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老公死了我登基 作者:潇湘碧影   【文案】   征战沙场打天下,老公死了我登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主角:管平波 ┃ 配角:谭元洲,陆观颐,孔彰,姓窦的   【作品简评】   边防女特警牺牲后,穿成农家女。受宗法压迫,被卖给了豪强做妾。谁料天下大乱,豪强燃起野心。趁家族内耗,凭借过人的智慧与强悍的军事实力,外放打地盘、建设根据地。从此一跃而起,直冲九霄,成为千古第一开国女皇。十分罕见的正统女主争霸文。   女主意志坚定,勇于挑战,不拘泥于情爱。文笔流畅,逻辑自洽、十分考究。作者以深厚的功底,从政治、经济、军事、民俗等多维度,展现了乱世烽烟四起,群雄争霸的磅礴景象。非常惊艳的一本好文。 ==================== 第一卷:喵喵喵 第1章 夜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水波浩瀚的洞庭湖内的君山岛上,响起了短促的鞭炮声。一顶小轿晃悠悠的顺着青石板路抬了来。沿途留了一地的红色碎屑。跟着七八个找散鞭炮的孩童。 有一妇人从院门处探出个头来,恰见轿子远去,便问三三两两看热闹的邻居道:“什么喜事?” 就有人答:“二伯爷家纳小,就不知是哪个做新郎了。” 另一人撇嘴道:“他家也是小气,那样的大富,遇着了喜事,连酒都不摆一摆!只怕是瞧不上我等穷家亲族。” 打探消息的妇人不自觉的踮脚看了看办喜事的方向,嫁过来多年,依然觉得族中大户窦向东家的房屋阔气的不像话。君山窦家乃当地豪门,人口不多,贫富差距却大。富者如窦向东家,占着茶园,一年不知赚得多少银钱,连族长在他面前都直不起腰来。想到此处,妇人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妒意,往门口呸了一声,掉头回自家院里了。 既是豪族,便没有精穷的,只世间常情,不患寡而患不均。窦向东家的男丁个个有妻有妾,怎怨的人不眼红?倒还给嫡妻留些脸面,自来纳妾就不大办的。便是如此,一路单放的鞭炮,族中落魄些的人家,娶嫡妻都未必放得了这么许多,更逞论其它。 轿子随着各色目光,进了窦向东家的侧门。早有一个仆妇扮的喜娘迎了上来,将轿子里的人接进了院内。此回纳小的乃窦向东的次子窦宏朗,其嫡妻名唤练竹的素来温柔贤惠,因自家不得生,便不拘着丈夫纳小。几年前纳得一个胡三娘,生了儿子,肚子就再没了动静。练竹左右瞧瞧,膝下只得一子,着实有些荒凉,便又聘了个新娘来。 有了这一桩不妒的好处,便是没得生,夫家也不好意思挑剔。新人罩着盖头,缓缓走来。纳妾比不得娶妻,没有那么许多仪式。窦家女眷来的齐全,还是因着院子里桂花开的正好,练竹请了婆婆妯娌来赏花吃酒,顺道儿看新人。 窦家豪富,窦宏朗正经纳妾是第二回 ,可平素里家里的丫头,想睡哪个便睡哪个,并不把新人太放在心上。坐在母亲肖金桃下首,懒洋洋的对新娘子道:“过来!” 喜婆忙拽着新娘上前,盖头被猛的扯下,窦宏朗看见新人的脸,就不大高兴:“二十两银子,就长这样?” 肖金桃跟着看了一眼,笑道:“浓眉大眼,算不得顶好看,也不差了。你怎地那般挑剔?” 练竹忙解释道:“正经抬进来的妾,总不好出身太差,她爹是个读书人。” 窦大婶张明蕙奇道:“读书人家舍得女儿做妾?” 练竹笑道:“她家早败落了。” 胡三娘上下打量了几眼,酸溜溜的道:“怎么蔫头巴脑?不愿意到我们家来?” 喜婆忙道:“他们穷人家,饥一顿饱一顿的,早起又不敢怠慢,只吃了小半碗米饭。吃饱就好了。” 窦三婶贺兰槐笑出声来:“收了二十两聘礼都不给一顿饱饭,可见在家过的什么日子。这可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八字真个好。” 时下规矩,士人才得一妾,庶民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窦宏朗既不是士人,更没到四十,且已有儿子,哪条都不占。说是纳妾,办的却是买养女的手续,实则不过一个丫头,哪个放在眼里?只管七嘴八舌的闲话。 喜婆也没当回事,待得窦家女眷闲话暂歇,便道:“叫她给奶奶、婶子敬茶吧。”太太奶奶的称呼,只在官宦人家。窦家虽富,却只是商户。故下头人称呼起主家,便同晚辈一般。甚至还有管主子叫爹娘的,不一而足。乍一听还当是一家子,知道内情的方分的清白。 不一时丫头端了茶碗来,新人规规矩矩的跪下奉茶。众人正在桂花树下热闹,随口吃了茶,就打发新人去偏房呆着了。窦宏朗懒的跟女眷一起喝甜酒,径直去了外头席上,同父亲兄弟并几个常走动的近支族人行酒令去了。 婚者,昏也。虽是小老婆,到底按着旧俗。故抬进来没多久,天就黑了。桂花的甜香萦绕在庭院里的角角落落,女眷们吃饱喝足,席上换了果子,接着闲话。二房的长子窦怀望带着三房的弟妹们在院中耍,好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二房仆妇们伺候完主子的饭食,总算腾出空儿来吃饭。不在跟前当差的,全挤在了厨房,吃的满嘴流油。二房主母练竹是个好性儿,先前听闻新人不曾吃饱,就吩咐丫头道:“给偏房那位端一份饭去,没得叫人饿着过夜。” 胡三娘笑道:“可不是,老倌①在前面吃酒,今晚未必进来。” 练竹懒怠理她,只拿眼神示意丫头珊瑚快去。珊瑚跑到厨房,随便捡了几样,厨下的仆妇调侃道:“偏房里的也是你婶子,你就敢随便对付?” 珊瑚嗳了一声道:“她娘家又没人,不是我们婶子心眼好,她早叫卖到窑子里去了。” 仆妇忙问:“这话怎么说?” 珊瑚低声道:“她还在热孝里头呢。前脚死了亲爹,亲奶奶亲大伯就要卖了她换银子。前日恰我们婶婶路过,见她挣扎的厉害,想着叔叔正说要讨个小,就顺手买了。”说完,端着饭食就往偏房里去了。余下的仆妇砸吧着嘴,继续七嘴八舌的说着新来小婶子的八卦。 说一回话,夜渐渐深了,几个孩子都开始打瞌睡。肖金桃打了个哈欠,对三个儿媳道:“今天就这样吧,过几日中秋,我们再办宴。” 儿媳们纷纷站起,要送肖金桃回房。就在此时,突一声响,众人还未回神,立刻就听得连连几声惨叫,女眷们的脸色登时惊的煞白。 吃了酒的脑子不大灵光,好一会儿,肖金桃才反应过来,厉声断喝:“关院门!” 仆妇门猛的惊醒,七手八脚的关上二房的院门。肖金桃又道:“搬桌子堵上!” 妯娌三个吓的腿直打哆嗦,贺兰槐带着哭腔问:“妈妈,是进了强盗么?” 自来大户皆修得高墙深院、请了家丁打行,哪是那般容易进人的?只怕是有了内鬼!肖金桃有些头晕,隔着围墙,能看得到外头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亮,听得到前方忽近忽远的喊打喊杀。想起与族中的龃龉,方才吃的酒,皆化作了冷汗,一颗颗的从额间鬓角落下。 张明蕙强行镇定心神,颤声道:“我们要不要退进屋内?” 肖金桃点头,带着儿媳一步步后退。院子里的人哪个不怕死?皆跟着肖金桃往正屋内跑。待到人都进了屋,赶紧关上房门,搬了桌椅板凳,将那门窗堵的严严实实。 时间一点点过,屋里所有的人都绷着弦。砰的一声,屋内人齐齐一抖,院门被大力撞开。贺兰槐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气氛如此压抑与恐怖,年仅七岁的窦怀望哪里受的住?哇的嚎啕大哭起来。 肖金桃连忙捂了他的嘴,却是迟了!外头听音辨位,已有人大喊:“他们在里头!” 另一人喊道:“好!好!杀了他们家的小崽子。看清楚些,别把丫头也砍了,一个值好些钱呢!” 话音未落,正房的门就被砸响。几个仆妇死死抵着门,不叫人撞开。哪知窗户上突然挨了一斧子,贺兰槐差点尖叫,而练竹已是瘫软在地,无法动弹了。唯有肖金桃与张明蕙还算冷静,眼神扫视着室内,寻思着柜子床底哪处可藏。 窦家有钱,屋子都是好料。可再好的料子,也经不起几斧头。屋内的人眼睁睁的看着窗子一下一下的承受袭击,神经绷的越来越紧。 又一记斧头,窗棱带着纸张破出了一个大洞。饶是妯娌间最冷静的长嫂张明蕙也吓的眼泪直流,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么? 肖金桃的手中,不知何时已抄起了个铜制的烛台,悄悄的走到了窗边,躲在阴影处。就在拿着斧子那人跳进来的一瞬间,烛台猛的砸去,那人惨叫未溢出咽喉,忽见一道寒光划出个利落的弧度,霎时间血液喷薄而出,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外头有人大喊:“不好!里面有埋伏!” 又有人喊:“老四!活着没?活着出声!”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比外面的人更惊惧的是肖金桃。巴州多悍妇,似她这般临死了想着砸死一个够本,砸死两个算赚了的不稀奇。可方才对面角落里如鬼魅一般一击毙命的东西是什么?是敌?是友?亦或是……冤魂? 对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大家都在院内吃酒,屋内自然无灯。仅凭着外头的火光,屋内暗的几乎不能视物。肖金桃感觉有人离自己很近,却是安静的连呼吸都听不见。她此刻手中已没了武器,全然不知何去何从。 窗口咔哒作响,又有一个人打着火把谨慎的摸进来。他从挡着窗户的柜子上跳下,就在落地的一瞬间,寒光再现!火把照亮的屋内,所有人都看到了漫天的血雾。来人缓缓倒下,火把噗的掉在满是鲜血的地上,熄灭了…… 贺兰槐再也忍不住尖叫:“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老倌:丈夫。 第2章 崭露 前头窦向东父子亦是杀的浑身是血。行商起家的窦家父子都非善茬。窦家老大窦元福甚至劈手夺了对方的刀,砍瓜切菜般的解决了三五人。按时下律法,在自家杀了入室的强盗不算犯法,窦向东带着家丁,杀的毫不留情。 来人很是凶恶,奈何在窦家的地盘上,人数上讨不着便宜,渐渐的有些支撑不住。领头那人左右看,硬是没瞧见往后头杀女眷的人回来。又打了一阵,双方都死伤惨重,着实讨不着便宜,赶紧的喊着人撤。 却哪有那般容易?强盗们虽蒙着面,但大家伙都是在水路上讨生活的,谁不认识谁?窦向东满脸阴郁,今日窦宏朗纳小,难免有些人进出,喜日子不曾防范,就叫人钻了空子。眼角的余光冰冷的扫过躲在桌子下的族长窦贵光。他统共没请几个人,想来里应外合的人,跟窦贵光跑不脱关系。只现打杀了强盗要紧,那老奸贼且待日后收拾。 觊觎窦向东家银子的人不少,故他家家丁颇多。先时不曾防备,亲随死了好些。等人都慢慢聚拢,还有十好几个手执菜刀的壮妇声援,强盗头子越打越没了底气,堪堪躲过了一把刀,终是绷不住,一脚踹飞个家丁,掉头就往外逃窜。随行的几人见老大要跑,也跟着撒丫子狂奔。又哪里跑得脱?不消一刻钟,就被围得严严实实,只得弃了武器求饶。 家丁赶紧来报:“嗲嗲①,人已经抓住了,怎么处置?” 窦向东直接了当的道:“杀了!” 窦元福怔了怔,问:“不用审么?” 窦向东冷笑道:“何须审?单看我们家死了谁家得益就是谁了。” 桌子下的窦贵光没来由的一抖! 正说话,又有家丁玩命的跑来喊道:“嗲嗲!他们有人往二房去了!奶奶被围在了头里!” 女眷全在二房,除了大房的儿子跟着父祖喝酒,小一辈的也在那处。窦向东父子哪里听得这话,撒腿就往后跑去。 二房院子里,依旧在对峙。院内四五个强盗进退不得。屋内有埋伏,院外有家丁,哪个都怕死,双方竟是僵持不下! 窦向东父子的到来,补充了家丁手中的火把光亮,把二房的院落照的如同白昼一般。肖金桃在屋中,又是期盼又是紧张。虽是来了援兵,强盗到底没有诛灭,她们现在尚未脱离险境。屋子采光不好,外头再亮,屋内却看不大清。方才出手的人约莫躲在桌子的另一边的阴影里,肖金桃眯着眼睛找了半日都找不到,只得放弃。心中暗道:便是恶鬼,也只杀强盗,没准是他们家的家仙呢! 几个强盗真是悔青了肠子。他们惯常做打家劫舍的生意,有人出钱,虽知道窦家不好惹,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中秋望过年,不趁机发点财,今冬吃什么?奓着胆子摸进了窦家,谁料到连女眷屋里都有埋伏!此刻进退维谷,在别人的地盘上,拖的越久,生机越渺茫。再三思量,领头的那人一咬牙道:“兄弟们,我们还须得齐心协力冲出去!省的他们拿了弓弩来,叫当靶子打。我们原干的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此时一鼓作气,便是死了,也杀几条命做补!你们觉得如何?” 此时此刻,也无别的法子。几个人定了定神,齐齐大喝一声,各拿着武器往外头撞去。家丁人数虽多,各人也勇猛,却无集体训练。四五个人猛的发力,硬生生撞出个口子。 几个强盗见有了生机,登时好似灌了百年人参汤一般,逃命的速度比平日快上一倍不止。窦家家丁见人跑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发足狂追,嘴里不住的叫嚷,组织别处的人一齐围追堵截。 院里没了强盗,窦宏朗立刻大声喊:“妈!你们怎样?” 肖金桃大大松了口气,摊在地上道:“我们没事!” 窦向东听得此话,打着火把就要进屋。肖金桃忙阻止道:“慢些进!” 火光却还是照了进屋内,一个人影自肖金桃身边站起,才醒过来的贺兰槐再次尖叫:“鬼!鬼!阿爷②,屋里有鬼!” 窦家父子满脸疑惑。角落里发出一声轻笑:“我不是鬼。”说着,从阴影中走出。是个女子,浑身裹满了血液,眼睛却亮的渗人。 肖金桃呆了半晌,瞠目结舌的道:“你!你!你是……” 窦向东看着眼前的女子,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忙问老妻:“这是哪个?” 窦宏朗觉得莫名其妙:“不就是角落里躲着个人么?什么鬼不鬼的!”浑身是血确实可怖了些,可屋内又是哪个身上不染血的。 窦向东却没有儿子的粗心,眯着眼问:“谁杀的人?” 那女子落落大方的道:“我杀的。” 窦向东问:“你叫什么名字?哪处当差?” 女子道了个万福:“阿爷,我是老倌今天新讨的老婆。” 饶是窦向东历经沙场,也被此答案哽了一下。窦宏朗更是抽抽嘴角,望向妻子练竹,不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么?怎地这般凶残? 屋内灯火通明,地上倒着的两具尸体看的尤其分明,皆是脖颈处一记致命伤。窦向东眼神一凝,如此老练的手法,非朝夕之功。此女,到底是何来历? 练竹终于醒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道:“管、管家妹子,你、你不是差点被、被卖了么?”她救的明明是个垂死挣扎的弱女子啊! 似有许多内情呐!窦家老三窦崇成道:“二嫂立了个大功!” 肖金桃吐出一口浊气道:“可不是,多亏了她。” 窦向东点头,不管何方神圣,横竖嫁进来了,便是他家人。即便有些什么,也不能即刻处置。如此手段,抓她不定折损了多少人去。遂变出了个笑脸,柔声问道:“你姓管?可有名字?” “管平波。” 窦崇成笑道:“听起来有浩瀚之意啊!” 管平波微笑着不说话。她原本没有名字,平波二字是自己起的。在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望着辽阔的洞庭,不知为何想到了戚继光的那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便就此征用了。乡下的女孩子不需要名字,但离开了乡下,嫁进了巴州豪门,她的人生轨迹已经扭转,这个早已起好却一直无人知晓的名字,终于展露在世人面前。 她的历史知识里不曾出现过的陈朝,自然也没有戚继光。管平波无需跟人解释自己名字的来历,不过是个代号,她自己喜欢,旁人叫的顺口罢了。 但平波二字确实是有来历的,便是不知其间缘由,听着就有一股安邦定国平天下的气度。窦向东赞了一句:“好名字,谁替你起的?” 管平波道:“家父。” 窦向东又细细打量了眼前的女孩儿一回,一脸的稚气,估摸着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颜色尚可,身量不算矮小,女人家该有的都有了,可见原先至少是吃的上饭的人家。有名字的女孩儿,必受宠爱。面对危机镇定自若,亦非寒门气象。窦家虽豪富,这般品貌弄来做小老婆也是不易的。略组织了一番言语,又问:“你年纪不大,家里就舍得放你出门子?” 管平波道:“家母早丧,家父膝下唯我一女,奶奶早已不满。待家父病故,家里断了炊,他们趁我办丧事又累又饿之际,伙同人牙子要将我发买,好占我爹留下的屋子。幸而练姐姐路过,与了他们二十两银子买了我。”说毕,朝练竹深深一福,“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姐姐日后但有差遣,义不容辞。” 窦向东又道:“听你说话,似还识得字?” 管平波答道:“识字、算数都会。”小老婆并不好当,连婚书都没有,算来不过是无媒苟合。比被卖去窑子里强,却也强不了多少。被男主人玩腻了再发卖的比比皆是。在一个女人孩子皆无自主权的时代,她作为一个女孩子,失去了父亲的庇佑,唯有想方设法找到自己的路。还没想明白如何应对,没料到老天开眼,头一日就为夫家立下大功,再展露自身才学,至少先有了立足之地。 果然肖金桃立刻换了颜色,笑问道:“你果真会算数?” 彼时识字的人都少,会算数的更是罕见。去到外头集市里,满目皆是三个铜板都换不来三个鸡蛋的故事,只能一手交一个铜板,一手交一个鸡蛋,连续三回方能交易完毕。《三字经》有教识数,但能学《三字经》的至少是乡绅家的儿子。 可一个家里,少不得要算家用。肖金桃哪里会嫌人才多,便是不精于算账,能识得数,教起来总归快些。再则她还有些小心思。原来肖金桃并非元配,先头娘子留下长子窦元福撒手去了,她才被聘进窦家做了填房。窦向东还有一妾名唤黄雪兰,生了三子窦崇成,竟不似窦家祖传的粗鄙,居然于去岁得中童生。实乃窦家几辈子都没有过的光辉。肖金桃统共只有窦宏朗一个儿子,做买卖比不得老大,读书比不得老三。更可气的是连生儿子都不如兄弟,其妻练竹更是个面团儿。空有着她当家,二房也立不起来。此刻来了个厉害媳妇,怎怨的她不欢喜? 生在一个吃人的时代,藏拙是贵族千金的特权。管平波只是乡下人,往上钻营还来不及,哪里肯藏?听得肖金桃问起,便爽快道:“旁的不好说,若论算账,只怕府上的账房也未必如我。” 窦向东一挑眉:“哦?是么?” 管平波正视窦向东,掷地有声的道:“阿爷不信的话,大可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①嗲嗲。方言,爷爷。 ②阿爷。方言,爸爸。 第3章 前路 窦向东并不急,这般表现他见的太多。朝廷昏庸腐败,挣口吃食相当不易,他有钱,来示好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不急等账房,且晾上一晾。何况跑出去的强盗尚未追回,事分轻重缓急,他犯不着此时跟自家儿媳详谈。对肖金桃交代了几句,就大步流星的往外头查今夜遇袭之事去了。 管平波见正主走了,便到练竹跟前,恭敬的把练竹扶至座位上。管平波不爱看小说,但拜后世信息爆炸所赐,关于妻妾之争还是听过不少版本的。再则,不提练竹对她有恩,单从功利论,她孤身一人到此,自然得寻个靠山。乡间闭塞,她只听过有这么个大富窦家,其余的皆是两眼一抹黑,看着练竹不似刁钻的,先打好关系再说。 经此一变,女眷受惊非同小可。肖金桃日常就很崩的住,故深得丈夫信任。指挥着几个壮硕胆大的媳妇子照看儿媳们。又叫人抱起三房的孩子送回家去。幸亏昨日赏花闹的晚,孩子们都困狠了,除了窦怀望被惊醒之外,其余三个小的都睡的香甜,少了一遭罪。 练竹看着屋内的石板上布满了血迹,只觉呼吸困难。想起昨夜种种,更是抑制不住的抖。偏生窦宏朗随窦向东出门了,她想哭又不知找谁哭去,只眼泪不绝。 肖金桃强忍着怒意,她最看不惯练竹软趴趴的德性。一点子事一惊一乍的,好意思叫巴州的堂客?见管平波正在安慰,更加不高兴,一甩手往外头指挥仆妇打水洗地去了。 管平波全身没有块干净的布,看了半日,从床上扯了块枕巾,替练竹擦泪。丫头珊瑚本是看着家丁抬尸体吓的筛糠般的抖,却被管平波拖着个长长的枕巾当帕子的村气逗的想笑。忙从自己袖里掏出块帕子,替练竹擦脸。又低声道:“婶婶,我们去洗漱洗漱吧。” 练竹还有些脚软,管平波看珊瑚馋的吃力,索性对珊瑚道:“这位姐姐,你去给你婶婶打水,我来扶她。” 珊瑚道:“管婶婶你叫错辈分了,你叫我珊瑚就是。” 管平波点头,目送着珊瑚出去,又把练竹扶到了床上。直到珊瑚折回来说水好了,管平波一把将练竹打横抱起,利落的对珊瑚道:“带路。” 珊瑚木了好一会儿,才僵硬的带着管平波往侧屋的浴室去。再看管平波走的稳稳当当,好似抱的不是大活人,而是个轻飘飘的大枕头般,登时信了她昨夜一刀解决一个强盗的彪悍事迹!虽说巴州悍妇挺多的,但悍到您老的份上,也是生平仅见啊!! 将练竹放入浴桶,珊瑚立刻喊了个名唤贝壳的丫头进来,一齐伺候练竹沐浴。管平波不大会伺候人的精细活儿,只得立在一旁。珊瑚是肖金桃给练竹的大丫头,日常就很是利落。嘱咐了贝壳几句,就问管平波:“管婶婶也洗一洗吧。” 管平波道:“我没衣裳。” 练竹浸泡在温暖的水里,缓过来了大半,便道:“我前日做了套新衣裳,还未曾上身,拿来与管妹妹穿吧。” 管平波忙道谢。她那不要脸的伯父,休说嫁妆,也不知是怕她逃跑还是舍不得米粮,拿了二十两银子的卖身钱,稀粥都不给她喝两碗。只饿的她头昏眼花,幸而进门的时候,练竹记得吩咐珊瑚给她吃了一顿饱饭,才在有危险的时候,从厨下摸了把菜刀跟着人混进了上房。一夜惊魂,她都不敢想若没有晚间那顿饱饭,会是什么下场。练竹真算得上她的救命恩人了。 沐浴毕,一身清爽的管平波扶着能走路的练竹去到了她所居住的偏房。正房还未收拾妥当,也只得在偏房暂落脚了。珊瑚端了茶来,道:“厨下的人已做好早饭,回头就送来。” 练竹没什么胃口,蔫蔫的依在罗汉床上,犹是后怕。管平波轻声安抚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拿了幼时在乡间听到的迷信话来宽慰。 人在惶恐时,有人能陪着说说话,心情总会好上许多。说甚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人关怀。待到管平波说道:“日后我只跟着姐姐,再无人近得你身前,姐姐只管放心吧。” 昨夜黑灯瞎火,练竹根本没看见管平波是如何解决强盗的,然而听她一字一句的讲来,只觉无比安心。扯出个笑脸道:“你真能干。” 管平波笑道:“不值什么,一把子傻力气罢了。昨夜不曾歇着,姐姐不若躺躺?”说着指着自己的床道,“我还没来的及睡,想是干净的。” 练竹笑道:“哪里那样讲究,又不是官家太太。”身上着实有些疲倦,遂接受了管平波的好意。也不等早饭,躺在床上就睡了。 管平波是坚定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的信奉者。等厨房送了饭来,见练竹已睡沉了,风卷残云的把两个人的份例扫的精光。珊瑚一脸佩服:“还要来一份么?” 管平波暗赞,土豪就是土豪!爽快的递了只碗过去:“来点干的!” 珊瑚抿嘴笑着接了碗去厨房打饭。窦家占地颇广,房子尽够,故每房都有小厨房。只年节聚在一处吃饭。管平波昨夜大出风头,还入了窦向东的眼,厨房哪里敢怠慢,竟是齐齐整整收拾了一份饭菜来。管平波今年十五,踩在青春期的尾巴上,正是能吃的时候,毫不客气的把饭菜一扫而空,登时觉得心满意足!自打穿到了这破陈朝,即便父亲在世时,也没能吃的这么爽过!吃饱喝足,舒服的拍着肚子回味,心中默默吐槽:到底是哪个小清新说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的?短短一日功夫就知道,明显是富人妾好混啊!饿了十五年,那是什么感觉?那种慢慢折磨的滋味,简直比前世的丛林里的枪林弹雨更难忍受!最起码上辈子她没挨过饿。 屋内练竹休息,两个丫头都拿着绣绷做针线。外头脚步不停,想是在处理昨夜的善后事宜。管平波正嫌无聊,练竹忽然发出一身尖叫,从噩梦中直接惊醒。管平波忙坐到床沿,轻拍着练竹的胳膊,似哄孩儿一般道:“无事了,都过去了,姐姐莫慌,我在呢。” 练竹大口的喘着气,好半晌才道:“老倌还没回来么?” 贝壳微微垂下眼,并没告诉练竹窦宏朗径直去了胡三娘屋里哄儿子。练竹与窦宏朗十几年夫妻,见丫头们不说话,许多事不问也知。手不自觉的摸上肚子,心道:若我有个孩儿就好了。又看管平波,不知她的肚子能否争气。 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凭在谁家,都抬不起头。一年一年的煎熬,熬到今日,以为已经麻木,却在危急过后,又被刺了一回,方知痛楚一如往昔。自己没能耐,怨不得旁人。练竹把泪水憋了回去,略略平复了下情绪,逼着自己找出了个话题,与管平波闲聊。 管平波又不是真十五岁女孩儿,便是不知内里情形,光气氛就能窥见一二。只信息太少,无法做出准确判断,便不主动说话。 只听练竹问:“妹妹读过什么书?” 管平波心道:工程力学、机械基础、缉毒概要等等等等,嘴上却老老实实的回答:“只上了蒙学,算数倒学的更好些。” 练竹笑道:“那正好,可帮着我算家用了。” 账目是一个家族重要的资源,后世的公司财务做到CEO的都不在少数,可见账目之重。管平波才嫁进来第一天,故,不管是窦向东还是练竹,说起账目皆只是客套。要取得窦家的信任,任重道远。看一眼练竹的愁苦,再想想她夫婿窦宏朗的肤浅,在后院争宠的日子是决计没兴趣过的。她得另劈出一条道儿来。管平波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是做账房的话,儿媳妇的身份倒是很占便宜。账房再熟,也是外人。从账房走起,是条不错的路。 三两句话间,管平波已看透练竹——是个极单纯软弱的人。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练竹聊着,顺便套点窦家的常识;一面大脑飞速的运转,消化常识并迅速的调整着未来的计划。才从良民堕落到“养女”,但管平波现在一点也不想回到自由身。管家小康之家,尚且食不果腹,没有本钱,自由仅是一场笑话。若要展翅翱翔,窦家是极好的踏板。而想利用窦家的资源,首先就得为窦家创造价值。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连生个金疙瘩这种事都有人抢了先,不占嫡、不占先、不占娇媚、不占顺从,后院之于她完全是条死路。管平波稍微有点头痛,学过高数的她,对付算账很容易。但没有学过财务的她,想做出一套完整的财务系统很难。只是会算账的话,可替代性太强,吃过饱饭的她,哪怕只有一顿,便再也不想回到饥肠辘辘的生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管平波正感叹间,门外进来了个妇人道:“管婶婶,嗲嗲请你去说话。” 第4章 试探 窦家大宅依山而建,虽大致分了前后院,却是错落有致。彼时建筑都有规制,什么品级用什么院子。那些个五进大宅不是有钱就能盖的。便是天高皇帝远,也无需自找麻烦。故窦家只把外墙圈起来,内里依旧是一座座的一进小院。管平波昨日是坐轿而来,不曾见过窦家风光。此时随着人往前头去,瞧着周遭风景,倒有些许前世逛过的公园的意境。心中暗赞一声漂亮!比她原先的家里好太多了。 来到古代,方知何为闭塞。幼时上学读书,见到“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只觉得画面感十足,美不胜收。到了古代,才体会到这句诗里包含的是何等的富贵。来了十五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后世习以为常的亭台楼阁。风景秀丽的豪宅,的确看得人心旷神怡。 并非管平波多么嫌贫爱富,实在是时下的“贫”超出了她的忍耐极限。这种贫穷是绝望的,没有上升通道,没有原始资本,鸡都养不起。她曾为了改善生活,软磨硬泡的求人赊了两只小兔子给她,想着兔子吃百草,漫山遍野的苎麻可当饲料,勤劳不能致富,总能多沾点肉星吧?好容易养肥可以吃了,谁料街坊欺负她家人丁稀少,半夜里十来个壮汉撬开了门锁,硬是“偷”了去。她再是凶悍,也不能单挑整个村子。乡间没有正义,没有律法,所有的利益,有且只有暴力可以维护。这种暴力,并非个人的勇猛可敌。她打遍乡间无敌手,不也一样被人钻了空子么?即便有幸嫁入了豪门,若不能让窦家成为自己力量的基石,一样只有任人鱼肉的结局。 管平波心中叹道,时势比人强呐! 一路想,一路行到了窦家正堂。堂前悬了一匾,上书“威风堂”三字。管平波心里咯噔一下,但凡士绅豪族,其匾额多是仁义道德之类,唯有匪类喜用诸如“聚义”“威武”之类的字眼。联想到昨夜的厮杀,她不得不考虑到自己落入贼窝的可能。 管平波吐出一口浊气,心中再叹世事无常。幸亏此时没有大烟馆,料想窦家不是卖大烟的,不然让她这个因缉毒壮烈了的边防武警情何以堪! 进到正堂,窦向东坐在主位上喝茶。一夜没睡,他有些苍老的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神色上却不见太多疲态。因昨夜一场变故,管平波还未向公公敬茶讨红包。长于乡间,更不大通此时的礼仪,全不知该对窦向东行什么礼。索性就随便道了个万福后,直愣愣的站在了厅上。 管平波在观察窦向东,窦向东也在瞧管平波。窦家人手充裕,天未亮时就把剩下的强盗一一诛杀,还能腾出空儿来去管平波娘家所在的刘家坳探了一回。只道是个读书人的独生女儿,平日里泼辣的很,等闲连男人都不怕的。管家奶奶一味偏心长子,更是恨次子顾及女儿不肯续弦,致使血脉断绝。管平波之父越是爱惜女儿,管家长辈就越是恨管平波。终是在管父死后把这扫把星倒腾了二十两银子,趁了心愿。 窦向东有意晾着管平波,试探她是否能沉住气。悠然自得的端起茶盅又呷了一口茶。余光扫过立在地上不动弹的女孩儿,腰背笔直,虽不谙礼仪,却有一种难以忽视的气度,全不似寻常乡下人的粗鄙。鹤立鸡群,自然容易被孤立。想来她自幼不招人待见,并非只有乡间传言那些的理由。 一盅茶饮毕,管平波纹丝不动。窦向东嘴角微勾,他家好像捡到便宜了。放下茶碗,和颜悦色的问:“你的算数也是同父亲学的么?” 管平波正要答话,突然!左侧拳风袭来,她条件反射的一偏头,同时以腰为轴,飞起一脚直甩向来人的脸颊!那人赶紧以臂护卫,依然被管平波的力道逼的连退了几步。还未站稳,管平波跳起,揪住他的头发下拉,直接来了个暴腿,顺势用手肘打在他的太阳穴上,随即快速腾挪至他身后,躲过另一个彪形大汉的袭击。 厅内登时跳出来六七个大汉,却不是一拥而上。头一个攻击管平波的已被放倒,接下来是二人夹击。管平波还没能耐一挑二,奋力跑至门口,突然顿住,反身攻击先冲过来的人,以此获得时间差。且并不恋战,一次有效袭击,或是二人又形成围堵之势时,她便想法子继续逃窜。厅内为了阔朗,三间皆撤了墙壁,留下二排柱子,窦向东坐在上首,看着管平波把廊柱利用的淋漓尽致,几乎拍案叫绝! 然而双拳终难敌四手,两位大汉亦非等闲之辈,饶是管平波用尽心机,还是被一个横扫放倒,她倒是反应极快的用手撑地,试图翻身而起,却被另一人使了个擒拿,反剪了胳膊。越是近身搏斗,身高体型就越有优劣。管平波只约莫不到一米六的身高,直接就被一米八多的大汉提了起来。双脚离地,再无胜算。管平波心中骂娘,原以为是来面试会计的,万万没想到面试的是打手!更气的是穿越十五年,训练严重不足。若是在前世,不过两个野路子,早就被她收拾了!可此时此刻,她只能似小鸡崽子一样被拎着,奇耻大辱! 窦向东已是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和泰你放了她吧。”又对管平波道,“竟是文武双全!我看你身手不俗,你那刘家坳也没有出名的打行,你怎地练就的本事?” 管平波放松着手上关节,随口瞎编道:“我阿爷先前有一本书,里头画了样式,我在家闲来无事,自学的。” 窦向东不信,管平波出手极其狠戾,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无,非正规教养并身经百战,绝无可能有此能耐。只看她拿话搪塞,便知她不愿报出师门。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既她不肯说,窦向东也不好问。人才有人才的待遇,虽说是儿子的小妾,但既非寻常,总要留几分脸面方好。如此想来,脸色越发和蔼,似拉家常般的道:“你既嫁了来,我便视你为女儿般。老太婆最喜爽快的姑娘,阿竹也是个和气人,好好过日子吧。方才是阿爷同你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谁没事跟一家之主计较。管平波顺势道:“武学一道,非切磋不能进步。不知日后还能不能跟几位好手请教。” “自然。”窦向东越发喜欢,笑指厅内的几人介绍,“头一个被你打的叫谭元洲,抓你的那两个是兄弟,一个叫张和泰,一个叫张和顺。”又指着几个没下场的说了名字,分别是李运、高大山、马蜂、刘耗子。 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没有本事,下场比划比划便一望可知。张和泰兄弟二人联手,好半日才制住了人,且还是个女人,众人看管平波的眼神已是不同。且管平波是主家的媳妇,他们几个皆老老实实的见礼。管平波也不知道怎么回礼,只得看向窦向东。 窦向东绷不住笑了,道:“你是主人家,无需回礼。罢了,你且去寻老太婆,叫她同你说说大户人家的规矩。”又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你不是读过书么?怎么?书上没写?” 管平波摇了摇头。心道:我老子就教了我三字经!鬼知道礼仪是什么!她有礼仪的意识还是前世的常识。当乡下人三个字是乱叫的么?乡下通只有婚丧嫁娶要磕几个头的礼,平辈论交从来直呼其名,就算见了长辈,也就是先打招呼算完。又不是什么诗礼之乡,刘家坳还是半野蛮状态呢! 窦向东不以为意,不过是些小节。他还有事要忙,挥手叫管平波退下了。 管平波出了威风堂,拒绝了仆人带路的好意,蹿上一颗树,大致了解了窦家的整个地形,再跳下来,沿着院落间的青石板路,逛起窦家的院子。窦家昨夜才遭袭击,随处可见巡逻的人。见她眼生,少不得拦住盘问。她只消说自己是新来的小妾,又是个女人,倒也没受什么刁难,反而把哪个院子住了谁问的一清二楚。心中暗自摇头,草台班子就是草台班子,警觉性真是太磕碜了。 转了大半天,出了一身薄汗,走到个池塘边看人收莲子。却见一人似朝她招手。走近些才发现是她大嫂张明蕙。加快步伐至跟前,张明蕙先开口道:“可是迷路了?你家在另一头哩。” 管平波福了福身,喊了句:“大嫂好。” 就有个仆妇模样的问:“这是哪个?” 张明蕙道:“你们不认得她。她是我新来的小弟妹。” 那仆妇同张明蕙差不多的年纪,赶紧冲管平波行了一礼:“原来是小二嫂,我不认得,才失礼了,请您别见怪。” 周围的人又纷纷过来见礼,管平波顿时就尴尬了。她再不通礼仪,也知道头一回见面是得有见面礼的。且不论她没准备,她孤身一人进来,便是有心,也备不出来。 张明蕙似不觉她的尴尬,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身上穿的可是你家姐姐给的衣裳?你这是跑到哪里野了,衣裳脏乱成这副模样,我好悬认不出来。” 此话含有些小机锋,管平波心中快速下了个判断,这货跟她的练竹姐姐八成不对付。于是直爽的道:“方才阿爷叫我去试了试武功。张和泰、张和顺和谭元洲三个打我一个,我吃了亏,就这样了。” 张明蕙:“……” 管平波挠挠头:“大嫂,我把谭元洲打伤了,阿爷会不会生气啊?” 全场:“……” 张明蕙满肚子刻薄话硬生生的给堵在了喉咙里,管平波看着她微变的脸色,扬起一个笑脸。对付别人家的上司,不用客气! 小胜一筹,管平波心情不错。却见珊瑚一阵风的跑了来,气喘吁吁的道:“管婶婶,您可真会跑!我可找了你半日了!” 管平波才惊觉时间不早,讪笑着道:“逛迷了,不曾注意天色。”肚子立刻配合的咕噜了一下。哎!千万别告诉她误了饭点! 珊瑚埋怨道:“可不是!叔叔都回家了,你还要不要圆房啊?” 管平波顿时一僵……那个……肤浅的老男人……她很不想睡肿么破? 第5章 争风 管平波步履沉重的跟着珊瑚往回走,她老公不是嫌她丑么?为什么还能想起要睡她啊?掀盖头就撇嘴嫌弃的,按套路不是要立刻失宠么?她穿到个从唐宋以后就不按套路的朝代也就算了,怎么做人小老婆也做的脱离了套路的掌控了?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了人小老婆,陪。睡实乃职业道德。管平波深深叹了口气,希望剥了皮的窦宏朗没有肚腩。早知有今日,前世就该把她那些个八块腹肌的未婚同事睡个遍!差她姐姐多矣,简直太辱没门庭! 回到二房,练竹瞧管平波一身狼狈,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摔了?” 管平波心里还想着前世一起战斗的小鲜肉,心情十分低落,只胡乱点头应付。练竹觑着窦宏朗的脸色,忙道:“快去收拾一下,就要摆饭了。” 管平波听说还没摆饭,心中一喜,火速跟着珊瑚进了练竹的房间。珊瑚伺候练竹有好几年了,熟知自家婶婶的品性,最是个温柔和气不计较的。因近来没做新衣裳,又打开柜子翻出了一套才穿了一回的衣裳,唤了贝壳打了水,麻利的帮着管平波擦了个澡换了新衣,重新梳过头发,再打开妆奁捡了几件鎏金首饰插戴好,方送去了堂屋。正好摆饭。 二房人口不多,八仙桌上,窦宏朗坐了上位,练竹坐了左边,胡三娘坐了右边,剩下最后一个下位,便只得与二房唯一的儿子窦怀望分享。窦怀望十分不惯边上多了个人,厉声对管平波喝道:“你走开!” 管平波压根不搭理,窦怀望却不干,伸手推她。却是哪里推得动?登时恼羞成怒,哇的大哭起来。 练竹忙道:“罢了罢了,管妹妹你同我坐吧。” 左为尊。方才见儿子能找新人的茬,暗自得意的胡三娘立时假笑道:“怎好搅了姐姐清净,管妹妹还是同我坐吧。” 哪知窦怀望哭道:“我也不要她跟妈妈坐!你出去!出去!” 于是管平波站起来,绕了一圈,直接在窦宏朗身边坐下了。练竹和胡三娘都目瞪口呆。 窦宏朗忙了一日,早饿的前胸贴后背。见儿子突然怔住不哭了,随口吩咐道:“开饭吧!” “不要!”窦怀望又哭起来,“我就要她出去!” 哪有儿子撵老子的屋里人的?练竹娘家原也是读过些书的,皱着眉头看向胡三娘,示意胡三娘管上一管。胡三娘早因新人进门打翻了醋坛子,下半晌就在屋里骂了一回,要给新人一个下马威。哪知管平波不在家,她骂的嗓子冒烟才发现白骂了一场,气的半死。此刻儿子替她出头,她心中自是千肯万肯,故装作无能,且看管平波怎么开交。 窦怀望是窦宏朗的独生儿子,从来养的金尊玉贵,现当家的又是他亲祖母,三房的几个小的都要让他三分。从来无往不利,此刻闹将起来,练竹也是没了法子。 管平波充耳不闻,扯着窦宏朗的袖子,怯生生的道:“老倌,我饿了。” 在一旁伺候的珊瑚没来由的一抖,管大刀竟还会撒娇!昨夜一战,二房里已悄悄给管平波起了外号,只没叫主家知道罢了。贝壳想起早起管平波轻轻巧巧的抱着练竹的情景,也掉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练竹腼腆,胡三娘活泼,窦宏朗还是在青楼享受过姐儿此般娇羞,当即就应了句好。 管平波立刻伸出筷子,夹了最大一块肉,放在窦宏朗碗里:“老倌白日辛苦,多吃些。”说毕,见窦宏朗拿起筷子,自己也跟着大快朵颐起来。至于窦怀望的嚎叫,关她屁事,又不是她生的。也更加不关窦宏朗的事了,传统的男人,生来就有听不见孩子啼哭声之天赋,吃的甚为香甜。 于是窦怀望哭着,窦宏朗与管平波吃着,饶是练竹一贯厚道,也差点笑出了声。胡三娘气的直发抖,偏怕宝贝儿子哭坏了,还得先去哄了孩子。不巧管平波才来,与厨房磨合的不甚好,大伙儿有些低估她打了一架又逛了一天的战斗力,待到胡三娘哄了儿子回桌上,一桌碟子已经干净的能照亮人影了! 窦宏朗完全被管平波的食量震惊了,练竹早吃完了饭,亦是呆呆的看着管平波清盘。良久才咳了一声:“那个,管妹妹吃饱了么?” 管平波心情甚好的点头,大赞:“好吃。” 胡三娘登时怒了:“我还没吃呢!怀望也没吃!” 管平波道:“那你叫厨房再做就是了,我们家这么大的房子,定是有钱的很,吃饭总不愁的。” 胡三娘骂道:“再有钱也不养你这般饿死鬼!” 管平波回击:“又不是你当家!” 胡三娘一噎! 窦宏朗不耐烦的道:“吵什么吵!明日叫厨房多做些就是了。” 胡三娘气的跳起:“分明是她同我吵,她还讲不讲长幼了?” 管平波无比光棍的道:“我乡下人,不懂!” 彼时管人叫乡下人,多含鄙夷之意。胡三娘哪里料到管平波如此不要脸。换成别个,她早上爪子挠了。可想想昨夜,管平波干净利落的解决了两个强盗,比她婆婆还彪悍,硬是忍着不敢动手。还待再骂,窦宏朗已是很不高兴了,喝道:“够了!要吵挑我不在家的时候吵!谁再叫嚷一句,休怪我动手!” 窦怀望非常恰当的再次开嚎:“哇!阿爷你凶我!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哇!!!!” 窦宏朗:“……” 管平波笑的直抖,饶有兴致的点评:“真可爱!” 练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虽然她盼儿子都快盼傻了,毕竟还没有真傻,这孩子怎么才嫁进来就傻了?窦怀望哪里可爱了!? 若非膝下唯一的儿子,窦宏朗就要飞脚踹出去了。昨晚一宿没睡,今日跟着大哥出去查了一整日的遇袭内情,正是想休息的时候,被儿子吵的头痛欲裂,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胡三娘跟了他多年,窥其神色就知要怒,恶狠狠的瞪了管平波一眼,赶紧抱着儿子去院里哄了。 窦怀望七八岁的样子,胡三娘抱着毫不吃力,管平波暗自点头,这力道可以称一句女汉子了。 窦宏朗好端端的纳侧之喜被搅和的血雨腥风,本就十分不悦。此刻见管平波跟个傻大姐似的乐,更加嫌弃。加之累了这么许久,也不是血气方刚的年岁了,没好气的对管平波道:“你自回屋去!” 管平波也累了,答应了一声,抬脚就走了。 窦宏朗木了一下,她是没听懂意思吗?无语的看了眼练竹,你什么破眼光? 练竹倒是听懂了,劝道:“她才来,你怎好不给她做脸?” 窦宏朗道:“我倦了。” 练竹笑劝道:“她一团孩子气,懂什么?你只管去她屋里歇,她还能强了你不成?” 窦宏朗没答话,径自进了练竹的屋子,唤了丫头来伺候他梳洗完,倒在床上就睡了。练竹无法,只得派珊瑚去安慰管平波。珊瑚走了一趟,回来悄声道:“婶婶你是白操心,她自去厨房打了水,比叔叔睡的还早呢!” 练竹:“……” 贝壳低声调笑道:“我们管婶婶不似世俗之人。说她甚都不懂吧,昨夜里那样厉害。说她厉害,又似个孩子。也不知她家怎生养出来的。” 练竹道:“有什么好笑的?她早早死了母亲,只一个父亲拉扯到这么大,哪个同她讲这些?不管怎样,昨夜里是她救了我们的命,旁人我管不着,我手底下的人要学了那些个什么忘恩负义,我可是不依的。” 贝壳讪讪的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婶婶别恼。” 珊瑚也道:“婶婶是不知道,乡间什么粗话都有,她未必就不知道。只她年纪还小,依我说过几年再圆房也使得。姑娘家似她那般能吃的少见,可见还在长高,不急一时。” 练竹叹道:“你们今日也瞧见了,胡三娘养大了儿子,就养大了心。我们只有那个宝贝疙瘩,不多生几个,屋里还有我立足的地儿?” 此话听得珊瑚贝壳也叹了,她们家婶婶,什么都好,就是性子不好。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地就连个妾都辖制不住。娘家只劝她索性多纳妾,可是一个都无法,难道两个就有法儿了?胡泼妇就够难缠的了,再添一个管大刀,日子还怎么过? 珊瑚经的事多些,细细回想起昨夜情形。先是有打杀声,肖金桃喊人往屋里撤。管平波一个新来的,就能跑到厨房摸了把菜刀,再跟着溜进正房。这得有多快的反应?她还能跟胡三娘叫板,跟老倌撒娇。能识字能算数能杀人,还有什么她不会的?那日他们路过刘家坳,还说她伯父喊了七八个壮汉抓她,真是不要脸。现想起来,没有七八个人,只怕奈何不得她。若她记好也就罢了,若她是个忘恩负义的,又待如何?珊瑚心想:她家婶婶的性子实在太不中用了。可见果真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家书读多了就魔障了,还不如不读书,抄起菜刀砍的老倌不敢生二心才是正道。现都叫什么事儿! 可事已至此,还能怎样?珊瑚再次叹了口气,揣着一肚子担忧,打发练竹睡了。一夜无话。 第6章 浑水 管平波一夜睡的心情舒畅,睁开眼,就见屋里戳着个小女孩儿。那女孩儿一件她醒了,忙福身一礼道:“给婶婶请安,奴是奶奶新派来的丫头,专为伺候婶婶的。” 管平波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笑道:“奴哪里有甚名字,不过在家里胡乱叫着排行罢了。奶奶说烦请婶婶不拘赐个什么名字吧。” 管平波乡下长大,知道贫苦人家不拘男女,皆无正经名字,不过是为了区分。故见着什么起什么,乃至于鸡爪牛粪的都有,很是不雅。而大户人家的丫头,为体现主人的品味,倒有些好名好姓的。管平波一个工科生,最没有浪漫情怀,便道:“我也不大通,你自己起一个吧。” 丫头笑道:“婶婶可休难为奴,奴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起的出名字来。” 管平波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名字,记得的丫头名也不多,头一个鸳鸯她不敢起,省的被窦宏朗知道,生出个什么怜悯之心跑来睡睡她,就尴尬了;再有什么袭人麝月之类的,倍儿拗口,不符合她土包子的人设,刨了半天才道:“那就叫雪雁如何?” 丫头无可无不可,点头应了。又忙赶上来伺候管平波梳洗。管平波观其行事,猜着必是已受过训练,不然定没有如此从容。便问:“你家是哪里的?什么时候来的窦家?” 雪雁道:“回婶婶的话,奴的父亲原是跟着嗲嗲跑船的,那一年出船,在路上遇着水匪,便没了。家里只剩我们姐妹和母亲,奶奶见我们可怜,特领了我们进家里当差。在奶奶跟前当了几年小丫头,还是奶奶说婶婶才来,只怕无人使唤,才调了我来与婶婶使。” 管平波便知此乃当家主母的人了,只怕还是信不过她的缘故。论理一个小老婆,犯不着劳动到当家主母头上,奈何她战斗力略凶残,窦家恐怕多少有些顾忌。于是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问,“你母亲呢?” 雪雁笑道:“在奶奶屋里管浆洗的活计。” 管平波却又问:“我听闻跑船十分危险,似你们这样的人家多么?” 雪雁道:“原来婶婶是行家?好叫婶婶知道,如今咱们苍梧郡里,最怕人的两个去处,一个是跑船,另一个就是采矿了。都是有今朝没明日的。我们家算好的,经了奶奶的眼,接进了家里来,还有那许多孤寡,只好在外头住着。婶婶是不知道,咱们家嗲嗲最是宅心仁厚,若非家里实养不下那么多人,怕是都要接进来呢。如今家里当差的,多是我这样的出身。便是流落在外头的,也时常分点活计。就譬如我们穿的棉布衣裳,皆朝他们买。有时不大好,也怜惜他们或残或苦,都不大计较。我们时常说,再遇不着这等好人家了。” 管平波挑眉,没料到窦家竟挺讲义气的!不管是什么目的,至少不算刻薄,她运气不错么。 一时梳洗完毕,天光微亮,管平波问道:“我们家可要晨昏定省?” 雪雁稍微怔了一下,先前听说新来的管婶婶是乡下人,不知得闹出多少笑话,谁料她竟很是知些礼仪,忙答道:“我们家的规矩与别处略有些不同,早起奶奶要理事,便是各房先吃了早饭,估量着奶奶忙完了一阵儿,再去请安。” 管平波道:“知道了。”说毕,整理衣裳,欲往正房去给顶头上司请安。出乎雪雁的意料,管平波不单知礼,她懂的怕比窦家人都多。要知道她上辈子家世不俗,穿越前,姐姐已官至将军,姐夫亦是部级高官。偏那两口子死活不肯生孩子,把她父母气的半死,赌气自己生了二胎,便是她了。哪知生下来,方知年纪大了,养孩子着实有心无力,天天跟她姐姐要钱要物要支持。她姐姐性格十分强硬,对父母冷笑道:“你们既然敢生?怎么不敢养?”两边怄着气,到她一岁多时,父母觉得一把年纪带个奶娃娃实在太难熬,就偷偷的乘火车到姐姐家,把她往家门口一放,离家出走了! 姐姐回来看到门口哭的撕心裂肺的妹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气的破口大骂。她当然能通过各种途径找到父母,但父母已经做绝,找到了又怎样?只得忍气敲邻居的门,笨手笨脚的先把妹妹喂饱了,连夜抱着坐高铁送到朋友家寄养。那朋友是一对基友,最爱孩子,高高兴兴的接了她养了。姐姐不差钱,朋友又十分细心,把她养的白白胖胖不提,还说当地治安不好,女孩子吃亏,从三岁起就正儿八经教武术,到上初中送回姐姐身边时……武警出身的姐姐姐夫毫不留情的加大了训练量,同时文化也不许落下。横竖家庭条件好,享受的那真是顶级教育。有些认知刻进了骨子里,便是穿了十几年,都难以忘怀。①故,管平波这一世虽条件有限,礼仪不知如何实操,但很多常识都是知道的。譬如小老婆要去给大老婆请安,乃至贴身伺候的事,她就知道,只具体怎么做,还须学习。看到雪雁探究的神色,管平波暗笑不已。谅她们也猜不到原委,还只当是她父亲教的。她父亲倒不比前世那对王八蛋,疼她疼到整个村都看不过眼。却囿于时代观念,不愿教她多读书。若不是前世的底子,她可就叫没文化埋沟里了。就算是后院争宠,《三字经》也不够使啊!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人已走到正房门口。练竹刚起来,见她来了,心中暗自点头:是个知礼的,好胡三娘多矣。 待管平波问过安,胡三娘也带着窦怀望来了。一进门瞧见窦宏朗竟坐在床上打哈欠,不由幸灾乐祸的看了管平波一眼,昨晚居然没圆房!心中大乐!练竹特特从外头聘一个进来,自是为了分宠,不叫她一家独大,哪知人进了门,还不如丫头们体面。好歹珊瑚贝壳还捞了几日“新婚燕尔”呢,这位竟是连洞房花烛都没有。练竹那二十两银子,着实白花了。如此一想,立刻笑盈盈的走到窦宏朗跟前,伺候他起床穿衣。 窦宏朗睡了一夜,已是去了乏。人精神了,心情也跟着好转。见管平波立在梳妆台前,帮着珊瑚递练竹的梳头家伙,又觉得有些委屈了她。好不好,是自己的老婆,她落个没脸,自己又有什么趣儿。便道:“眼看要冷了,该叫个裁缝与平波裁几件衣裳。” 不待练竹说话,胡三娘抢先笑道:“可不是,她一个箱笼也没有,光身一人进来,她的好日子偏又有人捣乱。依我看新衣还在其次,横竖我们姐妹都能匀出些个,姐姐很该给她个赏钱才是,不然连个零花都没有,倒叫人笑话了我们二房。” 时下女子出嫁,一点嫁妆都没有,决计是要叫人笑一辈子的。故若疼女儿,再不济也得凑两床被子堵人嘴。可惜管平波的亲爹没了,别说嫁妆,肚子里连碗饱饭都没带来,胡三娘可是揪着她的痛处往死里踩了。 练竹皱了皱眉,正要说话,管平波就道:“胡姐姐说的是哩。常言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现真是一个铜板都没有。这般穷着,若在娘家,别人自然笑我父亲;如今到了夫家,就得问夫主讨了。”说毕扭头冲窦宏朗笑道,“老倌瞧着赏我多少好?” 窦宏朗正穿好衣裳,往架子上洗脸,顺手就捏了捏管平波因年轻而充满了弹性的脸,笑道:“你说罢,想要多少?” 管平波好悬没条件反射的伸腿踹过去,暗暗警告自己忍住,不能随便打上司,只好笑意深了三分,以掩盖方才微妙的表情变化。她才不想跟胡三娘一般见识,没得掉价。只笑道:“我且问问账房有多少年俸,再来找老倌讨。” 窦宏朗心念一动:“你果真会算账?” 管平波道:“骗你作甚?” 窦宏朗又问:“家用帐不算,外头的大账你可会?” 管平波道:“不会,但我算数好,包管一学就会。” 窦宏朗笑道:“小孩儿家家惯会说大话,账房多少年才能出师你知道么?说学会就学会,那天下人人都能当账房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家,何苦再花大价钱去请。” 管平波道:“老倌此话差矣。一则天下的账房,也没有哪个生下来就会的,不都是学的么?二则账房难出师,并非算账有多难,而是他们学算数就要好多年呢。我算数极好,只要师父不藏私,我三个月内若学不会,甘愿领罚。” 练竹笑道:“罢罢,自家人说话,何须说的这么满。依我说,既管妹妹有这等志气,何不成全了她?外头请的账房,怎比的自家人可信?不用三个月,更不用说罚不罚的,先学着吧。便是不如老账房会算,学会了看也是好的。” 窦宏朗与练竹相视一笑,道:“很是。” 管平波保持着微笑,自古豪门多故事,团结一致是传说。尤其是窦家这样有三个儿子的,她从小到大,看争家产的八卦还少么?窦宏朗两口子虽未明说,八成是打着让她插手总账的主意。她还不大明白窦家的人际关系,不过窦宏朗行二,上头有兄长,下面有幼弟,绝大多数时候,夹在中间的那个都是最受忽视的。故,除非似西门庆那样两代起家一脉单传的,宅斗或是妻妾相争;到了窦家这样有了三房人的份上,宅斗可就不是争男人,而是利益了。 管平波挑了个鱼形佩替练竹挂上,微笑又加深了几许。水浑好啊,水浑了正好摸鱼! 第7章 齐心 古时的官员上衙称之为点卯,即卯时需抵达官衙开始办公,必然得寅时末起床。一家之主都起了,余下的人只得跟着起,故官宦人家睡的早,起的更早,久而久之形成了一股风尚。到了乡绅人家又有不同,既不需点卯,亦不需起早贪黑的干活,晨起时间与后世的上班族相差无二。吃毕早饭,已是辰时三刻了。二房诸人才浩浩荡荡的往正院里去问安。 窦家有个极大的荷花池,建筑都依荷花池而建。二房在荷花池的这一头,比大房与三房离正院都远些。一行人朝北走过荷花桥,在大房门前立定,等窦元福一家子。说话间三房也到了,练竹怔了一下,问窦崇成道:“三弟妹呢?” 张明蕙恰走出来道:“二弟妹你不知道,三弟妹前日晚上唬着了,天亮就发起了烧,只怕今日还不大精神呢。”又笑对三房的小妾候翠羽道,“候妹妹那日在家里,不曾出来吃酒,倒是逃过了一劫。” 候翠羽笑着对张明蕙福了福:“也是唬的不轻,只比我们姐姐当时正瞧见了强。” 张明蕙又对管平波道:“妯娌间我只服你一个,那日晚上那我们都唬的动不得,独你还能杀退了强盗,现想起来都觉得佩服。二弟当真有福。” 明目张胆的挑拨,管平波更确定张明蕙与练竹不对盘了。正欲说几句话辩解,窦元福却不耐烦的道:“你们娘们的闲话等到妈妈房里再说,立在路上算什么?” 几大家子人立刻闭嘴,随着窦元福往正院里去。窦向东早出门办事,肖金桃也理完了家务,坐在上首受了子孙的礼,就笑指管平波道:“我们家又新添了人口,大家彼此认认吧。” 管平波便老老实实的给肖金桃敬茶磕头,又给窦崇成的生母黄雪兰磕了个头,收了两个红包,再与平辈的叔伯妯娌见礼。她比三房的候翠羽小几岁,然此时大小都随夫婿来,候翠羽倒要向她见礼。 待管平波见礼毕,就有大房的两个儿子窦正豪与窦高明领着晚辈来行礼。说来窦家三房,独大房没有妾,两个儿子皆是张明蕙所出,窦正豪已二十,正在议亲,定的乃是巴州珠宝商沈家的千金沈秋荣,预备十二月底进门的;窦高明亦在相看。故近来张明蕙着实有些忙碌。 二房就一根独苗窦怀望,已是见过了,不消多述。三房正妻贺兰槐生了一子一女,妾候翠羽生了一子,因其父亲是个读书人,起的名字也别致,分别叫治通、则雅、和节,皆取自《荀子》,是希望孩子守礼的意思。窦家的第二代三个儿子,第三代五子一女,衬的女孩儿尤其精贵。男孩儿们见完礼都立在各自父母身后,独窦则雅挨着肖金桃坐了,显得地位超然。 管平波不知是不是《红楼梦》写的乃官宦人家,赵姨娘生了贾探春与贾环后也只能捞着个给贾宝玉打帘子的活计。但在民间,正经父亲屋里的妾,竟是地位高于子侄的,甭管嫡出庶出,皆要唤她一声管婶婶或管伯母。受了晚辈的头,自然就得发赏。练竹出门时就准备妥当,让她放在袖中,此时拿出来一一发放,独窦则雅得了个双份子。 看着窦则雅一脸骄横的模样,管平波暗自好笑。既然窦崇成都是庶出,她就不信肖金桃真能把个假孙女疼到哪里去。 待彼此认得了,肖金桃便打发哥三个去办事,小一辈的去上学,唯有三房的则雅和节年岁尚小,由丫鬟婆子带着在左近玩耍。窦家正经的女眷不算少,坐在厅里闲话,一人一句就能说上半日。问了一回贺兰槐的病情,肖金桃掉头问一直沉默的管平波:“听闻你识得字,写两个来我瞧瞧。” 丫头们忙铺开纸笔,叫管平波写。前世照顾管平波的大哥哥一手好字,管平波也跟着学了几年。这一世没那么好的条件,只拿着一根快秃毛的破笔蘸水在青石板上练。故字算不得很好,亦不算丢人。彼时对女眷要求不高,能把字儿写工整,被人恭维一句才女都不算很亏心了。 肖金桃点了点头,又问:“算数呢?” 管平波道:“比写字强。” 肖金桃笑道:“如此,日后便随着我算账吧。只若跟着我做事,就睡不得懒觉了,少不得闻鸡起舞,你可愿意?” 管平波忙道:“妈妈肯抬举,是我的福气,哪能不愿意呢。” 张明蕙脸色微变,随即道:“看妈妈说的,她新婚燕尔的,怎好狠使了她。妈妈素日最疼我们,今日怎么不疼她了?” 肖金桃没理张明蕙,道:“晚上早些睡便是了。” 管平波心中纳罕,练竹是个和气人,但未免显得软弱无能了些。这等当不起家的儿媳妇,婆婆没理由喜欢。庶出的儿媳妇更不喜欢。怎么正经的大儿媳也看着不对付了?总不至于一屋子儿媳,肖金桃没有一个喜欢的吧? 却听肖金桃又对管平波道:“算来今日该你回门的日子,老二不得闲,你若想回去,喊个外头的人,叫上一顶小轿家去看看吧。” 管平波摇头道:“我家里的事,也没甚好瞒的。说起来是有些丢人,可捂在怀中,就不丢人了不成?如今我父母都没了,回去对着恶狼般的叔伯没意思。何况我既嫁了来,自然这里才是我家,与本家再无相干,日后他们倘或来找我,也只说我不在吧。” 张明蕙道:“这事儿我们都知道,虽是委屈了你,却到底是长辈。别怨大嫂话多,听大嫂一句劝,休同长辈计较,方是我们做晚辈的本分。” 管平波心中默默道:我将来是要管账的,跟娘家眉来眼去的,是觉得上司太信任自己了咋地? 初来乍到,管平波不好驳张明蕙的话,随口答应了一声,又低头不说话了。 肖金桃没什么对儿媳好说的,以要教管平波算账为由,将别的人都打发了。引着管平波往东间走,此处是肖金桃平日里算账之所。东间摆满了架子,层层叠叠的放着账本。桌上还摊着一本账册,想是正算到一半的。 肖金桃随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凳子,道:“坐。” 管平波告了一声,坐下了。 肖金桃道:“我是个爽快人,看着你也是个爽快人。虽因才来,捏着嗓子说话,可昨日就能在家里逛足一日,就知道你不是一味老实的。故,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告诉你一声儿,我是填房,窦元福不是我生的!” 管平波惊讶了一下。 肖金桃又道:“你瞧见了,窦元福占了嫡长,窦崇成占了伶俐,唯有你那汉子,也就是我亲生的,不然我非说出一车好话来!你姐姐心里不糊涂,就是一味贤良,竟被胡三娘骑在头上撒野。胡三娘是够泼辣,然脑子里全都是水,两只眼睛就看着二房一亩三分地,只知道争汉子!我看你是个明白且泼辣的,少不得二房的场子靠你撑起来。” 稍顿了顿,肖金桃又道:“昨日早上一战,你阿爷喜欢的很,已是叫大房留心。家里的外账皆是账房在管,他只听你阿爷的话,你阿爷又重长子,因此除了窦元福,凭你们哪个,都是插不进手的。你阿爷是个精明人,那些个下流手段,休想在家里用。咱们只有大道可走。一则你的武术别丢下了,日日同人练去,阿爷自记得你。他记得你了,就是记得了二房;二则你再帮着我把内务管起来。原是你大嫂在管,她又要娶儿媳妇,说来那是正子嫡孙家的,我不好太明着偏你。日后且看吧。再有,”肖金桃深深看了管平波一眼,道,“你姐姐腼腆,你却不能不把她放在眼里。嫡庶无序,是乱家的根本。你可记清楚了?” 管平波道:“妈妈不同我绕弯子说话,我便也直说。嫡庶我是不管的,世间的道理本就是能者居之。可做人不能不讲恩义。凭我再厉害,真个被伯父算计的落入烟花柳巷,一辈子都完了。恩客老鸨怎么凌虐人的,我都知道。我谢姐姐救命之恩,日后不从正房偏房论,我都会敬着她、护着她。再则我是独生女儿,从此之后有个姐姐疼着我,有什么不好?只话说在前头,拿我当妹子的,我自拿她当亲姐姐;胆敢来招惹我,招惹我姐姐的,我定叫他知道什么叫‘糍粑是米做的’!” 肖金桃笑出声来,才进门三天,就被胡三娘给惹着了。要不怎么说胡三娘糊涂呢?管平波都是敢提刀砍人的主儿,好端端的惹她做什么?料想胡三娘不是管平波的对手,肖金桃就懒得管闲事,挥挥手叫管平波退下了。 管平波想了一路,她如今势单力薄,得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回到家中,就把肖金桃的话悄悄对练竹复述了一遍。练竹道:“妈妈说的没错,咱们才是一家子,合该齐心协力。”心中对胡三娘又生出了些许不屑。窦宏朗算个靠的住的夫君,大事小情都只跟正妻商议,便是正妻不明白的,也从不拿去跟胡三娘说。妾么,夫君死了守孝都不用的,怎比得过夫妻一体的正妻。她是没生儿子,故没底气。若她能生出来,家里才正经没有胡三娘站的地。 又看管平波,一脸乖觉柔顺,那就不妨多疼顾些。一家人就该有一家人的模样儿,不是么? 第8章 人潮 练竹讨厌胡三娘。凭谁性儿再好,遇到处处想压自己一头的人,也不会高兴,何况胡三娘不过一个妾。练竹并非心里没划算的人,奈何公婆在堂,娘家衰微,只得叹一声命苦,面上装作软弱罢了。她不软弱又能如何呢?她倒不是半点道理不讲,自幼也读过几本《女四书》,尤其自家没得生,更不好意思拘着丈夫了。哪里知道胡三娘不独不把她放在眼里,还将儿子拢的水泼不进,对嫡母连面子情都不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练竹膝下连个女儿都没有,如何不着急? 窦宏朗比练竹还急,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的蹦儿子,大哥都要有孙子了,他才一根独苗儿。因胡三娘生了一个,便可劲儿往胡三娘屋里去,哪知五六年过去了,竟是半分动静也无。窦怀望三四岁上,练竹就把珊瑚与了他,说好的只要生了孩子,不拘男女,就抬了做妾。结果珊瑚也没动静。今年初看着贝壳长成了,也给了,还是没有。现来了个管平波,也不知有没有福。正经抬进来的妾,练竹没想着抢人家的孩子,只肯顾她三四分,也满意了。偏窦宏朗似不喜欢管平波,恨的练竹在屋里暗自骂了一回,又预备张罗开来。 此刻见管平波从婆婆处回来,还跟她这般亲,练竹就更盼着管平波的肚子争气了。早在肖金桃留着管平波说话的档口,她已吩咐人去请裁缝。管平波虽不是十分绝色,但也很是端正。练竹与窦宏朗十几年夫妻,最是知道他的喜好。练竹是打定主意要把管平波打扮起来,讨得夫主欢心才是。 君山岛通共没多大,岛上的裁缝说来也不是生人,正是窦向东心腹长随张和泰兄弟的父亲,与窦家上下都熟的,不用通报,夫妻两个直接进了二房的院子。 先给练竹等人问过安,张裁缝的老婆、人唤张嫂子的就拿着软尺给管平波量尺寸。管平波趁势提出要求:“姐姐,我想要几身短打,这袄裙虽好看,到底不便。” 珊瑚笑道:“我们管婶婶还不肯脱了孩子气。” 练竹也笑:“她还小呢。”又对管平波道,“要短打容易,你白日里出去耍可以穿,但下半晌来家就得换上裙子。你不依我,我可就不给你做了。”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都听姐姐的。” 练竹笑嗔一句:“跟只猴儿似的。你可安生些吧。” 管平波道:“待我长大两岁再安生不迟。” 张嫂子跟着笑了:“我走街串户替大户人家裁衣裳的日子多了,头一回见到管婶婶这般不认生的新嫁娘。我说句倚老卖老的话,都是二婶和气纵的。” 练竹道:“我才不纵着她,昨儿还同你儿子打了一架。早知道她这么野,我就不聘她来了。” 饶是管平波皮糙肉厚,也被二人对话电了一下。说好的妻妾呢?怎么说话间似当娘的抱怨自己闺女似的,再不济也是婆婆说儿媳。管平波瞅了瞅练竹,这年岁当她娘也不算离谱,可你这么快进入角色真的好么? 量完尺寸,张裁缝道:“婶婶们耐烦两日,待我针脚密密的做了来,穿着才精神。” 练竹道:“知道,慢工出细活。我要是急性子便不找你们了。外头也有一日做好的,只那针脚,白浪费了我的好绸子。只你也别太耽误,过两日大嫂必请你来预备阖家的冬衣。再有,管妹妹才十五,你做衣裳时折些边进去,到明春放开了还能穿一季。”又对管平波道,“你这个年岁,销金缂丝的缎子就不给你使了,待大些再说吧。” 管平波道:“依我说绸子的都不必,绢的就很好了。” 练竹道:“家里还没到那份上,短不了我们姐妹的衣裳。再说你只有绢的,偶或到门上买东西,叫外人看了也不像。你下半晌别四处跑,我带你出门打首饰。” 张嫂子道:“管婶婶穿的是婶婶的衣裳吧?裙子有些短,可有下剩的尺头?我现就给管婶婶滚个边,看起来才像。” 练竹笑道:“我原是说待你们做了她的衣裳才带上街的,却是大嫂看到她裙子短了一截,特特送了套新的过来,说是她新做的,还不曾穿过。我想着她们两个身量仿佛,就收下了。我横竖是个不当家的闲人,正好出去逛逛。” 珊瑚拍手笑道:“我们是在岛上逛,还是去城里逛?” 练竹白了珊瑚一眼:“岛上还逛不足你?” 贝壳也道:“岛上只一家铺子,没有城里的多。” 练竹道:“城里人多,不留神就叫人拍了花子。我才不带你们去,改日老倌有功夫,叫他带着去。” 两个丫头哪里肯干?一边一个摇着练竹,一个说:“好婶婶,我们多多带家丁去。”一个说:“我们喊几个轿子,直抬到大铺子里,才没有拍花子的。” 管平波看着直乐,练竹姐姐这位正妻真是当出了老祖宗的风范,果然不多久,就被两个丫头晃的直告饶:“好好好,明日就进城逛去。我今日得去瞧你们三婶,少不得陪着说说话,进城来不及。” 两个丫头方撒了手。 练竹没好气的道:“兜里有几个钱就咬手,非得花销出去才罢休,我看你们几时才有划算!” 张嫂子忙奉承道:“都怪婶婶平日里给的太多,扣他们几个月的月例就好了。只怕婶婶不舍得。” 贝壳笑道:“好嫂子你别出馊主意,惹恼了我们,就挑唆管婶婶逮着你儿子一顿好揍!” 管平波的战斗力早传遍了窦家,张嫂子忙道:“哎哟哟,再不敢了,姑娘饶了我吧。”说的满屋子都笑了。 一时话毕,张嫂子记了尺寸,张裁缝上前来拎起装布料的包袱告退了。练竹才起身道:“三弟妹受了惊吓,昨日我们不知,没去瞧她,今天知道了,定是要去瞧瞧的。管妹妹与我一起去吧。” 说着一行人出了正厅,在东厢把胡三娘并窦怀望喊出来,一家子往三房去探病。三房在二房的南面,沿着荷花池,绕到了大门,里头却是静悄悄的。使人去通传,候翠羽忙迎了出来,对练竹福身一礼道:“难为二嫂想着我姐姐,她才吃了药睡了。二嫂并二位小嫂子进来吃杯茶吧。” 练竹听说,压低声音道:“既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银剪子道,“听闻银剪子能镇邪除鬼祟,你把这个放在她枕头边,只怕就好了。” 候翠羽忙道谢。寒暄几句,人情做到,二房的诸人便走了。 回家的路上,管平波笑问练竹:“候弟妹的名字好听,可是取自‘有多少佳丽事,堕珥遗簪,芳径里瑟瑟珠玑翠羽。’?” 胡三娘听不懂,暗自撇嘴,读过书了不起啊! 练竹也暗暗撇嘴,面上淡淡的道:“三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取的是‘秋容凋翠羽,别泪损红颜’。” 管平波:“……”果然小老婆没人权,连个好名字都图不上。幸亏她自己起了,不然不定给叫个什么短命的词呢。 练竹不喜窦崇成的酸样,只怕点评出来,胡三娘到处乱说,替她得罪人。明仗着胡三娘不识字,看到管平波摆出一脸无奈的神色,就知她听的明白,反倒笑了。 胡三娘不知两个人打什么哑谜,哼了一声,懒的说话。回到家中,练竹令管平波换上新裙子,又捡了一套葡萄累累烧蓝的银饰,一面叫丫头与她戴上,一面对胡三娘道:“我们两个要出门逛,你去不去?” 胡三娘方才早看到张裁缝拎走了一包袱布料,此刻又见练竹替管平波添私房,肚里骂了八百回练竹偏心眼,赌气道:“我不去,姐姐去吧。” 练竹巴不得碍眼的不去,高高兴兴的带着一群小老婆出门逛街。 君山岛乃窦家的私产,故在岛上的人,至少都与窦家沾亲带故。银铺子就是窦家一族人开的,族里日常动用的金银器皆光顾他家,非得他做不来的,才去城里买。他也不光做本家生意,君山岛不独有一片好茶树,还有一口好泉眼,泉水沁甜。茶树因产量有限,价格又高,争的你死我活。这泉水却是只要肯去挑就有,窦家以此为生的很是不少。此外君山岛上风景宜人,是城内富户踏青游玩的好地。更有窦向东最是大方豪爽,他家后头的外花园,竟是随人借去宴客吃酒,只消同他打声招呼即可。有了这几桩好处,日常来岛上的文人雅士不知凡几。窦家族人趁势开起了茶铺糕点铺,乃至于酒肆客栈皆有。 此时正是金桂飘香的时节,窦正豪的大舅子沈贤秀带着一帮酸人,借了窦向东家的园子开了个秋风诗社,引了上百的读书人来耍。上百的读书人,又引来了不知多少小妹央着父母兄嫂带着来瞧。只把靠划船营生的窦家族人累的人仰马翻。 管平波在深宅大院里还不知道,一出大门,被汹涌的人潮惊的够呛,窦家居然还有旅游业!她公公理财能力很可以啊!厉害! 练竹道:“春天赏桃花,夏天是荷花,秋天有金桂,到了冬天,他们又来踏雪寻梅了。一年到头也没有个消停。” 管平波很久没被人潮袭击过了,笑道:“我来的那日还挺安静的呀。” 珊瑚笑道:“今日休沐,他们读书人才有空,不比我们日日得闲。” 管平波摇头叹道:“人太多了。” “这叫人多?”雪雁笑道,“春日里的品茶会才人多呢。我们家的银针,上上等的采了快马往京里送去,余下的我们家就可以处置了。哪一年不招来上万的人?连知府都年年要来的。到时候婶婶再看,才知道什么叫人山人海。” 管平波肝疼的想,谢谢,她太知道什么叫人山人海了,她当年一时大脑短路,十一跑去看西湖,那才叫正经人山人海!上万人算个屁! 一行人好容易挤到了银铺,族中三大爷端上来茶还没来得及喝,突然,一个丫头发疯似的冲进来嚷道:“婶婶快家去吧!族长奶奶带着人来闹事,他们人多,我们人少,现只怕奶奶吃了亏了!” 练竹蹭的站起,立刻道:“走!” 第9章 乱斗 巴州民风彪悍,妇人尤其泼辣,且妇人打架,男人都不大好随意插手的。窦向东一家子人口不丰,族长家的若带了帮手,留在家里的肖金桃与张明蕙一准吃亏。练竹虽文雅些,赶回去壮声势也是好的,何况她还带着管平波,这位可是连男人都敢杀的主! 练竹几个一路飞奔,到了家门口,就见大门洞开,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看热闹的人,见练竹带着人赶来,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通道。正堂前的坪里已打成了一团。肖金桃拿着根木棍,挥的虎虎生威,正是她家传的棍法。一个老妇人坐在地上,拍着腿撕心裂肺的哭喊,大骂窦向东杀了她男人。余者一群健壮妇女家丁打行,与留守的家丁混战成了一团,不分高下! 练竹急问躲在一旁的一个丫头道:“阿爷跟男人们呢?” 那丫头急的跳脚:“都进城里的铺子去了,今日休沐,街上人来人往,正打发人寻!” 练竹又问:“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丫头满脑门子的汗,急道:“哪个知道?族长奶奶带着人一径杀进来,进门就嚷着说我们嗲嗲杀了族长嗲嗲,要杀我们全家哩!” 正问着,忽听张明蕙一声惨叫,练竹扭头看去,只见她被两个妇女扯着头发,按在地上打。脸上已是青了两块,那妇女竟还想用指甲挠她的脸。张明蕙抵死挣扎,打的不可开交。练竹与张明蕙平日里再不对付,也不能干看着。提着裙子就去解救大嫂,猛力拉住一个,却是冢妇,一个迟疑,方才在地上拍腿大哭的族长奶奶已经跳起,伸出爪子直挠练竹的面门。 管平波伸手一挡,不妨窦家冢妇飞身一脚,练竹双脚一软,捂着肚子倒地,直唤哎呦。 管平波登时怒了,先揪住冢妇的头发,给了一记窝心脚,回身一个飞腿,撞的族长奶奶脑袋嗡的一下,随即口内剧痛,往外一吐,竟是血水混着两颗牙,当即撅了过去。 原来管平波的名声还只在这一房传播,才传到左近特别亲近的人家。窦向东与族长窦贵光为了争茶园,只差没成了死仇,哪里知道窦向东家好端端的聘了个杀才进门! 管平波瞬间解决了两个,顺道踹飞了压着张明蕙的妇人。才转身,张明蕙已哭将开来:“二弟妹!二弟妹!” 管平波吓的半死,忙蹲下去查验,却见练竹倒在地上,身下渗出潺潺鲜血。肖金桃也赶了过来,一叠声问:“怎么了?” 张明蕙哭道:“只怕是小产了!” 肖金桃眼前一黑,她儿子本就子息单薄,闻得此言,痛的五脏六腑都搅做了一团。心中恨意滋长,断喝一声:“去请大夫!”又对张明蕙道,“你看着她!”说着,拉着管平波就往战场里拖。 管平波也差点气出个好歹!打她穿到古代,除了她死了的亲爹,就练竹对她最好。好端端的被人打流产,一个不好直接就人没了,能忍?场内一群野路子打的乱七八糟,偏管平波不认得哪个是哪个,生怕伤着了友军,怒的一把提起晕厥的族长奶奶,掐住她脖子大喝一声:“住手!不然我捏死她!” 族长奶奶被管平波打的满嘴血,又抹了一脸,十分可怖!被管平波一喝,族长家的人齐齐滞了一下。自家的家丁早知管平波多凶悍,也跟着停手。 管平波看制住了场面,当即对门口的丫头道:“关门!” 族长家的家丁一惊,生怕被人关门打狗,就想夺路而出。才踏出步子,管平波一把将族长奶奶当沙包扔了出去,直直卡在门前。这一摔,把族长奶奶硬生生的给摔醒。 此刻管平波已分辨出来,但凡是要跑的,都不是自家人。趁人不注意,抓起一把沙子挥了过去,接着一套杀狼连招,什么撩阴插眼,逮什么用什么,打的七八个男人哀嚎一片,只把自家的家丁吓的个个夹紧了裤裆。奶奶当真后继有人! 一个才逃出生天的男人怒骂:“好不要脸!使这般阴狠的绝户计!” 管平波叉腰大骂:“我一个女人,要你娘的脸!敢在老娘头上动土,我告诉你们,我姐姐好了便罢,若有个不好,我把你们的卵子一个个捏爆!明岁全跟着送茶叶的船上京做太监去!你们才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那男人骂道:“好好!你光天化日之下,敢杀人行凶,我看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肖金桃骂道:“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又有什么王法?这等强盗,打死不论!你们一个个给我跪老实了,我就饶你们一死,否则别怪老娘手中的棍棒不留情!” 管平波余光扫过练竹,人还有意识,蜷缩在一旁不停的抖动,脸色却是惨白。没有大夫,甚至不敢挪动。管平波想起她如今在窦家,所能依仗者唯有练竹,看着来犯的家丁,简直如不共戴天之仇一般。随手指了个站在肖金桃身后的家丁,阴测测的道:“你,去给老娘拿两把菜刀来!” 那家丁一个激灵,逃也似的跑了。 族长家的家丁,左右看看,已知这个疯女人惹不起,一齐往门口逃去。管平波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领头人的手,咔嗒一声,领头人的惨叫响起,胳膊已然脱臼。 管平波冷笑:“谁敢跑试试?”她前世多年在丛林与毒贩近身搏斗,数次生死一线,即便荒废十几年,干不过窦向东的心腹也就罢了,若连这几个下盘虚浮的软脚蟹都干不过,趁早抹脖子上吊算了。 肖金桃见管平波镇住了众人,悄悄的指挥着家丁形成围拢之势。 那领头的暗叫一声糟,他们特特打听了窦向东父子出门的时间才赶过来的,哪里知道女眷里杀出了个夜叉! 厨房就在威风堂后面不远,方才被管平波指使的家丁当真抄着两把菜刀飞奔而至。管平波接过菜刀,非常不顺手,但恐吓意味十足。把刀抛向空中,挽出个花儿来,管平波猜就知道今日的人,与前日的人脱不开干系,索性威胁道:“前儿被我剁了两个,正嫌不过瘾,今日又有人送上门,趁着阿爷不在家,可让我杀个痛快!” 从来打架,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族长奶奶请来的人,不是自家的悍妇,就是寻常的家丁打行,平日里欺负个百姓女眷还可,遇上硬点子,自家就先软了。何况肖金桃带的人又不是吃闲饭的,管平波进门之前,尚且不分胜负,此刻添了强援,又被阴狠招式撂下了几个,更不如了。一行人不管男女,都吓的直颤。 僵持间,门突然从外打开,正是窦向东父子带着一个大夫跑了进来。门口看热闹的顿时又伸长了脖子,好似一只只的大鹅,齐齐看向了门内。 族长奶奶见有人围观,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再次瘫在地上,拍着石板嚎啕大哭:“短命鬼啊,你舍得丢下我去了啊!让我被没人伦的畜生欺负啊!各家门各家户,从没见过晚辈打长辈的!老天怎么不降道雷劈死这帮没人伦的!老天爷你瞎了眼啊!”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见到族长奶奶一脸的血,都指指点点。族长奶奶愈发得了意,尖着嗓子喊道:“各位族老,你们给我评评理啊!看谁家有这样打长辈的畜生!还不拖出去打死,才叫正了家法!” 肖金桃厉声道:“你当族人眼瞎?分明你把我儿媳打到流产,还怨我家人打你?”说着,也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哭起来,“列祖列宗在上,你们可睁开眼看看吧!堂堂宗妇,跑到我家来打的我媳妇儿流产了!毒妇啊!老祖宗!祠堂叫毒妇一家子霸占了啊!我可怜的儿啊!我的儿唉!我怎么像亲家母交代哟,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嫁到我窦家来,窦家的宗妇把人打流产了哟!我的儿啊!谁家养的这般恶妇,嫁到我窦家来祸害!”又发疯般的指着族长奶奶喊,“你说,你说,你们家跟我窦家多大仇!才把你个丧门星嫁进来!你就是个丧门星!猪草的,狗草的,你早晚全家剁脑壳死!” 两个老太太嚎的震耳欲聋,间或对骂,间或对着围观者哭诉。大夫见惯了骂街,全然不为所动,只管看视练竹。练竹满面泪痕,听得大夫确诊是流产,更是泣不成声。张明蕙在一旁安慰:“二弟妹别慌,养好了我们再怀!” 练竹咬着嘴唇直摇头。进门十几年,好容易坐了胎,自己竟半分不晓得。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孩子,又丢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她不知怎么像丈夫交代,更怕娘家父母兄长的训斥。哭的差点背过气去。 张明蕙急的喊丫头:“快抬个滑竿来,送你们二婶回房!” 那厢,窦向东对心腹使了个眼色,七八个虎背熊腰的人扑上来就把男的绑了。管平波见有人主持,忙忙的来瞧练竹。窦宏朗也赶了来,听闻是小产了,心中一抽,眼泪落个不住。咬牙切齿的对管平波道:“哪个打的?” 管平波指着在族长奶奶边上一起叫嚷的人道:“那个。” 窦宏朗腾的站起,却被管平波拉住:“你干什么?你怎能去打女人?” 窦宏朗鼓着眼睛道:“她打我老婆,我今天打不死她!” 管平波问:“要打死吗?”入室抢劫罪,在此时的世界观里,真的就是打死无怨的。管平波并不嗜杀戮,但一地有一地的规则。以窦家的富有,若主家不够狠戾,保管强盗日日上门。所谓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同族算什么?她难道不是被亲奶奶亲伯父卖的?为了抢她家房子,连亲兄弟的丧事都不允许办完。礼义廉耻只写在士大夫的书里,在底层,丛林法则是生存的全部!这才是“礼不下庶人”的真正含义。 窦宏朗噎了下,道:“我去打折她的腿!” 管平波道:“你站着,我去打。”省的你个弱鸡反被别人打了。有损窦家威严! 窦宏朗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管平波一阵风的冲过去,对准先前那妇人的踝骨就是狠狠一脚!踝骨应声而断! 来看诊的大夫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窜起,妈的!巴州的婆娘越来越凶悍了! 第10章 内幕 内幕 管平波踩了人,带着练竹扬长而去。门口围观的族人皆在互相打问,方才的凶婆娘是哪个?窦向东命人把女眷都放了,认得的来帮手的窦家族人也放了,只扣下了眼生的男人。 长随把人捆住,一个个揪起头发让他们的脸朝着外头,窦向东朝外一拱手,道:“各位长辈兄弟街坊,族里女人们不合,打起来常见,哪怕我儿媳妇叫人打小产了,自家人我也不好说什么。可你们瞧瞧,好端端的请了外头的打行,趁着男人不在家,来打女眷,是什么意思?” 外头的族人街坊乃至于游客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就有一个族人叫窦喜民的问道:“你且同我们说说,与族长家闹什么矛盾?” 这窦喜民与窦向东差不多的年岁,在围观人群中辈分最高,故他出来说话。 窦向东朝窦喜民作了一揖:“小侄见过叔叔,缘故我却也不知。诸位有知道的么?” 窦喜民之妻黄氏道:“今早族长一家子男丁去城里赶集,乘船忽然断成了两截,祖孙三代淹死了六七个,此事你知道不知道?” 窦向东满脸震惊:“婶婶从哪里听了来?我们洞庭湖上的人,哪个不会水?若说族长有了年纪,一时掉下去呛了水也是有的,怎地七八个都呛水?莫不是人传错了吧?” 周围的人都道:“一定是传错了,咱们湖边人家,女人都会水,没听过贵光伯伯家哪个不会水的。” 黄氏道:“她们才来,我就瞧见了。大侄儿媳妇就说是你们家害的,便来讨个说法。只道是前日你们家讨小,席间口角,惹的你们记恨,方才如此。” 窦向东一脸无奈:“这又是打哪说起?前日我家老二讨小,来了一伙子强盗,次日就去报了官,此事族中尽知。哪有闲工夫同大哥拌嘴?便是拌了嘴,心里不服气,打他一顿便是。不怕小辈笑话,我同大哥,打小儿打的还少了?我谋了他性命,与我有什么好处?不怕族里说闲话,先前是大伯同人吃酒抢花娘,打伤了衙内叫杀了头,那茶园才落到我们这一房。我把好处都占了,今日倘或我死了,你们疑惑他倒能,如今他没了,疑我作甚?从来只听过劫富济贫的,我富贵日子过着,好端端的去做杀人越货的买卖?天底下都没有这样的理!” 窦元福也道:“前日家里进来强盗,忙着收拾还来不及,家里吓的病的病,吃药的吃药。早起我们兄弟同父亲一齐去了城中铺子里盘账,得了信才往回赶,实不知大伯家里出了事。”又对窦向东道,“既如此,我们也不便与孤儿寡母计较。到底是族人一场,他们家若有什么不便,我们也帮村一二吧。”说着唉声叹气,“他们家也是,那船我早劝着换了,偏不听。不舍得换便罢了,偏挑今日出门。不然族中撑船的十来个,哪个不随便就把人驼出去了!唉!” 围观群众懂什么?看的谁态度好,听得谁好似有理,便都站谁那边了。 果然黄氏一脸同情的道:“阿竹没事吧?” 窦向东方才还在装相,闻得黄氏这一句,眼圈真红了。这年头,哪个不喜多子多福?他漫天家业,三个儿子才生出了五个孙子,尤其是次子,本就子息单薄,他此刻的痛,不比儿子少多少。 几个族人纷纷劝慰了几句,窦向东擦了擦泪道:“方才元福说的有理,虽闹出事端,到底是自家人。只我现不愿见他们,烦喜民叔替我带上奠仪吧。”说毕,跌坐在石阶上,捂着脸一声不吭了。 一个岛上住着,谁家丁口景况,彼此都知道。见窦向东的样子,都道是真伤了心,就有几个人骂起族长家不知轻重来。却是有好事者问道:“方才那厉害婆娘眼生的很,是哪家的新媳妇?” 窦元福想起管平波从嫁进来就表现出来的凶残,真替他二弟捏把汗。见有人问起,略尴尬的道:“是他新来的小二婶……” 围观群众齐齐:“……”方才好像很有几个族人,是捂着蛋一瘸一拐的出去的吧……是吧?是吧? 窦元福又叹了口气,低落的道:“家父心绪不佳,怠慢了,各位叔伯兄弟担待则个。” 窦喜民拍拍窦元福的肩:“你阿爷有了年纪了,劝着些。还有你二弟,你家又不是没钱,多讨几个进来便是。一个不开和,不至于个个都不开和。新来的那个我看着好,一把子好力气,圆脸大眼睛,屁股也不小,看着就好生养,别太急了。” 窦元福忙谢过,就把族人一一送走。谁都没注意原该在此的窦崇成没了人影。待门关上,窦向东面无表情的从石阶上坐起来,带着儿子进了威风堂,便问:“老三出门了?” 窦元福点头道:“才进门我就吩咐他去称二十两金子,带去知州老爷那处了。他年轻,且只能探路,明日阿爷还是亲去一趟的好。” 窦向东冷笑:“洪让那厮,仗着孔尚书家的势,就想来分杯羹。也不扶个中用的,就窦贵光那忘八,也想干的成事!且让他蹦,过了这一遭,才知道什么叫做强龙难压地头蛇。” 窦元福亦冷笑:“他只当他程知州是死的么?为官做宰的,谁家朝中没个亲朋好友?只他认得吏部尚书不成?洪家子侄多了,只怕他姑父疼顾不过来。” 窦向东抬了抬手,道:“别小瞧了他,也别高看了姓程的。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不是洪让处处跟程知州不对付,程知州也想不起来拉拢我们。没有这起子当官的,咱家还未必要做杀人的买卖!十亭水匪,有九亭是他们的功劳,都是欲壑难填的王八蛋。” 当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窦元福道:“咱们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 窦向东道:“没卵子的人才怕罪!没有茶山做本,有你们这群崽儿穿金戴银的份?罢了,此事到此为止,窦贵光那事,处理的干净些!在水里拽人的水手,都给了钱远远的打发了。今日人多,保不齐就有人看见。” 窦元福应了。 窦向东抹了把脸,又露出几分哀戚神色,直往后头去瞧次子。 此时二房院里围着满满的人,练竹的哭声断断续续,窦宏朗低声安慰着。肖金桃带着管平波出来,迎头撞上了窦向东。窦向东问:“你上哪去?” 肖金桃低声道:“我正使人同阿竹的娘家人说说,他家女儿被打流产了,不去闹上一闹,倒显得他家亏心。顶好叫上族里的女人一同去,使劲闹!” 窦向东点头道:“你想的周到。”越性把此事定性成窦族长家无理取闹,方好掩了他家杀人灭口的痕迹。 肖金桃眼神如冰:“弄死了我一个孙子,我不弄死他家一个偿命,这事不算完!” 窦向东不置可否,只道:“劝着媳妇些,别哭坏了。” 肖金桃点点头,叮嘱了管平波几句,与丈夫一同走了。 管平波折回屋中,练竹脸上泪痕未干,人却已沉沉睡去。伸手拉了拉窦宏朗的袖子,低声道:“老倌,你来一下。”说着,把窦宏朗拖到了自己房中。 窦宏朗问:“什么事?” 管平波道:“今日的事,你知道多少?同我说说。如今家里不太平,我两眼一抹黑,容易吃亏。” 窦宏朗不是很信管平波,犹豫着怎么用春秋笔法。 管平波却道:“老倌,我既嫁了你,便是你家的人。我父亲从小就教导我从一而终的道理。我虽只是个妾,心里却认定了窦家,断无朝三暮四的心。有些事,你们不告诉我,我光身一个人来的,又问谁去?譬如今日,倘或我认得清哪个是哪个,怎会让人碰了姐姐一根指头?你甚事都瞒着我,可白瞎了我一身好功夫了。” 一席话说的窦宏朗哭笑不得:“你便是个女金刚,也未必弄的清外头的事。” 管平波道:“你说几件来,我若能听的明白,又如何?” 窦宏朗含糊的道:“今日的事也容易。无非是财帛动人心。咱们巴州的知州与我们家亲厚,多少年了,我们孝敬的爽快,他也看顾的实在。哪知今年来了个姓洪的同知,偏要调三窝四,挑唆的族长家跟我们不对付,好逞他的才能。就如此了。” 管平波冷哼一声道:“你骗鬼呢?即便是两个当官的不对付,与咱们家有什么相干?我们家又不差那点子,不过是个土财主,他们还指着我们跟朝廷站队一样生死相随不成?做生意的人家,哪路神仙不消打点?我们能出的唯有银钱,他们竟不止图银钱,还想从个土财主身上捞政治资本?” 窦宏朗:“……” 管平波淡淡的道:“老倌,我父亲是读书人,我可不是内宅只知道掐尖要强的寻常妇人。” 窦宏朗只得悄悄道:“我们家茶叶上上等的,只供上了一半,还有一半都是私自寻了别的门路了。” 管平波冷笑:“皇帝喝的茶,价值万金吧。” 窦宏朗笑道:“你这就不懂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原就是我们家的茶叶,尖尖儿供上也就罢了,自家的茶,自家都没得吃,岂不成了‘卖盐的喝淡汤’?皇家喜欢是福气,可也不能全占了去。况且皇帝老爷一年能喝多少茶?他又不独爱银针。便是后宫里的妃嫔,我们也服气。可这贡茶真的交上去,又有几斤能落到皇家手中?还不是中途的官员克扣了。我们截下来的,多半也是打点各路官员,否则他们在路上卡上一卡,不能按时送进京,可就罪该万死了。你道那洪让是为了皇家么?他不过是为了从知州手里挖下一块肉,换了银钱,填补自家官运罢了。” 略顿了顿,窦宏朗又道:“还有一事,不知真假,我听闻皇帝老爷更爱旁的茶,倒是洪让的姑父最爱我们家的银针。上上等的统共才那么点子,给了这个,就给不了那个,更不能短了皇家的,可不就打起来了么?” 管平波问:“洪让的姑父是哪个?” 窦宏朗道:“吏部尚书孔择乡。不独官大,他们家还是孔家旁支,高贵的很。” 管平波沉吟片刻,道:“吏部尚书非同小可,怎地你们就死心塌地的跟他对头干上了?” 窦宏朗道:“知州的女儿,是太子良娣。” 管平波:“……” 深深叹口气,管平波真是无语凝噎,她虽有凌云壮志,然十万八千里外的土财主也能捞上朝堂争斗,她这八字也是太没个准了! 第11章 后续 沉默了一会儿,管平波再次叮嘱道:“日后有事,老倌好歹知会我一声。尤其是这个月,姐姐养着病,我心里得有划算才行。”事情太多了,从第一日起,就没有让她好好适应的机会。窦家既然卷进了两官之争,日后保不齐更离谱的事都有。何况她在陈朝生活了十五年,从她的历史常识判断,陈朝已是垂暮。虽是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的朝代,但既是华夏文明,又是典型的封建王朝,就必然陷入一治一乱的循环。垂暮的王朝,大乱将起。她不能囿于内宅,她迫切需要外界的信息。 管平波垂下眼睑,掩盖住眼睛里的一团火焰。乱世出英雄,她来到此间,可不是为了让人摆布的。 窦宏朗莫名得了个能听懂外事的老婆,心情很是不错,爽快的答应了。于是又道,“老大两口子都蔫坏,你仔细着别着了他们的道。老三心眼多,但三弟妹还好,你同她一处耍没什么。在家里,跟着妈妈走,出去外头,就得记住我们兄弟三个是一家子。” 管平波一挑眉:“在家里,胡三娘再惹我,我可打人了。然则出了这道门,谁碰她一下,我照例似今日这般打。” 窦宏朗:“……”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我可不是妒忌,她不惹我,我也不理她。但她要惹我么……巴州悍妇,乃至整个苍梧郡的堂客,哪个又是省油的灯。横竖女人家的事,老倌别偏帮就行。” 窦宏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怎么就托生在了泼妇满地的苍梧郡!?有这么跟夫主说话的么?还是一小老婆!想起族中各路被老婆暴打的兄弟们,窦宏朗只觉得他得先去告诫一下胡三娘,省的连累他一块儿被揍。还好练竹是个和气人,阿弥陀佛。 正说话,雪雁从外头走来道:“二叔,婶婶的娘家人来了,二叔去陪陪吧。” 窦宏朗忙出了管平波的屋子,才到院中,就见练奶奶带着儿媳,抹着眼泪进了门。窦宏朗赶上前见礼问好。 练奶奶哭道:“好好的又怎么说来!我苦命的女儿,头发差点都熬白了,哪知一场祸事,鸡飞蛋打,这是做了什么孽哟!” 窦宏朗提起此事依旧有气,道:“都是窦家人,我们不好怎地,只叫人打断了那人的腿罢了。不是做女婿的不替老婆出头,实乃没有我出头的理。岳母只管放手去打他家个稀烂,才叫帮我们报了仇。” 练奶奶道:“我们家的人早去了,留下我们两个不能打的来看阿竹。直跟姑爷说,待我们家收拾了,姑爷别嫌面上不好看。” 窦宏朗道:“我丢了个孩子,哪还有什么面不面的!” 练奶奶心中满是酸楚,练竹没孩子,在夫家就始终站不稳。她都不稳,练家又如何立足?况她自己怀了孕不知道,夫家嘴上不说,心里不知如何埋怨呢。想到此处,又伤心的落下泪来。 窦宏朗只得把练奶奶与练大嫂送去正房,还嘱咐了几句:“她身上原就不好,岳母多多拿话宽慰她吧。原先是她没动静,故我多去别处。如今她既有能为,我多陪她就是。” 练奶奶感动非常,泣道:“赶上你这样的老倌,是她的福气。” 窦宏朗不耐烦与哭哭啼啼的娘们说话,对贝壳道:“平波呢?叫她来待客。”又对练奶奶道,“岳母稍坐,我去外头看看,别叫哥哥兄弟们吃了亏。” 练家正跟窦贵光家的遗孀打群架呢,练奶奶听得此话,竟催促道:“姑爷不用管我们,哪年不来几十遭?俗话说,一日客,二日主,三日四日自己煮,都是自家人,姑爷很不必客气。” 窦宏朗点点头,径直出门去了。管平波则进门来见礼,二房主母躺着,得有女眷接待。使人端了瓜果来,笑对练奶奶福了福道:“我年轻不知礼数,也没当过家,招待不周,还请大娘瞧着我小,担待些个。” 练奶奶早听闻窦宏朗又纳了一房小妾,只家里事多,一时没顾得上来看。此时见了生人,又见她来出来待客,就知道是新来的管氏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假笑道:“听着娘子说话,似有些来历。家里可是读书人?” 管平波笑道:“家父认识几个字,算不得读书人。” 练奶奶虽不高兴女婿纳妾,但也不好在窦家逞能,只好拿些没要紧的话问问。管平波也就随口答一些诸如几岁了、家是哪里的之类的闲话。待到练竹醒了,见了亲娘亲嫂子,少不得哭上一场,又少不得被亲娘劝住。练奶奶拿了窦宏朗的话来宽慰,练竹却摇头道:“横竖这一个月他是不能守着我的,往后……往后谁知道呢?之前没伤身子,都十几年的怀不上。如今遭了重创,还不定有没有将来。”说着又哭了。 管平波端了一碗红枣莲子汤走过来道:“姐姐休提丧气话。我家那头,有个地主的儿子,娶了另一个地主的女儿,左也怀不上,右也怀不上,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下去的补品都有一缸子。等了好些年,夫家忍不住要纳妾。娘家不干了,喊了百十个兄弟要跟夫家打架。次后约好说,此妇的三十岁还不生,就纳妾。到了那妇人三十岁时,夫家都问媒婆相看了,哪知那妇人就当年,年头一个年尾一个。” 这话练奶奶听住了,忙问:“果真?” 管平波拿着勺子一面喂着练竹吃汤水,一面道;“大娘不信,打发人去刘家坳问去,有名有姓的。男的叫刘大宝,女的叫张和香。我们刘家坳的地名,就从刘家来的。我进门前,那张和香已生到第四胎了,是个女儿,四处报喜。我还捞了两个红鸡蛋吃呢。” 练大嫂笑道:“娘子只怕听岔了,生了女儿怎会有红鸡蛋?” 管平波笑道:“我们家的雅妹子满月的时候,莫不是没有红鸡蛋的?” 练竹想了想,明白了:“她前头三个竟都是儿子?” 管平波道:“可不是,倒显得女儿精贵了。” 练大嫂道:“也就是府上这等人家才稀罕女儿,外头恨不能生十个八个儿子呢,女儿再少见也不值钱。” 练奶奶叹道:“不是不值钱,女人家到底无用。乡间争起水来,没有男丁怎能行?” 练竹被管平波一个故事安慰了,况丈夫母亲嫂子都来哄她,情绪已平复了许多,调侃道:“有我们管妹妹一个,十个男人也打趴下了。” 珊瑚抚掌大笑:“婶婶你可是没瞧见,管婶婶一脚就把窦汉达老婆的脚给踩断了,听到那声响,我心里直呼爽快!” 管平波不以为意的道:“这有何难?你可听过庖丁解牛?知道了人的骨骼长什么模样,不用大力,轻轻巧巧一下,休说骨折,要命的都有。我若是个男人,当下就拧了她的脖子去。可惜是个女的,力气还是不足。” 练奶奶婆媳:“……” 练竹接过碗,把红枣莲子汤一气喝尽,才点着管平波的头,咬牙切齿的道:“你还不把话收了,我实告诉你,老倌最不喜泼辣货,你还四处张扬着,仔细他厌了你!” 管平波撇嘴:“全天下当大老婆的,属你最实心眼。我要是你,就得惯着人越泼辣越好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珊瑚笑着摆手道:“天下做小老婆的,也没有你这般傻的!” 管平波嘿嘿直笑:“老倌才不厌我,老倌指着我出门打架呢,你们等着瞧,看他怎生待我。” 练竹没好气的道:“你只管打架,到时没儿子,我看你哭不哭。” 管平波嫌弃的道:“我才不生,那么痛。” 练奶奶被逗的直乐,笑骂了练竹一句:“你给老倌讨小,也不寻个大些的,这么一团孩子气,你当闺女养呢!” 练大嫂也笑:“十五岁是小了点,得再大两三岁才懂事呢。莫不是现在就圆房了?” 管平波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道:“我才不圆房,他们说圆房痛死了,好姐姐,你千万叫老倌别来我屋里睡觉。” 哄堂大笑。 管平波摊手,她是真心话啊!在古代指着生个儿子就能固宠,才是“没长大”吧。她娘家可是死绝了的。见练竹笑的直捶枕头,就知她心情彻底好转,索性扮作小孩儿道:“我昨日就说要去采莲蓬玩,我且去挑些好的,晚间给姐姐煮汤喝。大娘大嫂与姐姐说话吧,我去去就来。” 练竹道:“你小心些,仔细掉水里。” 管平波人已跑出门外,隔着窗子道:“不怕,我水性好着呢。” 练竹还待说,珊瑚道:“罢了罢了,她都已跑出院子,你再说她也听不见。” 贝壳也道:“就没见过这么野的,雪雁算稳重的,竟是半点都管不住。婶婶,我去荷花池边看着点,省的她真个掉下去,这天落了水,伤风了可不是玩的。” 珊瑚道:“我一同去,劳练家奶奶婶婶照应我们婶婶一二。” 练奶奶巴不得人都走了,她们母女姑嫂好说私房,一叠声的应了:“都去玩吧,你们婶婶有我呢。” 珊瑚与贝壳急急退下。珊瑚心里暗暗道:那管平波看着大大咧咧,跑起来竟是飞快,再没有比她伶俐的了。 管平波早带着雪雁跳上船,揪了个莲蓬下来,躺在船舱内,惬意嚼着,心道:没事干嘛挡着别人母女说悄悄话讨人嫌,她又不是傻。 第12章 真实 窦家种的莲子品种甚好,甘甜香脆。雪雁拿着一方素帕,收集着管平波挑出来的莲心。莲心很苦,却可做茶,小丫头们弄上一包,或可彼此赠送做人情,或可卖到外头开茶铺子的族人家,淘换两个铜板的零花。 管平波戳了戳边上半人高的荷叶道:“想吃荷叶饭了。” 雪雁笑道:“你怎么一天到晚惦记着吃?” 管平波道:“你没给饿过,自然不理解。” 雪雁好奇的道:“婶婶家不是读书人么?” 管平波望着天空道:“读书人值什么钱?若是秀才,还可与人做保山赚点银子。我爹那样的,在大户人家做个蒙学先生,也无人尊师重道,不过是半个长工罢了。论起来我倒有法子赚点小钱,又有什么用?你可不知道,我还会打络子呢,集市上换几个铜板买素馒头吃,还没咬两口,就被人抢了。” “谁抢?” 管平波木着脸道:“堂哥。” “嗳?” 管平波轻笑:“族人啊,都是些恃强凌弱的王八蛋。我懂老倌为何想儿子,就怀望一根独苗,在我们乡下,不定被人怎么作践了去。” 雪雁摇头道:“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太平。可既是堂哥,怎还带头来欺负你?” 管平波道:“因为他家也没多少吃的。要不怎么说‘仓廪足而知礼节’呢?不是穷人不想守着规矩,而是肚子会告诉你,什么是规矩。乡间拳头就是规矩,男丁就是规矩。小时候他个子高大,打的过我,抢我馒头。待我大了,比他厉害,就能保本了。” 雪雁噗嗤笑道:“婶婶没去抢他的?” 管平波平静的道:“怎么抢?我若有兄弟,族人自不会理论。可我就一个独生女儿,族人偏帮他们,我还能一个人打过全族么?保本就不错了。乡下人,又没个划算,又不计长远。也不想着我这般能打,稍微公道点儿,与大户刘家争水的时候,我也能帮把手。可他们那样待我,我又怎会拿自己命去挣?挣赢了是应当的,挣输了是活该,故我才懒的管他们去死。你没到过乡下,不知道人心有多坏。细说起来,有些大族还是不错的,越是什么都没有的,越是目光短浅为人刻薄。” 雪雁笑道:“怪不得打起架来,你一点都不怕。” 管平波嗤笑道:“今日这阵仗算什么?就妈妈拿了根棍子,余下的人武器都没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对了,后来抓了的人,该怎么处置?” 雪雁道:“杀了吧。” 管平波哦了一声:“看来我原先没傻乎乎的去帮族人打架是对的,打行的命不值钱呀。” 雪雁道:“婶婶见过厉害的打行武师傅么?” “没见过,怎么了?” “他们很贵的。” 管平波笑道:“张和泰兄弟就挺不错,一招一式皆有法度,应该是正经跟过师父的。” 雪雁点头:“嗲嗲身边的好几个,都是极厉害的。家里还有告老的武师傅,婶婶可以会一会。” 管平波摇头道:“没兴趣,女人的力道天生不如男人,我练到死,与他们比也未必占便宜。”就好似她前世一样,从小练的童子功,还不是一样被男同事完爆了。所以她最出彩的是枪法,那玩意的性别差距可以缩到无限小。 管平波看了雪雁一眼,这是肖金桃的人,许多话不能对她说,但有些话不妨靠她传上一传。便道:“单打独斗,若遇上高手,我是不成的。但给我一队人练上三五个月,包管十个女的,能打十个男的。” 雪雁奇道:“怎么说来?” 管平波从船上翻起,挑眉道:“没别的,婶婶懂兵法。我们中原人,论力量,从来就不如西域,怎么汉朝能逐匈奴于漠北呢?” 雪雁却是歪了楼,睁大眼睛道:“婶婶你可不知道,姜戎人个个牛高马大,民间传说他们能吃人,我往日问过阿爷他们,他们说吃人是假,但力气大是真。且长的古怪,头发有黄的有棕的,眼睛还有蓝色的呢!” 管平波正要细问,雪雁话题直接一拐:“不过她们的姑娘长的好看,我听下江南的人说,江南有些青楼专开胡姬的场子,生意极好。说来洪同知就有个妾是胡姬,被人瞧见过,说眼睛像天那般蓝,漂亮的了不得。”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听说他们那一家子,最爱胡姬,各个兄弟家里都有的。可惜他们生了孩儿,眼睛就不似母亲的蓝的,要么是灰色,要么索性变成黑色。我是真想见识见识,人蓝眼睛到底是什么模样。” 管平波半点兴趣都没有,她上辈子见多了,反而问道:“姜戎有犯边么?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姜戎,他们是个什么景况?” 雪雁摇头道:“我也不知。都是听他们外头人传的,我知道的都告诉婶婶了。还有一句,就是姜戎的汉子也好看。” 管平波大笑:“行,将来我做媒,许你个姜戎的汉子。” 雪雁笑道:“我们又不住西边,上哪跑出姜戎人来。好看不好看,各有各的说法。就譬如我之前说的胡姬,也有说好看的,也有说难看的。倒是杂胡,就是胡人同我们中原人生的孩子,倒多半说好看。” 管平波道:“胡人当然有好看的也有难看的,就同我们一样,”说着捏了雪雁一把,笑道,“似我们雪雁的,就叫好看。” 雪雁啐了一句道:“呸,半点不正经,说话就动手。” 管平波调戏道:“不动手,难道动嘴?你更说我不正经了。” 雪雁道:“你这话有本事同老倌说去。” 管平波笑道:“我才不去说,同他说这个,他晚间就要到我屋里睡觉了。” 雪雁疑惑道:“你当真不想同叔叔睡觉?” 管平波自然不能说心里话,只道:“我听说痛的很,血流成河,我又不傻,明知道要遭殃,干嘛还往火坑里跳。” 雪雁一脸崩溃的看着管平波,你这种想法才是真傻,真的!不免语重心长的道:“好婶婶,你听我一句劝,夫妻一起睡觉,乃人之大伦。也没有血流成河那样可怕,还有不出血的呢。头几回是有点痛,但不会有你打架那般痛。你信我。” 管平波奇道:“你怎地知道?” 雪雁亦奇道:“我这么大了,知道不是常理么?” 管平波问:“不是,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头几回没有打架那般痛。” 雪雁道:“我们家三个叔叔,又不是外头的蛮汉,心急火燎的,当然没那么痛。” 啥!?管平波消化掉雪雁说的内容,三观都裂了。她以为她大刘家坳已婚妇女男女关系混乱已经够离谱的,合着大户人家有过之而无不及。雪雁同学您老不会把窦家祖孙三代睡了个遍吧? 雪雁浑然不觉管平波的神经受到了惨无人道的冲击,径自点评:“若论温柔和气,还是三叔!” 管平波:“……”你妹啊!真睡了啊!? 雪雁才发现管平波脸色僵硬,后知后觉的笑道:“婶婶休怕,你是正紧抬进来的妾,同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过是草芥罢了。” 管平波干涩的问:“生了孩子算哪个的?” 雪雁想了想,才道:“胡乱猜吧,横竖是一个姓的,谁嫌儿子多。何况生不生的下来是两说呢。不过我如今跟了你,不是外院的丫头,大伯跟三叔大抵不好意思来寻我了。” 管平波彻底反应过来,这些丫头,仅仅是玩物。就好似一个蹴鞠,哥哥玩了,弟弟自然也能玩。蹴鞠踢来踢去,根本就不涉及人伦。这就是古代女人的命运,管平波苦笑:“那你觉得跟着我好么?” “还行吧,窦家不是小气人家。只要婶婶别醋我,我跟着婶婶伺候叔叔也行,待我大些,婶婶替我寻个人家嫁了也行。”雪雁笑道,“婶婶你同我好,我才同你说实话,你八字真个不错啦。窦家最是大方,待众人都好。你要换个人家做妾,不定遭多大罪呢。朝打暮骂的不稀奇,打死的都有。说是律法不许伤人命,真有事了谁管?便是有娘家的要告,不过打发几两银子。论起来,今日来的打行,当场打死的不算,这等抓到了的都要送官。可咱们家从来自行杀了,这巴州城里来来回回的官员百姓,谁又说个不字?众人还夸咱们嗲嗲有手段呢!”说毕,又笑嘻嘻的道,“婶婶果真不醋我,我是不想出去的。婶婶果真醋我,看在咱们好一场的份上,别卖了我就成。” 管平波摆手道:“你爱呆着就呆着,我才懒的醋你。”她才十五岁好么,这时候生孩子要命的! 雪雁却又笑道:“醋也没甚,原先三婶还醋我呢。”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那你醋不醋她?” 雪雁摇头:“我算什么东西,哪里敢醋旁人?也有想不开的丫头,可她们越是这样,主家越嫌她们笨,就越得不了好活计。你看珊瑚贝壳何曾醋过你?胡婶婶倒是醋的满院子都知道,可她是正经八百的妾,原也能醋。你和婶婶都似心胸广的,看着更稀奇些。你是不知道,当年大伯想纳妾,大伯娘恼的把大伯打的差点下不来床。大伯只好死了心,一时有火了,或是外头找花娘,或是找丫头们,再不敢动花花肠子了。” 管平波:“……”原来古代“不动花花肠子”是这个意思…… 雪雁轻笑道:“婶婶年纪小,这些事不知道也寻常。看天色不早,到了该吃晚饭的时节,我们回吧。” 管平波:“……”雪雁你太淡定了好么?她是不是穿到假中国了? 第13章 圆房 管平波摘了一兜莲蓬,带着雪雁回到家,练大嫂已经走了,只余练奶奶还在陪着女儿说话。管平波把莲蓬交给珊瑚:“你同贝壳剥着吃。” 珊瑚笑道:“没人拦着你摘莲蓬?” 管平波疑惑道:“不许摘的么?” 珊瑚道:“也不是不许,你是主人家,摘两个吃不打紧,弄一口兜回来,管事的嫂嫂们可不饶人。敢是他们今日没人当班?” 雪雁噗嗤笑道:“哪能没人当班,她们年年替主家卖莲蓬,自己不知捞了多少好处,看的比眼珠子还真。我们才上船的时候,莲叶一动,她们就来了。一看到是我们,又跑了。” 管平波不好意思的道:“我真不知道不能私自摘。” 练竹道:“并没有那么许多规矩,那起人惯会看人下菜碟,我们妯娌三个去摘,她也不准?倒是你们这一辈儿的,脾气好些的他们就磨牙。虽说要家风严谨,可咱们家才几口人,日日去摘它,也不废什么。” 练奶奶见女儿有了倦容,便道:“你少操心,且睡一会子。”又对管平波笑道,“我同她大嫂说了,家里的事暂丢开不管,这个月单来照看她,你们万别嫌我烦。” 管平波笑道:“大娘别嫌我闹腾就行。” 一时,肖金桃来瞧儿媳妇,两个亲家见面,少不得叹了一回。见练竹精神不济,不欲搅了病人修养,引到厅上说话。胡三娘也来伺候,对肖金桃讨好道:“妈妈今日就在咱们家,陪亲家妈吃饭吧。” 肖金桃不大喜欢胡三娘个窝里横的,淡淡的道:“我同亲家母都有了年纪,好说体己话。你带着儿子吃吧,平波留下伺候就行。” 胡三娘在窦家,头一个怕婆婆,窦宏朗还在其次。被婆婆扫了面子,也不敢说什么,讪讪的退下了。 练奶奶自然更不喜作妖的胡三娘,有她在,真是堵的饭都吃不下,肖金桃把人撵走了正好。却又看管平波,才来几日,竟是混出了好些脸面,此人不简单! 西屋里放了帘子,肖金桃才压低声音同练奶奶道:“着实是我没照顾好人,累的亲家母到我家来受委屈,我都没脸见你了。” 练奶奶道:“亲家母说的什么话?都是窦贵光家的不得好死,那样坏的心眼,怪道老天都看不过眼,叫他们一家子淹个翘死!真是报应!”又道,“亲家母做婆婆真是没话说,十里八乡哪个不说个好字?我厚着脸皮来你家住下,真没有不放心。有你照顾,我再没有不放心的。我就是想女儿了,想跟她住几日,再则夜里也照管一二。亲家母千万别多心。” 肖金桃道:“我巴不得,你也知道,我家现两个儿媳妇病着,我不好厚此薄彼,却又难免顾头不顾尾。你肯来,感激不尽。”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客套着,厨房的人摆了饭来。管平波见有客人在,规规矩矩的立在肖金桃身后布菜。看的练奶奶十分纳罕,练家祖上也是阔过的,练竹的曾祖父就在京里当过官。故她进门时还守着官家规矩,伺候婆婆吃饭。往后一代不如一代,那些虚头巴脑的讲究自然丢开。认识窦家十几年,知道窦家年份虽长,却算不得名门大户,更无官宦人家的举止。管平波的习惯,定然从娘家带了来,莫不是她竟也是官宦之后不成? 肖金桃也吓了一跳,窦家是巴州大户,与官宦来往颇多,官家做派见识的不少,不知管平波这野人哪里跑出世家规矩来,忙笑道:“你又看了哪出戏?我们家可没有这些规矩。哪个敢跟太爷们家中比呢?没得折了福寿。你坐下吃饭吧。”又对练奶奶道,“我们家这个,一团孩子气,亲家母见笑了。” 练奶奶道:“今天可见识了。嚷着不要生孩子,怕疼呢。” 肖金桃笑个不住:“哎哟哟,你个傻大胆还有怕的时候!我不信你这猴儿没从树上掉下来过。听妈妈告诉你,与同树上掉下来差不多,你别信人家的鬼话。” 管平波心中暗道:你才骗鬼呢。疼痛是分等级的,树上掉下来不死不残的痛,能跟生孩子比?再说生孩子风险那么大,她亲娘可就是产后疾死的。不过此时的妇女,除了供男人玩乐,也就只有生孩子这个用途了。说到底,也唯有生孩子是不可替代的,才有那么一点生存空间,不然早被男人炖着吃到绝种了。她不想靠生孩子生存,却也不会鄙视以此活下去的女人。世间没有谁是真傻,对芸芸大众而言,哪样能过的更好,她们心中有数。就如雪雁,若她足够运气,能一举得男,如今也能似她一般被人伺候,而不是伺候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不过是人之常情。 两位中老年妇女边聊边吃,管平波一言不发,埋头吃饭。饭毕,又寒暄了几句,肖金桃便告辞回屋。练奶奶送至门口,管平波却一径送到正院。肖金桃坐到起居的罗汉床上,指着管平波笑道:“你是我见过最怪的,说你是乡下来的,动辄有些官家的影子。说你讲规矩吧,日日在家恨不能上房揭瓦。今天又去祸害莲蓬了,你说你就不能安生些?你姐姐躺倒在床上,胡三娘又是个不省事的,家里的事你也不管管,只顾去外头玩。还有你大嫂给你的裙子,又是打架又是划船,皱成什么样子了?白瞎了好料子。你姐姐还尽给你做绸子的,我看给你做短打才是。” 管平波道:“我要短打,姐姐还不高兴。” 肖金桃道:“你男人爱娇娇俏俏的,顶好是江南女子那般,你穿上短打,他一世都不进你的门。” 管平波奇道:“那怎么不买个瘦马?” 肖金桃道:“瘦马你都知道?那倒也不贵,可耽误生孩子。你姐姐要一个一个的儿子往外蹦,我买他十个瘦马都不眨眼。行吧,你家去收拾收拾,你男人请知州并县里的几个老爷吃酒,也快回来了。” 管平波答应了一声,就要走。 肖金桃又道:“回来!” 管平波忙折回来道:“妈妈还有什么吩咐?” 肖金桃扔了个荷包过去:“给你些零花钱,过两日莲子收干净了,你姐姐又病着,我看你饿的挠墙去。” 管平波怔了怔。 肖金桃一挥手:“去吧,好生照管你姐姐。” 管平波点了点头,出得门来,天色已发黑,忍不住扯开荷包的绳子,倒出里头的东西,是三块银子和一小块金子。掂了掂,银子大概一两多一点,金子亦有半两左右。管平波扯了扯嘴角,邪了门了,她怎么在婆家比在娘家还过的好了?在娘家人嫌狗厌的,在婆家倒是人人都惯着。这不科学啊! 把银子揣到兜里,回了自家。正屋里黑漆漆的,想是练家母女已经睡了。拐回自己屋里,就见到窦宏朗坐在床沿,雪雁正伺候他泡脚。 管平波:“……”你能去睡胡三娘吗?再不济正房还有俩丫头不是…… 窦宏朗还不想睡管平波呢,他在外跑足了一日,困的眼皮直打架,正房被岳母占了,他只是来睡觉的。待管平波洗漱出来,他已睡死在床上。西厢三间屋,一间管平波睡,另一间给了雪雁。管平波便低声道:“我今晚同你睡?” 雪雁给了管平波一个白眼:“我今晚睡塌上。” “嗯?” “叔叔夜里要喝水,还自家起来倒不成?”雪雁悄悄儿道,“你打架杀人都不怕,怎地还怕起那事儿来?今夜叔叔必是没精神的,明日早起就可成事了。你不会不打紧,叫叔叔引着你就是了,再说还有我呢。” 管平波摆摆手,生理知识还是懂的,无需雪雁科普。既做人小老婆,躲是躲不过的。然而对付不喜欢的男人还不简单,在床上装一条死鱼,包管他吃了第一回 ,终生难忘!想明白后,管平波果断爬上床睡了。 窦宏朗连接几日心力交瘁,终是平了这桩事端。后续的事宜还有,却不用兄弟几个齐齐出动了。香甜一觉睡到天亮,睁开眼,就见管平波略显笨拙的跟雪雁学盘头发。 窦宏朗笑道:“你不会弄,叫雪雁替你便是,何苦自己来。” 管平波回头道:“我自己盘着好耍。总不能一世只会个团髻。你要起来么?我叫雪雁打水,我们一同去瞧姐姐。” 窗外的光打在管平波年轻鲜嫩的脸上,窦宏朗心念一动,就朝管平波招手:“你过来。” 管平波走至床边,笑道:“非要我打水不成?” 话音未落,窦宏朗把人抱个满怀,一吻落下,手已利落的拆管平波的衣带了,亲吻的间歇,口中还安慰道:“别慌,听我的话就是。” 管平波正想着死鱼到底怎么装,X片可只有怎么浪啊!就见雪雁笑嘻嘻的走来,顺势替她脱起了衣裳。管平波整个人都不好了,尼玛!她这马上就要被吃干抹净了,雪雁你不用回避吗?合着你昨晚说“还有我呢”不是指科普,而是指实战吗? 雪雁眨眨眼,在管平波耳边道:“婶婶你放松些,别木着。” 管平波:“……” 窦宏朗笑对雪雁道:“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管平波:“……”哔了全世界的动物园,3X你们不觉得重口吗卧槽! 恍神间,管平波已经在猪队友的助攻下,被窦宏朗剥的差不多了。管平波心中默念了三遍入乡随俗后,发现雪雁一撒手,退回到床边。同时,管平波被窦宏朗拖上了床。 管平波心中大大松了口气,还好,还能接受。想到此处,心中顿时泪流满面,枉费她自认现代人知识丰富阅尽千片,到头来还不如古人有境界!反省!必须反省!她这么纯洁,简直家门不幸有木有!改,立刻改! 第14章 收拾 管平波痛苦的望着帐子顶,万万没想到装死鱼也是有难度的。只不过面对不喜欢的人,也浪不起来罢了。中规中矩的完事,雪雁拧了块帕子替她擦脸,并调笑道:“怎样,没什么吧?” 窦宏朗自拧了块帕子笑道:“什么没什么?” 雪雁笑道:“叔叔你不知道,前几日婶婶怕圆房怕的跟什么似的。” 管平波根本不想解释自己是装的。 窦宏朗笑出了声,捏着管平波的脸道:“小霸王,你竟有怕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来。” 赤诚相对的时候,求别用长辈逗晚辈的语气,很违和啊!管平波默默穿好衣服下床,又被窦宏朗叫住。 管平波无奈的回头:“还有什么?” 窦宏朗跟雪雁齐齐笑出了声,雪雁道:“好婶婶,你也不帮着叔叔拿衣裳,就走了。” 管平波心中暗骂,一个土财主,还摆出爷的款儿来,是不是还要她跪着替他穿衣穿鞋啊?然而识时务者为俊杰,管平波抖开衣裳,欲替窦宏朗穿着。窦宏朗偏偏逗她,僵着身体不配合,雪雁在一旁笑个不住。 管平波阴测测的道:“老倌,你知道什么叫过肩摔吗?” 窦宏朗又是一阵大笑,搂住管平波的腰,将她圈在怀里,点了点她的鼻子道:“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呀?” 管平波默默吐槽:知道老娘未成年还睡的那么干脆? 雪雁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拿过衣裳道:“罢,罢,我来伺候吧。婶婶昨日的裙子,我连夜洗烫过了,挂在架子上。今日张裁缝至少送一套过来,有两套换洗的,就不必那么赶了。” 窦宏朗放管平波去穿衣,对雪雁道:“少衣裳又等张裁缝那乌龟作甚?进城买几套便是。” 雪雁道:“原说今日进城,婶婶又这样,还说给我们婶婶打首饰的,只得等下个月吧。” 窦宏朗道:“那又何妨?我今日得闲,我带你们去就完了。” 管平波道:“我才不去,姐姐身上不好,我没心情逛。” 窦宏朗道:“你就知道当她的小尾巴,跟我一点都不亲。”说着又调侃道,“莫不是她不弄你的缘故?”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是你生的不如她好看的缘故。” 窦宏朗又笑个不住。 管平波哼唧两声,她每次说实话,都被人当小孩子。就窦宏朗这种路人甲,还指望她巴着不成?阿弥陀佛,幸亏没有肚腩,不然方才真就是为职业献身了。都给老娘等着,等老娘积累出原始资本,踹你丫的,再去找个帅帅的小鲜肉睡了,那才叫人生赢家! 夫妻两个洗漱毕,胡乱吃了点早饭,一齐往正房看练竹。胡三娘看着两人一齐进来,胃里酸笋直冒。一个院子统共才多大?休说她稍微走近一点就能听到动静,雪雁第二回 去打水时,厨房就问开了。又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此刻整个院子除了练竹母女,哪个不知?胡三娘不算老,可她生了孩子,少不得腰粗腿壮,哪里比得了管平波鲜嫩嫩的一朵花,望着窦宏朗的眼神,全是哀怨与思念。 窦宏朗却不在意,只管问练竹今日可好些。练奶奶先前见窦宏朗携着管平波一起,不由板起了脸。直到窦宏朗同练竹软语闲话,方觉气平。 胡三娘偏酸道:“早起就听妹妹把老倌逗的开怀,不知说什么笑话,也说来与我们听听。” 练奶奶眉头一皱,管平波已是恼了,一把抓起胡三娘的衣襟拽至罗汉床前,一个过肩摔,就把胡三娘直直砸进罗汉床的枕头堆里。胡三娘吓的尖叫不止,管平波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收紧。胡三娘的尖叫戛然而止。 管平波居高临下的道:“我是粗人,休一日在我面前说八百句酸话。此为警告,再有下次,我把你往那石头上砸!你不信可以试试!” 胡三娘抖如筛糠,两个泪眼,怔怔的望着窦宏朗。 管平波早与窦宏朗打过招呼,窦宏朗虽不知胡三娘方才那句话有什么不对,可的确是她先招的管平波。若是妻妾相争,他还好说不可以下犯上。两个小老婆打架,他也只得看着练竹。 练竹巴不得胡三娘多遭些罪,只当着丈夫,不好表现太过。轻咳一声道:“管妹妹,你胡姐姐也不是有意的,放了她吧。” 管平波道:“既然姐姐这般说,我且饶她一回。” 胡三娘被吓的不轻,挂着两行泪,挨挨擦擦的走到窦宏朗跟前道:“老倌……” 管平波一个眼神过去,胡三娘吓的一抖,麻溜的道:“我我我回房换件衣裳……”说完就逃也似的跑了。 贝壳在窦宏朗身后对管平波竖起大拇指,却被珊瑚瞪了一眼,讪讪的收了爪子。 屋里的气氛着实有些诡异,窦宏朗无比尴尬的看了一场后院争风的戏码,十分无趣,随口指了个借口,便出门了。 待窦宏朗走远,练竹头痛的道:“你说要我如何说你?” 管平波倒是问:“没惊着姐姐吧?” 练竹:“……” 管平波继续大包大揽:“她日后若再敢在姐姐屋里阴阳怪气,我就再打。” 练竹:“……”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我没有那含沙射影的口舌本事,况且那个也没有拳头好使。我打她一顿,管她一辈子不敢来同我歪缠。” 练竹终于忍不住道:“你没在乡间定亲,就是这个缘故吧?” 贝壳噗的笑了。 管平波道:“我这种在豪门大户不好,在乡间才好呢。只我阿爷一心要替我寻个识字的,才耽误了。” 有练奶奶在此,屋里的众人都有些别扭。到底是外人,不如自家人自在。管平波见着没自己什么事,便带着雪雁走了,留下空间与练家母女闲话。 直到管平波走远,练奶奶才拍着胸脯道:“这小娘子也太厉害了些,我活这么大岁数,原以为你婆婆算个狠的,哪里知道她比你婆婆还能打!方才我都被吓的出不了声。” 练竹道:“得亏了她一身功夫,昨日我才没吃大亏。她厉害归厉害,不招惹她,她是十分和气的。妈同她处久了就知道了。” 练奶奶想说什么,又念及这里是窦家,当着丫头,不好说得。珊瑚最是细心,对练竹笑道:“我去厨下看看那汤好了没有,过会子就来。”说毕,拉了拉贝壳的袖子,走了。 出得门来,贝壳悄悄问珊瑚:“怎么了?” 珊瑚嗳了一声:“左不过是些小肚鸡肠的妇人见识,叫我们婶婶防着管婶婶之类的话罢了。不叫她说,她反憋的难受。憋出气来,日后婶婶回门,说的更厉害。还不如此刻叫她倒干净了,横竖婶婶不当真,随她去吧。”说着,反拉着贝壳到管平波屋里来,进门先道恭喜,又笑道,“好婶婶,今日可知道叔叔的好了不曾?” 管平波道:“我是觉不出什么好来,你们一个个当多大的喜事似的。” 三个丫头顿时笑作一团,贝壳笑道:“不能够啊,你就半分爽快也没有?” 管平波一脸木然,她发现她读书太少,太不了解古人的生态。略略调整了下心态,把三个梳着未婚少女发髻的小姑娘当成了昔日的损友,淡淡的道:“许是我年纪小。” 雪雁笑道:“她害羞了。” 管平波:“……”她的脑回路真心跟古人无法重叠。 贝壳只比管平波大一岁,心直口快的道:“管婶婶你莫羞,叔叔可不喜欢羞的。你加把劲,生个儿子出来,看对门还怎么浪!” 管平波道:“你怎么不加把劲?” 贝壳道:“你当我不想?我们院里哪个不想?又不是大伯家和三叔家,老婆管的极严,他们只好偷腥罢了。我们家是不怕的,婶婶贤惠着呢,倒常劝着叔叔来我们屋里,就是没有。不独我们急,叔叔婶婶哪个不着急?”说着又叹,“依我说观音庙还是灵验的,六月十九去替观音做了生日,婶婶就有了,只没保住。下月得闲了,还得再走一遭才行。” 管平波好奇道:“三叔家不是有妾么?” 贝壳悄悄道:“管婶婶你不知道,别看三婶说话轻言细语秀气的很,十分会拢男人呢。她倒不是大伯母那样用打的,只管撒娇,三叔就被她磨的骨头都软了。” 雪雁也压低声音道:“我怎么听说是三婶比候婶婶更浪的起来?” 珊瑚斥道:“两个烂舌头的蹄子,婶婶们的闲话也是你们能传的,还不闭嘴。”又对管平波道,“管婶婶别听她们两个胡嗔,大伯和三叔敬重正妻,方是知礼。我们叔叔亦是知礼的,便是我们,哪个不是婶婶点了头才成事?婶婶贤惠,我们更该谨慎才是。” 管平波挑眉,珊瑚这话明着说雪雁贝壳,下剩一半都是敲打她的。这丫头倒是忠心,言语间还有些当家奶奶的范儿,做丫头可惜了。 雪雁却是皱眉,珊瑚的话有些拿大,都是做丫头的,便是珊瑚年纪大些,谁又比谁高贵?再者也不该当着管平波说。 管平波不善言辞机锋,但听音辨位是能的,一室寂静里,她轻笑出声:“谁对我好,我对谁好。谁对我不好……”管平波拉长声音道,“那便……呵呵。珊瑚你说是也不是?” 珊瑚一僵,低低应了声:“是。” 第15章 心思 时人对读书人多有敬意,盖因相较之下,读书人见识比寻常人多。尤其在乡间,寻常老百姓连个黄历都须得请读书人看。管平波能平安长大,其父认得些字着实功不可没。否则一个鳏夫带着个独生女儿,早被人生吞活剥了。嫁到窦家来,说起她父亲,上下都没有不高看一眼的。 珊瑚一番护主的话,被管平波噎的干净利落,心里也唯有赞叹她到底识文断字,与旁人不同,只好把话题岔开了。管平波本就不大爱计较这些,见珊瑚不提,她就丢去脑后头了,由着三个丫头说上了话,她自己拿着本《荀子》翻着耍。此书乃是她父亲的遗物,家穷书便少,有限的几本皆是她父亲抄录,几番折腾也就剩这半册了,出嫁的时候抱在怀里带了来。当然还有一套《女四书》,是她自己当练字抄的,然那内容太无聊,抄完就忘,如今也不知道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早无踪迹。抚过书页,又摸了摸肖金桃给的荷包,心道:是要进城一趟,买些书回来消遣也是好的。不然成日闷着,太浪费生命。 丫头不比主人家,皆是要做活的。珊瑚自不必说,练竹躺到了,二房的琐事便由她接管,实乃二房的第一个大忙人。贝壳则少不得帮把手,还得伺候练竹、收拾屋子。雪雁也不是吃闲饭的,西厢里的洒扫定不能叫管平波动手,再则管平波并她自己的小衣帕子,也不能全指着外头。珊瑚和贝壳本就是躲出来的,说了一会子,便告辞要走。 管平波叫住珊瑚道:“家里可有笔墨纸砚?” 珊瑚笑道:“得亏是我们院里,婶婶时常写几个字,奶奶得了好的就往这头送。要是旁的院里,还得去奶奶那处领去。只我不识字,不懂好歹,回头开了箱子婶婶自去捡,如何?” 管平波笑道:“我又不是才女,非要那松烟墨薛涛笺,随便拿些给我即可。顺道寻寻有没有字帖,没有我去外头买。” 珊瑚应声而去。 管平波又看了一回书,抬头时见雪雁一针一线的缝着一件衣裳,半日才一小段,叹道:“你这得做到猴年马月。横竖是中衣,你缝稀疏一点,又省棉线,又省功夫。” 雪雁头也不抬的道:“我们的胡乱对付也就罢了,婶婶的衣裳那么大的缝儿,叫人瞧见,还说我不精心,要我何用?” 管平波笑道:“都穿在里头,谁看呀。” 雪雁道:“叔叔看。”又劝道,“我瞧婶婶是个不爱女红的,只好歹学两个花样,逢年过节的正好孝敬奶奶。婶婶休看胡婶婶蛮横,她的针线可是一等一的好。” 管平波素来敬业,有老员工提醒,遂认真问道:“要绣花还是只要缝衣裳?” 雪雁道:“婶婶要会绣花就更好了,不会绣缝两件衣服亦可。眼看要中秋,婶婶是赶不上的。不如去正屋里讨几块料子,细细密密的做了,到了年下,也是一片孝心。”雪雁笑道,“婶婶别嫌我啰嗦,我们偏房的,又不当家,统共一月几百钱的月例,想要在长辈跟前出头,不靠着一手活计,还能靠着什么呢?婶婶会写字是好,那也只能孝敬嗲嗲,奶奶可不大识字。” 管平波想了想道:“抄佛经呢?” 雪雁道:“佛经是好,可那是咱们正屋里的独一份,婶婶如何好争抢?” 管平波点头道:“我知道了,我有旁的法子,你把你描花样子的笔借我,再去给我寻一叠纸来。今日初十,若是城里的工匠手快,没准儿能赶上中秋节礼,赶不上也没什么。” 雪雁听的一头雾水:“什么工匠?” 管平波笑的神秘兮兮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雪雁笑嗔道:“月钱初一才发,你可没赶上这个月的,请外头的工匠,你有钱么?” 管平波道:“妈妈给我钱了,够使的,放心。” 雪雁怔了怔,心中纳罕,奶奶从未单给过哪个儿媳妇银钱,若说管平波光身一人进来,胡三娘同侯翠羽这般做妾的,哪个又能有正经嫁妆?可见是她家婶婶能打,入了奶奶的眼。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喜。做丫头的自是盼着主子好,主子好她们未必好,可主子不得脸,她们更没指望。见管平波还看着她,立刻回神,寻了一根描花样子的笔,赶紧去正屋找珊瑚讨纸去了。 不一时回来,就见管平波趴在桌上,拿着把菜刀削木头,还抱怨菜刀不趁手。雪雁叹道:“好婶婶,你又要作甚?” 管平波道:“我要尺子圆规量角器,家里只怕没有,不得手动做?”阿弥陀佛,幸亏她是工科生,在乡下生活又艰难,想方设法的赚钱填肚子,基本功倒是没丢下。当年她的兔子笼就做的极精致,兔子被人抢了,她只好把笼子挑去集市上卖了换钱,才把赊小兔子的账还上。其实就她的手艺,若在个法制健全的太平时代,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给人做妾。古代的残酷就在于,不是勤劳聪慧就可致富。托生成个女孩子,当真是没有个好爹,再大的本事也无用。非得到了窦家,才有希望一展长才,才能想将来、想前程。 雪雁道:“尺子我就有,圆规在外书房里瞧见过,量角器又是什么?” 管平波眼睛一亮,对啊!窦家是行船的人家,造船业可不就是工科,别的没有,工具一准有类似的。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提起裙子就往正院里跑,预备寻肖金桃找东西。 肖金桃正在算账,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见管平波一阵风的冲进来,笑道:“你又打哪里疯了来?” 管平波一脸讨好的道:“妈妈,我想要个圆规和量角器,家里有没有?” 肖金桃道:“圆规有,量角器我没听过,你阿爷的外书房里有好些文具,我喊个人带你去挑。”又问,“你找这个做什么?” 管平波道:“一时说不清楚,我做好了给妈妈瞧,你一准夸我能干。” 肖金桃笑骂道:“你一准没干好事,别拆了屋子,叫人告到我跟前,我可是要使家法的。” 管平波道:“家里屋子那样结实,我还拆不了,放心。” 肖金桃便唤来自己的贴身丫头宝珠,叫带着去外书房寻家伙。管平波心急火燎的,拉着宝珠就跑了。 到了外书房,只找到几个极精巧的银制圆规。管平波道:“没有寻常些的么?” 宝珠道:“我去库里找找。”说着,就往间壁的架子上一个一个的盒子翻找。管平波跟着进库,箱子上皆贴着字条,找准工具箱,一把就拖了出来。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各色工具,不独有圆规,还有小刨子、小锤子、刻刀等,不由喜出望外。一叠声问宝珠:“箱子我能搬走么?” 宝珠凑上来一瞧,都是些不值钱的工具,爽快的应了声:“可以,我回奶奶往账上写一笔就是。” 管平波高高兴兴的把箱子拖出外书房,路上恰好遇到那日同她比武被她打趴下的谭元洲,两个人一齐把箱子抬回二房。管平波又从厨下摸了几块木头来,立刻开工做趁手的工具。 珊瑚听见西厢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无奈的对练竹道:“我们管婶婶不知又淘什么气,从奶奶那里讨了一箱子工具来,在屋里做木工耍呢。” 练奶奶皱眉,正要说话,就听练竹道:“你操心这个作甚?她一个做妾的,晚间老倌去她屋里,她好好伺候就罢了。不要她自找了自玩,还要她作甚?替我当家不成?” 练奶奶拍着女儿的手道:“还是你明白。” 练竹调整了个姿势道:“妈妈别老记着我们家往日的规矩。那会子家里当官,做妾的得同丫头一般在妻跟前伺候着。现都败落了多少年了,还提往日做什么?再说,练家便是还有人做官,与窦家有什么相干?” 练奶奶撇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家妻不妻,妾不妾的。” 练竹心中不耐烦,淡淡的道:“当官的亦有二房,正经的妾还能请诰命。不过白让人叫她们一声婶婶,她们是有婚书?还是摆酒唱戏有族人作证?也就是窦家不兴做小气事,不说旁的,我那大侄子的妻族沈家,当年老嗲嗲前头咽气,老奶奶后头就把妾一股脑发卖了,连生了儿子的都不管,谁能说个不字。我做什么同她们一般见识?我现只盼着她们几个肚子有动静,我不信一个胡三娘不识好歹,我一屋子丫头小老婆,还个个都不识好歹了。” 练奶奶忙道:“我不过白说两句,你又动气。罢了罢了,我不招你,横竖姑爷不是宠妾灭妻的,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练竹听着母亲的糊涂话,越发气闷。心道:怪道练家败落到今日的模样,连拉一个打一个的把戏都不懂,还要指点江山。她为什么不宠着管平波?难道她还宠着胡三娘?便是管平波日子长了也学着目中无人,她有的是水灵丫头。耗到自家生了儿子,或抱了丫头的儿子,真当她不敢学张明蕙撒泼!巴州悍妇当是说笑的么? 出了一回神,摸摸肚子,叹了口气,吩咐珊瑚道:“我屋里还有些玩具家伙,你收拾出来,与管妹妹送去。她小小年纪没了父母,怪可怜的,只好我们多疼她些吧。” 贝壳笑道:“越发纵的她孩子气了。” 练竹笑了笑,孩子气有什么不好?就是一直长不大,她才好等人生了孩子抱过来养。弄得风刀霜剑,倒叫她学着懂事了。横竖也不亏待了她便是。 第16章 缝纫 管平波要做的乃是手摇缝纫机。近代无数华人散落在世界各地,主要营生就有制衣。从后世的角度来看,手摇缝纫机效率低,使用远不如脚踏式。可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成本低廉、便于携带的手摇式缝纫机无疑更适合颠沛流离的华人。手摇缝纫机有许多款式,木制的、铁质的、巴掌大的、海碗大的,不一而足。前世管平波家里有几个,放在架子上做装饰。因结构不算复杂,被她拿来当玩具,拆了装、装了拆,由此对机械产生了兴趣,后才学了机械专业。 管平波大致画了几个草图,想着横竖她不需要带着缝纫机四处跑,不如做木质的。虽然质量差点,体积相对大点,但好处是主体她可以自己做,少量的金属零件定制,速度会快许多。画了一阵,忽又想起那些要紧的化学式与数学公式来。才穿来时,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利用知识发家致富,偏管家穷,她爹再疼她,也不会让她祸害笔墨纸张,只得拿着笔在青石板上一遍一遍的默写,全凭脑子记。工作几年,大学的知识忘了不少,不过记得些有趣的。幸而年轻,记忆力好,穿越之前能记得的,现在还记得七七八八。趁着有纸笔的功夫,又把缝纫机的图纸丢开,赶紧将记忆中的东西录于纸上。横竖雪雁不识字,全不知道她在玩什么鬼画符。练竹问起,雪雁只说画符耍,便一笑而过,半点不拘束她,反替她寻了些线,好把鬼画符装订成册的。 如此一来,中秋节礼自然赶不上,不过练竹还在小月,二房只有胡三娘早早预备了两套衣裳奉与公婆。三房的黄雪兰尚未痊愈,练竹更是不得下床,窦家好好一个中秋过的没滋没味的,连团圆饭都不曾好生吃得。 几天功夫,管平波把知识点收录完毕,又折回来摆弄手摇缝纫机。她一面自己刨着木质主体,一面把金属部分绘制成详细图纸,交与雪雁,叫她在外头寻人做。管平波有一块金子,在此时相当值钱,便都定了纯铜的。折腾到八月二十四日,管平波才把各个零件组装好。摇着把手试了一回,果然不如脚踏的效率。然比一针一线的手工缝又好上许多。 雪雁打外头洗了衣服回来,就见管平波在屋内朝她招手。放了盆子走进管平波的卧室,笑问:“婶婶要我做什么?” 管平波递了一块踩了双道线的布与她瞧:“今日让你开开眼界,知道什么叫做针脚密实。” 雪雁拿着布哭笑不得:“好婶婶,你今日半晌的功夫,就在布上耍?这样密的线,何苦白浪费在布上。便是孝敬公婆的衣裳,也犯不着这样缝。横竖奶奶婶婶们的衣裳,至多穿两季,很不用这般细致。” 管平波笑着不说话,只拿回方才的布,在手摇缝纫机上演示了一回。雪雁目瞪口呆的看着缝纫机的针飞快的下扎,一晃神,管平波已缝出四五寸的长度了。演示完毕,管平波丢开手中的布,笑问:“可学会了?” 雪雁惊的直揉眼睛:“这这这算什么?” 管平波笑道:“手摇缝纫机。我没耐烦做衣裳鞋袜,你用这个替姐姐做一套衣裳。还有,上回妈妈给了我零花钱,我还不曾回礼。你裁两块帕子送妈妈吧。” 雪雁结结巴巴的道:“给、给奶奶两块帕子太少了吧?” 管平波道:“所以让你先做衣裳,做完了衣裳,我连帕子带缝纫机一并送与她,才值那么多钱。你们不是常嫌那些孤寡替你们做的衣裳不好么?有了这个,再不用穿麻布口袋了。” 雪雁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拿起缝纫机上下端详:“婶婶,你到底怎生想出来的?” 管平波岔开话题道:“故我不爱做针黹,我这般人才,去缝衣裳才是浪费。” 雪雁傻傻的点头。 管平波打定主意给肖金桃一个惊喜,不欲雪雁四处传扬,便道:“下半晌你给姐姐做个中衣,赶得及吧?” 雪雁道:“现裁剪是赶不及,不若我把前几日替婶婶做了一小半的中衣拆了,用此机关缝边,就能赶上了。” 管平波点头道:“甚好。” 雪雁想了想又道:“我先做帕子吧,帕子只消锁边。下半晌儿婶婶得闲,就在帕子上绣几朵花,送人才好看。” 管平波才不干,撇嘴道:“我送的是缝纫机,绣劳什子花。你在屋里做衣裳,我这几日画图做工弄的肩膀疼,往院子里踢毽子耍去。” 雪雁:“……” 管平波说着就从柜子上把前几日练竹送来的毽子拿下来,自顾在院子里踢着玩。踢出一身汗,管平波自去厨房打水洗了个澡,换了件短打,跟练竹说了一声,又跑出门逛街了。门房见是她出门,眼皮都懒的眨一下,只别出岛,就在这街上不独丢不了,只怕敢招惹她的都无。这几日正是收桂花的时候,家家户户熬桂花糖,满街飘香。管平波在茶肆里吃了两块桂花糕,把前几日出门时没踩的点踩了一遍,直闹到太阳落山才回家。 雪雁果然已把衣裳做好,见管平波跟个泥猴一般进门,没好气的道:“婶婶,你是又上山了还是又爬树了?” 管平波回来的有些晚,赶紧打水洗脸。雪雁抱着套簇新的袄裙走来道:“你便是要出去疯,好歹也看着时辰,幸而今日叔叔回来的晚,你说你这一身灰,叫叔叔看见像什么样?按说你才圆房,怎么样也得新鲜个三五日。偏偏你一日日的不知忙什么,硬叫贝壳那小蹄子把叔叔截了去。你要我怎生说你?” 管平波一面换衣裳一面道:“你叔叔三个老婆,老婆又带着丫头,一院子七八个女人等着他,他有挑拣的余地,自是捡喜欢的睡。他不喜欢我,我能怎样?不出去玩,难道日日在家呆着,变那望夫石不成?” 雪雁怒道:“谁让你连脂粉都不上!素面朝天、一个团髻,便是天仙也衬不出好来!”说毕,死拽着管平波按在梳妆台前,三下五除二的把她那图省事的团髻拆了,又是换发髻,又是扑胭脂,直到窦宏朗进门,才逃出了生天。 管平波郁闷的看着铜镜中换了画风的自己,拎起下半晌雪雁做的中衣,往上房去。才踏进堂屋门,窦宏朗就笑开了:“什么好日子?我们小霸王也学着打扮起来。” 练竹脸上的笑稍稍僵了一下,就听管平波抱怨道:“都是雪雁死活抓着我,我怕她哭了,才由她摆布的。” 练竹立刻换了笑颜道:“雪雁的手真巧,竟是化出了个美人了。”又问管平波,“你手里拿着什么?” 管平波把衣服递给练竹道:“给姐姐做的衣裳。” 练竹接过细细瞧了,惊讶道:“你做的?” 管平波吐吐舌头道:“我想的法子,雪雁做的。” 窦宏朗凑过来看,也十分诧异:“密实都能做进上的使了!我竟不知雪雁有这么快的手脚,才来几日,就能做这样的衣裳。” 雪雁笑道:“我下半晌做的。” 练奶奶接过看了一回,奇道:“半晌怎么做出来的?” 雪雁指着管平波道:“我们婶婶做了个机关,手摇一下,线缝出老远。我去拿来与叔叔瞧。” 一语勾起了窦宏朗的好奇,忙道:“快去。” 不一时雪雁把手摇缝纫机搬了来,顺便带了两块布,现场演示,果然眨眼间就缝了一大段,众人皆赞叹不已。胡三娘针线最好,看着这机关,脸色变了又变。畏于管平波的拳脚,愣是把酸话憋回了肚子里,好不难受。 窦宏朗两眼放光,问管平波道:“你打哪学来的?可是个好营生!” 管平波道:“我自己想的。我从小最讨厌做衣裳,好半日都做不了多少。偏我妈没的早,我爹的衣裳鞋袜都要我打理,故想出了这个好躲懒。”才怪,老百姓的衣服都是放飞款的,随便来两针,只消两块布并拢了,露肉都是常态,才没闲工夫整这个。再说那时候她便是弄出来,也是遭抢的份,亏本买卖才不做。 窦宏朗赞了又赞:“你怎么想的?你可知这一项,可翻出多少钱来?” 管平波尖叫道:“老倌你别打主意,我当然知道值钱,我才不给你。我拿来就是同姐姐商议,咱们开个作坊赚零花,以后不花你的钱,看你能充什么好汉!” 窦宏朗:“……” 练竹笑个不住,摆手道:“你自己开作坊去,别算上我,我懒的管这些琐碎。” 管平波撒娇道:“好姐姐,我有缝纫机,可我没本钱呀。你资金入股,我技术入股,包管能赚大钱。” 窦宏朗鄙视道:“你做梦呢!我问你,你做了衣裳,往何处卖?知道关卡在哪?税银几何?给谁抽头?打点哪个?我撒手不管,你姐姐都不能理好外头的事,何况你。” 管平波一时噎住。 练竹大笑,推了管平波一把:“老倌最会走路子,你快求他帮你。” 管平波一抬下巴,傲娇的道:“我才不求他,我吃了饭找妈妈去!” 练竹又是一阵笑,引的窦宏朗也笑了:“她倒会找人。” 练奶奶从震惊中回过神,腹中飞快的打着算盘,陪笑道:“娘子不若同我合伙,也叫我们赚些胭脂水粉,如何?” 第17章 分利 “不好,我只同姐姐一起。”管平波干净利落的拒绝了。 练奶奶有些讪讪的,又不好跟个孩子计较。 窦宏朗瞪了管平波一眼:“怎么跟客人说话的?” 管平波登时就不高兴了,抿着嘴揉着衣角,一言不发。 练奶奶只好打圆场道:“无事无事,就要吃饭了,她小孩子家家的,姑爷别吓她。” 窦宏朗也不是真生气,数落了管平波两句,就喊开饭。管平波沉默的吃着饭,吃了一半时,练竹笑道:“看这气性大的,还恼呢!”说着夹了一筷子脆骨到管平波碗里道,“今日炖的好猪头肉,老倌用来下酒正好,送饭却是不香。只这脆骨最好吃,家里就你同怀望两个最小,你们两个分着吃吧。” 管平波把脆骨塞到嘴里,嚼的嘎吱嘎吱响。练奶奶着实尴尬,便道:“娘子,大娘有了年纪,你别同我恼。” 窦宏朗道:“她哪里是同你恼,她同我恼呢,岳母别理她,很不与你相干。” 管平波听得这话,一筷子把窦宏朗碗里的肉全夹了,又把桌上的猪头肉搬到那一头,叫窦宏朗不方便夹,而后哼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饭。 练竹忍着笑,捅了窦宏朗一下:“去哄哄。” 窦宏朗咬牙切齿的道:“你就惯吧!你看看她这是什么臭脾气!” 练竹道:“什么脾气?巴州的女人,都这个脾气。你这么大个人了,同她置气,你羞不羞?” 窦宏朗被堵了个无言以对,巴州风水不好,真的!见练竹看着他,实不好意思跟这熊孩子死磕,便道:“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凶你,明日给你打一对簪子,算我赔礼可好?” 管平波道:“我不要簪子,我要全套的木工家伙,你替我弄来。前日的太少了,不好玩。” 窦宏朗道:“一对银簪都值两车家伙了,真不会算账。” 管平波呵呵:“你说我的缝纫机值钱,还是你两根银簪值钱?” 窦宏朗又被堵的没话说,告饶道:“罢罢,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你快把那碟子猪头肉端来堵我的嘴。” 管平波才把猪头肉推到窦宏朗面前。窦宏朗方才笑道:“坏脾气的小霸王!都是你姐姐惯的你。” 管平波道:“姐姐就惯我不惯你,你羡慕嫉妒恨啊?” 练竹喷笑出声,珊瑚等丫头也笑个不住。窦宏朗恨的拿筷子直敲管平波的头:“你今晚给我等着!” 装傻充愣了半日的管平波听到这句,整个人都不好了!尼玛,对着个熊孩子你也有兴趣,你没毛病吧? 众人看着管平波一脸被雷劈到的表情,都想起她那“血流成河”的典故,齐齐大笑。管平波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窦家人都是蛇精病!妥妥的! 扒完一大碗饭,管平波以要去求肖金桃为由,抱着缝纫机一溜烟的跑了。窦宏朗对练竹摇头道:“我看也就你能管住她一点子了。” 练竹促狭道:“你快去她屋里,等她回来看到你,一准还有好戏。” 窦宏朗道:“跟他住久了,连你也跟着往小了长了!” 练竹但笑不语,又替窦怀望夹了两筷子菜,闲话着哄着他把饭菜都吃尽了,还嘱咐胡三娘道:“吃了饭叫他耍一会子再打发他睡觉,省的积食。” 胡三娘心中暗道:我带了六七年的儿子还用你教!你就在老倌面前装贤惠吧!打量着我不知道你什么坏心眼呢! 管平波跑出家门,就放缓了步伐,悠哉悠哉的托着缝纫机并两块帕子往正院里去。之所以晚上去寻肖金桃,是因为窦向东也在家的缘故。做生意的人家,对人工最是敏锐,故窦宏朗一瞧见缝纫机,便知有商机。他提出来的那一串问题,是曾经横在管平波面前无法逾越的高峰。如今有了窦家的平台,此缝纫机立刻变成了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管平波勾起嘴角,然而手摇缝纫机的弊端也是那样明显,太过粗劣,只能处理棉布,不似脚踏式的能处理丝绸。故,她不会拿出脚踏式缝纫机来,那是她的技术壁垒,在她自己拥有实力前,绝不示人。 夜凉如水,秋日的微风吹乱了管平波的发丝。望着一池残荷,管平波暗叹,练家人不行啊,怪不得练竹无法直起腰杆做人。如此好物,连窦宏朗都想要,她一个外人,也敢来打主意。绝佳的商机,窦家凭什么让给练家?故窦宏朗的训斥,不过是给练奶奶一个台阶,根本没有生气。 前方五十步,是窦家的正院。管平波换成了一派天真的表情,提脚往里跑。才到院里,就嚷道:“妈妈,妈妈,我得了好东西,看你赏我什么!” 肖金桃一听这风风火火的声响,就知道是管平波,揉着太阳穴对窦向东道:“阿竹是膝下荒凉,故意弄只猴子来养着耍吧!” 窦向东听的笑了,正欲说话,管平波已经冲了进来,见到窦向东,赶忙立定,规规矩矩的道了个万福:“阿爷回来了啊?” 窦向东懒的管管平波拙劣的变脸技巧,只道:“你拿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 管平波不肯,只道:“才老倌要抢我的,我才逃到妈妈这里来。给阿爷看了,阿爷要抢,妈妈就拦不住了。” 肖金桃笑道:“你老倌逗你耍呢,他哪里会抢你的东西。” 管平波把手摇缝纫机摆到桌上,拉着肖金桃道:“中秋前我要工具,说做好东西,现做出来了,妈妈瞧瞧好不好。” 此时天已黑尽,烛火摇曳,肖金桃看不大清楚,眯着眼睛端详了半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管平波便唤丫头:“宝珠,你多点几根蜡烛,再拿块布给我,棉的,不要绸子和绢。” 宝珠知道管平波虽才来,却很是得上头青眼,忙忙的同瑞珠两个把她要的东西准备妥当。一时间屋里多点了好些蜡烛,管平波把布对折,用缝纫机哒哒哒哒的做出了个布口袋,而后拿起来跟肖金桃献宝,一脸我很能干,快夸我的表情道:“怎样?厉害吧!” 肖金桃着实震惊了,拿过布口袋,抚着那细细密密的一条边线,险些说不出话来。 窦向东冷静的吩咐:“把过年的灯架抬出两个来,都点上。” 窦家过年的灯架一个能点十六根蜡烛,两个便是三十二根。灯架摆上,加上方才的那几根蜡烛,正屋里顿时亮如白昼。窦向东才拿起手摇缝纫机看了一回,又对管平波道:“你把它拆了我瞧瞧。” 管平波在窦家,一直用的便是装幼稚大法,若是旁人要她拆,她定然装不舍得,非要做作一番。唯有在窦向东面前,不敢演太过,以免被他发现端倪。乖乖的讨了一套工具,在灯下慢慢的拆着,一面拆,还一面解说。她做的本就是最基础的型号,不到半刻钟,就拆成了一堆零件。 只听窦向东又道:“能否装回去?” 管平波点头,默默的把零件组装好,推到窦向东面前:“便是如此了。” 窦向东摸着胡须笑道:“好,好,这个缝纫机好。想的巧,做的也巧。送我可好?” 管平波嘟囔着道:“你们男人好不要脸……” 窦向东笑道:“我不亏了你,你把图纸与我,我开个铺子,给你两成的利,如何?” 管平波怔了怔。 窦向东继续游说道:“你别说阿爷小气,只给你两成。铺子、销路,都是要钱的。你这个缝纫机,做大件怕也费事,小打小闹的,一月能挣一百两就到头了。百来两银子我不放在心上,可如今族长家里没了人,族里公推我做族长,我便想着置个营生,好贴补族里的。一年下来八百来两,不独够在岛上开个族学,还可在年下补贴那些穷困富户。正巧你想了个新花样,不占族里原先的财路,我出两个伙计替咱们家里赚了名声,你又得了实惠,岂不是两厢便宜?” 管平波郁闷的道:“我原是想同姐姐一齐赚脂粉钱的……” 肖金桃也不欲丈夫抢了她儿子家的好处,忙道:“你也是,跟他们小娘子磨牙。你一年上哪弄不到千儿八百两银子,还勒掯媳妇的零花钱。她可怜巴巴的,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还是前日我现给了她一个荷包。好容易想出个赚钱的路子,她们姐妹两个手里也宽裕些。不是我偏帮着老二,老大和老三的岳家都还算能为,只有老二家那个样子,莫不是偶或想买些什么东西,还往我这里讨不成?我倒无所谓,只怕老大和老三都怪我偏心。” 窦向东笑道:“你真当我占便宜?她们两个,一个文雅过了,一个毛毛躁躁,都不是做生意的料。我方才说的一百两,是将来做成了的数。最开始,一月能有二三十两就很好了。你要不服气,我给她两成,再给她姐姐一成,算她纵着你上房揭瓦的功劳得的干股,她们姐两个尽够使了。赚钱是男人的事,没有了胭脂水粉,找男人去要,哪消的她们操心。” 管平波道:“这话我要驳一驳。” 窦向东道:“怎么驳?” 管平波道:“老话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倌有还要伸个手。我自己有钱,老倌欺负我的时候,我才敢骂回去。不然我尽憋一肚子气了。” 肖金桃笑道:“你老倌甚时候骂你了?” “才就骂我了,我再不受这个气的。” 肖金桃笑道:“还是依我调停。”转头对窦向东道,“你方才说的有理,她们姐妹两个不会做生意,还是你替他们操持。只三成太少,族里那起子懒汉,白养着他们才是作孽。依我说,给平波三成,给阿竹两成,下剩的三成半给族学开支,最后一点子到了年下竟不用旁的,推举出家境艰难的、孤儿寡母的,按着人头一人做一身棉衣,再买点米粮就够了。横竖茶园里的产出,就有族里的一份,此外还有祭田,如今又添上几十上百两,再有哪个不知足,休怪我骂出好话来。” 窦向东横竖是新官上任想做些收买人心的勾当,见老妻分派得当,爽快的应了。 肖金桃又对管平波道:“如何?妈妈疼你们吧?” 管平波做得此物本就是拍马专用,方才不过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高高兴兴的答应了。 窦向东见管平波不扭捏,越发喜欢,便道:“听说你爱看书练字,我这里有好些书本笔墨,你都带了去吧。这些并非利钱,是阿爷看着你巧,喜欢,故赏你的,旁人问起来,你便如此说。” 肖金桃嗔了一句:“你给了我竟不好多给,罢了,横竖她不爱打扮,给了簪环布料也不稀罕,笔墨就笔墨吧。”说着拍了拍管平波的胳膊道,“天不早了,你且回去,明日再收拾图纸,去吧。” 管平波清脆的应了声,又是一阵风的跑了。 回到自家院子,正要进屋时听到雪雁屋里悉悉索索,放轻脚步过去一瞧,只见窦宏朗搂着雪雁在办事,立刻退回自己房间,想着日后的滚滚金钱,轻笑了一声,美美的吹灯睡觉! 第18章 驳斥 正房内,练竹母女皆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吹灭了烛火,屋里陷入了一片漆黑。待珊瑚与贝壳退了出去,练奶奶才抱怨道:“你真真好性儿,由着她们闹。当初胡三娘也不似今日这般,都是你纵的。” 练竹本已闭眼睡觉,听到母亲的话,便道:“你到底说的是哪个?” 练奶奶道:“你就是心眼太实,方才饭桌上,你怎地一句话都不帮我说?咱们家起来了,难道与你没有好处?我又不亏了她!” 练竹冷笑:“我看您老趁早死了这条心。我还不知道你们,你把那方子弄去外头,叫哥哥兄弟们经营,说是要她入股,回头一本假账糊弄她,先前给足银子,次后寻些什么旁人都学了去的由头,妆做亏本,再不给里头送,你们在外头吃独食。这样玩老了的把戏,你骗谁去?” 练奶奶被叫破心思,登时恼道:“我就是这般小人不成?” 练竹没接话,直接道:“我们是在岛上,鲜有进城,窦家的男人哪日不去城里的铺子打转?窦宏朗是我们老倌,还是练家老倌?见你练家哄骗他婆娘,他肯忍?我们那位又是个暴脾气,惹的她往铺子里砸个稀烂,你都不好意思寻她不是!你今日就不该提这话头,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她闹着同我一起,或是同哪个妯娌一起,银钱来回都在窦家。同你们在一起,算什么?她叫我声姐姐,可她娘家姓管,夫家姓窦,与练家有什么相干?你就白眉赤眼的想去讨便宜,她不撅你才怪!” 练奶奶恼羞成怒,骂道:“你个糊涂蛋,她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才跟我撅。但凡敬你一星半点,岂敢跟我对嘴对舌!” 练竹也恼了,翻身起来道:“你来住半个月了,不知道她就是个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的脾性?老倌她还顶呢。她嫁进来才半个多月,你也住了半个多月,就愣没瞧出来我婆婆待她不一般?怕她没钱花,金子都给。你道她那缝纫机怎么做出来的?没脸面她能从我公公的外书房拖东西?没钱她能往外头定零件?” 练奶奶听得此话,一惊非同小可,也翻起来连拍了练竹几下:“短命鬼!这样大事也不告诉我知道!他们家宠妾灭妻,看我不告诉你兄弟讨个说法。你才是正头娘子,他们凭什么给小老婆体面?哪家的小老婆上得了台盘?我嘴皮子都说烂了,把你莲妹子讨来做小,你偏不肯,弄了个破落户来,你吃苦的日子在后头!” 练竹听得母亲提起远房表妹,就气的牙痒痒。她那日回娘家,差点被逼的把表妹带回来,才在路上半赌气的买了管平波。到底谁不给她正妻体面?她替夫君纳小,还得叫人摆布了,能忍?管平波今日是对她母亲不客气了,可人家得了好东西,头一个就是想到与她分钱。若不知道管平波能从婆婆手里捞钱,还能想她没本钱。如今看来,她是没本钱么?再说了,既有商机,男人又不是死的。窦宏朗逗归逗,真个要开铺子厂子,他怎可能真的不管,谁嫌家里钱多!这哪里是敬不敬的问题。管平波要敬,敬的也是窦家大妇,不是练家闺女。今日的事传了出去,窦家二老面上不说,内里八成还等赞她一句好。向着自己娘家也就罢了,向着别个的娘家,哈!真当谁是傻子! 练奶奶还在絮叨,练竹赌气拿被子一蒙头,闷闷的道:“你再说一句,我明日送你家去。” 练奶奶气个倒仰,骂道:“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浪蹄子,你向着夫家不算,连个妾也比娘家亲了!你也别跟我装大户奶奶,日后受了婆家的气,你看我还替不替你出头!” 练竹不吭声,任由练奶奶骂个不停。在外间守夜的珊瑚听不下去了,走进来道:“好奶奶,有话明日再说吧。夜里都睡了,您老一说话,仔细叫叔叔听见。” 练奶奶道:“你叔叔听见又怎地?” 珊瑚陪笑道:“叔叔自是不好说什么,只是叔叔累了一日,这会子都歇下了。我知道奶奶是个最疼惜晚辈的,吵得叔叔不安眠,明日早起眍了眼睛,奶奶岂不心疼?” 练奶奶也只敢在闺女面前胡嗔罢了,当着管平波还不敢做太过,何况对窦宏朗。珊瑚递了个台阶,她麻溜的顺坡下驴,再不说话了。 管平波素来起的早,除去才来的几日不熟,此后都是闻鸡起舞。趁着大家都没起床,一个人悄悄的跑去外花园习武,完了再翻墙进来,绕着荷花池跑圈。原先在管家,一日日的时光泰半都用来寻吃的,且没有足够的蛋白质,常常不得劲,训练都做不好。如今到了窦家,不用操心衣食住行,趁着年轻,正是好恢复体能的时候。故日日练的尤其努力。在古代,暴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然而暴力能解决绝大多数问题,论性价比,再没有什么比一身好功夫更划算的了。 练足一个时辰,管平波小跑进屋,把四肢上的沙袋解下,盘算着叫雪雁做几个正式的沙袋,等得了月钱,定几个铁锭子装上,训练效果更好。窦宏朗还睡在雪雁屋里,雪雁却羞惭惭的过来替管平波梳洗。昨夜之事,欲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谁料到管平波去正院能去那般久,窦宏朗等的不耐烦,就…… 管平波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只道:“你去把老倌叫醒,咱们的缝纫机被阿爷截了和,我也没法子了。” 雪雁脸一红,鼓起勇气道:“那个,昨天夜里……” 管平波笑了笑,道:“这又有什么,老倌的屋子,他爱去哪里便去那里,连姐姐都不管,我更不操心了。你若能怀上,也好脱了下人身份,享几日清福,顺道惠及你母亲和妹妹,有什么不好?” 雪雁整个人僵住,良久,眼泪慢慢滑下,喉咙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她们这般出身,一辈子望到头,最好的也不过就是给主家生个孩子,逃得这做奴婢的命运。管平波的话不稀奇,她亲娘这般说,她相厚的姐妹亦这般说。可那些人都跟窦宏朗没关系,她没有抢那些人的老倌。她昨晚被窦宏朗求欢,不可以拒绝么?可以的。但她私心发作,抓住机会反倒勾引人。她知道管平波不擅床笫之欢,便生出百般手段。却没料到,此时此刻,管平波依旧在替她打算。 管平波听着雪雁的抽泣,心中暗暗叹口气。她现在把雪雁打个半残,也没人说什么。背主的奴才,打死一个算一个。可是呢,她觉得犯不着。不是说她有多少同情心,不过是她的路太多,没必要跟小姑娘们挤那绝望的羊肠小道。可惜没人懂呐!又要被人当好人,她也很为难呐! 挽好发髻,管平波站起来道:“别哭了,你哭肿了眼睛,我可就背黑锅了。还当我打了你呢。” 雪雁哽咽道:“我以后再不干这事了!” “可别!”管平波忙道,“谢谢您呐!我最不耐烦同人一床睡觉,你把他往我屋里推,真心是坑我。” 雪雁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婶婶,你这般想,日后会吃亏的。” 管平波摆手道:“全天下人吃亏我都不会吃亏。我昨日做的那缝纫机,夜里给阿爷和妈妈看了,阿爷说要拿去开铺子,分我三分利,再分姐姐两分利。”说着挑眉道,“手里有钱,我怕哪一个!老倌就不是抢老婆私房的人。” 雪雁低声道:“老倌若不在了呢?” 不在了姐姐早飞走了!却不好说实话,只道:“到时候再说!我不定能比老倌活的长,我有一日且乐一日!” 雪雁叹道:“才还明白,转脸又孩子气了。” 管平波生怕雪雁当真替她勾男人,忙道:“要不这样,你管跟他睡,生了儿子算我们两个的,如何?” 雪雁笑着摇头:“你就是个棒槌!” 管平波故意拿话堵她:“将来你做了婶婶,就翻脸不认人了不成?二房的院子就这么大,你就是做了婶婶,还睡那屋,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听到此话,雪雁再无言语,摁着管平波梳头上脂粉。管平波想着君山岛已踩点完毕,今日正好在家画出大致的地形图,不用翻山爬树的,穿裙子就穿裙子吧。 收拾停当,雪雁又急急去那屋里伺候窦宏朗洗漱,顺道把缝纫机的事同他说了。窦家的要紧营生是茶叶与船舶货运,缝纫机那点子添头也就是个顺手的买卖,窦宏朗无可无不可,只说了句赚了钱别忘了请妯娌吃酒便罢了。 豪门大户行动就有人知道,窦宏朗昨夜歇在东厢,睡的却是雪雁的事,练竹清早便知晓。待管平波进门时,观其神色,依旧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叽叽喳喳的说昨夜在正院的故事。练奶奶听闻窦向东截了去,顿歇了心思。又听到窦向东愿分练竹两成利,眼睛又亮了起来。 管平波何等人物,察言观色一流。练奶奶的猥琐劲儿,硬生生勾起她稀薄到几乎看不见的同情心,觉得练竹真是倍儿可怜。练奶奶无甚城府,她那表情瞒的过谁去。练竹也是一脸疲倦,管平波再是如何性子直,有什么都想着她。亲娘倒是一听她有钱,就打着补贴娘家的主意。索性对管平波道:“既是你想出来的,又分我做什么?我不差那点子,你自己收着吧。” 练奶奶脸色巨变。管平波终是记挂着练竹待她不薄,一口答应了。只待这老货滚了,再悄悄交给练竹。 练奶奶胸口起伏,当着窦宏朗的面,不敢插言旁人家的银钱来往,到底忍不住酸了一句:“管娘子得了那多银子,要做什么呢?” 管平波一个四两拨千斤就把话推开,只听她道:“我不知道哩,横竖还没得,到时候问妈妈吧。” 练竹终于忍无可忍的道:“我也好了,不敢再劳动妈妈。老倌,你今日送妈妈家去吧。” 第19章 好信 练奶奶被亲闺女一句堵的差点提不上气,窦宏朗对岳母不过面子情,见练竹已不用卧床,只需再静养,便道:“辛苦岳母累了半个月,小婿实在过意不去。”又吩咐珊瑚给岳母裁几个尺头,又叫贝壳去取前日得的两个八钱重的银镯子,拿来送岳母。 话说到这个份上,练奶奶不好死赖在窦家,默默的吃了饭,肖金桃便接到消息来了。拉着练奶奶的手好一顿诉说感谢,少不得打点各色礼物,欲把人礼送出门。练家因家道中落,早搬回了乡间居住。因练竹嫁了窦家,得了些本钱,在城中盘了个铺子,置了几间房屋。只地方狭窄,多半时候还是在乡间住着。故须得人相送才放心。窦宏朗才懒得跑那么远去送个老婆子,嘴上应得爽快,心里早想好了喊两个小厮请个轿子,送回去算完。 练奶奶着实没想到女儿突然出招,她还有许多话不曾嘱咐。眼看着连张明蕙与贺兰槐都来相送,实在不走不行,终是逮着机会在练竹耳边悄悄道:“你莲妹妹……” 练竹并不接茬,只笑道:“妈妈得闲了来逛逛,恕我月子里不得见风,就不送你出去了。” 大家伙儿都认识十几年了,谁不知道谁。见练竹这模样,都猜练奶奶又找女儿讨东西了。肖金桃倒不小气,如今练家一大家子且是窦家半养着,就是有些烦练奶奶那糊涂脾性。一把抓住练奶奶,连拖带拽的给弄出去了。 练竹轻轻吁口气,她妈竟不是来照顾的,而是来添堵的。如今耳根子终于清静,只管歪在罗汉床上出神。哪知张明蕙与贺兰槐把练奶奶送出家门后,又联袂来瞧她,只得起来待客。 张明蕙快步走到跟前,按住练竹道:“别起来,你起来我们可就走了。就是怕你劳神,不敢来瞧你。今日听说亲家母要家去,想着你大安了,才来看看。见你气色好了许多,我也放心了。不然我都不知怎么见你。”说着,就用帕子试泪。 练竹提起此事便郁闷非常,只得道:“哪里怪的大嫂来,都是窦汉达的老婆,恨的我们老倌只想打杀了她。大嫂放心,我不是那等混人,不去恨罪魁,倒抓着个好性子的胡乱攀咬。那日瞧着你也挨了几下,可好了吧?” 张明蕙道:“早好了,多谢你打发珊瑚来看了我好几回。我前日使人送来的燕窝你吃着可好?若是好,我再送一包来。” 练竹笑道:“大嫂太客气了。”又问贺兰槐,“三弟妹可好些了?” 贺兰槐也道谢:“嫂嫂那日送了把银剪子,当夜就好了许多。我妈来瞧了一回,道是银子是辟邪的,剪子也是辟邪的,都说难为你想着。” 练竹道:“亲家母来了,我竟不知,太失礼了。” 张明蕙嗳了一声道:“休说你了,连我也不知。就来望了一会子,连饭也不吃。我得了信忙忙赶过去请安,人竟家去了。” 贺兰槐笑道:“她白来瞧我,见我无事,惦记着家里就回了,倒叫大嫂白跑了一趟。” 妯娌三个说了一回闲话,张明蕙突然压低声音道:“告诉你们一件喜事!” 练竹噗嗤笑道:“既是喜事,为何悄悄的?” 张明蕙道:“不做准么。你道是什么?我们没叫那家子占了便宜,躲在后头的洪让也没捞着好处。背地里使绊子,说我们家擅杀良民,却被程知州驳回,道是强盗入宅,杀了不违律令。两个当官的吵的天昏地暗,官司打到知府那处。知府也是同知州一般的说法,哪有家里进了贼,还不叫人反击的?故把那洪让臊的个灰头土脸。程知州一高兴,就与我们家指了条路子。道是只要两千银子,就可捐个官做。虽是虚职,却是官家了。原是看着我们家乃当地名门,又系养护了许多年银针,否则低于八千两不让捐哩。阿爷想着他年纪大了,捐官白费银钱,不若腾挪出四千两,替我们家那个与二弟一人捐一个。” 贺兰槐忙问:“可是只准捐两个?或是家里短了银钱?” 练竹一听就明白了,笑道:“你个呆子,我们两个的男人,不怕你笑话,皆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不花钱捐官,难道指着他考功名?你男人已中了童生,此时跑去捐官,反倒断了他前程。捐来的官哪里比的上两榜进士荣耀?到时候咱们岛上,竖起旗杆,建起牌坊,能有好几百年的体面呢!” 贺兰槐恍然大悟,把方才那点不满抛到九霄云外:“还是二嫂,到底是官宦之后,想的比我长远。”又问张明蕙,“我看正豪读书十分上心,大嫂定有拿诰命的一日。” 