没关系,她都不介意。   “来啊,传御医来,以后给他的府里放个御医,随时给他治就行了。”她叹道。   侍人不知道什么是羊癫疯,他们翻着白眼把姜姬挪开,把这人抬到殿外廊下,怕他紧张,还放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地上也没铺席子,把他往地上一放,侍人们都躲开——怕他们身上衣服太好,再让这人吓着,再找来粗役用水泼醒他。   这人被水浇头,醒来后张惶四望,见自己已经不在那吓人的大殿里了,在外头,身边也没那些高贵的人了,全是跟他一样的奴隶,顿时就放松了。   粗役照侍人交待的告诉他,公主要他了,以后他就是公主的人了,吃喝穿都由公主管了,只要好好给公主做事就行。公主最喜欢新奇有趣的玩具了,让他多造一些!   这人感激涕零的答应了。   姜姬见此,只好再让侍人传话给粗役,再让粗役打听这人还有没有家人亲朋在外头啊?这人就跟粗役感叹了一番家乡,掉着泪思念了一下亲朋。   半年后,他就见到了所有跟他沾亲带故的人。由于人数实在太多,好几百个呢,连嫁出去的女儿都连丈夫一家给“带”来了。   公主又赐了他一座村庄,让他的家人就在凤凰台附近安家落户了。   家人才知道他现在当官了,要住在官衙,大概不能回家了。但现在亲人就在不远处,想见面也容易得很,也不必再思念了。   白哥也对姜姬报告了一个好消息,百姓复耕率达到了六成。   也就是说,外面的百姓,有六成都在种地了!   这是个什么概念?   这么说吧,以前凤凰台附近的百姓有两成在种地,都算是勤于农事了。   跟专门产粮为主的城不同,凤凰台的人……不屑种地。   其实各城都有类似的问题。种地是贱事,工匠是贱奴,只有读书最高贵。普通人,哪怕不是世家,只要家中有盈余也会尽力送子孙后代去拜名师,以期在名师家中遇上世家子弟,可以做个从人、下人,好谋一个出身。   操持农事的百姓中有近七成是世家奴隶,另外三成哪怕是自由身,他们种出来的粮食,也是要归世家所有的,以种地为生的农民种出来的粮食不但不能喂饱自己,也不能让家庭变得富足,还会被各方重重盘剥,久而久之,种地的都成穷人了,哪怕他们种得再好,个个都有一肚子不会说不会写的农经,知道怎么看天候,怎么育苗,怎么除虫,怎么施肥……等等,但他们在世人眼中仍然是低贱的。   她很高兴百姓们不再因为视种地为贱事而不去种地了,哪怕此时是被迫的,但他们种出来的每一分粮食,最后都会变成喂饱他们自己的饭菜。   她屈指算了算:“再过两年吧,大概就可以自给自足了。”她写给商人的欠条已经算不清了,大概够她封两个候了。   封了也不怕。反正该杀的时候,不会看在商人头上有个候爵的宝冠就不砍头了。   她听说的,商人们为了弄到送给她的粮草,几乎快把各世家的仓库给搬空了。他们用尽各种手段,腐蚀了世家的仆人、他们的妻室、儿女、亲信……   贿赂、暗杀、离间、污蔑,等等。世间一切手段,没有他们不敢做的。   她甚至听说霍九弈与商人们里应外合,劫了三十几回粮草。硬是把一支跟霍九弈对战的强军生生饿死在山谷里。   江南各城最后龟缩不出,其中有霍九弈的功劳,也有商人们的功劳。   商人们鼓动所有能鼓动的人,劝他们与其打,不如和;与其贡献这么多钱,不如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她甚至觉得她只是外因,真正让世家倒下的,是他们已经被蚀空的内里。   该管一管了。   姜姬把给商人封爵的事放在心上,只等大事既定,就召商人把家业移到凤凰台来。这样更方便些。   当然不会只封一个,封上三个,叫他们自己斗……   她心里转着七八条计,转头对白哥说:“复耕的百姓要好好安顿。他们过得越好,就会有更多的百姓愿意到我们这里来。”   大梁已经乱了将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整个大梁的人口减少了一半还多,世家凋零。   她需要更多的人口,才能让以凤凰台为中心的她的地盘发展得更好。   白哥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点头称是。   他本来想告诉公主,江北与江南的人口减少太多了,战乱过后,江北发生战争的城市继续崩溃,别说像河谷这样复耕了,他们那里所有的人,从上到下,从世家到普通百姓,都是惶惶不如终日,每天不是从这个城逃到那个城,就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好困在一地乱斗。   但看起来公主并不关心,至少不是放在她心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天气渐渐暖和之后,更多的流民从江北逃到江南。   有的人是渡河而来,有的则是绕了个远路,从固卫而来。其中还有许多人迷失了方向,逃到了鲁国、郑国等地。   诸侯国中已经得知大梁发生大战,鲁国姜将军挥军而上,纵横江北与江南。   赵王、魏王、晋王等皆不安,纷纷派使者前往鲁国,询问鲁王前因后果。   鲁王姜扬却无法回答。   国中早被权臣把持。   莲花台。   姜扬沙哑的对姜礼说:“叔叔,你去见芳菲子时,一定要问他,此时孤到底该如何回答诸国的问题!”   姜礼坐在他下首,不动。   姜扬哀伤道:“现在连叔叔也不向着我了……”   姜礼:“你做错了。这个问题,你不要问。诸国来使自有丞相去操心,你不该管。”   姜扬愤怒道:“我是大王!”   姜礼沉默的看着他,看着这个他亲心养大的孩子。   他能明白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但他不能让他继续走下去,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过了很久,姜礼才从殿内退出来。   他刚出来就看到姜良站在殿外,满面愁苦之色。   姜礼摇摇头,“别放在心上。”   姜良落了泪,“我们该怎么办?”姜礼平静地说:“就把他关在这里吧。我们已经劝不动他了,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保住他的性命。这样,也不枉废我们养他一场。”   姜礼与姜良商量过后,就命侍人关闭宫门。不再让姜扬见外面的士子,对外宣称姜扬重病。   姜扬已迎娶国中淑女为王后,龚王后也已经生下太子。   王后听说之后,只是让人把宫门关起来,自己只顾照料小太子。   她是合陵龚氏之女,早在入宫为王后前就知道,她应该听谁的。   河谷。   姜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激动的问徐公:“姐姐真的愿意让我去见她了吗?”   徐公笑道:“自然是这样,公子随我一同走吧。”   蟠儿坐在一旁,微笑道:“这河谷上下,都交给我了,公请放心。”徐公大笑道:“有蟠郎在,还有何不放心的呢?”   他终于能回凤凰台了! 第773章 诸侯王至   姜姬难得的做了一个关于过去的梦。   她在梦里也非常清醒的知道这是做梦, 因为这窄小的屋子,坐在旧沙发上的父母和弟弟都已经离开她的人生很远了。   其实从小时候起,她的父母就不太喜欢她。长辈们都不太喜欢她。   她想, 可能是因为她外露的精明吧?   小孩子毕竟还不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她的“精明”劲很不招大人喜欢。   精明和聪明还不一样。前者会让大人不喜欢小孩子, 后者会让大人喜欢。   她也不太喜欢父母和亲戚。她觉得他们和弟弟一样, 从头到脚都带着一股又蠢又笨的精明。他们的算计直白到能被人看出来, 他们也并不在意,如果他们盘算的事没成功, 也并不会感到羞耻。   他们盘算的东西也很普通,对老人, 他们既想要老人的钱, 又不想照顾老人;对亲戚, 他们既想要亲戚帮忙,又不想帮亲戚的忙;对邻居,他们希望邻居事少钱多大方。   就连对孩子,他们也希望孩子不要花太多钱, 不需要上什么补习班——每次弟弟吵着要跟朋友一样去学足球或跆拳道时,父母都会抱怨, 如果是学校老师暗示的, 他们更会在家里不停的嘀咕。   不会提要求要自行车新电脑平板手机游戏机, 但要学习好、长得好、脾气好、性格好, 能让他们骄傲。   她从很小就知道怎么对待父母了, 说让他们高兴的话, 很少找他们要东西或帮忙。   弟弟在她的记忆中则是一个从小就会逃学, 捧着手机不停玩游戏的顽皮孩子。   父母却连管教管教他都懒得去做。   然后弟弟就长成了一个懒散的人,生活一塌糊涂。   所以,她很清楚,哪怕在父母心目中,她和弟弟能分出个等级来,但其实这两个孩子,他们哪一个都不是特别爱。   就像人需要结婚,结婚后就需要孩子一样。她和弟弟都是顺应潮流的产物。   所以,后来父母指责她怨恨他们“重男轻女”时,她再三解释都没用。他们认定她的“怨恨”是源自于此,认定她的冷血也是源自于此。   她冷血吗?   她知道自己跟普通人相比是不太一样的。她找过心理医生,自己自学,做过许多套心理题……但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结论可以给她自己一个解释。   某一个心理医生——他是一个英俊的奥地利帅哥,二十几岁就秃了头。   他说:“丽莎,你没有不正常。我是说,你确实跟普通人不一样,但你并没有犯罪。”   这个评判标准让她记住了这个医生。   她问:“没有犯罪就可以了吗?”   医生耸耸肩,带着一种大型犬式的轻松和幽默,“这就足够了。没有法律能够裁判你,我想这就意味着你是有底限的。你也没有在我面前大谈要把妻子切成二十几块或带着□□去公司,我觉得你比大多数到我这里来的人都好得多。”   “诚然,你确实造成了许多痛苦。你是一个破坏者,一个暴君,一个带着千万铁骑征战四方的不知疲倦的将军。”他真诚的看着她,“但人间的法律无法审判你,让我们把这一切交给上帝去做决定吧。你可以先放过自己,不要再批判可怜的丽莎了。”   她笑了一下。   他往前探了下身,温柔地说:“我觉得,你对自己的批判源自于你的家庭。你在父母身边受到的伤害比你愿意去记忆的更多。既然你的父母指责你没有亲情——我可以说那是一个失败的家庭吗?”她点点头。   他漂亮的棕色眼睛温柔地望着她:“那就去创造你自己的家庭吧。让他们来告诉你,你是不是一个没有亲情的人。”   醒来时,眼睛睁开也只看到漆黑的帐顶,沉闷的空气,沉重又响亮的呼噜声在耳边回荡。   她已经让工匠将高床做出来了。结果姜武担心她从床上掉下去会摔坏,自从换床起,他就死死抱着她,哪怕他已经睡着了都不撒手。   现在天应该已经亮了。   她总是在这个时间醒。她推了推抱住她的胳膊,让他放开她,不然她起不来。   他更收紧手臂。   又过了一刻钟,他才含糊不清地说:“要起了?”然后抱住她,在她的发颈间狠狠地吸了好几口气,搞得她脖子根那里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   他放开她,摊开四肢躺在这张巨大的床上。   一柱擎天。   她装成没看到要下床,被他伸长手臂捞住腰,他在她背后喘着粗气,显然真的醒了。   他把她拖过来,用她的屁股按上去,发出明显的暗示。   可她并不想每天早上都要来这一次。   ——打仗的男人,真是太有精力了。   困在这四方天里,他的精力无处发泄,只好全冲她来了。   “我不要。”她扭头说,“你早上太快了。”她还在半天高呢,他就完了。   他耍赖的不回答,准备直接上。   她提条件:“我不说停,你不能停。”   这傻子已经入了巷,什么都听不到了。   一刻后,侍人等候在殿门外,听到里面公主突然提高声音喊了一句:“你敢?!不许停!”   洗漱时就看到姜将军耳朵上有一处鲜红的咬痕。几个侍人笑嘻嘻,问他要不要上药。   姜武摸了下耳朵,刺疼刺疼的,他嘶了一声,摆摆手:“不用了,一点小口子。”   在他背后给他搓背的侍人说:“肉都翻出来了。”   “快咬掉了。”   “咬穿了。”   姜武仍是不在意,闭着眼睛享受大早上搓澡的乐趣,舒畅道:“她有颗虎牙,尖得很,从小咬人就疼,背她时还会扯头发。”   侍人们就笑起来,不无艳羡之意。   姜武洗完澡过去时,姜姬已经在和三宝、七宝用早饭了。   两个孩子,三宝很能吃,像姜武,七宝却不太爱吃饭,吃一点就说饱了。   姜姬一直挺发愁这个的。七宝的侍人和随从会带着点心,随时喂他两口,想把他喂胖,结果搞到现在更加不爱吃饭了。   姜武看到她又在哄七宝吃饭,把儿子提起来救他出苦海,道:“七宝没问题。”   “他吃太少了。”她叹气,“他是男孩啊,应该像你一样。”   姜武面前的食物快堆成山了,他坐下后就大口吃起来。   “七宝像你。你以前就不爱吃饭。”姜武,“煮什么你都不爱吃,吃两口就塞给我。”他指指七宝,“不像你?”   姜姬争辩:“我那是……”后面的话吞回去了。   “嫌饭不好吃。”姜武挺明白的,“我早知道了。不过你后来也不怎么爱吃东西。”   因为莲花台的饭也不怎么好吃啊,何况那个时候那么多事,她哪有心情吃东西?   提起了过去,姜武就顺便问了一句:“阿旦什么时候到?”姜姬:“明天。不过进凤凰台可能要再过几天,要测个吉日出来。”   就是风和日丽,一整天都是大太阳的时候才行。   徐茶带着一群人正在测呢。答应他的天文台正在建,他的博士倒是已经封了,跟另一个做两轮车的奴隶一起封的。她还担心徐茶感到受侮辱,结果他一点都不在意,还跟奴隶博士一起研究起了滑轮——这个好像已经有人研究过了,可惜的是原来的著作者已经去世,后人并没有珍惜这份成果,也没有继续研究下去。   上回她得知,徐茶和奴隶博士两人用熟牛皮做连接,做了一对可以篏在一起的车轮,于是一个转,另一个跟着一起转。   姜姬:“……”   她开始想让那个做鸟笼的博士继续在铸造钢铁上多下功夫了。   说不定她能在有生之年见识到新一轮的科技革命呢?   不过他们做的两个嵌在一起的轮子与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他们将一个轮子的表面挖了一条槽沟,另一个轮子则做成凸型的,这样两边可以吻合在一起,再被熟牛皮带着转动。   但这样其实不太稳定。如果两个轮子的嵌合处做得太严丝合缝就转不起来,如果太松,又会滑脱。   两人想的办法是尽量让它们的接合面更光滑。   姜姬就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做成齿轮型,两轮嵌合,便于转动,还不容易松脱。   半天后,她就听说他们做出的齿轮是利用榫卯结构做出的齿轮不但不会松脱,转起来还飞快!   十天后,他们做出了第一辆不用牛马的手摇式车。   八个轮子的。   从技术上说,像是装了四个自行车轮的木制小汽车。   除了需要两个壮汉不停的转□□之外没有别的问题。而且他们转的速度频率还必须一致。   据说这已经是第二辆了,第一辆做出来后容易原地转圈,奴隶博士迅速加上个船舵,车就会走直线了。   但它的实用性还是不大。   现在养一匹拉车的牛马比造这一辆车的技术含量更低。   不过姜姬还是非常、非常高兴的。   凤凰台外十里亭。   姜旦下了车,他身后是郑姬春花与他们的儿女,还有追随他而来的鲁国军臣。   他们全都穿戴整齐,从这里起,一步步的走进凤凰台。   远远的跟在后面的赵、魏两国的人都有些犹豫。他们要不要照做呢……   可是又担心真照做了会有问题。   但眼睁睁看着就快到凤凰台了,赵太子终于无法忍受,下了车,快步追上前面的姜旦,恭敬的跟在他身后继续向凤凰台前进。   然后魏使也不能再继续安坐在车中了,只好也下来了。   这一行人走了一天才走到城门前。   黄昏时正是城门前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城里的百姓都很聪明,知道这个时候来买菜是最便宜的!食铺上的食物,到这时都会降价,因为如果卖了不新鲜的食物吃坏了客人的肚子可是会被抄家的!   商人们可不想被抄家。   所以食铺的食物都不过夜,当天如果卖不掉的话,就会送给附近的流民。   当百姓们看到这一行风尘仆仆又衣著光鲜的人时,都不免驻足观看。   他们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通路,商贩们甚至将车摊收起,以供姜旦等人通行。   城门口的官吏早就去通报了。早就在计划着这一幕的白哥等人也迅速出现了,在城门前恭迎“诸侯王君”。   虽然只有一个前鲁王,但在宣传的时候,他们说的是鲁、魏、赵三地的诸侯王!   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还没到城门前,三位诸侯王如此虔诚的来拜望安乐公主的事迹就流传出去了! 第774章 回家   凤凰台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乘车入城的徐公提前进了城, 避免被“诸侯王等”拦住去路。   他饥渴地看着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到家了。   家变得更好了。   当然,世家们可能不会这么想。   但徐公能分辨出什么样的城市才是最好的。   像世家期望的那样城中没有一个庶人?路上只有马车?不再会看到破败低矮的房屋?城中角落里不会有流民?   甚至有人曾在徐家的文会上发下“宏愿”——要是那些流民过了冬天都冻死就好了。   虽然是酒至酣时的醉话,他还是立刻让人将这个傻子丢出了大门外,扔到冻硬的地上,让他好好感受感受什么叫冻死。   现在,他看到野外处处是良田, 行上几里就能看到一座新村落,几户农家的草屋错落的在荒野中安了家,小儿背着草筐在草丛间追逐嘻闹,百姓在田间辛苦劳作。   这才是一个活着的世界,充满生机的世界。   公主毁坏了多少,就能建设起来更多。   这才是他甘心伏首的英主,人王!   凤凰台里也一样。   庶人不再满面愁苦, 行止萎缩。他们全都脚步匆匆, 身上充满生气。   他们肯定都是有工作的!   不是做奴隶, 不是乞讨,而是真正的工作!   有不少新户门前挂了牌子或挂个东西,示意这家是做生意的。   织布的就挂一张织弓,纺线就挂个梭子,打铁的就挂个铁锅, 会做衣服的就挂一把剪子,做大夫会开药的就挂一张白幡……等等。   其余还有许多新兴的职业。   比如家里开澡堂可以洗澡修面的, 就在门口挂个白布帘子, 上面绣一个鲁字“沐”。   徐公倒是知道, 听说这澡堂在世家中间也颇有好评。世家多数都嫌弃庶人身上脏臭有虱,认为庶人百姓寿命不长、多病有不爱干净的原因,更别提许多庶人一辈子都不会漱口,简直难以忍受!   但鲁人兴起的这个澡堂倒多数是庶人去光顾,如今已经是渐成风气了。   这显然更让世家们“满意”。   徐公略略知道一点内情。   据说公主在鲁国时,有一年也是因为死得人太多,公主担心发生疫病,就倡导所有人洗澡,还在宫中养了猫狗捕鼠。   凤凰台上倒是一直用药杀鼠,还有侍人宫女偷食鼠药自尽的。   不知现在的凤凰台上,是用药杀鼠,还是用猫呢?   徐公这个样子当然不能先光明正大的回徐家。   所以他是从后门溜进去的。   专给家里下人进出,给货贩送货的小门打开,徐公带着从人和一儿一孙悄悄进去,就见家中老仆带着全家仆人站在庭院里,虎视眈眈的瞪着他。   徐公以袖掩面,“悲泣”道,“终于回家了!”   老仆:“寿公,某还当你要埋尸荒野了呢。”   徐公:“……”   徐公只好专门给老仆道歉,他真不是故意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的。再说,云贼死后,他不是立刻写信回家了吗?   他当时不回来,也是因为时机不到。   老仆坐在他对面,捻须道:“这么说,人王要登基了?”徐公:“总要三请三让一番才算合适。”   老仆:“第一请的人当是诸侯王等,您是第二请还是第三请?”徐公摇头:“我……我都不是。我还等人王登基后召我入朝呢!”   不然,他干嘛要回来啊?   还不是怕公主忘了他!   老仆状似明白的点点头,“那家里大门还要继续关着。你晚上就跟某一起用饭吧,某那汤还可以分你一碗。”   徐公:“我好歹这么久没回来,就让我喝汤啊?”   老仆气哼哼道:“依某看,一碗汤都不用给你!”   徐公很明白,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自己先跑到老仆的屋里等着了,硬是分了一半的饭菜。其中一道炖香云极可口,深受两位老人喜欢。嘴里的牙都快掉光了,这软软的香云跟肉一块炖就有肉味了!吃它就像吃肉啊!   徐公没想到老仆竟然真的只准备了一份饭菜!两人抢一碗炖香云!   他吃出来这是跟鸭肉一块炖的!   他早就不能吃鸭肉了,鸭肉比鸡肉硬得多,但鸭肉香啊!有嚼头!他两侧的牙还在的时候,最喜欢啃鸭子了。   吃完碗,两人洗漱过后,躺下睡觉。   窗外的天已经很快暗下来了,满天星海,极之璀璨!   一轮耀眼的明月高悬。   徐公躺不住,不叫老仆点灯,摸黑自己踱到廊下,举目望天,发出一声喟叹,伸了个懒腰,席地坐下。   老仆跟出来,在他身边放了一盏香炉,燃香驱虫。   徐公问:“这凤凰台……你觉得变好了吗?”   老仆摇头,面露一丝惶然:“不好!到处都乱糟糟的!”   一开了话头,老仆就忍不住了。   他扑在徐公之下,语无论次又难以扼止的说每天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到徐家门前求告哭诉,无数的投帖拜帖如雪片般飞来。   有很多人都被公主害了!   老仆声泪俱下:“某深知……寿公以为此女乃天人,可自古即分阴阳!此女未登基为帝就掀起这诺大风雨!她若为帝,这天下可还有一日安宁?!这人世,又要遭遇多少祸患?!还会有多少人受苦?多少世家遭她屠戮?”   他拉着徐公的衣袖哀求:“寿公!寿公,三思啊!!”   徐公在这个陪伴他一生的老仆面前也不再掩饰,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无力阻她去路。”   老仆瞠目结舌,满面浊泪的望着徐公。   徐炤微微一笑:“阿金,你大约以为我无所不能吧?但这世上就是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啊。她就是。我敌不过她啊……”   老仆沮丧的低下头,慢慢抹掉脸上的泪。   徐炤不知是说给老仆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知道这天下给她到底对不对……但不给她,这天下将无人可托。比起无人可托,给她,总还不太坏……”   所以他才想瞪大眼睛看着她。看着她会如何对待这世界。   哪怕她想要除尽世家也不要紧!   哪怕她想要唯其独尊也不要紧!   只要这天下其他的人还能安居乐业就可以!   这天下不独属于世家,不独属于大梁。   天下属于天下。   用百分之一的世家人头换百分之九十九的百姓人头,这笔买卖谁都会做的。   因为新的百姓中会诞生新的世家。新的世家传承下去,也会变成新的家族。   已经逝去的世家就像大纪一样,会引人怀念,却没有人能再让它们复活。   今晚,没有人能入睡。   百姓们扶老携幼围观着鲁王、魏王、赵王三人跪在宫门前,恳请求见安乐公主。   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气都快喘不动了,趴在儿孙的背上,哆嗦着结巴:“这、这等盛景……死、死而无憾!”   “诸侯王拜朝,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另一人屈指一算,“七十年前。”   那时正是皇帝想得新获得权柄,拼命把公主往外嫁的时候。诸侯王们听说能娶个公主回去,纷纷亲自到凤凰台拜见皇帝。   后来等皇帝死了,小皇帝继位——就是那个生出个傻子皇帝的!——他没活多久,活的时候只顾着跟大臣和世家掐了,死前留下朝阳公主和一个傻子太子,搞得徐公等重臣不得不送一个傻子继位,然后瞒了十九年!   “现在想起来,徐公也真是辛苦了……”   “是啊,头上是个傻子,还不能让人知道。早被人知道了,云贼那样的反贼也早就反了,唉,那这天下也早乱了……”   议论一番后,再看这诸侯王“虔诚”的跪拜在宫门口,真是与有荣焉!   至于拜见的是安乐公主……   这有什么问题吗?   凤凰台上的人还有哪一个不知道吗?   安乐公主主持祭礼用帝乐,出入戴帝冠,自己封了个副相给黄公,召了几百个士子入朝做文书、执役等小官……   就跟谁还不知道她想做皇帝似的!   虽说外面的人可能听说这个会吓一跳,但凤凰台上的人不一样!   他们自觉跟外面的人不一样。   他们听了也不会吃惊。更不会反对。当然也不会逃跑。   外面兵荒马乱的,凤凰台这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逃走的人在哪儿呢?   曾经有那么多人反对安乐公主,现在人在哪儿呢?   ——谁反对谁傻。   再说,安乐公主也是大梁帝脉嘛。   朝阳公主自己封的,据说还是她爹给她托的梦呢。   反正上一个皇帝是傻子,上上一个皇帝跟自己亲姐姐生太子。   那下一个皇帝是个女人有什么奇怪的?   已经有人开始准备写一篇惊世之文留传后世了!后代肯定有许多人想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最近半年不少文会都在讨论这个。   自从姜将军二下江北,花将军怒铲叛军之后,凤凰台上的士子们已经开始在文会中讨论如何描写这些故事了。   一定能写出传世之文啊!想想就让人激动!   仔细想想有多少值得写的东西啊!   是从先帝跟朝阳公主的私情写起呢?   还是从安乐公主入朝说起呢?   让人难以取舍啊!   宫门洞开。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然后,鸦雀无声。   两排宫中护卫披甲执锐,鱼贯而出。   再有两排侍人捧典捧香,鱼贯而出。   仍旧跪在那里的姜旦还算稳当,他身后的赵太子瑟瑟发抖,再往后的魏使也在瑟瑟发抖,几次想起身争辩一番:他不是魏王!   但都没胆量顶着睽睽之目发言。   魏使在心里安慰自己,等见了宫中大臣再表明身份也来得及,肯定不会让人误会太久的,一会儿说清楚就行了,呵呵……   帝乐声起。   悠扬的乐音后,便是雄浑的钟鼓声。   周围燃起巨大的火炬,宫墙上的殿阁也燃起火炬,众人仰头惊呼:“公主出来了!”   姜姬出现,群臣跪服。   她照例询问:“何人在外?”   白哥扬声答:“乃是鲁人、赵人、魏人。”   自有侍人把上面的一问一答传下来给众人听。   姜旦听到姐姐在上面说话了,顿时放松了。   看来快可以进去了!   赵太子听到“赵人”,松了口气。   总算不再说他是赵王了!   魏使听到“魏人”,也松了口气。   总算不再误会是魏王到了!   上面,姜姬继续问:“来此何事?可有怨屈?告诉?”   这篇问答是大纪流传下来的。她记得那时大纪的皇帝好像就是干这个的,替各部族主持公道,谁挨打了都会来找他诉苦。他也能说要打谁,众部族那就群起攻之,相当有地位了。   白哥依例答:“不曾听闻。”   姜姬:“请人进来,备水备肉。”   然后她这台上的戏就唱完了。   白哥还要“匆匆”下去,带一大堆人到宫门口请诸侯王进去。   姜旦已经跪得够累了,见白哥出来,说安乐公主请诸位进去,他第一个站起来,相当爽快道:“前头带路!某渴慕已久!急不可待!”   说完客气话,他也真的一马当先,一手挽妻,一手抱最小的儿子,大步向宫内行去。   赵太子可算见到了“做主”的人,立刻表明身份:“某乃赵国太……”白哥脸一沉,“请速速!某不欲公主久等!”一甩袖子,紧跟着姜旦走了!   赵太子和魏使还来不及表明身份,只好紧跟着进去。   等宫门关闭,看够了戏的士子们才意犹未尽的乘车离去。   百姓也纷纷归家。   士子在思考如何描写这一幕,诸侯王漏夜拜望安乐公主,必可出一佳文!   百姓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今日竟然又见到了公主!   公主穿着红衣裳,好漂亮啊! 第775章 故国中事   姜旦跟着侍人进去, 不久就见不到身后的赵太子与魏使了。   小儿子趴在他的背上, 四处张望。   郑后春花跟在旁边, 不停的要他乖一点。再看姜旦, 他一点都不在意!   姜旦对孩子格外溺爱,好像他天生就不知道如何管教孩子,长子姜陶如果不是从小被龚相、蟠相等接手教导,只怕早就被他惯坏了。   春花不得已在孩子们面前变得越来越严厉。   “不要转来转去!”她严厉地说。   小儿子一缩脖子, 害怕地看了一眼母亲。   姜旦笑着问:“你在看什么?”   小儿子不解地问:“摘星楼在哪里?我们不是到家了吗?”   他从小在莲花台上长,知道只有自己家才会住这么大的院子,有这么多高大的房子。   在莲花台上,最受人欢迎的就是摘星楼。因为姑母不在,摘星楼就变成了神鸟们的居处, 它们在太阳出来的时候站在塔顶,浑身的羽毛都闪着神光。   小儿子最爱看那一副景象了。   直到神鸟归天, 被蟠相命人厚葬之后, 他就再也没有见到神鸟了。   他一直很思念神鸟。   姜旦哈哈笑道:“这不是我们家, 这是姑母的家。我们是来凶姑母的,你还记得爹娘是怎么教你的吗?”   小儿子点点头, 又问:“姑母这里有神鸟吗?”   姜旦还真不知道, 想了想说:“如果你姑母想要神鸟, 就会有吧?她不想要的话, 那就没有了。到时你问一问姑母啊?”   姜姬已经回到了广御宫, 她是乘车, 比其他人都快。   她刚换了衣服就听说姜旦已经到了, 随行的有王后、姜粟和阿笨。   “请他们进来。”她坐下说,“让公主和公子过来。”   姜旦他们还要去整衣,三宝和七宝到的时候,他们还没进来。   三宝从没见过姜旦,只知道那是阿陶的父母兄弟姐妹,一直很好奇。七宝也很好奇,他知道姐姐身边的阿陶是这么来的,那他今天也会得到一个伙伴吗?   姜姬抱住他笑着说:“如果你想要的话,到时你问一问他们啊,看他们谁愿意跟你一起玩。”   三宝教七宝:“你先带他们所有人一起玩,玩几天以后找一个最喜欢的留下就行了。”   七宝的性情更直白些,他问:“那要是我都喜欢呢?可以都留下吗?”   两个孩子一起看她。   姜姬点头:“如果他们愿意留下的话,当然可以啊。”   三宝喜欢交大朋友,她更喜欢与成年人的交流。七宝就更喜欢同龄的朋友。各家送进来的人中,七宝身边都是差不多的同龄人。   此时,侍人进来通报了。   姜姬命人传,三宝与七宝纷纷坐正。这两人的仪态比她和姜武好一百倍,这一点上,她这个当母亲的都要自愧不如。   跟着殿内传旨层层通传,姜旦等人在侍人的引领下进来了,三步一跪,七步一叩,待到近前,姜姬才笑着喊道:“阿旦,姐姐,阿笨。”   姜旦抬起头——哦,吓了她一跳。眼前这个粗糙的汉子竟然就是她印象里傻里傻气的姜旦?   “姐姐!”姜旦抬头看到姜姬也吓得目光一缩,十分喜悦吓到七分,恭敬的低下头。   “快过来,让我看看你——怎么晒得这么黑?”姜姬回过神来,心中叹了口气。   孩子已经长大了呢。   她再看姜粟,她倒是像这个世界的妇人一样,温和又平静的衰老了。   阿笨倒是没怎么变,仍是那副天真的神态,看起来胖了一点,身边还拉着两个小孩子,跟绿玉长得非常像了。   她拉着姜粟和阿笨,让她们坐下,三宝与七宝上来行礼。   蟠儿写信过来说,冯家二子都不肯离开鲁国。毕竟他们是莲花台冯氏。   倒是姜粟没怎么劝就同意到凤凰台来,倒不像她想的那样不想离开儿子。   这叫她很欣慰。   她还是喜欢把家人都圈在自己身边。   侍人扶着姜旦靠近,姜姬拉着他的手,越看越满意:“很健壮嘛!还喜欢打球吗?”   姜旦找回了那分熟悉感。而且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觉得姐姐这回见他比以前要更温柔了。   他点点头:“喜欢!路上停下来就忍不住去玩一场!”姜姬叮嘱他:“你现在年纪大了一点,玩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受伤。”说到这里,她转头对侍人说,“记下来,打球的规则要改一下,不能再那么冲来撞去的了。”   姜旦愣了一下,脸突然红了,眼眶也泛了潮。   ——姐姐还把他当小孩子呢。   春花抱住小儿子,不许他乱动。   小儿子跪在下头,并不着急,但也不惧怕。他从出生起就在莲花台,龚相已经离开了,蟠相对他们兄弟姐妹都很好,所以他也不知道以前的龚相有多吓人。   他只觉得爹爹好像很激动啊。   春花温柔地摸着他的小脑袋,小声告诉他:“那是姑母。姑母非常疼爱你爹爹。”   姜旦红着眼睛转过头来, 买春花带着孩子过来拜见。   一群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孩子跪在姜姬面前,她可真是吃了一惊!   生了这么多!   蟠儿倒是都写过信,但她也没仔细记过到底姜旦现在有多少孩子。她在心里默数一圈,乍舌:十一个!   姜粟在旁边对着三个女孩子召手,“这三个是我的孙女,我令她们姓姜了。”冯家男丁她管不着,女孩子都被她给带过来了,两个儿子也没意见。   姜姬笑道:“这样很好嘛,姐姐也随我住在宫里,这三个孩子也封公主。”   三个女孩子诚惶诚恐,慌忙跪下。   三宝就起身把这些新来的姐妹给接过去了,有她安抚,三个女孩子很快平静了下来,不再那么害怕了。   她招手把春花叫过来,小声问她:“都是你生的孩子吗?”   春花羞涩地摇头,举起两只手指:“有两个是夫人所生。”   姜姬问她:“是你给阿旦选的夫人?为什么?”   姜旦少年时深受莲花台诸女的折磨,青年时又因初恋受措,他是没那个心情再娶什么夫人的。   春花捂着脸十分娇羞,硬是把她拉到一旁才肯小声告诉她:为了躲开姜旦的求欢。   姜旦与她的感情非常好,他又不需要忙国事,每天白天打球,晚上回去找她。   结果春花就一直生、一直生……   生得她都怕了。   阿笨的乳母就悄悄告诉她,为了避孕养身,她需要多学一些“手段”。   阿笨的孩子少就是乳母和绿玉共同努力的成果,不然阿笨自己是不懂这些的,她也想不到。   春花自己就要辛苦些了。她特意跟乳母和阿笨学了一些枕榻间的游戏,见仍然不能打消姜旦的热情之后,迫不得已力劝姜旦迎娶新夫人。   姜旦被绿玉劝说妇人产子乃大凶之事,捏着鼻子娶了世家女为夫人。   而世家女也是捏着鼻子嫁的他——形蠢貌丑,不堪为夫。   相看两厌之下,世家女得了孩子——不管男女——都自觉完成了家族任务,不肯再亲近姜旦。   姜旦被世家出身的夫人嫌弃,转回来看还是王后好。不过被绿玉劝过后,又注意观察了一下妇人产子前后的情形,好歹是愿意体贴春花,不再那么热情了。   姜姬听到这个也实在是哭笑不得。   姜武一直没回来,姜姬就让姜旦他们先去休息,明天再见也不迟。   她对姜旦说:“日后我要在城中为你赐宫,到时你就带着家人住过去就行了。”   姜旦对这个是完全不懂的,倒是春花听了不解,问道:“阿旦他不做诸侯王了,怎么还能住宫殿呢?”   姜姬笑道:“他不做诸侯王,我还要封他做别的王啊。”不过前者有封国,后者只有虚衔而已。   所以,王宫,姜旦还是住得上的。   让侍人送走姜旦等人后,阿陀来到。   姜姬看他穿着一身魏国宫服进来,实在新鲜得很。   “谈得怎么样?”她问阿陀。   阿陀还没坐下就开始笑,最后竟然放声大笑起来。卫始比他慢一步,走到殿门口就听到里面阿陀畅快的大笑声。   这个孩子……还是觉得委屈了。   阿陀还记得他上一回回魏国,从魏王到大臣到宫中侍女,没有一个看得起他的!   今天他出现在魏使面前,那魏使立刻就跪下了,不停的诉说着魏王对他的“父子之情”。   哼!   如果他照曹非说的一直在魏国做个孝顺儿子,现在还是会被他们看不起!   阿陀:“我已答允魏使,不日将回魏国,拜见父王与母后……”   姜姬正色道:“你母乃是晋国公主,你不能认他人为母,要谨记!”阿陀面容扭曲,忍住悲意,合身拜在姜姬面前,“我必不忘我母的血海深仇!!”   他并不记得母亲,连她的长相、声音都不记得。公主说,她也没有见过这个无缘的“姐妹”。   “她当时能把你从宫中送出来是非常了不起的。”公主曾这样评价他的母亲。   年岁渐长,他才越来越能体会当日在魏国王宫中发生的事有多可怕。母亲当时又有多么的绝望,才能将希望寄托在千里之外的“姐妹”身上。她不能相信丈夫,不能相信故国,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她绞尽脑汁替他寻了一个能平安长大的地方。   如果没有母亲,他可能已经死在魏国王宫中了。   毕竟,连“父王”都没想到他这个太子当时还活着!他当年出现在魏国中时,那么多人都惊讶极了,后来他们对他的态度也说明了:他们都发愁怎么处理他这个应该已经消失的人。   后来他们把他扔到鲁国,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再让他回去。   现在,他要回去了。 第776章 太子,你说错台词了!   魏国, 吴都台。   魏王正在与王后所生的两个小公子说话, 外面有大臣求见。   魏王:“宣。”   大臣进来后,两个小公子依次问好后就告退了。   魏王问:“卿为何事而来?”大臣问:“大王, 听闻凤凰台上的安乐公主极为放肆,擅用帝乐主持祭祀!”   魏王轻轻叹了口气, “我国软弱, 只怕不能约束此女, 还是不要过问了吧。”   大臣掩面而泣, 忧心道:“臣只担心太子在此姝身边长大,恐怕染上恶习, 日后就算归国,也未必能和睦兄弟,孝顺大王与王后啊!”   魏王也落了泪,以袖掩面:“孤又何尝不知?只痛恨治国不力,难敌那鲁国恶妇之强横。”   大臣陪着落了一趟泪, 再三劝说后才走了。   他走了之后,魏王放下袖子, 招侍人来侍候他去洗漱净面, 重新更衣。   这一番折腾后也已经是黄昏时了。   侍人道刚才王后特遣人来请大王过去用晚饭, 但因为大王这里有人, 所以不敢打扰。   魏王神色平淡的嗯了一声。   侍人眼珠一转, 就不再提王后, 问:“大王, 要不要请何夫人陪大王用饭?”   何夫人是世家淑女, 与王后的出身一般无二。此女近几年颇受魏王宠爱,膝下也有一子,于是对太子之位也是虎视眈眈。   