张明蕙道:“却又来,捐官是没有诰命的,只有个虚名头,生意场上好来往。往后我们妯娌里头,只怕唯有三弟妹能捞一个了。” 说来都是喜事,妯娌三个皆兴头起来。贺兰槐又问:“此事什么时候能有准话?” 张明蕙道:“我们悄悄的,切莫张扬。否则叫旁人家听了我们二千两就捐官,程知州如何好做人?再则没落地的买卖,都是靠不住的。咱们都别做声。真要成了,对外一径说是八千两一个,可记住了?” 练竹与贺兰槐纷纷应了,然喜意怎么都掩盖不住。做了官并非只有虚名,哪怕是捐官,立刻多了一层护身符。譬如那日闯进来的强盗,窦家不是官,也就是个私闯民宅;倘或窦家是官,倘或他们又伤了人,一个不好,此案就可直达天听。再有,流水的官员,铁打的乡绅,然便是地头蛇,也怕知州知府作弄,披了一身官皮,便与当官的是一伙,许多事更好商议。实缺官固然看不起捐官,却也只有实缺官看不起,比不得尖尖的人家,比多数人强到天边去了。 张明蕙怀疑程知州就是拿此事给洪让添堵,然窦家有了实惠,管他们如何厮杀。窦家盘踞君山几百年,靠着银针结交了无数朋友,也不是洪让能随意摆布的。此时此刻倒要谢谢那愣头青了,没有他作乱,程知州且不会如此厚待窦家。可见神仙打架,小鬼固然遭殃,亦能捡到些肉骨头,比风平浪静时还赚的多些。 贺兰槐又好奇的问练竹:“我听闻他们当官的人家,家里人辈分高。待此事落地,咱们家是不是要改称呼了?” 练竹道:“也有改的,也有叫顺口不改的。若是那几代为官的人家,规矩甚严;寻常的么,看个人心境。只是做了官,就可蓄养奴婢,日后买人,不必假托养子养女,并土地可以免税。再多我也不知道了,都是我老嗲嗲那会子的事,我还没生,他就没了。待老奶奶去世,家里就更不知道了。” 张明蕙道:“要不说当官的体面呢?那诰命的珠冠,凭你再有钱,也不敢戴的。只好做些个凤簪打打擦边球。”又笑推贺兰槐,“你家去叫三弟头悬梁锥刺股,到则雅出嫁那日,就可穿正经凤冠霞帔,那才是几世的体面。” 贺兰槐道:“五十少进士,我是不敢想太多的。若论体面,那些公侯府邸才体面呢,新嫁娘出嫁就带着诰命,哎呦呦,羡煞旁人。” 几个妯娌你一眼我一语的说着官家的事,越说越高兴,把练竹的病都说去了几分。练竹不免想到,民间嫡庶不讲究,盖因无甚好讲究。做了官,无论如何都要讲孝的。孝嫡母还在孝生母前。只消窦宏朗做了官,家里七八个女人,除去胡三娘不算,谁生了孩子,她要抱来养,比如今更理直气壮。谁不愿,她一句官家规矩就能驳回。窦家,唯有她是官家之后。想了一回,暗暗发狠,夜间必要把此事同窦宏朗分说明白,哪怕多使银子,也要把此事砸实。 张明蕙与贺兰槐两个有亲生儿子的就简单多了,拿着四处听来的闲话侃了一回,至下午,各自散了。 晚间,窦宏朗回来,就被练竹喊进了屋内,屏退丫头,悄悄把从张明蕙处得的消息说了一遍,只隐去自己的小心思不谈。窦宏朗亦低声道:“还做不得准,近来我回家晚,都是跑此事。” 练竹奇道:“有程知州,还要跑什么?” 窦宏朗道:“程知州是程知州,从州里到郡里,几十个庙头,哪个不用拜?宁可多拜几个多花点钱,也省的叫他们祸害了。洪让虎视眈眈的盯着,保不齐就有他的人往暗处插刀子。我们拿钱糊了他们的嘴,年底吏部审核混过就完了。” 练竹道:“偏生洪让是吏部尚书的内侄子!” 窦宏朗笑道:“很不用着急,我们九品的虚职,劳动不到吏部尚书。吏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消打点好相应的官员即可。此事程知州帮忙办,我们要做的,就是别叫人使绊子,着了人的道。” 练竹见丈夫比自己还明白,彻底放下心来。遂拐了个话题道:“天晚了,我不好留你。你去别处歇着吧。” 窦宏朗道:“偏到你屋里,如何?” 练竹推了他一把道:“我没精神伺候你。你好意思说,昨天夜里给管妹妹好个没脸,她被阿爷叫住说几句话,你就慌脚鸡似的,得亏她是个心大的,若是个细心的,昨夜不定如何伤感呢。依我说,你今晚去陪陪她吧。” 窦宏朗道:“我也是看不明白你们几个娘们。妈喜欢她,还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怎么你也处处惦记着她,倒比待我还热络三分。” 练竹立刻竖起眉毛:“我大度你还有啰嗦讲!到明日,我也学起那妒妇来,你敢往别的屋里探个头,我就打断你的腿!” 一语逗的窦宏朗直笑,搂住练竹连亲了好几口,才起身往西厢去了。 第20章 泄露 管平波在家画了一日的图。她素来工作极认真,既然白得了窦向东的好,自然要做的干净利落些。前世今生,活了两辈子,早已不再天真,以为创业是有个创意就能达成的事。窦向东私心有,却是帮她们的成分居多。不然也不会三言两语就被肖金桃劝的分了一半的利润出来。窦向东要是如此厚道人,也没有今天这份家业了。明明白白亲爹的一份心,投桃报李,管平波尽可能的减少机器上的麻烦,也是应有之意。 把手摇缝纫机的技术难点与注意事宜随着图纸一点点标好,已是天黑。今日窦家妯娌三个也不知道说什么,兴头的饭都一处吃了,窦宏朗又没回来,管平波便叫厨房传饭,独自在屋里吃。才放下筷子,窦宏朗一头撞进来。管平波起身相迎,问道:“你才回来?吃过饭了没有?” 窦宏朗道:“外头同人吃酒。你怎么才吃饭?” 管平波道:“阿爷说要依着手摇缝纫机开个裁缝铺子,我便把图纸细细理了一遍。我之前做的那个不大好,且留在家中自用吧。我又画了个全铁的,才好说开铺子做生意。” 窦宏朗笑道:“你倒会顺杆子爬,知道找阿爷。我早起虽是逗你耍,亦是真话。除去那卖力气卖手艺的小本经营,凡是取巧的,后头没人,再做不成的。惹恼了人,或一把火把你的铺子烧了,或把你的宝贝抢了,这还算轻的,不过丢了些钱财。更有甚者,买通官家,随便诬告你一个罪名,人财两失。你们哪里知道外头的人心都坏,都当家里似的个个纵着你呢。” 管平波道:“窦家媳妇的本钱,他们也敢抢?” 窦宏朗道:“前日还为茶叶杀起来呢,就算是窦家本钱,也少不得给街上的闲汉几个茶钱。要不怎么说一个女人守了寡,就叫寡妇失业呢。在外讨营生,光你们女人能做什么?阿爷也是耐烦,替你们接了去,权当给你们添脂粉钱了。你们两个休自认功劳,待能分钱那日,还得设一小宴,请了妯娌吃酒,才叫道理。” 管平波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那些豪强,就不给人一条生路。” 窦宏朗笑道:“生路就那几条,给了你,人家吃什么?要不怎么人人都想往上爬呢。” 管平波叫此世道坑的不是一回两回了,深吸一口气,丢开此话不谈,唤来雪雁伺候窦宏朗。 窦宏朗三十多岁的人了,昨夜激战一回,今日又在外跑了整日,并没有多少兴致。再则管平波一贯表现的孩子气,虽生了双巧手,聪明才智却好似都在手巧上,于人情世故半分都不懂。既不懂,窦宏朗难免小瞧了她,只拿她当个毛丫头,正因不想办事,才到她屋里来安生睡觉。 管平波巴不得窦宏朗跟她盖棉被纯睡觉,她才十五岁,身体各项发育不全,单看她在古代这些年,身边的女人一层层的因生孩子而死,她就不想作死。什么没儿子晚景凄凉,她有信心保证自己晚景恣意,却没胆子跟老天对赌命运。两害相权取其轻,真是宁可晚景凄凉,也不想连中年都混不上。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窦宏朗醒来时,管平波都在外锻炼回来了,见了他就笑嘻嘻的问好,半点羞恼都无。窦宏朗又觉好笑,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孩子竟是一直长不大。 时值秋季,田里要收谷子,铺子里要预备过年的新鲜货物,还要跑官,只把窦家三兄弟忙的脚打后脑勺。窦宏朗连早饭都不得好生吃,随便拿了个馒头,就边走边吃,一径往外头去了。 窦家的女眷,通只有肖金桃与张明蕙两个管家的日日忙碌。管平波一肚子小机器,就是不想倒出来,更闲的发慌了。于是便早起训练,上半晌读书识字,下半晌就跑去正院挑衅窦向东的长随——自从上回族长家的女眷来家里闹了一回,窦向东总留了几个会武的看家。管平波知道后,得闲了便去招惹他们。他们也知道管平波身手不俗,彼此切磋着,都进步飞快。 管平波是恢复前世的水准,其余人则是从未见过管平波这样简单有效的攻击方式,互相学的不亦乐乎。恰窦家正堂左侧就是个演武场。前头一块空地可跑马射箭,后头盖了房子,雨雪天可在里头练习。不独管平波,连肖金桃得空了,也要来耍耍棍法。时不时婆媳两个比划一番。 肖金桃的棍法也算有点看头,却是离正经格斗有些遥远。琐碎动作太多,舞起来好看能唬人,打起来就不大中用。若非如此,那日与人打架,不至于叫儿媳妇吃亏。以至于每上场一回,就被管平波打输一回,较量了半个月,肖金桃彻底服气,再不同管平波耍了。言语间却与她更亲近,引的妯娌们只好叹气。管平波这等硬功夫,真不是常人能比的,只能算她命好,恰就入了娘家开镖局的婆婆的眼,旁人嫉妒也无用。 哪知这日平日里起波澜,管平波把高大山打的直求饶,心情甚好,嘴里哼着“大王叫我来巡山”,晃回了二房的小院。一进门,就感觉气氛有些凝重。放轻脚步回到房中,雪雁放下针线迎上前来。管平波悄声问:“怎么了?” 雪雁脸上带着薄怒,道:“再没有见过那般亲娘,婶婶才出了小月,她亲带了个什么表妹来。娇娇俏俏的,非要安排到咱们家里住。嘴上说着表妹家里没人,只表姐过的好些,求表姐收留。可谁又是瞎眼的?婶婶好悬没给当场气哭了。” 得知与自己不相干,管平波便换了妆容,赶着饭点去上房吃晚饭。窦宏朗有好一阵不在家吃饭,练竹看胡三娘不顺眼,打发她自己吃。于是寻常日子就只剩下管平波还跟着练竹。今日来了客,管平波先朝练奶奶问好,才跟练竹打招呼。 练奶奶刚跟女儿怄气,心中又有所求,便笑对管平波道:“要恭喜娘子了。” 管平波一头雾水:“我有什么喜?” 练奶奶道:“如今外头都传,贵府捐了官,只等明岁吏部的条子下来,贵府就是官宦门第了。日后我见了娘子,也要唤声姨奶奶哩。” 练竹提起此事就来气,本是秘密行事,也不知道哪处漏了风声,连练家都听见了。本来窦家就与洪让不对付,这么大一纰漏,洪让偏按兵不动,更让人觉得心焦。她自家亲娘还以为天上掉了元宝,巴巴儿把她舅舅的女儿塞了进来。张嘴说什么——到底是自家表妹,生的孩子都比别个的亲。练竹本就因娘家败落,在夫家妯娌面前不硬气,娘家还行这等下作事,她拿什么脸见人? 管平波见练竹不高兴的模样,知道她不想提此事,便不接茬,只管催饭。珊瑚忙摆了饭来,桌上有一道白辣子炒腊猪耳,替管平波挟了两筷子,缓和气氛的道:“前日做了一碟子,你只嚷不够吃,今日婶婶特吩咐了厨下,叫多做些,尽够你吃的了。” 管平波笑着对练竹道了谢。练竹板着的脸方松动了些。气氛诡异的吃了饭,练奶奶硬是坐在正厅里不动,似要同女儿耗到底的模样。雪雁在管平波身后捅了一下,示意她去帮把手。管平波只得道:“姐姐,我早起读了一句书不明白,你此刻得闲替我解么?” 练竹尽量语气平缓的道:“哪一句?”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管平波道,“此句我怎生都解不通。常言道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盖因囿于内宅之故。还说皇子生于宫廷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故不知世事。可此句怎生又讲不出户亦知天下了呢?” 饶是练竹心绪不佳,也差点被管平波逗笑了,笑骂一句道:“你从哪里淘腾了《道德经》来读?你才多大,就能读懂那个了。你非要读男人的书,正经读四书去,那上头才是道理。这些书,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吧。” 管平波本来就是来岔话题的,便哦了一声,换了个《大学》的句子问。可怜她背得的文言文本就少,《大学》还忒浅,只好挑着看起来难的话。三五回后,练竹也看出来了。管平波哪里不懂?她懂的很,不过是想把今夜混过去。她正不想跟亲娘对嘴对舌,乐得跟管平波讨论学问。到底是两个读过书的,说话歪楼也歪的精致,一拐就说起了诗词。一屋子文盲听的头昏眼花,全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讲些什么。 就在此时,窦宏朗回来了。进门就道:“你们两个开学堂呢?老远就听你们说什么‘故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我并没有出远门,怎么你们还怨上了?” 练竹瞪大眼:“你甚时候竟也读诗词了?” 贝壳笑嘻嘻的道:“怕是城中哪个花娘写在帕子上的吧,叔叔你可露陷了。” 还真是!窦宏朗被一语叫破,死不承认:“胡说什么?前日听三弟念了两句,有些意思,便记住了。”又笑向练奶奶道,“岳母今日来走走?那敢情好,我近来忙的没功夫照管家里,劳您老看着些。” 练奶奶忙道:“今日来不单为走,还有件事求姑爷。” 练竹脸色一变,练奶奶却已直直说出来:“我这外甥女没了爹妈,无处可去,不知姑爷家能否收留?我问阿竹,她偏要等你回来才肯做主。” 窦宏朗自来不大把女人放在眼里,不待练竹说话,随口就道:“这有何难?留下便是。” 第21章 计划 练竹想阻止已来不及,当机立断的道:“我们家没空屋子,没得委屈了表妹。管妹妹你精神好,我瞧着这会子也不累,劳你送表妹去妈妈那里暂歇一晚,明日再收拾院子。” 管平波十分上道的道:“好咧。那大娘今晚住哪里呢?依我说,不如住我屋里吧,我那屋子虽比不得姐姐,还算干净。我同雪雁混去。”说着,挤眉弄眼的把窦宏朗往练竹身上一推。她力气本来就大,一把过去,窦宏朗直直扑到练竹身上,好悬没摔着。 窦宏朗恨不得把管平波抓来打一顿,管平波已经一手拉着练奶奶,一手拉着那莲表妹跑了。先把练奶奶扔给雪雁,再强拖着莲表妹往正院里去。莲表妹一个弱女子,哪里是管平波的对手,一路跑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敢使性子。她姑母是送她来做妾的,管平波比她先进门,惹了她,还不定怎么被算计。好容易被拽到正院,肖金桃听完管平波的话,脸就挂下来了。极冷淡的道:“既然亲家母有求,我们做亲戚的不好不管。宝珠,带亲戚家的小姐去梳洗。明日再理论。” 莲表妹立刻被宝珠拖走了。 肖金桃冷笑:“好不要脸的东西,当我窦家是随便哪个都能来讹诈的么?你姐姐是个明白人,今天夜里她要住你们家,练家老婆子闹上一场,不要聘礼,白送个人进来,我们家有口都说不清。”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妈妈,你竟愿跟人对嘴对舌?咱们家什么时候讲过理了?” 肖金桃对着管平波的头给了一下:“你闭嘴!这话不用说出来。” 管平波笑问:“表妹怎生处置?” 肖金桃挑眉道:“你说呢?” 管平波道:“我不知道呀,没经验。” 肖金桃森然说:“算计我儿子,好大的狗胆。既无依无靠交与了我,便是我的首尾。巴州城里城外,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多了,我还能收几斗米的聘礼呢!” 管平波心里窜起一股寒意,已知莲表妹死无葬生之地了。聘礼都只能出几斗米的人家,还能是什么好地? 方才短短的照面,管平波已看出莲表妹有几分姿色。这种女子,到了底层是最惨的。要么被丈夫逼着去卖,要么被调戏反遭丈夫打,还要被农妇们指责谩骂吐口水,一出门没准就被一群农妇按着揍。这日子,同地狱也无甚差别。练家送了人来慕富贵,就让你贫苦一世不得翻身,活活煎熬着去死,比直接杀了还骇人,顺道一耳光扇在练家脸上,是为教训,再有下次,呵呵。 回到家中,各处都已熄灯睡觉。次日,练奶奶还在正屋与练竹磨牙,练竹咬死不松口。到中午,宝珠走过来道:“亲家奶奶,我们奶奶说了,瞧着莲小姐年岁不小,是该许人了。恰我们奶奶有个亲戚,有把子种田的好力气,堪称良配。既练家无力养活,她已使人去说媒,至晚间媒人就来了,请亲家奶奶放心。那家子来的聘礼,我们也不要,亲家奶奶自带回去吧。” 练奶奶听得此话,好似平地里一个焦雷,整个人都木了。 宝珠传完了话,转身就走。练竹眼里蓄满了泪,一颗颗的落。她不敢想,若非婆婆只有她一个亲儿媳,若非大哥和三弟皆非婆婆所出,娘家如此作,她还有甚活路?她不如胡三娘能生,不如管平波讨喜,空守着正房,逼的浑身心眼,还想让她怎样?练家三番五次的闹事,婆婆愿管一二件,难道还次次都管?那还不如把她喜欢的管平波扶正了,要个没娘家的更好。理由都是现成的,她生不出孩子。按官家论,庶子亦算她的儿子,有了庶子,七出无子一条作废,可在民间,谁又真按律法办事?若被休出家门……练竹生生打了个寒颤。想着前路步步危机,眼泪更甚,啜泣变成哭泣,扶着桌子,伤心欲绝。 练奶奶也跟着哭起来。阿莲是她家亲戚里顶顶尖的姑娘,最妙是没了父母,练家便是她娘家。练竹不得生,怎怨的练家焦心?倘或窦家翻脸,或是练竹有个什么,没有血缘羁绊,窦家定再不管练家。好容易有个合适的女孩子,竟就被肖金桃火速发嫁了。心中又不由怨恨女儿,昨日一口应下,那里还有这么多纠纷! 母女两个对着哭,各有一番怨怼。半日,练奶奶一甩袖子,怒而出门!练竹更哭的伤心,珊瑚在一旁跳着脚劝,却怎生都劝不住。此刻窦宏朗不在家,珊瑚只得对口型,叫贝壳去唤管平波,准备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管平波只得来了,并不说话。珊瑚急的直推管平波,一丝反应也无。良久,练竹哭声渐止。管平波才递了块帕子道:“姐姐太好性儿,日后遇到此事,只管把桌子掀了,看他们如何。” 练竹摆手道:“还是孩子话。” 管平波道:“姐姐想,是你靠着他们,还是他们靠着你?” 练竹怔了怔。 管平波又道:“从来谁赚钱谁当家,没听过吃闲饭的能骑在赚钱的头上作威作福。以我的话说,那叫软饭硬吃。你一巴掌扇过去就完了。今次,虽是妈妈出手收拾了,妯娌里哪个又听不见风声呢?我是个直性子,想不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只晓得一力降十会。我若是姐姐,就盯着兄弟。亲娘闹一回,我就把兄弟打一回。闹十回,我就打十回。我不怕手疼,只看亲娘的心疼不疼。” 练竹:“……” 管平波又不说话了,两个老大干仗,自然是小弟送死。就似肖金桃扇练家,毁的便是莲表妹终身。莲表妹无辜么?可练竹又不无辜了么?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同理,斗争没有不炮灰的。故,她不能做随时被“大局”牺牲的小弟,她得有力量。即使如今暂居小弟之位,至少要加大自己的筹码,不落个被人一句话处置的下场。莲表妹可是连喊冤的机会都无。 半日,练竹叹了句:“都是我做的孽,珊瑚拿两对银镯子去妈妈处,只说与表妹添妆吧。” 珊瑚道:“我劝婶婶别管此事,这不是我们二房的首尾,实是算计了窦家。凭我们窦家哪个叔叔哥哥要讨小,也轮得到外人插嘴?举荐两个便罢了,没见过硬来的。婶婶又不是不贤惠,我不怕当着管婶婶说,我们婶婶待人,再没话说的。” 管平波冷笑道:“没有风刀霜剑严相逼,你婶婶八百辈子都不想这般贤惠。” 练竹才收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管平波又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我阿爷一蹬腿死了,我被伯父卖与了姐姐。我的话也放在这儿,我要自己能做主,我嫁不得好男人不成?非要上赶着做小?我能写会算,能征善战,比哪个差了?若不是我阿爷死的突然,我一点防备都没有,固然在乡间不得展长才,但只要我能爬到了城里,不说别家,窦家要我这般伙计不要?”管平波最腻歪后院叽叽歪歪争宠,她一直不喜欢珊瑚,不是珊瑚不好不聪慧,而是两个人从来不在一条道上。你护住我赞一声忠义,拿着我来做牌坊,做梦!老娘是那般好惹的么? 珊瑚果然被哽的半死。 练竹擦了擦泪,道:“我比你总还强些。生不出儿子,是我的命,怨不得旁人。” 管平波接着沉默。练竹无所出,她唯一的方法,就是留子去母。当初胡三娘生了儿子,把儿子抢了,把胡三娘卖了,天经地义。然而胡三娘现在是招人烦,可再招人烦也罪不至死。练竹果真那般行事,胡三娘又如何?活该被人抢了挣命生下的儿子么? 望着窦家正房的雕梁画栋,管平波不由想起窦宏朗的那句话——路只有那几条,给了你,旁人吃什么?窦家二房儿子只有一个,归了胡三娘,练竹步步惊心;归了练竹,胡三娘不过是另一个莲表妹罢了。她的前世也是个五讲四美好青年,作为军人,为了旁人去死的事都干了,何止是同情心泛滥?可是到了此时,活下去是那般艰难,她一点多余的心力都没有了,更逞论同情心。 所以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以为嫁入了窦家衣食无忧,此生就无虞了。即便能保自己,那练竹呢?那胡三娘呢?那莲表妹呢?乃至珊瑚贝壳雪雁等等。她们走到今日是自愿么?就似她方才那番话,自己若能做主,又有几个人愿意奴颜婢膝的活着? 前世总有人在网络上大骂体制问题,那是他们根本没见过什么叫体制逼人作恶。肖金桃干净利落的毁莲表妹一生,恶么?可窦家若不恶,她嫁进来的第一日,就已叫人屠尽了满门。 管平波捋着心中计划,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茶盏。别着急,至年底必有第一笔资金,到那时候…… 管平波垂下脸,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唯有枪杆子里能出政权。她才十五岁,且看世间风起云涌,权柄落于何方! 第22章 洗衣 管平波前世听过一句话——钱找钱容易,人找钱艰难。她很小的时候,就想了许多法子发家致富,皆毁于一旦。此回不过弄了个缝纫机,借助窦家的平台,自然而然的就开办起来。四台缝纫机,四个好手艺的师傅,一个账房,一个跑堂,一间铺子,生意好的是那么理所当然。 十月份裁缝铺的分红有二两多,分给练竹的亦有二两。因前次练竹公然说她的那一份不要,故直接送到了管平波手中。 管平波拿了戥子称了重,一丝不苟的分出了二两,用手帕包了,往正屋去。练竹白日里闲来无事,不是看书,便是抄经供于佛前,以期佛主保佑她怀孕生子。见管平波进门,练竹放下手中的书卷道:“今日奇了,你没去外头野呐?” “我倒想去,可惜山上的猕猴桃已过季,再去山上便没趣味了。”管平波随口闲话了一句后,又道,“阿爷着人送了铺子里的银钱,我把姐姐的一份子称出来了。那戥子我用的还不熟,倘或称错了,姐姐告诉我一声。” 练竹自然不是是视钱财如粪土的清高人物,只当时练奶奶在场,若被她搬了去,还不如给管平波,省的公婆心里怨她搬夫家补娘家。偏偏当时话说的那样满,已装了大方,如何还好意思肖想?若管平波是个懦弱的也罢了,一大笔钱财面前,正妻范摆便摆了。可她既十分不好惹,少不得一直大方到底。 此时管平波把钱送来,练竹心里想要,却还是笑着推拒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缝纫机都是你的功劳,我怎能白占了一份子?” 管平波笑道:“不瞒姐姐说,我乃独生女儿,从小便盼着有个姐姐疼我。我们相处的日子虽短,我却一直拿姐姐当亲姐姐看。既是姐妹,又何须分彼此?姐姐若十分过意不去,全当替我收着,日后我短了钱,再来问姐姐讨。姐姐一直疼我,我是知道的。便是没有这份子,我短了什么,姐姐从没小气过。我这么大个人了,又懒得管那些衣裳首饰,日后少不得姐姐操持。你先别不要,我还怕你将来一算账,哎哟,亏本了,再不理我了呢。” 此话说的漂亮,练竹走来捏着管平波的脸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瞧瞧,到底有多少,招的你说这么一大车好话。” 管平波把帕子扔到桌上,贝壳先拍手笑道:“果然是婶婶亏了,这里够二两么?婶婶还不打杀了她个奸贼!” 练竹果又伸了另一只手,捏着管平波的脸颊往外拉:“怪道巴巴送钱过来,原来打着‘抛砖引玉’的主意,看我今日不收拾了你个小狐狸!” 姐妹两个笑闹做一团,好半晌练竹才把人放了。管平波才腾出空来道:“阿爷使来的人说,头三五个月都是折本,赚来的利钱得填了先前的窟窿,才好说分钱。这五两多银子实是盘账下剩的零头,拿来与我们买果子吃。下月未必有,但到了年下,买衣裳的人多,一准就有了。” 练竹听说,便道:“二两银子倒好打一对银镯,两根簪子了。你把你的那钱也拿来,我再添上点,替你打套头面,好见客带的。” 管平波赶紧回房拿了银子,与方才的并在一处,催促的珊瑚出去打头面。 练竹奇道:“你素来不爱这些,今日怎么转了性子了?” 珊瑚啐了一口,笑道:“五两银子够打头面首饰的?铺子里喊一声银子不够使,还不得婶婶填上。狐狸婶婶正赚你银子,你还做梦呢!” 管平波恼了:“闭嘴!就你话多!” 练竹笑个不住,催着珊瑚道:“还不快去?你揭了她的短,仔细她揍你。” 管平波就跳出来,摆开架势,装作要打珊瑚。 珊瑚怪叫一声,一阵风的跑出去了。 练竹又笑道:“告诉你个巧。年下的时候家里要裁新衣,这个不消你操心。但哪日老倌在家,你就趁着过年,缠着他给你打一套金的,除夕夜里吃团圆饭带着才好看。不然人人都有金的,独你没有,倒叫人笑话老倌不顾家。你才来,这些东西都不多。日后我带手替你添些,你自己也问老倌要些,别一日日的只知道憨玩。他手松,你不问他要,他也便宜了别个。他既讨了你进门,这些都是该的,你不用不好意思。” 管平波心道:这位练竹姐姐太懂规矩!得了银子,立刻返回扣。要知到手的银子给了旁人,总是不高兴的。对方稍微露出一点子,显的自己没白费心,丢了银钱,至少赚了人情,心里好受些。有来有往,初一十五轮流坐庄,方能长久。 管平波心中另有志向,不把小钱放在眼里是真;拍上司马屁亦是真。两个各有私心的人,彼此都暗赞了对方一个好,妻妾嬉笑携手,当真是男人们心中的美梦,却终只有万般算计下才得实现。 此事一出,窦家上下都侧目。有说管平波讲义气的,也有说她憨傻的。管平波听在耳里,不过一笑。从来大奸若忠,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四角俱全?傻子不好么?便是怀疑她藏奸,终究是挑不出错,疑虑都不能说出口,否则便是中伤诽谤了。 张明蕙与贺兰槐得知练竹平白无故的有钱分,难免肚里泛酸。明知道是婆婆肖金桃寻机会补贴二房,却不好说的。首先,那缝纫机是二房的管平波自家想的,要怪只好怪自家没有个这么有本事的小老婆。其次钱也不多,便是将来起来了,一月几十两。说少不算少,可裁好几套衣裳了。说多却又算不上,以窦家家底,计较了倒显得自己小气。这数目就好似一口气卡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引人羡慕又发作不得。至多能在肖金桃偏心眼上做文章,然则一个是后娘,一个是嫡母,人家不偏着自家儿子,鬼都不信。此时偏心一回,真是嚼舌都没机会。酝酿了两日,只得把气生生咽了不提。 却说水边到了冬日比别处都冷,尤其是苍梧郡这等地界,湿漉漉的,寒气似渗到骨头缝里。窦家住在岛上,夏日舒服,冬日就有些难熬了。窦向东在城中亦有宅子,只场院颇小,不如岛上自在。才置了宅子那几年,冬日里还兴头的去住住,后来发现并不差那几个买炭钱,便懒的搬了。 各屋里都点起了炭盆,此时贴身伺候的好便体现出来了,跟着主家在屋里伺候,比在外头挨冻的强。然而下人终究是伺候人的,雪雁在冷天里洗衣裳,手便生了冻疮,得空了就拿火烤热萝卜烫上一烫,权当治疗,究竟效果如何,又没个定论,只说比不烫强些。哪知今年尤其的冷,先前还只是肿,次后竟渐渐溃烂。管平波手头尚算宽裕,赶紧使人买了些柴炭来家,令雪雁在堂屋里点着火盆洗衣裳。 雪雁哪里肯,反说管平波:“你真是个不当家花花的,大白日里点那么大炭火,一日得费多少炭去。一冬三个月,我看你有多少月钱。” 管平波笑道:“一斤炭才五个铜板,我一月的月钱能买二百斤呢。” 雪雁倒吸一口凉气:“今冬的炭这般贵了?” 管平波问道:“平日多少?” 雪雁道:“你不是外头来的么?你倒问我炭火多少钱?” 管平波道:“我家就没烧过炭,夏日里烧柴剩下的火籽攒着,到冬天夜里烧一点御寒,也只舍得在最冷的时候用。提起这个,我又想起我那榆木脑袋的亲爹。小时候他带着我睡,两个人凑一处还算暖和。到我十二岁上,他死活说我大了,要分床睡。我家又没棉被,被子里全是麻絮,冷的我直哆嗦。他更不好受,被子给了我,自己穿着旧棉袄,裹了两床夏被便睡了。待他没了后,我常想着,到底是原先太苦,做下的病,才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雪雁道:“可惜了,倘或还在,今冬可享福了。” 管平波摆手道:“他是读书人,饿死都不让我做妾的。我的模样在乡间算个尖尖,刘家地主看上我,他一口就回了。不为了此事,也不跟我奶奶结那么大仇。” 雪雁低声道:“婶婶的品格儿,做妾是委屈了。” 管平波不以为意:“做什么不是委屈,总比你做丫头强吧?当日我在家,手脚也没一日好的。你听我的,炭盆点起来,上面坐一盆水。待水烧热了,你用热水洗衣裳,又干净又不冷。待你洗到一半,第二盆水也热了,往盆里兑上。一边洗一边烧水,没三日你冻疮就好了。” 雪雁没好气的道:“幸而你不当家,不然一年到头赚的钱,还不够你给上下烧热水洗衣裳的。” 管平波嗤笑:“我若当家,还用你这样搬个盆洗衣裳的笨办法?” 雪雁眼睛一亮:“好婶婶!你是不是有法子?” 管平波:“……”额……说漏嘴了! 雪雁立刻抓着管平波的手道:“你有法子是不是?就似那缝纫机一般,刺啦~一下,比我们快了十倍。” 管平波道:“你又知道我有了。” 雪雁道:“好婶婶,你若有法子,赏我吧。我妈在浆洗处,年年冻的骨头发颤,已是病了一场。我妹妹还小,若她有个不好,我妹妹可怎么办?” 管平波被很磨不过,只得道:“我且试试。先告诉你,那法子洗衣裳不干净,我的中衣你能偷懒,外套就不能了。” 雪雁道:“婶婶们的衣裳再不敢躲懒的,下人们的衣裳却可随便些。” 管平波叹了口气,洗衣机神马的,真是一点经济价值都没有啊,唉…… 第23章 目的 管平波懒洋洋的画着图纸,忽然心念一动,问道:“雪雁,那些孤寡有十四五岁的孩子么?” 雪雁道:“有啊,怎么没有。” 管平波又问:“他们平日做什么呢?” 雪雁道:“想法子出去做活挣吃的,要么就选到家里来做活。怎么了?” 管平波想了想道:“我在家不好玩,谭元洲他们年纪太大了,老教训我。我想收几个徒弟,教他们习武! 雪雁:“……” 管平波挑眉:“怎么?不信我的手段?” 雪雁忍不住道:“你还敢更淘气一些么?”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我做一个大大的洗衣机,叫你们都从洗衣裳的活计里脱出来,还能接了别人的衣服洗,赚些糊口银钱,来换他们的孩子给我做徒弟耍,你说他们干不干?” 雪雁摇头道:“谁要你洗衣裳来?你方才说洗不大干净,讲究的人家不要,不讲究的人家自家胡乱洗了,何苦白费钱。” 管平波道:“船上人家呀。早起往我们岛上过,衣服扔岛上。晚间带干净的回家。省多少功夫。还可以上门取货收货。赚的不多,我要的孩子也不多。十个孩子,只怕三五家人都凑出来了。” 雪雁道:“依我说,何必那般麻烦。你手头不是有钱么?往那处喊一声,只消管了饭,哪个敢不来?嗲嗲奶奶和婶婶又都疼你,如今你在家里,竟是个小姐一般。他们巴不得把孩子往你跟前送呢。若真能习了武艺,将来出船或是跟着嗲嗲,家里再不愁吃穿了。” 管平波恍然大悟,点头道:“你想的明白。那我更要做个好东西堵他们的嘴了。不然又都说我淘气。” 雪雁轻笑两声:“你淘气也比别个精致些。你还是快画图,做出来好省炭火的。” 管平波心道:早晚姐姐弄出工业化烧炭,让你知道什么叫可劲儿烧,不差钱! 涡轮洗衣机,利用的无非是离心力。管平波穿越前,半自动洗衣机已经廉价到二百块一台都滞销的地步了。五花八门的诸如滚筒、加热、智能、带烘干、上下双桶应有尽有。穿过来后,每年冬天被洗衣磨的死去活来,待有能力后,做了个小小的,因洗不干净被人笑话了好几回,次后竟被熊孩子拆了。真是找谁说理去。 既要再次刷声望,便不能似原先那般对付。不搞出个半自动来,也配叫工科生?管平波拿着纸飞快的计算着,旁边就是火盆,草稿纸算一张烧一张,只余工整的思路公式,减少被人质疑的几率。 不过半下午,水利驱动的离心机已设计完毕。管平波抓着工整如印刷本的图纸,先跑到练竹屋里道:“姐姐,我做了好耍的,要去同妈妈商议,你去不去?” 练竹正一笔一划的抄佛经,管平波日日上蹿下跳,她想到新玩意不稀奇,不闹腾了才奇怪,便头也不抬的道:“你自去吧,看着些,妈妈若有事,你别闹狠了她。” 管平波应了一声,又往正院奔去。肖金桃与张明蕙在商议年下众人的衣裳,见管平波一阵风似的来,没好气的道:“才安生了两日,你又疯上了!”哎哟喂,真是太生龙活虎了,看着可招人疼,怎么就不是我闺女!唔,儿媳妇更好,儿媳妇在跟前一辈子,比闺女嫁出去的强。 张明蕙见婆婆嘴上骂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的似朵花,心道:真邪了门了!这疯丫头怎么就能对了婆婆的眼?练竹竟也浑不在意,平素里瞧着不像个有气的死人啊!任凭小老婆在婆婆跟前争宠,就当真容的下?尤其是这货还敢养个勾着老倌寻欢的丫头,练竹你菩萨转世的吧?娘家没死绝呐!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管平波挥着手中的纸道:“妈妈,你此回得给我寻几个可靠的匠人,我要做个洗衣机,将来家下人并族里的孤寡们都不用大冷天里浸在水里洗衣服,你说积德不积德?” 肖金桃是看不懂图纸的,然管平波有缝纫机在前,再弄个什么洗衣机也不奇怪。看她眉飞色舞,心里喜欢的不要不要的。这是她家的媳妇,识文断字、武艺非凡,还会做工具,怎么就这么聪明呢?上回那缝纫机,连知州太太都惊动了,闻得是窦家人做的,吃酒的时候很赞了一回。那日她虽敬陪末坐,脸上着实有光。故对管平波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此回又做出个动静来,年下族里来往说话,显白的事又添了一桩。倘或能再叫太太们说声好,那几个老对头家里听见,能噎的他们年夜饭都吃不香,高兴!于是一叠声的叫好,又道:“既是为孤寡们,就别跟你姐姐要银子。你找匠人的时候,只管叫他们往我这里报账。” 张明蕙问了句:“你估摸着要多少银子?” 管平波摇头道:“我不知道,大抵不会很贵吧?都是木头家伙,还要个小水车,不是田里浇水的,我就引个水。大概三尺多高就差不多了。” 肖金桃道:“那不值什么,行善积德的事,不拘钱财多少,只管做。” 管平波点头应了,又按照肖金桃的指示去找族中一个叫窦良才的人,说他好一手木工活计,最妙是就在岛上,十分方便。 窦良才是个四十几岁的精壮汉子,以木工为生。窦向东乃是他的主顾,他娘子常常往肖金桃处请安问好,肖金桃便肯照顾他的生意,把管平波指到这儿来了。 然而窦良才手工虽好,却不识字,图纸上标注的密密麻麻的说明半点看不懂。管平波只得一一解释。管平波自己稍微会点木工,但讲道理,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直接上各色机床的工科生,纯手工便是会,比专业的人还是不如。做个小物件儿还行,做大件,旁的不论,速度就跟不上。本是为解决冬日里洗衣问题,拖到年下可不好看。 窦良才从未做过此物,只得道:“我且试试,做错了小弟妹莫怪。做不好不收钱,只烦你日日来看一看,我好改。” 管平波也不放心窦良才的手艺,爽快的答应了。至此,她每日早起和下午都来瞧一瞧,顺便试试各种零件的灵活度。主结构是木质,然连接结构还得金属,又跑铁铺,又要铁铺与木匠配合,直折腾了十来天,才把东西做好。 组装好当日,管平波忙忙喊了人,往水边架设。君山岛有湖,窦家挖了个水渠引水入宅院。正好利用水渠,稍微加工一下,做出了个有落差的小瀑布。如此便可用水利冲刷转页,带动离心机旋转。而水车则架设在瀑布的上游,接一条竹管,好往“洗衣机”里灌水。水灌好了,只消把竹管挪开,将水倒回水渠即可。 水渠在宅子外面,如此动静,引了许多族人来瞧。管平波日日在外闲逛,岛上的族人,十停里认得九停,一路叔叔伯伯婶婶嫂嫂喊过去,又从荷包里掏出糖果给孩子们吃,一时间看热闹的人围了好几十。 不一时,洗衣机架设完毕,群众发出一阵欢呼,都道:“转起来了!转起来了!” 就有人问:“管弟妹,这是做什么的?” 管平波一看,是族里一个嫂子,便笑道:“洗衣裳的。” 那嫂子满脸不信:“洗的干净?” 管平波道:“自然比不得手洗,却总比寒冬腊月里手洗挨冻强。便是洗不干净,先用此物过一水,再返工,也要省些功夫。”又指着洗衣机边的架子道,“嫂嫂你看,那个架子上装着滑轮,衣裳洗完了,带着水,十分沉重。用那个滑轮组合,把内筒吊出来,搁在地上,就方便了。” 那嫂子有些嫌弃的道:“哎哟,洗个衣裳这般动静。” 管平波笑道:“洗衣裳不提,洗被子如何?” 嫂子怔了怔。 管平波道:“我也是苦过来的,我知道。洗衣裳还好说,洗被子非得年轻力壮才行,不然提都难提起。有了这个,你不得空,喊你女儿一声,七八岁的娃娃都能洗,省多少功夫呐!何况我又不收你银钱,便是不十分好,有五六分好,总也不差的,你说是也不是?” 嫂子被问的哑口无言,窦向东那一房如今是族长,又有的是钱。他家的媳妇便是弄个玩意耍,谁能说什么? 众人里有好事的就问:“那我现在拿了被子来试试?” 管平波道:“好呀,伯娘只管拿来,我也要看看,倘或不好,我还得改呢。” 大冬日里洗被子,乃最虐的家务之一。方才说话的老太太一溜烟的跑回家中抱了四五条床单来,扔进了管平波说的“内筒”里。只见管平波操作着把手,几个动作,把内筒安置进了外筒中,又跑到洗衣机前略略调整,将竹管的水往桶内引。众人皆屏息凝神的看着,待到水满,管平波拿起早准备好的皂角水倒入滚筒中。再把水里的转页放开,转页带动齿轮,洗衣机便飞快的转起来。 众人呆呆的看着,有一四处跑动的族人轻笑一声,道:“与水磨坊,水力榨油坊异曲同工。难为小嫂子想得到。” 众人忙扭头看谁说话,待看清人,复又都笑起来:“原来是逊敏,你甚时候回来的?” 名唤窦逊敏的团团拱手朝族人作揖,答道:“才回来,就看了好一场热闹。” 管平波仔细瞧过,那窦逊敏长的十分白净,又穿着直裰,想是个读书人。难得的是读书人竟能知道水力磨坊,可见不是个死读书的。有他一番解释,倒替管平波省了好些是非。毕竟洗衣机几个轴承相连,能洗的东西不多,倒是占了好大一块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好物这般威武呢! 洗衣机洗衣裳须得时间,好容易等了小半个时辰,管平波才道好了。把内筒吊出来后,就道:“也可以再放进去漂洗,只咱们本就在水边,再反复吊入吊出更麻烦,还不如就在渠里冲刷干净得了。” 床单的主人忙喊了儿媳,拉开床单仔细瞧:“是没有手洗干净,不过给我们家是够使了。” 众人瞧了一回,也都说好。又有人道:“咱们族里这么多人,一个只怕不够使。” 管平波知道此时的族长,少不得时时出点血的。想窦向东夫妻不介意给族里修十个八个,然施恩也讲究个技巧。管平波不愿跟族里的三姑六婆闲扯皮,她的目标是刷声望,刷的窦向东夫妻更喜欢她,才能从别处捞了“徒弟”来。只身一人在此,没有人,比没有钱更可怖。因此解决了基本的温饱后,发展人脉便是当务之急。 故,管平波道:“我年轻,不知如何调停,待我问了婆婆,再来理论。方才我瞧了瞧,还有些不好的,诸位耐烦几日,待我改好了再来使,如何?” 白占的便宜,岂能有人说不好?万一人家撒开手不管了,可就亏了。自然纷纷应诺,又一叠声的夸管平波能干。 管平波收了一箩筐赞美,目的达到!乐呵呵的收工回家去了。 第24章 父亲 国人从来好看个热闹,洗衣机问世,有了头一个试用的人,跟着就有几家人跟风。虽说管平波表示要再调整,族人却管不得那么许多,为了躲冷,又无个主持秩序的,皆争抢着用。 一台洗衣机必然是不够用的,两日里族人为了抢洗衣机就打了三场。族里的老人都瞧着不像,推举了窦喜民的老婆黄氏去同肖金桃说说,看能否添置几台。 彼时人寿命不算长,窦向东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休说比他辈分高的,同辈的都已有一半埋进了黄土。这窦喜民则是因为先前一直不宽裕,直到他爹才起来,故代代结婚晚些,反倒辈分高。族里自然有比他辈分更高的,又不如他家体面,故其妻黄氏被族人几顿好话撵着去窦向东家的打秋风。黄氏心中不乐,她家雇了丫头婆子,还瞧不上人人混用又洗的不甚干净的洗衣机呢。只族人团团来讲好话,只得一面心中暗自骂娘,一面不情不愿的应了,抬脚寻去了窦向东家。 肖金桃听明来意,但笑不语。族里会起争执她早已料到,只做善事当好人殊为不易。一则在私心重的人眼里,总觉得旁人便是行善,也是作伪,必有所图。他们眼界又小,随手丢个芝麻,偏要叫他们解说成个西瓜,不知道的还当人占了天大的好处;二则有些爱贪小便宜的,见人好说话,今日来讨锅,明日来要盆。凑手的时候与了他们,自然说好,倘或一时不凑手,稍加怠慢,反把人说成臭骨头,倒不如从来片叶不沾身的好了。故从来好人难当,便是有心,亦不可轻举妄动。 在岛上住了几十年,那起子族人是什么脾性,黄氏尽知。她没有肖金桃那多心眼,察言观色却是会的。略带了两句,见肖金桃淡淡的,便解释道:“我欲不管,她们又个个说今年冷的很,冻的根根指头没有片好肉。伸手到我跟前瞧,我哪里看的过?少不得厚颜来同你说上一声。劳你请平波再做几个。也不占她便宜,他们自兑了银子,再置份谢礼与她,如何?” 肖金桃心中好笑,洗衣机可不是缝纫机,图纸藏着不叫人瞧见,以免被人劫了生意。打一开始,洗衣机的图纸就撂木匠那处,若族人肯自己出钱,哪里用等到这会子,分明是族人想赖上一笔。肖金桃无可无不可,休说做了族长,便如以往只做族中富户,许多时候都少不得让点子钱财出来,省的叫人嫉妒太过,反生事端。遂笑道:“几个钱的小事,哪个族人放在眼里?啰啰嗦嗦的兑来兑去,使戥子费工夫呢。我一并出了吧。平波那处也不用谢,她是晚辈,出点力气孝敬长辈们是应当的。” 黄氏面上一喜,她虽不想来,可把事办成了,亦是脸上有光。 肖金桃却又道:“只她前日就说,那洗衣机不大好。难使也就罢了,不过费点子力气,要紧是容易坏。不改上一改,五日里倒有三日要修它,何苦来?故她两日都不曾出门,闷头在家里想哩。待她理明白了,定然再与族里多做两个,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黄氏又不着急,便罢了。再寻了几句闲话,蹭了顿中饭,才回族里告诉。众人听了,见肖金桃愿出钱,管平波愿出力,不好再催,只得伸长脖子慢等了。 却说肖金桃送走了黄氏,使人唤了管平波来,把黄氏的话学了一回,并嘱咐道:“无论谁来说,你都别应,先晾他们个把月再提。你做的太轻巧,他们不说你聪慧,倒要说简单,将来甚狗屁倒灶的事都来寻你不提,一个不好反落埋怨。我们这般大族,最忌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明白?” 管平波有什么不明白的?升米恩斗米仇么!何况她不可能每家一个洗衣机——挖沟渠耗费人力银钱是一桩;单户人家洗衣机几日用一回,闲在那里浪费。此时可不是工业时代,许多东西真心奢侈不起。因此,少不得要排出个秩序来。此事不叫他们被混乱逼的哭爹喊娘,怎么排都是有意见的。索性等他们把南墙撞够了,再一气解决。便笑道:“实没有那般点石成金的本事,且要个把月才能想出来呢。” 肖金桃哂笑,她没料到自家胡乱一猜,真猜准了。 管平波也笑:“倒是想了个脚踏式的,做出来看怎样。” 肖金桃奇道:“脚踏式的又是什么?” 管平波道:“原是我想着,咱们家修建的时候就想的好,各房后院都有水渠流过,早起打喝的水,中午洗菜蔬,下午洗衣裳,再没乱过,故人人都习惯下午洗衣裳。再则水渠的水少,水力不足。族里倒是在河边洗,可咱们家的人,难道还挑着衣服去外头?小姑娘们也不愿意自己的衣裳与人混洗。我便想了个脚踏式的,不如水力驱动的省功夫,要靠两只脚来回踩。好处是个头不大,搁在各房后院里,小丫头们到点洗便是,省的同外头人抢的什么似的。还有我们家几个孩子,年纪小,比大人娇弱些,他们的衣裳顶好别同我们的混洗,单给他们做几个,日日用滚水过一遍才好。” 肖金桃笑着点头道:“你想的十分周到,可见是喜欢孩子了。” 管平波嗳了一声,道:“前头是我想的没错,孩子们单洗可是姐姐嘱咐的。我就说当娘的人不一样,心细。她不提,我只怕下辈子也想不起这一茬。” 肖金桃最喜管平波的活泼劲儿,笑道:“你加把劲快生一个,就知道当娘的也不过如此了。” 管平波笑的一脸天真:“便是我生了,也不想带。我见过奶娃娃,软趴趴的,抱都有讲究,还没日没夜的哭,看着就烦。前日我还同雪雁说,真个有了孩子,赖给姐姐带,不知她肯不肯哩。” 肖金桃嘴角微勾,管平波又说“孩子话”了,这孩子太精明,惯会刀切豆腐两面光。家里人还看不明白她为何喜欢个傻大姐。也不想想,管平波一个人孤身在此,到如今硬是做到练竹不得不善待,还当她傻么?她果真生了孩子,果真抱给练竹,必有人背地里嘲笑。然而一个院子里住着,便是放在自己屋里,亦是乳母在带。她倒好,使的主母当乳母,主母反倒要来谢她。练竹又不是个刻薄的,将来孩子两边孝敬,练竹的私房且得全归了她儿子,里子面子占了个干净,旁人半分错都挑不出。眼光实在长远的有些不像话啊!太讨喜了! 管平波还不知道肖金桃把她的如意算盘看的一清二楚,只见肖金桃心情不错,便趁机闹着跟肖金桃要人,撒娇道:“好妈妈,我在家闲的发慌,我想收几个小徒弟,你可有举荐的人?” 肖金桃嫌弃道:“前日你爬屋顶,险些把正吻①上的鱼尾巴都给弄折了。再来几个你,我们家就成花果山了。” 管平波不满的道:“妈妈又混说了。那么大石头做的鱼,我又不是张飞,哪里有能耐弄折了它。”说着抓着肖金桃的手一阵晃,“好妈妈,我会兵法,却无处施展,可惜的很呐!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嘛!” 肖金桃抽回手,一掌拍在管平波头上道:“罢罢,都叫你摇昏头了,我不应你,你当真能把瓦当都拆了。只我同你说,要收徒弟,我不拦你,别混闹太过就行。却不许在族里挑,往家下人里找。万一有个好歹,赔点钱就完了。” 管平波抚掌道:“那我真个去挑了啊!” 肖金桃没好气的道:“怪道你好端端的想个什么脚踏式洗衣机。原来是好省出人来同你耍!” 管平波咯咯笑道:“妈妈果真比姐姐老练些,一眼就看出来啦。” 肖金桃哼了两声,摆手道:“滚吧,看你就烦。” 管平波目的达到,从善如流的滚了。能征用家里的下人,当真是意外之喜。她原想的是得个许可,自己掏点私房银子哄外头的小孩子们随她习武。如今能弄到下人更好了。不用自己管饭不说,下人不敢违逆她,更好训练。 走出肖金桃的院子,一阵北风呼啸而过。雪花霎时如扯棉絮一般簌簌落下。管平波的脚步顿了顿,不由想起前年冬天,也是这么冷,见货贵三分。村里的刘大官人看上了她,使人抬了二百斤炭,一角猪,三石大米来求亲。把她奶奶看的两眼似饿狼,却被父亲一口回绝。村里多少人来劝说,父亲都无动于衷。众人都说她父亲读书读傻了脑子,只怕神仙都治不好了。却是到了年下,学生请吃饭,她父亲喝了两杯酒回来,才模模糊糊的道:“那角肉真馋人呐!” 当时的管平波平静的道:“既馋肉,趁着人家未曾反悔,就应了呗,犟什么犟。礼不下庶人,你连童生都不是,讲究铮铮傲骨,倒叫人笑话。” 哪知她父亲指着她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傻孩子,傻孩子!我倘或读腐了书,何必又不续弦?众人都劝我,叫我讨个老婆来伺候。可他们也不想想,好的自不愿嫁我,不好的讨来败家,还待你不好,不如不讨。人情世故我尽知,借着书说话,不过借口耳。你道小老婆是那般好做的么?咱们这几个村这几家几口大户,数百年来联络有亲,故从来只有大妇凌虐欺辱小妇的,没有小妇翻身的。” 打了个酒嗝,继续道:“嫁女儿做小,就是一锤子买卖,日后权当女儿丢了。要知道他们几家子,姨表弟娶了表姐,姑表兄娶了表妹,小妇便是叫大妇打死,夫家少不得出来周旋,赔三瓜两枣,我们这等人家还能往上告不成?只怕还没出村子,就叫人打个臭死了。便是手段没那般狠戾的,见你年轻貌美,生了嫉妒心肠。旁的手段不用,日日只给你半碗粥,打发你日晒雨淋,不消三五年,你便是西施,也落魄成无盐了。到时候你是主还是奴?他们就不懂,如今呐,世道不好,流民遍地都是。我好生把你养大,往流民里头寻个好的做上门女婿,我这一房照例能起来。”说毕,傲慢一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记住阿爷的话了?” 当时自己答了什么,管平波懒的回忆。抬起头,望着天空纷纷扬扬的雪,任其飘落在眉间发梢,又被风吹去痕迹。 小老婆并没有那么难做,世间的人际关系,无非合纵连横。管平波轻笑:我不管做谁的老婆,不管是做大还是做小,终究有一天,我会离开夫主,寻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路。如若那时你肯松口,或许你就能活下来,活下来见证我创造的历史。 只可惜,你看不到了。 一颗眼泪不知不觉的滑下,谢你待我如珍似宝的十五年;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父亲。 所以,我会做到,让你因我而青史留名! 作者有话要说:  ①正吻。屋顶的装饰。 第25章 逊敏 回到家中,门口的仆妇忙赶上来道:“管婶婶,族里的逊敏叔来了,说是要求见你。如今在婶婶屋里吃茶哩。” 管平波想了想,并不认识什么逊敏。点头道谢后,直往正房去。雪雁在屋内听了动静,赶紧迎上来,替管平波打起帘子,随着进了屋内。 练竹见了笑道:“你可算回来了,”又指坐在下手的一个年轻公子道,“这是逊敏兄弟,才从韶书院回来,你来见见吧。” 管平波端正的福身一礼,窦逊敏早避开了,忙做了个深揖:“不敢不敢,小弟不才,见过小二嫂。前日见了小二嫂的机关,至今赞叹。小弟幼时便喜此道,如今见了高人,特来拜见。” 管平波侧身避过礼后,方笑道:“做着耍的,难为能入叔叔①的眼。” 管平波记人很有技巧,她将人的脸部特征归纳成册置于心中。故只要见过的人,多半不会忘记。此刻已想起逊敏是那日在水边见过的读书人了。能一语道破了她机关的本质,至少是同道中人。 彼此寒暄过几句,复又落座。窦逊敏腹中暗叹管平波竟是女子,虽窦家不甚讲究男女大防,到底不如同为男子来的便利。他常年在外读书,唯有过年来家,开春了又要走,能讨教的时间不多,便开门见山的道:“闻得嫂嫂不独做了洗衣机,之前竟做了更难得的缝纫机,不知婶婶如何想到的呢?” 管平波默默道:那是课堂上学的最容易的内容,难的早抛荒了。面上却笑道:“胡乱想着耍的。也不瞒叔叔,此道不局限于机关,须得先精通算学,才玩的转。” 窦逊敏讶然:“嫂嫂竟还通算学?” 练竹笑道:“她父亲是读书人,你们可别小瞧了她。” 窦逊敏忙问:“不知是何方大家?竟如此能为!” 管平波道:“已是病故了,他好看些杂书,故考不上功名。” 窦逊敏摇头道:“只在自家说,那功名也太僵直了些。策论分明看的是治国之才,偏偏考的是格式。实在要考格式便罢了,童生秀才要紧的竟是字。莫不是一个人字好,便能治国么?” 管平波咧嘴笑道:“听说宋徽宗书画双绝!” 练竹噗嗤笑出声来,指着管平波道:“你就刻薄吧!” 管平波道:“只许他们读书人刻薄,不许我们说话了不成?” 练竹道:“可别在外头说去,惹人笑话。”又对窦逊敏道,“她虽是你嫂子,今年却才十五,年纪小的很,口没遮拦的,你别当真。” 窦逊敏道:“说的是实情。正因如此,才让人读腐了书。譬如小嫂子之父,行动便能解一地之忧,却无出头之日。此等大才,稍加提拔,何愁无功于农田水利、社稷江山?如今的人……”说着摇头,“只会清谈,与民无利耳!” 管平波不接话,儒家走到今日的地步是必然。孟子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都表明了再儒家心中,“永恒”是最好的。农民就捆在地上,抵死劳作,为贵族提供养分。而贵族呢,不要太恣意妄为,才能长久剥削。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故,农民顶好皆是没有思想的木偶,叫你种五亩田,就别想着偷懒,更休想多打两斤谷子发家致富,每一个人永远都麻木的过着贵族规定的日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直至天荒地老,这便就是“圣人之治”了。日后的一切改良,皆围绕着如何把人绑死在土地上,继而把户籍制度发展到了极致。打压工商业,打压变通。 因此,统治阶级未必希望缝纫机纺织机面世,因为从沉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的人们,或许就有了思考的空闲。至少管平波前世里认识的明朝就是如此,在她看来,陈朝亦差不离。这帮统治阶级的天真与西方的自由经济学派神似。自以为天下皆按他们的规则而活,他们指哪,天下人便走向哪边。当真可笑,被层层压迫的妇人尚可使挟子令夫的小计谋,何况万千人民与国家? 只在此时,是无解的。就如《红楼梦》中的贾府,历史的滚滚车轮下,便是有凤姐,有探春宝钗,又能如何呢?大厦将倾,烂的从不是柱子,而是地基。再来一打凤姐也无用。 窦逊敏为读书人,当今昏庸,天下盗贼不绝,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朝廷的科举便是不徇私舞弊,选才方法也过于胡扯。他就似曹雪芹一般,见到了末路,却无可奈何,方有此感叹。 管平波看的太明白,故不愿与窦逊敏说“体制问题”。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是意淫的好手,真干起事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同他们闲扯不过是浪费时间。含混两句过了,窦逊敏也不当回事。毕竟天下女人关注家国天下的是少数,他方才不过看管平波有些见识,随便说上两句,哪个又正跟女人家正经坐而论道了?遂,话题又拐了回来,问管平波道:“敢问嫂嫂一句,令尊可有手书留下?” 管平波心中好笑,没人说她师承父亲,只说她父亲是读书人,窦逊敏就脑补万篇。只她实无法解释知识的来历,便随口扯谎道:“家父病故后,我只抢出来了半册《荀子》,旁的东西都叫祖母伯父拿走了,如今也不知上哪找去。” 窦逊敏叹了一声:“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管平波:“……”她一个读书人的女儿做小老婆,寻常人就能猜个大概的故事了。窦逊敏居然跳跃到百姓生计,果然具备宏观思维呐!便坏心眼的故作正经道,“很是,若非朝廷迫人太甚,我祖母与伯父何苦做此为难之事。唉,恶道恶人,善道善人矣!” 窦逊敏被“恶道恶人,善道善人”惊的振聋发聩,怔怔的看着管平波,只觉她托生为女子,当真是老天无眼! 管平波腹中坏笑,这傻小子没见识过互联网,太好骗了! 半晌,窦逊敏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盯着小嫂子看了许久,不由的羞红了耳根,忙岔开话题道:“不知嫂子可否荐几本书与小弟?” 管平波家徒四壁,哪里看过什么书,摇头道:“我没去过外头书铺,不知好歹。叔叔若有书,烦请告诉一声,感激不尽。” 窦逊敏难掩失望之色,念及窦宏朗不在家,他不好久座,问明管平波洗衣机的图纸在何方,便依依不舍的告辞走了。 练竹待人走远,方笑对管平波道:“看你替我寻的活计。前两日你闭关,是没见着有多少族里媳妇来明里暗里打听你,如今连男人都招了来,可真真是名声大噪了。可惜不好卖的,不然你的月钱又可多添一笔。” 管平波道:“可以卖的,我已画出脚踏式小洗衣机的图纸,人人家都用的起,又便利又不挨冻。我懒的赚此小钱,图纸搁在族里,谁要做了去卖就去卖。咱们家也做几个,他们几个丫头便再不生冻疮了。” 贝壳眼睛一亮:“什么时候做好?” 管平波道:“几日吧。妈妈院里定是要先奉上一个的,大哥和三弟的院子也不能落下。待头一批做完了,咱们就再添几个,横竖后院放的下。” 珊瑚道:“后院还是修的小了,衣裳晾不大开。如今咱们家人多,开春了得请人重新挪一下后墙才行。不然那么点子地,够干嘛使的?” 练竹道:“后头有水渠,不好往后挪动。往两侧又不方正了。” 管平波道:“这有何难?后院不窄,只你们不会晾,方显得窄。我回头画个衣架子的图样,要木匠做了出来,多少衣裳都能晒的了。不独能晒,收也容易。在衣柜里加根横杠,连衣裳都不用叠,直接挂着,又清爽又省事。” 众人皆想不出衣架什么模样。但管平波珠玉在前,自都信了,反催促着她画。 管平波无奈的道:“岛上的木匠哪里还有功夫忙这个,明日小洗衣机就开工了。且得往城里寻匠人去。” 练竹叹道:“岛上住着舒服是舒服,到底不如城里方便。” 贝壳立刻顺杆爬道:“早先婶婶就说带我们进城买东西,几个月来事多,竟是忘了。管婶婶的首饰才堪堪有个银的,亏她手里拿着银钱都不着急。” 练竹就对管平波道:“都是老倌的不是,先应了替你打套金头面好过年戴,这都年底了,竟忘得个干净。非得挤在最后几日,金银铺子忙的飞天遁地,便是赶出来也不精巧。这事当真拖不得。还有一桩我差点忘了,也是没进城的缘故,你竟是日日穿着棉衣晃,别说大毛的,兔毛的衣裳都没一件,靴子也没有。你们老倌真是!一日念一百回,全当耳边风!我快成那碎嘴婆子了!” 珊瑚笑道:“既如此,我们索性自己置办。横竖城里的金银铺子都认识我们家,我们不用带钱,只管定了货,叫他们同叔叔官账去!正好今年婶婶才得了官中的衣裳,自己且没添置,一并办理了,如何?” 练竹正不耐烦窦宏朗把家务丢开手,当机立断的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①母随子称呼,以示谦卑。二房一体,随怀望。 第26章 进城 说起进城,几个丫头喜笑颜开,早早的备好出门的衣裳与零钱。次日一早,与肖金桃打过招呼,练竹便带着管平波并三个丫头往城中去。窦家居于岛上,差不多的人家都有船只。无非是富裕些的开大船,上面雕梁画栋,如同水上宅院;寻常些的开小船,亦有屋瓦门窗,亦似百姓屋舍;再穷些的就只好乘破旧的乌篷船,在大冷天的吹湖上寒风了。 窦向东家的船乃岛上奢华之最,管平波来时不过租了一艘船,本家的船还是第一次瞧见。好奇的打量着船上的窗户,薄而透亮,四四方方一块块的拼接而成,既不是玻璃,亦不似纸张,竟不知什么材质做成。 练竹见管平波围着窗户打转,笑道:“挨着窗子冷,你又没穿斗篷,快来火盆边暖暖。” 管平波坐到桌边,笑问:“窗户是什么做的?我看好看的紧。” 练竹道:“那是明瓦,原是用来做灯笼或灯罩的。妈妈屋里有两个坐灯,便是明瓦的。又叫‘羊角灯’,亦称‘气死风灯’。防风且透,且不慎落在地上跌坏了,搁到好匠人手中还可修补。那年也是进城,湖面忽刮起大风,把窗户纸都打湿了,叫风一吹,全破了孔,冷的我们直打颤。次后就请了人做了这个窗户,不怕水的。” 管平波奇道:“明瓦不是一种贝么?书上说产自南边,磨透亮了可镶嵌在窗户上。因不规则,配合着窗棱,倒似故意做上的一般好看。” 练竹道:“那也叫明瓦,只与羊角熬制的不同。那种我见过,小块小块的,糊在窗户上,不如羊角熬出来的亮。论起价钱,羊角的稍微贵些,但都不便宜。横竖窗户纸亦好使,咱们家就还是用窗纸了。” 珊瑚点评道:“窗纸好是好,就是冬天冷的很。夜里屋里若不烧炭,就得两个人睡着才暖。”又掉头问雪雁,“如今你们屋里,也是两个人挤着睡吧?” 贝壳挤眉弄眼的笑:“只怕是三个人睡吧?横竖管婶婶的床够大!” 管平波十足淡定的道:“横竖我只跟一人睡的,不是儿郎,便是美人,左右不亏。” 贝壳噗嗤笑道:“你竟是享齐人之福了!” 管平波道:“还不能,哪日听你的,左拥右抱才是齐人之福。” 贝壳赶紧闭了嘴,她家管婶婶,才来的时候还十足腼腆,不出两个月,嘴里的荤话比世人都多,家里哪个也说不过。她不敢自讨没趣。 管平波哼唧两声,小样儿,姐姐可是当过兵的人,荤段子是日常好么! 说话间船靠了岸,早有帮闲飞奔而至,殷勤问道:“可是窦家的奶奶们?要坐轿否?” 练竹吩咐:“叫他们抬两个轿子来,要干净簇新的。丫头们扶着轿子走,别走散了。” 珊瑚立刻出去同帮闲如是这般说了一回。帮闲吃的便是这口饭,城内外的哪家哪户几口人甚脾性皆一清二楚,听闻是窦宏朗的大小老婆出门,知道她们家银子多不小气的,飞奔去寻了两户新买了轿子的人家。旁边还有人埋怨:“怎地就不叫我?” 帮闲道:“窦老二家的家眷,你那破轿子,我敢喊你,你敢答应么?” 众人听闻是富贵家眷,看看自家轿子,都没了言语。也有轿子干净的,就在背地里低声同人骂道:“他们都是结了帮派的,专管截人生意,恨不能包圆了码头。咱们老大不成事,弄不过他们,他们越发得意了。” 原来别看一个小小的码头,却也有五六种势力。有按同乡抱团的,有按个什么教结伙的,烧香拜把的更是不计其数。刁钻些的做领头人,自家无需卖苦力,只吃抽头就够活。有力气又老实的,少不得出点血,保个平安。倘或想凭着勤劳本分,不依附个会门,与世无争,那便是才出茅庐的少年人。不过三五日,就叫人打的认清世道,乖乖寻人拜门槛去了。 正因如此纠葛关系,码头卖力气的人面色都不算好。管平波下了船,立在码头,放眼望去,多是光着膀子抬轿之人。她在水边生活多年,知道这些人是怕轿杆磨坏了衣裳,索性不穿了。唯有替各家奶奶小姐抬轿的人,方能穿的齐整。 管平波上了轿,帘子放下,轿内阴沉,反倒显得手炉里的火光明亮。轿帘是麻布,丝丝寒风吹入,冷进骨头。管平波心道:若没有个手炉,真是宁可走路。便是有手炉,狭小阴沉的空间内,坐着也觉脚冷。轿子一颠一颠的,更谈不上舒适。不由苦笑,在古代,不富贵到极致,大抵是没什么生活享受可言的。谁能想她一个当地豪族家的少奶奶,坐的轿子都漏风呢?长长叹口气,穿来十五年,前世的一点一滴依旧印象深刻,生活落差太大,更加放不下。由奢入俭难呐! 论起来,管平波乃头一回进城。刘家坳离巴州城十来里路,搁后世,五公里内叫家门口,此时则全然不同。路不是柏油大马路,南边多山,来往皆是山路。此时的人等闲不离开村落,路上行人极少,没有三五人陪伴,是万万不敢作死的。她幼年不肯让堂兄弟肆意欺辱,故与族里关系十分不睦,更无人待她进城,知她日常只能在镇上赶集,还故意说巴州繁华来勾她。 管平波不屑一顾。她对繁华的定义与古人根本是两个次元。轿子晃晃荡荡,直抬到了巴州最大的金银铺门口,下得轿来,管平波望过街景,果然连影视城都不如。人不少,但好似一副黑白画面。两边铺面齐整,可见是做富户生意的地方,穿着光鲜的却极少。多数是青灰黑白四色,练竹一身大红织金雪白狐狸皮滚毛斗篷,吸引了大半条街的注意力。金银铺子的伙计脸上登时笑开了花,跳下石阶忙忙的迎上前来,道:“哟!这不是窦家婶婶么!昨天夜里我梦了一宿的喜鹊,原来是应到了今日!” 练竹笑骂一句:“少胡嗔,把你们老板娘请来,我寻她有事。” 伙计一面往里让,一面使眼色给旁的伙计,不一时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赶上前来道个万福:“好嫂子,你有半年不来我家了。我还当你寻了更好的去处,把我忘了哩。害我白伤心了许久。” 练竹亦道了个万福,笑道:“今日我带妹妹来打套头面。”又对管平波道,“这是孙老板家的娘子,姓王。快来拜见。” 管平波乖乖行礼道:“见过王嫂嫂。” 老板娘忙扶起,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哪里就当的起你的礼了,别听你姐姐的。我们都是自己人。我叫王英姑,比你虚长几岁,唤我嫂嫂也使得,唤我瑛姑也使得。”说毕,从指头上撸下了个银戒指塞到管平波手中道,“今日头一回见,权当见面礼。您别嫌弃我们小门小户送的东西不值钱,只看我一份心。” 管平波见练竹点点头,便接了,又道谢,顺道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巴州城内的富户彼此都大致知道,尤其是窦家人喜来孙家打首饰,故皆熟悉。听见姓管,不是这几户人家的姓,又梳着妇人发髻,料定是个妾无疑了。心中怕得罪了练竹,故嘴上叫的亲热,两句话后便抛了管平波,还跟练竹说话。 几人进到里间,管平波跟着落座。此时的房屋为了御寒,又无玻璃,采光极差。从梁柱上的木雕来看,必是有名的店家,屋内依旧昏沉,半点高档珠宝店的气度都没有。来了客人,小丫头忙点了蜡烛,又拨了拨香片,屋内才明亮了些许。管平波前世就不喜戴首饰,待到伙计搬来了册子匣子,扫过一眼,粗糙的很,更没兴致了。博物馆展览的那些,果然都是皇家专用,再不济也是经济高度发达地区的世家名门专用。巴州这等地界,连省城都不是,手艺实在是入不得将军门第的大小姐的眼。 盖因管平波素日在家就是个混世魔王,练竹见她懒懒的,便笑对王英姑道:“我们家这丫头,论起舞刀弄枪顿时精神百倍;看见簪环胭脂,就跟我饿了她三年不给饭一般。你看她光秃秃的发髻,不是我摁着,连根银簪子都不肯戴的。你家的册子若让她挑,她能给你胡乱指一气,索性你瞧着她的模样,替她都配上吧。” 王英姑笑个不住,她声音极悦耳,只听她笑,旁人就忍不住跟着笑。好一阵儿,她方止住笑,问练竹道:“我开张许多年,头一回撞见女眷不爱胭脂水粉簪环珮饰的。竟是不知如何配,好嫂嫂,你略提我两句?” 王英姑不知怎么配是假,不知练竹打算花多少钱是真。练竹亦是生意人家,听音辨意,笑道:“是预备过年戴的,她年纪不大,不要老气的款式。花儿一般的年纪,你就照着各色花卉,做一套金的吧。要一对发簪,两对耳环,一对镯子。发簪要热闹。一套按六两金子作吧。” 王英姑心中暗暗吸气,六两金子!对着个小老婆,你家还真舍得!果真有钱。面上却笑盈盈的道:“嫂嫂自家不做些?” 管平波就伸手指着册子上的图片道:“这个杂宝的姐姐戴了好看。” “哎哟哟,”王英姑道,“管嫂嫂好眼光!我们家簇新的镇店之宝就给翻着了。我前日还同伙计说,这个图样子画出来,除了头一层的官家太太们,怕也只有窦家买的起,今日果然入了你们的眼。” 练竹道:“信她小孩子的话,我们家哪里就用的起宝石了。嵌几颗珠子也罢了。” 王英姑略略有些失望,只面上不带出来,依旧奉承着同练竹兜售着自家的首饰。练竹手中有钱,爽快的扫了一堆货。管平波亦不算穷,她无处使钱,上回肖金桃给的还没用完,眼看着年底分红又至,徒弟的事肖金桃又给解决了。于是潇洒的一挥手,买了四根铜鎏银的闹蛾簪子,自己留一根,余下三根皆分给了丫头。 三个丫头万没料到管平波出手如此大方,叽叽呱呱的笑做了一团。 王英姑眼光一闪,知道管平波必是个得宠的妾,说话就捎上了她。最终,也没说动管平波买什么值钱的收拾,倒是叫她买了个螺钿妆奁,把练竹笑的直数落:“我今日方知典故再不骗人,这不就是买椟还珠么?” 管平波道:“好歹我没把里头的闹蛾簪子还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练竹方告辞说要去硝皮草的家里买大毛衣裳。王英姑一笔生意做的心满意足,见管平波更喜欢螺钿,又送了一对巴掌大的装小首饰的螺钿匣子,将人礼送出门。 哪知才至门口,就有人惊叫一声:“大妹,是你么?” 管平波听着声音有些耳熟,扭头一看,是她这一世的祖母,不由吃了一惊,不是吧!这也能撞上!? 第27章 认亲 窦家与管家不说是两个极端,期间也隔了五六个阶层。若非当日练竹刚好路过刘家坳,若非管平波之父是读书人使得她叫人高看一眼,便是做妾,也是只有资格嫁给乡间土地主刘大户家那位半截身体入土的老头。窦宏朗今年三十一,搁后世年龄差或许难以接受,但至少在此时,家宅巨富子息不丰五官端正的他,不是管平波运气逆天,想都别想。 而窦家人买东西的地界,原就不是乡间农户能轻易踏足。农民的日常忙碌且艰辛,进城多为办事,极少乱跑闲逛,有功夫纺纱织布纳鞋底,哪样不是钱?故,管平波的意外并非伪装。 管平波一回头,管奶奶已认出她来,见她衣衫齐整,心中闪过狂喜。当日就听闻窦家娘子买去做小,还当是哄人。不过肯出二十两银子,管她买去作甚。如今街头偶遇,上下细细打量过,发觉管平波不独衣裳齐整,头上还带着两根蝴蝶模样的簪子,那白晃晃的光,定是足银。耳朵上有坠子,上头蓝蓝的不知是个甚。手腕上盖着衣袖,倒看不出有没有镯子。这般模样,莫非当真做了妾?想到此处,差点手舞足蹈,立刻赶上来道:“大妹,你今日有空出来逛逛?怎地不回家瞧瞧?我打了糍粑在家,等你来拿哩!” 管平波收起惊讶后,面无表情的退开两步道:“这谁啊?我不认识。” 练竹:“……”装的太不像了,她们几个人里头,就雪雁没见过管家人好么…… 王英姑方才还当是亲戚,见管平波说不认识,忙使了个眼色,三五个伙计一拥而上,把管奶奶并跟在他身边的两个男丁往外撵。 两位男丁便是管平波的堂兄了,一名管钊,一名管刚。管钊自幼就欺负管平波,此刻哪里忍得?跳起脚来就骂:“管大妹!你什么意思?嫁了富户,就变做忘八,翻脸不认人了!你再敢傲一个试试!看我打断你的狗腿!” 管平波吃了几个月饱饭,且日日勤练不辍,才嫁进窦家时,令她吃了个亏的张和泰兄弟如今都不想与她过招了,何况两个只会在乡间欺负女人的夯货!管平波压根懒得理他们,扶住练竹的手道:“姐姐,我们先走吧。” 管钊见管平波不理他,认定她是忘了根本,要好生教训。脚下一发力,便冲了过来。他在乡间劳作,比伙计力大,伙计又不防他,竟叫他突出重围!王英姑吓的厉声尖叫,练竹是她的老主顾,不管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家务事,都不能叫她在自家店门口受惊!伙计也唬的半死,三四个人追上来试图拦截管钊,又哪里够的着!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管钊靠近,王英姑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见管平波猛的转身,同时出腿,碰的一声直踢中管钊的面门,就在管钊后退半步稳住身形的时候,管平波已用一个擒拿,将管钊反剪着手,压着他跪在了地上! 一条街的人皆目瞪口呆。 管平波顺便把管钊的胳膊拧脱了臼。周围的人都瞧的直吸凉气。心中皆道:哪里来的小娘子,好厉害的身手! 管平波毫不留情的对着痛的无法反抗的管钊再踹一脚。真实的世上没有武侠小说里的“点穴”,只有一招制敌的“截穴”。因是女人,格斗的时候力量上十分吃亏,故她最精通人体结构,尤其擅长出其不意拆卸各个关节。幸而管钊远不如管平波,否则此刻就不是狼狈的跪在地上,而是被管平波直接扭断脖子,当场毙命了。 只听咔咔两声,管钊惨叫加剧,却是另一只胳膊都也叫管平波弄脱了臼,彻底丧失战斗力。周围人齐齐打了个寒颤,管平波却是翘起嘴角,对管刚勾勾手指:“你要来试试么?” 管钊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而横行乡里的老泼妇管奶奶在绝对力量面前很是俊杰的怂了,一声都不敢出,生怕管平波顺带也把她给收拾了。 如此动静,街上铺子里的掌柜伙计老板娘皆探出头来看热闹,连二楼的窗子都齐齐推开,一个个人头往下望。管平波此时方冷冷的道:“当日既连我父亲的丧事都不许办完,便心急火燎的把我卖了,今日何必来相认?” 说着,一串串眼泪从眼眶掉落,引的周遭人都觉得可怜。连练竹想起当日情形,也觉得平素里霸王似的人往日里不容易。 管平波眼泪流着,声线毫无波动,面上却极尽哀戚,“再是别人家的人,出嫁的女子亦要守父孝,族里不独不让我守,连出殡都不许。我如今连父亲身葬何方?是否有棺椁?去哪处祭奠?一概不知。为了那注绝户财,你们做下此等天理难容的事,我岂能再与尔等相认?” 末了,管平波掷地有声的道:“《书经泰誓》曰;‘抚我者后,虐我者仇!’,孟子亦曰;‘残贼之人谓之一夫’,先贤又曰君臣父子同理,故你逆天道在前,我已可诛之,何况今日仅做陌路,你们还有甚不知足?” 一条街的人都听傻了,最后一段,除了练竹,再没一个人能听明白。如此歪理,练竹听的好笑,却也不会拆台。管平波亦不指望文盲率超过九成五的时代,路人能听懂她的话。她只是在表达,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她识文断字,她文武双全。 在宗法社会,想要脱离宗族极为艰难。哪怕被家里人卖了,哪怕不能为父亲送终,都会有人不断的跳出来逼迫受害人匍匐在宗法之下。然而,世人对读书人的标准是不同的。管平波嫁入豪门,从结果上来看,是脱离了苦海,该掉头谢她大伯。可既是书香门第,不守读书人的规矩,不让在室女发丧祭拜,便不可原谅了。日后管家人再试图与她扯上关系,她只消死活咬着一个“孝”字,无耻的吃瓜群众便失去了道德制高点,佐以拳脚相向撒泼打滚,看谁还敢来多管闲事!管平波心中冷笑,文武双全为何可怕?因为她可以结合文官和武将的双重无耻呀,呵呵。 管奶奶根本就听不懂管平波在说什么,心中虽害怕,到底心疼孙子,嚷道:“那是你哥!” 咔哒一声,管钊再次惨叫,此回脱的就是脚踝了。 练竹此刻方知,当日管平波说的那番对付娘家的法子是真的。她不怕手疼,你怕不怕心疼?管钊已被抛在地上,痛的蜷缩成了一团。面对如此辣手,街上看热闹的人便是想劝几句,也不敢吱声。识得几个字的更是对管奶奶几人指指点点,言语里尽是鄙视之意:“瞧他们家的小姐,张嘴便是子曰圣人言,可见文风。这般人家便是没有儿子,也有三五个学生。哪里就能急的没米下锅,竟把一个好好的小姐卖了。小姐梳着妇人的发髻,是给人做小了吧?” 金银铺的伙计低声补充八卦:“是与了窦家做小,才我听见的。窦家娘子疼她的紧,替她买了好些东西。姐妹两个亲厚着呢!” 另一人嗤笑:“妻妾的亲厚……嘿嘿!” 伙计跟着嗤笑:“你去街头打听打听,我们掌柜的做了多少富户的生意。妻妾一同来的,没有一千回也有八百回。哪家娘子和气,哪家小妾妖娆,我看不出来?” 那人不服,低声引经据典的吵了起来。 此刻,除了彼此细细碎碎的交谈声,街道陷入了诡异的安静,管钊的痛呼显得无比清晰。管平波奉行的是“能打就别瞎BB,实在要BB也等把别人打的不敢瞎BB了再BB。”的原则,几十年来都是一般的简单粗暴有效。见群众没有跳出来的,管平波心里暗赞了一句“都是俊杰,甚妙”,再伸手扶住练竹的胳膊道:“姐姐,我们瞧皮子去。” 练竹没走,而是扭头对管奶奶淡淡的道:“她不是礼聘的,亦无纳妾文书。户籍已在官府过档,是为窦家养女,与原父母家族无干。再来掰扯,我便要去官府告你个拐带良民之罪!”说毕,带着管平波转身走了。 王英姑恼管家人在她店门口闹事,依着门廊,阴阳怪气的道:“哎哟,我可是寻着新的生财之道了。把个女儿卖与人做养女,待她出了头,再找上门去续上前缘,借此吃一辈子大户,竟是比只卖一回赚的多的多。你们说是也不是?” 痛打落水狗实乃人性,王英姑率先发言,路人纷纷痛骂开来。要知此处多为富户,人人家有“养子”“养女”,最恨本家来掰扯,登时同仇敌忾,把管家三人骂了个臭死。 管奶奶在生地方,把胆子都吓没了,只低声哭求道:“求你们行行好,告诉老婆子一声,上哪找接骨的大夫!” 众人理都不理,骂完了一哄而散。 管奶奶坐在金银铺子的门口大哭,金银铺的伙计们纷纷拿出棍子来撵,管刚只得脱下自己的棉衣垫在管钊的身下,拖着往外走。直到离了富户云集的街道,到了大路上,才寻着个好心人指了个医馆。祖孙三人本就是去看新鲜的,身上并没有几个钱,不舍得出诊费,唯有继续拖着前行,方才找到大夫医治。 幸而管平波手下留情,不曾落下残疾,却又怕不及时医治致使终身悔恨,少不得同在医馆里的闲汉借了高利贷捡药。 管奶奶痛骂道:“还想着她发财了能陶腾两个钱,哪知道那忘眼睛①,倒打一耙,我管家做了什么孽才养出个那般忘八哟!” 管钊早痛的说不出话,管刚不肯替哥哥借贷,拎起哥哥的手按了手印,借了钱付了诊金药钱,又租了一头驴,往家中赶去。 管奶奶跟在驴后头,一行哭一行骂。管刚亦在默默垂泪,高利贷九出十三归,他们家,还的起么? 第28章 裘皮 却说练竹带着管平波,一路走到了卖裘皮的铺子。铺子里的伙计才也跟着看了热闹,见人往这边来,怕是自家生意,赶紧飞奔回铺子,喝水擦汗毕,果见练竹一行人来了。殷勤的迎至雅间,点头哈腰的道:“窦家婶婶好,我们掌柜的出门进货了,今日不在家,由小的伺候您,您千万别见怪。” 好端端的被搅和了一番,练竹兴致全无。她常被娘家人勒掯,管家的事触动了她的愁肠。原对管平波讨得上下喜欢多少有些酸意,此刻都化作云烟。事到如今,谁又是愿意的呢?便是窦宏朗有个风流毛病,也是情愿孩子都从大老婆肚子里爬出来,家宅才和睦。可惜天不从人愿! 良久,练竹放下茶杯,揉了揉管平波的头发,柔声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人总是得向前看,也只能向前看。 管平波弯起嘴角,笑眯了眼,清脆的答道:“好!”她运气确实挺好的,练竹是个难得的和气人,若是嫁给窦元福或窦崇成,少不得先宅斗一番,她不怕归不怕,却是浪费功夫。 练竹的眼里满满都是怜悯,弄的管平波都不好意思说方才她哭全是装的,她也没甚读书人家的傲骨。管老爹不过是她嗲嗲在世时见着还算机灵,送去镇上读了几年书,好日后进城做个账房什么的。哪知镇上的私塾生意不好,那先生见谁都骗人说“此子必成大器”,哄的家长们继续交钱读书。管老爹与管大伯的仇就是这般结下的。次后老爷子死了,再无人送管老爹深造,恰刘大户家的老先生死了,管老爹补上。 刘大户家的孩子又不考科举,不过认得两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祖传的家业,便是睁眼瞎了亦不要紧。学生对先生无所图,自是敬重有限。管老爹养活自己并女儿是可以的,但惠及家族是不能够的。且管老爹四体不勤五谷不丰,名下几亩田偏佃给了旁人种,管奶奶一向是管大伯养着,两下里就越发成了死仇。族里欺管老爹是绝户,偏帮着管大伯。过日子难免牙齿碰了舌头,族里年年岁岁的歪缠,管老爹心里有气,管大伯更觉得委屈,这个扣儿到管老爹死都没解开。前脚咽气,后脚就把碍眼的管平波给卖了。 人一死,管平波什么都往亲爹头上推。要知道彼时不重女儿,亲爹是举人的,女儿未必识字。非得成了进士,做了官老爷,生的女儿方可读上几本《女四书》修修德。那些什么吟诗作赋的才女,不是世代书香之家,便是高官显爵府上。管平波前世被父母抛弃后,幼时照顾她的人便是中文系毕业,因此她通读过《四书五经》,固背不得原文,却大致都有印象。再在此生时不时听管老爹读几句,她便趁机背了几句,时不时的抖落些,硬是把死了的管老爹包装成个怀才不遇的大才子。实际上管老爹认识的字够呛有管平波认识的多。 人都死了,字也没能留下一张,往哪查证去?众人只会看管平波都读到四书了,字还不赖,且会算学会画图纸。巴州又不是江南那出门能撞才子的地儿。搁巴州,练竹与管平波都可叫才女了。女儿都如此才情,其父是何等的天人之姿?谁能想到管平波她是个穿的呢?还是将军与封疆大吏家的小姐穿的。只能说如此忽悠人的管平波,脸皮当真是厚的令人发指。 管平波素来是个“直肠子”,练竹看她低着头不说话,还当她羞了。故意逗她道:“我方才没看见你哭,真的,别羞了。” 管平波一抬下巴道:“我就没哭!” 贝壳毫不留情的吐槽:“要点脸!” 珊瑚稳重些,笑着从袖里掏出盒面脂道:“你补一下面脂,仔细回头叫风吹皺了。” 管平波方才哭的着实卖力,眼泪刷刷的掉,脸上的面脂早冲的没影了。乖乖的接过盒子,挑出面脂在脸上涂了一层。古时的生活太苦,她原先在家里时,一道冬天,两坨高原红。唯有今冬,上好的面脂培着,十五岁的年纪,细细嫩嫩的好似剥壳的鸡蛋。美人靠钱堆呐! 待管平波收拾停当,练竹也转了心情,方喊掌柜拿几块皮子来瞧。此时的裘皮,与后世大不相同。后世都是已做好了的成衣,而此时却得自家在皮铺子里挑好,再送到绸缎铺子叫裁缝做。甚至有时候绸缎铺子也没有合适的裁缝,便得扛着皮子缎子往裁缝家去。 原生态的裘皮有一股味道,做成衣裳了不显,可身处裘皮铺子里,便有些刺鼻,不过此时的人都不甚讲究,依旧饶有兴致的在铺子里挑货。管平波不当家,只管伸手戳着各色裘皮玩。戳一回感叹一回,手感不行啊,本土的狐狸毛太短了,又粗糙,远不如丹麦狐狸。硝制的方法也不好,堂堂狐狸毛,摸起来竟比不上濑兔的,至于兔毛的……管平波只好说怪不得红楼梦里有银鼠有灰鼠有狐狸毛,就是懒的写兔毛了。且本土的兔子多半是灰色的,一件小白兔的都没有! 珊瑚几个丫头叽叽喳喳的陪着练竹挑拣,细数着好坏。练竹一抬头,见管平波已跑去摆弄店家糅皮的家伙了,顿时无语,与珊瑚抱怨道:“她就没有一刻坐的住的!” 雪雁抿嘴笑道:“婶婶替她挑了吧,我前日问她,她还说棉的就够使了呢。” 珊瑚走过去,直把管平波拽了过来道:“祖宗,求您老略上点心!再冷下去棉衣是够使,可棉衣裹成了球,我看家里来了人客你有脸出来!” 管平波实不知练竹打算在她身上花多少钱,才故意装熊孩子的。要她选,她怎么选?跟着窦宏朗出来倒还能张嘴就说要狐狸皮的,当着练竹,多少得收敛些,只好装作不懂,为难道:“我就认得兔毛,要不做兔毛的?” 家里的妾倒是真只有兔毛的,嘴里再管正房叫姐姐,子女再管小老婆叫小娘,也改变不了实际地位乃主奴是事实。加之公中做的裘皮衣裳少,各房主母自己拿钱添上,得脸的方可再得个兔皮,旁的想都别想。却是昨日管平波公然在肖金桃处说有了孩子自家不养的话,夜里就传到了练竹耳里。练竹也想敲打敲打胡三娘,加之今日又怜管平波之身世,因此十分大方的道:“公中年年都做,人人都有好几身,独你只有一套,万一泼了茶水,都无替换的。就再给你做一件兔毛的大衣,一件斗篷。顺道添上一件貉子皮的大衣,好出门待客穿。你觉得如何?” 珊瑚听见貉子皮三字,整个人都怔了。貉子皮略逊于狐狸皮,却便宜的有限。不由连看了管平波几眼,心里觉得自家婶婶太心软了些! 管平波不大懂此时的裘皮行情,却能看到珊瑚异样的神色。深知恃宠而骄最是作死,尤其是来自大老婆的宠,更要谨慎。便笑道:“我不要那么多大衣赏,我又不出门。我往常听人说什么水洗羊皮最好,姐姐替我做一件羊皮比甲,又暖和又方便,好不好?” 练竹对珊瑚笑道:“看看,还只想着玩。你竟是白拉她过来了,且放她去耍,我替她挑好就完了。” 那伙计展眼就看了出好戏,心中纳罕,只道今日算开了眼界,世上竟真有妻妾和睦之好事,窦宏朗八字怎么就那般好呢? 练竹替自己挑了几条狐狸皮,预备做件大毛衣裳,又替肖金桃选了套更好的。看了一回,笑道:“珊瑚也大了,很该置办些行头,你现穿的那件兔毛的与贝壳吧,我替你做件新的。” 珊瑚待要推辞,贝壳已一叠声应了好。雪雁眼睛垂了垂,这便是家下人都争着伺候正头娘子的缘故了,管平波待她不可谓不好,可不当家也是无法。 伙计笑的嘴都合不拢了,赶巧今日只有他在店里,这份大单归他一人的功劳,想着年下的水头,忍不住喜形于色。 哪知更高兴的还在后头,练竹正要收工,窦宏朗满脸喜意的踏了进来,笑道:“你们可真会逛,叫我好找!” 练竹忙站起来迎上前道:“你怎么来了?” 窦宏朗不答,反问道:“你们买裘皮?买了些什么呢?” 练竹指着桌上一堆,一一报给窦宏朗,又笑道:“我今日可没带钱,只叫伙计往铺子里寻你讨,你可别赖账,让人找到家里来。” 窦宏朗很是大方的道:“哪能让你出钱。”又道,“只做一件大毛衣裳少了,你上回亏了身子,正要好生将养,多做几套轮换着穿,今年冷的很,万别着凉。” 当着众人,练竹脸登时红了。窦宏朗大笑,指着管平波道:“小霸王,你才问你姐姐要了两三套衣裳?不像你的行事啊!来来,到我跟前撒个娇,我替你买一套狐狸皮的!” 管平波鄙视的道:“你又不当家,朝你撒娇作甚。”掉头就滚到练竹身上,扭股糖似的道,“好姐姐,那个火红狐狸皮的好看!” 窦宏朗牙都酸了,呸了一口道:“你倒会挑!” 练竹已看出窦宏朗必是遇着好事,笑个不住:“活该,谁让你招她。还不快替她买了,省的她真来闹我。” 窦宏朗心里高兴,很爽快的又给妻妾纷纷添了一套,也没忘记在家的胡三娘与窦怀望。把伙计喜的屁滚尿流,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砸。 练竹拉了拉窦宏朗的袖子,直走到街上才低声问道:“什么好事?乐成这般模样!” 窦宏朗的笑意怎么都掩盖不住,悄悄儿在练竹耳边道:“邸报下来了,我捐得了个正九品的‘安抚知事’,你不知道,听程知州说,洪让那厮,气的在家直砸杯子。你说我喜不喜?” 练竹立刻满面笑容:“果真?” 管平波探了个头来道:“你们说什么好事,叫我也听听。” 横竖是要摆酒放炮的,窦宏朗就把此事一并告诉了管平波。 管平波心中一跳,从九品,已经不止是士人,而是官人了。士人有一妻一妾,而妾,是良民…… 第29章 惊才 窦宏朗得了信就来告诉练竹,夫妻一体, 此事当真是利益一致。于管平波, 喜悦便有限。胡三娘育有长子, 于仅此一子的窦宏朗而言,是不可忽视的存在。若叫胡三娘抢了先,胡三娘立刻就成了她主子。到时胡三娘拿她立威, 练竹绝无可能为了她与手持窦怀望的胡三娘死磕。肖金桃固然喜欢她,却定然更喜欢孙子。管平波眼光一凝, 孑然一身的她, 是妾强妻弱的窦家最好的靶子,她的死活关乎着窦家二房两位妻妾的日后的江湖地位, 不整她才怪!不幸立在了暴风口, 便是有十分喜悦,也被凉水泼的冷静了。 , 管平波面上笑容不变的道:“皮毛里子买了, 还没买外头的罩子,我们是改日来买, 还是今日买了再回?” 窦宏朗笑道:“咱们家就有绸缎铺子, 裁缝也有, 正是我管着。家里立刻就要吃酒唱戏,今日赶紧去铺子里挑了,叫他们连夜赶出来, 明日发帖子, 后日摆酒的时候好穿。阿爷的意思是, 亲戚们都要请,你们都识文断字,各自的娘家各自去帖子,岂不好看?” 离莲表妹之事还不足一月,今日管平波又被管家堵了,妻妾两个提起娘家都没好颜色。练竹忙岔开话题道:“先把事办完。妈妈在家必定忙乱,我们两个识字的正好家去帮她。我且带着管妹妹去挑衣料,胡妹妹也要做新的。你更别闲着,赶紧去孙家的金银铺子,替两位妹妹买些现成的金首饰。要什么样的你只管问王英姑,她见过胡妹妹,方才又见了管妹妹,怎么搭配她心里有数。办完不用来找我,我就回去了。” 窦宏朗应了一声,抬脚就走。练竹忙忙的带着管平波并丫头们往自家铺子飞奔而去。窦家的主业是君山银针,此外便是船舶运输。管平波今日方知窦家还有绸缎,遂问了句:“姐姐,我们家除了绸缎,还做别的么?” 练竹一边走一边道:“瓷器。三弟在管。大哥管茶叶。”又压低声音道,“都是幌子,咱们家其实是同程知州并州里的官员们倒腾私盐与私铁。” 管平波瞪大眼,官卖私盐私铁!?擦!你朝药丸! 练竹道:“所以平日里都少有张扬,但老倌有了出身,行头就必须置办。裘皮衣裳咱们都少了,还须得添。今日你看到的杂宝大凤簪,我过几日就下定,也替你备几个宝石的。你心里记着,若我忘了,提我一句。” 管平波点头表示知道,心思还在震惊地方政府已腐败嚣张到如此地步。怪不得,怪不得洪让要与窦家不对付,绝无可能只有茶叶的利。君山银针再值钱,产量也极有限,能卷进一州官员,体量无论如何都不够。她之前还当是朝堂太子与皇帝之争,或是官员派系殃及池鱼。不想竟是当地的利益往上震荡。厉害啊!走私盐铁肥腰包,她真是太小看窦家了! 合着你们不止是水匪,还是官办水匪。窦老爷子,你的野心仅限于此么?还是……与我一样,想要更为广阔的天空? 几个人匆匆走到铺子里,伙计见掌柜娘子来了,躬身相迎。练竹麻利的使人去裘皮铺子搬皮子,等皮子来的功夫,已选好了料子。唤来掌柜,一一告诉他,哪个皮子是哪个的,配什么样的面子。交代清楚,立刻带着管平波往回折。 来时坐的是家里的大船,此刻却是被窦元福开走了,练竹也不是什么名门千金,随意唤了只看着尚算干净且有门窗的船,带着人就登船回家了。 至家中,大门口已有一地鞭炮碎屑,下人们喜气洋洋的四处挂红绸。族人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见了练竹,平辈的都见礼,小辈的更是当下就给新出炉的官家娘子磕头。团团见过礼,就有人气喘吁吁的跑出来道:“好二婶,你可算回来了。奶奶正寻你!程知州消息快,使人送了礼。直惊动了大半个巴州。族里的礼不提,左近的富户都打发了人来,家里很忙不过来,立等你去搭把手哩!” 围着拍马的族人听得此话,纷纷让出了道。练竹带着管平波往正院飞奔。正院比外头更乱,族里有脸的没脸的皆在此,把宽阔的正院围的水泄不通,张明蕙见了练竹,好似得了救星。拉住练竹就道:“快来帮我招待族中的亲眷,妈妈管待官客,你我二人管老一辈的,三弟妹专照应嫁出去的姑娘们。三弟妹家的候弟妹并你家的胡弟妹招待同辈并晚辈。”又指着管平波道,“你会算数,快帮着账房算账去,你的丫头给我留下。” 张明蕙协助肖金桃管家多年,三两句话就分派明白,窦家几个媳妇皆找到了位置。管平波走到后头,账房袁理群的算盘打的震天响,几个管事流水般的登记着贺礼。 送东西的,列明了单子,同类的东西做堆。加一件便在旁边的木块上添一笔,凑成了一个个的正字;直接送银子的,则由专人验明银子成色,亦是一堆一堆的分别放好,由账房记录归档。 管平波心中赞了个好字,窦家的管事水平很不赖。走到袁理群边上看了一阵,发现他才粗算过一道,便接过验算的活,一笔笔的对起来。管平波心算极快,且几乎不会出错。袁理群算盘打到手酸的结果,她三两下就看完了,指出几个疏漏,把袁理群惊的冷汗直冒,一叠声道:“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情急,算错了些个。” 管平波笑道:“头一遍难免的,因此才要验算的人,我不是挑你的不是,只替你瞧瞧罢了。” 袁理群忙道不敢当。 管平波看袁理群且有的算,便又去别处察验。这回可叫众人大开了眼界。旁人送来的布料,展开放在桌上,不待人用尺子比,她已报出几尺几寸,分毫不差!旁人送来的大米,她只瞄一眼,已报出重量,往称上一摆,差池只在一二两之间。不一会儿,先前磨磨蹭蹭上称的物品,就被管平波三下五除二解决了。 管事杨兴旺结结巴巴的问:“管、管婶婶,你怎么算出来的?” 管平波道:“很简单,你看那篓大米,我先估算篓子的长宽高,便有了体积。知道了大米的体积,重量自然就能算出来了呀。” 杨兴旺听的云山雾罩,又问:“婶婶,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管平波耐心的解释了一遍:“一个东西有多大,叫体积。一个东西有多重,叫质量。我先前拿一个盒子装了米,称过那盒米的重量,结合盒子的体积,可算出大米密度。我瞧着大家挺实在的,送的米都差不多,如此,既知道了体积,又知道了密度,算重量不就很容易了么?” 哪里容易了!! 袁理群快哭了,东家,好端端的您讨个这么厉害的媳妇在家,不是要绝人饭碗么?她不独能心算加减,还能心算一堆米的重量,要不要人活啊? 见震住了众人,管平波笑笑:“都是族人送的,米都差不多。倘或有些米好,有些米不好,更有掺了沙子,我便算的没这般快了。” 众人:“……”你还想多快!? 有了管平波的掺和,记账速度快了一倍不止。本来人送礼,都写了单子,上书送了些什么,有多重多大之类。然此时有些人狡猾,写了一石米,却只给八成,若只对着来人的单子,自家回礼的时候是要吃亏的。窦家虽不缺这点,可得做到心里有数,否则叫人诓骗了,不说骗人的可恶,倒叫人觉得窦家好欺。如此,管平波的估算有误差也不算什么,大差不差即可。 窦家后日开始摆酒,至晚间族里的客人皆散了。肖金桃等人累的瘫在椅子上,彼此笑笑,都道明日更忙。窦向东从外头待客回来,喝了口茶,问:“后头的账今夜要点完入库,休等到明日。” 肖金桃道:“我已同袁账房说了,且耐烦几日,过后我包个大红包与他。” 窦向东便道:“谁去问问,看算的怎样了。” 雪雁心里惦记着管平波,虽端茶累的发昏,却不忘替她主人露脸,忙道:“回嗲嗲的话,我们婶婶在后头帮着算账,我去瞧瞧。” 窦向东一时想不起雪雁是哪个,肖金桃就道:“平波的丫头。” 窦向东方想起来,笑道:“是了,平波是会算账的。” 窦向东又问了几句家务,不一时,管平波并袁理群、杨兴旺一同来了。窦向东笑眯眯的问:“你们怎地凑在了一处?吃了饭没有?若没有,我们也没吃,一齐吃了吧,今夜你们只怕有的忙。” 袁理群拍了下大腿,大着嗓门道:“好叫东家知道,我们都算完了。” 肖金桃呆了一下:“这么快!?” 袁理群本是家中账房,原是窦家女眷不擅算账,才请来坐镇,与铺子生意无关。此刻横空杀出个管平波,他的饭碗难保,来上房的路上,就狂拍管平波的马屁,希望她放自己一条生路。进了屋,不待众人说话,他便唾沫横飞的说起管平波如何如何精于算数,如何如何聪慧过人,连声赞道:“只怕铺子里的老账房都不如的。我仗着年岁说一句,小二嫂这般本事,若非是个女子,怕要一飞冲天哩!” 袁理群口才极好,噼里啪啦一番话,如同说书的一般,把众人都听的个目瞪口呆。 窦向东看了管平波半晌,道:“鱼大了,我窦家的塘有点小呀。” 管平波心里咯噔一下,转瞬间,心里已闪过七八个念头,最终,稍定了定神,嘟着嘴道:“我要是个男的,首辅的幕僚都做得。偏是个女的,倒是想去做幕僚,就怕人不要。” 窦向东听得笑了,不同她小女子计较,很夸了几句,赏了一堆东西,就打发众人回屋睡觉。 旁人听故事都听的直叹,唯有胡三娘听的双眼发直。胡三娘白日里因丈夫做了官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那一个妾的份位,管平波能想到,她自然也能想到。妾,可是有婚书的!虽不如妻,亦是正经的窦家人。多少小老婆,一旦死了男人,大妇叫来人牙子,挥手便卖,生了儿子都不中用。儿子有本事且孝顺的,还能悄摸赎,寻个宅院养着;儿子没本事的,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亲娘远去,卖到天南海北,终生难再相见。 窦宏朗膝下独有窦怀望一子,胡三娘下半晌就想着如何磨得窦宏朗给个名分,见管平波被支到了后头,不得在族中露脸,心中很是感激了张明蕙一把。哪里知道管平波算个账也能算出花来。此刻她心如擂鼓,牵着儿子的手都在抖。死死咬着牙关,暗自发誓,万不能让管平波占了先!否则她这一世就完了! 第30章 挖坑 累了一整日,大伙儿都沉沉睡去, 唯有胡三娘辗转难眠。从管平波进门那一日起, 她就知道那是个劲敌, 且是练竹特特抬了来压她的。不是她有儿子,早被踩到泥里,再翻不得身。如今窦宏朗做了官, 按说能比往日风光百倍,但保不齐管平波就能生!胡三娘恨的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日子过的好好的, 偏来了个丧门星!想着管平波时时以书香之后自居,更觉添堵!想着将要为着名分打的官司, 胡三娘恼的一夜没合眼。 次日清晨, 胡三娘骨头酸的好悬没爬起来。可想着这几日正是要露脸的时候,万不可叫那贱人弄了鬼。窦宏朗身边, 年年岁岁有那多美人, 而她则年年岁岁的老去。承宠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占了名分, 她也能似练竹般从容——后来再怎么添人, 也越不过她去。正经的妾, 除了窦宏朗与练竹,她还需怕哪个呢? 上了厚厚一层脂粉掩盖一夜未眠的疲态。待到打开门时,正对上管平波年轻的过分的脸!因有喜事, 她薄施脂粉, 恰是青春年少;再看她旁边立着的雪雁, 细眉细眼,风情无限。胡三娘想起方才镜中憔悴的自己,差点叫梗死。念了半日儿子,才顺下了那口气。 管平波亦看见了胡三娘。自打那一回当着窦宏朗把胡三娘打了之后,二人再没说过话,倒也相安无事。现天上掉下个馅饼,这份平静该暂时结束了。瞥了胡三娘一眼,管平波昨日已想明白。自己初来乍到,无功无育,想盖过胡三娘是不可能的。窦宏朗没理由不给亲儿子做脸,要知道按照官宦人家的标准,嫡子固然比庶子体面些,在礼法上却是一样,除却嫡长子承宗祠外,旁的皆在“诸子均分”之列。换言之,婚生子在法定待遇没有任何区别。可婢生子便不一样了,婢生子单列,继承权就不如嫡子庶子。再到奸生子,律法上更是明写了只有婚生子三分之一的继承权。尴尬的是,窦家曾是平民,不可蓄养奴婢。真要细究,窦怀望妥妥的奸生子。独他一个还好,若是日后有了正经奴婢,生下来的在礼法上都要比窦怀望高贵些,不说胡三娘,便是窦宏朗都不能忍。 当然,礼法归礼法,自古皇权不下县,知州的控制力已是不强,窦怀望什么地位,全在窦宏朗一张嘴上,旁人不好多言的。名分差些,面上不好看,实惠半点不少。 把其间关节理顺,管平波自然就有了法子。她的目的不过是在积蓄实力的时候不节外生枝,不愿胡三娘上位,是省的自己当炮灰。不至于斗不过胡三娘,但她嫌烦。她只要保持现状即可,谁都不去做妾,自然省无数的事。 想做妾难,想捣乱却极容易。练竹昨日本就累,晚间到家里,兴奋的窦宏朗拉着她开了半晚上的卧谈会,此刻还不曾起。管平波到上房悄悄同珊瑚打了声招呼,又折回自己房中,唤来雪雁问道:“咱们家里,除了珊瑚贝壳,还有谁同姐姐亲厚?” 雪雁想了想,道:“婶婶从来和气,亲厚的有许多。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了才好出主意。” 管平波在窦家尚未发展出心腹,唯有雪雁拢住了一半。不过她要说的话光明正大,便是当着肖金桃也说得,遂直言道:“你可知,老倌做了老爷,是可以讨小老婆的。” 雪雁笑道:“难道他现在就没有小老婆?若说没有,你又是什么?” 管平波挑眉:“窦家养女!” 雪雁猛的醒过神,翻身就把门窗都关上,才跑回来压低声音道:“此事万不能叫对门抢了先。” 管平波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实话与你说,我不在乎虚名。可虚名归虚名,再虚,也是有用的。” 雪雁点头:“我知道。” 管平波苦笑着摇头:“你不知道。我想的不是自己,做妾也好,是养女也罢,难道窦家少我一口吃的?按理,我既是抬了进来,自然不会撵我去做丫头,荣华都不缺了。可是,你想想,我一身荣华,又系于哪个?” 雪雁耿直的道:“叔叔。” 管平波白了雪雁一眼:“是婶婶!” “啊?” 管平波笑道:“我再没见过姐姐那般和气的大妇了。她当家,我一世都不愁。可要她不当家了呢?” 管平波说着敛了笑,正色道:“心眼好的人难免实在,如今对门且没混上封婚书,便仗着儿子跋扈。日后怀望日渐长大,姐姐必定吃亏。你是家里的老人,熟人又多,你瞧着谁是明白又知礼的,请去劝一劝姐姐,万别做糊涂事,此时心软了,日后尾大不掉。不如压着胡三娘,怕以后怀望不敬嫡母?此话我不好说,我说了,倒像我盯着那个位置似的。” 雪雁皱眉道:“你就真不想?” 管平波道:“我说不想你信么?谁不想?我也不是没机会。虽是妾,到底是正经写了婚书的,少不得与旁的官宦人家来往走动,我能不叫人小瞧,她胡三娘能?再说了,虽是士人可纳一妾,哪个当官的没有三房五妾,都封做了姨奶奶,谁还能说什么。我的意思是,姐姐待我那样好,我不能忘恩负义。拼着不要名分,叫她一力压着我们两个便是。巴州悍妇多了,咱们家还有小老婆呢,大哥家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倘或有人笑,也先笑大哥家,且轮不到我们。只管悍去,压着小老婆怎么了?谁要嚼舌,有本事他家女儿嫁了人,也看着小老婆扇他女儿的脸啊!” 一番话说的正气凛然,雪雁想要不信,又不得不信。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有的是人用,可现在远不到鱼死网破之时。管平波极受宠爱,出身又好,很有一争之力,她却说放就放了。不由劝了一句:“婶婶,你休冲动。你此事不把位置占了,若外头哪位老爷送几个妾来,又当如何?譬如知州老爷送了人来,咱们家无论如何都要给名分的。正经名分只有一个,给了旁人,你就当真心甘?” 管平波笑道:“你呀你,白长了张精明的脸。我问你,便是知州送了人来,前头跟了好些年,生了长子的且都只是‘养女’,后头的好意思跟老倌讨名分?空着的位置,就似驴子眼前的胡萝卜,众人都想着,众人都有求于姐姐,才不敢不敬她。空位一旦叫人占了,这位首先就要分了姐姐的威严,后头的没了指望,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乱将起来,岂不是与姐姐平添了几分劳累?何苦来!” 有理有据!雪雁叹服!半晌,遗憾的道:“婶婶是个好的,你也是个好的。可惜老天总不让人如意,偏偏胡婶婶不省事,不然咱们家多好。” 管平波无所谓的摆摆手,难得说了句真话:“我不靠这个吃饭!”便催着雪雁速去办事。 雪雁家几代人都跟着窦家过活,可谓亲朋好友无数。先找到了她母亲,把管平波的话如是这般的学了一遍。雪雁妈听的直道阿弥陀佛:“你是跟对了人,这主家啊,不怕穷些,就怕心眼坏。嗲嗲奶奶都是什么人?心理明镜似的,管婶婶肯好好过日子,家里必不亏待她的。只此事同二婶说无用,她贤良惯了的人,怎好张这个口。你等着,我去同宝珠妈说一声,叫她女儿劝奶奶几句。只要奶奶肯开口,二叔自然就应了。” 雪雁笑道:“还是您老有计谋。”又与她母亲说了几句闲话,二人便散了。 管平波早已跟着练竹到了上房,今日送礼的依旧多如牛毛。雪雁回到管平波身边,微笑着点点头。管平波知道雪雁办妥,亦回了个笑脸。此时巴州城内的商户,皆已接到窦家捐了官的消息,纷纷前来贺喜。又有王英姑亲自来贺,并将昨日窦宏朗定的簪环一一收拾妥当,装在匣子里送来。还送了些鎏银的小首饰做添头。练竹不稀罕这些小玩意,尽数分与了二房的丫头们,叫明日摆酒的正日子都带上。 因一直防备洪让,故事先都不敢预备,得有了准信才敢张扬。先前肖金桃借着过年的由头,一批批的替下人准备新衣裳,却还有三十来件不曾赶出来。幸而有缝纫机,从昨日早起一直赶工,至明日凌晨,必能交货。肖金桃喜的心里把管平波赞了又赞。待吃了中饭歇息时,宝珠在她耳边叽咕了许久,肖金桃更觉管平波不凡。她早就知道管平波聪慧过人,想在众人之前不奇怪,难得一片公心,练竹待她好,她嘴上念着不算,心里不忘帮着谋算,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 沉吟片刻,肖金桃对宝珠道:“你去告诉她,就说我知道了,且让她放心,必不让她姐姐受半分委屈。” 宝珠应声而去。 管平波得了信,笑容深了三分。肖金桃当家多年,她要办的事,在窦家内,没有办不成的。何况窦宏朗做了官,夫妻情深自是名声更好。为了子嗣纳小,却依旧敬重妻子。妻子呢,也不恃宠而骄,温良恭谦让,正是夫敬妻贤的典范,谁嫌名声太好呢? 管平波的算计,胡三娘浑然不觉。她亦小动作不断,一面使了人送了一份大礼与练奶奶,请她说合;一面重金收买窦宏朗的两个长随,一面带着窦怀望在亲族间晃荡。 肖金桃两只招子盯着家里,什么事能瞒得过她去?何况此时的人,多半没经过侦查与反侦查训练,似窦家这等仆从众多的家族,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二房两个小老婆的行动,不独肖金桃知道,张明蕙、练竹与贺兰槐皆一清二楚。天黑时,雪雁妈忙忙来告诉管平波防备胡三娘,管平波道了谢,将人礼送出门。 至此,窦家上下皆知新近的故事,亦知上下都知道了。 今夜窦宏朗宿在贝壳处,练竹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胡三娘的表现不出意料,但管平波就太令人惊愕了。常言道,大忠若奸,大奸则若忠。她还活着,管平波断无法扶正。可管平波对着名分,却是博都不博,那她,图的到底是什么? 第31章 落水 一灯如豆,练竹静静的沉思。她买管平波时, 便是打着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管平波无父无母, 进了门, 不出所料,一个外来的孩子,只能依附她生存。年轻的体态, 开朗活泼的性子,却出乎意料的, 这个小女孩竟是桩桩件件看得分外清明。 管平波一出手, 练竹便知自己已被看得透彻。用心弄来一把刀,那把刀不消人嘱咐, 便自行上前替她舞的眼花缭乱。断绝了胡三娘的心, 也惊的她不得安眠。心中不由想,这把刀, 她拿的住么? 惧意从心底升起。一个透彻但几乎无欲无求的女人;一个身为妾室但能随口将未来孩子许诺给她的女人;比胡三娘可怕太多了! 明日还有宴会, 练竹强迫自己睡下,闭上眼。珊瑚悄悄的吹熄了灯, 室内陷入黑暗。练竹回忆起管平波新婚那一夜的狠戾, 只觉胆战心惊, 未来,是她管我叫姐姐,还是我要仰她鼻息而活?若非因缘际会买她入府, 那夜恐就命丧黄泉, 所以, 一切都是命么? 练竹在床上辗转反侧,把与管平波相处的点点滴滴剖开了揉碎了的想,直想到天明,都无个结果。若非无子,何至于今日?练竹轻轻叹口气,唤了一声珊瑚:“伺候我梳洗,预备待客。” 十月十七日,窦家张灯结彩,喜气盈门。怒放的山茶花层层叠叠围绕着正房。男客在演武场现搭出来的戏台子处接待;女眷则往正房里吃酒。然而一切都与管平波无关。 窦家唯一的官家之后的练竹云,官宦人家最重规矩礼仪,知道窦家小门小户,请了族中媳妇招待无妨,却万万不能让侍妾当了主家,以免官太太们不喜。众人虽有些怀疑练竹是为了打压两个妾,只如此无伤大雅的事,不必细究。 管平波毫不在意,今日的宴席上只怕不太平,窦家两个九品芝麻官,且请不动从五品的知州。只程知州得意自己绕过了洪让姑父的地盘,把窦家哥俩的前程砸了下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竟亲自来贺。堂堂知州出行,洪让不欲公然撕破脸,只得跟着前来,地方官竟就如此在窦家扎了堆。只把肖金桃忙的脚打后脑勺,从昨日到今日午间,硬生生的办出了份热闹,撑起了窦家的戏台。 看不着热闹,胡三娘气个倒仰,一甩帕子往三房去找侯翠羽说话。管平波不欲与人说家常理短,只换上了崭新的斗篷,往园中散步消遣。 园子里红梅打着小骨朵儿,点缀着冰雪。窦家池塘里的残荷早已收拾干净,空荡荡的水面上,结着薄薄一层冰,触手即碎。管平波抱着手炉,立在池塘边,斗篷上的狐狸毛在寒风中飞舞,时不时的滑过脸颊,有些痒,却不令人讨厌。 闲庭信步的赏着一池冬意。窦家的宅子算不得精致,比起管平波前世逛过的那些一步一景的院子,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但搁不住地盘大,偌大的荷花池,随便沿着池塘边种些桃柳杏梅,竟是季季有花,别有一番粗犷的趣味。走到梅树下,摇晃了下枝条,积雪簌簌的往下落,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折下一枝在手中把玩,再过几日,后山上那片梅林,便可见傲雪迎霜的姿态了。 曲乐嬉闹声,随着水波荡漾,渐渐飘远。管平波突然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她独自一人在此,无亲无友,心中万般凌云壮志,无处可诉。因这份孤寂,亦因对过去的怀念,管平波在梅园里低声唱起了多年前学的歌曲。在她穿越前,许多革命歌曲,已被年轻人遗忘。然而在部队里,那些自民间采风、由名师创作的经典,俨然成为了传统。拉练的时候唱,休息的时候唱,高兴了唱,郁闷了更要发泄一般的唱。嘹亮的歌声与训练的口号,融入骨血,成为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管平波唱着歌,将红梅插入鬓间,纵然身死,却从没后悔过弃文从武。她在机械上算不得天赋卓绝,或许从一开始,从她父母将她舍弃在军校的家属楼道时,就注定了她戎马一生的结局。幼时寄居的家属楼固然安逸祥和,但她最怀念的却是边防丛林里惊心动魄的生涯。永远无法忘记身为一个女人,却破格入选特警时的荣耀。她以为她会像姐姐一样勇猛的平步青云,可终究差了一份运道。好赖混进了烈士陵园,不算辱没门风。 一曲唱完,管平波轻笑一声,低声对自己道:“蛰伏的有些久了啊!古代的机会真是太少了。” 寒风呼啸,管平波又顽皮的用力摇了摇梅花树,欣赏着人工降雪。“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管平波嘴边噙着笑,这是我的时代,再一次名传史册,才不枉老天让我重活一回! 扑簌的落雪,掩盖不住不远处的低声交谈。管平波好奇的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两个衣着整齐但眼生的女人。一个梳了妇人发髻,脚似有些跛;一个作寻常丫头打扮,但衣着比妇人更华丽些。管平波心中纳罕,她记人堪称过目不忘,虽离的有些远,看不清五官,可此二人若是窦家人,她必不觉得陌生。可若说是今日客人带来的随从,谁家又带个跛子出门?官眷不是最要脸面么?再者,如此寒冬,两个随从没事到窦家闲逛什么? 管平波望了望头顶的红梅,并没有开放,暂无多少美感。偷懒也不是这么偷的吧?眼睛眯了眯,物反常即为妖!必然有诈! 轻巧的将身影隐在树丛后,仗着地利,悄悄靠近两个女人。脚踩在雪上,难免发出些许响动。管平波有些懊恼,从来在南边作战,没对付过雪地呐!那两个女人却是下盘虚浮,全不设防,竟让穿着大红斗篷的管平波坠在了斜后方。 管平波正想再靠近一点,探听一二消息。心想,若是闲话,大可不必理会;若是旁的算计,就随机应变。因离的近,那跛子转过脸对丫头说话时,管平波好悬没吹出一声口哨,美人!连头带尾活了两辈子,头一回知道什么叫眉目如画!细长的眼,好似含了两汪秋水,润泽着人的心田。那份温柔恬静,更让人想搂入怀中,想要亲昵,又不敢冒犯。 俗人管平波此刻的脑海里,全是遗憾。若我是个男人,必定要睡了她才算此生无憾! 就在管平波沉溺于美色的一瞬间,美人身边的丫头猛的出手,登时将美人推入了荷花池!那美人反应极快,落水的刹那,挥手抓住了塘边青石。丫头露出一抹狞笑,伸脚狠狠踩在美人的手上,美人剧痛之下,手无力的垂下,整个人落入水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管平波一个激灵,拔腿往前冲去救人,同时大喊:“快来人呐!客人落水了!” 管平波声音极为洪亮,守在正房前的仆从,听到呼喊,立刻拔腿狂奔而来。管平波喊完已至跟前,美人求生欲极强,即便是冬日里穿着厚重的棉衣,压的她直往下沉,她也用尽全力一面呼喊,一面踩水上岸。管平波扑到岸边,一把抓住了美人的袖子,欲往上拖。 就在此时,后背突然一沉,竟是那丫头想连她一并推下去!管平波的身体反应岂是一个丫头可比,单手抓着美人的衣袖,转身就对着丫头的小腹来了个窝心脚!碰的一声,丫头落入水中,溅起半米高的水花,随即也发出了恐惧的哀鸣。 窦家的仆从赶到了跟前,领头的乃窦元福的长随岳大文,当机立断指挥众人手拉着手,结成一股人绳,跳下水救人。 落水的是窦家人还罢,既是客人,肖金桃并厅内官眷如何坐的住,皆匆匆往外头赶。 管平波好容易把美人拖至离水有一段距离的岸边,立刻脱下自己的斗篷,将冷的浑身颤抖的美人裹住,柔声安慰道:“你休怕,我这就抱你去我屋里,换了衣裳烤烤火便好了。” 女眷叽叽喳喳的赶来,踩在雪上的沙沙声刺激的美人抖如筛糠。她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漂亮的凤眼望向管平波,声音因恐惧而断断续续,却顽强的哀求道:“奶奶,求你留下我,求你给我一条生路,我不想死!不想死!求你!求你!” 不待管平波答话,肖金桃已至跟前,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一叠声的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是谁家的奶奶?” 后头的官眷们都怕是自家的人,气喘吁吁的跟了来,见着眼生,皆松了口气,又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起来是谁家的人。好半晌,程知州的太太才一拍脑门道:“我说是哪个,却是我老糊涂了,连见过的人都不认得。这不是洪同知家的姨奶奶,却是哪个?” 听到“洪同知”三个字,管平波怀中的美人狠狠的一抖。管平波脑子飞快运转,洪同知就是他们家的死对头洪让。洪家的丫头在她家害姨奶奶,是要栽赃? 妻妾不对付的多了,众人见依偎在管平波怀里的美人,又不见洪太太,都自觉猜着了八分。程太太故意道:“洪太太怎么不见?” 洪太太悠悠行来,装作万事不知,只问:“何事?我腿脚慢,好悬没赶上你们。” 程太太指着前方道:“那可是你家的人?” 洪太太故作惊讶,三步并作两步的赶至跟前,柔声问:“妹妹怎么了?可是失脚掉进了池子里?哎呀!这如何是好?”又慌慌张张的起身抓住肖金桃道:“老太太,你家可有大夫?” 正在此时,先前被管平波踹进水里的丫头也被捞了上来。她本有水性,只冬季严寒中,骤然落水,惊吓之下胡乱扑腾,反倒离岸远了,故才救的有些迟。 美人已抖的不可自抑,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偏偏贵妇人们皆看洪太太唱作俱佳,无一人提出赶紧把人挪至火边。管平波见美人嘴唇发紫,再不保暖,冻也冻死了。 正欲说话,那丫头尖叫着对管平波道:“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为何要推我下水!?” 说毕又扑通跪下,冲着洪太太磕头:“太太!太太!你要为我做主啊!” 众人的目光登时齐刷刷的看向管平波,肖金桃脑子嗡了一下,洪家,想干什么!? 第32章 留人 管平波心头火起,才从水里救了人, 不寻思着赶紧善后, 倒先来撕逼。把怀中美人放下, 飞起一脚就把那丫头踹回了水里。 众人目瞪口呆! 管平波冷笑:“是啊,就是我令你落水,不冤枉!” 全体:“……” 救了人的岳大文正要退去换衣裳, 被管平波一折腾,只得再次跳下水, 心中气的直骂娘!这泼货, 到底怎么招的窦宏朗喜欢的!行动就上脚,有话好好说会死啊? 管平波哼了一声, 抱起美人就走。 肖金桃忙阻道:“往我屋里去, 那儿有大火盆,且叫姨奶奶并这位姑娘暖和暖和。”又忙吩咐人煮姜汤。 管平波应了句, 飞奔往正院里去。岳大文等人也七手八脚的把丫头拖上来。情急之下, 一个丫头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应由岳大文背在背上跟着管平波跑。 不一时到了正院屋里, 几个仆妇拥上来接过丫头, 岳大文急退出正院。窦向东等人闻知女眷落水, 一个姨娘一个丫头,都无甚要紧,亦不好探视, 只得先回戏台那处。众官员见窦向东家的仆从遇事不慌不忙井然有序, 不由刮目相看。 女眷们脚程慢, 待她们磨蹭着回来,落水的二人都换了干爽衣裳,靠在火边取暖了。恰席上有热汤,管平波令仆妇端了两碗来,一人灌下一碗,又催促厨下速熬姜汤。 知州程太太见二人脸色渐缓,松了口气,遂笑问肖金桃:“好能干利落的奶奶,怎地不在席上?” 肖金桃谦逊道:“是我们家老二的屋里人,不得太太们召唤,不敢擅闯。”说毕,又对洪太太福了福,道,“叫太太笑话,我们家因女孩少,这丫头年纪又小,她姐姐惯的跟什么似的,宠出来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方才冒犯了贵府姑娘,我着实羞愧。” 不待洪太太说话,肖金桃喝道:“孽障!还不来给太太们磕头赔罪!” 程太太好悬没笑出声,这厢大妇恶毒,借着吃酒的名头想治死小老婆;那厢小老婆如此嚣张,偏说是大老婆惯的。不曾想肖金桃一个乡野妇人,竟也有此般含沙弄影的本事!最妙的是讽刺了洪太太不算,还抢了赔罪的先机,如今窦家也是官宦,谁真能为了个丫头,去找人家姨奶奶的不是,何况窦家姨奶奶救了洪家姨奶奶,按理,洪家且要谢人家呢。至于丫头,休说没淹死,便淹死了又如何?不过一个奴才罢了,再是心腹,外头人看着,也是不如姨娘尊贵的。 洪太太恨的咬牙切齿,她原是想来的路上将人推入洞庭,那才是一了百了。谁料今日上岛,窦家谨慎,引她们坐的大船严严实实,人又多,很不好下手。才趁着众人吃酒,令心腹丫头引了人出去,寒冬腊月的,那贱人娇娇怯怯的身子骨,冻上一刻钟也就死了,顺道能哭上一场,半赖给窦家,自己好脱身出来,不叫人怀疑。哪里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独把人救了,竟敢当众扇她的脸! 心里恼怒非常,面上却温风和煦,忙弯腰搀起磕头的管平波,笑道:“姨奶奶太实诚了,原是我家丫头糊涂,与你很不相干。” 两拨人从未打过交道,无冤无仇的,人都不认得,便是洪太太,心里也不信心腹丫头是管平波推下去的,更逞论其它人。 程太太看戏不嫌热闹大,拍手笑道:“今日说书的故事都不如眼下精彩。叫我猜上一猜,这位姨奶奶必定就是前日做了缝纫机的那位,方有此机敏,我说的是也不是?” 洪太太皮笑肉不笑的道:“天下的巧宗儿都叫你占去了。还用你猜?谁猜不着?我家这个要有窦家姨奶奶的万千般伶俐,不怕窦二太太笑话,我必比你还惯呢!” 肖金桃见洪太太挑拨自家儿媳,淡淡的笑道:“洪太太万别冤枉了我那媳妇,我就恨她绵软,不似我们巴州妇人,家里一个个惯的上房揭瓦。” 练竹抿嘴笑道:“我们老倌都管她叫小霸王,好起来令人爱不释手,顽皮起来恨不得立时打一顿,凡事有男人当家,我管那么多作甚?” 张明蕙立刻搭上梯子,笑骂练竹:“你有脸说这话?上回她祸害家里的荷花池,我要骂两句,谁拦着不让呢?我看二弟还是公道的,就你偏心眼,咱们家最没规矩的就是你!” 练竹讪笑:“她还小么!大些就好了。” 众诰命牙都倒了!万万没想到,才捐了官的人家,连消带打的本事居然不凡。到底是几百年的豪强,虽不如官场,底蕴也不可小觑呐! 生了一场故事,众人也没心情去席上吃酒,索性坐在肖金桃屋内闲话。张明蕙忙命厨房再收拾些点心果子小菜置于几上,抬至众诰命太太跟前,再煮了青梅酒,立刻把酒宴变作了茶话会。 一番动作利落且安静,程太太暗赞,虽不如京中世家文雅,行事却如出一辙,窦家不凡!张明蕙的品貌,无愧于冢妇二字了。 管平波守着美人,见她缓不过来的样子,问人拿了小半杯热热的酒,一口一口的往她嘴里灌。 另一个同知郭可嘉的太太见状笑道:“窦姨奶奶好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 原来州里官员早分了两派,郭可嘉便是洪让一派,郭太太与洪太太平素最好,故也看不惯洪家姨娘,便出言讽刺了一句。 洪太太亦笑:“窦姨奶奶倒是个哥儿脾性。”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叫太太看出来了,我最恨自己投身做了女人。不然,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今日我救了个美人,若是男子,她便归我了。” 洪太太笑道:“那我送你好了。” 都知是玩笑话,管平波却打蛇随棍上,仗着年幼就道:“那说好了!她归我了!”又故作孩子气的强调,“我的,可不是我家老倌的!今晚就同我睡,有了美人,老倌我不要了!” 众人哄堂大笑,肖金桃笑骂道:“叉出去,窦家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程太太亦笑道:“哎哟哟,你们家姨奶奶好活泼的性子,到底多大了?” 肖金桃道:“真真此事说起来,我就生气。这孩子姓管,原是几里地外刘家坳里刘大户家先生的女儿。她爹最有才学,又最是厚道,只得她一个独生女儿,爱若珍宝。哪知今年一病死了,她亲奶奶亲伯父为着十五两银子并几间屋的绝户财,喊了媒婆要卖往那处去。我媳妇打刘家坳路过,恰好遇见,心里不落忍,加了五两买了回来。当时我们还当她爹只识得几个字,就把她放在了儿子屋里。次后才知她也是书香家的女儿,弄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郭太太道:“既如此,何不寻个好人家,放了出去,也是积德了。” 管平波立刻道:“我不去,我要跟着我姐姐。” 肖金桃配合的无奈一笑:“看看,我们家也不缺这几两银钱,可她就是不肯。” 管平波趁热打铁的道:“漂亮姐姐,我告诉你,我姐姐最好了,明日家里忙完了,我们磨着她一起去城里逛。孙家金银铺子的用金箔扎的花簪最好,我们买来戴!” 言语间,竟是已经把人留下的模样。肖金桃纳闷的看向管平波,管平波悄悄与她使眼色。肖金桃白了管平波一眼,道:“好了,你休胡闹,这是同知老爷的爱妾,哪里由的你混闹。” 洪太太生怕贱人回家了告她一状,眼珠一转,顺水推舟的道:“不过是个官卖奴婢,并不是妾。她往日是小姐,我不好意思亏待她,抬举一二罢了。谁有那么大胆,与官奴结亲呢?如今贵府已做了官,按例可蓄养奴婢。既然姨奶奶喜欢,便送与她吧。权当我家贺礼。” 众人愕然,又看那姨娘的脸,果真貌美无双,洪太太是想祸水东引,叫窦家妻妾斗法去? 郭太太出来抬轿子,笑道:“姨奶奶,你讨了我们洪太太的美人,有什么谢的么?” 管平波道:“我才做了个洗衣机,太太不嫌弃,就抬回去耍吧。” 你来我往,就把落水美人的前途定了下来。美人轻轻的吁了口气,逃出狼窝,不知再入的是不是虎穴,但终究有了一线生机。 说笑一阵,天色不早,众诰命皆起身告辞。那头男客亦散了。洪太太与丈夫上了船,先发制人的道:“唉,好端端的,又闹出事来。” 洪让皱眉道:“观颐怎地掉下水了?她人呢?” 洪太太脸色难看的道:“别提了,窦家才做官,规矩礼仪狗屁不通,也有女眷落水,叫男人去救的?她倒是窦家一个妾救上来的,可狼狈样儿给窦家男仆看个正着。她本就体弱,捞上来只余半口气,我看着就不好了,不敢挪动。就搁窦家吧。你要什么美人没有,纵不如她,亦有她七八分模样。依我说,还是姑父赐的胡姬更好看些,你偏挂念她跟什么似的。” 洪让道:“不好跟表嫂交代。” 洪太太啐了丈夫一口:“有甚不好交代的?她自己贪玩,怪到谁头上去?这么些年来,我有亏待她半分?你没收房的时候,在家当小姐养着。你收用了,也是穿金戴银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冬日里落水一病死了,我们又不是神仙,还能有仙丹救她回来不成?依我说仁至义尽,写封信去京里分说一二就是了!” 洪让深深看了妻子一眼,知她小心眼发作,只事已至此,不好为了个官奴与发妻争执。想妻子素日不很捻酸,也便罢了。只道:“若真是要死了便罢,若能救回来,你着人处置了。她在我们家这么多年,多少知道些事。你让她落窦家手里,不是拿着把柄往程绍手中递?” 洪太太猛的一惊,方知自己做的不妥!登时急的后背直冒冷汗,恨不能掉头回去抓人。 说话间就到了码头,正欲下船,一艘快船赶了来,急急的冲洪让磕了个头,道:“给同知老爷请安,奴才是窦家的,我们太太打发奴才来告诉老爷,方才救上来的姨奶奶突的晕死过去,没救过来。都是我们家照应不周,请老爷恕罪!” 洪让忙问了一句:“这又是怎么说?不是说烤上火了么?” 那人哭丧着脸道:“不知怎地,烧着烧着就抽起羊癫疯来,跟着也不知怎地就晕死过去。老爷,这……这……”说着重重的磕了几个头,“都是我们的不是,明日清早太爷亲去府上磕头赔罪,请老爷饶过我们吧。” 洪让笑着将人扶起:“你说的什么话?回去告诉你家太爷,不过是个奴婢,又是自家落水,哪里怪的你们来?是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才是。只她是官奴,还得记上一笔,明日我使个仵作去瞧瞧,勾了此事罢。” 第33章 观颐 众诰命退去,管平波命人把美人带回她屋里, 忙对肖金桃道:“妈妈, 速去找个死尸来, 我们行个桃代李僵之计!” 肖金桃道:“你留下她做什么?洪家妻妾,叫她们斗去!” 窦向东却大踏步进来,大笑道:“小霸王, 你把洪家的妾留下了?” 管平波点头道:“嗯呐!” 窦向东又是一阵笑:“干的漂亮!” 众人都纳闷,肖金桃问:“留下她有什么好处?” 窦向东环视一圈, 挥退仆从, 只余自家人时才道:“我们先上的程知州的船,一直与洪让不对付, 却是不知他们不对付的根子。巴州距京城千里之遥, 京城什么景况两眼一抹黑。程家洪家皆为世家大族,里头多少弯弯绕绕是我们不知道的?便是那个妾什么都不知, 既在大家子里活过, 便知世家规矩。如今我们做了官,一应礼仪应该立起来才是, 不然岂不叫人笑话?” 管平波道:“我没想的如此长远。洪家在咱们家下手, 不知有无内情, 须得留下个人来问话。倘或只是妻妾之争,我们家又不缺口饭;倘或有别的计谋,就是赚了。哪知我一说, 洪太太当即应下, 看来我是赌输了。” 窦向东笑道:“你做的好, 有备无患方是我们家的行事。不过一些布料粮食,待她缓过来问过话,没什么就赏你做丫头使唤好了。横竖家里做了官要添奴婢,什么人不是买,平白得了一个,不亏的。” 肖金桃方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很是,明蕙,你赶紧去找个尸首。再去找个熟惯的梳头娘子,叫她对着窦家的妾的模样,给尸首画两笔,妆的像人才好。” 管平波想了想道:“我觉着今日的美人定会画画,叫她自己画,岂不是更像?另,美人是个跛子,要做的手脚多呢。” 窦向东见管平波机敏,真是爱的不行,他要养个这般孙女,定不放出家门,留在家里坐产招夫。如今做的是次子的妾,总觉得心中不安。妻妾如天壤,说的不止是地位,更有担当。死了男人,妾连百日都无需守,何况这般没有婚书的妾。可若是此刻就抬举她,怀望的脸上又不好看。想了一想,且先叫练竹哄着她吧。实在不行,令她改姓了窦,当做女儿招郎上门,做旁支使唤也是好的。总不叫她离了心就是。 窦家人议定一回,分头行事。趁众人没散,管平波用手指戳着窦宏朗的胸口道:“你别肖想美人,那是我的,你动了我可不依!” 窦宏朗哭笑不得:“你吃哪门子醋呢?” 管平波呵呵,弄个美人回来,搞到丈夫的床上,一屋子妻妾不活啃了她才怪!将来有些什么,首尾全在她身上,索性当着众人,逼出窦宏朗一个承诺。遂嘟着嘴道:“我就醋了,说好的是我的人,你就想抢。雪雁不是美人?我把她赔给你就是!” 窦宏朗还没见过美人,自不放在心上,笑呵呵的应了。管平波才心满意足的回房,顺道把好奇的窦宏朗撵去了正屋,偏不让他看见美人。 天渐黑了,厨房里送了饭来,管平波拿了一碗鸡汤,用小勺子撇去上头的油,才端至美人跟前,柔声道:“姐姐先喝点子汤,有胃口呢,吃两口饭。没胃口我再叫厨房里熬点粥。” 美人扯出一个笑,虚弱的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后奶奶只管使唤我便是。” 管平波摆摆手:“叫我什么奶奶,我辈分还没到呢。” 雪雁乘了一碗饭递给管平波道:“你又说胡话了,官家辈分本就高,你且瞧着吧,明日起,家里必要改口的。” 管平波道:“你怎么知道?” 雪雁笑道:“我妈还在正院里呢,昨日就在商议了。两位叔叔做了官,今后就称老爷,婶婶叫太太,嗲嗲更高一倍,要叫太爷。你自是姨奶奶了,可不是升了辈分么?知道你是个不计较的,可此事乱不得,咱们嘴里乱嚷,外人看着笑话,从今往后,我都叫你奶奶吧。”又对美人福了福,“奴婢给奶奶请安,您是大户人家的奶奶,我们才学规矩,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奶奶不吝教导。” 美人笑笑:“姑娘客气了,我一介官奴,远不如你尊贵,休折煞我。日后奶奶姑娘赏我一口饭吃,就感激不尽了。我没什么本事,唯有绣花还能见人。若有幸能伺候奶奶,针线上倒使得。” 管平波没说话,一面吃着饭,一面盯着美人吃了东西,就让雪雁去肖金桃处学学规矩,省的丢人。管平波知道雪雁虽做事认真,到底年幼,又在家里呆了许久,这一出门连打听带闲话,没有个把时辰回不来。打发走雪雁后,方伸手探美人的额头,稍稍松了口气:“你身子骨不错,那般冻了一回,竟也没高烧。熬过这两日,你便好了。” 美人垂下眼,再次柔声道谢。 管平波道:“我留下你,亦有私心。你会画画吧?” 美人怔了怔,点了点头。 管平波笑:“你休当我是没见识的乡下妇人,只看你一眼,我便知你来历不凡。再得知你乃官奴,可见是受了父兄连累,昔日必定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一则是见你可怜,二则洪同知看我们家不顺眼,我想探知洪家事,不知你愿不愿说。” 美人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我不愿说怎样?” 管平波道:“给你句实在话,我一个妾,不当家。你什么都不说我不逼你,只你的待遇便只能是丫头。你若愿说,我才好同上头当家的人替你争取一二。再有一条,你生的美,不想死的话,最好做了贞洁烈妇,别叫我家老倌沾了你。看你不是个笨人,个中缘由,不消我多说了吧?” 美人轻笑:“你是个妙人。” 管平波也笑:“你叫什么名字?” “陆观颐。” 管平波挑眉:“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之时大矣哉!你爹得多宠你,才给你起个如此霸气的男儿名字?” 陆观颐大笑:“我娘起的!” 管平波道:“你爹愿意?” 陆观颐道:“为何不愿?一个女儿罢了,叫什么不是叫。横竖无人知道,花儿朵儿猫儿狗儿都能做名字,观颐怎就不能?”顿了顿,看向管平波道,“你可惜了。” 管平波不以为意,此时乃阶级社会,就凭她的出身,除非赶上选宫女走宫斗路线,否则再惊才绝艳也嫁不进好人家。遂岔开话道:“你可知我叫什么?” 陆观颐道:“请赐教。” “我叫管平波。”管平波勾起一抹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比你的如何?” 陆观颐点头:“令尊心中亦有大沟壑!” 管平波嗤笑一声:“我自己起的。我父亲叫我管大妹。” 陆观颐不厚道的笑了:“我头一回见人的小名比大名厉害的!你可有字没有?说来我听听。” 管平波摊手:“无字,不如你赐一字?” 陆观颐笑道:“如此好名,字不可小气了。以我看唯有绥定能配上。” 我勒个去!“惟周公左右先王,绥定厥家……”管平波呐呐无语,绥定,安抚平定之意。绥亦指旌旗。有那么一瞬间,管平波以为自己的一切心思皆被看透。望向陆观颐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她是借着“平波”二字玩笑,还是果真如此透彻?面上不动声色,反大喝一声:“啊呀!将来我做将军,引领千军万马,踩着七彩祥云,娶你为妻,必不相负!” 陆观颐被逗的直乐,连沉重的身子都觉得轻快几分。笑过一阵,方道:“我并不知洪家多少密事,家世倒是略知一二。我的脚不大好,横竖也出不了门,就替你当个做衣裳鞋袜的婆子吧。旁的不论,这上头能如我的不多。” 管平波忽生同情:“你家是做什么的?” 陆观颐道:“我祖父乃定远伯旁支,科举晋身。建平二十八年,江南盐道亏空,抄家问斩。家产变卖后,依旧还不起,家眷便被官卖了。我姑母在祖父未显耀时,嫁与了吏部尚书孔择乡之庶子。官卖时,我家仆人求到孔家门上,姑母虽随子在外,孔家看着姻亲面子,使人买了我。那时洪让恰好谋了外放,便把我托付于他,带离京城。谁知洪让见我貌美,强迫于我。之后的事,估摸着你也猜着了几分。我此生是不想嫁男人了,便是看着我的颜色好愿意娶,见我满身伤痕,也是要反胃的,何况还瘸了一只脚。” 管平波目光如冰:“谁打的?” 陆观颐淡淡的道:“腿是太太打的。其余的么,有些是洪让的,有些是太太的。” 管平波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官奴婢,永世不得翻身,生了孩子,亦是代代为奴。没叫弄去教坊司,已算命好。被主家打骂,更是时下常态。落得如此下场,有朝廷斗争之故,亦有贪污之由。世间果然无那么多非黑即白,犬牙交错的人和事,终究只余一声叹息罢了。 陆观颐有些怅然:“我也不知为何一直想活着,大概便是蝼蚁尚且贪生之故吧。” 管平波回过神,抛开杂乱的思绪,又问:“既你姑母外放,为何不随姑母去?反倒跟了洪让?” “我姑母啊……”陆观颐顿了半晌,道,“她嫁人时,家里寻常,借着伯爵旁支的光吧。孔家却门第高贵,孔氏旁支,血缘虽远,谁不高看两眼?何况他家几代官宦,门生遍布朝堂。搁寻常庶子,我姑母未必配的上。只因我姑父乃胡姬之子,生的异于中原人,不大讨喜,自请去了西垂的阿速卫。没二年死了,姑母无子,朝廷亦无人想去。便封了她诰命,又令她庶子袭了卫指挥使。她孤儿寡母的,又有什么体面?孔家顺手救人,已仁至义尽了。” 管平波心中疑惑,问道:“你都在洪让身边呆了四年,如何洪太太今日要杀你?” 陆观颐叹了口气,道:“造化弄人。我原已渐渐失宠,哪知我那表弟回京述职,天上掉了个馅饼,叫端悫公主瞧上了,硬嫁了他。如今我姑母做了公主的婆婆,洪让立刻待我转了脸色,就引得太太的不满。何况我陆家如今只剩我与姑母二人,姑母得了势,太太怕我报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好几次下手,都叫我躲过。今日她唤我出门,我就知有异。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法子呢?” 管平波道:“你表弟真个好命,一个边疆小子,娶了公主,从此命格不同了。” 陆观颐冷笑:“有甚好命的。他已娶亲,又娶公主,你可知他元配下场如何?” 管平波怔了怔。 陆观颐垂下眼,轻声道:“皆为鱼肉罢了……” 管平波紧了紧拳头,什么狗屁时代,不掀桌不可能了! 第34章 缘由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物价腾贵, 死人比往年都多。窦家不费什么功夫, 便找来了个冻死的女尸。陆观颐休息了一夜, 还有些烧,却是强撑着病体,一瘸一拐的行到正院后头, 替死尸描眉上妆。脸好画,死人不比活人, 强行画的七八分像, 糊弄过人也就罢了。 窦向东看了一回,皱眉道:“不是很像, 腿脚亦是好的。” 窦元福道:“昨夜急寻来的, 也有跛子,却是太瘦, 更不像了。” 陆观颐垂眸低声道:“哄骗过仵作不难。须得请贵府破费些银两, 替她穿戴整齐。顶好用销金缎子制的厚衣,越是富丽堂皇, 越是显的府上惧怕而恭敬。” 窦向东想了想, 点头道:“很是, 人在我们家落的水,又在我们家‘死’的。我们毕竟只是捐官,心里哪能不惶恐呢?拿件好衣裳来装裹了, 再与她插戴些金首饰。糊弄过去完了。” 肖金桃便吩咐人开柜子, 拿了她新做的一套大红销金方胜盘长纹的褙子装裹了。又替尸体梳了个十分乡土的发髻, 偏插了满头的金银簪子。陆观颐再厚厚的补了妆才罢。 巳时初,洪家果然派了两个人来。一个仵作,一个婆子。陆观颐躲在隔间,悄悄对管平波道:“那是太太的心腹。” 管平波拍拍陆观颐的手,轻声道:“别怕。我公公是个老流氓,他能应付。” 仵作先来瞧人,早就咽了气,还有甚好瞧的?婆子倒是看了几眼,看尸体上村气逼人的打扮,先撇了撇嘴。她也见过几个死人,知道人没了,与生前的相貌会有些许不同。何况窦家什么破手段,好好的美人硬是化成了村妇,更不像了。歪头问仵作:“怎么死的?” 仵作支支吾吾的道:“怕是冻死的吧!”装裹的严严实实,他还能验尸不成?除了刑囚,不是查案,哪个家里死了人愿叫人碰尸体的,度量着近来的天气,又听闻昨日落过水,就随便胡诌了个由头哄人。不过一个官奴婢,死了就死了,管她怎么死的!有什么要紧。 婆子看了半日,有些拿不准,便道:“既如此,我且带回家去安葬吧。” 陆观颐呼吸一滞。 却听肖金桃阴阳怪气的道:“怎么?贵府上还怀疑我们弄死了她不成?” 婆子忙陪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我们感谢都来不及。” 肖金桃冷笑:“昨日我媳妇救人,你们家丫头还赖我媳妇呢。” 婆子道:“都是那奴婢不省事,胡乱攀咬,府上奶奶委屈了,我们太太心里过不得,特特叫我今日再来同奶奶告个罪哩。” 肖金桃脸色微缓,语气依旧不大好:“你们亲眼见的,人,我没有慢待。她昨日自家落水,没活过命来,仵作也瞧了,与我们无干。依我说,不如就地入土为安吧。” 婆子有些拿不定主意,两家子不对付,窦家怕她们拿走尸首,掉头咬上一口也是有的。她们来人不多,窦家又是地头蛇,为着个自家淹死的奴婢大闹,恐难交代。婆子心中也是憋气,不知自家老爷太太怎地就软了!平素里跟程知州对上,没事且要掀起三分浪,如今孔家的三爷做了驸马,他们倒缩脖子了!千叮万嘱叫别闹出事,千万客气些,真是奇了怪哉! 婆子百思不得其解,窦家又不肯放尸首,只得带着仵作走了。才行到码头,张明蕙追了出来,死活一人塞了个红包,对婆子陪笑道:“好嫂嫂,昨日我们真没做什么,实她发起羊癫疯,我们不知如何应对,才……咳……那个……劳嫂嫂家去美言几句,若贵府老爷不嫌弃,我们家很有几个貌美的丫头,过几日陪送过去如何?” 婆子眼中精光一闪,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明蕙道:“大太太,您别含糊着,到底与我们说句实在话,我们家也不好意思为着个奴婢计较,只这个奴婢与我们老爷有些个瓜蔓亲,我们出来一趟,回去得有个交代不是?” 张明蕙笑的极尴尬:“那个,贵府姨奶奶,生的貌美了些……红颜薄命也是有的。” 婆子自是知道陆观颐有多勾人,了然一笑,八卦道:“哪个爷们瞧上了?” 张明蕙又塞了一个红包,摆手道:“您老别问了,我不好说的。请嫂子万万口下超生,我们记你一辈子的情。” 婆子掂量着两个荷包,有十来两重,想起八成是窦家爷们争风吃醋,错失了手。恐怕死的有痕迹,才上了那般厚的脂粉。婆子本是洪太太的心腹,从来视陆观颐为眼中钉肉中刺,能治死她,又能得银子,皆大欢喜。心中转了几个念头,说了些要紧话,吓的张明蕙拔了个金戒指,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目送洪家婆子离去,张明蕙冷笑:“真蠢材!”扭头往正屋走去。“陆观颐”已抬出去下葬,正屋内一家子人在吃茶。张明蕙回到屋中就道:“骗走了,眼皮子忒浅,几十两便眉开眼笑。咱们与洪家不相干,恐怕洪家亦不拿我们放在眼里,此事可揭过了。” 窦向东点点头,呷了口茶,问立在管平波身后的陆观颐道:“你腿脚不便,坐吧。” 陆观颐福了福身,规规矩矩的道:“谢老太爷怜悯,奴婢不敢。” 窦向东露出一抹笑:“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同。” 肖金桃笑道:“如今家里改了口,我竟有些不惯。” 窦宏朗道:“妈妈过两日就惯了。”说着瞥了陆观颐一眼,心中扼腕!早知有如此品貌,昨夜不该张嘴答应。小霸王真是太精了!叫她扣住,只怕家里妯娌皆要谢她呢! 窦向东无甚废话,单刀直入的问:“陆姑娘,你可知程知州与洪同知到底哪处不合?若说是我们家茶叶闹的,也没有卜一来就对上的理。洪同知出身大家,不至于连先来后到这点子官场礼仪都不懂吧?” 陆观颐想要活命,就得有用。装裹“她”的衣裳首饰就值上百两,消息不值钱,就该死了。理了理思绪,缓缓道:“老太爷知道端悫公主么?” 窦向东皱眉:“听说过,公主怎么了?”男人家的事,跟公主有什么相干? 陆观颐道:“当今有些似贵府,只见儿子不见女儿。独有端悫公主,乃淑妃39岁上得的,圣上爱若珍宝,三岁便有了封号。一个公主原与朝政无干,却是有一兄长,乃当今九皇子,得封晋王,兄妹两个都极得宠爱。”陆观颐笑了笑,接着道,“程知州之女,为太子良娣。洪同知的表侄,娶的却是端悫公主。如何不打起来呢?” 窦元福唬的脱口而出:“晋王是想……” 陆观颐轻声道:“圣上偏疼幼子,京城无人不知的。” 原来如此!窦向东霎时通了关窍!至此方明白洪让为何一来巴州就与程知州对上,各为其主,难怪了。又问道:“京中的官宦,更看好哪一个?” 陆观颐摇头道:“奴婢在内宅,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但有一事,不瞒太爷,奴婢原是陆伯爷家的旁支,与洪同知有亲,才去到他府上。那位端悫驸马正是奴婢的表弟。他……是有兵的。” 窦向东一惊:“果真?” 陆观颐道:“且是来自西垂的姜戎杂胡兵,据闻十分厉害。其元配乃西姜首领伊德尔之女,故他有朝廷唯一一支重骑兵。原先是西姜岳父养着,如今做了驸马,圣上更不能委屈了他。太子占着大义,晋王有了兵权,奴婢不通朝政,只能知道这些了。” 管平波垂眸掩盖自己的神色,巴州城内的消息太闭塞了!如此大事,竟全然不知。窦向东或略闻风声,可她穿来十五年,头一回知道皇家公开的信息。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官制如何?兵制如何?赋税疆域几何?统统不知道。眼角的余光瞥向陆观颐,总觉得她知道的不止这些。她一时好心,好像赚到了。好人有好报呐! 窦向东也满心懊恼,知道洪让有个姑父做吏部尚书他不怕,程知州的女儿还是太子的人呢!哪里知道太子还有劲敌!劲敌还有兵权!想到此处,窦向东脸色发沉。不对付到了今日的地步,只怕没有缓解的余地。 却听管平波轻笑一声:“晋王啊!封号真吉祥。” 窦崇成一个激灵,窦家属他读书最多,最是了解历史。本朝王爵多以吉祥字眼为号,晋却是地名。山西为中原腹地,唐朝便龙兴于此。晋王……晋王!圣上废太子之心,昭然若揭! 窦向东看着儿子的脸色剧变,心里咯噔一下。 只听管平波又道:“陆姐姐,你与贵表弟见过么?” 陆观颐心中暗赞一句敏锐,嘴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柔声道:“他母亲我见的多些,他倒见的少。” 窦向东也反应过来。洪让毕竟只是孔择乡的内侄,孔家上晋王的船,最直接的缘故是出了个驸马。与洪让是不可能和好的,可不代表不能搭上晋王的线。孔驸马的亲表姐就在眼前,何愁没有机会?望向管平波的眼里,慈爱都要溢出来了。又转向陆观颐,笑道:“原来陆姑娘还有此来历,恕老朽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姑娘见谅。” 张明蕙最是灵泛,赶紧起身拉了陆观颐的手,引到位置上坐下,满脸陪笑:“是我们冒犯姑娘了。” 陆观颐忙起身行礼,道:“奴婢已入奴籍,当不起一声姑娘。奴婢谢府上救命之恩。身无长物,唯有尽力而为。” 练竹心中震撼,管平波随便捡个人,就是驸马爷的表姐!揉着有些晕眩的额头,想的却不是争风吃醋,而是陆观颐有此身份容貌,立刻要变成香饽饽。心里暗骂管平波熊孩子,昨天夜里不说那番话,陆观颐就算她们家的了。偏窦宏朗当众做出承诺,窦元福不抢回去才怪!谁不想跟驸马爷做亲戚! 肖金桃亦想到了此节,当机立断的道:“我昨日就瞧着陆姑娘好,心里喜欢,只不好说得。好孩子,休要说丧气话。如今你脱了出来,只要咱们家不说出去,谁又知道你的身份?你是个好孩子,万别妄自菲薄。只如今你一人在此,无人扶持,也是孤寂。我老婆子仗着年长,认你做个干女儿,不知你瞧得上否?” 张明蕙登时气个倒仰,肖金桃认了干女儿,陆观颐就是二房的了!偏是管平波救上来的,抢都不好抢。恼的帕子拧做了一团,暗道:我看你们娘几个张狂到几时!咱们走着瞧! 第35章 骨伤 陆观颐祖上乃赫赫扬扬的定远伯,祖父为江南盐课从三品都转运使。自幼娇惯, 岂能甘愿为奴?每次自称奴婢, 便心似针扎。如今有了脱身的机会, 如何不肯?只不知窦家情形,把眼望着管平波,度量她的神色。 管平波的心眼跟个筛子似的, 婆婆都下场抢人了,自然要砸瓷实些。抚掌笑道:“我昨日一出手, 咱们家就多了个姑娘, 阿爷妈妈怎么谢我?” 窦向东因此攀上高枝,为自家留了条后路, 心情十分愉悦。听得陆观颐羞怯的喊了干爹干娘, 立刻爽快的道:“此回平波功劳甚大,就赏你一百金子。” 管平波惊了:“这么大方!?”一百两金子, 可是一千多两银子!兑成铜钱更多! 肖金桃笑捶了丈夫一下, 对管平波道:“你做梦呢!你阿爷是个小气鬼,八成是打着让你带姑娘打首饰裁衣裳, 真当赏你做私房了?” 张明蕙跟贺兰槐齐齐松了口气, 此回二房功劳太大, 几乎是把整个窦家从坟里捞了出来。不然得罪了未来的皇帝……众人打了个寒颤,真是想都不敢想!一百两赏的值当,可其余的儿媳妇哪里能不泛酸呢?再看练竹, 巍然不动, 跟个没事人似的, 还跟着抱怨公公小气,非说管平波昨日闹的狐狸皮斗篷脏了,要公公替买新的。贺兰槐差点气出个好歹来,往日没见你这么贤惠呐!装你妹啊!就你贤惠! 窦向东凭空捡了个金元宝,素来又喜欢管平波,却碍着其它两个儿子,不好太不公,便把功夫都做在陆观颐身上,催促着肖金桃替她置办行头。又对管平波道:“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偏偏运道好,不赏你就似我小气了。你不是想要带徒弟么?平素里演武场就给你带徒弟使吧。家里的外头的小孩子只管挑,我同他们父母说去,如何?” 管平波喜出望外,一蹦三尺高:“那我明日就开始!” 肖金桃嫌弃的道:“一边去,我才认了女儿,明日摆酒热闹热闹,你后日再折腾。” 管平波做个鬼脸,面上的喜悦怎么都掩盖不住,跳起来拉起陆观颐的手道:“你们总说些家长里短不好玩,我先带陆姐姐去逛啦。” 练竹道:“且慢,妈妈既给我们认了个妹妹,我们做嫂子的少不得操心一二,妹妹住哪儿呢?跟着妈妈住还是另择院子?” 管平波道:“我要跟陆姐姐住。” 练竹无奈的道:“你该管她叫妹妹!你怎地老忘记你自家的辈分!” 管平波立马改口:“昨日说好的,妹妹是我的。” 张明蕙笑道:“偏不是你的,现如今妈妈说了要养活,早就是大伙儿的了。” 肖金桃有求于人,仗着窦家对其有恩,勉强认了个干亲,旁的却不好太过。一脸慈眉善目的对陆观颐道:“家里场院大,院子多得很。叫你小嫂子陪着你逛一圈,有看中的只管回我。你小嫂子似个活猴,精力好的很,你走不动了就要她背你!” 陆观颐腼腆一笑:“我喜欢小嫂子。” 管平波早被陆观颐的美色迷昏的,拍手道:“我有个主意!索性要陆姐……啊,不,妹妹就住我屋里,不用挪动了。我搬去西厢同胡姐姐作伴。西厢的南间原是怀望住着,依我说怀望竟是挪到姐姐正房的东间才相宜。怀望是我们二房的长子,住偏房像什么话!” 幸亏胡三娘没资格在正院议事,不然非得当场气晕过去不可。张明蕙想到此处,方惊觉管平波已登堂入室许久。如此一来,二房相当于有两个媳妇立在正房,怪不得练竹半点不醋!心中一阵冷笑,为着争家产,二房可真是婆媳妻妾姑嫂一家亲呐!我呸! 微一抬手,张明蕙顿生计谋,笑道:“怀望小孩子家,搬来搬去只怕不惯。咱们家里又不是没房子,也不必叫妹妹受此等委屈。如今咱们也算官家,小姐单占一个院子也没什么。” 管平波正愁没人,好容易逮到一个号称关系通天,实际手无缚鸡之力的陆观颐,岂肯轻易放过。何况陆观颐单独住,丫头婆子不知是谁的人,就似剪了翅膀绑了手脚,什么时候被窦元福兄弟强了都不知道。便道:“那就不动怀望,我住东间,可使得?” 贺兰槐目瞪口呆,这管平波狐狸变的吧?左右都是她占便宜!往日真是看走了眼!一番话把陆观颐扣死在二房不算,她自己竟混进了上房。正屋东间给妾住也是有的,可她住正屋,就比胡三娘来的体面。这俩妾正掐着,胡三娘什么也不知道,就被蒙头掐个半死。若是胡三娘不愿呢?那行啊,把儿子让出来,放到正屋去养。二房就这么个宝贝疙瘩,不是挖胡三娘的肉么?贺兰槐对胡三娘简直心生同情,你没事把这货往死里得罪做什么哟!幸亏侯翠羽没有这样百般心眼,阿弥陀佛! 肖金桃心中感叹,练竹真是拜菩萨拜的心诚则灵了。一时好心救了个福星回来,先带了个孩子,虽小产了,毕竟有了指望,不似以往灰心;再接二连三的替她出头,有了管平波,胡三娘再没了声息。她从不信鬼神,此时也不得不心中动摇,要不,也去给菩萨磕一个? 陆观颐的命是管平波救的,昨夜知她身世前,便细心照顾。知她是病人,端上来的鸡汤都要先撇了油花,如此待遇,籍没后再没享用过。心里自然更信管平波一些,遂答应了管平波的提议。 练竹无可无不可,陆观颐是管平波从池塘里捞上来的,又是她使计调的包,这块大金子砸也砸管平波头上了。见管平波争二房好处时,还不忘帮她抢孩子,心里难免动容。她常年抄经,到底比寻常人更平和,想通了之后,也就罢了。横竖,再坏也不过如此。窦宏朗到底还是更看重她的。 如此,管平波便拉着陆观颐家去看屋子。管平波新近住进来,一应都是新的。反倒是正屋东间往日做书房,还要收拾。管平波死乞白赖的对陆观颐道:“好妹妹,我那屋还没收拾,我跟你住几日好不好?” 陆观颐温柔一笑:“原就是你的屋子,爱住到几时便住到几时。只你跟着我住,二老爷只怕就不好寻你了。” 管平波道:“实不相瞒,二老爷本就不喜欢我,拿我当孩子一般逗。他更喜欢我屋里的雪雁,我同你住,要雪雁住我屋里跟他在床上滚去。” 陆观颐疑惑的道:“你不在意?” 管平波道:“我不信你是那等一辈子只想着争宠的妇人。” 陆观颐笑了:“后院里头,不争宠又待怎样过活?” 管平波道:“你今日说令表弟有兵,众人齐齐变色。可见兵权之重。我曾听一位贤人曰‘枪杆子里出政权’。常言道以色事人者,色衰爱弛。与其后院争宠,我不如有自己一份实力,叫人不敢小觑来的自在。我与你只短短处了一日,你说话虽卑微,此刻却是坐在床沿也腰背笔直。你丢不下你做世家千金的尊荣,我亦不甘于做个奴颜婢膝的猫狗。宠爱?”管平波嘴边溢出一抹冷笑,“他也配跟我提宠爱!?” 陆观颐心头一震:“怪道今日太爷提起演武场的事,你高兴的手舞足蹈。只你要发展势力,并不容易。都是吃着窦家的饭,你做的再好,也不过与我一般了。仍是笼中鸟矣。” 管平波露齿一笑:“陆姑娘,你说我是做个娇娇怯怯等待丈夫垂怜的金丝雀好呢?还是做个武装到牙齿,一旦有机会便冲破牢笼展翅翱翔的苍鹰更好呢?”说毕,傲慢道,“龙在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然而龙终归是龙,虎终归是虎。一时之气,如何忍不得?” 陆观颐叹道:“难为你有此豪情。今后我可就大树底下好乘凉了。” 管平波道:“放心,美人儿,我定有一日踩着七彩祥云来娶你。” 陆观颐笑道:“待你修了今生,来世做个男人,我定至死不渝。” 说毕,二人笑作一团。 说笑毕,管平波正色道:“你的脚能给我看看么?” 陆观颐道:“有好些年了,治不好的。” 管平波道:“若有好大夫,重新接一回,恐怕能好。只你得再吃一回苦,你敢不敢?” 陆观颐猛的抬头,激动的呼吸都乱了。她虽出身旁支,但幼时祖父已位列高官。她生来貌美,家中笃定了她的前程,练就了一身仪态端方。举手投足间的风情,是她的铠甲。即便沦落,亦让人不敢轻视。故洪太太打断她的腿,让她不再高傲。可她已习惯,习惯了优雅,便恨极了残缺的右腿!若能治好……若能治好…… 管平波见她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残疾了才知健全的好,病重了方念健康的妙,都是人之常情。蹲下身,隔着裤子轻轻捏过陆观颐的右腿。至踝骨上两寸处,稍一用力,陆观颐便痛的打抖。管平波轻柔脱下她的袜子,再仔细查验。果然是接骨处变形,后世的一个小手术,此时却无甚把握。她会看,不会治疗,早知当时不独学怎么打断人骨头,该一并学了接骨才是。 变形有些严重了,管平波叹道:“便是请了大夫来,也未必治的好。” 陆观颐坚定的道:“我想试试。” 管平波点头:“窦家现在有求于你,明日下帖子请大夫。”稍停,又道,“你的腿这般模样,落水受寒,很痛吧?” 陆观颐没说话。 管平波起身出门,陆观颐望着晃动的帘子,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她生气了么? 哪知不一时,管平波拿了个瓷瓶回来。拔开塞子,闻道略有些刺鼻的味道。管平波倒了点液体在手心里,解释道:“冬青油,涂抹至疼痛处按上一按,有缓解的效果。我屋里没有,去正房拿的。”说毕,温暖的带着薄茧的手覆上伤痛处,按摩起来。且不时询问轻重,生怕用力过猛,弄痛了人。 陆观颐的眼泪扑扑往下落,她幼时仆从环绕,长到十五岁,都不曾破过一块油皮。哪知籍没后,再无一日安生。整有四年,未有人如此待她。素味平生,萍水相逢。把她从冰冷刺骨的池塘中救起,把她抱至火边取暖,喂她饮下暖酒,替她按摩痛处。 低头看见管平波认真的眸子,心中充满了酸涩。纵你有私心,便为了此刻之体贴,我此生亦愿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36章 正骨 美人哭了,那还了得!管平波从怀中抽出帕子递给陆观颐, 安抚道:“别哭, 别哭, 按着是有些痛,过会子能舒服些。我好些年没按了,手生的很, 你且忍忍。” 陆观颐接过帕子擦泪,低声道:“不痛, 我是想起旁的事才哭的。” 管平波歪着头问:“想家了?” 陆观颐略略沉默, 嗯了一声。 管平波一面按着,一面道:“我也想的很。”虽然姐姐严厉的跟后娘似的, 但忙碌之余, 除去夫妻相聚外的所有休息时间,都砸在了她身上, 不是亲妹妹, 想都别想。姐夫则是不知怎么跟孩子相处,于是只剩买买买。还有幼时照顾她的那一对, 她的全部家人中, 唯有那只小受最脆弱。也不知自己嗝屁了, 他能不能受的住打击。早知道放假就不到处浪了,多陪陪人家,也多点回忆不是。她家真是缺孩子缺疯了, 姐姐姐夫能生不肯生, 寄养家庭一对基友想生不能生。连带姐夫的父母, 三大家子守着她一根独苗,她跑去当武警居然无人抵死反对。不愧是她家!果然勇猛过人! 按了小半个时辰,拾掇好东间的雪雁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小丫头,说是伺候陆观颐的,请陆观颐赐名。 陆观颐相当谨慎,微笑道:“叫原先的名字便好。” 雪雁道:“她叫三妹,姑娘不知道,我们巴州人管未婚的女孩叫妹子。依着她的旧名,喊一声三妹,倒有八个人答应。还是改个名字吧。” 一语说起管平波的好奇,笑问雪雁:“你原先叫什么?” 雪雁跟管平波熟惯的,很是没大没小的道:“跟你同名,都叫大妹。” “你才叫大妹呢,我可是有名字的。”管平波笑了一回,方道,“既然你叫雪雁,那三妹叫紫鹃好了。”虽然一脸人妻气质的陆观颐跟林黛玉的气质半分相似的都没有,不过既然她都不要脸的给丫头起名叫雪雁,再剽窃一个也就不在话下了。 丫头的名字不过是主家随便起,不重名即可。新出炉的紫鹃对陆观颐磕了个头,管平波抓了一把铜板替陆观颐赏了见面礼,就吩咐道:“去给你们姑娘打水来烫个脚吧。明日去铺子里买些艾草来,日日煮了水烫烫脚才好睡觉。” 紫鹃应了。 雪雁笑道:“奶奶有了姑娘,就不要我们了。瞧着奶奶今天晚上要抢丫头的活计,我不敢拦着,可去睡了?” 管平波大方的道:“我同妹妹睡,你爬我床上去睡吧。那屋里只有一个榻,虽是上房,却不如西厢宽敞。日后少不得我们一起睡的,你休讲客气。” 时下主人家带着丫鬟睡的也多,窦宏朗往别处去时,练竹都是珊瑚陪着睡的。这几日忙的脚打后脑勺,雪雁是真累了。果真与管平波告辞,自回新屋子歇息。 管平波待陆观颐烫了脚,把人赶到里头,掖好被子,打了个哈欠就睡了。 陆观颐却是睡不着,一下子置之死地而后生,有些缓不过来。她就这样逃出生天了?听着外面的寒风呼啸,陆观颐不知此时情景是真是幻。良久,听着枕边人的呼吸均匀,悄悄的伸手抓住了一只温暖的手,才觉出了些许真实。这只手,抓住了落水的她,抚平了旧伤留下的痛。略带着薄茧,却是暖的直入人心。 管平波被惊醒,翻身轻轻拍着陆观颐的被子,道:“睡吧,有我呢。” 手掌的力道隔着被子传到胳膊上,似幼时乳母轻柔的抚慰。疲倦之极的陆观颐终于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醒来时,阳光照进屋里,身边已没人。陆观颐轻颤不已,鼓起勇气掀开帐子,看见了挨着窗烤火做针线的雪雁,才记得呼吸。 雪雁抬头看见陆观颐醒了,起身行了一礼道:“姑娘醒了?还要睡一会子么?” 陆观颐问:“你们奶奶呢?” 雪雁笑道:“我们奶奶常年五更天起,看你睡的香甜,叫我们不要吵你。”说着看看天色道,“过会子她就习武回来了。太太来瞧过你一回,老太太也使人来问过。都说你只管睡,咱们家没那多规矩。再有,早上奶奶便同太太说了请大夫的事,已着人去请于妙手了,他最擅骨科,只咱们家住岛上,离城里有些远,姑娘且耐心等等。” 陆观颐点了点头,又道:“日后五更时,我若起不来,切记把我唤醒。不然误了晨昏定省,便不孝了。” 雪雁噗嗤笑出声来:“怪道人人都说姑娘出自大家。我们家是没有晨昏定省的。各房分开吃早饭,爱睡到几时睡到几时。你别跟奶奶比,全家上下就属她精神好,一日日的翻墙爬树,没个消停。旁的人得空了就四处走走。老太太并大太太要管家,故寻他们说话得下半晌,上半晌没空呢。”窦家也不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只不想让陆观颐乱逛罢了。 陆观颐:“……”乡绅的日子太惬意!梗了半天,才问,“那太太们平日里做什么?” 雪雁道:“老太太和大太太管家不得闲,我们太太日常抄经或同三太太闲话。三太太也就是看看话本子,或去外头逛逛,或同族中媳妇打牌。对门胡姨奶奶也爱打牌,这会子早约好场子,不在家。奶奶么,不是撩猫逗狗寻太爷的长随打架玩,就是关在家里捣鼓机关,偶而还练练字。姑娘看着就文雅,不似爱打牌的,更不似爱打架的,可要我去老太太那处领些纸笔来写字做耍?” 陆观颐干笑,她怎么觉着窦家比洪家还难适应。想了半日,才道:“我会些针线,昨日借了你奶奶的帕子,我今日绣一个与她。” 雪雁嗳了一声:“千万别。她老人家日常就不爱用绣花的,锁个边就成。咱们家有缝纫机,我眨眼就做好了。若姑娘喜欢绣花,就绣着自己耍吧。” 陆观颐也不知做些什么,终是要了块锁好边的帕子,拿着小绷子绣起花来。 陆观颐三四岁上便启蒙琴棋书画,练一手好丹青,故绣花从不用起稿,自在心中构图。在洪家渐渐失宠的日子,就是靠着一手绣活生存,端的是又快又好。待管平波领了大夫进门,她已在帕子角落绣完一丛梅花了。 管平波再是条好汉,出身使然,审美摆在那儿。看着陆观颐的作品,赞不绝口。梅花难画更难绣,盖因梅花的傲骨铮铮,歪了一点便失了气度。看着陆观颐的梅花,一句诗已脱口而出:“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陆观颐从未听过此句,笑问:“你作的?” “当然是抄的!”管平波指着自己鼻子道:“瞅着我像会作诗的人么?” 说的陆观颐笑了。 话毕,管平波转身对于妙手道:“这是我家小姑子,几年前摔了腿,偏在乡下老家,没有好大夫,便耽误了。烦请妙手替她瞧瞧。” 于妙手怕大户人家忌讳,先道:“接骨可是要碰着伤处的,不知姑娘愿不愿意。” 管平波豪爽道:“看病哪有那多讲究,雪雁,替姑娘脱袜子!” 雪雁是管平波使惯了的,端的是令行禁止,蹲下就把陆观颐的鞋袜脱个干净。于妙手才搭上伤处,陆观颐就浑身僵直,她自十五岁后,受尽凌辱,极讨厌男人碰触。此时知道要看病,却是忍不住的抵制。管平波还当古代女人腼腆,挨着陆观颐坐下,拿起方才绣了梅花的帕子,引她说咏梅的诗词。 陆观颐强行镇定着情绪,忍至大夫看完。 管平波见于妙手起身,忙问:“怎样?” 于妙手叹道:“当日接骨的手艺太差,姑娘的骨头都长歪了,如今要正一正,不独要重新上夹板,治起来更是痛疼难忍,也未必能痊愈。只看姑娘要不要治了。” 陆观颐再不想做瘸子,坚定的道:“治!” 于妙手沉吟片刻道:“正骨非朝夕之功,日日都要受些苦楚。但老朽敢打包票,虽未必能痊愈,却比现在强。姑娘若不怕,我便即刻替姑娘正骨。” 陆观颐道:“不怕。” 于妙手道:“那好,奶奶且寻根绳索来,把姑娘绑在椅子上。正骨剧痛难忍,可半点动弹都不能有。不绑严实了,一下错了劲,还不如不治。再拿块帕子让姑娘咬着,免的坏了牙,或是不小心咬着舌头,就不好了。” 陆观颐道:“劳嫂子替我预备。” 管平波点点头,令雪雁去寻东西,顺道吩咐:“我早起使紫鹃去良才哥那处做东西,你喊个小丫头催她回来伺候姑娘。” 雪雁应了,去练竹处告诉了一声,请珊瑚开库拿绳索。练竹听得此事,亦过来探视。见陆观颐被绑的严严实实,心中不落忍,摆手道:“妹妹莫怪,我最怕这个,嫂子且去躲一躲,有什么就告诉你小嫂子,我都替你淘换了来。” 陆观颐扯出个笑脸道:“嫂子客气,我叫唤起来十分不雅,便不留嫂子了。” 练竹想着正骨就脚打哆嗦,一溜烟的往肖金桃处去了。 管平波替陆观颐拢了拢头发,对于妙手道:“开始吧。” 话音未落,陆观颐就一声惨叫冲出喉咙。于妙手惯常给人接骨,早就对各色叫唤充耳不闻,只管动手。陆观颐历经波折,忍耐力非寻常女子可比,却也痛的冷汗直冒、惨叫不止。直把管平波急的团团转。 陆观颐死死咬着帕子,不住的为自己打气。陆家死的只剩自己,姑母虽在,却早是孔家人。若她不能活着,谁还能给父母兄长烧一刀纸?她要活着,要好好的活下去,攒够银钱,把乱葬岗修成一座大墓,让父母族人得以安眠!让后人不停祭祀。 绝不认命,绝不认输,父母给我起了男孩儿的名字,就要比男孩儿更强!我还活着,陆家尚未绝嗣!永不绝嗣!! 第37章 弟子 练竹悄悄走进屋内,低声问管平波:“好了?” 管平波道:“姐姐真会躲。” 练竹讪笑:“我胆子小。” 管平波笑道:“早知道我也躲出去了, 看的我心惊胆战的。” 练竹走至床前看了一回, 见陆观颐睡了, 又退至管平波身边道:“将来能好么?” 管平波摇头:“不知道。” 练竹叹道:“可惜了,好个模样,倘或不能好, 亲事上就要吃亏呢。” 管平波笑拉着练竹进了上房,把丫头们都赶走, 方挨着练竹坐下道:“忙乱了好些日子, 想同姐姐说两句体己话。” 练竹笑问:“又淘气了?” 管平波正色道:“我心里有话,不吐不快。自那日我们进城起, 一出接着一出, 故事不断。我也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家里的情形, 姐姐比我更清楚。我一心同姐姐好, 却难免有人说怪话。我孤身一人在此,娘家是什么模样, 姐姐也是亲见的, 这辈子就指着姐姐过活, 姐姐千万要信我。” 练竹揉了揉管平波的头发道:“我都知道,你不是调三窝四的人。咱们家里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可就如你说的, 家中是这般情景。兄弟三个, 倒有三个亲娘。如今你能在家里说上话, 我只有高兴的。眼看着正豪的媳妇要进门,怀望却要十年后才能迎娶,二房只得我一个,怎么支应的过来?好在有你,你又带了陆妹妹,不然咱们娘几个,哪里还有立足之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便是要争、要抢,也得等咱们二房有了出息,你我都生了儿子,才能谈到。现两个肚皮空空,斗成了乌眼鸡,不是叫旁人捡现成的便宜么?那个妾的名分,我是想给你的。碍着怀望,老倌不肯松口,委屈你了。” 管平波笑笑:“有甚委屈的,我只要有吃有喝有耍就够了。一辈子才几十年,管它日后呢,我且乐了眼前再说。” 练竹对着管平波的额头弹了个镚儿:“一时像大人,一时像孩子。我同你说,那陆姑娘观其行止就不凡,可她到底是不是孔驸马的表姐,便不知道了。你细细探了她的底。若不是,万不可混说,我们须得有个虎皮做大旗。若真是,你好生与她交往,但别太联络紧密。如今我们还算程知州的人,便是太子的人。叫人发现做了墙头草,那是灭门的罪过。何况晋王未必能成事,咱们家好生养着她,如若她身子不好去了,千万记得留下她一些东西,最好是字,日后才好去同孔驸马说话。” 管平波应了,心道,果然强大的外力下,连妻妾都可亲密无间。圣上脸上写着废太子,窦老二满身刻着干掉大哥,太史公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是道尽了人心! 至晚间,窦家摆了一桌小宴,迎接新成员。因陆观颐正治疗腿伤,便没大办,只一家人吃了个饭。陆观颐的身份,对外一应称是管平波的族亲,投了来,得了肖金桃的青眼,认了干亲。至于外头人信不信,反正窦家人是信了的。 如此,管平波更光明正大的跟陆观颐好。于妙手连来了五天,终于治疗完毕,再上了夹板,叮嘱道:“一个月后我来拆夹板,拆了夹板后,还得多走动,方可恢复。万别因痛就躲懒,人是苦虫,享福太多反不好。” 陆观颐应了。 管平波拍拍胸脯道:“总算弄好了,我都快熬不住了。” 于妙手笑道:“姑娘比奶奶还稳的住些。” 管平波没答话,反道:“先前我们老太太说的话你可记着了?” 于妙手道:“奶奶放心,事关姑娘闺誉,我绝不漏一个字口风。有人问起,我都说是府上有人跌断了手,唤我来看的。横竖府上习武的人多,他们见我上门,都懒怠问是瞧哪个了。听闻奶奶也常与人切磋,可要小心些,别落在了我手里。” 管平波才知此人是窦家熟人,没好气的道:“您能说句好话么?” 于妙手笑着拱手赔罪,因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陆观颐见大夫走了,就对管平波道:“谢你陪我几日,我知道你有事,不用管我,请去忙吧。” 管平波道:“那你在家里多无聊呀。” 陆观颐道:“不无聊,我叫紫鹃搭把手,正给干爹干娘做衣裳鞋袜当年礼,很不用你管。” 管平波道:“那你别累着,我们家不讲究的。” 陆观颐笑笑:“知道。” 管平波着实有事,一阵风的跑了。她忙了五六天,终于从家下人中挑了十来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因是陪着姨奶奶耍,女孩儿倒占了一多半。管平波也不甚在意,十个徒弟,背后就连着十个家庭。窦家的下人可不是家奴,皆是签了契的良民,无甚大用,却可做耳目。当然,收服这些人还须时日。管平波并不急,就算上辈子的平台,十五岁也还关在教室里上课,急个球! 管平波抵达演武场时,十个孩子已在厅内,茫然的站着。管平波走到正中,站的笔直,声音洪亮的道:“从今日起,你们入我门下。丑话说在前头,跟着我就得吃苦,吃不起苦的,现就离开。倘或今日不走,违了我的令,休怪我无情。” 孩子们稀稀拉拉的答应着,他们家若得脸,早选去做正经丫头小厮了。选不上的,不是愚笨,就是没门路。家里图着省些嚼用,才肯把孩子送与管平波做耍。管平波自己都是个孩子,便是身手好些,也无正经人愿拜她为师。窦家高手多了,何必跟个小女子混日子。收徒就跟创业一样,最开始,总是没有信誉的。 管平波郁闷的看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娃,暗自叹了口气,才打起精神来。拍了拍手,朗声道:“你们答话时,要整齐有力。来,我示范一遍,你们跟着学!首先学一个字”说毕,大喝一声,“是!” 孩子们吓了一跳,反应快的跟着喊,反应慢的落后好久才知道喊,不出意外的,又喊的稀稀拉拉。管平波想着自己刚入伍时的熊样,顿生出无限耐心。一遍一遍的教着,简单的一个字,在没有经过诸如排队、报数、广播体操等训练的孩子面前,简直难如登天。后世是工业时代,所有的人都被工业的规则裹挟着,秩序早深入骨髓,变得理所当然。可在此时,秩序与配合,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何谓军队?何谓军人?那就是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如出一辙。各自为战的,不叫军人,那是流寇。而整齐划一的动作,便从最小的口号开始。 连接十几遍,依旧喊不利索。管平波先命孩子们扎下马步,然后接着喊,这样才两不耽误。整整花了半个时辰,简单的口号终于整齐。管平波大方的放孩子们休息。 孩子们累的全趴在了地上,管平波笑笑,也不训斥。只站在中间,虎虎生威的打了一套军体拳,把几个男孩子看的两眼冒光。 管平波似狼外婆一般,蹲在地上诱惑不大满意的弟子们:“师父厉害不?” 小徒弟韦高义高声道:“厉害!” 其余人却是怔怔的。 管平波想了想,觉得这帮不识货的孩子光看自己表演,也看不出个花儿来。抬脚出门,把不幸路过的谭元洲拽了进来。作为窦向东身边的八大金刚之一,窦家上下没有不认识的,这群孩子也不例外。 另一个男孩子潘志文看到谭元洲眼睛一亮,从地上跳起,兴奋道:“谭大叔,是你教我们习武么?” 谭元洲一脸不高兴的道:“有奶奶教你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是你们不识好歹,我才被奶奶抓了进来。好端端的又要落一回打,招谁惹谁了真是!” 管平波哥俩好的搭着谭元洲的肩道:“谭兄弟,不要这么小气嘛!武术都是越切磋越长进的!” “我们叫长进,您那叫飞天!你说你吃什么人参鹿茸,一天比一天能打,也是邪了门了!”谭元洲黑着脸道,“还有,奶奶,请牢记您是二爷的小老婆,不要跟我们勾肩搭背!得亏二爷不喜欢你,不然还不把我们给炖了。” 管平波一脚踹过去,怒道:“会不会说人话啊?” 谭元洲撇嘴道:“我听雪雁说你都快练出腱子肉了,也怪二爷不爱你,哪个爷们爱个熊!我说你好好家去绣花,趁早生个儿子是正经。” 管平波呵呵:“你再顺嘴胡咧咧,我打的你跪下叫我爹!” 谭元洲:“……” 管平波跳开两步,道:“来,我让这帮熊孩子瞧瞧我的手段,不然传说我再厉害,他们不亲眼看着,也是不信的。” 谭元洲无可奈何的摆开架势,管平波才进门头一日就他就被打趴下过,这几个月眼睁睁看着那怪物都快进化的他们高山仰止了,今日真个是主子打奴才,打也白打! 白打也要打!谭元洲凝神迎战,管平波拳风快如闪电,干净利落到极致,半分多余的动作也无,招招致命。故八大金刚现没一个想跟她打的,无法偷师的切磋,纯属自虐。 管平波打的极顺手,根据牛顿定律,当打击冲量一定时,速度越快,打击量越大;反之速度越慢,打击量越小。因此,攻击是想法设法的加快速度,防守则是用尽心机的减缓对方的速度。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源自于科学。譬如膝关节角大于一百三十五度时,蹬力明显上升。一拳出击,不单是拳的动作,是蹬力、腰的旋转力,以及肢体摆动的曲线运动形成的合力。 嫁进窦家才知道,传说中的中国武术就是一坨狗屎!自宋以降,武魂已消失在华夏。朝廷为了维护统治,重文轻武,一直打压民间武术;而民间流派又作死的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两厢夹击,到此时已只剩架势,专管打流氓。世间一切的技术,无非是沉淀二字。没有日日苦练总结规律,没有时时生死抉择,再好的东西都会腐朽。 管平波前世所熟悉的散打,压根就是现代武术。唐时陌刀震惊世界,但很显然她穿的晚了。连谭元洲这等职业打手,动作里都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胡哨,输在她手里,真心不冤。 因此,十个小弟子,就呆呆的看着谭元洲被有效训练的管平波压着暴打,直至求饶。 管平波停下出击,对着弟子们嫣然一笑:“想学么?” 第38章 训练 孩子们彻底被震撼了。之前是听说管平波能打,然而能打过窦向东的长随之事, 几乎无人相信。一个小女孩, 怎能与精壮的汉子们相比?无非是长随不好同主家动手罢了。此刻眼睁睁的看到谭元洲被打到服气, 才知世间真是人不可貌相的。 谭元洲叹了口气道:“我们想学的你不肯教,反去勾着一帮不懂事的孩子。奶奶你到底想什么呢?” 管平波撇嘴:“你们当真想学?我看你们哥几个不服气的很。” 谭元洲道:“不服归不服,学还是想学的。” 管平波道:“那我上回说的三定律你背下了吗?” 谭元洲脸色发青, 想起那拗口的什么三定律,梗的他快以为自己听不懂巴州话了! 管平波摊手:“我不是小气人, 你们要学, 我教。可你们不按我的法子学,我又怎么教?跟我学的人, 首要是识字, 其次是算数,之后是学基础物理, 再来谈武艺。” 谭元洲深吸一口气, 辩解道:“自来习武也无需懂天文地理的!” 管平波冷笑:“那你问我学什么?我说的相互作用力,你听的懂吗?” 谭元洲:“……” 管平波道:“自来拜师学艺, 各门户都有各门户的规矩。你想拜我为师, 却不尊我的定的规矩, 好意思说我没教你?” 谭元洲无言以对,管平波进步的速度,是大伙儿亲眼见的。拜师入门, 要尊师重道也是道理。可是他们都比管平波大, 又是男人, 真拜在她门下,替她办些事也罢了,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却是有些做不到。何况管平波的教学实在太奇怪,他们真的无法接受。 管平波无法。习武并非一定要有多么深厚的科学知识,兔国的兵的确是至少高中毕业,有大工业打下的底子。可是隔壁邻居家的犯罪分子,格斗能力亦是非凡,那便是常年血战积累的宝贵经验。然而这就好比倭寇与明军。倭寇皆是剑术高手,一人单挑十个明军不在话下,常常几十人就可打的上千明军屁滚尿流。结果呢?横空杀出个戚继光。人家根本不需要单打独斗上多勇猛的兵丁,直接用先进的战术碾压。倭寇怎样?女真又怎样?碰上了戚继光,也只有逃命的份。 戚继光的军队是古代步兵的巅峰,已接近现代步兵的构架。他的阵法,口号就有几十种,变阵复杂无比。因此他的兵少而精。便是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可供挑选补充的余地。戚少保站在了时代的最前端,却终究无法穿越几百年的时空,用细分步骤的方法批量训练士兵。 管平波深知自己一个女人,在好勇斗狠上终究不如男人。如果她无法在数量与阵法上形成碾压,她的优势将不复存在。所以,她的势力,从一开始就不能兼容古代的规则。管平波傲慢的想,她是来玩吊打,可不是来忍辱负重的! 谭元洲思维定式已形成,他不愿学,管平波还不愿教呢。挥手把谭元洲打发走,管平波拿着教鞭,开始传授文化。 管平波昔日所在的军队,是极重文化的。打仗就不可能没有牺牲。不重文化的直接恶果,就是一旦指挥官死亡,整个部队立刻崩溃。因为该队伍没有继承人,即便指定了顺位,也没有相匹配的能力。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每个低阶军官都能绘制简单的作战地图是什么概念?那便是拿着有代差的武器,依旧把敌人打的闻风丧胆的概念! 十个孩子,管平波无所谓他们是否能成才。跨越几百年的时空,有太多的不同。即便前世,她也未曾做过高级将领。她需要磨练,对自己教学方式的磨练,对心性的磨练,对指挥能力的磨练。百炼成钢!与其说是教学,不如说是找个有效的反馈。她自己要学的东西,比一群孩子要复杂的多。 一下午从武到文的锤炼,孩子们累的两眼冒金星。管平波笑着从荷包里拿出十块麦芽糖,一人发了一块。又额外给武术上表现最好的韦高义与文化课上表现最好的李玉娇添了一块更大的,引来别的孩子艳羡的目光。 管平波突然大喝一声:“立正!” 孩子们急急忙忙的站好,一天的训练略有成效,管平波露出满意的微笑:“从今日起,每旬一考,不合格者打二十藤条,优异者则有麦芽糖。考完休息一日,周而复始,晴雨不断。我们要学的有许多,望诸位不要松懈。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大声点!” “听!清!楚!了!” 管平波抽抽嘴角,怎么还是不齐?我忍!中气十足的道:“解散!” “是!” 管平波挥手,孩子们一哄而散,各自拿了碗,往大厨房飞奔。窦向东给的承诺,谁家孩子陪管平波玩,便包一日二餐,每个季度有新衣,每月三百铜钱,差不多相当于当差的待遇。如今世道艰难,生存不易,即使明知跟着管平波比寻常当差累,也有的是人踊跃报名。何况百姓是淳朴的,他们自有一套判断标准。拜师学艺还能包饭给钱,算是仁德了。 要知道外头拜师,要么如戏子,说是拜师,实则买断,打死打残本家都不能说话的;要么做学徒,费劲心思孝敬师父十来年,方可自己赚钱糊口。好赖管平波头一日来就能杀人,跟着她便是成不了窦向东的长随,家里上上下下,整个洞庭流域,哪处不需要会拳脚的?故,孩子们虽累的回家倒头便睡,家长们也没有一丝后悔。反倒因为孩子吃的肚子滚圆,都在暗喜赚到了。 酉时初,管平波准时回到家。习惯性的拐进西厢,方想起自己搬了家。不过人都进来了,不好急急退出去。哪知屋内一群人,原来是练竹与陆观颐在闲话,几个丫头随侍在旁,好不热闹。 练竹一瞧见管平波便道:“看你一脑门子的汗,还不叫丫头打水洗脸。” 管平波道:“你们先说话,我索性洗个澡再来。”说毕往新屋里去。 一间房自然比三间房狭窄,便是有个小耳房,也显逼仄。管平波如今比不得才来的时候,现她的首饰匣子就有两个,衣裳两大箱子,再添上雪雁的东西,把一间屋子挤的满满当当。闹的管平波更不爱住自己屋里了。 重新梳洗毕,就到了晚饭时分。窦宏朗还未回来,想是在外头应酬。堂屋里没人,管平波带了个风帽才出门,晃进了西厢问道:“今日是在这边吃饭么?” 练竹道:“也好,省的妹妹出去见了风不好。” 陆观颐抿嘴笑:“哪有那么娇贵了。” 练竹笑道:“待你好了,必不娇贵你。”说毕吩咐丫头摆饭。 因挪到了西厢吃饭,胡三娘不耐烦,便自己吃。故西厢就剩姑嫂三人。屋里到底不便,管平波轻巧的把陆观颐抱到了厅内,方才开饭。 练竹替陆观颐夹了一个肉丸子道:“我告诉你,那女金刚爱抱着人走,咱们多吃些,多长肉,累死她。” 管平波嗤笑一声:“就你们的饭量,再长一倍我看也重的有限。” 陆观颐轻笑出声,练竹与管平波这一对妻妾也是绝了。练竹固然温厚,没有管平波的大大咧咧,只怕也亲近不起来。她算见识多广,但管平波这般做小老婆的,当真是生平仅见。 十几年浸润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陆观颐吃饭时都是静默。耳边听着练竹与管平波的说笑,觉得小户人家规矩松散,却更有人情味。一时饭毕,练竹见管平波赖着不走,便独自回去了。 将人抱回房间,管平波就问:“紫鹃可抱的动你?” 陆观颐道:“何须她抱?” 管平波道:“洗澡。” 陆观颐笑着摇头:“顾不得那么许多,擦擦便罢。” 管平波道:“那多不舒服,你若想洗,只管喊我。横竖你瘦的跟竹竿似的,半点不费劲。” 陆观颐没接话,反而是指了指桌上的一件斗篷道:“这是那日你裹在我身上的,里头叫水打湿了,他们收拾好了送了来。我今日闲在家里,替你配了个络子,看你喜欢不喜欢,不喜欢我再改。” 管平波反手拆了发髻,笑道:“我是粗人,你看着办即可。对了,年下程知州要往京里送年礼,托了咱们家的船运,你可有信带回去?” 陆观颐摇头:“现还不到时候,大张旗鼓的闹的洪同知知道了,虽奈何不得府上,到底不美。你是不知道,那种聚族而居的大家子,连石头都会说话,再没一点子秘密的。”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是信我的,旁人若不信,只管使人去京里查。官奴皆有备案,何时何地因何事发卖,买主是谁,一清二楚。只女眷不录名字,查已革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陆全之长女便是。” 管平波挨着陆观颐坐下,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明白便好,窦家可不是表现的这般良善。” 陆观颐轻笑:“你也很明白。我可从不信私盐贩子的良善。你既是外头来的,就该知道私盐贩子手段。” 管平波摇头:“私铁贩子也不差。” 陆观颐见丫头都不在屋里,才问:“好嫂子,你告诉我,窦家把控盐铁纵横洞庭,真的只是为了钱么?” 管平波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第39章 野心 陆观颐无奈一笑,依旧保持着极低的声音道:“我们两个都是无依无靠的, 今日就把话说开了吧。” 管平波道:“我从未瞒过你。” “我知道。”陆观颐有些好奇的问, “你待我那样好, 为什么?” 管平波叹道:“你生的好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 陆观颐笑个不住:“你真当自己是汉子了不成?” 管平波道:“难道就只有汉子会分美丑不成?” “能说实话么?” “就是实话啊,”管平波笑了笑,道, “再有,我喜欢彪悍的。你落水时, 那恶毒的丫头连踩了你好几下, 你才放手。我都怕你的手指叫踩骨折了。” 陆观颐道:“不是被她踩放手的,是我脚抽筋了。我不会水, 心里一慌就掉下去了。不然便是骨折了也不放手。” “你看, ”管平波道,“如此美貌, 如此坚韧, 凭什么人不爱呢?再说了,都是做人小老婆的, 旁的不论, 感同身受总有几分。” 陆观颐笑道:“那你也太温柔小意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过贴身丫头呢。” 管平波道:“小老婆跟贴身丫头有甚区别?我不信你没干过那些活计。我们家那位大老婆, 就不是常人。我瞧着她那副面团模样,愁的肠子都打结了。” 陆观颐道:“她可不是一味好性儿。” 管平波嫌弃的道:“脑子是明白,但再明白抹不开脸也是白搭。你是没瞧见她被娘家欺负成什么样。不赶上个不错的婆婆, 早晚给娘家拖死。嗳!说起来, 不管外头怎样, 家里这几个人,当真不错。” 陆观颐毫不客气的道:“哥仨都快斗成乌眼鸡了,还不错……” 管平波笑笑:“你要求太高,谁家不斗?他们对着外人时,立刻拧成一股绳,一个拖后腿的都没有。我是极佩服的。我家要有他们一半,也不至于给人做小了。” 一番话,说的陆观颐没了答言,遂转了个话题道:“外头的事你知道多少?” 管平波道:“两眼一抹黑。说来,你也在内宅,知道的倒是不少。” “我在书房伺候过。”陆观颐说着叹道,“洪家太太满脑子内宅手段。夫妻本是一体,洪同知有些话总不好与幕僚商议的,太太听不懂,他有时便同我唠叨。我本只想做个丫头,偏生的好,叫他动了色心。头几年他在兴头上,两口子为着我吵的天翻地覆。幸而我不知为何始终生不出孩子,省了多少事端。后来渐渐失宠,又做回了书房伺候的丫头。原以为一世便如此了,哪知道我那表弟凭空做了驸马。圣上只那一个宝贝女儿,挑了多少年都没有合意的女婿。偏看上了个有妇之夫,闹的要死要活硬嫁了他。可想公主如何看重表弟了。里头还夹着件尴尬事。那位孔驸马之父,乃家中庶子,不愿看人眼色过活,方远赴边疆。到他,亦不招家族待见,索性在边疆扎了根。” 说着陆观颐不由道,“他是真有驸马命。元配在西姜那一亩三分地上,也算个公主了。”说毕,转回话题道,“故,孔驸马与本家原就很不亲近。与嫡母多年相依为命。洪同知偏是他祖母的侄子,说是祖母,又无血缘。孔驸马真想替我出气,洪同知可招架不住。洪家子孙几十个,他洪让不值钱。便又对我生出宠爱。他倒是明白,只消我生了儿子,一则表弟总不好计较太多;二则我心随了他,休说表弟,便是嫡亲的兄弟,也只得随我去了。偏太太死活想不明白,才对我动了杀心。” 管平波不厚道的笑:“阿弥陀佛,娶了个这般不省事的太太,洪让真够命苦的。我若是她,不知不觉整死你的手段太多了。” 陆观颐也笑:“幸而你不是她。她就是那等内宅妇人,看不到外头,只知道嫉妒洪同知与我说的来。我又有什么法子,生成这副模样,你是不知,我才籍没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若说我没有对洪同知动过念头,那是扯谎。不让他尝过一口,我一个官奴婢,非得叫那起子家生奴才当粉头使不可。也难怪表弟做了驸马洪让怕成那样,论起来他着实太无耻了些。我与他是亲戚,他不拘给我个空院子,护着我安危,我一手绣活便可养活自己了。他还真敢拿我当个官奴婢使。难道我被万人枕过,我姑母脸上好看不成?便是我姑母在夫家不得脸,既是孔家特特托给他的,他不是扇孔家的脸么?洪家又不缺奴婢,我是真服了他。” 管平波拍拍陆观颐道:“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够豪爽!”后世的教育下,都有女人为着跟男友上过床就挣脱不开。眼前这位漂亮姐姐,竟能做到对此浑不在意,厉害! 陆观颐苦笑:“同你练竹姐姐一般,嘴上豪爽,到了那份上,还是直反胃。” 管平波道:“不反胃才怪!连我这么粗的神经,对着不喜欢的人,也是烦的想把他掀下床去。”说着促狭一笑,“他喜欢娇娇弱弱的,偏我吃的好又锻炼的好,开始长肌肉了。你不知道,上回他才抱着我,叫我一身硬邦邦的膈着,好悬没气死。我顺势就把雪雁往他怀里一推,自己去雪雁屋里睡了。皆大欢喜!” 陆观颐:“……” 管平波又问:“你家里还有人么?” 陆观颐摇头道:“我们这一支没了。五服内的还有,只我这个样子,他们只怕也不想认。我姑母么……”陆观颐悄声道,“我就见过一回。” 管平波惊道:“那这张虎皮能不能用啊?” “她若活着,多少能吧。她若不在了……”陆观颐长长叹口气道,“我表弟可不是她生的。不认我才是人之常情。其中还有过一个故事,更是……唉!” 管平波问:“什么故事?” 陆观颐道:“告诉你也无妨,省的我万一有个好歹,你们有事傻乎乎的往公主府上撞。还是多年前,姑母带着表弟回京述职,自然要见见娘家人。她自家年轻守寡,她就想亲上作亲,母子更亲近。我家正如日中天,岂看的上孔家庶支庶子?我还在院子里同表弟玩呢,姑母才提了一句,我母亲就气冲冲的带着我走了,半分情面都不留。有此事在前,表弟不记恨我们家就就不错了。” 管平波道:“你家好嚣张!”你也是个角色,结了仇的表弟也敢拿来做护身符,哄的窦家上下团团转。 陆观颐揉着额头道:“所以说,莫欺少年穷。便是当时不愿意,何苦闹的那般模样。表弟常驻边疆,不舍得女孩儿嫁那么远也是有的。委婉的拒绝便是。可那时谁又能想到今日呢?” 管平波对豪门八卦无甚兴趣,转个话题道:“你可知朝廷的兵备情况么?” 陆观颐笑道:“我又不是武将家的小姐,哪里知道那个。不过本朝重文轻武,听闻卫所糜烂,烽烟四起。你道我为何问你窦家打算?你可知如今哪处都不太平,朝廷一年拨下来的剿匪银子都不知多少。一面拨钱剿匪,一面又从良民手里收缴银钱,行的都是饮鸩止渴的法子。洪同知原不在巴州,闻的巴州尚算太平,才使钱打通了关节来的。可巴州太平归太平,收不上税赋,地方官便富不起来。洪同知奔着发财而来,你们不叫他啃肉,他怎愿罢休。” 管平波勾起嘴角:“我公公不赖嘛!”又问,“你看晋王指望大么?” 陆观颐道:“都晋王了,你说呢?” 管平波追问:“你那表弟有多少人?” 陆观颐道:“那我便不懂了。人不在京城,许多消息不通。再则,朝廷还有别的驻军,一支重骑兵不可逆乾坤。二十来年的太子,便是圣上,想撼动也难。何况晋王除了圣上偏疼,未见长才。于朝臣而言,既分不出高下,何苦折腾。有想博一把从龙之功的,就有想安安分分过日子的。易储,血流成河都形容不尽,世家大族拖家带口几百人,岂能不惧?” 管平波嘲讽一笑:“此乃新旧势力之争。位高权重的,自然希望天下太平,他好世代荣华。但人微言轻的想的便是水浑了才好摸鱼。如此一来,哪怕晋王忠厚老实,也得挑唆出他的野心。一朝天子一朝臣,说着是有些许怅然,亦有许多人盼着一朝天子一朝臣,好平步青云。宦海沉浮,无人沉下去,怎有人浮上来?” 陆观颐顿了半日,才道:“你可真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多少豪门千金,都没有这番见识。当年姑母提亲,她母亲的愤怒便源自于对她的信心——她与太子嫡长子,年纪仿佛……从太孙妃,到太子妃,再到皇后。其间艰辛,软弱点的女子,熬也熬死了。故她从未被当成寻常闺阁女子养过,她的父兄会与她分说朝政、细述官场。等闲人看不透的事,管平波信手拈来。一个乡间的教书先生,不会有这般本事。世间并没有那么多怀才不遇,多少世家豪门为寻一个好幕僚殚精竭虑。若管父有才,不至于沦落至此。那么,既不是旁人所授,管平波的见识便是天生。想到此处,不由哂笑,“你托生成个女人,可惜了。” 管平波道:“有甚可惜?” 陆观颐道:“你是男人,便可功成名就矣。” 管平波笑问:“女人不可么?” 陆观颐反问:“你有路子可以嫁入皇家么?” 管平波却道:“我对你表弟很感兴趣。” “嗯?” “我对任何将领都感兴趣。” 陆观颐不解的看着管平波。 管平波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陆观颐的唇:“我为何要嫁入皇家?” 陆观颐怔了怔。 管平波轻笑:“我做皇帝,娶你过门,不是更好么?” 第40章 狼筅 陆观颐没理会后面那句,而是问:“你既无粮也无地, 便是天下大乱, 与你有甚相干。” 管平波:“……” 陆观颐接着道:“从古至今, 未见单凭自身一统江山的。汉高祖已是极致,但他是男人。或是你打算积攒了实力人脉,效仿花木兰, 女扮男装?” 管平波郁闷了,陆观颐戳到了她的死穴。女人的体力天生不如男人, 即便惊才绝艳, 也很难让男人臣服。谭元洲等人被她打成那样,依然梗着脖子, 不愿正经拜她为师。她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从小孩子中培养。她当然可以训出一队娘子军,从远古商朝的妇好, 到明末的秦良玉, 从古至今都不乏女将,亦有大量的女兵。可是这个数量, 与男兵相差太远。她自信能做到将军, 尤其是乱世之中, 有一队自己的人马,只消跟对了人,封个公侯都算不得离谱。毕竟重文抑武多年, 阵法早尘封在厚厚的史书里, 靠个人才智从天地间感悟, 哪里比的上她的专业训练。 可是真要做皇帝,就不得不面对男人的尊严问题。农业社会里,要男人心甘情愿的俯首帖耳,比母猪上树还难!历史上两个草根翻身的皇帝,皆为豪强女婿。唯一的女皇武则天,靠的是篡位,最终还是自认李家妇,并成为了千古绝响,再无后人可继。 管平波心里不情不愿的承认,没有科技基础,在社会的贡献值方面,女人真的不如男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马克思诚不我欺。但她心里又怎甘愿把命运交付于人?躲在窦宏朗身后,一辈子在深宅大院里为了三根簪子五块布掐的你死我活,这般绝望的日子还不如去死;趁着乱世,跟个老大,倒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了。可哪朝开国不要血洗功臣?那个时候,并不是低调便可躲过。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得哪般忍辱负重,才可获得个在金銮殿奴颜婢膝的机会? 管平波倒是想要人人平等,但看看现在的生产力,也知不可能。连工业革命都没有,走向共和?呵呵!既不能推翻三纲五常,又不想任人宰割,剩下的也就只有唯一的一条路了。唯一的一条,最艰难的路。 陆观颐陪着管平波沉默了许久,紫鹃和雪雁进来瞧了一回,伺候她们姑嫂两个洗漱毕,方退出屋子。管平波还在抽丝剥茧的寻求可能的机会,陆观颐推了她一把:“我动不了,你睡里头吧。” 管平波才醒过神来,道:“不好,你掉下去怎么办?我帮你挪进去。” 陆观颐道:“我睡里头,不好起夜。” 管平波笑道:“把我叫醒就是了。” 陆观颐无法,只得让管平波把她安顿在里头,忍着口渴没喝水,躺下了。管平波却是倒了半盏温水递给她道:“你吃了饭后就没喝过水,何苦来,家里丫头也有,我也得闲,那么怕如厕作甚?你家表弟那面大旗还杵着呢,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陆观颐被叫破心思,也不扭捏,接过水喝了。待管平波躺下才道:“你方才半日没说话,莫不是真的有问鼎天下的气魄?” 管平波道:“不怕告诉你,我这一等人,凡是有机会,有的是想称霸天下的。”穿都穿了,不去逐一回中原,太亏!可惜此等约定俗成的感悟,陆观颐是不会懂的。 陆观颐笑道:“你那一等人,是什么人?” 管平波默默道,现代人。随即又道:“横竖吧,我说了也没人信。你也就当个笑话听听吧。” 陆观颐道:“皇帝我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我家倒是想让我做皇后来着。” 管平波嬉笑道:“哎哟喂!这是上天降的祥瑞啊!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给他送盔甲;我才动了造反的念头,就有个皇后来配,你说我是不是天命所归?” 陆观颐嗤笑道:“我太孙妃还没混上,就抄家灭族了,你现把晋王长子妃抢了来,倒有三分把握。” 管平波撇嘴:“我看我把你表弟抢了来才有把握,重骑兵啊!真有钱烧!”世间万物皆同法,都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重骑兵可谓古代战场的人形坦克,专克轻骑兵。对上步兵,更是碾压性的优势。但事物有两面性,一小队骑兵,所耗钱财可养一大群步兵了。比戚继光的兵还死不起。就似下军棋,排长吃小兵,团长吃排长,到了总司令,碰上小兵就挂了。对付重骑兵,唯有蚂蚁咬死象这一招,拿步兵人命去堆,横竖步兵不值钱,堆也堆死他了。轻步兵、重步兵、轻骑兵、重骑兵,形成了完美的闭环。尽管如此,管平波一想到重骑兵战斗力,依然垂涎三尺!想要!想要!!烧钱也想要!!! 陆观颐笑个不住:“你还来真的?” 管平波望着帐子顶道:“我是真想,可我没有根基,且看吧。有机会再说,实在没有,也不过如此。到底衣食无忧,比常人都强了。”人生在世,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她上辈子倒是天时地利人和皆不缺,搁不住命短。没准是老天看她实在太亏,难得良心发现一回,才给了她重活的机会。算来,上辈子没有的,这辈子居然好心的补齐了。 上辈子爹妈是人渣,这辈子给了个好爹;上辈子没睡着小鲜肉,这辈子好赖清仓了,顺便赠送长期豪华饭票一张。唔,还救了个美人。擦!都补偿到这份上了,给个小鸡鸡会死啊?空守着美人没有作案工具,知道有多虐吗?她上辈子没作孽啊!老天你丫收了毒贩多少钱才搞出这么无耻的设定来!?娘的,不能认命!人得有点追求,这辈子不泡个绝色美男,绝不罢休!睡觉! 长江流域的冬季,惯常的阴寒入骨,今年更甚。晴了没二日,忽降冻雨,树木房屋道路积冰足有半寸。全城交通中断,米价炭价层层的往上翻。窦家立刻架起了粥棚,施粥放米。城中无人不赞。管平波核算着家中账目,看着关出去的米粮,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盐、铁、民心,阿爷啊阿爷,你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只不知你是想雄踞一方,还是想黄袍加身。乱世将起,你何时才会露出獠牙? 管平波眯了眯眼,看来,她得稍微调整策略了。以她的手段,最差也得混个异姓王,而不仅仅是皇子侧妃。毕竟侧妃不大好篡位呐! 核算完账目,在袁理群的殷勤拍马中,管平波走出了账房。既然窦向东暗戳戳的在行动,她就得展现出更强大的实力。那群弟子,之前想的是打牢基础,日后方有可能得用。然她现在改了主意。她不能始终关在内宅,不能错失了创业期间入股的机会。否则她的话语权会无限缩小。是时候抖出点干货让窦向东开开眼了。 下定决心,管平波走至院中,喊了几个男仆,叫他们砍了一捆毛竹回来。毛竹高可达二十米,底部直径可达十八厘米。管平波命人取了顶部五米左右的部分,一头略微磨平,一头削尖。立等便是一杆梨花枪。 枪,乃步兵武器之王。枪的最高境界便是由起义矿工发明,戚继光发扬光大的狼筅,为此专门催生出了一个兵种,称之为狼筅兵。狼筅兵的梨花枪为铁制,杆上如同竹子一般生出许多附枝,根据纪效新书记载,附枝最长六十厘米,最短二十五厘米,环绕于主杆上,可远攻可近守。 农民起义时,条件艰苦,只好以竹为器。打到县城,有了铁匠,镶上一个头,便成了梨花枪。倘或有幸打到省城,又可衍生出无数变种。后世的防暴叉亦是变种之一,凭你多么暴虐的单个恐怖分子,三把防暴叉足以摆平,可见其凶残。 梨花枪极为常见,几乎贯穿了人类的整个战争史。可是要用好梨花枪却很难。如戚家军的狼筅,就有四公斤重。重也就罢了,如此长物,控制极为不易。想要达到“拦、拿、挑、据、架、叉、构、挂、缠、铲、镗”皆收放自如,需要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习。 最艰难的还不是狼筅本身的技巧,鸳鸯阵的强悍在于配合。常言道:一根筷子易折断,十根筷子硬如铁。道理谁都懂,可如何把士兵拧成一股绳,考验的便是各个将领训兵的本事。 管平波的十个弟子,说起来都磕碜。出乎很多人意料的,古人的体能远不如现代人。因为古人普遍蛋白质摄取严重不足。管平波居于刘家坳时,不可谓不努力。碰上张和泰,一样被他似小鸡仔般拎起。能量是守恒的,爆发力强的前提,必然是吃的足够好。 十个瘦成麻杆的孩子,喊口号都显的中气不足。不当家的管平波也没能耐替弟子改善太多伙食。幸而管平波此时的“练兵”目的是寻求天使投资,看起来能唬人即可。于是管平波选择了最基础的招式,即平举竹竿,踩着统一的步伐向前,然后大喝一声,同时刺出。 如此傻瓜的招式,再笨也能理解。管平波弄了个羊皮鼓来,每敲一下,便前进一步。鼓不停退后者,直接上鞭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练兵亦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①。立在弟子身后做监军的管平波,冷酷无情。一旦鼓声响起,任何眼泪、哀求、软弱统统无视,唯有军令是场中的全部! 如今不过是开始,做不到的还可恩威并施。将来真正练兵时,违令者,杀! 第41章 平波 冬日的严酷,促使脚踏式小洗衣机火速铺开, 不独君山岛, 连带巴州城都出现了各种山寨。木质的洗衣机, 物美价廉。窦向东笑眯眯的做了上千只,献与了程知州,好让他拿去“体恤孤寡”。洗衣机卜一入衙门, 即被分去了一半。留下五百,又被跟风的豪强当做体面拿走了一些。最终留下两百余只, 随意分派给城中孤寡, 当做政绩。 窦向东不以为意,东西是程知州分派的, 可谁人不知是窦大善人所献?比起外乡的、陌生的程知州, 巴州城内的人更愿记窦家的好。窦家的粥里,放了薄盐, 那一点点珍贵的咸味, 在寒风刺骨的季节里无比珍贵。的确有许多人,依靠着每日的一碗粥活下命来。但更多的人, 死在了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冻雨过后是鹅毛大雪。百姓的屋内没有足够的温暖, 积雪压在瓦背上, 越来越厚,越来越厚。房子一间间的塌,人一个个的死。在残酷的农业时代, 灾荒降临时, 尸体成为极为奢侈的蛋白质来源。幸而还没恶化到易子而食。终究吃的不是活人, 在此时算不得惨烈。 与贫寒人家的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富户的惬意。巴州极少如此下雪,一望无际的素白中,花园里的红梅竞相绽放。冰雪琉璃中,一点点的红痕,美的让人心醉。新近的官宦窦家几位太太,赏梅的帖子应接不暇。 窦家外出的船一艘艘的回港,不独君山岛上,连带巴州城内外,都有一种异样的繁华。陆观颐抱着一盅热茶,望着窗外嘻嘻哈哈踩洗衣机的丫头,陷入了回忆。就在前不久,她溃烂的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洗不完的衣裳压的她喘不过气。而此刻手上的冻疮,在最冷的时刻,已渐渐愈合。她有一双极漂亮的手,十指笔直修长。幼时配着碧绿的翡翠镯子,更显精致。然而落到了洪太太手里后,这双手不复往日的柔嫩细白,细细碎碎的疤痕布满了手背。远了或许看不出,凑近了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看这双手便知,她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圈子。即便此刻姑母不计前嫌大发慈悲,也不过是一所空院,了却余生。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阴沉的令人压抑。什么时候,才能不任人摆布呢? 门帘轻响,是管平波。她抱着一个大包袱进来道:“妈妈给你做的狐狸皮披风,还有一双粉底羊皮靴,我才在正院习武,顺手带回来了。” 陆观颐回过神,问道:“你今日怎地回来的这么早?” 管平波道:“今日初十,按例旬休,我放了孩子们的假,只自己练了一回。才在门口就听说姐姐出去吃酒了,今日正经主子没一个在家的,晚上咱们吃什么?” 陆观颐看了眼刻漏,道:“才申时,你就想着晚饭了。” 管平波笑道:“不趁早吩咐,他们一准躲懒。与其到点了再吵闹,不如先想在头里,省的他们抱着侥幸。” 陆观颐道:“你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了。” 提起战,管平波就能发散思维,遂笑道:“无赫赫之功是文官的手段,武将哪里有那么多心眼子。便是早先春秋战国,远交近攻也是纵横家的首尾。武将上了战场,眼里便只有战争。若论打仗,真善战者,非擅胜,而是擅败。” 陆观颐不通军事,好奇的问:“何解?” 管平波分说道:“譬如流寇,只能打胜仗。一路高歌挺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但为何流寇不足为惧?盖因他们不能败。一次颓势,立刻土崩瓦解。遇上正规军,轻骑兵冲过去便解决了。这便是不擅败了。” 陆观颐道:“可流寇常常剿之不尽。” “此乃你方才所说的无赫赫之功。”管平波笑道,“文官的活,百姓安居乐业,哪来的杀之不尽的流寇?但凡太平盛世,都是文武互相扶持,而非如今只管打压武将。自宋以降,倒是没有了军阀割据,却也无抵御外族之力了。”这个世界,亦有唐宋,往后才不尽相同。可一样被异族蹂躏。在宋以前,游牧再张狂,南北对峙便是极致。 而宋朝以后,短短几百年时间,便出现了元清两个异族大一统。不得不说是国民武力值衰退的缘故。否则以他们对中原的劫掠所引发的仇恨,真是巷战都能打死他们了。尤其是山川林立的南方,地形复杂百变,休说此时的骑兵,便是科技卓有成效的后世,越战时,美军拿着N个代差的武器,也奈何不得全民皆兵的越南。可惜大一统的宋朝后,大家都向往弹琴绣花去了,连倭寇浪人都敢在沿海肆虐嚣张,简直耻辱! 陆观颐对军事两眼一抹黑,摇摇头道:“我可弄不明白。” 管平波见她不感兴趣,换了个话题道:“你的夹板已拆了,合该多走动。外头梅花开的正好,我陪你看花去。” 陆观颐道:“梅花种在池塘那一头,我走过去容易,未必走的回来。” “怕什么,有我呢。”说毕,拉着陆观颐就往外走。 于妙手的接骨技术果然了得,陆观颐此时走动虽十分疼痛,却不似以往那么跛了。走快了难免显行,可慢慢挪动,不仔细盯着,倒不明显。只若想走出往日的风华气度,是再不能了。 好容易走到梅花树下,一阵阵的清香扑鼻而来。家中少了多半的人,显得异常安静。管平波立在梅树下,指着前方道:“那日我便是在此处唱歌时,瞧见的你们。” 陆观颐吸了一口梅花香气,笑道:“我要给梅树烧几刀纸,没有它开花,引不来你瞧。” “那会儿还没开呢,小小的花骨朵。”管平波跳起来拍了下梅花的枝干,“我就是这么玩的。你们可真行,这么大动静,竟都没瞧见我。” 陆观颐后退几步,躲着砸下来的雪花。 管平波就喜欢捣蛋,晃树引发的大雪,看着就爽。一面抓住另一丛枝条摇动,一面笑道:“你别躲呀!我把雪摇落了,更显的梅花灿烂。你站在底下,才看得分明。” 如此歪理,陆观颐无言以对。 管平波又问:“美人,你会作诗么?” 陆观颐道:“不大会。你若会,作一首我来鉴赏。” 管平波道:“你都不会,我更不会了。说来自古咏梅名句有许多。陆游那一首卜算子①算得上人尽皆知。可我却嫌他作的小气,一点骨头都没有。我另知一首卜算子,念与你听,你方知什么叫傲雪凌霜。” 一语引起了陆观颐的好奇,忙道:“快念来。” 念诗不能快,管平波便缓缓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话音未落,陆观颐抚掌而赞:“果然气魄非凡,远胜陆放翁。你从何处得来?又系何人所作?” “横竖不是我作的,亦不是我父亲作的。”管平波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怀念,“是我多年以前知道的一个盖世英雄所著,日后得闲了,与你细说。” 陆观颐叹道:“我竟没听过。” 管平波但笑不语,稍稍退后两步,猛的发力往前冲,借着冲劲一跃而起,伸手抓住了一人多高的梅树枝条,再借力两步就骑上了梅树。 陆观颐只觉眼花,管平波已摘下一朵艳丽的梅花,轻盈的落下,将梅花插入了她的鬓边,轻笑道:“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 陆观颐忽的耳朵一热,脸上一片绯红。 北风吹过湖面,更添阴寒。管平波拉住陆观颐的手:“天冷,我们回去吧。” 陆观颐面露尴尬:“我,且歇歇。” “走不动了?” “嗯。” 管平波背对着陆观颐半蹲下,豪爽的道:“上来,我背你。” 陆观颐问:“不吃力?” “再添个你也背的动。” 陆观颐左脚使力,跳上了管平波的后背。管平波的手立刻扶住她的腿,颠一下,调整好位置,哼着歌儿往家中走去。 陆观颐扶在管平波的背上问:“什么曲子,我没听过。” 管平波索性放开嗓子唱道:“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 陆观颐仔细分辨着歌词,又回想起方才的那首卜算子。管平波没上头油的头发在寒风中乱舞,时不时打在陆观颐的脸上。行动坐卧,乃至喜欢的歌曲诗词,无一不透着一股朝阳之气。 陆观颐心中没来由的生起一个念头,或许那一夜的话,并非戏言。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岂会是寻常人的期盼?给自己起名平波的女孩儿,谈起行军打仗就两眼放光的女孩儿…… “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 陆观颐盯着管平波的侧脸,在饿殍遍地之时,作此佳句……你竟是真的,想以女子之身,登上帝王宝座!? 二房的院门近在眼前,陆观颐忍不住问:“你哪里来的勇气,笃定能做成千古第一人?” 管平波略怔了怔,理解了陆观颐话中的含义后,掷地有声的道:“因为我是管平波。” 第42章 军纪 嘴炮从来一文不值。管平波之所以是管平波, 不在于她有多大的野心, 而在于她总是做的比说的多。陆观颐与她何其相似?从云端跌落的感觉,锥心刺骨。痛苦并非来自生活条件, 而是被践踏到泥里的尊严。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为了活下去, 只能不停的对着上位者孔雀开屏。管平波前世亦积极向上过,但那是因为她想, 她愿意。此生却是不得不。其差距, 不身处其中,难品个中滋味。 近来窦家的大事,乃预备窦正豪之妻沈秋荣进门。管平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训新兵营。 而窦家新近做了官,更添体面。沈秋荣早预备好的嫁妆, 又添了三分。嫁妆号称媳妇私产, 要点脸面的人家轻易不会染指。可实际上除了个别富庶繁华之地, 大多数女人的嫁妆泰半源自聘礼。故娶一回媳妇,相当于本家分一次家。对聚族而居中的小家庭而言, 娶妻无疑是从官中捞钱的最光明正大的手段。怎怨得大家伙都想生儿子? 看着喜洋洋替儿子收拾院落的窦元福夫妻,窦宏朗唯有叹气。嘴上不说, 心里着实有些慌。他女人不少,唯独胡三娘生了一根独苗, 再有练竹怀了一次孩子。不算以往嫌老了打发出去的, 现今院里就有七八个, 他竟不知往哪处耕种才能抽根发芽了。可男人遇着此事,除了自家生气,再不好诉诸于口。闷闷的回到院中,因近来多宠雪雁,习惯性往进门右拐,一头闯进了西厢,见到了在榻上看书的陆观颐,方惊觉管平波主奴早搬了家。 陆观颐出身大家,极爱惜书本。端坐于书架前,拿着小镊子一页一页的翻。阳光透过窗户撒进屋内,更衬的她仪态娇美,举止不俗。窦宏朗只觉浑身的血液往脐下三寸涌去,连呼吸都沉重了几许。定了定神,堆起一脸笑:“妹妹看书呢?” 陆观颐猛的一惊,抬头对上窦宏朗的眼。面上带着三分笑意,眼内却是冷如寒霜。窦宏朗这般带着赤裸裸欲望的神情,她太熟悉。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表弟那张大旗,并不能保她平安。谁都不是傻子,世道对女人苛刻,尤其是豪门大族,把贞洁看的同命一般重。她既不肯去死,那么谁令她生了孩子,陆家便只会捏着鼻子认谁。想要晋王那根线,做肖金桃的干女儿,远不如当儿媳妇来的实在。干亲随意可认,孩子却不可随时生。 可肆意挥洒欲望且百利无一害之事,最难克制。 陆观颐脑子转的飞快,窦家再是豪强,也没有京中世家浮华的风气。丫头是用来干活的,不是用来摆谱的。故雪雁紫鹃皆忙碌非常,常剩她一人在屋中。离她们洗衣回来还有些时候,盼着她们撞破,是再不能指望的。 窦宏朗的手已摸了上来,陆观颐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几寸避开。窦宏朗挨着陆观颐坐下,看了看她正翻的书,调笑道:“妹妹看的这本诗集,我仿佛在哪处见过精装本,改日淘换了来送妹妹。” 陆观颐平静而直接的道:“我来巴州有小半年,素知巴州与别处不同,最是民风开放,不拘男欢女爱的。” 窦宏朗笑道:“不知妹妹对此有何看法?” 陆观颐淡淡的道:“我却长于京中,积习难改。” 窦宏朗笑容一僵。 陆观颐瞥了窦宏朗一眼道:“好女不侍二夫。洪太太虽满心算计我,到底老爷是疼过我的。此生虽夫妻缘尽,我却不好负了他。” 窦宏朗道:“妹妹何必自苦?” “我不苦。”陆观颐道,“陆家自有规矩,倘或二哥哥不容我,我也只好一根绳子悬在房梁上,以此明志了。” 窦宏朗:“……” 陆观颐嫣然一笑:“二哥以为何?” 窦宏朗被她笑的心漏跳了一拍,却不敢再冒犯,生怕她当真想不开,窦家损失就大了。又着实心痒难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缓缓开口道:“妹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远胜巴州的庸脂俗粉,不知是妹妹鹤立鸡群,还是京城男女皆如此风貌?” 陆观颐似笑非笑的道:“我表弟自是风姿绰约,才引得端悫公主垂青。” 窦宏朗原想试探,被陆观颐一言道破心思,到底不甘,又道:“你离京多年,只怕家人挂念。先前我们有船上京,该让你嫂嫂采买些礼物孝敬姑母才是。” 陆观颐从容的道:“二哥难道不知,底牌留至最后示人方显威力?何况二哥不曾想过,此时去拜见了姑母,若太子顺利登基,窦家又何去何从?” 窦宏朗把话题拐回来道:“妹妹一生孤苦,想是姑母也不忍的。” 陆观颐勾起嘴角:“无妨。我原与表弟有婚约,若姑母疼惜,与他做小便是。谁还敢跟公主争呢?” 窦宏朗顿时无语。 “只我姑母不是这样的人。姑父没的早,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我前次听到信儿,说是表弟要替母请封贞节牌坊,也不知道礼部批了没有。”陆观颐笑了笑道,“我陆家女几百年来,节妇不知几多。便是姑母也不敢违家训的。” 话题又绕回了原点。窦宏朗心痒难耐,偏看得见吃不着。到底不敢用强,讪讪的走了。 陆观颐轻轻吁了口气,见窦宏朗去了正房,怕他杀个回马枪,赶紧寻了件斗篷裹了,顾不得跛着脚,往正院飞奔而去。立在威风堂的匾额下喘匀了气,抬脚进门时顿了顿。管平波早把窦家事与她分说明白,肖金桃为窦宏朗的生母,那么,在此事上亦不可信。调整表情,露出笑脸,进门见过理事的肖金桃,便问管平波在何处。 肖金桃还当陆观颐闲来无事找管平波耍,指了指西边道:“你从前头的夹道往西,就看见演武场了。她一日日的在那处舞竹竿,我不得闲,你去寻她耍吧。” 陆观颐福身一礼,后退至门口,才施施然的转身走了。肖金桃对张明蕙笑道:“这大家礼仪,我是学不会了。” 张明蕙道:“倒不是学不来,只一家子如此恭敬,便觉不出亲香。媳妇觉得,还是亲亲热热的方好。” 肖金桃点头称是,又与张明蕙商议起娶亲当日的戏酒来。 陆观颐顺着道路,寻到了管平波。见她满面肃容,全无家中笑盈盈的模样。见了她,也只点了点头。陆观颐是来避难的,随意捡了个地方坐下,安安静静的看着管平波训练。 鼓声一下一下的敲着,孩子们的呵哈之声不绝。哪怕只有十个孩子,踩着鼓点勇往直前的模样,亦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势。每一次冲刺,身处前方的陆观颐都有想后退的冲动。 突然,一个女孩踩错了鼓点,慌乱之下停住不前,展眼就落后了三四步。立在队伍后的管平波一挥手,鞭子带着风啪的拍在女孩的背上。女孩霎时眼泪直飚,却是一声也不敢出,三两下的赶上队伍,继续向前。 陆观颐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惧意,演武场上的管平波是如此的陌生。那个笑着替她簪花的姑娘,此刻冷酷如阎罗。她有过被打至不敢出声的经历,故深深知道,此刻那女孩心中的畏惧。手指轻颤,到底,那样才是她的真颜? 管平波没想那么多,作为军人,后退者死。战场不可能温情脉脉,一盘散沙的军队,只有被屠杀的结局。不怕死就不会死,说的是整个军队。个人当然是会死的,再勇猛,刀剑无眼,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一声令下往前冲时,无人掉队,才可保证对整个军队而言最小的牺牲。 没有人不怕死,所以只有队长的鞭子与惩罚比死还可怕,到了战场上才不会在面对千军万马时退缩。一个合格的将领,最应该具备的才能便是撤退。一支军队折损十分之一时,就已接近崩溃的临界点。此时主将一旦松懈,军队溃逃,敌军的步兵与骑兵立刻就可砍瓜切菜般进行全歼。因此军纪比一切都重要。严苛至恐怖的军纪,可以保证撤退时尽可能的减少伤亡,更可以震慑敌军,让他们不敢追击,以保存实力,卷土重来。 管平波曾是军人,她知道战场比想象中残酷的多的多。非她用人命去填自己的野望,若她生在太平盛世,也不会想起造反。在陈朝十五年,见到的光怪陆离不胜枚举。腐朽的王朝即将崩塌,即便不想称霸天下,乱世中想活下去,都异常艰难。每一个人,都必须在大厦将倾时积蓄足够的力量。她是,场中的孩子们亦是。 训练鼓声止,孩子们依次放好竹竿,用手撑着腿,大口的喘着气。额上的汗水一滴滴往下落,衣裳更是湿的如同水里捞上来的一般。管平波的神色放缓,冲方才被打的女孩儿招招手:“元宵,过来。” 名唤元宵的小女孩小跑至管平波面前,嘴一撇,眼泪吧嗒吧嗒的掉。管平波掏出块帕子,替她擦泪道:“若在战场上,方才你已经死了。” 元宵抽噎着,不说话。 管平波道:“下回错了鼓点,别慌,快走一步救赶上了。你只管慌,缺了你,阵型便有了豁口,敌人杀进来,一个队都要受牵连。都是你的战友,你想要全军覆没,将来连个去看你父母的人都没有么?” 元宵哭了半天,才喏喏道:“我知道,是我错了。师父从没有无故罚人的,我见过外头的青皮打手斗殴,都是闪神即死。师父,对不起。” 管平波笑了,揉揉元宵的头发道:“去吧,叫你们队长给你上药。” 元宵磨磨蹭蹭的道:“师父,我……我……这旬犯错两回了,旬考时能不能别打板子?” 管平波道:“你说呢?” 元宵眼泪又唰的落下,低头寻队长去了。 这蠢孩子!管平波郁闷的想,指挥员跟政委的活计她一个人干,工作量有点大啊! 第43章 官话 管平波打发走了元宵, 走到桌边笑问:“你怎么来了?” 此事无甚好隐瞒的, 陆观颐压低声音道:“日后我跟着你吧,人来人往的, 他们就不好打主意了。” 管平波看了看弟子的方向, 一群孩子离的稍远, 全凑在一处吃点心, 才小声叹道:“除了天潢贵胄豪门世族,寻常人家的女子, 长的好了皆易薄命。” 陆观颐笑了笑:“世族也差不离, 生的好了,难免让人高看一眼,若父母绷不住,叫人礼遇多了,待到年老色衰时, 昔日让人受的委屈, 自百倍报答于她。再则, 亦引人争抢。杨贵妃便是如此。”美貌有时是利器,有时便是拖累。她若生的寻常, 或能使点手段,换个身份照样过日子。天高皇帝远, 圣上也不会真去揪着个官奴婢不放。不似如今,死里逃生后, 还得继续逃。 管平波道:“你常年躲着也不是办法, 我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那便再说。”陆观颐淡淡的道, “我们距京城千里之遥,没准明日晋王就做了皇帝,我姑母抬着银子来谢府上呢。” 管平波噗的笑了,真想得开! 陆观颐岔开话题道:“方才那位叫元宵的姑娘,经常出错么?” 管平波点头:“人不算笨,偏就学不会步伐。” 陆观颐心中不忍,道:“岂不是日日挨打?” “不瞒你说,鞭子令人从花楼里卷了来的。打着疼,却不破皮。半大的孩子,不好下死手,轻了重了,伤的发起烧来,就得跟阎王爷抢人了。”管平波有些无奈的道,“赏罚分明,方可治军。一味良善,到了战场就是让他们送死了。” 陆观颐全不懂军事,更不知管平波为何提到战场,只好笑了笑:“是我见识短,你莫怪。” 管平波道:“无妨。是人难免犯错,无人劝谏提醒,容易钻牛角尖。你见有不妥之处,只管说来。实话说,在窦家,人人都有亲朋故旧,独你我二人没有,只好相依为命吧。你方才说的,我亦有考虑。人与人不同,不擅长这个,总擅长那个。譬如我,拿起绣花针就犯晕,逼着我去绣花,便是一日二十鞭子也是做不好的。我欲调她去擂鼓,再不行,换别的武器。实在没有天赋,也只好退回去了。” 陆观颐笑道:“那你还是一日二十鞭的打她吧,我再不想着说情了。” 一语说的管平波也笑了,元宵日日挨打,从不敢有一句抱怨,便是因为回到家中,比在她手里难过的多。都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叫遣送回家,只怕当天夜里就要被爹妈打断腿。 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但戚继光选兵时,就爱去穷地方挑。吃苦耐劳的本事,真心是苦难锻造,非人力可强求。即便是家教严厉如她,初入伍的时候有些地方表现都不如穷苦人家的孩子。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能做到的都是圣人呐!至少她就很没节操的在贫贱面前向窦家屈服了。不管是暂时的,还是长远的,至少这一刻,她在高高兴兴的做窦家没名没分的小老婆,因为肚子教过她做人,亦会教这群孩子如何做人。 一代明主,不就是让老百姓衣食无忧么? 略作休息,管平波继续教学。除去基本的语文算数外,还有拳法。戚继光云:“ 拳法似无预於大战之技,然活动手足,惯勤肢体,此为初学入艺之门也。”千军万马在前,个人武艺再高也是枉然。明朝抗倭初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诸如打手、绿林、乃至盐枭都派上战场,依旧死伤无数。然而如此穷凶极恶的倭寇,在鸳鸯阵下,逃命都艰难。但话说回来,拳法并非毫无用处。它就似马步之余武学,是一切拳术剑法的基础。 戚继光曾集各家之长,整合了一套拳出来。不过管平波会的,又比戚继光的科学先进的多。古代兵书许多理念可以用,但执行操作时必然要因地制宜寻求进步,否则便与纸上谈兵无异。故管平波教的是军体拳,不独教架势,且连为何如此出招防御的理念讲的一清二楚。 师者,需要威严。管平波恐吓弟子的方式,便是说完一大串道理后,再在板上列力学公式。弟子们见此鬼画符,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觉得他们师父简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独文武双全,还会降妖画符,无所不能,心中更添叹服。 直到酉时,教学方才结束。孩子们一哄而散,管平波笑问陆观颐:“坐了半日,无聊么?” 陆观颐道:“今日来瞧热闹,自是样样新鲜。只我知学任何本事,皆枯燥乏味,我在旁边看着更是无趣。明日我自带书来看。” 管平波道:“还得架上炭盆,我瞧你身子骨可不是健壮的。” “很是,此时生病,便是给家里添乱了。”陆观颐从善如流的道,“少不得寻嫂嫂们替我备上要紧的物事。别的好说,暖砚必得有一方,才好写字。” 二人正说话,宝珠走来道:“给姑娘、姨奶奶请安。老太太说了,今晚请诸位去正院里一齐吃晚饭。” 管平波一面穿外套,一面问:“有事么?” 宝珠笑道:“好叫奶奶知道,老太爷请了几个先生来家,请诸位去见礼。” 管平波点点头,也不细问,与陆观颐同宝珠一齐来到正院。现今人口渐多,一桌子是坐不开的。索性分了好几桌。女眷上席有肖金桃、张明蕙并一个眼生的妇人,想便是所谓的先生了。 窦向东见人到齐,笑呵呵的道:“说来,咱们家里做了官,一应规矩该讲究起来才是。我今日请了两位先生来家,”说着与人介绍,“这位是吴先生,那位是先生家的娘子,姓史。两位先生曾在京中营生,讲的一口好官话,日后家里少不得同州里的老爷们来往,也别尽指着老爷太太们磕磕碰碰的听我们的土话。多陪笑脸事小,倘或会错了意,就事大了。我们爷几个常年在外头跑,南来北往的人都打交道,倒还差不离。我请先生们留在家中,你们娘几个好生学学,使的人也跟着一起。如今身份不同,再似往常一般下里巴人的,我是要恼的。” 话毕,那位史先生,名唤史柔的站起来冲众人福了福身道:“奴见过老太太,太太并奶奶姑娘们。要让奴说,这官话啊,无非是多听多说。我们原先在老家过活,也是除了巴州话,别的一个字都不会。到了京中做生意,几个月就精熟了。” 管平波手指缠着腰上的丝绦,卷了一圈又一圈。书同文,语同音,老爷子不单野心大,且确有见识,事事想在头里。这不是一般的豪强,更非泥腿子流寇可比。在她还只生出念头时,这位已经开始暗暗的行“广积粮缓称王”的勾当了。 管平波心中霎时陷入了纠结。想成就一番事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陈朝失道,天时已足。可地利与人和她却处处落后于人。她眼前有个窦向东,辽阔的疆域上,还不知有多少人做着春秋大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早刻进了骨髓,无数人盼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后发制人是道理,可她的积累,真的远逊窦向东。莫非她这一辈子,竟是来做权臣的?有点不心甘呐!揉了揉额头,管平波郁闷的想,出身太差了!果然还是富二代比较容易有成就。 肖金桃嫁入窦家几十年,窦家又有茶树,少不得与官宦打交道,故她可以讲一点不咸不淡的官话,到张明蕙就不行了,往下练竹贺兰槐更是出了巴州,就是哑巴聋子。想着家业,肖金桃十分赞同丈夫的决定,遂笑对儿媳们道:“并不是很难,你们慢慢学着,也不消说的似京城中一般,将来能与太太们闲话即可。太太们亦是五湖四海而来,未必就说的比我们强。” 贺兰槐心中一动,窦崇成读书上略有些天赋,保不齐能中举。以窦家的财力,只消中了举人,便可正经做官。实权官可不是窦元福那般捐官,是不许在原籍呆着的。去到别处,或进京活动,少不得说起官话来。故她一听就上了心,笑道:“我还没听过官话呢,烦请先生说两句,且叫我们开开眼。” 史柔冲贺兰槐点点头,看了眼屋中插瓶的梅花,念了一首小调道:“梅残玉靥香犹在,柳破金梢眼未开。东风和气满楼台,桃杏拆,宜唱喜春来。” 管平波:“……”我勒个去,这不就是普通话么!?虽然音调略微有些不同,但她每一个字都听的懂啊!合着她要穿到京城,就可冒充神童了…… 能冒头的机会,管平波是从来不放过的。待史柔念完,立刻笑道:“说起官话,家父也教过我几年,只说的不大好。” 窦向东:“……”这货怎么什么都会!?面上不动声色的道,“说几句叫先生点评点评。” 管平波笑着念了一首苏轼的定风波,史柔抚掌笑道:“奶奶已说的极好,只略略有几个音再学学就好了。” 看着窦向东满意的眼神,张明蕙深深叹了口气。多年来她死死压着妯娌们,万没料到被一个小妾比了下去。民间常道,子孝不如媳孝,这是假话;可一个好媳妇能替丈夫挣体面,却是真的。 张明蕙低头沉思了一回,嘴角忽然溢出一抹冷笑,你既日日出得了风头,我便借你一阵风,助你扶正如何? 第44章 实缺 张明蕙的法子十分简单,练竹不能生育是她的致命伤。只消把家中将要扶正管平波的谣言放出去, 依着管平波受宠的程度, 妻妾两个自然而然的便会生出龃龉。或许此次无事, 终归是扎下了根刺,早晚要翻脸的。下人们本就多有议论,张明蕙再推波助澜,登时就在家中炸开了锅。 自古以来,豪门世家皆不乏是非。肖金桃当家多年, 生生被张明蕙分去一半权柄,固然是张明蕙够精明,却更是窦向东的明示。窦向东迎娶肖金桃时, 仅为富户, 凭借自身努力, 周旋于历任州官之间, 方创下了这份家业。凭谁发家,都逃不过厚积薄发的过程,故窦家媳妇出身皆有限。娘家败落的练竹不提, 肖金桃家也不过小康。 肖金桃的私心窦向东看在眼里。要一个寻常妇人大义凛然的不为自己儿子打算, 那是强人所难。何况窦元福也没有感天动地的孝心。但窦向东一直头脑清明,休说窦元福夫妻确实胜过窦宏朗,便是他平庸些, 只别差窦宏朗太远, 他都会为正子嫡孙保驾护航。世人重嫡长, 并非礼法, 仅不愿家中生乱而已。就似皇家,偏疼幼子的下场,便是朝廷龙争虎斗、不得安宁。 窦向东抢家产时,对着隔房兄长毫不留情。待到自己养了儿子,又想着兄友弟恭了。只是既做了家主,许多事少不得担起来。窦向东志存高远,更要把规矩做到了极致。否则,兄弟必然你死我活。故,他替长孙定了与窦家门当户对的沈家。明面上的大珠宝商,实际在盐铁生意里亦有一份子。如此一步步加重长子的筹码,逼的肖金桃母子退让。 然而,张明蕙暗中的动作让他有些不满。管平波不过一个妾,活泼些,招人疼些,却与练竹胡三娘并没有过多的区别。窦宏朗妻妾三个皆无背景,不是窦向东刻意为之,却也成了事实。窦向东不愿兄弟阋墙,故抬举长子;可亦不想窦宏朗与窦崇成兄弟两个将来只能看兄长脸色过日子。肖金桃为窦家兢兢业业半辈子,张明蕙如此作弄窦宏朗,她岂肯干休?若不为她出头,更是逼的窦宏朗反抗了。自家儿子自家知道,窦宏朗还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聪明人的想法总是相似。面对家中乍起的流言,肖金桃立刻亲来二房安抚,她拉着练竹的手柔声道:“你妹妹伶俐了些,咱们家又缺女孩儿,少不得偏疼一二。只是再疼她,也越不过你去。你休听下头人胡言乱语,她若真起了混账心思,我第一个不饶她。” 练竹初听珊瑚回报,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论起娘家,她远不如管平波,至少管家可不用窦家养活;论起个人学识,更不消提。想来想去,都觉得没了活路。却是管平波听了信儿,直进门跪在她面前道,若有此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又细细与她分说,她们斗起来,伤的是二房元气,必是张明蕙弄鬼。方暂压下了心中不安。 练竹有一桩好处,她沉得住气。心中纵然百般疑惑,却不轻易表达,反倒同管平波说了许多好话。此刻听得婆婆的承诺,更要展现知书达理,遂道:“我原以为此话只在下人间流传,不想惊动了妈妈。”说着,眼圈一红,“我与平波终身都在窦家,不料竟遭如此算计。她也太歹毒了些,平波还没她儿媳妇年岁大,她就下这样的毒手。既是妈妈知道了,我也不瞒着,妈妈不替我们姐妹做主,我是不服的。” 肖金桃阴着脸道:“你阿爷要护着他们两口子,我有什么法子!” 练竹咬着嘴唇,眼泪颗颗的掉。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自问妯娌十几年,没有不敬长嫂之处,张明蕙却行此阴毒手段。挑起她与管平波之争,她们姐妹两个谁犯了傻,谁就遭殃。窦家当真不会休她么?倘若她先与管平波闹将起来,窦家头一个收拾她。而张明蕙有两个儿子,又能奈她何?此等小错,不过骂上两句罢了。练竹心中越发酸楚,一样的妯娌,人家有儿子她没有,只好白被人欺辱,横竖都是她的错,无处诉冤屈。 肖金桃听着练竹的哭声,沉默不语。窦家今日的豪富,有她无数辛劳。窦向东还在,窦元福就敢在她头上动手。翌日……深吸一口气,肖金桃沉声吩咐宝珠:“请你们管姨奶奶过来说话。” 管平波被人从演武场请回来,连带陆观颐,皆感到二房气氛压抑。管平波轻笑一声:“些许小事,何足挂怀?” 肖金桃看了管平波一眼,道:“你倒轻巧。” 管平波笑了笑:“我是从来不藏拙的,恨不能把十八般武艺都摆出来给你们过目。今日亦实话实说,此事除了心里恼一阵,再无他法。我便是想去大嫂屋里闹一场,苦没有证据,反显得我无理取闹。” 陆观颐亦笑道:“大家大族糟心事总不少,心宽些罢了。” 肖金桃没笑,斜睨着管平波道:“你休同我装疯卖傻,此事不单为此事,旁的又如何?” 管平波道:“天下做父亲的人,哪个不是对子孙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可我说句要紧话,咱们二房捆起来,休说同阿爷比,同大哥都比不过。咱们家的盐铁一块,妈妈并我们老倌,有摸到过边么?” 此言一出,肖金桃的脸色登时黑如锅底,冷声道:“莫不是你半点不急?” 管平波反问:“急有甚用?如今唯有靠着老倌自己长进罢了。好男不吃分家饭,此话说的有些不通世故,可做父亲的,自是喜欢有出息的儿子。我们女人家,不过是别拖后腿,莫不是阿爷那等人物,看哪个儿子好,看的是他的老婆不成?” 肖金桃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就是知道,心里才恼。窦向东从不让窦宏朗涉及盐铁,便是死死把他挡在了门外。凭她在家殚精竭虑,也无法挪动乾坤。想到此处,不由灰心。老婆终究不如儿子亲,与他同床共枕几十年,到头来,半点信任皆无。 陆观颐见肖金桃与练竹垂头丧气,笑道:“若论家里间妯娌斗法,我却是熟悉。外头的事我没主意,家里无伤大雅的添堵么,只怕我比你们都老练些。” 肖金桃没甚兴致的道:“且说说。” 陆观颐道:“大嫂想让二嫂与小二嫂起争执,两位嫂嫂偏不如她的意,偏表现的比往日还亲近不就行了?” 练竹道:“又有什么用?” 陆观颐道:“一则既然大嫂与我们添堵,我们便堵回去。二则阿爷心里明镜似的,见你们俩演上了,就知道咱们二房看透了大房的把戏,衬的二位嫂嫂聪慧,亦显得大嫂不懂事。此虽小巧,但遇着大哥那般庞然大物,想一招制敌是不能够的。蚂蚁咬死象,自然得一口一口的咬。咱们又不能把大哥撵出去,阿爷多疼二哥些,将来多点好处,也就到头了。” 肖金桃心中依旧不甘,却也只能如此了。有些疲倦的道:“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他既心中有盘算,我也不必在家里费力不讨好,索性一并交与他儿媳吧。” 陆观颐抿嘴笑道:“以退为进,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大嫂当了家,只怕更要厚待我们,也显的妈妈慈爱。” 肖金桃一顿,立刻想通了关窍!她与张明蕙不拘谁当家,都是假话。真正当家的是窦向东!就如张明蕙一进门,窦向东就逼她交出一半管家权一样,她此刻退了,窦向东也不会真的任由张明蕙把持窦家。她不过由明转暗,既不损实际,又向窦向东诉了委屈。 肖金桃连叫了三声好,道:“我儿子是个混人,我知道。可他却命好,有两个好老婆,有个好妹妹!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肖金桃还不知窦向东的野心,她盘算的是一力降十会。晋王若能荣登大宝,一个窦元福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太子上位,能杀晋王,却不能动公主。一个驸马收拾个乡绅,再没有不能的。想到此处,望向陆观颐的眼神更为热切,一径拉着她的手,含泪道:“我一世都记着你的好。” 陆观颐忙拿好话哄肖金桃,顺道捎上练竹,把婆媳二人赞了又赞。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真是再没有比她们更投契的了。 管平波听了一耳朵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宅斗,觉得比做高数题还累。好容易听三个娘们唠完了,人都虚脱了。 末了,肖金桃豪气的拍了两块金子在桌上:“眼看要过年了,阿竹带你妹妹多去街上逛。这是买零嘴的,大件的只管叫他们来家中报账。我不能拿张明蕙出气,就拿罪魁的银子出气!看他有什么话说!” 练竹笑着接了,又被肖金桃拉着往外走,至门口,对送出来的管平波道:“你是个明白孩子,我与你姐姐做脸压一压闲话,不是不疼你了,你休放在心上。” 管平波巴不得逃出生天,忙不迭的点头道:“妈妈想的周到,我就不送你们了,免的人看着不像。” 肖金桃点点头,带着练竹一径走了。 管平波一脸生无可恋的回房,对着陆观颐道:“你说你们想那些怄气的玩意作甚?” 陆观颐笑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可鸿鹄亦不懂燕雀之巧。所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既在老鼠洞里,学着老鼠走一回又何妨。横竖不用你走,连听听人间琐事都不耐烦了。” 管平波被陆观颐说的哑口无言,往床上一倒,明仗着二房暂无人听得懂官话,大喊道:“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陆观颐笑着摇了摇头,随管平波在床上滚着发泄。自家拿起针线,替她做起了过年穿的新鞋面子。 一件小事,足闹了小半个月。窦向东到底知道自己偏心太过,由着肖金桃带着自己嫡亲三个儿媳妇买东西出气。心里反暗松了口气,肯拿钱撒性子就好,要是只管憋着,日子长了反成仇。窦家又不差那点银子,肖金桃还没忘了三房,弄的窦元福也只好装不知道。 第45章 婚礼 石竹县隶属于梁州,处苍梧西南边陲, 左邻黔安下邻柳地, 乃三郡交接、蛮人杂居。从本朝起, 那处县令就时有时无,常做官员流放之地。朝廷的实缺官,从来僧多粥少, 似窦元福这等捐官, 一世都休想从举人进士嘴里抢肉。可这石竹县, 便是人饿死别处, 都不愿去的。 张明蕙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带着惊惧的神情道:“我听闻那处的蛮人苗子常年生吃活人,与汉人最不对付, 你怎么去得?” 窦元福咬牙切齿的道:“文书已下, 不去便是抗旨。被罢官事小, 就怕那厮抓着把柄,闹出其它事来。你是不知, 近来雁州盐矿总有生人探头探脑, 只怕就是洪让的人。他现手可通天,诚心整我们家, 又能如何?” 张明蕙恨声道:“我们这等人家, 岂能入世家子弟的眼,必是前次管平波非要留下陆观颐之故!” 窦元福心中不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轻巧,倒没怪在管平波身上。一个官奴, 没了也就没了。休说有个表弟做了驸马,便是亲弟,失了贞的女人,本家不认的多去了。不过是留根线头,有备无患。 张明蕙见丈夫不说话,哽咽着问:“此事阿爷知道了么?” 窦元福吐出一口浊气道:“暂未知晓,是我在衙门那处的一个熟人看到了,悄悄告诉的。眼看要过年,衙门都封了印,最快得过了初五再提。他的意思是,趁着过年,或是打点,或是陪情。能逃过此劫,丢再多的银钱都是划算的。” 张明蕙绞着帕子道:“你是长子,比别个都扎眼,故偏叫你去,好借刀杀人治死了你。我们快去告诉阿爷,叫他想想法子。再有,万别露一丝风声,省的二房知道了,反做手脚,他们便可坐享渔利了!” 窦元福听得此话,突然心中一动,露出三分笑意来。拍了拍妻子的手,安抚道:“也不是全无法子。” 张明蕙眼睛一亮:“你快说说。” 窦元福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且试之。此事你休管,我自有主张。沈家小姐进门要紧。” 张明蕙心中惴惴,满是担忧的道:“有事千万告诉我。” 窦元福点了点头,转身出门。 十二月十九,是窦家长孙窦正豪与沈家小姐结亲的大日子。一大早窦家上下都喜气洋洋,沈家更是天不亮就张灯结彩。打五更天起,一船一船的嫁妆就从城中出发,运往君山岛上。鞭炮沿途而放,引的无数百姓出来瞧。 窦家族人并出嫁的女儿纷纷赶往窦向东家,能干的族人媳妇团团聚在后院,洗菜的洗菜,煮茶的煮茶。这般动静,与管平波那时简直天差地别。不独鞭炮不绝于耳,特特请来的鼓乐分了好几班,从五更天起,至中午,竟是不曾停过。 沈家的嫁妆晒在院子里,因下着雪,院中搭着喜棚,光线便不如以往,却依然能看见开着的箱笼中金碧辉煌。沈家珠宝起家,陪嫁女儿的首饰匣子一色的红木,摊了一排在院中,什么杂宝项圈翡翠镯子,看的人眼花缭乱。沈家伙计拿着大红洒金单子一项一项的念着,把窦家族人羡慕的直吸凉气。连陆观颐都叹道:“陆家算是大族,当日我姑母出嫁时,也比不过如此景况。” 练竹悄悄笑道:“不怕妹妹笑话,我等商户,就只剩钱多一项了。” 天下至富不过商贾,窦家又做了官,沈家哪会小气。窦家一溜媳妇,沈秋荣的家世嫁妆算头一份,还未进门就压过所有长辈一头,沈家心中难免有些得意。至于窦家,谁嫌媳妇嫁妆多?端的是皆大欢喜。 沈秋荣嫁妆丰厚,先来瞧的人啧啧称奇,少不得各自找人传闲话。引得窦家亲眷一层层的来瞧热闹。又有诸如肖、张、练、贺、胡、候等亲家来贺喜,少不得赞一回嫁妆丰厚,窦沈两家都觉面上有光。 至下午,众人过足眼瘾,肖金桃方命人把嫁妆收好,在沈家人的见证下,抬进了东边荷花池前的一处小院,恰与二房做了邻居。 窦家能干的媳妇们起出库中的大圆桌,因来客颇多,见着空地就摆。饶是窦家宽阔,亦摆的满满当当。威风堂前更是堆满了各处来的贺礼。上回程知州与洪让已打过机锋,此次便只派人送礼,并未亲来。倒是官阶低些的与衙门中的小吏来了个齐整,皆往正院花厅的戏台子下,按着官阶品级一一坐下。同是富商的客人则把演武场占了,族亲只好东一桌西一桌的凑活。幸而吃的是火锅,茶又添的勤,倒也不觉着多冷。 黄昏时刻,突然鞭炮大作,唢呐齐鸣。几个青衣小厮扶着帽子跑来道:“来了,来了!” 众人探头望去,只见四个身穿喜袍的轿夫,一颠一颠的抬着个花轿,旁边是胸前挂着彩绸的窦正豪骑着马,一并往正门来。管家杨兴旺领着人拿着线香,点燃一串串的鞭炮,迎接新人。 鞭炮响的震耳欲聋,陆观颐秉性怯弱,只觉震的双耳发胀,胸口似堵着一团棉花。再有鞭炮炸响后的硝烟弥漫,呛的她泣涕横流。紫鹃忙忙的替她擦泪灌水,幸而烟气甚大,众人里不乏狼狈的,又看不清彼此,皆糊弄了过去。 好容易等窦正豪把新人扶下轿子,鞭炮才渐渐停歇。新娘跨过火盆门槛,夫妻两个拜了天地,新人送往新房,窦家近支女眷纷纷赶往新房瞧新娘子。新房内早有治通与则雅兄妹在床上闹做一团。沈家的送亲娘子见兄妹两个生的白净漂亮,心中十分喜欢。众妇人皆调笑窦正豪加把劲,明年也生一对金童玉女,那才好看。 乡绅人家结婚,图的是个热闹。热闹太过,则庄严不足。掀起盖头,新嫁娘羞涩的与夫君对望的戏码是没有的。窦正豪才拿起秤杆,屋内已一阵欢呼怪叫。待沈秋荣露了真容,又一叠声的说新娘生的好,盯着夫妻两个喝了交杯酒,就把窦正豪撵出新房,女眷们团团坐在新房喝茶吃瓜子,不时与新娘谈笑。窦家四个孩子并近支的孩童在新房内窜来窜去,叫声不绝于耳 ,吵的人脑仁儿都要炸裂了。 最令陆观颐惊愕的是,新妇的新房时不时有半大的男丁闯进来,看一眼新娘的模样,又跑出去。整个新房闹的好似杀猪场。陆观颐忍不住低声问管平波:“巴州风俗果真不忌男女大防?” 管平波笑道:“只怕唯有你们家才讲究,天下百姓都没几家不让小叔子小侄子瞧嫂子婶娘的。窦家已算文雅了,到我们乡下,”说着摇头,“新婚三日无大小,我不好说的污你耳朵。” 陆观颐难以置信:“我听人说过,只当是假话,果真那般……不顾礼义廉耻?” 管平波低声道:“你知一村光棍有多少么?一辈子就只能靠别人结婚蹭一点便宜,他们还不疯了去。谁同你说礼?越是穷地方,越是赤裸。我原先在刘家坳时,一年也不知听多少因通奸闹出的故事。吃饭穿衣睡女人,本就是生来带着的欲望。大家公子不缺女人,自不会不要脸皮。就好似你从小山珍海味培着,吃饭就比我文雅数倍。我饿极了,当真是逮什么吃什么,甚餐桌礼仪,统统剁了喂狗,扔了筷子上手抓的时候都有呢。” 陆观颐点头道:“礼不下庶人,倒是句实在话。” 管平波笑了:“管仲他老人家那句仓廪足而知礼节,再不错的。” 新房里的人叽叽喳喳,无人注意到管平波姑嫂说的悄悄话,再则她们二人用了官话,旁人更听不懂了。练竹方才还在新房里打了个花胡哨,此刻也走去了外头待客。陆观颐不知道的是,窗下已躲了十来个少年,预备听墙角,好明日耻笑窦正豪的。地方上听墙角,可不是京中豪门那般,听得差不多便一哄而散,多是听一整夜,还有舔开窗户纸往里瞧的。 似窦家这般有钱的还好,无非是隔音差叫他们听个动静罢了。家里穷些的,没有两层幔帐,再赶上月光好的时候,真真是被看个正着。 一径闹到亥时初,正院里官老爷们并富商方酒足饭饱的往客院去歇息,自然少不得美貌婢女服侍。家族亲眷就四处安顿,有些在窦向东家与人挤一挤,有些则往亲近的人家过夜。按例明日早起还能吃一顿大户,大伙儿都是恨不得多留两日的。 二房也来了亲戚,练家、胡家整家子的女眷都在此。练竹只好打发管平波与陆观颐睡一张床,令紫鹃睡在她们姑嫂那拔步床的床平上,雪雁则在对面的榻上。如此西厢腾出了一间房,安顿了几个女人,胡三娘的东厢、管平波的房间亦叫人占了去。只把陆观颐看的个目瞪口呆。 窦家下人本就不多,亲眷一来,更是忙的飞起。管平波不与厨房争热水,自架了个盆坐在大火上烧,又把隔壁借住的亲眷看了个眼热——实在太浪费炭了。 陆观颐从五更天被闹起来,到此时困的两眼冒泪花。偏生亲眷多了话就多,吵吵闹闹的没个安生。陆观颐幼时养尊处优,睡眠最好,打雷都不醒的。自打籍没后,日日心惊胆战,到如今,凡有一点动静就醒。吵成这样,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怎生都睡不着。只得坐起来发呆。 偏亲戚们闹起来一点节制都没有,竟还自掀帘子进屋来借茶杯。 昏暗的灯光下,偏那人眼尖的了不得,见了陆观颐就赞道:“哟,好漂亮的娘子,也是二老爷家的屋里人吧?” 陆观颐:“……” 紫鹃正要辩驳,胡三娘一脚踏进来,拉着那女人的手道:“要多少杯子没有,偏到别人家来借。”又对管平波道,“管妹妹对不住,我家里人多,着实照应不来。” 管平波还能说什么? 那女人却是个自来熟,大着嗓门道:“哎哟,你跟我们姑娘一样啊?怎不见你娘家人?都是亲戚,请出来大家伙彼此认认。亲戚嘛,越走越亲香,不走便是陌路了。” 胡三娘想起管平波的战斗力,唬的脸色发白,生拉活拽的把自家亲戚拖走。到了外头,大嗓门的亲戚嚷道:“到底是大户人家,他们有个娘子,生的比画上的观音还好看!” 看胡三娘的水准,就知她家亲戚是什么模样的了。此言一出,不独胡家,连同练家的都好奇起来,呼啦啦的往陆观颐屋里冲。 练奶奶也是个不省事的,闻得紫鹃说是肖金桃的干女儿,再看陆观颐的模样,当下急的差点抹脖子上吊,一叠声的问陆观颐怎么不说亲。 一语引起了广大妇女同志的共鸣,陆观颐屋里登时变成了逼婚现场。 陆观颐被一群大妈弄的泪目望天,绝望抓住管平波的手,用官话道:“陛下,您快登基吧,妾着实受不住了。” 管平波噗一口茶喷在地上,不厚道的捶桌爆笑。陆观颐一定是头一个被亲戚看的想造反的人!哈哈哈哈哈! 第46章 凤皇 窦家二房,妾强妻弱, 着实算不得太平。幸而肖金桃有分寸, 加之管平波直接倒向练竹, 才挤兑的胡三娘没了声息。胡三娘嚣张多年,她娘家人亦跟着不知捞了多少好处,少不得做着胡三娘扶正的春秋大梦。如此, 胡家与练家自是不合。两边说是闲话, 实则机锋, 你一言我一语, 直到近四更才消停。 陆观颐彻底走了困, 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管平波倒睡的香甜,一觉醒来, 看见陆观颐两个黑眼圈, 便道:“似窦家这般大户, 在我们乡下,娶亲是要摆三天席面的。亲戚们高兴了, 住十天半月的都常见。你实在受不了, 往妈妈屋里睡两晚去。” 陆观颐蔫蔫的道:“我去妈妈屋里,阿爷住哪?” 管平波道:“老姨奶奶处呗。不过那些当官的与富户, 只怕吃了早饭就走。客院定能空出来。我们休同这帮女眷磨牙, 往客院里住半个月,不信他们在年根子底下还赖着不走。” 陆观颐想着搬家就烦,前次肖金桃一气给她添了六件裘皮,八套冬衣, 两大匣子首饰,再加上零零碎碎的诸如帕子铜盆,怕有好几箱子。她又不是真一点烟火气都没有的大家小姐,好赖做了几年丫头,人来人往的,不把东西搬尽了,一准要被偷。再有,她与管平波都极爱干净,屋里从来没有虱子的。可旁的人不好说,想起那四处乱蹦的虱子,她就当真恨不得管平波立刻造了反! 深吸一口气,略略平复了下一宿没睡带来的情绪,坐在梳妆台前细细上妆。她日常都只薄施脂粉,今日要盖住眼下的痕迹,少不得上了大妆。反手梳了个华丽的发髻,戴了一套金簪,再换上岁寒三友的大红织锦缎袍子,饶是管平波日日见她,都想上爪子调戏两把。就这么出得门去,在院里熙熙攘攘扯闲篇的女人齐齐一呆。白日里上了妆的陆观颐,较之夜里灯光下的她,更漂亮的不似真人。 不遭人嫉是庸才,可屋中正收拾,她也只得避到外头。又不敢出院门,不然叫哪个当官的瞧见了,必生事端。二房住了二三十号女眷,在哪间屋都挤得慌,可不就全在院中透气了么。幸而今日老天开眼,不再下雪,练竹把院中架了几个火盆,预备招呼亲戚们吃饭。众人才醒过神,纷纷寻碗好祭五脏庙。美人什么的,哪里有吃饭要紧! 上回窦家升官,因请了程知州,不大得脸的亲眷都没下帖子。此回乃长孙媳妇过门,日后的宗妇,总不好不让亲戚见上一见。加之上回没凑到热闹,此次不请自来的就有好几十。人都到了,大喜的日子难道还赶出去?少不得一并招待。因人实在来的太多,各房亲眷就归了各房安顿。 族人反倒好说,泰半都在岛上,城中乡下的不必都往窦向东家挤,横竖只要他管饭即可。故昨夜便商议妥当,早上谁家的姻亲就在谁院子里招待,方才省事。二房通只有一个小厨房,平日里做做一家几口的饭食还好,忽的添了许多人,一时忙不开,早起便下的是面条。虽看似简陋,面汤却是熬的极浓的高汤。再置一大盆炖肉做浇头,并炸了几十个鸡蛋,十分实在。二三十号人各抱着汤碗吸溜着面条,连冬日里的寒意都祛掉了几分。 幸而这帮亲眷尚有分寸,知道窦家讲究,没把家中孩子带来,不然几房非成了花果山不可。陆观颐自是不会去外头与人抢面吃,管平波见她无甚胃口的样子,令雪雁打了一小碗炖肉,切了一碟子酱脆萝卜皮搁在一边。自己架了个小铸铁锅,不一时熬出一锅香浓的南瓜糯米粥来。 所有颜色中,橙黄色最引食欲。管平波拿细瓷碗盛了粥,连同炖肉与萝卜皮一同摆在陆观颐面前道:“身上不爽快时不宜吃太多,以免加重负担,却也不能一点都不吃。粥与萝卜皮是不打紧的,肉想吃便吃两块,不想吃便罢了。今日你万不能出门,我却要去正院里头走个过场。巴州堂客最是泼辣,我把雪雁一并留给你。如有争执,你只管把门关了,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陆观颐笑道:“哪有那般娇气。日头不早,休叫新人等急了。” 管平波嘱咐了雪雁几句,与练竹忙忙往正院里去。因窦家在岛上,来往不便,昨夜留下的官客富商,都是吃了早饭才走。沈秋荣见礼的时辰便直推到了巳时三刻。练竹赶来时,同样要招待娘家人的张明蕙与贺兰槐也才刚到。新人见礼,不过是磕头放赏。管平波细瞧了沈秋荣一回,长相中平,眼神灵动,是个典型的巴州姑娘,将来又是悍妇一枚。 窦家三兄弟,昨夜都被亲戚挤兑的无处睡觉,全在正房厅上搭板子胡乱凑活的,此刻脸色都不大好。窦正豪倒是神清气爽,知道昨夜长辈都因他累着了,忙谢了又谢。 见了家里的几个人,肖金桃叮嘱了几句话,住在各处的族中亲眷们就一波波的来了。这时才算正式见礼。窦家人口众多,窦正豪辈分又小,带着沈秋荣,磕头磕的头昏眼花。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算礼毕。 闲话几句,又到中午,少不得请众亲眷接着吃酒。各房的姻亲也被请了出来。今日没了外客,少了一半的人,正院演武场摆的齐齐整整,众人推杯换盏,吃的满嘴流油。略有些眼色并关系远些的,就开始告辞。肖金桃真是谢谢他们没带孩子来了,一人打发了三斤点心两块大肥肉并一斤红枣黄糖,礼送出门。再近些的,不吃的多长五六斤肉,是不肯回去的。只得接着招待。 管平波吃完饭回到家中,屋里静悄悄的。忙放低声音问雪雁:“睡了?” 雪雁点点头,悄声道:“奶奶放心,早起的南瓜粥剩了一点子,中午吃的比早上多半碗。我在火盆上炖着银耳红枣,待她醒来,当零嘴吃吧。” 话音未落,大部队回来,昨天夜里的那个大嗓门站在院子里喊道:“他姑娘!方才我们吃饭,没见你出来,我给你袖了一块走锅肉回来,上面好一层肥肉,你快出来垫垫!” 管平波:“……” 被惊醒的陆观颐:“……”这日子没法过了! 那妇人喜滋滋的进来,把用油纸包的肥腻腻的走锅肉拍在桌上,十分热情的道:“肉一上桌,她们抢的跟什么似的。幸而你们家大方,又上了一份,我麻利的抢了一块,干净的,留给他姑娘吃。” 陆观颐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说气她抬脚进门吧,人家一片好心;想要念个好,昨晚尽是她闹的。只得起身道了个万福:“多谢嫂子。” 妇人走前拉住陆观颐的手,再次上下打量,笑道:“你休同我客气,我不是外人,是你胡嫂子的娘家嫂嫂,你叫我胡大嫂便是。我从未见过生的你这般好的人,看着就爱的不行。不怕你恼,若不是我家门第实配不上,真想同你提个亲。我日常在外走动,倒认识几家公子,依我说,以你的模样,得嫁到县太爷家里才不亏!” 又来了!果然,外头的中老年妇女听到说亲,立刻涌了进来,七嘴八舌的继续着昨晚的话题。尤其以练奶奶蹦的最高。练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亲娘在闹什么,正欲拖着人走,练奶奶已道:“这样好的姑娘,我看与你兄弟正相配。你兄弟就在外头,我喊他进来给姑娘瞧瞧如何?” 胡家人虽跟练家别苗头,却知自家底子更薄,看看陆观颐头上的金簪,就知自家抢不过。何况小门小户的,娶个天仙回去,那是招祸。竟是都闭了嘴,任由练奶奶说起他家的小儿子如何如何伶俐孝顺生的好。只把练竹气的直哆嗦,还不能在胡家人面前叫嚷,省的落了自家脸面。 最气的是,练奶奶说着话,练二嫂就真个往外头叫练小弟去了。这厢陆观颐眼观鼻鼻观心的发呆,她巴州话本来就不利索,练奶奶还有乡间口音,不用心听都是不懂的,知道她没好话,更装腼腆小姐。管平波则是拿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想当年她当宝贝疙瘩独苗苗的时候,姐夫的亲娘逼婚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演完金庸演琼瑶,十八般武艺尽数往她身上招呼,那才叫人生挑战。这帮娘们只知道放嘴炮的手段实在弱爆了。 练奶奶说的口干舌燥,练竹掐准她歇气的间歇,插话道:“妈妈你同她说做什么?她未出阁的腼腆小姐,哪有自己做主婚事的?你要说同我婆婆说去。” 练奶奶心道,你婆婆才不肯呢!喝了口茶,预备说下半场时,余光瞥见小儿子来了,喜笑颜开的跳出去拉了人进来。陆观颐万没料到屋里来了男人,见人影一晃,条件反射的抬头,练小弟霎时间半副身子的骨头都麻了。 管平波登时恼了,沉声呵斥道:“出去!” 练小弟傻傻的看着陆观颐移不开眼,练竹用力推了两把:“出去,姑娘的闺房你进来作甚?” 练小弟醒过神来,却是不愿离开。心里想的是,自家姐姐的地盘,便是孟浪些又如何?来的路上已知不过是个干女儿,必不敢得罪正紧姻亲的。故不独不退后,反进了两步,装了个公子模样作了个揖:“小生见过姑娘。” 管平波冷笑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练小弟的衣领,一脚踹飞出去。而后转身冷冷的盯着练奶奶,一言不发。 管平波久经沙场,自有一股杀伐之气。练奶奶被她盯的后退了几步,练竹立刻拽住亲娘的手,直拖出了房门。 管平波环视一圈,缓慢而沉稳的道:“谁还想试试我的身手?” 众妇人作鸟兽散!屋里霎时就清爽了。 陆观颐叹一声:“你若果真是个男子,便好了。” 管平波坐回椅子上,拿着书继续翻:“怎么?我现在护不住你?” 陆观颐道:“不,你是个男人,造反容易些。” 管平波:“……” 陆观颐沉默了许久,轻轻道:“我不想过这般被人当货物掂量的日子了。” 管平波奇道:“莫不是以前你想?” 陆观颐露出一抹笑:“给太子妃掂量了好几回,还当是荣耀呢。她赏块料子,全家喜的屁滚尿流。” 管平波道:“那不一样,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谁不是出来卖的。良禽择木而栖,人之常情。你不高兴的无非是你本凤凰,却叫人当了麻雀。” 陆观颐被说中心思,脸涨的通红。 管平波笑道:“我等粗人,就没你们那般细腻的心思。窦家只把我当小老婆,我也是不乐意的。有甚好羞怯的?光你自己觉得,有什么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老百姓眼里,一文不值,还不如我会打架呢。” 陆观颐道:“那你说,我怎样才算凤凰?” 管平波道:“关在笼子里的不是,飞起来的才是。” 陆观颐怔了怔,呐呐的道:“飞起来?” 管平波放下书站起来,走到跟前捏了一把陆观颐的脸,笑道:“苍鹰与凤凰不一样,飞的方式也不一样。我知道我想怎么飞,你呢?想过吗?” 陆观颐猛地抬头,望着管平波的眼。 “在皇宫里插几片羽毛的不叫凤凰,浴火重生的才是。你的聪慧与坚韧,只在内宅就太可惜了。”管平波的手,从陆观颐的脸颊处移至头顶,稍稍用力,而后居高临下的道,“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日日护你左右。你……莫让我失望。” 陆观颐心中一颤,不由自主的应了声:“是。” 第47章 矛盾 许多时候,丈夫的离去, 是女人腾飞的起点。因为几千年的男权社会, 对女性的首要要求是服从。从父、从夫、从子。陆家对陆观颐的一切培养, 都在于辅佐。因此她需要有一根主心骨,否则她的聪明才智就无处施展。就像万千奴才一样,能随侍在主子身旁出谋划策, 却缺乏最关键的、勇于拍板的能力。 她昨夜哪怕是戏言, 都不会认为自己是造反的那一个。历史上无数彪悍的太后, 控制子孙、执掌朝政, 却极少敢从夫主手里抢班夺权。哪怕是武则天, 权柄亦建立在李治的孱弱的身体之上。倘或李治不想废黜世族,又没有头风之症, 或许唯一的千古绝响都不会出现。农业社会的女性太脆弱, 所以她们只能按男人定下的规则存活。因为违背者, 会死;而听话的,会有糖吃。上位者与下位者的交易, 古今中外, 概莫如是。 十九岁的陆观颐,在管平波看来还太年轻。局限于四角天空内, 纵然有许多长处, 亦不能脱离时代的束缚。管平波即便想一点点的建立自家班底,也不愿身边的人对她过分依赖。就似后世的中产,把太太养成傻白甜,是最愚蠢的选择。因为, 万一她在征途中倒下,总得有继承遗志的人。历史由胜利者书写,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乾纲独断的风险太大了。 揉了揉陆观颐的头发,管平波笑道:“一座宫殿,需要很多根柱子。只有一根顶梁柱,是会塌的。” 陆观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有些茫然,“没主意”固然是对当家太太们的鄙夷,但个性太强亦不是好话。在她看来,管平波有些张扬太过,可细想想,管平波要真的想收拾练竹,练竹只怕招架不住。她到巴州几个月,日常听过些巴州堂客的事迹。先前觉着新奇,可时间长了,发现她们终究只是色厉内荏。她们,依旧不是当家。 管平波又坐回椅子上看书,放陆观颐自去思考。有些事须得自己想明白方能解决。二人性格不同,处事方法亦不同。她无法替陆观颐指出一条明路。但只要陆观颐有那么一丝反抗精神,就会自找方向。因为人性贪婪,很少有人在能做主子的时候选择做奴隶。尤其是尝到了做主子的甜头以后。日子还长,她们还年轻,不必揠苗助长。 腊月二十三,是为小年。一群连吃带拿的亲戚终于带着胖了几斤的身体各自回家。张明蕙迫不及待的带着刚过门的沈秋荣参与管家。肖金桃懒懒的,随她们婆媳折腾。年下事多,她猛的一放手,家大业大的窦家登时就塌了一半。 家务尚可,便是有不当之处,也好弥补。要紧是外头的掌柜伙计的年礼,往常都攥在肖金桃手中,此刻连个交接都没有,张明蕙如何打理的过来?沈秋荣才进门,更是两眼一抹黑,家里的管事都认不全,打下手都磕碜。伙计们怨声载道,背地里不知传出多少八卦,人心惶惶。 窦向东方知肖金桃还在怄气,一面亲去安抚掌柜伙计,道是肖金桃因天冷受了风寒,张明蕙年轻不知事,请大家见谅则个;一面寻到肖金桃,陪笑说好话。 肖金桃歪在榻上,拿着话本子认真翻着。时下有一类闲书,图文并茂,似后世的口袋小人书,最适合肖金桃这等识字不多的人。肖金桃为窦家忙了大半辈子,还不曾如此惬意的消遣过。看到精彩处,唤了练竹来分享,或是有看不懂的,亦叫儿媳来解说,当真好不快活。 窦向东十分沉得住气,直待肖金桃看完一套,方才开口道:“儿媳不懂事,你做母亲的要打要骂无人说你,何必如此?” 肖金桃冷笑:“我也一把年纪了,谁家孙媳妇都进了门的老妇人不是颐养天年?怎么到了咱们家,就要拿老骨头榨油了?窦家穷死了么?” 窦向东笑道:“看你说的,便是重孙媳妇进门,谁又有你老练呢?” 肖金桃看着丈夫,嘲讽道:“你不信我,不信我儿子。为着窦家的脸面,我忍着操持完你孙媳妇进门的事才撒手,还不够仁至义尽?孔子做了圣人,历朝历代皆荣养之;要我替你儿子作嫁衣裳,你窦家又许我什么?老二不是你的种?就由着他大哥作践?既如此,我还挡着人家的路、讨人家的嫌做什么?我是后娘,多疼亲生儿子是真,亦没慢待过继子庶子。你既然嫌弃我们娘几个,索性就分了家,我自跟儿子去过活,如何?” 窦向东在榻沿坐下,温言道:“我并不是不知你的委屈,只她娘们犯错,我做老公公的怎好说话?你心里不爽快,就好生歇几日,待到过了年再理事。”说毕,顿了顿,笑道,“从年下的事看,老大媳妇不是个周全的。倘或你当真撒手,她一时疏忽,照应不到老二老三,你岂不是心疼?” 窦向东说的和气,肖金桃却登时恼了,翻身起来啐了一口道:“你拿我当外头那起子无知妇人,就错了主意!你威胁哪一个?窦宏朗竟姓了肖不成?有种你打死他与老三,把漫天家私单留给窦元福去!你窦家的子孙,与我什么相干?人死了一把烂骨头,我稀罕你家空口白牙的香火!休叫我说出好话!你在外头鬼鬼祟祟的事,我不想多问,横竖我一把年纪,惹急了我,砸你个稀烂,谁也别想落着好。”说着冷笑,“到那时,你才知道糍粑是米做的。不信的话,大可一试!” 窦向东万没想到肖金桃敏锐至此,便不再绕弯,直接道:“便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会亏待了老二的,你放心。” 肖金桃道:“我不放心,分家吧。” 窦向东笑道:“我且有大赚头,此刻分家,你不觉着亏啊?” 肖金桃眼皮都不抬:“高攀不起。” 窦向东拍拍老妻的肩:“罢了,都是我的不是。手掌手背都是肉,我哪个不疼?他们哥几个都是好的,娘们间别苗头最常见,老二家的也没吃亏不是。常言道子不孝父之过,你非要算到我头上,我认了。这就单称一千银子的私房与老二家的如何?” 前次肖金桃大肆采购,已抛出去几千两。以窦家家底,再添一千也不算什么,却是在张明蕙脸上抽了个脆响。肖金桃借着一件事,告了两回状,再往下已无好处,装作“气性方平”,见好就收。哼了一声,捡出另一套书翻开道:“我嫁进你家连头到尾几十年,头一回过安生日子,且待我过了年再说吧。” 窦向东见老妻松了口,立刻出去叫人抬了一百两金子交了进来,又把长子拎到外书房道:“你可瞧见了?干一回蠢事,引多少麻烦。你那堂客也休想着抢班夺权,她还嫩着呢!” 窦元福讪笑道:“万不敢作此想,她妇道人家见识短,胡乱吃醋,真不是不敬妈妈。我早已说过她几回,只阴私之事不好辩白,若妈妈依旧生气,儿子就去磕头赔罪。” 窦向东道:“你妈妈是个能干人。” 窦元福忙道:“是。” 窦向东看向儿子,淡淡的道:“寻常妇人有寻常使法,而有才之人,便不可慢待。做当家,不可只看远近亲疏,更要看能耐大小。家业是咱们窦家的家业,把家务交到你媳妇手里,她管的来么?” 窦元福心中有些不服,如此突然放手,凭谁也接不住,却不敢表露,只低声应道:“她年轻些,还待多学。” 窦向东看穿儿子的心思,沉声道:“她是当家主母,你不哄好了她,她一径给你捣乱,你奈她何?她掌家几十年,你们两口子多大心,才觉得她好惹?她若没儿子便罢了,你去作弄于她,当手底下的伙计不会站队?我还没死,你们哥几个就厮杀起来,是嫌家业太稳?还是嫌仇人不够多?” 说毕,冷冷的看着儿子,接着道:“兄弟三个,独你跟我在外交际,我偏心到此地步,你还容不下兄弟,休怪我无情。” 窦元福心里一颤,以为自己万般算计皆被看穿,冷汗都要下来了。强行镇定着情绪,良久才道:“定不会如此小肚鸡肠,阿爷放心。” 窦向东一挥手:“去吧,我才给了你妈妈一百金子,家去告诉你女人,我再听见一个字的闲话,全在你身上。” 窦元福忙应了声是,赶紧退下。回到家中,把张明蕙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才骂完,就听下人回报,肖金桃喊了练竹与贺兰槐两个,一人赏了五十两金子,说是给孙子们的压岁钱。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只道是窦正豪与窦高明业已成年,便不给小孩子家的买糖钱了。 窦向东:“……” 肖金桃在屋中冷笑,就你们那点小伎俩,也配跟老娘斗?呵呵。 张明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般理由谁信谁傻,肖金桃分明就在公然表达对她的不满。可就似她放那扶正管平波的风声一样,虽背地里动作,当面却从未对肖金桃不敬,故即便二房知道是她的首尾,也只能把气咽了。肖金桃此举,半个字都不说她,却比骂了她一顿还狠。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窦元福与妻子的感情自比继母深的多,不提小二十年的夫妻情谊,只说夫妻一体,就天然的站在了妻子一端。想起父亲的点评,肖金桃在窦家最大的依仗不是他父亲的信任,而是生了窦宏朗!他们母子两个互为犄角,无论是争宠还是诉委屈,皆比他强。 想到此处,窦元福眼神一凝,就下定了决心。积毁销骨,他不能再留窦宏朗了! 第48章 阵法 越近除夕,当家人就越是忙碌, 而不当家的反倒越是清闲。“闲人”中, 唯有管平波带着弟子们, 日日勤练不辍。元宵被调去专职擂鼓,总算比冲锋好上许多。可管平波练兵,皆听令于鼓声变化, 故擂鼓之人须得心性坚韧, 临危不乱。元宵哪里经得起管平波的不断骚扰, 难免挨上几下。 与此同时, 管平波不再放任陆观颐, 令她仔细学了军规与奖惩细则,凡有人受了罚, 就撵去陆观颐处听道理。陆观颐说话轻言细语娓娓道来, 加之容貌非凡, 把三个男孩子激动的恨不能被多罚几次,好与陆观颐说话。管平波见状, 抓住机会狠抽了三个男孩子一顿, 然后扔到谭元洲处。看着男孩子们惊惧的眼神,管平波露出一丝狞笑:“谁告诉你们, 讲道理的只有一人, 嗯?” 谭元洲一个粗人,会讲个屁的道理。闻得是习武不认真,直接爆捶了一顿不算,还唤了几个小厮, 将人一径拖回他们家中,当着父母的面骂的唾沫横飞。三个人当天就被爹妈好一顿抽,抽完拎回管平波面前磕头赔罪。 管平波挑眉道:“还弄鬼么?” 三个人把头摇似拨浪鼓,纷纷道:“再不敢了!” 管平波点头:“很好,每人再去做五十个俯卧撑便罢了。” 三人的家长皆齐齐松了口气,肯罚便是还肯要,韦高义的爹忙道:“小子不听话,奶奶只管揍!” 潘志文的爹跟着道:“依小人说,奶奶太慈和了些,那鞭子打人都不痛,才惯的他们不听话。家里有专罚人的毛竹板子,小人明日就送了来。别人家的小人管不着,凡是潘志文不听使唤,奶奶吩咐一声,小人立刻喊上他叔伯,一并打他个臭死!” 石茂勋的爹嘴笨,说不出这么长的话,只管点头附和。 三个做俯卧撑的男孩子听的寒毛直竖,虽被打的浑身疼痛难忍,在父亲们的表白下,硬是不敢偷懒,规规矩矩的做完,全累的趴下了。 管平波打发走了三人的父亲,一脚踩在领头的韦高义背上道:“有色心没能耐,就自家撸去!此回给你们一个小教训,再动花花肠子,你们才真知道师父的手段!” 韦高义差点哭出来,心中暗道,妈的被轮了三回,还是小教训!那平素您老都快成慈母心肠了! 管平波呵呵,拍拍手,喝道:“起来!” 韦高义等人立刻从地上跳起,立正,自觉对齐。 管平波满意的点头道:“很好,做我的弟子,礼义廉耻给我死死记在心里。倘或谁想做痞子,尽可试试看。” 三人顿觉菊花一紧,齐声道:“是!” 韦高义等人夜里回到家中,又被好生数落了一回,方得休息。次日训练,端的是精神抖擞,喊起口号来,中气十足! 窦向东平素在外头忙,待他回家时,管平波处早散了场。年根底下,闲在家中日日陪肖金桃看他嗤之以鼻的才子佳人,突听夹道那头传来声响,不由问道:“演武场处做什么呢?” 肖金桃眼睛不离话本子,随口道:“你二儿子的老婆在扮穆桂英,练兵耍呢。” 窦向东喷笑出声,起身道:“我去瞧瞧咱们家的穆桂英。” 肖金桃知道丈夫年轻时最爱舞刀弄棒,她们夫妻和睦,就有肖家棍法的一份功劳,巴不得窦向东更喜管平波,反撺掇着他去看。 窦向东走到演武场外,就见九个人整整齐齐拿着毛竹杆子踏着鼓点往前走。队形严整,面容肃穆,看起来十分震撼,却是只用一招。窦向东看的大笑,踏进院子道:“小霸王,你倒玩的新鲜。” 陆观颐在一旁,忙过来见礼。窦向东没把她放在心上,随便答应了一声,又看向管平波。 窦向东是极喜爱管平波的,故也跟着儿子唤起了外号。虽觉管平波想的简单了,可能把人训练到令行禁止,实属不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窦向东自问手底下很有些能人,行船又比陆地上更需要组织性,却差着管平波的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风味。欲成大事者,皆擅于学习。便笑问:“你日常如何练的?” 管平波干练的回了四个字:“奖惩分明。” 窦向东笑道:“小气!你休藏着掖着,告诉阿爷,阿爷再弄些人来陪你耍,如何?” 管平波岂好糊弄,道:“就不告诉你。” 窦向东道:“你不告诉我,我亦不告诉你不足之处。你这般练法,不得要领,倘或敌人从侧翼杀入,你待如何?”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阿爷要不要试试?” 窦向东逗着她道:“怎么试?” 管平波道:“我这些个人呢,半大孩子,其中七个小姑娘,练不到两个月,阿爷喊三个人来,与他们较量一番,算公正吧?” 窦向东点头:“三打一,你很有信心。” 管平波道:“横竖是玩,输了难道阿爷还要罚我?” 窦向东笑道:“你带着人白吃了两个月的米粮,练不好,我罚你又如何?” 管平波道:“既有罚,那便有赏。我若赢了呢?” 窦向东道:“你既不爱花,又不甚在意银钱,你想我赏你什么?” “我想上船看看。”管平波强调一句,“我们家的货船。最好能在下次老倌出门时,跟着走一趟。”说着解释道,“我长这般大,还没出过巴州呢。” 窦向东哭笑不得:“哪来这么野的丫头!你知道什么是跑船?你一个女儿家,还要上天了。” 管平波故意拿话堵窦向东道:“阿爷那般怕输,就把张和泰兄弟喊来打!” 窦向东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消遣,笑着令人把张和泰几个唤了来。谭元洲李运等人也跟着来凑热闹。众人都对毛竹杆子十分好奇。论起来,大家都识些兵法,知道毛竹削尖了可当枪使。可管平波的毛竹比寻常的都长,上面连枝丫都没收拾整齐,端的奇怪。都知道一寸长一寸强,可长到这般,如何舞的起来? 管平波无所谓的摊手:“你们哥几个谁上?” 窦向东怕把管平波欺负的恼羞成怒,指了略逊一点的高大山、马蜂与刘耗子下场。 窦家演武场不算窄,然而打起来多宽都显不足。窦向东带着人退至廊下,管平波站在角落的鼓边,立定。元宵双锤一敲,韦高义等人立刻唰的站的笔直,随着韦高义一声:“向右看——齐!”几个人迅速偏着头,用小碎步调整着位置,站出了笔直一条线。 窦向东满眼赞赏,虽不大懂管平波为何如此,却是看得出几个孩子的精神风貌不同寻常。两边比试,就得有裁判。窦向东自觉做了裁判,见高大山几个亦摆出了架势,便喊道:“开始!” 元宵再敲一次鼓,紧接着便是单锤交替敲击,韦高义等人踩着鼓点,一下一下的往前。高大山几人忍着笑,心里皆想的是,待孩子们过来,从他们中间窜过去,拎起后脖子算完。 双方的距离逐渐缩短,雪地里,毛竹尖似泛出一丝寒光,三个人心里不由的有些异样。他们久经沙场,对危险有异乎寻常的敏锐,高大山眯了眯眼,悄悄挪动步伐,预备迎战。 韦高义等人的步伐越来越近,刘耗子没来由的一慌,跳上前去迎战!突然!鼓声一变,韦高义等人脚下步伐跟着鼓声动作,众人眼前一花,他们已分成了三组,形成三个一前两后的布局。手中的毛竹竿子却纹丝不动,依旧笔直向前。 高大山怔了一瞬,毛竹竿子就已至近前。蹬脚向前,韦高义大喝一声:“哈!”毛竹竿子直往他刺来。高大山使了个步伐,还未站稳,张四妹的杆子又至,待他回过神时,阵法已变成二前一后,他被三根毛竹包围了。再看其余两人,皆被困于阵中! 擒贼先擒王!高大山略扫一眼,就知道三人之中韦高义最强,接连躲闪几下,运了口气,往韦高义处扑去。韦高义又是傻傻的往前刺,高大山略有些暴躁的抓住了他的毛竹杆子,才觉得上面的枝丫十分碍事。还未等他将毛竹竿子抢过,张四妹的毛竹竿子就刺了过来,紧接着杨欣的更是抵在了他太阳穴处。 高大山登时:“……” 窦向东看得呆了!此为比试,孩子们皆点到为止,若真是战场,三人只怕已命丧黄泉。张和泰在一旁抚掌大笑:“妙!妙!妙!” 李运一头雾水:“这这这怎么回事?” 谭元洲跟管平波混的最多,遂解释道:“以少打多,须得请君入瓮。我们与奶奶第一次交手时,奶奶便是满屋子窜,吊的我们散开,她方能一个一个解决。倘或我们都聚在一处,双拳难敌四手,凭她再厉害,也是打不过的。今日,奶奶是反其道而行之,毛竹竿子那般长,三人成阵,攻击范围大了十倍不止。高大山想逐个击破,就得靠近。偏那毛竹杆子碍事,枝丫乱刺,竟是可远攻可近守,不制住杆子,走到近前他横着来一下,枝丫的刺非扎进肉中不可。便是高大山勇猛过人不惧生死,身上挂着杆长毛竹,还打个甚?高大山只好抓杆子,可边上两个人又不是死的,他伸手去抓,少不得有个拉扯的动作,就停此一瞬,另两根就来了。还打什么打?投降算完!” 窦向东抽抽嘴角,不知这样的乌龟阵管平波是怎生想出来的。三个打一个不算什么,可三个孩子就能解决一个高手,便显的可怖了!定睛看了一回管平波,视线下移,又盯着她的肚子良久,心中发狠道:老二那小子不睡到她怀孕前,再敢碰别的女人,直接打断腿! 在管平波的示意下,鼓声又变,韦高义等人收回竹竿,火速退回,又站成了一排,鼓声方止。 管平波施施然的从队列中穿过,立在院中,傲慢一笑:“此阵才冰山一角,阿爷想看全貌么?” 第49章 火~枪 窦向东心中狂喜,此阵精妙在于以多胜少、以弱凌强!虽高大山等人轻敌, 不曾使用兵器, 然他已看出其间精妙。毛竹竿子皆是老竹, 锋利坚韧。便是拿着武器之人,一刀劈下,十之八九要被卡住, 此时执刀人便陷入两难。无刀是等死, 抽刀亦有万般风险。横出的枝丫不仅干扰, 亦是防卫。可谓把“双拳难敌四手”发挥到了极致!且世间任何兵器, 皆需海量钱财浇筑, 唯有此物,漫山遍野可寻。他亦觉出未尽之意, 心中隐约觉得可配刀手补充, 必能更胜一筹。管平波既云此阵未完, 必然已想尽。岂止聪慧,岂止伶俐, 这就是个天生的将才! 窦向东激动的难以自抑。如此女将, 落入他家,简直是天降祥瑞!看向管平波的肚子更添热切, 只要她生了窦家的孩子……只要她成了实实在在的窦家人…… 乱世之中, 有本事的人谁不想趁势成为英雄?便是女婿,古今窃岳家的难道少了?管平波为窦家媳,窦向东如何不喜?唯有一丝遗憾,乃非长房!不过千里之远, 今始初步,理当笼尽人才。 大笑着行到管平波跟前,拍着她的肩道:“好孩子!好孩子!阿爷就喜欢你比世人都灵泛。来,来,同阿爷来,阿爷有好东西赏你。” 管平波故意卖萌眨眼:“赏我一艘船?” 窦向东又是一阵大笑:“这有何难?阿爷风里来雨里去,挣的漫天家私,不都是你们的。一艘船算什么,将来更多的都有。你还小,待大几岁,阿爷定让你老倌带你看尽长江,你才知咱们家的产业有多大。”又故作慈爱的道,“你此刻休想着出去野,我们不是吃不上饭的人家,再不放细伢子出去的。休说你老倌,便是你大哥,也是二十岁才上船哩。” 管平波听得如此说,只得罢了。笑问道:“那阿爷赏我什么?” 窦向东但笑不语,先命张和泰道:“今日你们的小兄弟小妹妹表现的好,我看该赏。你去老太太处,称二十两银子,与他们买糖买果子吃。再同大太太说一声,替他们裁一套齐整的冬衣,并叫灶上与他们一人一碟泡螺,带回家去吃吧。” 管平波听见泡螺二字,肚子立刻咕了一声,口水泛滥,跳着道:“家里今日竟炸了泡螺?我要吃,我要吃。” 窦向东哭笑不得:“看把你馋的,酥油虽难得,也短不了你们几个。”说毕,带着管平波往外去了。 陆观颐摇摇头,当真吃货。把因骤然得赏而兴奋至怪叫疯跑的孩子们解散,自家去大厨房里要了乳酪、酥油并糖霜等物。泡螺在北方还算常见,到了南方,耕牛等闲比人还精贵,不似北方有草原上的乳品补充,更显难得。她在洪家时,就学了一手捡泡螺的好手艺,正可做了孝敬长辈们,顺道填管平波那似无底洞的肚子。 管平波却是跟着窦向东走到外书房,只见他从柜里拿出一个长条型的木匣子搬到桌上放好,示意管平波自己打开。 管平波好奇的拉开盖子,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火绳枪!”居然有了火绳枪!卧槽!太好了!枪是多么美妙的东西啊!她前世在格斗上被同事暴打,立刻就能在枪法上找回场子。简直是追平男人的利器!管平波抱起火神枪,恨不能尖叫!有了火器的鸳鸯阵,横扫华南指日可待! 窦向东见状,被惊的好半日都说不出话来!你爹到底是何方神圣?你咋什么都认识!? 管平波的爪子扣枪支,满心雀跃的道:“阿爷!阿爷!可以借我耍耍不?” 窦向东大手一挥:“赏你了!” 管平波眼睛亮晶晶的,跺着脚问:“真的?” “真的!” 管平波继续跺着脚:“那火药呢?” 窦向东忍不住照着管平波的头给了一下:“闭嘴!火绳枪易炸膛,你还敢提火药,要不要命了?” 管平波十分不满的道:“不会使的人才炸膛!” 窦向东呵呵:“你会使吗?”放这货去使火药,万一有个好歹,老子亏死!坚决管好岛上火药,必连烟火都不让她碰着! 管平波干笑,还真不会。讲道理,她前世都已经配到拐弯枪了,谁特么会火绳枪这种老古董啊! 窦向东拍拍管平波的头:“拿去玩吧,别打火药的主意,我是不会给你的,家里也没有,磨你老倌都没用。” 管平波郁闷的道:“没有火药叫什么枪,难道我拆着玩呐?” 窦向东笑的高深莫测:“你拆吧,能装回去就行。你要能拆明白了,阿爷还有赏!” 管平波心中好笑,窦向东真是雁过拔毛的老手,她现在户口还在窦家呢,赏她再多东西,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还白得了火绳枪的技术。论起来火绳枪的结构并不难,仿制她自然会。重点是现在全手工制作,那产量简直了。不过从冷兵器时代来说,本朝科技不赖嘛!有科技基础就好,科技积累越少,她的道路就越艰难。虽然此时的火绳枪依旧需要比较大的力量操控,但总比纯粹的冷兵器要求低。 喜不自禁的抚摸着枪杆,暗暗打着小算盘。一点一滴的取得窦向东的信任,慢慢从他手中谋夺权力。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窦向东想要火绳枪,更加深了管平波之前的猜测。任何一个势力的崛起,都不可能只靠自己。平台之重,超乎想象。她要在窦家的平台里,尽可能的发展实力。自古以来,农民起义的初期,人都不会太多。拉起上千人的队伍,就是一队标准的势力了。争夺天下时的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都是后期呈几何倍数翻上去的。据她猜测,窦向东怕也只有千把号人。那么她只消能控制百余人的部队,就是窦向东家族不可忽视的力量了。 窦向东见管平波爱不释手的模样,笑道:“我还有别的,改日使人搬回岛上与你耍。去吧,天色不早了,别再四处疯,仔细饿着。” 管平波嗯了一声,抱着火绳枪一溜烟的回房了。火神枪差不多算火器的老祖宗,她只在博物馆里见过。拿出工具细细的拆开,比想象中的简单。几个零件款式放飞的模样,让骨子里流着工业之血的管平波差点就得了强迫症。这等手工产品,看着真让人不爽啊!太不爽了!她要怎么办,才能做到统一的零部件,并可随意拆装呢?此时没有精密的仪器和车床,看起来有点难呐。 火药也没看见,不知此时火药的质量如何。若是还没有颗粒火药,她就赚大发了。天生自带武器代差,加上先进的步兵代差,作为一个穿越者,真的很难不生出打天下的心情。只是前世的教育又困扰着她,打天下易,治天下难。登基坐上皇位,不应该是为了掠夺,而是为了天下安康,延续璀璨的文明。 近代史,是每个华夏子孙不愿碰触的回忆。网上曾有人说女孩子不爱学历史。其实大多数女孩子,只是不想翻阅近代史罢了。女人家,总是要细腻些。男人或者看到的是战争的宏大,女人却总是能在字里行间里,观察到生死别离。 我们曾也有逐匈奴至漠北,也有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可从宋以降,文官崛起,武将衰微。任何一个政治团体,一旦失衡,后果不堪设想。执中守正、折中致和、因时制宜,是为中庸。中庸从来不是庸碌,而是平衡。 管平波看着手中火绳枪的零件,微微叹道,历史已然不同,或许她想太多。可有些事确实不得不想,譬如,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从一个享受崇高敬意的军人,沦落到被人予取予求的侍妾,她要不想造反,那就不叫管平波。 炸奶油的香味从厨房飘来,管平波的馋虫再次被勾起。放下纷乱的思绪,跳下凳子,直奔厨房而去,却是见到陆观颐修长的手指灵活的捡着泡螺。伸手在旁边的小簸箕里捏起一个丢进嘴里,赞道:“好吃!” 陆观颐笑骂一句:“阿爷妈妈并哥哥们还没吃,你倒先吃上了。” 管平波笑道:“他们横竖不爱吃,嫌弃油腻。更爱吃那甚清清爽爽的萝卜糕香米饼,端的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陆观颐一面捡着泡螺,一面笑道:“怪道阿爷拿这个赏韦高义他们,日常吃不饱的人人都爱,我说的是也不是?” 二房厨房里的掌勺正是紫鹃妈,只听她惊讶的道:“韦高义?是东头老韦家,跟着奶奶习武的那个?” 管平波又从灶上拿起个烘出薄薄一层胶焦壳的糍粑,蹲在坛子跟前翻霉豆腐。夹了块出来,往烤糍粑上一抹,重重的咬了下去,咸辣香脆在口中蔓延,先不回答紫鹃妈的问题,而是道:“霉豆腐与糍粑,当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陆观颐听得这句,胃都疼了!去你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吃个糍粑还吃出了两情若是久长时了!还让不让人读诗词了! 紫鹃妈听不懂内涵,还在追问:“韦高义做了什么入了太爷的眼,赏这般精贵物事?” 管平波包着一嘴的糍粑,含混道:“他们十个人,把高大山、马蜂和刘耗子打的直求饶,你说该赏不该赏?” 紫鹃妈瞪大眼:“怎么能?我听说高大山几个,一个人能打十个呢!” 管平波鄙视的道:“屁,让他一个人来打十个我试试?野路子,不足为惧。” 紫鹃妈的心思立刻活动开来,听闻韦高义等人不仅吃的好,还有钱拿。要知即便都是窦家下人,那也不是谁都能敞开肚皮随便吃的。如今竟还入了太爷的眼,前程更好了。遂陪笑道:“我家还有个小子,望奶奶开恩,也收了他作弟子吧。” 管平波正要说话,就听窦宏朗在外喊道:“平波,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管平波三两下把糍粑塞进嘴里吞下去,陆观颐抓着她抹了把嘴,才蹦到外头问:“老倌回来了?寻我有事?” 窦宏朗看着管平波两腮鼓的似包子,就知她又在厨房翻东西吃。想着她日渐坚硬的肌肉,窦宏朗只觉自己都快硬不起来了。吐出一口浊气,拎起管平波的后领子,直拖进了正房东间,扔在了床上。 管平波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我又没惹你,你干什么呢?” 窦宏朗被哽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都被男人扔到床上了,你还敢问干什么?这种半点风情都没有的女人,他一点都不想干好吗!日子没法过了,靠! 第50章 交代 窦宏朗并非一点道理都不懂的人,便是不懂, 只消别太糊涂, 他父亲那般掰开了揉碎了分说, 也该懂了。作为家中行二的孩子,他还远没有恣意妄为的资格。最起码的,管平波非三媒六聘, 当真是连个契书都没有, 倘或他不喜欢, 窦元福公然开口讨, 他便无法拒绝。因此, 此刻心中无比纠结,他对管平波的才华抱有疑虑, 却能明显感觉到父母对她的喜爱。那么想要留下管平波, 要么正式纳妾, 要么便与她生一个孩子。 窦宏朗当然不想自己仅存于世的长子沦落为婢生子,倘或管平波能生便罢, 若不能生, 岂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既不想她做妾,就只剩一条路了。 平心而论, 管平波长相不算丑, 浓眉大眼,算得上是巴州小家碧玉。可她身上有一股难以忽视的硬朗之气,嫁进家门许久,她似未从未婚少女的心态上转变, 不独对他没有缱绻,甚至……承欢之意都无。一个院里的姬妾,哪个不是两只眼巴望着他?唯有管平波,浑不把他放在心里。 窦宏朗又不缺女人,自然就只拿管平波当个家中人,再生不出欲念。此刻被迫行房,心中难免生出一丝怨怼。当然,对象不是管平波,而是父亲的偏心眼。正因父亲过于偏重长子,才导致他要靠着个小老婆争宠。 活了三十多岁,窦宏朗算有些许见识。豪门秘辛知道不少,有没有因此学聪明点不知道,天真是一丝都没有的。略略平复了下情绪,单手压住管平波的肩,将她按倒在床上。 管平波登时懵逼,什么情况!?看看外头的天色,虽有些发昏,却离黑暗还早的很。何况她没吃晚饭的好么!古人不是挺忌讳白日宣淫的嘛!窦宏朗就是吃了春药,也不该找她啊! 晃神间,窦宏朗的唇已覆上。管平波一把推开,翻身将人压在身下,窦宏朗惊讶了一下,奇了怪哉,今日她竟主动了?哪知管平波却道:“有事说事!” 窦宏朗:“……” 管平波冷笑道:“一脸便秘的神情,偏来求欢,你当我傻?” 听得此话,窦宏朗本就不好的心情更是急转直下,沉声道:“下去。” 管平波道:“我若不下去呢老倌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掀我下去呀。” 窦宏朗气结,咬牙切齿的道:“你想死?” 管平波呵呵:“我要是个糊涂人,才是想死。你到底打什么歪主意,说来我听听。我是你老婆,有甚么要我做的只管说,我能做便做,不能做的你自寻能干人去。但想要稀里糊涂的作弄我,就是做梦!” 窦宏朗连挣扎了几下,都挣脱不得,只得硬生生的把气咽了下去。巴州堂客彪悍远近驰名,打老倌的事一月少说能听见十来件。众人不说堂客不遵三从四德,反倒要笑男人打不过老婆。他实丢不起这个人。憋了半晌,才道:“我细同你说,你先下去。” 管平波方放开窦宏朗,自捡了个床头坐下。 窦宏朗翻身起来,略有些狼狈的道:“你的功夫到底跟谁学的?” 管平波想了想,瞎编道:“原先我们刘家坳有个道馆,里头住了个退隐的道士,小时候看我伶俐就传给我一套武艺呗。” 窦宏朗忙追问:“还在不在?” 就是找个死人顶缸的!管平波故作哀戚道:“大前年一病死了,我家那是穷的叮当响,无钱替他收尸。幸而众人都认得他,村里的刘大户替他做了法事的。”半真半假的话,管平波不怕他去查验,又问,“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个?” 窦宏朗吐出一口浊气,问道:“你觉得我与大哥,哪个好?” 管平波咯咯笑道:“要听实话?” 窦宏朗脸色一黑:“实话!” 管平波趴到窦宏朗的肩上,悄悄道:“自然是窦高明最好,你们都跟我差辈了,哪个都不好!” 窦宏朗:“……”窦高明是窦元福的次子,今年十八,单从年纪上来讲,倒是般配。窦宏朗没好气的道,“你休想!” 管平波道:“本来也就是想想。你也是好笑,要问世人对你们兄弟的评价,怎么着也该找个外人。你问我有什么用?便是大哥比你好百八十倍,我还能偏着外人?你是不是傻?” 窦宏朗再次:“……” 管平波撇嘴道:“你今天就是来问我这事的?” 窦宏朗语气晦涩的道:“阿爷很喜欢你。” 管平波毛都炸了,等等!窦向东对她应该只是长辈对小辈吧? 窦宏朗见她一脸见鬼的表情,没好气的道:“你想哪去了?阿爷又不是个好色的,再说你有色吗?” 管平波给了窦宏朗一个白眼道:“说重点!” 窦宏朗索性实话实说:“阿爷要我同你生个孩子。” 管平波立刻就明白了,窦向东是想扣死他在窦家。看了窦宏朗一眼,觉得比起眼前这位,窦向东的确想的长远。父母子女之间,若无特别,自是有感情的。生了孩子,她想叛出窦家的代价就大了。她自问还没有展露出单飞的迹象,那窦向东是防范于未然了?此人不可小觑呐! 心里盘算了一回,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道:“可你每次同我睡觉,都弄的我好痛!” 窦宏朗大呼冤枉:“我哪有粗暴过了?” 管平波理直气壮的道:“我又没经过别的男人,你问我哪有,我上哪说去。” 窦宏朗给噎的半死,另找证据道:“这么多女人,独你一个喊痛的!阿竹比你娇弱百倍都不曾如此说过。” 管平波嘲讽道:“我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 此言出自《战国策》,窦宏朗心中暗道,幸亏还记得,不然定要丢丑。怪道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赶上这么个文武双全的老婆,太特么操蛋了!仔细回忆了一番,发现管平波是头一个抱怨的,遂道:“我又不瞎,破瓜时难免,次后再无异状,分明是你自己的问题。” 管平波哦了一声:“那怎么办?有治吗?” 窦宏朗经她一提,方想到传言有一种女子,最不能承欢,凡碰触,无不疼痛难忍。看向管平波的眼神就带着同情了,男欢女爱实乃人生大妙,这孩子居然享受不到!? 管平波又道:“不说这个,生孩子也很痛啊,我才不想生!” 窦宏朗叹道:“那你将来怎么办?” 管平波叉腰道:“我是你老婆,你儿子敢不孝顺我?我打的他重新学做人!” 好有道理! 管平波捅了窦宏朗一下,挤眉弄眼的道:“你多同别人在一处,广撒网!便是怀望不待见我,多几个,总有待见我的。何必我自己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的首尾,当然你负责,怎么,你还想赖不成?” 此话虽霸道,却是透出一股子亲近的味道。窦宏朗被逗笑了,抓住管平波一顿乱揉:“你个小霸王!就生错了性别!” 管平波没认真反抗,在窦宏朗身上挣扎道:“我要是个男的,就做不成你老婆了!” 窦宏朗把管平波抱到怀里道:“怎么?喜欢做我老婆?” 管平波笑道:“为什么不喜欢?谁让你八字好,会讨老婆呢?为了跟姐姐在一起,我可一点都离不得你。” 啪的一声,窦宏朗恨恨的在管平波屁股上拍了一记:“你就是个混世魔王!我看你日后眼馋别人的孩子时,怎生求我。” 管平波勾住窦宏朗的脖子,笑问:“果真求你,你应是不应?” 窦宏朗笑的戳了戳管平波的额头:“不应!” 管平波撇嘴:“小气!” 安抚住窦宏朗,管平波还得打消窦向东的不安,遂悄悄对窦宏朗道:“我早跟雪雁说好了,她若生了孩子,算我们两个的。” 窦宏朗眯着眼问:“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对女人更感兴趣点?” 管平波想了想,点点头道:“还真是!女人多好啊,又软又香!不似你们这般臭!”说着,嫌弃的挥挥手,继续抱怨道,“一天到晚不着家,浑身酒气,有些还抽烟叶子,更坏的还打老婆。除了能赚钱,简直一无是处!我为什么不喜欢女人?” 窦宏朗扶额,彻底确定他小老婆少根筋。不过既跟雪雁说好了,倒不怕雪雁不认账。便是雪雁想翻脸,还有他在上盯着呢,量她也不敢。再看管平波,当个小厮养着挺可爱的,不肯生就不肯生吧,横竖是个人都会生。只父亲说的话,不能忽视,晚间可与练竹商议一二,日常多照顾些便是。 窦宏朗到底行商多年,多少识得些人心。名分暂且不给,可待遇须得提上去。她能借此压住胡三娘一头,方显得夫家特别厚待。世间人,无不爱攀比。不患寡而患不均,然则话说回来,谁不想做那不均而丰者?笑拍了拍管平波的头:“唤丫头来替你梳头发,预备吃饭。” 说毕,扬声喊了句雪雁,就往练竹屋里去了。 第51章 除夕 练竹见窦宏朗进屋,怔了怔:“你不是在东屋么?” 窦宏朗笑携了练竹的手, 一齐在罗汉床上坐下。他深知家宅不合万事难, 既要抬举管平波, 就得先与妻子通好气。遂,低声在练竹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又甜言蜜语道:“都是为了咱们家, 你放心, 在我心里, 再无人比的上你。此事还须得你来办, 她记你的好, 比记我的强。到底是你在家中时日长,须得有个正妻的威严体面, 方好理事。也正好借着此事, 倘或胡三娘要闹, 你只管弹压,我再帮你立立威, 再没有不妥的。” 练竹心中一暖, 眼睛一阵阵发酸,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窦宏朗把妻子搂在怀里, 柔声道:“我知你的心, 你亦知我的心。今日平波提醒了我,我满心盼你生个儿子,可万一生不出,就抱一个来养。从今往后, 再不去平波与三娘处,余下的丫头,谁先生了,就给笔丰厚的嫁妆,择个好人家发嫁了,也不枉认得一场。” 练竹眼中落下泪来,哽咽道:“此生嫁了你,便是此刻死了也甘愿。只我对不住你,那孩子……”说着,想起流掉的孩儿,泣不成声。 窦宏朗轻拍着妻子的胳膊,细细安慰。他与练竹夫妻十几载,少有红脸的时候,感情自是不差。方才那话亦算真心,练竹从来识大体,不乱吃飞醋,怎怨得人爱?似今日这般厚待管平波的话,寻常女子必闹个天翻地覆,唯有练竹,一心待他。十几年,石头都焐热了,何况人心。 夫妻两个说着悄悄话,珊瑚掀起一角帘子看了一眼,又退了出去。堂屋里管平波坐在八仙桌前吃泡螺,雪雁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分明都滚到床上了,竟不成事,岂有此理!堂屋不好说私房话,终是憋了一句:“你就知道吃!”说毕,气的一甩帘子出去了。 回到西厢,雪雁抓着陆观颐道:“好姑娘,怕只有你的话她还听两句,你怎么都得劝劝她,成日见憨吃憨玩,打架斗殴,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陆观颐奇道:“怎么了?” 雪雁气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急急道:“还有什么?跟老爷在床上滚了一圈,她清清白白的把人送去了西屋,趴在堂屋里的桌上吃紫鹃搁在桌上的泡螺。咱家又不少她一口吃的!” 一院子通没有多大,管平波被拖进房,陆观颐忙避到自己屋里,此刻听见雪雁诉说,也是目瞪口呆。 “姑娘是不知道,她往日就总混说,道是我生了,算我们两个的。我不是不舍得,可我得下的出来啊!”雪雁眼圈一红,“这么多年了,男人经的不少,一次都没有过。我只怕为难,她还不当回事。家里哪个不虎视眈眈,这家里,终究是要有儿子才站的住。” 陆观颐默默的递了块帕子给雪雁,心道,你是白费心,那货根本就不打算靠男人活。看雪雁满心替管平波打算,叹道:“别哭了,她心里有数。” 雪雁抱怨道:“哪里有数了?没见过把男人往外推的!” 陆观颐笑道:“你觉着她伶俐还是你伶俐?” 雪雁怔了怔。 陆观颐替雪雁擦着泪道:“她比我们都强,我们听她的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哭一场。她倘或是个只顾男人、生育的女人,哪还有心情疼顾我们呢?我知道你是心疼她,可疼人得疼到点子上。你一劲儿替她操持,挣来的东西都不是她想要的,反倒损你们的情分。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难道就不想报答?”说毕,温柔一笑,“她既爱吃,我便做些吃的与她。不是挺好的么?” 雪雁哑口无言。 陆观颐又笑:“这几日我皆跟着她在演武场处,有件事我想同你说,还没来得及。你针线上手脚快,替她多做几身粗布短打,不然不够使。日后要带的人只怕更多,我们早早预备好,省的到时候手忙脚乱。她如今得老太爷重用,便是为了她一身才学,家里都不会慢待她。窦家家风醇厚,既怜惜你我,自不会落下她。你若真有心,孩子分她一半的话记着就是。”说着眨眨眼,悄声道,“你实在不知怎么伺候她,就把她当你汉子。你家汉子当了要紧的伙计,你不替她高兴?” 雪雁好好的一个丫头,差点被陆观颐忽悠瘸了。越想越觉得管平波不似女子作为。傻乎乎的点点头,当真就拿起缝纫机,做起衣裳来。 陆观颐脸上露出迷之微笑,深深觉得自己真贤惠呐! 展眼到了除夕,窦家四处挂满了灯笼。男丁们皆在祠堂擦洗祭器,女人们则聚在厨房亲自下厨,做上供的菜品。说来此事算个体面,管平波被肖金桃拎到厨房,欲教她做菜。 管平波都穿来十五年了,前世再是大小姐,也早该学会了。何况前世她姐夫家是开酒楼的,往日在刘家坳没有机会,今日倒可乘机显摆,洗手就着材料做了个南瓜小点。南瓜味、南瓜形状的糯米团子,只有铜钱大小,端的是精致可爱。肖金桃捏起尝了一个,噗的笑出声来:“你就在个手巧上!” 练竹好奇,也尝了一个,笑个不住:“傻丫头你没放糖!” 众人想起管平波方才撸袖子的豪迈模样,笑做了一团。管平波梗着脖子道:“糖吃多了不好!南瓜本有甜味,何必拿糖来搅它!”坚决不承认自己忘了放糖。 陆观颐很厚道的替一大盘南瓜小点细细撒上糖霜,众人又是一阵笑,且把笑话带到了年夜饭的饭桌上。把管平波郁闷的够呛,你们笑点太低了! 窦宏朗很给面子的连吃了四个,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下,笑呵呵的道:“便只为了小霸王竟能下厨,也当吃尽了。” 管平波抄起一个鸡骨头砸在窦宏朗头上:“我会做饭稀奇呐?似我这般惊才绝艳之人,什么做不好?” 练竹毫不留情的补刀:“南瓜小点做不好!” 管平波:“……”喂! 窦向东笑个不住:“撒了糖还挺好吃的。” 管平波不服气的道:“是南瓜不好。”哼,她以前做的时候,南瓜超甜,根本不用放糖。 张明蕙淡淡的笑着,她讨厌管平波。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女人,不会做细点,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她嫁进窦家前,见过细点么?怎么一个个似忘了她不过二十两买回来的丫头,正经拿她当小姐了?众人都宠着惯着,窦家竟成了她娘家不成? 笑过一阵,只听坐在上首的窦向东公然对管平波招手道:“小霸王过来,你可会喝酒?陪阿爷喝一盅。” 张明蕙夫妻隔着桌子对望一眼,这便是张明蕙不喜管平波的缘故。多少年来,因肖金桃掌家,让窦宏朗有了一争之力。如今添了个管平波,二房的砝码渐渐加重,自然与大房有了矛盾。尤其是知道管平波竟有掌兵之才后,更生防备。张明蕙看着管平波豪爽的连干三杯,引的屋内频频叫好,就越发气闷。老爷子想用她,一切风流韵事、鸡毛蒜皮,再不能伤她分毫。张明蕙隐隐感觉到,管平波已远的她够不着,而是需要窦元福去对付了。又看练竹笑的一脸恬静,登时恨的牙根痒痒。 往日只当练竹因生不出孩子直不起腰,有当家的婆婆护着,都干不过一个妾。哪里知道她竟心机深沉至此,比她还先发现管平波的用途,一径的捧着。此刻想离间管平波与二房,非朝夕之功。只不过……张明蕙垂下眼睑,掩盖住精光,若那事能成…… 管平波酒量甚好,窦向东越发喜欢,几乎拿她当小女儿般的待,又是夹鸡腿,又是令她先吃菜,休空腹饮酒伤了脾胃。然管平波是个极谨慎的人,扒灰不是甚新鲜名词,她想做出一番事业,便不可与窦向东有绯闻。倒不是怕风月之事遭人说嘴,而是任何时候,跟老板纠缠不清,都会影响前程,遭同事猜忌,令下属没有信心。故酒过三巡,管平波就跳到窦宏朗边上,借着酒劲装疯卖傻,指着张明蕙头上的金步摇道:“老倌,老倌,大嫂的簪子好看,我也要一个。” 窦宏朗巴不得秀一下恩爱,搂住管平波假意数落道:“不能吃酒便少吃些,看你醉的!” “我没醉!” “行行,你没醉!”窦宏朗忙悄悄对侍立在一旁的丫头道,“还不快去端醒酒汤。” 丫鬟应声而去。 窦宏朗哄着管平波喝下醒酒汤,管平波渐渐安静,红着脸,往窦宏朗肩窝上蹭,好半日,窦宏朗只觉的肩膀一沉,竟是管平波眯上眼睡着了。窦宏朗无法,一手抱着人,一手吃菜喝酒。肖金桃见他不得劲,便道:“你把她送我屋里睡上一会子,省的着凉。”又埋怨丈夫,“她还小呢,你就引着她吃酒。” 窦向东万没料到管平波与窦宏朗关系这般好,之前听说二人不大亲近,还特特嘱咐了儿子一回。此刻见窦宏朗小心翼翼将人抱起,不由老怀大慰。没了父母的女孩子,总会在宗族里受尽委屈。谁待她和气,她便容易记在心里。不论是男女之情,或仅仅为恩义,都好。不过是想让她为窦家卖命罢了。窦向东摸着胡子微笑,乖乖的练好兵,窦家必不负你。 第52章 更改 正月,是忙碌一年的人们难得的休息时间, 亦是官场商界彼此联络感情的好时候。窦向东年初一清早, 就领着三个儿子, 往州里拜年。而知州却是早出发去了省府,与知府拜年。不过没见着程知州没关系,礼数尽到即可。当然, 洪让处也不能公然无视, 亦带了礼物拜了一回。 出乎意料的, 洪让表现的极客气, 好似以往的龃龉从未存在过。那无比真挚的笑容, 把窦向东吓出了个好歹。好容易寒暄完毕,退出同知府邸时, 窦向东后背的冷汗方止。物反常即为妖, 此事必然有诈! 窦元福想着心中算计, 更觉不自在。父子四人收拾了番情绪,才按着庙门一一拜到。幸而今日古怪的唯有洪让, 几人才略略安心。 回到家中, 族人挤了一屋子。窦向东眼尖的看到了窦逊敏,忙携了他的手, 一齐坐下, 笑问他学问如何,明岁下场考童生有无把握等话,把窦逊敏感动的差点流出两缸泪来。周遭族人也都赞窦向东仁义,照顾族人。 这不废话么?死鬼窦贵光家中早没了正经营生, 不想方设法勒掯族人就不错了,还想他吐出什么东西来?窦向东豪富,不在意两个小钱,这一进一出,对比就大了。譬如族中的孤寡,今冬都得了衣裳与米粮。再有便是窦逊敏这等读书人,额外得了一套笔墨纸砚。还在陆观颐的提示下,特特定了几方铜制暖砚,且细心的配上合适的小木炭,切实解决了冬日磨不开墨的问题。 窦向东扫一眼屋内,屋里很有几个肯读书习武的后生,心里十分高兴。钱固然要紧,但在有了家底的今日,人才便比钱更稀奇。笑呵呵的同看上的人闲话几句,又额外赏了许多东西。族人虽艳羡,却也知窦向东是因本事赏人,不好争得。见此情形,也有暗自叹气的,也有暗自发誓要上进的,不一而足。 女眷那处小孩子四处乱窜,更显热闹。窦家三兄弟都不算能生,肖金桃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眼热不已,一径拿果子与他们吃,又把零花钱,喜的孩子们团团围着他,半日都不曾走。 突听门外一声断喝:“你给我放下!” 肖金桃忙问:“外头怎么了?” 宝珠看了一回,笑道:“我们姨奶奶当真是上房揭瓦,跟几个孩子混闹,要点大炮仗玩,把二老爷脸都唬白了,恼的揪着她去堂屋了。” 练竹与陆观颐齐齐笑了,都道:“该!” 肖金桃无奈的道:“除夕那夜里就想放烟火,还偷偷藏了一个。她怎么就那么野呢?” 管平波若听此评价,定然大呼冤枉。她就是想看看此时的火药成分好不好!此事又不能大肆宣扬,只好装作淘气,总想拆几个看起来给力的炮仗,哪里知道窦宏朗盯的她死紧,她都躲到正院里混在孩子中偷摸行事了,竟还让他给逮着,真是岂有此理! 窦宏朗拎着管平波数落不停,进到屋内,把她扔到窦向东旁边,对张和泰道:“你给我看紧了她,再让她溜去玩炮仗,我唯你是问!” 管平波:“……” 窦向东不厚道的笑:“你不知道,放烟火的火药同放枪的不一样,你想偷着拆烟火里的是不中用的。都叫你老实点,偏不信。再淘气,你老倌可要打你了。” 管平波撇嘴:“他打的过我吗?” 窦宏朗照着她的后脑勺就给了一下:“你再嘟囔一句试试?” 管平波不情不愿的闭嘴了。 窦元福对老三窦崇成笑道:“看我们老二,跟带闺女似的,操不完的心。” 窦崇成近来被两座大山死死压着,心中不爽,亦假笑道:“二哥是怜香惜玉,我们再不能的。” 窦宏朗早尝到了甜头,他爹是真疼管平波,白狐狸毛多难得的东西,就与了她做斗篷。虽是经他母亲的手赏下,长眼睛的哪个不知。故他更要加重宠爱,一则讨好父亲,二则也是堵众人的嘴。但凡男人,倘或真跟哪个女人好上了,难免有占有欲。他当着父亲的面秀恩爱,父亲无动于衷,时不时笑话两句,众人便知窦向东单纯疼晚辈,而非生出龌龊心思了。何况管平波叫的好听是姨奶奶,实则是个丫头,父亲讨了过去也是有的。既不动,便是无事。 时下男女分了内外,聊的话题便不同。窦向东在威风堂,肖金桃则是在后头的正屋。管平波一个女眷滚在男人堆里,好不无聊。她不是接不上男人的话,只没必要时时刷存在感。呆了半日,离开窦向东边上的座位,走到窦宏朗跟前扯了扯袖子道:“老倌,我去后头找姐姐玩。” 窦宏朗板着脸道:“再不许碰炮仗了。” 管平波蔫头耷脑的答应着,窦宏朗又令张和泰送她过去,不放她有任何可乘之机。管平波暗自撇嘴,演太过就不像了好么!她是小老婆,不是小闺女,你行为错乱了喂! 众人一直嬉闹到天黑尽,才慢慢散去。横竖岛上没有宵禁,娃娃们打着各色灯笼,在路上疯跑。吃饱喝足的族人剔着牙,慢悠悠的往家中晃。今日窦宏朗狠表现了一回,路上就有人闲话,都道管姨奶奶如何受宠,预备叫女人们过两日再去请安套近乎。 窦宏朗闲在家中的新年,唯一干的事便是连同练竹,结结实实的演了一回“严父慈母”。把陆观颐恶心的鸡皮疙瘩直掉。管平波倒是适应良好,不就是装熊孩子么?有什么难度?一个真正的农村女孩可能会惶恐,继而失去自己,但管平波不会。她可是真被宠过的人,不提管老爹有心无力的疼爱,前世父母虽渣,但六个长辈围着她打转,那才叫宠上天。她没长成熊孩子、大纨绔,真心是祖宗保佑。 或许正因为什么都不缺,管平波才嫌不够刺激,非得找出点人生存在的意义。又或许,她是真的把姐姐姐夫当成了父母,才会追寻他们年轻时的步伐,想要沿着“父母”走过的路,来证明自己确实是他们的孩子,而不是那对孬种的! 因此,管平波没有后悔过,即便死的那般惨烈,也没有一瞬间的后悔。真正踏上征途,见识过邻国动荡才知道,多少人用鲜血铸就了长城,才保得普通人恣意的人生;她的姐姐姐夫,不仅仅是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功勋卓绝。 一次次的激战厮杀后,才知道真正道德至高点的快感是什么。人类的车轮滚滚向前,既为强者,借一把力又何妨?英雄的孩子,永不言退! 窦元福听得各方回报,连连冷笑。窦宏朗的确嫩了点,他不信父亲瞧不出。但他更知父亲的心思,窦宏朗假不假有什么要紧,能骗过管平波即可。时下有一种人,光长本事不长心眼。说他们不聪明,却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物事,说他们聪明,于人情世故上又一窍不通。管平波不至于不通人情,但被自家老倌这般对待,女人家哪个不死心塌地? 张明蕙端了一盏茶放在窦元福跟前,道:“外放的事你可收拾妥当了?” 窦元福露出一个笑容:“差不离了。” “到底好不好,你给我个准信,省的我日夜悬心。” 窦元福对妻子勾勾手指,待她附耳过来才道:“他们衙门里的老吏,惯会做手脚。不消造假,只拿文书悄悄裁下我的名字,拿纸补上,空白处写哪个都行。” 张明蕙轻声问:“看不出来么?” 窦元福道:“他们手段老辣着呢。篡改各路文件是熟手。”说毕,心中惴惴,总觉得洪让知道了些什么。 张明蕙有些不安:“多少人知道?” 窦元福道:“没几人,他们做老了的,不妨。待人去赴任,寻个机会毁了文书,往上报老鼠啃了,申请补办一份,籍贯姓氏都一样,哪个分得清哪个。天下官员那般多,吏部累死了都查不完。何况我捐的官是赞礼郎,便是有实职,管的亦是文化上头的事。可巧二弟捐的是安抚知事,升他作七品实职剿匪安民,不是理所当然么?” “只怕老太太处不好糊弄。”张明蕙摇头道,“她可不好打发。” “早预备妥当了。她不知阿爷的心,我令人教了她使惯的人一些好话。”窦元福说着长长吁了口气,“富贵险中求,他想同我一争长短,就休在家中享福。我许多年来,也不是只管受用的。早年行船,那次不是生死相搏。他屁都不懂的玩意,就想摘果子吃!?他要真能在石竹立住脚,我也服他!”说毕,想了一回,道,“女眷那头,若管平波想去,你定要拦住她。” 张明蕙皱眉道:“她去与不去,有什么相干?” 窦元福嗤笑一声:“就他窦宏朗会哄人不成?你不懂,那丫头会兵法,阿爷看重的很。隔了他们两个,日子长了就淡了。若是他死在外头,恰能把人弄到咱们家来。” 张明蕙心中泛酸:“你竟也看上了她。” 窦元福瞥了妻子一眼道:“自家去想明白,省的脑子不动都傻了。” 张明蕙一噎,索性闭嘴了。 此事唯窦元福夫妻二人知道,待到初五开印,一道雷从天而降!窦宏朗整个人都傻了! 接到消息的窦向东沉吟片刻,吩咐了张和泰一句:“把平波唤来。” “是。” 第53章 阴谋 管平波正在教习,待她擦汗换衣裳后, 再走到正院时, 三房的人差不多都来了, 七嘴八舌的说着石竹县的种种不好,直把窦宏朗两口子听得脸色发白。胡三娘在一旁抽噎着,闹的窦怀望跟着哭, 一团乱。 见管平波进门, 窦向东大喝一声:“够了!都闭嘴!” 真哭的装哭的齐齐收了泪。窦向东冷声道:“怎么?升官了不是好事?多少人想要个实权官, 求爷爷告奶奶都未必能得, 你们竟想挑肥拣瘦?也不看看自家本事, 考的上进士吗?”说毕,扫了一圈, 女眷们个个都带着泪意, 唯有肖金桃巍然不动, 心里赞了句,到底经事多, 比一帮小崽子都强。 管平波自幼生活闭塞, 进门时听了一耳朵,尚不知石竹县在何方。就听窦向东继续道:“虽是边陲山区, 做的好了, 一样有前程。那是阮水上游,盛产林木,且无需运输。两岸山上伐了木,沿着木道直滑入江里, 顺水而下,就可入洞庭。一年光木料,便不知能发多大的财,还有许多药材山货,有甚不好?” 此言窦宏朗是不敢答的,练竹泣道:“听说那里土匪横行,这可怎么办?” 窦向东冷笑:“咱们家是干什么起家的?好日子过长了,便是你们装做忘了洞庭上的厮杀,也不该忘了十年前岛上叫人围了,险些全家命丧黄泉的故事。我倒要看看谁家土匪这般大胆,不怕我一把火把他们的山寨烧个干净。一个一个怂似公子哥,也配叫我窦向东的人!” 一语说的窦元福面如火烧。 厅内寂静无声,管平波问:“石竹县在哪?” 肖金桃平静的把官方资料叙述了一遍。她不能慌,此事危险,亦是机会。夫妻几十载,连管平波都窥见的野心,她岂能全然不知?不过窦向东不愿多说,她跟着装聋作哑罢了。肖金桃手指捏了又捏,她方才派了宝珠妈将练竹狠狠的恐吓了一番,果不其然,练竹哭的不能自已,可向窦向东表达窦宏朗将要面对的危险处境。而她,稳稳的坐着,便能趁此以石竹险要,挖去窦向东得力之人。不管那人是什么心,打上了窦宏朗的印记,便只能跟到底了。肖金桃露出一抹冷笑,三姓家奴可不是人人有胆干的。 管平波听完肖金桃的介绍,心中一动。三省通衢,天高皇帝远。巴州在苍梧郡东北角,而石竹在西南角,正好对穿,且有水路相连!绝佳的扩张势力的机会。便是万千险阻,窦向东必然迎面直行! 窦向东见管平波无甚反应,便道:“然而此事蹊跷,初一日去给洪让拜年,他笑的诡异,只怕其间有甚埋伏。我唤你来,是想让你出门一趟。” 管平波问:“去哪?” 窦向东道:“你去程知州府上打探一二,若有阴谋,男人们必被盯上了。你一个女人,年纪又小,打扮的华丽些,带上礼物当做串门,他们定不理论。再则,家中得力的几人官话说的磕磕碰碰,要紧的当口,休听错了传错了话。你官话既说的好,便跑一趟,不是什么难办的差事,去换衣裳吧。” 管平波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就听外头来报:“老太爷,洪同知派了个长随来了。” 陆观颐一惊,忙站起来道:“我往后头避一避。” 肖金桃点点头,想来一个长随不至于翻天,命陆观颐躲到屏风后头便罢。家中不熟官制,且还要听她讲上一讲呢。 不一时,长随进来,先朝窦家人见了礼,不怀好意的从怀中拿出两封文书来。窦元福脸色登时剧变! 长随似笑非笑的道:“年前吏部的老爷们商议,如今西南处越发糜烂,若不收拾,恐酿成大祸。选了许久,正巧看到府上补的虚职,想来贵府一地名门,子孙必成器,虽不合异地做官的规矩,然实事从权,未为不可。故下了份文书,令贵府大公子前去。谁料贵府觉得二公子更甚一筹,不住往上活动,原也不是甚大事,嫡亲哥俩,谁去还不是一个样。只府上所托非人,如此弄虚作假,上头查起来可不好交代,我们老爷想着大家相识一场,索性替你们办齐全了。”说着指着桌上的一封崭新文书道,“已是吏部备了案,再无疏漏的。” 此言一出,肖金桃的眼神如利刃般刺向窦元福,窦向东亦心头火起!暗骂:没用的孬种!窦宏朗却当是父亲偏心,登时要跳起,被管平波用力一踩,发出一声惨叫。管平波忙道:“对不住,方才我一时头晕没站稳,踩着老倌了。” 肖金桃也瞪着儿子,用口型道:“闭嘴!” 窦宏朗冷静下来,待人走了,怎么闹都行,万不能当着外人丢了自家颜面。 窦向东恨的咬牙切齿,洪让好手段!轻轻一个借力打力,就让窦家兄弟成了死仇! 那长随却不放过,笑呵呵的道:“我们家陆姨奶奶,在贵府还好吧?” 陆观颐脚底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幸而紫鹃扶住,方没闹出动静来。 肖金桃心中大恚!果见窦元福发白的脸色稍缓!长随此时提陆观颐,不过是想告诉众人,洪让想对付窦家,全是二房人为霸占陆观颐得罪了他。如此,窦元福固然陷害兄弟,窦宏朗也不无辜,哥俩狗咬狗去吧! 陆观颐之事,全由管平波而起。管平波忙道:“陆姨奶奶是哪个?” 长随皮笑肉不笑的道:“贵府近来认了个姑娘,听闻貌若天仙,这位……”长随不认得管平波,度其年纪装扮,道,“小奶奶不认得么?” 管平波哦了一声,把雪雁往前一扯:“这个?” 长随梗了一下。 管平波笑推了雪雁一把:“貌若天仙?我怎么就没瞧出来?” 窦家在岛上,窦向东家又是深宅大院,等闲没有外人。洪家手伸不进来,隐约听到闲言,对一对时间,便胡乱猜测。无非是诈一诈窦家,若是真的最好,若不是,也无甚损失。管平波把雪雁推出来,长随见雪雁衣裳齐整,头上还带着几根银簪,是个小姐家常打扮的模样。固然不如正经太太奶奶们华丽,一个养女,倒也说的通。立刻就有些心虚。 管平波察言观色一流,眉毛一竖,骂道:“你们家好不讲道理,你们姨奶奶又不是我家人害的,我们家好心救人,没救过来,倒赖上我们家了?还造出这般谣言,谁稀罕你们家姨奶奶,瘦的跟猴子似的,还瘸着腿!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一看就是半个蛋都下不出来的模样,当我们家同你们一样,一点眼光都没有!” 长随一看管平波浓眉大眼,确实健壮,硬生生的被堵的说不出话来。也不歪缠,横竖重头戏已演,添头不要也罢,便道:“原是小人听差了。既如此,文书已送到,小人告辞。”说毕,不等窦家人说话,潇洒的拍拍屁股走人。 肖金桃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放下茶盏道:“老大好灵通的消息,此事我与你父亲都不知道,你就悄没声息的替你弟弟挣了个前程。你我虽是母子,然人心总是偏的,到底更疼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妈妈当真谢你了。” 外头雪花纷飞,窦元福的冷汗却一颗颗从额头上下落。他不由自主的轻颤着,不知父亲如何惩罚。不愿去苦地方是小事,分明自己不愿去,还暗害弟弟,谁家家法都难容。他此刻已知中计,却无破解之法,唯余惶恐!窦宏朗立刻明白他被大哥害了,也不理大哥,两只眼直楞楞的看着亲爹,且看他如何处置。 不独窦宏朗,窦崇成并二房三房的妻妾皆齐齐望向窦向东,倘或此事不公然闹出来,胳膊折在袖里,多多与窦宏朗好处安抚便罢。如今当着众人,却是相当难办。 窦向东差点叫气出个好歹,先给了窦元福一记窝心脚,大骂了一句:“畜牲!”余下的话再说不出口。他不能骂得太过,否则定了性,长子便再翻不过来。亦不能不罚,否则二子三子不服,一旦家族陷入内耗,还谈甚前程!世家子果然厉害!他算是长了一回见识,知道了什么叫地方官,什么叫对付豪强的手段! 余光瞥见肖金桃锐利的眼神,窦向东断喝一声:“拿马鞭来!” 窦元福才从地上爬起,又噗通一声跪下。窦正豪与窦高明忙跟在父亲身后跪下。 窦向东接了张和泰递过来的马鞭,一脚踹开一个孙子,对着窦元福毫不留情的抽过去。窦向东的马鞭,可不是管平波管教人的鞭子,哪怕隔着衣料,却是一鞭一痕,打的窦元福哀鸣不止。 大房众人哭的声嘶力竭,新媳妇沈秋荣唬的瑟瑟发抖。窦向东时时观测着众人的反应,待多数人露出不忍神色时,方才停止。 窦元福软倒在石板上,已晕死过去。窦向东将鞭子往地上重重一掷,森然道:“再有不尊孝悌友爱的,亦如此鞭!” 窦宏朗满腹杀人的心思,被吓的烟消云散。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仰头问父亲:“我还要去石竹么?” 窦向东面色如铁,果断道:“去!为何不去?洪让敢送馅饼,我家就敢吃!那点子毒药,且药不死我窦家子孙!我们走着瞧!” 第54章 游说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管平波道:“我还要去程府么?” 窦向东呼出一口浊气, 道:“去吧, 把今日的事分说明白。洪让奸猾狡诈, 得让程知州有个防备。到底洪家仗着吏部,许多时候比太子还好动作。”又唤陆观颐,“洪家的家谱姻亲关系, 你列出来。” 陆观颐忙从屏风后头出来, 要纸笔写字。管平波却道:“你过会子再写, 先帮我打扮打扮。我们没先投帖子, 贸然上门, 不靠衣裳且进不了大门。” 肖金桃见练竹依旧在哭,心中大不满, 不搭理儿子儿媳, 只对管平波道:“你们姑嫂两个速回房, 装扮了来与我瞧瞧。” 管平波与陆观颐齐齐答应了一声,立刻回屋换衣裳。管平波一身的汗, 在陆观颐替她捡衣服的当口, 火速洗了个战斗澡,蹲在火边烤头发。雪雁与紫鹃拿着大烫斗, 烫着一件豆绿色落花流云的杭绸褙子并一条大红销金宝瓶纹样的马面裙。管平波抽抽嘴角:“我一个小老婆, 你们给备大红的裙子,太嚣张了。” 陆观颐拿了块大手巾,替管平波擦着头发道:“如今哪管那么许多,圣上几次下旨训斥逾制, 哪个肯听。休说在巴州,那年我在京城,大红云锦鹅黄带子都穿过,御史都不管。你那白狐狸毛滚边的斗篷我也收拾出来了,可惜没有白狐狸毛的风帽儿,不然一套配着才好看。” 不一时,管平波的头发烤干,陆观颐先用头油过了一遍,才飞快的盘起发髻。末了挑了个口衔珍珠的小凤簪替她戴上,又插上根步摇,解释道:“你年纪小,不用满头珠翠,看着像暴发。这根步摇是方才你洗澡的时候,妈妈捡出来的,不算华丽,难得上头镶嵌了两颗宝石,合了京中的风俗。” 梳头上妆换衣毕,陆观颐又拿出了个项圈替她压上,管平波只觉得自己像个珠宝展示台。仔细检查了几遍坠在项圈上的赤金点翠麒麟,生怕哪里没接好,在路上掉了。 陆观颐笑了她几句,又把雪雁装扮好,方打发她们主仆两个出门。管平波气血甚旺,很不怕冷。狐狸皮的斗篷裹的她只想开窗吹冷风。好容易下了船,带着雪雁并两个男仆寻干净的轿子。一摇一晃的到了程知州府上,管平波稳当当下了轿子,傲慢的扔了一小块足有一两重的银子道:“我是君山窦家的,来与知州太太拜年,劳小哥通传一声。” 门房乃程家从京城带来,眼睛最利。先看管平波的装扮,不单华丽,且无村气,就高看了三分;再度其举止,大大方方,毫无畏缩,立刻点头哈腰的道:“太太稍待,小的立等通传。” 不一时,程太太的陪房走了出来,见盛装打扮的管平波愣了愣,管平波迎上前去,笑着往陪房手里塞了块银子,低声道:“我们家老太爷使我来说话。” 陪房一惊,忙绽出一个笑脸,扶上管平波的胳膊,伺候着往内宅去。进到屋内,暖香扑鼻,雪雁赶上来替管平波脱了斗篷,露出了里头衣裳的华贵。陪房暗赞一句,地方豪强果然有钱!一个小老婆都这般排场,可见那日宴饮是刻意低调了。 请管平波坐下,陪房又去请程太太。就有小丫头端上女眷常喝的果子茶,白瓷茶杯内几颗红枣桂圆,配着个精致小银叉子,倒像甜品。桌上一叠蜜饯,一叠巧叶酥,皆用莲花型的瓷器装了,看着就显高档。 时下丝绸珍贵,便是官宦人家,不待客时都是穿着家常衣裳。若要见客,才换新衣。管平波不请自来,程太太少说得要半个钟头打扮,便慢悠悠的喝着茶,时不时捡颗蜜饯咬着,耐心等待。 良久,程太太方笑盈盈的出来,管平波忙起身见礼。程太太笑道:“对不住姨奶奶,是我来迟了。” 管平波懒的那么多废话,勉力寒暄两句,就道:“我们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隐去了窦家兄弟阋墙,只把洪家算计了窦家一个儿子的事告诉出来,又道,“我们老太爷在家中急的没法,不好使男人出来扎眼,嫂嫂姐姐们的官话说的又不如我,只得派我来传话。府上就没听到什么风声么?” 程太太看了看左右,索性携了管平波的手往里间坐下才道:“府上可知近来雁州盐矿之事?” 管平波为难的道:“不瞒太太,我年纪小,家里的事都不大管。并不知家里知道否。” 程太太心中了然,不过一个妾,凭谁家也不会与之商议机密。只如今派她来传话,程太太便压低声音道:“雁州盐矿被人盯上了,我们老爷查了许久,似是惊动了京中。太子殿下特命人写信来与我们说,且先收一阵子,应付了这一茬再提。你家去告诉贵府老太爷一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都先别急。” 管平波不动声色的套话道:“铁矿呢?” 程太太惊讶道:“你不知道?铁矿那处矿工年前闹了起来,已是停工许久了。” 管平波道:“是单刁民惹事,还是有人调唆?我们家心里没底呢。” 程太太道:“我们老爷也疑心有缘故,正在查。不过既停了工,亦难下定论。如今要紧的是盐矿那头。铁器家伙一时半会坏不了,便是有什么,凑活着能对付。盐却是日日要吃,倘或出点事故,市面上断了货,叫百姓们如何过得?” 管平波心中佩服,明明是官盐私卖攫取暴利,到当官的嘴里,就变成了为百姓生计了。这不要脸的境界,自愧不如。 程太太实不知窦宏朗调任的事,看在合伙人的份上,唤了一个仆从道:“你去衙门里走一趟,告诉老爷,没什么事且先回来,家里有事呢。”又扭头对管平波道,“我内宅女眷,外头的事不大理论,待我们老爷回来,亲与你分说就明白了。姨奶奶也不用急,你们不懂朝中规矩,故容易唬着。实际上那般地方,便是接到调令,磨蹭个半年再上任也是有的。有半年功夫,什么事不活动开了?七品官虽小,亦有好处,不打眼、好调动。你们原是苍梧郡的人,哪里有在苍梧本省任职的道理。花点银子,请个御史弹劾弹劾,有本事他洪同知把人调去北方当官,那才叫人服气。” 管平波奇道:“论理,洪家势大,他为何不把我们老爷调去北方?岂不是更名正言顺?” 程太太道:“这便是他心黑之处了。调去北方,合了规矩,就是正经实缺官,你们家老爷有钱有本事,有了运道,往上爬多高的都有。落在苍梧郡,他奸计得逞便罢,若没能奈何你们,一封弹劾,只说你们家违规做官,定是勾结权贵,一个不好,吏部就得拔出萝卜带出泥,正好叫他姑父排除异己。谢你特来告诉一句,不然我们还不知道他竟有这般谋略。” 管平波心中佩服,洪让是个人才。一步棋有前有后,利用的淋漓尽致,凭人怎么反击,他都有杀招等着。官场如战场,诚不我欺! 程知州半日不来,管平波趁机问道:“若要御史出手,须得多少银钱?” 程太太稍微想了想,管平波忙道:“生累了府上替我们操持,老太爷必亲来拜谢。只请太太告诉我们个大概,我今晚回去好筹措银两的。” 既有拜谢,便有好处了。程太太心中满意,觉着窦家虽不熟官场纠葛,却懂做人的规矩,遂笑道:“不难,不过三五千两,你们家只怕不当回事。” 管平波心中呵呵。 程太太又道:“依我说,越性多给些银子,实实在在的砸个实缺出来,岂不是更好?” 不待管平波回答,仆从来报:“回太太的话,老爷说今日衙门有件要紧事,一时走不开,只怕白日里不得闲。太太若不急,就明日再说吧。” 管平波忙道:“不敢误老爷的事,我横竖是个闲人,不怕等,我们家在城中亦有宅子,明早来也是一样的。” 程太太正想榨窦家的油,心中盘算了一回,笑道:“我们两家通家之好,姨奶奶何必外道。依我说,不如就在我们家住上一夜,虽不比你们家风景秀丽,倒还暖和,姨奶奶万别嫌弃。” 管平波无可无不可,便道:“太太抬爱,岂敢不从?” 程太太见管平波一口官话字正腔圆,言谈不似寻常乡野妇人粗鄙,亦生出了几分喜欢,笑道:“既如此,叫他们置一桌酒,我们娘俩个喝一盅。” 管平波应了,又令雪雁回去报信。怕她一个人走路上不安全,索性叫跟来的男仆一道送她,还笑道:“我在知州府上,再不缺人伺候的。” 雪雁道:“报信的事,男人去就罢了,我还是在此处伺候奶奶吧。” 管平波道:“你个丫头好不懂事,你这会子回去,回头还要再来呢。” 程太太也换了不咸不淡的巴州话道:“是了,铺盖家伙有现成的,衣裳鞋袜我们家也有,就怕不合你们奶奶的心意,你快去快回。现街上地痞流氓都多,回头也叫个男人送你。” 雪雁抽抽嘴角,她家这位野人,摆起谱来真像那么回事,在家中急起来扯她毛巾用的时候都有,这会子又讲究起来了。冲程太太与管平波福了福,方退出了房间。 程太太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游说:“晋王有个好妹夫,咱们怕什么?我们老爷的意思是,在南边照例能有一番作为。有盐有铁,要什么没有?不比那死疙瘩强?你们家若能一举砸实了官……”说着拍拍管平波的手,眉飞色舞的道,“平步青云就在眼下。非此大功,你们老爷没有功名,是再不能得的。” 管平波暗自点头,从龙之功的确非同一般。却是笑道:“我必带话给老太爷,请他来府上聆听教诲。” 程太太笑道:“你说这话就外道了,我们都是自己人。再有一句,我同别个不好说的。我看你是个好的,若立了功,在你家中亦有好处。”说毕暗示了一句,“依我看,你比你们家旁的媳妇都强百倍,不是辈分不对,真想认了你做女儿。” 管平波顺杆往上爬:“我巴不得,只怕太太看不上。” 程太太随口客套,见管平波钻营,岔开话题道:“看我,姨奶奶来了半日,只顾着喜欢,竟忘了时辰。既老爷不回来,我们便自开宴,我有从京中带来的好酒,看姨奶奶吃着顺口不顺口。” 管平波亦跟着把话题转到吃食上。就在此时,突听外头连接几声巨响,随后嘈杂声四面八方涌来,一个男仆跌跌撞撞跑进来道:“太太!太太!大事不好!咱们家被钦差大人围了!” 第55章 逃离 话音未落,一队牛高马大的兵丁已冲了进来。程太太脚底一软, 为首一人挥手道:“全是罪臣家眷, 一并绑了, 明日押解进京!” 程家女眷通没见过几个生人,猛的被杀气腾腾的兵丁围住,一个个吓的惊叫不止, 满屋乱窜。却哪里逃得开追捕, 门窗一堵, 不过是笼中鸟罢了。还不时有别处当差的女眷被扔了进来。混乱中, 管平波镇定的对为首的人福了福身:“见过兵爷, 奴乃君山窦家的女眷,今日来拜年的, 实非程家人, 请军爷网开一面。” 那人根本不搭理, 兵丁铁面无私的拿了绳索,把她们一串儿绑了!管平波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道:“军爷, 我真不是程家人, 君山窦家乃巴州名门,您若不信, 只管唤我夫君来认领。” 军爷迟疑了一下, 同边上人用听不懂的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一个兵丁模样的人跑了出去。不多时折回来,特用官话道:“将军说了,哪那么多废话, 直接绑了。” 管平波:“……”特么今年流年不利,有她这么接二连三倒霉的么?目测了一下屋内兵丁的武力值,又听外头频繁的脚步声,强行逃出去的概率太低,只得顺从的被绑了,预备走一步看一步。 嚎啕大哭的程家女眷被一根绳子串在一起,管平波恰在最末端。忽一阵骚味传来,竟是一个丫头受不住惊吓,尿了裤子。管平波登时就泪流满面了,她是不会被吓尿,但她才吃了茶,这不是坑她么! 兵丁见惯不惊,根本无动于衷。哭需体力,渐渐的,女眷们的哭声渐止,一个个累的站不住,纷纷跌在地上。管平波被绳索扯着,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冬日的石砖冰冷,尤其巴州在洞庭边上,阴寒的潮气从地底升起,天渐渐黑了,室内开始降温,火盆中的火光慢慢变小,阴寒湿冷的气息开始侵袭室内。女眷们不自觉的越挤越紧,管平波在最外头,冷的好一个哆嗦,且尿意愈浓,只得硬着头皮陪笑道:“那个……军爷……人有三急……” 看守的兵丁面无表情,大概是不想一晚上被尿骚味熏着,解开管平波的绳子,粗暴的把她拖到外头,直愣愣的盯着她:“要尿快尿!” 管平波:“……”囚犯没人权呐!靠!幸而她穿着马面裙,那玩意展开能当窗帘使了,虽被看见下蹲的模样,因裙子罩着,别的倒瞧不见。方便完毕,才站起来,又被兵丁拎小鸡仔一样拎进了屋内,路过架子时,奋力一挣,兵丁立刻飞起一脚,管平波急退两步大喊:“我冷,我要我的斗篷!” 兵丁阴寒的眸子扫过管平波,手摸了摸刀鞘道:“不想死的话就老实点。” 管平波憋出两颗泪,怯生生的道:“我就想要斗篷。”顿了顿,带着三分哭意道,“我本来就不是程家人。” 兵丁单手抓起斗篷,扔在管平波身上。管平波麻溜的穿好,乖乖的跟着兵丁回到方才的位置,再被绑上。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你们问其它人么,我是良民。” 兵丁充耳不闻,管平波的肚子又开始叫唤。这回是真想哭了,好容易嫁入豪门,怎么又要挨饿了!手被缚在身后,斗篷只能反罩着,坐在地上,屁股一阵阵的寒意往上窜。程家女眷有抬着太子殿下分辩两句的,却是被两鞭子打的没了声响。众人都蔫儿了。估计是她们哭的太多,身体急剧缺水,竟是无人要方便。 约莫到了戌时,留守的几个兵丁寻了炭盆,点起了火,在上头架着铁架烤饼吃。外头进来了几个人,嬉笑着用听不懂的方言打招呼,又掏出皮囊互相让,管平波猜测大概是酒。可惜他们十分克制,各喝了几口,便收了起来。 忽听一个微弱的女声哭道:“军爷,我们太太发烧了,求您赏杯水吧。” 就有一个兵丁吊儿郎当的道:“什么太太不太太,你们家老爷私贩官盐的事发了,这是杀头的大罪,横竖是要死的,早死还少受些罪呢。” 管平波心里咯噔一下,官卖私盐的事,窦家可没少掺和,会不会牵连到窦家?地方豪强朝廷一时是拔不尽的,怕就怕似多年前那般,砍一支扶一支,她可就得清档重来了! 听得此话,程家女眷皆忍不住嘤嘤的哭。管平波叹气,押解进京,到京城牢里滚一圈,即便证明了她的清白,也差不多丢了半条命了。这还是好的,运气背点,死在路上都不稀奇。今晚必须逃回君山岛,不独是为了自己安全,还得回去通风报信。 借着黑暗,管平波的手微微动作着。因是女眷,她手上的绳结打的十分寻常,她受过逃生训练,慢慢的拆解着。不过两刻钟,绳子已被她弄开。只此刻一屋子兵丁,定然是别想跑的,便装作依旧被绑的模样,静静的等待时机。 至亥时,先前进来的几个兵丁烤完火,便出去了。程家上下几十口人,想来女眷最好看守,故只留了两个人。外面听得到换防的动静,管平波通过脚步声,默默的计算着巡逻的间歇。屋内两个兵丁拨弄着火,彼此说笑。管平波静静的等着,此刻他们精神尚好,逃跑不宜。待到天将亮,人最易松懈时,方好行动。稍微动了动,后背靠上了个温暖的身体。躲在斗篷里的手悄悄拉了拉斗篷,尽可能的保护自己不受寒风侵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尤其在古代,一场风寒没了命,她就白穿了。 