魏王想起这些盯着太子的女人就焦虑,他不耐烦的摆摆手,侍人就不敢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请王公来,叫丽姬来伴舞吧。”   黄昏过去,夜幕降临。   吴都台上歌舞声声,灯火通明。   王后站在宫阶前,泪水涟涟的望着前方,听到那里传来的乐音,悲伤的难以自抑。   她紧紧揽住两个儿子的肩。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站在她身边,既不安,又忧惧的跟她一起望着魏王的宫殿。   他们虽然年纪小,也知道母后与他们的地位全取决于父王的一念之间。   大的男孩更害怕一点。只有他成为太子,才能保护母后与弟弟。可父王的心思难以捉摸。父王看起来很喜欢他,可是他也喜欢其他夫人的孩子。他不知道要如何争取父王的欢心,让他立他为太子。   他甚至觉得都是自己没有做好,才令母后陷入困境。   魏王宫中是整个吴都台上最热闹的地方。   乐工在殿前奏乐,丽姬带着一众舞姬在殿前翩翩起舞。   殿内,魏王与他召来的亲信,王氏王山却都无心欣赏歌舞。   王山比魏王年长十岁余,为人稳重诚恳,魏王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魏国中只怕无人不知魏王如今的难题了。   王山沉吟良久,才道:“大王还是应该尽早召太子回国。”   魏王既然要诚意求教,也吐露真心话说:“我怕此子不肯归来。”   他与这个太子真是半分父子之情都没有。不是说他叫他回来,他就能回来的。   王山:“那大王岂不是正好可以罢免太子吗?”   魏王苦笑:“只怕现在这个太子扔不得了。”   王山也早就听说过魏王太子跟着鲁国公主去了凤凰台,但现在连皇帝都变成了傻子,这个鲁国公主又有什么可怕的?更别提她还没有当上皇后。   魏王一番细述之后,王山知道了鲁国公主已经成了安乐公主,现在凤凰台上的世家竟然还很信服她。   这就有点为难了。   反正不是自己家的王位,王山思索片刻就说了个主意:“大王若想取信太子,只能……将王位让给太子了。”   他猜魏王不会愿意。   果然魏王一听就哭起来。是啊,哪个当大王的愿意正值壮年的时候把王位让出来呢?   王山道:“大王,既是父子,就有天生的缘份。大王不妨与太子多多亲近,等父子之情渐笃之后,再做出让位的样子来,太子感动之下,也自然会辞去王位。”他说出重点,“大王最担心的不正是与太子的父子之情吗?”   那就先把太子给哄回来再说。   王山跟着又提起一件事,“太子可曾娶妻?”魏王哪里知道?他在这几年根本没打听过太子的事。   王山:“大王应速速为太子寻一房尊贵的妻室。”他听说鲁国现在这个大王就有好几个女儿,让太子娶鲁国之女,想必他是不会反对的。   魏王故作扭捏之态,王山再三劝告,道鲁国这两个大王之间虽然看似感情亲密,但事实上两人之间必有嫌隙。现在这个鲁王以前还是太子时,在士子之间传说他的品格高尚、性情宽厚等等的说法,难道不是冲着当时的鲁王去的吗?   魏王“恍然大悟”,道如果不是王山点醒他,他显然就要错过这件大事了!   君臣二人把酒言欢之后,魏王就将提亲一事托给王山了。   王山得了魏王的嘱托,回家就准备出使鲁国。他家中的亲友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很快魏人就为太子将要与鲁姬成婚的事欢欣鼓舞起来。   世家与百姓们都看得很清楚,鲁国已成了一个大国,甚至远胜魏国。不少魏人现在宁可去鲁地为官,都不会留在魏国,足以证明鲁国更贤明。   王山造足了声势,带着许多自荐而来的世家贤人一同前往鲁国。   可惜不巧的是鲁王重病,他们到了鲁国后才得知这个消息,鲁王紧闭宫门,不能见人。他们求见了鲁国王后,王后听说是要替她的女儿求亲,就让他们去问龚相与孙相。   莲花台现在有两个丞相,左相龚獠,出身合陵龚氏;右相孙菲,有号芳菲子,人品俊逸出众。   两人似敌非友,真假难辩,让王山等人泛起了愁。   只好两边试探,结果果然惹恼了龚相与孙相!两人这个说“既然你登了龚相的门,那我就不好开口了”,那个说“此事当由孙相做主,我不好插手”。   王山带着人在鲁国蹉跎了大半年,如果不是王后十分喜欢这桩亲事,千方百计替他出主意找门路,王山都要拂袖而去了。   直到突然有消息从魏国传来,有人称,魏太子已归国,王山大惊,怎么他不知道?   他连忙让人回魏国打听,一边更加紧探听龚相与孙相的口风。   回魏国的人回来后说,魏王与太子的感情十分深厚,时常坐在一起痛哭,回忆先王后。现在的王后处境越来越尴尬,已经闭门不出了。   王山听了就知道魏王与太子的感情已经渐渐恢复了!   他要是此时能把鲁姬带回魏国,必立下大功!   他更加努力去游说王后,王后也终于说动了龚相,他的人也说服了孙相不再阻拦此事。三方说通后,王后提出一个条件:魏国吴都台在上一代曾经发生了一桩憾事,太后与王后争斗,致使先王后殒命,王后不想让她的女儿遭遇到这样的惨事,她要求吴都台现在的这个王后必须离宫别居,不可继续住在吴都台。   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王山和他随行的士子都吃惊的说不出话来。有人当即出口拒绝,还要当殿离开,被其他人拉住。   “嘘,看王公如何说。”   一群人都看王山怎么回答。   王山思考片刻后说:“请容我等回去后商量一二再给王后答案。”   龚王后点头:“诸君请回,我便在此等候诸位的好消息。”   王山回去后写了封信,送回魏国。他虽然没对别人说,但他觉得魏王是非常有可能答应这个条件的。   因为魏王的心目中,王后与亲生的那两个小公子根本就不重要。   就如同当年的先王后与太子一样。   王山随行的魏人无不义愤填膺,有人见王山不肯立即回国,认定他在辱没魏国,与王山大吵一架后自己走了。   许多跟着王山一起来的魏人都是自动自发的,有人这样一走,带动了不少人。   住在龚相家的魏人这一段故事真是吸引了不少眼珠,魏人们吵吵闹闹的,魏王的回信却很快就到了。   王山打开回信,见魏王果然“泣别”王后与两个小公子,将他们一同送到了豫城。   受“鲁人欺压”的魏王在国中受到不少同情。这让即将迎娶鲁姬的太子都受到了责难。   王山带着回信去见王后,结果鲁王突然病重,龚王后无心谈论婚事,但为了以示诚意,她将她长女的王佩交给王山带回魏国,交给魏太子。   王山带着玉佩回到魏国,一路风尘未及洗去就先去见了魏王,也见到了在魏王身边的太子。   太子果然气势不凡,坐在魏王身边丝毫不见胆怯之意,反倒比魏王更显大气。   王山一见之下,难免心折。   如果太子继位,既能与鲁交好,也能与凤凰台交好,并非坏事啊!   他心电念转之下,呈上装着玉佩的木盒,先递给魏王,道:“此乃鲁王后交托给臣的信物。玉佩上所载姓名之女,就是太子未来的妻室了。”   魏王欣喜的打开木盒,脸色陡变。   盒中玉佩已经裂开了。   王山一看,连忙倒退三大步,叩首请罪。   魏王抖着手大呼:“此事不吉!此女不吉!必会害死我儿!”   阿陀当机立断夺过木盒,一眼看出此盒中玉佩与公主在宫中放的一样。   他冷哼一声,拔出长剑抓住王山,“此佩为假!必是此人做怪!”   然后一剑将王山捅死。   魏王在王山抽搐着倒下时还没反应过来,殿前武士匆匆赶上来,也不知所措。   阿陀将王山的尸首扔给侍卫:“虽犯下大过,但念及王家,就留他一分体面,将他的尸首好好的交给他的家人吧。”   魏王刚才抖得更厉害,但现在的脸色却是真正的白里透青。   阿陀看着侍卫将王山拖下去,将木盒捧在手中,对魏王道:“父王,此事如果传出去,对我国不利!为免与鲁交恶,此事只能是王山一意孤行所致!”魏王惊惧难安的盯着这个年轻的男孩,半刻后才叹道:“依我儿之言,该当如何?王山乃忠义之臣,突然说其不忠,只恐难以服众啊。”   阿陀笑道:“就请父王交此事交给儿臣来办吧。”   阿陀突然刺杀了王山,实在是叫魏王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更别提阿陀还带走了玉佩。   等他得知阿陀出宫后,王山行事不端,竟拿假佩哄骗魏王与太子的故事已经传开了。   倒是没人觉得太子本人不想跟鲁姬成亲。   但也没人相信王山敢犯这么大的错。说亲不成就够了,还假称婚事已成,带回来个假的信物?   说得不客气一点,是魏王的儿子要娶鲁姬,又不是王山自己的儿子要娶?说亲不成就不成,魏王也不能因为鲁国不答应婚事就怪罪王山啊。说王山因此造假,实在是难以取信于人。   跟着就有零星的耳语在各种文会中流传。   ——是魏王不想让太子娶鲁姬,才特意摔坏了玉佩。   有当日在殿上的侍人言之凿凿地说,王山是先将玉佩交给魏王看的。   所以魏王毁掉玉佩,想趁机离间太子与鲁国,结果太子顾念两国邦交,将罪责推在王山身上。   这才合理不是吗?   何况大家都很熟悉魏王了,这还真是他的做法。   就连王家的人在收到王山的尸首后,痛哭之下也不恨太子,反而记恨魏王。   魏王想害太子的事国中有谁不知?谁会相信魏王会好心的替太子娶妻呢?   王山是被魏王陷害了!   就算太子不杀王山,带回破损的玉佩,王山也难辞其咎。若魏王一意怪罪,最后还是会要了王山的性命的。   此时,远在豫城的王后与两个小公子也频频传信回来,恳求魏王能允许他们母子回吴都台。   魏王正焦头烂额,哪有空去管他们?   还是阿陀在众目之下,“偶然”遇到侍人送信,看过之后,当即带人前往豫城,迎回王后与两个小公子,亲自送他们回到吴都台。   魏王恍然大悟,知道这些风波必然都是太子在背后搞鬼。   他便以退为进,当着众臣的面泣泪,将王位禅让于太子。   众臣跪求他收回成命。   阿陀也跪下了,魏王握着他的手泣道:“孤时常想起你母后。”   阿陀:“我也时常想起母后……与父王。”   魏王:“孤将这七百里魏国交到你手中,你要勤奋忠诚,好好为王。”   众臣应声而哭:“大王三思!”   阿陀握着魏王的手,“我必遵照父王之命行事,请父王放心。”   魏王:“……”   众臣:“……”   ——太子!你说错话了!! 第777章 登基前琐事   “阿陀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姜姬放下手里的书卷, 突然叹了口气。   阿陀算是在她眼前长大的,久而久之, 也难免升起了一丝家人之间的感情。   这还是第一次把小孩子送出去让他自己去闯, 虽说给了他带上了兵马,更多大军在鲁国边境策应,安全上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他个人的成败也无关大局——区别只在到底什么时候把几个诸侯都给罢免掉。   她这次送阿陀去魏国,是想解除阿陀的心结。让他亲手去了解这一段仇怨。   如果不靠自己的脚走过这道关卡,阿陀这一生都会被它折磨的。   侍人进来说姜谷求见。   姜姬放下书卷,道:“请姐姐进来。”   姜谷走了进来,她没有带她的三个孙女——真诡异。   姜姬没想过这么快就要面对孙辈的人了。   姜谷坐下后,好奇的看着她面前摆着的好几担书,以前周围的书架。   “这么多书,都是你要看的吗?”她似乎连碰都不敢碰, 坐下来时也刻意远离了书。   “是,每天都要看差不多这么多吧。”她不想看时就让侍人读给她听。   “姐姐是有什么事吗?”她问。   姜谷很少会在这时来找她, 因为她们每天都一起用午饭或晚饭,有时是早饭。总之, 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事的。   姜谷看起来不像为难,只是有点小烦恼。   “阿伟,就是最大的那个……她有了一个情人。”姜谷说。   姜姬在脑海里把人对上了号, 是姜谷带来的三个女孩子中个头最高的, 体形最瘦的, 性格也是比较软弱的。   三个女孩中,她应该正在发育期,开始长个子,但体型和脸还是小孩子的样子,毕竟她也只有十岁而已。剩下两个就是单纯的小孩子了。   情人?   姜姬叹了口气:“有人哄骗她是吗?”   让她相信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胆子小,刚从家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离开了父母亲人,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一个情人?   姜谷掩着嘴笑,点点头:“是啊。不过我让两个侍女跟着她,不管她去哪里都跟着。毕竟她年纪还小,如果有了孩子,恐怕生不下来。”   姜姬也笑起来。   因为她发现不止是姜旦成长了,姜谷也成长了。   她来告诉姜姬,恐怕是担心会坏了她的事。这种事在吃饭时当着众人的面说当然不好,为了维护阿伟的颜面,她才私下告诉她。   姜姬道:“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阿伟要是真的喜欢他,想怎么对待他都可以。”   姜谷笑着摆摆手:“能做什么呢?他们现在就是绕着宫殿散步,四处去看,阿伟胆子小的很,爱上他也只是因为他对她唱歌。”   姜姬哦了一声,送走姜谷,转头看旁边的侍人。   侍人笑着点点头,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那个“情人”给带来了。   情人是一个年约二十许的清秀公子。这更让“恋情”显得可笑至极。   清秀公子显然对此有所准备,一脸英勇不屈。   姜姬盯了他一眼,笑一笑,就让侍人带下去了。   经过侍人一番收拾,很快就把这人的底细给查清了。   他是来寻找“正统”的。   皇帝在宫中的消息还是流传出去了。比起来让一个女人当皇帝,有的人认为那还不如是傻子呢。   于是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在一个文会上集结起来以后就半真半假的结成了盟约,然后文会上的人就都想尽办法钻到了各个“机要”之处。   比如毛昭和白哥那里的文书——没成功;   黄公带进宫的弟子——没成功;   新博士的徒弟——没成功。这个是要考试的,不是谁来都收的,徒弟是要干活打下手的,连师傅说的是什么都不懂还能指望你干活?   唯有这个年轻人就仗着家世进宫游览,这种的一般就只能进来一次,通常是王姻收钱带人进来。成功做了阿伟的情人后,就此获得了时常入宫的机会,得已开始他们的“大计”。   姜姬:“送他去陪陛下玩两天。”   侍人喷笑着去了。   晚上,王姻得知此事后特意来赔罪。他是知道此人勾引了宫中一位女眷后才得已时常入宫,但只要不是勾上了公主或三宝公主,他觉得其余的都不必在意。   现在出事了,自然要来赔罪。   姜姬当然不能容忍他的这分自大。她对他说:“你过于自大了。为人臣者当谦虚些。这回不能轻饶了你,不然你下回还会犯更大的错的。”   解释完以后,命侍人将王姻拖到殿前阶下,扒了裤子打了十杖,两条大腿打得皮开肉绽的拖回去了。   但她跟着就赐了御医和药。   侍人也知道她不是想把人打死,手上都收着劲,御医回来说骨头没断,右大腿骨可能有点裂了,暂时不能动,正好用他们新调出来的药泥试试。   王姻估计要在家躺上三个月左右。   对外,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外人也不知道王姻是因为什么获罪。   至于阿伟好几天不见她的情人,自然以为情人已经移情别恋,伤春悲秋了一阵就开始光明正大的纪念她的“初恋”了。叫姜姬好一场笑,这些小孩子谈爱情还早,都像在玩游戏似的。   凤凰台下多是这种小打小闹式的“反抗”。   似乎大家都察觉到了,她已经不再安份于当一个“安乐公主”,她想把公主去掉,换成安乐大帝——   “挺好听的吧?”她问龚香这个帝号怎么样?   龚香拒绝了,跟着就拿出一本经过他百般卜算来的吉号,全是顺应天时的。   但白哥也送了一本他算的。   毛昭也递上了一本,还向她推销这是他的本职工作,公主你可能不知道,我当年入宫就是干这个的,干了二十多年呢!我是最专业的。   黄松年也来了,隐隐约约的“暗示”她,这个必须要慎重再慎重,然后递给她一本他卜出来的。   然后白哥又来了第二回 ,递上了一本徐公写的。   她手中总计有五本供她备选的年号帝号国号什么的东西。   其实她早就想好了,这个她不打算听别人的。有始有终嘛。   ——虽然会显得有点儿戏。   给姜旦等“诸侯王”修建的王宫都已经在选址了。   虽然现在只有姜旦一个前鲁王在,赵太子和魏使都没办法替他们的大王拒绝。   但外面的世家和百姓就真以为她这里已经有三个诸侯王了,而这三个诸侯王都是支持她的。   显然,她称帝已经没有反对者了。   至少明面上确实没什么人能反对了。   要反对帝王,各世家登高一呼是不够格的,单一世家都不行——以前的徐公可以,从贼后的不行。   单个的世家份量不足,势单力孤;加一块的倒是有声势了,但对上她还是不够格。   以臣问君,姜姬这边就能组织一堆人骂他们立身不正。   ——她现在特别喜欢世家骂战了,一骂就怯,他们是真怕这个啊。   所以当年有个“义军”冒出来,还只是为了反对云贼。   你让现在各世家再搞一个义军出来反对她登基做皇帝,三位诸侯王站出来说我们赞成,这份量在天下人眼中就不一样。   如果世家们拳头硬倒是还有机会,可惜拳头已经散了架,握不起来了。   所以,现在“阻拦”她没有立刻披上龙袍坐上龙椅的是登基前的准备工作。   吉时吉日还是其次,单是一个国号就够龚香与黄松年大战三百回合的了。   至于登基后的座次,他们倒是互相谦让的厉害。   以姜姬的看法呢,徐公黄公并列,都是相。不过都是名誉称号居多。   这么大的年纪了,再让他们一天上八小时,她也不忍心,到时权当是个顾问,有事请他们来站站台,出个意见就行了。   剩下的从毛昭、白哥论起,到龚香、王姻,凤凰台本地世家选人和鲁人各占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再广选天下英才,比如风迎燕就可以算一个。   剩下的席位就当钓饵,许给天下英雄。   事实上,她也对龚香他们说过了,一开始她是不会在朝上放太多人的。大朝半年一次,小朝每天都有。他们自己人还是每天小朝会,国事也只交给自己人,等日后人才多了,可信的人多了,再慢慢添人。   黄松年现在就领了一个任务:替天下贤人良才发介绍信。   她是不知道大梁有多少贤人的,就让黄公取荐吧,自举不避亲哦。   武将中,有领兵权,就是拿了虎符就可以挥军也征的将军只有三个。分别是姜武,霍九弈与花万里。   其中姜武是鲁人,霍九弈是“义士”,花万里是凤凰台本地世家,老牌的。   姜姬觉得这个配比正好。   只等她什么时候对霍九弈这位“义士”发一道召贤令,派人去请他入朝就完事了。   她问过霍九弈要不要到时改用本名,他当时没回答,到时再看他的选择吧。   后宫,也就是她的丈夫人选,这个龚香他们都不发表意见。   就是这个顺序他们坚持,姜武要在三宝之后。   等她登基后,先立太子,就是三宝,再立皇后——姜武。   为了表示三宝的地位是来自于她,而不是父系。这个很重要。   姜姬从善如流。   她替姜武换了一个名字,问他:“名为朱武王,怎么样?”   姜武念了念,点点头:“行啊。”他说,“那我就叫朱武了吗?”   姜姬笑道:“你的旗帜一直都是红色的嘛,我以前就叫你猪哥。”   姜武没意见,猪也很威武,那一口獠牙还是很凶猛的,何况肉多。   三宝与七宝自然是称呼姜武为爹的。等登基之后,他们父子三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了。   姜武得知这个以后,天天问她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今年行不行?姜姬算了算现在要做的事,大概率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做完。   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替整个大梁做收尾工作。   到时就需要姜武等三位大将军带军出征,将各地残存的势力或威摄,或收服的一网打尽了。 第778章 神女降世   天启元年春, 有女得天启而生,始称帝。   黎明前,天还没亮,百姓们已经打着哈欠走出家门,他们有的扛着锄头, 有的赶着牛马, 小儿跟在后面揉着眼睛, 提着水瓮。   离开村庄不远就是神女庙, 庙非常简陋, 只是搭了一个棚子,没墙没院的, 棚子里的高台上端坐着神女,形容样貌据传与安乐公主有八分相似。   公主个头高, 肩平而直,手足修长,胸脯饱满,蜂腰如束,赤着一只脚探出裙裾, 圆润的脚趾颇为可爱。她侧脸微笑, 仿佛在对情人呢喃。   村人倒是不觉得这样的神像有什么不对的。神女本来就是女神,有妇人之态不是很正常吗?何况俏丽的妇人才令人愉悦。   对着这样的神像,他们仿佛就对着公主一样。   这样的神女才能保佑百姓幸福美满, 男欢女爱, 丰收喜乐。   突然有人喊:“神女庙冒烟了!”   一群人连忙回头看, 果然见到神女庙中腾出阵阵白烟!   百姓们立刻冲了过去,还有人跑回村里去喊人担水来救火。   可冲进神庙的百姓却没看到火,连烟气也闻不到。好像他们冲进来时,刚才那阵阵烟雾都消失了。   百姓们仍然很担忧,对着神像拜了拜后,把神女像抬了出来,等天亮后再三检查神庙里没有起火的东西才把神像再放进去。   接下来好几个月,各村的神女像都不约而同的出了一些古怪的事。   有的庙里神女像身上突然淋了水一样湿湿的,好几天都是如此。明明没有下雨。百姓蹲在神女庙周围也没抓到做怪的人,莫非是神像自己生了水?   也有的神女庙里的神像突然消失了!百姓们四处寻找,结果在一处低洼找到了被花朵装饰一新的神女像!明明是冬天,哪里来的鲜花?   各种怪事在市井间流传,越传越烈。   终于百姓中流传起了一个耳语:神女要回天上去了!   不然怎么总是神女像出问题呢?   百姓们又是焦急,又是难受,偷偷跑去神女庙私祭的人越来越多了,总是一晚过去,神女像附近就摆满了供品。   但就在这时,凤凰台上传来安乐公主病重的消息。   世家大惊。   惊后复喜。   喜后复忧。   黄公等人的家门口又被围了。   花万里听说这个消息后,立刻让人把家门紧闭!果然紧接着,人们就跑到他家来了!   他死活不肯见人!不管是多亲密的朋友,在外多恳切的喊他,他都不叫人应声。   有骂他的,有怨他的,有哭他的,他都不管!   ——你们倒是聪明,知道不管要干什么都要有兵,所以就想到我了对不对?   花万里在心中呸了一声。   除非他亲眼看到公主下葬,不然他绝对不出头!   众说纷纭。   人心思变。   凤凰台,广御宫。   姜姬在试穿登基的“龙袍”。   在“龙袍”的制作上,她要求必须突出她女性化的一面。   这一点上,龚香和白哥都赞成。   她是女帝,与其规避这一点,不如大加宣扬。这样才更有利于她的统治。   她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涂胭脂的皇帝了。   从头到脚,她的穿戴上都是女子的饰物,极尽华丽之风。   华丽到她必须再三抗议才能少戴几件。   “你不能把这么大一块金子放我头上。”她坚定地拒绝了白哥新送上的帝冕,用了九斤黄金,又是花又是草,又是鸟又是云彩,日月星辰,江山万里,全堆在上头了。   好看是好看,就是看起来不太适合出现在人的头顶上。   关于她“重病”的事,是黄松年想的一个主意,也得到了龚香等人的认同。   他们都知道她是不想继续当大梁皇帝的。   但是现在底下的百姓和世家们都认为她是要当大梁皇帝,不知道她想改朝换代。   他们也能理解为什么她不当大梁皇帝。因为只有全都改成新的,旧的东西才无法再束缚她。   就拿三宝来说,如果她不改朝换代,那下一任太子只怕就必须是七宝,而不能是三宝了。   而且,谁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冒出一两个大梁遗脉捣乱。   她是大梁皇帝的话,对同出一脉的人下手就失去了道德上的至高点。   她不是大梁皇帝,那她就能干掉所有想跟她抢皇位的人。   为了天下太平,黄松年也赞成她改个朝代。   反正,大梁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既然她不想当大梁皇帝,那就最好把她身上大梁的印记都洗去。   于是,黄松年认为,她可以“死而复生”。   这样,死去的是大梁的安乐公主,复生的就是新的女帝了。   顺理成章!   为了造势,各地的神女庙频发事故,然后在百姓中传播流言,再到她“重病”,病上一两个月,到明年春天时,她就可以先“死”一回了。   姜姬这么一“病”,凤凰台下果然冒出几小股不安分的人。   他们开文会,说这是老天有眼!来惩罚她这大逆不道的人了!   然后继续开文会,发愁,没了安乐公主,谁当皇帝呢?   病急乱投医之下,黄松年、花万里等都被人敲门探问:想当皇帝不?要不你们试试?临危受命,救势如救火啊!   黄松年、毛昭等吓得连家都不敢回,全都守在她眼皮底下,以示清白。   姜旦等“诸侯王”住在深宫中,有心人够不着,只好在外面散布流言,希望有“诸侯王”能听到这个消息,勇敢地站出来!   于是街上流言从鲁王可为皇帝,到赵王可为皇帝,再到魏王可为皇帝,再到郑王、燕王、晋王……   不管在这里的还是不在这里的,诸侯王们一个没落下,都榜上有名被点了。   也有更识实务的,认为此时安乐公主要是没了,恐怕天下将乱!那就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人出来当皇帝才能坐稳天下。   他们跑到姜武的府上,递书投帖,真诚的劝他出来当皇帝。   姜武在宫中接到汇集成册的投帖书信后,很好奇地问:“城中还有谁没被他们找上?”   皇帝这么便宜的吗?谁都能做?   徐公笑眯眯的坐在一旁。他本来在家中,姜姬担心这老头被人害了或被人利用了或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出什么新鲜招数,所以就把人给叫进宫来,放在眼皮底下。   徐公大气地很,摇头说,“将军不必在意,都是些小虫子一般的人,只会四处蹦一蹦,真让他们办事,是一件也办不成的。”   别看现在城里这么多人跳来跳去,好像是惹起很大的声势,但这些人自己都没有主意,城里所有的人都被他们找过了,可谁理他们呢?谁信他们的话呢?   当皇帝是好,谁都想当皇帝,可谁都能当吗?很多人哪怕被找上门了,扪心自问,只怕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当这个“皇帝”的。   凤凰台是真乱,不是假乱。   现在的“和平”与“稳定”全都来自于公主。她稳定了百姓,百姓不乱,世家的乱就只浮于表面。   简单点说就是世家的生死福祸,碍不着百姓吃吃喝喝。所以百姓们不着急,不恐惧。   公主利用了世家与百姓之间的隔阂。她让百姓彻底与世家“分离”了。   以前是世家与百姓相系,皇帝与世家相系。皇帝碰不到百姓,他就只能通过世家去治理百姓,治理天下。   可世家不能用自己的手去种田纺织,只有百姓才是养育了整个天下的人。   现在公主亲自掌握了百姓。世家就成了空中楼阁,无缘之水,无主之仆!   他们现在就成了无所凭依的风筝。   本来,公主哪怕看起来很不好,她也可以做事实上牵着风筝线的人。   但现在公主一“死”,他们一边高兴这个他们不喜欢的头顶上的人要没了,一边担忧谁来牵风筝线呢?   谁来做那个可以把权力分给他们的人呢?   被他们找上门的人中,没有一个有信心能平衡得好这么多人,这么多饥渴的、渴望瓜分权力的世家。   徐公想到这里,暗自摇头。就连他,当年也是扯虎皮做大旗,借皇帝的威风去摆布他人。   他本身没有权力,他使用的是“皇帝身边两朝元老,徐公”的权力。   前提是,他是皇帝身边的人。   而且是皇帝身边最厉害的一个。   哪怕皇帝只是一个摆设。   现在让他去坐龙椅,当皇帝,他都只会冒出一身冷汗。   他做不到。   当年那个疲弱的,有个傻子皇帝的大梁,他都没胆子取而代之;   现在这个被公主搅得一塌糊涂的天下?   谁当皇帝谁傻!   也就公主,兴致勃勃。   姜姬这一“病”,就过了年。   年前的神女祭就交给三宝去祭了。百姓们没看到姜姬出来,终于相信她是真“病了”,也相信流言中神女要回天上去了。   神女走了,田地还会继续丰收吗?   种田还能不交税吗?   女人还能继续立女户,每个月白领一斗粮吗?   商人还能继续获得优待吗?   更重要的是,读了鲁律、学了鲁字就能当官的事还有没有了?苍蝇官们还能继续当吗?   悄悄偷着乐也悄悄偷着焦虑的世家们陡然发现,竟然有这么多人爱戴着安乐公主。   愚昧的百姓倒也罢了,贪财的商人们不停的往凤凰台送药材,不管是什么神药、灵药都一股脑的往凤凰台送。   还有个世家子因为爱好医道,因为自觉此爱好有些低贱,只在自己家里玩,从不到外面行医,据说也是颇有悟性的一个人——被绑架了。   连谁绑的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前面还在家中廊下午睡,醒来就在一个大箱子里了,绑得结结实实的,箱中有出气孔怕他闷死。一路急行,一天放他出来一次吃吃喝喝拉拉撒撒。他说只要愿意放了他,他肯定不追究,还送上大笔金银!以后到他家就是他家的贵客!   绑人并负责送人的商人也客客气气的告诉他,只要他不反抗、不逃跑,跟他去好好的给一个人看病,就赠他如山般的金银!世上最美的女人!要什么给你什么!   这人就哑巴了,觉得自己不可能开出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等进了凤凰台,被商人暗中交给粗役,再被粗役悄悄运进宫交给侍人,侍人哭笑不得的替他松绑,让他沐浴更衣吃饭,叫他一切放心,不必害怕。   这人已经被商人一路威逼利诱的劝服了,道愿意去为公主诊治,并自陈有两三妙方,都是他自己所得,一惯还算有用。由于家中只有妻妾下人肯做他的病人,所以他诊妇人比诊一般人更有心得。   侍人眼中一亮,回报给姜姬,她才知道又被送进来一个“神医”。   “这是第几个了?”她问侍人。   侍人笑道:“第八十九个。”   姜姬感叹:“原来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还藏着这么多医生……”   不过这个是士人,不是医奴、医工,不好让他去匠器局考级评等。   但是,擅妇科也太难得了,不能放过!   “套套他的话,看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尽量把人留下来。”她吩咐侍人。   姜武在旁边问:“你什么时候好?”   她道:“春天了,也该好了。明天吧。”   第二日,三宝又出现在祭台,召告天下,安乐公主已逝。   满城挂白,丧钟鸣起。   到了晚上,凤凰台的宫门前已经是挤满了来哭她的百姓,越来越多的人从远处赶来。无数商人罢市,更有商人已经收拾好了准备离开凤凰台。   数日后,靠近宫门的百姓闻到了浓烈的香气从宫中散出。   这股浓香渐渐弥漫到了整个街道,甚至城中也能闻到!   十日后,宫中传来消息:天降神女。   ——已逝之人,死而复生。 第779章 终于当皇帝了   街上到处是欢声笑语, 小摊贩们都涌出来了, 一扫之前的沮丧, 小孩子们和女人们也兴高采烈的走在街上。   一辆马车来到一座房子前,这家与别家一样, 都在欢庆神女死而复生。   门口已经被仆人和侍女用水擦得干干净净, 门楣上湿淋淋的闪着光, 门前石阶也不见一丝灰尘。   车中的人下来,暗中叹了口气, 径直入内。   他与此屋主人乃是同窗好友, 比亲兄弟还亲近几分。   他熟门熟路的走进去,入了内院就听到了歌舞声。   内院门口有两个仆人,见到他都上前行礼。   他问:“何人歌舞?”仆人笑道:“是小娘子,小娘子听说公主又活过来了,正开心呢!”   他不解道:“因何开心?”仆人这几日听说过小娘子日夜啼哭, 知道内情, 当下笑道:“小娘子本想招婿,听说公主病逝, 哭自己还未长大,来不及招婿;现在公主还在, 所以开心呢。”   他不由得苦笑, 这可真是……   转头让仆人领路去见这家的主人。   进了道门往左行去就是一处雅致的院落, 走进院门就闻到了浓郁的酒气。   门前两个小童正蹲在草丛间抓虫子玩, 见到他来, 连忙上前行礼, 扯着他的手小声说:“叔叔生气喝闷酒呢!”   “叔叔又看书看生气了,喝醉就睡着了呢。”   他对小童道:“我等他醒过来。”   小童就引他到另一间屋坐下,给他送来茶水点心,还问他要不要什么玩具或书或棋来打发时间。   他道:“把你叔叔这几日看的书随便给我拿几本来。”   两个小童就给他抬来了一担书,然后关上门离去了。   院中照旧寂静,远处依稀传来街上行人的欢乐声与另一侧女眷们的歌舞。   这人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他头痛欲裂的醒来,小童捧来洗漱用具,一边服侍他漱口洗脸,一边道:“贺二郎来了,等了叔叔半天呢。”   这人听说是老友来了,勉强支起快要裂开的头,道:“取冷水来。”   小童提来一桶二月的井水,冰冷刺骨。这人掬水泼脸,把整个头埋下去,再抬起来时,人总算是清醒些了。   他换了件衣服,嚼了两块陈皮、老姜,才去见老友。   一见面,贺锄就笑道:“我就知道你又在家里抱着酒不放呢,立刻赶来还是晚了。这是喝了两天一夜?”   这人冷哼一声,进来坐在贺锄身边,又沉默起来不说话了。   贺锄也不以为意,让小童拿吃的来。   这人摆摆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贺锄故意逗他:“吃鼎食?”   这人气怒的哼了一声,背转过身,不理人了。   小童很快送上了醋腌过的黄豆、花生等小菜。贺锄吃着醋泡黄豆,平静地说:“公主……只怕很快就要变成陛下了。”   这人仍背对着他,冰冷地说:“早知道了!”   之前,安乐公主“病逝”之时,眼前这人不是这样。他也曾为安乐公主的“病逝”而悲痛,但更多的是担忧国中无人,凤凰台再次陷入混乱之中。   这天下的安危如千钧一发,说是都系在安乐公主一人身上并不过分。   鲁将姜武身后有百万雄军,此人来凤凰台数年,却并不听黄公等人的调遣。没有了安乐公主,认知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云贼?凤凰台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河谷呢?   河谷能缓过来,多亏凤凰台有安乐公主。现在没有安乐公主,凤凰台如果乱起来,就真的只能乱下去了。   但几日后,听说宫中散出异香,香气渐浓,数日不散后,贺锄就已经明白过来,这一切不过是计谋而已。   直到如今,安乐公主已经“死而复生”,谁都猜得到,她下一步就是登上皇位了。   可惜他们这些人哪怕看穿此事,也出于种种原因不能、不愿去反对她。   贺锄与眼前这位老友就是如此。   他们并不认同安乐公主,但却清醒的知道眼前这大梁、这天下离不得此女。   纵使她欲海涛天,意图染指九天之上的龙椅皇位,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所以,以前不管有多少人前来寻求他们的支持,让他们一同去反对安乐公主,他们都没有答应,乃致被人斥为懦夫。   “懦夫?如果真有雄主,我愿将这一身血肉尽付!!可天下无主,唯一妇人!”那一天,眼前这人一边喝酒,一边狂喊痛哭,最后醉死了过去。   贺锄能明白他的心情。   安乐公主不止是改变了百姓,也改变了他们身边其他的人。   下人与侍女就不提了,就连他们的妻儿都被影响了。   贺锄有四个女儿,两个女儿已经出嫁,还有两个未嫁的小女儿已经受了安乐公主的影响,口口声声说不肯嫁人,只想招婿。就连妻子也赞成女儿招婿,这样家里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啊。   世家中对女子招婿之事接受得很快,因为除了需要接任族长的嫡长子孙之外,其余的男丁的去向并不重要。除了颇有才华的子孙需要留在家族中,剩下的更多的平庸的男丁,对家族来说,留下反倒是浪费粮食,如果能送出去联姻,那也是对家族出力。   各家对女子招婿一事接受良好,各家甚至很快有了新的家规,大致上都是嫡长子必须留在家里,次子与三子做为保险也不可以,以后的儿子就随便了。有的家族则规定嫡支之子不可以,旁系子孙随便。   这样对家族来说确实更好。   世家如此,百姓则对女子立户更感兴趣。盖因女子立户可以省税逃役,甚至会出现数个女子与数个丈夫同居一家的情形。这样一来,他们共同劳作,抚育子女,新家族诞生后,生存能力大大的加强了。   贺锄为了研究鲁律,曾入鲁地七年,走遍了鲁国每一座城。   他回来后告诉朋友,鲁律绝非鲁人旦所为,应该全都是安乐公主的手笔。   此女不凡,绝非常人可比拟。   鲁国各城世家受安乐公主所害,有不少都毁于一旦。但更多的世家反倒渐渐接受了鲁律。   就连现在的凤凰台,接受鲁律的世家远远比他们见到的多。   贺锄认为,正是世家勤于学习,善于学习的特点才让他们能这么快接受鲁律与安乐公主。   直白的说,就是有好处可占!   安乐公主一路走来,从鲁国到凤凰台,倒下的世家何止上百?毁掉的城也不是一两座。但剩下的世家不是想着反对她,而是想跟在她身后吞吃倒下的尸体!   而安乐公主也利用了这一点。   她毁掉一地的世家后,并不会对其他的世家赶尽杀绝,而是转而温和的扶助小世家,令他们去侵占大世家的地盘。   凤凰台上的世家不也是这样吗?   人们都在等着前头挡路的人倒下来。人们自己没有办法打倒他们,看到别人来打,只会让开路。   贺锄叹道:“世家……太贪婪了。”   像只知吞吃的兽,除了不停的吞食,别的什么也不会去做了。   何况,在鲁国时,安乐公主就知道借鲁人旦之名行事,自己隐于帐后;现在更不知有多少人仍以为她是一个妇人而小瞧她。   贺锄知道还有人觉得与其让安乐公主在上头,不如还让傻子来当皇帝呢。   他怎么能与这些人为伍呢?   可只要想到只有这些人才与他的所思所想所虑一致,更叫人心寒了。   