估量着时间还早,管平波闭上眼,决定小眯一会儿养神。程家女眷再次哭累,两个兵丁亦聊的没话可聊,屋内只余炭火偶然发出的毕啵之声,显的更加寂静。慢慢的,屋内响起了微微的鼾声。管平波敏锐的睁开眼,程家女眷受惊非同小可,能有人睡着,就代表到了他们的极限,也就是说,时间不早了。 眯着眼看了许久,两个兵丁果然靠着火打盹,外头的小阴风一阵阵的吹入,把照明的火把弄的忽明忽暗。管平波无声无息的退下斗篷,拆了碍事的马面裙与袄子,只余兔毛并棉花制成的短装,避到黑暗处,匍匐着往门口爬。寒风吹过树梢屋檐,发出鬼魅般的吼叫。管平波借着每一次逐渐加强的呼啸之声,渐渐的把门拉开了一个口子。灵巧的跳出门,再似方才一般,随着风的节奏,把门关了个严实。 躬身飞奔至外,忽见火光,忙跳进一丛盆栽后,彻底躲进了阴影中。观察着四周,前方的正厅亮着灯,隐约传来哭泣与哀鸣。巡逻非常紧密,是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管平波心中不安,一个小小的知州,不拘哪处府兵即可逮拿,何必出动正规军?他们仅仅是来抓程知州的?还是想把程知州一系一网打尽?管平波脑子飞快运转,重新捋过思绪,想起今日来程家的目的,不由平静下来。洪让既想让窦家内耗而死,那便不是立等收拾。他们还有机会! 管平波躲在暗处,好几次都没寻着机会跑脱。心中不由暗骂朝廷有病,抓个文官居然正经出动武将,天下那么多造反的,你怎不去收拾了!只得闭眼回忆了下程家的布局,计算着自己逃出的路线。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管平波心下一突,天要亮了,必须马上行动!谨慎的观察了下四周,趁着巡逻的空档,脚底突然发力,借着冲劲连踩两脚围墙,就窜了上去。而后双手抓住墙头,轻巧翻过墙头落地。所谓轻功,实际上是肌肉瞬间爆发的力量。武侠小说里的飞檐走壁现代人亦常见,不过改了个名字,叫做跑酷了。她日常就带着特制沙袋,无时无刻不在锻炼肌肉,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翻过了二门的墙壁,飞快的穿过院子,借着微弱的光,目测了下一堵围墙的高度,预备再次冲击。鸡鸣又起,管平波稍顿了顿,突听一声大喊,她眼皮一跳,紧接着听不懂的话哇啦哇啦响起,声音正是看守女眷那兵丁的! 管平波暗叫一声糟,来不及寻机会了,就在火把朝她蜂拥而至时,急急后退几步,积蓄力量猛力冲击!右脚踩上了围墙,肌肉绷的死紧,单手抓住墙头,左脚奋力一蹬,眼看就要一跃而起,余光却见有人已搭上了弓箭!管平波顾不得那么许多,方才一分神,蹬力耗尽,幸而右手抓住了墙头,一个单手引体向上,左手勾住墙头,双手一撑,同时双脚用力,就在翻越围墙的瞬间,一把飞刀携风而来,狠狠的插入了她的左肩! 管平波闷哼一声,依旧顽强完成了一系列动作,摔在了围墙的另一边。趁众人不注意,顺着夹道狂奔。只有二十米!二十米便是大门。门口的守卫没料到突然有人闯出,竟没拦住! 就在管平波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时,后方被重重一击,不由扑在地上,想要翻身而起,后背却叫人死死踩住。绝对的力量,让她动弹不得。天光微亮,周围的火把拥了上来,头发被拽起,一双冰冷的绿色眸子印入了管平波的眼帘。 突然后颈一阵剧痛,她彻底陷入昏迷。 第56章 受审 哗啦一声,管平波生生被混着冰块的水激醒, 手脚皆被死死缚住, 动弹不得。地板上的水反射着自窗外照进来的天光, 她抬起头,再次看到了那双绿眸。 异常漂亮的眼睛,却比浇在她身上的水还要冰冷。逼人的寒气与濒临死亡的恐惧, 让她抑制不住的轻轻颤抖。这个男人很强!强到管平波的直觉一直在不停的报警, 她打不过他! 绿眸男人捏起管平波的下巴, 一字一句的道:“你是我见过最彪悍的女人。”竟然在被他飞刀击中后, 带伤翻墙, 冲破大门关卡,直跑至门外两丈才被抓住, 厉害! 垂眸瞥见捏着自己下巴的手, 厚重的茧, 充满了力量。管平波不敢动弹,后颈的疼痛令她头晕目眩, 左后肩的热辣更是提醒着她身上还插着暗器。此时此刻的自己, 插翅难逃。挤出一串清泪,管平波用尽量娇柔的语气道:“官爷, 奴非程家人, 听闻你们要把人押解入京,奴害怕才逃跑的。” 那男人听得此话,猛的拔出飞刀。 “啊!”管平波不由惨叫一声,随即被更大的痛苦淹没, 她的伤口,被人踩住了。 “说实话。”头顶响起了冷酷的声音。 管平波痛的几欲昏厥,强撑着道:“没有假话,请官爷明鉴。奴娘家是巴州城外刘家坳的,今岁嫁与了君山窦家的窦宏朗为妾。一应户籍变更契书皆在官府备案,奴……啊!” 男人的脚上的力道加重了三分,管平波彻底痛的说不出话来。忍耐疼痛有个训练的过程,而此生还来不及。即便灵魂再强大,这具身体也承受不起如此专业的审讯。伤处的痛似直插心脏,左半边身体唯余痛觉,从后颈的那条经,一阵阵的蔓延至大脑。 负面情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管平波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临死前的种种。一样难以忍受的痛苦,一样落于人手的绝望!前生好歹死的光荣,这辈子算什么?然而只有一瞬,她又醒过神来,还没到最后的地步,她还有机会! 在悬殊的实力面前,任何聪明才智都是徒劳。管平波先调节着呼吸,极力避免晕厥。 伤处终于被放开,管平波的呼吸被打乱,大口的喘着气,依旧无法出声。那男人抓起她的发髻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有一句谎言,送你入黄泉。” 管平波缓了好一阵才无奈的道:“官爷何以认定我说谎?” 男人微微一笑:“一个山里长大、嫁入巴州城的小女人,官话说的比我还利索,你觉得我是傻子么?” 卧槽!你自己先说普通话的!管平波真是被这乌龙的“破绽”梗的想炸毛。平复了半天情绪,才捏着嗓子解释道:“家父乃教书先生,膝下唯我一女,闲来常与我说,方学会了。” 男人点点头:“你挺不怕痛的。” 管平波全身汗毛直立,忙哭道:“怕。军爷放过我吧。我当真只是个来拜年的。” 男人轻笑一声,衬的他的俊颜更甚三分,然而嘴里的话却似地狱中传来:“你知道十大酷刑么?” 管平波再次打了个寒颤。 男人拍拍管平波的头,道:“你与程绍有什么关系?或者说,雁州盐矿之事,你掺和了多少?” 管平波崩溃的道:“我就一乡绅的小老婆……” 男人的手轻轻覆上管平波的伤处,柔声问:“还想来一下么?” 管平波艰难的开口道:“您若不信我,便使人带我去刘家坳,请当地里长亲来认上一认。我昨日便说我非程家人,你们便是办案,也得验明正身。冤枉事小,错漏岂不事大。” 男人饶有兴致的听她说完,方慢慢说出第二个破绽:“教书先生的女儿竟有如此身手。莫不是你父亲是武先生不成?” 管平波露出哀戚之色道:“原来说的是这个,我师父已亡故了。官爷休问我师门流派,他从不同我说,我也不知他打何处来。我嫁入窦家前,没离开过刘家坳半步,您说的雁州,亦只听亡父提起过。”说毕,满脸哀求,“官爷……” “将军!”一个兵丁跑进来道,“洪同知求见。” 男人点点头:“请进来。” 管平波心中一震,昨夜听得将军二字,还当是参将之类的地方武将。此刻方知,昨夜提的将军是眼前这位。亲身体验过其武力值,加上驻军之严谨,必是正经大将!且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端的是年少有为。得有多不科学,才会让一方将领亲自来抓个知州!?太子是死了吗?管平波心中砰砰直跳,信息太少,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趁男人分神迎接洪让之际,管平波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厅内的官兵。方发现程知州并家下人等被捆在角落里,脸色灰败、无精打采。衣裳脏乱,却不见血迹。管平波无比郁闷的想,合着她一个外人,倒先受刑! 再看侍立在绿眸将军身边的兵丁,有好几个蓝色或绿色眼睛的人。管平波百思不得其解,中原地界上,唯有西垂杂胡是绿眸,这特么就算是晋王篡位,也犯不着把人千里迢迢从西疆调回苍梧抓个知州吧!?妈的知州才从五品好么! 不一时,洪让走了进来,一脸谄媚,纳头便拜:“下官拜见将军。” 管平波:“……”武不如文,这位将军到底多么牛逼,才让吏部尚书的内侄讨好成这副模样……洪让你丫的不是从来鼻孔朝天么?对着个武将讨好个什么劲! 绿眸将军抬手示意免礼,开门见山的道:“程家箱笼我已令人点完造册,明账暗账亦摆在案头。本地无多少浮财,据暗账记载,收益八成皆送去了京中。洪大人再使人对一遍账,核对无误后,我便押送他们回京了。” 洪让躬身道:“生累将军连夜捉拿此贼,下官着实于心不安。” 绿眸将军略显冷淡的道:“不过是尽忠王事,不值一提。” 洪让又陪笑道:“将军寒冬腊月里从京中赶来,年也不曾好生过得。办完事便即刻回京,对圣上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实在是令下官敬佩之极。只圣上一贯疼惜臣下,若见将军如此劳苦,必难心安。恳请将军盘桓二日,让下官能略尽孝心,便是下官的福分了。” 绿眸将军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洪大人乃我长辈,孝心二字我万不敢当。” 洪让忙跪下道:“将军折煞下官了。” “起来吧。无需动辄大礼。”绿眸将军不大愿意搭理洪让,指了指一堆箱笼,请洪让开始点数。 洪让只得唤来属官核算,自己搓着手,想尽办法的套近乎。 管平波却是越发难熬,体温一点点流失,左肩的血不知有没有止住。再如此下去,她小命不保。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一咬牙,张嘴喊道:“洪大人!” 洪让条件反射的一扭头,看向了管平波。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道:“洪大人,奴是窦宏朗之妾,昨日奉命来拜年,诸位军爷误认我是程家人,请洪大人替奴作证。” 洪让不认得管平波,然而管平波接着道:“去岁十月十七日,我们老爷得官,家中宴请,贵府姨奶奶失脚掉进荷花池里,还是奴救的。大人不认得奴,太太是认得的,奴愿去府上磕头。”说着流下两行清泪,“奴是巴州人,不想被带去京城,求大人开恩。” 绿眸将军怔了怔,看向洪让:“果真?” 洪让先对绿眸将军点头,而后怒斥道:“放肆!便你不是程家人,冒犯了将军,亦是死罪!” 绿眸将军道:“她没冒犯我。” 洪让:“……” 绿眸将军道:“如此,且把她关住,洪大人派个人去她家告诉一声,待她家人来领。” 管平波大大松了口气,心道这将军不算坏人。哪知还未暗自补赞他帅的跟中东王子似的容貌,就被人粗鲁的扔进了个囚笼里,差点气出了一口老血!她就一个女人,你们至于么!?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便恨的想立刻打死那人面兽心的货,也得扮出怯弱柔顺的模样道:“将军,放奴家去吧,奴冷的受不住了。” 绿眸将军见她落汤鸡似的模样,怕她真冻死了,吩咐道:“给她生一堆火。” 管平波:“……” 绿眸将军不由笑道:“你太精了,我不交接清楚,怎知你躲去何处,叫我背个黑锅。” 你想多了,真的……管平波接着谈判:“奴在笼中逃脱不得,将军可否解开绳索?” 绿眸将军点点头,就有兵丁利落挥刀,隔着栅栏挑开了绳索。管平波重获小范围的自由,忙贴在栅栏边烤火。兵丁见她依旧打抖,好心的递给她一个皮囊道:“酒。” 管平波一脸感激的接过,狠狠的灌了一口。论理身上有伤不宜饮酒,可此刻她需要身体尽快回温,不然真会死的。管平波饮完递回皮囊,低声道:“待夫婿前来,必有重谢。” 兵丁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 管平波深深看了兵丁一眼,心中暗道:若来日有缘再见,定还你这个人情。 第57章 发烧 管平波缩在笼子里烤火,厅中的人来来回回的搬着箱笼。巴州比邻洞庭, 程家主奴连同箱笼一并送上大船, 一径往入洞庭至长江, 而后沿运河北上入京。那绿眸的将军是个老练的,不一时就连人带东西清的干干净净,厅内只余他与洪让并几个随侍的兵丁, 当然还有笼中的管平波。 至中午, 接到信的窦宏朗终于抵达, 进门便见到了管平波的狼狈样, 演了好几日戏的他一时没刹住车, 未及与将军洪让见礼,扑到笼子跟前, 心肝儿肉的直叫唤。 那将军登时有些尴尬, 原以为是私盐案里的女打行, 哪知居然是个良家。立刻轻声吩咐左右开锁。待兵丁过来,窦宏朗方醒过神, 急急走到厅中拜见洪让。 不等窦宏朗行礼, 洪让忙道:“还不快拜见孔将军。”说完这句,自己都有些牙酸。好好的个驸马不乐意当, 偏让人称他作将军, 他这位表侄子当真性格古怪之极! 洪让的表侄孔将军,便是陆观颐之表弟孔彰了。原袭阿速卫指挥使,前年回京述职,顺道带着青梅竹马的异族妻子拜见长辈上族谱。哪知入城那日, 被路过的端悫公主瞧见,一眼定情,死活要嫁与他。他已有妻室,圣上如何肯?父女僵持间,恰孔彰之妻出门时惊马跌了腿,得了七日风,当日便一病死了。圣上磨不过女儿,只得下旨赐婚。 孔彰却是个倔的,生生守了一年的孝,方在去年年底完婚。端悫公主因此十分不爽快,只觉得先前的姜氏碍眼,把孔彰调离了阿速卫,任了同级南山营参将。如今姜戎自家打的你死我活,倒无甚边患,孔彰便被公主留在了京中。 新婚燕尔,理当蜜里调油。偏孔彰是个冷淡性子,连家中嫡亲的祖父都不喜他,旁人更不用提。端悫公主却是圣上掌珠,自来要什么有什么,对着孔彰的冷脸,才结婚就发了好一通脾气。哪知孔彰就不是个小意殷勤的性子,便是公主怒的把新房砸个稀烂,他也只是跪着,半句软话都不说。差点把孔家长辈急出个好歹。也是巧了,朝中彻查苍梧郡私盐之事,定了程知州罪,欲秘派钦差捉拿归案,孔彰索性同圣上请了旨,圣上亦想着小两口彼此冷静一下,便使他往苍梧郡来了。 故,管平波是着实冤的飞起,搁寻常的府兵,只怕还不够她消遣的,偏偏上头神仙打架,没事来了个常住边疆的大将,把她逮个正着,找谁说理去! 洪让更没处说理,打叠好精神迎接钦差,好么!来的是自家该在京中侍奉公主的表侄子!见面先拜驸马,表侄子脸拉的老长,闻得左右皆唤将军,麻溜的改了口,心中已猜着是同公主拌嘴了。洪让愁的头发直掉,夫妻拌嘴是小事,可那是公主啊!有跟公主拌嘴的驸马么?你想死别连累全家好么!?最恨的是孔彰才到同知府上,说完公事,张嘴第一句便是问陆观颐,把洪让惊的寒毛炸起,登时万分感激老婆把人治死了,否则看她跛着腿,他非得被这位冷面表侄子弄死不可。偏生又影影绰绰听见窦家收了个养女,使人去诈了一诈,发现不是,才大大松了口气,把三魂七魄收回了本体。 就这么一个吹不得打不得的表侄子,洪让好几日都不得安生。他不会哄公主,致使公主不满,皇家可打可骂,可寻常人惹他一个试试?皇家能头一个出来摁死!寻常的表侄子,可摆个长辈的谱儿;寻常上峰,也可有百般手段讨好。然碰上孔驸马,是酒也不喜,钱也不爱,美食佳肴更是懒看一眼,端的是个铁刺猬,不知如何下嘴。洪让现在想的是,赶紧把瘟神礼送出境,他才能把没过完的年接着过好。这么个冷面冷心的主儿,公主真眼瞎! 话说窦宏朗,哪里认得什么孔将军,只瞧他神情严肃,又坐在洪让上首,必然位尊于洪让。他刚得了个七品县令,对着洪让且要行大礼,何况洪让的上峰。规规矩矩的拜了两拜,不料孔彰竟不傲慢,起身答一揖方坐下。窦宏朗又拜洪让,洪让亦回了礼。窦宏朗暗暗打量了上首的孔彰一眼,心道不知他是何来历,能唬的洪让夹着尾巴做人。如今程知州犯事,巴州只怕要落入洪让手里,偏生洪让与窦家不对付,若能向上结交,亦有好处。便陪笑道:“内子年轻不知事,冲撞了将军,请将军降罪。” 孔彰只吐出了两个字:“无妨。” 窦宏朗再陪笑道:“下官不知将军驾临,有失远迎,万分惶恐。将军不远万里而来,不知可否赏下官个脸面,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孔彰又吐出了两个字:“不必。” 窦宏朗:“……” 管平波听得想炸毛,她的身体越来越难受。大厅开着门,过堂风横冲直撞,她跟前就一个小火盆,顶什么用?衣裳被火气烤的阵阵白烟,可冬日穿的厚,真不是一时半会能烤干的,何况她身上有伤,急需治疗。便是那绿眼睛的狗才飞的暗器没有导致人破伤风的细菌,那么大一个伤口,也极容易感染死亡。且身体越弱,熬过感染关的希望越渺茫。窦宏朗还在试图套近乎,管平波忍不住喊道:“老倌!我想回家!” 窦宏朗噎了一下,孔彰从善如流的道:“送客!” 窦宏朗:“……” 重获自由的管平波装作没看见窦宏朗不大高兴的脸色,艰难的扑到他怀里,呜咽道:“老倌,痛……” 窦宏朗待管平波男女之情是没有的,可到底一齐生活了四五个月,二人又没闹过别扭,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不落忍。领着管平波朝孔彰与洪让磕了头,匆匆的退出了程家大厅,往家中赶去。 苍梧郡自来就不养马,故街上也无马车。窦宏朗雇了一顶轿子,抬至码头时,管平波发起了高烧。想着她受到的宠爱,窦宏朗心里有些慌,一面吩咐人去城里请大夫,一面抱着管平波登船,催促着往家中去。待上了岛,松懈下来的管平波已昏了过去。 肖金桃从家中接了出来,见管平波的衣裳似有潮气,摸上一把,唬了一跳:“怎地浑身都湿透了?” 窦宏朗道:“我也不知,我去时她还叫关在囚笼里。” 肖金桃跺了跺脚,忙吩咐道:“快把火箱架起来。” 练竹等人也跑了出来,忙道:“且先换了衣裳,放到热水中暖和暖和才是。” 一行人七嘴八舌的拥着窦宏朗到二房,雪雁早先飞奔回来,备好浴桶了。二房院内没有男仆,只有窦宏朗一个男子,陆观颐与紫鹃赶上来飞快的替管平波拆着衣裳。哪知才把管平波翻过来,就见衣服上骇人的血迹浸透了棉衣。陆观颐倒吸一口凉气,手上却不停,一口气剥了个干净,才看见左后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珠。 肖金桃娘家夫家皆非善茬,走近前来瞧了瞧,道:“还好,不致命。老二你把她放进水里,托着她的肩膀别挨着水。阿竹你去厨房拿盐配了水替她冲洗。宝珠你去我屋里拿药粉并干净的布条,好给她包扎。” 话音未落,就听窦向东在门外道:“如何?” 肖金桃在内回道:“不知道,挣命吧。” 窦向东登时呆在了院中,想着管平波未练完的阵法,痛的好似被生生剜了块肉!好容易大夫来了,入内诊治,窦向东方才回过神,又急的背着手直绕圈。心中祈求老天,千万放管平波一条生路!只要活着能说话,伤也好残也好,窦家定养她一辈子! 窦正豪与窦崇成纷纷赶到,心里皆是惶恐不安。跟着窦宏朗去接人的长随早把程知州坏事告知了众人,再多便说不清楚了。全家上下都等管平波的消息呢。 一时,外头四个大汉抬了个足有六尺长的大火箱进来,肖金桃走出来道:“放到西厢的堂屋里。”又唤厨房的人在火箱底部放了两个炭盆,待火箱烧热,用厚厚的草木灰把炭火盖住,再放好架子,铺上棉絮并被褥,将洗完澡包扎好的管平波安置在其间。 练竹担忧的道:“她正烧着,下头的火气不要紧么?” 肖金桃道:“所以我用灰罩了火,微微有些热便好了。不然这大冷天的,她再着个凉,只怕神仙都难救。” 大夫道:“老太太说的极是,奶奶既是受了寒,万不能再冻着了。” 窦向东见安顿好了,踱到屋里看了一回,忍不住问大夫:“你看要紧不要紧?” 大夫苦笑道:“太爷,奶奶失血不少,小人可不敢打包票。” 窦向东无法,只得先请大夫去客房休息。虽心疼自家将才,到底不是骨肉,还算冷静。肖金桃等人亦是难过的有限,唯有陆观颐守着管平波,心如刀绞。练竹哭的泪流满面,她却是一滴眼泪都无,静静的在一旁呆坐。 一直守到天黑,众人都散了,陆观颐依旧不动弹。西厢的厅内点起了灯,雪雁拧了帕子,替管平波轻轻的擦着脸。碰触到她滚烫的肌肤时,忍不住痛哭出声:“姑娘,你说奶奶能不能好?” 陆观颐心中阵阵抽痛,却是无比坚定的道:“能!” “真的么?” “嗯。”陆观颐心中默默背了段孟子,伸手将管平波脸颊的碎发拂至耳后,轻轻道,“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定能活过来,我信你。 第58章 游湖 洞庭湖烟波浩荡,孔彰立在船头, 欣赏着与千里戈壁全然不同的秀丽云泽。洪让等人随侍在一旁, 他心中很不愿招待孔彰, 却是要做足样子,一直苦留。孔彰不是个听人劝的,可巧他很不想回京见那蛮横的端悫公主, 索性从善如流的松了口, 愿盘桓二日。把洪让梗的半死, 偏是自己种的果子, 再难吃也得生咽了。 当然, 留下孔彰也并非全无好处。他虽低调而来,但本朝唯一活着的驸马出行, 如何瞒的过人去?消息略灵通些的, 早知孔驸马迁至参将, 而来捉拿程知州的钦差又是将军,又姓孔, 尤其是个绿眼睛的杂胡, 没蠢到家的都猜着了,纷纷备了重礼拜见。尤其是原程知州一系的, 一并逮拿归案的不算, 逃过此劫的皆惊的魂飞魄散,恨不能掏空了家底,来换驸马爷的高抬贵手。还得打叠重礼拜洪让,整个巴州城的官员, 怎一个忙乱了得。 这份忙乱里,自有窦家一份。窦向东年老不好出面,只推说病了;窦元福被打的半死,且在将养;唯有窦宏朗与窦崇成,一个现是七品县令,一个身怀功名,都要赶过去伺候。到了地头,窦崇成区区童生,且没资格入内,眼睁睁的看着一众官员拥簇着孔彰上了游船,讪讪的回家去了。 要说洞庭之美,史上记载颇多。可惜是冬日,虽有皑皑白雪,却只南边人稀奇,北方人早看烦了。孔彰看着远处山峦起伏,又回想起一路来的见闻,心道:若此处有叛,只怕难剿。 忽听身旁一人笑道:“将军,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岳阳楼?” 说话的名唤李恩会,正是那日与管平波吃酒之人。他乃孔彰心腹,如今身上担着个游击之职。论起游击,亦可奉承一句将军,只着实有些不硬气。原是无品级无定员光叫着好听、专给勋贵子弟补缺儿使的,秩正五品,无甚实权。不过到了边疆,又是一说,朝廷控制力不强,受不受重用全凭主将说了算。往常也有些能为的,如今跟着孔彰被钳制于京中,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此回跟了出来,亦有散心之意。 从南到北,看了无数风土人情,亦长了不少见识。此刻望着一地辽阔,心情不错,便有了些赏玩的兴致。远远看见一楼与别处不同,见孔彰依旧不大高兴的样子,故意引他说话,方有此问。 孔彰头一回来,哪里认得?洪让忙道:“叫李将军猜着了,正是岳阳楼。” 自来武不如文,休说区区游击,便是孔彰那参将,在才升了知州的洪让跟前都无甚体面。孔彰是仗着驸马才叫人奉承。李恩会不敢拿大,拱手道:“谢老世翁指教。” 洪让也十分客气,连道不敢。孔彰看着一群文官腻腻歪歪的就烦,他板着脸,众人不好说笑,好容易见他的心腹开口,总算寻着了机会,一叠声的介绍起岳阳楼来。少不得停船靠岸,走去瞧上一回。 孔彰无可无不可,跟着人瞧热闹罢了。因有官员赏玩,闲杂人等早被差役清的干干净净。况大冷天的有甚好耍?没了文人骚客,自没了卖茶卖果子的挑夫,好不冷清。李恩会几个看了看,只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白吹了满肚子裹着水气的冷风。却是一抬头,远远看着对面的岛上点点红色,好奇道:“那处可是梅花?” 洪让忙道:“好叫将军知道,那便是产银针的君山岛了。咱们家老太爷极爱此茶的。”说着又笑指了窦宏朗道,“他家的营生,我们索性一并上了岛,敲一回地主的竹杠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齐齐惊了!连窦宏朗都差点脚底打滑。洪让不是与窦家不对付么?怎地帮着他露脸了? 众人哪里知道洪让早接了晋王的秘信。洪让与窦家又没有死仇,不过利益之争。程绍来的早,窦家先巴结程绍乃人之常情。程绍也因与窦家合伙,不知替太子卷了多少银钱,怎不叫晋王眼热?先前晋王还不曾留意巴州小地方,原是因程绍之女为太子良娣,他想撕太子的脸面试个水。谁料一条藤的查下来,竟是有这般泼天的富贵。趁着朝中许多人不知巴州情形,赶紧在京中运作,捉拿程绍与洪让补知州的旨意一并由孔彰带了南下。朝堂上还当晋王只想挤兑太子,皆不理论。 晋王悄没声息的寻着个发财的路子,便亲写了信告诉洪让,窦家不过是地方豪强,非朝中官宦站队,都是些有奶便是娘的货色。他们先与程绍交好怎地?程绍之前的知州他们难道就不勾结了?如今上头换了人,窦家难道还扭着不成?洪让本就是冲着钱来的,跟窦家不对付的根子就是窦家没带着他一处发财。现程绍完了,洪让忙不迭的递上橄榄枝,不怕窦家不从。 窦宏朗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君山岛那般好地,硬生生的叫窦家占了几百年,也不是省油的灯。虽不知洪让心中盘算,倒应对从容。只听他笑道:“方才就想斗胆请将军赏光,只怕冒犯,不敢提的。若将军肯赏个恩典,便是窦家几世的荣耀了。” 孔彰见窦宏朗说话,想起一事来,问道:“尊夫人还好?” 窦宏朗笑回道:“劳将军惦记,已无大碍了。” 孔彰点点头,又不说话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君山岛孔彰到底要不要去。李恩会知道自家上峰又吓着了人,笑道:“地主家有没有好酒?” 同知郭可嘉凑趣道:“何止好酒!地主家的银鱼做的一绝,今日洪大人勾起了我的馋虫,窦县令若不置办了来,我定治你个不敬上官之罪!” 说的众人都笑了,窦宏朗忙笑道:“能请动将军诸位大人莅临,倾家荡产也是甘愿的。”说着令随从速乘快船回去传话,自己殷勤的侍奉着一众上官往岛上去。 游船即将靠岸之时,孔彰又突然开口道:“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古人诚不我欺。” 众人都唬了一跳,好容易做出来的其乐融融的景象立刻戛然而止。好半日这帮文臣才想起,人孔驸马是姓孔的!父系自不必说,天下也无人敢比肩的名门。母亲虽是勋贵之后又败落了,外祖却是正正经经的两榜进士,论起学问做官来,眼下这一帮子捆起来都不如人。人家会念诗怎么了?不会念诗才奇怪好不好!然而孔彰那张冷脸,便是念了诗又如何!?你倒是多吐两个字啊!?就半拉诗,叫人如何接话?总不能就着两句诗夸人有才吧!果真是个赳赳武夫,倒能夸了。偏偏是个书香门第出身,夸他会念诗,那不是马屁拍在马蹄子上,找死么? 一众文官被个不按套路出牌的驸马梗的直胃疼,想起接下来的酒宴,更觉心累。又有洪让一面要拍着孔彰,一面要替晋王笼络地方官,恨不能生出八只手来。好容易搜肠刮肚把尴尬混过去,一行人登岸入了窦家,门口窦家主奴跪了一地,叫起后簇拥着往里走。少不得要游玩一二,到了荷花池边,孔彰脚步一顿,扭头问洪让:“我大姐姐便是魂归此处么?” 洪让脸色一变!他收用作弄陆观颐的时候,谁知道名不见经传的孔彰有这般造化!若是寻常驸马还罢了,说好听点是半个皇家人;说难听点,不过是公主的玩物,他洪家也不是好惹的。奈何洪让离京中千里之遥,晋王跟前要什么得力的人没有?满心指着孔彰回京替他说好话,膝盖早软如烂泥。此刻又听孔彰提起陆观颐,当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孔彰对仅有一面之缘的表姐无甚情谊。不过是母亲一番嘱咐罢了。孔家宅院深深,他母亲一个没了娘家的女人,何其艰难?当年父亲便因不想在京中受气,才赌气去了边疆。到了地头才发现,虽无京中安逸富贵,却另有一番风味。一家子在边疆生活的好好的,不过回京打个转儿就走,却不料频生变故,滞留于京中。要说做了驸马唯一的好处,便是无人再敢慢待他母亲。可一想起亡故的妻子,就把端悫公主恨了个死。若无那贱妇横插一杠子,他们早回了阿速卫,岂会夫妻天人永隔?父亲过世时,尚且年幼不记事,到发妻暴毙,方知何为丧亲之痛。将心比心,竟不知如何把表姐之死讯带回京城。 在荷花池边静默了半晌,把窦家人心里痒的直想挠墙。窦宏朗想呐喊,你表姐还活着!在我院里活蹦乱跳的呢!终究是碍着县官不如现管,不敢狠得罪了洪让,憋的脸都差点红了。 孔彰并非全不通人情之人。能做一方大将,岂能是个牛心古怪的性子?只他好好一个掌实权的边关大将,硬叫圈在京里专职给公主消遣,能给晋王系好脸色才怪!见窦宏朗窘的说不出话来,还当他怕被刁难,加之那日把窦宏朗的小妾当奸细审讯,心中有愧,便道:“不与你们相干,借贵府之地略作缅怀罢了。” 洪让心中猛的一跳,孔彰今日通没几句话,倒有一半是对着窦宏朗说的。他莫不是看上人小老婆了吧!?脚底登时窜出一股寒意,这要是被公主知道了,吾命休矣! 第59章 跪迎 大冷天的一行人绕着湖边走也是够无聊的!孔彰本是武将,半点不想与文官结交。若非与洪让有一层亲戚关系, 便是到了地方, 亦是千户接待。他觉得他答应洪让出游是个愚蠢的决定, 不想那么快回京,走陆路即可,横竖他就是个跑腿送信的, 押送犯人全不归他管, 很不用同程绍一同乘船进京。 文官们都口才极好, 没有搭台唱戏的人, 他们也能舌灿莲花的溜须奉承。想着这群官员的目的, 更觉堵心。他对太子的印象倒还好些,最起码不与他相干。他远在边疆, 才懒的管天家兄弟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如今晋王与孔家沆瀣一气, 捏着他的一双儿女, 他又能如何? 想到儿女,难免又忆起亡妻, 继而发散到岳家。朝廷与姜戎面和心不合, 把他留在京中,明面上是端悫公主任性, 背地里难免有圣上防备他岳父之心。幼年丧父, 多亏了岳父的照拂,方能活到今日。便是妻子病故,岳父亦不曾怪过分毫。若他回到边疆,的确会站在岳父那一头, 朝廷却是希望姜戎糜烂,才好趁火打劫。 从北往南,一路走来,中原人瞧他的眼神皆是异样。他不明白家族为何一面不喜杂胡,一面又纳胡姬。他的父亲更是因肖似生母被逼去了边疆,却依然又纳他生母。父亲褐发褐眸且无法在京中存身,何况他的褐发绿眸?若没有这般招家族厌烦的长相,他祖父当真舍得送亲孙与公主羞辱么?或许依旧能吧,孔彰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毕竟可上晋王的船呢。 君山如画的风景皆由天赐,窦家不过砌了道围墙圈了一处,未有能耐做太多的修饰,比公主府精致大气不可同日而语,把兴头的李恩会看的没了趣儿。待见窦宏朗指着荷花池对面道:“那处便是下官之居所了,十分粗糙,实污了贵人的眼。” 李恩会却道:“说来你家夫人好厉害的身手,那日虽误会一场,我竟是没抓住她。不是将军亲自出马,我们只好干看着。若不是女子,当真想结交一番。” 提到管平波,窦向东做老公公的不好说话。窦宏朗便接道:“李将军过奖!她性子最野,叫我宠坏了。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李恩会的确佩服管平波,便是尚武的姜戎,能飞檐走壁者都不曾见过几人,何况管平波的臂力让他好一番吃惊。他乃常驻边关的武将,通不熟中原规矩礼仪,见到歹的便骂,见到好的便夸。幸而窦家也是个不讲规矩的土包子,竟也不觉得女眷被人叨念有何不妥。一行走一行说,绕了大半边湖,几个文臣都觉脚酸。判官李逸仙度着洪让的脸色,开口道:“不怕窦员外笑话,我有些年纪了,走了半日觉着不济,不知贵府有何处可歇脚?” 窦向东心里鄙视了下文官们,看了看周遭,道:“湖心亭却是太冷,若大人们不嫌弃,往我们家老二屋里坐坐吧。” 诸官员目测了下距离,是比正院近些,都纷纷说好。就有小厮飞奔去二房,要练竹预备待客。 陆观颐一听,那还了得!孔彰亲至,她母亲却是羞辱过姑母,休说洪让也在,便是不在,也不敢照面,与练竹说了一声,忙不迭的躲进了帐子里。 小厮却又道:“有位将军狠赞了管姨奶奶,只怕要请奶奶迎上一迎才好。” 如此,正在养病的管平波被硬生生的从温暖舒适的火箱中拉了起来,二房的丫鬟仆妇听闻驸马爷来了,七手八脚的替管平波打扮。望风的人急的直跳脚:“来了!来了!脂粉别上了吧!” 古代没有止痛药,管平波半梦半醒之间,本就觉着伤口疼痛难忍,一群人生拖活拽的,更是冷汗淋漓。喘了半日,又被人扯到院中跪迎。对着皇亲,你还敢在地上从从容容的铺上垫子?练竹又不知老公公的野心,满脑子想的全是叫人光顾一回,又能保几世的富贵,如何不肯?规规矩矩的在青石板上跪了,连累管平波也被压着在冰凉的石板上匍匐。心里狂骂娘,妈了个鸡的!驸马了不起啊?你给老娘等着!早晚有一日,让你们两口子在雪地里跪个够! 最吐血的是,文臣毛病奇多。都到了门口了,突然簌簌下起雪来,判官叶廉立刻犯了酸病,诗兴大发,当场做了一首咏雪。几个同僚难免点评夸赞一番,把高烧的管平波气的想杀人。 跪的两眼发晕,一行人才进来。因是女眷,孔彰只淡淡的说了句:“请起。”练竹等方在丫头的搀扶下爬起来。 管平波平日里太凶残,丫头便顾着练竹,只得雪雁一人扶她。偏管平波病的七死八活,浑身无力,一个踉跄往下栽去。孔彰条件反射的拖了一把,却见管平波满面潮红,料定是发烧。中原人本就比姜戎人显小,先前孔彰不曾仔细瞧过她,此时挨的这样近,方发觉她竟还是个孩子模样,立刻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洪让眼前阵阵发黑,孔彰在他的地盘上动歪心,他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旁人却无此等龌龊心思,早有两个丫头过来扶住管平波,李恩会还道:“哎呀!你怎地病成这般模样?是凉的还是伤的?我带了好金疮药,回头替你送来!” 管平波还记得李恩会,勉强笑了笑:“多谢。” 李恩会还欲说话,孔彰已抬脚进了院子,众人只得跟上。男人吃茶,本无女人的事。练竹不过跟到门口,指挥丫头伺候,便退下了。管平波被揉搓一番,再入火箱,却是冷汗一层层的掉。此时没个缝针技术,她的伤口又深,方才的折腾怕是又震裂了。令人关了房门,忍着痛叫雪雁替她重新包扎。 雪雁含泪擦拭了血迹,轻柔着撒着药粉。管平波满脸阴郁,她昨夜醒来,强撑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窦家方得全面消息。今日迎接官员,管平波半梦半醒之间知道了孔彰的来历,亦知窦家算揭过一页了。本是好事,窦家却太过!她不信孔彰那等位高权重之人会点名见她,固然烦孔彰没事四处乱窜,却更恼窦宏朗溜须拍马!她一个小老婆,跪迎的资格都没有。管平波攥了攥拳头,居然拿她个病人当搭话的彩头。她到底为甚而病的?窦宏朗你欺人太甚! 房门关上,想来一群老爷也不会跑到偏房来逛。陆观颐从帐子中出来,帮着雪雁扶管平波躺下。却见后背的纱布不停渗血,登时怒火从烧!管平波失血过多加高烧无力,全没了平日的厉害。这帮仆妇就敢不顾她的死活,强行拖出去朝上官卖好!陆观颐死死咬着牙,才忍住出去破口大骂的冲动。好一个可意儿的老倌,好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妇,我呸!管平波那般能干,你们都不拿她当人看,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杀才,能有甚好下场! 管平波闭着眼调节着呼吸,形势比人强,她还得接着忍。她与窦家,不过是互相利用,何曾有过半丝真情。但也不必憎恨,横竖她也是演戏,不过演技比窦家人好些罢了。 温暖香柔的被子包裹中,管平波的身体却记着这两日遭受的刺骨寒意。她不由想起在刘家坳的日子,饥寒交迫的苦难在心中挥之不去。人命如同蝼蚁,凭她如何满腹才学,到头来也就值个十几两卖去行院的价值。 是没有兄弟之故么?不是!看过天高云阔的管平波岂能肤浅至此?在刘家坳,最多的并非男盗女娼,而是麻木。眼神空洞,没有表情的麻木。机械的寻觅着一切可食之物,七情六欲在饥饿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管平波穿到古代才知道,鲁迅笔下的阿Q觅食,是怎样的沉重与绝望。 觅食,只有野兽才是觅食。极端匮乏的物资,会让高等文明退回至丛林法则。任何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皆化作了浮云。所以管家能轻易把她逼向绝路;有必要的时候,窦家亦会轻易把她牺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管平波心中俯视着窦家众人,她能轻易的在窦家站稳脚,能借着这个跳板,跃上更高的舞台。甚至可以成为窦家的主宰,跟他们一样捏住别人的小命。 但她不想。 来自文明社会的管平波太明白上进与掠夺的区别。她并不善良,更不正直,只是有些底线不可逾越。她不喜儒家虚伪的规则,却认同世界必须有规则。一个合理的规则,可以保大多数人安康,而不是入目皆为看不见明天的绝望。 碌碌凡尘,没有几个能做到逆境之中依旧保持着高贵的品德。善道善人,恶道恶人,并非纯粹哄人的话。至少她的御下之术里,绝不可能有一条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讨好而枉顾人命的原则。 第二次了,浑身无力任人摆布的第二次了!人的一生,难免有脆弱无助的时候。难道每一次都要与死神抗争?她有几条命来应对这帮贪婪无耻的人?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管平波默念着熟悉到至死难忘的歌词,只觉得异常的温暖与安心。脸埋在枕头里,掩盖着忍不住的泪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掷地有声的话语背后,是无数被大势碾压成齑粉的灵魂。管平波的眼泪不绝,但她没有脆弱,没有退缩。人不可理所应当的等待救赎,就如同一个国家不能指望援助翻身一样。昂首踏步向前走,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是任人蹂躏、不会反抗的管平波!今日之辱,必报之! 第60章 加重 窦家豪富,做的出百般花样的下酒菜。 头一个扎眼的就是洞庭特产银鱼鸡蛋汤, 便是孔彰从不沉溺美食, 也多吃了两筷子, 把李恩会看的啧啧称奇。 换了阿速卫的土话道:“难得你喜欢,不若找几个大水缸养上些许,带回去与太太尝鲜。 阿博同阿娴两个也可吃得。” 孔彰原不想理他, 待听见带回去给母亲与孩子吃, 又有些动心。 李恩会见状笑问:“窦大人, 我从未见过此鱼, 不知可养么?” 窦宏朗笑道:“不瞒将军说, 鲜鱼得四五月才有,旁的时候多是干货, 远不如时鲜。 常言道物离乡贵, 咱们洞庭人家, 银鱼干倒不怎么值钱。 既将军看的上,下官立刻使人备上。 待开了春有了新鲜的, 再打发人往京中送去。” 鲜银鱼本就是贡品, 自有人讨好孔尚书,只孔彰久居边疆, 去岁又一直怄气, 不曾在家吃着,遂今日才吃了个新鲜。 洪让还当是李恩会稀奇,不愿窦家越过自己搭上了上头,忙道:“年年我都要采买些送上京孝敬长辈的, 一事不烦二主,我一并送了吧,还便利些。” 窦向东不动声色,由着次子与人周旋。 都是当官的人,他不说话,旁人也不理他。 碍着孔彰在,窦家不好使美婢伺候,省的跟驸马有牵扯,反得罪了上头。 一行人颇觉无聊,只拿朝中闲话来讲。 窦宏朗勉力跟几句,文官们当他们土财主,更不理论他们是否说话。 不过在心中暗暗给窦家下了个不会拍马的考评也就完了。 文武不相筹,偏今日的主宾是个武将,把文官们卡的好不难受。 胡吃海喝一番,没了趣儿,便纷纷告辞。 窦宏朗又打叠了几份礼物,忙不迭的相送。 窦向东年老,送到码头,见大船靠到对岸,立刻掉头往二房而去! 窦向东憋了大半日的气,一个两个儿子不争气,他恼的头皮都要炸了!想着本就在鬼门关打转的管平波今日平白的遭了一回罪,就恨不能打死老二两口子!游击算个屁!他要见也是去房里瞧病人,凭什么叫他儿媳跪在院中。 那是一般的儿媳么?病死了哪个赔的起! 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二房,也顾不得老公公的忌讳,直接敲门道:“观颐,开门。” 陆观颐急急开了门,低声问:“洪让走了?” 窦向东点点头,跨进门槛,走到火箱边探视管平波。 后世有句话叫细节决定成败,凡有一番事业着,不拘性情豪爽还是秀气,皆是明察秋毫的性子。 窦向东只往里一瞧,就看见枕头上烟煴了块水迹,轻轻拨过管平波的脸,果见眼睛红肿了,就咬牙切齿的道:“好满崽,阿爷知道你委屈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满崽,是土话里长辈对晚辈极亲昵的称呼。 满,是小的意思。 通常是唤家中最小的孩儿,也可唤最宠的孩儿。 管平波幼时,她爹便是如此唤她。 病人容易脆弱,忽听儿时称谓,不由眼睛一酸,又滚下泪来。 窦向东伸手揉了揉管平波的头发,柔声道:“他是个糊涂人,等我们养好了伤,狠狠打他一顿。 叫他为着溜须拍马,把老婆都不顾了。” 管平波只不说话,窦向东生怕她与窦家离了心,拿了无数好话哄她。 要知道世间有才之人,鲜有不傲的。 不顺毛去捋,难道还用权势去压?果真能降服便罢了,倘或不能,倒结了仇。 管平波一个半大的孩子,又死绝了娘家,最好养熟。 窦宏朗两口子对着她演戏,果然昨天夜里那般难受都爬起来把事情说了个详尽才倒下。 哪知那两口子眼皮子忒浅,听见个驸马就得意忘形!眼见着管平波又昏昏沉沉的睡去,高烧却一直不退,窦向东脸黑的似锅底,忍着气对陆观颐道:“你二哥二嫂就是个没长脑的!你多看顾她些,短了什么只管打发丫头问你妈妈要。 万别离了她跟前。 再有,天大的事都不许搅了她休养,你二哥要犯糊涂,叫他来问我!” 陆观颐比窦向东还急,忙道:“我要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我跟雪雁很搬不动她。” 窦向东怒道:“要甚婆子!她男人做的孽,叫她男人伺候!”说毕,气的抬脚走了。 练竹在窗子外头听了半日,脸色阵阵发青。 也不知窦向东是拿管平波当小女儿养,还是想那一树梨花压海棠。 然不管怎样,她把管平波拖出去的事都惹恼了公公,窦宏朗外放的节骨眼上,又如何是好?顿了半日,觉着扣儿还得从管平波身上解,调整好表情,走进堂屋探视。 管平波正在昏睡,能瞧出个什么好歹来?陆观颐心里七上八下,她算看出来了,因着窦向东的宠爱,管平波在窦家地位超然,她自可大树底下好乘凉。 一旦管平波有个好歹,她立刻就要沦落成哥三个的粉头。 窦向东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知道。 生死攸关间,见了假惺惺的练竹也没好脸,姑嫂两个枯坐了半日,练竹只得讪讪的走了。 哪知到了天黑时分,管平波越发烧的厉害,只把陆观颐急的上吊的心都有。 练竹急急的打发人去寻窦宏朗,窦宏朗却是陪着一众官员在楼子里吃酒。 听到家里小厮来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洪让忙问:“何事?” 窦宏朗只得干笑:“小宠有些不好,大人见笑。” 洪让有心拉拢,窦宏朗有意示好,恰孔彰不耐烦跟他们厮混,早早回去休息,几个文官你一言我一句,亲热的好似失散了多年的兄弟一般。 正耍的高兴,窦宏朗哪里肯走?皱眉对小厮道,“我又不是大夫,唤我回去有甚用?” 洪让想了想,如今孔彰住在他家,习武之人又灵敏,他回去晚了少不得有些动静,横竖那尊菩萨明日就要走,何苦今晚惹的他不自在,便从善如流的道:“我们何时不能吃酒?尊宠的病情要紧。” 心里奇了怪哉,那女人生的不算天仙,怎么勾的这多人伤心?莫不是有别的风味? 窦宏朗还要客套,众人度着洪让的颜色,纷纷劝了几句,窦宏朗方对着上官们千恩万谢的走了。 正院内,窦向东暴躁的在屋里绕圈,肖金桃道:“知道的说你疼晚辈,不知道的还当你扒灰。 你可绷着点吧!” 窦向东猛的一拍案几,震的花瓶跟着跳起,怒道:“我能不急么?啊?”说着指着东边道,“十五岁!那样好的兵法,那般厉害的武功。 甚缝纫机洗衣机随手就有,转脸就能给我生造出火。 枪来!上哪找这么个人去?便是金山银海,也未必能寻出几个与她比肩的。 还是咱们家的人,不过日常多照看些,一年便是砸上二三千两,还不是肉烂在锅里?不比便宜了外人强?”说着又骂窦宏朗,“我今日要不是当着那起子当官的面,我窝心脚肠子都给他踹出来!好意思出门吃酒?他有脸出去吃酒!?我眼错不见就吩咐了小厮唤平波起来,他脖子上顶个脑门是配相的!那皇帝老儿就是个秋后的蚂蚱,洪让算个屁!跪迎你麻痹!” 肖金桃见丈夫动了真怒,也不敢很劝,干笑着道:“你恼也没法子,我再去瞧瞧。” 说毕,提着裙子一溜烟的跑了。 窦向东又开始在屋里转圈,心中把儿子骂了又骂,娘的他要年轻二十岁,早自家收了,保管比那废物哄的亲香!后院女人多特么简单!这都拢不住,要你何用! 肖金桃一路小跑到二房,迎头撞见了窦宏朗,张嘴就骂:“老婆身上不好,你还有心情逛楼子灌黄汤!我怎么就生出个你这般没良心的王八羔子!” 窦宏朗不高兴的道:“一个小老婆,你们一个两个的看的比阿竹还重!阿爷要这般待二妈妈,你也觉着该不成?” 肖金桃冷笑道:“她黄雪兰有这般本事,我跪下管她叫娘!”说毕,也不理儿子,自己先进了院子。 西厢点足了两个大灯架,照的如白日一般。 练竹见婆婆面色不好,心中惴惴,只把眼巴巴的看向丈夫。 肖金桃白了蠢儿媳一眼,问道:“大夫呢?” 练竹忙道:“在厨下熬药,说是今晚十分要紧,不放心婆子胡乱熬,他去厨房守着了。” 肖金桃又走来看管平波,只见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昏迷不醒。 再看搁在火箱边上的灌药器,便知她竟是半点意识都无。 此刻恰是烧着也怕,退烧更怕。 想起丈夫心中的伟业,对儿子当真恨的咬牙!甭管窦向东待管平波好是因何缘故,能帮着二房争宠的,都是功臣!你们懂不懂御下之道啊!?不懂御下,懂蔽上也好啊!儿女全是债! 等着大夫熬了药来,艰难的灌了下去,却是直到寅时还不见醒转。 肖金桃终于忍不住,把窦宏朗夫妻劈头盖脸的骂个臭死,转头吩咐宝珠:“去告诉老太爷,使人往铺子里拿棵好参回来,预备熬独参汤!” 独参汤是吊命所用,肖金桃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陆观颐想了一回,问窦宏朗道:“你可知她是怎么伤着的?” 窦宏朗道:“左不过是些兵器。” 陆观颐道:“兵器可有淬毒?或是沾了腤臜物儿?你守在家里也无用,快去问问,倘或有毒,可有解药?”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哪有甚毒。 药解药的!” 大夫却道:“姑娘说的有理,若是中毒,有中毒的方子;若单只发烧,便有发烧的方子。 然丑话说在前头,倘或伤口沾了牛马粪等物,便是神仙也难救,府上且做预备吧。” 陆观颐听得此话,登时脸色煞白,伸手抓住管平波的手腕,眼泪扑扑的掉。 你千万别死,别丢下我,求你…… 第61章 飞刀 外头一片漆黑,借窦宏朗一百个胆也不敢大半夜的跑去洪让家骚扰孔彰。 陆观颐低声的啜泣着, 她方才刻意诱导窦宏朗去寻孔彰, 便是想让窦家事将孔彰绊住。 事到如今, 她不能不留后手,如果管平波真的熬不下去,她也只能去跪求孔彰带她回京了。 陆观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拧干一块帕子, 换下管平波额上的那块, 顺势替她擦了擦脸, 轻声道:“你会活下来的, 对吧?” 天渐渐亮了,一宿没睡的窦向东忍不住跑到了二房看情况, 窦宏朗只得咬牙出门去寻孔彰。 到了洪让府上, 不好直言, 而是请求拜见李恩会。 李恩会不过是个五品游击,与窦宏朗算得上是“平级”, 他本人又不拿大, 很快就见着了。 待听明来意,稍怔了怔, 方道:“那是我们将军平日里打兔子的飞刀, 论理没有脏污,然千里迢迢带来,也保不齐。 你等一下,我去瞧瞧。” 说毕, 往屋里去了。 屋里正收拾行李,李恩会寻不着飞刀便问:“将军的飞刀呢?” 一个亲兵答道:“在将军那处呢。” 李恩会又只好来寻孔彰,果见他闲的飞靶子玩,便道:“将军,与我瞧瞧你的飞刀。” 孔彰停下,问道:“你不是觉得没趣儿么?” “哪里是我要,”李恩会叹了一声道,“那天晚上你不是拿飞刀打中人了嘛!现人家高烧不退,家里的大夫叫问问飞刀有没有沾染什么,好治病的。” 孔彰脸色微变,他的飞刀纯是闲来无事耍着玩的,这等暗器,难有重伤。 然则有一种,哪怕只是个小口子都易死亡,那便是破伤风。 神色暗了暗,把飞刀扔回匣子里,有些颓然的道:“刀是干净的,旁的却不好说。 我记得出京时,母亲塞了好些药在行李里,横竖我们使不上,都与他们吧。” 李恩会轻咳一声:“我送过去,顺路瞧瞧。” 破伤风就是孔彰心里的死结,李恩会心里暗道,便是那人死了,他也得扯谎说人没事才行。 默默的把孔彰的包袱打开,找出药匣子,就抱在手里出门跟着窦宏朗一齐去看管平波。 到了窦家,说明来意,打开匣子要大夫挑拣药品。 出门在外不便,孔彰带的皆是丸药,什么鸡零狗碎的都有,他们也不认得,幸而都一包一包写了名称,不至于弄混了。 大夫扒拉了一回,惊喜的道:“有琥珀抱龙丸,正对奶奶的病症,速拿黄酒来!” 贝壳唰的就冲出了门外,从上房抱了一坛子酒,与珊瑚凑在一起温热了,好送药吃。 管平波已经烧的有微微抽搐,哪里吃的下药丸?不得已化在水里,硬灌了下去。 李恩会不知结果,一时不好走的,回去太快可就不好骗人了,再说万一她能活下来,也是桩好事。 屋中气氛沉闷,李恩会只好干笑道:“我们初来乍到,不知贵地风俗,不然那日夜里便不下这等狠手了。 原是在边疆,民风彪悍,奸细盗贼极可恶,才惯下狠手的。” 窦宏朗兴致不高,勉强应付了几句。 偏窦怀望又跳了进来,一直缠着窦宏朗做耍。 肖金桃道:“你空守着无用,带着怀望去外头走走吧。 省的他闹将起来,吵的我脑壳疼。” 又吩咐练竹道,“她是小,你是大,只有她伺候你的,没有你守着她的。 再则你身子骨弱些,去歇着吧。” 见肖金桃还愿正嫡庶,练竹心下一松,低声道:“妈妈且在呢。” 肖金桃直接道:“少废话,还没出正月,一个个的病过去,尽给我裹乱。” 窦宏朗夫妻只得走了。 屋内霎时空了一半人。 肖金桃方用磕碜的官话道:“谢官爷特特送了药来,我们乡下人家,不大懂礼数,若有冒犯,还请官爷见谅。” “你们家挺知礼的,比我们在边疆的强多了。” 李恩会笑了笑道,“我们才回京的时候,跟野人似的,没少叫人笑话。” 肖金桃又道:“我们家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驸马爷没怪罪吧?” 李恩会挥挥手道:“他再不怪到你们头上的,犯不着。” 陆观颐不动声色的套话道:“那日我在屋里悄悄看了一眼,驸马爷生的真俊。” 李恩会不疑有他,点头道:“可不是俊?我们想找个合意的老婆千难万难,独有他,西姜的姐儿天天为着他打架。” 陆观颐笑道:“正是了,不俊怎底能做驸马爷呢?” 李恩会不接此话,反道:“贵府的夫人好武艺,我着实想切磋一二。 可惜病着,若来日得见,必要请教一番的。” 陆观颐道:“那敢情好,她最喜欢同人打架。 她寻常身子骨最好,日日雪地里滚,都不曾着凉。 我看她十天半月就能下场,到时候你们再比比,我也瞧个热闹。” 陆观颐不独人美,声音也极悦耳动听,李恩会却是生的丑,从不招女人待见的。 此刻美人主动说话,把他喜的浑身汗毛都精神抖擞了起来,若非顾及管平波在挣命,早就手舞足蹈了。 强压着兴奋,尽量冷静的道:“中原女子多腼腆,竟不想巴州却有些我们阿速卫的风气。 可惜我们就要回京了,只怕此次无缘,待日后你们有机会进京,只管到端悫公主府上寻我便是。” 陆观颐心里咯噔一下,继续道:“这般急?不多留两日么?” 李恩会摇头道:“原今日就要走的,府上的老爷寻到我们那处,才耽误了。” 陆观颐赔笑道:“是我们孟浪,也是病急乱投医,不想耽误了驸马爷的行程,当真该死。” 肖金桃何等聪明之人,陆观颐平素并不多话,此刻如个无知妇人般滔滔不绝的扯着闲篇,八成是想探听甚消息。 她一个老婆子在,反倒碍着陆观颐的美人计,随口指了件事,带着丫头皆避了出去,只余紫鹃在内伺候。 没了闲杂人等,陆观颐又道:“看我,年纪轻不懂事,官爷来了也不知道使人倒茶。” 说毕忙用巴州话吩咐紫鹃,叫泡了蜜枣茶来。 紫鹃一脸诡异,招待男客用蜜枣茶!?却也只得应了,自去里屋泡茶。 不一时端了茶来,李恩会才头一回吃着女眷的蜜枣茶,十分稀奇。 陆观颐借着话头介绍了一番女眷日常饮茶与男人有何不同,气氛活络后,方道:“我有一事还想请教官爷,不知官爷……肯不肯指教……” 李恩会道:“姑娘请讲。” 陆观颐就道:“驸马爷来一趟,我们做地主的总要有些心意,却是乡里乡下的,没见过世面,不知驸马爷喜欢什么,送错了倒不好。 恰官爷今日贵脚踏贱地,便厚颜相询,还请官爷开恩。” 李恩会被美人娓娓道来的话迷的三魂丢了两魄,只管道:“他不在乎礼不礼的,就一条儿,你们非要送,帖子上写奉与将军的,他不喜人管他叫驸马。 我只告诉你,你千万别往外胡说去,可记住了?” 陆观颐笑着点头,并不追问缘由,极上道的问:“将军家有些什么人口呢?官爷莫怪,我们妇道人家送礼,都是按份子包的。 不知将军府上人口,竟不知如何行事了。” 孔家事不是秘密,说也没什么。 李恩会爽快的道:“有个母亲,还有双儿女。” 说着笑道,“小公子与小姐儿是对龙凤胎,极像先头夫人的,碧蓝一双眼,最是好看。 可是将军的心尖子,你们能备些南边的小孩儿玩具,倒相宜。” 陆观颐腼腆一笑:“哟,这我可不会,得问嫂嫂们去。 不知老夫人喜欢什么?” 李恩会挠挠头道:“这就不知了。 太太在内宅,我又没老婆,没打过交道的。 不过太太是个和气人,从没听见她与谁争执。” 陆观颐绕了半天,都没打探出什么要紧的消息,不由失望。 心中叹道,这游击将军看着大大咧咧,没成想心思还挺细。 知道套不出更多,索性笑问李恩会:“那官爷喜欢什么?我们家若有,定齐齐整整的备好。 不为了旁的,只为官爷特特送药的一份心。” 李恩会的心都快化了,看陆观颐且是未婚少女打扮,恨不能当即就跟窦家下聘。 却也知孔彰最恨强娶之事,他一个“驸马爷”身边的人张了口,不是强娶也是强娶了。 想着就要回京,转脸美人就许了人家,心里一阵阵儿的抽痛。 只得借着等管平波的情况,多与人说两句闲话。 也不知是底子好,还是京城的药确有奇效,至下午,管平波终于开始退烧,不一时,她睁开了眼,挣扎了两下,陆观颐忙去扶她。 探了探额头,还是有些烫,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管平波虚弱的道:“有吃的么?” 李恩会大大松了口气,一般病人只要肯吃,就算活了一半,他可以回去交差了。 看着管平波被喂了半碗粥,李恩会拍拍屁股走人。 回到洪让府上,报与孔彰道:“没事了,她都能吃粥了。 咱明日走?” 孔彰点了点头,继续看书。 李恩会郁闷的捅了捅他,道:“你连我都不理了!” 孔彰淡定的翻过一页书,眼神都懒的给一个。 李恩会一把抢过孔彰的书道:“我今天遇着窦家小姐了。 我原以为你们两口子算天仙绝色,不承想乡下地方,竟也有不弱于你们之人。 真想去提亲啊!”说着又捅了捅孔彰,“要不,我们多留两天吧?” 孔彰毫不留情的道:“她看不上你。 太丑!” 李恩会:“……”妈的你能说句人话吗? 静默了半晌,李恩会憋不住了,再次道:“你帮我一把,去提个亲如何?” 孔彰抢回书本道:“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李恩会道:“你使人去问一声,她家不愿意就算了嘛。” 孔彰道:“你今天想死?” 李恩会打了个寒颤。 孔彰拿起书,吐出了一个字:“滚!” 李恩会麻溜的滚了,至外头,深深叹了口气,这货的性格越发古怪了,原本多活泼的人呐!唉! 更古怪的还在后头。 次日一早,孔彰一行人有序登船。 原是想走陆路的,李恩会嫌陆路没意思,不如水路对他胃口,死活不干,只得换成水路。 既是要走,少不得文武官员要来相送,孔彰见了窦宏朗,又问了句:“夫人如何了?” 窦宏朗道:“谢将军惦记,她已无事了。” 孔彰略沉默了一下,扔了个匣子给窦宏朗:“拿去给她玩吧,算我赔礼道歉。” 窦宏朗抱着有些沉手的匣子,在众人奇异的眼神中,把孔彰一行人送走了。 一路上都是人,窦宏朗不知里头是什么,还不敢拆来。 索性使人往家中送去。 管平波病怏怏的靠在火箱里,接到匣子打开一看,一盒飞刀,61、飞刀 … 外头一片漆黑,借窦宏朗一百个胆也不敢大半夜的跑去洪让家骚扰孔彰。 陆观颐低声的啜泣着, 她方才刻意诱导窦宏朗去寻孔彰, 便是想让窦家事将孔彰绊住。 事到如今, 她不能不留后手,如果管平波真的熬不下去,她也只能去跪求孔彰带她回京了。 陆观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拧干一块帕子, 换下管平波额上的那块, 顺势替她擦了擦脸, 轻声道:“你会活下来的, 对吧?” 天渐渐亮了,一宿没睡的窦向东忍不住跑到了二房看情况, 窦宏朗只得咬牙出门去寻孔彰。 到了洪让府上, 不好直言, 而是请求拜见李恩会。 李恩会不过是个五品游击,与窦宏朗算得上是“平级”, 他本人又不拿大, 很快就见着了。 待听明来意,稍怔了怔, 方道:“那是我们将军平日里打兔子的飞刀, 论理没有脏污,然千里迢迢带来,也保不齐。 你等一下,我去瞧瞧。” 说毕, 往屋里去了。 屋里正收拾行李,李恩会寻不着飞刀便问:“将军的飞刀呢?” 一个亲兵答道:“在将军那处呢。” 李恩会又只好来寻孔彰,果见他闲的飞靶子玩,便道:“将军,与我瞧瞧你的飞刀。” 孔彰停下,问道:“你不是觉得没趣儿么?” “哪里是我要,”李恩会叹了一声道,“那天晚上你不是拿飞刀打中人了嘛!现人家高烧不退,家里的大夫叫问问飞刀有没有沾染什么,好治病的。” 孔彰脸色微变,他的飞刀纯是闲来无事耍着玩的,这等暗器,难有重伤。 然则有一种,哪怕只是个小口子都易死亡,那便是破伤风。 神色暗了暗,把飞刀扔回匣子里,有些颓然的道:“刀是干净的,旁的却不好说。 我记得出京时,母亲塞了好些药在行李里,横竖我们使不上,都与他们吧。” 李恩会轻咳一声:“我送过去,顺路瞧瞧。” 破伤风就是孔彰心里的死结,李恩会心里暗道,便是那人死了,他也得扯谎说人没事才行。 默默的把孔彰的包袱打开,找出药匣子,就抱在手里出门跟着窦宏朗一齐去看管平波。 到了窦家,说明来意,打开匣子要大夫挑拣药品。 出门在外不便,孔彰带的皆是丸药,什么鸡零狗碎的都有,他们也不认得,幸而都一包一包写了名称,不至于弄混了。 大夫扒拉了一回,惊喜的道:“有琥珀抱龙丸,正对奶奶的病症,速拿黄酒来!” 贝壳唰的就冲出了门外,从上房抱了一坛子酒,与珊瑚凑在一起温热了,好送药吃。 管平波已经烧的有微微抽搐,哪里吃的下药丸?不得已化在水里,硬灌了下去。 李恩会不知结果,一时不好走的,回去太快可就不好骗人了,再说万一她能活下来,也是桩好事。 屋中气氛沉闷,李恩会只好干笑道:“我们初来乍到,不知贵地风俗,不然那日夜里便不下这等狠手了。 原是在边疆,民风彪悍,奸细盗贼极可恶,才惯下狠手的。” 窦宏朗兴致不高,勉强应付了几句。 偏窦怀望又跳了进来,一直缠着窦宏朗做耍。 肖金桃道:“你空守着无用,带着怀望去外头走走吧。 省的他闹将起来,吵的我脑壳疼。” 又吩咐练竹道,“她是小,你是大,只有她伺候你的,没有你守着她的。 再则你身子骨弱些,去歇着吧。” 见肖金桃还愿正嫡庶,练竹心下一松,低声道:“妈妈且在呢。” 肖金桃直接道:“少废话,还没出正月,一个个的病过去,尽给我裹乱。” 窦宏朗夫妻只得走了。 屋内霎时空了一半人。 肖金桃方用磕碜的官话道:“谢官爷特特送了药来,我们乡下人家,不大懂礼数,若有冒犯,还请官爷见谅。” “你们家挺知礼的,比我们在边疆的强多了。” 李恩会笑了笑道,“我们才回京的时候,跟野人似的,没少叫人笑话。” 肖金桃又道:“我们家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驸马爷没怪罪吧?” 李恩会挥挥手道:“他再不怪到你们头上的,犯不着。” 陆观颐不动声色的套话道:“那日我在屋里悄悄看了一眼,驸马爷生的真俊。” 李恩会不疑有他,点头道:“可不是俊?我们想找个合意的老婆千难万难,独有他,西姜的姐儿天天为着他打架。” 陆观颐笑道:“正是了,不俊怎底能做驸马爷呢?” 李恩会不接此话,反道:“贵府的夫人好武艺,我着实想切磋一二。 可惜病着,若来日得见,必要请教一番的。” 陆观颐道:“那敢情好,她最喜欢同人打架。 她寻常身子骨最好,日日雪地里滚,都不曾着凉。 我看她十天半月就能下场,到时候你们再比比,我也瞧个热闹。” 陆观颐不独人美,声音也极悦耳动听,李恩会却是生的丑,从不招女人待见的。 此刻美人主动说话,把他喜的浑身汗毛都精神抖擞了起来,若非顾及管平波在挣命,早就手舞足蹈了。 强压着兴奋,尽量冷静的道:“中原女子多腼腆,竟不想巴州却有些我们阿速卫的风气。 可惜我们就要回京了,只怕此次无缘,待日后你们有机会进京,只管到端悫公主府上寻我便是。” 陆观颐心里咯噔一下,继续道:“这般急?不多留两日么?” 李恩会摇头道:“原今日就要走的,府上的老爷寻到我们那处,才耽误了。” 陆观颐赔笑道:“是我们孟浪,也是病急乱投医,不想耽误了驸马爷的行程,当真该死。” 肖金桃何等聪明之人,陆观颐平素并不多话,此刻如个无知妇人般滔滔不绝的扯着闲篇,八成是想探听甚消息。 她一个老婆子在,反倒碍着陆观颐的美人计,随口指了件事,带着丫头皆避了出去,只余紫鹃在内伺候。 没了闲杂人等,陆观颐又道:“看我,年纪轻不懂事,官爷来了也不知道使人倒茶。” 说毕忙用巴州话吩咐紫鹃,叫泡了蜜枣茶来。 紫鹃一脸诡异,招待男客用蜜枣茶!?却也只得应了,自去里屋泡茶。 不一时端了茶来,李恩会才头一回吃着女眷的蜜枣茶,十分稀奇。 陆观颐借着话头介绍了一番女眷日常饮茶与男人有何不同,气氛活络后,方道:“我有一事还想请教官爷,不知官爷……肯不肯指教……” 李恩会道:“姑娘请讲。” 陆观颐就道:“驸马爷来一趟,我们做地主的总要有些心意,却是乡里乡下的,没见过世面,不知驸马爷喜欢什么,送错了倒不好。 恰官爷今日贵脚踏贱地,便厚颜相询,还请官爷开恩。” 李恩会被美人娓娓道来的话迷的三魂丢了两魄,只管道:“他不在乎礼不礼的,就一条儿,你们非要送,帖子上写奉与将军的,他不喜人管他叫驸马。 我只告诉你,你千万别往外胡说去,可记住了?” 陆观颐笑着点头,并不追问缘由,极上道的问:“将军家有些什么人口呢?官爷莫怪,我们妇道人家送礼,都是按份子包的。 不知将军府上人口,竟不知如何行事了。” 孔家事不是秘密,说也没什么。 李恩会爽快的道:“有个母亲,还有双儿女。” 说着笑道,“小公子与小姐儿是对龙凤胎,极像先头夫人的,碧蓝一双眼,最是好看。 可是将军的心尖子,你们能备些南边的小孩儿玩具,倒相宜。” 陆观颐腼腆一笑:“哟,这我可不会,得问嫂嫂们去。 不知老夫人喜欢什么?” 李恩会挠挠头道:“这就不知了。 太太在内宅,我又没老婆,没打过交道的。 不过太太是个和气人,从没听见她与谁争执。” 陆观颐绕了半天,都没打探出什么要紧的消息,不由失望。 心中叹道,这游击将军看着大大咧咧,没成想心思还挺细。 知道套不出更多,索性笑问李恩会:“那官爷喜欢什么?我们家若有,定齐齐整整的备好。 不为了旁的,只为官爷特特送药的一份心。” 李恩会的心都快化了,看陆观颐且是未婚少女打扮,恨不能当即就跟窦家下聘。 却也知孔彰最恨强娶之事,他一个“驸马爷”身边的人张了口,不是强娶也是强娶了。 想着就要回京,转脸美人就许了人家,心里一阵阵儿的抽痛。 只得借着等管平波的情况,多与人说两句闲话。 也不知是底子好,还是京城的药确有奇效,至下午,管平波终于开始退烧,不一时,她睁开了眼,挣扎了两下,陆观颐忙去扶她。 探了探额头,还是有些烫,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管平波虚弱的道:“有吃的么?” 李恩会大大松了口气,一般病人只要肯吃,就算活了一半,他可以回去交差了。 看着管平波被喂了半碗粥,李恩会拍拍屁股走人。 回到洪让府上,报与孔彰道:“没事了,她都能吃粥了。 咱明日走?” 孔彰点了点头,继续看书。 李恩会郁闷的捅了捅他,道:“你连我都不理了!” 孔彰淡定的翻过一页书,眼神都懒的给一个。 李恩会一把抢过孔彰的书道:“我今天遇着窦家小姐了。 我原以为你们两口子算天仙绝色,不承想乡下地方,竟也有不弱于你们之人。 真想去提亲啊!”说着又捅了捅孔彰,“要不,我们多留两天吧?” 孔彰毫不留情的道:“她看不上你。 太丑!” 李恩会:“……”妈的你能说句人话吗? 静默了半晌,李恩会憋不住了,再次道:“你帮我一把,去提个亲如何?” 孔彰抢回书本道:“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李恩会道:“你使人去问一声,她家不愿意就算了嘛。” 孔彰道:“你今天想死?” 李恩会打了个寒颤。 孔彰拿起书,吐出了一个字:“滚!” 李恩会麻溜的滚了,至外头,深深叹了口气,这货的性格越发古怪了,原本多活泼的人呐!唉! 更古怪的还在后头。 次日一早,孔彰一行人有序登船。 原是想走陆路的,李恩会嫌陆路没意思,不如水路对他胃口,死活不干,只得换成水路。 既是要走,少不得文武官员要来相送,孔彰见了窦宏朗,又问了句:“夫人如何了?” 窦宏朗道:“谢将军惦记,她已无事了。” 孔彰略沉默了一下,扔了个匣子给窦宏朗:“拿去给她玩吧,算我赔礼道歉。” 窦宏朗抱着有些沉手的匣子,在众人奇异的眼神中,把孔彰一行人送走了。 一路上都是人,窦宏朗不知里头是什么,还不敢拆来。 索性使人往家中送去。 管平波病怏怏的靠在火箱里,接到匣子打开一看,一盒飞刀,61、飞刀 … 外头一片漆黑,借窦宏朗一百个胆也不敢大半夜的跑去洪让家骚扰孔彰。 陆观颐低声的啜泣着, 她方才刻意诱导窦宏朗去寻孔彰, 便是想让窦家事将孔彰绊住。 事到如今, 她不能不留后手,如果管平波真的熬不下去,她也只能去跪求孔彰带她回京了。 陆观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拧干一块帕子, 换下管平波额上的那块, 顺势替她擦了擦脸, 轻声道:“你会活下来的, 对吧?” 天渐渐亮了,一宿没睡的窦向东忍不住跑到了二房看情况, 窦宏朗只得咬牙出门去寻孔彰。 到了洪让府上, 不好直言, 而是请求拜见李恩会。 李恩会不过是个五品游击,与窦宏朗算得上是“平级”, 他本人又不拿大, 很快就见着了。 待听明来意,稍怔了怔, 方道:“那是我们将军平日里打兔子的飞刀, 论理没有脏污,然千里迢迢带来,也保不齐。 你等一下,我去瞧瞧。” 说毕, 往屋里去了。 屋里正收拾行李,李恩会寻不着飞刀便问:“将军的飞刀呢?” 一个亲兵答道:“在将军那处呢。” 李恩会又只好来寻孔彰,果见他闲的飞靶子玩,便道:“将军,与我瞧瞧你的飞刀。” 孔彰停下,问道:“你不是觉得没趣儿么?” “哪里是我要,”李恩会叹了一声道,“那天晚上你不是拿飞刀打中人了嘛!现人家高烧不退,家里的大夫叫问问飞刀有没有沾染什么,好治病的。” 孔彰脸色微变,他的飞刀纯是闲来无事耍着玩的,这等暗器,难有重伤。 然则有一种,哪怕只是个小口子都易死亡,那便是破伤风。 神色暗了暗,把飞刀扔回匣子里,有些颓然的道:“刀是干净的,旁的却不好说。 我记得出京时,母亲塞了好些药在行李里,横竖我们使不上,都与他们吧。” 李恩会轻咳一声:“我送过去,顺路瞧瞧。” 破伤风就是孔彰心里的死结,李恩会心里暗道,便是那人死了,他也得扯谎说人没事才行。 默默的把孔彰的包袱打开,找出药匣子,就抱在手里出门跟着窦宏朗一齐去看管平波。 到了窦家,说明来意,打开匣子要大夫挑拣药品。 出门在外不便,孔彰带的皆是丸药,什么鸡零狗碎的都有,他们也不认得,幸而都一包一包写了名称,不至于弄混了。 大夫扒拉了一回,惊喜的道:“有琥珀抱龙丸,正对奶奶的病症,速拿黄酒来!” 贝壳唰的就冲出了门外,从上房抱了一坛子酒,与珊瑚凑在一起温热了,好送药吃。 管平波已经烧的有微微抽搐,哪里吃的下药丸?不得已化在水里,硬灌了下去。 李恩会不知结果,一时不好走的,回去太快可就不好骗人了,再说万一她能活下来,也是桩好事。 屋中气氛沉闷,李恩会只好干笑道:“我们初来乍到,不知贵地风俗,不然那日夜里便不下这等狠手了。 原是在边疆,民风彪悍,奸细盗贼极可恶,才惯下狠手的。” 窦宏朗兴致不高,勉强应付了几句。 偏窦怀望又跳了进来,一直缠着窦宏朗做耍。 肖金桃道:“你空守着无用,带着怀望去外头走走吧。 省的他闹将起来,吵的我脑壳疼。” 又吩咐练竹道,“她是小,你是大,只有她伺候你的,没有你守着她的。 再则你身子骨弱些,去歇着吧。” 见肖金桃还愿正嫡庶,练竹心下一松,低声道:“妈妈且在呢。” 肖金桃直接道:“少废话,还没出正月,一个个的病过去,尽给我裹乱。” 窦宏朗夫妻只得走了。 屋内霎时空了一半人。 肖金桃方用磕碜的官话道:“谢官爷特特送了药来,我们乡下人家,不大懂礼数,若有冒犯,还请官爷见谅。” “你们家挺知礼的,比我们在边疆的强多了。” 李恩会笑了笑道,“我们才回京的时候,跟野人似的,没少叫人笑话。” 肖金桃又道:“我们家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驸马爷没怪罪吧?” 李恩会挥挥手道:“他再不怪到你们头上的,犯不着。” 陆观颐不动声色的套话道:“那日我在屋里悄悄看了一眼,驸马爷生的真俊。” 李恩会不疑有他,点头道:“可不是俊?我们想找个合意的老婆千难万难,独有他,西姜的姐儿天天为着他打架。” 陆观颐笑道:“正是了,不俊怎底能做驸马爷呢?” 李恩会不接此话,反道:“贵府的夫人好武艺,我着实想切磋一二。 可惜病着,若来日得见,必要请教一番的。” 陆观颐道:“那敢情好,她最喜欢同人打架。 她寻常身子骨最好,日日雪地里滚,都不曾着凉。 我看她十天半月就能下场,到时候你们再比比,我也瞧个热闹。” 陆观颐不独人美,声音也极悦耳动听,李恩会却是生的丑,从不招女人待见的。 此刻美人主动说话,把他喜的浑身汗毛都精神抖擞了起来,若非顾及管平波在挣命,早就手舞足蹈了。 强压着兴奋,尽量冷静的道:“中原女子多腼腆,竟不想巴州却有些我们阿速卫的风气。 可惜我们就要回京了,只怕此次无缘,待日后你们有机会进京,只管到端悫公主府上寻我便是。” 陆观颐心里咯噔一下,继续道:“这般急?不多留两日么?” 李恩会摇头道:“原今日就要走的,府上的老爷寻到我们那处,才耽误了。” 陆观颐赔笑道:“是我们孟浪,也是病急乱投医,不想耽误了驸马爷的行程,当真该死。” 肖金桃何等聪明之人,陆观颐平素并不多话,此刻如个无知妇人般滔滔不绝的扯着闲篇,八成是想探听甚消息。 她一个老婆子在,反倒碍着陆观颐的美人计,随口指了件事,带着丫头皆避了出去,只余紫鹃在内伺候。 没了闲杂人等,陆观颐又道:“看我,年纪轻不懂事,官爷来了也不知道使人倒茶。” 说毕忙用巴州话吩咐紫鹃,叫泡了蜜枣茶来。 紫鹃一脸诡异,招待男客用蜜枣茶!?却也只得应了,自去里屋泡茶。 不一时端了茶来,李恩会才头一回吃着女眷的蜜枣茶,十分稀奇。 陆观颐借着话头介绍了一番女眷日常饮茶与男人有何不同,气氛活络后,方道:“我有一事还想请教官爷,不知官爷……肯不肯指教……” 李恩会道:“姑娘请讲。” 陆观颐就道:“驸马爷来一趟,我们做地主的总要有些心意,却是乡里乡下的,没见过世面,不知驸马爷喜欢什么,送错了倒不好。 恰官爷今日贵脚踏贱地,便厚颜相询,还请官爷开恩。” 李恩会被美人娓娓道来的话迷的三魂丢了两魄,只管道:“他不在乎礼不礼的,就一条儿,你们非要送,帖子上写奉与将军的,他不喜人管他叫驸马。 我只告诉你,你千万别往外胡说去,可记住了?” 陆观颐笑着点头,并不追问缘由,极上道的问:“将军家有些什么人口呢?官爷莫怪,我们妇道人家送礼,都是按份子包的。 不知将军府上人口,竟不知如何行事了。” 孔家事不是秘密,说也没什么。 李恩会爽快的道:“有个母亲,还有双儿女。” 说着笑道,“小公子与小姐儿是对龙凤胎,极像先头夫人的,碧蓝一双眼,最是好看。 可是将军的心尖子,你们能备些南边的小孩儿玩具,倒相宜。” 陆观颐腼腆一笑:“哟,这我可不会,得问嫂嫂们去。 不知老夫人喜欢什么?” 李恩会挠挠头道:“这就不知了。 太太在内宅,我又没老婆,没打过交道的。 不过太太是个和气人,从没听见她与谁争执。” 陆观颐绕了半天,都没打探出什么要紧的消息,不由失望。 心中叹道,这游击将军看着大大咧咧,没成想心思还挺细。 知道套不出更多,索性笑问李恩会:“那官爷喜欢什么?我们家若有,定齐齐整整的备好。 不为了旁的,只为官爷特特送药的一份心。” 李恩会的心都快化了,看陆观颐且是未婚少女打扮,恨不能当即就跟窦家下聘。 却也知孔彰最恨强娶之事,他一个“驸马爷”身边的人张了口,不是强娶也是强娶了。 想着就要回京,转脸美人就许了人家,心里一阵阵儿的抽痛。 只得借着等管平波的情况,多与人说两句闲话。 也不知是底子好,还是京城的药确有奇效,至下午,管平波终于开始退烧,不一时,她睁开了眼,挣扎了两下,陆观颐忙去扶她。 探了探额头,还是有些烫,却比之前好了许多。 管平波虚弱的道:“有吃的么?” 李恩会大大松了口气,一般病人只要肯吃,就算活了一半,他可以回去交差了。 看着管平波被喂了半碗粥,李恩会拍拍屁股走人。 回到洪让府上,报与孔彰道:“没事了,她都能吃粥了。 咱明日走?” 孔彰点了点头,继续看书。 李恩会郁闷的捅了捅他,道:“你连我都不理了!” 孔彰淡定的翻过一页书,眼神都懒的给一个。 李恩会一把抢过孔彰的书道:“我今天遇着窦家小姐了。 我原以为你们两口子算天仙绝色,不承想乡下地方,竟也有不弱于你们之人。 真想去提亲啊!”说着又捅了捅孔彰,“要不,我们多留两天吧?” 孔彰毫不留情的道:“她看不上你。 太丑!” 李恩会:“……”妈的你能说句人话吗? 静默了半晌,李恩会憋不住了,再次道:“你帮我一把,去提个亲如何?” 孔彰抢回书本道:“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李恩会道:“你使人去问一声,她家不愿意就算了嘛。” 孔彰道:“你今天想死?” 李恩会打了个寒颤。 孔彰拿起书,吐出了一个字:“滚!” 李恩会麻溜的滚了,至外头,深深叹了口气,这货的性格越发古怪了,原本多活泼的人呐!唉! 更古怪的还在后头。 次日一早,孔彰一行人有序登船。 原是想走陆路的,李恩会嫌陆路没意思,不如水路对他胃口,死活不干,只得换成水路。 既是要走,少不得文武官员要来相送,孔彰见了窦宏朗,又问了句:“夫人如何了?” 窦宏朗道:“谢将军惦记,她已无事了。” 孔彰略沉默了一下,扔了个匣子给窦宏朗:“拿去给她玩吧,算我赔礼道歉。” 窦宏朗抱着有些沉手的匣子,在众人奇异的眼神中,把孔彰一行人送走了。 一路上都是人,窦宏朗不知里头是什么,还不敢拆来。 索性使人往家中送去。 管平波病怏怏的靠在火箱里,接到匣子打开一看,一盒飞刀,顿时:“……”孔驸马你是嫌我伤的不够重才特意送来恐吓的么?你一米八几的个子能打赢我了不起啊!?祝你回去被公主扎飞刀!靠! 第62章 好转 管平波在失血过多、受寒、感染的三重夹击下,整瘦了一圈。 古时医疗太差, 至今她都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自己熬过来的。 总之过了七八日, 她还起不来床, 只能继续在火箱里混日子。 虚不受补,病号餐吃的嘴里淡的出个鸟来,管平波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看着自己的细胳膊, 想着先前练出来的那一点点肌肉, 心疼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没有牛肉吃的古代, 就靠着鸡蛋配合练出点肌肉容易么? 陆观颐端了一碟子如意糕进来, 把管平波从火箱里扶起, 在她腰后塞了个大枕头道:“二嫂走了?” 管平波难受的动了动,觉得骨头阵阵发酸。 稍微调节了一下姿势才道:“妈妈唤她去说话, 说是二叔要回来, 预备开宴。” 陆观颐往管平波嘴里塞了一块糕, 问道:“哪个二叔?” 管平波慢慢把糕咬碎咽下才道:“我也不知道,才听雪雁说了两句, 道是阿爷的兄弟, 在雁州盐矿那边的,过年都不曾回来。” 陆观颐奇道:“便是盐矿, 过年也不开工, 怎地团圆饭也不回来吃?” 管平波道:“说是嗲嗲同外头女人生的,与族里不亲。 也不知哪年,他娘不想要了,撇在窦家门口便走了。 你也知道, 我们巴州多悍妇,奶奶当即就闹将起来。 还是阿爷求情,说自家没兄弟没臂膀,多个兄弟有甚不好?亲抱去屋里养了,大了出门讨营生,不大愿意回来的。” 说毕一笑,“豪门故事多。” 陆观颐叹道:“你公公算个精明人,这几日总打发人来问。 他倒比那虚头巴脑的人真多了。” “他有眼光。” 管平波点头笑道,“老倌两口子差着些,没明白阿爷为何看重我。 他们两个呀,”说着摇摇头,“八成干不过大哥。” 陆观颐道:“你大哥还养鞭伤,老爷子后继无人呐!” 管平波吁出一口气道:“窦家有的争,窦元福果然厉害就罢了,哪知是个空架子。 日后阿爷的事露出来给大家伙知道,老二老三不联手才怪。” 陆观颐笑问:“你帮哪个?” 管平波道:“看阿爷的手段。 我还未在家站稳脚跟,许多事都不明白。 再说世事无常,且走且瞧吧。 经了此回,我是不得不服,人确有个运道的。 你说我怎么就那般倒霉,偏那一日去程知州家,偏撞在你表弟手里。” 管平波想起那迫人的力量,郁闷非常的道,“混了血的就是不同,我被他踩住,竟是动弹不得。 我才来窦家时,张和泰他们哥几个一齐打我,我还不曾那般狼狈呢。 果真是一力降十会,居然一招就被他打趴下了。” 陆观颐抿嘴笑:“罢了,横竖你比大多数男人强便够了。 强中自有强中手,你还想天下无敌?”说着递了杯水与管平波道,“漱漱口,大夫叫你多休养,早起同二嫂闲话了那般久,虽是躺着,也费神,是该睡了。” 管平波不敢拿身体开玩笑,加之病中确实疲倦,果真漱了口躺下了。 陆观颐替她掖好被子,看着她睡下,才又去厨房预备今晚的药膳。 管平波睡的昏昏沉沉,伤口早不痛了,风寒却是一直反复。 弟子们抛荒许久,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许多东西少不得重新练过。 再则,窦宏朗赴任之事,不知能否成行。 她是极想跟着去的,石竹固然穷山恶水,却也逃离了窦向东的眼皮子底下。 肖金桃一日瞧她三回,八成是窦向东指使。 窦向东果真眼光毒辣,她才露出冰山一角,就被死死惦记上了。 靠着窦向东扶持,与自己带着资本加入,说话的分量全然不同。 石竹是很好的积蓄力量的机会,亦是窦宏朗发展实力的机会。 可以想象窦向东对长子的失望,怎可把天赐良机拱手让人?还使出如此不入流的手段,致使自己背上个巨大的污点。 幸而窦宏朗与窦崇成都不算有才,不然光这一条,便永世不得翻身。 那顿鞭子挨的真不算冤。 正月十五闹元宵,窦朝峰携子窦春生回本家过节。 肖金桃兴致怏怏的接过了丢开许久的家务,办起了家宴。 窦朝峰比窦元福大不了几岁,被生母丢弃在窦家门口时,肖金桃才嫁进来不久。 彼时窦向东父母皆在,其母很容不下野种,只得躲在窦向东院中长大。 到十六岁时,跟着出门跑船,自己赚得了口粮,再不肯回家。 直到窦家二老相继离世,他才偶尔回来看看兄嫂。 论理,肖金桃亲手养大的,该十分亲近才是。 谁料窦朝峰是个冷面冷心的人物,除了窦向东,谁也不认。 这么许多年,把肖金桃寒了心,他又回来的少,渐渐的家里人都不提他,故管平波与陆观颐才知道窦家有这么号人物。 管平波勉强能下床,裹了厚重的斗篷往正院去参加家宴。 正院的气氛有些凝重,窦向东见管平波能走动了,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窦宏朗神色有些古怪,还是冲管平波招手:“过来拜见二叔。” 管平波与陆观颐乖乖的见过长辈,又受了堂弟窦春生的礼。 窦宏朗走来把她扶到位置上,恰被他们两口子夹着。 练竹伸手摸了把管平波的衣裳,点头道:“必是妹妹押着你才肯穿的这么厚实。” 气氛着实有些诡异,管平波不理家常,而是悄悄问练竹:“怎么了?” 练竹摇头:“我才在后头库房里点东西,进来就是这般模样了,我还想问呢。” 管平波皱眉,心道:窦家生意塌方了? 窦朝峰父子皆是沉闷性子,窦宏朗哥几个又乖乖的,一顿饭吃的好没味道。 管平波才勉强能下床,精神有些短,吃饱喝足了就有些困倦。 窦向东亦吃完了饭,放下筷子道:“老二不日要去赴任,我们商议一下章程吧。” 练竹脸色一白,忍不住道:“不是说与洪知州和好了么?” 窦向东淡淡道:“文书已下,便是洪知州想反悔亦不能。 何况他又没真心同我们亲近,当面说的好,背地里使绊子也不是不可能。 与其让他捏住把柄,还不如按规矩走。 咱们家暂时不到与他撕破脸的时候。” 管平波心中一喜,真是瞌睡了遇见枕头,她正担心窦宏朗去不成呢!面上却装作忧愁的道:“姐姐要去么?” 不待众人说话,窦向东道:“那头有些不太平,女眷就别去了。” 练竹沉默了许久,才道:“女眷不去,谁伺候老倌呢?还是带我去吧。” 管平波问:“急着走么?” 窦向东道:“正月里天冷,四处有冰雪不好走道,二月里去使得。” 管平波便道:“既如此,我去吧。” 顿了顿,接着道,“石竹偏远,一去三年,没有女眷如何好与小吏、地方大族打交道?条件不好的地界,不好带孩子去的。 姐姐要看孩子,只有我去得。 再说我去也不怕吃亏。” 管平波身体尚且虚弱,声音有些小,更显的中气不足。 窦向东稍作犹豫,才道:“你不怕?” 管平波笑笑:“有甚好怕的?有老倌呢。” 窦向东皱了皱眉,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管平波可不是什么好惹的性子,窦宏朗坑了她把大的,她果真不记仇?瞥了一眼次子,不像很会哄人的,且管平波并不是很好哄的人。 管平波笑了笑,有气无力的道:“阿爷,谭元洲给我们吧。” 窦向东:“……” 肖金桃忍着笑,心里却赞道:干的漂亮!窦向东身边的能人,年轻一辈里以八大金刚为最。 窦向东依仗张和泰兄弟颇多,往下排拔尖的就是谭元洲了。 大义凛然的随夫去受苦,讨要个人怎么了?窦向东不给也得给! 窦朝峰抬眼看了看管平波,又继续拨着茶碗盖喝茶。 窦向东看向老妻,就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更叫堵的说不出话来。 去石竹开疆扩土,对窦家自然好处多多,然而危险亦不少。 肖金桃不曾为私心阻拦过,他就不能太不公。 方才悄悄同肖金桃并三个儿子分说明白了自己的野心,窦宏朗才不情不愿的答应。 此刻管平波要个得力的人,他如何好拒绝。 倒不是他小气,而是管平波太能拿捏,窦向东心里生出一丝隐忧,倘或果真能发家,长子干的过次子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三个儿子,底下人不站队是不可能的。 肖金桃婆媳两个,在抢人头方面,比他想象的更加快很准。 不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 九,经商多年,窦向东也知想做出一番事业,便是不停的在解决麻烦,再没有哪条道是顺顺当当的。 心中虽有些许疑虑,却算不得大事,爽快应了。 管平波又道:“乐羊子妻曰‘夫子积学,当‘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我那十个弟子,亦许我带走吧。” 窦向东再次:“……” 管平波见窦向东不说话,不满的道:“阿爷好生小气。” 窦向东无奈的道:“谭元洲我正使呢,都借给你们了,还说我小气。” 张明蕙眼珠一转,笑道:“管弟妹总想着外头跑的,你也该多带几个丫头去才是。” 说着挤眉弄眼,“三年抱俩,可不得要人使么?” 肖金桃好悬没把茶喷出来,半天才忍住笑,心道:你确定你塞进去的人不会被管平波那货直接剁了?她要说被土匪杀了,你能怎样? 窦元福见厅内陷入沉默,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年轻,通无经验。 此事原是我一时糊涂,如今想明白了,悔之不迭。 二弟,都是哥哥的不是。 可事已至此,我不说虚的,凡有差遣二弟只管吩咐,哥哥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又对窦向东道,“山高水长、盗匪肆虐。 我们且先派人探路,再叫二弟多多带些好手,做出一番事业来。 不然单只去混三年有什么意思?别怪我说话直,咱们家难道能指着二弟平步青云不成?便是他有治世之才,没有进士的名分,朝廷也不认。” 说着冷笑,“那块地方得实实在在的拿下来,才算对的起洪让兢兢业业的一份苦心!也叫人好好看看我们窦家的实力!” 窦向东没接话,拿眼看向次子问道:“你觉着呢?” 第63章 乘船 (第大中小 窦宏朗还有甚好说的?窦向东的野心, 先前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只不过既是一家子,敏锐的人隐隐绰绰察觉了些许。 肖金桃觉出一星半点的时候, 便与儿子悄悄商议过。 只那时以为窦向东想借着乱世把窦家更上一层楼,没料到他竟有争霸天下之雄心。 今夜的坦诚相告,让窦家面和心不合的三个兄弟不得不暂时抱团。 到底不是那几辈子的纨绔,基本的大局观还是有的。 故窦宏朗道:“儿子年轻, 还请阿爷多费心。” 窦向东点了点头, 先把女眷都打发回去,几个男丁商议了一回细则, 方才散了。 接下来的日子, 窦家派出了好些人收拢石竹县的资料。 洪让心中暗自称奇,如今两家子和好,窦家竟不求情,莫不是真想借着实缺往上爬?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 便是窦宏朗因此死了, 窦家且不敢与他翻脸。 两边互相合作,皆有私心。 窦向东想寻求官家庇佑自不必提, 洪让却是打着更坏的主意。 八百里洞庭,若论起风景秀丽怎么都绕不开君山。 被窦家占了好几百年,数次更迭, 都没落去过外姓,不过是这一房渡到那一房罢了。 如此一个扎眼的金疙瘩,如何不引人心动?窦向东这一支,原就根基不稳。 好几百年的历史, 能干人自是出过不少,却与这支无关。 好容易落到窦贵光祖父手中,这一支才发家,结果没几十年,再次易主。 若非窦向东尚算能干,早分崩离析。 如今各地豪强势力越发雄厚,隐匿田产、逃避赋税,致使朝廷日渐艰难。 朝中好几次提出打击豪强,只尚未动手。 那些个家族有子弟在中枢的,自是无碍。 似窦家这般才捐官,且摸不到官宦之门,才最好动手。 灭了窦家,君山岛是休想独占的,然窦家积攒的财富,却可轻易刮下一层,保自家几辈子富贵。 想要得此好处,要紧的就是晋王登基。 故暂且与窦家虚与委蛇,尽自己一份力,替晋王多铺些砖石,方能成事。 窦家才懒得管洪让的心思,至二月底,天气转暖,树木抽出了嫩黄的新叶,窦宏朗一切准备就绪,预备赴任。 从巴州到石竹,可沿阮水行船入巫水,直抵目的地。 不过阮水自南往北,分明是南下,却是逆水行舟。 窦家足足派了一个船队,带了好有百来号人,浩浩荡荡的在阮水上行驶。 考虑阮水流域有些地方狭小,行船皆不甚大。 主船也不过堪堪隔出了三间小屋,白日里把铺盖都收在船尾那间,把船头做了起居之所;夜里船头这间也铺上被子,方能把人都安排妥当。 说来,窦宏朗此回带的人虽多,中用的却没几个。 窦向东羽翼未丰,精锐不可能都调给窦宏朗。 商路盐铁不绝,方能保证窦家的实力节节攀升。 故,临行前也只得矮子里拔将军,勉强凑数,许多甚至才十五六岁,算不得成丁。 而管平波则是把陆观颐带了出来。 陆观颐身如浮萍,在窦家人不知窦向东野心之前,还会考虑到她的身份稍加优待。 如今窦家人众志成城,陈朝的驸马登时一文不值,她这个驸马的表姐,更是贱如草芥。 留在窦家大抵也是被张明蕙与贺兰槐联手打死的结局。 横竖是一死,还不如跟着管平波。 从巴州到石竹,好有一个月路程。 船身摇晃,甚消遣都不能。 陆观颐在船头望着河水发呆,紫鹃端了杯热茶出来道:“姑娘,虽开春了,到底还冷,水上风又大,你怎地跑在船头吹风?一路上缺医少药,倘或病了,连大夫都没有的。 还是回屋里烤火吧。” 陆观颐头痛的道:“屋里动静太大。” 紫鹃低声道:“姑娘你又何苦,说是养女,难道姨奶奶就不是了?老爷外放三年,那穷乡僻壤想是没有什么美人的,何不趁机得个名分?你与姨奶奶都无根无基,彼此守望相助岂不更好?如今你只管躲,谁又信来?既白担了名声,索性坐实了,一举得男,方是正途。” 陆观颐瞥了紫鹃一眼:“我又没拦着你。 休说我,便是你管姨奶奶也不拦你。 今日雪雁身上不爽快,她躲不过,你若肯去救她一救,只怕她还谢你呢!” 紫鹃把茶盅放到陆观颐手中,无奈的笑了笑:“我们做丫头的,还有别的路可走不成?姑娘休怪我说话难听,你是养女,我亦是养女。 是主是奴,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现你愿意跟着老爷出来受苦,又先混的比我们体面些,拿下个名分可比我们容易多了。 不然你瞧雪雁,一样被睡,还不是个丫头。 便是你十分看不上老爷,好赖叫他得了手,你自家攒点傍身的银钱,日后再好嫁人。 如今你主不主,奴不奴,妹不妹,妾不妾,将来可怎么办呢?”陆观颐知紫鹃一番好意,苦笑着摇头道:“我身上的鞭痕你又不是没瞧见。 傻丫头,他要么看着反胃,要么就似洪让一般喜欢弄些花样。 倘或不挨着我也就罢了,他要觉出趣儿来,也寻根鞭子作弄你们,又待如何?侍妾,本就是主家想怎么摆布便怎么摆布。 在京中或还有御史风闻奏事,拘的官宦人家收敛些;这天高皇帝远的,活活打死,能捞一句命薄就不错了。 日后,且瞧吧。” 陆观颐的眼睛虚空的望着前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船上的日子无聊透顶,窦宏朗能寻的消遣左不过这几样。 雪雁行经,紫鹃生的不好,管平波不应承,就该她应承了。 不独要应承,不把窦宏朗榨干,她依旧不安全。 果真是朝代末年,天下纷争。 她一个小女人的命运,都是峰回路转一波三折。 谁料到短短几个月,她一个驸马表姐,登时就不值钱了呢? 屋内,窦宏朗伏在管平波身上,抱怨道:“平日里千伶百俐,偏这上头半分风味也无。” 管平波一把将窦宏朗推开道:“你嫌弃我就自己撸去!说的好似我愿跟你滚似的。”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不如雪雁多矣!你又不是没瞧见过我们,也不好生学!你跟我出门,你姐姐百般怕你委屈,硬是逼着我补了婚书。 你再这么着,我家名分,当真白瞎在你们姐妹两个身上了!” 管平波郁闷的穿上衣裳,没意思就是没意思,就窦宏朗的模样,她要浪的起来,那演技必须能角逐奥斯卡啊!再看一看窦宏朗,平心而论,真的不丑。 可她就是不喜欢!她并非纵欲之人,否则上辈子多少小鲜肉不能吃?好赖是个大小姐,吴彦祖是睡不着,十八线小明星还不是随便睡!管平波揉揉额头,觉着自己八成是冷感,无药可治的那种!真特么难熬。 管平波吐出一口浊气,在这操蛋的时代,她一个冷感,还不得不缠着窦宏朗那王八蛋。 此时的人无甚妇科常识,她哪敢让经期的雪雁侍奉,那不是找子宫内膜异位症,分分钟要死的节奏么?外头还有个提起男人就发僵的主儿,管平波真是哀怨的无以复加,就不能弄个漂亮点的丫头跟船嘛!光雪雁一个够干嘛使的! 窦宏朗也不甚高兴。 他那么多女人,就练竹与管平波最不解风情。 常言道贤妻美妾,练竹在床笫之间放不开也就罢了,横竖有的是能浪的。 结果呢,因缘巧合,管平波硬是叫补了纳妾文书,好么!他一妻一妾全是木头,招谁惹谁了真是!雪雁破瓜已久,哥仨谁没睡过,肚里屁都没有一个,可见至少在雪雁身上是白撒秧的。 他外放三年,不抓着管平波生孩子,当真就怀望一根苗不成?漫说怀望没成丁,怕他夭折,哪怕是成亲生了孩子,一个儿子也太单薄了好么!瞪着管平波,咬牙切齿的道:“有你求我的一日!” 管平波哼了一声,一甩帘子走人。 窦宏朗:“……” 都是船上,这厢是夫妻怎生都滚不到一处,那厢却是难分难舍、如胶似漆。 不是别人,正是孔彰一行。 因运河结冰,押送程绍的船到了长水县换船入海向北。 孔彰又不急,慢悠悠的在运河上,算着从南往北解冻的日子开船。 运河上的船比窦宏朗的船大的多,好似一座水上大宅,又平稳又宽敞,然一样无聊。 一群血气方刚的汉子,无事就要生非。 窦向东年轻时年年月月的跑船,如何不知这份艰辛?故在孔彰离开巴州时,送的大礼里就有好几个鲜嫩嫩水灵灵的姑娘,其中一个便是雪雁之妹,名唤杨来来的。 当然,不是送给孔彰的,窦向东暂时还不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只择了几个伶俐的送与了孔彰的亲兵随从。 几个亲兵尚无妻室,孔彰便懒的管,随他们去了。 这几对镇日关在船舱里,端的是蜜里调油,只把李恩会看的火冒三丈,他又不是驸马,送礼的竟忘了他!会不会办事啊!? 李恩会哪知窦向东的心思?五六个聪明伶俐却不甚美貌的小姑娘,送给他有何用李恩会再是虚职,也是五品官,且是驸马的心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娶个乡下丫头为妻。 若做了妾,关在后宅里头当聋子瞎子,不就白折了人么?送给亲兵则不同,本朝兵士无甚地位,便是孔彰看重些,世人也不大放在眼里。 南边姑娘秀气,虽不十分美貌,勾住他们尽够了。 这帮人随侍孔彰左右,又出入公主府,才易探听消息。 且亲兵的老婆并非金丝雀,寻常人家过日子,哪个不用出门买菜裁衣?随手就能把要紧的消息传了出来。 窦向东既有野心,便逐渐伸出触角。 如此能接近权力中心的机会,如何肯放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可不想再对京城两眼一抹黑了!送丫头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窦向东默默算着日子,手指不自觉的敲了敲黄历,第二批人,也应该快到了吧? 第64章 回京 孔彰的船在海津靠岸, 早有公主府的王长史带人在码头恭候。 孔彰面无表情的下船,跨上了公主府准备的马匹, 行往京城。 海津到京城三百里,策马奔驰半日便到了。 然此行少不得收点礼,辎重颇多,又有窦向东十分有胆的往驸马一行人里塞女人, 便快不起来。 王长史有些着急, 他知孔彰马术了得,公主府拿来给驸马骑的马, 固然不如孔彰原先的金色西域马, 却也是顶顶好的了。 孔彰慢悠悠的晃荡着,明日都不知能不能到。 看了看日头,陪笑道:“驸马,公主日日盼您归家, 您看……” 孔彰深呼吸几口, 调节着情绪,好半晌才点点头道:“走吧。” 说毕, 一夹马腹,往京中疾驰而去。 孔彰若跑起马来,王长史是决计跟不上的。 幸而王府还有亲卫随侍左右, 至申正二刻,一行人就入了城门。 京城繁华,便是全副仪仗打开,都只得慢慢走。 行到永定街尾, 孔彰忽然停下脚步,与公主府的李仪卫道:“我先回去拜见母亲。” 李仪卫为难的道:“公主还等着……” 孔彰执缰立定,一言不发的看着李仪卫。 不多时,李仪卫败下阵来,垂头丧气的道:“如此,下官便回去报信。” 孔彰调转马头,往孔家所居住的长兴巷去了。 到了孔家大门,把缰绳扔给门房,往里走时,脚步一顿,拐个弯走到马厩,远远看见了一抹金色,不由露出笑容,轻轻一个口哨,金色的宝马便兴奋的飞起前蹄,孔彰快跑至跟前,伸手抱住马的脖子,低声道:“巴特儿,我回来了。” 巴特儿拥有极其罕见的金色鬃毛,即便在盛产好马的姜戎也极为珍贵。 孔彰轻轻抚摸着马颈,眼中差点渗出泪来。 他不敢说这是发妻迦南的陪嫁,然原本一无所有的他,能有一匹宝马,必与岳父家有关。 祖父孔择乡建议把马留在家中,以免碍了公主的眼。 碍眼?呵呵。 西域长大的他,确实头一回见识陈朝皇室的蛮横!都说边民无礼,却不会这般无耻!又不是他上赶着选驸马,他的马怎么就能碍眼了?嫌碍眼,索性连他一并扫地出门如何? 许久不见,甚为想念,孔彰寻了把刷子,细细的替巴特儿刷着毛。 马的听觉尤其敏感,故孔彰压低着声线,用西姜话叙述着南下的见闻。 直到有人来回:“驸马,老太太听说你回来了,请你去上房说话。” 孔彰没回答,静静的把巴特儿全身的毛都刷过一遍,才道:“一身风尘,见长辈不敬,我去换个衣裳。” 这是规矩,仆从只得行礼告退。 孔彰回到其母居住的院中,陆氏早迎了出来。 皇家地位超然,尚主之后,便是母亲,也得朝儿子见礼。 孔彰忙扶起陆氏,笑问道:“母亲可好?” 陆氏笑了笑:“我很好,倒是你,出了一趟远门累不累?” “不累。” 孔彰笑着答了一句,携着母亲的手,往屋内走去。 丫头们打帘子的打帘子,端水的端水,安静而有序的忙碌着。 孔彰跑马跑的一身的灰,陆氏便道:“既回来了,少不得见见长辈,你先去梳洗,回头我们再说话。” 孔彰点点头,自回房洗漱。 常在军中之人,最是利落。 不多时孔彰换了家常衣裳,随意披散着长发,径自走到陆氏房中,果然见地毯上趴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一手一个捞起,拿胡子蹭他们细嫩的脸颊:“想爹爹了没有?” 陆氏忙道:“仔细把他们弄哭了!” 话音未落,一个肉呼呼的小掌直招呼在孔彰脸上,随即抓住孔彰的鼻子,咯咯笑起来。 孔彰不躲不闪,反用额头抵住儿子的额头扮鬼脸逗他做耍。 哪知另一只肉呼呼的小手也不安分,孔彰头发登时落入魔掌,扯的他龇牙咧嘴:“阿娴的力气怎地这般大了!” 陆氏笑道:“正说像你呢,走到哪儿砸到哪儿,家里的东西没一个好的。 你说她一个姑娘家,将来如何嫁的出去!” 孔彰与女儿奋斗了半日,才把头发解救出来,笑道:“怕什么,她娘那么凶,不一样嫁出去了。” 又对女儿香了一口,“我们阿娴才不怕嫁不出去,哦!” 两岁多的孩子,说话还不利索。 尤其是孔博与孔娴,同时学着西姜话、西垂方言与官话,更是学的迟,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说甚,唯有他们姐弟两个方能听懂彼此。 孔彰抱着两个孩子,在屋里绕着圈做耍。 忽听一声轻响,却是孔娴的发髻松了一边,头上的嵌红宝石的镂雕金铃铛掉在了地上。 丫头忙捡起,就着孔彰的手,替孔娴细细戴上。 铃铛大气粗犷,一看就不是中原的风格。 孔彰好奇的问道:“是阿娘送来的吗?” 陆氏点头:“年前送到的,还有许多物事,有你喜欢的,我都捡出来了。” 带着孩子,就别想有好生说话的时候,孔彰想与母亲闲话几句,两个孩子却在他怀里不住的扭。 只得放回地毯上,同他们耍起了拍手的游戏。 不一时,两个孩子耍赖,齐齐倒在地毯上,不肯起来。 孩子的肚皮异常柔软,孔彰张开手指挠着,把两个孩子逗的咯咯直笑。 正玩的高兴,外头来报:“驸马,公主使人来接你了。” 孔彰笑容一敛,整个人都冰了。 陆氏眼睛发酸,知道孔彰不愿,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那你快去吧,休让公主久等。” 孔彰坐在地毯上,低声吩咐丫头:“替我梳头。” 陆氏却接过丫头的梳子,一下一下的替儿子梳着头发。 褐色的长发打着卷儿,又细又软。 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儿子,陆氏难以抑制的心酸。 都说孤儿寡母遭人欺,孔彰却是从未受过半分委屈。 姜戎有许多部族,西姜是其中一支。 原在更西边,却是慢慢的往东渗透,都城都迁至了阿速卫。 说是朝廷的地盘,却早已易主。 孔彰两岁丧父,遗折送往京中就要半年。 原以为要受尽磋磨,却也不知怎地,孔彰就在街上与西姜单于的女儿玩在了一处。 孔彰小时候生的极好,雪白的肌肤,碧绿的眼,最合姜戎人的眼缘。 从此,她们母子二人被拢在了西姜单于的羽翼下,孔彰以四岁稚子之龄袭正三品卫指挥使。 失去生母与父亲的时候,孔彰还不记事儿。 两岁以后的生活,却是在西姜单于的纵容下,活的恣意妄为。 幼时读书不肯用功,她要动戒尺,老阏氏①与阏氏都护在头里,帮着他逃学。 她只好用眼泪哭软儿子的心,方才磕磕碰碰的把四书五经念完。 那时候的孔彰与迦南,无忧无虑。 成日见跑马放鹰,鲜少有不见笑脸的时候。 如今却是…… 挽好发髻,插上一根玉簪。 陆氏已平复心情,微笑的拍了拍儿子的肩:“好了,起来吧。” 孔彰起身对陆氏道:“过二日回来看你。” 陆氏笑着替他整了整衣裳,柔声道:“不用惦记我,我日日照看两个小的就够累的了,你少来裹乱。” 孔彰笑了笑,掀帘子走出了门外。 行到公主府, 首领太监刘义亲守在大门处,见了孔彰,满脸堆笑,先磕了几个头,带着一群人拥着孔彰入内。 公主位比亲王,公主府的规制亦与亲王府相同,穿过七间房屋的正殿,过一道仪门,再走一射之地,方到公主起居的正房。 在门口略定了定神,才踏进门内,对端悫公主行君臣之礼。 端悫公主看着孔彰依旧一张没表情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堂堂一个公主,做小伏低到那般程度,三番五次使人去请,他竟还不知足!果然是张冷脸便罢了,但他分明是会笑的!端悫还就是看上了他的笑颜,哪知弄到手后,他偏不笑了!端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道:“起来吧。” 孔彰言简意赅:“谢公主。” 端悫:“……” 夫妻对峙了半晌,终是端悫先开口:“驸马过来坐。” 孔彰顺从的坐在了公主的下首。 端悫调节了下表情,起身走到孔彰跟前,软倒在他怀里,笑道:“驸马好大的气性,出门散了许久,可是气消了?” 孔彰淡淡的道:“臣不敢。” 端悫轻笑:“你有甚不敢的?还要闹脾气么?” “臣没有闹脾气。” 端悫笑容不变,搂住孔彰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阿博与阿娴可好?” 孔彰后背一僵。 端悫公主轻笑出声,手捏着孔彰的耳垂,等着他来哄自己。 孔彰极力压抑着掐死端悫的冲动,祖孙三代四人互相牵制,他被死死的捏在皇家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 回忆起被选为驸马后的种种,更是屈辱的想死的心都有。 每每对端悫叩首时,他就不由的想起在西姜王庭中调皮捣蛋的日子。 迦南亦是公主,可迦南从未折辱过他。 耳朵被扯痛,对上的是端悫愤怒的眼:“孔彰,你想死?” 孔彰并不想死,他无法说出以前轻易可出口的情话,只得抱起端悫,往卧房走去。 新婚之夜的冷淡,致使端悫大发雷霆。 可朝廷对驸马实在太苛刻,婚前三个月,每日黎明于府外月台四拜,而后从外至内,一层层的门前行礼,再侍立公主身旁伺候饭食。 那时,他还在迦南的孝期,就要对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摇尾乞怜。 一口气足足憋了三个月,憋到交杯酒时,如何笑的出来?被泼了一脸的酒,念及年仅两岁的孩子,也唯有跪下请罪。 圆房之事,终究逃不开。 因为,他若让皇家没脸,皇家就会让他全家没命。 迦南已故,她的父母还在等着她的尸骸回乡,等着他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草原展翅翱翔。 孔彰将端悫轻轻放在柔软的床铺上,闭上眼,吻上了她的唇。 暗自发誓:如有一日能逃离,绝不再踏足中原! … 作者有话要说: ①阏氏,单于正妃。 第65章 石竹 窦宏朗踩上码头的青石板, 只觉得比船上更晃三分。 管平波倒是精神抖擞,指挥着众人卸箱子行李。 略一抬头, 就看见一座华丽的风雨桥横跨在河面上,透过桥洞,远远看见了石竹县城的城墙。 石竹县始建于汉代,乃西南三省通衢之水路要道, 但也因山川林立、苗汉杂居、盗匪横行, 往往到了朝代末年,便起义频发。 陈朝已近三百年, 官吏一代不如一代, 在此民风彪悍的地界,秩序轰然倒塌。 原该繁华的水路要道,此刻冷冷清清,显得窦宏朗一行人尤其的声势浩荡。 县丞崔亮带着主簿徐旺并典吏杨昌毅、杨盛源、刘玉喜前来迎接。 崔亮与徐旺皆是举人补的实缺, 算在朝廷命官之列。 典吏便是胥吏了, 多由本地人担任,五年一役, 不是甚好名声,却有实惠。 石竹县四大姓分别是侯杨刘龙,多为苗人, 少量侗人。 候乃苗王家姓,现今还保留着苗鼓,然世事更迭,早已只剩虚名。 如今强盛的乃杨氏, 不过但凡家族,人多了姓氏便不值钱。 横跨两县三族的杨氏,内里分了无数小宗,彼此斗的你死我活,与其余三姓常年混战,竟不知谁家是谁家的了。 县丞崔亮拜见了上官,引着窦宏朗一行往县衙走去。 一百来号人县衙是住不下的,窦向东早使人打点过,于左近择了处大宅,用以安顿。 城门青砖修建,上书云寨二字,便是县城的名称了。 穿过青砖修建的城门,一条不算直的青石板路映入眼帘。 路宽约两米,加上两侧店铺的檐廊,勉强够两抬轿子通过。 石竹盛产木材,故房屋皆是两层杉木结构。 一楼为店铺,卖些个日用品并本地特色的油茶、蜜饯。 此外还有篦头铺子、打铁铺子、粉面铺子等。 县城逢一、五为集,今日乃四月初二,未曾赶上,故显得十分冷清。 行到住所,崔亮之妻迎了出来,只朝“姑娘”陆观颐见礼,管平波一个做妾的,反倒要拜见下官之妻。 陆观颐忙不迭的回礼,崔太太也在管平波拜下之前将人扶住,用官话笑道:“奶奶折煞我也!” 官员与官眷们少不得寒暄几句,崔亮便奉承道:“大老爷①果真出身非凡,下官仗着年岁说一句,许多年来,头一回见此排场。” 窦宏朗忙谦虚道:“家母一番慈心,不好拒绝。” 都知石竹县如今混乱不堪,能多带打手的谁会少带?只养不起罢了。 看这架势,就知窦宏朗出身豪富,几个属官更打叠起了十二分精神,溜须之声不绝。 可怜三个典吏说不惯官话,眼睁睁的看着旁人拍马,自己硬是插不进半个字,好不心焦。 这厢彼此试探,那厢管平波开始安排人入住。 她在船上就画了屋子的平面图,张张床标了序号,趁着中途靠岸修整时令仆从分了男女抽签,再编成了十组,组长由韦高义等人担任。 又命窦宏朗的长随平安、泰安先乘快船入城,把陆观颐写的门牌号床铺号尽数贴在墙上。 故,一百人立于一进院门前,队伍虽歪歪斜斜,好歹看得出分属何人。 噪杂中,只听管平波一声令下,韦高义立刻率第一组排队往里走。 韦高义跟了管平波几个月,认不得许多字,数字却是认得的。 很快找到了一组的房间,火速安顿完毕。 雪雁立在二门院中,见一组完事,往外传话:“二组进!” 随即二组在潘志文的带领下,亦有序而入。 不消两刻钟,一百号人尽数寻着自己床铺,开始整顿内务。 全程虽有交谈,却无一人争吵喧哗,把属官们看的目瞪口呆。 管平波端端正正朝窦宏朗福身一礼:“妾先告退。” 崔亮与徐旺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个小老婆竟有这般大家风范,本朝门阀贵族里,没听过窦家啊!这也太有范儿了吧!? 好半晌缓过神来,料定窦宏朗还要梳洗,邀了晚宴,忙忙告退了。 云寨依河而建,却是高出河岸足有八。 九米,想是为了避免水患侵袭。 再则云寨乃典型的丘陵地带,想找块平整的地亦不容易。 故离水虽近,却要从城门绕出,沿着小道下至河边一担一担的挑回来。 众人又只好分批洗澡。 头一批自然是窦宏朗与管平波。 此时无甚污染,春天又细雨绵绵,空气十分洁净。 但搁不住船上不便,只得擦擦罢了。 此刻泡在浴桶里,好不舒服!一时洗毕,把头发擦至半干,随意散在身后,登上二楼,隔着城墙,看远山如黛,水气蒸腾,深深浅浅的绿色中,点缀着零星的杜鹃艳红。 清润的空气直入心肺,河边隐约传来妇女洗衣的敲击声与谈笑声,更觉静谧安宁。 然而管平波知道,在那裹着迷雾的山里,布满了野蛮的山寨。 他们以狩猎为生,佐以少量的稻米种植,凶狠无比。 在主流文明里消失的血性,在此地完美留存。 掘地三尺的地方官,因争抢地盘而世代为仇的原住民,即便是此刻如此安静,也难以让人松懈。 盛产木材的地方,木工应运而生。 没有雕梁画栋,却有简单利落的装饰风格。 屋脊与瓦当的一抹雪白,在青灰色的瓦背衬托下,尤其显得耀眼。 二楼回廊的栏杆有着漂亮的几何纹样。 屋内的架子床远比不上窦家的奢华,但更合管平波的口味。 银钩挂起苎麻织就的帐子,一眼看去,倒有些许后世的模样。 走近才觉出略微扎手的粗犷。 窦宏朗趴在床上呼呼大睡,雪雁轻手轻脚的来回穿梭摆放着家伙。 管平波晃进了东屋,陆观颐正在梳头。 石竹阴寒湿冷,腿脚灵便的顶好住在二楼。 窦宏朗占了西边,陆观颐便被安排在东边。 内外两间,里间为卧室,外间做起居,主仆两个尽够了。 紫鹃往外泼了残水,端着铜盆走进来道:“奶奶得闲了可得问县丞太太打听打听,须得再买两个丫头,不然三个主子才两个人服侍,很忙不过来。 便是挑水扫院子有长随,主宅内的擦洗,也是不好叫男人们进进出出的。” 管平波笑道:“怕什么,我且有七个女弟子,大差不差的活计使他们完了。 真买几个人回来,你听得懂他们的话么?” 紫鹃笑道:“本地话倒也好懂,与咱们巴州话有五六分相似呢。” 管平波道:“你想的美。 本地说的是西南官话,自然好懂,可镇上人生活不似乡间愁苦,等闲不肯卖儿卖女。 到了乡间,汉话也就罢了,都是苍梧的地界,容易学的会。 赶上寨子里的苗人侗人,怕有半年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我们苍梧十里不同音,这要是再赶上苗人自家方言,更晕了。 我们摸清了路数再说吧。” 紫鹃听得如此说,只得罢了。 将将把行李收拾妥当,天色开始发沉。 陆观颐略怔了怔:“就天黑了?什么时辰了?” 紫鹃蹬蹬跑下楼,看了眼刻漏,又跑上来道:“竟酉时就要天黑了!” 管平波笑道:“山区可不是天黑的早亮的迟么。 巴州虽有山地,比起大山深处的石竹差的远了。 你可是忘了我们从水上过来,两岸皆是高山崇岭、鸟鸣不绝。 幸而有水路,不然咱们且有的走呢。” 陆观颐也道:“若从巴州行陆路而来,只怕腿上都能因骑马磨出茧子来。” “早晚的事。” 管平波低声调笑,“娘娘,你可是太。 祖的娘娘,怎能不会骑马?” 陆观颐给了管平波一下,亦用紫鹃听不懂的官话道:“陛下且打扮好,今夜还有宴请呢!” 管平波拿过陆观颐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理着头发。 地方官多带妻子赴任,方好走夫人外交。 窦宏朗带了她个妾来,县丞家里着实有些尴尬,座位都不大好排的,总不能把她搁在末座吧?可又有谁愿坐她的下首呢?而陆观颐虽顶着个小姐名头,却不会出门交际。 那是太太们的战场,带个不欲寻夫婿的未婚姑娘,相当不合适。 想到此处,又觉得崔亮与徐旺都够有种!无事就打的七零八落的地头,不独勇于前来做官,还敢带家眷在此。 不过瞧他们身上的装饰,就知是个穷官。 无钱打点,也只好龟缩于穷乡僻壤,好歹披个官皮,叫家乡人忌惮一二,以保族人太平。 不多时,崔亮使人来请赴宴。 崔亮等人无力在外置产,皆住在县衙属官的房屋中,故宴请亦在县衙后头的花厅里。 论理,县衙后头乃女眷居所,窦宏朗虽不住,也无人去碰,便先空着。 窦宏朗与管平波各乘了一顶小轿,抬至县衙内,分了男女,管平波的轿子不停,一径往后头去。 崔太太迎了出来,见从轿中出来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管平波身着红罗织金团花袄儿,配着翠蓝边拖裙,挽了个高髻,插着点翠的步摇并一根红宝白玉梅花蝴蝶的金啄针,浑身上下都写着有钱二字。 属官太太们的气焰登时矮了三分,妾又怎么了?比你有钱啊! 引至席上,崔太太请管平波上座,管平波十分推辞,又让了一番座位,方在崔太太下首坐了。 往下是徐旺的太太,再往下杨昌毅之妻,至多能称娘子。 因有两个姓杨的典吏,论起辈分来又是叔侄,从夫家称谓,便是杨大婶与杨大嫂,并刘玉喜之妻人称刘大婶的几位。 还有本地几位富户家的娘子作陪,非有她们参加,光凭崔亮几个穷官,可是置不起宴席的。 彼此厮见过,管平波举起酒杯道:“我位卑年少,承蒙诸位厚待,方有些许体面。 原该我们太太来会,只因家中小儿体弱些,太太留在原籍照看抚育,不得亲来。 唯有派我来与诸位请安。 我们初来乍到,诸位太太万万看着我年轻的份上,多教导与我。 心中谢意难表,先干为敬!”说毕,一仰头,随即亮了杯底。 席间众人纷纷道不敢,忙都将杯中酒饮尽。 方才闲话开来。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大老爷:对县令的称呼,也有县太爷、太爷、县尊等尊称。 第66章 分派&军歌&训导 第66章 分派 今日初见, 彼此都不熟悉,不欲交浅言深, 不过是些没要紧的闲聊。 窦宏朗那处更是只谈风月,席间几个行院人家的妓。 女作陪,半句正经话也无。 酒饮半酣,长途跋涉的窦宏朗觉着浑身疲倦不堪, 遂与众人告辞。 女眷处也就跟着散了。 次日, 管平波换了家常衣裳,坐在厅中理事。 一行百多个人, 吃饭穿衣件件不可轻忽。 由此延伸出采买、厨房、针线、木工、园丁等工种, 且尽数是年轻人,唯有平安泰安两对夫妻勉强算老仆。 即便把人按在岗位上,能否胜任,能否服众, 全是未知数。 管平波点了一回花名册, 觉得日常鸡零狗碎可暂缓一二,安全是第一位的。 遂使人请了谭元洲入内, 开门见山的道:“我既带了你出来,在此地便有你的首尾。 这么许多孩子,拳脚功夫多是花架子, 真遇上了山匪,就是一盘菜。 少不得你把他们训练出来,我们这三年方能安稳。” 谭元洲点头道:“奶奶说的是。 我昨日便四处瞧了一回。 云寨远比不得巴州,城内十分狭小, 一处空地也无。 城防松散不堪,百姓日常城内外的乱走。 比起巴州差多矣。 然即便是巴州城内,亦难有练兵之所。 咱们家可是在城外岛上的。 因此,我问崔县丞的长随打听了一二,闻得出城四五里,有一块空地,倒好习拳脚,只远了些。” 管平波撇嘴,当年她日常就是负重十公里,四五里算个蛋。 问题是在这倒霉催的地头,她不敢把人全都拉走。 倘或家中无人,必叫人钻空子,昨夜她可是好一番炫富来着。 想了一回,便道:“习武要,家里亦要人看守。 轮班不是不可,练习时间却短。 依我说,暂时分作两队吧。” 谭元洲忙问:“如何分?” 管平波道:“原先跟着我的十个人依旧跟着我,此外再补给我十五人即可。 余下的都归你吧。 家中场院虽宽,我却要使狼筅,很是舞不开。 如此,你带人留守家中,我带人往外头去练习。 你看如何?” 谭元洲皱眉道:“不妥,万一遇上土匪,奶奶才二十几个人,只怕难挡。 还是我带人出去吧。” 管平波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这样吧,我带的人皆要读书识字,二十几个人挤在屋中识字,你在院中教授,两不耽误。 待我出门时,你择些好手陪着便罢了。 也只辛苦你头三个月,三个月后再不怕的。” 谭元洲对最后一句不以为然,管平波的毛竹竿子虽狠,真打斗起来却未必有效。 须知对战,不止是手段,还有沉稳。 一群没见过血的毛孩子,见了刀枪先怂了一半,再见己方死上二人,便崩溃了。 然家中院落的确装不下百来号人练习,看样子管平波也只出门半日,倒是照应的过来。 遂爽快的点头答应了。 管平波又与谭元洲商议各自带队的训练时间。 要知道百多号人,光凭着人伺候是不现实的。 他们须得轮番做饭、挑水、劈柴,还有自己的衣裳鞋袜的修补,草鞋的编织等等。 古时生产力低下,后勤的压力不得不转移到个人身上。 不似后世,除了吃饭还须炊事班随行外,什么时候需要战士自己做鞋了?在古代便无法,训练量足够大的时候,一天编两双草鞋都只是基础而已。 幸亏管平波是个穿的,起码她搞出了轻便灵巧的缝纫机,在无需人挑灯夜战打补丁。 此外还有洗衣机,衣物可统一处理,大大减轻了后勤的压力。 此时不显,到将来千军万马时,那优势就大了!每个士兵平均每天能多睡一个小时,吊打敌军妥妥的。 说完后勤,管平波又说回分人的话题:“我这边无需彪形大汉,你只管挑好的,下剩的与我就行了。 只一条,我不要笨的,不要不肯识字的。” 谭元洲提起识字,就想起管平波那神一般的牛顿定律,登时汗毛直立,忙道:“奶奶先挑!” 管平波便唤了雪雁来,道:“你去各处说一声,就说我们要分组,我要十五个人,愿意跟我识字习武的,便主动报名。 本就识字的优先。” 雪雁应了,转身往后头传话。 管平波又唤来平安道:“你比我们先来,想是左近有些什么都打探清楚了。 你现就去铁铺子里,替我定八根枪头。 两箱指头大的小尖刺。 再使人去山上砍些老毛竹回来,同时命乡间做滕椅的人与我编些藤盾。 三日之内尽数齐备,我正经要使的。” 平安挠挠头,问道:“奶奶要这些作甚?” 谭元洲道:“你哪那么多废话,奶奶说要你便去办。 啰嗦什么!?” 平安很是怵着谭元洲,答应了一声,一溜烟的跑出去寻铁匠了。 管平波笑道:“我初当家,无甚威严呐!” 谭元洲抿了抿嘴,心中对窦宏朗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他被管平波讨要,便打上了二房的印记。 此乃小事,作为窦向东的心腹,他真正忠于的唯有窦向东。 既忠于窦向东,便一心替主家打算。 管平波确有调兵之才,光看她昨日安排人入住,便知她心中自有沟壑。 可从来新官上任,多有不服。 休说管平波只是个妾,便是练竹亲来,也未必使得动这帮人。 此刻急需窦宏朗帮衬,哪怕他一句话不说,只消坐在一旁,就能凭空生出三分威严。 已近巳时,他竟还在睡觉。 虽说昨夜醉酒,也太没有分寸了些。 深吸一口气,谭元洲劝道:“奶奶是个爽利性子,我们都知道。 可对着老爷,也别太贤惠了。 咱们如今不比在家里,横竖有老太爷老太太并大太太管事,等闲不用老爷操心。 奶奶不知道,光昨天夜里,就有好些人探头探脑,看我们人多势众,方才罢了。 此地不太平,我们还是谨慎为上。” 管平波面容一肃:“昨夜来的是什么人?” 谭元洲道:“不清楚,总之万别掉以轻心。 老爷便无领兵之长才,往常也是管过铺子的,依我说家务且让老爷担起来。 奶奶别怪我说话不好听,谁家是妾当家呢?” 管平波点头表示同意,修生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封建时代对男人的要求。 女人理应只是二把手,而非家务上做决断的那个。 管平波自是能管,但她更看重练兵。 远离了君山,自有平安与泰安做了管家,既是窦宏朗使惯了的人,她也懒怠收服。 还有陆观颐,带她出来,可不是单为了避难的! 说了几句闲话,雪雁来报:“奶奶,他们吵嚷了一番,推举了十五个人出来,你看使得么?” 谭元洲目光一沉:“我去后头看看。” 管平波却笑道:“无妨,我正要乖巧听话的老实人。 他们推举便推举,横竖来之前阿爷就选过一道,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既如此,不若重新调整一下宿舍,我的人住在一处,你的人住在一处,才方便训练的。” 谭元洲想了想道:“奶奶的人统共才二十几个,不若住在主楼下头,又方便又好照应。” “是了!”管平波笑道,“我们一楼还有四间房,十八个男孩子占两间,七个女孩子占一间。 还剩一间做我的书房。 横竖老倌待客在前头,只在屋里睡觉,索性一并占了堂屋,充作他们的学堂。 我们不用家里的场院,与你们分割开来,甚好。” 谭元洲笑道:“奶奶拿我们当洪水猛兽了。” 管平波无奈的道:“跟你的,与跟个小老婆的自是不同。 最开始,少不得叫人笑话,我们总管不到那么细。 可既是我的人,我便得护他周全。 间隔了两边,倘或他们再来寻性滋事,奶奶我也不是善茬。 你是领头的,我凡事都寻在你身上。 我的人挨一下,我便打你三下,可听清楚了?” 谭元洲一凛,管平波抓大放小,果然老辣。 如此,家里又要调整。 彼时生活条件不好,不是人人都有床铺睡。 窦家所提供的床铺,不过是两条板凳架块木板,有些甚至摇摇晃晃。 重新调整居所,只消把板凳搬到主院,各自带上铺盖家伙算完。 管平波看着人搬家的时候,忽又想起一事。 兔子的军队都是极讲究卫生的。 哪怕长征那般辛苦,绝大多数人都带着牙缸牙杯与毛巾。 牙缸好办,石竹亦盛产毛竹,各色的竹制品都有,轻便小巧成本低廉不易损坏,还可在上用朱砂写编号,随便就能在杂货铺买到合心意的。 牙刷则自古以来有之,出土文物里甚至有许多用虎骨做柄。 毛刷多以猪毛制成。 牙粉则是盐或碳酸钙粉末。 寻常人家是无法奢侈的用盐刷牙的,只好用碳酸钙制成的牙粉。 东西都不算难得,只现在的老百姓生活不甚讲究,便是易得也不用。 管平波不打算纵容这股懒风,清洁的生活带来的是疾病概率的下降。 她训一个兵不容易,回头因细菌感染或蛀牙挂了,她岂不是亏死? 随便抓了个人打发出去买竹制牙缸,管平波又命紫鹃与雪雁翻出缝纫机,赶紧制出二十五份毛巾出来,她好一一派发的。 收拾停当,已过了中午。 上到二楼,发现窦宏朗已经起了,正倚在床头翻县志。 管平波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窦宏朗道:“才妹妹下了面条,你呢?” “我胡乱吃了个糍粑,”管平波说着就坐在床沿上抱怨,“家里的事也不管管,有你这般做老倌的么?” 窦宏朗笑着把管平波拖到床上,翻身压住,对她耳边吹了口气道:“你说老倌要如何做?” 管平波不耐烦的推了他一把:“我还有事。” “什么事比我要紧?”窦宏朗伸手一扯衣带,“我就不信调。 教不好你!” 管平波正欲抬脚踹人,忽听楼下一阵大笑,正是韦高义的声音。 管平波身子一僵,看向窦宏朗的眼神全是尴尬。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怎么回事?” 管平波干咳道:“那个,谭元洲把人安排在我们楼下住……” 窦宏朗:“……”妈的这夫妻生活还要不要过了!?你丫故意的吧? 管平波看着窦宏朗越来越黑的脸色,立刻倒打一耙:“谁要你不管事的!我怎么知道楼下说话楼上听得见!” 窦宏朗咬牙切齿的道:“你今晚跟我去睡外书房!”看我怎么收拾你! 管平波:“……”谭元洲,你喵的给我等着,我不弄死你不算完! ==== 第67章 军歌 若是一本言情小说,霸道总裁对女主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是齁嗓子的甜。 然而很遗憾管平波走错了片场,她一个冷感不幸启动了“女人你引起了我注意”的开关,被窦宏朗生生拽去了外书房,被好好的圈圈叉叉了一番。 烦的她只想把果体的窦宏朗丢出门去。 管平波能理解窦宏朗,从小被女人围着转,直到踢到她个铁板,自然生出一股征服欲。 尤其是她老人家病的七死八活,肌肉全给瘦没了,暂时没有了恐吓效果。 偏偏做人小老婆,是真需要职业道德的,结果就是从来的路上到现在,被实实在在的睡了个够。 终于从雏儿进化到了司机。 然并卵,她依然对窦宏朗无感。 管平波不由摸着下巴想,是窦宏朗技术太差了吧?是吧?是吧? 完成任务的管平波洗漱毕爬上床就睡了。 小老婆的本职虽不至于难受,但相当无聊。 她还是吃好睡好锻炼好,练兵是正经。 窦宏朗看着身边睡死过去的人,梗的中午饭都差点吐出来。 妈的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靠! 因谭元洲的乌龙建议,主楼彻底沦为了教学场所。 毕竟窦宏朗虽挺喜欢丫头围观,但决计受不了一群汉子光明正大的听壁角,索性连铺盖带家伙彻底搬去了外书房。 横竖他现身边只有管平波一个老婆,也暂时不想冒风险去外头买人,外书房的床尽够夫妻两个起居了。 云寨的内的铁匠只有一个,速度十分慢。 管平波便先在主楼的堂屋里架起了块黑漆木板,用白垩当粉笔,开始教学。 新来的学生从阿拉伯数字与中文数字学起,而韦高义等人则是摸底测试。 拿长条凳当桌子,小板凳当凳子的第一批弟子们用纸包炭条在奋笔疾书。 新来的则是愁眉苦脸的记着抽象的数字。 半个时辰后,管平波教完新人,把韦高义等人的卷子收了上来,当场批阅。 因她病的时间有些长,加之船上不便,十个人里有七个不及格,勉强考到六十分的只有韦高义、潘志文与李玉娇。 管平波脸沉如水,严肃看向弟子们,淡淡的道:“自己说吧,该怎么罚?” 七个孩子齐齐垂下头,皆不敢吱声。 管平波冷笑道:“怎么?敢偷懒,不敢认?我带出来的人全是孬种吗?” 石茂勋吞了吞口水,不及格的七个人,只有他是男孩子,总不能让女孩子顶在头里,艰难的站起身道:“我愿领十鞭。” 余下的人纷纷一抖,却也只得站起来附和。 管平波沉声道:“出去跪着。” 石茂勋一脸为难,院中人来人往,谭元洲的人且没开始训练,都在家中闲逛。 在学堂里挨打,与在外头挨打,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悄悄瞄了瞄管平波的脸色,硬着头皮道:“师父,能别出去么……我愿多罚……” 管平波吐出两个字:“不能。” 石茂勋霎时涨红了脸,却是师命难违,垂着头出去了。 余下的七个女孩子,也不得不跟出去,在院中排排跪好。 果然就有人来瞧热闹,不多时竟围了好几个圈。 谭元洲见状走来问道:“怎么了” 管平波把鞭子扔了过去,道:“考试不及格,一人十鞭,你替我打吧。” 谭元洲撇嘴道:“你怎么还拿着哄娃娃的鞭子,打下去油皮都不破的。 家里马鞭尽有,你居然千里迢迢的把这玩意带来了。” 管平波笑道:“我跟你不同,我罚人一贯不伤人。 你快打,打完我叫他们绑着沙袋绕城五圈,回来石茂勋二十个俯卧撑,女孩子一人六十个仰卧起坐。 如何?” 石茂勋等人毛都炸了。 管平波笑容一敛:“每日早起十里,是基本训练。 倘或有训练不达标者,加练十里。 你们不怕跑的,只管混!” 啪的一声,谭元洲鞭子挥下,石茂勋发出一声闷哼。 谭元洲怒喝一声:“闭嘴!” 石茂勋立刻咬紧牙关,再不发出一点声音。 一连七个人,谭元洲打的直翻白眼,他堂堂八大金刚之三,怎么就混到了教训小娃娃的地步!打完一扔鞭子,对着围观群众大吼一声:“看什么看?散了!” 群众一哄而散,管平波同时大喝一声:“立正!” 石茂勋从地上跳起,韦高义拿了沙袋来,一一分派。 待绑好沙袋,一个个站的笔直。 管平波趁机对十五个新兵蛋子道:“你们不用绑沙袋,跟着他们后头跑。” 十五个新人一个个张大了嘴,却是来不及反应,就被管平波扔出了堂屋。 两坨队伍风格迥异,一队是石茂勋为首,虽然文化课不及格,但基本的规矩还是记得的,整整齐齐排了两队,踏着差不多的步伐,往外头跑去。 后面的新兵蛋子则不然,慌忙学着前辈,也排了两队,但怎么看都跟狗啃了似的歪歪斜斜。 管平波看着人出了门,自己也绑好了沙袋。 她的沙袋乃特质,里头全是铁锭子,看起来小巧,实则很是沉重,比韦高义他们粗笨的沙袋凶残多了。 管平波蹬了蹬脚,在屋中轻跳了几下,适应了沙袋重量后,吩咐韦高义道:“等下有人送毛竹竿子过来,你们按照在巴州的样子改装了。 记住,那个叫狼筅,可别再叫毛竹竿子了。” 韦高义傻傻的点点头,就见管平波一阵风的冲出去了。 不多时,管平波追上了石茂勋。 余光瞥见左右,居民皆伸长了脖子看稀奇。 石茂勋等人满面羞涩,管平波却毫不在意,大喝一声:“口号喊起来!调整呼吸,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石茂勋几个先前百般不情愿,跑着跑着,发现管平波十足淡定的喊着。 喊了一阵停下,再过一会儿接着喊。 稳定而有规律的喊声,安抚着几个人羞涩的心。 世人没主意的占多数,所以总是习惯性的跟着坚定之人的步伐。 元宵作为鼓手,对节奏最是敏感,不多时,轻轻的张嘴加入了管平波的口号声中。 她张了嘴,石茂勋也不甘落后。 管平波治下极重攀比,非攀富贵金银,而是荣耀。 张四妹、曾云儿,一个跟着一个,声音逐渐洪亮起来,引得后面的新兵蛋子也迷迷糊糊的跟着乱七八糟的喊。 然而石茂勋等人是受过呼吸训练的,规律口号是为了调整混乱的呼吸,使跑步始终配合在步伐的节奏点上,也是提醒着他们纠正错误的姿势,用正确的肌肉发力。 新兵从未受过科学的训练,绕城一圈时就开始有人掉队。 管平波停下来,命新兵整合,在原地休息。 又小跑着追上石茂勋,继续监督着他们跑。 云寨城墙全长两公里,跑到十公里得绕五圈,然而他们不能在城墙上跑,绕着街道的画估计也就七公里多一点。 十公里,对前世的管平波是跑成了习惯,对受伤前的管平波亦不算难题。 然而久病初愈又圈在船上一个月没锻炼的身体,着实有些吃不消。 比她更累的是石茂勋等人,跑到第三圈,呼吸就彻底乱了。 管平波直把人带到了新兵休息的地方才停下,略略调整了呼吸,道:“把沙袋卸下。” 石茂勋等人如释重负的拆开沙袋,丢在地上,要新兵们看守。 管平波亦解了装备,拢做一堆。 而后,带着人继续跑。 第四圈,女孩子们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管平波放慢了步伐,令她们尽力稳住呼吸,却依然支撑不住。 终于,元宵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管平波叹了口气,停下来道:“我可是大病初愈的人呐!” 七个弟子心中狂发弹幕,谁特么要跟你个变态比!?管平波看着众弟子的表情,大概猜得到他们在想什么。 心里骂教官实乃传统,嘴角勾起一抹笑,终于到了她挨骂的时候了,真爽! 几个人狼狈的喘着气,石茂勋哀求道:“师父,我们错了,我们真的知错了!且饶过我们一回吧!” 管平波见他们实在跑不动了,便道:“立正!” 几个人痛苦的站直。 管平波才道:“齐步走!” 几人心中狂喜,唉!?不用跑了?大魔头今日大发善心,太难得了!老老实实的排好队,迈着管平波简直看不下去的步伐,一径往回走。 管平波痛苦的想,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帮熊孩子的齐步走训的不那么山寨啊!! 路过方才卸沙袋的地方,遇上的是十五个新兵崇拜的眼神!方才他们跑了一圈就要咽气了,结果这帮人居然跑了四圈!四圈呐!简直不是人!很有几个新兵且站不起来的,看着这帮家伙还能排着队走,着实钦佩不已。 原地略作修整,管平波带着一帮弟子回家。 走着走着,总觉得少点什么。 哦,对!唱歌!管平波兴头道:“我教你们唱首歌吧。” 石茂勋:“……”求别出幺蛾子。 管平波又道:“寻常学官话没趣,我们唱歌就用官话唱,可助你们尽快学会官话。” 元宵吐血的道:“师父,以后我们真的全部要说官话啊?” 管平波正色道:“当然,现我们都是窦家出来的,自可说巴州话。 将来倘或有了别的兄弟,他们听不懂巴州话又如何?不独你们,妈妈且学呢。” 听闻肖金桃都在学,几个孩子立刻没了言语。 管平波清清嗓子道:“开始了!我教一句,你们跟一句。” 一阵洪亮的歌声忽然在尚算安静的街道上响起:“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 石茂勋觉得今天一日,脸皮新增了八尺,顿时就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跟着唱道:“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 于是管平波就这么一路唱着歌,招摇过市。 行到家门口,忽被一个女人拦住,用生硬的西南官话道:“你唱的什么歌?我怎么没听过?” 管平波灿然一笑:“军歌!” 第68章 训导 那女人打量了下管平波,换成另一种语言,说了一大串。 待她说完,管平波用巴州话慢慢说道:“我听不懂。” 那女人唉了一声:“你是汉人呐?” 管平波点头:“嗯呐。” 女人惊奇的看了管平波一眼,然后飞奔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分明听见她用西南官话对前方喊道:“姐姐快来看啊,有个汉人会唱歌!” 管平波:“……” 没多久听前方有人回道:“听见了!难听死了!” 管平波:“……” 石茂勋强憋着笑,不敢露出来。 管平波深呼吸,又深呼吸,对着前方比了个中指,苗女嗓子好了不起啊!我唱的难听,我声音大啊!哼! 气呼呼的回到家,韦高义迎了出来,立定,行了个抱拳礼:“师父,竹竿已经送到,正在改成狼筅。 做长。 枪的木棍业已送到,只等枪头了。” 管平波点点头,带着人走到主楼,石茂勋等人全趴在地上再不肯起来。 管平波寻了个凳子坐下道:“之前我教你们用了狼筅,然则真正杀敌,只有狼筅是远远不够的。 趁着这两日家伙不曾备齐,我先于你们讲讲阵法。 石茂勋你们几个爬不起来就趴着听。” 说完鄙视的道,“就比我小不到一岁,还是男孩子。” 不独石茂勋,连未受罚的韦高义几个都是一身冷汗,那什么,他们师父的确才十六…… 石茂勋刚修炼的脸皮,权当没听见管平波的嘲讽,继续趴着。 就听管平波道:“我们要习的阵法叫鸳鸯阵。” 人群里一阵哄笑,管平波木着脸,看着起哄的新人一言不发。 良久,新人惊觉有异,一个个的低下了头。 管平波才缓缓道:“没文化就是这么肤浅。” 全场:“……” 管平波接着道:“为何叫鸳鸯阵?盖因一组十二人,左右对称,恰似鸳鸯一般。 十二人中,队长一人、盾牌手左右各一人,狼筅手左右各一人,长。 枪手四人,短兵手二人,最末伙夫压阵。 此阵变化多端,可拆为五行阵、大三才阵、小三才阵等等。 最适合在丘陵、密林中作战。 从巴州出发时,我已告知你们,石竹土匪众多,若不想死,我建议你们好生练习。 我们年岁相仿,你们不愿短命,我更不愿。 倘或有人不听指令的,即刻清出队伍,绝不容情。” 众人皆是一凛。 管平波顿了顿,才道:“你们总计二十五人,元宵为鼓手,余者分为两队,一队由韦高义任队长,二队由潘志文任队长。” 韦高义与潘志文齐齐应了声:“是!” 石茂勋眼睛一垂,他今日考输了,便失去机会了么? 管平波又干净利落的道:“李玉娇、张四妹、曾云儿入第一队;石茂勋、杨欣、魏迎春、祝芝蓉入第二队!” 几人纷纷应诺。 管平波再把新人拆成了两组,分别并入了两队。 而后,管平波道:“每一个队,是一个整体。 哪个队做好了有赏,哪个队有人不及格,全队连坐!”说着看向韦高义与潘志文,冷冷道,“队长惩罚翻倍。” 韦高义与潘志文齐齐:“……” “今天就到此为止,晚间我画出阵型图,明日与你们细细分说。 现在,所有人去雪雁那处领个人物品,每一个人,必须做到早起入睡刷牙洗脸、厕后饭前洗手,违者二十鞭,欢迎互相监督举报!好了,解散!” 韦高义与潘志文忙唤住自己的队员,令他们一个个排好队,去雪雁处领东西。 两个队长又碰头商议,把屋子重新分配,按队居住。 才将将调整好,陆观颐慢悠悠的来了,拿着白垩在架子上划了一条线,道:“所有的杯子,摆成一条直线。 牙刷一律朝南,毛巾全部挂齐。 我每日都来检查,歪一个扣一分,扣足十分……”陆观颐森然一笑,“全队城墙五圈,队长翻倍。” 韦高义登时泪流满面:“姑娘!你怎么也被师父带坏了!” 陆观颐道:“你们最好分清楚,闲来无事时,我是你们姑娘。 待到训练时,我便是训导官。 我虽不会揍你们,然则一分一毫,皆会报与你们师父知道,她要怎么罚你,我可就管不着了。” 韦高义陪笑道:“姑娘,物品那样摆,有甚意思?只别丢了便是。” 陆观颐耐心道:“你们虽是弟子,奶奶却拿你们当兵士看待。 倘或杀敌有功,还会上报请求封赏。 朝廷赏不赏我是不知道,横竖阿爷定要赏的。 家里如今得脸的人,跟着咱们来的,谭元洲算一个,谭元洲常使的几个人勉强也算,余下的哪个不是家里困难的?”说着指着一个人道,“你叫罗康吧,我记得你。 你都不是我们窦家人,那日招人的时候,只说家里过不得了,老子娘眼看着要饿死,自卖自身来的,是也不是?” 罗康是新兵中的一员,忙站起来道:“是。” 陆观颐又温言道:“除去最先的十个人不算,你们十五个人,乃家中最无根基的,方才被人‘推举’出来。 你们一个个年轻气盛,就不觉得恼?” 罗康奓着胆子道:“他们欺负人。” 陆观颐笑笑:“就欺负你了,如何?” 罗康一噎。 “想要人看得起,想不被欺负,只管嘴上叫嚷是最无用的。” 陆观颐道,“自己有了本事,不消开口,人家自高看你一眼。 不说远的,便说你们师父,休说都是做妾的,便是三位太太,哪个病了,老太太一日去瞧三回的?哪个丢了条五六百两的白狐狸毛的斗篷,阿爷立刻赔她三套杂色,还百般怕她委屈,只说待日后有了白狐狸毛的再与她做的?奶奶的出身你们也都知道,二十两买进来的毛丫头,仗着生的好,比你们贵不了几个钱,何以她能穿裘皮,你们就只能穿布衣?” 一番话说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答话。 “你们知道什么叫当官么?”陆观颐勾起嘴角,“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你们亲眼见的。 当官有本事,吃香喝辣呼奴唤婢,好不潇洒。 可你们谁看到他们头悬梁锥刺股的时候?如今,奶奶与你们机会,愿将一生所学皆授与你们,还有甚不知足?” 韦高义低声道:“没有不知足。” 陆观颐轻笑:“那我叫你们按着规矩摆杯子,你怎讲啰嗦?” 韦高义脸一红,道:“没必要么,一天训练那般累,谁还记得这等小事。” 陆观颐淡淡的道:“你们师父记得。” 韦高义:“……” “你们要去看她房间么?” 韦高义头摇似了拨浪鼓,管平波是他们师父,更是姨奶奶呐!跑去姨奶奶房里乱逛,不是作死么。 陆观颐正色道:“一个军队,令行禁止、整齐划一,方能在战场上尽显本事。 服从性、统一性,乃一切之根本。 奶奶身手不好么?千军万马面前,又有何用?当日高大义等人不厉害么?何以败在你们手里?你们觉得,果然自己就比高大义强了?可要去跟谭元洲比划比划?” 一席话,大家不好驳斥,只得应了。 陆观颐微微叹口气,起身回房。 管平波正在屋里画图,见她进来,笑问:“如何?” 陆观颐道:“似口服心不服的模样。” 管平波笑出声来:“哪能那般容易口服心服的?道理不讲个成千上百遍,不把口水讲干嘴皮磨烂,都是不中用的。 便是你讲了个死,他们依旧心里难服。 唯有跟他们打持久战,耗到他们觉得累了为止。 形成了习惯,渗进了骨髓,又该到与新人从新来过的时候了。 娘娘,训导官可不好做呐!”老脸一红,政委!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发誓到下下辈子也绝对再不扎你小人! 陆观颐笑道:“我觉得挺好玩,比往日在家别苗头强。” 管平波却是收了笑:“从后日起,你亦随我出去训练。” 陆观颐怔了怔。 “你可知,他们受罚,我为何陪着他们跑?”管平波稍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方才说,心服口不服。 我让你去画线,他们能引得你说一番道理。 若是我去呢?”说着一挑眉,“怕是一百个不服,也不敢吱声。 因为我什么都比他们强,强即天理,无可辩驳。” 管平波语重心长的道,“嘴上花花谁都会,大道理、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话,谁都能讲。 你若一味只会说不会做,他们照例拿你当个美人,嘴上不敢说,心里暗戳戳的调戏。 说的更难听点,甚至会暗自意淫你脱了衣裳的样子。” 陆观颐呼吸一滞。 “世界是唯物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管平波平静的道,“男人是客观的,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想要他们不把你当粉头,就得彪悍到他们不敢招惹。 狐假虎威者终究虚浮,你自己的本事,才能真正震撼人心。” 陆观颐呐呐道:“我打不过他们……” 管平波道:“那就在别的地方碾压过他们。” “什么地方?” “譬如毅力,譬如坚强。” 管平波望向陆观颐,“你,敢去做么?” 第67章 赶集&景况&队名 第69章 赶集 管平波没说太多, 陆观颐是她要培养出来做管理层的,不能似那群半大的不识字的孩子一样, 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 对陆观颐的要求,从一开始就不同。 从古至今,打仗打的都是后勤。 现在她没有后勤压力,是因为依附着窦家。 早晚有一天, 她得自己承担后勤, 她得有自己的左膀右臂与坚实的班底。 她在寻求机会,窦家更是蓬勃发展, 而宝座却只有一个。 古代与现代是截然不同的生态。 在管平波的前世, 条条大路通罗马,行行都能做状元。 可做首辅,亦可做首富;可入伍,亦可上学。 那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 无穷多的生路, 择一而行即可。 在古代则不然。 即便追随明君夺得天下,随之而来的是卸磨杀驴。 赵匡胤确实值得称道, 不是仁术,而是他用经济手段迫使将军们不得不屈服。 可千古也只有一个赵匡胤,她是窦家次子妾, 无论她有军功还是能在经济上有建树,窦元福都不会容她。 但做一个看人脸色过日子的小老婆,又是她决计不能忍的。 更逞论窦向东未必成事,若被旁的势力夺得先机, 她更需自保。 世间没有哪件事是有利无害的,没有窦家做依仗,她都未必能在乱世中活下来,至少没有窦家,就没有鸳鸯阵。 她养活自己就已经千辛万苦,根本不可能一开始就能养得起二十五个人。 但只要借用了别人的平台,便不得不卷入纷争。 既不得不有纷争,与其将来手忙脚乱的顾头不顾尾,不如自己成为最强的那一个。 至少她可以尽力避免卸磨杀驴,因为来自未来的她,从来不觉得皇权有多么至高无上。 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而已。 陆观颐沉默着,她有些彷徨。 她当然是有本事的,琴棋书画针黹女红。 可这些到了底层,一点用途都没有。 她还不如雪雁能飞快的做衣裳。 管平波因战斗力被人重用,而她却不可能学得会管平波的本领,与那群孩子一起学都不可能,因为她是个跛子。 缓慢的走动才勉强能掩盖,一旦跑动,必然一瘸一拐。 坚强与毅力又该如何才可展现在世人面前? 管平波拍拍陆观颐的头:“不急这二日,慢慢想。 明日初五赶集,我们瞧热闹去。” 陆观颐扯出一个笑脸:“好。” 四月初五,云寨集市。 在广袤的国土上,一直到管平波生活的时代,都保留着这种小规模的商品交易模式。 只不过那时已经全用纸币交易,并绝大多数是职业的商人。 而此时的农村城镇则的主流则是以物易物。 云寨作为一个古老悠远的城镇,经历过数次兴衰交替,还有一些货币交易,再闭塞一点的地方,甚至可能连铜板都不存在,就似原始社会一样,用粮食来换取别的物资。 管平波牵着陆观颐的手,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本就不宽阔的青石板路两侧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 管平波曾去过一些少民活动的地区,有些比较传统的少民一出来大家都认得。 到了此时,倒很不显。 苗族的盛装只在新年或出嫁的时候使用,平常无非是包着头巾布。 此时洗头是奢侈的,故劳动人民多会把头发包起来,减少脏污,继而减少洗头的概率。 放眼望去,全是包着头发的妇人,甚至男人,鬼才知道哪个是苗人哪个是汉人。 唯有仔细瞧去,才能在长相上分辨一二。 此时的苗汉侗三族彼此不通婚,时间长了,面部特征自然有些差异。 粗糙的农村手工制品,不能入管平波几人的眼。 顺着人流,走到一处见到了个熟人。 管平波拍了拍对方的肩,笑道:“崔太太好。” 崔太太回头看见管平波,笑着招呼道:“你也来赶集?我还当你们家人口多,甚都自己做呢。” 管平波道:“没见过,来长见识。 太太买什么呢?” 崔太太从摊子上拿起一个白玉般的物事道:“我买些本地产的雕花蜜饯泡茶喝。 这是柚子皮做的,最是益气养肺。 有好几家做这个的,唯有这家姐儿手巧,雕出来的花鸟鱼虫与别家不同,我常来买的。” 那店家是个老妇,用口音极重的方言道:“我家不但花好看,料也足。 他们都不舍得放糖的,买我家的,一杯里只要放一块就很甜了,划得来!” 管平波看着稀奇,便道:“那就来两斤吧!” 崔太太:“……” 妇人登时尴尬的道:“这个……寻常只有娶亲嫁女的时候用,我统共都没有两斤。” 管平波也尴尬了,这才在窦家住了半年,就被腐朽了,竟忘了此时的糖是多么精贵,小地方的小摊贩,哪里可能准备那么多奢侈品。 妇人却是做老了生意的人,天上掉馅饼的生意,哪里肯放过?立刻道:“奶奶若想要,我今夜就做了,细细拿炭火烘干,后日送到府上去。 奶奶要多少?” 管平波问:“多少钱一斤?” 妇人道:“糖贵着呢,我们家用的是白糖!得用谷子换。” 管平波又问:“铜钱要吗?” 妇人伸出五根手指:“五十个铜板一斤。” “这么贵?”管平波震惊了,五十个铜板可买十来斤糙米了,谷子更多。 她是宰客还是糖真的这般贵? 崔太太也皱眉道:“老刘,你休哄人,这是县令家的奶奶。” 妇人惊了一下,忙道:“哎哟,我有眼不识泰山。” 说着忙给管平波磕了个头,却是道,“近来的糖着实贵,水上叫人占了,外头的糖很难进来,我们石竹又不产糖。 这是早先一批做的,家里剩的糖不多,太太奶奶不买,过了五月,也没得买了。” 崔太太怔了怔,问道:“果真?” 妇人叹口气道:“太太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嫁女都不雕了。 要不是城里几位太太爱吃,我早收摊了。 太太奶奶们都是官家,不差几个铜板,老妇人请太太奶奶们赏口饭吃。” 说着眼圈一红,“除了在云寨,别的集市已无人要了。” 陆观颐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管平波才五百月钱,因她是小姐,倒有一吊。 拉了拉管平波的袖子道:“我们买了吧。” 管平波才对着下属炫了富,不好小气的,便对崔太太笑道:“我这妹妹心软的了不得。” 崔太太忙道:“大户人家的小姐,哪个不心软呢?”又对那妇人道,“你还不谢过小姐?” 妇人忙又给陆观颐磕头,陆观颐轻巧的侧身避过。 崔太太又嘱咐道:“既是小姐吃的,你做干净些,倘或小姐因你闹了肚子,我可是不依的。” 妇人笑的一脸忠厚:“太太说哪里话,小妇人的东西,从来是最干净的。” 崔太太与妇人还算相熟,倒也信的过她,拉了管平波的手道:“你不用自己提,叫她送到你家去,横竖她要送去我那处的。 我带你逛逛别的。” 说着三人就往前头走,走过买鸡鸭的地方,一阵骚臭扑来,陆观颐立刻捂了口鼻,却又见小鸡仔小鸭仔毛茸茸的一团团挤在笼子里,好不可爱,不由驻足观看。 崔太太笑道:“这一集的还不大好,下一集的更肥些,才好养活。 我在后院里养了十来只,天气暖了日日有蛋。 奶奶家后头靠着河,圈一块地,养几百只,大老爷下酒菜就有了,比外头买的强。” 管平波心念一动,她不会养殖,却知道想要供起一个军队,养殖是必不可少的。 不如听了崔太太的话,学会了养鸡鸭,日后方好搞军屯的。 便笑道:“我不会挑,下一集劳太太来替我挑上一百只。 我也不叫太太白忙,我从巴州带了几匹料子,裁两块给太太当谢礼。” 崔太太心中一喜,面上推却道:“奶奶又同我客气了,横竖白逛逛,哪里就当得起谢字。” 管平波笑道:“那就当晚辈孝敬长辈。” 崔太太连道不敢,却不再推辞,又拉着管平波往前走。 一时走到个棚子搭的店家前,崔太太停下来介绍:“好叫奶奶知道,这家卖的好肉汤圆,指头大一个,最是可口。 奶奶不嫌弃,我请奶奶吃一碗。” 管平波应了,随着崔太太入内,老板娘迎了上来,引着往一张干净的桌上坐好,就对灶上喊了句:“老板,有贵客,先上三碗肉汤圆!” 崔太太笑骂一句:“你又知道我们要肉汤圆了!” 老板娘笑道:“太太这等贵客,难道看得上那死糯米团子?寻常粉面也看不上,非得有肉哨子的才配太太吃。” 崔太太道:“一条街再没人比你精了。” 老板娘确实精,看陆观颐好奇的盯着炸红薯,就陪笑道:“这是府上的小姐吧?那是炸红薯,又香又甜,小姐要尝尝么?” 崔太太笑道:“县令家的小姐,可不是我家小姐。” 老板娘忙奉承道:“怪道生的跟仙女似的,官老爷都是神仙,大老爷家的小姐,可不是仙女么?” 说的管平波笑了,道:“把你们家的新鲜玩意一样来一点。” “好咧!”老板娘喜的直冲前头叫唤,“老板!大老爷家的人来了,一样来一碟,捡好的上!” 管平波笑道:“你怎地管夫君也叫老板的?” 崔太太捂嘴笑:“他们这里的人,管丈夫都叫老板的。” 陆观颐瞪大眼:“那别人家的老板呢?” “带着姓喊就是别人家的了。” 正说话,就有一个老农挑着担子,走到跟前道,“太太,吃茅莓么?一个铜板一包!我才在山上摘的,干净的!” 崔太太无奈的笑道:“我来这里几年,你们人人都认得我了,什么都往我跟前卖。” 老板娘端了一叠粽叶包的糍粑来道:“太太是菩萨,我们才敢磕头。” 说着一撇嘴,低声道,“那家太太成天端着,我们也不理她。” 说的是主簿徐旺的老婆了。 崔太太但笑不语。 突然,笑盈盈的老板娘脸色一变,叉腰厉声喝骂道:“卖兔子的!你给我滚远点!你那兔子臭死人,我要不要做生意了!” 卖兔子的骂道:“就只这么宽的街,我街对面的管你屁事,我后面卖杂货的都没说话,你说个屄!” 两边登时对骂开来,越骂离的越近,没二句就扭打做了一团。 杂货铺收了卖兔子的钱,自是要护着门前生意,要知道他们镇上的一大营生,便有抽取赶集人的水头,无人在跟前摆摊,他还赚什么?各有各的帮手,几家子霎时就混战成了一团。 陆观颐跟管平波目瞪口呆:“这这这就打上了?”哇擦!比刘家坳还凶残! 崔太太十足淡定的道:“习惯就好,我们吃我们的,正好等他们打完了让出路再逛。” 管平波:“……”再一次重新认识了民风彪悍,服! 第70章 景况 外头叮铃哐啷的打着,里头的人砸吧着嘴吃着。 挑担的老汉还在推销:“太太,这茅莓可就二十来日的功夫,你不吃,可就得等明年了。” 管平波随便要了一包。 拖在手里看时,发现是用不知什么的叶子做成了似冰激凌的蛋筒状,一份才陆观颐的小拳头那么大,一个铜板挺贵的哈。 捏起一颗放到嘴里,眼睛一亮:“好吃!” 陆观颐拿起一颗,笑道:“有些小草莓的样儿。” 管平波连往嘴里丢了好几个,道:“草莓酸死了,这个好吃,一股清甜。 比别处的大颗且好吃。” 陆观颐奇道:“你原先吃过?” 管平波笑道:“可不是吃过,就是不叫这个名字。 这东西的枝条有刺的,果子又最容易烂,跑到山上现摘了吃才好吃,带不下山的。 难为老爹能带出来。” 老汉笑道:“行家!我天不亮上山,摘了放进叶子里,慢慢细细的下山才能保住一半,路上丢了好些,叫那帮混小子捡了便宜。” 管平波往他担子里瞧了瞧,只有非常寒碜的十几包,就问:“天天有么?” 老汉道:“茅莓季节短,二十来天吧,已过了小半了。 我还能再赶两集。” “山上多不多?” 老汉道:“多,怎么不多?但好摘的地方早被细伢子们祸害了,我们都去冲里摘。 七八里外有座山,前年打雷起了山火,烧了一阵后,第二年茅莓就能疯长。 要不是离的远又不好运的,这门生意轮不着我老头子啦!” 管平波点头道:“既如此,你担子里的我都买了,从明日起,你每日摘些送我家里来,不要烂的。” 老汉一喜:“敢问贵人家住何处?要多少?” 崔太太又把管平波介绍了一番,顺便告诉老汉县令的私宅在何处。 管平波待崔太太说完,方道:“你摘不了多少,太容易坏了,能送多少就送多少吧。” 崔太太道:“他摘不来多少,他家里人能摘哩。 你说有多少要多少,他明日能给你整八担来。” 就家里一百来号半大小子,八十担也吃的完呐!不过初来乍到,不想招惹麻烦,遂管平波想了想道:“似这样的一包的,一百包就够了。” 一百包就是一百个钱,把老汉喜的手舞足蹈,忙不迭的连拿了好几包塞到管平波手里:“送奶奶吃的。” 管平波笑道:“也不怕我翻脸,白吃了你的。” 老汉道:“有崔太太作保,我再不怕的。” 崔太太心中暗骂刁民,知道管平波是财主,不在意几个钱,方才不多言语,不然定要骂出个好歹来。 老汉交割完茅莓,又道:“过几日,有桑葚吃了,奶奶要吃么?” 崔太太毫不留情的插刀:“不好吃。” 老汉干笑道:“还有覆盆子,那个便宜,一文钱三包。” 崔太太叹道:“你个老老子①,叫我怎么说你?这是大老爷家的家眷,你就不能弄点好的?覆盆子里头有虫,惊着了小姐,你不要命了怎地?” 老汉不舍得生意,又知道崔太太是个好性的,便道:“也不是个个有虫的。” 崔太太摆摆手,对管平波道:“有人要卖覆盆子与你,你千万别要,掰开了里头都是虫。 我才来的时候,很上了一回当。 春日里的茅莓、茶耳、茶泡都是极好的,旁的就都别要了。 本地杨梅酸的……我都不想提。 到了秋天果子才多,他们产的好猕猴桃,比别处都强。” 管平波却是吃过覆盆子的,里头是有细细的白虫,用盐水泡过就好。 不独覆盆子有,杨梅里更多。 便道:“太太是北方人,不知我们苍梧郡的故事。 我家很有几个丫头喜欢那个。” 说着对老汉道,“也罢,那个贱的很,满地里都长,一个铜板三包太贵,你给我一个铜板四包,隔三日送一百钱的来。 丑话说在前头,我是见识过的,倘或你弄鬼,以次充好,拿些不新鲜的烂的了来凑数,我就使人把你家砸个稀烂。 我也是苍梧郡的婆娘,可没有崔太太的性子,你记住了。” 只怕天下都没有能比苍梧郡更出悍妇的地方了,外头一群妇女还在打群架呢。 老汉听得这一说,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天大的胆子都不敢欺大老爷家的。” 崔太太一把年纪,不似管平波年少人爱吃零嘴,却亲眼见识了管平波花钱的本事,忙对老汉道:“你知道哪家卖茶耳么?” 茶耳就是变异的油茶叶子,有白嫩的,有粉红的,咬一口清甜滋润,非油茶产地不得。 崔亮是个穷官,崔太太就打着赚水头的主意,引人摘了茶耳卖给管平波,自己捞几个铜板的好处。 老汉舍不得生意外流,就道:“我女儿就会采,那个不常见,贵些。 不一定有。” 此时水果奇少,管平波不差那点,索性问老汉定了货,甚时候有野果子,甚时候送来,只不许卖贵了。 民不与官斗,不是有个接地气的崔太太,老汉且不敢往官家跟前凑。 东西被抢了不算,横竖天生野长,白费一日工罢了,最怕白饶一顿打,没处说理去。 管平波没带那么多铜钱,随手给了一块银子的定金,老汉一脸惊喜,冲管平波连磕了四个头,生怕她反悔,拿起银子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崔太太笑道:“奶奶又给他女儿添了妆。 本地嫁女儿,可是要打银花冠的。” 苗族么,懂!管平波幸福的吃着茅莓,觉着比肉汤圆还好吃。 吃完茅莓,外头还在打,管平波又伸爪子去拆粽叶包的糍粑。 咬上一口,竟是咸红豆的馅!红豆软烂咸香,配着细腻弹压的糯米,借着粽叶的清香,吃在嘴里说不出的滋味,好吃! 崔太太看管平波吃的香,不由笑出声来。 五十少进士,崔亮一把年纪时才考上的举人,因无钱财打点,连续两任都在穷乡僻壤处。 故把孩子放在老家,最小的那个和管平波差不多大,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怕也这般能吃。 管平波却是战斗力锐减,一小碗汤圆,一个咸红豆糍粑,一个甜豆沙糍粑就吃不下了。 陆观颐奇道:“在船上我当你没胃口,昨日那般疯了,你怎地食欲不好了?” 管平波木着脸道:“都是你表弟的首尾!” 陆观颐奇道:“又与我表弟有甚相干?” “你没发现我不长了么?原先我一个月长一点的,自打挨了他一下,这都四月了,我一毫都没长过!”管平波咬牙切齿的道,“别叫我再瞧见他!”任何时候,打起架来,都是身强体壮占优!她好不容易在窦家好吃好喝的开始窜个子,长到了一米六,嘎嘣一下,不!长!了!青春期就那么点时间,她本来就压在尾巴上才捞着个饱饭吃,一旦过了,想长也没机会了。 一米六……一米六够干嘛使的? 管平波又舀了个汤圆,把它当成孔彰,奋力的咬着,此仇不共戴天!你给我等着! 好容易等外头打完了,管平波扫荡了店家的咸红豆糍粑,又走到了街上。 再逛却没什么意思了,都是他们使不上的东西。 到了街头,崔太太怅然道:“越发冷清了。 我才来的时候,集市比现在热闹一倍呢。 今日四月初五,初八是杨氏的姑娘节,原该热闹非凡的,可你瞧,街上卖肉的都没几家。” 说着叹口气道,“姑娘回娘家,粉蒸肉也无人做了。 我们老爷是个无能的,只混日子吧。 若大老爷能平了这一地的强盗,便是天大的恩德了。 话虽如此说,事情却尤其的难办,他们任上五年,死了四个县令,主簿也死了两个。 我们家倒是太平,大抵是看不上,懒的打主意罢了。” 管平波问:“强盗时常来城里么?” 崔太太道:“也不时常来。 昨日我们老爷就同大老爷说了,叫他仔细些。 往常的县令,但凡有家底的,没二日就被他们踩点抢杀了。 如今本地的盐矿也叫抢了。 前一任便是与土匪争夺盐矿叫杀的。 可水路上到处是土匪,藏在两边山里头,大肆收买路钱,外头的盐进不来,本地盐又被霸占着。 县库存盐不多,你瞧着吧,这几日他们几个老爷并富户吃酒,定说此事。” 说着抱怨了一句,“朝廷也不管管,唯有大地方是王土,我们便不踩在王土上不成?果然不认了,丢了这里,把我们调去别处也算道理。 偏又不肯撒手,又不调兵来剿匪,还叫我们家接着连任,我都想叫老爷辞官了,你们竟还撞了来,莫不是叫人哄了吧?” 管平波苦笑道:“吏部猛的下了调令,谁敢抗旨呢?” 崔太太一脸同情的看着管平波:“朝廷越发不讲理了。” 怪不得你们家太太不来!这个小姐八成是庶出的不值钱,可惜了好模样。 崔太太连连叹了几句,彻底失了闲话的心情。 管平波分了她二十个糍粑,把她送回县衙,才拎着一兜糍粑回家。 蜜饯已送到,雪雁结了账。 管平波把糍粑扔给韦高义道:“你们分了吧。” 孩子们立刻涌了过来嘻嘻哈哈的拿糍粑吃。 管平波心中叹道,少年不识愁滋味呐! 天快黑时,平安从外头回来道:“奶奶,枪头做好了,现要装到竹竿上去么?” 管平波利落点头:“要!”装备配齐,可以开始训练了! 第71章 队名 四月初六卯时,一声尖锐的竹哨声响起,窦宏朗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的问:“怎么了?” 从窦宏朗身上跳过去的管平波道:“你个窦家人不知道窦家起床的哨子!” “他们又没在家里吹过,是谭元洲么?”窦宏朗头痛的道,“你又从我身上跳过去,说一百回了,半点不长记性。 你见过谁家的堂客是从老倌身上跳过去的!?” 管平波当然知道男尊女卑的时代,女人得从男人背后过去,不然要犯忌讳,然而管平波是迷信的人么?无产阶级战士必须不是啊!一面换衣服一面敷衍的道:“你睡吧,我出去了。” 窦宏朗知道管平波是个讲不听的,索性放弃治疗,只问:“他们练他们的,跟你有什么相干?” “我跟谭元洲约好了,每日五鼓起,带人在城内跑圈。” 管平波快速的把头发盘成一个团髻道,“天不亮人少,不耽误我们。” 说着一甩门出去了。 窦宏朗深吸一口气,我忍!倒回床上,继续蒙头睡觉。 一进与二进间的大院里,站着许多睡眼朦胧的人,一个个无精打采,还有许多一边跑一边穿衣服的。 乱七八糟的站在院中,不成行也不成列。 管平波看的直翻白眼,扭头看见自己的人,知道比着砖缝站成一条直线,顿时觉得顺气了不少。 卯时二刻,哐的一声锣响,谭元洲执鞭守在路口,迟到的皆被打的鬼哭狼嚎。 窦宏朗在屋中暴躁的道:“就不能晚点起吗?” 雪雁打了个哈欠道:“老爷略等等,他们过会子就出去了。” 窦宏朗烦的想揍人,偏谭元洲是他爹的人,他还不好拦着人上进,无力的翻了个身,用被子蒙着头,痛苦的等待他们安静。 管平波身着一身玄色短打,立在左侧,韦高义与潘志文各带着队员,排成了两排。 因这边有一半是受过训练的,人又少,故比谭元洲的快上许多。 卯时一刻那边且在惩罚迟到的,这边已在报数,报完排成一列,由鼓手元宵带队,管平波押队,往外跑去。 谭元洲脸色一沉,窦家所谓的八大金刚,并非仅仅是身手好的护卫,他们各领了一个队伍,或在家中巡视,或随主家出行。 管平波进门那日的强盗袭击,就是他们组织的有效反击。 故肖金桃才想方设法的挖墙角,倘或只是一个护卫,在争权夺利面前效用有限。 谭元洲离开巴州,他手下的人自是多半分到了别处,只几人跟随他而来,但是也给了他几十个新人。 想要有头有脸的回去,眼前的几十人便是他的基石。 韦高义等人训练的早也就罢了,新加入的分明是被排挤出去的,也无人迟到,谭元洲的面子如何挂的住。 忍着气,命人排好队,又是一番嘈杂,生生比管平波晚了一刻钟,才得出门。 哪知到了外头,管平波的人已分成了两拨。 第一拨由韦高义与潘志文带队,按着节奏跑。 第二拨是新人,管平波叫他们站在路旁,学习着跑步的要点。 谭元洲见状,命手下王洪带着人跑,自己也在一旁看。 说实话,他不觉得跑步有甚好练的,只窦向东极看重管平波,故胡乱学着。 再则,既是打手,就不能太懒散,而卯时却又太早,天且没亮呢,若在家里习武,就得惊动窦宏朗了。 因此他也把人分成了两拨,轮换交替着跑,总有几十个人看家的。 在边上听了半日,却是越听越有道理。 谭元洲正经拜过师学过艺,呼吸吐纳之法尤其的重视。 打拳时便有讲究,起势吸气、收势呼气,管平波所说踩几步呼,踩几步吸,倒有拳法的影子。 然所谓的肌肉发力,就与在场的人一样,全听不懂了。 管平波不指望一天就能教会,就算是韦高义他们,都还差的远呢。 但凡武艺上的事,光讲理论是不中用的,非得理论结合实践不可。 许多时候,还可实践倒推理论。 就如日本武士一样,他们懂个屁的肌肉群配合,但人家身经百战,单挑的时候照样打的你哭爹喊娘。 轻拍了一下手掌,引起众人的注意后,管平波道:“闲言少述,罗康带队,我压后,开始跑。 注意呼吸,心里数一二三四。” 罗康深吸一口气,就带着一群人排成一队开始跑。 跑没多久,被管平波追上,喝道:“慢点跑!谁让你们赶的?注意节奏!” 罗康心道:节奏到底是什么鬼!?这词没听过啊!也不敢问,偷偷瞄着管平波的步伐,学着她跑,队伍渐渐慢了下来,却似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身体里游走,又不真切,迷迷糊糊的向前,依然觉得累的难以形容。 新人要紧是学会,体能日后再说,故罗康等人跑没多久,就被跑了一圈的韦高义追上了。 少年心性多喜争强好胜,看着元宵几个女孩子都跑的比他们快,心里如何忍得,一个个咬牙切齿,暗自发誓非追上他们不可。 新人们磕磕碰碰跑到了第三圈,管平波忽见前头有人眼熟,仔细一瞧,竟是陆观颐。 陆观颐换下了长裙,一样穿着短打,带着紫鹃好似乌龟一般。 管平波笑了笑,跑过她时,给了个飞吻。 陆观颐也笑,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来,她跟不上大部队,不敢胡跑,只能在家门口来回,更不能跑太快,毕竟跑动间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太难了。 管平波带人拐了个弯,毫不留情的刺激新人道:“你们姑娘可是有残疾的,她都跑的很利索呢。” 罗康望天……怎么感觉落进了贼窝似的。 几十个人在街上跑,动静不小,云寨的居民还不曾习惯他们的存在,又引起围观。 天渐渐亮了,管平波再一次遇到熟人,笑眯眯的对着县衙门口的两个妇人道:“崔太太好,徐太太好。” 原是徐太太听闻有人大早上绕城疯走,好不奇怪,约了崔太太出来看热闹,不料撞上了管平波。 她们当然知道发疯的是县令家的人,前儿就疯过一回了,云寨统共才多大?早传出了无数版本。 但她们怎么都想不到,县令的家眷也跟着发疯。 看着嘴巴张的能装下鸡蛋的两位太太,管平波对罗康道:“你带人回去,我随后就来。” 罗康看天色亮了,又在县衙门口,大概没什么危险,遂带着人走了。 管平波稍微调整了下呼吸,冲着两位太太直乐。 崔太太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道:“大老爷呢?” 管平波嗳了一声:“我们老爷惯常不跟我们早起的,原先在家里,我跟婆婆都练过三轮了,他还不起呢。 我婆婆一手好棍法,公公更是武艺高超,大伯也不差,就他跟我们三叔,似读书人一般,全不似我们家的行事。” 崔太太抽抽嘴角:“你们家……什么行事?” 土匪的行事啊!管平波笑眯眯的岔开话题道,“我婆婆说了,女人家多跑动,能多生孩子。” 徐太太满脸不信,然则奇葩的一家人,竟是婆婆带着儿媳疯!怪道她敢跟着一群男人跑,合着人婆婆压根不管啊!?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太稀奇了。 