两人沉默的又枯坐了一夜,到天明时,街上突然传来欢呼声,有人沿着街头巷尾呼喊:   “安乐公主现身了!”   “公主现身了!”   “神女出来了!”   贺锄起身,迎着晨光走到街上,不远处的宫墙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一群人站在上面,宫墙头上甲兵林立。   紧跟着,钟声响起,一声又一声。   身后一个跌跌撞撞的人跑过来。正是他的老友。   “登基……她要登基了……”   贺锄就算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   两人连车都顾不上坐,靠两条腿跑到了宫门前。   宫门前已经坐了一地的人,或跪或趴,或哭或号。   宫门两侧则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杀气森森。   钟声一声声的响,敲足了一百声。   钟声停下后,宫墙上传来人声。   是在唱问。   一人唱:何人登上玉阶?   一人和:是神圣、圣明、智慧、慈爱的神女。是美丽、优雅、高大的神女。是我们爱戴、敬爱、崇拜的神女。   姜姬站在台阶上,基本不用她开口,但事实上,这篇诗歌中是有她的台词的。   不过不用她唱,有别人替她唱。   替她唱的人是白哥。   别说,他的歌声挺好听的。   他们这个诗歌还挺难唱的,韵律特别不好掌握,听着是很慢的调子,但起承转合还真有另一番规律。   不知该说是唱出来的,还是念出来的。   不过听起来很郑重,有直击心灵的感觉。   她刚站到台阶上,有人问:这人是谁?   接着把她一通夸,说她多好多好多好。   她往上十阶,再有人问:她来干什么?   接着再把她一通夸,基本就是再复述一遍神女传说起源。   然后结论:她是上天所钟爱之女,她来找老天爷聊聊天,这是非常正常的亲密的。   她再往上十阶,继续问她:此女有什么功绩?   然后就开始说她的功绩,把百姓生孩子、田里长庄稼等“功绩”都算在她头上,她的功绩就很伟大了。   她再往上十阶,诗歌就开始说:此女这么好,要如何奖赏她呢?   底下开始唱:赏赐她美丽,她已经有了;赏赐她仁慈,她已经有了;赏赐她爱情,她已经有了;赏赐她权势与富贵,她已经有了。   一大串排比后,结论就是赏无可赏,因为她太好了。   她再往上走十阶,诗歌直接跳一大步:这人这么美好,我要让她当皇帝!   姜姬就该发声了,白哥替她唱:让我当皇帝?我何德何能?   跟着再把她夸一遍。   白哥继续拒绝:我听说某地有贤人,可为帝,我不行。   姜姬下十阶。   唱的人反驳:那人不行,有一二三四种错,不能为帝。   白哥继续列举倒霉蛋,她听着好像都是真实存在的,有名有姓的“贤人”。不过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他列举一个,接着就有人反驳一个。这个反驳的人有黄公、有毛昭、有徐茶,还有许多的人。   白哥把能列举的倒霉蛋都数完了,都被反驳了,他开始问:你们真的认为我能当皇帝吗?   底下异口同声:能啊,你肯定能啊!   姜姬往上走。   白哥一直在重复:你们真的认为我能做皇帝吗?如果认为我有缺点,有错误,有罪恶,现在就说出来吧,当着天地神明的面说出来,让天地神明来审判我,惩罚我。   到这里,姜姬就有点紧张了:她担心天气出现变化。   今天的天气必须是艳阳高照,从头到尾不见一丝乌云的才行。最好连风都不刮。更别提下雨什么的了,更不行了!   徐茶和毛昭带着数十人把过去五十年的天象记录都翻遍了才找出今天这一天从来没下过雨的日子。   按说不下雨,它就不该有乌云,就应该是晴天!   不过谁知道老天爷会不会突然抽风呢?   反正姜姬直到站到最高处时,都还在紧张。   幸好老天爷很给面子,一直晴天。   白哥也松了口气,功成身退。   没人反对,老天爷也没反对。   这就说明,她登基当皇帝是正确的!   她在祭台上站到礼毕,就是这长长的音乐奏完,她在这里的戏就结束了,转到王宫里去,坐在龙椅上,等天下士子来“质问”她。   其实就是召黄松年等人磕头,不过前面还有个质问的环节,跟现在一样,走个过场而已。   会反对她的人全在宫门口跪着呢,到时放进来全关起来。   她坐下来受礼的宫殿里全是自己人。   等她站在黄松年等人的面前,再三让白哥问“你们有没有话要说?现在快说,一会儿我坐下来就没机会说了!”   黄松年等人只是跪着说:“陛下请上座。”就行。   走完这一遍过场,她就坐下了。   众人三跪九叩。   姜姬这边还是白哥,开始封官了。   三宝出场,封太子,入座。姜武出列,封朱武王,入座。   徐公和黄公都出列,封左相和右相,入座。然后是龚香、王姻等一一封官。   等百官入座后,姜旦带着惶惶然的赵太子和不知所以然的魏使出现了。   姜旦跪下就说:“臣愿交国!”   赵太子扑通一声就瘫地上了。   魏使两股战战,眼珠子快瞪掉了。   姜姬刚当上“皇帝”就有如此功绩,十分振奋人心。   殿中的气氛一时非常激动欢快。   姜姬还要装一装,她:“这……”了一声后,转头问徐公和黄公:“两位如何看?”   徐公很利索的把赵国和魏国都算上了,一本正经:“这也是鲁王、赵王、魏王的一片忠心。”   黄公:“陛下当体谅臣子的忠心,快答应下来吧。”   姜旦眼睛发亮,赵太子摇头剧颤说不出话来,魏使最精明,两眼一闭就往地上倒去,晕了。 第780章 登基   魏使响亮的拍在地上, 毛昭就大声发言:“魏人喜极!”“此人喜极!”   “大礼参拜,忠!”   赵太子一肚子话说不出来, 只会抖。   姜旦见姜姬对他点头, 再次大声发言:“吾愿为陛下治下一小民!”   殿内更加激动起来。   哪怕明知这是一出戏, 但有生之年见诸侯交国为民, 这是何等的盛景啊!   黄松年激动之下都觉得,陛下才是天下之主!他这么一转念, 竟然觉得大梁连着两代帝王不肖——一个□□, 一个傻子——竟是替陛下开路!   如果没有这两人祸乱大梁, 陛下今日想登基称帝绝非易事。   越想越觉得陛下乃是天命所归!   他转头对徐炤小声说:“你的眼光还真是准。”   徐炤跟他神交多年, 得此一言, 两个老头子在台上窃笑起来。   姜姬,她仍在“作戏”,问过徐公和黄公的“意见”之后, 再转头问其他人, 从毛昭起, 一个个轮过来,连末席的都被她点名问到了。   “诸君以为如何?”她言辞恳切, 做足了姿态。   一群人恨不能发血誓告诉她:“陛下,此乃大吉!”   “陛下, 这是诸王的忠心!”   “陛下竟置诸王不顾吗?!”   一个个义正辞严的质问她对底下忠心的诸侯王们太冷血了!   白哥素有捷才,此时越众而出发言, 当殿诵了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 中心意思就是凤凰台下一个贫穷的百姓都可以沐浴陛下的恩惠, 远在天边的诸侯王们反倒不能得陛下宠爱,他们多可怜啊!还比不上百姓!陛下,你怎么能对诸侯王们如此冷酷呢?   姜姬被质问的“哑口无言”,只好亲自下来,扶起姜旦和赵太子,魏使还昏着,她让侍人过来扶起此人——看他满额冷汗,眼皮抽搐,整个人瑟瑟发抖,死死装昏不起来。   真挺可怜的。   姜姬扶起“诸侯王”们,真诚的说既然你们想来凤凰台,那就来吧,不过朕是不会亏待你们的!然后一边握着姜旦的手,一边当殿说:“此人日后为安王!”   再去握赵太子的手——这手像冰一样冷。   姜姬:“此为宁王。”   她放开赵太子的手时,这人愣了,显然,封王这件事有点超出他的想像。   姜姬再指着被侍人扶起的魏使,“此为顺王。”   魏使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可能是想“醒”过来,但两边侍人架着,手在其肋下不知做了什么,这人就继续软软的瘫着了。   姜姬“宽怀大度”的封了三个王,又道这就在城中修建王府,尔等就住在王府,日后也好与朕日夜相伴。   徐公和黄公带头,一起赞美这“君臣和美”典范啊!   到这里为止,大戏还没有唱完。   既然她登基了,又封了三个大王,这等喜事,怎么能不与民同庆呢?   她就换一身衣服,配戴帝冕,一手拉着她的太子,一手扶着她的“皇后”,身后再带着新封的三个大王加一众臣子到城墙上让百姓们观赏了。   甲兵未退,但代表着欢庆的祭乐再次奏响了。   整个凤凰台都知道,新君登基了。   贺锄等人站在外围,到此时已经是傍晚了,人群越聚越多,凤凰台上的人应该都出来了。百姓们自是欢喜,世家也不全是反对的声音。   贺锄看到已经有不少马车焦急的驶向凤凰台,准备去拜见新帝。   这时一个贺家从人挤过人海找到贺锄,焦急道:“二郎快随我走!”   一边扯着他就往人群中央去。   贺锄只得匆匆跟老友告别,跟着家人挤过重重人海,来到一驾马车前。   他爬进马车,车中小童立刻捧出衣服说:“二郎快换上!咱们已经晚了!”   贺锄解开腰带,小童提水壶准备倒水给他洗脸漱口,车猛得一动,半壶水都洒在了他身上。   他只得把衣服全都解开脱下,问小童:“父亲他们都去了吗?”   小童还有些兴奋,毕竟皇帝登基这种事他可从来没见过呢!   他欢喜地说:“是啊!一敲钟,叔叔和爷爷他们就全都起来了,那时就让人出来找你了呢。后来听说陛下他们进去了,叔叔和爷爷他们就吵了起来,吵到中午还吃了饭。然后大家就坐在屋里等,等一会儿又吵,吵完再接着等。一直等到刚才,咱们家的人在宫门口等着呢,一见陛下带着诸位公出来了,赶紧回去报了信,家里就急急忙忙的了。”   一边说一边收拾,贺锄收拾好的时候,车还没走到宫门前。   他掀开车窗,发现宽阔的大道上已经挤满了马车和牛车。   他叹笑。   这些人啊……   他们只等着大事已定之后就来拜见新帝。至于前面的争斗,他们才不关心呢。   至于新帝是妇人还是傻子,他们也不关心。   到了宫门前,所有人都下车步行。父子亲人自然走在一起,如一群群游鱼,向新帝游去。   不过新帝仍在宫墙上呢。   贺锄跟在父兄身后,走进这凤凰台,他也忍不住四处张望。他上一次走进来还是十岁左右,那时还不是傻子皇帝,他还记得陛下身体不太好,看起来相当瘦弱。他还想再等五年,他也可以进宫选官,不知那时陛下还在不在?   后来不用五年陛下就不在了。傻子当时还是个一岁的小儿,就这么当了皇帝。   想起以前,贺锄觉得一岁小儿都能当皇帝,现在换个妇人也不算什么。   直到他们走到了原先的大殿前时,走在前面的人开始站住了。   耳语渐次传到后面来,人群骚动起来。   但玉阶旁林立的侍卫虎视眈眈的望过来,人群的鼓骚几乎是立刻就平息了。   殿前小吏,一排书令走过来,站在两排对着他们行礼,轻声道:“大人们慢行。”   有他们规劝,人群到底是继续安静的向上走了。   贺锄猜到他们是看到了什么。等他上到最后一级的时候,前面还有最后三十阶,他抬头看,看到了宫殿门楣上的匾额,上书鲁字——天下太平。   贺锄站住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陛下把宫殿名给改了!还改纪字为鲁字?!   他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果然是陛下。   他之前还觉得从此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她都当皇帝了嘛——还会有什么事呢?   但此时此刻他又感受到了陛下刚推行鲁律、鲁字那时的惊悚与恐惧。   ——她会带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革。   ——她会更加无所顾忌。   殿外渐渐都站满了人。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   侍人们举着灯,鱼贯而入,廊下燃起火炬。   看到火,贺锄又想起了燕煤。现在已经很难见到用油来点火照明的了。   这又是陛下带来的。   燕煤本发源自燕国,不过现在有好几处地方都能采出煤来,隔一段时间就能发现新的煤山,只是人们还是习惯称其为燕煤。   但这燕煤,却不是燕人的煤。而是陛下的煤。   现在这天下也都是陛下的了。   他们等到半夜,陛下才带着诸公回来。   众人跪迎。   等陛下进殿后,众人才被宣进殿内。当然更多的人也只能站在外面。   贺锄一家就只能在外面待着,因为家中无人为官。纵使凤凰台贺氏已有三百年历史也没资格走进去。   贺锄感到有些复杂。   他不由得伸长脖子,想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想亲眼看一看陛下的尊容,想……   可他只能站在外面。   父亲在他身边低声道:“尔等当勤奋学习,日后才能一展所长啊……”   贺锄牵着弟弟,兄弟几人一起应道:“是。”   是啊——   等到天光微明,殿内的议论仍未结束。   一夜过去,许多年纪老迈之人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殿中就出来了两个人,来劝服一些人先回家去。   贺锄见到了白哥,徐公弟子,陛下的亲信之人。他曾在文会上与白哥有几次缘份,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贺二。”正这么想着,白哥就向他走过来了。   贺锄连忙见礼,白哥也客客气气的与贺家长辈见礼。他是徐公弟子,年纪小,辈分高,与贺锄的爷爷当面都只需拱手就行,贺爷爷还口称小友,十分客气。   白哥劝贺家先走,与贺家推让三次后,贺家终于肯走了。白哥还邀请贺锄改日去找他玩。   贺锄回家后先去探望了老友,怕他再喝醉了,结果此人已经清醒过来,还开始研读鲁律和鲁字,准备去考官。   他放了心,回家后就心心念念等白哥的邀请。   白哥没有失约,五日后就在家里开了文会。   这五日间,各种传言到处都是。见了白哥,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白哥一出现就被众人围住了,他难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   是,徐公是回来了。陛下亲自相请,道徐公有功无过,保一方水土平安,不是从贼,乃是义举!   这点陛下心知肚明,道徐公在云贼身边力斥他,才保下了河谷。不信就看现在的河谷是不是人人都在念徐公的好啊?这就说明徐公不是从贼,是为了保护百姓,保护河谷才去河谷的!   什么,你说现在河谷都是鲁人?河谷世家全没了?   鲁人也是陛下的百姓!你敢说鲁人不是陛下的百姓?你很有胆量,来,咱们俩说说。   你不说了?那就算了。   河谷世家?那不是云贼杀光的吗?你不会说是徐公杀光的吧?来人,取我的剑来,我要与此人大战三百回合,保全我师父的名誉!   白哥先骂跑一波人,再继续和颜悦色的对剩下的人说,来,我们继续开文会,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是,确实有诸侯王交国为民了。那天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陛下带着诸侯王站在宫墙上呢。   不过陛下仁慈,虽然诸王愿交国为民,陛下还是另封了他们为王,保其尊荣不坠。   有几国诸侯交国了?   是鲁国、魏国与赵国。   是啊,三个诸侯王都来了。   什么?你说不是诸侯王?鲁人旦已经让位了,另外两个听说不是?你听谁说的?随我去找那人对质!   什么?你不去?不去也不行!走走走,我们去对质!   你跑什么?   白哥对着跑掉的人放声大笑。   转过来继续对剩下的人微笑着说:我们继续,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是啊,陛下以三宝公主为储君。   当然是因为三宝公主为长啊,七宝公子为次子。   你说应该以七宝公子为储?因为他是公子?   三宝公主何等尊贵!你是在质疑陛下吗?   你不是?   不是就好。你还对储君有意见吗?我愿带你面见陛下!请你当面对陛下陈辞!   你没有?没有就好。   你说大将军?   哦,陛下封其为朱武王。此王位比皇后,日后尔等见朱武王,只称大王便可。   朱武王还是大将军?   当然啊!   你说朱武王即为皇后,当交兵罢战,日后只需在后宫服侍陛下即可?   白哥摸须笑道:“有道理,改日我见了大王,必要问问他!哈哈哈哈哈!”   他面前的人本来理直气壮,见他笑得开心,犹豫道:“若是大王发怒……”   白哥笑道:“如果大王问起,我就说是你说的!”   这人大惊失色,将头脸一掩,掉头就跑。 第781章 爱妻!   凤凰台真的属于自己之后, 姜姬发现她的心态也变得不同了。   毛昭等人也变得更积极了。   他们在第二天就向她递表,请她修陵、修建新宫殿和广选天下贤才。   ——她差点以为让她广选秀男以充后宫。   她高兴的全都同意了。   因为修陵和修宫殿都是可以向各地伸手要钱的!!   好多的机会啊!   当然, 钱收上来修不修陵就再说了。   至于修整宫殿,倒确实是需要修一下。   首先,祭台和神庙都需要改了。大纪和大梁尊奉的各路神仙、祖先都必须要请出去了,往哪里送……   毛昭的建议是一把火烧了了事,就不必再召告天下了。   姜姬为他的铁面无私动容了!   然后也同意了。   其次,凤凰台上宫殿其实没有特别多。姜姬又上了一回课, 从宫殿数目上基本可以看出历代都有哪几位相当有名的夫人。因为只有有名有姓的夫人才能有自己的宫殿住——皇帝想得起来你,给你造一个。   如果这么看,凤凰台上有名姓的夫人全数一遍可能也不到二十个, 因为现有的宫殿共二十四座。   毛昭和白哥的意思很简单:推倒其中一半以上的宫殿, 将砖木巨石收集起来,重修新宫。   就连侍人也赞成, 他们早把这凤凰台逛遍了, 许多宫殿年久失修, 早就长满一人高的野草, 有的地方还有野狼呢。   “有狼?”她真实的吓了一跳。   侍人笑道:“已经叫我们捕了吃了, 狼皮都铺在床上了呢。”   除此之外, 宫里还有一大片原本的桑林,现在变得大了三倍不止。   还有两个水源地,现在变成洼地了。   总之, 重修宫殿刻不容缓。   毛昭似乎已经非常上解她了, 再三告诉她, 征上来的钱可以先不修陵,只要先把陵址选好,修可以慢一步,但宫殿必须要修!绝不能省。   姜姬:“……日后再说吧。”   她还是觉得把好不容易收到手里的钱用来推房子重新盖太浪费了。   新帝入宫后,凤凰台下之前观望的世家子弟现在也纷纷愿意入宫为官了。   开启了盛大的选官活动,包括但不限于文会、射箭、比武等诸多活动。   姜姬这位新帝是必须含笑端坐其上充当道具的。   姜姬当了两天道具以后,把三宝送过去,自己躲了。   她把黄公留下当道具,把徐公和龚香都抓过来陪她干正事。   接下来就是需要派出去几百个使者,到各地去宣传一番:新帝登基了,换皇帝了。   这既是通知,也是示威,更是要钱。   当然,肯定会有反对者。这个反对不是说就真刀真枪跟她打,可能就是装不知道,听了也当没听过之类的。   所以第一拨通知的人派出去以后,第二拨劝说的人也要紧跟着出发。   第三拨就是准备动武的了。   徐公问:“陛下打算遍行鲁律吗?”   那肯定啊。   姜姬:“不能叫鲁律了。日后《民律》、《商律》、《户律》等,统称《法典》。”   徐公已经料到接下来旷日持久的争斗了。不比之前轻松。   不过这才对嘛。   对陛下来说,正名之后,她的手段只会更加激烈,并不会因此而变软弱。   一个月后,经过大型选官大会挑选出来的家世好、品貌好、性格不算太软弱的使者们就带着圣旨出发了。   他们将行遍各地,深入这庞大帝国的每一寸土地,将新帝的名字传遍天下。   凤凰台上的气氛倒是更加祥和了。新帝选官、用官令各家都交上了自家珍藏的人才,也让各家更加放心臣服在新帝之下。   万应城。   徐青焰坐上马车,怀里抱着刚半岁的小儿子,长子与次子坐在她旁边。次子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了,长子正在对弟弟说爹爹长什么样。   “跟小弟长得一模一样。”长子指着三弟说。   次子扭头就看到小弟弟在喷口水泡泡,恶心地说:“算了。你还是再教我背一章吧。”   长子就说:“那我先背一遍,你认真听。《户律》第三卷 第十三章 ……”   白哥等在凤凰台城郊十里营。   营中的小将就在他旁边陪着,笑话他:“白公子与妻子分别多年,回去可要好好赔罪,家中娇妾也要好好安抚啊。”   白哥笑道:“我妻与陛下乃是旧识,恐怕是我担心我妻身旁已有心爱侍从,将我弃之一旁啊。”   小将马上相信了,一脸深沉的说:“不如我今晚带人到你家后门等着,你把那人骗到门口,我帮你把人绑走,处理得干干净净!”   白哥啼笑皆非。   过了一日后,深夜,望楼说前面有一行人向这里来,探马即刻洒出去,不多时就回来报信说是徐家人。   深更半夜,白哥被人绑上马,带过去认人。   到了地方,见一大群队伍被逼停在这里,拦路的拦马桥横在路中间,当头几辆大马车被拦在后面。   白哥下了马,跟人过去,一个人守在车旁,见到他就连忙过来,两边走近一打照面,白哥就认出来了:“十一哥!”   两边认了亲,护军才放松了,允许他们就地扎营生火。   白哥跟徐十一往后走,徐十一说:“这一片没有匪盗,我们想赶一赶,早点回来才走了夜路,前几站估计是走得慢,才没被拦住。”   白哥说:“前方是十里营,过了十里营就是凤凰台了,当然要拦你们了。”   徐十一没能亲眼目睹新帝登基,引为此生憾事,此时忍不住问白哥:“陛下……果真……?”   虽然有未竟之语,白哥也听懂了,笑着点点头:“一切都好。”   徐十一连连叹气,“没能看到,真是……唉……”   两人来到车旁,一车人都已经醒了,连本该睡着的小孩子都起来了。   徐青焰刚喂过小儿子,刚准备抱他下去尿尿拉屎就见到了白哥。   白哥欣喜若狂:“爱妻!”   徐青焰也高兴,一手把小儿子塞他怀里:“你来的正好!他刚吃过奶,该拉了,你带他去吧!天啊,我终于可以轻松点了!”   白哥:“……”   另外两个儿子倒是很认真的下来给白哥行礼问好。   白哥一边抱着小儿子原地转,等这小家伙有便意,一边跟次子亲热:“我是你爹,不记得了吧?没事,这次回去咱们就不分开了!”   小儿子开始挺腰跺脚,白哥非常有经验蹲下开始把尿,一通解放之后,长子和次子掩鼻躲开,侍女提来热水给小公子洗。   白哥抱着洗完香喷喷的小儿子,对长子和次子说:“你们小时候也这样,每回一跺脚,我就知道你们想尿想拉了。”   已经懂事的长子和次子一脸忍受不了的羞窘,躲回了车上。   白哥抱着小儿子上车,长子和次子已经重新在车厢内躺下准备睡觉了。他把小儿子给青焰,看最小的这个也很快睡着后,他拉一拉青焰,使了个眼色。   两人下了车,走到不远处。   车队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大部分人都睡不着了,索性都起来说话。看到白哥他们夫妻两人,会意的笑着避开。哪怕想听白哥说一说凤凰台上的情形,此时也不想打扰他们。   白哥却并不是想跟青焰说情话,他正色道:“陛下大概是想令你选官的。”   徐青焰胸中藏着一股火焰,似乎就要喷薄而出!   她谨慎的点了点头,“我猜到了。”   白哥此时没有安慰她,反而严肃地质问她:“你有把握吗?陛下此举关乎国计,不容有失。”   徐青焰也知道事情到底有多严重,问他:“陛下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白哥摇头,“陛下只让我来迎接你们。”他压低声,“陛下有大计,不日便见分晓。朝中需要更多的自己人。你在万应城历练多年,长于户律与刑律,但依我看,陛下应当不会让你在九卿之下。”   徐青焰的手都在隐隐发抖,她涨红了脸,默默点头。   白哥:“陛下需果断之人,日后……朝堂之上,你我互为臂助。”他笑了一下,不由得用全新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妻子,一个女人,他只认识床榻之上的她,儿女面前的她,父母长辈眼中的她。   却从来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在朝堂上见到她。   天亮之后,拦马桥就撤下了,车队继续前进。刚过午就到了凤凰台,递上名帖后,车队轻松的就进了城。   车队来到徐家路时,又见到了徐家门前宾客盈门的景象。   无数辆马车快把路都给堵了。   徐家自己的马车千辛万苦才进了来。   进了家门,徐青焰等下了车,家中老仆再一次见到这些徐家子弟们回来,禁不住老泪纵横。   白哥顾不上休息,催各人回屋休整,如果没有意外,晚上宫宴可能他们都要列席。   果然他们才回来不久,宫中侍人就到了,一个小传旨求见白哥,道陛下晚上在宫中设宴,想见一见徐氏英杰,不知徐家诸位贤才可愿赏光?   白哥代众人应下,又与那小传旨嘻笑几句后才好好的送他出门,回来让人去各房传话,洗过澡换过衣服的别先忙着跟妻儿说话,先到主屋来,他有话要说。   半个时辰后,一群人匆匆赶到徐公平时给他们上课的院子里,诺大的庭院里站满了人。   白哥简单命人设了个席,备下水酒,站在最前方的右侧,举着酒杯代在宫中的徐公替大家接风。   一杯简单的水酒喝下去,下首的徐家子弟全都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当年匆匆离家,一走就是几年。不止一个人怀疑他们可能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还有人担忧过可能子孙后代都必须隐姓瞒名,不能再称徐氏子弟,特别是徐公“从贼”那几年,虽然他们在万应城有人照顾,但痛苦的不是贫瘠的生活,而是前途未卜。   现在能回来,能站在徐家,徐家一切还跟以前一样,就像他们过去几年是大梦一场一样。   真像做梦啊……   白哥喝完这杯酒就当接完风了,赶着时间开了一个一言堂式的文会,简单迅速的把凤凰台目前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告诉所有人。   他一直说到天将交睫的时刻才不得不停下来,催着众人回去换衣服准备去凤凰台。   “陛下身边必会有三宝公主与七宝公子,到时尔等需切记!三宝公主乃是储君,绝不可失礼!”   白哥叮嘱道。   比起姜大将军的“皇后”之位,让许多人都心存犹豫的却是三宝公主这位“储君”。   问题是,陛下并没有着急让三宝公主建立权威。虽然外人看,陛下让三宝公主代她祭天,代她出席选仕已经是相当看重三宝公主了。可他们这些近臣很清楚,陛下只是图省事。   可没人认为陛下并不看重三宝公主。   ——但有一些“聪明人”还在两边下注。   白哥这段时间见到不少“聪明人”了,不想去猜测他们的下场,他只需要保证自己身边没这种“聪明人”就行。   ——以为替七宝公子选几位老师就能拉平他与储君的距离吗?   ——居然还想让徐公当七宝公子的老师!   白哥恨得牙根痒痒。本想提醒一下的他见到这些人居然想把徐公拉下水后,很痛快的决定看一场好戏。   陛下初登大宝,怎么会容忍有人挑衅呢?   ——谁说妇人就一定要温柔和顺了?   ——说这话的都是没娶过老婆的!   白哥忿忿地想。 第782章 昭仪   马车在路上慢悠悠的走着, 路两旁可以看到百姓们正在匆匆往家赶。   快到凤凰台前时,顺风依稀传来了哭声。   徐青焰将车窗打开,听得更清楚了。   “怎么回事?”她问。   白哥笑道:“陛下登基,有一二不驯服之人,当日陛下仁慈,只命人收禁关押。过后就全都送去修陵了,而且并未牵连其家人。结果这些人竟不感念陛下的恩德, 常在宫门口留连哭叫。”   看来是杀人杀少了。   陛下登基后不再是以前, 尊严不容人侵犯分毫。白哥皱眉, 心里想着明日一定要向陛下进言, 哪怕是不砍头, 抓了罚男子受刑入宫为侍,女子为奴, 也是应该的。   徐青焰也皱眉:“这是你们的疏忽之处!怎么可以放纵他们在宫门前胡闹!”   白哥:“宫门前的都会驱赶开, 但因为陛下没有问罪, 他们就以为陛下软弱。”他转念一想, 道:“你见了陛下也可以劝一劝陛下, 过仁非慈。”   徐青焰点头,“我必会劝诫陛下的。”   他们来到宫门前时,宫门前的哭声已经没有了, 倒有一行赤衣小吏正守在宫门口, 遇见马车来, 白哥出声探问, 赤衣小吏就过来行礼问好。   白哥笑道:“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守着?”   赤衣小吏笑道:“还不是这些人?怕他们晚上跑来自尽, 污了这里的地,我们才在这里守着,遇上了就劝他们回去。”   白哥等人在这里下车,步行进宫。   一行人穿过宫门,在白哥的引领下往前走。   徐家子弟拿白哥取笑:“小儿,领得好路,一会儿给你钱!”   白哥一甩袖子,做个样子,笑道:“若是给少了可不行!奴奴是陛下心爱之人呢!”   一群人便轰笑起来了。   徐青焰也笑了,问他:“把你算在陛下的爱人里头了?”   白哥摸着自己的脸,“陛下殿前,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可不是就要被他们抓出来骂一骂?”   虽然他自觉年纪已经不小了,但因为陛下不爱男子留须,他就一直刮胡子,结果现在人人见他都说他才三旬许人。他刚自得貌美,就被人背地里说是陛下的情人,气得他只好把胡子重新留起来,还怕陛下不喜欢看,留得是短须,就这陛下看到后总用奇怪的目光扫过来,他都忍不住想还是剃光算了!当情人就当情人,他还有面子呢!   陛下新封的人里就没有一个不被骂的。   徐公是从贼,黄公是应声虫。他是陛下的情人,毛昭是奸滑小人——不知为什么,现在流传一个说法,据说陶然是毛昭暗地里阴死的。   花万里就更惨一点,人人都说他应该死在战场上,现在活着是给花家抹黑。   结果他们这么骂了以后,花万里每天都跑来求见陛下,陛下的政令,他都是第一个赞成,还带着一群人赞颂陛下。别人越骂,他越积极。   倒是鲁人没怎么被骂。   白哥心知这些人掀不起大风浪,不见他们连鲁人都不敢骂吗?也就敢欺负欺负他们这些凤凰台本土世家了。因为熟,更敢骂得出口,知道他们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   而且,他们还想栽脏给鲁人,有人就对白哥“耳语”说是鲁人在背后骂他们。   估计这些人是觉得此计既可以离间他们与鲁人,又可以打压他们,才骂得这么欢快。   “老师说他们像一群苍蝇,叮不着人,就是恶心人。”白哥道。   徐青焰笑了。   白哥故意叹了口气。   徐家子弟等也算是从这件事上看出了凤凰台目前混乱的生态。   以前是凤凰台本地世家与鲁人不和。陛下登基后,凤凰台本地世家开始内斗了。   他们想把上面的徐公、黄公等人都斗倒后自己好上位。   这种情况下,陛下仍肯对他们委以重任,可见是没有丝毫猜忌之心的。   徐家子弟此时都有些放松了。   侍人进来通传时,姜姬还在与徐公商议事情,听到徐家人都来了,就道:“让人进来吧。去叫三宝和七宝过来。”   白哥领着徐青焰等人入内时就看到殿中仍是一副议事的样子。   陛下与徐公、毛昭、姜将军——该称朱武王吗?——坐在一起,旁边是奋笔疾书的书吏,他们要把陛下与各位大人交谈的内容都记录下来,以备事后查阅。   白哥带着,一群人跪下行礼。   姜姬:“平身,免礼。都过来吧。”   徐公放了手中的书卷,暗自提了口气,转头去看面前这一群家中的孩子。他的目光焦急又隐晦的在这群熟悉的面孔中掠过,一个又一个,担忧着会不会少了哪一个,害怕着会不会有人没有回来。   幸好,该在的都在了。   “都过来坐下吧。”徐公温柔地说。   徐家子弟们都忍不住眼泪了,殿中哭起来一大片。毛昭等人也跟着掉泪,倒衬得姜姬与姜武特别不合群,两人都很平静。   不过徐公立刻就夸:“陛下果然沉稳了许多。”   姜姬点头接下赞美,让侍人带哭过的人去隔壁洗脸换衣服。   等洗过脸的人回来,三宝与七宝也到了。这些人记得白哥的叮嘱,全都十分郑重的与三宝见礼,对七宝就只是平揖,口称“公子”就罢了。   书吏们告退后,侍人们进来恭请各位移步到旁边准备好宴会的宫殿去。   姜姬也趁机去换一身更合适的衣服,顺便方便方便。   引着几位过去的是三宝与七宝。   姜姬与姜武再出现时,众人起身长揖相迎。三宝与七宝在一旁也没有露出怯场的样子,她牵着两个孩子坐下去后,再请姜武坐到她身边来,众人才重新归座。   接着歌舞起,酒先上来了。   今晚等于是家宴。也是替徐家正名,表示之前你们吃了很多苦,我这个做皇帝的是记得你们的辛苦的,放心,以后会好好弥补你们的。   姜姬先祝酒,敬徐公。   她定基调:徐公当年才不是什么从贼呢,他是为了劝诫云贼才一同去河谷的!   毛昭等人开始花样翻新的夸徐公的英勇之举。夸完,再安慰徐家子弟,放心吧,徐公已经没有冤屈了。   徐公带着徐家子弟包括白哥再次表示:陛下你放心,我都明白我的辛劳是不会白费的!陛下您是多圣明的人啊!您肯定是不会委屈我们这些忠心的臣子的!   互夸完之后,大家重新入席,侍人们此时开始上菜。   大家开始填肚子。   基本都是饿了一天的,吃起来一时都顾不上说话。   脏盘子撤下去,开始上第二轮时,肚子七分饱的姜姬和徐公开始互相介绍自家人。   姜姬指着三宝说:这是我的长女,储君。   再指着七宝说:这是我的小儿子。   徐公也把自家人一一拎出来介绍,重点说一说他们都有什么才华,平时有什么爱好,最重要的是:能派上什么用场。   比如他指着能说会道的徐十五就道:“可为传旨。”   传旨就是把陛下的话往各家去送的人,这个位置说重要也重要:各家人头他要熟,自己的身份也要高,不够高的话,进各家就有点底气不足,那就失了陛下的面子。   但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就是个传声筒,一般给陛下心腹臣子家的小辈刷资历用,过上几年看能用得上了就会往上升了,用不上就回家娶妻生子了。   徐家的牌子够硬。   姜姬也直接指着说:“那就做个传旨吧。”   徐十五就出列,谢恩,站到一旁去。当传旨就不必回家了,至少也要在宫里值满一旬的班才行。如果深得陛下喜爱,住上几年、住一辈子也是有的。   徐公数过一遍后,姜姬也都依徐公所言给徐家子弟派了官。   黄松年和毛昭在旁边看着,都有些羡慕。但也没什么好嫉妒的。首先,陛下与徐公的情谊就是别人比不上的。何况,徐氏一门前几年遭的罪也不少,陛下这是在安抚徐家。   最后,这种事他们也见过不少了。   以前他们也是这么被长辈带进宫的,头一份官职也都是这么向皇帝“要”来的。   以后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会被他们带进宫来,找陛下“要”官。   最后到徐青焰时,徐公有些犹豫,但看青焰的神色,他还是将徐青焰叫了出来,道:“此姝为我徐家一色,非凡人能及。某斗胆,举荐她为陛下的内史。”   黄松年和毛昭当即色变。   内史又有内相之称。   但再看徐青焰——这也是一个妇人。   或许徐家与陛下早有默契?这正是陛下为自己选的内史?   于是二人都没开口,只是继续观察。   他们的目光聚焦在徐青焰的身上,仿佛想看出此女到底有何能耐,竟能让徐公垂涎内史之位。   姜姬依例问:“尔有何能?不妨道来。”   徐青焰这辈子都没有今天、此刻这么清醒过。她沉着的把她在万应城任刑律官的一些事道出,“某任万应刑官四年,治有《民刑》三部,《商刑》两部,《寇刑》一部。理案一万七千余件。”   这是说她在万应城编了六部刑法典,判了一万七千多件案子。   是个实干家。   黄松年和毛昭不由得刮目相看。   至于妇人编六部刑法——女子心细爱记仇,倒也正常。   姜姬当即夸道:“卿有大才!”   然后犹豫,“只是内史一职……朕另有人选。”   黄松年和毛昭又是一惊——难不成徐家与陛下没说好?   那徐炤的胃口也太大了!   黄松年立刻瞪徐公。   姜姬笑道:“我另有一职:昭仪。位居四品,掌宫廷礼仪。不知卿可愿意?”   徐青焰当即跪下:“固我所愿!”   ——她想起了她与陛下初见时的情形。   回想当日,今天的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第783章 该把放在外面的人都召回来了   殿上多了一位徐家娇娥的事并没有引起太多反响。   更多的人认为这是徐家对陛下的讨好之举。而陛下,不过随意妄为而已。   大家因为对陛下还不太了解, 都不约而同的放过了这件“小事”。   f   徐青焰就此留在了凤凰台, 当晚只有白哥回了家,但第二天一早, 他就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上班”了。   长子与次子送进了宫内的学府,与三宝公主和七宝公子做了“同窗”。长子在公主城时曾与三宝公主相处过一段时间,再次见面后, 他惊讶的发现三宝公主竟然还记得他!   这让他多多少少感受到了一点不同。   至于七宝公子, 是个爽快率性的人,并不难相处。   宫中的学府中还有鲁国的几位公子与娇娇, 都是陛下的亲眷。但性格与长相都跟陛下不太一样。   白哥听了两个儿子上学的见闻与感受后,问他们可愿意与三宝公主等人为伍。   “若不愿, 爹爹就将你们领出来。“白哥正色道。   他不想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决定子女的出路。虽然从结果上看, 他拜进徐家后确实是交了好运。但他现在都还记得从家中被送进陌生的徐家时的惶恐与不安,很长时间, 他都害怕徐家也把他送走。   多亏了徐公将他看作自家子侄,百般宠爱之下,他才渐渐去了恐惧。   但最终的结果是,他再也不能回到自己家去了。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一个遗憾,而且永远也无法弥补。   长子与次子都说暂时没办法决定, 他就答应他们一年后再问两人。   姜姬在宫中也在问三宝同样的问题, 只是更正式一点。   “你该选择属官了。”姜姬说, “你的年纪已经差不多了, 我会交给你一些事做, 你需要一些帮手。现在学府中的人有没有你喜欢的?”   三宝没有多加犹豫就选定了数十人,姜姬听着,好像是各家都挑了一些,基本上接近成年的人都被囊括了。   她并没有只选跟姜姬亲近的人家。   姜姬全都答应了下来,然后就决定送三宝去河谷。悄悄的,谁都没说。   表面上是姜武带兵巡城,浩浩荡荡的走了。姜姬这里以考试为由,将宫中学府各家子弟都送了回去,等考完之后,全都派了官,简单粗暴。   但龚香还是发现了,虽然只晚了两天。他就住在凤凰台,半夜跑来敲姜姬的殿门,姜姬装睡不起来,他就站在殿外。   姜姬无奈,只好让他进来,“叔叔,休要生气,听朕慢慢道来。”   龚香大步进来,气哼哼地坐下:“你说!”   姜姬:“……”她叹了口气,“三宝够大了,总是圈在宫中并不利于她的成长。”   龚香早知陛下会将储君放出去历练,只是他以为他会是随行人之一,没料到陛下竟然连他也瞒着!   君臣二人对坐半晌,姜姬到底还是温柔一笑,柔声道:“叔叔是朕的臣子啊。”   龚香哑口无言,满腔怒火冰消雪化。   陛下到此时仍肯来哄他,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谁能长生不老?   他的年纪在这里放着,能陪陛下终老就已经是天幸了,何况是三宝公主呢?   三宝公主身边需要有自己的亲信之人。陛下正是为了让三宝公主培养自己的亲信才这么做的。   他如果去了,只会妨碍三宝公主身边的人发挥才干。   龚香起身,行五体投地大礼。   “臣愿以一生陪伴陛下,追随陛下。”   姜姬亲自将他扶起来,“朕在帝陵中,替叔叔留了个位子。日后到了地下,也盼叔叔与朕相伴左右,须臾不离。”   仲夏时节,草长萤飞。   风迎燕骑着马,跑得像一道闪电。他身后不远处遥遥跟着几驾马车和十几个随从护卫。   他的从人坐在车上,见人跑得快看不见了,就让护卫跟上去:“别把他丢了就行。”   护卫发笑,道:“自从陛下召他入宫以来,他就是这副样子。”   从人忿然道:“这都快半个月了,还没消停下来!”   数月前,有传闻道神女降世,登基为帝。   江北各城皆哗然,皆不信!   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敢跑到凤凰台去一探究竟。   一年前鲁人将军挥兵渡江北侵的事已经把他们吓没了胆。现在只敢躲在城中,躲在高墙广筑的城里瑟瑟发抖。   从人那时还以为跟凤凰台鲁人一系渊源深厚的风迎燕要被人抓住剥皮拆骨了。   不料,鲁人退去后,风迎燕反倒更加受人追捧。   人人都以为他与安乐公主当真有情谊,必能庇护他们!   风迎燕当时不肯随大军离开的原因也才被从人“猜到”。   风迎燕趁机广揽人心。他不再掩饰自己对安乐公主的追捧,明目张胆的宣扬“若公主为帝,则你我安矣”这种话。   没被人打真是奇迹!   从人跟在风迎燕身边,对安乐公主不说了解十分,三分是有的。   所以他才不相信风迎燕蒙骗众人说“公主心软”、“公主慈和”、“公主最好说话”等言论。   但竟然真被风迎燕骗了不少人!   虽然不相信一个妇人真能登基称帝,但拿鲁人旦、姜将军、云贼等人打比方的时候,说到最后都会说“若是一妇人,倒比他们更好”。   结果安乐公主真称帝了。   ……   江北诸城,静如处子。   半个月前,许多使者带着圣旨前来。其中就有一道是专给风迎燕的,道风迎燕的贤才大略,新帝闻之以久,心向往之,特意请风迎燕入朝辅佐新帝,还望贤人良才不要辜负新帝的一片渴慕之情。   词句缠绵入骨。   风迎燕接到这道圣旨后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们走了,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   从人还以为他会在各城再好好演说一番,再吸引一些人跟着他走呢。   不料他这么迫不及待。   快到江边了,风迎燕也被人追上了。   好几支队伍汇成一支,堪堪在江边把风迎燕拦住了。   风迎燕一脸坚贞:“尔等莫非想阻我去路?”   有人不想让人投入新帝麾下,不但自己不去,也不许别人去,到处拦人,无所不用其极。登门劝说已经是软弱派的了,厉害点的直接把人绑走,关起来不许应召;更有甚者绑起其家人父母妻儿,言称如果你敢去,我就杀了你全家!   更疯一点的就是谁要去我就杀谁!   风迎燕一路走来见过不少,也多亏他收到圣旨就立刻走了,一点风声都没透,谁都不知道。   算是刚好躲过了这重重杀机啊。   ——他觉得自己的人头还是值这个价格的。   其中一人一脸急色:“说什么废话啊!你雇了船了吧?快走快走!”   一群人簇拥着风迎燕火烧眉毛似的冲上了船,不许船停太久,即刻就起航。   等船离了岸,才有人松了口气,对风迎燕说,他们都是想跟风迎燕一起去凤凰台的。   “如今看来,凤凰台才是生机之地。”一人叹道。   所以他们才要去凤凰台,而不是留在垂垂待死的江北。   可是要去凤凰台没那么容易。他们也听说了有人已经因此遇了害,所以他们才来追风迎燕。   风迎燕:“……你们想告诉家乡亲人,是我把你们带走的。”不是你们自己想走的。这样哪怕家中有人责怪,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一群人感激涕零的赞美风迎燕高义!有侠士之风!急人之所急!勇也!义也!   风迎燕捏着鼻子认了义士之名,带着这一船人回到了凤凰台。   刚一进城就听说姜大将军——也就是朱武王,也就是皇后。   刚刚带兵出征了。   跟随风迎燕来的江北士子统统一脸苍白。   风迎燕赶紧劝他们现在赶回江北也来不及了,不如在凤凰台想想办法!   有人病急乱投医,问风迎燕:“兄可有良策?”   风迎燕沉思片刻,坚定地说:“尔等不如联名向陛下投书,称尔等是替家中长辈投书而来,愿为陛下之臣!”   众人还要犹豫,风迎燕忧心忡忡道:“瞬息之间,兵马就到了……”   众人惶急之下仿佛已经看到了家乡的断壁残垣,纷纷道:“我等当速去!”   “刻不容缓!“   凤凰台上,风迎燕挟一众江北士子和一道联名书归来,书中所载江北巩氏、向氏、曾氏等四十二个大姓向姜姬称臣。   姜姬大喜,以九卿之位酬之。   风迎燕位列白哥之下,两人同殿为臣,席位还颇近,不免闲聊一二。   风迎燕含笑:“徐家都回来了,你也可以安心了。”然后指着前三位的徐青焰说,“好一位绝世娇娥!那是谁啊?”   白哥点头:“正是吾妻。”   风迎燕怜惜地望着他。   白哥含笑,“听说有四十二家人都被你给说服了?”   风迎燕:“小事而已。”   白哥小声:“都是骗回来的吧。”   风迎燕轻哂:“不过小节,无须在意。” 第784章 买命   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姜姬早上醒来,脑海里浮现出今天要做的事:   一、派使者去召降“义士”霍九弈, 宣他入朝, 封为将军;   二、姜武把三宝送到河谷之后就会直接从背面绕到江北去,一路威摄, 并不动兵,她在这里要开文会把声势打出来,表示她这个皇帝只是想跟大家一起坐在一块吃个饭, 没有别的意思。至于派大将军出去, 因为那是她的“皇后”,派他去请才够郑重;   三、诏发天下, 广布恩德。   只有第三项要好好议一议了。   关于百姓种地免税的事,免几年为益?   “朕以为等人口数比现在溢出十分之一为佳。”她道。   就是等人繁衍到比现在再多百分之十就可以开始征农税了。   也就是说, 人头税。   王姻记下这一条, 问道:“陛下,那在这之前, 国中以何为生?”   姜姬笑道:“以商为生。”她要对商人苛重税。   众人听到这个,不约而同的在心底松了口气。   如果说陛下的江山有三分之一是靠姜将军的武力打下来的,那还有三分之一,靠的是商人。   陛下扶持商人,令商家兴盛, 从鲁到凤凰台, 每一步都有商人追随。商人不但带来了财富, 还长出了爪牙, 嘶咬着、掠夺着别处的财富。   在丰富商人自家腰包的同时, 也打击了陛下的敌人,成为了陛下的助力。   陛下养大了商家的胆量,令他们无所畏惧。商家就如同陛下豢养的恶狼,除陛下之外,没有商人不敢做的事,没有商人不敢害的人。   他们都深知放纵商家坐大,只会遗祸无穷!必须要遏制他们的欲望与野心!   徐公和黄公手里都攒着一堆状告商家的状纸。这些商人习惯了横行无忌,他们肆无忌惮的买通世家中人,不管是世仆、家妾、甚至旁支子弟都有可能被他们买通!成为他们手中的武器,蚀空世家内里。   徐公自己家都险些出事。   他带着家小一跑了之,家中只剩下老仆守门,结果等他们回来,老仆就气愤的过来告状说家中有人被买通了,险些引了贼进来杀人偷东西。他命家中壮丁去追也险些遭了毒手。   结果眼睁睁看着贼偷逃进了鲁商群聚的西市。   小偷盗匪做的就是无本生意,无本万利。   这些商人被养大了胆子,已经有些无法无天了。   他还听说有一地世家被人翻墙闯进来,偷走了家中妾室婢女,甚至还有被偷走家中孩子的。他们慌忙追过去,那些劫人的直接把人卖给了商人,商人带上人就走,哪怕被他们追上了也摇头否认。   因为这些商人一旦被抓住只是抄家而已,不会全族一块掉脑袋。所以哪怕真要砍头了,砍上一两个,这笔买卖也是值得做的。   徐公与黄公两人之前就算知道这些事,也只是按下不提。   他们相信在朝中不止一个人手中有商人的把柄。   为何不提?   当然是不知陛下对商人的容忍能到什么地步。   现在得知陛下登基后就打算调治商藉,真叫他们放下了一颗心啊!   姜姬笑道:“我这里有三个姓名,你们依例写三封诏书,召他们入宫来,封爵受赏吧。”   虽然看到的是三个商家的姓氏,底下诸公也并无不满,皆称:“遵旨。”   公主城外,一行车队正驶出城门。   车队庞大极了,一排排高辕大车上盖着厚厚的草垫,遮着严严实实的漆布。一望即知,这是大商队出行。   路过的人看到这一队豪商往凤凰台的方向去,都感叹:“必是去朝见陛下吧!”   车中,马商——现在已经被人称为马公了。他看起来就是一个世家大族的族长,气势不凡。   他闭目坐在车内,另一边的长子与次子正忍不住窃窃私语。   马商听了片刻,发现这二人是在欣喜陛下圣旨之中的嘉奖之意。   最终,长子忍不住问马商:“爹,陛下会封你个什么爵位?”   马商不由得发笑,反问这个一贯稳重的长子:“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封赏我等?”   长子难掩激越的心情,颤声道:“莫不是……一等候?”   马家一向最爱阅读陛下颁布的法令。陛下登基之后颁布的一本薄薄的《分封制》中许多条文他们倒背如流。   盖因《分封制》中,并没有限制普通百姓、商人、匠户等其他户藉的人不能取得爵位。   其实仔细想一想,早在莲花台时,陛下就曾允许工匠以技能评级封官。虽然是虚衔,不领实职,再高也只发一套衣服,最多再加上每月的粮食,但这已经令匠户们欣喜若狂了。   马商的长子就认为,从工匠身上看,陛下确实早有此念!   《分封制》只是更进一步了而已。   《分封制》中,从世家到百姓都归纳其中。因为里面并没有一丝一毫提出士、庶的分别来!全部一体对待。   其中认为女子当户,女子可继承家产。若家中有男丁,女子得其兄弟之额的三分之一;若家中无男丁,则女子可继承亲生父母的家产,族中之人当无异议。   当时马家子弟学到这一条时,都道那家族只要将女子杀掉就行了。   但第二章 中,则细数了官衙当如何监查各家男女丁口的生死。   若一家中父母死后无子女继承,十代以内并无亲眷,则家产并不是归于族中,而是由官衙收回。   这一条最引人争论。   不止是马家,哪一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到底合不合理。   若资产都可以由官衙收走,那如果当官的有意取财,刻意暗害这一家的子孙呢?别说十代人,哪怕一族几百号人,被害也是一句话的事。   像马家这种商户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他们哪怕有一族之巨,但因行走各方,见多了士族的嘴脸,士杀庶并不受刑,只需交钱即可。但如果是外地的商人,连家乡何处、父母亲族何在都不知道的话,谁会特意越过万里把罚钱交到你家人手中呢?   所以商人真是死了也白死的。   正因如此,马家在拥有了巨富之后,才会无比的渴望更大的权势用来护身。财富也是他们的催命符。   马商听到这里,总算是对长子点了点头:“能看到这一步,还不算太蠢。”   他浅浅叹了口气,对两个儿子说:“我这次把你们带出来,就是为了带着你们一起住到凤凰台去。日后……马家再与我等无关。你们二人的妻儿,如果思念的话,以后可以接过来。如果想让他们留在家乡过日子,到了凤凰台后可另娶。”   长子与次子都没反应过来。   长子先道:“爹爹若是封爵,难道不回家乡?”   马商反问他:“我们商人,哪里是家乡?我八岁离家,从来没回过家乡。家乡哪里还有亲人?我的父母兄妹全都不在了。剩下的人虽然姓马,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长子茫然道:“纵使如此……”   封爵受赏这么风光的事,为什么不回家乡呢?   次子也连忙道:“爹,我在公主城的生意还没结束呢!要不然我现在下去吧!我不去凤凰台了!你和大哥去就行了,本来我去也没什么事……”   马商喝住准备下车的次子:“不许走。”   次子心焦似焚!想起来之前丢下的生意,还没有赚进口袋里的钱,那么多商队,那么多货物,那么多……   他本来只是想跟着爹和大哥去凤凰台风光一把的,没料到爹竟然不打算回来了!   他还年轻呢!爹干到快七十才停下不走商了,他还不到五十呢!怎么能这么早就歇下来呢?   “爹,我真不想去了……”次子恳切地说。   马商点点头,“那你就下去吧。”   次子高兴的一跃而下。长子十分羡慕,可又不舍得“爵位”和“赏赐”,坐在车上如坐针毡。   但他跟着就看到马商打开车窗,对护卫说:“捉住二郎,杀了他。”   长子目眦欲裂,惊叫:“爹?!”   护卫虽然也与他们兄弟相识多年,但听到命令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就去把次子抓了回来。   次子本来下了车,到后面的车上去,命令他们调头的,结果被护卫拦住,叫他下车,剑和矛就架上来了。   他浑身发毛,看了一眼前面走得不远的父亲的车,冷静的与护卫谈判:“赵叔,不管你是为什么,不管你是想寻仇还是为钱,我父我兄就在前面,你就不怕杀了我,我父我兄取你全族性命?”   护卫笑了一下,说:“正是你父叫我来的。走吧,二郎。”   次子当然不相信!   他被催着回到前面的车旁,见他的长兄已经握着剑下来了。   他还在不解,长兄举着剑向护卫冲来,“二郎快跑!!”   长兄的从人和他的从人都已经被缚。   次子看到父亲仍好好的坐在车内,对眼前的一切无法理解!   他质问护卫:“赵叔莫不是想将我马家人在此一网打尽?”   护卫仍是发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羊。   “二郎,去见过你父吧。”   长子举剑跟护卫缠斗,闻言也连忙喊道:“爹!爹你饶了二郎吧!!”   次子不敢相信:“爹?”   他来到车前,对上马商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跪下了:“爹要杀我?”   马商说:“你即自寻死路,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中,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倒不如我就在这里杀了你,好好的葬了你,也全了你我一场父子之情。”   次子还是不懂,长子倒是听出来了!立刻对着次子吼:“快跟爹说你不回去了!!快说!!!”   次子亲眼看到长兄与护卫斗得鲜血淋漓,不像假装,茫然又恐惧地喃喃道:“我……我不回去了。我跟爹爹去凤凰台!我不回去了!!”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不明白的更多。   马商盯着他看了半天。   次子一边心焦于长兄,一边恐惧不解地看着马商,“爹,爹,你让他们停下吧!不要再打了!爹,儿子都听你的,小二听话,听话……”   马商举起一只手,护卫们才停下来。   长子的剑已经没了,他立刻扑回来,跪在次子身边,押着他把头磕下去:“爹,我看着二郎!我绝不放他回去!”   马商点头:“上来吧。阿素,拿药给大郎裹一裹。”   重新再回到车上,次子浑身剧颤,眼泪汪汪地看着人给大哥裹伤。虽然脱了衣服之后看得出来护卫们都是手下有数的,只划了几道长长的口子,却并不深,上了药就收口了。   两人都不敢看马商。   马商直到长子裹完了伤,才开口:“大郎,二郎,你们懂为父的苦心吗?”   次子是真不懂,可不敢说不懂,连忙点头:“懂得,懂得!”   长子依稀能明白一点,试探着说:“爹,莫非马家将要遇险?险从何来呢?”   马商笑道:“这三十年里,你我赚下了何等巨富的身家?险就从这里来。我来问你们,要钱还是要命?”   这可真是太难选了。   长子和次子都面露踌躇之色。   马商却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命。”他笑着看这两个算是他亲手养大,感情最深的两个儿子。   何况此行未必就是绝路。   只要不触及陛下的底限,马家还是能保存下来的。   只看他是不是能出得起令陛下动容的价码了。 第785章 权力   新帝登基以来第一项引起大规模反对的圣旨终于出台了!   白哥都觉得凤凰台下的众人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个个欢欣鼓舞, 乐不可支。   徐家门口就有络绎不绝的人登门求见, 把徐家有名有姓的人都找了, 连他的老婆徐青焰都被人给求见了。   他领着小儿子回来,就听到屋里有人质问青焰:“难不成尊驾也要阿附陛下吗?”   白哥站住想了想,上午有人骂他“献媚”。   到青焰这里就是“阿附”。   ……总觉得他们夫妻角色好像反了。   徐公仍是“不在”家。   老头子在后面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就叫可爱的小童奶声奶气的背两章书取乐。   前头,徐树不得不代父安慰众人。   所有人找上他, 都是来哭的。   哭多了还有当场自杀的。徐树带着年长的儿子和几个能帮忙的弟子, 累得心力交瘁。   倒是奉旨回家休息的徐公这段时间以来吃得好,睡得香,还没心事, 看起来鹤发童颜,精神好极了。   徐树其实也对陛下突然给三个商人封了爵而不满!怎么可以如此厚待商人呢?   他觉得陛下此举是失当的, 是……登基以后过于自大了, 需要他们这些人好好规劝才行!不然继续下去,恐怕陛下会做出更多失当之举的。   徐公闻言盯了他一眼,开始问他要不要把回娘家的妻子接回来。   徐树顿时垮了脸。   他也是这次回来后才知道, 当年,他和父亲一起被云贼劫走后, 他的妻子就归娘了。   照陛下新律的说法,这叫“离婚”了。   还是他妻子主动休夫的。   这叫徐树刚回来时得知此事受了很大的伤害。但更叫他生气的是他与妻子的三个儿子都劝他接受此事。   儿子们都道,既然已经如此了, 不如有点风度接受好了, 不要哭哭泣泣的, 更不要在外面口出恶言,这样脸上就更不好看了。   徐树被儿子们气得手抖,倒还真不想哭了。   长子说,你与母亲也算相伴半生,现在孙子都有了,也没几年好活了,何必再争这是非长短呢?   次子说,母亲的年纪也不小了,当时让她随我们逃走,路上那么辛苦,有个万一就成憾事了,所以当时母亲归家我们都是赞成的。   三子最气人,道:“爹,你怎么不问问乔姨和梅夫人在你走了以后去哪儿了?”   徐树气炸,怒道:“二婢何以以与你母相提并论?!”   三子才不管呢,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出来了。乔氏与梅氏都是徐树的爱妾,在徐家有夫人之称,虽然不及徐树的原配地位高,但徐家又不爱折腾人,尊卑不显,所以二女长伴徐树身侧。   两人也不少生孩子,都被徐树记到旁支养育长大,祖谱上虽然血缘远了,但仍是姓徐。   三子也是有子有孙的人了,从小就见惯了徐树喜爱婢女的样子,又因在家中排行第三,不像大哥和二哥那么规矩,最喜欢拿话刺徐树。   徐家刚出事,徐树这两个爱妾就都离开了。她们本也是小家之女,家中也薄有资财,二人又是徐树的爱妾,沾了徐家名字的一朵花都比别处更珍贵,何况家妾呢?于是这二人离开徐家后,反倒都再嫁了个好人家,对外也可称道——毕竟是徐家“人”,教养、学识更胜旁人。   三子就不忿了。徐树回来后,先是以为两个爱妾已经死了,还命人准备祭酒,被家中仆人提醒“不是殉了您,而是出去嫁人了”才罢休。   等听说老妻也不是死了——他以为老妻年纪老迈,逃亡在外数年,这次又没见人回来,肯定人已经没了——而是也归家了的时候,两股火汇成一股,就暴发出来了。   三子当然不满!   他在徐树打算去接回老妻时出了一个损招:他派人去两个妾再嫁的家中,打算劝说两家主人把新娶回来的夫人再“还给”徐树——老父寂寞,他这个儿子是多么为父亲着想啊!   不等马车出门就被白哥拦下来了。白哥一边狂笑,一边把这个年纪上可以当他叔叔的人拖回去,找徐公做主。   徐公也没想到他这儿子出去一趟,看着是长进了,但禀性难易——仍是在某些事上蠢得出奇。   他怀着一股好奇心,把徐树叫来吃晚饭时“指点”他为何不给他的妻子写信?   好一述衷肠嘛!   这么久没见面,你从河谷侥幸还生,回到家里来,难道不想念你的妻子吗?   徐树:……想的。   徐公:那你怎么不写信呢?   徐树回去后,仿佛醍醐灌顶,真的琢磨出一封情信出来,让人送给了老妻。   老妻的反应是:把信剪成两半给送回来了。   徐树就缩了,以此为人生丑事,再也不提要接回老妻的话,徐公拿这个来堵他的嘴,好用得很,他再也不说要去劝诫陛下的蠢话了。   白哥猜测徐树大概原本以为只要他一接,老妻一定会立刻回来,还会痛哭流涕。   “结果他才发现,可能到了门口就被人泼水赶回来,就不敢去出丑了。”白哥晚上与青焰躺在榻上时,无意中聊到了这件事。   如果是以前的他,必定是更理解徐树,也会觉得徐树之妻不通情理。   但现在的他也同样能理解徐树,更不理解人怎么能蠢成这样?   他与其妻并无半点感情,过往生活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两人都七十多了的人,他那老妻估计更愿意在娘家安安生生的养老,怎么会愿意再回来看他的老脸,更枉论要给他赔罪,道歉说她不该回娘家。   ——徐树的信里好像真的是这么写的:他宽大的原谅了她的错处。   他理解徐树要接回妻子的原因,不理解他的做法:怎么这么蠢?难道他根本不了解他的妻子吗?旁人都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啊!   ——如果他此伏低作小,说点好话的话,可能还有希望。   反正现在这样是没希望的。一丁点都没有。   但这更让白哥反省。   他以前就是如此看待青焰的。   他也曾如此看待陛下。   以及这世上所有的女人。固化的眼光让他懒于去了解她们美丽外表下的内心,其实她们与男子一样,都是人,都有思想,那思想开出什么样的花没人能一眼看透。   他是已经明白过来这个道理了。   就是不知世人还有多久才能明白……   白哥搂着青焰入睡时在心中暗叹。   他觉得可能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第二天一大早,白哥与青焰出门“上班”,刚走出徐家路就看到了另一边过来三辆豪华的“马车”。   一看就是给新封的公爵的。   这三辆马车一辆停下来避让徐家的马车,另外两辆横行无忌,反而还加快了脚步。   徐家的马车理所当然的停下来了,等那两辆马车和跟随的从人趾高气昂的离开。   青焰从车窗往外看,问白哥:“这些人只怕活不久了。”   白哥笑道:“陛下的性子一向急,说是先封了,日后再看,合适的时候才要收拾。但依我看,只怕不出半年就见分晓。”   这时青焰看到还有一辆车没走,车前的从人还不停的向徐家这边作揖行礼,恭请徐家先行,相当谦逊了。   她摇头叹气,徐家的车动了。   “看来倒是不能一网打尽。”她问,“这是哪一家?”   白哥探头往外看,看到旗帜说:“马家。”   凤凰台上,姜姬见到白哥和青焰,听他们说在宫门口遇上了新封的公爵。   “受气了?”姜姬笑着问,“好多人说呢。听说他们连黄公的车都不让。”   青焰摇头,“虽然如此,倒是一点都生不起来气。”   姜姬:“还是让你们委屈了。再多等一等,阿武还没回来。等他这回回来,就该差不多了。”   姜武已经到江北了。   这回他真不是来打仗的。但他过境两次,两次江北皆有伤亡。更别提第二次几乎坑死江北诸城一半以上的世家。但江北的胆子已经被打垮了,见到姜武来,不等他入城,各式礼物都已经准备好了。   姜武问:可知新帝登基?   众人忙答:已知,已知!   姜武再问:那尔等何时去拜访新帝?   众人再答:这就去,这就去。   姜武:……   众人“恍然大悟”“迫不及待”:愿于大王同行!   姜武这一回走得很快。他从后面来,前面有江北人逃了,却是渡江逃向江南。   正好被等在那里的风迎燕给“抓”了个正着。   风迎燕不是自己来的,他是带着江南世家一起来“迎接”江北世家的。   见“客人”竟然先到了,都是他们招待不周啊。   立刻就把混在人群中,假扮成逃难的家族的世家都给揪出来了。   还有一些是跟风迎燕偷跑到凤凰台的江北士子,此时也不得不四处辨认亲友,好把人都给找出来。   事已至此,越多的人一起去凤凰台,大家才越“安全”。谁都不想当少数派,日后回到江北再受排挤欺负。   本来江北士子只是为了替自己的家族多找几个“同道中人”才愿意跟风迎燕过来“迎接”的。   后来隐约察觉到被风迎燕给骗了也已经晚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将所有江北人都拉过来就行了!   等姜武带着大军携江北各姓乘船而至时,“失约”的人也出现了。   风迎燕笑称这些人是心急想见陛下才先走一步,大王勿怪。   姜武:自是不怪。   鉴于大家都上了同一条船,当然不许其他人下船,也争相把更多的人拉上船。   史载,天启初年,江南、江北各族闻帝登基,前往祝贺,共襄盛举。   又有义士闻诏而来,伏首为臣。   霍九弈就等在姜武回凤凰台的路上,大张旗鼓,带着他的兵,见到姜武的旗帜就跪地称降。   姜武见此,下马亲手将人扶起,一同带回了凤凰台。   姜姬见姜武立下数项“大功”,在朝上连番夸奖,一连夸了一个月,才有黄公和徐公联名上书,称大王有才,若因身为王夫而困于内宫,乃是陛下您的损失啊!不如就让大王继续领兵吧,男人嘛,就该把力气用在正途上。   姜姬表示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朕就答应了,为了不委屈人才,亲爱的,你就继续辛苦吧。   就这样把朝中一直以来让姜武交兵权的事给轻轻松松的回绝了。   姜武跪下:“为陛下效力,肝脑涂地,再所不惜。”   纵使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陛下演的一场戏,是陛下早就打算好的,白哥还是为这一幕感到心惊。   现在女子为臣已经有青焰了。   而男子为王夫也仍会在朝上任职。那日后若是男帝,皇后为相的事,只怕也会如陛下所愿出现吧……   皇帝哪怕只是为了在朝中多一个支持者,都会选择让丈夫/妻子位居朝堂。   陛下真正的目的,好像并不只是为了确保朱武王的兵权和储君的地位。   陛下所想要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第786章 收服2号   姜武带人回到凤凰台时, 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了。   今年的夏天, 西瓜大丰收!   尤其是河谷,据说西瓜收得太多了, 因为全是鲜货,根本来不及卖给商人,百姓们发明出了许多吃西瓜的办法, 甚至在西瓜还未收获前就将其摘下来,当做菜卖。   姜姬在凤凰台也吃到了难得一见的腌西瓜。   “酸酸的, 很开胃。”她说, 她记得西瓜好像还可以入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好对御医们提了一句, 记得西瓜做药好像可以止血消炎症, 相当有效。   御医们就开始对着西瓜使劲了。   除此之外,西瓜也充当了贫困百姓们的应急口粮。对百姓来说, 只要能吃就行,哪怕不是粮食, 能填饱肚子就是好东西!何况西瓜还是甜的, 对吃不起糖的百姓来说,这一点甜味就很美好了。   意料之外的, 今年各种水果似乎都丰收了。之前不抱希望栽种的果树, 今年也突出其来的挂起了果子, 还一挂就是一大片, 看样子……实在认不出是什么, 不过成熟期应该是在八九月份, 就是夏末秋初的时候。   不过这一次的果实会全部用来留种,种子仍是最原始也最有效的种植方式。   与西瓜和果树的丰收比起来,人丁的茂盛就显得不怎么奇怪了。   姜姬自己都意外了,从去年到今年,也就是她登基后的这一年里,凤凰台方圆一百五十里内,各区新生儿的数量超过了去年的四十倍。   如果说在她没登基衣,那一年的新生儿有五千人的话,今年统计的去年一年的新生儿数量是二十万。   姜姬听到这个数字后,第一个反应就是:造假。   众所周知,她用的《户律》中对新生儿和女子都是有优待的,新生儿在十岁以前不但不抽税,还会每月发一斗粮。   别以为凤凰台附近的百姓就不缺粮了,除了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十分之一之外,剩下的十分之九都是普通百姓。能多一斗是一斗。   现在有这么一个方便的办法可以每月多得一斗粮,为什么不干呢?   以前她是安乐公主时,相信的人还没那么多。现在她当皇帝了,信用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于是百姓们出于对她的信任,开始疯狂的“生孩子”。   姜姬能猜得到这四十倍的人数中肯定有造假的!   她不免暗叹,以前她放纵此事,睁一眼闭一眼的,为的是安抚人心,取信于民。   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再用这种方式来收揽民心了。   那就必须——   王姻问,“陛下,是否要严查此事?”   姜姬摇头:“查的话,过于消耗人力。”也浪费时间。   更何况让官去查民,就算没事,百姓也会脱一层皮。百姓是贪心,她可以不让他们贪,毕竟发粮的是她,她一句话就可以不发了;但如果指百姓为贼,令官吏去审查百姓,那就要考虑官吏会对百姓使用的手段和一定会出现的滥权行为。   她能防着不让百姓过贪,却不能完全禁止官吏对百姓的掠夺。   但是,也必须防着如果她一口气说不给粮了,会有养不起孩子的百姓将好不容易诞生的新生儿扔了或除掉。   要好好把握这个度才行。   她将忧虑一一道出,对王姻等人:“诸公可有良策?”   王姻等人开始陷入思索中。   陛下与以前的皇帝不同。以前的皇帝治国靠世家,对待世家的办法他们多得很;但陛下治国更多的是依靠百姓,所以他们口袋里那些治民的手段就不够用了。   不像以前,如果人口太多就加税,如果人口太少就减税,如果百姓不驯就重刑……等等。   但陛下现在的难题是既要控制百姓“说谎”的程度,在某一个界限内,陛下愿意纵容他们借此取利,超过这个界限就必须……拒绝。   还不是严惩。   陛下显然不打算处罚假造新生儿的百姓,还担忧过于严格会令百姓杀子。   王姻沉吟片刻,说了一个主意:“虽是百姓多报新生儿,但官吏才是上报之人。不如审查官吏,若他们没有据实上报,有欺瞒作假的地方,就处治官吏,如何?”   姜姬点头:“这样也可以。”   白哥又想出一招:“若责成官吏重新审查新生儿数量,恐怕他们担忧受刑而做乱,不如将其调开,命他人重新统计。”   姜姬点头:“尚可。”   接下来大家集思广益,总算想出一个对百姓伤害最小,又可以借机审查底层官员的办法出来了。   姜武带着人快回来了,姜姬在众人都走了以后,留下王姻,问他:“阿郑如何了?”   王姻笑道:“与他媳妇过得很好,平日什么话也不说,像个哑巴。”   姜姬点点头,“让他准备准备,等阿武回来,就该他出来了。”   王姻回家后过了几日,恰逢休沐,就道要自己一个人去别院轻松轻松,没有带一个儿子与妾侍,只带了几个从人。   王家在城里有不少别院,都是别人赠给王姻的,还有他趁凤凰台世家衰弱夺来的。白哥就说凭王姻现在的家底,这么多人恨他一点都不冤。   王姻到了别院,管家上来问好,王姻道:“不用让人跟着我,我随便转转。”   然后踱着步,慢慢悠悠的晃到了一处桑林。   桑林不远处就是蚕房,一个妇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在蚕房里忙活,看到王姻过来,妇人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带着两个孩子过来问好。   王姻摆摆手:“不用,你忙你的。”他看了一眼妇人已见起伏的肚子,笑道:“这是第几个了?”   妇人掩着怀,有些羞涩地说:“第四个。只是老三……”她擦了泪。   王姻听说过,叹道:“是那孩子招人喜欢,老天爷才早早的把他收走了。你莫要伤心。”   这妇人的第三个孩子虽然是个男孩,但落地没两天就死了。妇人自责不已,她的丈夫也病了一场。   王姻挥别妇人,径直往蚕房后面的一处低矮院落走过去。   还没走近,就看到院子里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其中老妇裹着头巾,隐约可见面上有伤,伸出一双手来,手上疤结重叠,显然曾受过大难。   另一人是个年轻的男人,但面目沉默,没有丝毫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活力与意气。   这二人看到王姻,便起身问好。   王姻揖手,还礼。   年轻的男人面露悚容,但仍先于老妇开口,“大人,请进屋叙话。”再对老妇说,“娘,你去筛两盅酒来。”   老妇道:“阿绣今早煮得甜豆浆,我去盛两碗那个吧。现在还早,莫要饮酒。”   年轻男子说:“就依娘。”   然后请王姻入内,恭请王姻上座。   王姻再三推辞,硬是将此人推上上座。   老妇送豆浆来,就坐在廊下,并不进屋。   王姻问:“陛下前几日问起贵人,敢问贵人近日如何?”   年轻男子不禁打了个哆嗦,低头喃喃道:“有劳陛下记挂,我与家人一切都好。”   王姻点头,说:“不日大王归来,到时……贵人可愿入宫朝见陛下?”   年轻男子猛得抬起头,露出又惊又喜又惧的神色,连廊下老妇都不禁探出身来,两人接连交换数个眼神,年轻男子才颤声问:“已经……可以了吗?”   王姻点头:“若一切顺利,贵人日后就可以无惧世人了。子孙后代虽不能承继贵人的王位,但无忧无怖,岂不是乐事?”   年轻男子频频点头:“正是!正是!”他面露惊喜,手收在袖中剧烈颤抖,廊下老妇伏地,紧紧握住嘴,掩住面孔,痛哭不已。   王姻没有多留就告辞了。   王姻走后,年轻男子——小郑王浑身无力的瘫在席上,半晌才过去扶起郑国太后。   “娘,我们再也不用怕了……”小郑王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态,“那些害我们的人,我终于要亲眼看到他们的下场了!!”   郑国太后年不过五十,却如七旬妇人,她满头华发,遍体是伤。当年郑国宫中突发大火,正是为了取她的性命好除掉她利用小郑王。万幸鲁人丁大夫早派人潜伏宫中,意图营救小郑王,见此索性在小郑王的宫室内也放了一把火,将他们母子二人一起救了出去。   又因小郑王的王后对小郑王情深意重,方将此女一并带出。   哪怕现在已经远离郑国,小郑王也时常会想起那段恶梦一般的日子。   他与母亲分别被囚禁在深宫中,呼天不应,唤地不灵。   那些“忠臣”全是披着人皮的恶狼!   若非鲁人相救,只怕他这个郑王就会死在郑臣的手中了。   小郑王离开郑国后就记恨郑人,仇视郑国。   他抱着郑国太后哭道:“娘!我们可以报仇了!他们想除了我们,我就把郑国送给别人!!我看没有了郑国,他们会是什么下场!!”   郑国太后却仍盼着小郑王能回国为王,只是眼下情势如此,由不得他们。   她悲伤的难以自抑,又痛苦的无处可述。   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将哭声都咽下去。   夏末,九月。   艳阳高照。   街边随处可见小贩推着瓜车,售卖着解暑、解渴的佳品——西瓜。   据传此瓜得名还是因为陛下心仪某人,以名传情呢……   有此香艳的传说,在野外平平无奇的马瓜就此登堂入室。   再说现在西瓜确实比井水要便宜。城中虽然每一条街都有两个井源,但因为不许外人在此汲水,所以外地人来到凤凰台,与其买水,不如买个西瓜,既解渴又解饥,还美味可口。   姜武将大军留在十里营,命其自行回营后,他带着江南江北的义士径直前往凤凰台,求见陛下。   宫墙之上鸣起了钟,大街小巷的人纷纷扬头,望向宫门。   “又是何人前来朝见?”   “刚才听说有人在街上见到了大王!”   “哪一位大王?”   “还能有谁?如今这里能以大王相称的,唯朱王尔!其余的不过是闲王罢了。”说这话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城中突然兴建起了几座“王宫”,听说日后鲁王、赵王、魏王都会搬到王宫里来住。   凤凰台的百姓听了以后都发笑。   连国都没有的王,能叫大王吗?臣民何在?国祚何在?   不过这也更显得陛下高明啊!   若非陛下,这些远在天边的诸侯王会到这里来吗?   也只有朱武王,手握重兵,又是陛下的爱郎,称一声大王,才实质名归。   听说有人在街上见到了朱武王,身后随众颇多,好奇之人纷纷涌向凤凰台。   钟鸣之后,宫中就出来接引使。   以旧人白哥、毛昭为主,新人王姻等为副,一起来到宫门前,迎接大王还朝。   众人齐齐在宫门口跪迎,“恭迎大王。”   “大王一路辛苦。”   “陛下已在宫中备下酒肉,以慰大王之辛劳。”   “诸位请起。”