爱信不信,管平波也不打算搞科普,与两位太太寒暄了几句,一溜烟的跑了。 临近家门,见陆观颐扶着墙喘气,冲上前去一把抱起,引的陆观颐一阵尖叫。 管平波大笑:“跑不动就别逞强,锻炼是打持久战,一日把力气用尽了,明日就起不来了。” 陆观颐轻轻嗯了一声。 走到家门口,她红着脸道:“放我下来,叫人看见我更没威严了。” 管平波利落的把人放下,叫紫鹃扶着她慢慢走,自己先回主楼。 一群人横七竖八的坐在堂屋里休息,见了管平波进来,又都站起来见礼。 管平波看着天色道:“过会子就大亮了,吃了早饭,我教你们识字。” 李玉娇突然道:“师父,我有事回禀。” 管平波问:“何事?” 李玉娇道:“我们队要不要起个名字?要十分威武的!不然他们都管我们叫奶奶队,讨厌死了!” 管平波噗嗤笑道:“行,你们商议一下,起个好名字。” 众人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可怜他们一个个文盲,见识又不多,起的都是些什么老虎豹子,连个苍狼都木有。 恰陆观颐挪了进来听见,没好气的道:“依我说,你们师父就是只母老虎,就叫老虎队好了。” 美人开口,不好也是好的!韦高义头一个跳起来道:“老虎好!我们从此就叫老虎营!” 管平波:“……”尼玛也太没文化了吧!?一听就是土匪家的,好接地气有木有! 陆观颐一本正经的点头:“管老虎比管大刀好听多了!” 管平波崩溃的道:“哪里好听了!?至少也要是个图南啊、鸿蒙啊才够霸气吧?” 紫鹃睁着天真的眼,毫不留情的补了一刀:“奶奶,图南是什么?” 管平波:“……” 陆观颐笑的直抖:“管老虎,你就从了吧!” 韦高义还出馊主意:“山上老虎多,待我们都有师父的本事了,打几头老虎,用虎皮做旗帜,那才威风!” 众人齐声叫好! 管平波表示不想跟一群文盲沟通,有朝一日待他们识文断字了,就知道这是多么黑的历史了!良久,大伙儿的兴奋劲还没过去,管平波只得认命的想,老虎就老虎吧,好歹战斗力爆表,总比她上辈子的临时代号叫哈士奇的强! 作者有话要说: ①老老子,方言,老头子的意思。 第68章 怀孕&虎患&匪意 第72章 怀孕 窦宏朗睡足了回笼觉起床, 只好在家看闲书。 云寨是个极小的地方,没什么消遣。 而朝廷对云寨的控制力趋近于无, 基本上有所争执与利益分配,宗族或者部落就处理了,根本闹不到县衙里来。 县令形同虚设。 若是个太平地方,还可四处游玩赏景, 偏偏一到此地, 就听了当地人许多传说,吓的门也不敢出了。 百般聊赖的走到主楼, 管平波在前院练习武术, 陆观颐在堂屋教授三字经。 管平波见他来了,停下问道:“你怎么还在家里?” 窦宏朗笑道:“县衙无事,不在家在何处?” 管平波想了想道:“你若是得闲,就教孩子们识字吧。 观颐不大会算账, 我且得教上一阵。” 窦宏朗道:“你倒使上我了。” 管平波撇嘴道:“窦家的人还是管家的人?怎么说我使你了?家里的事你甚都不理论, 要你何用?” 窦宏朗也不生气,逗她道:“我管你吃饭还不够?” 管平波呵呵:“现是阿爷管饭。 常言道好男不吃分家饭, 你一个啃老的,好意思说你养我?县令的俸禄拿来我瞧瞧,够给我买衣裳的吗?你横竖闲着也是闲着, 当当先生又怎么了?县令还考核教化呢!又没让你教四书五经,他们也无需学,三百千的蒙学你也不会?” 窦宏朗笑道:“我不会又怎样?” 管平波一指堂屋:“不会跟着他们学,你是当家的, 我给你备纸笔,不似他们在木板上蘸水写字,如何?” 窦宏朗:“……” 良久,窦宏朗深深叹口气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不能好生同我说。” 管平波噗的笑了,扑到窦宏朗怀里道:“好达达,你帮我一帮嘛!” 窦宏朗登时鸡皮疙瘩层层往下掉。 管平波抛了个媚眼道:“奴敢软,郎君可敢受?” 窦宏朗快吐了,把管平波从身上扒下来,连退几步道:“行行,小霸王算你狠!我就去教书!” 管平波哈哈大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气质,似陆观颐或练竹那样的,撒娇确有一番风味。 她这样的女汉子嘛!违和感就够雷死人的了。 她现在急缺人手,逮谁用谁。 横竖窦宏朗闲着,教授三字经这种没技术含量的,十分合适。 把陆观颐的时间省下来,便可让她多学算数。 唔,还得去县衙的库里把本朝的农书翻出来,仔细研究才行。 待堂屋里下了课,谭元洲那厢也教完了拳脚,只待他们自己练习。 管平波便带着她的弟子扛着装备,往城外去。 到了地头,发现是一处山谷,原先似种过田的,如今都荒废了。 也不算很平整,略有些许斜度。 才开春不久,野草不算很高,但若不处理,到了夏季,长的比人高都可能。 管平波梗了一下,一脸血的看着谭元洲:“你没说有草……” 谭元洲一脸理所当然:“空地上怎么会没草?” 管平波无言以对,她果然是教书先生的女儿,即便在农村里呆了十五年,都对山村有着深深的误解。 这没下过地就是没下过地哈。 谭元洲大大咧咧的道:“没事,踩几天就好了。” 管平波还能说什么?只能清清嗓子,开始训练。 鸳鸯阵讲究的是团队配合与军纪,管平波便从齐步正步开始训。 后世广大学生军训,最恨的科目便是正步,没有之一。 因为要想踢好正步,很多时候需要固定一个动作半天不动,比跑步还累。 谭元洲在一旁瞧着,理解又是不同。 武术上很多动作也是如此,摆好了定半天,定成了习惯,方能一步到位。 倘或没有定的过程,八成在打斗中都是要走样的。 他竟拿正步当学架势了。 休说一群新人,便是韦高义等人也没受过正步训练,学的真是异常艰辛,但一句抱怨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管平波站在队伍最前头,踢出一脚,巍然不动。 榜样的力量是强大的,尤其是榜样就在眼前,这个榜样脚上还绑着沙袋。 当然管平波日常就是带着沙袋的,只她现在身体一直觉得有些发虚,不似受伤前那般重了而已。 管平波亦多年不曾练正步了,本来走正步都是仪仗队的事儿,她们除了新兵训练要求严格点,后面的重点都在格斗枪法上了。 而实战中,正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是的,没有意义。 就像被子叠成豆腐块、牙刷朝一个方向摆一样,一点实战的意义都没有。 可是作为一个军人,很多时候需要的正是“没有意义”。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哪怕上级的不合理要求,都不可质疑。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没有一丝一毫讲民主的可能性。 管平波过去作战,皆是战前会议可以随意发表意见,一旦确定了作战方针,那就是死都要上。 这种看似无聊的训练,实际上就是让军人少去思考命令的含义。 越简单的大脑,越容易被整体指挥。 千军万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私心。 若不能很好的摒弃杂念,整个部队在遇到强敌的瞬间就会崩溃,而战场上大规模的屠杀,从来不是在交战上,而是在一方溃逃之后。 在冷兵器时代,如果真的有不溃散的钢铁之师,是几乎不可能有全军覆没这个词的。 漫长的近代战争,把各色战术、训练的方法发展到极致。 管平波没理由从巨人的肩膀上跳下来,去重新创造一套方法。 何况军队归根结底就是群殴,比流氓高级的,也就是如何有效的群殴了。 终于练完正步,就地休息。 谭元洲见管平波累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落,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 他眼睁睁的看着管平波的进步,却从不知道她对自己这么狠!比起自己,对弟子几乎能称作春风和煦。 然而这样的气节,也刺激着弟子们。 同样的新人,管平波所带领的,似乎已经进入了状态,而谭元洲带领的,依然在茫然的适应期。 谭元洲的脚底没来由的窜起一股寒意,似乎知道了窦向东为何如此重视管平波。 她练兵,真的有一套。 时代的差距犹如深不见底的鸿沟。 谭元洲觉得罗康等新兵已是出乎意料的惊喜,管平波却觉的远远不足。 不过,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头一日训练,没必要那么急。 带来的水中放了薄盐,以补充汗水流失的盐分。 慢慢的喝完一杯水,管平波喘匀了气,对陆观颐道:“差不多的装备都要到齐,回头我画个图样子,给他们每个人做个行军水壶。” 陆观颐问:“什么是行军水壶?” 管平波笑了笑,道:“就是水囊,我们不似姜戎,没那么多皮子,就地取材,用竹子来做。 那日赶集,我瞧见有人卖带盖子的水杯,可是我们跑上跑下的,水一准撒出来,待我画了带螺旋口的,你便知道了。” 陆观颐点点头,将此事记在心里。 管平波又冲包袱里翻出一个铜号来递给陆观颐:“我特特从巴州带过来的,你吹着试试看。” 陆观颐好奇的拿在手中摆弄了一阵后,对准口子吹了口气,没响。 管平波笑着接过,放在嘴边,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登时在山谷间回荡,忽然天色一暗,众人抬头时,发现绿色的鸟儿遮天蔽日的飞过,好不壮观! 跟着谭元洲一同来的石建平掏出弹弓就打了一只鸟下来,一舔舌头道:“烤着吃!” 韦高义等人齐齐咽了口口水。 窦家生活条件不错,顿顿饱饭,但没有荤腥。 这也是管平波对他们降低要求的最主要原因,能量转化是守恒的,她不能指望一群吃素的跟她这个吃荤的比体能。 所以她才预备学养殖业,想都知道,将来她的兵个个是吃肉的力气,那打一群吃不饱饭的,还不是跟玩似的。 可惜现在的生产力,也只能想想罢了。 管平波把铜号扔给陆观颐,拍手引起众人的注意后,方道:“从今日起,你们学习鸳鸯阵。 此阵变化多端,光靠一个鼓,是不能指挥的。 便是方阵,都有鸣号进攻、鸣金收兵两种声响,何况我们的变阵。” 稍顿了顿,继续道,“为何要有阵?你们常听说书先生讲的某大将冲入敌阵,大获全胜的故事。 虽是演绎,却有道理。 凡是阵被冲散,通常只有被割人头的命运。 但反过来,倘或阵布的扎实稳当,凭你是盖世英雄关云长,单枪匹马杀进来,我也叫他有来无回!” 一番话说的韦高义等人心中澎湃。 谭元洲又一次长了见识。 往常他若训话,讲道激动处,底下必有喝彩,管平波带出来的人,竟是安安静静,只余眼中放光。 新兵其实挺想喝彩的,就是队长没吱声,他们不敢抢先。 哪里知道队长笔直的站着,一言不发,他们也只好把张开的嘴闭回去了。 训完话,管平波才开始教阵法。 先命人把草地按尺寸踩出几个明显的印记,才让弟子对着印记跑动,加强方位的理解。 结果就是他们虽抗了武器来,却是训了一下午,全没派上用场。 只得又抗回去。 能算的上收获只有陆观颐一个人折腾了半日,终于吹响了号角。 如此,新出炉的老虎营步入正轨,弟子们一天一天的进步着。 从最开始方位都跑错,到后来能准确的听从鼓声变阵,齐步走与跑步走也日渐看得出一点后世的影子。 唯有管平波始终觉得不得劲,她在受伤后,身体的力量无端端的流失了一半。 且时常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疲倦在身体里游走,即便每日尽早睡觉,早上起床都变的十分艰难。 管平波有些头痛,难道受伤一次就能直接改变体质?那一飞刀扎下去,可是只算轻伤的啊! 直到端午那日,雪雁一边包着粽子一边算着他们来的日子,方才猛的惊呼:“奶奶!你好有两个月没行经了!” 管平波立时呆住,窦宏朗却从凳子上跳起,杀猪般的大喊:“快!快来人呐!大夫!去请大夫!!!” ===================== 第73章 虎患 管平波深深叹了口气,她早先因营养不良月经来的晚,就没有很规律过。 然而配合她近来的异状就知雪雁八成猜对了。 若不是激素变化,她不会产生那般疲倦感。 窦宏朗一嗓子,喊的满院子都听见,平安一阵风的跑出去,硬拽了个大夫回来。 管平波郁闷的把手伸出去给人探脉,大夫才搭上脉不多久,就喜笑颜开的冲窦宏朗道恭喜:“滑脉无疑了。” 窦宏朗登时喜的眉开眼笑,从地上跳起,随手就掏了块银子赏给了大夫,直对着管平波上下打量,搓着手问:“小霸王,想什么吃的没有?” 管平波面无表情:“没有。” 窦宏朗急了:“怎么能不想吃呢?可是害喜了?我去寻些酸辣的与你开开胃?” 管平波一脸生无可恋,肝疼的道:“我好着呢,回头我饿了叫厨房做东西吃。” 窦宏朗忙道:“对,对,甚时饿了,只管说,委屈不到你。” 又绕着管平波转了好几圈,挨挨擦擦的坐下,伸手摸了摸她肚子道:“不知里头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管平波哭笑不得:“待生下来你就知道了。” 窦宏朗满脸傻笑:“是,是,你说的是。” 说着又忍不住兴奋的搂着管平波好一顿亲,“好人,以后老倌就只疼你,你多多替我生孩儿好不好?” 管平波额上青筋直跳,妈的生一个还不够,还多多生!生你妹啊! 院中的众人才醒过神来,立刻炸了。 先前窦宏朗那一嗓子根本就无人信,管平波日日的虐的他们想去死,怀孕?呵呵,谁信谁傻!待到大夫确诊后,足足怔了许久,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都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王洪捅捅谭元洲:“大夫误诊了吧?” 谭元洲低声骂道:“闭嘴,没见大老爷都高兴疯了么?当着人就亲上了!你说这话找抽啊。” 王洪缩缩脖子,还是不大愿意相信昨日在山谷里飞奔的管平波有了生孕。 院里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拨拨的跟窦宏朗两口子道喜。 窦宏朗高兴的合不拢嘴,一劲儿搂着管平波傻笑。 不多时,陆观颐提着裙子从后头跑来,一叠声的问:“方才听人说你有孕了?做的准么?” 窦宏朗哈哈大笑:“都叫大夫瞧过来,岂能不准?”说着又对着管平波亲了一口,“我们小霸王就是能干!” 管平波心里默默吐槽:分明是你精子活力不足!才睡了这么多女人怀不上。 猛的又想到,如果窦宏朗不行,那她岂不是易受孕体质?卧槽!这是得有多虐啊?她一个靠功夫吃饭的,能给她个不孕不育吗? 窦宏朗把管平波好一阵揉搓,才心满意足的道:“今日高兴,使个人去买十坛米酒,再买些卤味与大家下酒!” 谭元洲忙道:“分作两班,别都吃醉了。” 陆观颐也道:“嫂嫂不能喝酒,我去做些露来,今晚才好过节。” 窦宏朗此刻说甚都好,对陆观颐道:“你嫂嫂怀孕,家里的事你多照管,依我说,从今日起你当家吧。” 雪雁点头道:“很是,既坐了胎,明日早起就别绕城跑了,仔细伤着。” 管平波笑道:“我昨日跑得,明日怎么就跑不得了?”怕窦宏朗拦着不让她练兵,又假意对窦宏朗道,“你不知道,孩子都是人小福薄的,你越待他金贵,他越不好。 不信你去寻个积年的老人家问问,看他是不是要同你说少疼孩子些。 千百年来,女人个个都是这般过来的,你又不是头一回当爹了,放寻常些。” 窦宏朗担忧的道:“可你日日闹腾,我哪里放心的下?” 管平波摇了摇头,使出迷信大法道:“孩子的事,全看天命。 一个人能有多少子孙,几男几女都是注定了的。 凭你如何用心,没有便是没有;凭你如何不想要,老天说给也就只能接着。 既要我怀,我便似平常般过活,不过觉得累了就多睡些,饿了就多吃些。 能平安到底是我的福气,倘或有些什么,我们谁又能争的过天呢?” 看着窦宏朗脸色微变,管平波忙道,“你可记得我有个做道士的师父?” 窦宏朗道:“记得,教你习武的那位。” 管平波笑笑:“他就我一个弟子,嘴上不说,心里却疼的紧。 早先替我算过一挂,说我这辈子难免有些波折,却是必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他是有来历的人,你就安心等着吧。 只一条,我倘或生的是女儿,你不许嫌我。” 窦宏朗想孩子想疯了,能给他生孩子的,都是好人。 尤其是管平波,他其实没睡几回,便怀上了。 当日练竹讨她进门,便说看着似好生养的模样,果然就应到了今日。 心里又有些后悔,早知道在巴州时多同她在一处了,石竹的条件到底差着些。 算算日子,估摸是在船上的时候怀的,心中难免生出些许愧疚,幸而她身子骨好,不然那样重的寒气,不定如何呢。 再看管平波不甚袅娜的长相也不嫌了,只觉得她圆脸大眼睛就是好看!比谁都强。 云寨今日正赶集,只因端午,散的比往日早些。 平安赶在最后的时刻截住了几个卖卤味的,一气儿把货都扫个干净。 自然有人问何事,平安笑嘻嘻的答了,不一时,整个云寨便都知道了。 崔县丞与徐主簿等家里纷纷遣人来送礼,窦宏朗又忙忙命人收拾出前院,邀衙门里的官吏来吃酒。 凭良心说,石竹县真不算贫乏。 本地气候适宜,草木繁盛,只消肯费力气,给地主家伐木就可过活。 物产亦十分丰富,不提旁的,只说本地的菌子,除了冬季,旁的时候都有。 树上的斑鸠、林子里的野鸡、山里的竹老鼠野蜂蜜、田里的泥鳅黄鳝青蛙,哪样不是吃的?可再好的环境,叫土匪各自划了地盘,也没旁人多少事了。 闹得当官的一点油水都捞不着。 最穷的崔家,凑了二十个鸡蛋,就不愿多给了。 窦宏朗想着父亲的嘱咐,自是要收买人心,不然也不在来的头一日就叫管平波打扮的那样华丽了。 看着下属磕碜的礼物,也不计较,反倒给了双倍的回礼,又好酒好菜的招待他们的五脏庙,惹的众人心里都道窦宏朗是个好官。 女眷这边斯文些,徐太太笑对管平波道:“我送来的那一笼子竹鸡,最有营养。 乃竹林里天生野长的,浑身黑亮,一丝杂毛也无。 不怕奶奶笑话,我们无甚本事,只得这几只,请奶奶尝个味儿。 果真吃着好,我引荐奶奶去同猎户家的婆娘买,他们彼此都认得,总能寻到货源。” 管平波是知道本地野味多的,那日她在山谷里练兵,回来的时候听见野鸡叫,还说要去抓。 哪知才动手,就叫本地人一顿笑,说野鸡肉老不好吃,管平波当场就无言以对。 你说你们一个穷的嗷嗷叫的地方,竟还嫌起了野鸡! 管平波正胡思乱想着,崔太太说话了,只听她道:“对面怎地又搬来了一窝猫头鹰?夜夜叫的人瘆得慌。 去年我们赶了一回,它竟不长记性!” 徐太太道:“何止一窝!就对山上,好有七八只,烦都烦死了。” 扭头对管平波道,“奶奶家有精于打猎的么?若有,劳奶奶使人撵上一撵,我们有些年纪了,夜夜叫吵的很不安生。” 典吏杨昌毅之妻杨大婶道:“猫头鹰也就罢了,城外有老虎,你们可知道?” 崔太太惊道:“怎地又闹老虎了?” 杨大婶叹道:“倒没伤人,那日太阳刚落山,要黑不黑的,有人从山上下来,还道是谁家的牛也不管,仔细叫人牵走了。 哪知走进一看,是只雄壮的大老虎,登时吓的屁滚尿流。” 徐太太道:“你又怎么知道?莫不是遇着老虎的人,还能活命不成?” 杨大婶道:“可不是,命大着呢。 那日老虎不知怎地,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吓的动不得,瘫在地上半日爬不起来。 他老婆见天黑了人还没回来,急的一家家街坊四邻的敲门,大家打着火把去寻,就在路上寻着了。” 众人都笑,道此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观颐从不曾听过此话,她素来在城中居住,哪里知道山间凶险。 担忧的道:“我们日日去山上,没有老虎吧?” 杨大婶笑道:“我看见奶奶姑娘皆是抬着锣鼓扛着武器,那般大动静,只别回来太晚,都不怕的。 须知咱们怕老虎,老虎也怕咱们呢。” 几个人又七嘴八舌的说起豺狼虎豹等猛兽,石竹竟是样样都有!管平波眼皮跳了跳,人与动物都是此消彼长的,越繁华的地方,动物危害越小。 似她前世,老虎都要上动物园才能看见了。 听到几人说野猪到秋季汹涌破坏田地时,登时暗自叫了一声糟。 巴州富庶、人口众多。 她即便在刘家坳里头,纵偶尔有些收成损失,到底不敢伤人。 不料此地竟是这般模样。 在如此深山老林里,敌人不仅仅是土匪,更有猛兽。 她的鸳鸯阵能杀尽胆敢挑衅的土匪,然对上野猪,定然抓瞎。 管平波眼光一凝,她似乎把建立根据地想的太简单了! ================================== 第74章 匪意 一声惊雷划破了夜的寂静!随即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窦宏朗从梦中惊醒,先扭头问睡在一旁的管平波:“可吓着了?” “没有。” 管平波翻身而起,下床走到窗边,稍微推开了一条缝。 闪电直接劈在了不远处的山峰上,耀出雪亮的光芒,让人清晰的看见了暴雨如注。 农历五月,会发洪水么? 显然不止管平波一人想到了这个问题。 不多时,外头渐渐有了喧哗之声。 石竹风俗,沿河而居的皆是吊脚楼。 楼下养殖家禽家畜存放柴禾杂物,五月里下的暴雨,自来就要涨水,只年份不同,水有高低罢了。 云寨人摸黑爬了起来,慌忙的到楼下赶猪。 雨越下越大,嘈杂声也越发浓郁。 窦宏朗见此情形,道了一声:“不好!石竹下辖的竹林湾地势很是低洼,又是两河汇流之处,这般大雨,只怕要成灾!” 管平波想了想竹林湾的方位,果在马蹄溪下游。 马蹄溪便是绕城而过的那条河,当地人以河呼之,学名却叫溪。 以其水量,显然称河更合适。 这条八十余里的溪流,穿过了六个乡,云寨靠近上游,距离竹林湾约六十里。 六十里的山路,以此时的条件,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通知下游防范灾情的。 只得干着急。 点上烛火,两口子相对无言。 直熬到天明,雨才略略变小,管平波打着伞走到主楼的二楼往下看,河水已卷满了黄沙,浮着各色尸体与杂乱的木头。 管平波沉声对雪雁道:“这雨还有得下,不定要淹死多少耗子,吩咐下去,所有人一律不得喝生水,便是洗漱用的水,亦需明矾沉淀,饭钱便后必须洗手,谨防有瘟。” 雪雁想着管平波此刻大意不得,忙应了声,提着裙子就往楼下去了。 家里百多口人,鲜少有没被洪水祸害过的。 苍梧郡多山多水,固然土地肥沃,种什么有什么,却是难说富庶,便是这个原因了。 到了石竹县,更为严重。 能生出连绵不绝的森林,雨量定然是首要原因。 否则以当地嫌弃野鸡柴的资本,何以穷到土匪横行? 窦宏朗披上蓑衣,带着随从去县衙。 打开府库,几乎能饿死耗子。 角落里堆的不知是谷还是糠的东西,早霉烂的发出阵阵臭味。 窦宏朗深吸一口气,但凡大灾后,无处可去的人会涌进县城,一点粮食都没有,何以应对灾民?五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 窦家是带了粮食入石竹的,当时的船队就有许多粮食物资,否则这么多人,单靠当地供不起。 管平波原想在此地积累一点粮食,却是来不及。 窦宏朗来石竹本就相当尴尬,人带少了无法有效抵御土匪的袭击,甚至都很可能在路上便被扑杀;人带多了,物资立刻成了问题。 窦向东指望这些人能探出西南的一条路,可窦向东也不曾来过石竹,不知道一望无际的森林到底是什么模样。 院子里的锅碗瓢盆叮叮当当作响,是厨房的人拿出容器接雨水。 这个时候,雨水的确比洪水干净,至少没有诸如霍乱之类的病菌。 管平波见状不由一笑,劳动人民有时候真挺智慧的,这一招她在刘家坳的时候常用,没想到窦家人也是这般。 装满一缸水,平安嫂往缸里投下一粒明矾,管平波登时就头痛了。 明矾有轻微毒性,长期饮用可致使提前脑萎缩或诱发老年痴呆。 可是在洪水泛滥的时候,又不得不依靠明矾来沉淀污浊与杀菌。 年轻人偶或饮用无事,问题是她现在怀着孩子。 纠结了半天,管平波还是认命的寻了木炭与纱布来,做了个简易的过滤器,连滤了三回雨水,放在锅内烧滚放凉才敢入口。 吐出一口浊气,在古代当孕妇,实在太艰难。 下着雨,训练全都停了下来,韦高义等人都窝在屋内研究着怎么又快又好的打出草鞋。 以他们的训练量,草鞋的报废率不忍直视。 趁着下雨多做几双,平常便可多些空闲。 管平波看着草鞋复杂的编织方法,更生郁闷。 现有的技术无法机械化生产草鞋,更没有做胶底鞋的材料。 古代的数次农民起义,就是靠着脆弱廉价的靴子征战南北,唯有道一声彪悍。 下午时分,雨势终于变小,河里的水却依旧湍急。 山上的水汽疯狂的蒸腾,形成了厚重的迷雾,连接着天上的云,一片炫目的白。 见此情景,有经验的人家都纷纷叹道,雨还要下。 至晚间果然又电闪雷鸣,河水持续升高,县衙立刻组织了人看守河水,以免真的漫上云寨城,来不及逃。 为此,管平波还友情赞助了四个明瓦的灯笼,这么大雨,火把根本点不着,也不知往年的时候,县衙是如何派人看守的。 电闪雷鸣的一夜,水不曾淹到城里,只河边人家的吊脚楼有些损毁,然而窦宏朗出城望去,田间地头一片汪洋!管平波跟着瞧了一回,此时没有官方抢险救灾的意识,老百姓自发的冲到泡软了的地里,抢救一切可抢救的物事。 水稻冲的七零八落,少不得要正正秧。 水田里蚂蟥肆虐,咬住的伤口,在污浊的水里浸泡着,难免感染,霍乱、血吸虫病也经常伴随着洪水泛滥。 一场不大不小的常规洪水,甚至不能称之为灾荒,却不知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兔朝建国前的平均寿命,便是这样一次一次的扯至了三十岁。 无力感萦绕在管平波的心间,即便穿来十几年,即便她暂时脱离了这种苦难,依旧无法适应。 如果真的有许多人穿越,她想大概每一个人都很难忘记前世。 因为对比实在太大了。 此时此刻的管平波,尤其的怀念水电站。 虽然经常有小清新说水电站破坏了所谓的生态,但可以调节洪水也是事实。 说来,她能活到今日,须得感谢她爹是个教书先生,否则她可能在某一次抢救秧苗的时候就死了。 就如她小时候认识的许多人一样。 在巍峨的大自然面前,恍然间就再没了声息。 城中青石板路全是污浊,被迫赶到路边的鸡鸭鹅猪牛挤成了一团,雪雁死死搀住管平波的胳膊,生怕她滑倒。 好容易回到家中,换掉了木屐,不曾跟出门的紫鹃突然叹道:“本地竟无赛龙舟!” 管平波苦笑道:“休说云寨小地方,便是我原先在刘家坳,也只听过巴州城内有赛龙舟的。 龙舟水涨起来,个个揪心田里的收成,谁还有心情划船。 我只盼下游受灾轻些,不然非出乱子不可。 听老倌说,库里是连糠都没有的。” 陆观颐皱眉问:“我们家的粮食能撑多久?” 管平波道:“我们倒是不怕,阿爷总会算着日子送粮过来。 便是他不送,本地总有地主,咱们用金银换总是有的。 我只担心一条,怕灾民没了饭吃闹出事来。” 对于一个心怀叵测的人来说,本不应惧怕造反,偏偏在此时怀孕,自己实力又实在太弱。 太祖哈赤十三福铠甲起兵,那也得奋斗好几十年,历经三代人才统一了中原呐! 雨断断续续的下了四五天,洪水并未对云寨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各地灾情慢慢汇拢至县城,第一波难民也不出意外的出现了。 平日没有城防的云寨城门立刻关上。 两公里城墙圈住的云寨城,彼此都熟悉,故眼生的皆不放入内,若来投亲的,需得本地亲戚与保长联合作保。 难民被决绝的关在城墙外,用茅草搭起了窝棚,靠着打猎与挖野菜勉强生存着。 然而便是打猎,没有工具,又如何抓得到矫捷的野物?即便是叫庄稼人恨的牙痒痒的野兔子,也须得捕兽夹才能猎到。 一无所有的难民开始与周遭的百姓起冲突,甚至好几次冲击城门。 与后世一样,各地皆有驻守的军队。 郡驻都指挥使,州驻千户所,县便是百户所了。 百户为世袭武将,世代驻守本地。 然而吏治腐败,基层的武将系统早已崩塌。 驻扎此地的百户所早与普通农民无二,论起来军屯的田还不如当地地主。 且百户所并不在城内,他们自成一系,生活在军屯的堡内,建朝初期修的地盘,比县城稳固的多。 接到县城的求救,不过寥寥派了几人,幸而难民饿的半死,无甚战斗力,方才将将打了个平手。 不得已,城内的防务由窦宏朗自己带的人接任。 谭元洲是不敢离开两位主人身边的,便命王洪带着人巡视城防。 谭元洲有些暴躁,他离开巴州时,窦向东的吩咐言犹在耳。 云寨不过是落脚之地,要紧的是如何控制从云寨入沅水的水路。 尤其是石竹隔壁的武攸,乃沅水与资水之源头,倘或将这两条线打穿,苍梧郡便泰半落入手中。 窦家水路起家,从水路下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难就难在,如何钳制住山林中的土匪。 他实在不想把人力浪费在驻守云寨上,他的人应当好生练习,方才有剿匪的实力。 当然,他们不可能荡平沅水流域的所有土匪,窦向东也没能把洞庭独吞。 只土匪都是看拳头的,倘或不能打下几个刺头,与旁的人如何谈合作?更别说恢复沅水原有的生意了。 哪知就在此时,他们盯上了土匪,土匪亦盯上了他们。 窦宏朗那人数众多的随从确有威慑,镇的土匪们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宰肥羊是土匪的立身之本,他们迫切需要窦家的粮食,来应对青黄不接的时节。 几个结仇不算深的寨子悄悄联络开来。 第69章 来袭&尸体&殴夫 第75章 来袭 又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 二十几个人披着蓑衣在雨夜里急行。 大雨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 连灵敏的狗耳都不曾发现他们的响动。 至一座宅前, 薄薄的刀片插。 入门缝, 小心翼翼的拨弄着门闩。 不多时, 门闩松动, 却是被上下的门档卡住,不得推开。 来人早有准备, 将带来的竹竿轻轻架在门廊上,一个人如灵猴一般沿着竹竿,翻墙而入。 接着把竹竿挪到墙内, 再滑下来轻巧落地。 从内开门显然容易的多,上下门档一拔,门吱呀一声打开, 却在开到不足一尺时, 触动了机关, 细细的连线经过复杂的结构扯动了要紧房间的铃铛,谭元洲猛的睁开眼, 抽出佩刀就冲出了门外。 其两个心腹手下王洪与石建平亦机敏异常,一样借着大雨, 把几个壮硕些的仆从唤起, 拿着武器, 准备抵御外敌。 窦宏朗自然醒了,生于窦家,数次出船, 固然因性格懒散之故不大愿意上进,不代表他半分经验也无。 不提江上风险,便是好端端在家,无妄之灾也遭过好几回。 冷静的叫管平波躲到床底下去,自己则穿了鞋,拿了刀悄悄出门。 管平波没有听从窦宏朗的话,很显然床底不是好选择。 趁着夜色,她披上油衣,直奔主楼而去。 跟自己人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跑到中途,兵器接驳声叮叮当当的响起,随即而来的是双方的喝骂与喊杀! 土匪不知窦家居然有所防范!甚至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这边出了内鬼,否则何以被人伏击? 是的,伏击。 大家都是土匪出身,或许堂堂正正的战场较量都有所不足,然则偷鸡摸狗的套路却是一模一样。 土匪不知门上的机关直通几间屋内,谭元洲与窦宏朗却是同时选择了奇袭。 就在土匪刚入二门时,从黑暗中扑出,杀了个措手不及。 窦宏朗不惧杀人,但他手上功夫很是不堪。 偷袭成功,连接几招都被来人压制住,火速使了个障眼法退至墙边的黑暗中,不再出手。 院中的嘶叫打杀声,惊醒了每一个人。 窦家人皆有武器,女人也不例外。 管平波命人在廊檐下点起了大火把用以照明,而后才吩咐布阵。 火光照耀下,方能找到方位的老虎营让管平波再一次深深哽住。 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老虎营中多半的孩子夜不能视,即在现代人几乎没有了印象的夜盲症。 管平波头一次夜里集结,在没点灯的情况下,好几个差点摔到鼻青脸肿。 她才知道平时五更起床,都是先由能看见的人点了烛火,其余人才跟着行动。 尤其是窦家富裕,管平波持家又比较省俭,导致蜡烛供给充足,他们看不清的多点些。 至于跑步,横竖跟着前面的人,无需多想。 常年受困于此,自然有一套适应的法则。 因是常见病,更无需放在嘴里反复提及。 欲想要做一番大事业的管平波当真被此时的物资情况气的阵阵儿肝疼。 只现在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屋中的元宵拿好了鼓槌,等待着管平波的指令。 前方杀声不绝,来人十分凶悍,而谭元洲却带着一帮乌合之众,抵抗的异常艰辛。 何况既是有备而来,选的自然是夜视能力好的人,窦家却是有一半为夜盲,完全无法有效抵御。 三个人冲进了韦高义的视野,不待反应,只见唰的一下,标枪从他头顶掠过,随即一声惨叫,视线里登时少了一人。 来人也惊的非同小可,怔了好一会儿,方举着刀大喊着冲了过来。 管平波却又换了武器,砰砰砰连续三支弩破空而去,两箭射中,一箭落空,又有一人倒地。 元宵看管平波的眼神,充满了敬意,厉害! 管平波面无表情的换了一把弩,她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似一头狩猎的豹子。 弓。 弩与匕首,是她最熟悉的冷兵器。 前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特警需要练习弓。 弩,不过那都不重要,她现在能使的上就行,尽管因为手感不佳,而准头不好。 不过这才刚开始,不用着急。 须臾间两个同伙殒命,来人急退至了射程外,再不敢轻举妄动。 管平波站在一队与二队之间,耐心的等着。 鸳鸯阵远未成形,在黑夜中尽可能的保存有生力量。 入室抢劫的土匪不会太多,再是民风彪悍,一个部足有二三十个青壮就了不起了。 背负着整个山寨的安危,他们不可能真的悍不畏死,否则便是与人做嫁衣。 只要稳的住,来人必败无疑。 与管平波的沉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谭元洲带的人。 哀嚎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十几个人受伤后,士气已然衰微。 谭元洲顾不得那么许多,他偷袭干掉两人后,就被一个高手盯死,双方你来我往过了几十招,谁也对付不了谁。 石竹的五月还有些阴冷,雨水打在身上,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在雨幕的阻挠下,谭元洲打的异常吃力。 土匪也十分艰难,他们没想到窦家人如此难缠。 就如管平波猜测的那样,石竹的土匪并非孤家寡人,更非铁板一块。 黑夜让窦家人慌乱,同样会给土匪巨大的心理压力。 彼此的不住的喊叫,答应的人却越来越少。 终于,谭元洲的对手连退好几步,发出一声长啸,众土匪立刻有序的撤离,看着雨幕中青石板路上的背影,念及院内弱小,谭元洲不敢去追,怒的一踹门板,牵连着几间屋内的铃铛剧烈的晃动,发出阵阵脆响。 良久,谭元洲怒意方平,命人打起火把,清扫战场。 管平波在里头听到动静,吩咐道:“点灯笼,去前头帮下谭元洲。 观颐,预备药材、滚水、止血的纱布与针线。” 陆观颐立刻一瘸一拐的跑到东间拖出个箱子来,雪雁快速的在火盆里点起大火,用锅烧起了水。 紫鹃则是点亮了明瓦灯笼后,一手拿着两个,冒雨往前院奔去。 管平波道:“韦高义、潘志文,你们两两一组,把床板抬到前头,充作担架,听从谭元洲指挥,运送伤员。 李玉娇,你们几个女孩子收好武器,预备急救。” 众人分头行事。 混乱的前院被谭元洲断喝住,将轻伤与未受伤的先撵进廊檐下,正欲查验躺在地上的伤员,韦高义等人抬着床板来了。 黑夜里,不知躺在地上的是敌是友,谭元洲万分小心,与王洪、石建平一人打了个灯笼,一一辨认。 他们的人不惯包头,本地人却多有,见到包这头发的、不认得的,不拘死活,皆是一刀割喉。 认得的则探颈侧,没气的自是来不及管,凡有气的,才叫韦高义等人小心翼翼的搬动。 小规模的冲突再惨烈,死伤人数都有限。 二十几个人被有序的抬进主屋,管平波已点了无数蜡烛,加上两个大火盆的光源,屋内如同白昼。 窦宏朗跑了进来,一叠声的问:“伤亡如何?” 谭元洲沉声道:“死了九个,伤了二十三个。” 窦宏朗呼吸一窒:“土匪多少人?” 谭元洲摇头:“不知道,黑灯瞎火的,数不大清楚。 被我们杀了四个,门口有两个受伤的,是奶奶动的手吧?我才补了刀,算来是死了六个。” 窦宏朗郁闷的道:“我们的人练少了。” 谭元洲抹了抹脸上的水,道:“天还未亮,怕他们杀个回马枪。 我且带人巡视。” 窦宏朗拱拱手:“有劳。” 管平波则是立刻查验伤患,两个贯穿伤,在此时八成没救,管平波尽力为止。 她一边飞快的替人处理着伤口,一边对几个女孩子并陆观颐雪雁紫鹃进行医疗常识培训。 众人惊恐的看着管平波从滚水中用镊子夹起做衣裳的针线,在伤着狰狞且流血不止的伤口上飞快的缝合着,她嘴里还道:“蚕丝的主要成分是蛋白质,属于可吸收线,缝合效果比棉线要好。” 众人傻傻的点头。 又见管平波拿出一罐蜂蜜,往伤口上涂抹。 治疗完眼前之人后,快速的走到下一个面前,依旧是伤口过大的用针线缝合,伤口小的则直接涂抹蜂蜜。 并告诉众人,蜂蜜可避免感染,但需要新鲜的。 至于开放性骨折的,管平波亦无解决之道,只得勉强压迫止血,待天亮后请骨科大夫来瞧。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谭元洲回来了。 外面再无异常,窦宏朗调出了十个人一齐出门请骨科大夫。 见管平波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忙问:“他们有救么?” 如此寒碜的医疗,天才知道有救没救,管平波摇头道:“我不知道。” 陆观颐亲端了碗姜汤递给谭元洲道:“且先驱驱寒意。 我熬了一大锅,叫他们拿了自己的碗来盛姜汤。” 谭元洲点点头,接过碗,疲倦的靠墙坐下,火盆里的火烤的浑身湿透的他冒出团团白雾。 管平波见状,蹲在他身边轻声问:“你受伤了?” 谭元洲笑了笑:“无事,一点轻伤。” 谭元洲浑身是血,肉眼无法判断他伤在何处,见他不愿说,管平波只得道:“你先缓缓,白日里我来调度便是。” 谭元洲将姜汤一口饮尽,无力的点点头,靠在墙上闭眼休息。 管平波不放心,唤来石茂勋在火边多架两个简易床铺,扶他睡下方罢。 窦宏朗看了一圈,叫平安夫妻组织人手预备饭食,又对管平波道:“你一夜没睡,去歇歇吧。” 韦高义也道:“是啊,师父快去躺躺,我们守着呢,有事再去请你。” 管平波摇摇头道:“待雨停了,你们把土匪的尸首搬进来。” 韦高义好奇的问:“做什么?” 管平波冷笑:“庖丁解牛!” 第76章 尸体 六具陌生的尸体并排陈列在主屋前的檐廊下,已经开始发僵。 管平波拿出自己的匕首,叮的一声抽出,寒光乍现。 临出门前,窦向东给了她很多不错的装备,譬如说火绳枪,譬如说好几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匕首的刀锋上,有锻造的花纹,肉眼看去便知不凡。 管平波用细布一面擦着匕首,一面与众人慢悠悠的说着庖丁解牛的故事。 窦宏朗脊背窜出一股寒意:“你今日不会是打算解人吧!?” 管平波无奈的看着窦宏朗道:“横竖是仇人,何不废物利用?” 窦宏朗脸色发青:“杀了便算了,非得叫他们死的不安宁作甚?” 管平波不理他,扭头对祝芝蓉与张四妹道:“布阵的时候,你们二人做了伙夫。 伙夫的训练量不如其它人,但因要做饭,亦是辛苦。 然而仅会做饭远远不够。 从来两军对垒,军功以人头记。 鸳鸯阵与别的不同,尤其讲究团队合作,故,鸳鸯阵里的军功按队记。 如何统计?便由伙夫割下的人头来算。 一场仗打下来,倘或以少敌多,你们知道有多少人头要割么?” 祝芝蓉与张四妹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管平波继续道:“笨办法割,给你一刻钟未必能有一个。 而我……”说着提起一个尸体的发髻,电光火时间,尸首分离! 陆观颐死命捂着嘴,才没尖叫出声。 雪雁与紫鹃脚软的跌倒在地。 韦高义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唯有躺在屋内的谭元洲单手撑起头,吹了声口哨:“奶奶好刀法!” 窦宏朗倒不至于胆小,开膛破肚的事没少干,只不惯不敬死人。 夫妻数月,他算摸着管平波些许脾性。 寻常事好说,凡与老虎营相关的,便异常固执。 明知怀着孩子,却不肯落下过一日训练。 哪怕风雨交加,都要想法子在室内指导。 因怀孕而带来的欣喜退去,窦宏朗再次觉的管平波不似女人,既劝不动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自回书房。 管平波全当窦宏朗不存在,这种只喜欢娇俏顺从的直男癌,后世都一抓一大把,何况合情合理的当下。 她与窦宏朗三观不合,本就难产生情谊,她又不是靠着夫主混饭吃的,更不强求。 待窦宏朗走远后,管平波接着讲课。 “人与动物无甚区别,骨头与骨头之间,有连接的组织。 人骨坚硬,一味去砍,须得利刃。 因此,若要拆解,瞅准骨头的缝隙。” 管平波又是一刀,此回动作十分缓慢,让弟子们清晰的看着,她的拆解动作。 示范完毕,把匕首扔给了祝芝蓉:“还剩四具尸体,你先来。” 祝芝蓉接过匕首,手抖的几乎拿不住。 管平波面无表情的吩咐:“雪雁,把我屋里的另一把匕首拿来。” 雪雁快哭了,在地上爬不起来。 陆观颐深吸一口气,勉强道:“我去拿吧。” 管平波点点头。 陆观颐忍着呕吐的冲动,跌跌撞撞的到楼上,扶着栏杆,缓了好半日,才把恶心感压了下去。 走到管平波的房间,从刀架上拿好匕首,又顿了许久,方才慢慢平复,一步一步的走到堂屋,把匕首递给了另一个伙夫张四妹。 张四妹看了看匕首,又看了看抖着手试图朝尸首下手的祝芝蓉,有些无助的看着管平波。 陆观颐却柔声道:“去吧。” 管平波立在廊下,面无表情的指导着祝芝蓉。 屋内才被救治的雏儿们皆觉腹中翻滚。 不过他们与韦高义等人差不多,固然不舒服,却不至于说承担不起。 一个连边关将领都可肆意欺辱的朝廷,从上到下,从中枢到地方,其残暴与无耻可想而知。 这群半大的孩子里,有依附窦家而生的水手打行的子孙,更多的却是来自失业的商人与流民。 他们不但听过碎尸万段,更亲眼见过敲骨吸髓。 其承受能力,比前世的十五六岁的管平波强的多的多。 戚继光招兵都不愿在江南,因为过于富庶,所以绵软。 天灾频发的、悍勇的苍梧郡人,并没有多少脆弱矫情的情怀。 祝芝蓉与张四妹花了半个多时辰,在众人的鼓励下,笨手笨脚的学会了新的技能。 管平波收回匕首,利落的将尸体解剖,指着腹内的器官,一一解说。 室内一片寂静,良久,管平波待众人定了神才道:“不管是谁,大体的结构都差不离。 敌人的是,我们的亦是。 解剖能更好的寻找敌人的弱点,譬如攻击腹部就比攻击胸口有效。 同时,也能帮助我们救助伤员。 就似昨夜,我能快速的处理皮外伤。 尽可能的歼灭敌人,尽可能的保存实力,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法门。 你们都有武器,六具尸体,拿去练习吧。” 就有躺在屋内的人脸色发僵的道:“奶奶,你把我们当衣服缝的手法,别是尸体上练出来的吧?” 管平波撇嘴,那种没技术含量的犯得着练习嘛,紧急情况下乱来就可以了,又不用考虑是否留疤。 然而如此说,似乎更令人恐惧,只得挑眉道:“怎么?害怕?” 血气方刚的年岁,如何肯在女人面前示弱?那人色厉内荏的道:“谁怕了!” 管平波笑笑,不去刺激伤员,唤来暂代管家一职的平安道:“你去外头采买些胡萝卜干,弄碎了回头拌在饭里,适当的在锅中加些油。” 平安好奇的问道:“奶奶怎么想起放胡萝卜了?可是家里的粮食不够吃?” 管平波道:“书上说胡萝卜可治疗夜盲,不知是否见效,不值什么,且试之。” 其实胡萝卜中含有的维生素E想要发挥作用,需要一定量的油脂,可惜如今是缺盐少油的时代,聊胜于无。 比胡萝卜更好的是动物肝脏,想也知道暂时指望不上,只待以后再提。 夜盲如此泛滥,并不是没有好处。 他们家的晚上看不见,对手便也看不见,将来自家条件跟上来,专打夜袭战,玩不死丫的。 也算匮乏时代为数不多的优势了。 处理完琐事,折腾一夜的管平波才上楼休息。 她刚无视了窦宏朗,懒的去外书房看他的冷脸。 窦宏朗也不闲着,请了崔亮与徐旺过来,把昨夜之事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 崔亮听完叹道:“幸亏大老爷家里有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窦宏朗心道:没人我哪里敢招摇!来都不会来了好么! 徐旺皱眉道:“近来因水患,外头的人都不让放入,城墙上亦守着兵丁,他们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入到城中来?昨夜又从何处逃脱?” 崔亮忙道:“我去查验查验。” 唯有崔亮在此处呆的久些,窦宏朗与徐旺只得让他去了。 余下的二人在外书房大眼瞪小眼,好半日,徐旺颓然道:“他们杀县令不是头一回了。 主簿略好些,亦是看老天爷肯不肯赏我等的癞子命。 不瞒大老爷说,我已往上递了告老的折子,不知何时能批复。 大老爷家若不缺银钱,也活动活动吧。 官家虽好听,得有命享用不是?” 窦宏朗苦笑道:“我与你不同,你道我怎在本地做官?原是我得罪了洪知州,他是吏部孔尚书的内侄,你们能走得,我却走不得。 便是活动了,天下闹土匪流寇的地方多了,还不如呆在苍梧郡内,好赖家里还有些船上生意,不至于受太多苦楚。 倘或把我放到了不通水路的大山里头,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豪富的窦家跑到土匪窝里当官,是人都不信。 窦宏朗编了段半真半假的话。 果然徐旺满目同情:“我是京畿人,孔尚书家却是知道。 他们家好不跋扈。 我们族里的地,说圈就圈,装模作样的折了银钱,可谁不知道田土方是基业?我不得已,拿了钱跑了官,想着做了官能有些许体面,谁料又落到了这等倒霉催的地界儿。 你说的洪知州,我也知道,是孔家的姻亲不是?也是京里数得着的人家。” 徐旺不住的摆手,郁闷的道,“惹不起,哪个都惹不起。” 圈地兼并的事,不独官员做,豪强干的都不少。 窦家绕着洞庭,十几顷良田,如今还在不停积累,岂是规规矩矩能做到的?无非看谁家拳头大小罢了。 徐旺显然是拳头小的那个,就只好抛下繁华的京畿,到穷乡僻壤做官,以期立些功绩,好平步青云的。 却是读书人低估了土匪的凶悍,悔之不迭。 二人无事,话题又岔到朝堂。 只听徐旺又道:“现天下官员都想去江南,似唯有江南尚算太平了。 就大老爷来之前不久,我瞧见邸报,说是河东数十万流民纵横,中原腹地尽数糜烂。 唉……”未出口的话,便是大陈朝垂暮矣,苦笑道:“连邸报也时有时无了……” 窦宏朗认真的听着,自打知道父亲窦向东的心思后,难免生出些许豪情,于朝廷大事上格外留心。 他巴不得陈朝速速失道,面上却装成痛心疾首的模样,唉声叹气,套着徐旺的话。 半日,崔亮一身湿漉漉的回来,窦宏朗忙命人拿套干净的新衣与他换上。 崔亮也不推辞,迅速换了衣裳,拆了头发,拿着毛巾一面擦干,一面道:“我们竟是都没瞧见,河边的城墙处有个狗洞,左近全是泥泞,顺着泥巴看,他们是打河对面来的。 河对面无数寨子,我们从来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只好现抓了几个壮丁,看着他们补好狗洞才回来。” 徐旺忙问:“用什么补的?泥巴只怕不牢。” 崔亮道:“不是泥巴,难道还有青砖不成?上回修城墙都不够,好些地方用红砖补的,幸亏土匪没大炮,不然一家伙就炸开了。 你们也休怕,虽是泥巴,内墙却打了几枚钢钉,架上了铁网,他们爬狗洞不方便的。 只还要大老爷写个令,组织城中居民巡防,才万无一失。” 窦宏朗笑道:“还是老先生妥当。” “不敢当。” 崔亮谦虚了两句,又问,“昨夜死的土匪呢?我们不若上了石灰,挂在城墙上威慑。 顺道给百户所一个人情,叫他们得些功劳,倘或朝廷有嘉奖,他们只怕更愿意护着我们些。” 窦宏朗想着土匪都叫管平波当了砍头记军功的教学工具,无可无不可的道:“在后头,可如何制头颅,我却不会。” 徐旺哭笑不得:“您放后头,也不怕惊着奶奶。” 窦宏朗干笑着领着二人去看人头,哪知到了主楼,徐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脸色煞白的指着前方,全身抖如筛糠,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崔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土匪的尸首已拆成一堆零件,眼睛一翻就撅了过去,直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大响。 窦宏朗气的咬牙切齿,管、平、波!你够爷们! 第77章 殴夫 解剖,是医学发展的必经之路。 华夏的古人并不是后世想象的那般狭隘。 各种外科手术的萌芽,都能在历史中找到踪迹。 强烈的探索精神是华夏文明能璀璨几千年的基石。 因此,韦高义等人迈过了心理障碍后,快速的理解了管平波的用意。 这群刚刚与厮杀擦肩而过的孩子们,认真的学习着人体骨骼。 连受了轻伤的谭元洲都立在一旁观看、思考。 谭元洲自然是略懂一些人体结构的,然而毕竟有死者为大的习俗,非变态或深刻的仇恨,很难做到碎尸万段。 他杀人是为了生存,刀剑亦要保养,能一刀砍死的绝不浪费力气。 在长期的水上风浪中,他练就了一身夺命的本事,知道何处为人要害。 但他没想过管平波能如此教学,利用死尸,用极短的时间教会了弟子们他数次以命相博才学会的知识。 或许这群孩子打起来依旧不中用,但很显然在日后频繁的冲突中,会越发的熟练,直至到他的程度。 窦宏朗匪类出身,虽暂未知这群熊孩子在做什么,还不至于被吓到。 然而两个同僚的恐惧让他大失颜面。 赶紧唤人来把二位同僚送回家,就怒气冲冲的寻到管平波,唾沫横飞的骂她成日见在家中惹是生非,不干好事。 管平波一夜没睡,于睡梦中被叫醒,顶着一头乱毛,只觉得自己冤的飞起!她怎会知道窦宏朗能把同僚带到内宅,更没想到同僚还跟着来了。 窦宏朗是土匪出身毫无规矩,那两个饱读诗书的北方文化人,竟也神志不清的把礼仪剁了喂狗?没好气的道:“擅入内眷之所,吓死活该!” 窦宏朗一噎,怒道:“你有没有一点女人家的模样!你一个读书人的女儿,不求你贞静,好歹也别比打行家的还凶悍!”说毕,指着管平波的肚子道,“将来叫孩子如何看你?” 管平波反唇相讥:“你的种是怂货怪我咯?” 窦宏朗气的半死,喝骂道:“闭嘴!枉费你识文断字,我看你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女诫》如何说来?清闲贞静,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你说你占哪一样?成日舞刀弄枪我从未说过你,你还得寸进尺了!” 管平波最为腻歪的就是《女诫》,她能背下全文,也不得不说在操蛋的古代,能看出来班昭是在教女孩子如何自保。 然而就像罩袍一样,或许最开始是为了保护女性不受风沙侵袭,不受外男骚扰,然而一旦形成制度,对女性便是灭顶之灾。 她要信实了《女诫》上的话,就是蠢。 也不咬文嚼字的驳斥,反而发挥巴州本色,怒骂道:“贼不要脸的老狗骨头,只会在妇人身上逞能,你有种在我跟前威风,昨天夜里怎么鬼影都见不着一个?不是我泼辣,去年八月你就断子绝孙了。 我不练兵,保不下你的狗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发你娘的春秋大梦!没卵子的东西!你也配叫个男人!” 窦宏朗的确胆小畏事,被管平波一言叫破,恼羞成怒,伸出巴掌就要打人。 管平波把头一偏,躲过窦宏朗的手掌,顺手抄起架子上的火绳枪就连给了窦宏朗几下,一边打一边骂:“你敢打我?信口雌黄的胡扯蛋,老无赖!老狗才!老夯货!你还给我学起《女诫》的‘忿怒不止,楚挞从之’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打的过老娘吗?有种别躲,老娘窝心脚踹烂你肠子,才知道巴州悍妇的厉害!” 窦宏朗被打的抱头鼠窜,顾及管平波肚里的孩儿,又不敢还手。 只得一面往楼下跑,一面嚷道:“早晚休了你个破落户!”又嚷道,“来人!来人!寻一艘船,送她回刘家坳去,这样的泼妇我不要了!” 底下人皆知窦宏朗虚张声势,两口子打架多大的事?才懒得掺和。 眼皮都懒的抬,装作没听见,各干各的事,只把窦宏朗气的在书房砸东西撒火。 管平波哼了一声,把火绳枪放回架子上,下楼查看伤员情况。 两个贯穿伤的果然没了,已抬出去烧化,收了骨灰,来日带回家乡安葬。 好几个重伤的状况也不大好,余下的轻伤倒没什么大碍,只消别感染,大抵是能活下来的。 管平波对雪雁吩咐了句:“这几日多买些柴禾,炖几锅好肉汤与大家补补身子。” 回头又看谭元洲,见他换了套衣裳,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一股药味,应是梳洗过了,还是问了句:“你伤的如何?要请大夫么?” 木结构房子就没有隔音可言,众人才听了一场训夫好戏,此时见管平波柔声细语的问询伤员,谭元洲绷不住笑道:“奶奶怎不把对大家伙的和气分点子与老爷,他方才可是真恼了。” 陆观颐从屋内走出来叹道:“你平日里也没这么大气性,今日是怎么了?” 韦高义不以为然的道:“恼就恼呗,我爹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恼,不也没把我娘怎么样!姑娘你是北边人,不知我们苍梧郡的行事。 这般两口子打架,一日能听见八回。 休说师父有孕在身,便是没有,哪个真为此休妻的?横竖我是没见过。” 陆观颐:“……” 潘志文补充道:“我们师父已经很温柔了!方才老爷还能跑能跳的,要是我娘出手打我爹,他少说也得瘸半日啊!” 雪雁笑嗔一句:“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骂的那般大声,到底没舍得真打。” 李玉娇拍手笑道:“可不是,若是师父当真下手,老爷的腿只怕都断了,现叫我们上去抬人请大夫哩!” 陆观颐再次:“……” 开了此话头,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起巴州悍妇的英勇来。 原本因有人受伤而略显得沉闷的堂屋立刻生出了一股诡异的欢快气息。 谭元洲长叹一声,这就是他不想娶亲的缘由!巴州风水不好!相当不好!娶个老实点的,出门都不放心,生怕她被街坊邻居欺负了;娶个能守住老本的,全都是管平波那样的!他倒是不怕被老婆打,然而巴州的堂客之凶悍,岂止打架?打的过自不用提,打不过的时候登时翻脸,一哭二闹三上吊、家门口披头散发的打滚,乃至干嚎着嗓子往娘家请兄弟们来“主持公道”,什么事干不出来?管平波现怀着孩子,整就是个‘挟天子以令不臣’的曹操,窦宏朗也真够作死的,被打的不冤。 令巴州男人沉痛且自得的话题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韦高义终于想起了正事,一拍脑门道:“师父,这些土匪怎么办?” 管平波道:“火化了后用坛子装了,搁在城墙外头,他们的家人自会来收。” 韦高义啊了一声:“头颅被老爷带走了。” 管平波冷笑:“那就送到他外书房去,叫他看着收拾。” 穷乡僻壤的地方,摆你妹的夫主款!没有上千年的繁华安逸,且养不出柔情似水。 妇道?呵呵!也就是不想跟个混人计较。 真是叫练竹惯了几十年,都不知道在巴州怎么做男人了! 至晚间,又有一个重伤的断了气,管平波无法,只得记了人的名字,待日后回巴州补偿他的家人。 此时的人命贱的可怖,一条命赔上十来两都算厚道,赶上无耻点的主家,三瓜两枣打发了,也无处说理。 尤其是他们这个年纪,窦家轻轻松松凑了百来人,无非因他们还在发育,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孩子多的人家,恨不能白送。 每到朝代末年或灾荒横行时,女孩子尚可卖些银两,男孩子几乎没有出路。 十六年,管平波每每想起在她眼前消失的熟悉的人,都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她的母亲死于产后失调,她的婶婶死于难产,她的远房表嫂一尸两命;男人们呢?洪水退去的几日里,城外的许多人家挂起了白幡。 我得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 这是管平波由衷的想法。 在又一次经历土匪入侵、熟人死去的当口,这个想法愈发显的清晰。 物不平则鸣,便是管平波无甚责任心,为了活下去,也要反抗。 何况她有。 在愈发糜烂的陈朝末年,不是做一点点好事,就能让世界变的美好一点点。 那是后世巨大的繁荣下才能产生的极其奢侈的理念。 刘表曾竭尽周旋,亦只护住了荆州十几年的安康。 三国两晋南北朝,没有一个能真正做到四海臣服。 几百年的颠沛,直到隋唐,才重新迎来盛世。 管平波不想做乱世中军阀的彩头,度过战战兢兢的一生。 她,与她的人,理应有尊严的活着,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明明不想怀孕,却也只能承欢。 多少巴州堂客泼辣的背后,仅仅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存手段?在京城与江南,女子文静可以活的更好,她们便只能文静;在巴州,男人们喜欢能看家护院的泼妇,不够泼的便消失在人间。 或许比起别处,苍梧郡的女人看起来更潇洒,然而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 因为管平波体会过真正的潇洒。 若在她的时代,窦宏朗都不配晃到她跟前,而不是只能轻飘飘的打两下算完。 还得跟他过,还得认他为夫主,因为此时的女人,没有天生的权利。 管平波扫过她的老虎营,平复了情绪,勾起一抹笑,女人没有权利?那就抢好了! 第70章 流民&应对&逃跑 第78章 流民 石竹县以西, 罗蒙县内。 雨带渐渐北移, 迷雾朦胧连绵不绝的丘陵呈现出了属于夏日的青翠。原该鸟鸣山更幽的初夏, 却听不见一丝属于自然界的声响, 唯有震天的喊杀与尖叫。 金竹寨内, 一片人仰马翻。阿颜朵惊恐的望着不知从哪里滚滚而来的流民, 他们疯狂的跑着,发出一阵阵的怪叫。似人非人的形态, 比传说中的鬼怪更为骇人!他们更像行尸走肉,似乎无痛无感,扭曲着表情, 用尸骸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了山寨的层层防御,直奔山寨的中心。 包着头巾的汉子撕心裂肺的喊:“挡不住了!让他们走!” 同样包着头巾的寨主当机立断的下令:“十五以下的带着女人们撤!快!” 阿颜朵拽住了寨主的衣袖,无助的喊:“阿爸!阿爸!” 她的父亲没有回头, 一连串的命令从这个魁梧的苗族大汉嘴里发出。喧闹之中, 指挥尤其的困难, 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得益于苗族以歌载史的传统,他的声音洪亮且极具穿透力, 让毫无防备的山寨慌乱的调度着。年长的老人疯狂的用竹竿打着栅栏,试图尽可能的阻挡汹涌的流民。 袭击来的是如此突然, 一百多人的金竹寨, 完全无法在数以万计的流民面前进行有效防御。被视为有生力量的少年们手忙脚乱的用各种各样的布包裹着粮食。母亲们往女儿身上一件一件的挂着银饰, 就像她们无数次迁徙那样,所有的家族财富,带在妇女身上, 然后没命的逃。 几条威猛的狼狗守护着阿颜朵,这朵金竹寨之花狼狈的尖叫哭喊,叔叔冲上来压着她,奶奶将她的腕子套满了银镯。 流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连续的、不计后果的喊叫下,寨主的嗓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变的沙哑,他依旧奋力的指挥着:“粮食别要了!带上武器!走!” 与流民短兵相接的老汉被流民扑倒在地,饥饿到丧失人性的流民往他身上啃咬。他一瞬间的认命后,发出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在惨叫后,对后代们的警告:“带上武器,山里有的是猎物,饿不死的,你们快!啊!!!” 寨主抽回被女儿扯住的袖子,抓住她的后背粗暴的甩上全寨唯一的矮脚马背。马已吓的嘶鸣,寨主蒲扇般的巴掌奋力的拍在马的屁股上,马立刻往人少的方向奔逃而去。 阿颜朵凄厉的哭喊在山间回荡,背着行囊的少年们甚至没有阿颜朵的运气,祖辈与父辈用血肉之躯作为屏障,替他们争取带走粮食与财富的时间。一望无际的森林里,如果什么都不带,别的寨子不会收留,他们会死在豺狼与野猪的嘴里,整个金竹寨的血脉断绝。 所以“无用”的老人们,用惨烈决绝的方式,守护着山寨的希望。阿颜朵清亮的声线,哭的是每一个狂奔的少年的心声。他们不敢把力气浪费在眼泪上,不能哭泣、不能回头。装作听不见熟悉的声音发出的惨叫,装作茂密的森林会阻挡视线,既是回头也只能看见树木与黄土。 可是趴在马背上的阿颜朵能看见,她看见犹如蝗虫一般的流民涌入了山寨,与她阿爸厮杀;她看见自己的族人被无穷无尽的流民吞噬;她看见金竹寨消失在尽头,只余下身上银饰发出的脆响与伙伴们跑动的剧烈喘息。 阿颜朵的哭声变成了啜泣,她知道今日一别,是为永别。紧紧的抱着马脖子,欺骗自己这份温暖来自父亲。幼时的她站在背篓里,这样圈着阿爸的脖子,听着他用浑厚的声音唱着金竹寨的历史。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怎样辗转迁徙,我们经历了什么,我们如何战斗,我们有哪些英雄,我们畅想的美好未来。 鸟鸣再次进入耳帘,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瘫软在地。慌乱中,没有人带水,嗓子干的每一次呼吸似砂砾划过。哭不出声音的少年们,忍不住的宣泄着身体里急缺的水分。眼泪晕湿了脏污的衣裳,所有人,生离死别。 石竹境内。 因洪水逃荒而来的流民有些走了,有些依旧盘桓在现成周围,企图寻求一线生机。然而云寨没有生机,只有高悬在城墙上的土匪人头。今年的水灾不算严重,有活路的早已离开,留下的只有走不回原籍的老弱病残。他们或麻木的乞讨,或眼神空洞的挖着草根树皮果腹。山林里密布着野果,但同样埋藏着无线杀机。数不清的人在林子里成为了老虎山猫的美餐。 云寨的居民冷漠的看着这一切,人的感触是有边界的。哪怕再善良的人,在听到祥林嫂的一千次叙述的时候,心中再不会有任何波澜。而云寨的人从小生活在此,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不变的是灾民,变化的是云寨人越发捉襟见肘的生活。 巴州送来了第二批物资,除去云寨急需的粮食与驱虫的药材外,还有一桶火药。押送物资的人是张和泰,窦宏朗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温暖,管平波解读出来的则是窦向东对西线的重视。张和泰与谭元洲的彻夜交谈更证实了她的猜想。但管平波没兴趣与窦宏朗分说,自从上次争执,二人至今还未说过话。 窦宏朗的行为在管平波看来幼稚的不值一提,流民大部分离开后,她恢复了练兵的作息。头悬一把名为土匪的利剑,她只觉得时间很不够用。夏秋欢快而短暂,就如去年她初嫁时的情景,土匪云集的地方,中秋后便是殊死搏斗的时节。寒冬不仅是对土匪们生存能力的考验,亦是对她防守能力的考验。 张和泰带着任务而来,了解了石竹情况与家中防备后,还细细过问了管平波的鸳鸯阵。未经厮杀,张和泰暂看不出鸳鸯阵有多么精妙,然而在山谷中两队人整齐划一的动作,令他赞叹。他略略读过些许兵书,知道所谓行军阵法,无非是那么些个。知道有多少个阵、什么地方结什么阵不算什么,能用好它们才叫本事。而想用好,前提便是军纪。否则一盘散沙,就算诸葛亮再生,又有何用? 很显然,管平波带的人虽少,却已显出最要紧之处了。看完演示后的张和泰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奶奶练兵的手段,老太爷都是赞了又赞的。此回临行前,他特特嘱咐我,若奶奶与姑娘不惯湿冷,可与我们同船返回。” 管平波摇摇头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老倌那懒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我不在此看着,如何放心的下?”管平波又垂眸笑了笑,“我们打架归打架,到了穷乡僻壤的地方,却是舍不得把他丢下。我的性子便是这样,与其在巴州记挂着,还不如在眼前。虽不如巴州繁华,却心安” 陪同的谭元洲笑道:“你的软话当着他面说一回,他就不怄气了。” 管平波撇嘴道:“凭什么要我说?分明就是他不对。再说只有汉子哄婆娘的,哪有婆娘哄汉子的?小气不小气!” 张和泰却不接这个茬,只道:“奶奶怀着孩子,还是巴州更便宜些。我来之前不知此事,孕妇动用的东西一概没带。便是下回再来,最快也得三个月后。二老爷虽比不得奶奶能干,也不小了,铺子管了十几年,该知道的都知道。奶奶很不必担忧,十分心疼,留下两个丫头照应他便是。” 管平波很不欲到窦向东眼皮底下混日子,即便将来要合作,正儿八经的股东与技术干股岂可同日而语?石竹虽不太平,可从来富贵险中求,危机、危机,便是危险的同时有无限的机会。能在石竹干满三年,慢慢的收拢千把号人的队伍,才有跟窦向东一谈的资格。而现在,她不过是窦向东家里养的一条狗。或许值钱些,但并不是什么不可舍弃的东西。哪怕只做个内宅妇人,都不可把未来寄托于夫家的良心上,何况她满腔满肺的野心。路总是自己走过,才踏实。 世道对女人压迫,却也不会对女人过于防备。管平波继续笑道:“丫头可管不住他。石竹处处是陷阱,我怕他叫人勾了魂哩。” 张和泰看了管平波一眼,想她独占窦宏朗半月便有身孕,女子存世本就依仗子孙,她想趁此机会多养几胎乃人之常情。 窦向东手下人才颇多,单看他对管平波的重视便知其心胸。哪怕管平波还未曾展现出惊天伟岸之才,但只要出现了苗头,他便不吝资本,悉心培育。故,管平波虽有长处,还不至于窦家人人围着她转。张和泰见她不愿,便不再多劝,岔开话题道:“老太爷令我告诉奶奶,虽给了火药,还请奶奶仔细些。那把火神枪他也没试过,不知放多少火药合适。叫奶奶一次少放些,远远的拿绳子牵着扳手,试好了再玩。宁可弄坏了东西,别伤着人就好。” 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君子非指道德高尚之人,而是统治者。因此管平波比窦向东想象的还怕死,自然能想出测试的万全之策,与张和泰道了谢,一行人就开始离开山谷往回走。 窦向东几十年经营,今春展开触角,正当用人之际,张和泰不过暂停两日,交接完毕,立刻启程回巴州。 就在张和泰离开石竹的当日,一个衙役冲进了县衙,杀猪般的嚷道:“大老爷!不好了!从黔安郡来的几万流民,往我们云寨来了!” 第79章 应对 徐旺脸色发白,抖着声音问:“流、流民!?什么流民?不是已经散了么?” 流民之怖,如蝗虫过境!衙役急的跳脚道:“是黔安郡的流民!他们发了大水,就都往我们石竹寻吃的了!小人听说,已是吃空了好几个山寨,山寨逃出来的人又变成新的流民,都往我们云寨来了!” 崔亮到底做了几年官,比众人都沉稳些,有条不紊的道:“大老爷莫慌,且听下官说来。” 几个人齐齐望向崔亮,他才慢条斯理的道:“这黔安郡发水,三五年总有一回。他们那处与咱们不一样,咱们水土丰饶、绿树成荫,虽有天灾,到底当年就能补种。洪水留下的泥沙,种的红薯萝卜又大又甜,难饿死人。黔安郡则不同,他们的地貌古怪,虽也有山,却是石头上盖着薄土,石头又脆,山里全是窟窿。一旦下雨,洪水裹挟石头泥土滚滚而下,遇树埋树、遇屋平屋。最可恨的乃是洪水过后,大大小小的石头积在田里,再种不得庄稼。年年都有逃荒的,今岁不过规模大些罢了,不足为惧。” 衙役忍不住道:“崔老爷,流民可是吃人的!” 崔亮瞥了衙役一眼,淡淡的道:“他们能进城么?” 衙役忍着气问:“城外的人呢?” 崔亮叹道:“大老爷与徐大人是新来的,你也是新来的?这有何难?城内不产粮食,城外人则有田庄。流民速度没有报信的快,速通知左近居民,携粮入城。横竖只有一个夏天,挤在城内,搭帐篷也使得。倘或想住旁人家的,只管拿粮食去换,再没有不肯的。到时候咱们把城门一关,在城墙上往外头射几箭,他们就走了。至于无粮的人也不消担忧,本地居民哪个不会打猎?还得问大老爷借调些人手,往各山寨告诉一声,叫他们赶紧去山里躲祸去。诸位放心,田里的秧苗才补种了,又吃不得,损失不大的。” 听得此话,窦宏朗与徐旺齐齐松了口气。看来崔亮能在石竹安安生生的呆足五年,的确有些手段。流民虽不至于箭在弦上,却也来不及从容应对。崔亮把衙役都撒出去通知城外老农。衙役皆是本地人,个个十二分积极,各领了几双草鞋,飞奔出去了。 接着,崔亮又开始写空白的竹牌,上面分别列了大小不等的数字。窦宏朗不解的问:“此为何意?” 崔亮笑道:“大老爷有所不知,能入城的没有穷人。衙役又不傻,除了通知自家亲戚,便只会告知城外富户。富户们立等就要带着粮食来投,寻常我们征粮,十户里有九户要弄鬼,到了有灾想进城的时候,就乖乖的赶着骡马,愿奉一半粮食与县库了。再则他们带粮进来,定是无处可藏的,与其被人偷抢,不若舍了一半的粮食,权当做租库房的租金。县库得了粮,他们保了平安,大老爷并我们两个也跟着混口饱饭,岂不是一举三得?” 窦宏朗听的大为叹服,赞道:“崔大人智谋百出,我等自愧不如!” 崔亮忙谦让道:“不过是虚长了几岁,跟前头的老爷们学了点皮毛,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徐旺原先看崔亮是不顺眼的,两家子性格不一样。徐家多少有些读书人的清高,看不惯崔亮与贩夫走卒厮混。此刻见他调停有度,不由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流民来袭的消息传播的极快,在山谷中练兵的管平波接到家中报信,立刻带人撤回城中。头一桩便是查验粮库。原来这个院子被窦家改装过,消没声息的做了机关,挖了地窖。窦家一行来的人,除了窦宏朗、谭元洲并管平波,其余一概不知。如今既有流民,少不得启用。地窖挖在主屋正下方,入口则是如今女孩子们居住的房间。同谭元洲暗暗商议了一回,议定由他以守卫巡视的理由,将大部分人调开,叫韦高义等与窦家联系紧密的人悄悄运粮入地窖,同时往城中粮铺买粮,以备不时之需。 谭元洲与管平波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城中居民还不知流民之事。看到窦家大肆买粮也不稀奇,他们家人口多,不买粮才是怪事。等到了崔徐两家也开始屯粮时,众人才如梦方醒!若搁在大城里,店家立刻就要关门,等待价格飞涨再卖出。而云寨城人口不多,彼此都是街坊。唯一一家粮铺也不好意思太过分,留足了自家口粮,能卖的全都卖了。 不一时,县衙里正式贴出公告,防备流民。黔安郡三年五年,总要发一次水、逃一回荒。云寨人见识多广,一面骂娘,一面火速搭着简易的棚子,预备收留城外的亲友。当然,亲友为了挣命,少不得带上些礼物。于云寨人而言,竟不知道是亏是赚了。 果然,到了黄昏,一队队的骡马从城外赶来。崔亮带着人井然有序的接着粮食与财富。眼看着一个个装满粮食的麻袋整齐的摞在库中。粮食只能用十为单位,够十石的人家,才可以租到县库。穷些又腿快的,唯有与城内居民商议分粮了。 夜幕低垂,众人打起了火把,远远的还有火光似长蛇般蜿蜒而来。城外百户所的人亦有调动,仅剩的两匹马来回穿梭,配合着步兵哨探,一个时辰便往回传一回信。当然,他们同样以抗流民的方式,席卷着富户的粮食。实际上崔亮的手段,便是跟盘踞在此几百年的百户所学的。 鸡唱三轮,尖锐的苗族长号响彻云寨!铜制的长号声异常尖锐,众人皆是心头一震!城外的人发足狂奔,赶在城门关闭前,冲进了城内。管平波立在城头,发现外头并没有电视上演的那些拍着城门哀求的百姓,长号一起,倒有些赶不上的人掉头就往山中去了。望向西边,却看不到远方。密布的森林,致使石竹以西羁縻数千年。这些国中之国,直到管平波生活的时代,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纳入了版图。同理,在自家的地盘上,避开流民,逃入深山,应有一线生机。 金色的太阳洒满大地时,流民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内。几万人涌动,是什么感觉?管平波没少见识,陪同在她身边的陆观颐却是从未见过。 管平波侧头问:“害怕么?” 陆观颐沉默片刻,道:“见你不怕,我也不怕。” “哦?” 陆观颐道:“你很谨慎,既敢站在墙头,必胸有成竹。” 管平波:“……”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把她怕死说的如此委婉!可真是个良臣的胚子! 丧尸般的人潮,致使管平波心中郁郁。云寨对流民的应对,可谓手段高超,令人叹为观止。然而这等面面俱到的智慧,却是因崔亮贪图富户的粮食而起。很容易想到,一个被流民袭击到游刃有余的地方,怎会县库空空如也?上一次刮下来的米粮,去了何方?崔太太的小气与寒酸,在满溢的粮库面前,何其讽刺! 管平波眼神冰冷,石竹县一年不如一年的生计,就似刘家坳的翻版。管家,也曾小康过,否则养不出读书人。虽然她讨厌管大伯的无耻,但也不会否认他的勤劳。小奸小恶不断,却从不敢怠慢庄稼的家族,在越发腐化的官员压迫下,逐渐走向末路。如果当地官员把这般惊才绝艳的搜刮本事,分一半在治理上,恐怕养不出她管平波势要掀翻一切的决心! 潮水般的流民到了城墙下,与城头上手执弓。弩的守卫对峙。城墙上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有居民自发的往下砸去。背着简薄行礼的流民,没有可反击的武器。居高临下的打击,本就是绝对优势,何况麻木的流民固然疯狂,却没有组织。他们利用人多,席卷着防御薄弱的紧邻路边的山寨,可一旦面对城墙,便毫无招架之力。这一群流民里,甚至连个土匪头子都没有。脆弱的好似发疯的羊群,终于在前方倒下一片后,迟钝的反应过来,县城不是生路。 丘陵地区的路总是狭窄,几万人无序的乱晃,行走的效率低的可怕。守城的人紧张端着弓弩,盯着绕行的流民,生怕其间里突然冒出个领头羊,带领他们杀进县城。不说流民的凶残,只要攻破了城门,城里人慌乱逃命下的踩踏,足以让他们家破人亡。 太阳西斜,万籁俱静。流民消失在东边的尽头,他们之中大约能活下十分之一。走在回家的路上,陆观颐低声道:“我常听人说起流民,今次算见到了。” 二十岁的陆观颐,常常听说有流民?呵呵。管平波只得道:“依靠洞庭,巴州实属富庶。” 陆观颐突然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我曾想过毁掉自己的脸。” 管平波道:“幸亏你没干蠢事。” “是啊。”陆观颐苦笑,“乱世红颜易薄命,可若非红颜,连被人叹句薄命都不能。”一个丑陋的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得珍惜,便无人在意,比美人命薄太多了。 回到家中,依然井然有序。陆观颐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刚才的流民乱象似一场梦。 正在此时,窦宏朗与崔亮、徐旺踏进院中,当着外人,管平波恭敬柔顺的向窦宏朗福身一礼。毕竟是女主内,窦宏朗顿住脚步,对管平波道:“流民不止一拨,这个月都要防他们。城内塞的满满当当,很是不便。故崔大人有几位旧识欲借住我们家,你着人收拾几间屋子吧。” 崔亮忙对管平波作揖道:“要紧时刻,只得厚颜相求,诸多麻烦之处,请奶奶见谅。” 管平波侧身避过,看向窦宏朗,待他点头后方道:“大人客气,奴即刻收拾房屋。寒舍屋小人多,若有怠慢,望大人海涵。” 窦宏朗暗自翻了个白眼,管平波这狗屁性子,当真叫人又爱又恨。在外人面前,她能比练竹还进退有度,偏偏内里是个泼货,不想见她,又离不得她,还打不过她,气煞人也! 第80章 逃跑 云寨城内的气氛十分压抑。丘陵地带平地原就少,城镇的规模远逊于北方,到了穷山僻壤的地界更显袖珍。城内常住人口才几百,现挤进来的倒有两千多。三千人在城中,衣食住行全都是问题。每日间争吵不绝于耳,在逐渐炎热的季节里,越发催的人肝火旺盛。叉腰骂街、打架斗殴的每日都有,致使县衙维持秩序的人,疲于奔命。 青石板路边搭满了乱七八糟的帐篷,略有争执,带累的是一大片。又有家家户户做饭烧柴,整个城里烟雾缭绕,污浊不堪。 条条道路堵个翘死,休说似往日般绕城跑圈,便是行走都异常困难。管平波都只得放弃训练,蹲在家中讲理论教授军体拳。不知窘境何时结束,管平波打起了百户所的主意。随即又打消了念头,百户所为了赚谷子,照例挤满了人。那处虽按屯堡规制修建,武场八成也是搭满了帐篷。 管平波揉着发胀的额头直叹息,万万没想到创业如此艰难。她家院里,堆满了崔亮引过来的人。窦家不缺那三五斗粮食,可管平波也不能眼看着百姓成了流民的口粮。除了吩咐各处人锁紧箱笼,休叫人浑水摸鱼外,还能怎样?谁能想到她有钱有人有院落有兵法,竟被难民堵在家中,施展不得。若每年来这么一遭,她还要不要练兵了! 艰难的熬到了七月,道路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流民,城内的人开始慢慢收拾东西,预备搬家。彼时的地主亦无多少存粮,许多还要自己下地。个把月没管菜地田土,早急的鼓噪起来,要当官的开门,他们要回家。徐旺把这起子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泥腿子在腹中骂了个千百遍,还得一批批的安排放人,以免引起踩踏。 有人要出,难免也有人要进。在山上躲流民的少不得猎了些野物,知道城里此时最不缺粮,恰用来换粮食。云寨城内,怎一个乱字了得。 就在此时,风云突变!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曾在夜里遭受过袭击的窦家增添了巡夜人员,在流民肆虐的关键时刻,尤其的谨慎。然而杀戮依旧无声无息的开始了。 一个一个的少年死于睡梦中,直到遇到谭元洲从巴州带来的王洪。刀光剑影里滚出命来的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冷冽的刀锋划过空气的微响,惊的他睁开双眼,本能的躲过了致命一击。飞起一脚踢在架子上,铜制的脸盆落地,在夜里发出巨响。 管平波猛的惊醒,就听王洪大嚷:“土匪杀人了!”紧接着院中乒铃乓啷的响做一团! 窦家本就警醒,如此示警下,几乎所有人都翻身而起。巡防的火把往声音处汇集,韦高义等人皆从枕边拿起了短刀,火速往堂屋集合! 管平波带着陆观颐与紫鹃,快步跑下楼。韦高义点起了油灯,也只隐约看的到彼此。外面兵器接驳尖锐刺耳,元宵有些惊悚的问:“奶奶,又是土匪么?” 紫鹃脸色发白:“为什么铃铛没响!” 管平波道:“因为有内鬼!”说着轻巧的往外探去,才至主楼的院墙边,柴屋突然窜起火苗!火势之猛,登时照亮了整个窦家。这一记好似开关,啪的一下,喊杀声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石竹还未到干旱的秋季,柴屋里的柴禾充满了水分,不能充分燃烧,在油料的助威下,带起了漫天的浓烟。在院中厮杀的谭元洲暗叫一声糟,急步冲到主楼院外,踹开院门,看见了全神戒备的管平波。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块帕子捂住管平波的口鼻:“走!” 管平波忍着剧烈的咳意,推开谭元洲道:“去背观颐,她跑不了。” 陆观颐早被呛的说不出话来,由谭元洲背着,带着一行人往后院跑去。烟雾弥漫下,管平波蹲下身子尽量避开浓烟,勉强指挥道:“别掉队!按平时的序列排队,后面的人抓着前面人的衣服,快!” 谭元洲急的不行,孕妇何等脆弱,管平波却还在惦记那帮弟子,年轻气壮的,熏一熏有什么打紧!偏此刻来不及劝说,一个劲的催促。忙乱的到了后院,在前头的紫鹃才打开门,立刻劈来一刀寒光!紫鹃吓的尖叫,管平波借着昏暗的光,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黑影便是一刀。人影倒下,却有更多的人影袭来。 韦高义大喝一声:“师父,让开!” 管平波侧身躲过,一把长矛就往前刺出!紧接着石茂勋带着的狼筅横扫,人影迅速往后退去。谭元洲瞅准空档,带着人杀出门外,沿着窦家后墙与城墙的夹道,朝通往河边的小门前飞快的奔跑。 为了防备流民的小门肆无忌惮的敞开着,谭元洲顾不得许多,背着人就跑到了河边。清冽的山风从山顶往下,顺着河流呼啸而过,把浓烟的危害降至了最低。 放下陆观颐,谭元洲喘着粗气问:“奶奶还好吧?肚子有没有事?” 管平波道:“无事。老爷在哪?” 谭元洲道:“不知道,我从后头往前杀,还没到前院,又折回来看奶奶。不过前院守的人不少,今夜外书房是石建平轮值,他是家里的老人了,奶奶放心。”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喧嚣。方才他们逃命的小门处现出点点火光,雪亮的刀尖闪着耀眼的光芒,直冲他们而来。光看着就知道不是善茬!谭元洲扶着陆观颐的手变换了姿势,再次将她背起,同时大喊一声:“跑!” 众人立刻发足狂奔。河边散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膈的人脚生疼。别说不如青石板路,甚至连山间的土路都不能比。管平波边跑边喊:“注意脚下!” 草鞋的劣质在此时暴露无遗,好几个人的鞋带断裂,脚掌直接踩在尖锐的石头上,痛的龇牙咧嘴。幸而追兵亦是草鞋,情况比他们还坏,谭元洲又反应快,跑的及时,才没叫追上。 几个夜盲眼前一片迷雾,吓的差点哭出声来。抓着队友的衣服不敢放手,羁绊着逃命的步伐。管平波脑子飞快的运转着,万一有人掉队怎么办?停下来防守?还是舍弃掉队的人?余光瞥见后头紧追不舍的火光,陷入了天人交战。 幸而云寨狭小,不待管平波做出艰难的选择,便已冲上了平时去集训的道路。 离开了火光之地,四周一片漆黑。后头的火把阴魂不散。管平波当机立断的喊:“列队!报数!” 谭元洲背着个大活人跑了两里多,赶紧休息。陆观颐一声不敢吭,逃命的时候,跛子是最应该被丢下,可她不想死,只能厚颜无耻的拖累着谭元洲。 平时的集体训练在紧急时刻产生了巨大的效果,老虎营二十五人,无一人掉队。管平波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道:“还是方才的话,后面的人抓着前面的衣角。往前走,到山谷就安全了!齐步跑!” 韦高义与潘志文条件反射的齐声喊出一二三四。 管平波不理他们,看了一眼追兵,又道:“谭元洲你背着人走,紫鹃跟上,我压阵!”火把越来越近,没时间废话,管平波不肯舍下陆观颐,更不可能让她去背人,谭元洲沉默不语的第三次将人背起,带着紫鹃奋力的向前。 浓夜吞噬着火光,上了山路后,追的人开始吃力。这条路他们不熟,前方整齐划一的脚步与隐约的口号让他们心慌。 终于,口号声消失了,脚步声也消失了。有人道:“还追吗?” 领头的人想了想,道:“别追了,也不知道跑的是哪个。夜里山上有的是狼,他们未必活的下来。” 夜里的山林,不单有狼,还有老虎。抵达山谷的管平波神情更加严肃。虫鸣与青蛙鼓噪的似能震聋耳膜,却又显出山谷令人窒息的寂静。才离虎口,又入狼窝! 管平波沉稳的声音响起:“谁带了火折子?” 谭元洲道:“我带着,有干柴么?” 管平波道:“茅棚里有。” 谭元洲松了口气,摸索着往山谷西北角的茅棚里走去。云寨周围的山中有许多类似的茅棚,吊脚楼的款式,上面粗劣的盖着茅草,供平日里上山打猎务农的人歇息。此处的茅棚年久失修,本是废了的,管平波占了山谷练兵后,带着人重新收拾过,作日常动用之所。谭元洲摸黑找到了一把干柴,拖到地上,点燃了篝火。 管平波等人慢慢挪到了火边,陆观颐爬上茅屋一顿乱翻,在夹层里起出一个小箱子。不多时众人闻到了蚊香的味道,皆略略平复下来。 谭元洲道:“都进棚子,我守着柴禾,火烧旺了才能吓唬住豺狼虎豹。” 听到有虎狼,紫鹃立刻哭了起来,无助的喊:“姑娘……” 陆观颐道:“天亮就好了。” “只怕好不了。”谭元洲毫不留情的道,“我们被埋伏了。” 管平波道:“是崔亮。” 紫鹃茫然问:“为什么?” “不知道。”管平波冷静的分析着,“第一声示警是王洪,密布的铃铛没响,便说明人是从院内杀起。借住在我们家的难民,不正好都是人手么?或许也有院外,只要他们剪断了绳子,铃铛就不会动了。”说着冷笑,“原来,这就是他能在此地盘踞五年的真相!” 谭元洲沉声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他既与土匪勾结,我们讨不着便宜。天亮了去寻一回老爷,我们立刻回巴州。” 形势比人强,管平波点头道:“如果今夜有幸不做虎狼的两脚羊的话,便只得如此了。” 听得此话,紫鹃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第71章 丢弃&百户&暂住 第81章 丢弃 云寨成内, 乱做一团。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啼哭、燃烧的毕啵声、加上兵器与厮杀, 惊的城内人惶恐不安。 石建平与王洪一左一右护卫着窦宏朗, 土匪却源源不断的涌来。王洪一面打着, 一面扯着嗓子问:“谭大哥呢?” 石建平气喘吁吁的答道:“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后头么?” 王洪来不及回答, 侧头躲过刀锋, 顺势一脚把敌人踹飞,又慌忙的应对下一个。窦宏朗也不示弱, 生命垂危之际,竟比寻常厉害些。三人背对背围成一个小圈,艰难的防守。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 烟雾缭绕下,不止窦家人吃力,土匪亦不轻松。可惜窦家的打手们年纪着实太小, 前后两处还被分兵, 更为狼狈。 窦家人被堵在院中, 想溃逃都不能,反激起勇气, 抵死反抗。柴屋里的柴禾消耗着,火势逐渐减小, 红肿着眼的窦宏朗几人, 终于杀出了条血路, 顾不得辨明方向,只管向前冲。 雪雁躲在树底下瑟瑟发抖,见窦宏朗要离开, 尖叫一声,飞奔跟上。打出一个缺口,窦家人又听见了雪雁的声音,也急急忙忙的跟着跑。几十号人慌不择路的逃命,看到围墙才知是跑到了后院。后头有人追赶,只好沿着夹道去向河边。哪知才下土路,先前追管平波的人折回,与这边的两路并做一路,往窦宏朗处杀来。 窦宏朗吓的魂飞魄散,好悬没当场尿了裤子。幸而王洪机敏,断喝道:“上船!” 众人方想起窦家是有船的!仅剩的四十几个人一窝蜂的朝船上跑,哪里还记得礼让排队?只管见船就跳。摸到绳索,一刀劈开,却又不会撑船。王洪翻身下船跳到水里,奋力把船往河中推,其余人才有样学样,跳河推船。 窦宏朗坐在船上,脑中生出急智,大喊道:“所有的船都开走!别叫他们坐船追上我们!” 大家本就是胡乱择的船,十来艘船上都有人,听得此话,更卖力的推。好容易到了河中央,追兵已经赶上。在河里好一顿杀,窦宏朗等人上了船还不放过,竟是放了竹排来追!到了船上,窦宏朗反而更冷静,指挥道:“守住船头船尾,他们没有钩子,上不来。我们的船高,杀他们容易!” 自来打仗,就要抢占高点,哪怕是个小山包,都有极大的优势。到水里就更加。窦宏朗判断没错,竹排撵上,也被杀的屁滚尿流,终是不得不放人跑了。 才过了雨季,河里的水量十分丰沛,船顺水而下,半个时辰就冲入了巫水。巫水比马蹄溪更大,虽水势平缓,但有经验丰富的王洪在,令众人喊着号子撑船,速度着实不慢。至天明,已是跑出去好几百里了! 再次行到平缓处,河面上一片寂静,窦宏朗靠在墙上,大口的喘着粗气。到了逃命的时节,便不管主奴,只要是个男人,都尽力划水。哪怕没有杆子的人,都徒劳的用手去拨弄,人人累到虚脱。此段有个大湾,河水似僵住不能动弹,后无追兵,所有人不约而同的跌坐在船板上,唯有雪雁来回在船上跑来跑去。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这不是洞庭里开的大船,经不起折腾,你跑什么?” 雪雁跳脚道:“奶奶呢?我没看见她!哪艘船上都没有!” 窦宏朗一惊,方记起管平波来!雪雁站在船头大喊:“奶奶!奶奶!” 几艘船此起彼伏的回应:“奶奶不在我们船上!” 雪雁登时急了,哭道:“快掉头!奶奶给落云寨了!” 此时此刻,哪个想掉头往土匪窝里去?便是有心,也无力划船,逆行可不是顺水,他们一无所有,怎么回去? 窦宏朗想着管平波腹中的胎儿,脸色发僵。练竹十几年好容易怀一胎,偏掉了;到管平波,怀的轻巧,可人丢了。念及膝下荒凉,心似刀绞,眼圈立刻就红了。可要他此刻掉头,却是万万不能。休说众人愿不愿意,他就这么几个溃兵,也不敢轻易涉险。 一片沉默中,雪雁登时明白了众人的选择。看向窦宏朗,含泪问道:“你就不心疼么?” 窦宏朗没说话,他对管平波的在意,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命。他们二人,本就不合,非管平波怀着他的骨肉,他都未必难过。行船人家,生离死别见的太多了。 雪雁靠着壁板软软的滑落在地,双手抱膝,无声的哭泣着。就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管平波为何从不把窦宏朗放在心上。对同床共枕之人,竟是凉薄至此。雪雁把头紧紧埋进了胳膊中,你哪怕有一丝犹豫也好!那是你孩子的亲娘!船都开走了,你不管她,在绵绵不绝的森林里,她插翅也难逃! 忆起管平波素日待人的厚道,雪雁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奶奶,奶奶,对不起…… 谭元洲愤怒的看着空空如也的河面,极力平复着情绪。昨天夜里他们运气相当不错,野兽都不傻,现正是物产丰富的夏天,很不用与凶悍的人类死磕。几只狼绕着他们跑了一圈,见火光甚大,很识时务的退走了。顺利的熬到天亮,不敢分头行事,尽量小的动静绕着城外跑到河边探听消息,哪知到了河边,首先看到的便是窦家原先停泊的大船,全都不翼而飞! “那个畜生!”谭元洲胸口起伏,忍不住骂出声来!丢老婆的常有,连老婆带孩子都不要的,他还是生平仅见! 陆观颐不安的看着城墙,生怕里头再有人似昨夜般拿着刀穷追不舍。 管平波深吸了一口气,冷静的道:“走,我们先去找百户所。” 韦高义皱眉道:“若百户所也与他们勾结怎么办?” 管平波道:“百户所便是与土匪有勾结,他们所图无非是钱财米粮。我与他们前日无怨近日无仇,只消能给的好处比土匪多,便可一谈。” 谭元洲道:“空口白牙,只怕他们不愿蹚浑水。” 管平波伸手在紫鹃脖子上一扯,手中便多了条金色的链子,在手中抛了两下,道:“这不就有饭钱了么?” 紫鹃后知后觉的摸上前襟,果然坠子不见了。 管平波笑道:“日后赔你一条大的,如今靠它救命了。” 紫鹃摇头道:“横竖是奶奶赏的。我还有一对镯子,奶奶要么?” 管平波没接茬,只道:“走吧,先回山谷。” 潘志文怔了怔:“不是去百户所么?” 管平波笑道:“傻小子,我们这一行,十个年轻的女人。女人,便是银子。甚都没准备的往人家地盘上闯,跟送菜有什么区别?饭里来点蒙汗药,饿上几日,把人一捆往窑子里卖了,他们今冬可就好过咯。” 元宵听的汗毛直立,不由道:“师父……” 管平波摆摆手,带着人往山谷走。谭元洲总算把气顺了下去,嗤笑一声:“奶奶临危不惧,有大将之风。” “他不在跟前,打不着,何必白生气。待我们回了巴州再算总账不迟。”管平波毫不在意的道,“我们昨晚不也撇了他跑么?再说了,船未必是他开走的。” 谭元洲脸色一变:“你是说?”都被杀了……么?随即又否决了这个想法,杀人何必拖走船?便是想卖了换银子,也不急于一时。窦家库里的东西,且要点上一日。对土匪而言,船毕竟不如粮食金银方便。因此,他方才的判断没有错。必定是窦宏朗带人乘船逃走了。他恼怒的并非窦宏朗逃命,而是一条船都不留,让他们在云寨等死么?就这么拿定主意,觉得他们必死么? 管平波不置可否。一行人再次踏入山谷,回到了西北角的茅棚。老虎营日常训练的武器原料皆是竹子。镶嵌了枪头的还略值几个钱,杆子却是一文不值。久而久之,山谷里便多出了一套武器,只没有枪头,权当备用。此刻派上了大用场,老虎营的人各自拿了自己的装备,在管平波的指导下,将竹竿一头削尖,拿在手中,排好队列,立刻就有了气势。 管平波点点头,对众人道:“鼓与号都丢在家中,万一有事,听我口令。” “是!” “排好队列,昂首挺胸!” “是!” “预备!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管平波喊着口号,韦高义与潘志文带着队员,大踏步前进。兔朝的军队极擅于行军,江湖人称“铁脚板”。但很多人不知道,行军是有技巧的。用脚后跟发力,尽可能的减少脚掌的损伤,并且充分利用各组肌肉的力量,才可没日没夜的走。只靠毅力,显然不科学。而兔子最讲究的便是科学。 如此训练出来的步伐,比平常人走路起伏要大,看起来就像一跳一跳的走,充满了活力。谭元洲跟着管平波坠在队伍最后,不由问:“你就没有绝望的时候?” 管平波认真的点头:“有,很多次。” “所以现在不算什么?” 管平波无奈的看了谭元洲一眼:“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是刚需!” “刚需?” “刚性需求。”管平波解释了一句,道,“老谭同志啊,你都慌了,我再不绷住,是要带着大伙儿寻死么?” 谭元洲被噎的半死,他的确心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入城皆为敌人,上山全是虎豹,身无长物、进退维谷,如何不慌?倘或他只带着男人,不拘哪处干一票,扎个竹筏就走。可现在队伍里,三成女人,最重要的两个,一个孕妇,一个残疾。水路无船,山路不通,百户所不是庇佑处,他们该何去何从? 管平波轻笑:“多谢你肯陪着我们这群累赘一起。” 谭元洲道:“老太爷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丢下窦家子孙。” “还是谢谢你。”管平波悠然的道,“便是知恩图报,也是该感激的。” 谭元洲瞥了一眼管平波微微鼓起的腹部,叹息一声道:“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会丢下你的。” 管平波突然停住步伐,一字一句的道:“如果丢下我方能活命,那不妨丢下。” 谭元洲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她不是喜欢说漂亮话的人。 管平波勾起嘴角,淡定的道:“我的一贯原则是……从生到死,绝不将命运托付给其它人!因为,我才是主宰旁人命运的那一个!”斜眼看向谭元洲,“若你害怕,可以把命交给我。” 说着,把刚才的话稍作改装,还给了谭元洲:“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轻易丢下你,不会轻易的丢下任何一个,我的人。” 第82章 百户 谭元洲一路沉默,管平波不去理他,待走到一条溪流边,下令停下整顿。虽然此刻她们几乎一无所有,但还是借着溪流的清水好好洗脸漱口,把头发尽量梳好,并两两组队替对方将衣服收拾整齐。 不多时,出现在百户所守门人眼前的,便是这么一队奇怪的人。谭元洲深吸一口气,从队伍最末走到最前,对百户所的人拱手行礼:“在下谭元洲,见过兵爷。我们是窦县令的家眷,昨夜县城遇袭慌乱逃出,不知城内情形,还请贵所收留。” 那人上下打量了下谭元洲,道:“你说你是窦老爷家的,可有凭证?” 管平波走来道:“我是窦县令的姨娘,上回徐主簿家摆酒,见过百户太太的。” 守门人仔细看去,才发觉方才雄赳赳气昂昂走来的人中有一堆女眷,稍作犹豫后,道:“我进去通传一声。” 谭元洲忙作揖道:“多谢。” 陈朝百户乃世袭制,几百年前迁到此地,便不再挪动。百户所自成体系,一个个的堡垒散落在各地,守护一方安宁。从宋以降,武不如文,尤其到了陈朝,休说同级别的官员,便是武将级别更高,见了文官,都得磕头见礼,可谓毫无尊严。听闻窦宏朗之妾逃到此地,只得出堡迎接。 石竹百户名唤孟志勇,四十多岁的年纪,见了管平波,略微点了点头,问道:“大老爷何在?” 管平波道:“正是失散了,才来寻大人庇佑。” 孟志勇瞥了陆观颐一眼,表情动了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引进堡内。行至一座二进住宅的堂屋前,跟在后头的谭元洲脚步一顿,伸手把韦高义与潘志文拦在门外守住,只余管平波带着陆观颐进了正屋。 分宾主落座,孟志勇才道:“我是粗人,说不来那些好听的话。你既是官眷,又投了来,我便收留你二日。你们若有钱财米粮,空屋子倒还有几间,若是甚都没有,我们也不是大户,养不活这么多人口。” 管平波没接这茬,而是问道:“孟大人可知崔亮系何人?” 孟志勇怔了一下。 管平波道:“按说,我是文官家眷,不好意思来麻烦大人。然则昨夜事出蹊跷,我摸不清本地路数,不敢贸然回县城。孟大人在此地久矣,还望大人看在与外子同朝为官的情面上,指点一二,小妇感激不尽。”说着指着陆观颐,随口扯谎道,“这是我小姑子,原先许给了南山营游击李将军为妻,将来亦是有诰命的。若此回大人助我姑嫂逃出生天,我二人的夫婿将来必有重谢。” 陆观颐:“……” “哦?”孟志勇道,“南山营万里之遥,不知贵府如何识得?” 管平波笑道:“说来是一桩巧事。孟大人可知端悫公主的孔驸马?” 孟志勇还真不知道,摇头道:“怎地又扯上驸马了?” “正是驸马身边的人。前次圣上点了驸马做钦差,彻查原巴州知州程绍私贩官盐之事。驸马到了巴州,我们家少不得招待。”管平波道,“他一眼就瞧上了,死活磨着我们家许亲。我公公被很磨不过,只得应了。偏偏那日出门,她叫我们巴州郭同知家的少爷瞧见了,也闹着要娶。一女怎好许二夫?我才带了她到石竹避一避,谁知道石竹竟是这般不太平。”说着叹口气道,“如今只求大人开恩,怜惜我们弱女子吧。” 孟志勇肯放管平波进来,有一半是为了陆观颐,心里小火苗正烧的旺,就被管平波一盆冷水浇的透心凉。天高皇帝远,他倒不怕那劳什子参将,然而他在这鸟不拉屎的石竹憋了一辈子,早想往上爬,只没门路。如今似可搭上驸马的线,难免动了心思。 小地方的百户没见过甚世面,亦不曾经历尔虞我诈,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管平波见他中计,知道这等粗人,点到为止是不行的,添了把柴禾道:“说来孔驸马还兼任南山营参将,只太年轻,恐众人不服,方才压着他。可皇帝的女婿,谁又能真委屈了他呢?将来必定是有前程的。我那妹夫,自幼便随侍在驸马身边。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这妹妹哟,是有大前程的。” 所谓诈骗,套路便是手眼通天。行内人知道,越离谱的越假,可对上行外人,倘或不说的天花乱坠,他们也不懂甚细致规矩。跟他们说窦家如何豪富是不中用的,反引着他动挟持的念头,倒成了人质。索性拿根直达天听的胡萝卜吊着人,才算安全。 土包子孟志勇听得此话,果然动心,立刻道:“我不想呆在石竹了,李将军可有法子把我调离此地?” 管平波无奈的道:“我若能送信出去,何必来投府上?若大人能送信,我倒能让妹妹亲笔写了,再没有不妥的。如今朝堂上,要什么官职,都是有价的,此乃小事,我们家怕还存了些银钱,待大人日后平步青云了,再还我们便是。只大人才百户,不好跃升太过。我家妹夫也不过一个游击,大人是知道的,兵部那起子狗才,最是不要脸,仗着是文官,很不把人放在眼里。头一回开口,升太快他们必不肯的,非得一回回榨干了咱们的银钱,才愿办事。大人万别怪我们不尽心才好。” 孟志勇一听管平波说的都是实情,就当她是行家,一拍桌子、鼓着眼睛道:“说的没错!老子受尽了他们的鸟气!不提兵部,就石竹县里来来往往的文官,哪个不是用眼白看咱们!我还说你怎地这般和气,原来是咱们武将的亲家!既如此,我们都是自己人。也不瞒你说,百户所内,穷的叮当响,我是真养不活你们。但我们百户所内,还有些送信的渠道,不若叫姑娘赶紧写信,速叫家人来接,也好少在我等穷地方受委屈!” 管平波却道:“不急一时,好叫大人知道,我家还藏着些东西,我们几人的嚼用尽够了。只不知道城中景况,还望大人告知。” 孟志勇撇了撇嘴道:“还有甚情况,无非是官匪勾结。不跟土匪合伙,那崔亮的粮食能卖得出石竹?还没出县界,就被人打了劫了。你们家是叫宰了肥羊。罢了,我跟他打老了交道的人,派个人去问他一声,看看你家老爷是死是活。你的人别去那里,省的叫他一口吞了。” 管平波忙问:“那徐旺呢?” 孟志勇道:“昨夜那般动静,不是逃了便是死了,要么跟崔亮那厮合伙了。你哪里懂里头的道道,崔亮就是条老狗。在石竹几年赚的盆满钵满,偏装成破落户,不是久居石竹的人,都叫他骗了。多少个县令都是这般,不肯与他合作倒腾粮食的,一劲杀个干净,只推到土匪头上。害到我年年遭训斥!你说我冤不冤?他自家引进去的,我能有什么法子?” 管平波皱眉问道:“石竹县死那么多官,就没人来问大人打听打听,怎地就他没事?” 孟志勇道:“有凭证么?再说他上头有人,我一个武官,说话还不如个屁响,索性懒管了。横竖他不祸害我,换个人来,我还得日日请安磕头,添堵呢。” 管平波心中一动,又问:“上头有人?是哪个?” “你休问我,”孟志勇道,“文官里头的事,从来不跟我们说的。只我们也不蠢,他要没有下家,粮食定是不好卖的。你们女人哪里知道外头有多黑。我便是没门路的人,便是百户所自己打的粮食要卖,也只得叫他抽水头,不然即便我路上不遭抢,到了卖粮的地方也定叫黑吃黑了。这几年他不知翻出多少银钱,狗娘养的读书人,就是心黑手狠,我们再比不上的。” “我想不通。”管平波没理会孟志勇话中酸意,将话题拐回来道,“崔亮这般祸害,石竹当地人怎地还同他好?” 孟志勇嗤笑道:“我还同他好呢。奈何不得他,不同他好怎么办?再说百姓知道个屁,你们不也着了他的道么?文官就是舒服,就石竹这破地方还能煎出油来,过二年他吃肥了,手中又有钱,往上打点打点,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我们倒霉。” 管平波眼神一凝:“本地的小盐矿,也是他控制了?” 孟志勇没好气的道:“你个娘们,我好心收留你们,倒一直往我心上插刀子!” 管平波忙道歉:“大人休恼,我妇道人家不会说话,还请大人有大量,休同我一介女流计较。” 孟志勇摆摆手:“谁跟你计较。”又唤手下,“拿笔墨来!” 不一时,一个妇人端了个托盘出来,正是孟志勇的太太。管平波忙起身见礼,孟太太侧身避过,把托盘放在陆观颐跟前:“姑娘请用。” 管平波朝陆观颐使了个眼色,陆观颐只得硬着头皮胡诌,把眼下经历诉求在信上与“夫君”说了个明白。孟志勇见陆观颐写的字比书上的还好看,不由心生敬意,把那话信实了几分。待她写完,管平波递给孟志勇,故意问道:“大人替我们斟酌一二。” 孟志勇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磕磕碰碰把陆观颐写的文言文看了一遍,愣是没看懂!抓了几个诸如“夫君敬启”“妾敬上”“千户”之类的字眼,胡乱点头道:“很好。” 管平波拿过信看了一回,笑对陆观颐道:“你这孩子太实诚了些。要你写事你便真个写事。那些个日常做的诗啊词啊的,半个字不露,他如何知道你的心?” 陆观颐被梗的满面通红,孟志勇还当她羞的,毫不留情的嘲笑了一番。管平波扭头对孟志勇夫妻道:“她害羞,还请大人与我们个僻静的地方,叫她好生再写封信,连同这封公事一并送去。巫水贯通沅水,入了洞庭,就好送去我们家,叫我公公送上去了。” 孟太太似笑非笑的道:“我们自有官道,不劳贵府,只消告知我们地址,便可直送入军中。奶奶姑娘放心,我们也常有私信,用火漆封好,再无人拆的。”说毕,把管平波等人撇在堂屋里,拉着丈夫进屋了。 第83章 暂住 谭元洲进得屋内,用巴州话低声道:“奶奶你可真能扯,现如何是好?” 管平波气定神闲的道:“孔驸马无故打伤我,欠我一个人情,我便直送信去公主府又如何?何况李将军不是挺喜欢观颐的嘛!他能不接我们的信?” 陆观颐险些被口水呛着,登时后悔把李恩会贼眉鼠眼、在她身边蹭前擦后的事告诉了管平波,却也知道她一张祸水脸,不把此事糊弄过去,八成只能靠被孟志勇睡着活命。她倒不是很在意,就怕孟太太心里不高兴,好端端的又陷入那倒霉催的妻妾争宠,烦死!只得问道:“怎么写?” 管平波道:“写好的信不用动,你再写一封,撒娇撒泼都好,把咱们的遭遇详尽的说一遍,李恩会又不傻,看完便是不管闲事,也不会特特揭穿。只消信真能送到李恩会手上,孟志勇便不敢动咱们了。再说了,送到京里且要好几个月呢,一来一回都年底了好么,难道我们还真靠着他们到年底?便是他有心也无力。求人不如求己,趁着天气暖和,各方面需求不多,我们自寻了出路才是正经。依我说,把县城拿回来怎样?” 谭元洲道:“拿回来也守不住,县城里都不是咱们的人。昨夜虽是从内杀起,可上回他们翻墙而入,我们死的人也不少。咱们家的院墙防御不好,还得防着他们使阴招。譬如似昨夜那般放把火,我们就只有逃命的份。” 管平波坐回椅子上,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狭窄的县城的确不好修建防御工事。百户所倒是防御攻击都极好,却不会听她调度。何况要紧的是物资,必须有源源不断的物资供应,才能真正叫根据地。有了根据地,才能考虑发展,至少才能造出足够三十个人逃离的船只。想到此处,管平波咬牙切齿。她不怨窦宏朗抛下她逃跑,你倒是留下一艘船给我啊! 收回思绪,管平波先对陆观颐道:“你且把信写好。” 谭元洲道:“仔细真把姑娘赔了进去,那货生的奇丑。” 管平波挑眉:“有婚书么?有八字么?我一个姨娘许出去的算个屁。她自己就更不算个屁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她自家要死要活,妈妈一句话就能否了。休说他一个虚职奈何不得我们家,便是他比我们家强,他还比孔驸马小呢。观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嫁,他不服憋着。” 谭元洲忍不住吐出两个字:“流氓!” “过奖!” 谭元洲:“……” 说话间,陆观颐写好了信,把崔亮的事一并说了个详尽,又在管平波的淫威下在信末添了一首晏殊的《清平乐》①。看了看,遗憾的道:“昨夜你卸了妆才睡的,不然印个唇印上去更好了。” 陆观颐面无表情的抽回信纸,细细折成了个方胜。管平波也不使那甚火漆封口的把戏,就这么光明磊落的交给了来请他们吃饭的孟太太。 孟太太与管平波只有一面之缘,谈不上什么情谊。百户所也的确贫寒,一面使人将他们被安顿在一座空院子,给了一捆柴一口袋带着谷壳的糙米并半盒盐巴;一面果真拆了信件,一目十行的扫过。陆观颐的第二封信倒没用骈四俪六的文字,家常话娓娓道来,看不出异常。再瞧写在另一张纸上的地址,竟是堂堂正正的端悫公主府,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与丈夫道:“他们家真个是有门路的?” 孟志勇道:“管他们,有没有门路,有回信便知。他们没船,且跑不了。二十来口壮汉,叫他们开荒种红薯,实在没回音,我们拿来当佃农使唤也是好的。还有十来个女眷,正好给小子们做老婆。横竖都不亏。”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达成了共识。 所谓院子,不过是篱笆围起来的三间屋。好在是早年用青砖修建,倒还没塌。堂屋里有张桌子与竹床,两边的屋内亦只有一张床。少不得拆门板做临时通铺。管平波等人不好挑拣,赶忙分组,打水搞卫生、拆洗暴晒被褥并捏死里头安居乐业的虱子,不然今晚都没法住。自己则寻了把柴刀,将大根的柴禾劈成小块。没干两下,谭元洲接过柴刀,默默劈柴。 淘米的事儿紫鹃和陆观颐在干,管平波闲来无事,去孟太太处要了一把小锯子,蹲在院里做竹碗。谭元洲劈完柴,见管平波已作出七八个竹碗,叹道:“你一个孕妇,怎么就闲不下来?” 管平波道:“早做完今晚好早休息,我困的不行了。” 谭元洲看着院中奋力洗被褥的孩子们,也知管平波此时没地方睡。不得已,在外走了一圈,借了条绳索回来,飞快的编了个吊床挂在院中,把又做了一堆碗的管平波从地上撵起来道:“去院中睡!” 管平波怀着孩子,本就经不起折腾,实在绷不住了,老老实实的爬上简易吊床,在一片干活的嘈杂声中,十分不舒服的睡了。 至下午,孟太太又使人送了几块砖头木板,韦高义等人不好去吵管平波,就低声与谭元洲商议:“我们不如把东间的床挪到西间,给师父和姑娘睡,咱们打地铺如何?” 谭元洲道:“西间两张床,给奶奶与姑娘。东间打地铺,给你的姐妹住。我们一群汉子不讲究,住堂屋便是了。” 韦高义道:“委屈谭大哥了。” 谭元洲嗤笑:“我们在外跑船的时候,你们毛都没齐呢!这就喊上委屈了!你们几个人忙完了没有?忙完了就随我叉鱼去。” 韦高义眼睛一亮:“你会在溪里叉鱼?” 谭元洲点头道:“不是在百户所,我也不敢撇下妇孺出门弄鱼。到底是别人的地盘,我们速去速回。” 韦高义忙跟潘志文交代了一声,拿着个破篓,就跟谭元洲出门了。二人摸到城边,城门紧闭,异常安静。韦高义眼珠一转,低声道:“我们养的鸭子不见了,但保不齐草丛里还有蛋,我去找找。” 说着二人往鸭舍边寻了一回,真捡了七八个蛋。韦高义松了口气:“够师父吃几日了。倘或老爷追上了张大哥,就能来救我们了。” 谭元洲没说话,仔细寻摸,实在找不着了,才带着韦高义往上游去叉鱼。因惦记着管平波,两个人不敢耽搁,胡乱叉了两条一斤多的草鱼,就急急往回赶。 回到百户所,谭元洲给孟志勇送了条鱼,谢他照应,才折回暂居的屋子。黄昏时刻,蚊子跟轰炸机一般乱舞,管平波早被挪进了帐子里,整个人蔫蔫的。陆观颐盼了半日才把谭元洲盼回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低声道:“她才从吊床下来时直发虚,这会子躺道床上了更不肯吱声了。” 谭元洲把鱼扔给紫鹃,顾不得忌讳,进屋掀开帐子就问:“怎么了?” 管平波有气无力的道:“饿的。好久没挨过饿,不习惯。” 谭元洲道:“我弄了鱼回来,整条扔在粥里,回头你吃鱼,我们吃粥。味道定是不好的,忍着吧。张和泰就比老爷早走七八天,他们定能追上,折回来就好了。” 管平波嗯了一声,又闭眼休息。谭元洲一个未婚汉子,完全不知如何照看孕妇。只得放下帐子,出去往粥里扔了个鸭蛋,寄希望于管平波等下吃饱了能恢复活力。 待粥煮好,众人拿着管平波下午锯好的简易竹碗按人头分好食物,单将鱼和鸭蛋挑出来送到管平波床前。管平波知道此时矫情不得,要紧时刻,她的孩子掉不起。趁着最后一丝天光,把食物吃尽,继续倒头睡觉,一夜无话。 远处鸡鸣声起,管平波睁开双眼,觉得力气恢复了许多。伸手摸了摸腹部,暂无诸如腹痛之类的异常,暗自松了口气。昨日她有些不舒服,生怕来个先兆流产,那可真就麻烦大了。又庆幸跟谭元洲在一处,否则她昨日还不能好好休息。掀开帐子,走到堂屋,谭元洲立刻惊醒,见是管平波,忙问:“怎样了?” 管平波道:“昨日多谢你。” 谭元洲笑道:“有甚好谢的,原该的。”话音未落,只听屋内清脆一声响,石茂勋暴躁的翻身而起:“鬼地方没帐子,简直睡不下去!我昨夜尽祭蚊子的五脏庙了。” 潘志文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道:“要早训了么?我怎么没听见口哨。”见到管平波立在堂屋,方想起他们落了难,肚子很配合的咕了一声,无力的倒回了木板上。 管平波神情严肃的道:“我们不能这么混着。孟志勇说养我们两日,便就只有两日。那些谷子很不够吃。” 谭元洲道:“我有个主意。” “快说来。” “上回我们藏了粮食在地窖,崔亮的人未必就能找到。”谭元洲说,“两千斤粮食,我们按本地规矩,分一半与孟百户,抬到百户所来,暂解燃眉之急。奶奶觉得呢?” 管平波道:“便是省着点用,也只能撑一两个月,之后呢?” 谭元洲脸色微沉:“老太爷总不至于不顾我们的死活。” 管平波不欲引起不必要的争论,窦向东肯不肯来救她,是两可之间的事。倘或窦宏朗无耻一点,张嘴说她死了,更没必要在此时派人了。遂转回话题道:“从巴州过来少说得一个月,我们暂时指望不上,本月我们就得自力更生。我们三十号人,一日就得耗三十斤粮,一月上千斤,一年上万斤。倘或阿爷接到信立刻派人南下,库里的粮食管够。然则我们最好不要一味的等,万一途中有变故,我们就得饿死在石竹了。” 谭元洲点头表示同意,问道:“奶奶有何打算?” 管平波平静的道:“先入城,宰了崔亮再说!” 第72章 实战&修养&枪法 第84章 实战 说干就干!管平波手中还有紫鹃的一条金链子, 跑到百户所的铁匠处换了几个枪头和大刀, 装备齐全, 就令谭元洲出门打探消息。 今日恰是初十, 云寨集市, 城门大开, 城墙上毫无防备。谭元洲包了块头巾,混在人群里。走到一半, 就看见一个地摊上,分明摆着管平波日常的首饰。苗族极擅银器制作,汉人也不遑多让。管平波的银饰精致华美, 引了好些人围观。再往前走,还有些衣裳棉花等物,皆是窦家库里的东西。金器与丝绸不见, 大概是本地不好变卖, 预备弄出去换银钱。谭元洲咬牙切齿, 崔亮着实够嚣张! 随着人流,谭元洲路过窦家屋子。里头影影绰绰的有人。他不敢近前, 余光扫过,除却柴屋, 其余的似没被破坏, 想来地库里的粮食应当还在。不动声色的走到县衙门口, 安安静静的,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不会本地方言,开口容易露陷, 默默的随着人流出了城。 回到百户所,老虎营的人已整装待发。谭元洲一怔,不由问道:“就这么出去?” 管平波道:“我用一个鸭蛋使了个孩子出门问询消息,徐旺夫妻已经死了。崔亮还住在县衙里。今日赶集人多,他们必不防备。” 谭元洲道:“城里有许多土匪,正拿着咱们家的东西在卖。” 管平波眼神一冷,严肃的道:“正因如此,我们所有人的阵型都不能乱。你们记住,只要阵型乱了,十死无生!如今的情形,你们尽知,百户所给的粮食已经吃完,不想饿死,就别怂!” “是!” 管平波点点头:“分成四队小三才阵,出发!” “是!” 陆观颐胸口起伏,立在门口,看着老虎营的背影远去。她与紫鹃不能上战场,谭元洲不可能不随侍在管平波身旁,她只能呆在屋中,克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关上大门,静静的等。 管平波等人行到云寨城门,巨大的狼筅引起了众人的好奇。目不斜视的入城。百户所提供的鼓是小鼓,恰好可绑在身上,唯一不足的乃声音不够大,希望到时众人足够冷静,肯听指挥行事。管平波心里不是不紧张的,鸳鸯阵没练多久,她一点把握都没有。然而她们没有存粮,不想渐渐沦落到为了觅食苦苦求生的境地,就只能背水一战,退缩不得。何况兵不是练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早晚都有这一天,再难,也得上。 集市在主干道上,管平波一行入了城,拐入旁边的小道,立刻从齐步走变成跑步走,如灵蛇一般往县衙冲去!县衙门口守着衙役,见管平波气势汹汹的杀来,一个个惊的呆若木鸡! 突然,县衙内院鼓声大作!衙役们方才如梦初醒,大嚷着反击!崔太太听到动静,忙不迭的问:“怎么了?” 崔亮正在看书,也不明所以。放下书本,掀帘子探头去瞧,就见管平波只身一人闯入,惊的他连连后退几步:“你你你怎么……” 管平波根本懒的废话,一刀封喉!颈动脉的血液霎时如利刃般飙出,入目皆是血红! “啊啊啊啊啊!” 管平波冷冷的看了尖叫的崔太太一眼,手却不停,揪住崔亮的发髻,再补一刀,崔亮的人头就落入手中。 崔太太的尖叫被管平波一眼看的戛然而止,浑身抖如筛糠,崔亮的人头下淅淅沥沥的滴着鲜血。管平波踩着血迹,一步一步的靠近。崔太太惊恐的看着来人,发不出任何声音。管平波微微弯腰,抓起崔太太胸口的嵌红宝如意云纹的吊坠用力一扯,冷冷的道:“这是我家的。” 说毕,利落的转身就走。 外面已杀的一片狼藉,管平波回到元宵身边,元宵敲鼓的手方才止住了抖!四队小三才阵,把衙役打的屁滚尿流,外头跑进来了一群带着头巾的汉子,拿着雪亮的大刀,大喊着冲杀过来。 管平波厉声喝道:“稳住阵脚!” 元宵奋力敲击着小鼓,尽可能的让它发出更大的声音!而实际上,一群年轻的土匪碰上了狼筅,指挥都显多余!不过十几个人,一步一杀的倭寇也得三刀才能到狼筅兵近前,几个土匪的土刀,根本就砍不断狼筅!不出管平波所料,土匪的刀卡在了横扫的狼筅上,长。枪直接刺的他们鲜血横流! 一枪一个贯穿伤,在此时绝对无药可医! 明晃晃的日头下,老虎营的每一个人都看的异常清晰,再不似夜晚的无助。训练有素的兵士,对上一盘散沙的土匪,就是屠杀!管平波的军事教官曾数次强调,十分之一是临界点。十几个土匪,死到第三个人时,不出意料的崩溃了。 鼓声迅速变换,队形飞快的调整,变成了追击模式。土匪们惊悚的飞奔着,但有掉队,长。枪随即刺穿!街上的行人被土匪冲的四散!谭元洲跟上队列,路过银饰摊前,一刀解决了被旁人狼筅吸引注意力的摊主!火速将银器打了个包袱,随手捆在身上,继续追击。 清亮的号声响起,冲刺中的韦高义刹住步伐,喝令队员,火速整队。街上的人早跑的没了影,血腥味弥漫在整个街区。管平波带着人杀回窦家,至门口,几把箭矢咻咻飞来!队员忙躲至盾牌手身后,四块直径足有一米的大盾牌分成前后两拨,似坦克般的往窦家挺进! 土匪用的弓弩是窦家的,统共没带多少,不消几轮,箭矢便用完了。没有弓箭,占领高地并没有什么卵用。进入院内的老虎营再次变成小三才阵,与屋内的土匪厮杀。 守在窦家的土匪比先前的强太多!身经百战的他们,即便面对铁刺猬般的鸳鸯阵,竟还有一战之力。不停的试图绕过狼筅攻击后方! 咔哒一声,石茂勋的狼筅被砍断,潘志文断喝:“还能用,别慌!” 就在此时,一把大刀直扑石茂勋而来!魏迎春端着枪狠狠一戳,却被土匪灵巧避开。这一避,卸了一半的力道,刀锋顽强的劈向了石茂勋。熟悉的惨叫让所有人的动作一窒,场内形式剧变!石茂勋的所在的小三才阵登时崩溃! 管平波一个箭步向前,如鬼魅般的飘过袭击石茂勋的土匪身旁,削铁如泥的匕首掠过土匪的肌肤,带出一条血线!愣神间,劲动脉的血液喷薄而出,漫天血雾喷洒在场中每个人的身上! 同时,谭元洲的刀锋跟到,土匪对上水匪,讨不着半分便宜。然而没有一个人,有管平波的杀人效率。管平波似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所熟悉的丛林。她的身上出现了一道道的伤口,她还做不到密布的刀锋中全身而退。面对凶神恶煞的土匪,没有任何从容不迫的可能!她只能全神贯注的对付着敌人,忽略着疼痛。怀孕四个月,是她能活动的最后期限。她不可能真到挺着大肚子的时候再反击,必须杀到他们闻风丧胆;必须在行动不便之前建立根据地。否则累赘的肚子会让她死无葬生之地。 管平波的大脑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浑身浴血、面容冷峻、如同罗刹!一群土匪面临着刺猬一般无处下嘴的鸳鸯阵与管平波,只觉得同样狰狞的谭元洲是那么的可亲。交战的双方不停的有人受伤、惨叫。就在鸳鸯阵即将崩溃的当口,土匪们先退了!他们撒丫子狂奔,哪怕耗尽肺中的空气,也要逃离地狱! 韦高义脚底一软,跌坐在鲜血染过的青石板上,失神的道:“结束了?” 管平波平复着呼吸,良久才道:“结束了!” 魏迎春跪坐在地上,死命的推着石茂勋:“你还活着没?醒醒!醒醒!” 石茂勋的前襟一道横跨整个胸口的红印,管平波依旧喘着气,对两个无需直面战斗的伙夫张四妹与祝芝蓉道:“主楼的办公室有急救箱,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快去!” 元宵解开绑在身上的鼓,扶住管平波,带着哭腔道:“师父!” 管平波靠着元宵喘息,身上无数道伤口的痛感席卷而来。谭元洲亦是满身的伤,却比管平波抗的住的多。一把将人抱起,跑进了主屋。 韦高义与潘志文七手八脚的组织人搀扶伤员,而后二人合作,把伤的最重的石茂勋放到一块板上,抬进了主屋。张四妹日日生火煮饭,火镰用的十分熟练,不一时烧开了水,把针线纱布一股脑丢进锅中煮开。再按照之前培训讲的那般,用镊子夹出,拿纱布捏着针尾,一下一下的替石茂勋缝合着伤口。 谭元洲替管平波检查了一遍,没有致命伤。窦家早被土匪犁过一遭,诸如蜂蜜之类的早不见了踪影。管平波靠在墙上道:“我没力气了,你们谁还有力?” 谭元洲沉稳的道:“什么事?” 管平波闭上眼道:“背上我,先回百户所。” 韦高义一愣:“为什么?” “土匪的报复我们承受不起。”管平波睁开眼,“带着急救箱与崔亮的人头,我们撤!” 一行人飞快退出窦家私宅,抬着伤员石茂勋,奔赴百户所。孟志勇看着一群血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管平波趴在谭元洲的肩头,对孟志勇道:“孟百户,我送你一份大礼,你要不要?” 孟志勇颤声问:“什、什么?” 管平波灿然一笑:“县库里的几万斤粮食,归你了!” 第85章 修养 孟志勇听得此话,不独声音抖,全身都开始抖。管平波暗骂了句废物,继续道:“我们杀了大概几十个土匪吧,你们速去搬粮,回头叫人抢了可就没了。”说着,给了韦高义一个眼神,韦高义想了想,就把崔亮的头颅递到了孟志勇跟前。 孟志勇吓的连连后退,旁边伸出一只手,接过了头颅,淡淡的道:“你看家吧,我带人去拖粮食。” 孟志勇傻傻的点头,谭元洲见交接完毕,背着管平波径直回到了临时居所。陆观颐满脸焦急的迎了出来,却不多话,只道:“我烧了一锅热水,你们谁要?” 谭元洲道:“奶奶有伤,你先替她清洗伤口。” 陆观颐急道:“清洗伤口是不是要盐?这里没盐了。” 谭元洲放下管平波,道:“我出去一趟。” 陆观颐道:“你去哪?” 谭元洲道:“我们家的地窖里有一袋盐,我去抗了来。” 韦高义跳出来道:“一同去。” 谭元洲利落的拒绝:“百户所的人出去了一半,你带人守住家里是正经。我一个人快去快回便是。” 管平波苦笑道:“你还有体力,厉害!” 谭元洲没说话,急急出门。陆观颐赶上来看管平波:“你到底伤了哪儿?” 管平波不以为意的道:“轻伤。我要洗澡。” 紫鹃只得找了个干净的凳子放在厨房,把门关好,扶管平波坐在凳子上,用温水替她冲洗着头发与身体。洗尽血迹,身上的伤口露出了真容。管平波自己四处看了看,都不算很深,果然土法的刀不大好呐!若是她的匕首,胳膊上两道只怕就见骨了。既不怎么流血,管平波也就没放在心上。衣服破的不成样子,她叫紫鹃拿了条床单把自己裹了,捂着肚子缩到了床上。 百户所的人开始狂欢,他们没想到县库真的有上万斤粮食!日常怂的不忍直视的一群窝囊废,转脸变成了兵痞,闯入百姓家中,拿刀逼着城内的百姓做劳力,征用了全部的骡马车辆,把粮食一袋一袋的往百户所搬运。谭元洲留了个心眼,没告诉百户所自家还有粮食。悄悄潜入库房,扛出了食盐,又到厨房扫荡了剩下的几块腊肉,穿过重重人群,折回了百户所。 韦高义远远看着,接了出来。谭元洲累的快虚脱了,回到屋中灌了一肚子水,倒在床上就睡。一行三十个人,除了他,全是孩子。强迫自己睁开眼,再四确认了没有危险后,才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黄昏又至,百户所的人搬空了县里的库房。知道崔亮身死,顺带扫荡了崔家,捡出了无数衣裳首饰。孟太太查验一回,便知都是管平波与陆观颐的。人家带着自己发了这么一注财,不好做的太过,捡了几套能穿的并一些布料使人送了过去。管平波才总算又有了衣裳,只这样的销金缎子她现使不着,唤了张四妹,叫她拿着衣裳与上好的布料去与孟太太换粗布短打。不多时,张四妹跑回来,叫上几个能动的,拖了一大箱成衣进来。 替百户所立了功,待遇立刻不同。屋里是帐子也有了,油灯也有了,只可惜还没有桌子。堂屋里铺的都是睡觉的木板,把杂物往边上一堆,一群人欢快的吃着腊肉饭,热闹的好似过年。 这厢欢声笑语,几个土匪窝却炸了营!万万没想到,窦宏朗的家眷如此凶残!一个女人,直直在他们脸上抽个脆响! 本地土匪,就似那春秋战国,个个玩的好一手远交近攻。横竖一个寨子的控制范围有限,没有利益冲突的,自然会合作。何况土匪也是人,也要结婚生子。原先苗族是家族内男女结合的,几代之后,发现人口渐渐凋敝,就只得与外寨通婚。既通婚,便有来往,逐渐形成了蜘蛛网一般的势力范围。 山里的人也不全是土匪,但不妨碍他们浑水摸鱼趁势发财。山下的倒多半是良民,可他们比不得成日见互相厮杀的寨子里的人凶悍,常被劫掠,加之崔亮助纣为虐,日子越发艰难。大批的人死去,少量的落草为寇,形成新的土匪。可有这崔亮这么个掮客在,云寨城作为交易、储存的中转中心,倒是比原先太平百倍。故城内的人几乎视崔亮为青天,帮着崔亮谋杀旁的官员,自不在话下。 就在他们以为宰到肥羊,纷纷回家喊帮手来抬东西时,各山寨留守在云寨城内的青壮居然个个非死即伤!消息传回山寨,竟是窦宏朗的小老婆带着丫头小厮杀的!奇耻大辱! 最可恨的是那女人无比狡猾,待土匪们各领着人杀回云寨,她早跑的没了人影。不独她不见了,连同城内攒着还没分的粮食,全都不翼而飞。各山寨怒的血气翻滚,在城内举着刀子大喊:“杀了那婆娘!杀了那婆娘!” 可管平波躲在百户所,那是开国初年修建的堡垒。而各山寨休说统一调度,连个装相的武林盟主都没有。他们想杀进去,谈何容易?尤其百户所内此刻有了充盈的粮食,他们整一年都不消出门,谁能奈他何? 几个土匪头子剑拔弩张的商议着对策。县库里的粮食好有近两万斤,本地有名头的土匪不过五六家,本来一家能分好几千斤,自家吃了不算,还能卖些银钱。好端端的被人截胡了,能忍的就不是土匪! 这么多土匪齐聚城中,少不得打家劫舍奸淫掳掠,只把云寨城搅和的个天翻地覆。云寨人觉得天都塌了,不停咒骂着杀了崔亮的管平波。众土匪在咒骂声中,才知道管平波竟是怀着孩子大杀四方,不由骇然! 土匪在城中吵嚷,管平波却是在百户所内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百户所内有一处活水,里头养了好些鱼,通常在年底放水捞鱼,按丁口分派。平日里孩子们倘或要钓几尾,大人也不大管。于是陆观颐把腊肉切成小块,跟孩子们换新鲜的鱼,熬了鱼汤给管平波吃。 管平波乖乖的卧床休养,那日她叫谭元洲背她回来,并非真没了力气,而是忽觉肚子一阵抽痛,才只得劳累谭元洲。生怕来个先兆流产,这几天当真是动都不敢动。 几个受伤的队员也好的差不多了,唯有伤势最重的石茂勋依旧卧床。家里的鱼汤除了管平波,就他吃的最多,惹的队友好一阵笑话,都道他因祸得福。 养了好几日,管平波既没再腹痛,也没有传说中的见红,立刻原地满血复活,下床活动筋骨。一场真正的正面较量,让老虎营的队员们瞬间退尽了稚气。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让这群半大的孩子夜夜噩梦不止。早起看着对方的黑眼圈,想起差点死去的经历,只得彼此鼓气。解决了吃饭问题,白日里不消管平波叮嘱,练的更加卖力。 管平波走到百户所的武场,老虎营的队员们练的热火朝天。望了望天空,太阳暴晒。不由暗自感叹,幸亏谭元洲趁乱把盐弄了出来,不然都不够他们流汗的。有个有经验的老手很重要! 看了一回,眼尖的管平波发现了异常,逮着训练的间歇问道:“李玉娇,你的枪法怎地不同了?” 李玉娇看见管平波,扬起个大大的笑脸,兴奋的跺着脚道:“师父!你能下床了!” 管平波点头,笑问:“你方才是什么动作?” 潘志文跑过来道:“师父你不知道,孟百户的兄弟好生厉害,前日他见我们练习,就说我们的动作太傻,略略指点了一二。我们正要告诉你,谭大哥说待你好了再说,就先试试了。” 管平波眼睛一亮,忙问道:“他在哪呢?” 潘志文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宅子道:“那个就是他家,他怕晒,白日里都躲在家里的。” 管平波悄悄问道:“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性子?” 韦高义凑上来道:“听说叫什么孟阳秋,性子么,比较闷。听说他老婆生孩子难产死了……”话音未落,潘志文狠狠的踩了他一脚,“闭嘴!” 管平波摆摆手:“我不忌讳这个。我妈还是生我产后疾死的呢。此事咱们是要做个预备,自来生孩子便是儿奔生娘奔死,倘或我当真没了,你们就跟着谭大哥,尽量逃回巴州。不到万不得已,别撇下你们姑娘,她一个弱女子,落到土匪手里,只好去死了。” 韦高义脸色发白,颤声道:“师父……” 管平波笑着拍拍韦高义的肩:“我去会会孟百户的兄弟,替你们再寻一个师父也是好的。” 手被抓住,管平波回头,就见韦高义的脸涨的通红,哑着嗓子道:“师父不会死的!” 管平波一掌拍在韦高义的脑袋上,把他的头打的偏了偏,笑骂道:“废话!你师父是那么容易死的人吗?” 韦高义立刻傻笑开来:“那必须不是!” 管平波把欲围上来的孩子们撵去树下休息,嘱咐道:“中午别练了,中暑了更耽误工夫。我去去就来。” “我陪你去。”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是谭元洲。 管平波无奈一笑:“走吧!” 第86章 枪法 破败的庭院内,有颗梧桐。梧桐树下,一个光着膀子的人将一杆枪舞的寒星点点,银光皪皪。观其架势,乃标准的杨家梨花枪。谭元洲忍不住喝了声彩,赞道:“好枪法!” 管平波仔细看去,发现他便是当日接住崔亮人头之人。黝黑的皮肤,精干的肌肉,标准的练家子体型。居然是孟志勇那怂货的弟弟,哥俩个真不像呐。待到他一套架势毕,笑盈盈的福身一礼:“闻得公子屈尊指点小子们枪法,特来道谢。” 孟阳秋把枪靠在树干上,随意扯了块手巾擦着汗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管平波忙道:“要谢的。如今我们举步维艰,公子愿伸出援手,感激不尽。” 孟阳秋擦完汗,把帕子搭在竹竿上,又拿起水瓢从缸里舀了瓢水喝了个痛快,才道:“闲来无事做耍,奶奶太客气。” 管平波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如此精妙的枪法,着实佩服的紧。” 孟阳秋嗤笑一声:“有话直说。” 管平波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实不相瞒,我们通不大懂枪法,不知公子可愿与我们做个先生?” “家传枪法,不好外传,奶奶休得寸进尺的好。” 谭元洲笑道:“公子似姓孟,不姓杨。”按规矩,武学都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然而杨家枪却是宋末红袄军首领杨安儿之妹杨妙真所创,不也照例传的满天下,成为了枪法大宗?孟阳秋的推辞实在太敷衍了。 孟阳秋瞥了谭元洲一眼,没有接话,径自进了屋。管平波跟了进去,属于石竹特有的阴凉之气迎面扑来,在夏日里显的十分舒爽。屋里挂满了动物的皮毛,可见此人擅于打猎,想必弓弩之物也不差了。 孟阳秋见人跟了进来,倒不好撵的。何况管平波一介女流,竟胆敢直面土匪,为夫报仇,令人敬佩。引人在堂屋前的八仙桌上坐了,翻出两个竹杯倒满了清水,算是待客。 管平波打破沉默,笑问:“公子觉着我的鸳鸯阵如何?” 孟阳秋有些冷淡的道:“我没见过实战。” “土匪的尸首见着了,”管平波道,“可以猜的。” 孟阳秋看着管平波,半晌才道:“你想学我家传本事,出什么样的束脩。” 管平波问:“公子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 管平波轻笑:“非也。我借住贵地短短几日,便知公子缺的多了。” “哦?” “一缺出人头地,”管平波慢条斯理的道,“二缺善相马者;再则,不提心中志向,便只安居乐业,也是不容易的。公子说是也不是?” 孟阳秋兴致怏怏的道:“教了你又如何?” “起码比憋在百户所里强。”管平波继续游说,“明珠蒙尘,岂不可惜?” 孟阳秋看了管平波一眼:“你说话文绉绉的,不像习武的粗人。” 管平波道:“谁说我是粗人了?我父亲可是读书人!” 旁边的谭元洲摸了摸手臂,试图抚平方才乍起的鸡皮疙瘩。 孟阳秋也笑了:“小姑娘家家的,确实与众不同。” 管平波:“……” 孟阳秋岔开话题道:“你可知你把周遭的土匪得罪了个遍?” “嗯呐!” “所以我教你们有什么用处?出门就被杀了。” 管平波笑道:“公子此言差矣。人横竖是要死的,所以就不吃饭了不成?我帮着你们发了注横财,想是在贵所躲三五个月,令兄也是不好意思撵人的。我们练上三五个月枪法,未必就杀不出重围。”说着指了指谭元洲,“他这样的,我家有一群。到时长辈派人来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孟阳秋但笑不语。 管平波又道:“男子汉大丈夫,依附旁人过活没意思。如今早不是先前,朝廷也管不着你们军户,何不出去闯一番事业?百户所再好,也与你不相干。朝廷制度,做次子旁支的吃亏。你从我们手里赚两个零花钱,也不费什么不是。” 孟阳秋忍不住问:“你还有钱?不是都在我大哥家么?” 管平波敏锐的听出了孟阳秋言语里的不满,笑道:“我阿爷最是个讲义气的爽快人,那点子东西算什么?公子这般本事,若在我们家,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不信我,就只问我们谭大哥。我不怕当着你的面说话,贵所之贫寒,我们可是生平仅见。” 军屯是管平波见过最蠢的制度,没有之一。按照朝廷规定,不独不能离开卫所,连通婚都只能找军户。而卫所却是世袭,就如孟家,孟志勇袭了百户,孟阳秋就只得依附兄长过活。作为预备兵员,他不能离开卫所去行商读书,但也得不到军屯的田地。人口繁衍,几代下来,旁支沦落的跟乞丐无二。又有重文抑武,文官逐渐形成了官家豪强,大肆圈地,挤压卫所的生存空间。许多军户沦为了豪强或军官的佃农,饭都吃不饱,就别提战斗力了。 卫所制度的初衷,是为了减轻朝廷压力的同时有充足的预备兵源。然而人是活的,不是皇权手中的提线木偶。他们需要衣食住行,他们还有七情六欲。岂是一个制度就能解决所有?孟志勇当然可以怂,他再怂都有祖宗家业,有朝廷俸禄,还有兵丁可供驱使,不到天灾人祸且饿不死他。而孟阳秋呢?凭他再有本事,也只能混个候补。朝廷虽有武举,却因武职为世袭,多半也是世职走个过场,跟这帮旁支无关。可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没有路。陈朝不完才怪! 孟阳秋嗤笑一声,懒得接话。从窦家的排场便可知他们乃地方豪强。去地方豪强家里做打手,还不如他打猎来的自由自在。横竖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豪强许诺的“一番事业”,且打动不了他。 管平波本人是不大懂枪法的,她主要靠以前记的理论知识在长期的训练中调整。然而研发毕竟没有直接学快嘛!遂,继续游说道:“今次百户所发了一笔横财,看着多,却又真够几日嚼用?今年吃完了,明年呢?你们是军屯,堡外大片的田野。可土匪横行,卡住了水道与食盐,到头来你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还得与他们换食盐棉花。一年到头,尽为人做嫁衣。又有世间万物此消彼长,石竹人口逐年减少,野猪自然逐年增多。你们种的田,还不够野猪祸害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你堂堂一个习武之人,日日操心饭食,还有甚成就可言?我为何要杀入县城抢上一把?盖因我的人是该习武的,不是该上天入地觅食的。在此乱世之中,没有自保的本事,早晚做了人家的盘中餐,还不如搏上一搏。我们立刻有了吃的,才能保持战斗力,不遭人欺辱。公子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 见孟阳秋没答话,管平波把那日从崔太太身上抢回来的嵌宝如意云纹吊坠放在桌上,往前推了推:“此乃束脩。我等落难贫寒,还望公子莫嫌弃。” 孟阳秋瞠目结舌,宝石在石竹尤其难得,管平波出手也太大方了些。 管平波笑容不变。钱是死物。这话并非夸张,而是现实。就如孟阳秋所说,她把周遭的土匪得罪了个遍,随时处在死亡的边缘。金银本是为了延续生命而存在。一个金吊坠换提升鸳鸯阵战斗力的法门,怎么看都觉得划算。之前的话是愿景,但想打动人,金钱必不可少。可反过来说,只谈钱不谈情怀,同样是不行的。因为她没有足够的钱去闪瞎人狗眼,就只好一半一半了。 金吊坠被推了回来。 孟阳秋道:“若只要我日常指点,你已送了份大礼,无需再给束脩了;若想我正经八百的收徒,那就等你们有本事活下来再说。土匪云集云寨,想宰了你下酒,你还是把心思放在如何逃脱上吧。” 管平波皱眉,问道:“你兄长会把我们交出去么?” 孟阳秋笑道:“我们几百年的邻居,有什么不能谈呢?” 谭元洲脸色微变。倘或土匪只要他们的人头,不追究百户所搬走的粮食,孟志勇未必就不肯答应!孟志勇自然是想借着“李将军的未婚妻”升官的,然而土匪若集结袭击百户所,孟志勇如何选,可就不好说了。 管平波同样想到了此点,不是自己的地盘,终究有太多的不便。孟阳秋算好意提醒,当然也可能是恐吓。希望他们自己圆润的滚蛋,别给百户所裹乱。 想了一回,管平波问:“他们果真都在云寨?” 孟阳秋点头:“没了崔亮,他们的麻烦不少。”说着指了指自家墙上挂满了的皮毛道,“我也得靠着他才能活下去。他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与沿河的土匪一家家谈妥,但凡他的货物,按规矩给土匪孝敬。至少石竹左近,走他的渠道,都是能把货卖出去的。你一刀结果了他,几个寨子都想接他的班,你说你遭人记恨吗?” 管平波咯咯笑起来:“他们选不出老大,与我有什么相干?” 孟阳秋笑道:“你竟指望土匪讲道理?” 谭元洲忙问:“公子能送信出去么?” 孟阳秋道:“能,然而你家的救兵赶的及么?” 管平波道:“何必救兵!” 谭元洲惊讶的道:“你有法子?” 管平波再次确认:“土匪都聚集在云寨城内,消息属实么?” 孟阳秋道:“已在跟我大哥接洽了。” 管平波登时扬起了个大大的笑容,干净利落的起身,对孟阳秋道:“告辞!” 谭元洲追了出去,低声道:“奶奶!” 管平波停在土路上,招手示意谭元洲附耳过来,然后就在他耳边放了个炸雷:“虎自离山,千载难逢。石竹的小盐矿,我要了!” 第73章 引诱&鹤蚌&前夕 第87章 引诱 盐, 是人类存活必不可少的物资。华夏的土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盐矿盐田, 理应不属于稀缺品。然而从古至今必需品都是各路强人觊觎的对象。石竹盐矿亦是如此。 距离石竹县城云寨约四十里的地方, 有一个小小的盐井, 食盐产量仅供左近两三个县喝点淡汤。这也是隔壁罗蒙、谭城县能成为羁縻州的最重要原因。倘或没有本地的小盐井, 朝廷只消把控了食盐, 还有甚好谈的?故,盐矿虽小, 却系命脉。 窦宏朗未入石竹,便已查过此盐井。至石竹,首先看的亦是相关卷宗。根据之前看过的资料, 得知盐井如今在羊头寨手中。作为本地几大土匪团伙之首,管平波绝不信他们没有参与到谋杀窦宏朗的行动中来。管平波更不信一群土匪齐聚云寨是为了杀她,她一个女人, 且没资格被惦记。所谓杀她替兄弟报仇是假, 大概想抢崔亮留下的遗产才是真正的目的。管平波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崔亮这位掮客着实太敬业! 回到住所,管平波盘腿坐在床上思索。谭元洲跟着进屋道:“此事一个不好, 我们便交代在此了。” 管平波笑看谭元洲:“我们有得选么?” 谭元洲沉默。 管平波道:“首先,百户所不可全信, 我们得有自己的地盘。实告诉你, 这是我没来石竹的时候就定下的计划, 只来不及实施。你细想想,土匪才几个人?我们有多少人?不是在别人的地盘受埋伏,他们且奈何不得我们。其次, 我们没有粮食。抢自是能抢的,不独可以抢粮,还可以抢田。我却不想这么干,我不是土匪,不行土匪事。何况抢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以盐求存,是很好的路子。谁都要吃盐,想要盐,拿粮食来换。其三,也是我们最被动的一点。” 谭元洲忙问:“什么?” 管平波指着自己的肚子道:“孩子生下来,除非我舍的下,即刻溺杀,否则会是我们的拖累。甚至于说,不用太久,到下个月,我就是你们巨大的累赘。我们不能再指望旁人的庇佑了。不杀崔亮抢县衙,百户所不会真正收留我们。杀了崔亮,便是与土匪结了死仇。我们的每一步都是在钢丝上跳舞,一着错手,万劫不复。越是此等关键时刻,越要主动出击。因为,我们等不起。” 此言正是谭元洲所忧。他们一行外乡人,想要存活,谈何容易?赶上太平地界还好,水路密布,人人会水,扎个竹筏漂也漂回巴州了。偏偏是个土匪窝,又是带着一群女眷,明摆着遭抢。 谭元洲沉吟片刻,问道:“夺盐井,你有几成把握?” 管平波反问:“要听实话?” “假话哄孩子们也就罢了,哄我作甚?” 管平波道:“一成都没有。” 谭元洲:“……” 管平波道:“事实如此,我没去过盐矿,迷路都有可能。” 谭元洲艰难的道:“你是我见过最胆大妄为之人。” 管平波道:“我们有得选么?” “确实没有。” 管平波笑笑:“那不就结了?” 谭元洲长长叹口气:“我们一个本地人都没有,也只得亲自去探一回路了。但我们出门,姑娘怎么办?她腿脚不方便,我们不能带着走。待我们占了盐矿,那处必要防守,我们又如何来接?”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带走。” 谭元洲皱眉道:“怎么带?” 管平波道:“百户所有驴,我们买一头,把观颐搁在驴上即可。要趁早出发,才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谭元洲点头:“那我去预备。” 管平波跳下床,道:“凌晨出发,天还未亮,我们半数夜盲,很该做些准备。”说着就往武场去了。 武场依旧热闹非凡,不独老虎营在此,陆观颐与紫鹃也在树荫底下做针线。管平波拍手示意大家停下,笑道:“我们来做个游戏。” 众人齐齐望过来,管平波道:“游戏的名字,就叫老鹰捉小鸡。” 众人一头雾水。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你们按小三才阵拆成四组,石茂勋的位置由元宵补。盾牌手做老母鸡,狼筅兵做老鹰,其余的人跟在老母鸡后面,抓着前面那人的腰带,连成一串,躲避老鹰的追击。手离了前人腰带的就算被老鹰抓着了,你们可仔细些。四组比赛,看谁家小鸡坚持的最久。赢的今晚跟着我喝鱼汤!” 队员们齐齐咽了口口水,登时斗志昂扬。管平波重重的敲响了鼓,大喝一声:“开始!” 四只老母鸡与四只老鹰立刻展开了激烈的较量。管平波悠闲的踱到陆观颐身边,问:“做什么呢?” 陆观颐拿起手中的缝纫机,笑道:“孟太太收拢来的,她不会用,我哄她说是你做来耍的,已经坏了,讨了过来。趁着有空,把你们的衣裳补一补。” 管平波嗳了一声:“日子越过越艰辛了还。” 陆观颐手上不停,低着头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倒想的开。” 陆观颐抬头笑道:“横竖当家的不是我,我急什么?” 管平波撇嘴道:“改日就把你卖了换钱使!” 紫鹃一边叠着衣裳,一边调笑道:“奶奶都不知把姑娘卖了多少家了,我数数啊,有将军家的,有同知家的。哪天再凑个皇亲国戚,就齐全了。” 管平波白了她一眼,看着场内的游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常。 新鲜的游戏,引来百户所的人围观。有几个孩子也跟着有样学样,管平波毫不吝啬的告诉他们玩法。不一时武场内大呼小叫不绝,边上更是喝彩声不断! 孟太太听了动静走来道:“你们玩什么呢?” 管平波笑道:“看他们一天天的习武累的慌,叫松快松快。” 孟太太微笑点头,话锋一转,道:“你们那位谭小哥想买头驴,莫不是你们要出门?” 管平波笑指陆观颐道:“她原先在家不慎跌断过腿,这两日发作的厉害,走道就疼。我就想着索性买个驴,叫她学着骑。到时我们回家也方便些。” 孟太太不动声色的套话道:“家里有信了?” “哪儿啊,”管平波随口扯谎道,“只不过算着日子,妹夫该来迎亲了,定是要打发人来接的。”又叹,“本来早就该过门的,偏他那头耽误了,闹出多少故事来。待她出了门子,我算了却一桩心事了。” 孟太太捂嘴笑道:“你做嫂子的可真疼小姑子。” 管平波道:“她这性子,最惹人爱。太太说我疼她?你是没瞧见我们太太,那才是疼呢。我们家女儿少,有一个算一个的精贵。可不比我们胡打海摔的。” 孟太太笑着与管平波闲扯。她最是个精明妇人,百户所有一大半的事物是她管着,土匪跟孟志勇的交涉她尽知。心里盼着升迁,离了这鬼地方。腹中想了一回,故意对管平波道:“这几日奶奶怕是不知道,外头的土匪闹的厉害的紧!奶奶倘或要回家,可得仔细些。” 管平波故作不知的问道:“闹什么?” 孟太太看了看左右,没有闲杂人等,才悄悄在管平波耳边道:“他们说要杀进来,取你人头。把我唬的了不得,赶紧叫当家的仔细巡视,休叫他们钻了空子。” 管平波忙道谢,又道:“都是我们的不是,生累大人与太太。” 孟太太笑道:“你这话就外道了,我们都是朝廷的人,自当同气连枝。只是他们在外头盘桓,我心不安。”孟太太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也是我们自己不争气,堂堂百户所,叫那起子土匪围住动弹不得。哪像奶奶练兵得法,走出去个个抬头挺胸,好不威武!我们若有这等本事,定冲出去杀他几十个,只怕早因军功升上去了。” 管平波:“……”她竟能赶上了经典的买人头的戏码。据说卫所军功交易是常态,乃至于杀良冒功之事频发。八成是石竹本地的土匪多为生苗,长相与汉人略有不同,难以糊弄,才让本地良民逃过一劫。万没想到孟太太打着雇她剿匪的主意。怪道孟阳秋轻而易举的就把土匪算计她的事告诉出来,果然是恐吓呐!也难怪他好心眼的跳出来教枪法。好在他脸皮够薄,不肯要那金吊坠,不然亏死。 剿匪是管平波的目标,但她没兴趣与百户所合作。就算有人头,她何必便宜了外人。再不济窦宏朗是她男人,报上去让自家男人升个官不是更好?窦宏朗不值什么,窦向东待她还是没话说的。向上司证明自己的实力,是职业道德嘛。然而此事却可以利用。管平波心念一动,亦压低声音道:“山上剿匪多不方便,不若贵所设一局。放出风去,只说我挟持了你家儿子,才弄出这般动静。谁能杀了我,救出你儿子,你拿从崔家得的东西重谢。这么一来,便是真个有人能杀了我,那点银钱买几十个人头的军功,你也不亏。” 孟太太听完心中大骇!难道她看出了自家的谋算? 管平波微笑:“无本万利的买卖,你……做不做?” 第88章 鹤蚌 孟太太的心砰砰直跳。她其实打着更歹毒的主意,故意放出信儿,诱的管平波不信百户所,自家杀出去,她们跟在后头捡人头。如此,既不用吐出银两,更可以撇清,以免万一升不上去,不至于跟土匪没得谈。管平波却说出以身为饵的话,是吓唬自己么?余光扫过场内一群孩子,想起他们风驰电掣的在县城杀了个来回,不由呼吸急促。他们就在百户所内,翻起脸来,所内的老弱病残如何招架的住? 好半日,挤出个笑脸道:“我们怎能做此没天良的事!奶奶只管住着,等家里人来接,方是万全之策。” 管平波道:“我却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崔亮算计我男人,如今他生死不知,这个仇我是定要报的。崔亮已被我亲手斩下,那日杀入我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太太只管放话出去,我自报仇,与你不相干。便是我死在此地,绝不怨你分毫。” 孟太太的心猛的连跳几下,不敢答言。 管平波心中默默完善着自己的计划,低声道:“此事还请太太周旋。先把他们引进县城,我们则半夜里出门,拿毛竹做了梯子,悄悄爬上城门。窦家有暗道,我们躲在里头,待到天快亮时,人睡的最熟,我们悄悄就把人杀了,再无不妥的。” 孟太太颤声道:“你果真不怕?” 管平波垂下眼睑,低落的道:“他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是孤魂野鬼,有什么意思。” 孟太太干涩的劝道:“我听人说没抓着他,逃掉了也未可知。” 管平波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抽噎着道:“他果真活着,怎不来接我?便他是负心汉,我肚里总有他的骨肉。太太不知道,我们家人丁稀薄。通只有胡姐姐生了一个,还病病歪歪的,我们太太日日眼错不见的盯着,不然也不至于让我跟着赴任。那日诊出身孕,太太是知道的,我家还特特摆了宴席。”管平波用袖子擦着泪,却是越擦越多,不一时便哭出声来,“他定是没了!才不来接我的。” 陆观颐看着抱膝痛哭的管平波,整个人都不好了!知道管平波骗人一流,没想到还有说哭就哭的本事!紫鹃那傻丫头还把谎话信了个十成十,跟着就眼泪哗哗的掉。陆观颐暗骂管平波演戏也不通知一声,来不及酝酿情绪,悄悄的用力拧了下自己胳膊内侧的软肉,挤出了两行清泪。 场内的队员们见管平波哭了,呼啦啦的围过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 陆观颐忙道:“她想二哥,伤心了。” 整个老虎营的队员齐齐觉得尾椎一股寒意直冲脑门,鸡皮疙瘩从踝骨爬满全身!想老倌想的哭了的人,绝对不是他们师父! 陆观颐轻咳一声,板着脸道:“天不早了,今日轮到谁做饭呢?我们娘们说话,你们少听。” 跟管平波混了这么久,多少知道她的脾性。不知道又算计什么,韦高义给了孟太太一个同情的眼神,带着人一哄而散。 孟太太心道这泼货倒是个节妇,可叹可敬。忙拿好话宽慰她,好半日才把人哄住。 管平波红着眼圈,拉着孟太太的手道:“太太,你一定要帮我。” 孟太太顺坡下驴的道:“好,好,我帮你。你如此忠贞,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的。” 管平波道:“果真叫我为夫婿报了仇,日后定当重谢!便是我死了,来世结草衔环,必不相负。” 孟太太替管平波擦了眼泪,柔声道:“别说丧气话,邪不胜正,我信你能凯旋而归。” 管平波又憋出两滴泪,一脸感激的道:“谢太太!” 孟太太拍拍管平波的手,自回家安排了。 管平波戏演全套,一路抽噎到家,才收了眼泪,打水洗脸,挂好毛巾道:“白天的老鹰抓小鸡没分出胜负来?晚上再来一场!” 陆观颐:“……” 韦高义跳出来挤眉弄眼的道:“师父,你打什么坏主意呢?” 管平波呸了一声,道:“我就不许想汉子?我想我汉子怎么了?” 才进门的谭元洲听到这句,脚底一滑,险些没站住。暗道:姨奶奶你要点脸!装什么痴情女子?当谁没见过夫妻情深呐?你要对你汉子有一丝夫妻情义我就信了你的邪! 管平波扭头问谭元洲:“驴买到了?” “买到了,”谭元洲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管平波道,“我跟孟百户套了半日近乎,从他的书房里借了册本地地形图,你看看上头写了什么?” 管平波走到近前,狠狠的踩了谭元洲一脚,鄙视的道:“文盲!” 谭元洲痛的龇牙咧嘴,管平波哼了一声,抖开地图册,果然是本地大致的地形。却是只标出了大概方位,几乎无太大的作战价值。管平波心道:将来得培养出自己的测绘队伍,画得出作战图才是。古时的舆图乃军事机密,上头年年查验,想必孟百户没胆子送给他们。此时又没个纸笔,管平波只好默默记在心里,再让谭元洲还回去。 孟家得了管平波的首肯,立刻动作开来。管平波所料不差,土匪历经生死,遇到仇家,嘴上叫的凶,权衡利弊时比谁都精明。便是要收拾管平波,也不急在眼下。跑来百户所谈判,乃是想摸清百户所内的路数,看能不能杀进来把粮食抢回去。几百年来,土匪与百户所相安无事,管平波抢粮的这一招,却是挑起了鹤蚌之争。双方心怀鬼胎的拉锯,孟志勇自然不会说那儿子被挟持的话,只装作烦管平波日日来他家闹着讨回首饰布料,欲除之后快。土匪则是要求分一半的粮食,作为杀管平波的酬劳。双方你来我往的谈了好几日,终于约定七月二十五日借口邀管平波赶集,堵在县城诛杀之。 七月十八日,管平波再放出风声,道是窦家挖有地窖,里头亦有上万斤粮食。消息飞快的传播,差不多的寨子都红了眼,要知道一个寨子也就几十号人,上万斤粮食,能吃多久?凭空掉下来的,不要白不要。为此,他们勾心斗角、合纵连横,都打着独占的如意算盘,好悬没把那三十六计使了个遍。 七月二十四日,众土匪窝的得力干将齐聚县城,各家寨主吵了三四天,终是定下了个章程。他们从孟志勇处得了老虎营的名单,议定谭元洲为魁首,谁有他的人头,便拿最大份的粮食。往下便是管平波、韦高义、潘志文等。陆观颐与紫鹃并老虎营里的七个女孩,直接归在战利品内,谁抢到了归谁。为此,窦家的地窖谁也不许事先打开,须得办了正事,再公正的分粮。 吵的心力交瘁土匪越发怀念能居中调停的崔亮,奈何崔亮已死,只得请孟志勇做见证,为此又被孟志勇谈去了一千斤粮食,才彼此服气。 而管平波也没闲着,石茂勋暂不能上战场,但已经可以下床。为了他个病患,谭元洲再准备了一头大青驴,途中可与管平波换着坐。管平波又用竹叶编织了套衣服,到时候罩在陆观颐、紫鹃与石茂勋身上,当做伪装。还顺了孟百户家两串大蒜,好捏碎了用气味驱虫。 一切准备就绪,老虎营于七月二十五日凌晨悄悄的从百户所出发,直扑盐井而去。四把狼筅由韦高义与潘志文扛在肩上,其余的人单手拿着武器,另一只手抓住前一个人的腰带,摸索着前进。到此时,众人才知老鹰抓小鸡的意义,皆在心中暗叹管平波想的周到,却是不能交口称赞。只因为了避免说话分神或引人注意,每个人嘴里都含着块竹片,古时谓之衔枚,为行军专用,到了地头由上官检查,谁的不见了,军棍伺候。 太阳渐渐升起,驱散了夜里的淡淡凉意。众土匪摩拳擦掌等待管平波一行;百户所大门闭的死紧,预备坐收渔利;老虎营则是以每小时约三千米的速度在山中急行。从百户所到盐井,需要不停不歇的走三个半时辰。他们的时间不多,寅正出发,巳时末必须赶到。因为他们还得攻打,还得做出基础防御,方能保证万无一失。 未知的前路,让管平波略微体会到了当年红军长征的伟大。她在丛林作战时,雷达、通讯、枪械、汽车、专业的装备、完善的后勤一应俱全。而此刻她的人除了各自的佩刀与廉价的毛竹竿子制成的武器,几乎一无所有。她甚至不知道盐井的地形。可是他们不得不往前走。管平波感受着子宫内生命的游动,乐观的想,或许石竹盐井,就是她的井冈山,是她席卷天下的起点。手轻柔的抚过腹部,虽然我很欢迎你,但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啊! 与石茂勋交替着骑着毛驴,没有表,不知道时间。管平波回忆着资料的细节,与脑海中粗劣的地图进行对比。大山里迷路很容易,但去盐井的路并不难找。来往的人太多,不通水路的盐井还须少量的骡马运输,沿着痕迹,在太阳高悬之时,看见了位于山谷中的片片盐田。 午时初刻,土匪没有等到管平波。百户所大门紧闭,拒绝应答。群龙无首的土匪登时各抒己见。有要去袭击百户所的,有要求先开窦家粮库的,彼此寸土不让,吵做了一团。 至未时,火气旺盛的土匪们终于吵出了共识,各派一人看守窦家,余者喊着杀了管平波为兄弟报仇的口号,浩浩荡荡的往百户所冲去。 孟志勇站在百户所的墙头,满脸堆笑,心中暗骂管平波不中用,怎么还有这么多强盗? 羊头寨的寨主怒气冲冲的在门口大喊:“孟百户,你说话不算话,当我们是棒槌!速把那娘们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孟志勇啊了一声,惊讶道:“她清早就出门了呀!” 石牛冲寨的寨主冷笑:“孟百户,我们敬你是几世的邻居,方跟你一起发财。你要不识好歹,休怪爷爷的刀不认得人!” 孟志勇一脸莫名,跳着脚道:“她真出去了!天不亮走的!还借了我们两头青驴!莫不是从水路跑了吧?” 石牛冲寨主呸了一声,喝道:“跑你娘!水路是我家天下,她跑了我能不知道?我劝你别打那官官相护的主意!当官的我杀的多了,不差你一条狗命!” 孟志勇慌乱的看着左右,颤声道:“快,快,快去喊阳秋来!” 土匪见了孟志勇的怂样,更为得意,扯着嗓子在城下骂的唾沫横飞!突然,百户所的城墙上齐刷刷的布满了弓弩。孟阳秋一身戎装上到城墙,居高临下的道:“何人敢在百户所撒野?不怕死的,尽管放马过来!” 羊头寨主仰天大笑,指着孟阳秋道:“你有种!” 孟阳秋冷眼看着颤抖不止的兄长道:“一众土匪,叫嚷着要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这般谎话你也信?”说毕,一记飞枪掷下,砰的插入地心,断喝,“谁敢轻举妄动,我叫他有来无回!” 第89章 前夕 管平波立在土路上往下看,一条小河绕谷而过,形成了盐井三面环水一面环山的地形,是个很好要塞地形。有别于石竹常见的绿意盎然,盐井的后山是此地难能一见的石头山。底部人工架设着层层叠叠的盐田,越往上越显陡峭,想从后山袭击,一穷二白的他们暂时做不到。再看前方,河水不深,然而河边挖了壕沟,把一片平底圈的严严实实,只余下木桥与外界联系。 谭元洲看了一回,道:“不大好打。” 管平波轻笑:“如何不好打?” 谭元洲自知失言,兵临城下,怎可灭自己威风?忙笑道:“奶奶素有长材,我听指令便是。” 管平波又看了看周遭环境,命道:“时间不早,我们立刻入谷。” 众人无异议,一行人沿着山道蜿蜒向下。盐井位置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位于山谷,其间情景一望可知,毫无埋伏可言。盐井有简易的瞭望塔,亦看见了他们。只见一行人里,又是毛驴,毛驴上还骑着个穿裙子的女眷,就当是商队欲来买盐,并不在意。 管平波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走到了山谷间,稍微绕行一段,躲到了盐井的视线外,原地修整。韦高义等人终于可以吐出嘴里的衔枚,难受的只砸吧嘴,拿起水壶猛一阵灌。他们原先拧盖的水壶自是落入了土匪手中,幸而练兵的茅棚里扔了些备用的,三五个人共用一个,勉强凑活。喝完水,又掏出口袋里的腊肉饭团,三两下的吞入胃中。 谭元洲一面吃着饭团,一面在探寻地形。不一时找到了一丛乱竹,旁边一人多高的草茂密生长。折回来,扶着陆观颐蹲在草丛里,用管平波编织的竹衣罩在她头顶,轻声嘱咐道:“毛驴我牵到别处,免的露了行迹。你们躲在里头,不可擅动。草丛中有许多蚊虫,你们隔一段时间,就捏碎些大蒜,或能抵御一二。” 石茂勋艰难的爬了上来,低声道:“谭大哥放心,我定能护住姑娘,你们也要小心。” 紫鹃惶恐的看着左右,抖着声音道:“我们会不会被发现?” 陆观颐找了个位置坐下,心中万分不安,忍不住道:“平波呢?” 管平波在下头做战前动员。出门前已经说过的话,耐心的重复一遍。只听她道:“我们在云寨被埋伏,在百户所被出卖,皆因客居别人的地盘。想要安全的等待巴州来接,寄居是条死路。我有孕在身,而你们分开了,就是盘菜。倘或落入土匪手中,只消把我们分开,大概唯有谭元洲还有一线生机,我们都是个死。盐井你们方才看见了,我们杀进去,毁了吊桥,加强工事,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得我们。这群土匪没文化,不懂科学,傻傻的留了个木桥给我们。待我们拿下此地,我带着你们做个活动的桥。夜里吊起来,有人来买盐才放下,保管万无一失。当务之急,就是趁着他们内里空虚,一举夺取。” 稍停,又继续道:“谭元洲会补上石茂勋的位置,三队注意配合。此前对着他们的青壮,我们都没吃亏,一群看家的老弱更不足为惧。今次我要保护元宵,也要担任号手,师父娘两个是生是死,就看你们了!” 韦高义与潘志文郑重的点头。 谭元洲从草丛里滑下来,管平波对着陆观颐的方向挥了下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阳秋在城墙上与土匪对峙,百户所内的废柴们早拉不动弓,小弩的杀伤力极小,幸而土匪们没有盔甲,勉强算得上威慑。此时此刻,他才知管平波把百户所坑了个彻底。两万斤粮食,在贫寒的石竹,足以让百户所怀璧其罪。几百年的均衡被轻易打破,剩下的是为了这些粮食,无穷无尽的厮杀。可他们能不要粮食么?做不到。在吃不饱饭的岁月,很少有人能经得起这般诱惑。 管平波就能抵御诱惑,她甚至连自家的存粮都不要了,就这么消失在石竹。或许这才是她的目的,横竖四面楚歌的她再无活路,不如设一场局,大家鱼死网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无辜,每一个人都是她的仇人。所有人一齐替她陪葬!孟阳秋面沉如水,好阴毒的计策,好狠戾的女人! 弓弩的箭头灰蒙蒙的,却比泛着寒光还可怖。斑驳的锈迹,等同于淬上了巨毒。悍不畏死的人类里,从来不包含土匪。坚毅果敢的品质需要信仰的滋养,而土匪眼中只有钱财女人。他们的确凶悍,却并非不可战胜。 土匪们举着武器,凶神恶煞的盯着墙头。孟志勇吓的抖如筛糠,低声道:“他们夜里会不会杀进来?” 孟阳秋道:“我们都是砖头房子,关上大门,每一座院子都是个堡垒,便是他们摸进来,又有何惧?” “可、可他们能翻进百户所,就能翻进院墙……” 孟阳秋忍着气道:“那你想怎样?” 孟志勇没了答言,只好继续抖着。墙上的人也开始发软,他们早没了祖宗的悍勇,与寻常百姓无二。许多人的弓弩压根就是坏的,不过拿出来装相。看着土匪雪亮的刀锋,一个个心慌不已。 底下的土匪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来自不同的山寨,都不愿自己人送死。且没有攻城器械,轻易打不进百户所。所内丰厚的粮食,自成一体的水源,让他们能坚守一年。 羊头寨主突然发出一声冷笑,阴测测的威胁道:“你们的屯田不打算要了么?” 孟阳秋毫不示弱的道:“你们守在军屯里,寨子不打算要了么?” 双方僵持了足足半个时辰,百户所的人在孟阳秋的长。枪威胁下,不住的磕着牙齿,“毫不退让”。六家冲的寨主忍不住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现有防备,我们讨不着便宜,不如回城分了窦家的粮食再说!” 杉木田的寨主咬牙切齿的道:“太便宜他们了!”又酸溜溜的对牛头冲寨主道,“你们家有水路,倒是不怕他们。” 牛头冲寨主没好气的道:“水路又不是我一家的!再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羊头寨主一声冷哼:“早晚我要他跪下叫我爷爷!走,回城分粮去!” 牛头寨的人在后呸了一声,低声骂道:“草他娘的忘八羔子!守着盐井,就当自己是爷爷了!” 一众土匪骂骂咧咧的退走,虚张声势的孟阳秋大大松了口气。扭头对瘫在地上的孟志勇道:“大哥,好日子到头了,我们的兵丁该练起来才是!” 孟志勇大口喘着气,好半晌才道:“练什么练?怎么练?那帮土匪身经百战,打起来我们就是送死的。他们死的起人,我们死不起!”扶着墙艰难的站起来,唤孟阳秋搀他回家。至家中关了大门,才低声骂道,“你蠢不蠢?练兵!