姜武虚扶一把,开始介绍身后的人。哪怕这里面的人都是谁早就随着军报传遍朝野,现在也要走这一遍过场。   姜武指一个,白哥或毛昭就要激动上前,做久闻之态。风迎燕在旁边帮腔,一番连吹带打之后,已经急行数日夜不停的众人早就疲惫的快要瘫倒了,顾不上与白哥等三人打嘴上官司就被挟裹进了凤凰台,朝见陛下。   于是围在宫外的人就知道朱武王偶尔出一趟门,不料早就盼着朝见陛下的江南、江北各地世家蜂拥而至,热情又积极的跟朱武王回来了,来了以后就迫不及待的立刻去朝见了。   何等的光荣啊!   如此盛景,已经几十年没见过了!   谁说妇人不能为帝?陛下的风采不是都令外面的人臣服了吗?   紧接着,城中世家听到消息后,立刻纷纷乘车前往凤凰台求见陛下,想要一睹盛况——谁这时候还在家中高卧?那也太落后了吧!   天下太平殿中再次坐满了人。   片刻之后,陛下驾到,诸公跪迎。   姜姬端坐其上,笑道:“平身吧。”   呼拉拉一大群人起身,归座。   江北与江南的人第一次见到新帝,更令他们惊讶的不是御座之上的妇人,而是妇人座下竟然并无虚席!   徐公、黄公等赫然在列。另一侧还坐着两个头戴王冠之人,莫非就是传说中交国为民的诸侯王?   听说有三个诸侯王听说新帝登基就前来交国了,为何这里只有两人?   姜姬也立刻“关心”地问,“顺王为何不在?”   姜旦解释道:“他病了。”   旁边的“宁王”赵太子一到大殿上就像哑巴似的说不出来话,只会点头,以证明“顺王”真的病了,不是魏使总嚷嚷不停被关起来了。   姜姬:“好生医治。”   “宁王”赵太子打了个哆嗦,总觉得陛下话中未尽之意是:时机成熟就可以病逝了。   这让本来想在此解释他不是赵王而是赵太子,“宁王”之位实在不敢接受,还是要请他爹来了,由他爹和陈相做决定——他把这番话咽回去了。   ——还是等爹和陈相来了以后再说吧。   见江北和江南的人老盯着几位新生的大王看,白哥热情的说:“诸位想必是还不知道吧?”   不管别人有没有回答,他都直接把“诸侯王交国”一事再次宣传了一遍。重点突出诸侯王们是何等的忠心,陛下又是何等的爱护他们,你们看,忠心就会被陛下爱护啊!你们不想表达一下你们的忠心吗?真的不想吗?   殿上左右的人都望过来,目光中什么意思都有,有戏谑,有平静,有看好戏的,也有冷冷淡淡毫不关心的。   是啊,难道还能期待这些凤凰台上的世家或鲁人会替他们说话吗?   最可怕的当属坐在陛下右侧的姜武,大王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们。   “吾等……特来恭贺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北、江南诸城的人都跪下了,参差不齐地喊道。   徐公含笑赞赏,“陛下之威望,泽被海内,乃是你我之幸啊!”   黄公习惯性的把第一个开口的机会让了出去,在徐公说完后,他接棒继续夸——姜姬。   殿上开始此起彼伏的夸起来。   以姜姬对前几次大夸特夸的判断来说,要等这殿上每一个人都诵完一段或一篇之后才算尽兴——她是不想在这里坐这么久的!   于是示意侍人,可以让小郑王进来了。   于是殿外有侍人通传,一声声传进殿内。   “陛下,有人自称郑王,前来朝见陛下!”   姜姬做惊讶状,“果真是郑王吗?”转头对姜旦和赵太子说,“安王,宁王,你二人前去迎接,看一看来人到底是何人。”   姜旦和赵太子说实话都没见过郑王。但殿上诸人都默认几个诸侯王熟悉的可以穿一条裤子,必定是从小就认识的!   于是姜旦与赵太子携着一人进来后,指其为郑王,殿上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不是。   姜姬在上面嘀咕:“要是都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下方的侍人听到了,以袖掩口,失笑:“陛下,那就太过头了。”   姜温身为一等传旨,在一旁小声道:“其实也不难了。晋王软弱,稍稍劝服必肯交国;燕地王道已丧,只需称王座之上的是乱臣贼子,取其不难。”   姜姬一笑,悄悄说:“阿温,你当传旨也当够了吧?可愿为使?”   取晋、燕两国。   姜温不及跪下应诏,另一侧的侍人急急道:“陛下噤声!郑王要说话了!”   姜姬立刻端肃面目,听郑王哭诉那过去的事。 第787章 诸国事   说到伤心处, 小郑王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沙哑难言。   同殿的姜旦与赵太子都听得浑身发寒,面露怒容。无他, 二人都有过被权臣压制的经历,只是郑国的权臣更过分, 更没有人性了。   其他在殿前的大臣们也都露出义愤之态, 还有人悲痛落泪。   倒是上首的徐公与黄公还算平静, 两人下方的自家弟子也都露出合乎情理的“怒容”, 别的就很难感同身受了。   姜姬倒是能理解, 毕竟徐公做过半辈子权臣, 黄公虽然没当过把皇帝关在后宫中的权臣,但他显然也是认同这种做法的。   帝王无能时,臣下也只能随机应变啊。   归根到底,郑国权臣太过张牙舞爪的根本原因是小郑王无能。君臣之间此消彼长, 本就如同夫妻一般。虽然世间以夫为尊, 但也不能确保每一个丈夫都能管得住自己的妻室,若夫纲不振,与其怪责妻子失德, 不如说丈夫无能。   台上台下两副心肠。   只有小郑王的哭诉声不绝于耳。   最后小郑王哭晕过去了,可见是太过激动所致。   姜姬悲叹两声,对左右道:“实在是耸人听闻!”   徐公点头:“闻所未闻。”   黄公点头:“某痴长年数,还从示见过如此恶事。”   姜温突然从姜姬一侧出来, 跪在下首, 朗声道:“陛下不知, 在极北之处的燕地,早有恶臣犯上!”   燕国的事大家都知道,早几百年燕国就大王轮流换着玩了。   姜温选在小郑王告完状之后再把燕地的事说一遍,单例不证,两例并起,终于群情激奋起来。   白哥长身而立,越众发言:“如此恶事!陛下,绝不能姑息啊!”   不等毛昭第二个跳出来附意,跟姜武一起回来的“义士”霍九弈迫不及待的蹦出来:“某愿为先锋!杀尽天下恶人!替陛下张目!”   姜姬忍不住笑起来,用手压一压眼前这激动的勇将,转而问徐公意见:“以先生之见,该如何是好?”   徐公斩钉截铁地说:“当除恶务尽!”   黄公也肯定地说:“天地伦常在上,不可令郑、燕二地乱了纲常。”   好,这样一来,就把派军进郑、燕二地打仗变成了正义之战,举国之战,不打不可。   姜姬从善如流的下旨,就令霍九弈为先锋,转头看向姜武,又摇头:“大王才回来,这回就不叫大王去了。”低头往下看,花万里见此就“积极”的站出来,“陛下,臣愿往!”   姜姬:“就令花将军为义士掠阵吧。”   天启二年,有郑人告郑国有不法之举。帝命二将出征,郑、燕、晋三地闻声降之。   小郑王哭诉过后,晕了又醒,发现天下就变样了。他被陛下封为怀王,赐王宫与五百侍从。   王姻紧接着就献出他家那座别院和附近的土地,正好全划给怀王当王宫。   郑国太后改称夫人,小郑王的王后仍称王后。   小郑王回来后,王姻奉命来给他解释封王以后他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   他不能经商,不能做官,不能收徒弟,但可以钻研技艺与学术。   他不能出凤凰台,要出城需要陛下准允。   他的妻子可以称王后,但在他死后只能称夫人。   他的孩子并不能继承他的王位。   也就是说,他死后,他的孩子跟普通人没区别。不过王姻说说,可以让他的孩子现在去宫里学府学习,日后补个宫里的传旨啊之类的小官,也算是个身份,不至于被人小瞧。日后若是有才干被陛下看中选为官吏就不必愁了。   王姻也顺便给他介绍了一下城中现在“诸王候”都有哪几个。   以诸侯王为首的是安王姜旦,顺王魏人,宁王赵人。   还有三位公主,分别是大公主姜谷,三公主阿笨。另有二公主姜粟已逝,入帝陵附葬。   当然还有朱武王,不过朱武王住在凤凰台与陛下相伴,等闲不出来,所以虽然称大王,却与尔等不同,切记切记。   小郑王——新任怀王仿佛仍在梦中就听说陛下已派兵出征了。   义士霍九弈为先锋,花大将军为主帅,霍义士上午在殿上请旨,下午就迫不及待的点兵出发了,他现在醒来,去城门估计还能看到送行的人潮呢。   紧接着又听说商人为公的马商听说陛下要打仗,跑去把家产都给献了,还带动着剩下两个商人都献了不少粮草财物。   毕竟是义举嘛。   到了第二天,小郑王在郑国遭权臣凌虐的种种细处已经在文会上遍地开花,人人都在议论郑人太过分,以及小郑王太软弱。   以及陛下是何等的英武。   连远在天边的小郑王听说了陛下的英姿都要跑来找陛下主持公道。陛下也毫不推诿,立刻就派兵了呢!   魏国,吴都台。   阿陀与魏国公对座,这叫底下的魏臣实在不知该向哪个行礼,又该对哪个说话。   魏臣说:“听闻……凤凰台上已有新帝……”该怎么办啊?   魏国公被“迫”退位,性格越来越别扭了。阿陀每天都会在殿内接见诸臣,他也早早的过来,就坐在一旁,时而说“诸位不必在意我”,时而又与下首的魏人谈话“再见吴公,寡人十分欢喜”。   阿陀每回都直接忽略他做自己的事。   几个月下来,魏人也发觉比起魏国公,现在这位新王倒是脾气不坏,就是行事有些过急,但习惯之后也还不错,不必费心去猜测上头的大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是善是恶,是不是故意想害人背黑祸什么的——新王就是想把魏国公挤走,把王权全都夺过来嘛。   两王并坐,但强弱一见即明。   魏臣们经过一番不怎么需要挣扎的思考之后,都开始似有似无的倾向于新王了。   阿陀也发现……嗯,还挺顺利的。   其实他并不想将魏国毁掉,魏国哪怕日后不再称国,这七百里土地上的百姓总是无辜的。哪怕为了保存这些百姓,他就不能任性妄为的将这魏国的天地翻起来。   阿陀只好用些和缓的手段。   他先发诏称:新王登基了,各城快来朝见。   王诏由他从凤凰台带来的各路将军送过去,有不肯到的,全家缚进吴都台,关起来,由着人吵闹求情,他好趁机把各城中盘踞的世家势力打扫一下。   总之就是把庞大的、不驯的世家除掉,令其他家族上台。这样动乱就只会在世家中间发生,不会伤及百姓平民。   一番整顿后,连吴都台上的魏臣都没有发觉,短短一年内,魏国已经是阿陀的了。   至于抓进吴都台的人,若实在不能劝服,只能杀,能杀的杀了,不能杀的上了刑,或为奴隶,或为奴婢。   连消带打,魏人臣服得极快,连魏国公都不敢再对阿陀动小手段。   这时阿陀听说新帝登基,说要向新帝递国书,从魏国公到底下的魏臣,都没怎么反对。于是魏王的国书就递出去。   国书刚出魏国不久就听说新帝派兵来了,一只虎军风驰电掣的冲进郑国,将郑国望仙城杀得片甲不存。奇特的是城中百姓倒是十有八九逃出来了,唯有世家全都被抓了。   魏国大惊,不知新帝为什么突然对郑国下手。莫非新帝下一步就该对他们动手了?   幸好他们魏国的新王是新帝身边长大的人!   魏臣感激涕零,连魏国公都对阿陀和缓了不少,还称他为“爱子”。   阿陀派人去郑国劳军,一方面也是为了打听一下新帝为什么这么干。   魏臣都称是是是!大王,就应该这么做!   等魏使带着礼物去郑国转了一圈后再回来,在殿上就说了一番令人大惊失色的话。   原来郑人凌虐郑王,郑王逃出郑国后,跑去找新帝了,新帝听说后就派人来替郑王除奸。   这个……好像是正义之战啊。   本以为是新帝不道,没想到是郑臣无德。   结果有几个人心生动摇,悄悄去找魏国公,劝他也去凤凰台告个状,就告阿陀不孝顺!   魏国公十分心动,但却觉得这不可能成功,因为阿陀就是被新帝亲手抚养长大的。   那些人就道,告状是当着众人的面告,就算新帝想维护阿陀也不太好伸手,只要魏国公告得严重一点,不如说退位后在宫中受阿陀虐待,衣食无着,时而打骂这类的事,一定可以令众人愤怒,进而惩罚阿陀,将王位还给魏国公。   魏国公更加心动了,他自觉身体健康,仍在壮年,竟然被逼退位,如果不是护送阿陀回国的将军带着兵马就在鲁国边境虎视眈眈的话,他真想亲手杀了这个不孝的儿子!   魏国公犹豫几日,终于抵不住重登王位的诱惑,与心腹秘议几次后,假借腹痛,非要到宫中寻医医治,途中“失踪”,与心腹逃出了魏国。   阿陀接到魏国公“逃走”的消息后,若无其事。   之后,先命人在宫中散布魏国公病重的消息。   他数度当着人落泪,时常叹气。还对原来的王后,魏国公的夫人和小公子说魏国公重病出去寻医医治,但名医没找到,魏国公的病却好像更重了。   魏国公的夫人哪怕记恨魏国公将他们母子送到豫城,但也深知他们母子的生死福祸都系在魏国公身上,叫她相信阿陀会善待他们母子就太难了。听闻此讯,她日夜泣哭,忧惧难眠,两个小公子也知道了魏国公只怕病得快死的消息,两人在宫中无人处哭泣,被人偶然遇见,于是魏国公从病重到已经在外面病死了,前后不过数日。   又过了两个月,送魏国公出去“看病”的心腹赤足披发护送着棺木回来了。   阿陀听到此讯,在宫中当着魏臣的面就大呼一声“我父!”后悲痛倒地,魏臣惊恐万分,连忙将他救起,阿陀醒来后,发足狂奔到宫门,扑在棺木上嚎啕大哭,众人再三扶不起来,只好在宫门前后跪了一大片陪哭。   之后得知此讯的人越来越多,都来送别魏国公,宫门口哭的人就更多了。   阿陀哭完这一场被魏臣送回宫中休养,直到魏国公下葬,阿陀都“悲伤的难以自抑而起不来”。   最后魏国公平平安安的葬下去了,魏人中刚有零星耳语指阿陀暗害了魏国公,阿陀就当着来看望他的“病体”,看他何时能好起来的魏臣的面说:“吾已失父,人生无望,欲交国为民,各位另寻明主吧。”   病榻前的魏臣均大惊失色!纷纷泣血求他千万不要这么想不开!死个爹而已!   阿陀就是坚持,魏国公死了,他与亲爹本来就有许多年没见,好不容易见面了,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尽一尽孝心,爹就死了,唉,他的人生已经没有目标了,何必再当这个大王呢?不当了,不当了,说什么都不当了。   有人试探地问,既然大王您不当了,不如顺便立个太子?您看与您同父异母的那几个小公子中有没有顺眼的?   阿陀避而不答,开始一心一意写国书周知各国,说他不当大王了。   于是晋王、鲁王都接到了他的国书,郑王已经交国,郑国已除,倒是省了事了。   诸位魏臣开始为到底要不要帮阿陀把国书递出去而吵架。   一部分人认为不要递!这个大王好歹年纪正好,不小也不老,头脑也算清楚,手段也算果断,这种大王千年难得一遇!你们懂吗?!现在不要这个大王,换另一个上来,万一不如这个,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另一部分人倒觉得阿陀手段太过头了,你们看他用鲁人的兵用得多熟练啊,与魏必有二心!所以不如换一个从小在魏国长大的公子更好。   两边相持不下中,晋王亲自来了。   晋国弱小,晋王固然有一国之地,但其实行事做风上不太像一个诸侯王。   现在这个晋王更是深得其父东殷王的真传,不怎么在乎自己的脸面,该低头时低的比谁都快。   他特意跑到魏国来,一来就得知这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魏王正打算交国,那个跟他似乎有杀姐之仇的魏国公刚死了。   这不是正好吗?   交国可以,立新太子就不必了。   晋王是特意来寻外甥的,问他:“你我要不要一同交国?”   鲁国,莲花台。   姜温从车上下来,见迎面走来的姜良,两人打了个照面,有多少心事、多少话语都藏在了相逢一笑中。   姜良揖手行礼:“见过姜使。”   姜温也还礼:“见过内相。”   两人携手进宫,姜良道:“要不要先去见孙相与龚相?”   姜温摇头,理所当然地说:“自然应该先见大王。”他反问姜良,“莫非有恶臣欺君?”   姜良见姜温打起官腔,知道是自己失言了,摇头道:“大王得了头风,不能见光,也不愿见人。不过既然使臣求见,想必大王是会破例的。请随我来。” 第788章 心想事成   莲花台还是老样子。   姜温发现他还是有点儿思念这个地方的。这里的一切显得那么熟悉。他还记得小时候好兄弟们一起走过这条长长的宫道。   他说:“这里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是啊。”姜良抬头,“我常常觉得……”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姜温也没有再说, 两人沉默的走过这条又熟悉又陌生的路。   姜扬居住的地方意料之外的非常热闹。   可以看到有许多人在殿内, 外面有许多侍者。侍者看到姜温与姜良过来, 就过来行礼问好。一个侍者看到姜温露出了一丝惊讶, 他说:“公主也回来了吗?”   更多的人发现了姜温, 他们都围上来问“公主还好吗”   “公主回来了吗”   “只有你回来了吗?”   “大王还好吗?”   “王后还好吗?”   一个侍者叹息道:“好久不见。”   姜温和他们闲聊两句,就有侍者说:“你是来见大王的吗?”   “公主要大王也去凤凰台吗?”   姜温笑道:“如果大王去凤凰台,你们也要跟着去吗?”   侍人们还没听说过姜旦交国的事, 还不知道鲁国已经被除国了——除非姜扬硬扛说不交国。   毕竟他是现在的鲁王。姜旦虽然也是大王,还是他的兄长, 还对他有大恩,但姜扬说不交,还是会有一点问题的。   不过姜温这回来就是想先把鲁国的事处理一下, 免得他去魏国了,自己家后院又出问题。   他是来“劝”姜扬的。   侍人通传后, 姜温很快就可以进去了。   他也曾养育过姜扬, 虽然不像姜礼和姜良那么疼爱他。可能是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弟弟吧。他被从家中拐走的时候,根本不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了。姜礼和姜良倒是都还记得家人, 虽然已经想不起面目声音, 但脑海里还有一点点印象。   他记忆中的羊崽是一个一天到晚都在拼命吃东西的孩子。他记得羊崽直到回莲花台前还是一天到晚嘴边都不停,抓住什么吃什么。   回了莲花台后,他就不再关注羊崽了。在他的心中, 始终只有陛下。他想, 这可能是蟠大兄教他们的忠心吧。他一颗心全都忠于陛下。   姜礼与姜良也不是想背叛陛下。因为他们把陛下看成了家人, 不由自主的就放纵了自己的感情。而陛下也真的非常纵容他们,见他们喜欢羊崽,并没有因此冷落他们,只是疏远彼此。因为陛下早就料到了会有日后的结果吧?   姜礼与姜良将羊崽当成亲人,而陛下眼中却只把他们两个当成亲人看待。   陛下对羊崽,是没有半点情谊的。   她早就料到以姜礼和姜良的心性是不可能舍弃羊崽的,他们就是这么愚蠢又善良的人。所以没办法轻易的割舍掉任何一方,只能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姜温早就看出姜良与姜礼的面容下的疲惫与困惑。他们一直想劝服姜扬,但当姜扬长大后,他就不再是那个给一颗枣就能哄的孩子了。他纵使还尊敬姜良与姜礼,却因为身份而不会再听他们的劝告。   这本来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姜温在走进去之前对姜良说:“不必再担心了。等到了凤凰台之后,羊崽慢慢会……明白过来的。”   姜良摇摇头,无奈的笑着说:“我就不陪你进去了,你自己进去吧。”   姜温想过很多次姜扬现在会是什么样,从见到姜良起,他的反应也让姜温对姜扬的态度更加的不乐观,他甚至想过如果姜扬真打算不交国,那就让他“病”着去凤凰台也一样。   但他一走进来,就看到姜扬在一侧对他躬身行礼。   姜温连忙让开,还礼:“大王,许久不见了。”   姜扬直起身,姜温在惊讶的发现在亮的地方才看到他的头发竟然已经花白了!看起来比姜温还显老。   “大王,莫非是忧心过度?”姜温道。   姜扬看起来非常消沉,他说:“叔叔来了。”他往殿外期待的看了一眼,小声说:“良叔叔还不肯见孤吗?”   姜温:“他平时最疼你,想必是怕你恨他吧?”   姜扬沉默下来。   姜温:“我看大王有许多士人陪伴,难道还寂寞吗?”   姜扬摇摇头,让侍人送走那些殿中的士子,带着姜温去了后面。   后面就都是宫女了,姿态娇媚,形容俏丽。   姜温见此就笑了起来,看来姜扬虽然被关起来了,但姜良和姜礼也是尽力让他开心了。   姜扬露出一丝窘态,可那些宫女见到他也不怎么害怕,有几个大大方方的簇拥过来,围着姜扬与姜温到屋内坐下,送上酒肉,就在旁边弹琴鼓瑟,可见是惯例了。   姜温这才笑道:“大王平时乐趣颇多。”   酒过三巡后,姜扬被酒意催大了胆子,问:“叔叔回来是看望旧友的?还是……姐姐有什么话要嘱咐我?”   他从未被允许当着姜姬的面唤她一声姐姐,只在背地里这么叫过。虽然姜旦也从来不敢与姜姬亲近,但他不止一次感受到姜姬有多看重姜旦。正因为她的爱护,哪怕姜旦在国中闹出多大的乱子,或者被人怎么造谣生事,都有无数的人愿意宽容他,保护他,原谅他。   他不过是在姜礼和姜良的面前露出了一丝真心,从此孙相与龚相就再也没有来见过他了。国事全都有二位国相一力承担,只有那些喜欢拍马屁的人每天陪着他。   他自认比姜旦有才华,有报负,若是把鲁国交给他,他自信能做成一番事业!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连这莲花台都出不去一步。   王令不出莲花台,这是何等可笑、可悲的事!   姜温的到来令他既恐惧又不安,又隐隐生出一份期待。姜旦已经走了四年了,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吧?姐姐会不会是让姜温来告诉他,鲁国交给他了呢?   姜温目视姜扬,看他期待的神情,沉着道:“陛下召你去凤凰台。”   姜扬不知道凤凰台上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听到这里,露出讶色:“莫非已有新帝登基了?”   他还记得皇帝是个傻子。   他忙问:“不知是哪一位……”当着姜温的面,他摇摇头,突然发笑,看起来好像突然之间有精神了。   “是孤失言了。叔叔莫怪。既然是陛下相召,孤自然该应诏而去。只是国中无人指掌……”   姜温:“我先来见大王,就是为了把这件事告诉大王。从大王这里离开,我就该去见孙相与龚相了。大王,容我多言一句:此事,由不得大王拖延片刻。”   姜扬的脸色当然就不好看了,可他气得一张脸阵红阵白,也没有胆量说不去凤凰台。他只是猜测,说不定新帝不喜欢姜姬与姜旦,这才将他叫过去?   他也确实没办法拒绝。只要孙相与龚相想让他去,他就是病得快死了也会被人抬上车的。   “孤知道轻重,叔叔放心。”姜扬说。   姜温本来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姜扬,推测他的反应,并不是要劝他——姜良和姜礼劝得够多了,但姜扬自己想不通就没有用。   他推辞了姜扬的宴会,离开后只与姜礼和姜良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饭,第二天就直接去见了孙相与龚相。   在外人口中不合的两人今日却齐聚龚府,与姜温把酒言欢,看不出半点不合来。   说起陛下在凤凰台的举动,孙菲与龚獠都不饮自醉。   “恨不能身在凤凰台!”孙菲仰颈饮了一杯后就把杯子扔到地上去了。   龚獠笑道:“你今天在我这里摔了一个杯子,明天就有人说你我打了一架。”   孙菲笑着摇了摇头,听说王姻在凤凰台颇有建树,又感叹又羡慕:“他早年气盛,不想真有此造化。我不如他。”   当年陛下明摆着不怎么看重王姻,结果王姻竟然能孤身一人追着陛下追到凤凰台去。孙菲想到这里,不免感叹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啊。他当年虽得陛下看重,以通州、袁州两地相托,最后更身居相位,但说到底,他这一生的成就只怕不如王姻了。   时也,运也,命也。   龚獠倒比孙菲更看得开,见此就道:“如此,不如你随大王去吧。异日谁知凤凰台上不会有你芳菲子一席之地呢?”   姜温只在一旁笑看。两个丞相是都留下也行,一个走了也行,只要莲花台与鲁国不乱,倒是没什么要紧的。   孙菲到底没能抵得过心底的渴望,与龚獠痛饮三杯后,谢了他的成全,一刻也不想多等,即刻起身回府收拾行礼去了。   孙菲离开后,姜温与龚獠商议接下来的事。   鲁国既已交国,日后只称洲而非国。但各城仍是不变,一切照旧。   龚獠暂时做这一地之首,日后若陛下另有安排就再论其他。   姜温道:“公请自省,万勿放纵。”   龚獠执杯道:“某与陛下相识半生……如何敢放纵?”说罢一笑,饮了这一杯酒。   除此之外,姜温还提及了燕、魏、晋的事。   龚獠道:“你想去燕?”   姜温点点头:“我还要先去一趟魏国,然后是晋国,最后才是燕国。这样哪怕燕国不驯,魏、晋两地已成事八分,陛下若要动手也方便些。”   龚獠看出姜温是抱着将这一条命丢在燕国的准备了,道:“若是让你在我眼皮底下丢了性命,来日我不敢见陛下!”   他让姜温稍等,他先派人去这三地打探一二。   龚獠道:“燕地,漆家漆离已经是燕王了,他把白家给全杀光了,连他自己的亲奶奶都没放过,老太太是被人冲进家门时吓死的。”他话锋一转,“可他没登基称王。现在燕地的人仍称他为北燕王。”   南燕王就是已经死了的芦奴了。芦奴这个燕王活着的时候受白家辖制,死了也委委屈屈的。漆离根本没有给他一个风光的葬礼,就是随随便便在帝陵中挖了一个坑埋了。芦奴的王后和夫人都是白家女和漆家女,漆离一个没杀,全都送回了娘家。   因为燕煤的关系,商人来往燕国十分频繁。龚獠与漆离倒是成了神交之友,两人每年都要通几封信。漆离问起过当年在鲁国的一个旧友,龚獠一听就知道是蟠相,一番解释之后,漆离感叹友人比他好就行,但敌友难辨。   姜温听到这里,惊讶道:“莫非他想见蟠相?”   龚獠道:“难说。现在形势如此,我看你到了燕国,倒是不妨提一提蟠相。若是漆离想再续前缘,只怕会更愿意与旧友联络。”   姜温听到这里,就借龚家的信使,当场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凤凰台上的陛下,一封给河谷的蟠相。   若能求得蟠相一笔书信,说一说当年他与漆离相交的细节,说不定此行事半功倍呢。   再说晋国与魏国。   提起魏国,龚獠就要发笑。姜温离得远不知道,近一年前,魏王不知是不是昏了头,当着众臣的面硬要把王位让于阿陀。   姜温听了大惊,复大喜,大笑道:“果真如此?”   龚獠笑道:“果真如此。阿陀就这样成了魏王,竟比我们想的都更容易些。”   姜温笑道:“如此就简单了!我这就去魏国见阿陀,由他去向晋国说项,想必也能省些功夫。”   龚獠道:“口舌是不必花功夫了,剩下的事才要动真格的呢。”   姜温道:“早有两军在郑国等着了。只等我这边的消息,那边就可以……”   两人正说着,外面从人求见,进来就道:“有使者从魏国来,道魏王失父,悔痛难当,愿交国为民。另有晋使一同前来,晋王似乎也要交国。”   姜温与龚獠面面相觑。   龚獠半晌道:“……陛下真乃心想事成之人。” 第789章 新世界的雏形   河谷。   三宝无需化名, 在这里仍被称为三宝。因为外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母亲在册封她为储君时也只是称为“吾第一子”。   她已经能体会到母亲在关于她的事上做了多少准备。这并不止是为了她, 还为了以后的每一代。   她带着随从来见蟠相。   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人。母亲曾说,蟠郎的容貌可以照亮整个宫殿。她以为只是一句话,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蟠相在殿中时,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别人不会注意到别的, 目光会全都聚焦到他身上。   他不止是容貌出众, 风姿仪态也不一般。称一句俊秀雅逸都不足。她第一次发现有人能占尽这四个字, 还让人觉得不足以夸尽他的咄咄风采。   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在耳语中流传他与母亲的逸事。   可三宝觉得, 母亲与蟠郎应当并无私情。诚然, 母亲将蟠郎当成家人看待, 给予他无边的信任爱护。蟠郎提起母亲也是两目生光,她毫不怀疑, 蟠郎会为母亲的一句话献出生命而没有丝毫迟疑。   他对母亲的崇敬甚至比龚相更厉害。   她还以为这世上最信服母亲的就是龚相了呢。   不过母亲身边的人都很信服她。   她只希望她能做到母亲的十分之一。   她走进去时,蟠相正在写信, 看到她来, 并不起身相迎,而是含笑点头:“三宝坐一坐,我写完这封信就与你说话。”   三宝在这里并不是储君, 而是一个旧友家的女孩子。蟠相受托照顾她而已。   三宝假称是鲁地世家之女, 因家中琐事而来到河谷游学。跟随她的人全是她的随从与家中弟子。   从到河谷后, 虽然有人对她好奇, 但还没有人怀疑过她是储君。   她现在明白母亲的话了。母亲对她说, 她有二十年或更长的时间去认识这个世界。   三宝并不急着接过权柄。因为这个世界是新的, 全新的。母亲用全新的方式来统治这个世界,她只有母亲一个老师可以学习,她还不敢保证自己能学到老师全部的本领。   ——比起其他的恐惧,她更恐惧自己的能力不足。   蟠相细细写完了一封信,再三细读后才封进一个盒子里,交给从人拿出去。   三宝好奇,就问:“是送到鲁国吗?”   蟠相笑道:“不是。是送到燕国。我有个旧友在燕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请他来河谷作客,我会好好招待他的。”   蟠郎起身,对三宝说:“今天跟我出去看一看吧。”   三宝立刻答应了下来,回去换了一身方便骑马的衣服,出来后,坐上蟠相的车,两人带着护卫与随从出发了。   在车上,蟠郎问她:“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读河谷的书,有什么想法吗?”   三宝已经到河谷半年了,这半年里她一直在读书,没有出过门。先读的是河谷的旧历,就是在云贼为祸之前,河谷在四姓的手中,共有多少丁口,每年征多少壮丁进行劳役,又有多少壮丁还家,每年共收获多少粮食,有多少良田,多少奴隶,多少驾车,多少匹马,等等。   云贼之后,河谷已经又过去了八年。这八年里,河谷已经渐渐恢复了过来。   三宝读过去年的户藉,记得人丁数已经快要接近当年河谷的人数了,只差不到三千余人而已。   而且托福于新的《户律》,《农律》,《税律》,最近三年,新添的人口数虽然仍有八成以上是各地移民,但剩下的两成都是已经落户本地的百姓自己繁衍出来的。   这意味着百姓已经能把这里当成家了。   蟠郎笑道:“既然如此,今天你就亲眼看一看河谷吧。”   出城后就能看到良田了,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天边去。   蟠郎命人将车驾两侧的帘子都卷上去,三宝可以看到路两旁的田地:种的一半是马草,一半好像是西瓜?   马车再向前行不过一刻钟,好像能伸到天边去的良田就消失了,变成了野地。   更让她惊讶的是,从刚才起,她虽然见到了许多百姓,但似乎都是商人和小贩,挑担推车准备去城里做生意。   ——田里并没有人在耕种。   蟠郎道:“靠近城的地方水源不多,而且靠着大道,种马草和西瓜更有价值。”   三宝一下子就听懂了。马草和西瓜都可以现割现卖,不管是商人还是小贩都可能会买。   但是,人呢?   难道百姓们都去做小贩了?   为什么田里没有人?   车沿着大道向前,在一条小路转了弯。小路如羊肠,细而蜿蜒。大车走在这样的路上非常不方便。   蟠郎就下了车,与三宝骑马前行。   三宝跨下的马有着奇特的花纹。   蟠郎笑道:“这必是轻云的子孙。”   三宝点点头,“轻云是母亲的爱物,母亲哪怕再忙,每天都会去陪轻云散一散步。”   母亲说,轻云虽然是马,却有人的感情。所以不能辜负它。   三宝也觉得轻云认识母亲。他们那么多人,轻云就能分清母亲的足音。   前方开始出现一片一片的稻田了,依稀还能听见狗吠。   三宝听到就说:“是耕犬吗?”   在百姓中,耕犬现在比牛更受欢迎。因为犬的成熟期短。虽然一条犬力气不够大,但十条八条的话加一起也不输牛了。   而且,狗比牛更容易到手,在一个村落里,可能找不到一头牛,但绝不会找不到一条狗。   等他们走近后就看到田边卧着十几只肩背耸起,呼哧呼哧喘气的大狗,而田里现在是四个人在扶着一架耕车翻地。显然是耕犬翻过后,人再翻一遍。   这耕车有两个轮子,车辕不在前,而在后,可以由人在后面推着走,前面绑了一条宽宽的牛皮制的腰带。这样前面的人把牛皮腰带勒在腰上或挎在肩腹间,在前面拉车,后面的人握住车辕推车,前后一起用力,车就可以动了。   车底有一排锄刀,可翻地除草。   这样一驾新式耕车就是两年前才研发出来的,母亲亲自把小金花簪三个博士的博士帽上,夸他们不但在各自的领域中有所建树,还能合作发明新物,实在叫人敬佩!   三宝知道有许多人说母亲的博士之名只是为了提拔亲信。可那些人不知道,母亲有多喜欢博士们的发明,哪怕一些她根本看不出来用处的东西,母亲得知后都兴致勃勃,从来不觉得他们在浪费时间。   母亲对她说,哪怕他们发明一万件东西,只有一件东西有用,这就是值得的。因为如果不让他们发明,那唯一一件有用的东西就无法诞生了。   他们站在那里看了半天这四个百姓把耕犬翻过的地再翻一遍,然后弯着腰把地里的草根什么的都捡出来。   这段时间里,狗儿们休息够了,开始在附近转悠。   人在工作,狗儿们却在玩耍?   三宝思考了一下问蟠相:“他们是怕狗累着吗?也是因为现在的工作,狗无法代替?”   蟠郎笑着点头:“是的。这些狗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帮手,说是重要的家人也不过分。百姓有时宁可自己吃草,也要喂饱耕犬。”   此时几只狗围拢起来,对着一个地方狠刨,一道黄色的闪电瞬间从草丛间窜过!几只狗围捕上去,将那个东西抓住了。   三宝伸长脖子:“兔子还是黄鼠狼?”   狗儿们抓住了猎物就去找主人邀功。被主人夸奖后,放下猎物,开始继续在田间帮忙。它们还会衔住草根把草拨出来,像小孩子一样。   三宝惊讶的发现这四个人把附近所有的田都整治了一遍,耕犬们一次又一次的套上颈圈,在田里拉车。狗和人都不知疲倦,一直忙到黄昏。   天变暗之后,护卫就来催他们上车回城了。   马儿和车都很快,但他们回到城里时天也已经黑了。   三宝知道,那四个百姓如果是住在这附近的村落里,只怕走回家时已经是半夜了。如果他们明天还要继续工作,那可能回家睡不到两个时辰就必须起来了。   今天因为她一直站在那里看,蟠相也没有催她。   她依稀有一点明白蟠相想让她看什么了。   第二天,他们还是去了那个地方,看那四个百姓和十几条狗的忙碌。   之后的每一天,他们都去城郊看百姓耕种。   一天一天下来,三宝体会到了母亲的不安与焦虑。   她以前不懂母亲为什么如此优待百姓,现在她懂了。   “因为人太少了。”三宝瞪着眼睛对蟠郎说,一脸严肃与沉重,“能种地的人太少了!还有那么多的地没有人种!人却那么少!”三宝的样子实在很有趣,蟠郎忍不住要笑。   ——他都快忘了。以前的公主也是这样吗?   公主在商城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仿佛都能看到公主皱着眉看着外面大片的荒野,心里在说:人太少了。地都荒废了。   三宝此时才能体会母亲的话到底有多深的含意。   “一个世代的产生和更替可能要二十年到三十年,这正好是一个小婴儿长大成人的时间。”母亲笑了一下,目光充满渴望与失落:“但我没有更多的二十年了。”   百姓可能要花二十年才能在这片土地安顿下来,可能要花三十年才能习惯这里,要花三代,人丁才能自行繁衍。   母亲建立了这一切,却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三宝心中更添了一层忧虑。   她能做到吗?   ——她必须做到!   ——她也想看到母亲设想中的世界! 第790章 燕归   燕国, 黑石城。   漆离杀光仇人之后又回到了黑石城, 并没有去做那个燕王。但现在的燕国已经无人能与他匹敌。   燕煤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可与燕国相邻的鲁国却一直压制燕国的发展, 令燕有志难伸。   漆离一直想改变燕人的习俗, 让他们学会耕种。明明燕国渐渐失去农耕习俗也只是近一百多年的事, 但燕人中竟然已经找不出会种地、愿意种地的人了。   燕贵不必说, 他们更愿意跟商人做生意, 不管要他们卖什么,不管是奴隶、战士、刀枪、战马……他们都愿意出卖,与鲁相邻的燕贵甚至还卖出过土地, 宁可赚下大钱, 卖了世居家乡,跑到别处去抢别人的土地。   那一次,漆离带军将那一个燕贵全家杀得精光, 连不及车轮高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从那以后,就没有燕贵敢出卖土地了。   但燕贵如此,燕奴竟然也不愿意种地。他强迫燕奴种地,燕奴竟然会逃跑!   他把人抓回来之后问, 原来这些燕奴都是宁可做奴隶也不愿意种地的, 他们认为种地是懦夫才会干的活。如果非要他们种地,那他们还不如去鲁国种地。   还有商人。   商人根本不肯卖种子给燕人。   不管漆离如何威逼利诱, 商人都不能把种子送入燕地。哪怕他想尽办法买通了一个商人, 只要被其他的商人察觉, 那些商人会在燕地之外杀了这个敢替他运送种子的人。   ——应该说, 是胆敢违背公主意愿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商人都无比的崇敬公主。他们真的认为公主乃是神明,是保佑庇护他们的神。如果违背神的意志,他们就会变得穷困潦倒。   这真奇妙。   也是漆离万万想不到的。那些商人竟然也会真心崇敬一个人?   在重重封锁之下,燕地到现在仍然只能依靠商人送来粮食。为了防止燕人学会种植,商人送来的粮食全都没办法种。   漆离曾见过商人送来的“精粮”,白色的稻米,可以直接煮着吃;磨成粉的面粉,等等。   唯有给马和奴隶吃的豆粮是完整的,可以当种子种。   ……可燕贵不屑跟奴隶吃一样的食物,他们也不允许在自己的土地上种植。那么好的草地用来跑马、放牧、打猎才对,怎么能用来种奴隶的粮食呢?   漆离到现在都记得心底涌上的那股愤怒与……恐惧。   他已经明白了,有一个人,一直在盘算着燕国。他一直都没有放松对燕国的控制,一步步的将燕国变得虚弱,变得无力抵抗他。   ——直到他准备得到燕国。   他需要确保燕国没有一丁点可能反抗他。   现在他更加怀疑,郑、魏、晋、鲁、赵都在这个人的掌中。   他知道,这个人是蟠郎的主人。   那个像仙人一样救了他的性命的鲁人,能令他臣服的人正是主导这一切的人。   漆离有时在夜里会设想如何利用蟠郎去除掉这个人。他会如何设计,如何蒙骗蟠郎,如何见到这个人,如何刺杀他,等等。   他想了很多,有时这几乎成了他的恶梦与心结。   可醒来后,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他根本见不到这个人。   这个人远在千里之外,只需操纵其他人动手就轻轻松松的毁掉了燕国。   ——摘星公主。   仲夏时节,殿中有些闷热。宫女送上了西瓜,据说这种瓜是托神女之手降世。   漆离不信,他从小骑马,怎么会不认识这种野瓜呢?现在换了个名字倒显得不一般了。   他以前在野外也吃过这野瓜解渴,倒是现在很少像年轻时那样出去,也很久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了。   他大啖了两盘瓜,正待净面洗手,殿外有人求见。   “是什么人?”漆离问。   侍人说:“是乌铁。”   乌铁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燕人,因武艺高超投进了白家为士。不过白家被漆离给杀光之后,乌铁又带着部族转而投了漆离,半点不念旧主恩情。   漆离因为他忠心又大胆,十分信重他。   乌铁进来就说有一个消息要告诉漆离。   漆离:“什么事?”   乌铁也有点不确定这个消息到底算重要,还是不重要。不过听商人说那摘星公主好像已经死了,可能也不怎么重要?   他说:“我手下有一支匪军,是早年我从鲁国捡回来的。前几日,他们告诉了我一件事:鲁国摘星公主……并非姜氏血脉。”   漆离面无表情:“……哦?这是什么人说的?可有实据?”   乌铁一看,似乎漆离还挺感兴趣?就一五一十的说起来。   他说这一支匪军说是匪,但手中的武器、身上的甲衣却都是好东西,不是一般二般的家族都拿不出来。   这支匪军自言曾是鲁国莲花台八姓蒋氏的人,因蒋氏一族被摘星公主所害,他们因为当时身在凤城,侥幸逃过一劫,趁摘星公主的爪牙没来之前就逃走了,还带走了蒋家积藏的财富。   后来他们辗转逃到了燕国,借白家栖身。   漆离皱眉道:“有几分真?”   乌铁道:“依我看,当有八分。这些人从长相上看,确实都像鲁人。他们现在还每日操练,男子可纳燕女为妾,却不肯娶妻,如果生下男孩就带走,是女孩就留给燕女;而女子却从不外嫁。”   漆离摸着下巴笑道:“莫非其中还有蒋氏血脉?”   乌铁:“恐怕是的。”   漆离哧笑:“就算是,也只是旁支。”他猜测蟠郎之主是摘星公主后早就派人去莲花台了,现在他的人还在莲花台呢。这几十年来,足够他把摘星公主的事迹全都搜刮清楚了。当日摘星公主骤起发难,疾若迅雷,快如闪电,莲花台八姓中的冯、龚、蒋三姓全都被她一网打尽。   就算她落下了凤城的蒋氏余孽又如何?只看这些人这么多年来只敢躲在燕国就知道他们的能耐了。   到现在都无力报仇,只能用最大的秘密来换取别人帮他们报仇。   这些人倒是不蠢,猜出了他确实想对付摘星公主……   漆离与乌铁约定,若这些人此言为真,他必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漆离:“我与摘星公主……也有深仇大恨。”   乌铁当即将蒋氏余子都送到了漆离府上。但第二天就听说这些人全都死了。   乌铁大惊,想跑,被漆离派人抓了回来,缚在阶下。   乌铁额上挂满冷汗。   漆离在阶上笑道:“把他给解了,带进来。”   乌铁被松了绑,走进去,却看到漆离面前放了一张席,还给他备了一桌酒菜。   漆离正在自斟自饮,笑道:“我听人说你连妻妾儿女都不要了,带着人星夜出城就赶紧让人去追,这几天在外面,没好好吃过饭吧?快过来坐下。”   乌铁站了半天,大步过去,坐下就大吃起来。但案上的东西全吃光,他也没觉得腹痛如搅。   ——莫非其中无毒?   他此时才敢抬头看漆离。   漆离还在笑:“以为酒里有毒?”   乌铁实在不懂,但似乎明白一点:漆离并不想杀他。   “是我误会大王了。”他低沉地说。   漆离:“我若要杀你,不必用毒。放心吧。”   乌铁自认有错,自罚三杯酒。   酒意上头,他借酒意发问:“大王为何要杀了这些人?莫非这些人说的都是假的?”   漆离摇头:“真假?我不知道。”   那蒋氏的人送上了一方玉枕,还有一个人,据说曾是永安公主的马夫……的儿子。   那马夫二十年前就死了。他被蒋家的人找到,因为他见过永安公主,所以他说摘星公主根本不是永安公主的孩子。   现在是他的儿子来替父作证,以永安公主的玉枕为凭,说摘星公主非永安公主所生。   而蒋家还留有蒋伟的一封秘信,信中记录着发生在莲花台上的一桩秘事:先王姜元与摘星公主争执之中,摘星公主说姜元不是她父亲。   父非其父,母非其母。   漆离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乌铁从漆离的府中大摇大摆的离开了,结果回家路上却遇到了一个刺客,被刺身亡了。   燕人中有的认为是漆离杀的人,但也有的人认为乌铁是被别人杀的,不是漆离要害他。不然漆离有那么多机会要他的命,为什么非要把人抓回来,赐席,再把人送回家的路上除了他呢?   何必要费这个事?   王宫中,漆离拿着一封信,再次读起来。   这封信到他手中才两天,他已经看了快有五十遍了。   信是蟠郎的使者送来的。   燕地偏远,有很多消息都比别的地方慢一步。   比如他就才知道摘星公主……如今要称陛下了。   这个妇人——登基称帝了。   她是天降神女,以此当的皇帝。   漆离重读几遍都觉得像第一次看到这段文字。   太新鲜了。   太出奇了。   蟠郎还提了魏王——他知道魏国回去了一个太子,但他不知道这个太子是在摘星公主身边长大的。现在这个太子只怕夺了魏国了吧?   郑王——原来郑国已经被攻破了,郑王交国后,摘星公主派兵去郑国竟然是名正言顺的;   赵王——他记得老王死后,赵国剩下的公子们最后登上王位的是个没用的人,赵国不是在陈家手中吗?   鲁王——鲁国毫无悬念了。   只剩下晋国与燕国了。   晋王不足称道。   燕……   他要用已身之臂去抵挡吗?   蟠郎说,凤凰台上已经提起了燕国的乱相,以臣称王,乃大不敬,份属大逆。   只怕郑国的军队就快要冲着燕国来了吧?   漆离于无人处大笑。   他没有称燕王,仅仅是厌烦做大王。   做大王有什么好吗?他的父亲曾想要当大王,要取燕王而代之,最后却死在自己家人手中。   如果他想念父亲,更该当这个大王不是吗?   可他却从来不想当大王啊。   现在更好了。   他不必做大王。   只需要带上这封信,去见一见旧友,就可以庇护漆氏。如果他将燕地交出去,商人还会不往燕地送粮种吗?燕人还会继续醉生梦死,不肯工作吗?   他扔掉信,抖着手写了回信,数度无法落笔,最后只用颤抖的手写下一行字:与君相约,白首不改。   ——他不想与摘星公主为敌。   ——纵使……那只是一个妇人。 第791章 期望   秋天到了。   果树结出了累累硕果, 百姓们赶在天气变冷之前赶着种下最后一茬秋稻, 好生的侍候它们跟时间赛跑,在秋霜落下之前长出细长的、碧绿的苗来。   提前收割的马草被织成了草席,这些草席会在秋霜下来之前盖在苗上,替它们保暖,直到春天来到。   姜姬在凤凰台上也学着织草席, 但不到一会儿, 她的手就被干草给划破了。   “真利。”她手中的草被姜武拿去, 他已经织成了一张了。   “你的手真巧, 我还记得你以前编草笼子给我呢。”她说。   姜武露出一个笑来, 抽出两根草非常快的给她编了一个草笼子,又编了一个小篮子, 最后大大小小的草编物件堆满了她的膝头, 七宝跑过来想要,她都不肯给, 让他去找他爹要。   “这是你爹给我编的,你找他要去!”姜姬毫不客气的推开儿子。   七宝现在已经长高了, 也长壮了,自从姜旦来了以后, 他每天都会去看姜旦踢球, 慢慢的也跟着上场,虽然每天都滚得一身土, 偶尔还会擦伤撞伤, 但食量确实一天天变大了, 小小年纪就长了一身肌肉,结实的很。   从现在看起来,他跟三宝完全不同。他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在龚香等人的教导下,学识丰富,待人接物都很有章法,也有一些小聪明劲——但并没的超出小孩子的能力。   身处在这个世界的权力中心,身边都是聪明人,七宝已经比同龄的孩子要优秀很多了。   不过,仍然只是普通的优秀。   龚香在三宝去河谷后就把更多精力放在了七宝身上。他没有故意把七宝教得更笨拙,他说“陛下,如果有万一,七宝会是下一位储君”。   他是跟她一起编写《继承法》的。他很清楚,七宝就是三宝的备选。所以根本不可能把七宝往笨了教——万一三宝出现意外呢?没有人能保证三宝能一直平安。   他一直在细心的观察七宝。最后,说不准他是更放心还是更失落:他说“七宝不如三宝肖母”。   姜姬说:“像朕未必是件好事。”   龚香叹气:“陛下天人之才,乃大梁气数将尽后,上天下降之人,确实难得一见。”   姜姬:“……”怎么自己吹的牛还真相信了呢?他是忘了早年吹捧她的文章全是他自己写的吗?   自从她登基后,已经有不少聪明人开始脑袋糊涂了。   先是黄松年,自己悄悄写了一篇文章,有点像日记,他在里面写他觉得她确实是天降神女,因为大梁接连几代帝王不肖,上天看不下去,降她来改朝换代的。换言之,就是她这个帝位,还真是老天爷钦定的。   他的论证还不少!   首先从大梁末世三代皇帝说起。末帝是傻子,他爹乱伦,他爷爷众所周知宠爱歌伎。连着三代皇帝都是这样,这难道不能说是大梁命该如此吗?   其次,就是说在姜姬之前曾经想过要当皇帝的人都死于非命了。从云贼说起,到擅自集结兵马称自己是“义军”的李氏、包氏、伍氏三族,最后是不是都死无葬身之地?   要说实力,姜姬一介妇人,实力当是最弱的——这绝对是黄松年睁眼说瞎话了!   但最后偏偏是她做皇帝做得很顺利啊,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再说她一当皇帝,连边远之地的诸侯王都跑来交国了,这等功绩可是大梁皇帝几十代都没做到的哦!   这件件桩桩都证明:陛下乃天命所归之人。   黄松年自己写完这篇文章,打算就附在他的自传里,日后不但放在黄家藏书中,他下葬时也要跟着他一块葬下去。   他写完之后,特意送给徐公品评。   徐公让白哥读——老头子可能眼睛已经不太好了,现在看书都是让人读给他听。   白哥边读边笑,笑完就过来跟她学,还告诉她在徐家文会上也有类似的文章流传。   跟黄松年这篇天命归属论不同,徐家文会上的论点是:大梁自己败坏江山,才有姜姬取而代之。   更像物竞天择的理论。   徐家也开始议论女子与男子的区别。   前有姜姬,后有徐青焰,再说还有储君三宝公主,女子到底跟男子的差别在哪里呢?   徐家弟子很是顺应潮流的开始探讨此事了。   不想响应者众多!不但有更多的人想来徐家参加文会共同研讨此事,其他地方也开始在文会上讨论男女的分别,以及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有人认为,女子立户做家主在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中是非常有利于繁衍的。   因为连年大战,男人少,女人也少。城外新建村落中的百姓们已经渐渐变成了聚居,不再以一家一户为生,而是一村结合起来为生。   这样哪怕是一村只有较少的男人,或是一村只有较少的女人,也能达到繁衍的目的。   而对于世家来说,女子变得和男子一样有权力并不是什么特别难以接受的事。家中继承人仍是不变,就连陛下也仅是选第一子为储君,并非只选公主。再说从各方面看,三宝公主为储对陛下更有利——这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剩下的女子招婿,也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改变。   ——不愿意招婿的人家可以不招婿,照旧将女儿都嫁出去嘛。   陛下也并没有强制所有女子都要招婿。只是给了大家更多选择而已。   当然并不是所有家族都愿意接受陛下的新规。   现在是有的家族更开明,有的家族更守旧。有的家族开始试探着将家中聪慧的女儿送进凤凰台,不再像是之前盼望着她们能夺得皇帝的爱意,而是期待着陛下能像对徐家女一样任用她们为官。   也有的家族制定了更严格的家规,对家中妇人有了更多的限制,为了防止女子乱权,甚至有的家族的族谱中划去所有女子的名字,日后生子入谱,生女不入。   这些带来的改变都集结在徐青焰的案前,由她写成奏章,呈报陛下。   姜姬读完徐青焰的奏章后轻笑着放下了。   她看得出来徐青焰非常愤怒,甚至在奏章后面附了她新制定的律条,用来替世家中被家族家规束缚的女子张目。   不料,姜姬竟回绝了她。   “这样是不行的,青焰。”她温柔地说,“没有人能解决世间的所有问题。矛盾永远会出现,会留在那里。”   徐青焰瞠大双目,极力争辩:“可是陛下,只要推行这些法典……”   姜姬仍是拒绝,“青焰,你需要冷静一点了。今日你回家吧,暂时不必来了。”   徐青焰失魂落魄的回了徐家。   白哥不在家,孩子们也不在。只有仍在吃奶的三子在家,他见到母亲还是很高兴的。   徐青焰陪了几天孩子,直到白哥发现妻子不在宫里,匆匆赶回来才知道御前发生的争执。   白哥问她:“你认为陛下应该听你的吗?”   徐青焰摇头:“不。陛下拒绝我,肯定是有陛下的考量。只是我现在还无法平静下来,才不能回去。”   白哥:“你哪里没想通?”   徐青焰仰头叹气,怀里的三子正在抓着她的衣角啜,衣襟上落满口水。   ——这一幕真是很久没见到了。   白哥心想。   “其实我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像仗不能一次全打完一样,事情也不能一口气全做完。”徐青焰消沉道,“陛下推行鲁律也是分了几步走的,时刻注意着时态的变化。”   “现在的社会正在为陛下的登基和举措产生变化。这个变化刚刚开始,世界需要时间去适应新的变化,陛下也需要观察新变化的演化过程。如果我现在推行新律,会发生什么变化都不知道——最大的可能是令陛下的新政破灭,遭遇更大的反对,可能连储君的位置都会开始不稳。所以陛下才会让我回来。”   白哥本来是想回来劝她的,发现她一个人坐家里全想明白了。   “那你在不甘什么呢?”他问。   “时间太少了!”徐青焰愤怒地看着他,“我看到了问题!我也有解决的办法!我甚至还想好了如何推行!但就因为现在时机还不到,我就只能眼睁睁继续看着……!”大颗的泪从徐青焰眼眶中滚落。   她伏在白哥膝上:“他们……勒死了阿束……!”   白哥沉默地拥抱着她,没有说话。   在凤凰台上,有许多世家恐惧着陛下带来的变化。他们的做法是更加严格约束家中子弟,不许他们“变坏”。   阿束乃家中长姐,下有一幼弟。早年间,正是陛下刚开始推行鲁律时,阿束的父母为了保护幼子,令阿束招婿。以免他们二人离世后,幼子不能继承家业。   阿束与其夫在家中孝顺父母,友爱幼弟,本来一家和乐。   ——直到陛下登基称帝。   之后阿束就突然病逝了。   她的丈夫带着两人的孩子离开,临行前到徐家拜访,留下了一封信。   青焰回来后才得知,阿束并非病逝,而是被其父母亲手勒杀。   ——仅仅是担心阿束会和其夫霸占家产。   这样的举措在世家中并不鲜见。早年在家中招婿的女子,现在有不少因情势变化,不得不随夫归家。   更有许多女子遭家族遗弃,或除名,或遣至旁支养育,或早早出嫁。   女子因陛下而启智,也因陛下而遭弃。   何者为因?何者为果?   白哥安抚着她,最后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青焰擦干净泪,红着一双眼睛摇头又点头:“不会一切都好……但总会慢慢变得更好。” 第792章 问君安好   凤凰台十里营。   营内正有一群人正在踢球, 到处都是喝彩声和叫好声。   姜旦“被迫”在外观战。   由于球赛规则被陛下改了,二十岁以下球员的球赛他就不能参加了,他只能参加和他同龄的人的。   陛下还在其中加了体重和身高的限制, 所以他能参加的球赛一点都不激烈了, 不过他受伤的次数也减少了,现在春花有时还会让孩子去跟他一起踢球——反正球赛没那么危险,小孩子也能一起玩。   姜旦现在身边只剩下平时陪他踢球的那些人了, 其余有志向的士子在进了凤凰台之后就迅速被陛下“夺”走。   他们统统通过选官入仕了。   姜旦体会到了什么是“求贤若渴”。姐姐看到鲁国士子时的眼神真让他发毛,那是何等的欢喜!   而追随他而来的士子们——他也是才知道, 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追随他!不然也不会在姐姐问“尔等可愿助朕?”这一句话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他的身边当时就空荡荡的了。   等第二天再看, 他身边的人只剩下只会踢球的那些了……   就算让姜旦自己说,他也要说:剩下这些全是酒囊饭袋。   因为哪怕有一点武艺,想建功立业的也都在陪了他几年后找机会成为了侍卫或军人。   只有不想读书, 不想打仗,只想跟他一起吃喝玩乐的人留了下来。   姜旦觉得十分没有面子。   他觉得家里就他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了。春花与孩子们都比他聪明……于是连球也不太想踢了, 似乎有点想向吃喝玩乐, 酒囊饭袋的方向发展。   姜姬从侍人口中听说姜旦沮丧的原因之后就给了他一个任务。   “阿扬快来了, 你去迎一迎他——要好好管教他。你是当哥哥的,知道吗?”她怕姜旦听不懂, 特意授意姜陶回去跟他爹仔细说清楚。   于是姜旦就来了, 他的任务是在这里接到姜扬后把他带到他家里去,一生都不许他离开。   这个任务的“刺激”性多多少少让姜旦提起了精神。   他在这里等了几天, 慢慢回忆起与姜扬相处的点滴。   他并不是没有察觉到外人在骂他的同时夸姜扬, 他也不是没有感受到当把他们两人放在一起比较时的恶意与阴谋。   他确实想过, 姜扬可能一直都想取他而代之。   春花与阿陶都因此而记恨姜扬。   他却没有记恨他。   不是因为他宽容,而是因为他很清楚,不管姜扬打的什么主意,鲁国的事轮不到他作主。   他做什么都没用。   他曾让姜扬多多读书,多多与人游戏——不要搞那些没用的东西。   但随即外面又有流言说他嫉妒太子,如何如何。他也就不再费那个口舌了。   但他每当看到姜扬费尽心血要把他比下去的动作时都感到无奈。   他觉得姜扬很蠢。比他更蠢。   姜扬根本不了解陛下。   发生在金潞宫那天的事永远都停留在姜旦的记忆深处,他现在回想起来时已经不会再害怕陛下了。因为他已经体会到了陛下到底对他有多宽容。   等姜谷回宫之后,他从义姐的口中得知了原因。他才知道,陛下对他所有的宽容都来源于他一点都不记得的母亲。   长子被改名为“陶”,他于无人时总是回忆长子的长相,希望能回忆起母亲的脸来。可惜什么都没有,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唯有莲花台中神女庙里供奉的两尊神女像,据说其中一尊是他的另一个义姐,另一尊就是他的母亲。   他曾无数次在神女庙驻足良久,盯着那尊娇小的神女像拼命的回忆:母亲居然如此弱小吗?   她遭遇到不幸时,恐惧吗?害怕吗?   更大的悲哀涌上心头。   他是鲁王了,陛下更是富有四海。但他们强大的太晚了,根本来不及去救心中最想救的那个人。   这点感触让他在心底感到与陛下更亲近了一点。   奇异的是当他见到陛下时没办法把她当成“姐姐”来看。可当他一个人回忆的时候,总能感受到她是“姐姐”。   春花在得知他会今后负责看管、管教姜扬后对他说,她觉得姐姐对姜扬并没有对他那么好。   姜旦知道为什么,但他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春花。哪怕她是他的妻子,他非常爱她。   但有些事是不必告诉每一个人的。   他只是对春花说,因为他与姜扬有不同的母亲。   这足以解释了。春花希望他能对姜扬提高警惕。   姜旦点点头:“放心吧。等他到了以后,我会把他关在宫里,哪里都不让他去。”   这是为了他好。   姐姐对姜扬是没有多少耐心的。   姜旦在十里营等了半个月才等到了姜扬一行人。   出人意料,同行的人中还有孙相,却没有姜奔。他与孙相见礼,孙相道:“大王安好?”   姜旦笑道:“孤一切都好。”   孙菲说姜扬在路上受了风寒,有点生病,最好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让他养病。   姜旦连忙去看姜扬,还真不是瞎说,姜扬真病了。   姜扬病得脸色腊黄,整个人没什么精神,见到他也奄奄的。在旁边服侍的是龚后。   姜扬这次来凤凰台,随行的只有他的王后。他的其他夫人都归家了,姜扬还赠了金银财物当嫁资,传为美名。   但等没有人时,姜旦才听孙菲说姜扬根本不想放他的夫人们走,但他的夫人们都想走。   姜扬因此受到很大的打击。他与龚后感情不深,一直以来都十分宠爱那些夫人,除了太子之位不敢许出去之外,平时的待遇真的相当不坏了。   但孙菲与龚獠商量好了送姜扬去凤凰台,根本都不必让他同意,龚獠通知了宫里的龚后,龚后就把后宫诸人都召来说咱们大王也要去凤凰台,不做大王了。   因为有姜旦的例子在前面,倒是没什么人怀疑真假。   于是众位夫人当时就向龚后说想回家。   龚后就准了,还一人发了五百金。众位夫人回宫收拾好东西,通知了家人,离宫前去找姜扬辞行,姜扬才知道。   他倒是已经从姜礼和姜良的口中听说了他要去凤凰台,这本来也不是他能做主的事,还不敢反抗,正郁闷着呢,宠爱的夫人们就联袂而来——还不是来安慰他,不是来说大王去哪里我们都追随,而是告辞说大王你保重,我们要回家去了。   姜扬顿时大怒。   但众夫人也有话要说啊,毕竟都是世家女,又有陛下珠玉在前,鲁女的地位在家中本来就不低,能进宫给姜扬做夫人也是为了家族考虑,现在姜扬都不当大王了,还让她们屈就?   就有夫人当殿质问姜扬:“夫已非君王,视吾如婢乎?”   ——你都不是大王了,还不放我走,是把我当小婢小妾吗?!   众夫人哭着来辞别夫君,毕竟还是有快乐的回忆的,一见姜扬发怒,众夫人倒觉得姜扬实在太没有风度了,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这种时候难道不该他先说“某不能耽误汝等之花期,今放汝等自去,日后多加珍重”云云。这不是也成一段佳话了吗?   非逼着人把脸撕破,真是太过分了。   孙菲笑道:“等出了莲花台就日日长吁短叹,离了鲁地更是缠绵起来,慢慢的就生了病。”这病说白了,就是郁闷出来的。   姜旦连忙起身向孙菲致歉,代姜扬赔不是。   孙菲也赶紧扶起姜旦,感叹:“大王如今大有长进了。”   姜旦这位“大王”的动向还是有很多人关注的。毕竟他是陛下最心爱的弟弟,虽然平时很少见姜旦去凤凰台陪陛下吃吃饭、谈谈天,但姜旦的孩子,不管男的女的,出入凤凰台跟自己家一样简单,跟大公主和三公主的孩子一样,都是陛下的自家人。   姜旦突然出城近一个月才回来,还带着另一行人进凤凰台朝见,很快这些人的底细就都被众人给翻出来了。   众人才知道,姜旦让位的那个弟弟也因渴慕陛下,把鲁国一丢,带着妻儿臣子跑来了。而且一来就把一个名叫孙菲的人举荐给陛下,陛下见之心喜,立刻就授了二品官!   太过分了!   令人发指!   上头的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平白又被鲁人占去一个!这怎么能行呢?   于是更多的世家都激动起来了,纷纷找门路自荐,于是姜姬就觉得最近几次殿试的人数好像越来越多了?   人多也好,不愁没地方放。因为这前几批的人员全都可以算是“试用品”,最后能留下多少不好说,所以基数越大越好。   殿试的考试也很简单,就只是考一考鲁律而已。   不过入放的官员们却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更习惯以前人治时的方式,虽然会通背鲁律,却根本做不到每时每刻照着鲁律去做。   姜姬对这种事的应对是:只看结果。   只要结果上与鲁律的结果一致就可以,行事方法上可以不必太过苛求。   毕竟鲁律并不能算是包罗万象,在很多时候它也有不足和不周到的地方。   她现在也不可能去阅读每一条鲁律,更不可能都由她一个人去制定,她只能挑选和她心意相通的人去制定鲁律,并要求他们要按照事实来制定律条:就是出现一件事后,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就照这个例子制定法条。   更接近判例法。   这种情况下本来就需要给官吏们更多的自主权,只要结果合乎公序良俗就可以了。   但也有的官员在做事时还是老一套。只好另设一部门专门进行审查,这个部门的人现在最招人恨,听说出门都要带上护卫。   孙菲来了以后,姜姬也让他先去学习。毕竟凤凰台上已经出台了许多新的法典,他还都不熟悉呢。   结果他就说要去审查局。   她拒绝了他。   这项工作目前不会考虑鲁人。   凤凰台下的对立情绪已经非常分明了,分别以鲁人和旧世家,或女子与男子,两厢互斗。   鲁人与旧世家这个就很好说了,一直以来就没见少,她登基后就越演越烈。   男子与女子之间的斗争是从徐青焰入朝开始的。   本来只是徐青焰一个人,看凤凰台下的世家女们看到后,纷纷入宫向她求官。   这在姜姬的预料之中。   世家女们天生的眼界与学识替她们明目,家族地位也令她们有更多的思考和更积极的性格。   换句话说,就是野心家更多。   她们立刻发现了徐青焰给她们带了一个好头!更加发现姜姬为帝对她们来说是何等的优势!   世家女蜂拥而至,让世家措手不及。   他们开始是找上徐家,希望徐公或白哥能“管束”徐青焰,让她辞官回家。   因为其势不可挡,他们既不能明着去对付陛下——陛下的手段可不怎么软弱;更不可能跟几百个、上千个世家女为敌。哪怕按下自家的,别人家的也不可能都按下来啊。   索性找上源头:徐青焰。   只要徐青焰这个陛下竖起的标杆退下,陛下这场变革就会无疾而终。   但徐公和白哥都严正的拒绝了。   徐青焰为求安全,也暂时住进了凤凰台。   姜姬也快刀斩乱麻,先逼着黄公送上自家女眷,又问毛昭家中可有姐妹,再找上花万里:他倒是没有姐妹,但有个妻子。   等这些凤凰台本地著姓家中女眷一个个位列朝堂之后,她再选拔其他女子入朝就轻松多了。   朝中甚至还有一件趣事,一个年约四旬的官员听说妻子回娘家去了,一直没回来,结果有一天,他竟然在朝上看见了他妻子!   妻子身着绫罗,头戴钗环,浓妆艳饰,手执玉笏,就离他三尺之远而已。   男人:“……”   妻子:“夫君安好?”   男人:“……”   由于妻子已经选官成功了!也说什么都不肯辞职!男人万般无奈,只好自己辞职——他不辞职就每天都要面对别人的嘻笑与质问。   结果辞职后发现嘲笑他的人和质问他的人能追到家里来!   白哥派人一日三问:病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搬家了,新的官舍特别安静!保证你一个闲人都碰不到!   ……于是又销假回来上班了。 第793章 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我们到了!”晋王宣迫不及待的跳下车,还把车上他最小的儿子也抱了下来。   他的小儿子在车上早就对眼前的市场好奇得不得了, 但真下车了, 反而躲在了晋王的身后。   晋王大笑起来, 转头对马上的阿陀说:“阿陀, 孤想去市场里逛一逛,不知可否?”   阿陀:“舅舅自便。”   这个不请自来的“舅舅”在见识过郑国的惨状后就趁国中臣民没注意就带着妻小跑到魏国寻他庇护。   阿陀虽然见识过不少了, 但晋王还是让他有耳目一新之感。等回到凤凰台,陛下一定会想听他说晋王的故事的。   那天晋王对他说要交国, 他尚在疑心此言真假, 晋王就亲热的认了舅甥,还哭了一通他无缘再见的“王姐”。   说起来, 晋王还真是头一个不但认识他的母后,还记得音容笑貌的人了。   虽然晋王说他的母后在晋国王宫中一向深居简出,身边总是有一群世家女眷教导陪伴,平时也很少出来与众兄弟姐妹游戏, 所以这两姐弟估计说过的话都不会超过一百句。   但阿陀还是听得如饥似渴。   他以前一直对着陛下想像母后的模样, 不过听晋王说过之后,他发觉母后与陛下是完全不同的。   母后是一个非常忠诚的人。   阿陀听到晋王对母后的评价时, 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结果第二日, 晋王说要出宫一趟, 回来就把他的妻儿给带回来了!   阿陀目瞪口呆。   他才知道晋王听说郑国被大军围困就立刻决定带着妻儿出逃,逃到半路就听说郑国国都已经被破。   所以他说交国, 是真心实意的不想再当晋王了。   阿陀与晋王几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后, 不得不承认, 这世上什么样的大王都不缺。   此时鲁国那里也有信到,道姜温会来魏国。他就等姜温来了以后,听了陛下的指示后,才与晋王结伴前往凤凰台。   姜温还要再去一趟赵国。   赵国。   姜温孤身一人,坐在阶下,上首的赵王听了“恶讯”后只是一开始震惊了一下,之后就一直偷偷观察旁边陈相的神色。   陈相倒是一直都很平静,哪怕姜温说赵太子一到凤凰台就因感念陛下神威而交国了,陛下因此特意封赵太子为王,留其居住在凤凰台。   姜温是来通知赵国的。   陈相冷笑:“好个先斩后奏。”   台上的赵王连忙缓和道:“陈相休怒,休怒,我儿……肯定也是一心为赵啊!”   不出片刻,姜温就看出来了。这个赵王只是个傀儡,赵国真正当家作主的是陈相。   所以从王宫离开后,姜温就前往陈府拜访。   陈相非常冷淡,但也依礼设下酒宴款待贵客。酒刚端上来,姜温举杯遥祝远方的陛下安康,陈相端着酒不动。   姜温于是也不动。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陈相:“君为何而来?”   姜温放下酒杯:“我为赵而来。”   陈相步步紧逼:“为取赵而来?”   姜温柔声道:“为赵国臣民的太平而来。”   陈相掷杯,长身而立,怒道:“莫非我王若不应,你那陛下的大军会冲进赵国?我倒要看看,我赵国男儿是不是没有一敌之力!”   姜温没有接话,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姜温点点头:“如果陈相当真做如是想,那赵国生灵涂炭的一日不远了。”   陈醒目眦欲裂。   对面的姜温却是一脸平静,反问他:“莫非陈相以为,陛下无此雄心?天下十分,陛下已得九分。赵国若不肯降,陛下自然没有放纵的道理。难道陈相不懂?”   ——如果陛下放过赵国,那已经归降的其他诸侯国就会反抗。只有全部收服,才能得来真正的太平。   姜温:“若以赵国一国之民换天下九分之地……又有何不可?”   陈醒心神俱颤,耳鸣眼晃,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半晌,他恶狠狠道:“你在我府中这么说,竟不顾惜你自己的性命?”   姜温自斟自饮,泰然自若:“若我在陈府殒命,陛下自当以赵为我送葬。”   姜温自此在陈府住了下来。   陈醒不见他,他也不在乎,每日在陈府中悠闲自在。   倒是赵王,过了几日,终于鼓起勇气向陈相问起姜温。陈相早知这个赵王无用,但仍刻意试探赵王心性。   赵王一边小心翼翼看着陈相的脸色,一边字斟句酌地说:“孤以为……不论如何……既以登基……我等……还是应该……”   陈醒闭上眼睛。   姜温又等了几日,陈醒才再次见他。   “大王已失雄心。”陈醒道。   姜温点点头。因为这对赵王来说并不难选择——他要是有雄心,早跟陈相这个权臣斗起来了。   他既能伏就在权臣之下,也早就没有为王的自尊心了。   这一点上,陈相其实不应该责怪赵王。姜温听说这个赵王也是陈相自己选的。他选一个懦弱的人当大王,现在又盼着他有几分骨气。   这怎么可能呢?想得也太美了。   陈醒似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精气神。   诚然,他可以不顾赵王的意愿,一心一意令赵国顽抗。   但结果只能是螳臂挡卒。   有郑国在前,他丝毫不怀疑凤凰台的新帝也会如法炮制赵国。   何况赵国根本也就没有一敌之力。   之前赵与鲁为盟,共谋郑国,耗费的人力、物力已经掏空了国库。   后来先王骤逝,逝前并未指定太子。结果国中又因此乱了起来。   现在的赵国,如果大军兵临城下,他陈醒也只能在家中自尽,以全臣节了。   而百姓何辜?赵国何辜?   横竖是他家的江山?与他陈家何干?   陈醒咽下满腔愤愤,终于愿意与姜温一谈。   “我王交国后,该当如何?”陈醒问。   按例也要先问君王。   姜温道:“当如安王、顺王、宁王之例。”   陈醒这段时间也收买商人打听了一下,虽然消息不多,但确实交国的几个诸侯王在凤凰台过得也不算差。名分上仍是王,只是无国无民,无军无笏,就像一群被圈起来养的鸡,主人给吃给喝。   “赵呢?此地之民呢?我等可需要献出项上人头?”陈醒最担心的就是像郑国那样,听说郑国望仙城中的望族被砍杀殆尽。   固然是因为他们虐待郑王母子,其罪涛天,难以表述。   ——但谁又知道这不是斩除异已呢?   姜温正色道:“如陈相一般之人,当随赵王入凤凰台受封。若得陛下准许,若可回到家乡来。其余人等,遵行新律即可。”   陈醒讶然。   这比他想像得要好得多。虽然好像他自己会跟赵王一样变成阶下囚,但如果真如姜温所说,那赵国的人只要投降,就不会有伤亡。   陈醒解下头发,拿剪刀剪下一缕,托在手中递给姜温:“愿与君盟誓。”   姜温也解发,取下一缕,赠与陈醒:“与君盟誓,生死不改。”   当赵王也如约与姜温一同踏上前往凤凰台的路途时,姜姬得到消息,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个梦了。   这还是她跟朝阳公主学的。必要时候做一个梦是很有用的。   当年几大诸侯全是大梁皇帝封的,现在各诸侯都交国为民了,她也可以改朝换代了!   “以……商为国号?”姜武莫名觉得这不会太顺利,“徐公他们不是送给你很多书吗?”   姜姬:“可我都不喜欢!”   她自己的天下,为什么要用臣子取的名字?她就觉得商朝挺好听的!   毕竟此一世与另一世,谁知是不是另有姻缘?   黄松年一听就晕倒了。   姜姬很淡定:“来人,送黄公出去通通风,晒晒太阳。”   徐公倒还撑得住,但……不知那表情是憋笑还是在憋尿,神情很奇特。   往下,毛昭和白哥都在装哑巴。   ——这种大事,吵架的主力一直都是徐公和黄公,他们这种小角色如果出场就是找死。   吵赢陛下,陛下一怒之下不会轻饶了他们;   跟陛下吵输了,首战失利,下来徐公和黄公也不会饶了他们。   闭嘴装哑巴是最明智的决定!   现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龚香的身上。   虽然一般在朝上,大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鲁人一系的身上。但这种时候就不必计较这种小事了,面对陛下,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才是天然的同盟!   龚香左右望望,抬头看姜姬,开口:   “臣无异议。”   朝上立刻响起一大片嗡嗡声!   龚香老神在在,不动如山。   对面凤凰台一系的人就对鲁人一系露出鄙视之态了:你们肯定早就跟陛下串通一气了!   徐青焰等女官早就被姜姬叮嘱过,这件事,她们不要插嘴。   “这事至少要吵上半年才能定下来。你们插进来,只会增添更多旁支末节的小分歧,就让他们对着朕吵吧。最后肯定都吵不过朕。”姜姬特意提前跟徐青焰提了个醒。   徐青焰哭笑不得,回去后对着白哥都没透半丝口风。   只是她想起陛下的形容就忍不住要笑。   ——当皇帝的对臣子,就如同丈夫对妻子,天生就更有力。臣子对抗皇帝,无非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皇帝不改初衷,臣子再哭闹,最后还是只能屈服。   有这样的丈夫,她看白哥……也实在是辛苦了。   姜姬想得很清楚,也给底下的臣民留足了哭闹的时间。   大概就是半年后,赵与燕皆在阶下称臣之时,姜姬也已经把大半朝堂上的人都拖得没脾气了。   凡是反对的厉害的,全都被她派了如山般的工作。反对得不那么厉害的,就冷落着。早就悄悄跟她说“陛下您说什么我们都听”的,就如常使唤着。   最后被冷落的也投降了,手头有事腾不出空来反对的也就来不及再重新集结势力再反扑。   天启六年春,帝得一梦,改梁为商。史称商朝。 第794章 江南   河谷。   昌黎拖着一只滑车, 车上坐着他最小的妹妹, 只是打扮成弟弟的样子。   最近村里偷女孩子的越来越多,很多人家哪怕有女孩子,平时也都打扮成男孩。   官府也再三告诫各家, 不要把自己家有几个女孩的事说出去, 然后加紧搜查人贩子。   