练兵!满脑子就知道练兵!我们通共才一百多户人,死的起吗?战死的家眷我们养的起吗?你当我不想练?我们守着这破地,没酒没肉,又种田又练兵,你当他们傻啊?扔了田里的活同你练?他们老婆崽子吃什么?便是有了军功又升不上去,何苦白费力气。你不信现在出去喊一嗓子试试,看谁搭理你。一个不好他们全跑了,我们一家孤身在此,那多被杀了的县令就是我们的下场!你给我长点脑!” 孟阳秋胸口起伏,压制着熊熊怒火,懒与兄长争辩,把门砰的一甩,回家去了。 比孟阳秋更怒的是土匪们。好容易找了个回城分粮的借口,起开窦家地库,竟只有二十袋粮食!他们来了七八个寨子,二十袋够干嘛的?光这几日聚集云寨,消耗的便不值这点子。土匪们出离愤怒了! 羊头寨主道:“我们上当了!” 桐木冲离羊头寨近,一向跟着羊头寨混,忙问:“怎么说?” 羊头寨道:“你们想想,窦家上万斤粮食,是听哪个说的?杀了那婆娘,拿一万斤粮食谢我们,又是哪个说的?我早说了,汉人狡猾不可信!有个崔亮,你们就当汉人个个是好人了?”扭头对石牛冲的人道,“上回你们的人被窦家杀了,人头就是姓孟的拿去跟上头的狗官邀的功。我告诉你们,现姓孟的使的绝户计,拿着粮食哄我们抢,我们自家杀起来,他好在后头捡便宜!甚窦宏朗的小老婆,就是他的幌子!一个女人那般厉害,你们信吗?” 六家冲的没底气的道:“那日我们逃回去的兄弟说就是那女人杀的……” 桐木冲的吐了口唾沫,道:“我们中计了!嬲他娘,汉人没一个好东西!” 六家冲的还想说什么,却是被群情激奋的怒骂生生压了下去。 石牛冲寨主等了好半日,待众土匪骂爽快了,才道:“我是个暴脾气,现就去杀了姓孟的,你们去不去?” 杉木田的齐声喝道:“去!” 石牛冲的道:“好!够胆量!我们先说好,哪个杀了姓孟的,百户所的地盘归哪个!” 羊头寨的不同意,反驳道:“百户所还有地,万一谁捡了条臭鱼,难道我们的兄弟就白死伤了?” 石牛冲的也怕为他人作嫁衣裳,忙道:“那谁杀姓孟的,就谁要五千斤粮!余下的谁杀的成丁多,谁就要百户所。屯田按人头分。女人孩子老规矩,谁抢了算谁的!你们服不服?” 怎么分配早吵过八百回了,羊头寨的人见石牛冲的说的还算公道,率先同意。接着六家冲、桐木冲、杉木田、清山壁等都应了。各自回自己的地盘埋锅造饭,预备今天夜里,拿下孟志勇的人头祭旗。 与此同时,羊头寨的守门人忽见桥对面来了一队奇怪的人,顿生警觉!嗙的一声铜钹,余韵荡漾开来,随即尖锐的竹哨声响彻了整个村落。 管平波当机立断,轻喝一声道:“擂鼓!冲!” 第74章 捣毁&杨朵&埋伏 第90章 捣毁 羊头寨的青壮尽数去了云寨运粮, 只余十几个年轻的留守。 见有人气势汹汹的杀进来,忙七手八脚的关寨门。 韦高义冲到跟前,还不待变阵, 大门砰的关上, 险些没刹住车。 管平波走近前来冷笑:“不过是木头家伙, 有什么好怕的?点火, 烧寨门!” 张四妹与祝芝蓉同时打火。 暴晒了大半日的木门本就带着温热,粗糙的树皮更是绝佳的引火物。 不一时门上就冒出丝丝青烟。 管平波暗自总结经验,下回行军得带一罐油,能用火攻的就不消客气! 羊头寨的人惊的在道路上飞奔, 拿着大刀, 把盐井里干活的工人一个个往外撵!工人迟钝的直起身子, 茫然无措的看着来人。 突然一声惨叫,惊醒了浑浑噩噩的工人, 一个女孩厉声尖叫:“小五!!” 名唤小五的男孩子木偶一般软倒在地。 鲜血从他的肩颈处汩汩流出, 把泥土染成了红色。 羊头寨的人收回砍刀,恶狠狠的道:“出去迎敌, 后退者死!” 工人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拿起木棍等物, 排着队往外走。 一把砍刀挡在了方才尖叫的女孩子身前:“你不用去。” 女孩子惊的后退几步, 脚底一绊, 跌倒在地。 几条瘦的只剩皮包骨的狗围了上来,低声呜咽。 女孩大口的喘息着,瘦削的脸庞上, 无神的双眼泪珠滚落。 她最后的亲人,都要死了么? 木门蹿起了火苗,青烟直上,陆观颐躲在草丛里不敢动弹。 距离太远,她听不到管平波的任何动静。 远处的青烟,不知是吉是凶。 大蒜的气味刺激的她眼睛泛红,可裸。 露的皮肤上还是爬满了蚊虫,在她的脸颊与手背上叮出了一个个的大包,奇痒难耐。 身处林中的恐惧,比留守在百户所时更甚百倍。 三寸长的蜈蚣从脚边爬过,树上的毛虫时不时砸在头顶。 彩色的蜘蛛拉着线,在眼前晃动。 陆观颐缩成一团,心中不住的念:平波,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羊头寨内的人嘶吼着,忙乱的端水灭火。 水浇在火焰上,刺啦作响,烟雾随之变化。 张四妹有些紧张的问:“师父,怎么办?” 管平波沉着的道:“静观其变。” 攻城方法有许多,奈何他们一无所有。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世间土匪,多半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尤其是匪家必争的盐矿,几乎相当于养蛊。 因此土匪多半凶狠,但也多半没有积累。 就似羊头寨,竟是从未想过有人会用火攻。 搁在平时,便是火攻也不怕,寨子人多,三两下就扑灭了。 可此时少了青壮,又没了主心骨,反应就远不如之前。 大门彻底燃烧时,几盆水根本奈何不得。 水边多风,在风的助威下,火势越来越旺。 土匪驱使着工人抬水,工人却似听不懂人话,鞭子打在身上,都不知道疼,慢吞吞的动作,看的土匪怒火丛烧。 谭元洲看着火势,搬起路边一个大石头,碰的往门上砸去。 碳化的木门登时出现了个缺口,燃烧面积加大,火势更加凶猛。 寨子里的几个土匪彻底慌了神,举起砍刀恐吓,试图吓退来人。 谭元洲嗤笑:“老子当年玩剩下的。” 管平波严肃的道:“团队是第一位的,谭元洲你别逞英雄。” 谭元洲有些不情愿的应了。 太阳开始偏西,山谷中酉时便要天黑,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不独队员夜盲,留在山上的陆观颐也会陷入危险。 就在此时,工人们终于挑来了水,把烧的差不多的火势扑灭了。 管平波:“……”里头住的是间谍吧!?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管平波立刻下令,再次冲锋!盾牌手箭步向前,利用后腿的蹬力与厚实藤盾的保护,哈!的一声,撞烂了碳化的木门。 元宵的鼓声响起,鸳鸯阵迅速变成四个小三才阵,齐声大喝:“杀!” 管平波平时的军歌训练派上了用场,二十五个人中气十足的喊声,从一开始气势就截然不同。 拿着木棍的工人木然的站在前方,管平波怔了怔,急急下令:“只杀拿刀的!”却是在挺近过程中,工人一哄而散。 管平波灵机一动,大喊道:“我们是官军!善待俘虏,缴械不杀!” 工人们齐齐一呆,手中的木棒纷纷落地。 尖锐的女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用极生硬的汉话叫嚷:“官军!真的是官军?”不用旁人回答,她自己又叫起来,“官军救命!我们是良家子!是良家子啊!救命!救命啊啊啊!!!” 管平波当即回应:“协助官军剿匪者,重赏!人头换腊肉!大家一起上!” 元宵的手一僵,低声道:“还要不要敲鼓?” 管平波道:“别急,等一下!” 清亮的女声再次响起,此回却是听不懂的苗语。 羊头寨的人跳着脚用苗语对骂,又用砍刀来砍工人。 工人僵直着身体,不知躲避。 砍刀迎面落下,工人方瞪大眼,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么?死了还挨饿么?” 管平波暗道一声不好!正欲扔出匕首救人,电光火石间,一条大狗扑来,狠狠咬住了土匪的咽喉!紧接着一个瘦弱的女孩跟了出来,她身边的三条狗纷纷扑向土匪,奋力的撕咬。 管平波看呆了,卧槽!狼狗!!可以做军犬的狼狗!什么情况!? 土匪被狼狗追的抱头鼠窜,本就只有十来个留守的土匪,登时就被咬死了五人。 谭元洲打了个寒颤,狼狗的战斗力太强了! 老虎营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自己还没出手,土匪就快不行了?然而狼狗们都只剩皮包骨,想是饿了许久,见了血腥,再不肯听从主人的命令,就在原地狂吃土匪的尸体。 太阳西斜,照出他们长长的身影,管平波当机立断的道:“列阵!杀尽土匪!一个不留!” 余晖散尽,不知老窝被抄的羊头寨主领着人扛着毛竹制成的梯子对百户所猛烈进攻。 石牛冲寨的也不甘落后,用蓖麻油浸过的布条做成火箭,射向百户所内的屋顶。 百户所内的房子皆为青砖制成,屋顶却是木结构,在夏末的夜里,迅速燃烧。 孟志勇急的在家乱窜,一叠声的催促妻子:“快快快!捡银子!器皿不要了,路上花不掉!!” 孟太太带着两个儿子,慌乱的打包,骂道:“闭嘴!” 孟志勇只好在家转圈,又问:“阳秋呢?” 孟太太不再搭理他,收拾了细软,往身上一捆:“走后门!” 孟志勇一家子就往后头急行,哪知行到后门,堵了一大群人,外面杀声震天,竟是无路可逃!孟志勇眼前一黑,当下就尿了裤子,浑身剧烈的颤抖,不一时,竟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孟阳秋气的头都炸了!勉力喊出几个日常一起习武的好友,鼓舞道:“是男人就别怕死!叫人杀进了家门,我们死也拉上几个垫背的!他们只有刀,我们却是枪!我们怕他个鸟!” 应者寥寥,孟太太哭道:“你别充好汉了,还有匹马,你骑上马,带你侄子走!” 孟阳秋怒道:“一匹马怎么骑三个人?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全都给我挺起腰来!要死也别他妈给我跪着死!” 话音未落,背后就传来了阵阵喊杀。 土匪已借着竹梯翻墙而入,从内打开大门,涌了进来。 再看后门,墙头骑上了土匪,拿起竹竿插在地上,就有源源不断的人顺着竹竿往下滑。 后门轰然打开,两处土匪把百户所的人包的个严严实实! 孟阳秋再来不及废话,大喝一声:“杀出去!”说毕,抄起梨花枪,扎、刺、拦、拿十八般武艺尽数用上,把一杆铁枪舞的水泼不能入,转瞬之间就刺伤了三五人!血迹顺着枪头的红缨点点滴落,百户所的壮丁们方才醒过神,跟着舞动起来。 一寸长一寸强,梨花枪作为步兵之王,单打独斗时,土匪良莠不齐的砍刀岂是对手?然而纵横江湖的土匪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以妇孺为盾,逼的几个梨花枪手施展不开。 场内女人孩子哭声喊声不止,为数不多的青壮一触即溃。 亲人一个个倒下,孟阳秋强忍着悲痛,浴血杀敌。 混乱中,妇孺转瞬即亡。 方才震耳欲聋的哭声越来越微弱。 屋顶耀出的火光照亮了地狱,百户所仅剩的六人背对着背,围城一个圈。 执枪的双手因力竭而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喉咙干似火烧。 胸腔撕裂的痛,不知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六亲死绝而悲伤。 就这么一小会儿,才一起吃晚饭的亲人,天人永隔。 或许不会永隔,或许下一刻,就可团聚。 见六人摆出阵型,土匪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阴鸷的眼神盯着最后的有生力量,等他们支撑不住,便可屠杀。 忽然,一个人道:“等下我断后,你们朝山上跑。” 孟阳秋心中一抽,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言语都是徒劳,不想死个干净,就只能有人率先牺牲。 死死抓住枪杆,一字一句的道:“有朝一日,我定杀尽土匪,为枉死的人报仇!” 那人轻喝一声:“走!” 六人同时冲出,土匪拔腿狂追,至山脚,最末二人停下,舞起了杨家枪。 剩下四人死命往林中逃窜,受惊的鸟儿呼啦啦的飞出巢穴,猫头鹰凄厉的叫,拍打着翅膀从孟阳秋头顶掠过。 他们越跑越远,越跑越远,伴随着踩着落叶的沙沙声,彻底没入了丛林。 第91章 杨朵 峨眉月下,影入平江。 夜风从山坡呼啸而下,树梢飞舞,竹枝摇晃。 一条蛇从身后游过,陆观颐被那股寒意冰的浑身僵直。 虫鸣吵的人越来越暴躁,又累又饿的身体越来越冷。 陆观颐不敢去想最坏的结局,能做的唯有等待。 突然,头顶的伪装被掀开,随即双手落入温暖的掌中,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找到你了。” 陆观颐的眼泪唰的流下,抽回手,紧紧抱着管平波的腿,泣不成声。 管平波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又问:“紫鹃!石茂勋!你们在哪?” 石茂勋也快哭了,哽咽着道:“师父……” 管平波轻笑:“好了,还不到能哭的时候,跟我下山,且有许多事要做。” 跟在后头的韦高义毫不留情的耻笑道:“我们打仗的还没哭,你倒先哭上了。 我们老虎营什么时候出了怂包了?” 石茂勋没答话,赶紧擦了泪,顺手搀起了紫鹃。 管平波知道,等待比战斗更煎熬。 她牵着陆观颐的手,柔声安抚着三个吓坏的人,慢慢的走到了山下。 才走过木桥,谭元洲就大喊:“回来了!潘志文,带人来锯木头!” 老虎营的男孩子就分成了两组,站在木桥两头,在谭元洲的号令下锯起了木桥。 听见熟悉的声响,陆观颐终于放松下来,松开了手,轻声道:“我自己走。” 管平波放开陆观颐,把他们三人带到寨中。 寨内饭香弥漫,一群面黄肌瘦的人坐在地上,抱着碗往嘴里倒着粥。 一碗吃尽,眼巴巴的看着锅,却不敢轻举妄动。 伙夫张四妹搅动着锅里的粥,大声笑道:“你们别看了,饿了那么许久,一气吃多了会撑死的。 明天再吃吧。 我们是官军,不是土匪,不会饿着你们的!” 陆观颐悄声问道:“这些是?” “不知道。” 管平波笑了笑道,“反正不是土匪,我还没问。 你们先吃点粥,晚上还有一顿。 我去看他们锯木头。” 紫鹃问道:“为什么要把桥锯断?” 管平波道:“因为现在防守的变成了我们。 大门被我烧了,恰好拿木桥的材料重新做个门。 羊头寨的土匪挺会过日子的还,有米粮有腊肉,本地又有水,寨子里还有红薯田,撑两个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惜地方还是不大,待我腾出手来,把工事扩大,开辟盐田,弄几个大型机械,把盐产量翻几番,咱们就不愁吃的了。” 说毕,把陆观颐扔给张四妹,自去瞧防御工事。 效率来自于协作。 老虎营的人习惯了号令,谭元洲指挥的异常轻松。 十几个男孩子齐心协力的把木桥锯成了两截,用圆木滚到山寨门口,又用绳子拉的树立起来。 预备固定。 十几个男孩子分成了八组,内外各四组,拿着木槌,在元宵一二一的口号声中,规律的敲着楔子,直把它们深深的扎进土里。 整齐划一的动作,显得蔚为壮观。 带着四条大狼狗的女孩抱膝坐在门口,呆呆的盯着挥汗如雨的老虎营,一言不发。 外头的楔子打好,谭元洲带着人顺着竹竿爬上来,跳进墙内,见了管平波,笑叹道:“从此要心力交瘁的防守了。” 又缓缓走到女孩不远处,蹲下,轻声问,“小妹子,你的狗能帮我们看家么?” 女孩腾的起身,掉头就走。 谭元洲对管平波无奈的笑了笑,道:“走吧,我们吃饭去。 今夜土匪大概不会回来,抓紧时间睡觉,明天才见真章!” 管平波早累的眼皮直打架,打着哈欠吃了饭,澡都懒的洗,倒头便睡,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张四妹与祝芝蓉两个伙夫再次煮起了大锅饭。 腊肉丁混在饭里,引的众人口水直流。 羊头寨还剩几个妇女孩子,管平波没动他们,暂先软禁在屋里。 工人倒是自由,管平波带着老虎营维持着秩序,令他们排队打饭。 待他们都领了饭食,才是陆观颐与紫鹃,再是老虎营一队二队,管平波执意排在了最末。 按着人头煮的饭,最后一份反而略多些。 管平波端着碗惬意的吃着,就见那带着狗的女孩把自己碗里的饭扒了一半给旁边的男孩,忙走过去问道:“吃不饱?” 那个男孩子瑟缩了一下,不敢答话。 管平波对女孩笑道:“我能坐你旁边么?” 女孩点点头,管平波便挨着她坐了,头一句话便是:“你生的很漂亮。” 女孩没答话。 管平波又道:“你的狗也很漂亮!” 女孩没说话,低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饭。 管平波扒了一口饭才道:“不舒服?没胃口?” 女孩快速的把饭吃尽了,又沉默了许久,才道:“你真是官军?” 管平波道:“我老倌是县令。 算是官军吧。” 女孩又问:“流民走了么?” 管平波愣了愣,才道:“走了。” 女孩再问:“我们不想煮盐,你能放了我们么?” 管平波道:“可以。 但你们一群半大孩子,出去会被土匪杀了的。” 女孩脸色一白。 管平波笑了笑:“跟着我吧,也煮盐,但叫你们吃饱饭。” 女孩突然恶狠狠的道:“你要是骗我,我就叫狗咬死你!” 管平波轻笑:“行!” 女孩子突然又变的落寞,垂眸道:“羊头寨的人骗我们!”说着抽抽鼻子,落下泪来,“我们带着粮食和银子来投,他说给他晒盐就给我们饭吃。 但他骗我们!每天就只给一碗粥。 我们没力气跟他打,只能累死在盐田里。 我们寨子里的人死了好多!阿爸他们拿命换的命,都活活累死了!”说到此处,女孩痛苦的嚎啕大哭,用苗语喊着阿爸,再说不出其它。 管平波默默的陪着女孩,良久,才道:“我阿爸也死了。 可他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 女孩伤心的哭着,管平波岔开话题道:“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女孩抽噎着答道:“二狼、三狼、四狼、五狼。” 管平波笑问:“怎么没有大狼?” 女孩咬着唇道:“大狼死了,被他们杀的。 他们……很会打狗。 用那种长长的棒,一棍下去,大狼就死了。” 女孩用袖子一抹泪道,“我的狗很厉害的,要不是饿的没力气,才不会被打死!”说毕,又呜呜的哭起来。 管平波不小心踩了个雷,只得换了更安全的话题道:“你叫什么名字。” “杨朵。” “好可爱。” 管平波由衷的赞道。 “我阿爸叫我阿颜朵。” “小名么?” “嗯。” 管平波伸手揉揉阿颜朵的头发:“你多大了?” “十四。” “我十六。” 管平波笑道,“你要叫我姐姐。” 阿颜朵忽然问:“羊头寨的土匪去哪了?” 管平波答:“县城。 他们还会杀回来。” 阿颜朵一呆:“你不是杀了他们才来的?” “嗯呐。” 管平波道,“所以姐姐求你留下,有狗的话,他们夜里偷袭不了。 白天我不怕他们。” “你帮我养狗吗?” 管平波有些为难的道:“我不会打猎,狗不能吃腊肉啊,太咸,会病死的。 你认识养兔子的人吗?我养兔子给他们吃。” 阿颜朵道:“我会打猎,你放我出寨子,我就能打猎了。” “你?” “我们!” 管平波点头道:“可以,反正晒盐挺简单的。” 阿颜朵看傻子一样看着管平波:“晒盐简单?” 管平波笑道:“先休息几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对了,你要会打猎,就猎两对兔子回来,要活的。 我们养兔子吃肉。” “兔子真的给狗吃吗?” 管平波还指着这群凶残的狼狗看家,斩钉截铁的道:“给!” 阿颜朵想了好久,才不情不愿的道:“那要我陪你睡吗?” 管平波差点给口水呛着,忙安抚道:“我是女的。” 阿颜朵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好半晌,又道:“我也不想陪那个人睡。” 管平波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正是在巡视的谭元洲。 深深叹口气,这群土匪干的都叫什么事!才十四岁,山里的孩子,懵懵懂懂,就被人如此糟蹋。 伸手摸了摸阿颜朵的头,道:“姐姐教你习武,以后谁要逼你,你就阉了他!” “好。” 阿颜朵又停了半晌,道,“我们吃饱了,去打猎。 那几个人不够二狼他们吃几天。” 管平波抽抽嘴角,觉得她跟土人的意识形态就不是一个次元。 然而她现在很想把人忽悠住,好多四条看门狗,以免夜里睡不好觉。 既然狗的主人想出去打猎,她也没理由拦着。 只得嘱咐道:“你们才吃了一顿饱饭,去四周看看也就行了,能打着最好,没有就过几天恢复了体力再说。 别往深山里钻,危险。” 阿颜朵顿住,转身盯了管平波好一会儿,终于下了个结论:“姐姐,你是好人。” 被派了好人卡的管平波:“……” 阿颜朵看了看管平波略微凸显的肚子,问:“你怀孕了?” “是呀。” 阿颜朵点头表示知道:“那我夜里不回来了。” “啊?”两句话有上下关联性么? 谁料阿颜朵灿然一笑,对管平波认真的道:“我喜欢你!我去抓鸠鸡给你吃!” ======= 第92章 埋伏 结果,阿颜朵是哭着回来的。 管平波无奈的蹲在一旁递帕子,听着阿颜朵抽噎的叙述:“我们是没吃饱才走不动的,过几日一定能抓鸠鸡给你吃!” 管平波憋的满脸通红,才没有笑场。 这群孩子太可爱了,大清早雄赳赳气昂昂的扛着弓箭出门打猎,结果还没上山,全累趴下了。 蔫头耷脑的回来,只觉颜面大失,纷纷吹嘘当初打猎有多猛,把管平波等人笑的半死。 阿颜朵还没哭尽兴,紫鹃走来道:“阿颜朵,你头发都结块了,我翻出了好些茶饼,你快随我来洗头。” 阿颜朵登时哭的更大声了:“我才不要洗头!洗头好烦!” 管平波哄道:“乖,保持干净不容易生病。 我们都是三五日一洗的。” 阿颜朵道:“头巾难拆。” 管平波不容分说的道:“我们的人都不许有虱子,你且去洗头,叫紫鹃姐姐用篦子给你篦上一篦。 满身虱子乱跳,像什么样子呢?” 阿颜朵撇嘴道:“你们汉人照例有虱子!” 管平波道:“我们家没有。 去吧。” 阿颜朵不情不愿的走了。 管平波自去看人巩固工事。 吃饱了肉的四条大狼狗精神抖擞的跟着阿颜朵打转,可惜它们听不懂汉话,管平波暂不敢去摸。 趁着羊头寨的人还没回来,在室外用木板搭了个舒适的狗窝,以后夜间防御就靠它们了! 掌灯为酉,阳光早早的在谷中消失,只余几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土匪日子过的糙,统共都没有几副蚊帐,谷中的蚊子却又凶残的好似轰炸机。 陆观颐便同紫鹃一起,将蚊帐尽数裁成方块,贴在窗户与门上。 再于傍晚用艾草熏上两刻钟,最后将门一关,确保所有房间的蚊子减至最少,以保障睡眠。 管平波披着头发,舒服的躺在散发着太阳清香的被褥上,感叹:“家有贤妻,如有一宝啊!” 紫鹃没好气的道:“是,是,老爷看着我们还使得?” 管平波笑道:“很好很好,我小老婆也很能干。” 紫鹃呸了一声:“谁是你小老婆!你自己且是小老婆。” 说着把管平波扒下床,“你让姑娘进去。” 陆观颐道:“屋里只得一张床,明日得再弄张床进来,不然紫鹃不好睡。” 紫鹃抱怨道:“土匪太不讲究了,分明有钱,也不弄个架子床,连个地平都没有。 翻遍住所,也没有个榻,不知道怎么过日子的。” 管平波指着紫鹃笑道:“看看,何不食肉糜的典范。” 陆观颐也跟着笑道:“家具没有就罢了。 你不知道,昨天夜里我睡的浑身发痒,还当是白日里蚊虫咬的没好。 今早你出门后,我收拾床铺,一层层的全是虱子。 我连同紫鹃把几个屋里床下垫的稻草全扔了,被褥用滚水煮过再暴晒,不然今夜你休想睡安稳。 所以我要紫鹃出去把那几个苗人都撵去洗澡篦虱子,不弄干净,又发的满天下都是。 说来左近可有集市?那把破篦子都断的差不多了,还有牙刷也没有,缺的东西多着呢。” 管平波道:“这些事别同我说,我没功夫听。” 陆观颐白了她一眼,道:“真拿自己当老爷了。” 管平波打了个哈欠道:“羊头寨的人最迟明日就来了,要添东西也得打退了他们在说。” 正欲睡觉,门被敲响,阿颜朵在外头喊人。 紫鹃起身去开门,问道:“有事?” 阿颜朵抱着个竹枕进来道:“我不跟她们睡,我要跟你睡!” 陆观颐笑问:“怎么了?可是姐姐们欺负你?” 阿颜朵道:“没有,我不认得她们,不想跟她们一起。” 管平波道:“她们是通铺,添你一个挤的下,我这里就一张小床,紫鹃且打地铺,挤不下你。 明日再搬一张床进来,你再跟我们住。” “不要!” 陆观颐看她一团孩子气,观其性格,必是自幼娇养的,不想大半夜的听孩子哭,便道:“罢了,今晚挤挤吧。” 阿颜朵绽开一个笑脸,灵巧的跳上了床,钻到最里头麻溜的躺下了。 陆观颐无奈的用官话道:“老爷,你后院又添人了。” 管平波:“……”屁大点的床,她一点也不想添人谢谢。 “管姐姐!”阿颜朵兴奋的道,“我明天一定能抓鸠鸡给你吃。” 管平波道:“你夜里在山上,仔细老虎叼了去。” 阿颜朵道:“老虎才不叼我呢。 老虎只吃你们汉人,不吃我们的。” 紫鹃不信,只道:“那是你们家大人哄你的话,你还当真了。 老虎性子最可恶,吃饱了还要咬死活物做耍。 见了老虎还能逃得命的,都是有大富贵的人。” 阿颜朵道:“都说了它咬你们汉人。 我还摸过老虎崽呢,它阿妈都没咬我。” 紫鹃震惊了:“真的假的?” “真的呀!”阿颜朵翻身趴在床上,上下摆着小腿道,“我老奶奶告诉我的,蜘蛛妈妈替我们跟老虎说了,不要咬我们,我们也不打它们。 横竖山上那么宽,我们打猎又不碍着它的事。 你不知道山上有多少野兔子,见天的咬我们的庄稼,讨厌死了。 打都打不完。 我们巴不得老虎吃完呢,哪里知道老虎也吃不了那么多。” 说起兔子,阿颜朵又发散思维,“你们汉人毛病比兔毛还多。 兔子皮上有洞,就要压一半的价,有些都压的我们快折本了。 有洞就有洞嘛!补一补又不漏风,干嘛那么讲究。 要想没有洞,又不沾血,兔子得抓活的溺死才行,不放血的肉难吃的紧,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陆观颐解释道:“破了洞就只能做小件,不如大件值钱,所以便宜。 自己家穿与卖给人是不同的。” 管平波却问:“兔子真有那么多么?” 阿颜朵道:“有啊!这里有田,兔子定来偷吃,做个夹子藏在田里,几天就抓住了。 以前我们家也养,不过养的是家兔,不是野兔。 野兔凶死了,会咬人的,还会咬坏笼子跑掉,不好养。 你想养兔子,得赶场去买家兔。 一对兔子一年能生十五六只,一下子就发起来了。” 管平波太知道了!所以才想养兔子改善伙食。 然而羊头寨的人就似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把他们解决了,什么事都休想。 防御工事还不够完善,明日且有的忙,管平波不再搭理叽叽呱呱的阿颜朵,闭上眼睡觉。 羊头寨的土匪们亲手斩杀了孟志勇,按照约定,独占了五千斤粮。 此外还抢了不少金银兵器。 又因百户所距离羊头寨太远,周遭的土地抢了不好管,便与石牛冲的换了粮食武器,可谓挣的盆满钵满。 一齐出去三十几个汉子,死了五六个,剩下二十多人怎么也搬不回那多物资。 不过土匪么,自有土匪的行事。 在云寨城内外大肆扫荡,抓了四十来号壮丁,自己也背上一些,驱使着往家中赶去。 一行人嘻嘻哈哈出现在山顶时,石茂勋就在瞭望台上冲下面喊:“有人来了!预备!” 守在下面的罗康立刻往里头报信,老虎营火速列队,几条狼狗也开始躁动起来。 管平波灵巧的爬上瞭望塔,看着驮着重物的土匪,下令道:“把楔子拔了,我们出门迎敌。” 韦高义怔了下,问:“不是防守为主么?” 管平波道:“从云寨到此四十里山路,你们当日仅带了少量的水与饭团并各自的兵器,就累发昏。 他们这个点到,必定是早上出发。 便是他们体力甚好,也折损一半的力气了。 既然如此,索性宰了他们,一劳永逸。” 木门的楔子都有机关,管平波命人先拔了外头的。 又把阿颜朵唤来,在她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 一切准备就绪,阿颜朵爬上了瞭望台,登时嘹亮的歌声响彻山谷:“哥哥何时归哟——妹妹心中盼咧——我想过河唉——来看你哟——想作鲤鱼唉——却无鳞哟——” 对河就有男声回应:“不用你变鱼咧——我已生出翅咧——展开羽毛飞起来——就和妹妹相会咧——嘿!相会咧!” 韦高义蹲在后头问:“他们唱什么呢?” 管平波道:“我哪听的懂。 我只说要阿颜朵唱情歌就是。” 韦高义悄声道:“真的能骗过?” 管平波道:“色令智昏,八成能行。” 韦高义不放心的看了守在门口的苗人道:“他们能不能配合好啊?” 管平波踹了韦高义一脚:“少废话!杀敌本来就是我们的事,你尽想着占便宜,我抽你!” 韦高义不说话了。 阿颜朵与对面的男人不停的唱,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起哄声。 石茂勋透过木头缝隙往外看,一群包头巾的土匪已然到了对面。 打了个手势,韦高义与谭元洲一凛,同时深吸一口气,与鼓手元宵点了点头。 阿颜朵站在瞭望台上,清脆的问:“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门背后的苗人悄悄对石茂勋道:“那就是羊头寨主。” 石茂勋看了看,好有四五十岁的年纪,又黑又丑。 同情的看了眼上方的阿颜朵,幸亏她解脱了。 羊头寨主停在河对岸,皱眉道:“桥呢?” 阿颜朵指着门口道:“门坏了,怕有坏人来,用桥堵上。 你过来吧。” 羊头寨主暗骂了句留守的人死脑经,只得命人过河,叫把盐井上的工人喊出来,连同此回抓的壮丁,一齐把木桥修好。 早晚都是要去抬木头的,十来个汉子也不等人,齐齐跳下水,轻松的游了过来。 行至门前,突听一声汉话道:“放!” 里头五六个人一齐使力,木门轰然倒塌,来不及反应的人登时被压在门下,当场重伤。 羊头寨主一呆,忽听鼓声大作,从寨子里杀出两队人,手起刀落间,方才渡河的人转瞬就死在了梨花枪下。 杀人效率之高,闻所未闻! 鼓声一变,两队人在河边散开,各拿着一把梨花枪,就往河对面掷去。 羊头寨主瞳孔一缩,嘶吼道:“跑!!!” 阿颜朵大喝一声:“追!咬死他们!” 四条狼狗似离弦之箭,纷纷跳河渡水,以极快的速度游到了对岸,一抖毛,飞快的扑向羊头寨的土匪。 羊头寨剩下的最后十几人惊的魂飞魄散,丢下手中的武器,在山间小路上玩命的飞奔!被抓来的壮丁忽获自由,也跟着拔腿便跑!土匪的惨叫接二连三的响起,咽喉被狼狗咬的鲜血飞溅,即刻命丧黄泉。 阿颜朵眼睁睁的看着羊头寨主在狼狗的围追堵截下逃的不见踪影,气的尖声的诅咒:“刘癞子!你不得好死!蜘蛛妈妈看着你作恶,不会放过你的!要野猪拱死你!要老虎咬死你!要你落到蛊苗手里,做他们的虫,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第75章 愿景&收信&投靠 第93章 愿景 看着河对面堆积如山的物资, 老虎营发出阵阵欢呼。一个多月以来, 他们时时处在断粮的边缘, 日夜焦虑不堪。久旱逢甘露, 怎能不激动万分? 管平波却没什么表情。强盗便是如此, 平日喝酒吃肉、不事生产, 没粮了乱抢一通,抢来了继续醉生梦死, 没抢到便消失在世间。他们自选的路,没什么值得同情。然而土匪多数时候,不是帮派火拼, 而是劫掠百姓。他们未必对村寨进行大屠杀,但失去了粮食的百姓,总是要死的;被他们掳走的女人、奴隶, 也总是短命的。太平天国起义造成的直接死亡人数是五千多万, 这些大多都不是被杀, 而是活活饿死。解决了粮食问题很好,但因此产生的兴奋必须遏止。因为她有更大的野望, 而不仅仅是占山为王。看着赤脚在土路上来回奔跑大笑的弟子们,管平波果断的作出决定——今天晚上就必须开始上思想政治课!她建国的种子, 绝不能如此目光短浅! 待众人略微冷静, 管平波便组织人手修理桥梁、搬运物资。盐井已停工两天, 亦须得复工。盐井处在山谷里,石竹又是多雨的自然环境,晒盐变得十分艰难。虽搭了层架, 一年能晒的时间不过四五个月,余下的皆靠煮,其间艰辛,一言难尽。要处理的事千头万绪,管平波在心里默默排了权重,将现场交给谭元洲,入库交给陆观颐,她自己则去了软禁土匪家眷的地方。 三间狭窄的木屋,通铺上坐着七八个眼神呆滞的妇人并三个孩童。在古代,女人普遍作为物资存在,乱世尤甚。直到后世,有些野蛮落后的地方,还保留着征战后男人杀掉女人带走的习俗。这些女人的父亲、丈夫、孩子被敌人杀了,但她们生不出多深的仇恨,不过换一个地方,换一群男人,继续麻木的含辛菇苦、繁衍生息。在弱肉强食的时代,所有的人都认可同一套规矩——强即真理。 所以管平波不怕里头出现什么为夫报仇的贞洁烈妇。她们对夫主没有多少爱,故对旁人也难产生多少恨。残酷点来说,即便有爱,终究是要屈服于现实的。温饱线上挣扎的人,任何情怀都太奢侈。没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劳动人民默默的遵循着这个朴实的理念,直到天荒地老。 将她们软禁于此,只是没空处理,亦是让她们稍微冷静的意思。现暂腾出手来,管平波便毫不忌讳的坐在门槛上,与屋中的人平视。妇人们却纷纷垂下眼,不敢看管平波的眼睛。 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羊头寨的男人已被我杀了。” 妇人们没有回应,管平波等了一小会儿才道:“羊头寨是土匪窝,没什么传承,你们应该都是被抢来的吧?想回家的话,报上地名,改日有货郎上门,叫他往你们家带口信,叫家人来接便是。” 妇人们还是没说话,管平波又道:“不想回家,留下来也行。只不能闲着。我们的规矩,一日不劳一日不食。也就是说,我会按人头分配活计。干足了,有饱饭吃;非生病等缘故干不足,扣口粮;干的好的则有赏。你们可以商议一下,明日清早我再来问。门我打开了,不愿做活的,明日便请离开,粮食少,我养不起闲人。” 好半晌,人群里只有沉默。管平波梗了一下,才问:“你们听的懂汉话吗?” 良久,一个妇人低声道:“听的懂。” “我方才的话听明白了么?” 妇人又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孩子太小,做不了活。” 管平波哦了一声,道:“孩子不用做活,但要上学。学官话,认汉字。学不好的我会揍,这是规矩。” 妇人有些不理解,只问:“去哪里上学?” 管平波道:“就在寨子里。” 一群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怎么抉择。管平波把话说到,也不纠缠,将门打开,放任她们自己去想、自己去商议。她不要愚民,更无力做救世主,这么基础的选择题都不会做的人,在她统一天下之前,基本管不了,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任何一番事业,总有舍弃与牺牲。能保障大多数人的利益,已经是丰功伟业了。管平波自认不是圣人,也不认为真的有人能至真至圣,所以还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 至晚间,物资全部入库,添了一倍的腊肉混在饭里,吃的所有人满嘴流油。饭毕,陆观颐列出的清单有带壳稻谷六千斤、青布十匹、白布十二匹、棉花二百斤、腊肉一百三十斤、风鸭十二对、风鹅两对、酒二十坛,草纸十刀,以上是生活用品;管平波再看下页,只见上头写的是铁枪十二把、弩二十只、箭羽三百支、火枪四把……管平波瞪大眼:“有火枪!?” 陆观颐点头:“应是百户所抄出来的,上头有印记。”说着一声叹息,“只怕百户所凶多吉少。” 管平波想起孟阳秋,道了句可惜。又往下看,见有火药两桶,匕首暗器等物若干,摇了摇头。卫所糜烂她知道,可空守着这般好物,还被人抄了家,就不仅仅是无能可以形容了。土匪的确不好对付,但那是指上山剿匪。一旦占了主动权,一盘散沙的土匪也没长三头六臂。便是遇上正规军,以卫所的布局,真是巷战也打死他们了。结果他们却连土匪都对付不了。在流民四起、天下大乱的当口,如此倦怠,孟志勇是有多天真?日子过得也太麻木了! 陆观颐又递了张纸过来道:“还有些金银铜钱。我看到些簪子镯子甚为眼熟。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们手中。土匪间的打打杀杀,倒叫我想起当年的京城风云。一样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古董玉石在各家各户来回。人一茬茬的散落,这些宝贝倒比人更易盘桓在豪门府邸。倘或他们有灵,不知经见过多少兴衰更替、爱恨离仇。” 管平波一个糙汉子没有那么多文人情怀,不过一笑,拿起第一张单子道:“我们离开百户所时,就预备着搬家。缝纫机我记得你带了,现只有一台,叫紫鹃先使着。如今七月底,眼看着天气就要冷,先把各人的被褥赶出来。衣裳我画了样式,全部重新做过。一人两套加被褥毛巾,布料转眼就耗尽了。入冬之前,须得备齐。这几日我不得闲,此事你记在心里。” 陆观颐问:“要忙什么?” “做洗衣机。”管平波笑道,“我预备让老虎营的人轮流煮盐。又要训练、又要种田、再添上煮盐,也太累了些。尽可能的减少后勤上的压力,是我的责任。不独洗衣机,我还预备引水入田、改良盐井的摇撸。日后有了条件,想法子用水力锯木劈柴,零零总总,不一而足。将来我打下一个地方,就把它建设好。每一个寨子,都要有堡垒,有学堂,有田地,有水利,有棉纺工厂、有家禽家畜养殖,还有配套的防御野猪袭击、保障粮食生产的壕沟。当这般堡垒洒遍天下,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时。” 顿了顿,管平波又道:“你曾问我,为何有前人从未有过的野心。我告诉你实话。男女大防,三纲五常,从来只在权贵心中。百姓并不理会那些。谁给他们饭吃,谁护的了他们家族安康,谁就是好人。他们不在乎谁当皇帝,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华夏还是异族,更不在乎是男人还是女人。《荀子·王制篇》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千古更迭,概莫如是。故,我会把此处作为试点。趁着人少,大伙儿如同一张白纸可肆意泼墨时,实行新政。千头万绪,需你扶持。今后多有辛劳,望你承担。” 陆观颐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说毕,又眨眼笑道,“事圣君者,有听从,无谏争。臣定不辱命。” 此言出自《荀子臣道》,说的是侍奉圣明君主的,有听从而没有劝谏苦诤。然而下一句便是:“事暴君者,有补削无挢拂。”管平波忍不住道:“故我喜读荀子,他老人家讲的明白。赶上暴君,不拍马屁只有死路一条,只能对上曲意奉承,对下尽力而为。倒让我想起《女诫》来。幼时读它,当真是怒火丛烧,恨不能跑到汉朝,把班昭揪出来暴打一顿。待大些,不经意间回想,方知她著书之无奈。女人若要依附男人而活,便不能以卵击石。《女诫》说的是为妇之道,却也说‘夫不贤则无以御妇’,与为臣之道异曲同工。这便是事君如事父的三纲五常。对于芸芸众生而言,是有道理的。”说着,管平波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可惜我不是芸芸众生。我没有那般好性子,赶上暴君了肯迂回行事,我只会掀桌子,砸它个稀烂,再缔造一个新的王朝。我不喜欢三从四德的规矩,我来重新定义规矩。” 说毕又笑,“要做到此点,非朝夕之功。你不可拿我当暴君。不是圣君,也得是中君。倘或我做错了,该骂骂、该抽抽。我们一个占了土匪窝的老虎营,休学文人那一套。皇家就是这么一代一代变成蠢货的。陈朝废了宰相,当真是屎一般的臭棋。不因言废人,才算天家气度!” 初秋的微风拂过,陆观颐看着窗外,喃喃道:“那你想建立一个怎样的王朝?” 管平波想了好一会儿,才寻出一个贴切的形容,轻声道:“大概是……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吧。” 陆观颐道:“你这野心,可比单做皇帝难多了。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见到贞观重现。” 管平波自信一笑:“贞观之治算什么?就从此处开始,我要你见识,什么叫工业文明!” ====== 第94章 收信 洞庭君山岛。 窦向东打发走回事的人,独自在书房沉思。窦家除了水上生意外,最大的两块无非盐铁。飞水县的铁矿因矿工频频起义,窦向东远在巴州,鞭长莫及,加之程绍问斩,洪让插手,已叫当地豪强夺去了一半。而雁州盐矿更为复杂。若说飞水铁矿洪让还只在背地里教唆当地豪强,雁州盐矿便是明抢。论理,盐铁乃官家所有,窦向东不该伸手。也因如此,多年来他走的都是官商勾结的路子。哪知朝廷局势变幻,晋王崛起,连带官员大洗牌,他的路子跟着崩了大半。洪让趁势扶植新人,在雁州几次冲突,双方僵持不下。 窦向东看着舆图,思考着拿下雁州城的可能性。雁州盐矿与管平波所在的石竹小盐井不可同日而语。虽不比江南盐城,但其产量足足是石竹盐井的几十倍,可轻松供一郡所需。更离雁州极近,地势平坦,交通便捷。洪让便是利用雁州城内驻军,对盐矿的武备进行打击。窦朝峰没有要塞,连连吃瘪,无可奈何。然而窦向东就不是认命的性子,洪让不过是仗着皇家嚣张,他却根本就不把陈朝皇族放在眼里。太子并无大过错,就能在烽烟四起的时代因心中偏爱废着玩,末世之态尽显,何足为惧?现要考虑的,无非是洞庭一线到雁州的武备。只要硬打雁州,便是造反,许多事便不得不提前预备。 一面囤积粮食,一面加强各岛之间的工事,还放出了不少谣言。造反,是需要理由的。他窦向东自然有的是理由,洪让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是一桩;吏部肆意妄为,违规将他儿子派去石竹,致使遭受袭击,怀孕的儿媳失散。可谓公仇私仇尽有,佐以流言,水匪出身的窦向东霎时就变成了公道的一方。 洪让也不是没有反击,只用的还是官场倾轧的那一套。先上奏朝廷曰窦宏朗私离驻地,再使人下黑话,道窦向东谋反。洪让不知窦向东之野心,但不妨碍他以该十恶不赦的罪名诬告。自古以来,多少乱象便起于此。程绍原是太子的人,窦向东也未曾想过圣上竟能恣意到此,交好的多是太子系的官员——原先的朝堂上,又有几个不是太子系的呢?谁没事跟未来的天子交恶?如今晋王得势,寻了无数借口剪除异己,倘或窦向东不生别样心思,非得冤死不可。 撒在京中的探子借着肖家镖局的商道,不时有消息传回。窦向东按兵不动,不过是在等。等君父“污蔑”他、对不起他的那一天。到时揭竿而起,群雄响应,一举控制苍梧东北部,诛杀诸官,重新分田收粮,才算几分气象。想到此处,又难免对窦宏朗生出几分失望。石竹乃苍梧郡西南要塞,控制了石竹与武攸,便是控制了资水与沅水的源头,彻底吞下西南部指日可待。 然而他不好多说。从最初他对长子寄予重望,于次子多有放任。为长孙迎娶沈家女,亦是要压过肖金桃娘家一头,确保长子的地位。不是不疼爱窦宏朗与窦崇成,只一山不容二虎,弟强兄弱,乃乱家之根源。正因如此,他便不可过多计较窦宏朗的无用。说到底,窦宏朗的庸碌是他曾期盼过的,他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就似他等待着君父的契机一样,肖金桃也在等他的出尔反尔。一旦他表现出对窦宏朗的任何期望,都是对窦元福一系的重创。 故,丢了西南虽觉得可惜,却不大放在心上。西南自古不是羁縻就是半羁縻,除了地理位置有些价值外,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既顾不上,便将来再说。当务之急还是眼前。 窦宏朗从石竹狼狈归来,大病一场,至今还未痊愈。脱离了险境,他又开始想念管平波腹中的孩儿。虽未出娘胎,但于子嗣稀缺的他显得尤其珍贵。练竹深知他的心病,四处着人相看丰乳肥臀好生养的妇人,又哪里寻的着?便是管平波这等读书人的独生女儿,也是嫁进窦家才又长了一圈,寻常百姓常年不见荤腥,哪里生的出那般体态。不瘦成麻杆就不错了。 窦向东有合心意的长子,所以次子夫妻瞎忙乱他不在意。只有窦宏朗一个独子的肖金桃岂能坐视不理?窦宏朗两口子,一个生病躲懒,一个就知道盯着丈夫的脐下三寸,差点把她气的呕出三缸血。若是藏拙打消窦向东与窦元福的疑虑也就罢了,令肖金桃痛苦的是,她儿子是真傻!二房上下从头扒到尾,除了管平波,再无能干人。失去了她的下落,肖金桃是比丢了亲闺女还心疼,打窦宏朗回来,她头发一把把的掉。何况管平波还怀着孩子。为此,肖金桃已在窦向东跟前哭闹了好几回,着实腾不出人手去寻她。一个多月杳无音讯,生存的希望趋近渺茫。 肖金桃此刻盼的是管平波姑嫂没分开,陆观颐生的美,容易做了土匪的压寨夫人,而管平波虽不招窦宏朗这样的富贵公子待见,在乡间,却比陆观颐更受欢迎。她腹中的孩子八成难保,但她本人极受窦向东重视,终究是二房难得的筹码。生了个废柴儿子的肖金桃,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管平波。 窦向东当然不嫌能干的人多,只有心无力,暂且搁下,待来日再寻。 与此同时,孟志勇生前发出的信件抵达了京城。李恩会看着通过卫所系统从苍梧递过来的信件,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开信一看,登时脸色剧变!他随孔彰南下,见识了诸多风土人情,但没有哪一个比的上陆观颐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记。陆观颐的美是动态的,一颦一笑皆是风情。软糯的声线挠的人心发痒,分别数日以来,未有一日忘怀。此刻接到她的求救,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连转了几圈,发觉自己在京中一个熟人都没有,只得去寻孔彰。 孔彰近来心情极为不好。晋王对他礼遇有加,见面不称官职,只唤妹夫,且从不肯受他大礼,动辄曰自家亲戚,何必生分。然而这么个见面含笑的大舅子,掉头就让孔博与孔娴住进了公主府。差点把孔彰气出个好歹!原先放在孔家,孔彰尚能以给长辈请安的名义偷溜去看孩子。孔尚书夫人也知孔彰委屈,常给他打掩护,几次三番亲自当着公主府长史的面留人。再是天家,也没有拦着人家孙子尽孝的道理。再说不过七八天出门一回,谁好意思不许了?孔彰又不是王妃,驸马,到底不是皇家人。谁料平空生出变故,端悫公主好端端的要履母亲之责。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又是皇家公主,谁能驳了她? 端悫刁蛮任性,从不顾及他人想法。绝无可能想到她是继母,该教养子女。孔彰用膝盖想都知道,不是淑妃的主意,便是晋王的计谋。孔博与孔娴一对龙凤胎,长的肖似生母,端悫视为眼中钉。孩子都困在公主府了,孔彰哪里还敢去逗弄?日日去母亲那处问个安,话都不说两句,匆匆告辞。有一回孔娴起的早,见了孔彰要抱,左右皆是公主的人,孔彰只得急退出母亲的居所,在院外听见女儿喊爹的声音,堂堂八尺男儿,差点落下泪来。 晋王不知胞妹的性子么?不知他孔彰是如何落入端悫手中的么?真要收服他,莫说以士相待,不这般咄咄逼人也好!现如今算什么?这是要收拢他搁在京郊的骑兵,还是拿他当个奴才戏弄?又有太子发现了晋王系的龃龉,三番五次的买通公主府的下人朝他示好。孔彰更是怒不可遏,老子他妈的不是你们哥俩斗法的彩头!此刻的孔彰与窦向东并天下豪强皆是一个想法,陈朝的江山早晚要完! 李恩会寻到孔彰时,他在池塘边垂钓。面无表情的把鱼钓上来,取勾,扔回池塘里,才问:“有事?” 李恩会把信递了过去,孔彰一目十行的扫完,心道,窦姑娘竟与他母亲一样,练的是柳体。柳体骨力筋健,闺中女儿多写不好,陆氏也只有形而无骨,未料一个乡间女子,也将字写出了三分风骨,李恩会眼光着实不错。可惜了。 把信递了回去,孔彰露出嘲讽的笑:“我若有千里救人的本事,也不困在公主府了。倘或你只想报仇,倒极容易。崔亮既是谋杀朝廷命官,依律夷其三族也理所应当。按说一封信件做不得凭证,你想替‘未婚妻’喊冤,只怕人家也不认。不过现在朝堂就没有依律办事的,想对付区区崔家,就是求晋王一句话的事,我能替你办了。旁的你便死了心吧。窦家好歹是巴州几百年的名门,落难的大家小姐,没几个能活的。” 李恩会低落的道:“总觉着她能活着。” 孔彰道:“便是活着,你还能去石竹接她不成?” 李恩会道:“或许她家里人去接了呢?” 孔彰想了一回,点头道:“有理。你写封信去巴州问问吧。有你这份心,他家一时动容,松口了也是有的。” 李恩会把信细细折好收回怀中,咬牙切齿的道:“报仇的事就交给你了!” 孔彰爽快的答应道:“好。” “多谢。” 孔彰不在意的道:“无事,算我还窦家姨奶奶一个人情。” 李恩会眯着眼看了孔彰半日,道:“你好像特别在意别人家的小老婆啊!” 孔彰奇道:“不是你一日念八百回,想同她切磋吗?又不是我抓不住她。” 没抓着人的李恩会膝盖中了一箭,心中暗暗把孔彰骂的狗血淋头,力气大身手好了不起啊!想到巴州往事,又想起心中美人此刻生死未卜,整个人都蔫儿了。不知今生能否再见她一面?若真能娶之为妻,此生算无憾了。 ================= 第95章 投靠 刘癞子在山林里狂奔了二三里地,才逃脱了狼狗的追击。双手撑在大腿上,剧烈的喘息。他没料到几个日夜间,羊头寨灰飞烟灭。三十多个青壮的山寨,此刻只余两个人在身旁。出来做土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死伤不算什么!他也曾杀的原羊头寨血流成河,才做的了寨主。但他无法忍受这般憋屈!被自己的女人背叛,被不知来路的人伏击!他的人还没出手,就在厚重的门板轰然倒下的惊吓中,被杀了个干干净净。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丧家之犬。 一个地方的土匪是有数的,似他们这般全靠打劫过活的,不过七八家;再有便是有聚族而居的猎户,他们主要打猎,顺道劫掠路过的商队或迷路的平民。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此回都参与了对百户所的粮食掠夺战,而猎户从不敢主动招惹他们,那么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是何人? 刘癞子眼神阴郁的回望着羊头寨的位置,那人不独胆大,且成功了。留守在寨子里的人虽不如出去打劫的厉害,却也非善茬。石竹乃人与森林共生之处,所有的居民都要面对永无止境的野物的骚扰。常年处在同族相残、与虎豹厮杀中,天生便好勇斗狠,因为温和的早就死了。是以留守的人到底如何被杀?竟是连一个逃出来报信的都没有? 平复着呼吸,刘癞子竭力去想其中阴谋,却无一丝头绪。难道是金竹寨的残部没有死绝?所以阿颜朵才会心甘情愿的诈他?想到此处,刘癞子心头火起!他给那贱人吃穿,帮她养狗,竟敢恩将仇报!刘癞子眯起了阴鸷的双眼,阿颜朵,你很快会知道,什么叫女人的规矩! 精壮的随从喘匀了气,提议道:“寨主,我们现在去哪里?投靠桐木冲吗?” 刘癞子没有说话。桐木冲距离羊头寨仅八里,他们脚程快的人半个多时辰便可赶到,是最近的去处。不仅立刻可以落脚,还能便利的探寻消息,联合桐木冲的人杀回羊头寨,夺回自己的领地。然而他却不大愿意。土匪亦有骄傲,他堂堂一个道上有名有姓的寨主,岂愿跟昔日小弟低头?良久,刘癞子咬牙道:“去找李德元!” 李德元便是石牛冲的寨主,两个为首的匪帮,有合作亦有争执,比起作为桐木冲的盟友,危险数倍。随从大惊失色,忙道:“李德元不是好人!” 刘癞子深吸一口气,道:“桐木冲太近了。” 随从不明所以:“太近了不好么?” “不好。”冷静下来的土匪头子分析道,“桐木冲太近,得了羊头寨不会吐出来。石牛冲主要靠水路,他们来钱快,未必想守着盐井。”说着呸了一声道,“煮盐的壮丁难抓,要不是水路叫他占了,他妈的哪个想要那破盐井!所以石牛冲的不会要,桐木冲穷的扒灰①的报应②想要!你说我们去投哪个?” 随从有些踟蹰,不确定的问:“他们肯出人帮我们抢寨子?” 刘癞子冷笑:“我们土匪是干什么的?专干打家劫舍的买卖!那么多好东西他李德元不想要,就做不了土匪头!天色不早,我们耽误不起,走!” 强行克制住心中恨意,刘癞子带着两个随从,飞快往遥远的石牛冲赶去。他们不能走夜路,他们可不是与虎共生几百年的阿颜朵部。老虎不是不咬苗人,而是不咬共生部落。他还要报仇,绝不甘命丧虎口! 盐井暂未复工。华夏自古就有精湛的制盐工艺,但与落后地区无关。似石竹这般小盐井,朝廷不屑亦不愿多理会。不屑是因产量稀少,不值得大动干戈;不理会则是拥有技术壁垒,横竖本地人不懂得如何高效的煮盐,三瓜两枣的产出且威胁不到朝廷。 煮盐的过程不算复杂。将卤水从井中汲取,倒入锅中,加黄豆浆产生化学反应,析出杂质,再熬煮四个时辰左右,便可得到食盐。井盐乃亿万年地质运动的结果,因此含盐量比海水要浓,无需再经过海盐那一道过滤工序,算是节省了一部分人力。即便如此,煮盐依旧是个苦难的差事。 首先,纯靠人力一桶一桶的打水,效率之低下,一言难尽;其次,一担盐需要约400斤干柴来燃烧,砍柴以及柴禾的运输成了极大的人工成本。故,横在管平波眼前的,便是这两道难题。 作为一个工科生,设计几个简易的木制机械设备可谓信手拈来。然而以目前的人力构成,却是极不方便实现。老虎营的人,没有一个会木工。管平波只得一面打发阿颜朵之堂兄,名唤杨槐的拿着腊肉去附近山寨引诱会木匠的来干活;一面自己缓慢的操着粗劣的工具亲手制作。羊头寨曾是土匪的地盘,周遭的居民生怕有来无回,根本不为所动。盐井的死亡率实在太高了,刘癞子骗阿颜朵部的人,正是因为矿工一批一批的死。若非管平波横插一杠子,金竹寨的血脉就会彻底尘封于历史,再不为人知。而在云寨附近被抓来搬运的人,会变成新的消耗品。每一个小盐井,埋葬的是数不清的冤魂。豪门富户惩罚奴婢的方式里,最恐怖的就有卖入矿山这一条。可见各类矿业的残酷。非走投无路,谁又愿来盐井干活?即便不是煮盐,也不想冒险。 此事不可强求。幸而存粮足够,管平波教授着木工,缓慢的制作着。吃饱饭的金竹寨遗民倒是十分义气,每天出门打猎,顺带砍柴。山民艰辛,自然教过她们最朴实的法则——无用之人不配活着。所以虽然对煮盐有着巨大的阴影,但绝不认为自己可以吃闲饭。不煮盐那便打柴打猎好了。 羊头寨剩下的女人亦投入了生产,种着蔬菜的地需要照顾,厨房要劈柴烧火,阿颜朵打回来的猎物亦要收拾。不独现做的,每天还得攒下一点腌制好,以备将来。即便有了擅长打猎的金竹寨源源不断的弄回诸如野兔、竹鼠、田鼠、野鸡甚至野羊、麂子、野猪等物,几十张嘴的消耗量也蔚为可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量的动物肝脏集中供给夜盲的人,希望他们能早日挣脱黑暗的束缚,成为合格的军人。 天气转凉,紧接着是阴寒入骨的冬天。为了活下去,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的尽其所能。羊头寨插上了新的旗帜。土匪窝里库存的红布被翻了出来,有着精湛刺绣手艺的陆观颐,在大红的布料上绣出了个威武的白色虎头,同时羊头寨正式更名为老虎营。兵家必争的盐井更迭太快,周遭的居民早已习惯,横竖不祸害他们便可。事实上虽然邻居们对盐井的土匪十分防备,但土匪却很少对付本地人。兔子不吃窝边草,非因道德,不过是为了安全。 交通不便致使通婚的寨子皆不甚远,动了一个,就是与周围所有人结仇。双拳难敌四手,土匪自有其生存法则,并因地理不同,造就了各色风俗。实在要用人,隔个几十里地抓壮丁才是最好,对方亲友便是要报仇,走那么远的山路,都没了力气,更易防御。就似老虎营,若非羊头寨的土匪们得意忘形,守卫战且有的打,绝不可能胜的如此轻松。 条件所限,管平波缓慢的做着过冬的准备,刘癞子也在石牛冲站住了脚跟。盐井落入生人手中,他当然不愿。更何况刘癞子所料不差,石牛冲的土匪对刘癞子丢掉的物资很感兴趣。只因才吞下百户所,分配屋舍与物资就闹了七八天,暂没空搭理羊头寨之事。 然而石牛冲与老虎营一样面临着养活几十口人的严峻压力。他们暂时不缺粮,但缺盐。土匪肆虐,崔亮身死,商路跟着断绝。以石竹盐井寒碜的产量,无人能囤积太多的盐。为了避免树敌无数,羊头寨无师自通的学会了限购,即便是石牛冲有足够的实力强行插队多买盐,几十个人的消耗量都是恐怖的。食盐已经不多,石牛冲的人要么与盐井新人交易,要么就只能武力抢夺。 作为土匪的职业操守,暴力当然是绝对优先的选择。刘癞子曾因疲劳被伏击,石牛冲的寨主李德元吸取了教训,带领近五十人的队伍,提前一天出发,夜里强行借住附近的山寨,又休息了一个白天,才在黄昏时刻赶到了盐井。 趁着最后的余晖,石牛冲的人站在山顶,看着谷中炊烟袅袅,一片安宁祥和,皆生出势在必得的决心。李德元轻松的偏着头问刘癞子:“我替你抢回山寨,把那叫阿颜朵的小妹子给我可好?” 刘癞子木着脸道:“我要弄死她。” 李德元笑的一脸猥琐:“交给我弄死不更好?” 刘癞子顿时明了,大笑着喊了一声爽快!又敛了笑,阴冷的道,“她送给你,但我要她眼睁睁的看着我活剥了她全寨男丁的皮!” 李德元不置可否。占了一个地方,男丁自然要杀绝,用什么方法杀并不重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晚霞消失在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李德元露出一抹自信的笑,他最擅长的夜袭即将开始,盐井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穷的扒灰。湘西南方言,形容很穷很穷。扒灰有几种解释,这里大概是指穷的去扒过去富户坟头上没烧化的锡纸卖钱。形容特别特别穷。 ②报应。骂人的话。形容很愚蠢,不做因果报应解。类似的话还有“哈哈”“哈卵”,都是骂人愚蠢的话。 第76章 牺牲&政委&战略 第96章 牺牲 管平波的机械制作计划里, 排在首位的不是用于盐井, 而是用于寨门。羊头寨沿河而建, 土墙与河堤连城一体, 只余寨门口前有一小块空地, 便于暂时安置货物。管平波稍做了修改, 比着寨门的宽度,做了个远高于土墙的门, 用绞盘放下正好变成了桥。白日里做桥,便于阿颜朵他们出门打猎与妇女们去寨子旁边的土地里劳作,夜里吊回来, 成为防御的大门。 土匪也未必都是土包子。尤其是李德元这类半水匪,行走江湖时亦见识过城门。管平波的招式是古代城防用烂了的东西,区别在于有些地方傻傻的用绞盘, 而管平波则是搞出个滑轮组, 保证做到陆观颐与紫鹃两个弱女子联手能顺利操作。 李德元站在河对岸, 暗赞了句新来的有几把刷子。八月初的水还不算冷。土匪们脱了衣裳,悄悄的下水游到对岸。哪知才踏上岸边的土地, 犬声大作!老虎营防御最薄弱之处便是寨门,管平波索性把狗窝给挪到了土墙上, 稍有动静, 立刻能惊醒值夜的人。 今夜轮值的是二队的杨欣与魏迎春, 铜锣被连敲三下,以示敌袭。杨槐猛的睁开眼,和衣而卧的他来不及穿鞋, 带着人赤脚往土墙上狂奔。土墙内有阶梯可轻易上墙头,杨槐带着兄弟们各就各位,在土墙上的几个防卫点依次排开,端起了弓弩,瞄准来人。 金竹寨以打猎为生,能摄取大量的维生素A,一个夜盲的都没有,反而因常年夜间捕猎,夜视能力绝佳。瞭望塔与墙头的火把点亮,借着这点光,箭矢咻咻射出,随即便听到了惨叫。 十来天的动物肝脏补充,夜盲症的治愈未见奇效,老虎营依旧半数完全不能视物!管平波调集勉强能看见的人,组成两个小三才阵,在门前列队。第一波袭击是弓弩,土匪若能扛过,才是寨门。 守城从来不是苦守,不出城迎敌,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再不得安宁。然而老虎营在夜里的劣势太明显,管平波只能寄希望于新编的弓弩队能派上用场。 怀孕五个月,小腹有了明显的隆起。但管平波依旧灵巧的爬上了瞭望塔,居高临下的指挥战斗。石竹盛产可长至十几米的毛竹,而河堤加上土墙的高度不过四米。狼狗们在土墙上来回奔跑,攻击着试图顺着竹竿往上的人。可狼狗毕竟只是动物,猎户是他们的天敌。面对竹竿上持着梨花枪的人类,只能做到骚扰。 真正的战场靠的始终是人。土墙频频竖起竹竿,管平波想到寨中的一群夜盲与妇孺,还是被逼的打开了寨门。对于正规军而言,单个乱窜的土匪比一群土匪难对付的多。有节奏的鼓声响起,石牛冲的人脸色剧变,对李德元与刘癞子嚷道:“是县令的小老婆!!这是她的鼓!我上回听过她的鼓声!就是这么敲的!” 李德元与刘癞子对望一眼,彼此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随着寨门缓缓放下,寨内发出了一声整齐的大喊:“虎!!” “虎”字曾作为戚家军的应答之声。比起“是”更显气势,比“杀”,更显庄严,又正合老虎营之名,深受老虎营的认可。寂静的夜里,任何动静都尤其明显。爬上岸的李德元分明听见一个女人干脆利落的声音:“出击!” “砰!砰!砰!”鼓声再次响起,连同城墙上的弓手们,也默契的大喊:“虎!” 浑厚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气势非凡。李德元无法判断管平波到底有多少人,然而人家已经打开寨门,没有不冲击的道理。管平波害怕零落的土匪,单独爬墙的土匪也承受着巨大的心里压力。集合的喊声此起彼伏,苗人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是汉人不曾具备的优势。 两个小三才阵踩着鼓点,向外杀去。不一时,短兵相接!这是鸳鸯阵第二次直面敌人。盾牌手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土匪的逼人的力量。抄了百户所的土匪们鸟枪换炮,劣质的刀换成了军中常备的良品刀。一刀下去,约五公分厚的盾牌险些砍穿。 石茂勋的狼筅再次被砍断。狼筅的防御只有三步,三步至跟前,砍刀挟风而至!刀锋泛着寒光,近在咫尺!千钧一发间,叮的一声,砍刀与梨花枪擦出了火花!石茂勋冷汗层层,再一次濒临死亡,恐惧似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捏住他的肺部,无法呼吸! 土匪亦打的不轻松,头上箭羽乱飞,阿颜朵弓弩的准头奇好!她能做金竹寨残部的主心骨,不仅仅因为她是寨主的女儿。她擅于辨别方向寻找水源,擅于跟踪动物的行迹,更擅于远程攻击。金竹寨逃出的那天,就是她带领族人在丛林中生存。落入羊头寨,纯粹属于少不更事,受人蒙蔽。想起活活累死在盐井里的族人、被羊头寨主虐杀的族人,爱哭的她满脸的泪,却异常冷静的放出根根箭羽。敌人每一声惨叫,都能引发她极致的复仇的快感。仇恨在眼中闪烁,要把你们全都杀掉、风干、剁碎喂狗,以祭族人的在天之灵! 鲜血在寨门飞溅,小三才阵面对三倍于己的敌人,即将崩溃。谭元洲脸色发僵,抓着管平波手腕的手都在轻轻颤抖:“走!我们先撤。” 管平波道:“主将撤离,立刻溃败。你速去点燃全部库存的火把,组织留守人员第二轮进攻!” 谭元洲断然拒绝:“主将身旁不能无人保护。” 管平波道:“不需要。” “你休逞强!如今不比以往……” 话音未落,管平波轻蔑一笑:“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谭元洲登时一噎。 管平波冷酷的道:“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谭元洲只得低声应了句是,爬下瞭望塔,稍停,往上看了一眼,往后奔去。 更多的火把燃起,羊头寨的妇孺们被迫充当了人形灯架。陆观颐与紫鹃亦举着火把,跟在剩余的两个小三才阵身旁。火把的光亮不足以让夜盲症患者行动自如,他们需要的是阳光。幸而连续几天的动物肝脏补充,让他们多少有些恢复。共患难的兄弟在前方厮杀,他们做不到袖手旁观。 逐渐适应了令人作呕的血腥,补充的两个小三才阵加入了战斗。土匪的悍勇超乎想象,第一阵列的小三才阵已完全是肉搏,再不见一丝阵法的踪影。队列一散,单打独斗岂是土匪的对手?死人,再难避免。 战鼓不停的响,声声敲在李德元的心头,令他心惊胆战。激增的火把照的他发慌。近一个时辰,他居然没有杀进寨子半步!一个女人,一个文官家的小老婆,竟厉害至此! 作为劫掠窦宏朗的主谋之一,他太清楚窦家景况。窦家尚武他知道,窦家的姨奶奶喜欢带着小子们舞刀弄枪的做耍他也知道。可他不理解,一个年岁不大的孕妇,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其中还夹着女人,到底是为何有如此战斗力!打到肉搏战,他清晰的看见了手执梨花枪的女人,悍不畏死! 终于,再又一次面对整齐而来的小三才阵时,石牛冲的人崩溃了。鼓声变换,管平波下令追击。尽可能的杀掉土匪,才能赢得更长的发展时间。威名由硬仗成就,唯有重创石牛冲,才能震撼各路盗匪,老虎营不好惹,不怕死的尽管来! 后背迎敌从来是死的最快的方式。阿颜朵果断的指挥所有人放出最后一批箭羽。年久失修的弩不算好用,有些力量薄弱的只能产生干扰。可是逃命的慌乱加剧了痛苦,不是致命伤,他们也会觉得特别的恐惧。谭元洲带领着失去阵型的队员们追击。经验丰富的他每一刀都能让对方丧失行动力。两个伙夫跟在后面,面无表情的补刀。 箭羽射完,阿颜朵一丢弓弩,从土墙上跃下,大喊一声:“追!” 有了一次逃跑经验的刘癞子立刻带着人玩命的跑,这种时候狼狗就显得尤其的令人憎恨!二十几个人沿着山路逃命,夜盲阻碍了鸳鸯阵追击的步伐。集结号响起,谭元洲顿住,喝令队员停下,有序的往回撤离。 最后一人入内,陆观颐与紫鹃推动着绞盘,紧紧关上了寨门。火把集中在门口,管平波立在血泊中。低头含泪看着亲手带出来的孩子,率先出击的两个小三才阵,重伤三人,死亡四人。折损率超过四分之一,但他们坚持到了最后。曾云儿、魏迎春、罗康、张毅,每一个人的音容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没有不死人的战斗,她的前世一样在战友的泪水中轰轰烈烈的结束。可是战友死在眼前,又如何能不悲伤。管平波蹲下,抚摸着曾云儿的脸。温婉的名字,五大三粗的脸,花一样的年纪。几乎被劈成两半的身体,可窥见冷兵器时代战场的血腥。市场上不值几个钱的女人的命,在管平波心里重于千钧。 眼泪滴落,对不起,没能把你们带回家。虽然早料到会有今日、会有牺牲,但还是对不起。双手在战友们的脸上一一拂过。我会竭尽所能的赡养你们的父母,希望来生,你们能生在盛世繁华。 最后一滴泪,没入尘埃。我亲爱的战友,此生别离,来生再见。 第97章 政委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鸡鸣声起,黎明将至。伤员被安置在屋中,管平波望着天空残月,不由恍惚。去岁今时,父亲亡故,族人算计间,练竹出手相救,得嫁窦家;新婚之夜,血雨腥风,始沾鲜血。从那一日起,似乎杀戮一直萦绕在身旁,挥之不去。社会秩序如白蚁筑巢过的木材般,片片脱落直至崩塌。从盛世走来,方知大厦将倾是这般煎熬。 土墙外的大火一夜方止,曾云儿四人的骨灰被收进了粗劣的瓦罐里。陆观颐在棉布上记录下她们的名字。打退了敌人的喜悦丝毫不见,人丁稀少时,战友死亡的打击尤其明显。一宿没睡的管平波难掩憔悴,看过伤员后,对谭元洲道:“你审了那帮土匪,有什么要紧事没有?” 谭元洲道:“无非说了些那日如何进窦家,昨夜是谁的主意之类的话,猜也猜着了。唯一算的上消息的,便是百户所被他们占领瓜分,男人全杀了,活下来的女人差不多也自尽了。” 管平波的眼中泛过一丝寒光:“石竹,从来没有过贞节牌坊吧?” 谭元洲点头:“落入贼人之手的女人,大抵只有受得住凌。辱,与受不住凌。辱的区别。”顿了顿,又道,“我姐姐便是如此死的。” 管平波看向谭元洲。 谭元洲笑了笑:“窦家虽也干杀人越货的买卖,却不欺负女人。在十里八乡,算讲规矩的人家。” 管平波问:“你父母还在么?” “不在了。”谭元洲道,“水上的人家,又有几个能颐养天年的呢?我们行船的,最盼望的就是上岸。打一辈子鱼,若能攒钱在岸上置个营生,相熟的船家都要放鞭炮庆贺的。后来我跟老太爷上了岸,在巴州城内办了宅子,却无一人来贺。” “我认识的船家,都死了。”谭元洲平静的道,“那时候的洞庭,就似如今的石竹。匪类林立,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窦家兴起,洞庭才再次有了规矩。你……想为石竹立下规矩么?” “中秋了……” “嗯?” 管平波道:“老倌到家多久了呢?” 谭元洲表情一僵。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得选。”管平波身高不足,她微微抬头,才能看到谭元洲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强者的刀挥向更强者,弱者的刀挥向更弱者。你说我刀锋向何方?” 窦家竟真的不再来人。谭元洲不愿深思,岔开话题道:“琐事我能处理,你去歇着吧。” “嗯。”管平波答应了一声,再嘱咐了一句,“土匪的头颅都用石灰腌好,挂在土墙上。”说毕冷笑一声,“待我攒齐了一百个头颅,也往朝廷报个功,混个诰命夫人当当!” 谭元洲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酸意道:“便是有,也不会让你越过嫡妻。” 管平波嗤笑一声:“我稀罕的越过她。”她对练竹有过感激,关键时刻的救命之恩不能忘怀。但她也救过练竹的命,数次为她谋划,人情已尽、恩义已消。有了自己的地盘,她犯不着把一个内宅女子放在心上,更不屑与她一较长短。两个不相干的人,山高水长,就此别过吧。 土匪的头颅被带着怨恨的人裹满了石灰,钉在了土墙上。韦高义红着眼,愤怒的对着最后一个头颅连踹几脚,而后蹲在地上呜咽。老虎营中还能行动的人都在此地,想起亲手烧化的战友,皆泪流满面。 陆观颐柔声道:“此处交给谭大哥处理,你们随我来。” 韦高义吸了吸鼻子,跟着陆观颐行到新收拾出来的学堂。土匪窝无足够的桌椅,便索性在屋中架设了一层木板。几人席地而坐,陆观颐才道:“你们师父身上不大好,我打发她睡下了。”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问道:“可是动了胎气?” 陆观颐道:“若说动胎气,也没哪个孕妇似她这般动荡的。既然头三个月无事,后头就只看生产那道关卡了。此刻只是累着些,歇二日便好。故我才出来寻你们。你们都不小了,都长进些,她本就劳累,哪里经的起再操心你们。” 韦高义垂下头道:“昨夜是我的错,我没指挥好阵型。” 陆观颐道:“战后总结会议晚上才开,你这话晚上说给她听。我不听这个,我只问你,方才你做什么呢?” 韦高义一脸茫然:“师父叫挂人头。” 陆观颐道:“你师父叫你虐尸了?” 韦高义登时心头火起:“我不把他们碎尸万段!我就不姓韦!” 陆观颐冷笑:“欺负个死人,韦队长果真是英雄!” 韦高义怔住。 陆观颐缓缓向室内扫了一圈,才道:“知道你们师父为何不让你们碰触尸体么?” 没人答话。 陆观颐又问:“我们杀敌的目的是什么?” 元宵弱弱的答:“守住老虎营。” 陆观颐接着问:“守住营寨后呢?” 韦高义等人又是一阵茫然,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最开始,是懵懵懂懂的跟着窦宏朗南下。之后则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守住营寨当然是为了活命,但他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陆观颐怅然道:“我们跟着平波,多半因走投无路。便是你们有父母的,送到她跟前,都是无力养活之故。尤其是女孩儿们,能扫地出门,简直了却一桩心事。正好省出钱财来供养儿子,你们说是也不是?” 元宵低下了头,兄弟姐妹众多的人家,女儿不值钱。 “金竹寨又如何流落于此呢?”陆观颐温和的声线,说的是无比沉重的话题,“黔安郡大水,流民似蝗虫一般席卷过境,罗蒙、谭城、石竹三县尸横遍野。金竹寨的长辈们用血肉替孩子们挣出了一条生路,更多的寨子被吃了个干净,包括活人。” 顿了顿,陆观颐继续道:“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城中戒备流民。我现如实告诉你们,朝廷无粮赈灾,今后每一年,我们都要应对成千上万的流民。从黔安来,从谭城来,从罗蒙来,从武攸来。四面八方、源源不断。今年或只消躲夏季,明年就可能要应对夏秋,后年,没准就天下大乱了。我离京时,便已听到北方数郡烽烟四起。早晚有一日,会到我们苍梧郡,那我们该何去何从?我教过你们,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可是你们师父说我胡扯,说我书生意气。因为这是太平盛世的话,而在乱世中,讲什么狗屁的穷富,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可你们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么?” 石茂勋道:“有自己的兵。” 陆观颐毫不留情的道:“那三个重伤的还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石茂勋沉默了。是啊,他们有鸳鸯阵,可如果每一个土匪都来打劫,他们能撑多久?一夜激战,四死三伤。二十五人的鸳鸯阵,够死一个月吗? 良久,陆观颐才道:“如果每个人都有饭吃呢?” 潘志文想都没想的道:“怎么可能!” 陆观颐轻笑:“你们师父没养活你们吗?” 在座的男孩子皆羞的满脸通红。老虎营的人几乎没操心过后勤,横竖有师父拿主意,再不济有谭元洲,他们跟着干就好。可是按道理来说,他们是男人,十四五岁,算成丁了。叫一个女人养着,虽是师父,也很羞愧。 “你们师父呀,恨不能把见到的人都护在翅子底下。”陆观颐轻吁一口气道,“我问她为何如此?她说人活一世,总要有些作为。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于寒冬腊月里被她从水中捞出,所以我想报答。她既胸怀苍生,我便跟着她做。这条路不容易。遇上阿颜朵,知恩图报,看着挺高兴的。可我们也遇过崔亮那等蛇蝎心肠的小人。费力不讨好的事,越做越多。救下的人不单不感谢你,还要说你有所图谋。数不尽的委屈,承担不尽的重压。这样的日子,你们愿意过么?” 韦高义摇了摇头。 “可是你们师父愿意过。” 众人皆瞪大了眼。 “回到方才的话,我们应付不了源源不断的流民。”陆观颐道,“答案便在此了。若能使周遭安居乐业、团结一心,土匪有何惧?流民又有何惧?”说毕,丢了一句从管平波处学来的话,“生于乱世,是我们命苦;若让子孙再经离殇,是我们无能。” 乱世需要鸡汤,哪怕发馊,亦难能可贵。朴实的话,在老虎营的耳边炸响,震耳欲聋。 良久,陆观颐才道:“总有人要做先行者,为后人踩出一条血路。就似金竹寨的长辈,拼着被流民活啃,也要为孩子们争取时间。平波有此豪气,我愿跟随,你们呢?” 韦高义道:“我要报仇。” 陆观颐问:“天下再无盗匪,算报仇么?” 韦高义不知如何作答。 陆观颐道:“土匪光靠杀,是杀不干净的。治理才是唯一的路。你们是火种,平波对你们期望甚高。所以不要在沉浸在仇恨中。云儿她们,也不想你们变成只会杀戮的怪物。砍头是威慑,解剖是学习,碎尸是泄愤。希望你们能分清楚其间区别。即便暂时想不明白没关系,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碰触到土匪的尸体。此后再有类似的事,一律按例处置。军法细则有调整,过几日会张贴,你们有什么想法的,亦可在今晚的战后总结会议上提出。不止韦高义、潘志文作为队长要发言,你们所有人都好好想。你们不会永远是队员,将来人员扩充,每个人都可能是队长、旗队长、百总、把总、千总,甚至营长、总兵。对你们的期许,不止二十五人的老虎营。明白?” 张四妹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一个女孩子,也可以么?” 陆观颐掷地有声的道:“管平波可以,你为何不可以?” 张四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闭了嘴,陷入了沉默。 第98章 战略 傍晚时刻,河对面走来衣衫褴褛的四个人。才被袭击过的老虎营高度戒备,狼狗疯狂的叫。管平波从睡梦中惊醒,就感觉到了肚子猛的一抽,冷汗都吓出来了。捂着肚子镇定了半日,才问:“何事?” 陆观颐揉着眼睛道:“不知道,暂未听见铜锣响。” 管平波道:“你眼睛怎么了?衣裳没必要那般赶,且能对付。” 陆观颐笑道:“没什么,横竖也是闲着。你别动,我去外头问一声。” 管平波靠在床头,手本能的抚摸着肚子,希望能给孩子一点安抚。昨晚到今日,情绪波动太大了。依稀记得发育的某个过程若母体十分不安,就会出错,造成诸如兔唇之类的结果。此刻也没有个彩超,管平波焦虑日甚。明知越焦虑越不好,可她两辈子头一回做母亲,半分经验也无,如何绷得住?算算日子,正是过年前后,最冷的时候生。大厨房每日攒着火子,预备她坐月子取暖。可惜那玩意她太知道了,消耗量大,热力又很不够。全然不知本地情形的他们,连去何处买炭都不知道。陆观颐夜以继日的做老虎营的军服,为的就是把时间尽量往前压缩,她好做孩子的衣裳与尿布。当初带了个缝纫机来,真是阿弥陀佛。要是靠全手工,这么一大堆事,陆观颐就是累死了都做不完。 喧闹很快被压了下去,管平波料定无甚大事,继续闭目养神。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陆观颐进来时,见她手搁在肚子上,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替她盖好被子,把清炖鸠鸡吊在碗柜里,吹灯睡觉。 哪知半夜,耳房里传来清脆一声响,陆观颐听得动静,恨的咬牙切齿:“我都锁上门了!那猫怎么进来的!”又点灯下床去耳房查看碗柜,果然碗叫打在地上,肉已被叼走。 紫鹃心疼的直抽抽,低声怒骂道:“养它们抓老鼠,老鼠不抓,倒来偷嘴。不是奶奶睡着,我非拿棍子打一顿不可!” 管平波早醒了,笑道:“罢了,终归有它们在,能竭制鼠患。偷粮库是一桩,家鼠带了无数的病,沾惹不得。既是功臣,贪吃便贪吃些吧。” 紫鹃道:“就剩这最后一点子了,你又不许阿颜朵夜里上山,下剩的肉不是粗糙的很便是熏腊的,通不合适你吃。又不是不喂它们,见天的在家里淘气。看我明日逮着,怎生收拾!” 阿颜朵翻身起来,打了个哈欠道:“我明晚上去捞一兜回来便是。鸠鸡笨的死,枞树枝上排排站,捡一回有十几只。就是入冬了不好找。还得自己养些鸡鸭才好。” 管平波郁闷道:“养哪儿啊?寨子统共这么宽,盐井家伙一摆,加上武场、住宅,一寸空地都没有。搁外头养,一准被偷。” 阿颜朵撇嘴:“你们就是瞎讲究,养院子里怎么了?不就是鸡粪多点,蚊虫多点嘛!再没见过你们这样过日子的。屋里竟还铺上木板,日日擦的水亮。舒服是舒服,进门就能滚地上,可你们不嫌累呐?” 陆观颐笑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孩子生下来见风就长,二三个月就能操蛋。家里不铺上地板,那才是甩不脱。非得一日日的抱在手里不可,不然不是衣裳脏的没法见人,就是两只手似扒火棍,脏兮兮的往嘴里送,找病呢!” 带孩子管平波是全无经验的,点头道:“还有这个说法,我还当是没有床,索性做个大通铺呢。” 陆观颐没好气的走来直戳管平波的脑门道:“休在我跟前装大尾巴狼,我还不知道你,孩子生下来一准扔给我,从天光到天黑,再想不起来的。我不自己琢磨法子,难道靠着你想?我就是你请的长工,哪里知道你算计到今日!” 管平波被叫破心思,讪笑两声,不敢答话。 陆观颐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钻进被窝睡觉。 紫鹃笑着整理好床铺道:“罢了,明日再说吧。” 次日一早,阿颜朵梳好头发,一边穿着草鞋一边道:“鸠鸡竹鸡都会飞,白日里打不着,我试着抓只山羊回来。恰好羊皮给孩子做襁褓使。” 管平波道:“皮子都要硝制,这个我真不会。论生活,还是县城好。到了山沟里,要什么没什么!” 阿颜朵早飞奔出去了,紫鹃则早去了厨房帮忙。屋中只剩二人,陆观颐便问:“你想回县城?” 管平波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道:“早晚要回的,我们还真能窝在这穷乡僻壤一辈子不成?盐井周遭土地不多,河对面那几分田很不够看,便是圈起来也无大用。我盘算了许久,圈是定要圈的,却不能用来种稻子。我的想法是,下头平地养兔子,山坡上就种苎麻、苎麻叶喂兔子,苎麻皮搓麻线,杆子晒干了还能当柴烧。至少做饭的柴禾不用占用盐井的了。” 陆观颐皱眉问:“苎麻可不是麻,做出来的麻布太粗,恐不好做衣裳被褥。” 管平波道:“军需物品。” “嗯?” “石竹,乃至整个南边山区,都蚊虫肆虐。一到夏日,兵丁多无法好好休息。便是适应了,也容易传播疾病,更有各色毒虫,咬一口少说也要丢了半条命。苎麻廉价,做夏日用的帐篷正好。刚好一个队共用一个,下头厚厚织了做垫子,两头打上木桩把帐子挂起来。便是夜里露营也不怕了。冬天呢,就再多带块布,在帐子外头罩上,立刻变成简易的营帐。将来露营的时候多着呢。便是不提那么远,咱们现在也没帐子不是。” 说毕,管平波又道,“苎麻布能用水力纺出成纱,机器没见过,得寻人打听。不独苎麻布,我想养兔子亦是为了将来。你道我为何死活要占个盐井?你可知行军打仗,后勤压力有多重?兔子吃百草,繁殖又快,很容易发展成养殖业。剥皮去骨,搓盐风干,是极好的军粮。为了保质,盐必得上的厚,我们自己没有盐,就等于叫人卡住了脖子。哪个人日日都需盐,将来路上带着兔肉,混在饭里煮,竟是无需特特带盐了。打仗打的是后勤,士兵的忠贞度也是忠的后勤。盐饭管够,一日有顿肉,凝聚力自然就有了。你不知道,久旱逢甘露是哪般滋味。我初入窦家,非极力克制,非撑坏了不可。我家真不算差的,终究也没饿过我几顿。广大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让天下丰衣足食,不是梦想,而是我的目标。将来我还要组织人养猪、养牛、养羊。不要军屯那般自给自足,一样修建堡垒,却是根据地点,寻出适合的农作物。这样他们就必须交易,物品流通,造就经济繁荣。从县城到盐井的路好走,将来商人为了方便,每个村寨的路都会好走。你应该读过《宋史》,我的话并非无的放矢。这般庄园,宋朝随处可见,又有何难?” 陆观颐惊愕的看着管平波:“你什么时候想到这些的?” 管平波道:“在君山岛查石竹县志时想到的。” 陆观颐:“……” 管平波在陆观颐耳边轻声道:“我想做皇帝,而我,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陆观颐道:“所以你早晚要杀尽土匪……夺盐井不过顺势而为。便没有变故,你也会寻找机会。” “是的。”管平波道,“盐井还不够。我是女人,降服不了太多男人,或者说代价太大。我需要女兵,但女人力量天生不如男人。故在阵法之外,还须旁的作为补充。” “什么?” “火器。” 陆观颐道:“那个火绳枪?” 管平波道:“要用火器,就要大量的铁。故我们不但要夺回云寨,更要拿下武攸。武攸是资水的源头,而资水中段的飞水县,是一个巨大的铁矿。如果说石竹将来大大小小的邬堡是我们的养分的源泉,那么飞水县就是我心中的战时首府。巫水与资水的源头,不过几十里,我们完全可以贯通水路。由飞水县提供源源不断的铁,由石竹县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你可知道,就资水的源头武攸县内,有23万亩天然草场。有草场就有马,有马就有骑兵。那块地,窦家垂涎三尺,为窦宏朗准备的书籍里,极近详细的介绍了西南几县的情形。我与谭元洲,一直谋划夺取武攸。只没料到被土匪算计,耽搁下来。如今我们暂时站稳脚跟,必往前冲。攻击是最好的防守,待拿下石竹全境,我们就彻底安全了。” 陆观颐听着清晰的规划,轻笑出声:“陛下不是逗着我玩的,我便放心了。” 管平波一挑眉:“嗯?” “我要做凤凰,总得有火来淬炼。”陆观颐直视管平波道,“你既是我的三昧真火,倘或燃不起来,我又如何浴火重生?” 管平波没再贫嘴,而是认真的道:“若我真能问鼎天下,希望你能做我的丞相。” 陆观颐调侃道:“不是娘娘么?” 管平波微微一笑:“后宫,放花瓶就够了。你做后宫,太可惜。” 陆观颐点了点管平波的胸口,“你太会收买人心,不得不服。” “不过给你想要的,何足挂齿?” 陆观颐但笑不语,士为知己者死,她觉得足以挂齿就好。 第77章 扩编&货郎&调整 第99章 扩编 管平波把头发编成辫子, 盘在脑后。就听见谭元洲的声音:“奶奶在家么?” 管平波道:“在,你进来吧。”说着找到卧室门口的鞋, 又回头对陆观颐道:“屋中的地板铺的不平稳, 厅中也没有, 待我腾出手来,把咱们的屋子好好收拾一下。我真没空带孩子。” 陆观颐道:“既你要回县城, 索性等到县城再弄。” 管平波笑道:“无妨,铺个木地板多大的事。苍梧郡遍地油桐, 清漆多的是。” 陆观颐应了, 心里默默记下此事,又愁没有纸笔, 果然是要回县城, 不然她都不知如何处理内务。光靠脑子, 太容易误事了。 管平波穿好鞋子,走到厅中,足足愣了好几秒,才认出谭元洲带来的瘦骨嶙峋的人是故人。走上前唤道:“孟公子?” 昨日靠近营地的, 正是那日从百户所逃出的孟阳秋。因众人都认得他,谭元洲又接手过去,便没来打搅管平波。原来孟阳秋那日逃脱后,带着兄弟三人在山中打猎为生。他本就喜好打猎, 在城郊山上藏了一套家伙,几个人穿梭林间,倒能果腹。然而林中毕竟危机四伏, 夜里难好生睡得。石竹潮湿,居于山洞又极为不便。只家破人亡,不忍又待如何?他们下山来,是扛着一头野猪,欲往羊头寨换食盐。谭元洲认出他们,见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寻思如今正缺人使,忙引他们吃饭休息。天不亮安排完韦高义等人日常训练后,又寻了几套干净的旧衣,打发他们洗漱干净,篦了虱子,才领到管平波跟前。 管平波请人在条凳上坐了,才道:“他乡遇故知,心生欢喜,又因有缘故,难生欢喜。百户所的事我已听说,土墙上的人头你们大抵看见了,正是石牛冲寨的贼人。原羊头寨的人我也杀的他们只剩个寨主并两个帮手。算是为我家报了仇。如今我夫婿依旧音讯全无,仇人亦未杀尽,还要接着杀土匪。你们又作何打算?” 孟阳秋昨夜已与谭元洲聊过。他此前拒绝过管平波,此刻却是落难之人,讲不起颜面。山中虽也能存活,到底艰辛,再则仇是定然要报的。至于管平波算计百户所之事,百户所亦算计过她,两下里扯平。人家能活下来是本事。勇于抄土匪老巢,确实是比百户所的懦弱逃避更该活。遂拱手道:“且请奶奶收留。” 管平波道:“收留不敢当。眼下我桩桩件件缺人。不瞒你说,我的战友叫土匪杀了四个,要补战士,此其一。其二,后勤从来要紧,亦欲四处招募。不知几位想去何处?” 孟阳秋道:“我等为军户,自当做战士,只不知能否入奶奶的眼。” 管平波笑道:“没问你,你要想留,不做先生我是不依的。”转头问其余三人。 那三人本就以孟阳秋为首,自然都说要做战士。 管平波度其年纪,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便道:“丑话说在前头。我最重军纪。你们几个年长,队长却是年幼。我的营里讲究绝对服从,倘或你们不愿屈居人下,此刻便说明白。倘或入了行伍,不听指令,可是要罚的。” 其中一人拱手道:“在下陈大义。妻儿都被土匪杀了,一心报仇。只要能杀了土匪,休说听从调令,我这条命奶奶都只管拿去!” 管平波笑笑:“我带人为求生,不为求死。你们若愿意,先去姑娘处报道,再认认自己的队长。正好,本来昨晚要开会,却是耽搁了。今夜你们也参加总结会吧。”又对谭元洲道,“杨欣几个重伤,你去问问金竹寨的,是否愿意补入。” 陆观颐掀帘子出来道:“那杨欣他们呢?” 管平波道:“杨欣他们编入弓弩队。先前没人,故把女孩子也编入了战兵营。如今既有男人,便都把女孩儿撤下来吧。” 谭元洲惊了,这不像管平波说的话啊! 管平波看着神色诡异的谭元洲与陆观颐,无奈一笑:“看来我政治工作没做到位,实事求是强调的不够啊。女子力气小,是不争的事实。我不服气也只能恨老天如何这般分了男女,但我不能梗着脖子为了成全我的好强,叫人白白送命。将来我们千里行军,人人身上负重几十公斤,几个女人受的住?再则男人粗心大意,后勤又有几个男人管的好?不过是扬长避短罢了,有什么稀奇?” 陆观颐道:“只怕杨欣她们不乐意。” 管平波正色道:“这就是你的工作了。鸳鸯阵是鸳鸯阵,又不是除去鸳鸯阵里头,就无处当兵。弓弩手不是兵?后勤兵不是兵?不当兵还可以当官,行政官、后勤官、地方官、训导官哪处不用人?不要钻了牛角尖。你不能上战场,就不用干活了不成?就似我做的绞盘,看得见的地方有功,看不见的地方亦有功。战兵杀敌有赏,后勤喂兔子喂的好亦有赏。朝廷也不只有吏部要紧,打仗也不只有兵部能说话。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做事的道理。” 陆观颐似有所悟。 管平波起身道:“我去瞧瞧伤员,余下的事谭元洲与观颐处理吧。”说毕,径自出门了。 营中空地上,韦高义等人挥汗如雨的练着。管平波驻足观看一回,掉头往临时的医务所走去。说是医务所,不过三间打通的空房。里头摆着几张简陋的床铺,好在收拾的很干净。四周洒了石灰,床底铺满了火子,用以调节湿气,保持室内干燥。管平波满意的点点头,有了卫生意识,死亡率可以直降N个百分点。配齐了军医,更能减少人员伤亡了。 见了管平波,几个轻伤的纷纷拱手见礼。杨欣与李玉娇还在昏迷,另一个重伤的王畴醒了,只依旧在高烧中,且不能动弹。管平波轻不可闻的叹口气,体能的确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男孩子受伤后,醒都能醒的早些。能醒来,活下的希望就更大。 先一一问询了轻伤之人的情况,再坐在王畴床边,柔声道:“觉着好些了么?” 疼痛的折磨下,王畴无力答话。管平波轻声安慰了许久,直把王畴的眼泪都说出来了,才笑拿着帕子替他擦泪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不许胡乱哭,要叫人笑话的。” 王畴不说话,只流泪。 管平波又笑着说了几句,就对轻伤的人道:“今晚开会,你们能到的都要到场。我们才补了新人,彼此认认。再有现没有医护人员,你们暂不用大量训练,他们几个不方便的,你们能帮把手就帮把手。有困难或是寻我,或是寻你们姑娘,别瞒着。” 众人都应了。管平波又跑盐井,继续折腾盐井的绞盘并抽水引水的竹竿。直忙到中午,一阵悦耳的木叶声在营地外响起!管平波高兴的把家伙一丢,往营门口飞奔而去! 吹着木叶摇着拨浪鼓的,必是货郎!冲到营门口,已围了一圈人。多是原先羊头寨的妇人,七嘴八舌的打听着左近村落的情况。管平波承诺过,只要想回去,家里有人来接的,立刻放走,绝不阻拦。几人在营地里生活了十来天,都觉着日子不坏。便是在家里,都未必能吃饱饭。可她们被掳掠了来,谁不惦记家里呢?自然想问货郎探听消息。 货郎常年在各村游走,贩卖着生活必需品,连土匪都有行规,绝不打劫货郎,不然连烟叶子都没得抽了。他们通常认得各个村落的人,口才又极好,反应又快。才见杨红,就喊道:“这是毛栗坪的红妹子不是?” 杨红眼圈一红,哽咽道:“正是我了。你还做货郎,我们好几年不见了。” 杨红原是羊头寨主的女人,众妇人以她为首,见她跟货郎说上了话,倒不好抢。何况她们之前虽不得见货郎,却都知道货郎来此都是为了拿烟叶换盐。盐不易得,他总要盘桓半日说尽了好话,才能如愿,必不会不耐烦的,再说她们也想听听外头的事,也就从容了。 只听货郎道:“哎哟,听说你被拐了,你阿妈天天哭日日哭,托我打听。见着你还好,我就放心了。等我去了你们毛栗坪,就告诉她。你是嫁人了?” 杨红低声道:“生了个儿子,土匪的。” 货郎看看左右,暂没有男人出没,悄声问:“那你想怎么办?” 杨红指了指寨门上的红旗道:“土匪被县令家的奶奶杀了。她许我说若有家里人来接,就放我们回去,还要一人打发几斤粮食路上吃。我觉得她不坏,可是我现日日做活,见不着儿子,想的很。” 货郎道:“你儿子被她抱走了?卖了?” 杨红道:“不是,弄去上学了。说是学汉话,又不是云寨的汉话,说是官话。还唱汉人的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哥哥,你替我拿个主意,我是要带着儿子回娘家,还是就在这里住着算了。” 货郎一拍大腿道:“哎哟!教识字不?” 杨红点头道:“说是将来教,只现在太小,学不会,就搁着。” 货郎赞道:“到底是官家,比土匪有见识。你还走什么?你可知道云寨城内,多少人家想识字都不能?认得字算得数说的官话,将来考状元做官哩!” 侯玉凤亦有儿子,忍不住插话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货郎道:“嗳!?这不是玉凤嘛!你就别想着回去了,你们村都没人了,叫我白走了一趟。好好跟着官家过日子吧。” 侯玉凤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货郎叹道:“这世道,能活着就够命好的了,哭什么?别哭了。年年岁岁都有的事,你能活着就能替他们烧刀纸。去年那场流民,唉……不提了。我带了一点点胭脂,你们要吗?” 众妇女纷纷摇头,都道没钱。 货郎又对认识的人一一问好,顺便把不认识的认了一回,白费了半日口水,才道:“我要换盐,问谁换呢?” 杨红道:“我去叫奶奶!”说着一转身,正好看见了管平波。登时心生尴尬,不知方才的话,管平波听见了多少。 管平波一个字的苗语都听不懂,拨开一群女人,对货郎道:“小哥,你的担子里有什么东西?” 货郎忙打开藤箱,里头琳琅满目的放满了各式日用品。管平波十分高兴,豪情干云的道:“我全要了!” =================== 第100章 货郎 货郎喜出望外,一叠声的夸:“才听他们不住赞奶奶好,我还不信。待见了奶奶,只觉得面熟,就是想不起来。说上两句话方记起,可不是云寨城外观音庙里菩萨的模样?奶奶休瞒着我们,我已猜着了,定是观音娘娘扮作凡胎,救苦救难来了!”说毕,不待众人反应,他已跪下磕了三个头,求“菩萨”保佑他生意兴隆。 管平波被逗的直乐,忙叫起货郎道:“我不是观音,观音是救苦救难不求回报的,我却是要使你干活,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货郎道:“菩萨说甚是甚!能干几件行善积德的事,是菩萨抬举我哩。” 管平波又笑个不住,问道:“你可知何处有家兔卖?我想养兔子,却是买不着。还有你此回带的东西里,我没瞧见蜂蜜。下回你再来,或是遇着你同行,叫多多带点蜂蜜与我。此外,还有药材贩子处,也替我打声招呼。再有河对面要开荒种田,盐井要工人,你四处宣扬宣扬。我不是刻薄人,你问她们就知道,我的饭都管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不虐待人的。四邻八乡有要盐的,只管拿东西来换。或是米粮、或是蔬果、或是野味皮子、乃至针头线脑都可以。对了,你认识字不?” 货郎摇头:“我们这等人,哪里认得字。” 管平波为难的道:“我要的东西有个清单,你不认得字,可记得住?” 货郎忙不迭的点头:“记得住,记得住,奶奶只管说。不怕告诉奶奶,上回土匪祸害一气,云寨城内的集市都险些开不起来。我们这些做苦行当的,正愁没饭吃。奶奶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回头就告诉行首,便是我没有的,行首也有法子弄来。要我们没有的,便是无法了。原先沿着水路有外头的行商,现在都没有。奶奶才说我没蜂蜜,奶奶不知道,自打没了糖进来,左近的大户就常年收蜂蜜,哪里还有呢?” 管平波心中一动,道:“那我自己养呢?” 货郎看了看周遭环境道:“这谷里不好养,后头是石头山。要有田的地方,有白菜花、油菜花,冬天还有紫云英的才能养活。奶奶这处怕连一个蜂箱都得挨饿。其实,只要奶奶长期要,自有人养了来卖。我有个兄弟,便是专做蜂蜜的,只怕他过二日要路过此地。”说着,从怀中掏出块涂了红色油漆的木制叶子来,递给管平波道,“这是我们行首画的花样,奶奶挂在入谷的树干上,我们的人看见了,就会下来问一声的。如今世道不好,我们只能想个笨办法,不熟的地方不大敢靠近,奶奶莫怪。” 管平波接过木叶笑道:“哪里是笨办法,聪明的紧。”又问,“你想换什么呢?盐还是钱?” 货郎一边解身上的包袱,一边道:“自然是盐,我拿着钱也无用。”不一时包袱拆下来,打开里头全是烟叶,又问,“上好的烟叶子,奶奶要么?” 管平波果断道:“要。”吸烟有害健康,这话没错。但仅限于后世那种爽的要死的环境。现在生存都是问题,健康什么的全是浮云。烟叶有镇定安抚作用,在一切动荡的时刻,都是相当于硬通货的存在。面对盗匪的打家劫舍、战场的鲜血淋漓、官僚的横征暴敛,尼古丁算什么?成瘾性算什么?快速的抚平神经,是能活下去的动力。她的确得囤积大量的烟草,以应对将来士兵在战场上的应激障碍。但,香烟是底线。比香烟更愉悦的东西,谁敢搞出来,弄死丫全家!绝不留情! 货郎一次清空货物,喜不自禁。盘算着家里还有些库存,得再跑一趟才好。高高兴兴的装好盐,不住的对管平波溜须拍马。管平波叫人拿了几个饭团并一小块腊肉,递到货郎手里道:“你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不容易,我方才的清单,劳你帮我置办齐全,我还用好东西谢你。”又低声道,“外头有些什么风言风语,也一并告诉我。我一个女人当家,心里慌的很,望小哥怜悯则个。” 货郎眼中精光一闪,伸出两根手指道:“奶奶是个明白人,我也不好装傻充愣。土匪的动静,得要二两银子。奶奶莫怪我们狮子大张口,告诉了奶奶,我们就担着命。刀口上的买卖,比寻常的贵些。” 管平波毫不留情的砍价道:“太贵了。我与你不是做一锤子买卖,你何苦杀我的猪?你行走南北,消息除了自家避祸,半文不值。不过多说两句话,二两银子也太离谱了些。我把银钱都与你,我过不得了,你不是断了营生?做生意细水长流嘛。” 货郎退了一步道:“一两。” 管平波道:“八百,包月!” 货郎道:“包月是什么?” 管平波道:“你一个月来一回,一个月内的所有消息都告诉我。” 货郎不情愿的道:“奶奶好生小气。”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我连包一年,够意思吧。你不干,我可寻卖蜂蜜的去了。再给你们行首包个红包,要什么没有呢?我是看你人爽快,才把生意给你做。你不要就算了。” 货郎:“……” “我可以一气给你三个月的定金,”管平波道,“但你要给我打个折。” 货郎道:“奶奶,您不是官家的么?” 管平波撇嘴道:“我是巴州窦家的,没听过?” 货郎倒吸一口凉气,拱手道:“银针窦家,失敬失敬!” 管平波点头:“都是自己人,三八二十四,零头抹掉吧,我给你一两六钱银子,包三个月如何?” 货郎忍着牙疼道:“抹掉的也太多了吧?” 管平波呵呵:“我给的是银子,说是一两银子折一千个钱,我现给你一千个钱你给我一两银子你干不干?你别跟我们妇道人家算这个,便是你舌灿莲花,也是算不过我们的。死了这条心吧。” 货郎还能说什么?这女人精的跟土匪婆似的!居然想得到用货郎打探消息的路数。他们常年穿梭于各个村寨,也算见识多广,迄今为止,也没几个土匪窝想得到此点的。这盐井八成彻底易主了。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厉害! 管平波把货郎送至门口,又指着土墙上的人头道:“那是土匪,都是我杀的,旁人要拿钱寻你问我,你只管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却不是个怂的。你尽管告诉他们我管平波的老虎营有多厉害!我不怕土匪,他们尽管来。” 货郎心道:你真大方!点头应了。然而让管平波万万没想到的是,劳动人民都是省事的。她的原话是——管平波的老虎营,货郎直接就给她省略成了管老虎,好一番添油加醋后,威震江湖!直到几百年后,当地还流传着她的传说,此乃后话。 打发走货郎,管平波才研究刚买的东西。为了减轻负担,货郎的担子都是竹片或藤条编织而成。因管平波扫货,连同几个藤箱一并送与了她。担子里东西不多,管平波掏出了五六把篦子,登时激动不已。她正跟虱子打持久战,没有篦子,简直活不下去了好么!然而篦子有了,头油有了,依然没有牙刷。我忍! 必需品外,还有些女性用的装饰品。譬如传说中的红头绳,几朵粗劣的布艺花朵,一些铜制的耳环镯子之类。与许多人印象不同,苗族女性银饰并不多,除非是相对富裕的苗人,否则装饰依旧以铜为主。饰品太少,女眷太多,很不够分。管平波索性不分了,都收拢在一处,作为奖励。 扒拉完东西,又去看韦高义等人训练。谭元洲看见管平波,又望了望头顶的太阳道:“奶奶你可真够胆子肥的,错过午睡的点多久了?叫姑娘逮着,又要被她念的直告饶。我可是才看见了姑娘,她说就要回家看你的。” 管平波登时汗毛直立,想起陆观颐的碎碎念大法,就头皮发麻。她曾曰过,对熊孩子未必要打骂,小黑屋加讲道理,很有效果的!然后陆观颐掉头就连同紫鹃用在了她身上。陆观颐还学富五车,她不会治病,养生却能成套,一口气念仨钟头,不带打折的。念口渴了,换了紫鹃上,自己在一旁喝茶休息,简直凶残爆表!天生政委好苗子啊!如果能别用在她身上就好了。 谭元洲笑着补了一刀:“姑娘吩咐了,要大家监督,举报有奖。我今晚可以加菜了。” 管平波一惊非同小可,威胁了谭元洲一句:“闭嘴!不许乱说!”说毕飞奔回房,火速上床。才闭上眼,就听见陆观颐回来的动静,暗道好险!决定偷偷给谭元洲加个菜,谢他提醒之恩。 哪知陆观颐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谭元洲给你通风报信,你们俩都给我等着!”说完一掀帘子出门了。 管平波:“……” ====== 第101章 调整 天黑以后,是很好开会的时节。老虎营尚处在温饱线上,因此大量的时间要用来保持生产生活。至于油灯下看不清表情,是否会引发交谈上的误解,都忽略不计了。 管平波说了开场白后,韦高义率先发言道:“我觉得此回最大的教训,便是阵型绝不能乱。我们后来都散了,若不是有阿颜朵他们的弩箭掩护,死伤更惨重。可最开始我们没乱的时候,土匪也没占着便宜。” 石茂勋道:“想要队形不乱,武器就不能坏。现在土匪不比以前,藤盾经不起两刀。狼筅也就三刀。没了阵型的武器,不陷入肉搏是不可能的。梨花枪手就好多了,他们是铁枪,砍不断。” 潘志文道:“总不能用铁盾,那太重了。狼筅也不好用铁的,那么长,铁的你舞得动么?” 石茂勋道:“我的狼筅被劈了两回,狼筅都没了,你让我保持阵型,我怎么保持?备用的是短刀,他们是大刀。魏迎春被砍的时候,我根本来不及救!她还是梨花枪,好赖一个反击,我再补一刀,一命换一命。要是刀劈向我,我反击都不能。师父,狼筅不经砍,要么改良,要么能及时补充。不然早晚会吃亏。” 韦高义道:“是你特别倒霉,连续被砍几次狼筅。我们做了实验,即便是良品刀,狼筅也没那么容易断。这回你是赶上了特别好的砍刀了。但狼筅有个问题,砍断了就没了铁头,基本只有干扰,没有攻击力,必须跟梨花枪手合作,更不能乱阵脚。一乱,狼筅必死。” 管平波点头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盾牌有铁包木的,狼筅亦有铁的。但若使用铁狼筅,狼筅兵便须得使威武雄壮之人。倒也不是不可解决。韦高义说的阵脚不能乱,是抓到了重点。狼筅再断的厉害,干扰还是有的。扫过去,对方条件反射的就要躲,梨花枪手此时刺杀,几乎百刺百准。我数次说过,一个队伍,十分之一的折损率,就会崩溃。我们只要做到比他们坚持的久,便是胜利。前夜一战,后补的人都看不清,土匪见了他们,立刻丢盔卸甲。不是候补人手多厉害,全在他们人心散了。此回你们浴血奋战,比我见过的都要英勇。最后阵虽散,人却不退,肉搏迎敌,令我十分敬佩。这些,我一笔一划记在心里,待我们夺回县城,必补勋章。曾云儿、魏迎春、罗康与张毅,皆为烈士。我将来的补偿不算,你们作为战友,也请多照应他们的家人。” 石茂勋含泪道:“迎春为我而死,我若活着,将来定替她尽孝。若我死了,就托付给师父了。” 管平波沉重的点头道:“好!” 韦高义拍拍石茂勋的肩:“我们谁活着,谁就照应死了的人的父母!彼此放心。” 众人齐声应诺。 石茂勋又道:“迎春未出嫁而亡,按巴州规矩,不得进祖坟。我欲娶她,又怕冒犯,师父,我该如何?” 管平波沉静的道:“进祖坟,是为了后人祭祀。可不入祖坟,也未必就做孤魂野鬼。多少年来随葬皇陵的,入了自家祖坟吗?战死沙场的,入了自家祖坟吗?老虎营内,没有男尊女卑。我知你一片好心,但确实是冒犯。迎春不得入祖坟,那便入烈士陵园。便是我们的后人都是王八蛋,我们先定下制度,从公中出钱修坟扫墓,献花祭祀,养育他的后人。必不让英雄身后凄凉。比你去办什么冥婚,尊敬她的多。”顿了顿,又极其严肃的道,“老虎营内,家属不算,凡入了行伍,便只是军人,没有女人。日后谁要拿性别说话,套什么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破烂习俗,休怪我不客气。” 众人心中一凛。新来的却是听的骇然。这也太离经叛道了! 说完沉重的话题,大家又纷纷说起战场上的情形。管平波逐条分析造成人员伤亡的原因、队伍中的不足,以及将来如何避免。足足说了个把时辰,才达成了统一方案,微微调整了日后训练的方法。 这时候,谭元洲开口了。只听他道:“如何杀敌,大家伙都说的很明白了,我不多说。有一条,却是不合时宜,必得要改。” 管平波忙道:“请讲。” 谭元洲道:“称呼太乱。” 韦高义问:“什么称呼?” 谭元洲道:“既然是军营,就得有军营的样子。我们叫的叫奶奶,叫的叫师父,听着就不像。土匪有当家,行船有船头,行商有行首,无规矩不成方圆。私底下叫什么都行,正经场合,再叫奶奶师父姑娘的,就不相宜了。” 陆观颐道:“很是。二哥撇下我们离开,不论是何缘由,不论他心里如何想,我们都不得不自立门户。既自立门户,便不宜用原先的称呼。新人新气象,我们的规矩该立了。” 管平波暗赞谭元洲到底是有经验的人,眼界的高度就是不一样。她正有调整营中人事之意,谭元洲既提出来,她便从善如流的道:“既然是老虎营,你们从此便唤我做营长吧。谭元洲任副官,协助我处理营中事物;观颐任训导官,称知事,负责营中教育、规劝、规章制度制定与奖惩。大家伙有意见吗?” 众人当然说好。 管平波又道:“孟阳秋!” 孟阳秋愣了一下,方想起下午学的规矩,喊道:“到!” 管平波道:“你精于枪法,从今日起,便担任枪法教官。隶属于培训部,暂时只有你一人。” “是。” “百户所来的陈大义补曾云儿的缺,”管平波继续道,“王小狼补魏迎春,李玉珍补张毅。此外,金竹寨的杨峰补李玉娇,杨天功、杨文石分别补、张四妹、祝芝蓉。所有女兵除元宵暂任鼓手外,连带阿颜朵,全部编入弓弩队。待将来择优编入女子鸳鸯队,或混编入火枪鸳鸯队。队长注意新人的训练与磨合。上了战场,我们就是一体,严禁抱团、结党。营中一律使用官话,彼此交谈不得使用方言、苗语。暂不会官话者,加强学习。屡次考核不过关者,开除军队。军规已重新写过,我们就请陆知事来念一遍。有疑问者及时提出。” 众人啪啦啪啦鼓掌,金竹寨的半大孩子觉着好玩,跟着乱拍,孟阳秋几个只得也拍,觉得别扭极了。 掌声落下,陆观颐便起身将军规念过,尤其强调了纪律,与后勤人员的荣誉。会直开到半夜方止,老人们还好,新人们云山雾罩的回去了,一夜无话。 众人做完早训,阳光升起。清亮的歌声在山谷荡漾。 “十八情妹绣花鞋,轻轻移步奔哥来,双手扯住哥腰带,问哥一去几时回……” 老虎营的人在石头上坐了一排,端着饭碗喝粥。潘志文用胳膊撞了一下元宵道:“她今日怎地用汉话唱歌?唱给哪个听的?” 元宵翻个白眼:“你管她唱给哪个?反正不是唱给你。” 潘志文笑的贼眉鼠眼,悄声道:“她莫不是看上了韦高义吧?我们营里,算他生的人模狗样。” 石茂勋凑过来道:“阿颜朵生的真个好看,除了比姑娘差一点,我看我们的人,没一个比的上她的。” 张四妹呸了一声道:“师父大眼睛,怎么就不好看了?” 元宵抿嘴笑:“师父好看有甚用?他们还敢打师父的坏主意?” 张四妹恍然大悟,立刻笑的比潘志文还猥琐:“哎呦呦,少年思春、公狗发情了!” 一排男孩子脸都绿了,后面那半句什么意思啊?然而张四妹素来凶悍,惹不起,忍! 元宵重重拍了拍石茂勋的肩道:“金竹寨的小哥都姓杨,他们同族不通婚的,加把劲,有希望!苗族妹子喜欢唱歌,你可以跟他对歌嘛!” 石茂勋没好气的道:“我又不会唱歌!再说李乐安不姓杨,他是杨槐的表弟。” 元宵没理后面一句,只道:“军歌啊!来,一二三四像首歌,走起!” “去你的!”石茂勋道,“要不要唱三项注意八大纪律啊?” 韦高义忍不住纠正道:“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个文盲!” “住口!”潘志文断喝,“昨晚的战后总结会议你们没开够呐!都是谭大哥,装什么大尾巴狼,中午就劝师父去睡,闹的她夜里精神好的不得了,俩眼睛跟狼似的闪闪发光。我估计散会的时候都三更了!困的我啊,还不敢打哈欠,憋的两眼全是泪花。小时候吃包子被狗追了一条街都没这么泪流成河过。” 一群人笑的前仰后合,张四妹与祝芝蓉走来催促:“笑什么笑!赶紧去洗碗。我才瞧见师父又在摆弄盐井的绞盘,你们都去搭把手。元宵留下来替我收拾一下草鱼,师父说了,他们受伤的几个虚不受补,却也不能一点营养都没有,叫把鱼肉弄碎放到粥里给他们吃。还有叫杨槐出门一趟,猪油不够使了,叫去村里买些回来。” 韦高义瞥见空了一大块的位置,微微叹口气,带着人往盐井处去了。 先前做了个吊桥的绞盘,再做就顺手的多。韦高义笑着夺过管平波手中的柴刀道:“这些事师父看着就好,我们来做便是。” 管平波道:“你们一日日的不得闲,我现在不敢胡乱动弹,倒比你们有空。” 几个队员赶了过来,各自找位置坐下,彼此商议了一回,就分好了工,低头做起活来。 管平波估量着进度,盐井,应该很快能开工了。 第78章 适应&融合&鬼胎 第102章 适应 毛竹板子打在屁股上, 啪啪作响。王小狼咬着袖子,硬忍着不敢出声。他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何挨打。不就是跟张四妹顶了一句嘴么?难道她一个烧火丫头, 比兵丁还高贵了? 在陈朝, 兵丁命贱。尤其是他这种家中次子, 屯田没他的份,在百户所内跟奴仆也无二, 靠着给孟百户家做些活为生。说是袍泽,实际上算孟阳秋的小厮。可再贱也不至于被个女人欺负!最恨的是被压着打板子, 行刑的还是女人!正是张四妹一伙的祝芝蓉。王小狼委屈的险些掉下泪来, 丢了百户所,按律该杀头。不想被杀, 就只得受这般羞辱。 三十下板子打完, 祝芝蓉面无表情的道:“好好反省, 回头去陆知事处做口头检讨。再有下回,全营通报批评!” 王小狼张了张嘴,没敢再说话,不情不愿的应了声是, 低着头走了。毛竹板子打的疼,倒不至于受伤。再说祝芝蓉毕竟是个女人,力气有限。王小狼蔫头耷脑的欲寻孟阳秋诉苦,哪知忽听一声断喝:“王小狼!” 王小狼条件反射的站直:“到!” 潘志文气的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痛的他嗷的惨叫:“队长!你干什么啊!” 潘志文咬牙切齿的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带了你们这群新兵蛋子!你看看你什么模样?啊?头垂着!背弓着!小腹塌着!”潘志文气的直拍王小狼的后脑勺,“规章制度怎么写的?一天念八百回,你聋了还是听不懂人话?给我站直了!” 王小狼弱弱的道:“我屁股疼。” 潘志文道:“怎么了?” 王小狼头垂的更低了:“祝芝蓉打的。” 潘志文心下一凉:“你犯什么事了?” 王小狼悲愤的道:“我哪有犯事?” 潘志文要抓狂了, 老虎营的军纪极严,新补进来的人无法适应,每天都在出幺蛾子。按照军规,手下犯事的,队长负领导责任。他跟韦高义的屁股都要开花了!书面检讨写的都快成书法家了!结果这群混蛋依旧每天给他出状况。深吸一口气,极力冷静的问:“你到底做什么了?” 王小狼道:“我就顶了张四妹一句……” 潘志文没好气的骂道:“就你长了嘴!我们全都是哑巴!营里才成立了纠察队,你就去惹她们!你嘴巴多我给你缝两针!”骂完,又道,“你为什么顶她?” 王小狼道:“她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我说她凶婆娘嫁不出去,她就喊人来打我!” 潘志文继续深呼吸,妈的这货会不会抓重点啊?还得问:“什么莫名其妙的话?说来听听。她虽然是纠察队的,也不能犯纪律。她要胡乱打你,也要挨板子。” 王小狼眼睛一亮,道:“真的?” 潘志文忍住揍人的冲动,吼道:“开会的时候你聋了啊!?” 王小狼被吓的后退了一步。 今日盐井生产试运行,潘志文一堆事,不耐烦的道:“快说什么事!” 王小狼想了半天,才道:“她说我不尊重妇女!” 潘志文汗毛直立,颤声问:“你调戏了哪个?” 王小狼道:“我没有调戏人!我都没动手。” 潘志文已经感觉屁股隐隐作痛了,垂死挣扎一般的道:“你对哪个女人说了什么?” 王小狼挠挠头道:“我就对紫鹃说了句奶。子大好看!” 潘志文眼前一黑,再也忍不住,对准王小狼的屁股狠狠一脚!只把人踹趴在地上,怒骂道:“你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你这是兵痞懂吗?你还调戏妇女了!你知道我们当时就凑到陆知事面前多说了两句话,被谭副官打成什么样吗?你他妈的分不清楚轻重,就给我离女人远一点!你们原先人嫌狗厌的,就是因为你们都是流氓!我们是军人!军人!你懂?将来打了胜仗,老百姓夹道欢迎的那种!不是被拿扫帚当耗子打的那种!” 把人从地上拎起来,潘志文喝道:“站直!” 王小狼来了个立正。潘志文道:“从今天起,不许单独行动!石茂勋走到哪你跟到哪!他干什么你干什么!”说毕,又问,“跟队友在一起,要注意什么?” 王小狼果然一脸茫然。 潘志文吐出一口老血,强调道:“两人成行,三人成列!稀稀拉拉松松垮垮的,纠察队看见了,接着打!” 王小狼哭丧着脸道:“那般走路好累……” 潘志文道:“你再给我讲一句啰嗦试试?我关你小黑屋!”说毕,把王小狼拽到石茂勋面前,自己气呼呼的跑去找陆观颐,要求加强思想培训,他可再不愿承受无妄之灾了。 百户所就是个臭屎堆!精神抖索是没有的,吃喝嫖赌倒是样样俱全。也就是王小狼是跟着孟阳秋进的老虎营,不然管平波一准本着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的原则,直接扔出去,没得带坏军纪。王小狼自幼受的熏陶里,百姓就是用来驱使的,女人就是用来作弄的。哪里知道老虎营规矩全不同以往,稀里糊涂的挨了打,到现在还没听明白尊重妇女是几个意思。 石茂勋正研究怎么让驴子转绞盘,看王小狼的怂样,只觉得心好累。王小狼懵懵懂懂,金竹寨的也没好到哪里去!人都挺好,就是跟他们之前一样,不懂什么叫令行禁止。各有想法,各有意见。他算知道管平波为什么不允许说方言了,大家官话都不利索,憋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没有商议,就难以同气连枝。集体里一点不和谐的音符,容易掩盖和同化。如今队里新人不少,他担任潘志文的副手,帮着打理琐事,真是操碎了心。 人员在慢慢的扩充,石茂勋知道自己很快也会成为队长。他比韦高义与潘志文倒霉的多。那两个当队长的时候,老虎营的许多人已被管平波带了许久。而他将来要面对的,全是王小狼这般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的玩意。因此,权当积累经验,十分耐心的跟王小狼讲道理。 王小狼听了半日,也没听明白恭维与冒犯的区别。事实上他都听不懂恭维这个词。冒犯倒是听懂了,却又不明白一个丫头,为什么能用到冒犯两个字。他又没对管平波与陆观颐说那话。 石茂勋科普的口水都干了,见王小狼还是不明白,只得言简意赅的总结道:“要么你把她们当哥们!好哥们那种!要么你就别跟她们说话!” 王小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把女人当哥们?” 石茂勋:“……” 王小狼又问:“为什么营里的丫头也那么凶?” “闭嘴!”石茂勋道,“营里没有丫头,只有战友!” “可她就是个烧火丫头啊,我看见她做饭了。” 石茂勋道:“她做饭是因为她做的好吃,没见营长怀着孩子呐?我还当兵的呢,不照样得守着绞盘!虽说当兵吃粮只管打仗,可那是原先你们百户所阔气的时候定的规矩。你说说你们多少年没有闲饭吃了?难道你们行军不用埋锅造饭呐?” 正训话,听说王小狼挨打的孟阳秋赶了来,对石茂勋陪笑道:“小子给你添麻烦了。” 石茂勋脸一挂,毫不留情的道:“你少在这里充家长!这话我不爱听。我说他,是因为他是我后辈。你这么一说,倒像我替你训孩子了!” 孟阳秋:“……” 孟阳秋毕竟年长,又是石茂勋等人的枪法先生,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良久,孟阳秋才道:“我们才来,不知你们的规矩,劳你多担待些。” 石茂勋语气缓了缓,道:“先生莫怪,是我方才急了,对不住。” 孟阳秋笑笑:“无事,你们能打败土匪,必有长处。该我们多看多学才是。” 石茂勋叹道:“我们当初同你们一样,心里不服的很。直到有一天,我们最先的十个狗屁不通的人,拿着狼筅把老太爷手底下最得力的几个人打败了,才知道营长的厉害。再说你没跟营长交过手,只怕心里多有不服,也是人之常情。你不爽快,就找谭副官切磋一二。你要能打的过他,待来日营长生了孩子,再去挑战。若连谭副官都打不过,便死了心吧。” 孟阳秋惊讶道:“营长打败过谭副官?” 石茂勋道:“一天败八回,谭副官早被打的没脾气了。不然他比我们大那么多,凭什么肯听营长的话?” 忽然,不远处传来韦高义的声音:“石茂勋!锅我准备好了,你快打水!” “好咧!”石茂勋应了一声,拿着鞭子,把驴赶的拉起绞盘来。营里的两头驴,还是当日从百户所得的。孟阳秋与王小狼看的直发愣。盐井试运行难免出状况,管平波压根就没派新人活计,只叫原先的老人试着操作。 没见识过盐井的孟阳秋与王小狼,看到绞盘牵动着架子上的绳索,不一会儿吊出一根竹竿。石茂勋抓住竹竿,对准一个竹子做成的水管模样的东西,对韦高义喊道:“我放水了!” “我对准了,放吧!” 石茂勋把竹子底部的塞子拔出,卤水就冲到了水管上。孟阳秋顺着水流往下看,发现竹水管有两截,上半段固定不动,下半段却可活动。卤水沿着水管,直接流入锅中,一竹竿水刚好一锅。不一时,石茂勋重复了一回,韦高义扯了扯下半截水管,不知怎么水管延长了一截,对准了另一口锅。无需多久,灶上的八口锅都注满了水。 不远处又响起模模糊糊的声音,听不大真切。孟阳秋定睛一看,竟是土墙上有人用力在摇动什么。不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一捆柴,拉到土墙上方,解开绳索,被捆成圆柱形的柴禾就顺着土墙上架着的木板滚到了一座棚子下方。立刻有人把柴拖入棚子,整整齐齐的码好。土墙上一直有柴运入,棚子外则有好几人分工,除却整理柴禾的,还有劈柴的和往灶台边运柴的。虽时不时有个磕碰,却显得十分有序。孟阳秋不曾见过盐井,还不觉得有什么,那头死活不肯煮盐的金竹寨兄弟们,已是呆了! 石茂勋把打水的竹筒摆好,又解开青驴的绳索,放他们去吃草,才道:“头一回运作,有许多不妥之处,我下去与他们商议。你们看着吧,营长说了,这些事都是要轮着做的。待我们弄出了合适的流程,再与你们细讲。”说毕,沿着小路,飞快的往煮盐的地方去了。 ====== 第103章 融合 王小狼哀嚎一声道:“潘队长说要我跟着石茂勋寸步不离,阳秋哥,我我我下去了。” 孟阳秋只得点点头,嘱咐道:“你要听话。” 王小狼郁闷的道:“知道了,我再不想被女人打的。” 孟阳秋笑道:“我看你这话就欠打。”王小狼却是跑远了,不曾听见。 这厢孟阳秋立在井旁观察韦高义等人的动作,那厢金竹寨的已是炸了锅!他们从不知道煮盐可以这般轻巧!打卤水的石茂勋没费什么力气,把柴禾搬到指定地方,竟可用滚的!不就是劈个柴,烧个火,兑一勺黄豆浆,搅拌一下锅里的卤水嘛!有什么困难的?最难的几个步骤,都叫管平波用木架子解决了!连磨豆浆都是用驴拉的!合着煮盐不用费人力呐! 阿颜朵咯咯笑道:“我们吃亏了。死活要占了打猎的差事,现看来,煮盐比打猎还轻松咧!” 脑袋挨了一下,管平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唱歌以外的时间再说苗语,军棍伺候!” 阿颜朵抱怨道:“官话太难了!” 管平波瞥了阿颜朵一眼,道:“至少先用汉话。” 阿颜朵哦了一声。杨槐好奇的问道:“营长,汉人都是这般煮盐么?” 管平波点点头:“差不多吧,顶多比我少两个滑轮组。几个大盐田都是有绞盘的。最大的那一个,养了几万头牛,全靠牛力拉绞盘。他们还有火井,用竹管引出火井里的气到锅底下,点燃煮盐,连柴都不用的。” 金竹寨的皆一脸难以置信。 管平波笑道:“所谓火井,就是天然气。可以点着的。” 阿颜朵不明白。 管平波道:“现在你们不懂,慢慢学。先学认字,再学科学。你们看我懂科学,煮盐就不叫个事。陆知事用的手摇缝纫机,也是科学。紫鹃使的洗衣机,还是科学。现条件不好,将来还要做纺纱机、织布机、脚踏缝纫机等等。这样你们有时间练兵,亦有时间生产,还有时间唱歌跳舞做游戏。记住了,我们的宗旨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们要认认真真的打土匪,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为了打土匪,弄的苦大仇深,不是我们的目标。因为我们打土匪,就是为了过更好的生活,我们的孩子过更好的生活。” 阿颜朵等人傻傻的点头。 这当了领导,训话随口就来。管平波深深觉得自己堕落了,再也不是纯洁的士兵了!忍住继续絮叨的冲动,笑问阿颜朵:“前日的几首歌你学会了没有?” 阿颜朵笑道:“好听!跟我们的不一样,但是好听。以前我们认得的汉人,都不唱歌的。” 管平波道:“汉人苗人,又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个祖宗生的!” 杨槐反驳道:“不是,你们汉人拜黄帝,我们拜蚩尤。” 管平波道:“话是这样没错,可你知道你们九黎后人,跟周朝子爵混做一处,弄出了个楚国,打到了长江那头,跟炎黄子孙通婚繁衍。后来有个叫刘邦的楚人,统一了天下么?” 杨槐摇头。 管平波摆摆手道:“炎黄二部也是扯淡,打着打着就通婚了。还有你们九黎部,也不是只在苍梧郡的,还有散落在北方的呢。你说你们是九黎部,北方的算不算?北方的汉人还跟胡人混血,又算谁家的?你们杨家,倒是一个姓了,争水争田争地盘的时候,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了都。刘癞子坑你们的时候,想过你们都是苗人吗?” 金竹寨的孩子们顿时被绕晕了。 管平波道:“所以,不要讲什么苗人汉人。你说汉人狡猾,苗人里就没有狡猾的?我看刘癞子狡猾的很嘛!苗人里有好的,汉人里也有好的,侗人、土家人、都有好的,也有坏的。我们就讲一条,跟咱们好的,就是好兄弟!好兄弟要团结,不能背后捅刀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咱们才是一家人!” 杨槐目瞪口呆:“那我们拜哪个祖先啊?” 管平波忽悠道:“女娲啊!女娲造人,甭管是黄帝、炎帝、还是蚩尤,都是女娲造的对吧?你说一家子哥仨个,分什么彼此?你跟阿颜朵不是一个阿爸,你们就不是兄妹了不成?” 好有道理! 管平波暗道,孩子好啊!孩子好骗!这要是来两个老苗人,八成口水糊她脸上了。为了继续证明“一家人”的理论,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我教你唱首歌吧!” 苗人爱歌,都点头说好。 管平波清清嗓子,唱道:“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 《小背篓》唱的本就是苗家风情,苗族民歌里抽出的旋律,苗族山寨里拓下的风景,连她都能感受到如画卷般的美感,何况爱唱歌的苗人。一曲毕,管平波笑问:“如何?” 阿颜朵痛苦的道:“营长,你是怎么能够把一首好听的曲子,唱的这么难听的?” 管平波:“……” “你看,”阿颜朵有理有据的道,“那个‘哟啊啊——哟啊啊……’应该不是那样子的!”说着吊了一嗓子,比管平波唱的直接高了一个八度。 尼玛!种族天赋!!!管平波忍! 然而《小背篓》确实好听,阿颜朵磨着管平波再唱一遍,揪出无数个该高然而管平波飙不上去的音。就这么反复纠正、调整了两刻钟。阿颜朵彻底掌握了《小背篓》的精髓,立刻就唱了起来。 山人唱山歌,海人唱渔歌。原生态的苗族歌喉不似宋。祖。英的甜美,却有另一种味道。音乐可以跨越民族,经典可以穿越时空。悠扬的旋律,绝妙的歌词,清亮的嗓音,可引起绝大多数人的共鸣。阿颜朵唱完,喝彩声不断! 可以说,金竹寨的人愿意认可管平波,不独因为她救了他们,不独因为她会忽悠,更重要的是她从小接受的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的教育。所以她不会有时下汉人高高在上的态度。此刻的汉人,是可以傲慢的。绝对领先于世界的文化科技财富,理所当然的高人一等。而落后地区的人们,也就自然而然的对汉人产生了敌意。没有人会喜欢看不起自己的人。人类的劣根性,千古的差异,无需回避。找到症结,解决掉就是。 人总是下意识寻找与自己相似的人。所以同姓要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所以同乡才显得那么亲近。汉人与苗人,不管是语言、文化、审美甚至财富观,都截然不同。想要糅合在一起,必须要统一语言与文字,继而接受同一种思想。再此之前,则是要让苗族人感受到相似点。唱歌,就是很好的手段。恰好,管平波库存的经典歌曲大几百首,不用白不用。她已经把金竹寨的孩子们分别拆入了三个队,先抖落几首好听的曲子,到了年下组织合唱比赛,再搞点活动,形成既不是汉人、也不是苗人的,而是来自后世的全新的文化氛围。他们便会抛却成见,变成一个新的民族。后世浩浩荡荡的广场舞大妈,用现实证明了,汉人一样能歌善舞,挣脱了理学的束缚后,与广大少数民族兄弟并没有什么不同。华夏,从来是文化认可,而非血缘。 歌曲火速在营地里传播,都是半大的孩子,乐于接受新事物,不管是没见过的机械,还是没听过的歌谣。苗人唱歌确实比汉人强,韦高义等人上学早,文化确实比杨槐好。少年心性,彼此难免不服气,都想在对方擅长之处打败对方,那才叫得意。军营里不许打架,只好斗歌斗文化。管平波暗戳戳的带着节奏,从此老虎营里歌声不断成语乱飞。管平波满意的点头,这才是血性嘛! 从九月初一盐井试运行开始,管平波就一直不停的调节着参数。可怜没有纸笔,拿着炭条在石板上计算,大着肚子,蹲的两脚发麻。创业艰难呐!终于在十月中,所有的机械流程优化完毕,产盐量囿于环境限制翻倍而已,然而工作量骤减的煮盐组都闲的去帮杨红他们种紫云英了。 山区的冬季比巴州还要阴冷。老虎营里的人都换上了全新制式的冬装。不消说,款式自然是抄袭的。立领、肩章、扣子一个不落。尤其是张四妹入冬后嫌长发烦,一剪刀把头发咔擦了!蛇精病是会传染的,元宵一看,短发好方便!跟着就咔擦了!最终整个老虎营的女性,除了管平波陆观颐与紫鹃,全都变成了短发。 想着张四妹洋洋得意的传授着剪头发的经验,盘算着她那辫子下回遇到货郎时可以换一百个钱,管平波就整个人都不好了!谁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伤的?男孩子们一脸哀怨的说只有女孩子头发值钱是几个意思?后来嫌烦干脆大家一起剪了又是几个意思?不是说清朝末年剪辫子都要死要活的嘛?尼玛这帮文盲把礼不下庶人也执行的太彻底了吧?那帮苗族汉子也就算了,他们横竖死了父母,没人管。她将来怎么跟韦高义这帮熊孩子的爹妈交代啊?始作俑者张四妹还特别理直气壮——军规又没写不许剪头发!把管平波怼的吐血。一眼望去,那蓝色的制式军装、那齐耳的短发,管平波以为自己又穿了一回,这回是解放战争…… 与老虎营欢乐的气氛不同,此时石竹百户所覆灭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李恩会的心顿时一片冰凉。而窦向东接到的消息则是,崔亮三族尽亡!窦向东把手中的纸团成一团,扔到了纸篓里。 小霸王,你还活着么? ====================== 第104章 鬼胎 土匪李德元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好过。抢粮的活已经干完,吃粮的人却少了一半。且盐井恢复生产后,稳定的食盐流入了市场,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得到了保证。但这些都是假象。 既做了土匪,谁不想当老大?石牛冲当年多么威武!拉出来属他的人最多,钱包最厚。别人饿的半死时,他的兄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爽快。自然而然的,土匪想的都是,当老大就是爽啊!哪怕是一起抢个粮,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就要强行多分,别人也无话可说,谁让你打不过?这便是土匪的规则。现在情况不同了,占着百户所的石牛冲寨,住进了城里,圈住了土地,骗来了佃农,当起了员外。同时,石牛冲在盐井的败绩传遍了石竹。死了一半的弟兄,又守着丰厚的钱财,引来觊觎无数。 大家都打过百户所,有的是信心。从七月起,就一直有人探头探脑,搅的李德元不胜烦扰。可现在大冷天的,没发水灾。有能耐的人自然活的好好的,没能耐的早冻死了,想补充人手,谈何容易?原本每年收税,亦可钻空子。哪里知道窦县令失踪,崔亮徐旺身死之后,朝廷似忘了石竹一般,连个官员都懒的派了。土匪们抢粮是有规矩的,各自划了地盘,井水不犯河水。控制力只有那么宽,想犯也难。不能杀鸡取卵的道理,土匪都懂,又是父老乡亲,不好做的太过,事情就僵住了。 最让李德元郁闷的是,崔亮没了,商路跟着就断了。崔亮并没有什么后台,倘或有,他何必被发配边疆。只披着一身官皮,跟土匪打好招呼,更好官商勾结罢了。石竹本地物产原本算丰富,叫土匪闹了几年,产量逐年减少,也就是给崔亮个面子,顺手做了买卖。现少了掮客,李德元又摸不着官员的门,日子越发艰难。此时此刻,他不由后悔,早知道窦县令的老婆那般厉害,该跟他合作的。若是李德元知道窦家在洞庭的势力,且窦向东打的就是官匪勾结的主意,只怕要吐出三缸老血,当场气绝身亡。 幸而李德元不知道。面对群狼环饲,他得想一条出路。蚂蚁多了咬死象,窦家百来号人的打手团,不可谓不凶残,里应外合下不过一晚就零落了;百户所的城墙不可谓不坚固,齐心协力下,也不过抵抗了半个多时辰。如今李德元守着好地,实力却削弱一半,没了威慑,保不齐外头的寨子们想着再发一笔横财。 慢慢的跟各个寨子明里暗里交锋,发现管老虎的名声已渐渐的渗透进土匪的心里。李德元心生一计,请来刘癞子道:“种田没意思,便是不用我们自己种,也要日日操心。要说抢劫,天冷了又不大好抢。还是原先你们守着盐井舒服,什么东西都自己送上门,只要四处抓壮丁,再没有烦恼的。” 刘癞子道:“现在是别人不烦恼了。” 李德元却问:“你跟桐木冲的人最好,我有句话想告诉他们,不知你愿不愿意走一趟?” 刘癞子道:“我是落了难的人,他们看不起我了。” 李德元道:“我们做土匪的规矩便是如此。谁势力大,就看得起谁。我现在也吃了亏,他们看我的眼神就不同。刘兄弟,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觉得我还算讲义气吧?” 刘癞子点了点头。他一无所有投奔了来,李德元收留他不说,次后被管平波重创,也没怪过他分毫。简直是土匪界的楷模。便是刘癞子,也不好违心说人家不好的。 李德元继续道:“可哥哥我也自身难保了。他们虎视眈眈,要是哥哥也落了难,你说我们弟兄还能去哪里讨饭?” 此言触动了刘癞子的心思,他不单想寻口饭,还想重振雄风。吞并别的山寨,是最好的方式。要知道做土匪,也不是说句话的事。最起码得不怂。往人群中捡,哪有抢别人的快。可他现在屁都没有,若是李德元被人算计,更是落脚地都丢了,还谈什么将来?此时此刻,倒是真心实意的替李德元打算着。 李德元却早有成算,对刘癞子道:“你别管桐木冲看不看得起你,他若信得过你,或你信得过他,就同他传个话。那盐井本是我们兄弟的,叫一个女人占着,土匪的脸都丢尽了!现吃盐还得受她辖制,还得叫货郎抽个水头。我们兄弟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鸟气?不抢回来,还算个男人吗?” 刘癞子摇头笑道:“李大哥!别怪兄弟泼冷水,我们吃了亏,他们都长了眼。谁也不想再去招惹那疯女人。盐井谁不想要?但谁又不巴望着别人去打一场,自己在后头捡现成的?所以才便宜了那女人。桐木冲我是知道的,原先就没长卵子,现在要他们去打,他能先把送信的人杀了!” 李德元笑的高深莫测:“我们合作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原先合伙对付狗官时有种,现在就缩了?原先还没有盐矿抢呢。盐可就是银子呐!” 刘癞子道:“狗官也没有那婆娘厉害啊!” 李德元嗤笑:“怪道你的老窝被抄了,真是没长脑。” 刘癞子心头火起,想着寄人篱下,硬忍了,声气却没方才那么好,问道:“大哥有甚计谋,说出来给兄弟听听。” 李德元道:“你个哈卵①,她再是母老虎,也要下崽了!我问过城中大夫,算的她十二月生产。我买通了个货郎给我传信,又把了两千个钱给盐井附近的稳婆。我不信她不请稳婆。一旦她请,稳婆就……”说着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如何?” 刘癞子登时兴奋起来,却道:“她要是不请呢?” 李德元道:“不请就不请。我们十二月打她去,孕妇经不得吓唬,吓她一吓,没准她就难产了!便是没难产,生育的当口、坐月子,哪处不是破绽?谁家山寨死了当家,都要乱营。趁着他们乱,我们杀进去,也剁了他们的脑壳,挂在寨子门口,那才叫英雄豪杰!” 刘癞子抚掌大笑:“我生平最不服人!今日服了大哥你。我就去通知桐木冲,邀请他们一起打。”说着压低声音道,“要把管老虎的情形说的更不好些,她的人着实厉害,大家伙都消耗点,才好再谈盐井之事。不然我们吃亏!” 李德元赞许的看着刘癞子,心道,若不是他野心勃勃,定要收在账下!然而他既不安分,有这般机敏,便不能再留了! 两个土匪各怀鬼胎的商议毕,几个寨子又开始联络起来。消息都是越传越离谱的,先前只说管老虎要下崽子,可攻其不备。传着传着,就变成管老虎怀相不好,眼看着要流产,到年底打进去,抢她个干净。顺便意淫了下符合他们审美的管老虎在床上的风情。七八家土匪登时又找到了新的追求,皆摩拳擦掌,等待新年。 货郎探听不到如此隐蔽的消息,各大土匪头子也知道管平波不好惹,暂时没告诉喽啰们,以免他们走漏,叫管平波生了防备。故管平波还浑然不知。 土匪盯着流民,管平波亦盯着流民。只不过土匪要的是有作奸犯科天赋的,而管平波想的是老实巴交种田却被老天坑了的。实在是再没有比流民更好的兵源,毕竟管平波决不允许痞子入队伍,因此老虎营的规模就始终发展不起来。一切上了轨道后,管平波终于能够安心养胎。可她却不是个安分的性子。闲了两日,手痒了,唤了孟阳秋,又摆弄起了火器。 孟阳秋个土包子,知道的不多。但有一条消息却值得深思,原来本朝已多用火器了。估摸着时间,跟她前世的明朝差不多。确实是全球火器发展的重要时刻。不大愿面对的现实就是,欧洲大概已经在文艺复兴。不过暂时窝在小山谷里的她们操心不了那么远,便只好尽快熟悉朝廷的标配兵器。 火枪兵在此时是个技术兵种。朝廷已经想到了定装弹药,管平波便宜没占着,郁闷非常。只得在孟阳秋的陪同下,一遍遍的练习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用冷兵器还没什么,用到火枪,打一回十几个步骤,差点把管平波梗出孕吐反应来。 比原始的火绳枪更令人糟心的是,她发现阿颜朵怀孕了!起因是元宵开始行经,管平波指导她怎么处理,并严厉要求她们的月经带不能阴干,有太阳晒太阳,没太阳至少用火烤。尤其是夏天,细菌繁盛,羞惭惭的不敢晒,那是作死。结果阿颜朵挠挠头道:“先前我也有,后来没有了!” 月经初期都是不稳定的。古代生活条件差,不似后世,十二三岁初潮的不在少数,此时却多是十五六岁。阿颜朵才十四,谁想的到那个。管平波还暗骂过刘癞子禽兽,小女孩也下的去手。窦宏朗再怎么着,她结婚的时候,按古代标准,也是成年了。哪知阿颜朵突然没了胃口,吃什么吐什么。又没个大夫,也只好当做肠胃不好。再后来,她肚子也鼓了起来,同时有了胎动,管平波就彻底叹气了,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孩子生下来,不是日日提醒她被刘癞子霸占时,是何等屈辱么?可现在没有安全打胎的技术,再不愿,也得生呐! 阿颜朵恨不得生啖刘癞子的肉,怎愿替他生孩子?管平波劝了无数回,告诉她孩子生下来就是自己的,她却接受不了,哭的撕心裂肺,没二日瘦了一圈,整个人都蔫了。把她的兄弟们差点急出个好歹来。 管平波恨的咬牙切齿,刘癞子,你给我等着,不阉了你,我就改跟你姓了刘! 第79章 收买&预产&临盆 第105章 收买 十月二十七, 京城进入了隆冬。雪花簌簌落下, 平白令屋内多出了一份寂静安宁。上好的银霜炭散发着温暖。比炭盆边更暖和的是沿窗的炕, 光线透过高丽纸, 照亮了这几尺见方的空间。推开窗户, 欣赏着皑皑白雪下的红梅, 室内的一腔暖意,却捂不热李恩会的心。 炕桌上摆满了各色菜碟,侍女侍立在一旁温着黄酒。孔彰随意的喝着, 亦望着梅树发呆。迦南的忌日, 他不能亲自祭奠, 未出母孝的孔博与孔娴甚至不能穿素衣。生离死别仅两年, 孔彰却觉得比过了一辈子还漫长。两个失去爱人的男人对饮, 皆无交谈的兴趣。 孔彰夹起一筷子贡菜送入嘴里, 酸辣爽脆,意外的好吃。放下筷子,侧头对旁边的侍女道:“这个还有么?” 侍女恭敬的答道:“回驸马,还有的, 再让厨下做一碟么?” 孔彰温和一笑:“公主近日不思饮食, 此物倒是开胃,你去厨房说一声,晚间添上一道菜, 她只怕肯多吃些。” 李恩会听得此言,心中骇然!待侍女含笑出门后,观左右无人, 才低声道:“你不是吧?她怀个孩子,就把你心怀软了?” 孔彰不答,一扬脖子把杯中酒喝尽,继续吃菜。 李恩会踹了踹孔彰:“你别吓我!!” 孔彰道:“我不在此时软,何时能软?” “什么?” 孔彰轻笑:“没有个由头便软了,你信么?” 李恩会坐到孔彰身边,再次压低声音道:“你想干什么?” 孔彰一把将李恩会推开,换了姜戎话道:“一边去。” 李恩会方想起公主府的人是决计听不懂姜戎话的,立刻跟着换了姜戎话道:“嗳!差点忘记我不独会说汉话了!说吧,你有什么打算?总不能瞒着我。” “中原几省叛乱不止,时时威胁京畿。朝廷好几次派兵围剿,至今没个结果。不管将领还是兵丁,朝廷的人总是越打越少的,总有一日,他们会想起我。我不能等到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动作,既然公主有了身孕,不妨借助此契机,取得晋王的信任。”孔彰放下酒杯道,“此一年来,我想了许久。我时时隐忍、步步退让,换来的不过是苟延残喘。京郊的骑兵,还得你去操练。我不过十天半月能去看一眼。长此以往,战斗力必不如前。而失去了他们,你我更成了公主的走狗奴才。与其如此,不如博个机会。我拥兵自重,母亲与孩子反而更安全。到时寻着了机会,接出他们,打马回西姜,再没有人能拦我。” 李恩会忍不住道:“心心念念的回西姜王庭,你改姓姜好了。” 孔彰没好气的道:“姓姜有什么不好,横竖比姓孔要好。”顿了顿,又吃了口酒,冷笑道,“即便我无法上战场,也不能再由着性子胡闹。圣上一家子,呵呵。生育太凶险,我不早早奴颜婢膝了,到时候公主有个好歹,圣上不拿我全家偿命,那也不是个老昏君了。” 李恩会道:“这一个月听到的叛乱流民就有几起了?他老唐家真能把陈朝开下去?” “可笑他们还在朝堂机锋。”孔彰嘲讽道,“怪道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废。当年读唐史,写杨国忠为了不让安禄山入中枢抢他风头,故意纵虎归山,终酿成安史之乱。如今朝中之臣,比杨国忠如何?” 李恩会道:“我没文化,别跟我说这个!再说我没心情。” 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孔彰顺势收住话题,问道:“你还在想窦姑娘?‘’ 李恩会撇嘴道:“难道你不想你的姜姑娘!” 孔彰有些抱歉的道:“去岁我不该拦你。” 李恩会低落的道:“去岁她也定不肯嫁我。从头到尾,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烽烟四起中,每年有数以万计的人丧生。孔彰说不出安慰的话,以免给李恩会没必要的希望。其实,若美人不曾有变故,李恩会过二年也就忘了。不过半下午的交谈,又能生出多少情谊?偏偏红颜薄命,便再难放下。难兄难弟一碰杯,相对苦笑。 端悫公主收到了孔彰的善意,心中不无得意。笑问侍女:“驸马还在同李将军吃酒?” 侍女笑答道:“公主不知道,驸马同李将军,便是吃酒也不怎么说话。除却对公主,再没见驸马与谁多说一句的。上回九殿下来了,他也只是闷着。” 端悫笑道:“他就是那般性子,不爱笑,不爱说话。真是谁养的像谁,他母亲也是闷闷的。非得我请,她才出来走走,要不然就关在院中看书。他们与孔家别的人,一点都不像。” 端悫的乳母端着一盅汤走来笑道:“奴婢早先便说,驸马只是性子腼腆,公主偏不信。如今可信实了?真真宫内外见了多少男人,再没有哪个似驸马那般懂礼的。原先长公主在的时候,他那驸马不知闹出多少事来。连圣上都管不住他偷腥。依奴婢说,还是我们驸马好,虽严肃些,比那花言巧语的稳重百倍。我们公主有眼光。” 端悫拨弄着汤里的银勺道:“不知他是看重我,还是看重我肚里的孩儿。” 乳母心中一惊,立刻陪笑道:“看公主说的什么话,世间哪个男人不重子嗣呢?公主养的,岂是小杂种可比?驸马倘或不看重公主肚里的孩儿,那才奇怪。奴婢虚长几岁,托大告诉公主一句话。这男人啊,就是长不大的孩子。从来都是这般,没有孩子,多少男人不知怎么同夫人处。公主倘或不信,问问命妇们,就尽知了。‘’ 端悫道:“父皇便不是如此。” 乳母笑道:“哎呦哟,我的公主殿下,谁能跟圣上比呢?公主也休拿九殿下比。除去这二位,公主再寻个比的上咱们驸马的,老婆子就去领罚。” 端悫噗嗤笑出声来:“你倒比他母亲还护着他。” “公主可冤枉死老奴了。”乳母笑道,“若非驸马敬着公主,看奴婢怎么说。” 端悫眼光一凝,道:“那他又怎么心心念念的记着那贱人?” 乳母走近两步,轻声道:“公主,万别再说此话。” 端悫冷哼:“怎么?我说不得!‘’ 乳母摇头笑道:“老奴只在公主跟前敢说此话,离了公主,再不敢说的。公主且想想,陆夫人是个什么脾性?她又不是驸马的亲娘,那般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驸马小时候不知受了多少苦。我听跟着从阿速卫回来的人说,驸马幼时,陆夫人动起戒尺来,毫不留情。只朝廷要讲孝,外人不好说什么。那胡女比驸马大两岁,似姐姐一般,怎怨得驸马同她亲近?奴婢冷眼看着,驸马虽笨拙了些,到底心里记着公主的。男人家,对着姐妹自是放的开,对着您,叫他怎么说话呢?过于亲近了失了君臣尊卑,过于守礼又显的无趣。”说着从袖中掏出个籽玉串成的珠串,递给端悫,“公主您瞧,这个好看不好看?” 端悫瞥了一眼,道:“寻常罢了。” 乳母笑道:“公主看了自是寻常,奴婢看了,可爱的了不得。此是驸马赏的,寻奴婢打听公主爱什么。”说毕挤眉弄眼的笑,“没有奴婢通风报信,驸马哪里就知道公主喜欢爽脆之物了。” 端悫笑骂一句:“老货!原来是你弄鬼!我说最近怎么听说他老往你跟前凑。合着他送点礼,你就把我卖了。” 乳母忙跪下道:“老奴一片赤胆忠心,请公主明鉴。收驸马的礼,是因不忍驸马心焦,并不敢随意泄露公主喜好。” 端悫叹道:“妃母也是同你一般劝我,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可我总觉着不对,他待我,终是差了一丝烟火。”说到此处,端悫不由想起那年初遇,也是这般大雪纷飞。车厢内的女人掀起帘子,孔彰骑在金色大马上,望着车窗灿然一笑,霎时万般风景失了颜色。直到今日,她都记得那双绿眸眼中的柔情。她是公主,当然要世间最好的男人。然而孔彰如今也笑,却再没有了那股风情。她有时不由怀疑,当时,难道是看错了么?! 乳母听得此话,眼珠一转,立刻抓住机会,实施与孔彰之前议定的计谋。悄声道:“公主若不信,不妨试他一试。” 端悫问:“怎么试?” 乳母道:“公主装不舒服,看他甚时能赶来,便知他心里公主有多重了。” 端悫登时没了兴致,她装病,哪个敢不来。 乳母笑道:“公主听奴婢说完。待驸马来了,公主再说装的,且再看驸马。他倘或恪守礼仪,便是寻常;倘或嗔怪,便是心里有公主。” 端悫奇道:“何解?” “在乎的人才生气哩。”乳母笑道,“公主想想,倘或您生日,太子殿下忘了如何?九殿下忘了如何?” 端悫恍然大悟:“是了,他不在乎我,便不在乎我骗他。他若在乎我,定是要恼的。可他恼了又怎么办呢?” 乳母道:“公主是皇家贵女,驸马敬重多过亲昵是难免的。公主趁此机会,撒个娇儿,装作被他拿捏住了,何愁他不亲近您?男人家要面子,既是公主喜欢的,给他些脸面又如何?横竖您能给,便能收。他倘或不识抬举,再教训便是。” 此言合了端悫的心意,笑道:“还是你老有计谋,到底年长,比那帮毛丫头靠得住多了。” 乳母笑道:“那我派人去了?” 端悫道:“快去!” 乳母胡乱指了个侍女叫她报信。正在与李恩会说话的孔彰听到外头急行的脚步声,从容的一丢筷子,勾起嘴角:“这钱花的值!走了!” 然后李恩会就眼睁睁的看着侍女闯进来报信的那一瞬间,孔彰的表情由惊讶变成了焦急,慌慌张张的往外头冲去! 李恩会怔了许久,僵硬的望向窗外的红梅。迦南居次①,看到这样的孔彰,你会哭么? 冷冽的北风卷起雪花,发出尖锐的啸声,似风霜的悲鸣。李恩会喃喃的道:大概会吧…… 第106章 预产 啪的一声,韦高义被掀在了地上。谭元洲勾勾手指:“再来!” 韦高义一个鲤鱼打挺,飞起连环腿直袭谭元洲的面门,谭元洲却是直接来了个舍身技!双手撑地,身体压住韦高义的小腿,同时翻身用脚后跟砸在韦高义的脸上。韦高义“啊”的一声惨叫,再次落地。 管平波在旁边看的直乐,指点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韦高义你那蜗牛速度,活该被抽。” 韦高义呲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道:“说的轻巧,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那般快的!师父你到底怎么练的嘛!” 管平波道:“都说了你要讲科学。” 谭元洲揉着额头道:“打架就打架,能别提文化人的事么?我听着科学两个字就头晕。” 潘志文毫不留情的吐槽:“我呸!谭大哥你就装吧,谁不知道你背地里请教师父!不独问打架的技巧,仗着一个人住,还偷偷摸摸的练字看公式。打量谁不知道呢?嘿嘿嘿!你这两个月进步飞快,知道我们师父的厉害了吧?” 谭元洲登时恼羞成怒,冲过去对潘志文来了个扫堂腿,正是标准的管平波日常发力的姿势,潘志文应声落地,痛的嗷嗷直叫。谭元洲呵呵:“是又怎样?老子一把年纪了都学的比你们快,你们有脸提?” 快如闪电的一招看的管平波直吸凉气,娘的打架这玩意,身高体型就是绝对优势。谭元洲方才那一记的力量,她这一米六的小身板练到死都不能有。她的一群散打弟子里,不知将来有多少能吊打她的主儿。每当这个时候,管平波都表示心好塞,她都第二次投胎了,还是个女的,这概率有点无耻了吧?冲。锋。枪何在!? 怀揣着一肚子羡慕嫉妒恨,管平波晃去了盐井。在此住了几个月,周围的百姓走完了从防备到观望再到合作的全过程。百姓在山顶上看着神奇的绞盘轻松的生产着食盐,想入营寨参观都不可能,更别提被抓壮丁了。渐渐的,就有胆大之人拿了东西来换盐。管平波巴不得放开交易,至此柴禾、猎物、蜂蜜、粮食、蔬菜等不再需要老虎营自己出马,腾出了大量的训练时间,才有韦高义等人练习格斗术的机会。 兔子的涨势也极其喜人。家兔一般一年两到三胎,为了保证母兔的健康,以两胎为好。通常是春秋两季繁殖。九月初的时候,管平波从货郎处弄到了四只母兔一只公兔,全部受孕成功。营寨内立刻就多了25只小兔子。其中有十三只母兔,待明年春天再弄几只公兔来,兔子的数目便可轻松破百。作为一天到晚操心后勤的人来说,兔子这种疯狂繁殖的物种真是比黄金还可爱!可惜石竹还是不够靠南,冬季会有很长时间的枯草期,需要人工种植饲料。是时候把青贮饲料提上议程了,因为到明年底,无论如何菜叶也供不上兔子的消耗,再说人工种植饲料的成本太高,当然首选青贮。 靠近煮盐处,便能感受到柴禾燃烧的热量。七八只猫懒洋洋的团在灶边烤火。猫的繁殖力也够惊人,附近的鸟雀被它们捕杀殆尽,老鼠却更胜一筹。也只能打持久战了。 煮盐的八口大锅加了锅盖,锅盖上有竹制的管道。连接上方的大竹管,将锅里的水汽引至干净的银壶中保存,此为蒸馏水,可用来冲洗伤口。为此管平波几乎融掉了所有的银饰与银锭,以确保伤员有足够的蒸馏水使用。再多出来的便用来喝或者倒掉了。 实际上如此获得的蒸馏水依旧不纯净,不过作为副产品,也算不错了。原本煮盐的锅上加盖,并不是为了取水,而是避免水汽上升。石竹是个十分潮湿的地方,老虎营又临近河边,就管平波的体感而言,空气湿度大概常年超过了90%。为此陆观颐几乎每日都承受着旧伤的折磨。但以此时的医疗条件,一点办法都没有。潮湿除却危害陆观颐的身体外,还对食物的保存造成了极大的困难。 于是管平波想了个办法,在煮盐处架上高高的棚子,挂上腌好的肉块,利用煮盐剩余的热量,保持干燥。但煮盐自然是有水汽的,便加了个盖子,又顺带取蒸馏水,才造成今日的模样。抬头望着头顶足足三层的、密密麻麻的肉块,管平波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至少今冬大家不愁肉吃了。 “给管奶奶请安。”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管平波回头一看,原来是杨红引着货郎来挑盐。笑问:“我要的丝绵你替我寻着了没有?” 货郎陪笑道:“近来外头没有商队来,我们本地又无人养蚕,只弄到了些棉花,方才姑娘说要了,打发我来挑盐。奶奶可是要做丝绵的小衣裳?依我说,丝绵只怕暂时没有,不若弄些硝好的皮子也是一样的。” 管平波道:“兔毛有些硬呢。” 货郎道:“硝的好的还行。有些兔子毛软和,我去找找,下月一准送些来。” 管平波无法,只得应了。又问货郎:“近来外头有什么新闻没有?” 货郎看看左右,管平波唤来今日盐井当值的杨松替货郎装盐,指了个请货郎去看兔子的借口,把人带离了盐井。货郎却在走出几步后,再细细打量着盐井的装置,不住的赞:“我做了二十几年货郎,都不曾见过这般精妙的机关。不知奶奶是如何想的。” 管平波但笑不语,光看外表,是很难学会盐井一整套工艺的。再说学会了也不怕,绞盘什么地方都可用,石竹县的盐井却只有一口。放货郎看了个够本才问:“没有消息告诉我的话,我可就不给钱了。” 货郎笑道:“看奶奶说的。还真有个消息,想告诉奶奶提防。” “哦?” 货郎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左近的土匪四处抓铁匠做刀枪。若非他们自己抢地盘,便是冲着奶奶来的。” 管平波皱眉:“全部土匪?” 货郎点头:“不瞒奶奶说。我前日听到云寨城里有人传,道是奶奶的机关十分厉害,煮盐不费半点功夫,今日我才想来见识。从山顶往下看便很有模样,走近看更是了不得。”货郎笑笑,“再埋几口锅,恐怕还能产更多的盐吧。” 管平波道:“所以土匪们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不止这么简单吧?” 货郎道:“土匪们想什么我却不知。但有一条,不是只有奶奶会使银子买消息的。我们这一行,小本买卖,有人给钱,自然不愿放过了。” 管平波眼神一凝:“谁泄露的?” 货郎悄悄道:“我知道弹棉花有跟土匪勾搭,别的亦不好说!” 管平波心道,八成你也不干净!还是点点头,道了一声:“多谢。” 古时生活在乡间,尤其是陈朝这等商业文化几乎死绝的朝代,老百姓的生活重度依赖各种货郎担。他们走街串户,为乡民提供生活所需。有类似于眼前这位买卖日常用品倒腾差价的、也有诸如裁缝、剃头、铸瓢、修伞、医卦、磨镜、弹棉花的等等,不一而足。没有了他们,百姓的日子会更为艰辛,老虎营也很难生存下去。因为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人,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的自给自足。因此管平波可利用货郎探听土匪的消息,打盐井主意的土匪,也只需买通货郎,便可将老虎营的一切摸个彻底。尤其是地势低洼的老虎营,目前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守住盐井生产的秘密。想要一统石竹,依旧只有靠打。管平波抚摸着肚子,心中有些不安。她的行动越来越迟缓,土匪会等到来年才出击么? 土匪们并没有同心同德。曾经有人在网上说过,所谓群体,是一群个体,而不是一个群体。因此,即便一个寨子的土匪,都各有心思,何况不同山寨的人。很有一些不大求上进的匪类,不愿掺和到盐井之争。然而势力锐减的李德元与刘癞子,岂肯让他们坐收渔利? 他们先故意透露利用货郎打探消息的技巧,各山寨土匪果然人人学会。然而其它的土匪不知道,大多数货郎被李德元喂肥,寻常山寨的三瓜两枣根本无法打动他们。于是,一个阴毒的挑拨离间计慢慢的利用货郎施展开来。 土匪间自然多有龃龉,但要挑唆他们互相厮杀并不容易。只有一把子傻力气,是做不到土匪头子的。他们有基本的判断能力。李德元就是如此,他知道自家如今正是“幼童抱千金于闹市”,若不祸水东引,必将万劫不复。而盐井就是十分好的诱饵。正好,管老虎凶名在外,同时发现了轻松产盐的方法,被货郎们说的心痒难耐的土匪们最后只会剩下一个选择——似攻击百户所一般联合起来,趁管平波生育的当口,一举冲击! 借此机会,刘癞子四处串联,推波助澜。他与管平波之间,是几十条人命的血海深仇。一方面,只剩两人的他希望大家伙尽情厮杀,他便可收拢那些死了寨主的残部,卷土重来;另一方面,越多人攻击,报仇的机会就越大。百利而无一害之事?他如何能不积极? 在刘癞子合纵连横之际,时间飞快的滑入了十二月,管平波进入了预产期。老虎营同时全线戒严,所有物资归拢进库房,木桥吊起,停止了一切生产交易。 吃了闭门羹的货郎将消息传至了云寨,再由李德元顺着货郎行会飞快扩散。所有参与的土匪皆眼前一亮,机会来了! 第107章 临盆 十二月的山间,下起了雪。一个老汉走到了老虎营叫门,问询过后,竟是杨红之父来探女儿。瘦弱佝偻着背的老者,看不出危险。细细搜查后,未曾发现武器,便放其入内,叫他们父女团聚。见了亲人,杨红激动不已,一叠声的叫儿子来拜见外公,又自己拿钱往厨下里买饭买肉。原来老虎营内,凡做活的人,都有月钱可拿。现因条件不好,钱不算多。战兵营每人三百,编外人员一百。做了几个月,无甚开支的他们个个攒了些钱财。管平波便放开了交易,诸如腊肉之类的都标了价,随他们拿钱买来吃。杨红娘家的毛栗坪与靠打猎的金竹寨不同,他们靠种田为生,鲜少见荤腥。杨红忙弄了巴掌大一块腊肉来,只把杨父吃的心满意足,不住的赞盐井富裕,叮嘱女儿别回去了,就在盐井里过活。 杨红本就不打算回家,管平波说明岁要请人来做工,还怕没有合适的男人不成?到时候找个年纪稍微大些的,知道疼人的,带着儿子嫁过去,一辈子也就有盼头了。回娘家固然能嫁人,却没了一月一百钱的营生。当家过日子的心里都一本明账,故只对父亲道:“今年我们养了兔子,明年不知能发出多少来。我们营长说,做的好的有奖金,或奖钱财,或奖兔子肉,到时你再来,带点家去与阿妈吃。”又打开自己带锁的箱子,数出一百个钱道,“我现只攒了这么多,到明年再给你钱吧。” 杨父忍不住问:“原先你跟着刘寨主,就没点子私房?‘’ 杨红脸色微变,作为前压寨夫人,她自是有些家底。然如今男人被打跑了,她独自养着儿子,须得银钱傍身才不心慌。不欲得罪娘家,便推说道:“寨子早换了主人,你见过哪个寨子叫人抢了,原先的旧人还有浮财的?” 杨父低声道:“你们营长是女人,我却听说还有个姓谭的汉子,你何不改嫁了他?省的你一个瓢浇水②那般吃亏③。” 杨红不由笑道:“阿爸快别说这话,我们原羊头寨剩下的女人,除了那阿颜朵,十个里九个想嫁他。你不知道,他是落了难,暂委屈在此。人家在巴州城内有大屋大宅。营长发月钱,我们都高兴的了不得,独他不放在眼里。紫鹃跟他撒个娇,他就丢出来替妹子们问货郎买糖吃。偏他眼光高的很,看不上我们苗子。他们都传,道是他看上了姑娘,若果真如此,我们再没戏的。” 杨父奇道:“姑娘是哪个?” “营长的小姑子。”杨红道,“正经的官家小姐,人又生的好看的很。就是腿有些跛,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别的不论,光嫁妆就不是我们能想的。余下的全是毛孩子,我且待明年再说吧。” 正说话,外头突然一阵乱嚷,杨红忙推开窗子问:“什么事?” 侯玉凤道:“能有什么事?那起子毛孩子没见过世面,听说奶奶有了动静,呼啦啦的跑过去了。我听了一耳朵,才见了红,她才第一胎,早多着呢!” 杨父眼光一闪,憨笑问道:“你们营长怀相好不好?她是个好人呐,你们知道她名姓的,快去给菩萨烧个香。 侯玉凤正在做针线,咬断线头才道:“营长就不信那个,她有的是臂膀,很不用我们操心。”又笑道,“她猛的很,就今早上,还在坪里教韦队长拳脚。还有一个阿颜朵,也是大着个肚子,见天的爬上爬下,我是当真服了她们!我们也都不算小姐,坐胎的时候哪能似她们一般精神!” 杨红道:“她们会功夫的,就是不同。‘’ 杨父还欲说什么,就见一绝色美人撑着伞徐徐走来,不由一呆,连后头跟着的几个汉子都没注意到。侯玉凤与杨红忙起身见礼道:“陆知事好,闻得营长要生了,可是有什么要我们妇道人家帮忙的?‘’ 陆观颐绽出个亲切的笑,却道:“是有个不情之请,原是老爹走了那许久的山路而来,须留上几夜方算待客。只方才奶奶发动,还请红姑娘去瞧瞧。搅了你们父女天伦,十分过意不去。特特请了我们营里的韦队长来,带老爹去吃酒,如何?” 杨父面色一僵,可人家说的那般客气,也只得应了。 打发走了杨父,陆观颐才道:“今夜开始戒备,外头都是巡逻的人,你们几个妇孺,皆在屋中,不得擅离。倘或谁要乱跑,黑灯瞎火的叫他们当做了贼人,手上的兵器可是不长眼的。” 侯玉凤心中一跳,莫不是管平波难产了?陆观颐没有解释,对潘志文使了个眼色,原羊头寨留下的妇孺皆被赶进了屋内。土墙圈起的范围不大,杨槐之表弟李乐安站在瞭望台上,可将杨红等人居住的屋子看的一清二楚。陆观颐冲李乐安点点头,年仅十岁的李乐安亦点头回复,陆观颐方朝主屋方向折回。 苍梧郡的冬天自来可恶。在大山里头,下的雪不是雪、雨不是雨。阴寒之气挥之不去,陆观颐在外头跑了一圈,进屋时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忍着腿疼,走到床铺跟前问管平波:“你怎么样了?‘’ 管平波吃着烤糍粑,笑道:“能怎样,稍微有些疼,不算什么。此前我分别问了原羊头寨生育过的妇人,只怕要到明早才生。” 陆观颐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不好的预感。看着管平波吃了糍粑,又夹了几块鱼,在火边细细挑了刺,打发管平波吃下。停了手,依旧慌张,拿出缝纫机做起尿布来。 管平波躺在床上笑道:“你怎地比我还慌?” 紫鹃笑道:“回老爷话,家里有人要生产,太太总是慌的!” 陆观颐没笑,她的手有些发颤,低声道:“杨红的阿爸早不来晚不来,此刻上门,恐有缘故。” 管平波淡淡的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土匪有谋算,我们也只得应对。”手抚上肚子,感受着腹中因子宫收缩产生的阵痛,深吸一口气,道:“紫鹃,出去告诉谭元洲,今夜一级戒备。” 不一时,谭元洲走到厅中,隔着帘子道:“你不肯请稳婆,有把握么?” “没有。”管平波平静的回答,“我还是那句话,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老虎营就托付给你了。” 谭元洲忍不住掀开帘子,对上管平波的眼:“我指挥不了老虎营。” 管平波道:“能与诸位兄弟姐妹同生同死,也算不枉此生。‘’ 谭元洲明知管平波是激将,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看着那双清澈的眼,对窦宏朗的恨意疯狂的生长。那种货色,怎么配得上杀伐决断的管营长!又想此刻,老虎营分明占尽优势,却因管平波要生窦宏朗的种,被人死死盯住。若无此劫,土匪岂敢如此嚣张? 而窦家更是无情。从炎炎夏日等到风雪寒冬,他们竟真的再没派人来看过一眼。他谭元洲不过是窦家走狗,死不足惜。可管平波分明是正经的窦家人,丢的如此干脆,不愧是一代豪杰。 阵痛开始加重,管平波的表情出现了轻微的变化。谭元洲看着管平波高高隆起的肚子,有些话梗在喉咙里,想说,不敢说。妇人生育,他该退出屋内,可他的脚似在门口生根发芽,不能挪动。 儿奔生,娘奔死。妇人生育的一道关卡,就似天劫。能否活命,全看阎王的心情。谭元洲的心里充满着恐惧,即便强悍如管平波,他依旧恐惧。今夜之后……还能否见到活着的她?而不是一具躺在血泊里的尸体? 终究,理智占据了上风。谭元洲退出屋内,立于厅中,沉默的隔着帘子作陪。他知道管平波无需他的陪伴,亦知自己没有资格陪伴。有些颓然的望着屋顶,平波,数次历经生死,你有没有过一丝……离开窦家的念头? 夜幕渐渐低垂,谷中的山风如厉鬼般的吼叫。管平波的痛感开始明显。老虎营进入了最高戒备,厨房整夜熬着姜汤,供巡逻之人饮用。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老虎营的火把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在浓雾里。冻雨拍打在油衣上,寒冷从皮肤直渗入了骨髓深处。不安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这一关,他们能熬过去么?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在霞光中消退。管平波开到八指,剧痛从小腹蔓延到每一个细胞。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稳婆。守在她身边的,是两个不曾生育过、经验严重不足的年轻女人。她必须靠着亘古以来的本能,独自生下胎儿。她甚至不知什么时候用力。痛疼干扰着思绪,管平波抓着栏杆的手指泛白。第一次哀求老天,土匪千万然而老天并没有善待管平波。一声尖锐的木叶声自谷中传出,随即一间屋子燃起了大火。潮湿的木料在火势下窜起了浓浓白烟! 陌生的长号在山峰处响起!才因天亮松懈下来的老虎营皆心中一跳,土匪来了! 第80章 反击&同在&甘临 第108章 反击 李德元有备而来! 原本守在谷中以逸待劳的老虎营, 因昨夜的焦虑, 双方的心态登时反转!李德元精选了一百六十个土匪,皆是各寨的精锐,亲带着从山顶往山谷中冲。 李乐安一刀结果了杨红之父, 却已无法阻止信息的流出。土匪们迎着雪花,滚滚而来。瞭望台上的铜锣急促的响!一宿没睡的韦高义没来由的生出一丝尿意。不知是因为抵御寒冷的姜汤, 还是因为没有主将而产生的紧张!习惯性扭头,却找不见犹如定海神针一般的管平波。恐惧霎时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无法忘记在云寨城内遇袭时的狼狈,更无法忘记短兵相接时那几乎无法反抗的绝对力量。难以逃避的念头撞进了他的脑海,他这一次, 会死么? 压抑着颤抖的声线,与潘志文勉力组织着队员。很显然平日便稍显不足的队员们, 比两位队长更为慌乱。主将垂死挣扎之时,对士气的摧残可见一斑。 管平波忍着巨大的痛苦, 开口道:“谭元洲在么?” 谭元洲看了看警报的方向, 沉声道:“你安心生育,我去外指挥。” 管平波闭上眼, 极力的迫使自己镇定。还没到最后的关头,担负着几十条人命的她不能怂!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只要她能上战场, 就会增加胜利的希望! 沿着蜿蜒而下的平缓坡道,土匪只用了半刻钟,就集结在了河对岸。李德元不似上回那般轻敌,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一个手势, 山坡上簌簌的滑下了根根竹竿。百户所的弓弩不止管平波有,李德元所获更多。仔细研究过便发现,这些历经岁月的、腐朽的玩意,不足为惧。事实果然如此。老虎营弓弩队的射程无法涵盖河对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德元指挥着众人,飞快的用麻绳扎着竹竿,不一时就形成了整整十座竹桥。 竹桥的一端削至尖锐,从河对面狠狠插入土墙,立刻化解了河水生成的天险。土匪兴奋的吼叫着,穿着藤甲的他们踏着竹筏,往老虎营冲锋! 正对着营寨门的土匪则拿出弓弩,纷纷向门板上射着火箭。上一回对百户所的攻击,火箭功不可没,好的战术自然要继承。裹满了油脂的火箭燃烧着木门。老虎营内三十几个人,顾得了城门,便顾不得城墙。即便是谭元洲厉声呼喝,也安抚不了众人的心。 一个土匪成功的爬上了土墙,阿颜朵猛的舀起一勺滚开的盐水连瓢直砸土匪的头颅!土匪惨叫一声,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阿颜朵找到了新的攻击方式,抄起另一把瓢,见谁探头,就是一勺开水泼去!开水回溅在她身上,手背上起了一个个的小水泡,但她不在乎。她不想再落到土匪手中,不想匍匐在土匪脚下,抵死羞辱着自己,求他给她的族人一条生路。族人剩不到十个,便是今日全军覆没在此,也绝不让丧尽天良的土匪好过! 谭元洲带着一把苗刀,身先士卒在土墙上穿梭防御。身后,是他想守护的人。摈弃一切杂念,眼前只有刀光剑影间那角度刁钻且转瞬即逝的破绽。刀与刀的对决,不似赤手空拳,一回吃瘪,还有反击的可能。两把刀碰撞的一瞬间,胜负已决! 管平波承受着一波一波的剧痛,讨不着便宜的李德元果断鸣金,暂做修整。土匪退回了河对岸,短短一次进攻,己方就损失了五六个人。李德元阴郁的看着寨门上的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道:“等一下,我们堂堂正正的杀!” 火箭不停的射出,寨门的大火越发猛烈。韦高义组织人打水灭火,但他不知道,因油而燃烧的火,不能用水攻。辰时,被烧透的寨门轰然倒塌。 土匪举着刀,杀声震天的涌来!谭元洲大喊:“列阵!” 元宵的鼓咚咚敲响,却被土匪的震天嘶吼掩盖。谭元洲扯着嗓子大喊:“弓弩队撤回主屋守卫!” 队长阿颜朵怔了怔,知道如今弓弩队要么是女孩,要么是鸳鸯阵挑剩下的男孩,对上凶悍的土匪,毫无胜算!只得下令后撤,把战场留给韦高义与潘志文。 鸳鸯阵遭遇了从成立至今的最艰难战争。土匪兵分两路,一路缠斗鸳鸯阵,一路往主屋杀去。主屋前,只有换上了大刀的脆弱的弓弩队,谭元洲不得不撤往主屋守护。然而谭元洲离开战场,鼓手元宵便失去了保护。频频受到干扰的元宵鼓声大乱! 原本就紧张的鸳鸯阵,一点点被焦虑吞噬。凶悍的土匪每一刀都似泰山压顶。狼筅再次受损,枪手极力的厮杀着。孟阳秋强忍着刻骨的恨,退到了元宵身旁护卫,才堪堪稳住了步伐。 主屋前的厮杀更为惨烈。大着肚子的阿颜朵被扔回了屋内,张四妹与祝芝蓉两位昔日的伙夫拼尽全力抵抗着。彼此的嘶吼,穿过窗纸,刺激着陆观颐的耳膜。完全不知何为产程的她,只得无助的看着与死神交锋的管平波。 土匪的厮杀越来越近,鸳鸯阵再一次陷入了混乱。规整不再,只余下各个兵种胡乱的配合。被杀的节节后退的他们,牢牢记着管平波的教导——战场上用后背对着敌人,就是死!可他们的退路已经不多,包围圈逐渐紧缩,他们在主屋前,与谭元洲汇合。 喊杀声隔着窗,震耳欲聋。紫鹃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奶奶!姑娘!” 管平波捂着肚子,心中默念:快生啊!快生啊!外头熟悉的惨叫,声声刺激着她的神经。她不敢想经此一役,她所熟悉的战士,还能剩下几人。 不能坐以待毙!管平波伸手抓住放置在床边的火绳枪,深吸一口气,拿起刷子,一丝不苟的清理着引火孔和引药锅。调整着呼吸,倒入引药、倒入火药、填入弹丸、抽出通条、压实火药。闭上眼,感受着胎儿对产道的压迫。紧紧抓着火神枪,寄希望于此时最先进的科技,能扭转她的绝境。 窗外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血肉之躯替她抵挡着敌人。她管平波何德何能,值得人用生命来守护?一个个未成年的孩子倒下,而他们,原本还有很长的路。 谭元洲呼吸急促,他浑身浴血,持刀的手臂重如千钧。但他不能放弃,他想保护的人,近在咫尺。只要他退后一步,哪怕一步,管平波就会死。背水一战时所迸发出来的力量,令人胆寒。这不是两军交战,他们没有成为俘虏的可能。不需要交谈,每一个人都知道,彼此之间隔着几十条人命的仇怨到底有多深! 李德元的人也在飞速的消耗着。比起绝望的老虎营,联军的退路显得那么的宽广平坦。鸳鸯阵虽乱,但他们始终在配合,不肯单打独斗。连谭元洲与孟阳秋都互为犄角,相当难缠。 刀锋所至,带起串串血花。天空下起了冻雨,却洗刷不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遍地残肢,不知不觉的恐吓着在场的所有人。一起训练、唱歌的队友死亡,诱发出老虎营的疯狂。韦高义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唯余一个念头:“我要报仇!我要给枉死的兄弟姐妹报仇!” 一声婴儿的啼哭,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空气!老虎营没来由的觉着找回了呼吸。然而与啼哭同时响起的,是张四妹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哀鸣。 来不及看一眼孩子,管平波点燃火绳,快速的把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不顾满身狼狈,直冲出门外。 李德元的脸,映入了眼帘。擒贼先擒王!管平波冷静的瞄准,而后扣动了扳机。充满硝烟的巨响在耳边炸开!原始的铅弹插进了李德元的鼻梁,那张脸瞬间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形状!李德元难以置信的看着裙摆处满是血迹的管平波,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直直向后倒下,不带一丝挣扎的气绝身亡。 婴儿不停的啼哭,与战场上的突如其来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始的土匪们,还未曾见识过火绳枪,首领的当场死亡,顿时让他们的心理防线一点点坍塌。 绝大多数时候,将领是一支军队的灵魂。管平波放下枪,平静且坚毅的道:“擂鼓!” 熟悉的声音把元宵从密不透风的绝望中解救出来,余光看见了笔挺立在她侧后方的管平波,一如既往的威严。没有表情的面孔,是那么的令人心安。仿佛只要她在,一切魑魅魍魉终将烟消云散! 鼓槌准确无误的落在了鼓面! “砰!砰!砰!” 鼓声停下,就像无数次训练时那样,熟悉的声音灌入所有人的耳中。 “列队!”沉稳而充满了力量! 韦高义一个激灵,条件反射的站在了队长的位置!鸳鸯阵的残部,在数次的训练与游戏练出的默契中,重新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鸳鸯阵。 管平波的眼,扫过战场,锁定了目标。抡起未降温的火绳枪,直向前方掷去!在刘癞子的惨叫溢出咽喉的瞬间,管平波断喝一声:“杀!” 第109章 同在 一声断喝,是老虎营的一记强心针,亦是土匪死亡乐章的开端。接连两个赫赫威名的寨主瞬间被诛杀!土匪的腿抑制不住的发颤,他们记起了七月初十那一日的交锋,记起了管平波战场上的狠戾。他们敢于围攻,正是欺管平波不得动弹。此刻再遇罗刹,失去了指挥的他们顿时丧失了全部勇气。 气氛陡然一变!士气再次逆转。只能打顺风仗的土匪开始退缩、转身、狂奔!鼓声变换,鸳鸯阵变成追击。李乐天跟土匪抢着宝贵的时间,就在土匪大部队赶到门口之前,一脚把竹桥踹入了水中。逃命的土匪彻底崩溃。 接下来的,便是单方面的屠杀! 漫天雨雾中,土匪一个个的在眼前消失。直到最后一个包着头巾的人扑在了泥泞的地上,孟阳秋的梨花枪狠狠的插入他的背心,再无反击的可能。 绷在心中的弦啪的松开,管平波脚底一软,在以为自己将要落地时,跌入了谭元洲的怀中。孩子哭声未歇,耳边又响起凄厉的尖叫。管平波扭头,看见阿颜朵伏在杨槐的尸体前,撕心裂肺的大喊:“哥!哥!啊啊啊啊!” 谭元洲抱起满面泪痕的管平波,送回了屋内。二十五人的鸳鸯阵,八人的弓弩队,加上他与孟阳秋,总计三十五人,面对的是一百六十个精壮的土匪。浓郁的血腥透过窗户的缝隙,混在了室内的空气中,令人窒息。 鲜血顺着管平波的腿,滴在木板上,形成涓流。谭元洲除了用无力的手抱着她,什么都做不了。陆观颐跑到门外,撞上了回来的韦高义。满地残骸中,彼此无言对望。良久,陆观颐的声音才冲破了肿痛的咽喉,哽咽道:“列队!报数!” 韦高义用嘶哑的几乎不能出声的嗓音喊道:“向右看齐!” “一” “二” “三” “四” “……” “十三” 地上一个声音弱弱的响起,李玉娇从血泊中探出头来:“十四”同时拽出了满脸血污的杨欣:“十五……” 次后,许久许久,再无声息。 韦高义再也站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冻雨变成了雪粒子,夹着寒风,疯狂的砸在屋瓦上,啪啪作响。管平波低声呜咽着,在一片哭声中,显的尤其的虚弱。回想起初遇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中,懵懂的少年,变成了威武的雄师。固然退无可退,但在折损率超过一半时,还能迸发出那样的战斗力,太超乎她的意料。如此顽强,如此惨烈。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次生死别离,才能把挣扎中活下来的人带入新时代。此时此刻,她再一次深刻理解了何为战后应激,因为那种痛,无法描述、刻骨铭心。 阿颜朵突然冲入雪中,捡起一把刀,对着刘癞子的尸体疯狂的砍。方才的报数她听见了!她熟悉的,那夹着苗音的生涩的官话,只听见了两人。昔年声势浩大的金竹寨,血脉几乎断绝。她的兄弟姐妹都死了!都被土匪害死了!!仇恨刻进心里,恨不能把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遭受重创的管平波无力善后,陆观颐拉起哭泣的杨松道:“你去制住阿颜朵,她这样会流产,会死的。” 杨松一个激灵,与杨文石连滚带爬的扑到阿颜朵身边,将人强行拖回了屋内。因父母双亡而依附金竹寨生活的李乐安用苗语低声道:“阿姐!阿姐!你冷静点,我们就剩你了,你别丢下我们。” 阿颜朵扑到杨松的怀里,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不住的哀求:“别离开我。求你!求你!”四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哭做了一团。 唯一不曾被战争正面袭击的,只有陆观颐与紫鹃。陆观颐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的让轻伤的人把李玉娇与杨欣抬到了屋内。元宵守在两个姐妹身旁,她们一起的七个女孩,活着的仅剩三人,且李玉娇与杨欣上次重伤,还未完全康复,不知能否闯过鬼门关。手脚并用的爬到架子上,抓住了银壶,从中倒出清水,为战友清洗着伤口。 嘱咐紫鹃照看众人,陆观颐去了软禁女眷之处。战士们需要热水、需要吃饭、需要休息。战斗结束,该是后勤人员上场的时候了。 厮杀是那么的惊心动魄,以至于跟着陆观颐出来的女眷们看到断肢残臂直接软倒在地。极端的环境下,没有任何温情可讲。陆观颐冷酷的逼迫着吓坏了的女眷去烧水做饭。 不多时,热汤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终于镇定下来的阿颜朵扶着肚子,半躺在杨松的怀里,虚弱的呼吸着。李乐安端着碗,一点点的把汤灌进她的嘴里。汤却化作了泪,沿着阿颜朵的眼角无声的滑落。 韦高义等人有自己的居所,但他们已经无力离开。陆观颐在屋中升起炭盆。温暖的火传递到他们的皮肤上,烘的衣服阵阵白烟。疲倦之极的队员们沉沉睡去,来不及擦拭留在脸上的泪痕。 走回屋内,紫鹃用来擦拭地板的旧衣浸透了血。陆观颐看向管平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比陆观颐感受更真切的是谭元洲,因为他抓着的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始终带着刺骨的冰凉。 饥饿的孩子不停的哭。半梦半醒的管平波挣扎着醒来,要陆观颐抱过孩子。谭元洲此时才将人放在床铺上,退出了门外,靠着壁板无力的滑下,他都不知方才眼睁睁看着管平波血流不止的情景,是怎么撑过来的。他第一次知道,习惯杀戮的自己竟会那么畏惧鲜血,畏惧至脚软。 吃上了奶的孩子,哭声渐止。谭元洲闭上眼,默默问:你能活下来么? 陆观颐替吃饱的孩子拍出了奶嗝,交到紫鹃手中。自己则坐到床沿,柔声道:“睡吧,有我呢。” 强弩之末的管平波听到这句,安心的闭上了眼,陷入了睡眠。 营寨内积累的木材,在侯玉凤等人的努力下,变成了寨门。女人们齐心协力的将寨门重新竖立。天黑尽,老虎营再次归于平静。 黑暗中,杨红凝视着儿子的睡颜。漆黑的夜,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杨红觉得儿子的五官异常清晰。呆坐至两脚发麻,浑身发冷。轻轻把儿子抱起,放在了侯玉凤的身旁。一根麻绳扔过了柴屋的房梁,打上个死结。艰难的爬上了凳子,杨红抓着绳索,良久,放在自己的脖子下,踹开凳子,再无后悔的余地。 本能的想要张大嘴呼吸,空气却被绳索狠狠的隔绝在外。杨红的眼泪喷薄而出,我为我阿爸做的孽偿命,管营长,求你放我儿子一条生路…… 肺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杨红的腿不自觉的乱蹬。坚韧的麻绳没有断,她终于垂下了四肢,告别了人世。 晨起的侯玉凤看着身边突然多出来的孩子,怔了许久。狭小的盐井里没有秘密,杨老爹在点燃屋子报信的时候,就已经被从瞭望台上冲下来的李乐安杀了。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昨日老虎营与金竹寨的死伤,注定杨红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她只有两条路,自己死,或被人折磨致死。侯玉凤心里沉甸甸的,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在老虎营的人看来,你的阿爸阿妈都充满了罪孽,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陆观颐一夜未眠,她没有照顾产妇的经验,也只粗略跟谷中女眷学了几手带孩子的技能。管平波的呼吸很轻,轻到陆观颐不停的去试探,才能确保她活着。孩子又哭了,解开管平波的衣襟,别扭的扶着孩子,让她能吮吸到乳汁。 远处的鸡鸣隐隐约约的传入山谷,训练有素的队员们差不多都睁开了眼。元宵从梦中惊醒,伸手去抓左右的两只手,滚烫。心中大石落地,方记得呼吸。陆观颐举着油灯出来,点亮了厅中的几盏灯。充足的动物肝脏治好了夜盲,然而夜里能视物的人,又丧失了生命。 韦高义顶着一头乱毛爬起,嘶哑着嗓子问:“师父呢?” 里间的管平波虚弱的答:“我在。” 韦高义放下心来,把能动弹的队员一一摇醒:“起来,我们去安葬他们。” 听得此话,阿颜朵又嘤嘤的哭。陆观颐温柔的把人抱入怀中,轻声抚慰。杨松与杨文石出去收葬杨槐等人,李乐安则是寸步不离的看着阿颜朵,生怕她想不开,连上厕所都不放过。 杨红的死讯报到了陆观颐跟前,侯玉凤得到了不迁怒幼童的承诺。雨停了,坪里点起了柴禾,韦高义麻利的割着土匪的头颅,割下一个,丢在一边。潘志文与石茂勋则拖着无头尸体,毫不留情的扔进了河中。土墙上搭了个茅草檐廊,谭元洲把裹了石灰的头颅一个个挂在檐廊下,免得雨水侵蚀,腐烂的太快。一百多个人头,坠在土墙上,蔚为壮观。这是他们老虎营用生命成就的战果,是荣耀的勋章,亦是无需解释的、直插入人骨髓深处的震慑! 烈焰熊熊,处理完土匪尸体的老虎营,默默的焚烧战友的尸骸。管平波走到了火边,突然想起了张四妹存在屋中预备卖一百个钱的长发。削下自己一截头发,扬手挥入火中。 黄昏中,寒风吹乱了管平波剩余的头发,也卷起火堆中的烟尘。刺鼻的气味与青烟一起,直上云霄。 管平波望着青烟消逝在云端,想起仅剩十几人的老虎营,一言不发。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这副担子,比想象的沉重太多了。 第110章 甘临 接连的打击下,阿颜朵的孩子终是掉了。一个成形的男胎,搁后世放保温箱里,差不多能活下来。然而这般来历的孩子,便是能救,也不知该不该救。李乐安冲进屋内,徒手抓起死胎,扔出了寨外,不拿去喂狗,已是他们最后的仁慈。 怀孕整六个月,此时流产,加之亲人惨死,两重夹击下,阿颜朵年幼的身体临近崩溃。养了足足半个月,依旧起不来床。几个重伤之人,亦不能说完全脱离险境,而失血过多的管平波也生不出太多精神。 为此,原该欢度的除夕夜,主楼的年夜饭吃的异常沉重。陆观颐做的皮薄馅多的大肉饺子,吃进嘴里,味同嚼蜡。管平波更是无甚胃口,她在深刻反省着自己的错误。她不该把弓弩队单劈出来后做半后勤人员的。以他们现在的条件,哪怕是后勤人员,也该有阵法。一盘散沙的弓弩队除却阿颜朵这个队长因怀孕被人保护,只剩下两个重伤的李玉娇与杨欣。这两位,亦是曾经做战兵打下的底子加上运气,才没被砍死。弓弩队的严重死伤,是她之过。谭元洲在紧急时刻不能替代她,成为战兵的主心骨,亦是她之过。 然而恶劣的环境下,作为主将,管平波没有伤春悲秋的资格。用汤泡了饭,连吃了两大碗。看着蔫头巴脑的孩子们,挤出一个笑:“除夕夜,大家唱唱歌吧。” 谭元洲经历的多些,比孩子们都撑的住,率先应和道:“交子时便是新年,新年新气象,高兴点,土匪已经被杀干净,过了年,我们就请人送信回巴州。” 杨松的筷子一窒,低声问:“我们也去巴州么?” 管平波道:“不去,我们暂在石竹。流血流汗打下的地盘,没理由丢。正要跟你们说,没谭副官那般快嘴。我预备写信去巴州,看阿爷能否调集人手粮草过来。旧的土匪死去,新的土匪就会崛起。我们得趁着如今的机会,赶紧发展势力,控制石竹全境。年前我问过货郎,石竹境内的山寨许多都被去岁的流民吞噬,这些田土可以测量规划,用以安顿明年的流民。还有些地主老财们圈了大片的地,他们几辈子剥削,也够肥的了。七八成的租子,收的丧尽天良。我们可替天行道,将土地归拢起来,分与众人种。” 韦高义问:“分了然后呢?” 管平波道:“粮都是要收的,但只要三成。没钱粮养不起兵,修不起水利,分到老百姓手中,不出三五年,又被兼并。有组织有规划,方是长远之计。谁也不是只活三五个春秋就死的,长治久安,得一百年起步价。一百年后,我们蹬了腿,看不见,也就管不着了。但能定的规矩,尽量先定好。我们死了,子孙还活着。家底积累的越厚,他们挨饿的几率就越小。现我有了孩子,你们将来也会有孩子,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们尝过就够了。” 很踏实的话,大家都听得明白。杨天功道:“要是个个当官的都像营长一样,我们也不至于被流民害了。陆知事说,流民原先也是好人,饿极了才作恶,与土匪不同。将来我们种好地,没了流民,就不会再有我们金竹寨那般悲剧了。” 管平波笑道:“土匪多数是坏的,但也有过不下去才落草为寇的。未必人人该杀。” 潘志文问:“那日还有几个逃了的土匪,山里且有土匪没下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不能似如今一般被动挨打。那起子剩下的怎么收拾?” 管平波道:“原不想大过年的说此事,既说到了,也不瞒你们。陆知事已点过库存,我们的粮食撑半年没有问题。从明年起,至少头四个月,不对外售出食盐。而此刻石竹境内,土匪虽受重创,想来暂无人敢跑船。也就是说,整个石竹境内,市面上将无盐可售。” 韦高义皱眉问:“营长为何如此做?” 管平波冷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土匪敢袭击我老虎营,我就要他们断子绝孙!从明年起,想要盐的,拿土匪来换。待雪停了,谭元洲你带人去一趟云寨,将石竹的户籍黄册弄回来。凡被抓住送来此地审判的,户籍对不上,又无村民担保的,杀无赦!” 土匪骨干尽诛,是时候让大家伙瞧瞧,什么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了!呵呵。 阿颜朵默默听着,想说话,却又觉得疲倦。她瘦了一大圈,暂坐不稳凳子。杨松怕她一个人在屋里闷的很,便把她背了出来,安置在桌边的竹榻上。垫了褥子,烤着火,倒也舒服。紫鹃往她碗里拨了五六个大水饺,她习惯性的端起碗,赶了两个到李乐安碗里。李乐安又倒了回去,道:“阿姐,现在不挨饿了。” 阿颜朵怔了怔,才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烧的头晕,一时忘记了。” 李乐安眼睛发酸。父母早就故去,有记忆起,就跟着舅舅过活。金竹寨被袭击的时候,大家伙没抛下他。丛林生活艰苦,年幼的孩子一个个没了命。熬到煮盐时,他变成了最小的。十岁的孩子,没有足够的力气,对盐井而言就是废物。刘癞子由他自身自灭,能活下来,全靠着阿颜朵偷偷从嘴里省下口粮。伸手拨弄阿颜朵的头发,道:“阿姐多吃些,等着你带我们去打猎。” 阿颜朵虚弱的道:“好。” 李乐安绽出一个笑:“阿姐说话算话。” “嗯。” 众人慢慢说着话,气氛终于活络起来。酒至微醺,石茂勋摇着半醉的脑袋道:“姑娘念诗好听,我们请姑娘念那个什么《将进酒》好不好?” 陆观颐笑道:“那首诗汉子念了才好听,我念着软绵绵的,不是李太白的风韵。” 一群没脱盲的人,哪里知道什么风韵不风韵,只知道陆观颐声音好听,念什么都软软的,挠的人心发痒,都磨着她念诗或者唱歌。陆观颐无法,只得念来。充满了荷尔蒙的青春期,总让人容易兴奋。管平波见孩子们都开始闹腾,轻轻松了口气。最近没好事,气氛着实压抑。军队需要朝气,哪怕再艰难,也不能气馁。 热闹间,元宵想起一事,笑问管平波:“营长,孩子起名字了没有?” 李玉娇受伤未痊愈,声音有些弱的道:“小孩子要周岁才起名,现在随便叫个小名就好了。” 原百户所的王小狼被教训了好多次,就是没能改了嘴碎的毛病,插嘴道:“女孩子,起个小名也就罢了,谁还正经起大名啊?” 杨欣没好气的道:“我们都不是人呐?谁还没有个名字!你以为你那王小狼就是正经大名了?” 李玉娇促狭一笑:“怎么不是大名了?排行都有呢!正好跟二狼三狼是一套。”又笑问阿颜朵,“这个儿子你收不收?” 全场爆笑! 王小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孟阳秋简直懒的理他。夹了个饺子塞到嘴里,心满意足的大嚼着。半月前惨烈的一战,他们百户所的四人中,李玉珍没了。被一百多个土匪围攻下,还能活下三个,实乃不幸中的大幸。同时也坚定了他跟随管平波的决心。若当日百户所有此般勇气,便也不会全军覆没了。至少老虎营内,后头的女眷可是汗毛都没伤着。想到此处,又难免生出一丝惆怅。夏天的时候,百户所诚心跟管老虎合作就好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小娃娃的名字。有土爆了的老虎营在前,这帮糙汉子能起出什么好名字?什么冬天生的就叫雪花,你敢说个雪儿吗?什么打仗时候生的,要威武霸气,应该叫震天!管平波翻个白眼,还不如叫啸天,跟二狼作伴去! 石茂勋清清嗓子道:“我们老虎营里,最别致的就是狼筅,你们说叫管狼筅如何?” 韦高义骂道:“管你妹!她姓窦的!” “窦狼筅也不错啊!” 管平波:“……”神特么管你妹的窦狼筅!你就是窦鸳鸯也比窦狼筅强啊!! 谭元洲在一旁笑的直捶桌,插刀道:“狼筅都是毛竹做的,叫窦毛竹甚好!” 管平波终于忍不住飞起一个竹碗,直砸在谭元洲头上,骂道:“你才叫毛竹,你全家都是毛竹!一群文盲!” 李玉娇敲着碗起哄:“谭毛竹好!后头有七八个女眷,你赶紧挑一个,好生毛竹的!” 谭元洲阴测测的道:“我娶你好不好?” 李玉娇才不怕他,咯咯笑道:“叔叔,我们差辈了。” 管平波笑嘻嘻的补刀:“谭叔叔好!” 谭元洲呵呵,捡出旧日的称呼道:“管婶婶好!”谁跟你差辈,咱都是平辈谢谢! 陆观颐笑道:“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才生下来就被你们编排,仔细将来她讨厌你们。依我说,还是我来起吧。” 一行人中,陆观颐最有文化,无人不服的,都纷纷叫好。陆观颐想了想道:“甘临如何?” 管平波想了半日都想不起出处,忙问:“哪本书上的?” 陆观颐嗔道:“亏你还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怎么连《易经》都忘了?出自《易·临》:‘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无咎。’” 韦高义忙问:“什么意思?” 陆观颐用白话道:“即将来临的事,或许是甜的。但这种期盼并没什么好处。但既能为之有担忧、有准备,便无什么过错了。” 韦高义表情古怪:“做孩子的名字好么?” 管平波却笑了:“很好。” “哈?” 管平波勾起嘴角,她想起“甘临”的另一重解释了:“以临为甘,以仁政治民,甚妙!” 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仁德更珍贵。她现在暂时做不到,但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第81章 送信&规整&稽查 第111章 送信 一艘小船, 从沅水滑入了洞庭。沅水是苍梧郡西部南北的水路交通要道, 曾经行船如织、繁华无比。然而世道一年不如一年,沿途土匪日益增多,最终船家不堪重负, 致使货物断绝,又因此饿死了无数船家。此刻摸入洞庭的小船, 乃石竹县的老水手,名唤龙大力。着实没了营生, 冬日里又打不着鱼,家中孩子饿的直叫唤,不得已, 接下了个卖命的营生——千里迢迢的替老虎营送信。 石竹的土匪被管老虎打的魂飞魄散,暂都没了声息。然而出了石竹县, 依旧有层层关卡。依着管老虎的计谋,索性年初一出发, 趁着土匪过年花天酒地不理论沿途, 顺水而下,几日就能抵达洞庭。果不出所料, 河中虽放了横木拦截船只,却无人守卫。船家悄悄的弄开横木, 溜之大吉。入了洞庭,再看不见逼人的青山巨木,龙大力大大松了口气,摸了摸怀中的信件, 想着上头有管老虎签字画押承诺的一百两银钱,又生出淡淡的喜意。不知此行,是否可以买些好米好布给家人? 突然,小船剧烈摇晃,正在畅想美好未来的龙大力心里咯噔一下,就看见自己的船被一个钩子勾住,拽向一艘大船。龙大力脚底一软,跌坐在船板上,脸色煞白。抖着声音道:“好、好汉!我只是个穷跑船的,什么都没有!” 大船上有人道:“看清楚了,是没有我们的标记!要杀么?” 另一人道:“先问问来历。” 龙大力哭丧着脸道:“什什么标记?可是要入行会?我我我新来的!不知规矩,立刻就交钱。”说着往身上一顿乱摸,拽出两串铜钱道,“我的钱都在这里,求爷爷们放小人一条生路。” 大船上的人问道:“听口音不像此地人?你哪里人,来做什么的?” 龙大力道:“我石竹的……” 大船上的人一怔,忙问:“石竹的?云寨的?” 龙大力忙不迭的点头:“云寨是我们县城,我是城外的!原先也跑过沅水,头一回入洞庭,不知爷爷们的规矩,现就拜码头。我是老实人,肯守规矩的。”说着,就跪在船上,砰砰的磕头。 大船上的人艰难的听着龙大力不大标准的西南官话,与旁边一人商议:“要不,先拖回去?” 那人点头:“小心些,别把人弄死了。” 说毕,用力一拉,小船贴上了大船,两个水手跳到小船上,拿绳子把人一绑,吊回大船。又用铁锚固定好小船,往东开去了。 龙大力吓的三魂去了七魄,生怕叫水匪做了人肉包子,不住的哀求。两边语言不大通,勉强交流了几句,大量的词听不懂,大船上的人不耐烦,用镣铐锁住龙大力的腿,扔在船舱里就不管了。龙大力在昏暗的舱里晃荡,也不知过了几个日夜,终于感觉船停了下来。心里更害怕了,不知要被水匪们带到何处。 耳边都是陌生的语言,龙大力被放出船舱,还未看清周遭情况,就有熟悉的字眼传入耳中。寻着声音望去,那人操着一口蹩脚的西南官话,但总算能交流了。龙大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爷爷,我真是不懂规矩才有冲撞!你们说要怎么入伙?” “我不要你入伙,”来人放轻语调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能!”龙大力眼神里充满了希望,“老乡!你是我们石竹的老乡吗?” “我在你们石竹住过。”来人正是王洪,听闻自家船队在沅水口抓到了个石竹人,飞奔来问询情况。才搭上话,船身轻轻摇晃,竟是窦向东亲自带人来了。张嘴便问:“石竹的?云寨的么?” 都是苍梧郡的方言,石竹两个字还是听的懂的。龙大力又忙不迭的点头。 窦向东走南闯北多年,各地的方言都略知一二。石竹汉话不难,略想了想,蹲下身子,换成西南官话道:“你们石竹很久没有船出来了。” 龙大力眼睛一酸,道:“崔县承死了,我们就被土匪截了道,再也出不来。” 窦向东眼神一冷:“死了?怎么死的?” 龙大力不知问话的是什么人,缩了缩脖子,不敢说。 窦向东随手丢出块银子,安抚道:“你只管说,说什么我都不怪你。说的我高兴了,我再给你钱。” 龙大力方战战兢兢的道:“是被县令的小老婆杀的。” 窦向东心中一喜,忙追问道:“那他小老婆呢?” 龙大力看着周围团团围住的精壮的汉子,突然福至心灵的问:“你是不是姓窦啊?” “我叫窦向东!” 龙大力一拍大腿道:“就是你!” 窦向东眯了眯眼:“谁跟你提过我?” 龙大力忙从怀里掏出信道:“管老虎要我给你的!说把信交到你手中,你就给我一百两银子!” 窦向东劈手夺过信件,一目十行的扫过,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夺取盐井,杀尽土匪!小霸王好样的!”压住心中的喜悦,又问,“你出来的时候见了她没?” 龙大力找到了雇主,心情放松,脸上也带了三分笑意的道:“没有,是个男人交代我的。” 窦向东点点头,吩咐左右带人去休息。自己拿了信,往家中去。穿过威风堂,进了主屋,高兴的把信拍在桌上,对肖金桃道:“你儿媳妇有信了!” 肖金桃忙拿起信看,一句话里十个字倒有五个不认得,猜也能猜,却是不耐烦的道:“你快给我读一遍。” 信写的十分简短,只交代了三件事。第一她管平波占山为王;第二生了个女儿,陆观颐起了名字,叫甘临;第三缺粮缺人缺物资,需要家里支援,好彻底控制石竹。窦向东念完信,啧啧叹道:“厉害!厉害啊!精锐全跟着老二,她带着一群毛孩子,竟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杀出重围!创下一番基业!你速速准备日常用品,我去外头调集物资与人手。她远在石竹,相当不易,原是我们无力顾及,才腾出手来,预备打发人去探听她的下落。不料她竟能送出消息,我们再不能拖了。”又喜笑颜开的道,“添了个孙女,好!好!好!待我们的人站住了脚,就让老二去瞧她,争取再添个小子。” 肖金桃早被儿子的怂样气的够呛,此刻得知管平波那般争气,比窦向东还高兴百倍。那是她二房的人!也不理窦向东,一叠声的喊宝珠:“快快,开箱子!把我收着的丝绵寻出来,这大冷天的用丝绵做衣裳最好。”又喊瑞珠,“传我的话,我要几个能干会带孩子的妇人,去石竹给你们姨奶奶帮把手,愿意去的,速来报名,我有重赏。” 肖金桃喊的中气十足,一个院子都能听见。雪雁妈正在后头晾衣裳,想着长女才哭了一场,把衣裳交给小丫头,飞奔往二房报信。不一时,一家子上下都知道管平波还活着,不独好好的把孩子生了下来,顺道把石竹土匪给灭了。窦元福听的毛乎悚然,喃喃的道:“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雪雁抓着她妈的手,难以置信的问:“果真?果真?” 雪雁妈道:“老太太都叫收拾东西了,怎么不真?” 雪雁道:“我去见老太太。” 雪雁妈道:“她正忙,你寻她作甚?” 雪雁道:“我要去石竹,跟老太太说,我跟船去。” 雪雁妈一把抓住女儿,含泪道:“人没想起你,你往前撞什么?你妹妹跟人去了京城,你又四处乱跑。我生了你们两个,就一个给我养老送终的都没有了?” 雪雁无奈的道:“来来正经做了驸马爷亲兵的正头娘子,算有了前程。我呢?连发嫁银子都没得,我不去石竹,难道指着你老给我发嫁?你有钱吗?” 一言噎的雪雁妈半日提不上气,只得哭道:“我没用,对不起你们,你们就都不要我了。” 雪雁翻个白眼:“妈!我是去伺候主家的儿媳妇并小姐,又不是飞天。姨奶奶难道不用回本家?” “那你的终身怎么办?” 雪雁无语了,家里男多女少,她嫁不出去才怪! 这厢母女鸡同鸭讲,那厢窦家的主人都齐聚一堂。长路漫漫,管平波的信简单明了,无甚细节。窦家人把信件传阅了一遍,众人心中都满是疑虑。雁州盐矿依旧僵持,时赢时输,正满腹愁肠。管平波的信件无疑是大惊喜,扫尽了窦家人心中的乌云。肖金桃神清气爽,总算扳回了一局,看向练竹的眼神满满都是慈爱。把管平波弄进二房的人,居功甚伟! 窦元福神色变幻,终是化作了笑颜:“管弟妹该赏呢。” 窦向东自来重视人才,岂肯亏待了管平波?在家中开了个短会,就确定要张和泰带队,调二百人去石竹,协助管平波控制全境,进军武攸。备战许久的窦家,物资与船都是现成的,不过三日功夫,尽数备齐。窦向东还嘱咐张和泰道:“你把人送到地头交接,要分说明白,粮食日后还有,我慢慢调船往她那处送,叫她千万别急。” 张和泰应了,带着自己的几个小弟与新选出的二百精壮,并原先去过石竹的谭元洲旧部王洪,以及雪雁带两个婆子一个乳母,往石竹进发。 船队停泊在云寨,换成旱路,众人挑着担子浩浩荡荡的跟着带路的龙大力往盐井而去。从清晨走到黄昏,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然而就在走到河对岸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和泰惊恐的看着土墙上的近二百个面目狰狞的人头,心中震颤。鸳鸯阵,真的能以一当十么?那他……是不是该考虑……调转马头了? 第112章 规整 字正腔圆的官话在河对面响起:“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 张和泰梗了一下,隔着河艰难的用带着浓郁巴州方言的官话喊道:“我们是窦家的!管奶奶在吗?” 瞭望台上的孩子立刻用嘹亮的嗓音对营内喊道:“谭副官!窦家人来了!你来认认!” 谭元洲听见,从不远处跑来,三两下窜上瞭望台,就看见了对面的张和泰与王洪,兴奋的对边上的李乐安道:“快!快去放绞盘!” 李乐安跐溜的从边上的竹竿上滑下,解开绞盘的绳索,把吊桥放平。张和泰正欲过桥,谭元洲已狂奔至对面,抓住张和泰的手道:“有带炸泡螺的乳酪么?有母羊么?” 张和泰奇道:“怎么了?” 谭元洲道:“奶奶没奶水,孩子快饿死了!” 雪雁听得此话,忙道:“有乳母!” 韦高义也跟了出来,恰听到最后一句,眼睛在雪雁几人中溜了一圈,看到一个胸前鼓鼓的妇人,指着问:“这个?” 雪雁点头,还未说话,韦高义拽着人就往营内狂奔。 主屋内婴儿啼哭不绝,陆观颐用小勺子试图喂米糊,甘临就是不吃,哭的撕心裂肺。管平波无力的趴在床上,满脸憔悴。不知是生育太早,还是体质的缘故,她的奶水在月子里勉强凑活,待到出了月子,甘临食量见长,便怎么都不够了。甘临吃不够,饿的自然快。寻常婴儿约莫一个时辰吃一次,甘临半个时辰就开始哭。此时乳制品一概没有,管平波只得解开衣裳凑活着喂。睡眠全被打乱,产后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糟糕,恶性循环,奶水更少。侯玉凤提议做米糊,甘临却是不到饿极了半口都不肯吃。哭的管平波是一点脾气都没有。此事也就成了整个老虎营的一块心病。 后世的电视剧经常坑人的出现“保大还是保小”的问题,事实上在古代几乎不存在。孩子的命贱如草芥,尤其是个女孩儿。经历了守卫战的惨烈,又见了管平波瘦到脱形的模样,其实众人心中,都希望管平波放弃喂养甘临,远远抱走喂米糊,能活就活,活不了将来再生便是。但管平波如何舍得下?也就只好熬着。 头痛欲裂间,就听门外一声大喊:“营长!乳母!有乳母!” 紫鹃迎出去一瞧,差点与韦高义撞个满怀。韦高义来不及解释,甘临日日哭的他都要崩溃了,把乳母直往屋里推:“快快,去喂孩子,我头都要炸了!” 乳母刘氏早听见屋内婴儿啼哭,一面调节呼吸,一面解开衣裳。乡间妇人喂奶,是从不避男人的。韦高义也半点不觉得不妥,不错眼珠的盯着甘临被放到刘氏手中,一口咬住乳头,含着两包泪,抽噎着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刘氏本就是肖金桃特特挑出来的,一路上怕退了奶,雪雁日日帮忙挤。此时甘临吃着左边,右边哗哗的淌。众人喜不自禁,都道这可够吃了!管平波见状,连连尖叫:“啊啊啊解脱了!”叫完,一歪头睡死过去。 韦高义兴奋的在营中奔走相告,大家都笑出声来,整个营寨中洋溢着比过年还热闹的欢快气息。当真是久旱逢甘露,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张和泰则立在河对岸,上下打量着谭元洲。蓝色布料的奇怪短打,脚踩着双破草鞋,但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站的笔直,不复往日的轻佻。有些像窦朝峰,只要稳稳当当的站在那儿,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度。余光不由的再扫过土墙上令人骇然的人头,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谭元洲对窦家是有怨气的,这份怨气在管平波生育后逐日累积。不大的老虎营,在韦高义拽走乳母不久,便没再听见哭声,便知乳母派上了用场。心中的郁气略微疏散,方才的急迫也变的平缓,从容的对张和泰笑道:“哥哥辛苦了!” 谭元洲的沉稳让张和泰有些异样,昔日虽各自有小地盘,却是以他为首。而此刻拥有如此战功的谭元洲,日后绝不可能再甘愿屈居人下。好在他也是多年管事,没有两把刷子,做不到窦向东的八大金刚之首。很快调整了情绪,拍着谭元洲的肩膀道:“好兄弟!哥哥辛苦什么?苦了你们才是真的。去岁我前脚回巴州,二老爷后脚就逃了回来。把老太爷急的日日上火,却是雁州盐矿、飞水铁矿并洞庭上频频出事,实调不出人手。过年的时候且说要派人试探着来寻你们。哪知没十五,就收到了奶奶的信。把老太爷并老太太喜的了不得,三天内备齐物资,命我火速南下。奶奶的信写的含糊,我不知你的安危,此刻见你无事,哥哥这颗心才算落回肚里。” 谭元洲苦笑:“我们死的人可不少。此回你是留下?还是得回巴州覆命?” 张和泰道:“我带的几个人随我回去,王洪他们留下给你。共计二百人,还有十几船粮食物资。山路不好走,我只带了一百人带着粮食进山,剩下的一百人都搁在原先的宅子里。你们都要搬进来,明日就派人搬去。老太爷的意思是,若能回县城,顶好是回去。此山深处,不通水路,日后的东西都不好运进来的。” 谭元洲道:“奶奶才下了禁盐令,我们得过了春天安排了此地春耕事宜才搬。那下剩的一百人都调来吧,正缺人使呢。还有,我把阵亡兄弟的名单告诉你,我们如今不好离了此地,你得替我们抚恤他们的家人。” 张和泰应了,又问:“奶奶可好?我想去拜见,不知方便不方便?” 谭元洲把人领进营中,李玉娇就拿着个本子出来道:“张大哥好!” 张和泰认得李玉娇,见她脸上有道疤,关切的问道:“你受伤了?” 李玉娇笑笑:“差点叫土匪砍死,幸而命大,没死没残的,比他们好多了。”又利落的问,“你们带来的东西,可有造册?我好登记入库的。” 李玉娇的文化课是打一开始就是学的最好的那个,管平波与陆观颐都被孩子绊住,后勤事务便交接到了她手上。此刻管平波与陆观颐都在休息,自然由她来清点入库。张和泰忙唤王洪与之交接,元宵又赶了来道:“我已吩咐厨房煮饭,今日的盐已煮好,几口大锅正巧用来烧热水,张大哥且带着人洗漱休息。过会子我们把铺盖收拾出来,你们暂且在阁楼上委屈委屈,有事明日再说吧。” 张和泰笑道:“元宵妹妹也长大了,会理事了。我问你一声,奶奶方便见人么?” “奶奶睡了,明日再见吧。”元宵笑道,“我们营里,卫生讲究第一。你带的人脏兮兮的,且得先收拾妥当了。” 张和泰仔细打量了在营中穿梭的人,每一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留着差不多的短发,不由皱眉道:“你们的头发呢?” 元宵嗳了一声道:“那么老长,洗一回烤半天,烦死了的,就都剪了。” 张和泰:“……” 元宵又笑道:“张大哥先去洗漱,我去炒两个小菜,回头给你和谭大哥下酒。” 谭元洲笑骂:“营中禁酒,你坑我呢。” 元宵道:“陆知事吩咐了,今夜你代表奶奶给张大哥接风洗尘,许你吃点就,只别吃醉了,误了明日的早训,必要挨罚。我可告诉你,奶奶方才睡了,你想她要一觉睡到明日早上,得多有精神?你们都紧着点吧!” 张和泰调侃道:“竟是这般严厉?半点都不通融的?” 哪知元宵认真点头:“军令如山,谁都不能违的。”说毕,与二人告辞,自往厨房里准备饭食了。 张和泰环视不大宽敞的老虎营,见李玉娇有条不紊的组织人抬东西入库;不远处杨欣拄着拐杖,立在院中,用官话指挥着一群孩子打扫阁楼,想是预备给新人居住;厨房外一群妇人,借着天光,飞快的切着菜蔬。整个营中,面对突然来临的百多号人,不消管平波出马,竟是忙而不乱。 跟着谭元洲去到浴室,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里头铺了一层结实的竹制地板。地板间有缝隙,想是为了排水。石竹气候湿润,植物涨势喜人。最大的毛竹根部,直径可达二十公分,横切下来便是个桶。再往上一点,横切下来则是盆。浴室里的墙角,整整齐齐的摆着一排竹桶。竹桶上方是层架,也是整整齐齐的摆着一排放着牙杯牙刷的竹盆。令人发指的是,牙刷全朝着一个方向。往上,是个放杂物的架子,上头放了几个小盒子,不知装了什么。再往上则是两根竹竿平行,两块毛巾为一组,挂了一排。毛巾材质长短不同,算是张和泰看到的最参差不齐的物事了。 傻愣愣的立在浴室里,谭元洲从中拿了个桶出来道:“你用我的吧。” 张和泰:“……” 洗完澡,谭元洲递了把篦子道:“篦一下虱子,奶奶最见不得那个,看见了能冲人发飙。” 张和泰再次:“……” 梳洗完毕,张和泰又跟着谭元洲回房。营中屋舍不多,谭元洲作为副官,倒是在主楼的东边捞着一间小屋。堂屋做了放武器的库房,另一边原是元宵姐妹的住所,后因张四妹等人战死,下剩的三个女孩全叫管平波挪到主楼的东间,此地便空了下来。不过添了这么许多人,是空不了多久了。 堂屋是泥巴的地面,因此进屋就得脱鞋。踩进谭元洲的屋内,刷了桐油的地板亮的发光。角落一张小竹床,被褥整齐的跟纸做的一般。屋子正中有个小桌子,矮矮的,可直接坐在地上,省了凳子。窗户内侧糊了纱窗,再回头看门口,帘子里册亦有纱窗门。看着便知夏日能阻蚊虫,可睡个好觉。张和泰认识谭元洲好有十年了,往日一个屋里睡觉,他的铺盖跟狗窝也没差,怎么几月不见,整个人都变了?不由问道:“你……这是讨老婆了?” “我自己收拾的。”谭元洲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道:“军营,本就该如此。” 张和泰又一次:“……” 第113章 稽查 清晨,尖锐的竹哨在营中响起。张和泰从梦中惊醒,火把的光亮从窗外照入屋内,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张和泰看着谭元洲飞快的穿衣服。他们新式的短打都是木扣子,比绳子快上许多。穿衣毕,又整理头发。谭元洲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也把头发剪了算了!” 话音刚落,迎来了第二轮竹哨。谭元洲火速跳出房门,穿上草鞋。张和泰只觉窗前人影一闪,屋里就再没了动静,取而代之的是外面传来的嘈杂。 张和泰此行带着窦向东的满肚子疑问,忙跟着起床,穿衣穿鞋,速度却远逊于谭元洲。本来制式军装就比又是打结子又是系腰带的短打要快,石茂勋还首创了套头穿衣法,即晚上脱衣时把扣子扣的只剩最上头两颗,早起往头上一套,只消扣两颗扣子。草鞋也是一个道理,睡前先做准备,鞋带处做个活套,早起穿上,一拉就好。待张和泰不慌不忙的穿衣穿鞋梳头毕,老虎营已经开始晨跑了。 走出房屋,远远看见一块平地,四周插满了火把。二十来个人绕着插火把的杆子跑,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杆子内圈跑。一瘸一拐的,不是陆观颐是哪个?再走进一点,突然队伍齐声大喊:“一二三四!” 张和泰唬了一跳,被吵起来的王洪在一旁笑道:“奶奶练兵还是这么着。” 张和泰道:“上回也没见这么个喊法啊!” 王洪曾跟老虎营一个院里生活过,略知一二,便解释道:“那时在城中,怕打搅了百姓休息,稍有克制。如今在山谷内,左近无人,便放开了。原先他们在云寨外的山谷,也是惯常大喊大叫的。” 张和泰揉揉额角道:“你昨夜睡的习惯?” 王洪苦着脸道:“睡的倒是舒服,就是听韦兄弟说了一回老虎营的规矩,琐碎的我差点一宿没睡着!” 张和泰已见识过了,同情的看了要留在此地的王洪一眼,道:“入乡随俗吧……” 王洪深深叹口气:“新招募的人,可不是我们家的老人。如此苛责,只怕他们不惯,到时弹压不住,可怎么好?” 张和泰虽对管平波的规矩不以为然,却是冷笑道:“不惯就滚,且看他们能不能找到吃饱饭的活计。漫说只是讲究了些,便是累死在此地,他们又敢有什么怨言?三七开的田且轮不上他们租!奶奶一人在此地打下这份家业不容易,老太爷看重的紧,你须得助奶奶弹压住他们,休闹出故事来。” 王洪道:“哪里还用我弹压,昨日哪个不叫那多土匪头颅吓着?再说还有谭大哥呢。我就想着将来愁,昨天晚上你是不知道,紫鹃姑娘一脸嫌弃的看着我们的被褥,叫今日全体拆被褥,还说要喊个人去请个弹棉花的,把棉絮重新弹过,省的有虱子。” 张和泰笑道:“我昨日听谭兄弟说了,道是奶奶讨厌虱子。” 王洪深深叹了口气,觉得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围观群众当然不止张和泰与王洪,这般动静,那一百新人皆被吵醒。他们暂时住在各屋的阁楼上,此刻都下来看热闹,把武场围的个严严实实。瞧着老虎营的人一个个精神抖擞,跑了一圈又一圈,里头还夹着女眷,都觉得稀奇。 跑完圈,又开始走奇怪的步伐。待到天光微亮,这帮人才散伙。散伙也不乱,而是排着队往浴室方向走。不一时,就看他们有说有笑的搭着毛巾拿着牙刷,齐刷刷的蹲在浴室门口的沟前刷牙。洗漱完毕,营寨的厨房飘出了饭香。 但老虎营的人并不靠近厨房,而是往另一头去。不知哪个唱起了歌,紧接着大伙儿都跟着唱。间或夹杂着互相喊名字的声音。天越来越亮,张和泰等人也看的越来越清楚,只见营寨另一头,冒出股股青烟,不知在做甚。 谭元洲笑呵呵的走到张和泰跟前,问:“你们站着不动,不冷么?” 王洪忙问:“早起是练兵我知道,现做什么呢?” 谭元洲道:“煮盐。” 张和泰道:“煮盐可是个苦差事。” 谭元洲笑道:“不是雁州那般大盐井,一日统共也打不出多少卤水。奶奶做了雁州那种绞盘,他们干的轻巧着呢。齐心协力把柴禾备好,中途只需加柴搅拌,妇孺都可干了。奶奶说,才晨训了就吃饭,对胃不好,索性拿煮盐缓口气。过会子排队吃饭,再歇一阵,我就要教他们刀法,你再同奶奶说话吧。”说着又嘱咐了一句,“早先定了规矩,在此地都是叫营长的。张大哥横竖要回去的不算,王洪你可别叫错了。” 张和泰对着谭元洲的胸口捶了一记,笑道:“看把你高兴的,不就是早起练个兵,也能练的你眉开眼笑。” 谭元洲哪里是因为练兵?他是今日早起看到带队的是管平波,比吃了一壶太上老君的仙丹都觉得舒坦。要知道管平波被孩子折磨的,已是许久无力练兵了。今日不独他,老虎营里谁不高兴?听那帮小子扯着嗓子乱吼就知道,全都要疯了。 “吃饭啦——”一声甜美的呼喊在营中穿过。半开放的厨房几口大锅齐齐掀开锅盖。老虎营纷纷从盐井往回跑。到了厨房跟前,排队往架子上拿碗,又排队喝粥。经过去年与货郎的交易,他们总算能用上正经的竹碗,而不是随便切一截竹竿当容器了。新来的人自然也都有碗,此时出门的人,铺盖锅碗都随身携带。听见喊吃饭,都觉得腹中饥饿。也拿着碗,涌去锅前。 李玉娇断喝一声:“排队!” 新来的人茫然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往后退,自然就形成不了队伍。李玉娇又是女眷,连喊几声,汉子们都不肯搭理。李玉娇从后头开始拽,试图让他们排成一列。一个汉子笑道:“小妹子,何必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 李玉娇板着脸道:“再说一次,排!队!” 那汉子调笑道:“我不排怎样?你可是要恼的哭?”一群人登时哄笑出声。 李玉娇依旧板着脸,把方才那汉子往后拖。都是些穷苦汉子,统共不曾靠近过几个女人,此刻见了李玉娇,就似苍蝇找到了屎,浑身都躁动起来。伸手欲摸李玉娇的脸,被灵巧躲过。众人又是一阵笑。 韦高义眉头一皱,把自己的粥碗递给边上的陈大义,就要去帮李玉娇维持秩序。 才穿过人群,就见李玉娇突然一个进步,闪身下潜。韦高义在心里默默给不怕死的新人点了个蜡。果然,下一刻李玉娇的双手就抱住汉子的左腿,顶住他的髋部,将他的左腿向上一拉,同时自己的身体向右转体侧步,左拳猛向下顶其大腿,那汉子登时就被掀翻在地。正欲翻身反击,李玉娇的左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撞上了他的裆部。 “啊啊啊啊!”嘴贱且手贱的汉子登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新人们不自觉的夹紧了双腿,好痛! 这便是管平波的擒拿术中,女孩子们学的最好的“抱腿撞裆”。李玉娇面无表情的吐出两个字:“排队。” 众人一个激灵,忙不迭的学着隔壁排出队列来,是谦逊也有了,礼让也有了。众人的余光瞥见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位,都一阵后怕。苍梧郡盛产悍妇,动辄撒泼打滚哭爹骂娘,众人习以为常。然而他们没料到李玉娇连声音都没高一寸,直接出手把人干翻,末了她还是不悲不喜,毫无情绪,这哪里像个女人?分明就是个怪物! 李玉娇冷笑一声,道:“我是稽查队长李玉娇,回头他们训练的时候,你们都到礼堂来听我宣讲军规。倘或有犯者,就不是方才轻描淡写的一下了。” 尼玛!这还轻描淡写?差点被打的断子绝孙好么! 杨文石对着一群外乡人,毫无同情心,用官话幸灾乐祸的道:“你们知足吧,要是我们营长出手,呵呵……” 听到此言的老虎营,想起管平波揍人的力道,都觉得身体某处狠狠一抽。韦高义忍不住对着一群后辈沉痛的说:“给你们一个忠告,在本营,惹谁都不要惹女人。” 刚被恐吓过的新人纷纷点头。 看完一出好戏的张和泰低声叹道:“这帮女人是真不打算嫁了?” 谭元洲莫名其妙:“怎么说?” 张和泰牙酸的道:“太凶悍了吧?” 谭元洲道:“没有啊。我们老虎营的女孩子,很讲道理的。你不惹她,她们才不会打人。” 张和泰惊悚的看着谭元洲,喉咙似被捏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货原先哪怕去花楼,也只爱柔媚的江南女子的啊! 谭元洲看着张和泰的表情,懒的跟他细说自己心态变化,随口笑道:“横竖她们也打不过我。” 张和泰才松了口气,这位兄弟还没被土匪刺激的神志不清。以他们哥几个的身手,除了管平波那母老虎,是没可能有女人打的过。既是打不过,也就犯不着害怕了。 跟着大部队吃着早饭,就见紫鹃走来道:“张大哥吃好了没有?若是吃好了,奶奶请你去说话。” 张和泰忙把剩下的小半碗粥倒进嘴里,点点头道:“姑娘带路。” 紫鹃福身一礼:“请。” 第82章 协议&重编&堡垒 第114章 协议 紫鹃又道:“谭副官一起吧。” 谭元洲点点头, 三人往主楼而去。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早春清晨的阳光清透温暖, 陆观颐抱着甘临在廊下晒太阳, 谭元洲见了, 就着陆观颐的手戳了下甘临的脸,笑道:“这可好了, 昨夜没听见她哭。” 陆观颐道:“可不是,原先我还当她爱哭不好带, 哪知吃饱了老实的紧。” 张和泰凑过头来看, 笑问:“这就是二小姐?老太太带了好些小孩子能使的,你们叫雪雁收拾, 她都知道。” 陆观颐道:“昨日就交给我了。今日事多繁杂, 你们进去吧, 奶奶等着你们呢。” 张和泰与谭元洲便进了屋。主屋三间都铺了木板,进屋就得脱鞋。张和泰见管平波盘腿坐在个蒲团上,笑道:“给奶奶请安。” 管平波道:“不必多礼,请坐。” 张和泰与谭元洲各捡了个蒲团坐下, 又道:“奶奶怎地崇尚起古风来?” 管平波笑道:“你看见了,盐井穷困,哪间屋子都没有石砖。房子直接架在土上,晴天还好, 雨天直从地上冒。水,地上一层层的青苔,走都走不稳。再则屋子不够, 除却我们几个,睡的都是通铺。与其摞砖头搭床板,还不如齐齐整整的收拾了,地上不打滑,屋里也干净。你别小看这干净整洁,王畴缺了条胳膊,照例撑过来了。你把他往脏兮兮的铺盖上放着试试?早见阎王去了。因此我们营里,被褥衣裳勤洗勤晒,养猫养狗,没有跳蚤虱子,更没有老鼠肆虐。你与新来的相熟,回头也跟他们说说。” 张和泰应了。 管平波又对谭元洲道:“今日的刀法你且交给韦高义。我有事请你办。” “什么事?” 管平波道:“去年就想扩大营地,只愁没人手。新来的一百号人,并明日来的另一百人别闲着,我们养不起闲人。你组织一下,从河这边开始,到河对面的山地平地,挖一道深深的壕沟,形成内外两层防御工事。不独防土匪,要紧的是防野猪。不然我们今春种的庄稼,还不够野猪祸害的。回头我画几个机械图,你挑会木工的先做。再有,问问新人里,有没有会烧砖的?红砖窑最易搭建,挖出的土不知如何处理,正好烧砖修围墙盖房子。事多繁杂,训练略停几日,后勤做好了,才有长远发展。” 谭元洲皱眉道:“砖好办,瓦却难烧。烧的不好对不上,尽漏水。” 管平波道:“瓦不用烧。我知道一种波浪瓦,用石头磨粉拌上黄土,在模具上刷一层,均匀撒上麻丝,刷结实,再盖一层石头黄土粉,压好晾干就可以了。又轻巧又结实,不漏水、好修补且防火灾,唯一的缺陷是不隔热,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只没动手做过,须得先做做实验,调整参数。” 波浪瓦,就是石棉瓦。有一度风靡大江南北,后因石棉纤维会对人体造成巨大伤害,禁止生产,但在偏远山区一直使用到2000年左右。而石棉瓦最初被发明创造出来,中间夹着固定的便是麻丝。这般生产出来的瓦片质量自然远逊于石棉瓦,且此时水泥的质量也十分磕碜,但从效率上来说,则远远优于传统的屋瓦。在管平波看来,屋瓦除了情怀,简直一无是处。每年都要检修不说,一旦狂风暴雨,就容易移位,导致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情况时有发生。再则如谭元洲所说,工艺要求还不低,变形的一概不能要。捡瓦的师傅手艺也得好,不然一准漏雨。管平波生活在刘家坳时,邻里间的重要话题便是谁捡的瓦好,谁捡的瓦不好,下回千万别找他。乃至于某捡瓦的师傅不幸从瓦背上掉下摔死后,刘家坳很长一段时间家家户户被漏雨困扰,阁楼上的存粮频频发霉变质,苦不堪言。 生活在此时的人,除了权贵,没有不被屋瓦折磨过的。张和泰听说管平波有新方法,不管好不好,就已下定决心多住两日,必要学会此技能方好。 管平波吩咐完要紧事,把谭元洲打发去干活,才对张和泰道谢:“辛苦你千里迢迢送东西过来,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原昨日就该见见你,实支撑不住,方怠慢了,还请见谅。” 张和泰忙道不敢,又替窦向东表白:“失了奶奶的消息,老太爷并老太太大半年都没开过脸。年前招兵买马,一则是为了盐矿的事,二则也是为了腾出人手来寻奶奶。正月里接到奶奶的信,喜的跟什么似的,就使我来瞧瞧。太爷说了,知道奶奶委屈,然过去的事也没个后悔药吃,只看将来吧。奶奶点一点东西,有什么缺的,写了单子,太爷再派人送来。” 此话管平波是信的,窦向东胸怀大志,所以爱才如命;肖金桃欲谋家产,所以最重视二房争气的她。何况她当时肚里怀着窦宏朗的宝贝疙瘩,便是练竹哭上十天半月都不奇怪。也正因为如此,管平波才会在过年这个最安全的当口,发信求助。若要发展势力,慢慢经营也不是不行。然而石竹景况瞬息万变。石竹之匪患,在西南部可谓是不值一提。不说远的,就一县之隔的两郡交接处,就有上千精壮的匪寨。严谨的等级制度,严苛的规矩,俨然是个完备的小社会。这般匪寨,以目前的实力,管平波是打死都不敢招惹的。当然,这般地界,难有汉人县令,便是有,窦向东也不会让儿子白白送死。 可黔安郡离石竹何其近?如今石竹出现了势力真空,她不迅速填满,又得有一番打斗。若信送不出去,或窦向东放弃她便罢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慢慢的总能发展。可既有外力可求助,便无需矫情。至少新添的二百人,能扩地盘,能壮声势。 因此管平波半点不闹别扭,爽快的提要求道:“实不相瞒,别的倒还好,我有法子自己弄出来。只各色手艺人缺的很。譬如铁匠木工、养鱼养兔、磨豆腐撑船,都是急缺,不知阿爷能否替我搜寻?” 张和泰笑道:“老太爷早想着了,道是石竹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早在洞庭沿岸,很是搜罗了一番匠户,不独奶奶要,家里也要哩。此回来的人,打铁的自不消说,各色烧窑的,乃至编竹片的都有。正要告诉奶奶,先前军户匠户偷着出来干点子私活,朝廷都不管的。如今北边剿匪,朝廷摊派军饷,借着匠户不得做私活的名头,大肆处罚,多少人赔的倾家荡产。就去年冬天,我们巴州城内就饿死了几十个匠户,上百的军户。老太爷听了信,急急的腾出城中屋子救助,剩下的人才得以活命,不然不定死多少。”说着又叹,“朝廷的官老爷们,当真不知民间疾苦。莫不是他们就从来不想,一家不止一个儿子,长子袭了祖宗家业,次子难道饿死不成?便是当家的,做了东西敬上,该发的钱米也常常拖欠,又不许接私活。次子放的松些,就要白白给朝廷做工,还要课重税,不是活活逼人去死么?” 猪一般的种性制度,管平波都不知道陈朝到底是怎么撑了二百多年没垮的,华夏的老百姓当真太能忍!跟着叹道:“种田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虽杀土匪,但被逼的落草为寇的,真是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张和泰顿生尴尬,窦家就是洞庭湖上最大的水匪,管平波常居内宅,窦宏朗兄弟又假模假样的买了身官皮,只怕她还当自己是官家。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 管平波早八百辈子就猜着了,不独猜着窦家是土匪,还猜着窦向东的野心。遂问道:“雁州情形如何?” “打打停停,”张和泰说着眼光一冷,“雁州便罢了,飞水县已全权落入洪让手中。” 管平波沉吟片刻道:“飞水是产铁的吧?” “还产煤。”张和泰道,“不知奶奶听过没有?此物可燃烧,比柴禾方便,就是有些刺鼻。炼铁煮盐都是极好的。” 管平波心中一动,又问:“为何飞水被洪让夺去?” 张和泰道:“洪让与当地士绅勾结,飞水。多山,不如雁州平坦好打。盐矿终究比铁矿要紧,我们只顾得上一头。此番来,还想问问奶奶,本地木材能弄出去么?” 管平波道:“如何不能?顺沅水往下便是。” 张和泰道:“我们造船要许多木材,还请奶奶多费心。” 管平波笑道:“上半年只怕难,我且得把土匪收拾干净,才好跟百姓谈伐木之事。不然我这头伐木,那头土匪不停骚扰,伐木变成卖命的买卖,我可养不起。你回去告诉老太爷,就说如无意外,下半年便可有木材入沅水。进了洞庭,我便就不管了。” 张和泰道:“那是自然,总不能让奶奶送回巴州。” 管平波微微一笑,道:“总之,我尽力而为。” 张和泰也笑:“奶奶所需的物资,我也尽快筹集。” 如此,物资交换的协议爽快达成。后勤从来是重中之重,全靠着窦向东支援,想都不现实。何况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若过于依赖窦向东,日后独立,不说道德上的风险,便是实实在在的物资提供都会成问题。有了交换便不同,谁也不欠谁,且能用己方物资理直气壮的问对方要想要的东西,公平交易、合情合理。固然初期难免占窦家便宜,但有了议价的空间,日后的发展便不相同了。 管平波轻轻敲了敲桌面,有了天时地利人和,今年必要拿下石竹全境!而盛产铁矿的飞水县,既然窦向东拿不下来,那便是她的了。 =================== 第115章 重编 沿河的机械带着几台大型洗衣机轰隆隆的转,十几个人在土墙上拿着梅花拍用力的拍打着麻絮,将里头的虱子赶出来。虱子是人体寄生生物,一般跟着人走,少有留在被褥上,还算好清理。麻烦的是寄生于人体的,吸血也就罢了,主要是容易传播疾病,老虎营统共没多少人,一场虱子传播的伤寒,瞬间团灭,因此管平波对卫生看的极重。 现代人对虱子是陌生的,宠物身上都少见了,何况人。十分不讲究的人可能有头虱,现代医学也很好处理。然而古代就完全不同。首先古人卫生条件确实糟糕,因为洗头洗澡都是十分奢侈的事;其次古人大部分人终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剪头发,但长头发不易清理,所以除之不绝。因此不独百姓,哪怕是大名鼎鼎的徐阶,都有抓虱子扔进嘴里咬的记录,可见虱子之泛滥,完全突破了阶层限制。 谭元洲等人被管平波生生摁着上了许久的卫生常识,加上管平波的威信与共患难产生的情谊,才让老虎营的熊孩子们接受了严格除虱的观念。然而此刻面对百来号全身虱子乱跳的人,顿时没了对策。篦子,毕竟治标不治本,阿颜朵可是折腾了好久,才彻底清除干净的。好容易治理的差不多了,猛的多出二百寄生体,非得把甘临都传染上不可。此时天冷,虱子不怎么乱跳,传播速度相应减缓,必须即刻处理。韦高义想了半天无法,只得回报给管平波知道。 管平波解决方法十分简单粗暴,直接道:“把身上的毛发全都处理掉。” “哈?” 管平波强调一句:“全身毛发!包括腋下与会。阴!” 张和泰听管平波淡定的说身体某处,差点叫口水呛着。又听管平波继续道:“我告诉过你们,虱子在毛发根部产卵,不把毛发剃掉,便是用篦子把虱子篦掉,依旧能复发。” 韦高义忍不住问:“阿颜朵怎么弄干净的?” 管平波道:“在几口煮盐的大锅中间足足站了半个时辰。虱子怕高温,超过五十度连虫卵都会死。我要她剪头发不肯剪,就去烤着呗。烤完整个人都虚脱了,五十度的高温是说着玩的么?便是那起子人能受的住高温,也没那么多地方叫他们站。一劳永逸,索性剃了吧。又不是不能再长,有什么好啰嗦的。” 张和泰想着自己身上的虱子,忙紧紧的闭上嘴,生怕管平波想起他来,把他直接扔出去。 韦高义等人早被管平波用传染性伤寒恐吓过无数次,见管平波坚持,忙退出去办事。到中途又折回来问:“营长,短头发还是麻烦,我跟着剃光头好不好?” 管平波笑骂一句:“懒不死你们!你要剃就剃,只一条,将来回了巴州,自己去跟爹妈解释,别扯上我。” 韦高义笑嘻嘻的道:“我妈三四年剪一回头发去卖,只要我说我把头发卖了,她一准还夸我,说我能干,男人家的头发都能卖掉!” 管平波奇道:“你们都说卖头发,我怎么没见几个剪了头发的?” 韦高义道:“当然啊,奶奶在府里嗳!能去府里干活的,谁稀罕那一二百个钱。女人家爱美,太太们嫌头发少,盘不了高髻才要买穷人的头发。若有钱花,谁舍得卖了。” 管平波忍不住抱怨道:“竟是没人去刘家坳收过头发。白耽误了我的生意。” 韦高义笑嘻嘻的道:“刘家坳比我们家还穷,你们的妇人头发枯黄枯黄的,收头发的才不要。”说着又怅然道,“四妹一头好辫子,二百个钱都能卖呢。” 想起没了的人,韦高义的情绪登时跌落谷底,垂头丧气的道:“不耽误营长,我去剃头了。” 管平波点点头,嘱咐他与新人先讲通道理,万不可冲动行事。韦高义应了,蔫头巴脑的走出了门。 张和泰见气氛不对,岔开话题道:“他们嘴里都改了口,不叫师父叫营长了。” 管平波道:“那时被土匪围攻,正要团结一心,把规矩做好,自然有了相应的称呼。”管平波看着张和泰,客观陈述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自己了。” 张和泰就问土匪袭击之事,管平波慢慢的将夏夜城中遇袭与窦宏朗失散到盐井守卫战,按着时间顺序讲了一回。待讲到甘临出生那日的惊心动魄,张和泰差点忘记了呼吸,久久不能言语。 韦高义喊了潘志文与石茂勋两个,分头与新人交流,叫剃毛发。老实点的,生怕此地不要他们,乖乖剃了。然而人群中难免有刺头、有老古板,打死不干。谭元洲匪类出身,一看情况便阴森森的道:“自来入山寨,都须得交投名状。你们不愿守规矩,便是有二心,不是诚心来投!闲汉流民多的是,老子还缺了人使了?不愿留下的,立刻给我滚!一刻钟内不滚出山谷的,就问问爷爷的刀喝不喝血!” 众人吓的一个激灵。就有人低声道:“都说了,一地有一地的规矩,就跟我们那处的帮派一样,有些还要剁手指呢!剪头发总归不疼不是!” 自古帮派繁多,有要刺青的、有要杀人的、史上有名的赤眉军,便是把眉毛染成红色,故称赤眉。韦高义一大段卫生知识,没几个听得懂。倒是谭元洲的话,众人都十分容易理解。彼此交谈过一阵,都是走投无路的人,此刻真要他们剁手指,也不得不干,何况是剃毛。固然心中不愿,也只得老老实实的去办了。 管平波则与张和泰交换信息后,就把他扔给紫鹃,自己陷入了疯狂的忙碌中。因甘临的干扰,挤压的琐事多如牛毛,桩桩件件都需她思虑拍板。再有,新来的二百人的编制,老虎营的扩充,后勤的安排,皆需周全。幸而此次张和泰带了纸笔,管平波立刻就伏案工作起来,连与雪雁叙旧的时间都没有。 至下午,所有的新人都被剃的光秃秃的,轮流烧水洗澡、擦洗房间地板。陆观颐则带着雪雁用缝纫机,把新人的垫背缝成了一整块。麻絮铺平,压实,包入垫背。垫背四周有布条,绑在地板木条上,再把木条卡入房间角落,如此便做成了大通铺。一个通铺六人,最左侧是放个人物品的层架。刚好每个房间可睡一个队。连人带东西,把盐井挤的满满当当。连管平波屋里都撤了床,带着陆观颐、紫鹃、雪雁、刘奶妈几人打地铺。 折腾到天黑,才都住了下来。次日一早,一百多个人又疯狂的忙碌,为今天即将赶到的一百人与物资做准备。盐井的屋子都是一层半的结构,下面住人,上面做库房。此时少不得腾挪出来,几个会木工的飞快的做着层架,用以节省空间。未时,剩下的人赶到,二话不说先剃了个干净,由昨日的新人带领集中洗澡、洗被褥。好在这两日虽冷,太阳却好,忙乱到天黑,新来的才勉勉强强住下。 第三日,则是后续调整。前一日漏下的赶紧补上,又组织人盖新的浴室、挑出后勤人员,安排饭食、轮值。直把管平波等人忙的脚打后脑勺。张和泰、王洪与谭元洲三人联手压制不听话的刺头。这厢忙的飞起,那厢他们三人拿着鞭子把人打的鬼哭狼嚎。如此又忙乱了两日,二百人才算真正安顿下来。 增添了人手,便要重新编制。管平波立刻召集全体人员开会。二百多个人,站在武场上,也是乌压压的一片。管平波站在高地,宣布老虎营编制大调整,正式分为战兵营与后勤部。 战兵营营长与后勤部部长皆由管平波担任,总知事为陆观颐。枪法、刀法、拳法、文化总教练分别是孟阳秋、谭元洲、管平波与陆观颐。 往下,谭元洲任百总,统管战兵营。旗手李乐安、鼓手元宵、号手阿颜朵。战兵营暂分三旗队,由韦高义、潘志文、石茂勋任旗队长,每旗队辖四小队,由原鸳鸯队的成员分别担任小队长,因人手不够,三个旗队长各兼任了一个小队长。此外还有纪律稽查队,李玉娇为队长,监管全队纪律、考勤。 后勤则是分了仓管、财务、厨房、煮盐、养殖、纺织、编织、制衣、打铁、木匠、砖窑等小队。 管平波早与张和泰、王洪商议过名单。把同乡同族拆的七零八落。宣布完编制后,令陈大义等小队长站成一排,管平波念一个名字,那人就找到自己的队长,在他身后站好。不一时,分队完毕,又是一轮住所大调。当然不是让他们自己去找床铺,而是队长抽签,抽到哪间屋便住哪间屋,全凭运气,以免怨言。 而后管平波又宣布了全营作息,由专人盯着刻漏,到点打铃,全部人依铃声行动。 至此,各人找到了自己的岗位,权力层层分割、各司其职。但管平波并没有因此闲下来,战兵由老人带着还好,但后勤依旧是一团乱麻。生产生活的工作计划提上了议程,管平波再次扎入了文山会海之中。 不由再次感叹,创业真特么的艰难啊! ================== 第116章 堡垒 盐井的土墙范围内,容不下二百人训练。分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各队长带领人把土墙拆了,将原先种菜的地方填平,再圈一层土墙。对面的山顶也开始挖壕沟。一担一担的泥土在各色机械的帮助下,集中运河边的平地上,后勤人员形成流水线,把泥土倒入木制模具内,做成砖块,晾干、烧制。 于此同时,土墙内开始盖新房。以老虎营现在的条件,显然做不到全砖石结构,只能做砖木。取消了堂屋的设置,每栋房子上下各四间。中间为楼梯,正好一边住一个旗队。经过一个冬天,周围寨子的人家盐都吃的差不多了,纷纷提出能否做工换盐。管平波无意与邻居交恶,爽快答应了。有了他们的加入,一个月内齐齐整整四栋砖木结构的军营盖好,同时山上的壕沟挖完,山坡的杂草清除干净,种上了漫山遍野的苎麻。 战兵营集体大搬家,原先的旧木房子分派给了后勤。新房子人人都想住,后勤人员难免心生不满。然而管平波依旧住在原处,众人也就没了理直气壮抱怨的资格。到底是阶级社会,主家都住旧屋,谁再敢讲一句啰嗦,被打都要人人叫好的。 原定送完东西就走的张和泰没有走,他眼睁睁的看着在管平波的组织下,一群人把一个狭小破落的山谷修成了个坚实的堡垒。各色机械看的他眼花缭乱,流水线的生产更是让他大开眼界。红砖源源不断的生产,最初的泥巴路、泥巴坪全都垫了砖。甚至绕着土墙内侧,做出了个长长的跑道,用以将来训练。 而盐井的生产也比雁州的更先进。都是绞盘,但此处的明显易推。管平波很是大方的分享了她设计的复杂的滑轮组,有了铁匠,她的滑轮鸟枪换炮,用的更爽了。最让张和泰无语的是,春季的苍梧郡盛产春笋。长长的春笋味道鲜美,就是难剥皮。管平波她老人家研究了两日,立刻叫铁匠做了个手摇的小机关,竹笋推进去,轻轻松松摇两下,光洁的竹笋芯就出来了。一人摇机关,一人把竹笋整理成把,一人在案板上飞快的切丁,二百人吃的竹笋轻易就准备妥当。附近的村民见管平波喜欢,几乎是所有的女眷孩童都上山采摘。管平波来者不拒,吃不完的全部破开过盐晒干,当做干粮使。横竖盐井有的是盐,她还倒手把腌竹笋当做货品交易,引的方圆十几里的村民赶在农忙前冲到盐井打零工补贴家用。把张和泰看的目瞪口呆。 为了赚管平波的腌竹笋,苗族传统的三月三都没人过了。河对岸盖起了密密麻麻的兔舍,周围人家的今年繁育的小兔子全被集中在此。兔子吃百草,无耻的管平波的腌笋论根卖,一根腌笋换一捆草料。苎麻则可以两捆换三根腌笋。因管平波下的禁盐令,石竹县开始渐渐缺盐,食盐价格节节攀高。没有盐吃,有咸味的腌笋就变成了替代品,有价无市。周遭的百姓怎么赚腌笋都觉得不够。至三月底农忙开始,男人们陆续回去插秧,女人们却留在盐井,剥下每天兔子吃剩的苎麻皮,由水力驱动的纺麻机纺成麻线。 管平波并不会做水利纺麻机,因工业革命的兴起,华夏从天朝上国沦落到东亚病夫,故学机械的工科生,多少了解一些诸如珍妮机、飞梭织布机以及缝纫机等。当然,管平波学的专业类似,不然同样是工科生,学航空航天的一准抓瞎。但水力驱动的纺麻机真心没见过,一点概念都没有。好在华夏自古以来是纺织大国,麻线比棉线、丝线容易处理的多,早有原创水力纺麻机,照抄即可。 大干快上的工程持续了一个半月,盐井堡垒全部完工。新人亦度过了磨合期,管平波便在囤积了足够的红砖后,命人填平砖窑,扩充兔笼。所有的战兵全部回岗,开始进行军事训练。 从曹操。起,华夏就有了军屯。管平波十分认可。军屯可以极大限度的减少税赋的征收,同时也能使军队相对独立,不受制于民政部门。然而其中均衡要保持好,任何事过犹不及。就似陈朝,把军屯玩成那副模样,还不如没有。军人当然是要劳作的,规模越大的军队,供养就越困难,全指着剥削很显然不是长治久安之计。但军人毕竟是军人,不能把心思都花在种田上。因此管平波的安排便是卯时至午时为军事训练时间,未时至酉时,则是文化学习、生产劳动时间。酉时开始统一吃饭、洗澡、洗衣、打草鞋。因每栋房屋后都有对应的浴室厕所,每一个小队都有对应的水力驱动洗衣机,因此效率极高。统一洗完澡后,每个队出一人洗衣,其余人围着洗衣机说话编草鞋。待天光消失,武场里点起了篝火,或是唱歌、或是做游戏,有时候后勤人员还演个小戏什么的,务必要做到劳逸结合、精神文明练兵缺一不可。 短短两个月,新来的二百人面目焕然一新。在管平波看来,这群新兵蛋子嫩的很,但张和泰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他不由庆幸管平波命大,否则这般人才,窦家当真损失不起!张和泰是识字的,他把每日见闻都细细写下,以免漏下什么,到时候窦向东问起答不上来。 晨起的一二三四搅人清梦。张和泰睁开眼,听着战兵营震耳欲聋的攀比之声,穿衣起床。他依旧跟着谭元洲住,不过因为谭元洲总去逗弄甘临,连累他被扔去烧了三天砖窑,确保身上虱子死绝后,才重新混进了谭元洲的房间。衣裳也换了新的。盐井看着热闹,物资却始终稀缺。最廉价的青布只得做了各军官的衣服,普通的战兵穿的都是暗黄色的麻布制式军装,倒是一眼看的分明。张和泰捞了两套青布军装,只他是编外人员,肩上没有木制的肩章装饰。 拎起一个藤甲套装穿在身上,由衷的暗赞管平波的心思灵巧。藤与麻布的组合,匕首、火镰、干粮、盐巴、牙刷、毛巾、绳索、少量的铜钱银块和标准水壶,全都能装下。最妙是有肩带,不全由腰部受力。上面预留了背铺盖的空间,边上还有几个环,专门挂草鞋,也可以挂湿润的毛巾。简直是行军的一大杀器,便是哪个战兵不小心掉了队,凭身上带的东西,至少可支撑一天。能追上大部队或等待救援,增加存活几率。用来连接的麻布条一模一样,但有损坏,随时可以更换替补。倘或遇到近身搏斗,只需把活扣一解,卸下便是。藤甲亦能做简单的防御,有助于消除战兵的恐惧,鼓舞士气。此物暂时只有军官有,不过看样子,将来每个战兵都会有。 扣好藤甲,张和泰寻到了管平波。她正拿着块木头研究,不由问道:“奶奶,你又想什么花样呢?” 管平波笑道:“我想想怎么做出木鞋底来。木屐行动还是不便,草鞋就更加了。休说打仗,便是平日练习,动不动就断。真到了战场上,断鞋的瞬间分神,可就没命了。”说到此处,管平波就更加佩服红军,到底是怎么做到穿着草鞋反围剿的?对方可是军靴加大炮啊!! 张和泰抽抽嘴角,抛却心中纷乱,开门见山的道:“在盐井住了两个月,长了比过去二十几年还多的见识。我才问过姑娘,道是库存不多,我且得回去告诉老太爷,再派人送东西。”说毕,又十分诚恳的劝道,“我看盐井琐事谭元洲便可处理,奶奶不妨同我一起回巴州小住,过几月再来也使得。” 管平波但笑不语,窦向东呼喇巴砸二百人给他,固然是天使投资,亦是稀释股份。当时消息不通,便是她的老虎营一人不缺,人数也不会太多。特特留下王洪,就是要制约她权柄之意。管平波完全可以理解,从来天使投资是为了回报,而不是做慈善。但理解不代表任人摆布。她当日主动来石竹,为得就是发展自己的势力,将来不受制于人。即便差点命丧黄泉,她依旧坚持最初的想法。因为不是乖乖做个后宅妇人,就可在乱世中获得安全。只是窦向东大概没想到,她会把二百新人拆散重组。更没料到她不单能活下来,还能屠杀土匪,初见便对新人形成了巨大威慑,迫得他们乖乖听命。 人类对未知充满了恐惧,因此才会产生宗教与迷信。当这群人从未见过的大型机械成型的时候、切实感受到省事方便的时候,对她的敬畏会达到顶峰。科学的积累,在寻常人眼里,便是神乎其技,为她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在生育的当口连诛两个匪首;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源源不断的做出各色机械;更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如此精于军队的训练与编制。此外,她还能饱读诗书、还能唱出一首首美妙的歌谣、想出无数的游戏。而她今年,才十六岁。 越相处,越能发现她的深不见底。不独那起子被窦向东从鬼门关里捞出来的新人,就连张和泰也不由嘀咕,神仙耶? 为此,忠心耿耿的张和泰才会想管平波回巴州。一则削弱她对盐井的控制力,以免她占山为王;二则让她夫妻团聚,生个儿子,加强与窦家的维系。想到此处,难免生出了一丝遗憾,甘临是女儿,可惜了。 管平波知道张和泰动了疑心,否则不会在盐井呆足两个月。既不能撵走他,自然就只剩利用了。管平波无需隐瞒实力,恰恰是她的才学,能让她有谈判的筹码。雄霸洞庭几十年的窦向东,暂不是她能撼动的。她甚至不知道窦向东对苍梧郡的控制到了什么程度。但窦家有人会帮她,帮她争取,帮她打消窦向东的怀疑。那个人便是肖金桃。 窦向东的确是一代人杰,但没有教好儿子。窦元福把窦宏朗坑到石竹之事,只在表面上揭过。肖金桃会死死记得,窦元福想杀她独子的那份恶毒。从那一日起,肖金桃与窦向东,已注定了夫妻离心。不管他们曾经多么恩爱,在利益面前,一切曾经的美好都会荡然无存。 窦元福实在太蠢了! 第83章 饱饭&吐血&失眠 第117章 饱饭 寅时,养殖队的队长何红云从棚子中爬起,将白日里预备好的草料一一添置到每个兔笼中。 兔子夜里比白天活跃,若无这顿夜草,难以养肥。 一千多只兔子,便有一千多个笼子。 每个笼子铲一勺饲料,又方便又快捷。 这般切碎的混着谷物的草料,只夜里喂食。 白日里为了减轻工作量,多喂的是叶子。 原先,她在家中也养过兔子,但从来不知道,一千多只兔子照顾起来是这般辛劳。 除却管平波几个总揽的,整个后勤部只有七十六人。 分到养殖队的,仅有五人。 他们五个人,每天要准备草料、分离苎麻茎秆、擦兔笼、收集兔子粪便,清理暴晒隔板、换水等等。 马上就要到春季配种的时节,到时候一股脑能多出几千小兔子来,都不知如何照应。 但一千只兔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 一只兔子才四斤多,去皮、去脚、去头、去内脏、去骨之后,仅剩一斤半。 按照管平波的计划,够七个人吃一天。 老虎营二百多号人,一天就得消耗近四十只兔子。 一千只还不够一个月吃的。 当然,老虎营不会那般奢侈的只吃肉,现在也没得多少兔肉吃,难得杀一只,煮在红薯粥里,混点子肉香。 即便如此,大家也吃的尤其的满足。 毕竟对于许多人而言,能吃饱已经很美好了,竟还能尝点肉滋味,简直日日都是过年。 管平波人均每天二两肉的计划早就在开会的时候讲过。 大家看着日渐肥壮的兔子,都觉得有指望。 有空的时候多少都帮把手,养殖队才勉强支撑住了。 营中的竹哨准时响起,所有的人都忙碌开来。 何红云与队员交接完毕,回营睡觉。 养殖队开始日常清理兔笼。 兔子粪便是极好的养料,养殖场专门辟出一块空地,挖了个大坑,用以储存兔粪。 一千只兔子的粪便显然不足以支撑红薯田、玉米田以及菜地的消耗,扩大规模势在必行。 原还想养些鸡鸭鹅,人手实在不够,只得作罢。 天渐渐亮了,后勤部分批吃饭,接着是战兵营吃饭。 休息过后,附近的农户三三两两的背着草料等物来交易。 多余的腌笋已经卖完,如今他们是记账,一月结一次,按照提供的草料或者老虎营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折算成食盐。 除却周围的寨子,任何人都无法用生活物品换得食盐。 禁盐令还在继续,唯一能交易的,是土匪的线索或者活人。 一开始,没有人愿意招惹土匪,他们尽可能的节省,或者高价从周遭的民户手中换盐。 邻居们因为地利,纷纷做起了掮客,收别人的粮,卖老虎营的盐。 管平波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周遭民户的交易量太有限,石竹缺盐的景况根本不会好转。 不出管平波所料,尽管商人逐利,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沅江重重土匪包围,从外运盐,以攫取暴利,但如此得来的盐,价比黄金。 何况苍梧郡的食盐情况同样不容乐观,雁州盐矿战况胶着,产量极不稳定,未必落的到石竹人手中。 再远的盐商,就更够不着了。 区区一个穷的叮当响又无稀缺物资可以交易的石竹,根本无人放在眼里。 四月底,盐慌加剧。 各个豪强家里,分明储存了大量的盐,却待价而沽,且参与市面上的抢盐,试图囤积更多。 在全县停盐的当口,石竹人躁动起来。 土匪的线索慢慢汇入老虎营。 至此时,老虎营正式以石竹县令的名义发布公告,重盐悬赏。 本来因为得不到盐与老虎营闹翻的货郎行会登时掉头,他们全县活动,自是比普通百姓更易掌握土匪的行踪。 管平波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又把这些资料分发给应招而来愿去抓土匪的人。 石竹境内的各大匪寨就这么被管平波恶毒的绝户计搅的天翻地覆。 相比起各村寨与土匪缠斗的鸡飞狗跳,老虎营以及其周遭的居民却是过得岁月静好。 凭空多出的生意,让周遭居民原本艰难的日子好转,提起管老虎,无人不说好。 又有村民挑着担子欢快的走进老虎营的外围。 就有相熟的人打招呼:“哎哟,杨大爹好呀!你从哪里弄了这么多兔子?到云寨城里赶集进的?” 杨大爹笑眯眯的道:“我儿子上山猎的!王小四,你这鸠鸡哪里得的?看着不大精神啊!” 王小四心道:废话,大老远的弄回来,可不是不精神么?看着杨大爹的担子,因小身板抓不到好物的他立刻心生酸意,忍不住刺了句道:“野兔子都夹坏了腿,皮毛不值钱,老虎营要压价呢!” 杨大爹毫不在意的道:“压就压呗,他们一条条规矩明明白白,不似原先的官府胡乱报价。 便是压几钱盐,我也服气。” 心中美滋滋的想,反正是别人送上门卖给他的,他又不用花什么力气。 二人一齐往谷中走,过了桥,与守营寨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往厨房去。 侯玉凤见有人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急急迎了出来。 走到跟前,看王小四的鸠鸡都快死了,老大不高兴的道:“剁脑壳死的!活鸡一个价,死鸡一个价,你就给我弄半死不活的来!上回你们村的王大山,用浸了老鼠药的米给竹鸡吃,趁着没死卖了过来。 内脏都是黑的!幸亏我看了一眼,不然那样的鸡做了给营长吃,有个好歹,你们寨子要命不要命?” 王小四忙陪笑道:“这个保证没有老鼠药,是我绑紧了点,伤了翅膀。 半价给你,要不要?” 侯玉凤斩钉截铁的道:“不!要!谁知道你哪弄来的!” 王小四还待求,侯玉凤已扭头去看杨老爹的兔子了。 用木棍戳一下,便是腿上有伤,也凶悍的很。 一口咬住木棍,恨不能直接咬断。 连试了六只兔子,皆是这般厉害,便知真个是夹子夹的。 爽快在木板上杨老爹的名字后头添了六笔,又画了对兔子耳朵,交易便完成了。 王小四立在一旁,看着侯玉凤麻利的把六只兔子全丢到水中溺死,就有人飞快的拿刀处理。 不一会儿兔头兔腿兔骨以及内脏都捡了出来,放在大锅里炒香,放一勺水炖煮,炖出白汤就可用来煮红薯饭,特别香。 王小四家里穷,人又笨拙,掮客的生意很是不好。 好容易捡了一回便宜,从别人手里收了只鸠鸡,哪里知道侯玉凤又不要了!只好不住的磨侯玉凤,良久,才一咬牙道:“我的没死,就算死了的价!” 侯玉凤被磨的没了脾气,无奈道:“真不是我小气,我们营长三番五次说,民以食为天,军队以后勤为重,我们厨房又是重中之重。 因着管大家伙的饭食,我们厨房的吃的最好,大家伙都没说什么。 你说你们寨,好事不干,弄了药死的来。 出了事我怎么交代?营长说了,但凡你们这样的,就要扣信用分,只要是你们村的人卖东西,就要仔细检查。 信用分扣完了,便是饿死也不买你们的。 不是我看你老实,门都不让进!” 王小四郁闷的道:“王大山做的孽,与我有什么相干?” 侯玉凤啐道:“谁让你们不监督他?上回我问你们寨主,他还包庇。 叫我唾沫星子直喷在他脸上,骂的他个好歹!”说着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叉腰道,“当老娘是好惹的?老娘土匪婆都做过,还怕你们几个小子?你少来糊弄老娘!鸠鸡要是你抓的,你还不拿了一串来?从别人手里贱价买了,来历不知道、怎么抓的不知道,就蒙头卖给我们!我还做梦呢!就被你卖的鸠鸡药死了!我老实告诉你,但凡你们村的东西,不是活物一概不要!再胡搅蛮缠我跟养殖队说一声,连草料都不要你们的!你才知道老娘的厉害!” 王小四被叫破了心思,脸一阵红一阵白,分辩道:“你没破开,怎么知道有毒没毒。” 侯玉凤翻个白眼:“你觉着没毒,拿回去给你自己亲娘吃去!走走走走,我忙中午饭呢!你少添乱。” 王小四知道今日是没指望了,探头看了眼锅里实实在在散发着肉香的米饭,咽了口口水。 他好久没有吃到干饭了,稀粥吃的直发虚。 舔了舔嘴唇道:“侯大姐,你们还收人不?” 侯玉凤道指了指不远处武场内的器械道:“收,去闯关。 闯过了补进战兵营。” 王小四瞥了眼三两下翻过木板的战兵干笑:“你们后勤要人不?” 侯玉凤斜晲了他一眼,笑道:“饿了?” 王小四猛点头。 侯玉凤道:“出门,左转,找到后勤部办公室,问陆知事在不在。 养兔子的人手不够,正在招人。 试用期半年,半年后转正……” 王小四忙打断道:“试用期是什么?” 侯玉凤道:“试用期就是只管饭不领工钱的。 不过我们营里铜钱不够,现都欠着。 得等营长的公公送了钱来才发的出工钱。 转正就是一月有一百钱,做的好了有奖金,年底评选劳动模范。 不过呢,半年内得学会二百个字脱盲,不然你做的再好也不转正。 正式工得五百个字,才能评选劳动模范。 每天酉正开始上文化课,陆知事讲两刻钟,余下半刻钟自己练习,也可以提问。” 说着得意的一挺胸脯道,“我认识一百多个字了!到年下一准有五百,可以评劳动模范,记账也不用画图了!”又指着木板上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道,“看,都是我写的。 兔子的兔我还没学,才画了兔子耳朵做标记。 你不知道,我们陆知事写字算账飞快……” “侯队长——”厨房那头传来一声叫唤,“饭好了没有?他们快下工了!” 侯玉凤忙回道:“好了好了,告诉他们,今天有兔子肉。” 又把王小四往外推,“自寻陆知事去,我要忙了。” 王小四闻着饭香,虽然是混了红薯玉米的杂粮饭,还是觉得好香。 咽了咽口水,摸索着往办公室去了。 不一时,见到了个美人,美人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他晕晕乎乎的答了,美人强调了一句:“进我们营,可是要剃头的,你愿意不愿意?” 王小四看着美人的脸,忙不迭的点头。 陆观颐:“……” 王小四傻笑。 金属敲击的铃声响起,到了吃中饭的点了。 陆观颐还有一堆事,看着王小四不似奸猾之人,爽快道:“你可以先试用。” 说着递了块小竹片给他道,“临时饭票,去吃饭吧。 吃了饭找王洪报道,他会带你剃头洗澡换衣裳领铺盖。” 听到能吃饭,王小四的傻笑更深了。 接了竹片,美人也不看了,飞奔往厨房去。 厨房前排着长长的队,他手足无措的坠在最后头。 突然一个人道:“新来的?” “嗯。 我以前是卖鸠鸡麻雀的。” 那人道:“你等等。” 王小四立在原地,就见方才那人拿了副碗筷过来塞到他手里,笑道:“我叫杨文石,战兵营的。 你下次来记得带碗。” “好,多谢军爷。” 杨文石笑了笑:“你叫我杨文石或者杨队长就可以了。 到你了,去吧。” 王小四赶紧把碗递给打饭的,看着那人用个大勺,舀了满满一勺放在碗里。 那重量坠的王小四差点没接着。 拿起筷子,顾不得滚烫,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一口气吃完,久违的饱腹感让他生出了浓郁的满足之情。 突然眼睛一酸,眼泪扑扑的掉。 要是天天能吃饱饭就好了! ================== 第118章 吐血 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树木遮天蔽日。 茂密的山林滋养着数不清的动物。 来不及被豺狼虎豹吃掉的动物的尸体,腐烂成了瘴气,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挥之不去。 梅雨季节的森林格外潮湿,去岁秋天落下的叶子软烂成泥。 枝丫乱窜的树枝、数不清的毒虫,都时时刻刻威胁着动物的生命。 奔跑中的田威不小心踩到一团烂泥,脚底一滑,在落地的瞬间全身蜷缩,双手护住头部,滚下了坡。 巨大的动静惊的鸟雀纷纷飞离树梢,在天空盘旋乱叫。 一朵丛树菇砸在头上,把田威惊出了一身冷汗。 待看清是食物,顾不得脏,把衣服掀开,胡乱在内侧把明显的泥土擦掉,狼吞虎咽的吃进嘴里。 他已经在丛林里跑了两天两夜,饥饿刺激着胃。 身边有一丛乱竹,扒拉两下,拔出了几根春笋。 此时的春笋有些过季,田威飞快的用手指卷着笋衣,粗糙厚重的大手堪比管平波设计的机械,瞬间剥出了白白的竹笋。 一口气把几根笋吃完,无力的靠在潮湿的泥土上喘息。 忽听几声狗叫,田威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继续奔逃。 犬吠越来越近,田威却发现自己的腿受了伤,恐怕跑不过那条大黄狗。 左右看看,只得忍着剧痛,窜上了一颗不知名的树。 视线里出现了黄狗的声影,紧接着后面跟上了三个气喘吁吁的汉子。 田威恨的咬牙切齿,都是一个村的,何必赶尽杀绝?脚踝传来阵阵痛楚,田斌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而此时,黄狗赶到了树下,对着树梢狂吠。 “找到了!”不远处一声大喊,几个人摆动着臃肿的身体,往这边跑来。 田威心头火起,掏出怀中最后一枚暗器,猛的向人飞去。 “啊!”一人痛苦的捂着肚子倒地。 另两个人却不顾同伴,继续向前。 黄狗在树下绕着圈,呲牙咧嘴。 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姚麻子也跟黄狗似的,露出一口白牙,断断续续的道:“田威!你跑不掉了!” 田威怒骂:“我挖你家祖坟了?三个人带一条狗,没日没夜的追!” 姚麻子喘息着道:“谁让你没学好,做土匪!你做土匪,杀人吃肉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 “我嬲你娘!”田威怒道,“去年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着求我借钱!看在同村的份上,我利钱都没要。 哪里知道救活了你个忘八。 没有我借你的钱,你拿什么交租子?早特么饿死了!现你拿着我给的命追杀我!我操你姚家十八代祖宗!” 方才肚子中了暗器,名唤姚江沙的竟爬了起来,跟到了树下,劝道:“田威,你乖乖的下来,只怕少遭些罪!你跑不掉了,我们三个人,你一个人。 我们能找吃的,你不能。 你在树上挂着,饿也饿死了!” “我呸!”田威道,“我饿死也不便宜你们三个王八蛋!管老虎不要尸首,你有本事上树来啊!” 姚江沙冷笑:“谁说她不要尸首?只要有十个人加三个寨主指认,一样能换盐。 十里八乡,哪个不认得你这位惯常干绑票营生的田威?就算管老虎不认!姚青山也认!你绑过他儿子,正好趁此机会杀绝了你,好替他儿子报仇!” 田威指着姚江沙的鼻子骂道:“好!好!好!跟我一同吃酒骂姚青山黑心的,为了点子盐,翻脸就不认人了!算我田威瞎了眼,才认得你们这群猪嬲的!”说毕,纵身一跃,从树上往山坡跳去! 姚江沙急的跳起:“大黄!快追!” 落地的撞击,加重了脚伤,田威忍不住惨叫出声。 想翻身往下滚,却被草丛挡住,动弹不得。 黄狗利落的扑来,对准田威的手狠狠一咬,撕下了一块肉,大口的吞了!待再要咬,姚麻子忙喝止:“别咬了!死了不值钱!” 黄狗不情不愿的呜咽了两声,姚麻子追上来,揉揉黄狗的头道:“别急,我们把他抓去老虎营,问他们讨兔子骨头吃。” 说着从腰间掏出绳子,把动弹不得的田威绑了。 打好死结,姚麻子似用尽了全身力气,瘫在地上,疲倦的呼吸着。 姚江沙二人也磨蹭着过来,摸出水壶,撒的不剩多少,三人分着喝了。 姚江沙的血流了不少,人更显虚弱。 姚麻子无法,艰难的在四周搜寻。 这是一片向阳的山坡,难得的是没有多少树。 姚麻子爬了没多久,就找到了一片荠菜。 四月底的荠菜老的只剩纤维,饿了许久的姚麻子哪里会挑剔,从腰上抽出一把小刀,割了好几把,丢给了姚江沙二人一份,自己大口的撕咬起来。 老荠菜又涩又苦,用汁液哄了哄肚子,姚江沙又拔竹笋,还运气很好的找到了一小片山蕨。 掐了掐,竟是很嫩。 喜不自禁的拖了外套,卷了一兜回到同伴处,三人狼吞虎咽的吃完。 又歇了一阵,姚麻子道:“走,领赏去!老虎营厚道着呢!凡抓了土匪的,有一顿饱饭。 他们的饭放了肉汤,香的了不得!” 一言说的在场几人都直咽口水,田威的肚子更是配合的咕咕叫。 姚麻子起身,拉起绳索,又让其余两人都拿出绳子再绑上几圈。 三个人就把田威似货物一般,往山下拖。 幸而才下了雨,土壤黏腻潮湿,起了相当的润滑作用,否则田威拖也叫他们拖死了。 即便如此,田威也被拖去了大半条命,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到了大路上,三人累出了一身汗。 几个农民打扮的人见他们绑着个活人,立刻赶上来道:“哥几个抓到了土匪?” 姚麻子喝骂道:“没你们的事!滚!” 那几个人讨好的道:“离老虎营还远着呢,不如我们帮你弄过去,盐分我们二成便好。” 姚麻子实在没力了,想了想道:“一成。” “一成太少了吧?” 姚麻子冷笑:“嫌少就滚。” 就有一个牵着驴的人冲了过来,一叠声的道:“我要!我要!我有驴!一成盐,成交!” 先发现姚麻子的人气个倒仰,骂那牵驴的:“你懂不懂规矩啊?” 牵驴的凭空白捡了个便宜,哪里肯轻易放过。 噌的抽出腰刀,指着那人道:“来,跟你老子说说规矩!” 几个人见牵驴的凶悍,不敢招惹,悻悻然走了。 牵驴的喜笑颜开的把田威扔到驴上,催促道:“走走走!混老虎营的兔子饭去!” 姚麻子几个本来已没了力气,想起传说中能看到肉块的兔子饭,登时又生出了些许精神。 管平波出手大方,一个土匪能换四十斤盐。 分出去四斤,恰好够他们三个人一人十二斤。 十二斤盐,够他们家吃一年了!而牵驴的,想着这一季家中都不缺盐,也十分高兴。 四个人一见如故,有说有笑的往老虎营赶去。 心有喜事,便走的轻松。 到老虎营时,才申时二刻。 牵驴的有些担忧的道:“老虎营是午时吃饭,我们这个点,还有饭么?” 姚麻子摆摆手道:“他们酉时吃晚饭,总能赶上一顿的。 现在天不冷了,我们吃饱了,在他们土墙外头随便找块地睡一觉,明天就背着盐走!问他们讨点糠,装作是背糠的,省的叫人抢。” 牵驴的伸出大拇指道:“麻子哥好计谋!” 几人走到了老虎营外营门口,一个腰身笔挺、衣裳干净整洁的短发汉子问道:“干什么的!” 姚麻子忙陪笑道:“军爷,我们抓了土匪。” 那汉子问:“你们哪个村的?杀良冒功查出来可是要杀头的,你们确定是土匪?” 姚麻子道:“确定!确定!是我们村不争气的,落草做了土匪,叫我们抓着了。 我们是姚家村的,村长上次来开了会,管老……啊,不,你们管营长只怕还见过哩!你们不信,只管问我们村长。” 汉子点点头道:“进去吧!” 姚麻子等人就往里走,守门的汉子又道:“记住了!杀良冒功死罪!你们若抓的不是土匪,现在走还来得及,进了内营,可就没得后悔了。” 姚麻子点头哈腰的道:“知道、知道,当真是土匪。” 说毕,见汉子没了言语,几个人沿着山道往下,过了木桥,就进入了内营。 王洪接了出来,问了名姓,折回屋中翻户籍黄册。 叫姚麻子报村长的名字,又一口气报出二十个同村人的姓名,再签字画押,方算交接清楚。 至于牵驴的纯粹算捡了条臭鱼,倒无需审的太严厉。 王洪核对完姚麻子身份,立刻唤人拖了田威去审讯。 几个人走到了营内,再也支撑不住,都跌坐在地上,问王洪讨水喝。 王洪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个托盘,托盘放了四个大海碗,里头竟装的是稀粥。 牵驴的眼尖的发现,稀粥上飘着油星,口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又有些担心的问:“你们营里管的饭就是这个?” 王洪笑道:“我们酉时才吃饭,到点你再跟着我们吃,现在锅里还是米呢!” 姚麻子默默道:米也行…… 牵驴的试探着问:“粥白送我们的?” 王洪点头。 牵驴的又问:“等下还有一顿饭?” 王洪接着点头。 牵驴的一咬牙,问道:“是干的不?” 王洪轻笑:“干的!管饱!” 牵驴的劈手抢过粥碗,就往嘴里倒。 姚麻子三人不甘落后,纷纷拿过粥碗,却是喝了一半后,强行逼迫自己停下,端着剩下的半碗,慢慢品尝着。 王洪叹口气道:“不是我们小气,粥是够的。 只你们身体都肿了,想是饿了些时日,不宜吃太饱。 你们歇歇,我等下使人端些鱼汤来,吃下去明日能消些肿。” 几个人听的呆了!王洪催促的他们把粥喝完,收了碗。 过了一会,真有人端了四小碗鱼汤。 只有一点点鱼味,但里头搁了不少的盐,四个人想着晚上的那顿饭,心里别提多美。 至酉时,一人在瞭望台上敲铁片。 跟着一个女孩把手放在嘴边,大喊道:“吃饭啦——” 就有人来请姚麻子:“去吃饭吧。” 姚麻子歇了一阵,隐隐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然而听到吃饭,登时精神百倍。 横竖他的肚子没事就饿的痛,吃饱了饭便好了。 如此想了一回,麻溜的跟着人往吃饭的地方去。 打饭的人是个大奶。子的妇人,四个人却无心观赏,每人都盯着碗里出现的一大勺饭,正要拿筷子吃,妇人叫住:“慢着!” 四人齐齐顿住。 妇人笑道:“你们抓了土匪,是英雄。 英雄有肉吃。” 说着,掀开锅盖,捞出几个兔头,一人给了一个。 又给了黄狗一个。 四人一狗见来了许多人,忙退到一边,先抓起兔头一顿啃。 吃饱了饭,四人凑在一处感叹:“我们要是老虎营的人,该有多好啊!” 哪知姚麻子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捂着肚子就倒在了地上,脸色煞白。 姚江沙急了,一叠声的问:“你怎么了?今天在山上吃坏肚子了?” 姚麻子蜷缩成一团,强忍着吐意,不舍得把方才的好东西吐出来。 然而呕吐感越发剧烈,终于忍不住大吐起来。 他没看见方才吃的饭食里,混着鲜红的血液。 还在痛恨自己不争气,怎地把好东西都吐了。 姚江沙几个人急的团团转,不住的向老虎营的人求救。 管平波才放下碗,就听人来报:“营长!不好了!送土匪来的人吐血了!” ======== 第119章 失眠 梅雨季节里的一切都是潮湿的。 抓土匪的几个人也不例外。 浑身上下都是泥泞,不知如何处理的后勤人员只得用块木板把人抬到了盐井,先烤干了再说。 管平波赶到的时候,几个泥人浑身冒着白烟,跟一群猫抢占着火边的地盘。 管平波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跟前,问道:“什么情况?” 木板上的姚麻子痛苦的蜷缩成一团,不住的淌着泪,恐惧席卷着每一个细胞,我吐血了,我……要死了么? 管平波见人死命捂着肚子,嘴角还有血迹,登时颓然。 胃出血,在此时,无药可治。 姚江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军爷,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 旁边一个进营卖鸡蛋的老汉道:“唉!跑断了肠子,没救的!” 都吐血了,哪个不知道没救?不过死马当成活马医。 姚麻子脑子一片空白,良久,他想起了他的老婆孩子,还有盐。 伸出手,抓住了管平波的袖子:“帮我把盐……送回家……”珍贵的盐,不能交给别人。 姚江沙会偷盐,但有姚江沙在,老虎营不能赖账。 两边牵制,他的盐才会安全到家。 管平波蹲下身子,平视着姚麻子道:“好,我使人送回去。 有什么想吃的么?” 姚麻子张了张嘴,他想吃的太多了,白米饭、鸡蛋、肉……小时候,年景还好,过年的时候,阿妈会在肉里放糖红烧。 甜滋滋的,咬一口,满满都是油。 香喷喷的汁液浇在饭上,拌匀,吃到撑。 那种幸福感,三十年了,都忘不掉。 什么时候没有肉吃了呢?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一年收成不好,他们家交不上租子,只得借贷。 高利贷九出十三归,然后家里就永远在还债。 想起债务,姚麻子一个激灵,肾上腺素急剧的分泌。 他松开管平波的袖子,猛的拽住她的胳膊,鼓着眼睛道:“我要见管老虎!!!” 口水溅到了脸上,管平波没躲,沉稳的道:“我就是。” 姚麻子呆了下:“这么小?” 管平波没有废话,直接问:“什么事?”回光返照的时间可长可短,不能让无关紧要的话耽误遗言。 姚麻子激动的道:“我有一个老婆,两个女儿,卖给你,都卖给你!不要钱!不要干饭,稀粥就行!我签字画押!”说着翻身而起,揪住姚江沙道,“你给我做中人!我要卖老婆!”又看牵驴的,“兄弟,你也帮我作证!我老婆卖了!卖了!卖了就是别人家的了!姚青山不能要账!”说毕,无力的倒回木板上,嘴里喃喃的道,“老婆卖了……已经卖了……姚青山就不能卖了……” 哀求的眼,再次看向管平波:“她们能做活,吃的少,干的多。 我两个女儿,你可以倒手卖给人做童养媳,有赚头的。 管老虎,买我老婆划算!” 不住的游说,不过想给老婆孩子寻一条几乎看不见未来的生路。 管平波不知为何,想起了管老爹。 殚精竭虑的周旋,护她长大,却在她没有足够大的时候,撒手人寰。 那一天夜里,在床板上挣扎的管老爹,是否也是这般哀求着老天,来个人,把他女儿买走,给一口饭,给一条活路?做丫头、做奴婢、做童养媳、做小老婆都好,给口粥能活着就行!卑微到尘埃的期盼,是他们全部的期盼。 “我买了,多少钱?” 姚麻子道:“不要钱,盐也不要了。 她们吃粥就行,不用饭的,很好养的……” 管平波道:“只要是我的人,我有饭吃,他们就有。 我没了,便听天由命了。” 姚江沙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差点就想问:能买我吗? “干饭么?”姚麻子的声音开始虚弱,穷人的命就是如此的卑贱,肾上腺素支撑的时间都比别人少。 管平波点点头:“干饭,以后有肉吃。” 姚麻子得寸进尺的道:“别让我女儿做童养媳好不好?” “好。” 管平波承诺道,“我尽量把她们养大,挑个老虎营的兵嫁了。 给两石谷子一套棉被的嫁妆,不让她在夫家抬不起头。” 姚麻子抓着管平波胳膊的手,越收越紧,他说不出话了,可还能听见他的呜咽。 没多久,胳膊上的手一松,垂落回了木板上。 姚麻子死了。 卖鸡蛋的老汉叹口气,背着手走了。 见惯了生死的众人,三三两两的散了。 谁都活的艰难,同情心泛滥这种奢侈的东西,怎么可能有。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扭头见姚江沙也捂着肚子,问:“你肚子痛?” 姚江沙掀起衣服,肚子上面有一道血痕,伤口不是很。深,亦止了血。 管平波放下心来,吩咐人带他处理伤口,又问牵驴的:“你呢?” 牵驴的摇摇头,垂头丧气的道:“我家里近,我走了。” 天色不早,姚麻子的尸首不可能今天送回。 先称了盐,把牵驴的打发走。 黄昏中,牵驴的低垂着头,缓缓的爬着山坡,走出了老虎营的外墙。 这个山谷,曾经没有外墙,站在山顶,随意就能看到盐井的情况。 而现在不独有外墙壕沟,还有人不断的巡逻。 走到了山顶,回望,只能看到红砖砌成的围墙。 墙内欢快的歌声,与墙外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想进老虎营。 与姚麻子不过萍水相逢,死了便死了,生不出多少悲痛。 但他与姚麻子又何其相似?看看驴背上的一袋盐,吐出一口浊气,不用买盐,今年底大概能交清租子了吧。 远远的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望,兔子头真香! 姚江沙被带到了养兔场附近的草棚中。 因左近的百姓与送土匪来的农民经常下午才到,放他们走夜路太危险;留宿他们不方便又不安全。 于是就在养兔场边上搭了几个草棚,铺上干净的稻草,做他们暂居之所。 姚江沙有些心疼姚麻子说不要就不要的盐。 但又想起下午的那碗鱼汤,那股咸香好似一直留在嘴里,砸吧着嘴,心想,也是,姚麻子家卖进了老虎营,还缺什么盐呢? 姚麻子的大黄狗也被留下了,真好。 夜里的老虎营十分安静,只能听见换防的脚步与婴儿偶尔的啼哭。 管平波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小兔子繁育出来了,五千多只兔子笼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雄兔一只只的杀掉,她攒了几百块皮子。 单卖皮子不值钱,得请个工匠来硝制,然后通过窦家的渠道卖出去。 盐、兔子、草料、粮食,形成了交易链,带起了方圆十里的经济。 可是依旧不够。 养殖队的人手很快招满,她没能力养更多的人。 屯堡的扩张就似后世的企业,不能盲目,否则资金链一断,会全军覆没。 她是能逃的,谭元洲韦高义等心腹也能逃。 可是盐井的工人呢?石竹的百姓呢?所以她宁愿求稳,一点点的积聚实力。 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四月,她发展的速度不算慢。 可在这般速度,在巨大的饥荒面前,好似蜗牛。 在老虎营的人看着兔子流口水的时候,老虎营外满地都是因饥饿而浮肿的人。 管平波突然发出一声嗤笑,比起石竹,刘家坳竟算富庶了!她管平波没有荤腥、混个半饱,已算条件好了。 姐姐,你敢想么?你妹妹饥寒交迫中活了十五年! 离开了窦家,管平波的生活条件一落千丈。 老虎营里,她吃的最好。 一直到现在,都是单独吃饭。 甘临出生那一日受到的惊吓深深的告诉他们,主将之珍贵。 老虎营因主将出现士气大振,土匪因主将死亡落荒而逃。 所以没有人愿意她与战兵同甘共苦。 生产的失血过多,产后漫长的折磨,都让她的身体急需营养来恢复。 物资如此匮乏,兔头、羊脚等一切没办法均分的肉类,也只能按着等级层层下发,所有的人才会服气与满意。 世人从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这个不均指的是同自己一样的人,而不是明显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两百多个人已经如此难养,管平波有点不敢想两千个、两万个、二十万个、乃至全天下,难养到什么程度。 屯堡的思路没有错,可缺粮的她就是没法快速建设起来。 青黄不接的时节,这一夜,又有多少人会饿死在家中,在觅食的路上? 此时此刻的管平波,窥见了解放军忠勇的冰山一角。 她曾经看纪录片的时候,有一个片段印象十分深刻。 时隔十五年,忘记了主人公的姓名。 只记得淮海前线,一个父亲来看望儿子,儿子身受重伤,却问父亲:“俺娘还挨饿不?” 父亲说:“不挨饿了!早不挨饿了。” 那时候的管平波觉得挺感动的,而现在的她,回想起这个细节,差点哭出声来。 这么多人的浴血奋战,为的仅仅是“不挨饿”。 嫁进窦家的第一天,桌上的一份不起眼的剩菜剩饭,就让她觉得比中了五亿彩票还刺激!前世的她的确无法想象从饥肠辘辘到能吃一碗干饭之间,是比白手起家翻身做富豪还要曲折的路。 她的前世确实太幸福了。 挑食、偏食。 讨厌吃带骨头的肉,嫌麻烦不肯吃鱼,粳米口感不好,回家过年时,跟家人吐槽单兵口粮能说一个小时。 就她这样的,叫优秀青年,叫吃苦耐劳的典范。 疲倦袭来,管平波闭上眼。 如果她的家人知道她连多刺的鲫鱼都视若珍宝,会哭多久呢? 大概,一辈子吧。 第84章 审讯&领人&嬉闹 第120章 审讯 管平波拿着一叠纸,走进了审讯室。 身后跟着的是这一次的审讯员韦高义。 本来此事不需要管平波亲自做,奈何老虎营里现在能正经书写的只有她与陆观颐。 文书工作便不能假手他人。 审讯室的光线不错,一张厚重的桌子,嵌着镣铐。 田威的双手被铐在桌上,而双脚则被铐在地上。 落座后,韦高义问:“你叫田威?” 田威没说话。 韦高义流程化的问:“为什么做土匪?” 田威道:“关你屁事。” 韦高义道:“见识过官府的酷刑吗?” 田威的表情松动了一下。 韦高义继续问:“为什么做土匪?” 田威在爽快点死与受刑但有气概之间犹豫了半刻钟,选择了爽快。 有些郁闷的道:“因为要交租。” 管平波在纸上唰唰的写着。 韦高义又问:“交租跟当土匪有什么关系?” 田威没来由的窜出一股怒火:“你们当官的懂个屁!” 韦高义淡定的道:“是啊,我不懂,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田威一噎。 韦高义换了个问法:“地主的租子是不是很高?” 田威道:“七三。” “很辛苦?” “还好。” “那为什么做土匪?” 田威瞪着韦高义,不肯再交流。 管平波开口道:“是因为想抢钱回来续租么?” 田威气呼呼的道:“不然呢?交不齐租子,第二年姚青山就不给田种,老子吃什么?饿死啊”说着,田威火气上扬,“姚青山家二十八亩地没上红契,官府收粮就往我们身上收!本来租子就高,你们还摊派!老子不去抢,吃你娘的屄吗?” 管平波继续唰唰的写着,田威没好气的道:“你写什么写?” 管平波道:“记录你做土匪的理由。” “有什么好记的。” 管平波道:“你是我遇见的第九个因为想交佃租做土匪的。” 田威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管平波又问:“做土匪,主要是干什么勾当。” 田威闷闷的道:“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管平波道:“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那你知道了有什么用?” “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田威痛苦的道:“你们汉人说话真绕!” 管平波没理会这句,又问:“一般打劫什么人?” “富人。 穷人反正也没钱。” 田威恶狠狠的盯着管平波道,“你们好手段,跟地主一气,故意不卖盐,引的同乡来抓我们!都是王八蛋!我嬲你娘!” 韦高义眉头紧皱,管平波抬手,示意他别说话。 而是道:“我是故意不卖盐。 但我没跟地主勾结。” “呸!你不卖盐,姚青山还买盐,你们不勾结,骗鬼啊!当爷爷没见过世面吗?” 管平波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卖盐,百姓就没有盐了么?” “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不卖,哪来的盐?” 管平波道:“盐枭不见了。” 田威怔了怔。 “如果巫水两岸没有密布的匪寨,没有你们肆意杀人越货的买卖。 我不卖盐,只能饿死自己。” 管平波平静的道,“正是因为你们劫掠过盛,不管是官办的盐商,还是私营的盐枭,都在石竹不独赚不到钱,且有生命危险,我的盐井才会成为捕杀你们的刀。” 田威花了许久,才捋清楚其间逻辑。 抢商人,所以他们没盐了?那他不抢呢?别人也会抢啊!都不抢?没人做土匪?他早特么饿死了!瞪着管平波,田威胸口起伏,呸的吐了口口水:“狗官!” 管平波侧头避开,继续道:“姚江沙说,你杀了地主姚青山的儿子。” “对!是我杀的!” “为什么?” “撕票呗!没见过?” “你当土匪不是为了交租么?你把地主的儿子杀了,他怎么还肯租田给你?” 田威又沉默了许久,才道:“那时候我已经不做佃农了。” “专门做土匪?” 田威道:“佃农有什么好?一年累到死,好不容易打出谷子,连口粮都剩不下!姚麻子就是个报应!要他跟我干不干,做你们的狗,他早晚不得好死!” 管平波道:“姚麻子死了。” 田威愕然:“怎么死的?” 管平波道:“追你跑断了肠子死的。” 此时的人不大理解什么叫胃出血。 胃出血也不是跑步跑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没有田威,姚麻子一样会死。 不过不妨碍管平波用此时通俗易懂的说法,来审讯土匪。 半晌,田威吐出两个字:“活该!” 管平波低头写了一阵,又问“除了姚青山的儿子,你还杀了谁?” “多了,不记得了。” 管平波有些无奈的看着田威:“杀人偿命。” 田威哈哈大笑:“你们老虎营杀土匪早杀出了名堂,装什么装?李德元有眼不识泰山,招惹了你们家的母老虎,被咬死活该!可你们也要讲点道理!杀窦狗官的又不是我们,你们抓全县的土匪做什么?不就是姚青山求你们杀了我们,他好继续当员外,舒舒服服的收租子嘛!你们厉害,我服气!但别装英雄!爷爷不吃这一套!你们有本事杀尽天下好汉!不然早晚遇到宋江,打你们个稀巴烂!” 说着奋力摇动着手上的镣铐,怒骂道:“你们以为大家抢着租田是好事?大家抢就是因为大家都没田种!大家都没饭吃!大家一起死!你们杀了我!还有的是没饭吃的兄弟造反!猪嬲的!早知道你们这般阴毒,我杀了姚青山全家!你们等着,我兄弟定会给我报仇!到时候把你掳去了山上,你才知道土匪的厉害!” 管平波冷笑:“上一个想掳我的,人头在土墙上挂着呢。” 田威恼羞成怒:“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管平波却问:“如果你一直有田种,会当土匪么?” 田威嗤笑:“种田有什么好?面朝黄土背朝天!哪有做土匪爽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做土匪抓到了要砍头。” 田威撇嘴:“小妹子你哄鬼呢?姚麻子没做土匪、没被砍头,他还活着吗?” 管平波道:“如果,我说如果,你能吃饱饭,过节可以吃肉,过年可以喝酒。 你还当土匪吗?” 田威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听过几个地主做土匪的?我他妈要是地主,我现在就跟你们勾结打土匪了好不好!”说毕,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女孩掰扯这话太无聊,一抬下巴道,“小妹子,我要死了,我挺好奇你们母老虎长什么样,能见见不?” “见了然后呢?” 田威痞里痞气的道:“记住脸,做了鬼好去操她啊!这么凶悍的娘们,少见!” 韦高义一拍桌子:“闭嘴!” 管平波踩了韦高义一脚,阴森森的笑道:“你想我先阉再砍吗?” 田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道:“鸡鸡在这里,你阉啊!” 管平波对韦高义道:“记着,下回遇见强奸过妇女的土匪,先阉再杀!” 韦高义点头:“好,我记住了。” 田威道:“哟!妹子挺有胆色!” 管平波没理他,只问:“强奸过妇女吗?” 田威到底不想被阉,不愿承认,撒谎道:“没有。” 管平波回到刚才的话题,问:“你什么时候不再做佃农,专门做土匪的?” 田威的精力渐渐告罄,声音开始发蔫,懒懒的道:“去年。” “原因?” “青黄不接。” 说着肚子咕噜一叫,田威舔了舔嘴唇道:“你们的饭好吃。” 管平波沉默,老虎营的饭很难吃。 红薯、玉米、穇子、糠与少量的米混在一起,那味道简直下辈子都难忘。 可老虎营的饭是干的,有少量的油,运气好的话还能吃到肉。 听到这句赞美,管平波对着眼前无恶不作的土匪,就似前几次审讯一样,心软了。 为了交佃租去做土匪。 很可笑么?是的,很可笑。 简直魔幻现实。 可现实就是这般的可笑。 地少人多,想活下去,只能做佃农。 土地疯狂兼并下,横竖有的是求佃的无业游民,地主不怕没人做牛做马。 地租慢慢涨,条件慢慢变的苛刻。 青黄不接四个字,在古时,沉重的让人窒息。 “喂!小妹子。” 田威突然喊。 “嗯?” “有断头饭吃吗?” “你想吃什么?” “你们养了那么多兔子,给我一块呗。” 管平波扯出一个笑:“兔肉不好吃。” “放屁!兔肉不好吃,你的肉好吃啊?” 管平波笑笑,带着韦高义出去了。 田威在后头不住的骂:“小气!断头饭都不让人吃了!我变了恶鬼,操。你们的母老虎!” 辱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田威被人扔进了牢房。 肚子咕咕叫,他不由想起方才的话。 如果有饭吃,还做土匪吗?妈的哪来的失心疯,有饭吃哪个想做土匪,以为土匪很好做啊! 肚子越来越饿,突然,一个人影挡住了光线。 田威抬起头,是方才那个小妹子。 管平波蹲下,把碗递进囚笼。 田威惊讶的接过碗,揭开盖子,猪油的香味迎面扑来。 他端着碗的手都在抖,猪油渣拌饭!田威呼吸急促,不待管平波递上筷子,就伸出黑乎乎的手,抓着往嘴里送。 管平波收回筷子,蹲在地上看着田威奋力嚼着油渣,垂下了眼。 有些土匪杀的理直气壮;但有些土匪,杀的真是太艰难了。 ===================== 第121章 领人 田威吃饱饭,把碗递回给管平波。 难能一见的美食,平复了田威所有的怒火。 冲管平波笑了笑:“小妹子,你是好人,将来定能嫁个如意郎君。” “我是管平波。” 田威听到如雷贯耳的三个字,登时梗的说不出话来。 管平波道:“野猪没多少油,最后一点都给你了。 饭倒是还有,你要吃吗?” 田威试探着问:“你想拉我入伙吗?” “没有。” “那你干嘛给我吃油渣饭?” “断头饭。” “你一定要杀我吗?” 管平波道:“田威,你在我的通缉名单上。” 田威疑惑的看着管平波。 “有名有姓的,你杀了二十六人;绑票了五次,其中三次是女眷,六个失踪,七个放回家中,没多久或病死或自杀了。” 田威低头不说话。 “如果你只杀了姚青山的儿子,我不会杀你。” 管平波道,“私刑是不对,可朝廷既不替人主持公道,凭自己的本事报仇无可指摘。 但你滥杀无辜,就不可原谅了。” 顿了顿,管平波又道,“我荡平土匪,就是为了道路安全。 这样大家可以安全的种田做生意,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好容易猎到头山羊,扛在走来交易的路上,就被杀了。 每个人都生活在惶恐中,无法好好种田,无法好好经商,慢慢的,所有人都会陷入绝境。 没有盐,没有布……没有米。 然后,大家一起饿死了。” 田威颓然道:“我不做土匪,又能怎么办?” 管平波无法回答,只得道:“我将来,尽量让石竹的人吃饱。” 田威不知为何,胸中涌起一股酸涩。 他有些哽咽的问:“姚麻子真的死了?” “嗯。” 心中一抽!田威想起了小时候,跟姚麻子一起在田埂上疯跑的日子。 姚麻子这人,特别聪明。 每一次,他都能找到最多的野果,每一次都能打中姚青山家的瓦当。 突然,田威开始狂笑!哈哈哈哈!跑断肠子死了!笑死人了!然而,没多久他停住了笑。 姚麻子家已经揭不开锅,不抓他领赏,一样会死。 田威不禁问,为什么?为什么?他走投无路做土匪要被杀头!姚麻子兢兢业业种田,要被饿死!而姚青山那放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的恶鬼,为什么不死!田威愤怒的踹着囚笼,他曾经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交不起租子,借高利贷。 还不起高利贷,卖孩子。 先卖了女儿,再卖了儿子。 孩子被人贩子远远带走,再没见过,不知死活。 然后,又一年天灾……老婆卖了,卖给了姚青山;房子卖了,卖给了姚青山。 住在田里的茅棚里,伺候祖宗一般的伺候着秧苗,指望着收成,能把老婆赎回来。 但他没有等到,老婆死了。 怎么死的?不知道。 田威单手捂着嘴,不肯哭出声。 眼睛通红,却忍着泪。 用尽全力也没法交清租子,他不做土匪,做什么? 许久许久,田威逼着自己平复了情绪,开口道:“我是该死。” “我不该去杀无辜。” “我该把姚青山剁了喂姚麻子家的大黄!” 田威剧烈的喘息着:“我没胆子去报仇,所以我该死!” “管老虎,你杀我,我没话说。” 又沉默了许久,田威艰难的道,“你手下好像有很多汉子。” “嗯,以后还会更多。” 田威喉结鼓动了一下,道:“姚麻子两个女儿生的好,给你做童养媳要吗?” 管平波问:“你跟他……是哥们么?” “谁跟那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是哥们!” 管平波道:“童养媳太苦了。” “苦你妈啊!落到姚青山手里,谁他妈知道他卖去哪里!窑子里的就没几个能活过二十的!” 管平波道:“他的老婆孩子,送我了。” “你收了吗?” “嗯,我跟他说好了。 他女儿我养到十八,给两石谷子,一床铺盖嫁了。 你有孩子么?” “死了!” 又过了许久,田威道:“管老虎,你人不错。” 管平波笑笑。 “行吧,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田威犹豫了一下,道:“我有个兄弟,没做过土匪,但他有一把好力气,会大刀,你要吗?” 管平波问:“真的没做过土匪吗?” 田威暴躁的道:“说没做过,就没做过!有我做土匪,他吃现成的就好了!” “我去哪里找他?” 田威伸手道:“纸笔!” 管平波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并一个小炭条递给了田威。 就见田威在纸上鬼画符一般,画了个莫名其妙的图案。 画完,给回管平波:“他叫张金培,也是我们村的。 你去找他,他不信的。 你拿我的图去找,他会信你。” “这个图什么意思?” 田威不肯说,不耐烦的道:“你找到他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杀我!?猪嬲的,等死难受,你给我个爽快!” “好!”管平波打开了囚笼。 田威挑眉:“你动手?” “我动手的话,你死的比较舒坦。” 公开处刑这种事,等占领了整个石竹县,有了基本的法制观念再说! 田威一晃神,管平波消失在眼前,随即只听咔哒一声,彻底陷入了黑暗。 管平波闭上眼,任由田威软倒在地。 颈椎与脊椎脱节,神经会瞬间断裂,同时颈动脉切断,导致内出血,三十秒内即可死亡。 管平波退出囚笼,吩咐人收葬田威,并没有割下他的头颅。 就像那碗油渣饭一样,她能做的唯有如此。 回头看了一眼田威,你的朋友也是土匪,我知道。 但只要他不似你这般滥伤无辜,我就愿意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毕竟,在此时说甚天理王法,都不过是场笑话。 土匪不能不除,因为绝大多数土匪,还是跟你不一样。 走出监狱,阳光刺的管平波略眯了眯眼。 不远处的大黄跟阿颜朵玩做了一处。 金竹寨真是个神奇的部落,他们好像真的能跟动物沟通。 可这么一个可爱的部落,被土匪杀的只剩五人。 不知道这份天赋,能否流传。 三旗队第一小队长李修杰带着队员护送着姚江沙回村,顺便接手姚麻子的家眷。 他曾是窦家佃农的儿子,上有兄长,下有幼弟。 夹在中间的他备受忽视。 闻得窦宏朗赴任招打手,他父母毫不犹豫的把他送去了窦家。 知道有危险么?知道。 但还是送了,因为家里养不起。 因为饿,所以长不高,所以被“公推”给了姨奶奶耍。 当日一起来的人,活着的就剩他们几个。 排挤他的壮汉,也死了一群。 他就这么默默的在老虎营里,混成了队长。 闷头走在路上,虽然窦向东不似姚青山那般苛责,他还是对姚麻子的经历感同身受。 心里恨恨的骂,地主都是狗日的! 姚家村挺远,他们卯时打着火把出发,申时才抵达目的地。 一个老者在村口抽烟,见了姚江沙背着口袋,又看到老虎营标志性的军装与短发,腾的站起:“你们真抓到田威了!?” 老者就是姚家村的村长。 村长,是老虎营的叫法,人家自己叫族老。 族老不是族长,乃家族或村中辈分高年纪大且略有薄产的人,才能有这个地位。 管平波召集会议的时候,即便有兔子肉作为诱惑,各大地主也懒得去,便推举了族老们。 姚家村的族老名唤姚金子,看着姚江沙两个的鼓鼓的布口袋,搓着手问:“多少斤盐?果真有四十斤?”此时的盐价已经飙到八十文一斤,四十斤盐就是三千二百文。 这个数,也就够管平波在窦家做姨娘的时候的两个银镯子。 然而搁在百姓人家,是巨款。 姚江沙把牵驴的事解释了一下,又低落的道:“麻子哥死了。” 姚金子怔了怔。 姚江沙又道:“麻子哥把嫂子卖了,卖给了老虎营,他们来领人的。” 姚金子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 默默的带着人去到姚麻子家里,进去告诉一声,屋里立刻传来了绝望的哭声。 姚江沙忙喝止:“闭嘴!别哭了!叫姚青山听见,你们就去不成老虎营了!” 麻子嫂颤抖的问:“老虎营在哪?” 姚江沙喜欢占点小便宜是真,对姚麻子有感情亦是真,盘算着姚家的几床铺盖,低声哄骗道:“麻子哥拿命换了你们娘几个的命。 老虎营好,数不清的盐,顿顿有肉。 你快跟着人走吧!” 麻子嫂摇头:“你哄我!没有这样的地方!” 姚江沙呸了一声道:“哄你干屁,他们待客的都是粥!我还想去呢!再说了,麻子哥画了押、按了手印,你不去也得去!啰嗦什么!” 李修杰跟进屋,露出个笑容道:“嫂子,天色不早,我们得赶回去。 你收拾收拾细软,就走吧。” 麻子嫂恐惧的看着陌生的李修杰,垂泪问:“麻子真死了?” 姚江沙只得解释,如何追的田威,如何吃了兔子头,如何吐了血,如何卖了人。 解释中,乡亲都围了过来,纷纷骂都怪田威做了土匪,不然姚麻子就不至于跑断肠子了。 李修杰看着群情激奋,不知所措。 石竹是个苗汉杂居的地方,方言千奇百怪。 这帮人大概都会说一点子云寨的汉话,可此时他们自己人,说的全是苗语,李修杰一队人,半个字都听不懂。 吵嚷间,外头一阵乱嚷:“姚地主来了!”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走了进来,正是姚青山。 开门见山的问:“姚麻子死了?” 众人点头。 姚青山道:“那我的租子与债你们怎么还?” 麻子嫂脸色一白,不是走投无路,姚麻子怎会翻山越岭的抓土匪? 姚江沙想起老虎营,终于换成汉话道:“姚麻子把嫂子卖了,你要债就把房子收走吧!” 姚青山脸色一沉:“卖给哪个了?” 姚江沙指着李修杰弱弱的道:“老虎营……” 姚青山扭头看见李修杰短发青衣,知道是真老虎营的人。 咬着牙,连续几次深呼吸,天人交战了许久,终究不敢招惹凶名在外的母老虎,不情不愿的道:“契给我看看。” 李修杰把按了姚麻子手印的纸给姚青山看了一眼,又收回了怀里。 模糊的手印,在古代其实从来做不了凭证。 阿Q被砍头,无非画了个圈,就当做认罪。 姚青山神色变幻,突然一扬手道:“我给管老虎一个面子!账就不要了。” 说毕,大喝一声,“把这婆娘赶出去,东西收了!走!” 姚江沙就眼睁睁的看着麻子嫂母女三人被丢出门外,家里的棉衣棉被、锅碗瓢盆等物被姚青山家的几个帮闲火速的卷的一干二净,连床草席都不留。 麻子嫂哭的声嘶力竭,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赤着脚,被闲汉赶出了村。 李修杰不欲与村民起冲突,何况反正到了营里什么都有,那破烂被子早晚被丢,也就没做声。 麻子嫂一步三回头,看自己的家,看自己生活多年的村落。 想姚麻子,想他的聪明能干,以及……当年在游方坪上唱的情歌。 麻子嫂牵着两个女儿,蹒跚的跟在李修杰身后。 一直走,一直走。 路过另一个村庄的游方坪时,她突然唱起了歌。 “一根紫竹一尺长, 根雕短笛声悠扬, 曲曲逗得喜鹊叫, 句句印在妹心上。 煮对鸡蛋和蜜糖, 双手端给吹笛郎, 无情无缘吃一个, 有情有缘吃一双。” 眼泪滑下,麻子哥,我想你了! ====================== 第122章 嬉闹 仪仗在前开道,孔彰骑着马,一路小跑至素心庵下马,拾阶而上。 素心庵乃定远伯家庙。 当日陆观颐所述陆家家风严谨,倒不是谎言。 定远伯虽武将起家,却最信理学那一套,对子弟要求极严,故在勋贵皆斗鸡走狗时,他们家还能出陆氏之父这般两榜进士。 对女子要求更苛刻,第一代定远伯为了明志,就修了素心庵作为家庙,用以赡养寡妇以及婆家无力养活的出嫁女。 也算老伯爷心里明白,倘或想要人守寡,定是得给饭吃给衣穿,否则人家凭什么守呢?正因此故,陆氏一门三百年,才无一人改嫁。 宗族繁衍,难免有贫有富。 久而久之,素心庵的寡妇们就想出了一些补贴家用的法子。 与寻常尼姑不同,素心庵的姑子是决计不许出门走街串户的,门口几层壮汉守卫,等闲不得出入。 她们就只得做做针线或饭食,吸引城中官眷来走动。 妙在素心庵是陈朝初立时所建,那时京城地多人少,定远伯胡乱在城墙左近圈了一块,哪里知道后来变成了香饽饽。 官眷们在家闷了,一层层的往素心庵散心,闹得素心庵香火旺盛,不是一等一的世家,竟是进不得门。 孔彰目不斜视的往里走,他奇异的长相让人难忘,守卫人纷纷磕头见礼。 素心庵是不许男人进入的,然毕竟是陆氏家庙,里头许多守寡的妇人养了儿子,总不好拦着人家母子天伦,便又规定,凡母亲居于庵内的,验明身份,儿孙可以入内探望。 孔彰之母虽是寡妇,但孔家又不穷,犯不着出家,只陆氏在公主府内住的憋闷,带着一对孙子来庵中小住,孔彰正是来看母亲的。 陆氏父兄皆丧,一门死的只剩下她与远在天边的陆观颐,算族中不得脸的,又不肯出家,按理说住不进家庙。 奈何她公公孔择乡为吏部尚书、天子心腹,养了个儿子又做了端悫公主的驸马。 妇人么,看父、看夫、看子。 娘家虽败,然夫家兴荣儿子争气,便谁都不敢小瞧她。 见她下帖子欲来消散,立刻齐齐整整收拾了三间净室,原是在东厢,正屋的宴国公太夫人忙忙让出来,道是不敢不敬皇家,硬是换了居所。 陆氏便带着孔娴孔博在正屋里住了。 天气甚好,陆氏带着孩子在院中与宴国公家的闲话,孔彰进来,又是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孔彰被陆氏的礼梗的胃疼,三步并作两步的扶起母亲,回了正屋。 进了门,孔彰低声抱怨道:“母亲也不怕折了我寿。” 陆氏娇小,偏孔彰生的高大,她踮起脚才把儿子的头拍了一下:“天下至贵不过皇家,我如何折你的寿来?” 孔彰不躲不闪,待陆氏拍完,携着她进了里间。 孔彰一家久居边塞,生活里带了许多异域习俗。 譬如他们更习惯在屋内铺上厚厚的地毯,席地而坐。 许久不见父亲,两个孩子都不大认得。 孔彰伸手去抱孔娴,却被她躲过,藏在陆氏身后,不肯出来。 孔彰笑笑,拿出几颗亮晶晶的糖果。 小孩子总是好骗,陆氏怕他们坏牙又不许多吃糖,不一会儿,就被孔彰哄到怀中。 再一刻钟,孔娴已被孔彰逗的咯咯直笑了。 孔彰抱着一双儿女,不住的亲。 陆氏见孔彰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便道:“有什么好事?高兴成这般模样。” 孔彰低声道:“晋王答应我去河东郡平叛了。 我才在公主府接了旨。 此去不知何时归,母亲多多保重。” 陆氏垂下眼,天下母亲皆是一般心思,独生儿子,哪个愿意放去战场?只如今母子几人的处境,确实艰难。 孔彰又心心念念要回西姜,如何拦得住?扯出一个笑脸道:“多的话我不说了,你自家一切小心,休叫我挂念。” 孔彰道:“我出门打仗,母亲更出不了京城。 但也不是没有机会。 外头越发乱了,我将西姜的亲卫都留与母亲,但有纷乱,令他们趁乱带你出京。 如今孩子也大了,不似以往行动不便。 只消出了京,立刻往南绕行,再西进。 若我那处战况尚好,亦可来寻我。 汇合后,往西姜去找阿爹阿娘,我们一家才算真正团聚。” 陆氏强忍着心中酸楚,她生于中原,难免想念家乡,故才提议孔彰带着家眷回来走走。 路上发觉迦南怀孕,两口子为了孝敬她,也没往回折。 哪里知道这一走,就走到了绝路。 看着孔娴肖似迦南的面容,更觉愧疚。 是她的任性害死了迦南。 活泼的迦南,全不似中原女子的拘谨。 小时候就说要嫁孔彰,单于笑呵呵的应了后,更是日日跟孔彰一起疯。 闯祸了,被阏氏追着打的时候,躲在她身后,理直气壮的顶嘴:“我姓孔的,你管不着!” 母女两个绕着她,一个追一个逃。 有时惹事了不敢回家,就死赖在孔家不肯回去。 美其名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做了汉人的儿媳妇,就学汉人的规矩,侍奉翁姑。” 把阏氏气的倒仰,迦南就使眼色给孔彰,要孔彰去撒娇。 西姜王庭的一大奇景,便是孔彰不肯读书就往阏氏身后躲;迦南操蛋就往陆氏身后藏。 实在惹的长辈不高兴了,两位母亲联手告状,单于使人揪了两个熊孩子,亲自一顿打,方才肯收敛些。 到底单于也是个死惯孩子的主,没舍得下狠手,不出三五天,两个熊孩子故态复萌,陆氏和阏氏有时真是想掐死的心都有。 而现在,迦南去了,孔彰也不再操蛋,陆氏却觉得安静下来的家,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孔彰想去西姜她能理解,不说生于西姜的孔彰,便是她,亦怀念过去那“操碎了心”的岁月。 可是西姜不是净土,单于也不仅仅是慈父。 从更西之处的边陲,一步步吞下东姜,即将统一姜戎全境的单于,岂会只有慈眉善目?精读史书的陆氏,又何尝不知历来戎狄对中原多有觊觎?孔彰回了西姜,翌日单于挥军东进,孔彰能亲手屠戮他的同族么?出身千年名门的孔彰,便是叛出中原,他会被西姜单于信任么?尤其是迦南已故,西姜王庭便已不再是孔彰的家。 孔娴再像迦南,她姓孔,不姓姜。 可孔彰有得选么?没有。 不曾被中原善待过一日的孔彰,褐发绿眸的孔彰,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自己是汉人。 良久,陆氏问道:“我们走了,豫哥儿怎么办?” 孔豫和,是孔彰新得的儿子,孔彰却是一脸嫌恶的道:“他有皇帝外祖公主娘,何须我们理会。” 又摆手道,“我难得出来一日,不说扫兴的事。” 说毕,一手拎起个孩子,轮番抛着耍。 孔彰天生神力,两个小娃娃在他手中似毫无重量般,稳稳的抛上,稳稳的接着,好不刺激!孔娴姐弟兴奋的尖叫,满院子都是他们的笑声。 孔彰虽被端悫逼出了一身心机,骨子里依旧是那个被宠坏的熊孩子。 抱住两个孩子倒回地毯上,笑闹做一团。 人情骨头香,时间隔绝不了父子天性。 游戏中,疏离化作云烟,父子三个登时变的亲密。 玩耍中,孔娴突然伸手把陆氏的发簪扯下,陆氏的发髻立刻松了一半。 恨声骂道:“这手多的毛病跟你一模一样!” 不提还好,一提孔彰索性把另一边发簪给拔了。 陆氏头发散开,簪子摇摇欲坠的插的乱七八糟。 孔彰哈哈大笑:“比盘着好看。” 陆氏好容易用假发和簪子盖住的几缕白发全暴露了出来,恼的顺手抄起个鸡毛掸子就拍孔彰,孔彰带着两个孩子在屋中上蹿下跳的躲。 孔娴不知情况,只知道跟着爹一块儿疯跑,在三间正屋里呼啸来回。 陆氏哪里追的上孔彰?她连孔娴都轻易抓不住。 翻个白眼,自去梳妆台前盘头发。 有那三个祖宗,懒的再戴首饰,不过盘了个团髻。 她早就不去追了,那三个还跑的不亦乐乎。 不一会儿,竟是带出院子,往后头园子里去了。 陆氏听见隔了几重房屋传来的隐约的大呼小叫,轻笑。 走出屋外,看着屋顶切割出的四角天空,不由想起了西域气势磅礴的苍穹。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吵闹声由远及近,孔彰一手搂起一个孩子的腰,挟风冲进了屋内。 倒在地毯上,一阵大笑。 陆氏笑骂道:“被你们祸害一遭,我是再没脸住在庵里了。 起来,我们回去。” 孔彰滚在地毯上,欠抽的道:“又不是没给钱,干嘛不好意思住?我这是带着孩子彩衣娱了所有的外家长辈,《二十四孝》都要记我一笔的!” 陆氏终于忍不住,对着孔彰的肚子就踩了一脚! 孔彰“啊”的一声,吐舌歪嘴翻白眼,孔娴也跟着倒下,接着孔博不甘落后的倒下,皆是一模一样的动作,而后又齐齐爆笑。 陆氏:“……” 一片欢腾中,没有人注意到,陆氏的陪嫁丫头低垂着头,掩盖住了她的眼神闪烁。 而陆氏嘴里虽不住的唠叨,但见三个孩子高兴的模样,心中不由动容。 其实做个西姜人,也不错。 第85章 逼反&炒盐&刺客 第123章 逼反 流民像蝗虫一般席卷着河东全境,连接三年的大旱,境内早就易子而食。 妇孺们因各种缘由死去,尸体被敲骨吸髓,成了活人果腹的口粮。 渐渐的,老弱被吃尽,剩下的全是百里挑一的精壮。 虽因缺乏食物而显得瘦弱,战斗力却非卫所的兵丁可比。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聪明些的人拉起了杆子,成为了叛军,弱肉强食。 周遭几郡陈兵于边界,奋力抵抗着。 然而几十万大军驻扎,对当地的农民是惨无人道的摧残。 匪过如梳、官过如篦。 大量的百姓因被叛军与军队连接的劫掠而饿死,以至于但凡平头正脸的女人都无人肯买,除非……买来吃。 不愿乖乖等死的人,又形成了一股股的流寇。 前线应接不暇。 河东属中原要地,越过直隶,便是京师。 叛军做梦都想往京中劫掠,直隶苦不堪言。 终于,叛军冲破了边境防线,在直隶与孔彰狭路相逢。 孔彰部还是阿速卫的编制,尽管阿速卫实际上已易主,但以孔彰在西姜王庭的受宠程度,一千人的编制得以留存。 几个边陲的卫所,是陈朝为数不多的精锐。 西姜单于伊德尔又野心勃勃,孔彰耳濡目染,练兵极有章法。 孔彰能在西姜王庭横着走,靠的从来不仅仅是脸。 平原上的阵法,只有有限的几种。 孔彰选择了悍将最喜欢的锥形阵。 前锋在狭窄的正面攻击,似一把尖刀,割裂了叛军松散的阵型。 两翼的接触面远远多于推平的方阵。 如此强行突破,非勇悍无比的将领和精锐无法使用。 在此时,重骑兵何其凶残!数以万计的叛军在孔彰的铁骑下被屠杀、被践踏。 一触即溃的叛军发足狂奔逃命,然而混乱的战场,一盘散沙只会是彼此踩踏的结局。 叛军头领撕心裂肺的呼喊着亲信,骑马撤退!重骑兵有重骑兵的优势,轻骑兵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至少叛军的骑兵灵巧的逃跑时,孔彰没办法追。 孔彰部就如一阵飓风,把叛军刮的死伤惨重。 遍地残骸的战场上,不知有多少死于孔彰的军队,有多少是死于逃亡时的踩踏。 总之,猖狂一时的叛军,暂时后退蛰伏了。 被端悫圈养在公主府的小白脸,初战告捷! 京城一片哗然。 天朝上国的梦做的太久,西姜单于伊德尔孙子也装的太久,朝中的重臣们对异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 甚至当时端悫要嫁孔彰,圣上都嫌他生的过分像胡人,不肯应允。 还是晋王想拉拢孔家,方说服了父皇。 可以说孔彰若不姓孔,也遇不上这份倒霉。 便是如此,朝中王公也只当他空生了一张脸,并不放在心上。 这便是新旧势力之不同。 陆观颐只消提“重骑兵”三个字,窦向东与管平波立刻心生警觉,而陈朝的王公们天天看着孔彰在眼前晃,都想不起重骑兵到底代表着什么。 被叛军搞的焦头烂额的朝廷,忽闻大捷,欢喜之余又生出了许多别样心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圣上亦既是喜悦,又是担忧。 孔彰如此战斗力,又与西姜单于亲密,恐难有忠心。 一面下令将陆氏诰命封至正一品,封赏无数;一面暗中调度,秘密监视陆氏祖孙。 朝中隐约有了命孔彰班师回朝的声音,然而叛军岂是一次就可解决的?圣上心如明镜,知道以河东郡的模样,若想平叛,唯有屠杀。 人死的差不多了,重新迁徙别处的无业流民种地,方可保几地太平。 故喝止了朝中杂音,装出一副溺爱孩子的好岳父模样。 同时,孔彰捷报越多,晋王声势就越盛。 太子恨的咬牙切齿,偏自家没有个这般妹夫,奈何不得。 朝中那起子中伤孔彰的人,很有些是太子的党羽。 太子也不由庆幸孔彰为异族,虽然圣上面上不说,心里到底有怀疑。 此刻需用他平叛,自是千好万好。 待到叛军荡平,再下黑话,一准能折掉晋王的臂膀。 朝中心思各异,对前线孔彰的支援倒是挺齐心。 河东太近,叛军在直隶被拦截,真是险些打到了家门口。 然而物资过了蠹虫的手,哪有不刮层油的?怕晋王恼怒,不肯怠慢孔彰,就问下面多要。 地方官掘地三尺的收军饷,当然十分辛劳,茶钱酒钱少不得捞上两个。 压力层层向下,倒霉的自然是百姓。 北方糜烂,南方赋税愈重。 首先崩溃的是中南地区最为富庶的鄂州郡。 今年老天赏脸,风调雨顺。 眼看着熬过了青黄不接,到了五月。 玉米的丰收近在眼前,蛮横的税官却如恶鬼降临。 佃农自不消说,富农、小地主亦只得含泪拿着即将丰收的田地作抵押,问豪强借贷,以交税款。 一郡钱粮供不起贵人挥霍,榨干鄂州后,苍梧紧跟着陷入了绝境。 月朗星稀的夜,管大伯带着妻儿与老母,狼狈的在山间奔逃。 此刻夜里的豺狼虎豹,都比要账的来的温情。 去岁冬天,管钊与管平波冲突受伤,借了高利贷医治。 不识字的管奶奶心疼孙子,也不看契,胡乱按了手印,至此管家永无宁日。 一大家子没日没夜的劳作,对佃农也毫不留情。 最后把管平波父亲留下的房子与田土全卖了,才将将凑足钱赶紧还了账。 还没缓过气,朝廷税官又至。 早被高利贷犁过一回的管家,哪里还凑的出半个钱?刘大户洋洋得意的叫他们拿土地抵押,才被高利贷坑过的管家如何不知抵押早晚会变成贱卖?利滚利下,卖尽了家人,也未必还得起。 曾经冷眼看着管平波挣扎的族人,再一次的站在了道德制高点,指责管大伯坑害侄女,实属报应。 没有人伸出援手,就似当日他们指着管平波道,伯父嫁侄女天经地义一样。 乡间总是有各种道德,各种借口,置身事外。 管家曾经,也是阔过的。 不然送不起孩子读书。 一百亩良田,兄弟各占五十。 五十亩,站在田埂上望去,好大一片。 管平波,着实,也算地主出身。 管大伯是勤劳的,便是管奶奶,手上也没闲过一日。 纺纱织布打络子纳鞋底,劈柴烧火煮饭喂猪,五十多岁的人,所有家务不肯假手他人。 想着她老婆子把家务做了,儿媳就可专心伺候地里的菜,儿子就可把力气花在庄稼上。 慢慢的攒出管钊兄弟的聘礼,等孙媳妇进门,她就带带重孙子享享福。 就算在日见沉重的苛捐杂税里,朴实的愿望也没被消磨了掉一点点。 然而两次借贷,就让管家数代积累一扫而空。 五十亩田,可产粮一百石。 按照稻谷的市价,约值一百两银钱。 可青苗连地一起压出去,就只值五十两,七折八折,到手的不过四十两出头。 二十两的税,管家想只压一部分,刘大户却不同意。 事到如今,不是傻子都知道,刘大户想谋夺管家的肥田。 也是到此时,他们醒过神来,第一次高利贷,放债的分明与刘大户勾结,才轻易的夺去了管平波家的五十亩。 走投无路了!管大伯一咬牙,税不交了!把银子分别放在自己与两个儿子身上,带着女眷,连夜出逃。 他们奔向了巴州城,在天亮时,跳上了一艘小船,投去了窦家。 然而管平波不在家。 管大伯傻傻的看着门房,良久,噗通一声跪下,不住的磕头:“太爷!求你通传一声,求你告诉奶奶,当日是我禽兽,是我不要脸。” 说着往自己脸上啪啪的扇着巴掌,“我知道错了!如今一家子没了活路,还求奶奶开恩!做牛做马都愿意,只求活命!” 门房忙不迭的避开,又去扶管大伯,急道:“奶奶当真不在家,她去了石竹,还没回来哩!大伯休急,我进去告诉老太太一声,也是一样的。 你等等。” 门房不敢惹窦向东心尖上的管平波,略略安抚住管家人,一溜烟的跑进去报信了。 管钊想起往日仇怨,心一寸寸的变凉。 可他们除了投管平波,再无它路。 肖金桃接到信,冷笑:“当日既做绝,今日何必来求?” 宝珠妈笑劝道:“管奶奶素来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叫的响,哪里又真小气了?二老爷那般待她,她照例让张和泰带了小姐的画像回来与二太太瞧。 还仿着小姐的语气同二太太讨赏。 只怕对着娘家,也是一样的。” 肖金桃想起管平波写的那封赖皮信,就喷笑出声。 分明是她自己想吃泡螺,竟推到甘临身上。 甘临一个奶娃娃,吃什么泡螺?她还没长牙呢! 肖金桃想要死死拢住管平波,就不好做的太过。 唤了人来,吩咐道:“出去把那不要脸的老狗打一顿,随便那处腾出个屋子扔进去。 一日按着人头给些口粮,别饿死就行。 他们倘或觉得日子苦,自己做工做活,都别理会。 日后平波回来,她愿意好生养,随她;愿意报仇也随她。 平波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她家的事,我们少插手。” 家丁应声而去,喊了几个人出门把管大伯并管钊兄弟打个鼻青脸肿,撵到城中窦家的一间临街的旧屋,便撒手不管了。 管家生了个好闺女,于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然而还有千千万万的农民,没有前路。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唐朝聂夷中的《伤田家》,道尽了百姓心酸。 整个洞庭流域的百姓开始混乱、逃亡。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疾驰入京,圣上打开一看,上面分明写道:“鄂州反了!” ======= 第124章 炒盐 窦向东看着眼前收税的胥吏哈哈大笑。 窦家以银针起家,以船运攒资本,以私贩盐铁而暴发。 论起田产来还真不算多,不过随波逐流的弄了十来顷。 便是按照朝廷翻了几倍的军饷来征收,顶天也就二千两。 胥吏居然开口就是五万!窦向东不得不佩服洪让的胆量。 鄂州郡已是接连造反,朝廷莫不是不把天下弄的寸寸焦土不心甘?或者洪让就想用这般伎俩掰倒窦家?这货当真是朝廷命官做久了,全不知天下形势了! 冷笑着对胥吏道:“我活了几十年,都不曾听闻十倾田要收五万的税。 我连田带谷子加起来,都不值五万,你们也盘剥的太过了些。” 胥吏从来是本地人,与窦向东乃旧识,却是两家子不大对付。 笑眯眯的道:“老员外何必同我撒性子?我不过是个送信的,知州说多少,便是多少。 也不独为了田土,老员外在洞庭湖上那么大的营生,漫说五万,翻倍都是轻轻巧巧,只看愿不愿意罢了。” 听着胥吏的机锋,窦向东眼皮都懒的抬。 跟一个胥吏磨牙,没得掉价。 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茶,再没半句解释,唤了长随刘耗子道:“送客!” 胥吏还待说什么,刘耗子直接把人扔出了门外。 胥吏无法,摸摸鼻子,回去报信了。 洪让听了胥吏的回报,露出一个笑。 他早料到窦向东不肯给。 真说起来,哪一回打仗,商户无需“自愿”捐厘金的?五万两对窦家而言,已算相当厚道。 便是程绍在此,怕也是至少这个数。 数额不多,洪让却故意派了个刺头胥吏。 要的便是窦向东反感,顶好怒而抗捐,他才有手脚可做。 五万两,寻常人家几辈子都花销不完,然搁在朝堂上,只好说杯水车薪。 洪让压根不把五万两放在眼里,他盯上的是窦家全部的财富。 早在去年底扳倒程绍,发现窦家巨富又在朝中无人候,他便一直打着坏主意。 与窦向东在雁州的几次冲突,让他心生警觉。 固然卫所颓废,然窦向东的私兵凶猛,是不争的事实。 天下纷乱,有钱有粮的窦向东想发展实力太过容易。 想要夺取窦家,须得在其羽翼未丰时动手。 他便想出了这般计谋,五万两都不愿出,其心可诛! 晋王想夺嫡,桩桩件件都要钱。 一则是收买人心钱最好使;二则是剿匪花销巨大,朝廷入不敷出,晋王倘或能奉些钱财,解圣上之忧,何愁将来?可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天下至富不过盐商,雁州盐矿在九州还排不上号。 然而江南的大盐商数代经营,在官场势力盘根错节,子弟两边下注,在太子与晋王间游刃有余,谁都动不了他们。 再有,许多豪强家宅颇丰,奈何他们本就是官宦人家,晋王拉拢人还忙不过来,怎会得罪?大盐商动不了,官家豪强不能动。 屠刀砍向哪个,已不言自明。 雄霸巴州的窦家也不是软柿子。 倘或朝廷强势,区区一个地方富户,不值一提。 奈何如今朝廷日渐衰微,想作弄窦家,便不好太简单粗暴。 一个不好打草惊蛇,反倒坏事。 素喜玩弄阴谋的洪让,再次布局。 检举窦向东藐视朝廷、意欲谋反的折子递上,洪让暗暗的调动着卫所兵丁,把钱把粮令他们好生训练,待到朝廷旨意一下,便可一举夺取窦家! 窦向东的眼光,却放去了鄂州。 拥有长江的鄂州,其地理位置非苍梧可比。 以窦家的实力直接打下不是不可,但胜算不大。 如今鄂州群雄并起,窦向东打起了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如意算盘,调集了大量粮草兵器,预备一口吞下鄂州起义军残部,打通整个洞庭。 为日后顺水东进,控制长江做准备。 待拿下应天,便有了三分天下。 那时挥起大旗,九州豪杰莫敢不从。 至于陈朝的官吏么?窦向东不屑的一笑,早该去死了。 石竹境内。 老虎营内干活的号子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因石竹的土匪或是被抓、或是逃亡、或是蛰伏,管平波信守承诺,解开禁令,放开了食盐。 为了换取食盐,各大地主家的大米源源不断的涌入。 老虎营内的伙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 喷香的杂粮饭,稻米占到七成。 之所以没有全部用白米,仅仅是为了营养均衡。 周围的农户哭天抢地的请求加入,战兵营因此扩充了整一个旗队,后勤人员也增添了不少。 但管平波快被气死了! 对着来送棉布的货郎,管平波阴测测的问:“盐涨到一百一十文一斤了?” 货郎笑道:“僧多粥少,自是难免。” 管平波呵呵:“你直告诉我,到底是哪几家在囤盐?”市面上盐多了,价格不降反升,当她没见过炒家? 货郎吞吞吐吐的道:“云寨的杨再林家,姚家村的姚青山家,此外还有左近的刘玉书、以及杨昌恩、龙运成等。” 这些都是石竹县内,数得上名号的大地主。 管平波不接受银钱,她只要粮食、布匹、桐油、猪鬃等实物。 受地主们所托,货郎行会只得冒充从别处进的货,三三两两的来问管平波买盐。 货郎有些为难的道,“实不相瞒,营长不愿把食盐尽数卖与地主们,小的们是有赚头的。 可小的们受了营长的恩惠,不能昧了良心,一味赚水头。 说句到家的话,咱们不是一锤子买卖,我看不得营长吃亏,你何不与地主们直接谈?” 管平波冷笑道:“就我这么个小盐井,还不够他们囤的!我还不知道那起子欲壑难填的狗才,没命的要租子,囤着米等着价格高的时候卖,宁可把米霉烂了,也绝不降价出售。 盐还不比米,不占地方放不烂,他们几十辈子的地主了,有的是钱财,买空了我的盐井有什么稀奇?我当初不卖盐,是要打土匪。 如今没了土匪横行,他们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痛,干起这等绝户买卖来!人没了粮会死,难道没有盐能活?逼的走投无路了,我白折腾了大半年剿匪呢!待到土匪再绑票他们几回,就知道厉害了。 一百一十文一斤的盐价,他们蠢不蠢?没人买这就是个数,不是钱!落袋为安懂不懂!” 货郎干笑:“他们彼此买来买去的,旁人也管不着不是?小的人轻言微,便是同他们说道理,他们也是不理的。” 管平波被噎的半死,她不是没想过实名限购,然而此刻刚好是第一茬粮食收获前的最后一月,也是百姓最艰难的时节。 粮食都快没有了,盐不盐的只能浮云。 即便她限购,只要地主肯拿粮换,必然又回到现状,还叫百姓白跑了这么远。 翻山越岭的,便是没有土匪,也有野兽。 她作孽呢! 管平波想了一回,道:“你知道雁州盐矿么?” 货郎点头:“羊头寨占了盐井之前,那起子土匪更不会煮盐。 时有时无的,很供不上县里的消耗。 就有许多人跑船往雁州买盐回来卖。 不过现在雁州乱的很,我听撑船的兄弟说,十个有九个买不到平价盐。 倘或按着市价买,回来定要折本。” 管平波道:“就这样,这个月也跑出去几十艘船去外头运盐了。” 货郎道:“他们跑也白跑,为的就是高价盐去的,便是买到了,回来也定不肯降价。” 管平波道:“他们爱降不降,你们的人都给我去宣扬宣扬,我能不要钱的拿到雁州盐,别怪我不警告他们,再这么玩下去,我拖几十船盐回来怼死他们!” 货郎惊愕道:“营长不是雁州人吧?” “我是巴州人。” 管平波凉凉的道,“但你们就没想过,我为什么初来此地,首夺盐矿?又为什么羊头寨抓了那么多壮丁没日没夜的煮盐,还不如我的绞盘好使么?没有家学渊源,谁家十几岁的小娘子会这般轻巧的煮盐?你要他们跑船的去打听打听,雁州盐矿是谁家的!我们家盐也有,船也有,他们再囤盐试试?到时倾家荡产,可别怪在我头上!” 货郎有点看不明白管平波怎地有粮不赚,操心起百姓的盐来。 说是怕土匪,可人没盐吃就没力气,老虎营个个吃的膀大腰圆,怕他们个卵。 然而这女人打一开始出现在石竹就很是奇怪,货郎想不通也就不想了。 老老实实装了盐,自去传话。 管平波吐出一口浊气,当真是不到古代,不知地主之可恶。 百户所的一千亩良田带二百亩山林,被云寨的大地主杨再林侵吞她正要去收拾,地主们就玩起金融来!想到那一千亩地,管平波就恨不能把孟志勇从坟里扒出来再打死一回!整整一千亩良田!因为畏惧土匪与地方势力,只敢在左近耕种,搞的百户所穷的要饿死了一样。 若不是孟阳秋同他说百户所昔日的风光,她还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人因懒的转脖子上的饼而饿死!一个军屯,到底是怎么沦落到土地被地主侵吞的?那种玩意也配叫军人!?管平波咬牙切齿的想,都给我等着,早晚收拾了你们这群王八蛋! 打发走货郎,管平波见天色不早,便往屋中走去。 突然!后背猛的窜出一股寒意!敏锐的直觉立刻报警。 余光分明看到一个战兵手执匕首,向她猛扑过来! 不远处的雪雁瞳孔一缩,厉声尖叫:“奶奶!!!” ================ 第125章 刺客 管平波左腾一步闪躲,飞快的抱肘抓住来人手腕,紧接着转体旋压,利落的将人摔在地上,同时折腕夺下了匕首,用力扔去了几米之外。 那人一惊,万没料到管平波有如此快的反应。 然而他也不弱,就地翻身,顺势横扫!管平波躲闪不及,右后侧狠狠的挨了一下。 管平波以肘撑地,铲其下盘,他却不闪不躲,又猛扑过来,欲取管平波的咽喉。 突然,砰的一声,后背一阵剧痛。 却是左近的战兵从后袭击,接着一大群人冲上前,把人团团围住! 谭元洲赶了过来,一把将管平波拖出战场,忙问道:“要不要紧?” 管平波额头上冷汗层层,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痛的。 幸亏方才那人拿的是匕首,这般武艺,倘或用的是大刀,她可就交代在此了。 民风彪悍之处,果然不能掉以轻心。 谭元洲急道:“伤着哪儿了?” 管平波没理谭元洲,而是对战兵们道:“抓活的,别弄死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拆了腰带,把人绑了,又往他嘴里塞了一把土,防止咬牙自尽。 管平波见状,命人拿了根麻绳来,现场教学,来了个8字型捆绑,确保其逃脱不得,才道:“拖去审讯室。” 谭元洲阴沉着脸道:“吊起来,等我去收拾。” 管平波笑道:“你就只知道血肉横飞,何必那么粗暴,直接关他三天小黑屋结了。” 新来的还当管平波心软,最先入老虎营的几个后背登时窜出一股寒意。 休说做了俘虏,便是日常惩罚,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的折磨,比军棍恐怖多了。 然而谭元洲不同意,低声道:“要关也打了再关。” 管平波笑道:“人呐,天生都是会说谎的。 你打他,他满嘴胡话,还得花心思分辨。 我们又不着急,且关他几日,审明白了再打再杀,岂不方便?” 谭元洲见管平波身体僵直,料定她受了伤,担忧的问:“我送你回屋?” 管平波道:“哪里有这般娇气了?不过些皮外伤,同你们练习,日日都要摔的,回去擦点活血之物便好。 你且去忙吧,我这就回去了。” 谭元洲哪还有心情干别的,寒声道:“是要去忙!我倒要瞧瞧是哪个不要命的弄进来的人!”说毕,转身往王洪处飞奔而去。 管平波的后腰传来阵阵痛楚,轻微皱了皱眉,忍着不适回到屋中,自脱了衣裳查验。 后背好一团青色,翻出田七泡的药酒来边揉边用指腹试探,又缓缓的摆出几个动作,皆无剧痛,便知无甚大碍。 轻吁口气,这辈子的身体,先天不足,后天失调。 无论是身高体重还是爆发力,皆不如前世。 便是技巧足够好,遇上了好手,难免吃亏。 管平波把药酒扔回笸箩里,叹道,罢了,能有一米六也算不错了,此时女眷的身高可是平均只有一米五的。 她要是只有平均身高,今天不死也残,知足吧!到底吃了亏,腰背疼痛、心中郁郁,独自趴在地板上生闷气,默默寻思着避免自身短板的方法,便是陆观颐进了门,也一言不发。 谭元洲冲到王洪的办公室,把负责招人同时兼任第四旗队长的王洪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又搬出档案,翻的哗啦啦的响。 翻过几页方记起还不知那人叫什么名字,怒火冲天的喝道:“去把他一个队的都给我喊进来!” 八大金刚里就没有好性子的,王洪吓的半死,生怕谭元洲拿他出气,屁滚尿流的跑到外头,把四旗队第三小队的人都喊了进来。 方才有人刺杀营长之事,在营中炸开。 时下株连乃常态,第三小队的人战战兢兢的走到办公室,腿肚子都在抖。 休说可能遭受打杀,便是只想到撵出去三个字,就人人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中。 为了营中的饭食,是死都不想出去的。 一行十一个人立在办公室的檐廊下,谭元洲忍气问道:“那人是谁?什么来历?你们可知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一个叫侯勇的人身上。 侯勇乃第三小队的狼筅兵,被众人看着,险些尿了裤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我也不熟,就就就同他多说过几句话。” 谭元洲盯着侯勇,问:“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侯勇道:“他叫江今北,是葫芦寨的人。 葫芦寨去岁被流民吃了,他逃了出来,没了营生,才来老虎营讨饭吃的。” 谭元洲一听便发现了问题:“既然都被吃了,你怎么知道他是葫芦寨的人?” 侯勇道:“他说葫芦寨的话!我娘舅是葫芦寨的,我听得懂。” 说着又哭丧着脸道,“我舅舅家都是老实人,我才多同他说几句话的,真不知道他想杀营长!” 谭元洲又问:“葫芦寨有人做土匪么?” 侯勇垂头丧气的道:“我不知道 ……” “谁做的保人?” 侯勇听得这句,汗毛直立。 脚底一软,就噗通跪下,连磕了几个头道:“他们问我知不知道葫芦寨,我说知道,我听他说葫芦寨的话,就说他是的。 我真不知道他要杀营长,百总大人……我……我……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饶了我一条狗命吧!” 谭元洲又问了一圈,皆无有用的信息,心中愤怒更甚!自家营中,本是最放松的地界,哪里知道出了内鬼。 不仅管平波受伤,营内立刻就要人心惶惶。 再加上既出了事,新来的难免再梳理一回,更加剧恐慌。 又想起方才惊险一幕,非管平波反应及时,只怕此刻已命丧黄泉。 老虎营杀了几个月的土匪,结仇海了去了。 此事必要严查!谭元洲强行压住怒火,嘱咐王洪道:“不独战兵营,连后勤一并审。 哪个村哪个寨的,核对名册,互相作保,再派人去他们村详查!从今日起,停止一切对外招募。 待把此事审出个水落石出再提!” 王洪唯唯诺诺的应了。 谭元洲又喝道:“叫你们相互作保,本有保全彼此的意思。 侯勇不认得人,也敢胡说八道。 此回初犯,饶你一死。 自去李队长处领四十军棍。 再有下回,不管是哪一个……”谭元洲狠戾的道,“杀无赦!” 侯勇逃得一条命,脚软的爬都爬不起来。 队友踢了他两脚,才勉强磕头谢过。 一队人都吓的不轻,互相拉扯着,退下了。 谭元洲再四跟王洪强调了政审的重要性,方去看管平波。 管平波屋内围着一圈人,韦高义等人都齐聚在此,有说有笑的,看来是不要紧了。 谭元洲松了口气,自捡了块地方坐下,听管平波教他们如何有效的捆住人。 一面说还一面拿绳索示范,与平日无二。 教课完毕,管平波笑呵呵的拿手勾着元宵的肩,与众人一齐去排队吃饭,以昭显营长尚且活蹦乱跳,下午不过虚惊一场。 