因为这件事, 最近河谷甚至严查商人。不管大小, 不管是哪里来的商人, 哪怕是鲁商,遇上巡逻队后都会被搜查, 发现队伍中有年轻的少年人, 不论男女, 一律带进城中,脱衣查验。   因为商人贩奴, 反倒会将女孩子打扮成男孩子。   滑板车是一块木板, 板下做了两道棱, 打磨光滑,前端翘起,这种滑板车在平坦的草地上行走起来还是很快的, 这就省了两只轮子的钱了。   这时, 前面突然有几个人慌慌张张的往这里跑, 昌黎见状立刻回身抱起妹妹往一旁跑去。   但那几个人见到他, 还是向他跑过来, 一边跑一边喊:“公子!小公子!稍等一步!小公子!我等只是想问路!小公子!让我等去你家歇歇脚吧!”   昌黎充耳不闻, 闷头只是跑。   趴在他背上的妹妹突然说:“哥哥,他们被人抓了!”   昌黎这才停下回头,见那几个都被飞网网住了。   跟着,一群军士跑过来,将这些人全都缚起。见到昌黎,就叫住他问话。   昌黎能背出身份牌,还有自家村庄的诗歌,军士才放过他。见他怀中小儿,问:“这是何人?”   昌黎抱紧妹妹:“是我……是我妹妹。”   昌黎的妹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军士不管怎么问,都只会摇头不说话。   军士道:“既然这样,阿石,你带这两人回他们村子里去,看到底是不是这家的孩子,还是偷来的。”   昌黎被送回了村,村长替他证实这确实是他的亲妹妹,军士才放过他。   军士走后,昌黎才问村长:“他们是在抓人贩子吗?”   村长笑道:“这一片已经查了快两个月了,抓了好几拔,这应该是又抓了一拔。”然后又恨道,“必是有内贼!”   这个昌黎也听说了。因为各村大多都是各地流民集结成村,成员复杂,所以商人贩人,各村就有奸人在村里打听哪家有女孩子,然后将女孩子骗出村,交给商人,则商人带走。   商人以前过城有特权,哪怕被父母找上来,商人也多数是不认的。   现在突然变了。   据说是陛下听闻有父母失女,日夜痛哭,陛下感同身受之后,令储君开始严查此事。   许多商人都被抓走,抄家砍头。连他们的赎罪钱也不管用了。   又过了几日,一行人被绑到村口受刑。   村民们围成一圈观看,发现这些人竟然就是村里的人!于是群情激奋!   村民们都猜得出来,这些人肯定就是偷走村中女孩子的内贼!   官吏宣读完罪状后,将罪人交给村人处罚。   村人一拥而上,拳脚相加,竟将这些罪人活生生打死了!   其余的村落也多是如此,有一村将罪人绑在木柱上活活烧死。   各村抓尽内贼之后,果然丢女孩的事变少了。   又是一年春天,三宝公主竟主持了河谷的春日祭!   百姓们才知道,原来储君听闻河谷之事,竟然亲身来到河谷!   三宝公主离去之日,百姓追随相送,尾行数十里而不去,传为佳话。   凤凰台。   姜姬扶起三宝,惊讶的发现三宝竟然长得跟她差不多高了!   “看来你的个子倒是像了你爹。”她牵着三宝回座,“朕听说了你在河谷的事,有什么感想吗?”   三宝的面容仍稍显稚嫩,但性格倒是沉静多了。她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当即说了一番对河谷的畅想。   她认为河谷应该打造为产粮之地。   既然是产粮之地,那就要压制世族的势力!提升百姓的权力!匠器局应该在河谷新设一部,以鼓励百姓。   姜姬不免露出了一丝微笑,柔声道:“你继续说吧。”   ——这孩子真是长进不小啊!   世庶此消彼长,不但是天敌,其实也是世界构成的成分。除了河谷之外,江南、江北的沿岸等产粮地,姜姬的做法一直都是铲除世家,令百姓发展自治。   至于保存世家最多的地方……其实是凤凰台。   嘴巴越多,越不可能变成一个声音。   姜姬其实已经习惯耳边吵吵闹闹的了,只是等黄公和徐公去后,她还需要竖立两个如此的标杆,好能把这些乱糟糟的声音“管起来”。   在徐公的继任者上,她圈定的两个备选者是白哥和毛昭。她本来以为毛昭会更有希望,因为他显然比白哥更实干;但事实上现在是白哥的声望比他更高!   因为白哥身上有天然的徐家标签。   但除此之外,她觉得另一个原因是……白哥长得比毛昭更好看。   这就真的是天生的才能了。   哪怕徐公和黄松年现在都九十多了,也都是美爷爷,仪态风姿都是同辈中最出众的,哪怕跟年轻的比——只要跳过风迎燕,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们风采更好。   她有一次好奇的问徐青焰,徐公以前是不是也挺好看的?   徐青焰悄悄告诉她,以前写徐公的许多文章都会赞他“美”。   “美……”姜姬深刻地点了点头。   至于黄公的继任者,倒是不太好找。直到她得知风迎燕和王姻拜黄公为师。   黄松年还都收下了。   正式祭拜天地神明的那种收徒,基本就跟白哥一样,从此亲爹不是亲爹,师父不是亲爹,胜似亲爹。   风迎燕比较光棍,到现在都没有娶过妻。拜黄公为师后,立刻就娶了黄公的族孙女为妻。眼看着是打算复制白哥的成功路了。   王姻早有妻室,妻妾收了一大堆,还都是凤凰台小世家之女。这也是他名声上的“瑕疵”之一。   实在是看起来太不好看了,过于急色。   但拜入黄公门下后,他没有休妻,没有想再娶黄公家的女孩子。结果反倒是吹了一波美名:不忘旧人。   这是何等的美德啊!   于是,以前的缺点现在变成了优点。   至于最后到底是风迎燕和王姻谁来接黄公的班,姜姬觉得这还需要再看一看。   天启九年,姜姬正式在各式公文中改纪字为鲁字,改称商。她自称朕,往下各地公文一体更改,各地全部改用鲁律。   江北有人名灵鹿,自称段姓人,揭旗而反,从者众。三月后,其人断命于一泉水旁,后此地称鹿泉。   江北,和山。   李秃——这是他在这里的名字。   他坐在那里,静静的擦拭手中的剑。这柄剑还是他幼年在滨河的家里时,由名匠亲手打造。   可惜他现在已经不能再回滨河了。   “不要拦我!”一个高壮的汉子从门口闯进来,“大哥!”   “叫他进来。”李秃说。   大汉大步进来,气得鼻孔外翻喷气。但真站到李秃面前了,对着这个一辈子的大哥,主帅,哪怕落魄了也没有抛弃他们的主将,大汉的气势慢慢的就落下去了,也不敢真的放肆。   最后他站在李秃面前大哭起来,“大哥!你为何要去帮那恶妇!”   李秃放下剑,叹了口气,“天下已经太平了。我不想再横生事端。”   大汉哭道:“大哥难道不想回家吗?”   回家乡?   当然,他做梦都想。   李秃陷入回忆中,半晌才问大汉:“家里现在不好吗?”   大汉低头说:“好!我想回家!大哥,我们把滨河再夺回来吧!”   李秃:“你觉得家里现在好,为什么又要去打它吗?”   大汉说不清这个道理,最后只蹦出来一句:“可现在滨河不是大哥的啊!”   李秃叹气:“……以前滨河在李家手中时,有没有像现在这么好呢。”   只是短短三年,百姓们已经忘了过去的战火了。家家户户一到吃饭的时候,村里就升起一道道炊烟。   小儿在田间地头奔跑,田里劳作的仍是妇人居多,但她们不再面露愁苦,一架架水车,一艘艘水犁,让地里能种下更多的粮食。   耕种所收,官衙不取分毫。   没有人头税,没有田税。百姓们安居乐业。   大汉以前就是贫家男子,他的爷爷、奶奶就是饿死的。他从来没见过能吃得肥头大耳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四肢细瘦,只有一颗大脑袋和一个大肚子。   他说不过李秃,最后只能走了。   但半日后,另一个人来了。   李秃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   于是祭出手段来,先谈天,谈地,谈诗歌,谈情怀,然后上酒上菜,灌酒推菜。   这一番收拾之后就到半夜了,李秃都装睡了。   但睡了一小觉起来后,人家还在,坐着品酒赏月,姿势都没变。   李秃放弃了,坐直,命人取水来漱口净面。   搓了两把脸后,人看着清醒多了。   那人也转过头来,直接问:“二郎不躲了?”   二郎。   已经没什么人会叫他二郎了。父母兄弟死绝,妻儿离散,唯有一子,也被人托于旧友养育,从此不必与他这个亲爹相认。   李秃脸上显出神色来,那人本就是故意唤他二郎,趁此机会接着问道:“二郎不打算收复祖地吗?”   “……祖地,也是先皇所赐。”李秃悠悠道。   “二郎可知滨河诸世家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二郎若肯前去,必得众人响应,一切如同探囊取物。”   比起百姓,滨河世家们过的日子就难多了。   现在滨河派来的太守和守将全都只尊新律。新律中有一部叫《田律》。   《田律》中有一条是说凡是本地百姓,家中有一个十岁以上的男人的,可以有十亩地,有两个,则可以有十五亩,三个,二十亩,四个,二十五亩……每增加一人,则可多占五亩地。   这条的意思是:只要不超过《田律》规定的田亩数的,不必交税赋。   而滨河现在百姓根本不可能一家有四五个成年男人,一家能有一个就算不错了。   所以就等于百姓人人都不必交税。虽然女人可以种地,但女人不但不交税,还可以多得一斗豆粮!   但世家呢?   他们家中的田地何止千亩万亩?   固然世家繁衍日久,人口可能有个几百号,但怎么算还是不够的!   税官先到各家问,你家有多少田啊?咱们现在不按人头收税了,按田收。   世家以为上面的人怎么换都不要紧,就想照老规矩老办法,跑到太守府里,给太守送礼,言称愿意供奉太守一族。   太守是一个人跑来上任的,除了带来了五千多号悍兵之外别的什么也没带,世家就赶紧送妻送妾送弟子送府邸送下人。   太守从善如流的全收了以后,就说你们要配合我的工作,只要我的工作完成了,上面不找我的麻烦,我肯定也不找你们的麻烦,毕竟跟你们比,我才是外来人,我是很愿意跟你们好好相处的。   世家信以为真,等税官去实地清查田亩后,也没有多加阻拦。   果然,税官一边重新划田亩计数,一边死活不提什么时候交税,都说早呢,早呢,我这边都没查完,交个屁!   世家乐呵呵的,与太守更加交好。   跟着,掌管人户藉册的官吏出来了,说要清查本地百姓人口,小到刚落地的娃娃,老到七八十的老人,不管男女,只要没埋进土里都算数。   世家再三问太守:当真不收人头税?   太守斩钉截铁,拍胸脯下毒誓:真的不收!我要是骗你,天打五雷轰!   都发毒誓了,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世家就看小官们天天跑村跑田间地头查人口,果然男女都算,除了死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记上了。   不过李家当年征兵太过头了,外面的百姓里实在没多少男丁,全是妇人。   官吏们就理所当然的依《户律》,把妇人记成户主。   世家待要问,太守笑呵呵的解释:“不能没男人就不收税吧?”   世家也笑了:“有理,有理!”   太守笑:“记女的也就是落个名,算是一户,好收税。”   世家也笑:“应该,应该!”   百姓们清查完毕,太守开始问各家男丁都有几个啊?都多大了?都读的什么书啊?   仿佛亲友闲谈。   也很像是打算提拔世家子弟啊!!   世家大喜!迅速将各家男丁报上!   太守大喜!   于是悍兵入城,围住各家大门:要税。   世家大惊,飞奔去找太守。   太守也大惊:“你们怎么可以欠这么多税?!”   世家更惊:“我等何时欠税?此税又从而来?你怎么可以说话不讲理呢!!”   太守一脸恍然大悟:“此地偏僻,尔等想是不曾读过《田律》,来来来,某讲给尔等听一听。”   于是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道来。   世家:“……”   太守拍着旁边一担崭新的《田律》:“唉,也实在是欠得太多了。某也不能过于宽纵了你们……”   世家:“……”   世家被悍兵围门,外面刀甲林立,太守那边一副“我是很讲道理的”“不是说好了要配合我的工作吗?”“你们也太不讲信用了吧?”的面孔。   世家大多数都掏不出这么多的钱或粮,被逼无奈之下,几乎都放弃了各家“多占”的田地。   其中还有不少都是在李家势败后,他们抢李家的。   现在来了个比李家更强横的,他们也只能拱手认输了。   也有世家意图顽抗,硬顶着不肯交地,反而送给家中仆人随从。   以为太守必会再从下人手中抢地,他们好破口大骂!   结果太守并不介意。   世家又觉得这人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讲理?   ……   于是纷纷效仿。   若亲信仆人不够多,婢女仆妇也算上。   磕磕拌拌数年,太守算是把《田律》给施行下去了。但后续的影响却开始渐渐发酵。   首先,世家释出的地太守似乎是全都“霸占”了,但最终却是一一分给了耕种的人。   因为种地的百姓并不需要给太守交粮或交钱。   太守似乎只要求他们种地,有收成就行。   其次,当年的“忠仆”,慢慢的也变得没有那么忠了。固然忠心者是有,但一百个里面可能只有五个。其余的在发觉身边的百姓种了都归自己之后,也开始起意要“霸占”主家相赠的土地。   世家要捉拿奸仆,太守出来阻拦:“等等,这些人已经有了地,都是自由民了。就算仍是你家仆婢,你们也无权杀人,可以责打,但以五杖为限。”   也就是说,最多只能打五下屁股。   当然,打得厉害了也可以要人命。   太守:“既是自由民,当然不可以由尔等自家责罚,来人,传本官的刑官来!”   太守出人,太守愿意借出刑堂让世家打下人屁股,太守连牢房都愿意借出,还对世家说以后有仆人不听话,尽管告诉他!他来帮世家教训!   哦,对了,不知你们有没有读过《刑律》?此律中有一条说凡尸首不全,或不似寻常尸首,疑有毒杀,或有殴伤、刀伤、火伤、利器伤、钝器伤等,认为有杀人罪犯,太守府是必须要彻查的。   对了,还有哦,以后埋尸体,除非是你们自家一姓的族人可以埋在家族墓地中,普通百姓、或奴仆、或流民等,皆需埋在公共墓地。埋之前要先排号,自有检尸官查检尸首,以防凶人逃脱。   随便埋在其他地方的,被发现就以凶案论哦。   好了,现在打完的仆人你们可以领走了。   最后,世家开始失去超凡脱俗的地位,世家之仆也不再像之前那么风光。   所以他们都急切渴望、盼望着有人能来救他们脱离苦海!   现在再想一想,其实李家也没那么坏不是吗?   李家明明就是大好人啊!   寻找大好人的人们就找到了李秃——身边的亲信,经过一番情真意切,声泪俱下的述说之后,亲信答应前来说服李秃。   只是说了快大半年了,李秃只是带兵跑出去杀了一个叫什么灵鹿的人,然后又回来龟缩了。   亲信百思不解。   他觉得是个人都不可能拒绝。李秃要是真灰心丧气至此,那又为什么去杀那个灵鹿?   虽然他也不懂他为什么会跑去杀那个傻子。   明明傻子还是可以用的——用来试探一下当今陛下的反应不是很好吗?   李秃突然笑起来,笑得开心极了,一点都不勉强。   亲信大怒:“公取笑吾?!”   李秃连忙笑着摆手:“只是在笑李家的仇人如今的下场。”   亲信息了怒,突然不知道怎么劝了。确实当年滨河世家在李家背后捅得刀子太狠了。不怪李秃现在还在记仇。   亲信停了一会儿,继续劝:“前尘既忘,公当真不思念滨河?”   李秃点点头:“日思夜想。”   亲信大喜!   李秃:“可那里现在对我等就是虎狼之地。我去了以后,恐怕那太守会以我为贼,借机铲除滨河世家。我若为报仇,倒是不惜此身。只是不忍令尔等随我送死。”   亲信大惊——惊的是李秃竟然动过这个念头!   大惧——不会是他提起滨河让李秃起了这个玉石俱焚的念头吧?他可不想死!   大疑——真的?滨河怎么就成虎狼之地了?   李秃笑道:“你我如今在江北,我来问你,这江北各姓现在如何?”   这个亲信能看清,当即道:“惶惶之犬。”   被赶得没地方藏,没地方躲,背耳夹尾,挺可怜的。   李秃道:“你又因何以为一江之隔的江南会是例外?”   亲信当时没听懂,回去想了几天才依稀仿佛明白了。   从此,再也没有提让李秃带人回滨河的事了。 第795章 尾声   一丛篝火在黑夜里吡啪做响, 烧木头的香味传出去很远,引得人流口水。   野狼的呜咽声像女人幽怨的哭泣, 远远传来, 萦绕在人的周围,时远时近。   男人的头发和胡子几乎把整张脸都挡严了。他穿着看不出样子的破烂衣服,好像是把行李里所有的衣服都裹在了身上。   他的手边是竹筒做的水筒。竹筒翠绿,切口未发黄,看起来用得时间并不久。   “你在看什么?”男人突然发问。   坐在旁边的年轻男子立刻摇头, 目光也迅速从男人手边的弓箭上收回来。   他想去凤凰台考学, 但家里不同意,他就悄悄从家里逃了出来。结果错估了脚程,没能及时赶到城镇,沦落野外, 他身上又没有带弓箭, 连马也没有!在漆黑的深夜里四处乱撞, 身后的狼叫越来越近,仿佛近在耳畔!   他看到这里有火光才跑过来, 幸好这个人愿意收留他让他在这里等天亮。   但年轻男人害怕这人半夜会趁他睡着谋财害命——估计这个男人也怕。所以两人都不睡。   年轻男人没有说出家乡, 只报了姓名。   这个男人却只报了名,没有报姓。   “我叫路。”男人说。   鹿?   年轻男人想起去年传说的大梁遗脉灵鹿公子,好像被奸臣或奸仆给害了, 割了脑袋去找陛下邀功去了。让士人们好好的叹了一场, 写了不少美文出来。   ——莫非这人才是真正的灵鹿公子?   年轻男人当年也写过悲叹灵鹿公子的文章, 当时不免畅想了一番灵鹿公子生前死后的情形, 写得自己都信以为真了。现在见了一个仿佛是真人的人,顿生亲近之感。   又难免品头论足,挑剔起来。   说起来当时的文章里也有许多人畅想过灵鹿公子还是逃脱了。固然有奸仆,肯定也有忠仆啊!当有忠仆救人!将灵鹿公子救了出去!之后灵鹿公子徜徉山水之间,日想夜梦忠仆,方为一段佳话啊!   年轻男子有意试探,又恐怕令“灵鹿公子”受惊,想他不会跟路边遇到的人吐实。   ——又实在觉得这灵鹿公子如果是真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苍白瘦弱,病体支离,满怀愁苦的样子。这孔武有力的模样,只怕是个夜行八十里,单枪挑十人的勇夫!   唉,那就不令人向往了……   年轻男子一心愁肠百结,心中设计出几百种灵鹿公子的遭遇,几百个忠仆的面目,又想了一想灵鹿公子身边的忠婢、俏婢,一夜时间很快的就过去了,等天边泛白,眼前这“灵鹿公子”一句话都没有,一泡尿浇灭了火堆,径直走了,叫年轻男子想道一声“珍重”、说一句“后会有期”都没来得及,十分扼腕。   凤凰台。   姜旦的胡子剔得短短的,大步流星的走在宫道上。他甩着大袖子,走路像鸭子,还喜欢走得很快,一路动静颇大,与优雅半点不沾边。   但据姜姬所知,姜旦现在已经带领了一股新风尚。人们觉得姜旦这样才叫潇洒!才叫不拘小节!   白哥说,这是因为人人都盼着像姜旦一样蠢一样傻还一样能有他的好运气当大王。   短短两年过去,凤凰台上下已经没有人会把姜旦看成高深人士了。   因为没有了龚香、蟠儿、孙菲、龚獠等人在身边遮掩之后,只凭一个春花是没办法帮他掩盖真相的。   结果就是他理所当然的被所有人发现了本性。   嗯,鲁人旦,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没有任何城府的,只有小聪明的,小聪明还不够多的普通人。   但他是目前凤凰台下所有新封诸侯王里过得最滋润的一个。   最惨的应该是魏王阿陀。   当时他与晋王同来,结果晋王封了个平王,魏王却辞了王位,陛下就从善如流的不封他了,叫他去跟鲁相打下手。   鲁相便是龚公。虽未拜相,但其权势之盛,尤胜徐、黄二人。   除了姜旦,就连她这种坐着喜欢倚着侍人而不是硬梆梆的凭几的行为也有人效仿,听姜谷说现在外面很流行收几个健壮的男仆——然后当凭几靠。   喝到半醉也喜欢叫男仆过来坐下当靠枕。   徐青焰见她惊讶,忙劝她说这都是逸事,不是丑闻,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姜姬:“……朕知道。”她只是有点惊讶。   不过也可以理解。不管好的坏的,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才会引人模仿。   徐青焰让身后的人抬上来一担书藉,说:“这是查抄上来的册子。”   姜姬命人抬下去,问道:“杀了多少人?”   徐青焰顿了一下,声音不自觉的就变小了:“一千一百零九人。”   毕竟这些人都是按照她制定的刑律依法砍头的。   姜姬听白哥说,青焰已经有快两个月睡不好觉了。   她柔声道:“辛苦你了,到这里就行了。放你十天假,回去好好休息吧。”   然后叫侍人传来白哥,也放了他的假,让他陪青焰回去,好好安慰她。   从宫里出来后,徐青焰就不肯再让白哥牵着手了,她上了车后更是坐得远远的。   白哥温柔道:“怎么不与我坐在一起?”说着就要过去挨着她。   徐青焰猛得说:“别过来!”她的眼神凶猛又惊慌,像受伤的小动物。   白哥的一颗心都要化了——他已经很久没感受到爱妻软弱的一面了。心中更添了一分男子汉的壮气!   他温柔道:“我不过去,你往外看看,路上都有什么?”   徐青焰木然的目光转向车外,隔着车帘,外面的行人隐隐约约的,声音依稀传来。   有小儿的哭闹声,有汉子的大笑声,有车马的碌碌声,有小贩的叫卖声。   白哥看她看怔了,也静静的不去打扰她,跟她一起欣赏这烟火景色。   在青焰制定刑律时,她并没有真的想到了以后这部刑律会取走多少人的性命。   她只是尽力合理又合情的制定了法条,尽量符合陛下的想法,以及国中的情形。   当她写下一道道刑罚时,呈现在她眼前的不会是血淋淋的罪人,而只是被铲除的恶行。   直到她依刑律判人入罪,然后……   然后一摞摞名册送到她面前来。她看到了无数的人受割刑,无数人要砍头、五马分尸、掏肠、剜心……   当最终计数出来共有两千零九人要死之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虽然这份名册递上去后,陛下勾销了女人、不满十岁的孩子和年过六十的老人。   但这远远不够!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制定的刑律是用来杀人的。   其实这是陛下都没有想到的,连白哥都没想到。   ——青焰变得心软了。   她在万应城时明明就做过刑官,还监过刑,怎么会突然受这么大的刺激?   但这并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陛下放青焰回家,虽然说是让她暂时休息十天,但如果青焰过后仍然没有好转,只怕陛下就会调青焰去做别的事了。   回家之后,青焰仍不肯让白哥靠近。   她独自沐浴,独自用餐后入寝。白哥被侍女拦在了屋外。   ——最后,他等到深夜翻窗跳进去了。   他爬到青焰床边,摸上床,悄悄抱住了她。   大概只过了一刻,青焰突然惊醒了。   白哥连忙出声:“是我,是我。”   青焰的呼吸突然没有了,然后才慢慢恢复。   “做恶梦了?”白哥温柔地说。   可能黑夜之中更能让青焰放松。   她突然说:“……你我今后,能一直保持清明吗?”   白哥没有说话。   “如果你变了,我会在家里悄悄杀了你;如果我变了,你就悄悄杀了我。别害了全家。”   “……我懂。”白哥抱着她轻声说。   徐青焰开始感到恐惧了。   徐公已经渐渐退下了。徐家已经交到了他们夫妻的手中,这份责任是多么的沉重!   陛下并不是一个严苛的人。也并不暴虐。   她只是……只是冷静。   在陛下的眼中,他们都是臣子。或许会有几分情谊在,但如果他们以后犯了臣子不该犯的罪,陛下如果觉得有必要杀了他们是不会下不了手的。   那些经她的手送走的人命,那些商人……并不无辜。但他们犯的罪更多的是因为他们以为陛下的恩宠会是无止境的。   因为愚蠢。   他们以前能得到那么多的权力是因为陛下需要他们去做事,跟他们做的事比起来,他们做的恶就变得可以容忍了。   但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价值——不是他们不尽心,而是陛下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而他们还在继续作恶。   那陛下自然就需要惩罚他们了。   可徐青焰不相信她或整个徐家能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   若有一日,徐家也犯下重罪呢?   她开始变得恐惧陛下终有一日会收回的恩宠。   现在说陛下会杀了徐家显得很可笑。世人都知道陛下是何等的爱重徐家,爱重白哥与她。   她位居九嫔之首,是可以与龚相一起议政的唯一的女官。白哥出现在御前的机会都没她多。   可她还是害怕……   白哥摸着她的头发:“不怕,我们会保护好徐家的。陛下也不会抛弃我们的。”   第二天,徐青焰难得没有去凤凰台,就被徐公叫去了。   徐公现在很少去凤凰台了,可能一个月也未必去一回。天天就在家里跟小童儿玩。   徐公看到徐青焰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不如白哥。”   徐青焰没听懂,坐下来就一直想,不等她自己想明白,徐公直接告诉了她答案:“陛下是不会在我走后动徐家的,她至少要保徐家三代。不过你和白哥之后,若徐家没有出众的子弟的话,可能就不会出现在九卿与九嫔之列了。”   跳出双九之列,那就是勉强能在殿上列席的小官了。   徐公看徐青焰的脸色没有好转,摇头笑道:“还真是不如白哥了……你想想啊,徐家两代以后就要开始衰落了,哪有机会犯大错呢?陛下会好好托着徐家,令其落地的。”   徐青焰有了一丝明悟,又是不等她想通,徐公直接又说了答案:“陛下不会再让世家坐大了。权不过三代。从今以后,世间只有帝脉可传承千年,世家不过三代即亡。久而久之,世间就没有世家了。”   徐公轻轻松松的说了出来,半点不见怒气或忧惧。   ——不像黄松年,都快愁死了。   愁什么呢?   陛下比咱们更愁。   徐公暗笑。他能接受陛下要建设的新世界,他还能接受世家渐渐消亡。他能安心闭眼。   可陛下只恨不能再活个千而八百年的,好把她设想中的一切都建设出来。   龚香就常说陛下是个急性子,在一城时谋诸国,在一国时谋天下,现在身不足百年,所思所谋何止千年?   她才是真的闭不上眼睛呢。   结果五日后,听闻陛下遇到刺客,不止白哥和徐青焰火速赶到了凤凰台,连徐公和快愁死的黄公都赶过去了。在阶下遇上时,两人都是衣冠不整。   顾不上多说话,两人奋力爬上台阶。   被侍人扶进去时,徐公看到殿内人头攒动,不像他期待的那样:陛下好好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顿时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冲口道:“陛下!你等等臣!”   ——你敢死在老头子前头!老头子绝饶不了你!! 第796章 声……   他叫阿珠。   他记得他有一个哥哥, 有爷爷,有父亲,有娘。   记忆中每次他叫爹爹时, 爷爷就会大笑。   这是他藏在心底的小秘密, 从来不敢对师父说。   师父说他姓冯,是鲁国冯氏。因冯氏有大敌,所以他的家人才会把他送给他, 让他教导他,以图日后为冯家报仇。   师父每年都会带他去一个坟墓前祭拜,他们会在坟前结庐过冬, 一直到春天才会离开。   师父很优秀,对他很好。   他们没有书, 师父就口述文章教他背诵,师父对鲁国各姓都如数家珍。师父还教他弹琴、作画、品鉴、弓箭等技艺。   师父虽然对他很冷淡,但他从小都是睡在榻上的, 师父却会睡在地上,不管是在野外还是在城镇, 师父一定会尽力让他吃最好的东西,穿没有补丁的干净衣服,他的鞋子甚至全是布鞋, 一双草鞋都没有。   但师父却很少对他提起父母亲人, 也不许他提。小时候如果他问起来就会被师父责打。   师父说, 这是为了让他成长, 变成一个坚强的人。   他问过师父仇人是谁, 师父一直都没有告诉他。   师父一直带着他四处流浪,他虽然是鲁人,却从来没有回过鲁国,连鲁话都不会说。他会说郑话,会说魏音,会说晋语,唯独不会说鲁言。   在他十五岁时,师父替他娶了妻室。他十分喜爱妻子,但是等妻子生下孩子,孩子五岁之后,师父就把他带走了。   他被师父绑着塞进车里,流着泪离开了家。   师父说,这是为了避免让仇人发现他们,再害了他的妻儿。   他忍耐着思念,只想除掉仇人,好回到妻儿身边。他甚至已经不再思念鲁国冯氏,有了妻儿后,他连爹娘都不再思念了。   但他再也没有见过妻儿。   师父为了安慰伤心的他,一年后,又替他娶了一房妻室。他对第二个妻子说,他早有一妻一子,不能与她做夫妻。   这个女子就自尽了。   他悲痛欲绝,对着她的尸首不知磕了几百个头也无法挽回。最后他在第二个妻子的娘家替她守孝三年,奉养双亲,直到二老先后离世,他才离开。   他问师父,到底仇人在哪里?   他已经没有任何梦想了,唯有仇人……他必须为冯家报仇,为自己的生身之地报仇。报仇之后,他就可以平静的去死了。   他害死了第二个妻子,又怎么有脸面去见他的妻儿呢?   师父带他离开晋国,来到了大梁。   之后的十年,师父仍不肯吐露仇人到底是谁,只是不停的带着他从这里流浪到那里。   直到三年前,师父突然假借大梁遗脉之名,意欲造反。   师父通过这十年间交结下的人脉,竟然真的有人愿意资助他,给他送钱、送兵马。   他依稀猜到了什么,某一日避开众人问师父:“我冯家的仇人……是不是新帝?”   他虽然从来没回过鲁国,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听了许多关于鲁国八姓的传说。   虽然他听说的故事中,冯氏早就已经衰落了。其中以龚氏为首,丁氏、席氏次之,另有孙氏后来者居上。   冯氏已经多年未曾出现在莲花台上了。   他猜测他的父亲就是冯氏最后一颗明珠:早逝的冯瑄。   据传冯瑄在蒋氏作乱之氏死在宫中,后来宫变结束后,被大王与摘星公主将尸首还家。   ——但是,冯瑄并未娶妻。   他找不到关于自己母亲的一丝信息。再说,他明明记得还有一个哥哥。   他还记得,那一天夜里,一个人进来抱起他,悄悄对他说:“大哥要留下,珠儿替大哥去吧。”   他以为只是像平时一样,替爷爷拿书之类的小事,就点点头,瞌睡着被送出了门。再醒来时已经和师父在车上了,也已经离开家很远了。   如果冯瑄有妻有长子,不该没有音讯啊。   ——莫非他的母亲与大哥也已经离世了?   他猜测过仇人会是蒋氏,甚至会是鲁王,或龚氏,但万万没想过会是新帝。   但现在再想一想,当年新帝只是鲁王宫中一个公主,虽然一直身处权势旋涡之中,但因为是妇人之身,他从来没有把她计算在内。   如今此女摇身一变做了皇帝,那当年令父亲身死的……莫非就是她吗?   想到此,他就一心一意要去找新帝报仇了。   但他们藏身的营地很快被人攻破了,收留他们的家族被人围攻,师父让他一人逃走,代他自尽。   ——师父虽让他冒灵鹿公子之名,却从来没让他出现在人前。   师父顶替了灵鹿公子的身份后,只留下了一句话:“去寻……你娘……”   他来到凤凰台,以冯氏后人之名登门求见,意料之外的顺利!他见到了大公主,据说是新帝的义姐。   大公主一见到他就大哭,抱住他一个劲的喊“珠儿”。   那带着口音的声音让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原来这就是他娘!   他禁不住流了泪,但泪落下以后,他就想到了:娘做了新帝的大公主后,还会支持他为父报仇吗?   娘问他有没有回家见过兄长与小弟。   “我还有个弟弟?”他坐在宽敞明亮的室内,身边还有几个据说是他的侄女的女孩子。   “当年你突然不见了,我怎么问……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姜谷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她擦干净眼泪,平静下来接着说:“然后就有了你弟弟。等他生下来后不久……你大哥就去世了。”   冯珠大惊失色:“大哥已经死了?!”   姜谷此时才发现冯珠好像误会了什么,想他可能小时候就离开了家,这才记错了——再说小时候他也总把冯瑄认成爹。她连忙解释:“你还有一个大哥,乃是你父亲前室所出。与你同胞所生的兄长还在呢。”   冯珠听了一晚上家中的故事,如饥似渴。   但天明后,宫中侍人来传话,道陛下想见一见冯珠,他才突然想起……   他还要报仇。   但昨晚上一整夜听娘说家里的事,他觉得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也不像师父说的那样。   ——娘是恨着冯家的。   冯家待娘并不好。   他以为是爹的人其实是他的大哥。他以为是爷爷的人,其实是他的父亲。   甚至师父,娘也知道,说是家中世仆之子,冯家所收的义子。   “冯家待他不薄!我还亲手做过饭给他吃!竟然是他将他偷走!早知道我就在给他的饼里下毒!”姜谷坐在车上恨恨地说。   冯珠想说话,又把话给咽了回去了。   他看到娘的手。   从昨天见到他起,娘就一直拉着他的手。娘的手上全是褐色的斑。   ……娘已经老了。   而且娘是冯家主人,还是鲁王义姐,她要怎么责骂冯家一个义子都是可以的。   他虽然一直觉得师父对他很好,但见到娘和侄女之后……不,早在更早之前,他有妻儿之后他就发觉了。   师父并不爱他。   甚至是在仇恨他。   他以前以为这只是师父过于严厉。   但今日得知了娘的身份后他就懂了。在师父看起来,他也是仇人的孩子吧?   ……陛下杀冯瑄之事应该是真的。   因为就在大哥的尸首从莲花台被送回来后,娘在冯家就过得不好了。娘说刚办完大哥的丧事,她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兄弟,直到几年后,她才在暗处偷看到了他的二哥与三弟。二哥还记得她,三弟却已经不记得她了。   娘因此而非常的恨冯家。   但现在二哥和三弟都不在凤凰台。   二哥和三弟因为姓冯,可能也是顾忌着冯家与陛下的仇恨,才不肯到凤凰台来,要留在鲁国重新振兴冯氏。   ……他希望他能回到鲁国见一见他的兄弟。   只要能再看一眼兄弟,他就死而无憾了。   娘的马车轻轻松松的就进了凤凰台,不必下马车,马车径直将他们送到了陛下的宫室前。   他也无比顺利的见到了陛下。   但被陛下看的第一眼,他就悚然发觉……陛下不是娘!陛下对他没有感情。他甚至觉得她看穿了他。   因为在这之后,陛下就借口要让他考试,把娘赶走了。   陛下身边的大人们也都平静得很,坐着一动不动,全都审视着他。   这让他心中的愤怒也一层层堆积起来!   ——他不知道他在愤怒什么!   ——但他不停的回忆起从小时候起,他每一天都不敢懈怠!学习一切,时刻记着冯家的大仇!   ——他小时候想报了大仇就可以回家了。   ——他娶妻后想,报了仇就可以带妻儿回家了。   ——他离开妻子时想,报了仇就可以回来找妻儿了!   ——他没有一刻不再想着报仇!   姜姬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子。   ——像一个粗糙的冯瑄。   她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冯瑄的长相了。   现在看到冯珠,又觉得像,又觉得不像;看眉毛眼睛像,看鼻子嘴又不像。   气质也不对,说话也不对。   “你来干什么?”她问。   “为冯家报仇!!”冯珠冲了上来。   ——大概有一点是像的。   ——他像年轻的冯瑄。   ——不是那个疲惫的、苍老的、茫然的冯瑄。而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他骑着快马,意气风发,连未来的鲁王都不放在眼里,捉弄蒋伟与龚獠。   从他身上,她学的第一样东西其实是:不驯。   这不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   这让她的胆子更大了一点。   有那么一刻,她恍惚了。   但再回神就看到冯珠早就被旁边的孙菲和王姻拿下了,两人都没客气,两柄剑都扎扎实实的捅到了冯珠身上,一个在侧腹,一个在大腿。   她皱眉哎呀了一声。   侧腹的伤可不好治。   只好匆匆传来御医。   然后命人先将姜谷送到别处好生安抚,别让她再闯过来。   御医来了以后,一番诊视后——她也是第一次见,原来内伤的诊视方法是:用刀将伤口切大点,让一个手小的御医把手伸进去摸内脏好检查有没有地方出血。   姜姬:“……”   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这真的……大概……可能是最有效的手段了吧?   她当时就有点头晕。   御医摸完之后举着血淋淋的手说:“似乎没有出血。应该能治。”然后把伤口缝起来——留了个小口,以备有脓时可以吸出来。   姜姬:“……”   她事后悄悄问御医,这样的伤一般能有几成存活率?御医说肚子里如果有出血的话,大概率是死定了,但上回有一个出了血也活下来了,说明还是有可能会活的;如果没有出血的话,十个人里会有两个命硬能扛过来。   总之不太乐观。   已经这样了,姜姬只好亲自去见姜谷,慢慢把事情告诉她。   她亲眼看到姜谷的神情从欢喜到崩溃,然后发疯般冲出来,她只好一路跟在后面,心中不安,以为又要失去一个姐姐了。   结果姜谷到了冯珠那里就要给冯珠改姓。   “从此后你就姓姜!不许再姓冯!”姜谷在“姜珠”的床榻前把冯家祖宗八百代都咒完了,还当即叫她的从人进来,让从人立刻、马上派人回鲁洲,把冯理和冯班都叫来。   她要给这两个儿子也改姓!   “我早就该给你们改姓了!以后都跟我姓姜!不许你们再姓冯!你们才不是冯家人!你们都是我生的!是我的儿子!!”   姜姬在一旁都看愣了。   姜谷继续大怒,怒完就哭,边哭边照顾躺倒的“姜珠”,然后在空闲时继续骂冯家。   姜姬回去睡了一晚,第二天来了就听侍人给她“告密”。   姜谷昨晚上气到极致——因为听御医说姜珠这伤十有八九活不下来,活下来是命硬。   她又派一个从人回去,要人回鲁洲把冯家祖坟给推了。   姜姬:“……”   她也是没想到,印象中温柔怯懦的姜谷竟然现在这么“霸道”?“强势”?   人,适应权力的速度总是飞快。   昨天“遇刺”的消息瞒着。今天王姻和孙菲都觉得可以放出去试探一下凤凰台下的反应。   他们怀疑“姜珠”不是一个人,身后可能还有指使。人现在躺着不能审,显然陛下也不打算审,那就只能引蛇出洞了。   为免走漏风声,所以谁都没说。   于是,刺客的消息传出去后。   一刻内,毛昭气喘吁吁的来了。还犯了禁:他夺了一匹马骑上跑进来了。   风迎燕第二。脸白得像死人,神情也像死人。他在宫外,算是跑得最快的了。   龚香第三。   姜姬一见到他就啊了一声,推孙菲和王姻出去送死。   ——忘了先把龚香叫进来了!   龚香见到她好好的,就一声不吭的坐下来,扫了一圈人:不说话,就看着你们。   姜姬掩袖装死。   跟着黄公和徐公也来了,两个老头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姜姬没办法,只好起身给这三个老头赔罪认错。   但在场的人都没去管她没通知到位吓了他们一跳,而是在议论“刺客是谁?”   “刺客人在哪里?”   “刺客可经过审问?”   姜姬继续装死。   姜珠那个样子一看就是被洗脑了,再听姜谷说,那么小就被冯家一个死忠的仆人带走教育,被灌输什么都不奇怪。何况他现在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她也没那么急切非要现在去审人。   龚香、徐公、黄松年、风迎燕看了周围一圈,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了姜姬——座下的王姻和孙菲身上了。   知道陛下是不会说的,只好找你们俩开刀了。   但王姻性情奸滑,孙菲智谋不俗,两人的嘴都不好撬。   不过,虽然不能交出刺客本人,但刺客的来历却是可以说的。一五一十倒出来之后,龚香先皱眉:“冯氏已亡,想是余孽。某这就命人回鲁洲一查,必将冯氏铲除殆尽!”   姜姬摇头:“冯氏乃莲花台八姓,不应铲除。”   旁边一个侍人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可大公主不是已经派人回去了吗?冯家两子改姓,哪里还有子孙呢?”   姜姬一眼瞪过去,侍人掩口做惊讶状:“是某失言了,告退,告退。”倒退着溜了!   龚香赞道:“大公主果决!”然后跟在座的人解释姜谷是现存冯家两个后代的娘,她的话最大,她替两子改姓后,冯家就只余在外的旁支了。   姜姬心道:你还不知道她派人回去挖坟呢。   孙菲道:“冯氏早无气候,各地旁支也不见有才之人。这刺客……想必应该是一人所为。”如果冯家当真对陛下有这么深的仇恨,早应该去报仇了啊。别的不说,姜谷在莲花台带着冯理和冯班生活可是从没隐姓瞒名,如果真是许多人在等着替冯家报仇,那怎么不恨姜谷和冯理、冯班呢?   而且,替冯家报仇并没有太大的利益可图。所以应该是不可能聚集许多人持续这么多年等着报仇的。   现在会早出来,应该是因为陛下成了陛下。替冯家报仇和谋刺陛下放在一起,后者有更吸引人的利益。   所以,刺客可能只有一个——还可能是个被从小利用的傻子。他的背后应该另有支持者。   姜姬放出被刺消息后,凤凰台就紧闭城门开始搜查。其中各式小屑小抓了不少,还真没有一个疑似与姜珠合谋的。   不过倒是找到了姜珠从哪里来。于是一路索骥而去,终于找到了江北,找到了当时灵鹿公子的旧事,以及在此事中插了一手的几个不死心的世家。   这回徐公和黄公都赞成对江北再下一次手。北人不驯的说法也从此流传开来。   经过又一重清洗后,江北各城中已少见百年以上的世家。   从此,江北归顺。 第797章 声声……   天启十二年。   凤凰台上又是一年春祭的到来。   青年男女穿戴一新,乘车骑马, 纷纷往城外的神女庙涌去。   神女庙外有诺大的草场, 摆出了连绵数里的长棚, 全是各家的少年少女。   距离神女庙不远处也有商家搭棚售卖饮料与零食, 棚都搭得极宽阔,棚内都是百姓家的少年少女, 一边吃着店家的零食, 饮着豆浆, 一边盼郎勾女。   少年少女们大多都上过学府, 哪怕只上过半年的小班, 只需学会通读鲁字,熟用初级数学,学过户、民两律者即可毕业。   不过大多数父母都会让孩子多上两年,上足三年的基础课后才毕业。   只有想在未来参加殿试的人才会继续读。   他们都是“同窗”。哪怕没有在一起读过书,说一说自己是哪届毕业的也能打开话题。   只要聊起学府之后, 大家很容易就会打成一片,越说越热络。   店家还会在店中准备最新的鲁字与数学的发明,好让这些年轻的客人多留一会儿, 多吃些零食, 饮些饮料。   一家食铺内,一个少年就说:“前年花将军回来时, 陛下也只是在宫中赐宴, 并没有进行大祭。”   另一人就道:“莫非你认为陛下有错?”   当即有人打断道:“就事论事。”   少年就停了一下, 继续道:“我认为陛下还是应该祭一祭的。江北这回又死了不少人……”   一个少女发言道:“祭祀之事不可轻动, 我觉得陛下做的才有道理。整个天下有多少大事?我们在天下面前也不过是萤萤之光,如果总是用这样那样的理由祭祀,白白耗费人力物力,那就是恶祭了。”   另一个少女附合道:“陛下是体恤各城,不肯总让他们上贡才不肯多祭的。要是那些爱对各城伸手的皇帝,只怕巴不得多祭几回!”   又有一个说:“江北这回又抗税!陛下明明已经非常宽容了,凡人五亩不必收税,没见整个天下的百姓都在歌功颂德,都道陛下是真正的神女。”   话题很快转弯了。   一人说:“世家广积土地,乃是世代之功,本不应责备。”   第二人紧接着说:“陛下制定国法收税,天经地义!世家如何能例外?”   第三人道:“世家与百姓不应该一体对待。百姓都有五亩免税的优待,世家该有五十亩!”   神女庙里,姜姬正在与民同乐。   这里说是庙,因为一直的扩建,已经相当于一个别宫了。   姜旦在外面与百姓踢球,她把姜武也赶出去一起玩了,今天出来就想让他好好放松放松的。   新税法实施下去后,渐渐的开始有了反对的声音。   ——一开始,大家因为畏惧而不敢反对。   现在时间久了,世人的记性就开始不好了。   “也才过去四年,这就快忘了。”姜姬叹气。   王姻道:“有花将军去这一趟,估计还能再记上几年。”   毛昭道:“陛下,不如和缓些……”   新税法就是将世家与百姓一视同仁了。百姓有五亩免税,超过五亩才需要交田税,一直到现在,也只有郑国和沿江的几个城市中的百姓有零星达到了一家每人超过五亩的交税标准。   而世家则是每一家都需要交税。越是子嗣不丰的人家,越是交得多。   去年年尾的统计结果终于交上来了。这一回只是统计了发生变化的地区,但调查的难度却不小。   不过结论却惊人的相似。   百姓中能做到一家之中超过五亩免税数的,大多数都是聚族而居的大家族。   旧的有一族或一村,新的有聚两村或多姓为一族,也有数个家庭联合到一起。这样男丁可以集中耕地,女子则纺织和养育孩子。   这样的好处是人口多了以后,单个家庭抗风险低的危机就会削弱。老人可以受到供养,小孩子的存活率上升。   也从侧面解决了一部分单性资源不足的问题。   比如某地女性资源不足,数家联合起来时,多数是以女性为主导,她们挑选年轻健壮的男性负责耕种和保护家族,而男性也会有更多机会得到后代。   男性资源不足时,以女性为主的家庭环境抗风险能力较差,聚合起来以后,年轻的女性可以担任耕种或纺织等养家活口的责任,年老的女性则可以负责养育孩子。   当然,新户律中允许女性立户、拥有土地、财产与姓氏也给了她们很大的便利。   有更多百姓也会选择移入更开放的地区。   世家的反应也没有超出姜姬的预料。   比如子嗣不丰的家族开始想方设法令家中人口变多,以逃避交税。   像不许女子出嫁,只能招婿;   重新承认旁支——在一些原本只承认嫡支的家族中,甚至为此修改了祖谱,将已经分出去的旁支重新续回来;   还有招收义子、养子等。大多数是将弟子重新收为义子或养子,或招其为婿。   另有一部分世家想出了更“聪明”的办法。   他们想方设法钻到徐公、黄公、毛昭、王姻(姜姬:名声在外)的家中,企图说服他们修改税法。   另一方面在各种文会中哭惨。不是哭税太凶,而是哭祖宗以前多么辉煌,现在祖宗的子孙竟然沦落到与庶人一般的境地中,子孙不肖,令祖宗蒙羞。   有哭的,也有自尽的,还有更激烈的。   姜姬就听说有一个旁氏,因为自家交的税和附近的百姓村民一样,都是过五而税,悲愤之下,把自己家的祖祠给点了。   她听到时也小吃了一惊,问毛昭:“旁氏真把他祖宗给烧了?”   白哥:“噗……咳咳。”   毛昭无奈点头,“是啊,真烧了,陛下……”   白哥抢话:“何等不肖之人!陛下,不能轻饶了他!”   毛昭:“……”   于是当天接下来是白哥激昂陈词要把姜姬把这不肖子孙给好好的打一顿,毛昭忙着为不肖子孙求情。   等姜姬从善如流的听了毛昭的:“既然如此,那朕就不罚他了吧。唉,真惨……连头发都烧没了……给他赐些药吧。”   出宫后,毛昭钻到白哥的车上把白哥揍了一顿。   总之,在世家种种的“反抗”之下,姜姬案前也终于收到了请求给世家更多优待的奏章。   姜姬看过之后命人记档。   然后就抛之脑后了。   但底下的人一直没放弃想继续说服她。   姜姬有准备未来三十年,或五十年,或等她去了以后,三宝案前也会照例出现同样的奏章。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为了让三宝早早习惯,所以她已经把这件事全都交给三宝去处理了。   此时眼见毛昭又要旧事重提,姜姬忙道:“此事,朕已交托给储君了。尔等当去询问储君才是。”   毛昭:“……”   他当然去见过三宝公主。去之前还以为三宝公主会比陛下好说服,不料三宝公主认真细致的听完之后,道:“孤尚在学习,目前无法回答毛公的问题。稍后等孤有所得后,必会答复毛公。”   毛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觉得不可能……三宝公主年纪小,不可能这么滑头。   但接下来不管他去多少次,三宝公主都是这一句话!她还会嫌弃他的例子总是那几个,还道“若无新例,毛公就不必来了。”   毛昭:“……”   ——既然三宝公主这么说,他如果接下来去收集所有反对新税的世家姓名……好像也不太对?   有种把他们的名字递上去会不妙的感觉……   毛昭内心苦闷,找白哥喝酒,酒席间说出疑虑之处。   白哥当即带着他偷偷溜到徐公的书房里,把徐公最近的手书偷给他看。   两人躲在屋子里,就着一盏灯,悄悄阅读徐公亲笔所著的最后一部书。   《商女本纪》。   毛昭一目十行,如饥似渴的读着。   白哥在旁边叨叨:“老师跟龚相校劲呢……”   “龚相说他在写陛下的本传,他回来就说自己也要写……还先把《商女本纪》的名字取了。”白哥为自家的老小孩摇头,怎么可以欺负人呢?   他看毛昭看得入神,悄悄在旁边使坏说:“你知道陛下当年在莲花台头一次谋算龚、冯、蒋三姓时是几岁?”   毛昭还真计算过,不过他觉得其中一定另有机窍。   “陛下当时应不足七岁……”说着说着,毛昭自己也怀疑了。   陛下本非凡人,七岁时的神智说不定也不凡了呢?   白哥瞪他:“你既知陛下七岁时就能意谋三氏,怎么会觉得储君不行呢?陛下在储君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从商城回到莲花台了!”   此言如当头棒喝。   毛昭倒是再也不敢小瞧三宝公主了。   龚家。   龚香仍在奋笔疾书,旁边坐着的人是蟠郎,他一边看龚香的大作一边发笑。   “休要发笑!快告诉我,当年陛下见到我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他请蟠郎住到龚家来,为的就是这个!   唉,当年他真是有眼无珠!搞到现在想写一本陛下的本传都要找别人斧正。   蟠郎在灯下一笑,旁边添灯油的小童就眼直了。   “可不是什么好话。你真的要写上去?”蟠郎笑道。   龚香自得道:“便是一开始不是好话,我与陛下一世君臣相得,才显得我与陛下感情深厚啊!”   深夜,龚香说:“你先在鲁国为相,后又在河谷经营多年,立功不小。陛下此时将你召入朝中,必将委以重任。”他停了一下,叹道:“我与陛下相伴一生,此生无憾。待我去后,你要代替我站在陛下身后,辅助陛下成就大业!你若有分毫懈怠,我在九泉之下也要咒你!你记住了!”   说到这里,龚香双目血红,死死盯着蟠郎。   蟠郎恭敬跪下,行五体投地大礼:“是,老师。”   天启十三年,龚公荐弟子入朝。此子相貌堂堂,彰华日表。陛下一见,顿生心喜,唤其蟠郎。 第798章 声声声……   凤凰台, 早晨。   姜姬现在还是醒得很早,但如果和七宝、姜武一起睡,早上就会多赖一会儿床。   今天一早姜武带七宝去晨练了, 她坐在廊下,看着下方广场上七宝和姜武都在地上滚得一身土。   侍人在给她梳发,发现了几缕白发后, 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小罐染发膏,口甜似蜜地说:“陛下, 某有好香膏要献给您!这可是某特地从外面找来的!”   姜姬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只要别再把枕头染黑就行。”   侍人:“……”   旁边的侍人噗哧一下就笑了。   那个侍人气呼呼地, 仍是轻手轻脚的替她把“香膏”上好, 然后捧着长发深嗅道:“香气馥郁!”   姜姬也哭笑不得, 转头看这侍人。在凤凰台的这些侍人还都是当年随她从鲁国来的呢。   她看着侍人黑漆漆的头发和已经隐见皱纹的俊秀面孔,笑道:“还是这么俊美。”   侍人绽颜一笑,继续抚摸她的长发, “陛下也是花颜依旧。”   周围的气氛正好,姜姬突然说:“你们怎么不把阿武的头发也染一染?”   其实只要看姜武就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了。   侍人们顿时都笑着说:“给大王染,但大王怕身上有气味, 见陛下前一定要沐浴的。”   姜姬看下方姜武和七宝滚得浑身土的样子点头。   是的,不洗澡是不会让他上床的!   用过早饭,侍人说蟠郎在外面等候。   姜姬一边漱口一边说:“他是几时来的?”   侍人收拾案几:“陛下您说再盛一碗汤时。”   姜姬从案上拿了一颗枣砸他。   侍人笑着避过,端着案几出去,不一会儿, 蟠儿就进来了。   “蟠儿,快过来。用过早饭了吗?”她招手让蟠儿近前。   她的目光巡视在蟠儿的面孔上, 许久未见……这是她离开鲁国后再见到的唯一一个没怎么变的人了。   连姜旦都大变样了,蟠儿好像还跟分别时一样。   ——连皱纹都没长一根。   蟠郎行礼:“陛下。奴奴用过了,是与老师一起用的。”   姜姬挑眉,让蟠儿伸出双手,又让他掀起下摆看双脚,还想让侍人去拍他的背,看他是否瑟缩。   蟠郎从善如流的让她验看双手双足,却在侍人拍背时躲开,笑嘻嘻地说:“陛下饶了奴吧。”   姜姬:“你可以自称为臣。”看来龚香又责打蟠儿了。   按说老师管教弟子,她这个“外人”不该插嘴。白哥都说他现在还被徐公打屁股呢。   可她头一次见到蟠儿手上有伤,得知是龚香责打后,气得直接找龚香说“他都这么大的,一向也很聪明肯学,不要打,好好说就行了。”   龚香平时称得上百依百顺,当时却嘲笑她“慈母败儿”。   旁边的侍人与蟠儿都发笑,她难得被闹得有点尴尬。   然后就是龚香照打,她发现了仍旧要生气。不过不会再找“老师”的麻烦,而是把蟠儿“强留”在宫里,直到他养好伤再放出去。   于是现在宫里宫外又有了蟠郎侍寝的传闻。   白哥大乐,特意与蟠郎把臂同游。他以前也常留宿宫中——工作太多。青焰没回来之前更是和毛昭住在凤凰台,结果就传他是陛下的“寝臣”,还有小文说他晚上是如何服侍陛下入睡的,香艳至极。   毛昭特意找来拜读,十分气愤他在这种小文里不是要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白哥去服侍陛下了);就是在替陛下和白哥守门望风(他在门外吹冷风,殿内暖意融融,白哥撒娇,陛下宽容慈和,他还心生羡慕!)   要么就是因为嫉妒白哥能在夜里服侍陛下,他就在白天拼命找茬,还在陛下身边诋毁白哥,结果陛下因为宠爱白哥,偏听偏信,从来没相信过他!   现在终于来了一个蟠郎!毛昭还戏谑白哥“失宠”了。   但不管她如何维护,龚香还是会责打蟠郎,有时几乎是一日三打,当着客人的面也并不容情。   渐渐的就传出龚香为师严厉的话来。   但随之而来的好处就是:严师之下,必有高徒。   蟠郎的出身是一大短板,哪怕有龚香举荐,也还是欠缺了点。姜姬也慢慢看懂了,龚香的责打与其说是真的认为蟠郎有错,不如说是打给天下人看的。   天下人总是以为严格管教下的学生哪怕学识不够丰富,品德却一定会被教好。   这正好可以弥补蟠郎出身上的缺点。   姜姬看明白之后,也知道了蟠郎这顿打估计要挨到龚香去世了,少说还有个十几年好熬。   她也只好悄悄给他上药,避免他真被打出什么问题来。   蟠郎收下侍人送来的药,递出了他写好的奏表。   姜姬摆摆手,“道来。”   她现在听徐公等人的话听多了,哪怕她自己不会写,但也能评判出文章的好坏。递呈上殿的章表都是需要当众宣读的,当然也会迎接众人的挑刺。在上首的姜姬发话之前,蟠郎的章表会先被白哥等人狠狠的挑一回刺,别看白哥平时跟蟠郎有说有笑,上了殿可不会留情。   因为他与蟠郎分属两个不同的派系。殿下是好友,殿上是对头。   蟠郎任内史,是一个需要长住宫内的官。一般只有帝王亲信才能担任。   内史一般是负责皇帝一家的吃喝拉撒,但他同时也有提醒皇帝上朝、接见官员、按时祭祀等履行职责的工作,他还有确认皇帝的儿子女儿是什么排行,亲娘是谁,是什么出身,是不是皇帝亲生的等重责大任。   内史要是指着皇帝一个儿子说这不是皇帝亲生的,皇帝自己说是都没用,大臣们都更相信内史的职业操守而不是皇帝的品德。   姜姬做皇帝以后,很多人都以为她的内史会是一个女官。徐青焰任九嫔以来,不少人都觉得徐青焰早晚会是内史。   结果现在她让蟠郎当内史后,大家才依稀仿佛记起来“陛下好美色!”这一重要事项!   哪怕蟠郎不年轻了,但因风采□□都不俗,还是立刻被送上了“奸妃”的宝座。   不过幸好他被龚香一天三打的事传来后,大家又开始渐渐对这对师徒的品德有了信心。   姜姬更是希望内史这一官职还可以往外务发展一下。她现在手上可用的人少,可用又可信还聪明灵透的更是凤毛翎角。   蟠儿先在莲花台为相,又在河谷打熬数年,应该是历练出来了,她现在只需要试试他的深浅,好把他给推出去。   蟠郎就收起奏章,当着她的面徐徐奏来。   这里考验的是他当着众人的面说话的方式、语气、速度和轻重等等非常复杂又微妙的东西。   他要奏的是宫眷的待遇问题。   以前能出入凤凰台的只有姜姬承认的亲属,也就是姜谷、姜旦这两人。魏公主阿笨虽然也认了义姐妹,但不如姜谷亲近,平时很少自己一个人跑进宫找姜姬玩,都是跟姜谷一起来。   但现在又添了许多诸侯王,按姜姬在圣旨中所述,诸侯王都是她的“亲眷”——都肯把一国交给她了,这还不亲?   所以按品级说,诸侯王是跟姜旦一样的。他们的王后也可以和春花一样随时进宫求见姜姬。   这些王后并不像春花或阿笨或姜谷那么“体贴”“懂事”,她们都巴不得多跟姜姬亲近,几乎每天都要进来。   蟠郎没来之前,姜姬都是随手抓个人去应付。段小情被推过很多次锅,他的儿子段青丝也被姜旦送了过去,两父子都快成专职干这个的了。   姜姬还真考虑过给他们加个职,省得白干不拿钱,挺亏待人家的。   被段小情痛哭流涕的拒绝了,人家很认真的说他在徐公手底下干得挺好的!两人在河谷都关出感情来了!满朝看一看,像他一样被凤凰台一系人接纳的鲁人多吗?不就他一个吗?!陛下你可要考虑清楚!   他是很重要的!   然后段小情反手把他儿子段青丝推出去了。   现在段青丝就在宫中任侍宴一职。专职服侍进宫来的各位贵眷,陪他们吃喝玩乐,不叫他们去打扰姜姬办正事。   蟠儿就替各诸侯王评了个级。   姜姬这边当日制定时,只是笼统把诸侯王全都归到一类去了。反正他们的王位也无法世袭,仅此一代而已。连姜旦、姜谷的孩子都不能继承其父、其母的爵位。   细分的只有姜武这一类“大王”,往下还有郡王、公爵、候爵、伯爵等,以防备以后的女帝没有足够的爵位封给爱郎们。   蟠郎任内史以后,很快发觉了这些诸侯王的问题,就着手替他们小小分了个级,评级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以国土论,一种是以交国后的其民顺服程度论。   直白点就是说:谁交国时的国土大就地位高;谁交国后的国民忠诚不给陛下找事就地位高。   然后鲁国第一,姜旦和姜扬这两个“大王”都得到了嘉奖;其余几国中,晋国意料之外的排了第二位。   本来这个小国按交国的大小是排最末的,但交国后,晋人的顺服程度却是最高的。姜姬派人去推行新律,晋人半点反抗的都没有。   这里还有个笑话。   使臣到晋国以后,当殿对晋臣们说,晋王已经在凤凰台交国了。   晋臣互相看了看,再三确认晋王确实身在凤凰台后,竟有一人说:“原来大王还活着!”   使臣:“……”   这人还与左右交流:“我还当大王逃出去后就被人害死了!”   左右:“是啊是啊。”   “唉,还当他逃到魏国后,被魏王害死了呢……”   使臣:“……”   晋臣都十分唏嘘,跟使臣把酒言欢时说,他们发觉大王假借出城游乐的借口带着王后和太子一逃了之之后,又商量了大概半个多月,决定不去寻找大王。   使臣:“……”   晋臣:“我等以为,大王平安之后,当会给我等送信。”   使臣:“……”   结果晋王一直没送信。   晋臣追踪后发现晋王是逃到了魏国,当时魏王换阿陀坐的消息还没流传到晋国来,晋臣以为在位的还是阿陀他爹,都觉得晋王太傻,魏王还杀了晋国公主呢!你惧怕郑国之事就逃到魏国,就没想过魏王不会庇护你吗?!   晋臣以为晋王死定了,但晋国之前争大王也耗费了不少精力,晋臣都觉得与其自家推一个大王上去,不如不要费这个力气,让他们自己争吧。   可郑国之事刚发生不久,晋王的兄弟们还在世的哪怕知道晋王跑了,王位空虚,也不敢跑去抢王位,生怕落了郑国的后尘。   就这么拖延着,拖到使臣到了。   使臣:“……那尔等是不愿交国?”   一群晋臣哪怕酒意醺醺也争相道:“如何不愿?”   “自是愿意的!”   “吾等愿意!”   使臣又派人去宫外询问晋王的兄弟,还不等说出来意,晋王还在世的兄弟们听说凤凰台使臣到,全都出来跪地迎接,斩钉截铁地说晋国之事与他们无关!   他们绝对没有欺凌晋王!   使臣:“……晋王交国后,你们有没有反对之人?”   晋王兄弟们:“如何会反对?”   “愿为陛下之民!”   “某日思夜想只愿生为鲁人!”   最扯的是一个人非说他娶了一个鲁女,其实是他被鲁女招婿了,所以他是鲁人,不是晋人了。   使臣:“……”   使臣留在晋国推行新律,改国为洲。信送回凤凰台后当殿宣读,殿内一片朗朗。   姜姬都笑得肚子疼。   之后晋洲一直都非常非常听话,新税推行也没有一点问题。晋国世家八成都是迅速把手中多余的不想要的地都给交了,只留了祖地,交税也交得很痛快。   有这样的好百姓,晋王位居第二一点问题都没有!   第三、第四、第五是郑、魏、燕。   燕国无王,姜姬也没封他大王,只是允许他在凤凰台安家落户,赐宅邸一座。   本来殿上是人倡导将漆离这种窃国之贼给诛杀的。   因为燕王早就断了血脉,而前面的伪王大多数都被后来者干掉了,现在想找当年前几任真窃燕国之贼给拿出来砍头示众也找不到人了。   只好拿漆离充数。   不过漆离是跟蟠郎一起回来的,也是蟠郎的功绩之一。姜姬就高举轻落,睁一眼闭一眼的保下了他。   赵居末尾。   这还真不是赵王的责任。陈相在送走赵王后仍是自尽了,赵国因此乱相纷纷。   与郑、魏、燕一样,都是需要强权压制才能缓缓修正的地方。   蟠郎认为这些诸侯王固然驯顺,但其民中未必个个忠臣,最好还是警惕一点更好。   经过他的评级后,只有鲁、晋两国可以随时入宫面见姜姬。其余诸国的大王都只能应诏,非诏不得入。   姜姬听过之后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让蟠儿去办了。本来这也是内史的职责之一。他是可以选择哪个大臣能在今天或明天见到皇帝的,他要是拒绝的话,大臣想见皇帝,皇帝就能没有空。   他这么一出手,虽然只是拿没权没势的诸侯王们下手,但殿上诸人也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手段。   因为诸侯王在发觉自己被评级降低后无法再每天进宫以示恩宠后,不是找姜姬或蟠郎,而是盯着自己上面的发泄怒火。晋王被骂得最凶,姜姬听说后觉得挺可怜的,特意赐下宝物以示宠爱,更加证明了陛下确实是喜欢晋王的!   晋王因此乐呵呵的,被骂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罪魁祸首”的蟠郎竟然毫发无损。众人见识到之后,对他就客气多了。 第799章 全文完   睁开眼睛时,世界就映入眼帘。   她每天都会为眼前新奇的世界而惊讶,一切都是全新的,在等着她。   可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名为时间的怪兽追逐在身后,渐渐吞噬了她。   蟠郎带着一行宫内文吏急步走在宫阶上,突然他看到远处新起的摘星楼顶上有一条垂下的丝涤在空中飞舞。   他抬头却看不到陛下的身影。   “你们先过去吧。”他对文吏们说。   文吏们行礼后就先离开了,他前往摘星楼。   这座摘星楼历时四年才终于建成。比起莲花台的摘星楼高了五层,这是一座新的七层高的摘星楼。下方为石基,上方为木阁。   用来庆祝陛下的圣寿。   自从建成起,陛下就喜欢留恋此地。   朱武王也会时常在这里陪伴陛下。   倒是三宝公主和七宝公子现在很忙了,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   蟠郎来到楼下,侍人替他引路。他拾阶而上,慢慢的走到了楼顶。圆型的拱顶中是一个空旷巨大的空房间。   陛下在这里什么也没有摆,案几床榻都是事后才送上来的。   陛下更喜欢倚在栏杆前往外望,她看累了就会倚在朱武王身上。   武王在这时非常不喜欢别人的打扰,白哥与他都曾被武王的侍卫拦在下头。   也只有这时,武王才显露出他霸道和想独占陛下的那一面。   世人要么将武王当成莽夫,要么将他当成野心家。其实都不太对。   如果让他来说,他觉得武王更接近一个野心家,而且是一个无情的人。   武王到现在都对这个国家没有丝毫的归属感。他会带兵保护这里,仅仅是因为这是陛下的希望。如果没有陛下,那武王绝不会再听别人的命令。   哪怕是三宝公主也命令不了他。   龚相就对他说,他曾想除掉武王,因为武王不驯。但他没有这么做的原因不止是因为陛下,还因为陛下将武王教得太好了。   “如果陛下驾崩,武王必会为祸。”龚香断言,“最好的结果就是武王在陛下之前就去世!”   生死之事难以预测。   他能明白为什么龚相现在就开始思考陛下驾崩之后的事,并且开始与他讨论。他相信在徐家、黄家都有类似的议论。   这是为了确保陛下建立的一切能延续下去所做的准备。   武王会是一个障碍。   哪怕三宝公主是武王的女孩,但她未必能控制得了武王。   而且武王的权力太大了。直到现在,陛下都不答应收回武王的兵权,反倒是霍九弈与花万里这两个不值一提的人,每回出征回来都必须要交兵。   只有武王,他的手中一直都握着二十余万兵马。   而且在武王的心目中只有两类人:敌人与不是敌人的人。   甚至都不是朋友。   龚相一直想与武王交好,除他之外,凤凰台下的无数人都希望与武王交好。可这么多年下来,武王一个好友都没有。   他只与他军中的亲信交往。   在朝上,他可以与陛下配合,遵从陛下之命与其他人合作。但如果没有陛下的命令,没有一个人能说动他。   蟠郎还未走近就看到了武王回头看过来一眼,他停下脚步,行了一礼就下去了。   等脚步声远离,姜姬才问:“是谁?”   “蟠郎。”姜武抚摸着她的长发,虽然她每年都会剪,还有一年想剪到胸口那么长,被侍人拒绝后,侍人竟然将殿中所有的刀都藏起来了,好像是怕她自己剪。   她也只好算了。   “大概是有什么事吧?”姜姬打了个哈欠。   姜武:“那你要下去吗?还是再把他叫上来?”   她摇摇头,“没什么。他们都能自己解决。”   确实已经没什么需要她“亲自”去做的了。在白哥、蟠儿理解了她的想法之后,他们总能做得比她好。   现在各地的人才选拔已经越来越丰富了,数之不尽的人向凤凰台涌来,参加学府后进行考试。   原来的鲁字现在又被称为公文字,连它简化的线条都成了公文用语的一部分,有很多并不擅长写文章,或读过的藏卷不够多的人都由衷的感激格式公文的产生。   虽然它们还是需要学习格式与用语,但绝对比以前要轻松多了。   世家因此一直在抱怨,也一直在零星的反对着。   不过现在通过学府、殿试一路入仕的士子还是与经由世家举荐的士子有相当大的差距。   这一方面是两边都不太满意,世家希望将庶人全都赶下去;庶人则渴望得到与世家同样的地位——就算蛋糕不能一边一半,至少别差太多。   士庶之间的对抗也隐隐开始成形了。   可以想像得到,在她辞世之后,一定会有一次巨大的冲突。   到时就全看三宝能不能撑住了,她给她留下的也是一个大难题。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陛下是觉得无聊了。”蟠郎说。   白哥看了一眼他周围摆着的好几担待批阅的章表,再看他旁边坐着的四个文书,都在等着记录下他的每一个吩咐。再看殿内,到处都是脚步匆匆的文书们,不是抬着章表这屋进那屋出,就是在抄写、计算、核算、审查……等等。   就算是在闲聊的时候,他和蟠郎的手也不敢停。   “……无聊?”白哥都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哪里无聊了!   只是一个过五税一就够底下人吵架的了!   新字与新数学也被人垢病。   改纪字为新字的事引起的反响太大了,各地都有烧书的现象,仅仅是因为陛下下令将纪字的书用新字抄写,为了不让陛下的人抄书,所以不少人宁可先把家中藏书付之一炬。   新数学因为最早是商人使用的,后来在百姓中流传开来,现在又被人称为“庶数”。   白哥在午饭时涛涛不绝。   蟠郎听完后说:“陛下并不因此而生气。”   “……”白哥叹气,“是,刚出现时陛下就说了,江山易改,人心难移。”   比起能派兵把一城或一地不驯的世家打败收服,陛下总不能派兵到每一家每一户中逼他们使用新字,用新数学。   再说,在自己家里烧书,烧的还是木牍竹简,人家说自己是在烧柴,谁也不能反驳啊。   ——那为什么烧的是竹简?   ——我就喜欢听竹子出这个声!   这是在某地有人烧书被阻止时,此人的“解释”,后来还有了“且听竹韵”的雅文出世。   这件事呈报上来后,陛下还真让人烧竹子听声,说这劈哩啪啦的声儿挺有趣的!   蟠郎:“此非一时之功。”   白哥愤愤道:“这也是陛下说的!”   陛下说要改变人心里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慢慢来,浅移默化,不能粗暴干涉。   虽然有个简单的办法,那就是把这一代的反对者全干掉!全干掉以后再过二十年,生长起来的新一代的人就不会记得以前的坚持了,用新字或新数学也很正常了。   白哥冒出一身冷汗。   因为分不清陛下到底是在说笑还是在说真的。   “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很缺人的,所以就不能用这个办法了。”陛下笑着说。   白哥的一颗心悠悠荡荡的落了地。   ——陛下绝对是考虑过这一招的。   只是最后,陛下放弃了这个“简单”的办法而已。   “……”白哥低沉地小声说:“那要怎么办?陛下已经有半个月不曾视朝了。”   不瞒蟠郎,徐公现在每天看到他回去头一句话就是问他今日有没有被陛下召见,得知没有,就会用“你怎么这么没用?”   “你今天是不是没换衣服?”   “你是不是已经老丑到陛下不愿意看了?”   搞得白哥都觉得他是不是真应该打扮打扮去找陛下争个宠什么的。   不然就是枉担了虚名不是吗?!   虽然这么问了,但白哥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听蟠郎的“主意”。   实在是因为如果想让陛下提起兴趣……那就可能会有新一轮的“灾难”降临了。   不说伪善的话,他也确实是觉得虽然目前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在层出不穷,但国家正在一日日恢复活力!跟以前死水一潭,苟延残喘的大梁不同,商朝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慢慢成长!   不止陛下渴望看到新世界,他们同样渴望!   徐公最近都在研究养生与修仙,与黄公时常交流。这两个老头子显然是打算多活几年,好多看一看新世界的变化。   哪怕能多看一天也好。   白哥自己也在研究此类的传说,希望能长寿!   这一切都是陛下带来的。   可……如果陛下又有了新的……   一个侍人进来,笑道:“崔将军回来了,似乎有事为禀告陛下,陛下命我来传二位过去呢。”   白哥与蟠郎就起身更衣,整整齐齐的去见陛下。   还没看到宫殿,两人就听到了猫叫声。   巨大的猫叫声。   白哥:“……现在到季节了?”他四下转头,想看到底哪里有猫。   因为陛下爱猫,所以宫中多养猫避鼠。猫儿灵敏,不像犬类与人亲近,但身形柔若无骨,背毛触之生温,皮光肉滑。   白哥因为陛下的关系在家里养着几只猫,其中一只黄狸时常抱在怀里。   他转头看蟠郎,却见蟠郎神色有异。   “蟠郎?”白哥道。   蟠郎加快脚步:“仿佛是神鸟。”   “神鸟?”   白哥还记得他第一次到鲁国莲花台时见到停在屋檐上的神鸟,身形巨大,羽毛流光溢彩,叫声……   两人急步前行,果然在宫殿前见到了巨大的铁笼,一排笼锁着数十只“神鸟”。   白哥目瞪口呆:“怎么这么多?”   蟠郎:“必是霍九弈抓回来的!”   白哥:“抓?神鸟不是因为陛下从天上落下来的吗?”   蟠郎转头看他:“……”   白哥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说了什么,觉得可能是蠢话,但他又想起他从那以后千方百计要找到神鸟都找不到,连一个见过的人都没有!所以他就相信陛下真是乘神鸟降世的了。   ……难道真的不是?   等等,陛下真是神女还更容易接受一点,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然后因为品性不凡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白哥:“……”   ——好像一下子就变得不想活了……   两人进殿,果然见到霍九弈回来了,他已经被陛下赐了座,见到他二人来就起身行礼,三人见过礼后再次入座,蟠郎和白哥就看到陛下双眼发亮,一脸兴致盎然的对他二人说:“朕将你二人叫来,是因为九弈寻到了一处宝地。”   宝地?   蟠郎与白哥凝神去听,原来陛下一直在意大梁国土上消失的那一部分,又怕把霍九弈圈在凤凰台圈出问题来,所以索性将他派了出去,让他带兵去找那一块地方。   于是霍九弈就去了,于是他在三年后真的找到了,回来了。   “从凤凰台往西,极西之地。那里的人体毛少,肤黑,有高大的宫殿与富丽的大王与王子。”霍九弈在那里受到了很好的招待。   不过两边的语言文字倒是没有相通的地方。不过那里的神话传说中,倒是确实有大纪的影子,两边的神话有重合的地方,应该就是大纪传说中消失的那一块了。   白哥听到这里仍然不解陛下为何眼神这么可怕。但仔细听下去就懂了!   那里的土地十分肥沃,哪怕是百姓都可以吃得起谷米,因为那里耕种起来十分容易!哪怕把种子往地里随便一洒都能长得很好!   白哥再看陛下,果然眼神闪着光,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而且那里的大王似乎并不特别强大。百姓皆奴,贵族很少,大城市不多。霍九弈说沿着他们那里的一条河有几座大城,其余的地方都是非常小的村庄。   怎么说呢?霍九弈认为不难打!   霍九弈当场就请战了:“陛下给我十万铁骑!我必荡平此处!”   白哥看陛下,又微笑了!肯定动心了!   他立刻出言阻止:“此地距离我国太远,哪怕打下来,也不容易治理,得不偿失。”   白哥拼命给蟠郎使眼色,想让他也跟着帮腔。   不料,蟠郎思考片刻后,问陛下:“陛下可有良策?”   姜姬刚才边听霍九弈说就已经在心里想好了。   “现在打,当然是不行的。”她道,“我们可以先向他们买粮食。”   ——“先”向他们买粮食。   白哥想起郑国,打了个寒战。   “陛下,我们没有钱!”白哥一慌,口不择言了。   这话一说连霍九弈都要笑了,“贞儿这是糊涂了?国与国之间哪能以金钱计数?当以物易物。我观那里,喜爱金银贵器,对神明非常崇敬。”   姜姬含笑点头:“这样……那就以我国的神话、神明为礼物,换他们那里的粮食吧。”   白哥:“……”   ——他记得陛下送过木雕石雕的神像……   姜姬看白哥还是一脸急色,怕他回去再对徐公瞎说,害那个老头明天再跑来找她,那么大年纪了,就别让他多跑了。   她真心实意地解释:“现在是真的打不成。可能未来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或者更久都打不成。”   白哥感同身受:“陛下……”   姜姬:“所以只能先结邦交,结盟为友。慢慢增进了解,日后时机成熟再说。”   白哥:“……”   姜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看朕的后代子孙中有没有能体会到朕的苦心的人了。”   她举目望向虚空处。   ——真想看到以后的事啊。   ——真想……   商历632年,岱帝西进,耗时三十年,遣军二百余万人次,夺商朝以西三百万平方公里土地,后设极西府,今纪西。史称岱帝西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