老虎营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不大明白管平波一个小女子如何能令谭元洲俯首帖耳的,此刻也都服气。 彼此用夹着浓厚方言的官话,连说带比划的模拟了一回刺客与反击,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刺客从小黑屋被提溜出来时,浑身发软。 说是关三日,实则只关了一天一夜。 然而没水没饭的绑了十二个时辰,铁打的人都蔫了。 何况拖进小黑屋的路上,好几个人对他下了黑手,痛楚消耗着体能,更觉的四肢无力。 双手双脚被铐住,等待着审讯的到来。 没等多久,管平波带着谭元洲来到了审讯室,看守的人退出室内,顺便带上了门。 老虎营在扩张期间,新人又全部重新政审,十分忙碌。 管平波便没有废话,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刺客有气无力的道:“我既落到你手中,要杀要剐随便,讲那么多废话作甚?” 管平波亦笑道:“杀和剐还是不同的。 何况我总也要知道个缘故,日后才好防范。 倘或你能说服我,放了你也不是不行。 我自问除了土匪,少与人结仇,你混进来刺杀,不至于是为了逞英雄吧?” 刺客嘲讽一笑:“你杀了我兄弟,我要报仇,便是缘故。” 管平波点头:“我杀的土匪多了,你兄弟是哪个?” 刺客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啪的一声,谭元洲的马鞭直抽在刺客的肩上,带起一小串血珠。 刺客闷哼一声,却是来了脾气,不肯再说话。 管平波从来不是善男信女,人家都要杀她了,她是半分圣母心肠都没有的。 冷漠的看着谭元洲用刑,顺便插上一句嘴:“酷刑我知道的就有好几十种,你死扛着也无用。 老老实实招了,我留你全尸。” 谭元洲冷笑道:“我看拿去做解剖,拆成几百块甚好。” 马鞭交错的落在后背上,刺客忍不住连连惨叫。 不多时,谭元洲停下,舀起一瓢盐水泼在刺客身上,把刺客激的浑身一抖。 才慢条斯理的道:“想说了么?” 刺客大口的喘着气,似乎这样可以缓解些许痛苦。 盯着管平波的眼,良久,才道:“你为什么要杀不相干的人?” 管平波道:“我杀的人里,没有无辜。” 刺客心头火起,呸了一声:“难道你就无辜了?你不也一样杀人如麻!” “哦。” 管平波淡定的道,“然后呢?你来替天行道了?” “没有天道,我替又何妨?” “你是土匪吗?” “你不是土匪吗?” “我没伤过百姓。” “他妈的谁闲的没事去搞穷鬼!”刺客冷笑,“你不伤百姓?你可知你封闭了盐矿,多少人没盐而死?多少百姓为了求你一口盐,死在抓土匪的路上?你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跟我们有什么区别?天道好轮回,你今日,早晚有一日,你也是这般下场。” 说毕,虚弱一笑:“爷爷我先行一步,在阎罗殿等着你一起下地狱,如何?” 第86章 留人&笨蛋&打输 第126章 留人 管平波轻笑出声,刻薄的吐出了两个字:“孬种!” 行走江湖的人,最恨这两个字!刺客脸色一变,欲要骂回去,管平波却接着道:“去年腊月一战,我老虎营三十五人战死二十人,何其惨烈。” 眼睛轻蔑的看向刺客,然后道,“而羊头寨留下的妇孺,毫发无伤!” 刺客怔了怔,没能理解管平波的意思。 “我的确杀人无数。 也不敢说我杀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个决策,都不曾伤及无辜。”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的双手都沾满了鲜血。 管平波站起来,走到刺客跟前,居高临下的道,“但,没有任何一次,我把手伸向了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恃强而不凌弱,就是我与你们最大的不同。” 说毕,毫不留情的再补一刀,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我有办法养活自己,养活我的人,而你们不能。 你们如此愚蠢,我怎敢与尔等相提并论?” 刺客登时被梗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虎营确实没有过劫掠,反而军纪极严。 他混进来的第一日,就有一个脸上带疤的女人足足宣讲了半个多时辰的纪律,还把其编成了歌,没学会唱不能正式加入。 那时在他心里,就有个奇怪的念头,老虎营到底是土匪?还是评书里的岳家军?可是抱着必死决心来的他,没去问过答案,现在也无须问了,横竖刺杀失败,必死无疑。 管平波不是来打嘴炮的,辩赢了土匪毫无意义。 坐回凳子上,悠然的道:“人,有七大关节、二百零六块骨头。 先用夹板把关节一一卸掉,再用铁锤顺着趾骨一节一节的往上敲。” 管平波慢条斯理的道,“骨头一块块粉碎性骨折,但脏器没有受损,你还活着。 穷乡僻壤之处,没有凌迟好手,也只得用此等笨办法了。 按照你的体格,保管能撑五六天。 想试试么?” 配合着威胁,管平波曲起手指,敲击着桌面。 约两公分厚的杉木板拼接的桌子,看起来不上档次。 然而却能敲的比整块的厚实木板更响。 审讯室里十分安静,砰、砰、砰的敲击声,回荡在狭小的室内,轻轻震动着刺客的胸腔。 不重,却似几根钢针,直插进他的肺里,呼吸困难。 良久,管平波给了刺客一个台阶,再次问:“你叫什么名字?” 刺客的喉结动了动,终是不愿真的不得好死,缓缓道:“江今北。” “你的兄弟叫什么?还有同伙么?” 刺客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追杀我们的,并非只有百姓。 老百姓三三两两的,便是想抓我们也没法子。 你不卖盐,百姓怨声载道,可那起子懦夫,没人鼓动也只会熬着,一直熬到死。 是好几个与我们有仇的地主,说只要抓到我们,就可减免地租。 又有盐吃,又有地租减,还有人出主意拿章程,我们才被逼的死的死,散的散。 不然就凭你不卖盐根本没用!他们饭都吃不饱,抓个蛋的土匪。” 说着冷笑,“地主没一个好人,我等着看你们狗咬狗的一日!” 又是一个失业农民么?土匪的构成有许多种,而失业农民无疑是让人最同情的一种。 似李德元那种杀人越货强抢民女的玩意,怎么弄死都无任何感触。 但对着这帮仅仅因为想活下去而走了歪路的人,杀起来总是难免沉重。 管平波有时想,若当时练竹没有路过,她会不会杀了大伯全家?说实话,她自己也不知道。 被逼到绝境的人,暴虐也不过一瞬间。 抽回思绪,管平波道:“你要是没杀过无辜,只报个仇抢个商户的什么的,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谭元洲脸色微变,忙在桌子底下踢了管平波一脚。 管平波笑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刺客惊愕道:“为什么?”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管平波道,“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 但我要核实你的身份,确认你没干过坏事。 所以,即便你达到我放人的要求,也得关上一阵子。” “你不计较我杀你?” 管平波用胳膊撑着下巴道:“你杀的了么?” 刺客:“……” “我耐心有限,给你半刻钟,所有事交代清楚。 不愿交代我当你认罪,立刻拖出去砍了。” 刺客稍作犹豫,才道:“我叫江今北,姚家村人。” 谭元洲冷笑一声:“贵村人才济济,土匪层出不穷呐。” 管平波皱眉:“你兄弟叫田威?” 刺客愣了愣,管平波通过悬赏,抓了好几十个土匪,难道她每一个都记得。 管平波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刺客道:“那你不是应该叫张金培么?” “对!江今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刺客有些奇怪的道,“我在道上没什么名声,田威也不会出卖我。 你竟听说过我?” 谭元洲:“……” 管平波:“……”江今北……张金培……这特么算不算普通话不标准引发的惨案?她们之前去姚家村没找到人,结果人家大大咧咧的送上门来,竟因口音问题没有发现,这都叫什么事!抽抽嘴角,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不一时,外头送了田威留下的鬼画符进来。 管平波接过,放在了张金培面前。 张金培看着那张画,脸色剧变。 管平波撇嘴道:“田威个骗子。 说姚麻子两个女儿漂亮,买了进来不亏。 结果人来了,两个黑丑丫头;又说他兄弟没干过土匪,功夫却好,补入战兵营不亏。 结果你土匪干的倍儿利索。” 张金培呼吸急促,瞪着管平波:“田威到底怎么死的?”你为何会用如此熟络的语气提起他? 管平波淡淡的道:“我杀的。” “为什么!?”张金培难掩激动,他不理解管平波与田威的关系;也不理解田威留下这幅画的含义!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个知道的秘密。 田威真的出卖了他?甚至为了抓他帮老虎营设下了圈套?老虎营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管平波道:“他托我照应你。” 张金培不信。 管平波摊手道:“老虎营的饭好吃,他大概觉得你应该喜欢。” 张金培的双手,紧紧抓住束缚他的铁链,直抓到关节泛白。 良久,才略略平复情绪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托我照顾你。” “他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个好人。” 旁边阴沉着脸的谭元洲险些被这句话给逗笑了。 管平波瞥了谭元洲一眼,又扭头问张金培:“这图什么意思?他说要你告诉我。” 张金培显然刺激太大,还没缓过神,有些心不在焉的道:“村外一座山,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道,钻进去,可以找到一条溪的支流。 很细,但有水,便有许多蕨菜。 走到尽头,是几块大石头。 溪流就从石头缝里流出来。 石头上面,有一颗野生的桃树,桃子很酸。 还有猕猴桃,猕猴桃很甜……”说着,想起了小时候。 他们两个人找到的地方,所以每一次收获都比同村的小孩多。 猕猴桃可以挑到云寨去卖钱,换回好吃的麦芽糖。 可惜小孩子总是天真,以为那里真的没有别人知道。 实际上大人一直知道,于是在日子越来越艰难的时候,大人的镰刀砍向了猕猴桃的藤蔓。 因为藤蔓很高,不砍下来不方便摘取。 再然后,猕猴桃消失了。 低下头,看着昏黄的纸面上,仿佛看见了两个不识字的孩子,用拙劣的笔法,无数次在沙地上描绘着曾经最幸福的所在。 猕猴桃死了、蕨菜死了、野葡萄树死了,田威也死了……什么时候轮到他……去死? 管平波起身,往门外走去。 谭元洲跟上,待出了关押犯人的地方,忍不住问:“真要放了他?” 管平波道:“身手很好呐,我舍不得杀。” 谭元洲严肃的道:“营长!” 沉默了好一会儿,管平波又道:“再说我答应过田威。 人不能言而无信。” 谭元洲道:“你放了他也就罢了,若要留下他,你想没想过怎么跟营里的兄弟们交代?刺杀你的人都能放过,那别的事呢?” 管平波道:“田威的故事、姚麻子的故事,不都编成了戏,给大家演过么?除去你们依附窦家而活的,整个营里,没几个不被地主坑的。 他们若赶的上心善的地主,也不到老虎营里来了。 因此他们自能感同身受。 何况,日后打仗少不得收些俘虏,到时那些人不独试图杀我们,且定然杀过我们的人。 自古降将多如牛毛,从一开始就小气巴拉的,我们将来要不要做大?” 谭元洲还是不爽:“他差点就杀了你!” 管平波无奈的道:“都说了不要这么小气!” “你腰伤好了没?” “没事了!”管平波翻个白眼道,“你怎么比观颐还啰嗦。 越来越不像个爷们了!真奇了怪哉,我们营里便是女人,也是女汉子,你叫谁传染的啊?” 谭元洲:“……” 管平波思路转回,又道:“先别忙着放人,叫麻子嫂去认一认。 倘或他要走,确认了身份放了便是。 倘或他想留,不把他们那窝土匪交代清楚,是再不能的。 我家白米饭,是这么好吃的么?” 见谭元洲还没开脸,管平波拍拍他的肩,安抚道:“好了,白长了这么大个,心眼没跟着大点。 准你去揍他一顿,别下手太狠就行。” 谭元洲咬牙切齿的道:“我比较想揍你。” 管平波大笑:“来呀来呀,趁着你的擒拿术还没练到家,且先叫我占几日便宜再说。” 谭元洲站在原地,看着管平波一脸挑衅的表情,顺了好半日气。 这死丫头都当妈了,难道就一点也长不大吗?我真他妈的眼瞎!靠! ================== 第127章 笨蛋 管平波莫名其妙的看着谭元洲扭头走人,想他大概还是担心自己,便估量着思想工作不大好做。 她不是非要留下张金培,老虎营不至于连个身手好的人都寻不着。 但她也的确不想道貌岸然的抓到个土匪就杀,田威是无辜百姓害的太多,不得不杀,否则法制一开始就没法确立。 但法律,无非是公序良俗的升级版,是人类在社会活动中为了保持群体的最大利益化,而相互制约博弈的结果。 因此公序良俗的标准一直在变,古代三从四德是公序良俗,现代男女平等是公序良俗。 人类文明程度的不同,会导致社会意识形态的不同,继而影响到公序良俗,最后形成风格迥异的法律。 所以,要建立一个政权,不能够脱离百姓的真实诉求。 在审理土匪中,是否要杀的判定标准便是“伤及无辜”。 这个无辜,非文明社会的无辜,而是此时的。 比如说即便姚青山的儿子年仅十岁来不及作恶,但他不“无辜”,因为在此时,父债子偿是公序良俗。 在现代人看来当然是不对的,然而任何一条规则能如此长远的实行,必然有其道理。 父债子还的道理,便是父为子纲。 父为子纲的源泉,则是父亲有义务养育孩子、替孩子娶妻、给孩子留下遗产。 这便是父慈子孝的真正含义。 劳动人民是朴实的,一条看似无理的习俗,总能在背后揪出其利益链条。 在农业社会,男人制定规则依靠的就是生产力。 儿子可以不遵守规则么?不能。 因为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逃过被掐死的命运,能活下来,的确是要感谢父母的。 令人毛骨悚然的郭巨埋儿,恐怖的不是为了孝心而杀害儿子,即便是古人也纷纷表示过此事不合常理。 真实其实比“孝”更可怕。 一直到近代,朱德谈起被溺杀的五个弟妹,都是平静的。 不是他心如铁石,而是实在太常见,常见到了麻木。 想要改变这一切,靠的只有发展生产力。 在发展生产力的过程中,管平波能做的仅仅是在现有的法律基础上,往前稍稍推一小步,而不是照搬后世的法律,理所当然的觉得所有人都应该遵守她的规则,那不是法制,是智障,或者说愚蠢之极的傲慢。 因此,田威该死。 因为他不奸淫那些女人不会饿死,但张金培未必。 劫掠富商是为了活,刺杀她是为了义,都符合此时的生存规则与道德。 管平波放出去的悬赏名单里,没有张金培。 就代表着他至少没有祸害太多的人,所以没有多少人举报过。 当然有狡诈的百姓为了私仇提供假消息,管平波从不采纳孤证。 在田威推荐张金培之后,她去查过记录。 唯一举报过张金培的,恰好就是姚青山。 田威绑票过姚青山的儿子,并且在得到钱财后把孩子杀掉。 此事主谋是田威,胁从自然有张金培的一份。 还有没有其他人,就看张金培愿不愿意说了。 管平波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麻子嫂唤了来,开门见山的问:“你认识张金培吧?” 麻子嫂一脸茫然。 语言不通会造成很多问题,麻子嫂的汉话说的本就不好,官话才刚开始学,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尚处在几乎听不懂的状态。 管平波说的是云寨的方言,但提到名字时,分辨尤其困难。 管平波只得加以注解的道:“就是田威的兄弟。” 麻子嫂才恍然大悟:“江今北啊!是我们村的。” 管平波:“……”果然他们村的方言发“江今北”么…… 麻子嫂忙问:“他犯了什么事?” 管平波笑道:“他来几天了,你没见过他?” 麻子嫂摇头:“我都在制衣厂,没空哩。” 管平波想想也是,两个孩子关在学校里,麻子嫂则在制衣厂。 老虎营的每一个人都很忙碌,能吃饱饭的代价便是劳动法都剁了喂狗。 日未出而作,日落且暂不能息。 麻子嫂初来乍到,无家可归,带着两个吃闲饭的拖油瓶,她必须比旁人更努力,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有用,才足够安全。 管平波笑笑,换成拉家常的语气道:“我看他身手不错,听说也是姚家村的,就问问你,看他人品好不好。” 麻子嫂低声道:“他也做过土匪……” 管平波点头:“我知道。 前日演的戏你看了吗?” 麻子嫂道:“看了。” 管平波笑道:“田威也挺可怜的,对吧。” 麻子嫂眼圈一红,嗯了一声。 管平波叹道:“戏里说明白了,杀他是因为他做了恶,不是见土匪就杀。 即便杀他,也不是砍头。 张金培是不是土匪不要紧,你告诉我,他有没有跟田威一样强抢民女、祸害百姓。 我可是知道有些土匪,没事进到百姓家中,见什么抢什么的,连棉衣都不放过的。” 麻子嫂道:“他老婆才病死,他哪里敢抢别的女人。 他老婆活着的时候泼的很,我们村的女人,就属她最能打。” 管平波:“……”论娶个悍妇的好处…… 麻子嫂又弱弱的道:“他和田威都很好的……放给我们交租子的钱都不要利钱的……”麻子嫂其实不大懂什么土匪不土匪,她的世界很小,她只知道去年底没有田威的帮手,无法续租的他们恐怕早已饿死。 姚麻子答应姚青山去抓田威,村里人都朝他家吐口水,骂他们忘恩负义。 可是家里已经断了炊,邻居家也借不到粮,不接受姚青山的粮食,她们依旧要饿死。 麻子嫂眼泪扑扑的落,到了老虎营,能吃饱饭的时候,就会时不时的想,麻子的死,是不是报应?老天的惩罚,还会降临在她们母女身上么?可他们不这么做,又能如何呢? 管平波递了块帕子给麻子嫂,平静的道:“张金培想替田威报仇,所以混进来刺杀我。” 麻子嫂脸色发白,想起方才说的话,忍不住轻轻颤抖。 管平波安抚道:“没事,他又打不过我,倒是叫营里的兄弟们一顿好打。 我之前不知道他的身份,把他关在牢里。 既然你们认识,就去看看他吧。” 麻子嫂方才记得呼吸,不知所措的道:“我……去看他什么……你要杀他么?” 管平波摇头:“不杀他。 这事你不用管,有李玉娇处理。 你们是同乡,可以去看看他。 你不愿意去也行。” 说毕,就把麻子嫂打发走了。 麻子嫂走出办公室,站在院里天人交战。 原来这两日营里吵吵嚷嚷的说营长被刺杀的事,竟是张金培干的。 麻子嫂心里把张金培恨了个死,倘或管平波死了,她一个带着俩拖油瓶的寡妇,如何活的下去?可是又有些难过,张金培和田威最好,田威,对他们家着实是有恩的。 想了许久,回头望了望办公室,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见管平波趴在桌上写写画画的身影。 心里盘算了一回,觉得管平波素来对女眷和气,去看张金培,她应该不会生气吧? 良久,才下定决心。 先回到自己房中,从箱子里捡出两块最小的麦芽糖,又想了想,换成了大些的,再摸出两颗红枣,揣到袖里,往牢房里去。 张金培已经被关进普通的单间,见了麻子嫂,愣了好半天:“你怎么在这?” 麻子嫂道:“麻子临死前,把我们娘三个卖给营长了。” 说着露出手腕上的银镯子道,“营长说营里暂时没有铜钱,这个就算卖身钱。” 又低声抱怨道,“你怎么朝营长下手,她若死了,一营里的人都要饿死,你作孽呢!” 张金培呸了一声道:“有奶便是娘的狗娘们!我可是听说了,田威就是你男人抓的!没有他抓住了田威,我犯得着混进来杀人?” 麻子嫂无话可说,默默垂泪。 张金培见人哭了,不好同个女人计较,没好气的道:“你来做什么?” 麻子嫂慌乱的从袖中掏出糖和红枣,道:“给你吃。” 张金培看着手中的东西,好半晌才道:“你哪里得的?” 麻子嫂道:“陆知事给孩子的,不舍得吃,就攒下了。” 张金培干涩的问:“你是来给我送行么?” 麻子嫂茫然道:“你要走么?为什么要走啊?老虎营多好!天天能吃饱饭,还有肉吃。 我们现在就在忙冬天的被褥和棉衣。 雪雁说了,每个人都有棉衣呢!是真棉花,不是麻絮。 雪雁是营长的丫头,她说的话肯定是真的。” 张金培:“……” 麻子嫂又劝道:“你去给营长磕个头,叫她饶过你,留下吧。 老虎营难进,你出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张金培无语,姚麻子个倒霉催的,一脸麻子娶不到好老婆,愣是讨了个蠢娘们。 这是他想留就能留的么?他现在要不要去死还不知道好么! 沉默中,夹道外传来一阵铁链响,随即整齐的脚步声从外而来。 不多时,一脸严肃的李玉娇带着两个手执竹板的精壮汉子,喝道:“张金培!” 张金培抬头看着李玉娇。 李玉娇道:“你冒充葫芦寨的人混进老虎营,又以下犯上,违背军令。 稽查队议定,打你六十军棍,你服不服?” 张金培愣愣的道:“然后呢?” 李玉娇忍气道:“嫌少再给你加二十!” 张金培道:“真不杀我?” 李玉娇更气了,咬牙切齿的道:“你以为我们不想杀了你?” 张金培呆了,被人拽出去绑在长条凳上都无知无觉,直到军棍落下,发出啪的一声响。 有些痛,但没有想象中的痛。 六十下很快打完,李玉娇见张金培还神智清明,恨得抬脚要踹,旁边两个忙拉住,一个道:“李队长你冷静!别犯纪律!”另一个人也劝道:“为着他不值当!罚他写检讨就好!不写完不许吃饱饭,他不识字的人,磨他个把月不是小意思,何必动粗!” 李玉娇夺过军棍,往张金培身上一砸,大踏步的走了。 走到门外,气不过,用巴州话大骂:“营长你个大笨蛋!” “骂的好!”路过的谭元洲木着脸下了个评论,“营长就是大笨蛋。” 李玉娇委屈的眼泪直打转儿:“谭大哥……” 谭元洲笑着拍拍李玉娇的头,道:“可她要不是笨蛋,我们干嘛跟着她呢?去吧,别怂,去她办公室当着面骂。” 李玉娇被气乐了:“你干嘛不去骂啊?” 谭元洲道:“我怕被她打……” “啊,对,她一般不打女人。” 李玉娇撸起袖子,“你等着,我喊上元宵杨欣一起,今天不骂的她求饶,我就不姓李!” ============================ 第128章 打输 管平波被李玉娇几个泼货轮番骂的面无人色,便是把那“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的道理,颠来覆去的讲,也难以说服。 巴州悍妇的传统,讲不过又打不过的时候,直接胡搅蛮缠。 看着跟她撒娇耍赖的元宵,管平波又一阵头疼。 如今营内人数渐多,光靠鼓与号已不能满足于指挥。 大军团作战,笛号、喇叭、哱罗、铜锣、羯鼓、摔钹、炮号、缸号为声,各类旗帜为目,以达到明确指挥的目的。 以戚继光的《练兵实纪》为例,一个标准的车营满编是3119人,其中旗鼓就有268人。 现在的元宵与阿颜朵显然都很不够看。 且冷兵器时代打仗时常需要长途行军、野营。 营中混杂女兵,姑且不论体能引发的问题,光因性侵害就十分难避免。 即便在后世,女兵也多从事医疗、通讯等技术行业,而很少作为步兵存在。 只有极少数的特种部队中混杂着少量的女兵。 管平波当然不会搞性别歧视,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体能彪悍的妹纸,不妨效仿后世,搞女子特种部队。 但正常情况下,她还是愿意资源更优化。 李玉娇与杨欣做稽查没问题,元宵与阿颜朵是必得调出来了。 只暂时想不好是放入后勤的哪个岗位。 相比之下,李玉娇就稳重的多。 待元宵闹过了之后,一板一眼的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们来同营长说话,可不单是为了使性子。 日后营长出入,须得带上护卫方好。 便是在营内行走,也不可落单。 何况你曾说过,军营上下尊卑有序。 尊卑不只职称,该有的礼仪不可省俭。 营长没有官威,懂道理的人自是敬你,不懂道理的人难免轻视。 到头来又要罚又要教,岂不是平添烦恼?再则营长为女子,本就容易被人看轻。 新来的人我们要教,但营长也别拖后腿。 往日人少事多,腾不出人手。 现物资没那般紧迫,亲卫就该备齐才是。 原议定各级军官与战兵每月一考,眼看考较的日子临近,索性趁势甄选出忠心又武艺好的,直接补入亲卫队。 才成个模样。” 听得此言,管平波点头道:“你想得周到。 一应规矩,总得立起来。 日后不独我有亲卫,各级军官按等级也都得有。 人的确不大够使,还得对外招聘。 故我不欲多追究张金培。 此地民风彪悍,招兵比在巴州容易,然世间之事,没有只好不歹的。 既彪悍,难免犯点事。 无重大罪责者,只得既往不咎。 你们须明白,对土匪,一则剿,二则抚,恩威并施,方能彻底消灭。 黑与白之间,更多的是混沌不清的灰。 善待好人,惩治坏人,谁都能做。 能管理不好不坏的庸碌大众,才是本事。 我们一同从巴州来,时日不长,经历却多。 你们的后辈源源不断的来,对你们的要求,也就只能水涨船高。 有些事,是很憋屈、是很难以忍受,可老话说的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万事顺遂不过是句祝福罢了,谁当真谁傻。” 顿了顿,管平波又道:“我不恼张金培么?当然是恼的。 可到了我的份上,已不能用自己的喜恶情绪来处事。 好用的人要用,不好用的人捏着鼻子也得用。 等你们管的人多了便知道,根本没有那么多合心意的人。 只好看其长处,忽略其短处。 不然怎么办呢?”点了点元宵的额头,“你习武不认真,我也没想过丢下你。” 又指杨欣,“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我也只能费劲精力的引导。” 最后看向李玉娇,无奈一笑,“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爆了。 你能改了最好,实在改不了,我不也只能忍着你们三个在我办公室大呼小叫,耽误我干活么?” 一言说的三个女孩子都低头不语。 管平波笑笑:“近卫队的事你们找谭元洲商议,我且要忙,你们先出去吧。” 元宵拍手道:“谭百总可放心了,这两日他一直不高兴呢。” 管平波撇嘴:“所以挑唆着你们三个来闹我。” 元宵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掩饰道:“没有,是我们自己来的。” 管平波哼了一声,继续埋头苦干。 李玉娇拉了拉两个姐妹,悄悄退出了办公室。 管平波直写的天色发沉,才揉揉手腕,出门活动筋骨。 老虎营人员渐多,又过了初期最艰难的时刻,战兵营所需要的劳作时间大大缩短,腾出了一个时辰的专职学习时间。 二百多个人按进度粗劣的分作两个班,各占了半边武场,陆观颐轮番授课。 后勤部的人有条不紊的劳作着,他们上课时间是上午,与战兵营错开,方能保证学习工作两不耽误。 巡视一圈,战兵营刚好下课。 明日休沐,此时便算解散,可自由活动,只不许出营。 众人脸上都洋溢着笑。 离吃饭约莫还有一刻钟的功夫,战兵们三三两两的排队上厕所或原地闲话。 军中不禁烟叶,专在下风口指定了一处作为抽烟用。 一大群人挤在那处借火点烟,好不热闹。 谭元洲没和其它人一样急忙忙的散开,他立在原地,闭眼回忆了下陆观颐讲的内容。 过上一遍,方睁开眼。 扫过武场,发现管平波立在不远处发呆,走到近前道:“才有人来报,欲送往巴州的木材已集齐了不少,都堆在云寨城外的河滩上,不日发出。 又有巴州送了许多物资来,暂安顿在云寨,明天使人力运入盐井。 依我之见,盐井始终不便,是时候考虑搬回云寨了。” 管平波道:“陆知事与我商议过了,夏收过后就搬吧。 百户所刚好空着,我们占了现成的地,不用重新修营地,省好多功夫。 正好巴州的人来,送完东西,叫他们顺带把波浪瓦带出去。 把百户所的屋瓦渐渐换了,到时我们搬家也便利些。” 谭元洲想了想道:“有件事早想同你说,一直没空,刚才想起来。 我觉得如今我们后勤人员增多,很不必战兵再下地劳作。 战兵终究是打仗的,都种地叫什么事呢?” “所以我缩短了战兵劳作的时间呀。” 管平波笑道,“除了大型战役,不管什么时候,战兵都不能只做战兵。 固然调配得当,供养一部分人安心作战不是问题。 但你想过没有,战兵是要退役的。 种地或旁的劳作,不独是缓解后勤压力,还有学习先进的种植、百工技术。 将来,这群人退役,聪明些的能做行政官员,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 便是笨些,也可以好生养活自己。 生命是无价的,凭哪个朝廷、匪寨,其实都出不起买命钱,我们也不例外。 没有人愿意打仗,没有人愿意去送死。 所以我们在军饷与荣誉之外,还得尽可能的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让他们贱卖的命,显得值钱那么一点点。” 说道此处,管平波不由一阵叹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 即便她不生野心,老虎营的人也可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在乱世中失去一切。 但既入了老虎营,既做了她的兵,她就得有感激之情,而不能理所应当的觉得那一碗饱饭那些铜钱,就能买一条鲜活的生命。 爱兵如子,爱民如子,是帝王必须具备的心胸。 因为帝王的伟业得由万千人的血汗成就。 占尽了便宜的帝王,若不能让手下跟着喝汤,那便离亡国不远了。 双赢是刚需。 有时候想想,果真是大奸若忠,经典中的煌煌大道,背后隐藏的是普通人读不懂的私心与残酷。 但若真能做到,终究是能惠及大多数人的,也不能说尽是心黑手狠脸皮厚吧。 聊完正事,管平波突然狠狠踩了谭元洲一脚:“报被唠叨一下午的仇!” 谭元洲收回脚,猛的出招!管平波不妨,登时被扫落在地。 翻身而起,一个摆拳过去,谭元洲用手臂挡住的同时,屈膝冲腿攻向管平波的腹部。 管平波侧后一步躲过,起右腿横踢,却被谭元洲抄抱小腿,抓握住了她的脚跟。 管平波一惊,拔腿已是来不及!谭元洲左脚后撤,借着管平波向前的冲力,往后拧拉,划了个弧线,漂亮的将管平波摔倒在地,右脚利落的踩在了她的小腹上。 管平波动弹不得,毛都炸了!谭元洲那王八蛋,什么时候把她教的的“涮腿踹腹”练的如此熟练了?左脚踝被他提着,小腹被他踩着,完全无力反抗。 武场内的人反应过来,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往日被管平波虐过的人尤其喊的卖力。 韦高义更是大笑着道:“哈哈哈,终于有人能打赢师父了!谭大哥威武!” 潘志文举起拳头道:“附议!” 石茂勋怪叫着道:“谭百总别藏私,教我!教我!” 谭元洲原有些得意,见管平波沉着脸,顿时心虚,忙把人放开,伸手扶起,问道:“可是前日的腰伤未愈?是我趁人之危,对不住了。” 谭元洲约一米八三的身高,乃窦向东亲挑选养育的打手,其天赋自不消说。 以前打不过管平波,纯属武学衰落已久,不曾有效训练,才叫管平波钻了空子。 从去岁跟着窦宏朗南下,管平波就一直指导他,次后更是倾囊相授。 他本就条件好,又练的努力,打过管平波是早晚的事。 何况他此回算半偷袭,加之管平波的确腰伤在身,多少影响发挥。 但此为开端,定能越发熟练。 武学一道,一力降十会,不得不服。 管平波郁闷的站起来,十分不爽的又踩了谭元洲一脚。 谭元洲不敢躲,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又陪笑讨好的道:“待你腰好了,咱们再比一场。” 管平波看谭元洲小心翼翼,反倒笑了:“你这么大个,打不过我才丢人。” 谭元洲觑着管平波的神情,拿不准她是喜怒不形于色,还是真没恼。 一阵叮当的敲击声响起,阿颜朵又站在瞭望台上扯着嗓子喊吃饭。 管平波笑推了谭元洲一把,又踹了看热闹的韦高义一脚道:“愣着作甚?吃饭去!” 韦高义大大咧咧的勾住谭元洲的肩,羡慕的道:“好百总,快与我们说说,怎么打赢的?待我们学会了,也去试上一试!” 谭元洲没回话,他看着管平波远去的背影,脸黑似锅底,心里抓狂的想:我怎么就那么手贱啊啊啊! 第87章 眼瞎&二狼&谈判 第129章 眼瞎 众人吃饭洗澡毕,营里点起了篝火,旗队间彼此拼歌的声音吵的陆观颐脑仁疼。 光线不好,管平波不让人在黑灯瞎火的时候做针线,连雪雁带领的制衣队晚上都不可上工。 几个丫头累了一日,都出去寻合得来的人闲话做耍。 如今营里女眷不少,很是组成了几个小团体,日日在营中传着无伤大雅的八卦。 无甚要紧事,管平波就不大理会。 后勤人员比不得战兵,要求总是要松些的。 教书是很辛苦的活计,且暂无人能取代。 陆观颐身体素质比不得旁人,每至晚间,便有些精神不济。 昏黄的油灯下,懒怠出门的她,抱着甘临有一搭没一搭的逗着。 半岁多的甘临趴在陆观颐怀里,两只小爪子抓着她的衣襟,咿咿呀呀的不知说什么。 陆观颐抱起来亲了一口,笑道:“满崽又胖了,吃那么多,仔细将来瘦不下来,叫人笑话。” 巴州旧俗,家中最小的孩儿唤满崽。 甘临一辈中,暂时她最小,故以此称之。 不过营中就这么个宝贝疙瘩,便她不是窦家最小,众人怕也会爱怜的这般叫她。 半岁的孩子,隐约能分辨自己的名字,听到陆观颐说起自己,裂开嘴笑的口水直流,露出牙床上冒出的一点点牙,可爱至极。 陆观颐爱的不行,抱着好一顿亲:“你呀,原先当你爱哭,哪知有了奶吃,见谁都笑。 你这是像谁呀?” 正逗着孩子,有人敲门,陆观颐问:“谁?” “谭元洲。” 陆观颐笑道:“平波不知上哪疯去了,你到武场寻寻。” 谭元洲道:“我……有事想问问你。 方便么?” 陆观颐道:“方便,进来吧。” 谭元洲脱了鞋,小心的打开纱窗门又快速的关上。 掀帘子进入内室,只有陆观颐带着甘临,笑问:“奶妈呢?” 陆观颐道:“我们白日里都不得闲,她一个人带着累的很,我叫她去休息了。” 谭元洲问:“张嫂与陈嫂不搭把手?” 陆观颐道:“偶尔也帮着带带,但她们主要是做旁的家务。 你休小看三间屋子的日常打扫,细细做上一遍,一个时辰就没了。 还有满崽的尿布衣裳要洗,小袜子小鞋子全得一针一线的做。 虽有缝纫机,她一天一个模样,很是赶不及。 我便让她们都去歇歇,我来带会子。 再说她一日日的长,再大些可不能交到仆妇手中。 她们不识字不通礼仪,帮忙做琐事还罢了,正经教养是万万不能的。” 谭元洲听完笑道:“你更像亲娘了。” 同一个姿势抱的有些久,甘临不干了,伸手抓陆观颐的下巴抗议。 谭元洲伸手抱过,摊在自己的腿上,对着甘临的小肚子一阵轻戳:“捣蛋鬼,你就像你妈!没一刻安生。 看将来谁消受的了你!” 甘临仰躺着,蹬着腿咯咯直笑。 大眼睛弯弯的,跟管平波笑的时候一模一样。 除却眼睛,其余的地方倒有些窦向东的模样,日后回了巴州,原就喜欢女孩儿的窦向东,不定怎么宠。 小丫头真会长。 玩过一阵,陆观颐问:“你找我什么事?” 谭元洲轻轻把甘临放在地板上,才道:“那个……她……今日没恼吧?” 陆观颐嗔了谭元洲一眼:“原当你是个有分寸的,哪知道今日竟不管不顾,半点沉稳都没了。 你明知她受了伤,还同她动手。 果真再跌着扭着了,可是闹着玩的?” 谭元洲急道:“我伤着她了么?” 陆观颐道:“她嘴里没个实话,我又不会看,哪知道伤没伤着?横竖我看她在屋里躺了半日,我问起,她又跑出去了。” 说着恨声道,“我们全营没有一个能管得住她的,我看她年纪轻轻作下病来就好了!” 谭元洲脸色发僵,干涩的问:“果真?” 油灯下,彼此的表情看不真切。 良久,谭元洲道:“你今晚能否再细问问她?” “嗯,好。” “那个……”谭元洲又道,“再瞧瞧她有没有真生我的气……” 陆观颐笑道:“为着方才你把她打翻在地上的事?” 谭元洲低声道:“她乃一军主将,我不该当众与之打斗的。” 陆观颐轻声道:“你多虑了。 主将有悍勇的,亦有擅谋略的。 便是她打不过你们,难道你们就不服她了?她为女子之身,能让你耗费两年光景才制住,不知道的人听了,不定怎么笑话你,却断断不会笑话她。 你着实杞人忧天了。” 谭元洲没说话,所谓关心则乱,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他一点风险都不想有。 明知自己的心思见不得人,却又忍不住的幻想。 想过一回,又不得不承认,同窦宏朗比,他除了能打之外,什么都不占。 且窦向东把他养大,不是让他背弃主家的。 他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窦家给予,肖想人家儿媳之事,无法理直气壮的说出口。 可人又如何能控制住自己呢?管平波比寻常女眷都高许多①。 但在谭元洲看来,依旧小小的。 骨架纤细修长,并不是很好的练武胚子。 就算是女人,也得似曾云儿那般五大三粗,才够力气。 但就这么一个理应怯弱的小姑娘,却有着强悍的战斗力。 第一次交手,他是轻敌了,所以被人一招撂倒。 但后来从不敢掉以轻心,也是到今日,才算占了上风。 都是习武之人,所以知道管平波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冷静、聪慧、坚韧、博学,带领他们从绝望走到兴旺;从一无所有到人人艳羡。 如何让他不倾心? 所以他迫切的想建功立业,迫切的想摆脱家奴的身份。 只有真正做到功成名就,才能去问窦宏朗,能否放开不喜欢的小老婆?也才能有资格站在管平波的身旁,嘘寒问暖。 而不是像现在,绕着弯子打探。 陆观颐等了许久,都没听见谭元洲再开口。 突然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了肚中。 比起窦宏朗,她当然更看好谭元洲。 最起码谭元洲在乎管平波。 但相处这么久,她更知道管平波虽然嘴上没一句正形,成天价的不是调戏这个妹子,就是逗弄那个美人,但仅限于话多。 男女之事上,是半点没开窍的。 何况管平波志存高远,怎会把儿女情长放在心间?便是谭元洲打动了她,在真正能夺取权力前,也不会同他在一起。 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是会怀孕生子的。 管平波能为老虎营殚精竭虑,可见权力欲之重。 在权力面前,男人,太微不足道了。 同情的看了谭元洲一眼,若要等管平波,且不知到猴年马月。 外头传来敲击声,亥时到,所有人回营睡觉。 按老虎营的规矩,一刻钟之内上床躺好,不允许闲话,违令者捆打十军棍。 甘临早睡着了,四仰八叉的像只小青蛙。 谭元洲摸了摸甘临的小脸,对陆观颐微微欠身:“我先告辞,今晚打搅你了。” 陆观颐道:“无事,横竖我也闲着。” 起身往外走时,在门口撞见管平波。 谭元洲的脸没来由的一红,落荒而逃。 管平波走到屋内,见只有陆观颐独自在此,登时挤眉弄眼:“谭元洲不错哦!” 陆观颐:“……” 管平波笑嘻嘻的挨着陆观颐坐下:“大半夜的,跟你说什么呢?” 陆观颐道:“他是来关心你的伤。” 管平波摆摆手道:“我能有什么伤?他这是找借口,男人惯常用的伎俩,你小心着了他的道!” 陆观颐:“……” “不过他还不错了。” 管平波点评道,“我看他挺喜欢逗甘临的,还不是一般男人那样傻逗。 是个靠的住的男人。 你可以考虑一下。” 陆观颐听着这话,都替谭元洲肝疼,忍不住道:“那你嫁他好了。 横竖你都不打算跟窦宏朗过,你现有自己的地盘,老爷子未必好意思拦着你的。” 管平波奇道:“他喜欢你,我嫁他干嘛?” 陆观颐没好气的道:“他哪里喜欢我了?你哪知眼睛看见他喜欢我了?” 管平波嘀咕道:“这么个大美人在眼前晃,他又没眼瞎。” 陆观颐果断道:“他眼瞎了。” 管平波:“……”美人怎么喜怒无常啊?怪她打搅了约会么?难道日后要晚点回来?还是给美人弄个单间?军营里那啥啥的不大好,可是婚姻问题确实是工作的重点。 果然有一利必有一弊,男人力气大,就有生理需求。 女人多半欲望不强烈,打架又不占优了。 心中默念了三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才重新淡定了。 刘奶妈进来喂奶,把了尿后,甘临清醒了,睁着大眼睛不住的望。 管平波笑着抱过,用自己的脸挤甘临的脸。 甘临不情不愿的拿手推开,翻身往陆观颐身上扑。 管平波抱怨道:“你是谁生的啊!一点都不亲我!” 陆观颐呵呵:“老爷日日不着家,何曾记得家里还有个奶娃娃。” 管平波:“……”翻身倒在地板上,感叹,老爷真不是人干的,养家糊口还得被太太数落不顾家。 陆观颐还想说两句,管平波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哭笑不得的戳了戳管平波的脸,喜欢你的人,可真够倒霉的!谭元洲你还是换个人喜欢算了。 =============== 第130章 二狼 清风沿着河流徐徐吹过,阴凉的山谷全然感受不到夏日的炎热。 二狼与三狼带着一串才满月的小奶狗悠然的在主屋前的空地上散步。 繁殖能力更强的猫则睡的满营都是,在阳光下此起彼伏的打着哈欠,好不悠然。 第二茬小兔子出生,老虎营中的兔子正式具备了呈几何倍数增长的条件。 兔子一年四季均可繁殖,普遍来说一年以不超过两胎为佳。 但物资匮乏的时刻,兔子的福利自然忽略不计。 具有人道主义的双赢的科学繁殖得到明年才可实现。 不过兔肉已经作为常规食物,进入了食堂。 有了兔肉的蛋白质补充,战兵营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有肉吃,就有了需要发泄的精力。 营中的战兵在举行蹴鞠比赛,旁边摇旗呐喊声不绝于耳,当然也少不了经典的国骂。 战兵夏季的训练服都是麻制的短衫短裤,汗水打湿了黝黑的肌肤,更显出块块肌肉所迸发的力量。 新人们加入的晚,许多人才吃饱饭,显然不能跟前辈比体能,早早被淘汰在一旁,看着老人们分组较量。 老虎营内禁绝赌博,看球的人总觉得少了点乐趣,不过想想赌博被抓到的惩罚,众人就都歇了心思。 充作野生评论员,唾沫横飞点评场内一招一式,继而引发的掐架,很好的锻炼着战兵营内普通话的水平。 作检讨作到面无人色的张金培被放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他从未见识过的热火朝天。 村中打完谷子的时候,会有庆典歌会,但极少有如此激烈的碰撞。 长期的营养不良,注定了他们不会肆意宣泄难得的体力。 蹴鞠对衣裳的磨损,也是他们承受不起的损失。 四旗队第三小队的侯勇神色复杂的看着张金培:“你……回来了?” 张金培嗯了一声,与队友拱手:“我连累了你们,对不住。” 罚都罚了,侯勇不好说什么。 只问道:“你还在我们队么?” 张金培点头:“贬为火兵了。” 另一名队员施同济道:“你身手好,可报名参加考试,立刻就能升回战兵。” 张金培道:“等月考再说吧,我现在去报名,一准挨揍。” 火兵升迁暂由谭元洲亲自主持,他身上的鞭伤未愈,比毛竹板子打的狠多了。 他现在去考,不是自投罗网么? 老虎营新近改了规矩,原先鸳鸯阵内除了队长外,余者地位相等。 但自从扩大规模后,制度随之更改。 鸳鸯阵乃戚继光首创,这位出身将门、戎马一生的大军事家,总结了一生的经验,用当时的白话写出了《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 其后四百多年里,不断有军事家从中汲取营养。 1942年八路军军政杂志社出版的《中国古代军事思想丛书》里,大量引用了戚继光的练兵思想,可见其影响深远。 管平波阅读过的所有书籍里,最符合目前形势的,便是戚继光的两本书。 因此,有了条件后,她慢慢的淘汰了山寨的鸳鸯阵,极力向正统的编制靠拢。 当人员扩充至第四旗队时,老虎营内旗队组成来了一次大调整。 旗队长没有动,王洪补入第四旗队任旗队长。 小队长也尽量保持原样,队员就调的眼花缭乱了。 队长下新增了两位伍长,以便于小三才阵的调度指挥。 择有力而伶俐者担之,兼任长刀手。 从阵型布局上来看,一伍长在左,二伍长在右。 后期的鸳鸯阵已大量使用火器,故有快枪手。 管平波暂时没条件,伍长之后依旧为长刀。 再以灵巧柔韧性好的两名为藤牌手、力大粗猛者为狼筅手,以年少有精神杀气者为镋②把手,把上可架设火箭,便于发射;剩下一名庸碌者为火兵。 左伍长所管第三、五、七、九号队员;右伍长所管四、六、八、十号队员,火兵由队长直管。 凡遇战事,火箭放过之后,藤牌为第一层、狼筅为第二层、镗把为第三层、长刀为第四层、枪棍短刀为最后一层。 攻击方式层层叠叠、节奏鲜明,令敌人防不胜防。 然而阵型永不乱那是传说。 就管平波短暂的作战生涯里,鸳鸯阵都被打散过好多次。 固然在阵内,只需学会一种武器即可,但阵若被破解,立刻就会陷入近身肉搏。 事实证明,阵被破的概率很大,能否活下命来,就看手上功夫了。 为此,管平波又在练阵法的同时,做了补充。 把鸳鸯阵内划了三个等级,队长外,伍长是一级、战兵是一级、火兵是一级。 地位最低的便是火兵。 就如今日休沐,大家伙都在玩,火兵却得老老实实的跟着后勤人员做饭去。 后勤人员轮休的时候,火兵不得休息,可谓全年无休。 人类是天生会划分阶级的种族,因为阶级有助于优良基因的繁衍,继而扩大整个族群的优势。 同吃同住的队员里,一旦有了等级,必然会产生竞争。 鸳鸯阵都抄到这份上了,管平波从善如流的把《练兵实纪》里的考核标准也照搬了过来。 即火兵随时可报名参加战兵考试,达到标准的升为战兵。 同时每月初二全体战兵考试,不达标者,降为火兵。 此外,似张金培这等违反纪律被扣了风纪分的,也有可能降为火兵。 张金培当然可以现在去考试,重新回归战兵。 但他知道袭击管平波之事,与营中老人结仇颇深,近期还是低调为上。 为着张金培,作为担保人的侯勇被白眼伺候了好几日,捅了捅张金培道:“你既然还想在营里,就去同营长磕个头。 只要她不计较,渐渐的大家也都忘了。 不然我们两个都没法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金培现在出去自是可以找到地方入伙,可他一个新人,在哪不用受气?何况他知道被轻轻放过,有田威遗言之故,更不好拂了田威临死前为他铺路的好心。 走到主屋门口,空地上的一群狼狗令人畏惧。 略微踟蹰,就见大门的纱窗微微动了动,随即一个小娃娃从里往外栽了下来! 刘奶妈尖叫:“满崽!” 张金培拔腿往前冲,却有一道更快的黑影掠过,在孩子落地前的一瞬间,垫在了她的身下! 陆观颐跑了出来,见甘临趴在二狼背上,吓的脚底发软,跌落在地。 雪雁气的怒骂道:“看个孩子都看不住!要你何用!” 刘奶妈吓的眼泪都出来了,不住的道:“是我疏忽了,姑娘饶命!” 在空地上踢毽子做耍的阿颜朵走来,从二狼身上捞起甘临道:“我早说了人带孩子易出事,你们都不信我!”说着拍拍二狼的头,用苗语狠狠夸了几句。 二狼摇着尾巴,咬住阿颜朵的裤子,往平地上拽。 阿颜朵说了句“知道了”,就把甘临放在地上,二狼咬住甘临的衣裳,叼到了小狗崽处,一并看着了。 从外回来的管平波见状,忙问:“什么情况?” 阿颜朵道:“满崽会滚了,人带着不安全,还是让二狼带吧。” 啥?狗带娃!?管平波三观都裂了!干笑道:“它会带么?” 阿颜朵莫名其妙的道:“当然会了,二狼是母狗!” 管平波:“……”尼玛这跟公母有什么关系!? 阿颜朵摆摆手道:“二狼很能干的啦,像它阿妈,李乐安小时候就是他阿妈带的,你看,带的多好。” 管平波整个人都不好了,知道狼狗智商高,也没高到这种地步吧喂! 阿颜朵补充道:“我是三狼它奶奶带的,不然我才生下来死了阿妈,怎么能长到这么大?我阿爸可没空带我。 可惜它奶奶死了,三狼一点不会带,笨死!” 管平波扶额,金竹寨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哟! 突然,二狼汪的叫了一声。 管平波回头,甘临就哭了起来,仔细一看,是尿了。 管平波:“……” 刘奶妈从屋中跑出来,抱起甘临换尿布,又喂奶。 二狼从容的往边上一坐,闭眼假寐。 待甘临吃完奶,咿咿呀呀的发出声音时,二狼睁开眼,瞥了一眼,见甘临在刘奶妈怀里,又闭上。 阿颜朵道:“你扔地上就行了。” 刘奶妈看了看管平波,小心翼翼的把甘临放在地上,甘临一个翻身,差点滚出了二狼的看守范围,二狼伸出爪子抵住,把她往回一推,滚回了奶狗堆里。 卧槽!神一般的训狗技术!看向阿颜朵的眼神全是崇拜。 怪不得姚麻子的大黄狗用不到一刻钟,就跟着阿颜朵跑了。 真信了她摸过老虎,真的! 姚麻子的小女儿,新近起名叫姚荞香的插嘴道:“我们大黄也会带的。” 管平波:“……”苗寨多奇志!好吧好吧,警犬连缉毒都会,带孩子总归比缉毒容易点……吧?呵呵,呵呵呵呵,长见识! 张金培在旁边尴尬的站了半日,正欲说话,就有人来报:“营长,姚家村的姚青山求见。” 张金培心里咯噔一下,就听管平波道:“请到会客室。” 那人立正,行了个军礼道:“是!”说毕,一路小跑着去了。 张金培与管平波同时想,姚青山来做什么? ======================== 第131章 谈判 管平波看向张金培:“你找我有事?” 张金培依旧不愿向管平波跪下,有些别扭的道:“营长,之前是我冲动……” 管平波点点头:“你的检讨我看过了。” 张金培:“……” 管平波又看了眼甘临,对刘奶妈道:“在地上滚着耍不要紧,但地上太脏。 你回头弄几套专门在外滚的衣裳。 进屋时换掉,洗脸洗手洗澡。 万别让满是泥巴的手往嘴里塞。” 刘奶妈喏喏应了。 管平波就往办公区走去。 办公区在战兵营房附近,一样是红砖盖的房子。 除了几个管理人员的办公室,还有一间待客专用的会客室。 旁边则是加盖的大礼堂。 大礼堂很是粗糙,有点像八十年代的养鸡场,砖头围一圈,上面加个盖,地板都是泥巴的。 在多雨的石竹,兼做室内训练场。 聊胜于无。 走到会客室,门口的卫兵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管平波一直不喜欢跪礼,遂在成立老虎营后,改成了传统的抱拳礼。 然而抱拳礼很快就出了问题。 军营的上下尊卑必须极为严谨,才能在战场上有效指挥。 例如常见的打架,两个战兵打架自是要罚,但战兵殴打队长,不论对错,当即以殴打父母同等级别处罚捆打。 因此,所有人遇见管平波,都必须见礼。 但鸳鸯阵是有狼筅兵的。 巨大的狼筅摆放十分讲究,陆观颐倒是想法子编出一套行礼的规则,但依旧不便。 试想想,她阅兵的时候,还得变个阵小心翼翼的放狼筅,气势全无了好嘛!因此她索性改成了熟悉的军礼,单手可操作,且动作一板一眼、干净利落。 不费吹灰之力就推广了。 管平波受礼毕,立定,回了个军礼,方才进入室内。 姚青山起身相迎,深深作了个揖:“小人见过管营长。” 管平波利落的说了声:“不用客气,坐。” 随姚青山一同来的,是其族弟姚鹏山。 兄弟两个都是头一回见管平波,只见她身着麻制短袖衣,却有立领,木制的扣子扣的严严实实。 左右肩上各有三颗木头雕的小星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习俗。 上衣扎在长裤的腰带里。 头发编成一个辫子垂在脑后,毫无装饰。 端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腰身笔挺,目光炯炯有神。 反观乡绅姚青山,因天热,只穿着件搭护,未着中衣。 拿着根铜制的烟管,塌着腰坐着。 灰白的头发有些杂乱。 两颗发黄的大板牙,一个滚圆的肚子。 光看他一身膘,就知家宅巨富。 要知道在此时,寻常地主,日常都是不舍得大鱼大肉的。 管平波嗲嗲在世时,家境尚可,奶奶做菜都只拿猪皮擦一下锅,就算放了油。 姚青山的体型搁别处已十分威仪,但遇上管平波,外表带来的优势荡然无存。 双方的气度犹如天壤,姚青山也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管平波率先开口道:“二位寻我何事?” 姚青山习惯性的敲了敲烟杆,才道:“营长木材生意做的好啊。” “过奖。” 姚青山想点烟,却又记起进营时听的规矩,室内不可抽烟。 他有事相商,只好入乡随俗。 乡绅没有官宦那么多弯弯绕绕,开门见山的道:“如今外头盐价一日贵过一日,营长愿用盐来换木材,我们几家子都是高兴的。 今日是想来告诉营长一声,许多同你换盐的泥腿子,并不是我们雇的,而是往我们家的山里偷了来。 营长莫叫人骗了。” 管平波笑笑:“还有此事?我却不知。” 姚青山道:“营长初来乍到,不知他们心多坏。 春日里营长收竹笋与丛树菇,就都是他们从刘玉书家的山林里偷的。 因是小物,乡里乡亲的不好计较。 哪知如今竟偷起木材来。 听闻营长是读书人,大抵知道,一颗大杉木,少说得长二十年。 一棵木材,就值五六两银钱,我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营长是我们石竹的英雄,替我们杀尽了土匪,保一地太平。 此回我们还想请营长做主。 也不白劳累营长,倘或禁绝了小贼,我等必有重谢。” 管平波似笑非笑的看着姚青山,虽然自己年纪是小了点,但他哪里看出她脑子也不好使了?盗伐之事古已有之,直到后世那般高科技,护林员都跟盗伐者们打生打死,没个结果。 石竹许久没有木材商了,所以树林安生了几年。 现她做起了木材商,偷树的自然应运而生,且比往日更加猖狂。 原因有二。 其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石竹盐荒到今日的地步,为了活命,百姓没什么干不出来的;其二,石竹土地兼并之重,早超出警戒范围老远,周遭山林几乎无一寸土地上属于自耕农。 造成兼并的原因有许多,高利贷、明抢、匪患、水灾、疾病等,可谓是封建时代最大的顽疾。 所以要买木材,直接问地主买就好了,似管平波这般公开收购不问来源的,分明就是挑唆百姓铤而走险。 但管平波不可能与以往的商人一样,与各大地主们直接谈。 因为外地人的管平波,如果不收购百姓偷来的木材,可以预见的,木材价格会一飞冲天。 山林是他们的,他们坐地起价,你又奈他何?为了个木材远交近攻?她没那兴趣。 有偷木贼存在,木材的价格才能始终保持在合理的范围内。 可以说,偷木贼是管平波控制价格的最直接有效的手段;也是她的盐可以平价销售,不被地主操控的唯一方法。 利益面前,没有人是傻子。 姚青山拿出商量的语气道:“营长收了木材,可是要贩卖到别处?营长是精贵人,何苦揽这苦营生?不如这样,营长替我们牵线搭桥,我们按一棵棵的木材给你中人钱。 你甚都不用操心,白收银钱,岂不更妙?” 管平波毫不留情的道:“然后你们搭上买家,一脚把我踹开,自己赚的爽快,我还做梦呢。” 姚青山忙陪笑道:“营长说的哪里话,我们又不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怎干得出这等急功近利的丑事?我们也是为了营长着想。 你是不知道,我们下游的龙标县有个匪寨,十分了得。 倘或不先孝敬了他们,是什么货都出不去的。 恰好我们往年都有孝敬,只怕还联系的上。”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管平波不以为意,但凡成规模的土匪,都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与帮派规则。 二千里沅水,她还没有收入囊中的本事。 无非是拿钱开道,姚青山等人能谈,她自然也能谈。 国共还合作呢,她才不会打出剿尽天下匪的旗号。 那是皇帝老儿的责任,现在想这个,太不实事求是了。 管平波状似为难的道:“如何运出去且不谈。 你方才说的不收别处的木材,却是有桩难事。 我又不认得你们,木头上又没写名字,我怎知道谁扛来的木材是偷的?谁是自家伐的?” 姚青山笑道:“好说,我们几个人商议了一回,他们公推我来理此事。 日后营长与我打交道就好,彼此省心。” 管平波道:“恕我直言,你这话就不公道了。 你们是哪几位?莫不是整个石竹县的山林都是你们的?便是石竹县都叫你们占了,那谭城呢?罗蒙呢?”说着管平波冷笑,“你们莫不是忘了我男人是哪个了吧?一应户籍名册、田土情况尽数有留底。 我怎么瞧见那么多没上红契的山林?你们张嘴就说荒山野岭是你们家的地,有凭证么?契书拿来我瞧瞧!” 姚青山哪来的契书。 各凭本事划地盘乃几百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事事过官府,他们赚的钱且不够缴税的。 遂换了个说法道:“野林子是有,但沿河好砍伐的却是我们的。 木材那么重一根,不沿着河,他们如何弄的出来?自是偷了我们的,才便宜往营长的堆场上运不是。” 管平波不客气的道:“我就一收木材的,你们自家看不牢自家的地,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竟还要替你们操心起你们的地来?既如此,你们索性把地给我好了。” 姚青山深吸一口气,道:“话不是这么说。 做生意讲究长久,那起子刁民知道什么?一点点粗的木材也伐了,细的不值钱,不是白糟蹋么?再有,他们心黑,以次充好的事常干,营长一样价收了,岂不是吃亏?不若尽数交与我们。 营长有本事,赚大头;我们有木材,跟着混个水饱,大家伙都是乡亲,一起发财嘛!” 管平波不为所动:“商场无父子,我不管木材哪里来的,我只挑便宜的买。 你不高兴,那就降价,我自买你的。 你不愿降价,又不许我买别人的,哪有这般霸道的道理?怎么,觉着我管平波一介女流好欺?” 姚青山脸色沉了沉,好半日,又换回笑脸道:“木材我们可以降点。 再有,管营长养了这么许多人,一日要吃许多粮。 既要做生意,咱们索性做大点。 木材是一桩,粮草是一桩。 你看如何?” 管平波不肯松口,悠然的道:“你们那么多粮横竖吃不完,白放着霉烂了。 不若卖给我,我尽数替你们卖出去,顺手赚点子差价。” 说着笑盈盈的道,“姚大户有多少粮?够我买的么?” 姚青山道:“我卖粮不要盐,要钱,营长有么?” “我没有,我也吃不了那么多粮,但我的下家有。 做生意做的就是渠道。” 管平波拱拱手道,“我出身豪强,占了些许便宜,见笑。” 见管平波始终不为所动,姚青山失去了耐心,口气立时变的不好起来:“管营长是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了?” 管平波道:“商场上面子不值钱。” 姚青山道:“四面树敌,管营长想过下场没有?” 管平波一挑眉:“你试试!” 姚青山用阴鸷的眼神盯了管平波许久,方才起身道:“告辞!你好自为之。” 第88章 叮嘱&殊途&新立 第132章 叮嘱 食盐之事未平,两下里又添了争端。 任何新势力的崛起,必然与旧势力争夺资源。 地主阶级不是管平波想要团结的对象,因为不破不立。 想当年孙吴与地方豪强妥协,倒是三国里支撑最久的那个,但照样该灭亡的依旧会灭亡,并不因其“会做人会来事”有丝毫不同。 当然完全无视地主阶级也是不合适的,譬如诸葛亮倒是个有理想的人,然而蜀国内部矛盾之尖锐,非不停征战不得解决,于是导致了蜀国年年战乱,百姓苦不堪言,最后在内外夹击下率先灭亡。 故,打压地主是手段,目的则是团结真正值得团结的人。 不从理想论,打击兼并亦是各朝各代治理国家的首要问题。 因为豪强愈兼并,实力愈强,便愈能官商勾结逃避赋税。 自耕农的衰退,往往昭示着中央财政的崩溃。 因此君王与百姓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反倒是与官僚地主相互利用,相互制约。 管平波欲要成事,对着地主就不能怂。 历代造反,多有与豪强勾结,甚至许多造反的本身就是豪强。 与这些人相争,她管平波一个女人半点优势都不占。 管平波有且只有一条路,一切的谋略,都必须建立在令百姓吃饱饭穿暖衣的基础上,稳打稳扎,方有一线生机。 六月中旬,早稻成熟,农民进入双抢。 所谓双抢,即用最快的速度收割晾晒谷物入库,紧接着进行晚稻插秧。 种稻谷最苦的便是一头一尾的插秧与打谷子,双抢接连着做,其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老虎营在半坡上种的少量红薯玉米亦可收获,开始轮种秋大豆,好于冬季收获了榨油,改善伙食。 同时,她派出一旗队并部分工匠去往云寨外的百户所,为集体搬家做准备。 至七月中,百户所准备就绪。 管平波将老虎营拆成了两部分,由她带领一二旗队驻扎百户所,往云寨渗透;由谭元洲带领三四旗队守护盐井,确保后勤、扩大战兵规模。 盐井与云寨虽都有河流,奈何两边水路不通,物资皆靠人力运输。 陆观颐指挥着众人有条不紊的打包,韦高义与潘志文分配着队员的任务,除却每个人带齐个人物品外,还须得分担诸如粮食、布匹等物。 众人在外忙碌,管平波则把谭元洲请到办公室,嘱咐道:“虽说人员打乱,三四旗队还是本地人居多,你要仔细。 且现在我们人数十分不够,全挤在盐井不显,分兵两处也还能看。 但我们不能忘了目的,不到二百的战兵营,控制石竹显然不够。” 谭元洲皱眉道:“便是朝廷,每县也不过一个百户所,怎地营长觉得二百人还不够?想要多少人,给我个准信。” 管平波道:“石竹是起点,不是全部。” 谭元洲登时明了,窦向东的期盼里,武攸远胜于石竹。 石竹此地,说白了不过是沅水流域的一个小站,有更好,没有也无妨。 且对窦向东而言,沅水远不如资水要紧。 武攸为资水的源头,不独牧场,地理位置也十分重要。 飞水铁矿就在资水边,控制了武攸,顺水而下,两面夹击飞水,何愁夺不回来?况且打仗占着上游,可不是只出兵迅猛一个好处,物资源源不断的轻松运入,不管是后勤压力,还是将兵的心理压力,都有显著的优势。 他们在石竹有一年多,算是摸清了些许情况。 但武攸从未探过路,显然二百人控制石竹的同时打下武攸,是很不现实的。 遂道:“我明白了,会甄选一些品行优良的良家子补充战兵营,你放心吧。” 管平波看了一眼谭元洲,因上半年的艰苦与操劳,黑瘦了许多。 又想她与窦向东乃完全不同的路数,分家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谭元洲跟了她这么久,再想回到窦向东身边是非常困难的。 任何一个团体的重要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谭元洲离开了巴州,窦向东身边自然补上旁人。 跟在窦向东身边,可谓吃香的喝辣的,虽屈居奴籍,但豪宅奴婢亦是不少。 跟在她身边呢?前几个月且吃难以下咽的杂粮饭呢。 如此算来,她着实把谭元洲坑的不轻。 能做的唯有许一个未来了。 故正色道:“你如今同陆知事学了些字、读了些书。 可知为何一个县才一个百户所么?” 谭元洲一愣,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管平波道:“你现知道,实际上一百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够使的。 我们想把一个小小的盐井运营起来,二百个人刚刚好。 一县之广,一百个人,够干嘛使的?又有,县令甚都管。 民生、判案、水利、经济、建设,桩桩件件事多繁杂,凭县令与县衙里的几个小官,如何做的来?朝廷却偏偏如此做,其间有甚缘由?” 谭元洲思考了半日,没个结果,笑道:“我一个粗人,营长休难为我,直接告诉我吧。” 管平波笑道:“皇权不下县尔。” “这句话听过,可是有甚不妥之处?” 管平波点头:“管理的太粗犷了。 没有有效的基层管理,如何能有充足的税收?县里缙绅沆瀣一气,才会有县令什么都管的格局。 看着什么都管,实则什么都不管。 朝廷到县一级,完全是听天由命的。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理县里也该如此。 但你看石竹,这么久没有县令,该怎样便怎样,毫无区别。 再到百户所,不过是防着有人造反罢了。 然而底层真正失衡之时,终究是防不住的。 没有失业农民,才不会有烽烟四起。 可想要没有失业农民,就必须深入管理底层。 对官员政绩的考核,也绝不能是太平,而是富庶。” 谭元洲:“……”这都什么鬼!? 管平波见谭元洲一头雾水的样子,料定他暂无宏观意识,无奈的说回实际问题道:“我们将来治理石竹,每一个乡,每一个村都得收入囊中。 你说得要多少人?” 谭元洲心里稍微盘算了一下,惊愕道:“养得起么?” 管平波笑道:“你再算算账。 是一个村养个村长划算,还是拿钱剿匪划算?且不论剿匪用掉的钱,单土匪对当地经济的祸害,就损失多少?” 说着,睁着真诚的大眼睛道,“从去岁夏天起,我们几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到今日。 故我希望你们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你管军营我是不担心的,许多地方我且远逊于你。 可你在民政上一直未见长才。 你看盐井,没有兔子,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养了兔子,又是什么日子?单养兔子得用多少人力?可种植苎麻养兔子,便可省却衣料的钱财。 兔粪又能肥田,有益于苎麻。 如今是世道不好,我们内部消化。 可要是赶上好时候,兔皮值钱、兔肉值钱、苎麻布亦值钱。 便是没有盐井,这么一个无人放在眼里的贫瘠山谷,登时生出多少银子来?这便是真正的军屯。 因为你不能确保每一块军屯的土地都肥沃都适合种粮食。 我们将来的军屯与军屯间可以各展其长、互相配合,到时候要什么没有!将来人多了,你要操心练兵,更会遇到诸如此类事物的管理。 现摊子小,你不考虑学习,将来就未必有空学了。” 管平波说的严肃,谭元洲亦答应了一声:“好。” 管平波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去岁我耍无赖,强行把你从老太爷手中抢了来,你又于夏日里为了护住我们母女,与老爷失散。 回回想起,你平白受的苦楚,就深感愧疚。 同老太爷比,我无钱无粮无权势,唯有些许浅薄学问尚能值点钱。 恕我再做癞皮狗,拿此抵债吧。” 谭元洲心中一暖,笑出声来:“价值万金。” 管平波微笑道:“那盐井就交给你了,横竖是个小地方,你可劲折腾都不怕。 有什么新鲜的想法,写个条陈与我,我和观颐一起替你参详参详。” 谭元洲道:“兵法呢?不打算教我了么?” 管平波苦笑道:“除了你,我再不敢跟别人说的。 我心里没底……”就算不是冷兵器时代,她前世也没干过大型战役指挥啊!兵书到底只是兵书,与实际相差甚远。 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如何能教他人?遂又道,“我往日看过一套《练兵实纪》,忘了许多,能记住的才默写了一半,就留在盐井给你看吧。 待我全部写完,再使人送来。” 谭元洲道:“我许多字不认得。” 管平波叹道:“我欲出一本字汇,奈何没空。 李玉娇在文化上天赋不错,我带走了,杨欣留给你帮着做稽查。 至年底,我定整理一套常用三千字,并教会她用汉语拼音。 到时那套书,差不多的人都要学。 你且帮着看看吧,写的语句不通难以理解的,都告诉我,我好改。” 谭元洲应了。 管平波密密叮嘱了许多,皆是盐井管理的细则。 又道:“盐井是我们的后勤基地,只要有盐井在,石竹境内的争端,便是输了也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但盐井丢了,我们就只好逃回巴州了。 你少不得把往日的苦再吃一次,方可回到老太爷身边;而我则是,要做回讨厌的事。 回头路不好走,只得一直向前。 到真正打下一番基业,我们成了窦家的功臣,才可挺起腰杆做人。” 谭元洲忍不住问:“你不喜欢老爷么?” 管平波道:“便是我喜欢,小老婆能做的高兴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尚且未必能打动我,一个从不把我放在心上的人,我得多犯贱才喜欢他?” 谭元洲心中一动:“你……将来……会离开窦家么?” 不想瞒着一起历经生死的战友,管平波笑了笑道:“大概吧。” “那你……会改嫁么?” 管平波一脚踹在谭元洲的小腿上,露出迷之微笑,森然道:“你说呢?”说着拍着桌子吼道,“我们现在在创业!创业懂吗?谁特么有心情想儿女情长。” 说完忽又顿住,谭元洲二十六了,他不会想娶亲了吧?忙又补充道:“当然,我是我,你是你。 你倘或想成亲,定要告诉我知道。 我虽然穷,但保证不少你的贺礼!” 谭元洲:“……”算了,我忍! ============= 第133章 殊途 行军打仗之人,行礼多半简陋。 为了预备搬家,制衣组赶出了两个旗队的军用背包。 里面有格挡,可分门别类的放置物品。 行军最占地方的便是铺盖,管平波早把老虎营的铺盖改成了睡袋,并在尾部安装了目型扣,睡袋对折,从头往尾部滚成圆筒,扣上目型扣,直接就塞入了背包里,比打行李包方便多了。 一群年轻的汉子兴奋的试着背包,没到集合时间,管平波并不拘束他们。 便是军营,也得有张有弛,不适当的放松发泄,憋到最后难免出问题,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绷太紧。 此回韦高义跟随管平波去驻扎百户所,正与留守盐井的石茂勋道别。 管平波走到近前,笑着拍拍韦高义的肩,发觉一不留神间,这孩子已经长的比她高了。 韦高义笑眯眯的问:“营长有何吩咐?” 管平波伸手替韦高义解开右边肩章上的扣子,把背包的背带放入肩章下,再扣回扣子,然后左边也这么来了一回。 韦高义看着自己的肩,张大了嘴。 管平波把韦高义带到平日里演戏表演的高台上,吹了声竹哨,吸引众人的注意,才道:“所有人把背带固定在肩章下,以后行军皆是如此。 有了肩章的固定,背带不会滑下肩膀,翻山越岭时干扰会影响到最小。”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道:“原来肩章不独是看等级,还有这等作用。” 一众人嘻嘻哈哈,直到竹哨声再次响起,且连响三下,众人皆安静下来。 管平波立在高处,敛起笑容,肃穆道:“列队!” 韦高义跳下台子,跑回旗队长的位置。 一二旗队立刻整整齐齐的排成了方块。 而后管平波宣布:“以鸳鸯阵为单位,鱼贯而行。 但遇战事,就地列阵。 一旗队一小队先行,行军途中不许交谈,一切看旗队旗帜。 有违令者,先行记录,至百户所惩罚。” 训话毕,两名旗队的旗手摆正本旗队之旗,皆为黑底白字,上绣旗队番号。 紧接着红、蓝、白、黑四面中型旗摆好,此乃指挥旗,红为前、蓝为左、白为右、黑为后。 最后,象征主将中军的黄旗高举,同时象征老虎营的老虎旗并列。 一旗队与二旗队的队旗跟着举起。 而后红旗升高,磨旗三周,指向前方。 号声吹响,指引兵士行走的望竿高举,韦高义大喝一声:“齐步——走!”说毕,率先踏出步伐,一个跟着一个踏上土路,往百户所进发。 管平波身处队伍中段,有四名亲卫随侍在前后。 亲卫皆由最先跟随她们入石竹的巴州人中选出,分别是李修杰、魏海、蒋安、吕大。 四人原先为小队长,主动报名参加的亲卫选拔,因出身与身手皆占优,故做了亲卫。 论起近身格斗,韦高义等人还更强些。 然而管平波现在缺人缺到发慌,是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拿他们当亲卫使的。 跟在管平波身后的,是骑着毛驴的陆观颐与刘奶妈。 刘奶妈怀中抱着甘临,摇摇晃晃的睡的正香甜。 再往后则是阿颜朵与含紫鹃在内的后勤人员。 云寨百户所将是他们长期呆的地方,故特特带了修缮、制作武器的铁匠、木匠与砖瓦匠。 至于养殖、纺织、制衣、编织则尽数留在了盐井,待安顿下来再酌情调老练的组员至百户所任组长,招募云寨左近的人补入后勤。 管平波的计划便是如此,到一个地方,皆要选入一些当地人,利用其关系把老虎营的好处与理念往当地扩散,但又不能全用当地人。 文明尚且容易被同化,何况小小军营。 因此就要控制当地人的规模,至少在初期阶段,须得让他们更弱势些,接受了老虎营的规则后,再如盐井一般,慢慢增添人手。 所以为何说时势造英雄?便是管平波的确有才,不是乱世,人人丰衣足食,谁愿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非得到了没饭吃的时节,走投无路了,杀人越货的土匪都做得,何况遵守老虎营奇怪的规矩。 再苛刻,人家给饭吃不是? 难得有拉练的机会,管平波选择的是急行军。 盘山路不好走,众人都屏息凝神,生怕踩着石头崴脚丢人。 三个半时辰的路程,中间没有休息,一口气走到了地头。 远远看着云寨的城门,李修杰稍稍有些激动。 当日狼狈逃窜,今日强势回归,心中总有些得意之情。 心情更复杂的是孟阳秋,生于斯长于斯的他,那夜被逼入山林,以为回家无望,哪知不到一年,他又回到了此地,然百户所已易主,经过修缮后,也再不似以往的模样。 按陈朝的规矩,孟志勇身死,该由他补百户,继承百户所。 可此刻,虽难免有些想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挑战管平波之权威,不过暗自叹息一句罢了。 百多人的动静不小,惊动了云寨城内的百姓。 看着高高竖起的虎旗,皆知是老虎营出行。 往日见过管平波的人,交头接耳的谈论着前县令家的姨奶奶,说什么的都有。 胆子大的还凑近前看,果见队列中有人抱着奶娃娃,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与土匪结下血海深仇的她,居然真敢亲自回云寨!云寨尚有本地人担任的吏员,其亲戚见了老虎营之威势,拔腿就往城内跑,同自家亲戚报信去了。 老虎营的人目不斜视,全不理论百姓的行动,闷头往前走。 编制大调整后,管平波成立了侦查队,此时谓之“夜不收”。 按理皆由精锐中的精锐担任,但草台班子初立,不可强求,只择伶俐的入编制,慢慢培养。 行至百户所门前,就有夜不收前来回禀。 管平波随之踏入百户所最高处观测,见无可疑状况,便命:“立中军旗!” 旗手升起黄旗,喇叭响起。 一旗队二旗队接号,依次进入百户所。 营定、金鸣、喇叭止。 夜不收于高台上瞭望无事,将旗三磨三捲,而后两队报数,后勤人员报数。 三个半时辰倒没有掉队的,夜不收们轻轻松口气,若有人跟不上,还得他们去寻。 此时人数不多,清点一回,各寻了住所,便落旗吹打,关闭大门。 日后人员多了,少不得还须夜不收再出去探上一回,确保周遭没了危险,回报于中军账内,方才会闭营。 行军流程看似繁琐,实则若训练有素,便十分利落。 管平波进屋不久,院中飘起了饭香。 吃饭洗漱毕,看天色不早,安排了巡夜人员,各自安歇不提。 老虎营的旗帜在晚霞中随风飘动,在马蹄溪河滩堆场看守木材的伙计,见了管老虎的旗号大大松了口气。 而云寨大地主杨再林却是心中一突,占了百户所的管老虎,会一并收回百户所的土地么? 次日一早,各旗队按旧例出操。 空了一小半的盐井,众人都有些不惯。 尤其是谭元洲,盐井与百户所相去不远,却不能日日得见了。 此回阿颜朵跟着管平波去了云寨,李乐安倒是留在了盐井,跟随谭元洲学习拳脚。 从未与阿颜朵分开过的他臭着张脸,不明白为什么他非得跟着谭元洲,跟管平波不是一样的么?然而阿颜朵喝令他留下,也只得留下了。 谭元洲看着不情不愿来请教自己习武的李乐安,不由哂笑。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年幼的他父母双亡后,便被窦家收养,跟着窦家的船在洞庭游荡。 无父无母的孤儿,窦家养了不少。 有大的有小的,少不得有些恃强凌弱的故事。 甚至说,窦家愿意看到这样的故事。 养蛊一般,由着他们挣扎。 挣的过的做水手做打行,挣不过的,自然再没见过。 为了往上爬,每日除了习武就是习武。 大抵因那时学的便是野路子,没打好基础,才频频落败于管平波。 也不知那厮到底哪里学的本事。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胡乱练了二三年,终于在十三岁那年,被选拔出来,正式拜师学艺。 从此在窦家的地盘上“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混到了窦向东的身边。 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城中房屋与钱财,变得唾手可得。 在没遇到管平波之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在众人的奉承与窦向东的看重中,时常因此洋洋得意。 此刻教着一团孩子气的李乐安,才发觉自己以前好像挺惨的。 窦家的打手,没有身份。 他属于被隐匿了户籍的人。 豪强多半如此,朝廷不许他们蓄养奴婢,他们有的是手段应对。 所以钱财房屋,是他的,又不是他的。 未时初刻,下了学的几个孩子,傻愣愣的在周围看着同学李乐安习武。 盐井中孩子不多,羊头寨留下的三个孩子之外,是姚麻子的两个女儿并年岁最大的李乐安。 这一群孩子,完全不用做活,没有倾轧、没有无休止的彼此掠夺、没有刻意少了一份的饭食,每天的任务除了文武学习,便是玩耍。 简直舒服的令人嫉妒。 也是这群孩子,让谭元洲深刻的明白了管平波与窦向东的区别——老虎营的每一个人,都是人,而非奴隶。 从一开始,管平波走的就是与窦向东完全不同的路。 想明白后,谭元洲不由生出几分担忧。 窦向东之谨慎,令人叹服。 整个洞庭流域,不知不觉已是他的天下。 他就是官衙,过往船只都得向他纳贡。 窦家远远不止表面露出的那一点点实力。 管平波作为后起之秀,发展的有些迟了。 谭元洲不自觉的望向云寨的方向。 小小的盐井、小小的石竹,真的能成为你的基石么?在窦向东的笼罩下,你真的能挣出一番天地么?万一,在争执中落败,你还会坚持风骨么? 李乐安拳风袭来,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一个侧摔,轻巧的把人掀翻在地。 谭元洲毫不留情的喝道:“再来!” 李乐安从地上爬起,继续攻击,再次被放倒。 谭元洲一面应对着李乐安;一面想,后发未必不可制人,他能做的,唯有竭力夯实基础,为将来争得一席之地。 不仅仅因为喜欢管平波,而是自由的滋味,尝过了便再也不想回到过去,做那个被人假意奉承的奴才了。 ===== 第134章 新立 认识了近两年,不得不说谭元洲已成为整个窦家最了解管平波的人。 所以他分析的没错,管平波在大局上,比窦向东宽厚的多。 最起码,管平波绝不会用窦向东的方式收养孤儿。 固然有很好的效率,亦能意外的救活不少人,但弊端十分明显——当孩子们长大后,若有别的路子,很轻易便会背叛。 既成长的过程中从无道德,道德也不会成为他们的约束。 谭元洲心中的天平倒向管平波,是一点心理包袱都没有。 当然,无论怎么养育,总会有白眼狼。 但那与谭元洲是不同的,因为白眼狼对谁都无情,谭元洲却十足有情。 从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谭元洲值得收买,而白眼狼不过是一次性筷子,即用即丢。 虽然管平波并没有刻意收买过哪一个,她只是选择了最容易安定人心的方式,将其变成自己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的抚慰着身边的人。 故地重游,管平波没多少感慨。 登上百户所的城墙,巡游了一遍。 看着箭楼里已损坏的踏张弩,依旧觉得可惜。 踏张弩不是可随身携带的小弩,小弩射程二十步都够呛,平时看家护院还行,上了战场远不如弓箭好使。 但踏张弩不一样,此种弩是用脚踩上弦的,射程远、力量大,是很好的防守武器。 管平波摆弄着残骸,脑子里打着草图,思考着能不能修好。 李德元死后,百户所成了一座空城。 但凡没了人住,房屋损坏的就特别快。 一则是无人维护,二则是左近的老百姓会来搬东西。 值点钱的铁器砖瓦、乃至锅碗瓢盆都被拆走,便是李德元留在库里的武器,也只余碎片。 除了开国的祖宗们留下的堡垒,一切都需他们重建。 走出箭楼,站在墙头往外看,一股溪流沿着梯田向下,汇入马蹄溪。 梯田里的农民弯腰插着晚稻的秧苗。 水田往上,则是层层叠叠的菜地与玉米地,照例有农民在劳作。 这里原先是百户所的地,百户所覆灭,土地该由朝廷收回,或是重新由地方官分配给无业农民。 很显然这片肥沃的土地早已被人侵占。 胆敢如此明目张胆下手的,不用说,自是周围几个大地主,方有此实力。 开国初年,石竹地广人稀,朝廷大笔一挥,圈了一千亩地分给了百户所,尽数是水田。 不算山坡上的玉米红薯,只按照此时上田的亩产,千亩良田的粮食产量一年可达十五万斤之巨。 很难想象,当时管平波居然能用不足两万斤的粮食打动百户所。 但如魔幻一般的故事,就这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没有别的理由,无非是百户所自己放弃了地盘。 而放弃地盘的缘由,不仅仅因为百户所怂,还有文官天然对武官的压制,在文官与当地豪强勾结的时候,百户所便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任由人揉圆捏扁。 管平波不由想起了她前世学的历史,袁崇焕为何要杀自带干粮抵御女真的毛文龙,后世怎生都吵不出个答案。 管平波却是想的不寒而栗,都是朝廷命官,就算袁崇焕是毛文龙的上司,这么胡乱的处以极刑,朝廷竟还能让他安安生生的继续做官。 对上文官,武将到底孱弱卑微到了什么地步?主人家哪怕打死一个奴才,从法律上来讲也是要受到严惩的。 如此朝廷,无怪乎东江一系投了女真。 奴才与狗之间,到底,奴才的确是高贵那么一丝丝的。 想到此处,管平波望向了西边。 华夏从古至今都受到了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 此生没有女真,却有姜戎。 他们会趁火打劫么? 巡视完毕,走下城墙。 管平波回到主屋,唤来了孟阳秋道:“按制,孟百户以及其子孙皆亡,该由你袭百户。 这一大片土地,该归你管才是。” 孟阳秋忙道不敢,十分推却的道:“营长一并管着便好。” 几个月以来,孟阳秋彻底见识了管平波的彪悍。 他擅梨花枪,因此做了老虎营的教官,待遇直与管平波看齐。 但令他惊愕的是,管平波居然能把梨花枪的动作拆分,砍掉她认为花里胡哨的部分,并用所谓科学的方法解说分析,立刻就训出无数梨花枪兵来。 他的价值登时打了折扣。 至今虽还被人尊称一句孟师父,但已算不得老虎营内的要紧人物了。 回到百户所,难免想起往事。 要说孟阳秋对管平波一丝怨念也无,那是扯谎。 但若要较真,心里清楚的明白,以百户所的模样,被吞并是早晚的事。 如今李玉珍战死,先百户所的人只剩他与陈大义和王小狼。 王小狼年纪小,混不懂事,傻乎乎的融入了老虎营,大米饭兔子肉把他喂的彻底忘记了百户所。 孟阳秋和陈大义私下里凑在一处说话,也只得认命。 此刻百户所里外都是老虎营的人,他们哥几个亦算老虎营所救,再谈田地归属,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可惜孟阳秋太不了解管平波。 她提出田产,根本不是为了客套,更不是为了归还,而是道:“我喜欢先礼后兵。 田地既不是旁人的,自当要回来。 你是孟家人,且先去寻了本地地主谈上一谈。 倘或他肯归还,今年的收成我也不好意思强抢他们的。 但他们若耍无赖,就休怪我动粗抢回来。 你自幼在此地长大,想来那些地主你都认得,便派你与陈大义一同去传个话吧。” 孟阳秋:“……” 管平波笑笑:“有了水田,我们吃饭又多了一层保障。 再好生种些豆子,养几十头猪,咱们也过大地主家那般有盐有肉的好日子!” 孟阳秋还能说什么?领命而去。 待他出门,立在一边旁听的韦高义与潘志文都道:“吃下去的肥肉,再没有肯吐出来的,孟师父去也白去。” 管平波没接茬,先令韦高义请来陆观颐,四人落座后,扫视一圈,道:“休说啃下石竹,便是只有百户所的地,加上盐井所产,我们就能轻易养千把号人。 石竹全境,何止几十个一千亩?只消有人来投,石竹可养万人的军队。 当然,我们不能这般穷兵黩武,暂时也犯不着养那么多人。 但人员增加到三五千,是十分容易的事。 你们几个,并留守盐井的人员,将来带的人越来越多,需要的眼界便相应提高。 我为此事反复想过,决定从今日起,中军成立镇抚司,由陆观颐担任总镇抚官,稽查队并入镇抚部,主要负责思想工作与日常生活;同时成立参谋部,部长由谭元洲担任,现阶段主要是制定作战计划、人员调动与后勤管理。 四大旗队长皆为参谋部成员。” 韦高义与潘志文傻傻的点头,管平波严肃的道:“参谋部,用你们熟悉的话来讲,就是幕僚、是谋臣,关乎整个老虎营的生死存亡。 因此,日后遇事须得多看、多想、多做计划。 再忙再累,文化课也不能丢开不管。 你不认得字,如何写的出计划书?我在你们跟前,自可口头陈述,但此刻潘志文想做个计划,他能轻易离开驻地么?将来,我们必定是聚少离多的。” 一句话说的几人有些感触,远离巴州在他乡挣命、艰难存活至今,彼此的感情比家中同胞还要深厚。 才来不到两日,韦高义与潘志文就极想念石茂勋等人。 此刻听到管平波的话,没来由的想起了死去的兄弟,更添伤感。 管平波又道:“说完参谋部,再说镇抚司。 镇抚之职与参谋一样,由来已久。 本朝做为锦衣卫的机构,在百官心中可谓闻风丧胆。 我们不理会那个,只取镇抚二字最初的含义,即镇守与安抚。 我的想法,则更重一个‘抚’字。 就如许多战兵不明白为何明明有饭吃了,他们还要种田。 我们就得告诉他知道其间的道理。 战兵们违反军纪要挨打挨罚,有时候道理好懂,便无需多说,有时候道理不那么好懂,事后必得反复叨念。 思想工作是军队的重中之重,做不好思想工作,战兵则无凝聚力;没有凝聚力,则无战斗力。 十分要紧,观颐切记重视起来。” 陆观颐未曾想管平波彻底把这一块放给她,成立老虎营后,她虽管了许多琐事,大事却多有管平波与谭元洲拍板。 可再一想,谭元洲现留守盐井,管平波不可能事事操劳,韦高义、潘志文又年岁小些,她是不担也得担。 想通后,利落的答应了声:“是!” 管平波点点头,转回韦高义最初的问题:“你方才问我,何必先礼后兵。 以下的话,你们记在心里,不可外传。” 三人皆是一凛。 管平波肃容道:“百户所的地,不是今日才丢。 我们来石竹以前,他们就穷的几乎讨米。 千亩良田,至少易主几十年。 孟阳秋去要田,不过白跑一趟。 但他必须去要。 因为任何时候,挑起争端,都需要有个理由。 就如讹诈,我须得先挨你一下,装作被你碰倒,方好叫嚷,而不能甚都不做,直接明抢。” 韦高义抽抽嘴角:“明明是要回应得的,营长怎地就能拿讹诈举例子。” 陆观颐轻笑出声:“你说的话便是营长的回答了。” “哈?”韦高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回答?” 管平波亦笑道:“给你一刻钟,想明白了今晚跟我吃饭,想不明白么——”管平波拖着长音道,“绕云寨城五圈。” 说毕,毫不留情的道,“计时开始!” 第89章 舆论&傩舞&离间 第135章 舆论 韦高义还是个比较单纯的孩子,不住的朝潘志文打眼色求助。 潘志文更单纯了,足足想了一刻钟,哥两个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管平波悠然的吃茶毕,幸灾乐祸的笑:“索性带着人去云寨跑几圈,耀武扬威,一举双得。” 韦高义郁闷的道:“师父你有话直说啊!” 管平波不肯说,陆观颐只得道:“无非师出有名耳。 凡事都有个道理,便是讹诈,也要强装个道理,不然打仗总要死人,我们要如何说服的了战兵?现在我们可没有土匪威胁,更不缺吃的。 没有谁天生眼光长远,因此我们得把话同他们讲清楚明白,慢慢的也就能理解了。” 韦高义挠挠头道:“可是地主霸占了百户所的土地,本就不对。 我们谁没见过地主使坏啊?帮着孟师父抢回土地,都是愿意的。” 管平波却问:“不止百户所的地,倘或我还要抢他自家祖传的地呢?” 韦高义惊悚的道:“啊?那不就是强盗了么?” 管平波用手撑着下巴,噗嗤笑道:“看,你先不乐意了。” 韦高义:“……” 管平波坐直身体道:“我想要耕者有其田,不把地主的土地夺了,那么许多人,上哪里有地去?原先在盐井里讲历史故事,也不是随便讲的。 物不平则鸣。 就拿谭元洲来说,他家若能安安生生种地,就不会走投无路的跑船,继而死的只剩他一个了。” 潘志文叹道:“我知道,我家有地,也不愿跟着太爷跑船的。 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都是过不去的人家才做的活。 便是我们家运道好,能跟着窦家讨饭,原先在家里时也常常吃不饱。” 管平波笑了笑:“故,将心比心。 人人都想安居乐业,没有土地,如何能安居?老太爷想我们占了石竹,可不是打打土匪、卖卖木材就算占的。 须得令百姓有好日子,跟我们一条心,才叫站住了铁营盘。 否则百户所便是下场。 至于我们这么做,到底算不算强盗……” 管平波笑的一脸奸诈,“崔亮且有人拿他当青天,我们打下石竹分了田地,说我们是强盗,你看百姓乐不乐意听。 民怨沸腾时,朝廷都能换人做,何况一个石竹。” 韦高义再次:“……” 陆观颐轻笑:“此话要传扬出去才好。” 管平波道:“且不忙,舆论战须得有节奏,你先去告诉战兵营,说明外头田野是百户所的,叫他们眼馋几日再说。” 韦高义踟蹰的喊了一句:“师父……” “嗯?” 韦高义顿了顿,有些不舒服的道:“那不是变成玩弄人心了么” 愿意思考是好事,管平波耐心的道:“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何解?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 开启民心是很漫长的过程,我从不吝惜教授你们学问,然而你自想想,当初我教你们识字习武,是用得何等手段?用鞭子抽打,用食物诱惑,是玩弄你们的心么?” 韦高义摇头。 “的确是玩弄,或者叫调教。” 管平波客观的道,“学习有个过程,足足一年半,直到今日我才带你们二人开小会,才能对你们把事说透了。 我们初遇的时候,姑且不论你们是否赞成我的话,只怕听都未必听的懂。 我常与你们说,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是第二性的。 开启民智,总在我让他们吃饱饭之后。 现如今饿殍遍野,我去同他们讲道理,便是何不食肉糜。 为人处世,看手段,更看结果。 你现在能听懂我的话了,会怨恨两年前我吓你的手段么?何况,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人呐,都是些爱听好话自欺欺人的货色。 打仗没有不流血的,分田没有不流汗的,说在前头的丑话太多,难免人心浮动,那还谈什么闯出一番事业?所以我说思想工作很重要,便是如此了。” 潘志文踢了韦高义一脚,没好气的道:“老话说,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 师父待我们好,待旁人也不错。 既如此,你想那么多作甚?跟着干就行了。” 陆观颐笑骂一句:“莽汉!” 潘志文道:“弯弯绕绕的听的我脑壳疼,不就是要打仗嘛!讲那么多废话作甚?谁不是没饭吃投了来的?进营就知道,当兵吃粮。 不敢上战场,那就滚蛋!天下哪有平白无故送到嘴里的饭?师父你休多心,只消咱们老虎营依旧有饭食有新衣,哪个不听话,早晚被唾沫星子淹死。 不服气的,去背矿、去撑船累不死他们!” 管平波但笑不语,潘志文的想法十分朴实,但想造反光朴实是不够的。 战场太惨烈,那种浓郁的血腥与绝望的厮杀,很容易耗干人的精神。 比起背矿、撑船之类的慢性折磨,难承受的多。 所以土匪得有打家劫舍喝酒抢女人的追求,而篡位造反的得有轻徭薄赋均田地的理想。 不过思想建设非朝夕之功,管平波不急就是了。 几人又说了一回日常安排,孟阳秋就回来了。 进门见礼毕,面色有些不愉的道:“我先打问了一圈,百户所大部分田是杨再林占了,还有些边边角角,他家族人并几个小地主也伸了手。 再寻到杨再林家,他跟我装聋作哑了半日,待我拿出武器,他又推给了死人崔亮。 我看他是不肯吐的,营长,我们直接打吧。” 管平波道:“你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再想想。” 孟阳秋还待说什么,管平波却又道:“百户所比盐井的屋子多,我们可以松快些。 我们几个可住单间,韦高义与潘志文住双人间。 你原先的屋子还在,你愿意的话,就搬回去住吧。” 百户所的三个旧人分属于三个地方。 孟阳秋在作训部任教官,陈大义和王小狼分别在一旗队任小队长。 老虎营都是按编制居住,孟阳秋固然级别够上了单间,也不能喊陈大义与王小狼一起,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打发走孟阳秋,管平波道:“正值农忙,我们不好惊了百姓双抢,不能打仗,就打舆论战吧。” 说毕,朝陆观颐招了招手,贼兮兮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 韦高义和潘志文就看着陆观颐脸色古怪的出去了。 管平波大笑,对两个旗队长道:“你们等着看好戏吧!” 韦高义还待问,管平波却不肯再说了,只教他们自己去动脑筋想。 七月二十日,云寨集市。 老虎营轮番放假,一旗队一二小队、二旗队一二小队都可出门逛集市。 韦高义许久不曾出门,少年心性,约上潘志文一起去吃云寨城内的肉汤圆。 进了城门,集市比去岁他们来时更冷清了几分。 行到汤圆铺子,倒也坐满了三四张桌子。 老板娘见了韦高义怔了怔,喃喃的道:“你们回来了?” 韦高义见老板娘还记得自己,笑了笑道:“是呀,回来了,如今住在百户所里,今日出来赶集。” 老板娘尴尬的笑了笑,忙问:“二位想吃些什么?” 潘志文道:“你们不做肉汤圆了?怎么不见摆出来?” 老板娘的笑容维持不住,嘴角噙着一丝苦涩道:“哪还做什么肉汤圆,便是做了,也无人吃。 去岁土匪在云寨城内闹了足有一个月,家家户户被抢空了屋子,至今缓不过来。 我是听说你们奶奶厉害,把土匪杀了个干净,有几个被抢走的女人逃了回来。 我替她们谢谢了。” 又用手擦了擦围裙道,“你们想吃肉汤圆,我去称了肉来现做,二位先吃些别的填肚子吧。” 潘志文想了想道:“只怕来不及,你散了集有空送去我们老虎营么?做多些,我们营长也爱吃的,我一总给你钱。” 老板娘好奇的问:“你们营长是哪个?我认识么?” 韦高义笑道:“怎么不认识?就是我们奶奶,她往日常来你家吃肉汤圆的。” “哦!哦!”老板娘恍然大悟,“你们改了称呼了呀!世人都传你们老虎营厉害,一时说奶奶厉害,一时说营长厉害,我还当营长是你们家哪个汉子呢。” 潘志文促狭一笑:“那汉子是我们副营长。” 韦高义也跟着笑了。 老板娘又问:“仿佛听见你们奶奶有身子的,可是生了?” 潘志文正欲答话,忽听一声锣响,顺着声音往城墙下的空地上望去,不知何时那处竟搭了个简易戏台。 再一瞧,戏台上插着的旗帜,不是他们的虎头旗是什么?只见阿颜朵与后勤的几个人忙忙碌碌,有在台上装饰的,有在地上打楔子牵绳索,引人排队的。 锣鼓唢呐响个不停,还有一人在队伍前派发着什么,百姓拿了东西,往戏台前站定,一个个皆饶有兴致的看着戏台,全当来了戏班子。 肉汤圆店的老板娘伸着脖子看,就有一人飞奔而来:“汤圆嫂,你等什么呢?老虎营在发盐演戏,快去排队吧!” “发什么盐?” 那人用手比了个大小:“这么长的半截竹桶,里头都是盐,排队领,领完看戏,见者有份!你做什么生意啊!快走快走!” 老板娘一听哪里坐得住,忙喊老板,一家人往戏台前狂奔而去。 不一时,戏台子跟前围的水泄不通。 拿着刀的老虎营队员维持着秩序,百姓只得沿着楔子与麻绳围着地界排队。 韦高义看着潘志文,问道:“师父这是闹哪样?我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潘志文也一脸茫然,忙道:“走,去看看,顺便帮把手。” 二人跑到戏台附近,就被汹涌的人潮挡住,再不能往前了。 幸而戏台搭的高,能看见阿颜朵的半个身子。 突然锣鼓喇叭一停,良久,又猛的一阵敲击。 众人的眼光都被吸引至戏台。 阿颜朵的歌声响起:“世人都道土匪恶,恶不过吃人不见血的财狼咧——勾结土匪害官军,抢完官军抢百姓咧——” 潘志文抽抽嘴角:“什么鬼?” 韦高义瞠目结舌的道:“营长说要我们等着看好戏,真的说的是好戏啊?”居然不是形容词! 躲在人群中的管平波弯起嘴角,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比粮草还快的,当然是宣传。 舆论阵地,先抢了再说! ============== 第136章 傩舞 管平波并没有刻意瞒着韦高义,只不过老虎营内人数渐多,工种自然而然的细分。 何况去岁夏天的一夜惊魂,让韦高义对云寨有着十分不好的回忆。 从那一夜起,十几年的平静生活彻底毁灭。 重伤的石茂勋成为了不幸的开端。 石茂勋活下来了,可他们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的死去。 韦高义尚能记得战友的脸,但他又能记住多久?而今走出坚固的盐井,仅仅是第一步。 将来会有多少人战死沙场,不知道;将来他会不会客死他乡,更不知道。 刀尖上行走,再如何刻意的大大咧咧,都无法掩盖心中的不安。 埋头练兵,似乎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方式。 既如此,管平波便不打搅,军人单纯的想变强,才是好事。 其余的琐事,原就不该他们操心,否则要首领何用? 成立宣传队是管平波很久以前就有的规划,常言道,唯有上智与下愚不可移,百姓的愚昧来自于他们闭塞且贫苦的生活,而非智力低下。 且愚昧,同时代表着空白与好骗。 陈朝绝无可能教育百姓,管平波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无数先例表明,哪怕到了后世义务教育普及到几乎每一个人的程度,电视剧也永远比科普文受欢迎,因为电视剧有故事情节,而科普没有。 古今中外所有的老百姓,都是爱听故事的。 乃至后来某些娱乐节目的选手,不编个催人泪下的故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上节目。 如今时机成熟,草台班子也是班子,先开张了再说。 苗汉千年杂居之地,阿颜朵略区别于汉人的长相影响不了她的美貌。 卜一上台,叫好声已是一片。 传统戏曲里有许多绝美的语句,但那是读书人的喜好,再不济也得有管平波的文化水平,才读的懂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生活在匮乏苍白中的百姓体会不到才子佳人,他们只懂得简单粗暴的“财主到来砍藤短,我落石崖顺水漂。” 因此要紧的是情节,辞藻倒无需太华丽,只需押韵即可。 管平波自是不会写词的,好在苗族用歌舞传承历史,以阿颜朵为首的苗族男女,凑在一处改了两日,又抽空把舞蹈编排了一番,再从管平波日常教的歌曲里借鉴些小调糅合,初演便开场了。 但唱完开篇,阿颜朵躲去了后台,如今养的白白胖胖的她,实在不适合演今天的戏。 阿颜朵退下,一个沙哑的的男声,低沉的用云寨方言唱起了歌谣,苍凉而悠远。 似在耳边,又似在天边。 瘦骨嶙峋的男人登上了舞台。 他衣衫褴褛,神情麻木。 脚步一深一浅,嘴唇一张一合,如同幽灵。 “我名唤大山,来自杨家山。” 叫大山的男人唱出了自己的开场白,“家中无粮又无米,老少难心安。 把那地主大门敲,佃出田来养家小,奈何耶!地主砰的把门关。 嫌弃我是穷侄子,怕我欠他租子钱,不肯把田佃。 啊!苦也!” 大山跪在大门口,磕头如捣蒜。 地主在门那头,甩袖撇嘴,跟着唱出了怕被穷亲戚沾染上,甩不掉的台词。 吵吵嚷嚷的观众,渐渐安静下来。 苗族有展示日常生活的舞蹈,有祈求上天赐福的舞蹈。 每一个动作,都有着具体的含义。 混在人群中的管平波不大看的懂,却见周围的百姓认真的盯着舞台,不由哂笑,还真是文化差异。 如此抽象的舞姿,他们何以觉得能代表风光水火? 情节在继续,跪了一夜的大山,没有求到田。 因为地主佃田不赊账,租子交在佃田前。 一无所有的大山,不可能靠哀求打动地主。 颓然的大山,艰难的从地上爬起。 恍恍惚惚的走向山林摘采野菜果腹。 青黄不接本就难熬,何况大山一家无地更无指望。 大山妈为了不拖累孩子,半夜里悄悄走入山林,再也没回来;刚出生的儿子养不活,狠心溺死在水缸里;产后体虚的大山嫂喝着淡米汤,听见才生下来的儿子的啼哭,没多久,归于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她的丈夫亲手杀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因饥饿而空洞麻木的眼,没有泪。 她就这么呆呆的坐着,无思无想、无知无觉。 挖坑埋葬了儿子的大山回到屋中,看了一眼老婆,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米缸里最后一把米,熬成了米汤,给了老婆大半碗,给了临死的孩子两小勺。 绝望死死的扼住了大山的咽喉。 山上的笋、水里的鱼,都是地主家的地盘。 凶恶的狗巡视着领地、豺狼虎豹散落在山林,每一次觅食,都心惊胆战。 大山怕死,他不想去山里,又不得不去山里。 他走在山间土路上,后悔。 或许他不该令老婆怀孕;又或许,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娶亲。 饥饿极大的消耗着体能,也消耗着理智。 头顶嗡嗡声盘桓,大山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蜂巢。 似乎能闻到蜂蜜甜美的清香。 大山双眼无神的往蜂巢下挪动,被树枝绊倒,爬起,又被绊倒,再次爬起。 观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同身受的他们,心中替大山生出了期盼。 拿到蜂蜜大山就能活,蜂蜜、蜂蛹可以吃,更可以卖了换粮。 火镰点燃了枯枝,黑衣的苗族汉子进入舞台,扭起了身体,表示着青烟直上。 烟雾熏的蜜蜂四处逃窜,蜂蜜唾手可得,汉子的舞姿里,充满着喜悦与轻快。 观众的脸上,跟着露出了笑容。 突然,犬声大作!大山心中一惊,他被地主的人发现了。 看着巨大的蜂巢,大山不住的咽口水。 地主家的大狗与护林长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大山拔不开步子,他实在太饿了。 他想吃蜂蜜,哪怕一口都好。 狗咬伤了他的小腿,血流如注。 长工的喝骂朦胧,大山只能看见他的嘴型变换,却听不懂他的言语。 先前欢快的音乐陡然一变!黑衣汉子欢快轻柔的动作变的夸张。 后台又跑出了两个黑衣人,一样的动作,在舞台上奔跑,嘴里发出风的呼啸。 旁白的和声齐唱:“风来了!风来了!” 不住跑入舞台的黑衣人摆动着身体,也遮蔽着视线。 身着红衣的人不知从何处进入场中,挥舞着手臂,抖动着身躯。 音乐更添急促,低沉的和声又唱:“起火了!起火了!” 无人照管的火堆点燃了旁边的枯枝,火苗登时窜起!山林一旦起火,寻常人都逃不掉。 长工惊恐的呼唤着狗,撒腿往逆风的方向狂奔逃命。 被火势惊醒的大山没有跑,他继续向蜂巢走去。 带着血的腿,爬上了树梢,拿到了蜂巢。 那一瞬间,他从出场便面无表情的脸,绽放出狂喜的笑容。 “蜂蜜甜,比日子甜;蜂蛹香,赛过百花齐开放。 有了蜜糖能活命,卖去集市里,换来救命钱!” 歌声高亢喜悦,配乐却低沉压抑。 极度的不和谐,听在观众耳中,说不出的诡异与违和。 红衣人扭曲的脸,黑衣人张狂的笑,大山的好似快乐的声线,却如同鬼魅,让人毛骨悚然。 鼓声砰的一声响!观众的心跟着一跳!树枝承受不起大山的重量,刺啦折断。 抱着蜂巢的大山,坠入了火海,消失不见! 观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有心急的已在台下叫嚷:“大山!大山!你在哪里?” 黑衣的舞者又变作了百兽,被烟雾呛的四处逃窜。 大山的歌声穿过红衣舞者,飘荡在舞台。 “青山峦峦,绿水漫漫。” 大山唱起了赞美歌,“蜂蜜甜甜,烤肉鲜香。 不挨饿的日子似天堂!” 七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观众却只觉得不寒而栗!音乐又变,二胡的哀鸣加重了惨烈。 大山死了。 烧死的也好,饿死的也好,流血而死的也好,都不重要。 贱民的命,一文不值。 山林的火,烧痛了地主的心。 愤怒的地主无法灭火,带着打手,把大山嫂从屋中拽出。 卖去了不知何处,亦不知是死是活。 现场没有一丝喧嚣,故事太贴近他们的生活,与戏班子讲的才子佳人、读书中举、发财致富的幻梦相比,管平波一点情面不留,用一把尖刀,狠狠的插入了他们常年因饥饿而显得麻木而迟钝的心脏,痛的喘不过气来。 音乐鼓声戛然而止,众人刚找到了呼吸,故事却没有停止。 黑衣人掠过,平和的芦笙吹响,又是一片春意盎然。 就在此时,场景一转,另一个瘦弱的人,敲开了地主的门:“三叔,村头那块地,能佃给我种么?” 地主砰的关上门,毫不留情的转身道:“不能!”全剧完。 现场鸦雀无声,等着另一个故事的开场。 或许这一个人,会比大山幸运,会有一线生机。 但没有另一个人,所有的佃农,无关身份、无关长相,他们只有一条路,唯一的一条,不能选择的……绝路。 汤圆嫂被压的几乎窒息,她看着演员谢幕,看着他们离开,知道他们不会再演第二个人的人生,因为再无必要。 静默了许久,她终于受不住压抑,尖厉的喝骂:“地主!我嬲你娘!” ====================== 第137章 离间 大山的故事,触痛了受尽压迫的百姓,也触怒了“乐善好施”的地主。 没去赶集的杨再林,听完手下青皮的汇报,一怒而起,接连踹倒几个凳子,方才略微气平。 没有人是傻子,管平波编了戏曲,无非是想谋夺百户所的土地。 然而管平波携百余壮丁盘踞,又是他不得反抗的。 杨再林开始后悔,万没料到,管平波比土匪还难缠。 李德元固然跋扈,也不过给些钱财收买。 给的爽快了,不独花钱买平安,甚至于能借其威势,吞噬庶民与军户之土地,从长远看,是划算的。 在杨再林看来,土匪,流寇耳,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百姓被折腾的够呛,却更能助他们兼并土地。 横竖家家户户都是要买看门狗的,身强力壮的土匪,不过是贵些的看门狗罢了。 就如窦向东养育谭元洲,豪宅娇婢、华服美食。 贵么?自然是贵的。 可无投入,何来产出?尽管土匪不似谭元洲或张和泰兄弟乖巧顺心,总归能忍。 而管平波与土匪全然不同。 抢夺盐井,占山为王。 石竹再是偏远弹丸之地,亦曾凭借水路,有过上千年的商业繁荣,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从走投无路到悄然崛起,仅用了一年!待她圈住百户所的土地,便彻底站稳了脚跟,与数代积累的他们平起平坐。 且不论管平波欲要谋夺的土地,是从他嘴里抢夺,便是与他无干,又如何忍的下这口气?一个外乡的女人,竟堂而皇之的做起豪强来!便她是窦家的小老婆,也不能忍。 强龙难压地头蛇,杨再林心中怨愤的想,要抖回你巴州抖去! 可惜怨恨归怨恨,管老虎凶名再外,那是她一个才及笄不久的女人,带着一群未成丁的孩子,刀光剑影中打下的威望,是一点运气与侥幸都没有的威武强悍。 提起母老虎,全石竹境内,无人不服。 否则早在她纵容刁民偷盗时,一群豪强早买通青皮流氓、猎户土匪打的她哭爹喊娘,而不是老老实实推举姚青山去服软,继而被她耻笑羞辱,无可奈何。 山川林木倒不算大事,全当管平波是土匪,何况她还收地主们的木材。 然动到土地,便是挖杨再林的根本。 杨再林在屋中绕了数圈,也无良法。 那一千亩土地,昔日杨家能巧取,今日管平波就可豪夺。 道理是这个道理,杨再林依旧怒的恨不能生啖其肉! 所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杨再林自然不是单打独斗。 他使人请来了族中几个得力之人,其中两个乃与窦宏朗打过交道的杨昌毅与杨盛源。 论起亲族关系,着实有些远,远的辈分都错开了好几辈,无法再用族中称呼。 不过此用人之际,便不讲亲疏,论的是本事了。 县衙废止,杨昌毅与杨盛源没了去处,只好回家务农。 作为同姓,二位姓杨的典吏天然的站在了杨再林一头。 闻得管平波之谋划,纷纷出起主意来。 到底是积年混迹县衙的,礼义廉耻不曾学到过半分,心黑手狠耍阴谋的本事倒是随手就来。 杨昌毅皱眉想了半日,就计上心头。 压低声音道:“我有一计,大老倌①且听之。 倘或不好,请勿怪罪。” 杨再林摆摆手:“你在县衙混了几日,学起酸人来。 我们石竹人最是爽快,有甚说甚。 我又不是县太爷,你那般恭敬作甚?” 杨昌毅笑道:“法子不大好,怕你笑话。” 略顿了顿,不敢太卖关子,便道,“论起来,管老虎囤粮十分丰厚,又有盐井,有的是人眼馋。 本来就招人记恨,她杀了李德元报仇不算,还把石竹土匪得罪个遍。 我们石竹,何曾只有几百号土匪了?她拿食盐做诱饵,挑唆刁民去抓人,能抓着几个厉害的?土匪们避她锋芒,却还在人世,无非投了隔壁几县的当家。 云寨水路纵横,大老倌不若写信告之他们管老虎的家底,她能以盐做饵,我们怎么就不能拿她做饵?便是几个大山寨家大业大看不上管老虎,总有被夺了地盘无处可去的。 与其等死,不如一搏。 待到他们两败俱伤,更有的是土匪趁火打劫。 说来不是什么新鲜法门,正是管老虎当日使的离间计。 我说句公道话,那女人,当真灵泛的很!” 杨再林没好气的道:“土匪要是能打的过她,何必被她赶出石竹?” 杨昌毅摇头笑道:“蚂蚁咬死象,打不过她可以骚扰她。 她要对付土匪,哪里还有心情谋夺田产?” 杨盛源却不同意,只听他道:“土匪要是不来呢?岂不是等着她明抢么?依我说,土匪那里说上几句不费什么,要紧是当下。 田里那多晚稻,不拦住她,她今秋就能发财。 待到她有了钱粮,土匪算什么?她不会招兵买马么?到那时,土匪反倒要管她叫爷爷,没准调过来打我们,也是有的。” 此言正是杨再林之忧,忙问道:“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杨盛源点头道:“也是描了她的办法。 她当日杀土匪,杀的自家死了一多半。 屁滚尿流的往夫家求救,夫家送了人,她才又抖了起来。 次后杀人,都不费一兵一卒,皆是百姓抓了送上门去,她就给两碗米饭一个兔头,端的是好划算的买卖。 如今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她不是想要田么?不是唱戏说地主不是好人么?那我们便告诉那帮泥腿子两件事。 第一,就说管平波要抢田回去自己种,不独抢百户所的,还要抢老百姓的。 她人多势众,再多的田都种的完,何必佃给人种。 如此一来,不独百户所的佃农,连周遭的农民都要反抗。 自然,农民不成事,还得有人领头。 大老倌且喊几个有名望的族老,合着土匪一起,才可能赢的了管老虎。 否则休说胆小如鼠的农民,便是土匪,也未必敢挑衅老虎营。 大老倌觉得如何?” 杨再林拍手称妙,追问道:“你方才说两件事,还有呢?” 杨盛源勾起一抹阴冷的笑,道:“管老虎一个女人,哪里就那般厉害了?不是亲眼所见,你们信一个小小女子,竟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杀出一条血路来?便是亲眼见了,我心里都犯嘀咕,何况不曾见过她的人。” 杨昌毅被抢了风头,十分不爽快,遂道:“那又如何?” 杨盛源道:“我原先在外做过行商,闻得有太监为了长生,采童男童女之心脏炼丹。 此乃谣言,朝廷屡次辟之,然百姓深信不疑。 我们石竹左近,亦有类似传说,不过是太监换成了土匪。 我们不消做别的,只传管老虎之所以凶悍,皆是童子心尖肉所培。 没了心尖肉,她便成了猫,不足为惧。 到时百姓对她又怕又恨,欲除之而后快,她还能有什么作为?猎户们也不是个个都是武松,不照例能使出百般手段打的着老虎?何况我们无甚损失,姑且一试吧。” 杨再林听完,喜笑颜开。 拍着杨盛源的肩道:“到底是你见识多广,想的法子都与旁人不同。 就照你的办!”说毕阴狠一笑,跟着管平波骂地主?待到将来,你们这群刁民,便知她的心狠手辣了! 如此,一条谣言不知不觉在云寨炸开,继而随着集市,扩散到石竹全境。 百户所自成一系的堡垒是守护,亦难免致使他们脱节,且老虎营的谣言,必然是老虎营最后才知道。 谣言造成的杀伤力有限,稻草只有累积到最后一根时,才能令庞然大物轰然倒塌,单独的一根,除了捆捆白菜,毫无用处。 杨再林的才智,也不仅限于此。 八月初一清晨,在百户所内驻扎半月的老虎营,人事调整完毕。 正式成立宣传队,并归于陆观颐的镇抚司管理。 管平波就在此时发现,云寨城内的戏班子不好使了!即便有免费派盐的诱惑,百姓们也是远远驻足观看,不肯靠近。 头一回的热烈,更是不复存在。 他们的眼神带着怀疑与疏离,甚至敌意。 若是寻常军阀,百姓如何根本不足挂齿。 真正把“得民心者得天下”实施到位的,纵观古今,唯有1921年后的那帮神人。 因为只有他们,才首次提出了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 在此之前,难道剃发易服的清很得民心么?难道残忍暴虐的秦,有过民心么?能窃取天下,或称霸一方的,要么是铁蹄,要么是制度革新。 蒙元满清是铁蹄,周秦隋唐便是制度。 可管平波偏偏来自于后世,她的历史知识告诉她,固然制度的革新可以无视民心的存在,亦可取得天下。 但显然效率不够高。 如果只是当个注定要消亡的帝制下的帝王,那她堂堂一个穿越者,岂不是混的比太祖哈赤还不如?她有正确答案,有着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并驾齐驱之野心,岂能视百姓于陌路? 管平波面容严肃,火速派出夜不收化作私盐贩子,去往百姓中调查真相。 就在此时,百户所厨房的组长杨巧巧急急来报:“营长!有人往我们的水里下毒,塘里的鱼全都翻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大老倌,对大地主的称呼。  倌,小臣。  方言里有指对丈夫的称呼,例如管平波唤窦宏朗为老倌。  亦有对中老年男性的称呼,与北方“老爹”“大爹”类似。  算是民间的一种客气的尊称。 第90章 下蛊&挖心 第138章 下蛊 管平波赶到水塘边,才放下去的、幼小的鱼苗漂浮在水面上。 水塘围了一圈人,养殖组的王小四出身贫寒,最见不得此事,咬牙切齿的用土话骂出一串串的诅咒。 同样立在水边的陆观颐神情严肃,百户所有着完善的水利设施,可供所内生活所需。 古人不曾听过自来水,却有着类似的概念。 诸如窦家,便修建了绕屋而过的水渠。 水从山间引下,蜿蜒过家家户户,最后汇聚在水塘。 下毒是很古早的手段,但如此大的水量,能药死整塘鱼,那便非一般的人可以做到。 休说诸如砒。霜之类的毒物难以买到,便是有人肯卖,精穷的石竹人,也是买不起的。 这不是井中投毒,一包药完事。 而所内门户极严,吃穿用度不是自给自足,便是统一交易;所内战兵、后勤等闲不得随意出入,奉公办事则有对牌、有登记。 如此,所内下毒不是说全无可能,至少可能性十分低。 不是所内,只能是所外的源头了。 百户所内,除便捷的水利设施外,还有水井。 陆观颐果断下令,暂停从渠中取水,改用井水。 一则是告之众人水源不止一处,稍安勿躁;二则是井水挑取不便,已习惯洗手洗澡的老虎营,在水渠不能使用时,要想尽办法取水存水。 思路一转,便没空纠结诸如谁下毒之类容易人心浮动的问题。 管平波听见陆观颐的处置,暗自点头。 顺势补充了一句:“一二旗队分工协作,不要一窝蜂的排队打水,浪费时间。 按组接力,我看哪个队挑的水又快又好,且不洒的满地都是。” 内部竞争意识,是管平波极力培养的。 闻得此言,看热闹的队长哪里呆的住,立刻吆五喝六,凑在一处商议对策。 百户所内有水渠,蓄水的装置自然不多。 想要解决一整队人的洗漱卫生问题,首先就得找到水缸。 奈何今日无集市,战兵也无故不得出门,加之囊中羞涩,思来想去,只好又打竹子的主意。 各队派人同陆观颐申请去后山砍竹子,又打层架安放竹桶,忙的不亦乐乎。 陆观颐爽快批假后,才跟着管平波进入办公区。 一同进来的还有韦高义与潘志文。 待各自坐下,韦高义率先开口道:“此事有蹊跷!” 陆观颐道:“目的似不在毒死人。” 韦高义点头道:“百户所一直有养鱼,下毒却要悄没声息。 死了那多鱼,傻子都知道水不能喝了。” 管平波却道:“吩咐下去,死鱼一律在所内挖深坑掩埋,一条都不得出所!” 陆观颐惊讶道:“为何?” 管平波道:“百姓饥饿已久,我们冷不丁的丢出那多死鱼,他们必会捡回去吃。 到时出了人命,不是我们的错,也是我们的错了。” 潘志文不满的道:“他们自己寻死,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赖到我们头上,不是无赖么?” 管平波道:“倘或你日后成家养了儿子,却把老鼠药放在他能够着的地方,致使他误食而死,谁之过?” 潘志文一噎,又辩解道:“可他们不是孩子!” 管平波面容严肃的道:“何为父母官?治理一个地方,凡事想在头里,防微杜渐。 临民之官,布德宣威、征收赋税、征集兵员、维持秩序与治安、遇太平则兴教化、遇灾荒则赈粮草,桩桩件件,皆理所当然。 我从未说过占山为王之言,统治一个地方,更不能似你这般说些推卸责任的话。 他们不是孩子,你便不管不顾,那他们甚都自己管了,何必缴税于朝廷?小国寡民岂不更爽快?” 说毕,管平波不理会潘志文,吩咐道:“观颐且先令人捞鱼。” 陆观颐应了,出门寻了下属,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又折回屋内,开门见山的道:“你觉得是谁做的?” 管平波摇头:“水源在外头,我们又没开天眼,想查此事,无异于大海捞针。 为今之计,只得派人轮番守卫水源处。 并定下赏格,请左近的佃农帮忙监督了。” 陆观颐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凡事都喜利诱百姓。” 管平波道:“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 说来站岗巡逻亦是战兵该做的。 但不知对方有何后手,守卫水源必须成阵,以免遭受埋伏。 顺便,把二狼它们带上,到了夜里,它们比我们敏锐的多。 韦高义你们两个,立刻排出班次,待他们打好水后,观颐带人去把此事宣讲明白。 想要建功立业,没有不遇糟心事的时候。 遇事不怂不慌,把他们往解决问题上引便是了。” 三人应声而去,管平波又命张金培等人装成百姓,出门打探消息。 张金培刺杀管平波失败后,被降为了火兵。 若想升回战兵,必得考试。 却是想也知道,谭元洲不会让他轻易过关。 虽说有制度,许多时候能否升迁,终究是看上头人的态度。 便是谭元洲处放松了,稽查队在训练时扣他几分,照例能压的他永无翻身之日。 他身手不俗,虽是野路子,又与谭元洲幼时不同。 巴州说是民风彪悍,到底不如石竹时时以命相搏养出的本事。 何况谭元洲是水匪中的佼佼者,张金培亦是土匪中的佼佼者。 若非谭元洲经过管平波一对一的指导,也只好在身高体型上压张金培一头了。 张金培自然不甘一直做火兵。 有骨气一点,一气走人不是不行。 可再怎么说骨气,五脏庙却是柔软之极的,因此,又不得不屈服在老虎营彪悍的后勤上。 恰逢管平波调整编制,从战兵营挑选夜不收。 张金培二话不说,踊跃报名。 因是管平波直选,没经过谭元洲李玉娇等人,张金培顺利的脱离了火兵,再为战兵。 比起谭元洲,管平波简直是个菩萨。 张金培心中着实服气,论起心胸宽广,他所经见过的,没一个比的上眼前这只母老虎。 他到底是古人,虽没文化,不曾听过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样文绉绉的话,也知道做土匪朝不保夕、杀人偿命。 管平波奖惩分明,杀田威有理有据,慢慢的他安定下来,就决心跟着管平波混了。 夜不收草创,正是他表现的时节。 得了管平波之令,寻了件半旧的袈。裟,装作才还俗的和尚,带着几个人出门打探去了。 水源不难看守,石竹潮湿,利于草木生长。 水源能去人又不易被发现的,统共只有两处。 余者草木丛生,凡有人走过,必留痕迹。 跟随管平波驻扎百户所的总共八小队,每一小队分成两组,轮流值班。 石竹的夜里有着与白日不同的喧嚣。 虫鸣鸟叫不绝于耳,掩盖了溪流潺潺之声。 突然,二狼的耳朵动了动,紧接着腾的站起,似离弦之箭般冲入草丛!顷刻间,一声惨叫响起。 杨松等人一个激灵,生怕对方调虎离山,谨慎的留下三人,带着两人跟随二狼而去! 月色下,模糊的人影倒在地上,二狼死死咬住他的小腿。 杨松几个立刻扑上前,掏出麻绳,把人绑的严严实实。 点燃一个火箭,拉弓射出。 百户所内的哨塔上亦回应了一支。 不一时,王小狼带人跑到水源处接应,着急的问:“抓着了?” 杨松点头:“搜出一包药粉,我们不认得。 你们带回去吧,我们还不到交班的时候。” 王小狼想着好端端损失的鱼,就手痒的想打人。 水塘里的鱼,乃昔日百户所为改善生活而养。 水塘很。深,想要弄出鱼,要么用鱼竿钓,要么便在年底放水大伙分鱼。 因原先养的精心,甚是肥壮。 土匪们懒的吃鱼,次后百户所空置,百姓们又不知怎么动机关放水,这些鱼便都留了下来,算是昔日的百户所内,所剩不多的活物。 王小狼再是没心没肺,自家人死个精光总是难过的。 好容易留下的遗物被毁,比旁人都更恨三分。 忍着气把人拽回了百户所,不敢耽搁,连夜报与管平波。 百户所作为一个完善的军事设施,地牢必不可少。 那人被拖入潮湿的地牢中绑好,看着众人点起火把,把地牢照的如同白昼。 过道内传来脚步声,那人抬起头,对上了管平波依旧显得有些稚嫩的脸,狠狠的瑟缩了一下。 管平波打量着被抓住的人,头发脏乱、衣衫褴褛,不意外的全身浮肿。 杨欣上前一步,行礼道:“报告营长,才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叫后勤编织组的王仲元瞧过了,是砒。霜。” 管平波问:“王仲元怎么认得砒。霜?” 杨欣道:“营长忘了?我们三太太娘家是开生药铺子的,他原先在生药铺子做过伙计。 后来世道不好,贺家裁撤伙计,他就跟着王洪到石竹来了。 既在生药铺子里做过,砒。霜自然是认得的。” 管平波正欲说话,阿颜朵忽然挡在她身前,用苗语一声断喝:“你干什么!?”话音未落,阿颜朵冲到跟前,扣住那人手腕,阴冷的道:“你是蛊苗!” 那人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我是!妹子你眼尖,你也是?” 阿颜朵呸道:“我才不是你们这般狗东西!”说毕,忙退后两步,对管平波道,“他是蛊苗,最坏的!” 杨欣忙问:“何出此言?” 阿颜朵脸色有些发白,对于各路苗寨来说,蛊苗无疑是他们的梦魇。 年年岁岁,不知有多少人命丧于他们的蛊术或巫术之下。 偏偏他们又是苗疆唯一掌握医术的人。 苗寨的人惧怕他们、讨厌他们,更难免有求于他们。 对蛊苗的感情尤其的复杂。 方才,那人被绑着的手指曲起,拇指的指甲扣在中指指甲上,是标准的蛊苗预备下蛊的姿势。 他们常常把蛊藏在指甲内,在人不经意间弹出,顷刻间夺人性命,或实施诅咒令人死亡。 蛊苗的恐怖,在杀人于无形。 阿颜朵手指轻颤,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阻止了蛊苗下蛊,更不知道在她发现之前,那人是不是已经下过一回。 拼命的回想幼时奶奶说过的检测之法,终是忍不住拉起管平波的手,急切的道:“营长,你跟我来!” 就在此时,一阵奇异的甜香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阿颜朵尖叫一声,拉着管平波,往外狂奔! 那人的狂笑之声却从后传来,他癫狂的用生涩的汉话大喊道:“你们逃不掉了!全都等着去死吧!” ================== 第139章 挖心 管平波被阿颜朵拽到了外头,杨欣等人也急急跟了出来,一叠声问:“怎么了?” 阿颜朵跳着脚道:“我哥呢?快叫他去老寨子里请个积年的老老子,寻个破解的法门!” 杨欣一听,惊的非同小可,生怕管平波遭了算计。 众人来石竹一年多,亦听人说起过蛊苗之可怖,皆急的冷汗直冒。 管平波见众人的表情,忍不住捶墙爆笑!她终于遇到了传说中的下蛊,原先没碰着,还当本地苗族多为熟苗,把这玩意给淘汰了呢!不过蛊苗的手法一般都快,要不要收进宣传队,搞个魔术表演呢?管平波摸着下巴想,配合一点化学手段,大概能恐吓死周边的地主?随即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执政不同于赚钱,尤其的不能想着偷懒。 一旦开了个不好的头,后面擦屁股便难如登天。 用化学魔术恐吓效果是好,副作用却也大。 一不留神搞成了邪教,很不利于科学发展。 遗憾的叹了口气,拍拍要哭出来的阿颜朵,笑道:“你可真够爱哭的,那玩意就是个诈骗,你还真信了!” 阿颜朵跺着脚道:“不是骗!是真的!蛊苗会下蛊,我见过!破开的公鸡肚子里,全是虫子!”说着对杨欣道,“快去拿个白鸡蛋,还要根银针,我替营长滚一滚,看有没有事!” 杨欣撒腿就跑,管平波一把抓住她的后领道:“不要搞封建迷信!” 阿颜朵天生嗓门大,本来抓了下毒的,就惊醒了众人。 她再叫嚷两句,整个老虎营都爬了起来。 一圈又一圈的围住管平波,七嘴八舌的问询情况。 待听得有蛊苗朝管平波下手时,本地收进来的苗民差点炸了营。 张金培忙道:“谁下的蛊只能由谁来解!我进去问他!倘或他不肯交出方子,且看我的厉害!” 管平波忙拦住张金培,拍手示意大家停止讨论,才无奈的道:“蛊苗真的是骗子。 无非是生物碱致幻剂加心理暗示。 所谓中蛊,都是被吓死的好嘛!”说着,管平波又想笑了。 她之所以了解苗族蛊术,乃是前世她姐姐有个朋友,找了个不错的老公,偏偏老公全家极品。 舍不下却又糟心的很。 于是连编带转,整了百八十篇什么“你不知道的苗岭传奇”“快看!苗女原来是这样控制老公”的文章,把蛊术吹的神乎其技,把婆家吓的屁滚尿流。 她小时候上学,人家的爸爸妈妈都讲床边故事,她放暑假时也缠着姐姐姐夫讲。 那俩货会讲啥故事?一开口全是荤段子!怎么能讲给小孩子听嘛!只好翻出朋友微信,拿来当儿童读物了。 掉头她开学了就把故事一字不漏的在班上跟小朋友分享,吓的一群小朋友鬼哭狼嚎。 养育她的那对基友被班主任骂的狗血淋头,灵异故事却是刹不住,越传越广。 许多年后,小朋友们长大了各奔东西。 某日班级群里一人跳出来,点名道姓的把管平波抽了一顿!原来那货考了医学院,傻里吧唧的去问老师苗族蛊术是怎么回事,然后被同班的女神毫不留情的耻笑了,那同学悲愤欲绝,把账记在了她头上,伙同其他同学,狠狠敲了她一顿竹杠才算罢休。 也是那一次聚餐,大家伙听医学院的同学科普,才知道传说中的蛊术到底是什么。 顿时纷纷幻灭,表示要做科学的好青年,再也不信传说了。 回忆起前世的时光,管平波的笑意加深了三分。 只把阿颜朵吓的毛都要炸了,心中直道:坏了!坏了!好端端的傻笑,已经发作了么? 就在此时,接到消息的杨松狂奔回来,气喘吁吁的道:“营长,你别不当回事。 我们寨子里就有人中过蛊,吃了十几年药,终是没熬住,死了。 我们速请个货郎来,问他哪里有厉害的蛊师,再逼那人说出方子,才好解蛊!” 管平波撇嘴道:“草药不是有肝毒性,就是有肾毒性,吃了十几年才死,身体够可以的。” 阿颜朵没听明白:“什么是肝毒性?” 管平波对着阿颜朵的肋下戳了一下,道:“此处是肝,有代谢有毒物质的功效。” 又戳了下阿颜朵的后腰,“此处是肾,亦可助排毒物。 是药三分毒,好端端的人吃十几年药,不死那是神仙。” 说毕促狭一笑,“我去会会蛊苗,看能不能为我们所用!” 杨松抓住管平波的手,摇头道:“别去……” 管平波安抚的拍拍杨松的肩,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杨松哪里放心的下,又拦不住管平波,使了个眼色,兄妹两个带着一群人呼啦啦的护卫着管平波进了地牢。 地牢中看守的人,紧张的额头冒汗。 常年生活在苗疆,对蛊苗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心理暗示,便足以压垮他们的精神。 那蛊苗见状,心中难免得意。 谁料还没得意多久,管平波又大摇大摆的走了回来,在他对面坐下,张嘴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呃……侯世雄。” 管平波微微一笑:“侯乃苗王家姓,怪道会些小把戏。” 侯世雄亦微笑:“你有种!可惜我侯家的蛊,不是你有种便可扛过的。”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听说你们下蛊,多是悄悄用指甲弹入对方的水杯中。 对方无知无觉吃下,便中蛊了。 是也不是?” 侯世雄道:“你知道的不少。” 管平波站起来,寻了一个水杯,砰的摆在侯世雄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 侯世雄瞪着管平波,管平波却不上当,分明看到他的手指飞快的摆了个姿势。 管平波拿起水杯一饮而尽。 侯世雄目瞪口呆!阿颜朵和杨松更是急的抓狂,不错眼珠的盯着作死的管平波,恨不能当场给她一下。 管平波呵呵,指甲里才能藏多少东西?除非是河豚毒素氰。化。物,不然便是砒。霜,那点剂量都不知够不够治病的。 倒是那脏脏的指甲,让她觉得略有些恶心。 下蛊能让人不适,八成是细菌感染吧? 侯世雄有些惊悚的道:“你……不怕死?” 管平波淡然道:“怕死杀甚土匪!”又看向侯世雄的眼睛,“我不怕死,你怕么?” 侯世雄一个激灵,嘴唇颤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管平波从容道:“说吧,谁让你来下毒的?目的是什么?” 侯世雄好半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替人、报仇来的……” 管平波目光一冷:“土匪?” 管平波的巍然不动,激怒了侯世雄,他只觉心头火起,怒道:“你杀了那么多娃娃,不怕遭报应么?” 管平波怔了怔:“什么娃娃?” 侯世雄咬牙切齿的道:“你装什么装?侯家冲的几个娃娃都被你挖了心肝!他们才找我来帮手,药死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牲!那么小的孩子,你也下的去手!禽兽不如的东西,我今日报不了仇,等老天来收你!” 阿颜朵怒骂道:“哪来的狗东西听了谣言就要杀人!倘或不是我们杀的娃娃,你偏药死了人,才要下地狱!” 侯世雄道:“你们还想赖?冲里的人亲眼看见的!”又阴毒的看向阿颜朵,“你是苗人,帮着汉人害我们,蜘蛛妈妈不会放过你的!” 阿颜朵还待说话,管平波抬手阻止,平静的道:“把你听过的说一遍。” 侯世雄偏又不肯说了。 管平波又问:“果真有孩子没了?被挖了心肝?” 侯世雄哼了一声。 管平波扭头道:“张金培呢?” 张金培从人群里挤了过来:“到!” “下毒的既然已抓着了,你便带人出门探访此事。” 顿了顿,管平波又道,“通知谭百总,让他那边也多加留意。” 听着前半句还好,后半句着实让张金培牙酸了一下。 谭元洲数次公然表示对他的不喜,他也是混过江湖的人,知道谭元洲未必就是气性那么大。 但只消这位“副”营长有态度,他在老虎营内的日子定然十分不好过。 好容易大家慢慢忘了,又要去见谭元洲,叫他晾上一晾,得,队友又全记起来了!心中暗叹,这男人记起仇来,比女人还可怕。 然而管平波有吩咐,他也只得从命。 答应了一声,便消失在人群中。 管平波盯着侯世雄一动不动,把侯世雄盯的脊背发凉,才慢慢的道:“侯家冲富裕么?” 杨松鄙夷的道:“穷死。” 管平波嗤笑:“是啊,穷死。 侯世雄,你知道你怀中的一包砒。霜要多少钱么?你们蛊苗靠诈骗起家,你竟被人当了冤大头,你丢人不丢人?” 侯世雄愤然道:“你才是骗子!” 管平波推了推水杯:“还要再给我下点蛊么?” 侯世雄一噎。 “生物碱致幻剂,佐以恐吓诱骗。” 管平波道,“你们算有点手段。 就是没长脑。 我要娃娃的心肝作甚?炒菜吃呐?” 侯世雄道:“你不吃了心肝,怎生那般厉害?”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杨门女将还厉害呢!各个吃了人心肝不成?只怕朝廷没有那么多心肝给她们吃!你是不是诈骗团伙的啊?长脑了吗?” 侯世雄气的半死:“都说我不是骗子!” 管平波毫不留情的刺激道:“你不是骗子,你下蛊药死我啊。” 侯世雄恼羞成怒:“你明日中午,定然腹痛不止,夜里必命丧黄泉。 你别来求我便是!” 管平波也差点怒了,诈骗团伙偏养出个二愣子,你们组织要破产了吗?一个被算计的蠢货,没有什么审讯的价值。 管平波日常忙碌,没空跟他磨牙。 只吩咐了一句:“且关起来再说。” 杨松有些担忧的低声道:“营长,你喝的水真的没问题么?” 管平波郁闷的道:“可能会拉肚子吧……他的手实在太脏了!” 杨松:“……” 管平波吐出一口浊气,抬脚走出了地牢。 三日后,有人来报:“营长,门外来了个老汉,说是侯世雄的叔父,特来赔罪。” 管平波心念一动,便道:“请进来。” “是!” 第91章 军医&用人&兄弟 第140章 军医 侯堂明在百户所外,急的一脑门子的汗。 他那蠢侄子被人埋沟里了都不知道!老虎营是那般好惹的么?神仙打架,小鬼不躲开也就罢了,竟还主动掺和进去。 家里就剩这么根独苗苗,侯堂明现就担心侄子已经没了!杀他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好端端去人家水源处下毒,当真是打死无怨。 幸而百户所效率颇高,不一时,就有人来领他进门。 余光扫过所内来回行走的人,个个抬头挺胸,好不威武,与原先的那起子兵痞不可同日而语,心中更觉不安。 行至一座门前,带路的人用官话说了一串,侯堂明只听了个半懂,又听里头一个女声用石竹汉话道:“进来吧。” 侯堂明赶紧进门,纳头便拜:“小人见过营长。 小人那侄子受人蒙骗,才作下这等混账事,还请营长见他年轻的份上,且饶他一死。” 正在回事的阿颜朵听了这句,冷笑一声:“年轻便可肆意夺取人命,我比他更年轻,此刻就去杀了他,你便也让过我如何?” 侯堂明连连磕头,求道:“冤有头债有主,小人不敢推卸,却是自来从犯就不如主犯罪孽深重。 小人愿说出幕后之人,只求营长大人大量,饶他一死,旁的不敢再多指望。” 管平波先对阿颜朵道:“戏曲编排的事要抓紧。 你爱唱歌跳舞,也不小了,做宣传队长,定无人不服。 只一条,既是宣传队,日常就得上山下乡。 出门在外,苦是一桩,危险更大。 我会派专人保护你们,但你们也得好好习武。 还有你的文化课,不许丢下。 到了乡里头,不独唱戏与他们听,还得问他们,想要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问的清楚明白,一一记录在案,我们才好替人逐条解决问题。 不然你当时心里记住了,不落于纸上,终究是靠不住的。” 阿颜朵嘟着嘴道:“你怎么事事都把农民想在头里,他们心眼坏着呢!” 管平波笑道:“又想去陆镇抚那处听课了?百姓当然有坏的,也有好的。 我们哪个原先不是老百姓?才吃了几日饱饭,就忘了根本?我们从百姓中来,自然要为百姓谋个好日子,他们才会帮着我们。” “忘恩负义的多了!”阿颜朵十分不满的道,“就说云寨城内,才拿了我们的盐,就传我们的谣言。 那多盐,丢在水里且能咸死鱼呢,他们不说辩白,报信都不肯。 这样的忘眼狼①偏你稀罕!” 管平波白了阿颜朵一眼,知道一时半会说不通,只得先把人打发了,处理侯堂明之事。 侯堂明不大听得懂官话,不知方才二人说了什么,愈发紧张。 请他坐也不敢坐。 管平波没有多劝,只问:“你才说有内幕,说来听听。” 侯堂明不知侄子情状,不敢隐瞒,忙道:“回营长话。 不瞒营长说,我们族不似旁的,多半走南闯北,不敢说见识广,多少比困在地里的强些。 山脚下的侯家冲,与我们是亲戚。 前日不知怎地,死了一对娃娃,都是五岁的年纪。 怎么死的不知道,却是叫人挖了心肝。 立刻左近的村落,就传出谣言来。 他们不懂里头的道道,小人却能看出来,分明的栽赃陷害!侯家冲必有内鬼!才骗的小人的蠢侄子上当。” 管平波面容一肃:“两个孩子被挖心肝而死,不是传说,而是真的?” 侯堂明道:“是真的,小人亲眼见了尸首。 他们的父母都哭死了过去。 算来是小人的侄孙,左近的人家,哪个不气个好歹。 所以小侄一冲动就……” 老虎营新近提拔的夜不收都是本地人,故管平波已经知道谣言之事。 下黑手的不消多猜,她倒下了谁得利便是谁。 然两个孩子的事,她之前权当只是谣言的一部分,万没料到真有孩子因此丧命!别说同宗同族,便是她一个外人听了,都气的够呛!年仅五岁的稚童,用这般手段残害,杨再林,你太下作了! 侯堂明见管平波脸上阴晴不定,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的道:“小侄是气昏了头,才被人蒙蔽。 日子艰辛,小人兄弟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只留下这根独苗,娇惯过了些,还请营长开恩。 倘或果真要杀一儆百,小人愿以命换命,求营长给他一条生路!” 管平波回过神来,对侯堂明道:“老人家请起,我不是恼你。” 侯堂明怔了怔。 管平波又道:“你可知孩子是谁杀的?” 侯堂明不敢起,摇头道:“小人不知。 营长近来可有得罪哪个?”又忙补充道,“小人有几个熟人,愿去打听。” 管平波道:“你会下蛊吧?” 侯堂明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管平波道:“我猜到是哪个杀的孩子。 我欲收回百户所的土地,云寨的杨再林不干了,使出阴毒手段,想让我们彼此结仇,他好坐山观虎斗。 此事罪魁不在你们,要我放了侯世雄容易,你去给杨再林下个蛊,弄死他为你族人报仇,亦是为我出气,如何?” 侯堂明有些尴尬的道:“未必能成……” 管平波道:“杨再林既然挑你们下手,便是信你们的本事。 你能弄死他最好,弄不死,待我腾出手来,再去收拾。” 侯堂明奓着胆子问:“小侄还活着吧?” 管平波道:“活着呢,我又没用刑。” 侯堂明心下一松,方找回呼吸。 管平波笑道:“起来吧,我不喜欢人跪着。 就似你说的,冤有头债有主,我寻他的不是作甚?谁要动了我老虎营的崽儿,我也得恼的杀人。” 侯堂明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道:“你跟外头传的,一点都不像。” “像的。” 管平波又笑,“你说话有条不紊,想来是跑江湖的老手。 冠冕堂皇的话我不爱讲,你更不爱信。 你侄子不是蛊苗,早给我剁了。 不独要剁了,还得公开行刑,以镇宵小,省的我的人日日去守水源,担惊受怕。” 顿了顿又道,“我看你们过的艰难,与其四处游荡,不如跟着我。 我们老虎营的好饭菜,可是石竹有名的。” 侯堂明听的冷汗都出来了。 所谓蛊苗,就是原先苗家的巫师。 巫蛊不分家,与汉人的跳大神异曲同工。 可百姓过日子,哪有那么多倒霉事要请巫师?偏偏巫师数代繁衍,又要过日子。 便开始想法子设圈套,研究花花草草毒蛇蜘蛛,这一个蛊苗下点“蛊”,那一个蛊苗见状摇头说奈不何,非要找到下蛊的那人。 他们虽未必熟悉,却是遵循着同一个行规,谁下的谁去解,或偶尔捧一个高人,别太过分,大家都装作服气。 多半时候,就跟算命的一样,诈点钱财算完。 也有少量时候,因各种缘由毒杀某人。 真真假假,令人眼花缭乱。 为了制造恐怖,宣扬蛊苗的厉害,没营生的时候,就对动物下手。 通常是鸡,因为鸡蠢,偷偷把毒放在饲料里,一夜之间,一窝鸡全死了。 寨子里的人认得甚毒物?看见不是耗子药,他们再煽风点火,都信了是蛊苗的又下了蛊。 再有,他们还编造谎言,说蛊苗的传承,便是一年非要毒死多少人,毒不死的,就得朝自己儿子下手云云。 一年里总要死那么多人,那么多鸡。 有些人是病死的、有些是被蛊苗吓死的,真被药死的百中无一。 鸡则是多半发的鸡瘟,蛊苗麻溜的上前认了,哄的人家出钱养活他们。 这么几千几百年下来,凡是苗民或与苗族杂居的汉人侗人,皆信了个十成十。 越是信,就越好骗。 有了具体的传说,只消一点点致幻剂,周围人就被吓的魂飞魄散,更加重了神秘。 然而这都是戏弄愚夫愚妇的把戏,走南闯北的蛊苗,最会看人。 管平波看着就不好糊弄,侯堂明不会对她说出蛊苗的秘密,却也不敢拿她当傻子哄。 现侄子扣在人手里,若要他拿杨再林的命来换,他如何能做得到?杨再林可不是易落单的穷人,前呼后拥的,很难钻空子。 心里把蠢侄子骂了个千百回,到底舍不下那根独苗,犹豫着要不要给管平波一点暗示,省的她真信蛊苗能千里杀人,到时候穿帮,她恼羞成怒,非得把叔侄两个都剁了不可。 良久,侯堂明有些艰难的道:“小人学艺不精……杨再林那处……姑且一试,不敢打包票。” 管平波噗嗤笑出声:“行了,我知道你们就是跳大神的。 真那般有本事,侯世雄还能叫饿的浑身浮肿,浪费我的肉汤去喂他!” 侯堂明听的一个激灵,肉汤?侯世雄那混小子一碗肉汤就把他们的立生之本给抖落了?登时气的咬牙切齿,心中狂骂败家子!恨不能立等把人拖出来,暴打一顿! 管平波没有读心术,不知侯堂明的误会,只道:“一时拿不下主意没关系,且家去想想。 不愿意就直说,我们老虎营,从不拉壮丁的。” 侯堂明干涩的问:“营长要我们跳大神的作甚呢?小人观营长之气魄,必是有大作为的。 自古能成事者,没有靠坑蒙拐骗的。 非小人不识抬举,实在是……爱莫能助。” 管平波好笑的道:“谁让你们跳大神了?两点。”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们惯能忽悠人。 既然能把人往沟里带,也容易把人从沟里带出来。 打仗总有死伤,战兵们打一回,便是身上没伤,心里也难过。 你们能言善辩,替我安抚他们,能做到吧?” 耍口才?侯堂明忙不迭的点头:“这个能!” 管平波又道:“懂蛊者,八成懂医。 侯世雄落我手里的那一日起,我便问了营中的苗人。 你们不独会下蛊,还会治病、会制药、甚至有些还能处理外伤,是也不是?” 侯堂明有些郁闷的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病没什么用。 这上头,当真是蛊术更好使。 小病小痛的,他们多半讳疾忌医。 蛊术见效快,当即就觉得要死了。 救命的时候,掏的钱也不是钱了。 要靠着行医,我们蛊苗只怕早已饿到绝种,再无人干此营生。” 管平波露出迷之微笑:“若我提供饭食,日日有肉,月月有钱,季季有新衣,你留在老虎营行医,干不干?” 侯堂明瞪大眼。 管平波敛了笑,正色道:“我欲立军医,你们蛊苗,愿加入么?” ================ 第141章 用人 侯堂明十分不愿从军。 陈朝军户地位犹如贱民,粮晌经常不能按时发放不说,日常与各军官的家奴无异。 旁人看不清楚,他侯堂明惯常行骗的人如何不知其间道道?若不是当兵的不愿出力,杨再林一个庶民,如何能侵占了官家的土地?便是有地方官帮手,那地方官也不过三年一任,算来百户所更似地头蛇。 要粮有粮,要刀有刀,要人有人,比令地主们闻风丧胆的土匪还可怖,却是生生叫层层盘剥成了丧家之犬。 这般日子,自然远不如跳大神来的划算。 然而侯世雄跑到人家的地盘上下毒,原是死罪。 如今人家只说让行医,倒似犯罪充军,推拒不得,不然便是不识抬举,更该死了。 侯堂明是个讲义气的人,心道叔侄两个陷进来也就罢了,万万不可出卖同族。 便道:“承蒙营长看得起,小人感激不尽。 只小人于族里无甚脸面,能替自己并侄子应了,却不能替族人应。 还望营长海涵。” 老虎营二百多号人,两个医生,差不多够使了。 再说医生也不能全靠对外招聘。 性命攸关之事,便是蛊苗都愿意来,她且得斟酌着使。 遂道:“旁的人你替我问一声吧,愿来便来,不愿来便罢。 只有一条,侯世雄下毒,我们营里损失了几百斤鱼事小,险些出了人命事大。 我倘或不痛不痒的饶过他,众人定然不服。 我虽为营长,却也不是为所欲为的。” 侯堂明忙道:“营长宽宏大量,但有驱使,莫敢不从。” 管平波勾起嘴角,不愧是搞诈骗的,果真上道。 便直接道:“我们营中有些小娃娃,尤其是女娃娃。 叫他们上战场没力气,做后勤又不麻利。 依我说,索性拜了你们做师父,还望你不要藏私,倾囊相授的好。” 蛊苗的立生之本是蛊术,医术倒在其次。 侯堂明觉得管平波的条件不算苛刻,爽快答应了。 管平波点了点头,又道:“入我老虎营,一应规矩都须得遵守。 后勤的规矩松些,战兵的规矩严些。 军医将来少不得跟随战兵上战场,许多时候,比战兵更危险、却得比他们更冷静。 日常训练不可松懈,医术亦得研究。 丑话说在前头,辛劳是必然的,你仔细考虑,不必勉强。” 管平波十分谨慎,医生不同于旁的工种,重要性高专业性强。 战兵心存不满,上了战场,违令者杀,他也不敢反抗。 医生心里不乐意,少配几味药或清洁不做干净,那是要命的事,且查不出来。 便是查出来,他一口咬死技术不好,你能奈他何?抓不到证据,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别的医生寒了心,损失更大。 不如一开始就仔细些,方能省却后头的麻烦。 侯堂明想了想,问:“我入了老虎营,算军籍么?” “从我这里,是算的。 但从朝廷来说……”管平波一声冷笑,“朝廷的户籍你还想要么?” 侯堂明:“……”他们蛊苗山民,好像也没有户籍…… 管平波道:“我这里匠户、军户、民户哪样都有。 皆是活不下去了投了来的。 你大抵也知道,想进我老虎营,是何等的艰难。 我不抓壮丁,非我宅心仁厚讲道理,而是我日日管饱饭还有钱发,有的是人想来。 你乐意,按我的规矩过日子;你不乐意,你侄子药死了我那多鱼,少不得描补赔偿,你说我这话公道不公道?” 侯堂明哪有钱赔?这便是豪强的公道了。 话说出来一个字的理都挑不得,却是动辄把人往死路上逼。 幸而管平波只要医术,话虽说的不和软,倒算给了条生路,不算难缠了。 赶忙的表了一马车的忠心,谢其不杀之恩。 管平波便唤了人来,带侯堂明去见侯世雄,顺便安排二人入伍事宜。 才吩咐妥当,亲卫吕大来报:“营长,谭百总来了!营外求见!” 管平波绽出一个笑容,起身问:“哪个门?” 吕大道:“自然是正门。” 管平波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头走去,谭元洲在正门处登记完毕,就见管平波迎了出来,亦是笑弯了眼。 立定,先行军礼。 管平波回礼毕,才笑问:“你怎么来了?” 谭元洲拿出一叠纸道:“新招收了两个小队,人员档案都在此了。” 管平波笑道:“我正说如今分了两处,得有专门的通信员才行,省的叫你个百总当信差,你倒先来了。” 谭元洲道:“不独送档案,上回你令张金培送的信写了编制调整,我还摸不清门路,索性走一趟,当面聆听营长教诲,岂不甚妙?” “去你的!”管平波笑骂一句,“我写的那般清楚明白,有甚不懂的?与原先的事也差不多。 我看你是有字不认得吧?” 要紧的事当然要当面分说才够明白,谭元洲却是顺着管平波的话玩笑:“当着人,别揭我的短行么?” “揭又怎样?” 谭元洲握了握拳头,把关节按的卡拉卡拉响,威胁道:“打一架?” 管平波:“……” 谭元洲大笑:“小不点,你长不高,打架很吃亏的!” 边上几个路过的战兵听到此话,忍笑忍的肩膀直抖。 管平波深呼吸,再深呼吸!身强体壮了不起啊!靠! 谭元洲见好就收,不敢真惹恼了人,立刻转移话题道:“满崽呢?有些日子不见,她可还记得我?” 管平波面无表情:“忘了。” 谭元洲笑个不住,与管平波一齐往办公区走去。 陆观颐在廊下迎接,彼此见过礼,进了会议室。 管平波自捡了主位,镇抚与参谋尊卑暂时不明。 谭元洲自是谦让,陆观颐笑着推却道:“军营里不讲人情,不提参谋,便是百总也位在我之上。” 谭元洲只好在管平波左下首坐了,陆观颐坐到了他的对面,又笑道:“我们老虎营果真文山会海,你才来,自觉就进会议室了。” 管平波笑道:“开会虽显得麻烦,实际上乃最降低运营成本的方式。 再说外头训练的训练,做活的做活,我们不好跑回家说话的。” 稍顿了顿,看向谭元洲,“二十来日不见,盐井的情况如何?” 谭元洲正色答道:“战兵按部就班。 倒是后勤的制衣组回说预备做冬日的棉衣,只怕棉花不够,须得营长催催巴州那头。” 管平波道:“木材积累的差不多了,要东西的信件跟着木材一起,才好说话。” 谭元洲点头表示知道,又问:“早说要收回百户所的土地,怎地一丝动静也无?” 管平波道:“待到晚稻收获吧。 我主要是怕行动惊了佃农,误了农时,方才等着。 横竖我们也不急于一时。” 农业时代,但凡不昏聩的统治者,一切行为都得为农时让道,才可保证辖区的长治久安。 谭元洲忙问:“如何动手?” 管平波道:“本就是我们的地,还要如何动手?抢回来不过一句话的事,杨再林敢与我们硬碰硬不成?我说的动手,倒不是抢田,而是挖壕沟。 省的来年野猪兴风作浪、野兔子满地乱窜。 盐井暂使不上砖窑组,你把孙定兴几个调过来,多带些徒弟,并优化生产流程。 昔年岳家军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屋,前提是岳王爷手握五郡钱粮。 你那头也预备一下,秋收过后,我们就打土豪分田地,到明岁,只消别有天灾,百姓就缓过来了。 因此,人员的扩充与训练,须得抓紧。” “是。” 管平波又看向陆观颐道:“你这边,还是老话,思想工作更要加强。 慢慢的,把人民子弟兵的概念宣扬出去。 谎言重复一千遍便是真理。 你日日念叨他们嫌烦,多少能听进去。 你不念叨,他们就是老思想,当兵就似做土匪,一盘散沙,如何打仗?” 陆观颐苦笑:“穷山恶水出刁民。 石竹的地界上,杨再林等地主固然不是好东西,那起子农民也不是甚良善之辈。 营里不少人吃过他们的亏,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 “转不过也得转。” 管平波严肃的道,“你得先转过弯。 没有老百姓的帮助,石竹的土匪没那么容易清干净。 休说老百姓是为了换盐,此话我们几个人说说无妨,万不可传扬出去。 有时候我要你教育他们的话听着有些假大空,可你得知道,传言这等东西,总是越传越离谱的。 今日我们说百姓一句百姓自私,明日就能传成百姓没有一个有良知。 可你知道,何以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现吃点亏,要紧时候百姓通风报信、不使绊子、对着我们的对头装死,我们就赚大发了。 平日不烧香,难道临时抱佛脚?许多时候吃亏就是占便宜。 我抬举张金培,原先偷偷摸摸做过土匪的,立刻就心安了。 思想工作,不独是舌灿莲花,还得言行一致才行。” 谭元洲道:“那是他没伤着你!不然谁肯放过他。” 管平波道:“你个棒槌!他原先是做什么的?” 谭元洲莫名其妙:“土匪啊!” “是呀,土匪。” 管平波道,“眼看着我们的木材就要运去巴州,谁去押运,你吗?” 谭元洲怔了怔。 管平波解释道:“他是田威的兄弟,田威在道上还是有些名头的,人缘也好。 我收服了他,让他去与沅水上下的土匪交涉,岂不便宜?我知道你们几个在水上经验更足,奈何你不是本地人,人家先就对你防备三分。 沅水两岸山林密布,休说一味武力解决损失大不大的问题,战线拖的那么长,作死呢?且叫他拿钱去通关节,我们先打牢基础再说。 什么人都是有用的,端看你怎么用。 我上哪找那么多忠心耿耿且各有所长的人才去?有你们几个我就烧高香了好不好。” 谭元洲:“……” 管平波又笑嘻嘻的道,“我这么虚伪,算尽天下人心,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 第142章 兄弟 陆观颐嗔了管平波一眼,明明心软的很,偏要讨口舌便宜。 谭元洲更是放了个嘲讽:“营长的心胸太宽广,思想工作的确难做。” 陆观颐噗嗤笑出声,管平波知道谭元洲是关心她,讨好的道:“你走了一日的路,十分辛苦。 正好营里买了些木通果,籽虽多,味道还够甜,你尝尝?” 说的谭元洲也笑了:“你给我两碗饭是正经。” 管平波道:“想吃什么菜?要说百户所果真是一应俱全,大小厨房都是现成的。 我平日里跟着他们吃大锅饭,今天叫小厨房开火,我们一齐吃。” 谭元洲道:“大锅饭难吃的死,亏得你能忍。 虽说主将与兵士同甘共苦大家心中熨帖,但你也别考虑的太细,将来旁的将领不好做人的。” 管平波道:“待到将来实力强大了,再享受不迟。 平常无事,单为我小厨房做饭,太浪费。” 传统的时代,人分三六九等理所当然,她也做不到人人平等。 华夏是典型的农业文明。 农业,需要耐心与运气并存。 因此,农业文明从上到下,都向往高度的中央集权,因为非集权大一统,不足以保障安全。 从国家层面讲,有外敌有天灾;从小农层面讲,有宗法有流氓。 无论哪个维度,都必须有一个能做主的人,否则无以抵御天灾人祸、决断是非曲直。 然而一旦中央集权,等级制度便应运而生。 管平波没有逆天的实力,也无意过于超越时空。 她现在的平易近人,非刻意为之,纯属省事。 因此,谭元洲来了,她也不矫情,吩咐人去厨房说一声,又替谭元洲解了些许疑问。 而谭元洲与陆观颐,则是彼此确认了职权范围与合作,三人方往主楼而去。 为图带孩子省事,主楼依旧铺了木地板,门口装上栅栏,省的似上回一般,眼错不见甘临就掉出门外,可不是每次二狼都能恰好接住的。 谭元洲知道管平波喜洁,他风尘仆仆,不好往人家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屋里胡乱坐,便表示要先去洗漱。 陆观颐忙又替他预备房间,管平波见状笑的贼眉鼠眼,收获了两对白眼,更觉二人越发般配了。 至酉时,谭元洲收拾妥当,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晃进门来。 见管平波一身家常打扮,披散着头发,抱着甘临做耍。 谭元洲见她的长发,笑道:“如今外头的人看见短发就说是老虎营的,偏生你个营长留着长发,不嫌烦呐?” 管平波道:“我总记得我还是人小老婆,头发剪了,回巴州非得被念死不可。” 谭元洲撇嘴:“你会怕夫家?” 管平波自嘲道:“我乃天下第一俊杰之人,既然暂时脱不开窦家,就顶好面上老实点。” 说起这个话题谭元洲就郁闷,索性伸手捞过甘临抱到怀里,逗着她道:“满崽还认得叔叔不?” 在盐井时,谭元洲日日都逗的,甘临对他印象模糊,却是记得他手腕上的一串木珠。 伸手拽住,木珠的绳索常年被汗水浸着,早脆了。 甘临用力一扯,绳索猛的断裂,木珠登时撒了一地。 时下男人腕上亦有些装饰,谭元洲戴着倒不稀奇。 然而以谭元洲的经济实力,断不至于无故戴一串如此廉价的木珠。 想都知道定有来历。 管平波啪的打了甘临的爪子一下:“手真多!”说毕,忙不迭的蹲在地上替人捡珠子。 甘临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谭元洲哄的她两下,索性放声大哭。 陆观颐听到动静,忙忙的进门,埋怨道:“你怎地又把她弄哭了?你就不能有点子耐心!?” 管平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叫“又”?看陆观颐瞪着她,乖乖的闭嘴。 陆观颐抱过抽噎的甘临,数落道:“她小小的人儿,且不到懂事的年纪,有什么事你依着她些又何妨?大点再教不迟。 哪有不到一岁的娃娃,就想做下规矩的?管军营的时候头头是道,对着个孩子,倒犯起懒病来!要我说多少回才肯听一句!” 管平波嘟囔道:“分明是你太惯了……” 陆观颐阴恻恻的道:“敢把你惯旁人的心思分一点给亲闺女吗?” 管平波弱弱的道:“就是亲闺女才不能惯……” 陆观颐哼了一声,抱起甘临进了里间哄去了。 管平波:“……”人类啊,真特么是天生高智商生物。 她方才轻轻一拍,那死丫头就嚎的满营都能听见。 才九个多月啊!就知道找帮手了!她不觉得婴儿时期就能惯,在长辈眼里,孩子总是幼小,惯到不能惯的年岁,哪里还教的好?可惜她实在放羊太久,提起教导问题,就底气不足,只得作罢。 无奈的继续捡珠子。 谭元洲笑道:“别捡了,不值钱的东西,丢了就丢了。” 管平波把手中的一把珠子放到谭元洲手心里,十分抱歉的道:“对不住。 此刻看不清了,明日光线好的时候定能找齐。” 谭元洲道:“营长跟我生分了不是?” 管平波笑道:“谁没个念想呢?便是不值钱,戴了许多年,总有感情的。” 谭元洲随手把珠子放在了桌上的针线盒里,笑道:“不过个物件,不值什么,不必费心。” 管平波道:“便是你不稀罕也得找出来呀。 不然甘临那吃货,见什么都往嘴里塞。 卡着可不是玩的。” 谭元洲忍不住笑了,这个当妈的还是挺细心的嘛! 不一时,甘临哭声渐止,陆观颐才甩脱手,出来吃饭。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老虎营晨训毕。 三三两两的排队吃早饭。 谭元洲跟着吃了饭,就告辞要回盐井。 他本就是为确认参谋长的职权而来,既然任务完成,自然得回去接着练兵。 管平波送至百户所门口,从兜里掏出一串木珠递给谭元洲道:“修好了,只要不是绣花,我的手还是巧的。” 谭元洲接过,道了一声多谢。 管平波道:“怎地谢起我来?” “线脆了,断在别处,便也罢了。” 话虽如此说,管平波却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舍之意,心道幸亏替人找齐全了,遂笑道:“我用细牛筋串的,每个珠子间都打了结子,便是某处断了,珠子也不会四处散落。 放心带着吧。” 谭元洲心中一暖,紧了紧手掌,似能感受到木珠上管平波留下的温度。 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调我到县城?” 管平波道:“盐井是我们的命脉,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只得辛苦你了。” “并不辛苦。” 谭元洲没说出口的是,只是不想跟你分开。 把木珠套回腕上,二人一直往外走。 亲卫不远不近的坠着,谭元洲余光扫过亲卫的距离,压低声音道:“你告诉我句实话,老虎营……你想做到什么地步?” 管平波道:“目标不必隐瞒,只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你的确要仔细思量,我与老太爷,你选择哪一边。” “你。” 管平波轻笑:“如此斩钉截铁?” 谭元洲笑道:“明显跟着你比较有出息。” 管平波摇头:“老太爷的实力,远比我强。 我虽然……自认不比任何人差,可起步太晚,则失先机;根基太弱,则被人欺;野心太强,则易全盘崩溃。 跟着我,其实挺危险的。” “说的好像做水匪不危险似的。” 谭元洲哂笑道,“以你的聪明才智,窦家的情形你该很清楚才是。” 管平波道:“我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 倒是老太爷,我能大致看清他的路。” 谭元洲道:“老太爷……大概想做皇帝。” 管平波弯起嘴角:“那你还跟着我?” 谭元洲道:“我不怎么看好他。”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 谭元洲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是十分严肃的道,“勉强说的话,后继无人是一条。” 说着又有些可惜的道,“二老爷实在太不中用了,否则倒有点指望。” 管平波摇头:“不是窦宏朗不中用,是窦元福心胸太狭窄。 非如此,老太太未必就要把窦元福拉下马。 可惜了老太爷给他的资源呐!” 谭元洲道:“不止,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就当是我的臆想吧。” 谭元洲此人,在政治上不算敏锐,却是数年刀光剑影中全身而退,不可谓不精明。 他的选择,正是冷静思考的结果。 越是想得到管平波,越不可感情用事。 他很了解窦向东,管平波这等人才,窦向东是很想拢住的。 但未必非得做儿媳。 因此,如果窦向东处出人头地的希望更大,他绝对不会选择留在石竹。 仅仅在管平波身边呆着,与娶她为妻,隔的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足够强大,才是唯一可行的聘礼。 管平波与窦向东自然是不同的,但到底区别在何处,他说不清楚。 大概是一种直觉。 数次逃出生天,他果断的选择了相信自己。 略略沉默,再次问:“你的目标能告诉我么?” 管平波不大想正面回答,不是她想隐瞒,而是太匪夷所思,有点懒的解释。 故反问道:“我不告诉你的话,你心里没底么?” “不是。” 谭元洲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没有不想说,此刻说了太狂妄,怕你笑话。” 谭元洲笑道:“你竟如此别扭,到底狂妄到何等地步?” 管平波望天,良久才道:“女皇。” 谭元洲瞪着管平波,好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真敢想!” “嘘!”管平波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不要随意泄露出去,显得很不靠谱。 不利于团结。” 谭元洲被梗的半死,这货的目标竟如此远大。 现在孩子都有了,她有生之年还能不能想起结婚这回事?痛苦的单手捂脸,他为什么要看上个野心家,真特么的眼瞎! 管平波有些不满的道:“连你也对我没信心。” 谭元洲牙酸的道:“我没信心你就不选这条路了不成?” “那倒不会。” 管平波道,“但是作为好兄弟,你就不能热切一点吗?营长我真能成事,你就是开国元勋了好不好!” 开国元勋也够不着女皇啊!谭元洲深吸一口气,问道:“如果,我说如果,成不了事呢?” “一下赌场,身不由己。” 管平波平静的道,“走出这一步,自然是不成功便成仁。” 大不了去死,反正死过一回,这一辈子本来就是赚到。 她有的是豪赌的本钱。 谭元洲不大确定的问:“若是老太爷赶在你前头呢?” 管平波看了谭元洲一眼,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条,如果此生只能去做窦宏朗的妃子,那我宁愿死。” “你那么讨厌他?” “不,我只是不想做奴才。” 管平波一字一句的道,“不想对任何人,奴颜婢膝。” 满身傲骨啊!谭元洲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如果我活着,定作东风,送你入青云。” 管平波灿然一笑:“多谢。” “希望到那时,你不要拿我当奴才。” “不会。” 管平波郑重承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我是好兄弟,那便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谭元洲:“……” 静静的走出了半里路,谭元洲顿住脚步:“不用送了,你回吧。” 管平波挥手:“有空去看你!” 谭元洲深深看了管平波一眼,我会等你到开窍的那一天。 而后一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忘眼狼。  指忘恩负义的人。 第92章 再战&恐吓 第143章 再战 老虎营的战兵们,拿着锄头挥汗如雨。 管平波等到九月底晚稻入库后方动作,一则是不愿惊了佃农,耽误农时;二则便是漫长的古代,铁农具是作为奢侈品存在的。 人人家有铁农具,是解放后才有的美梦。 在那之前,大量的农村使用的是更为原始的木农具。 因此,老虎营的铁农具,完全是靠窦向东的友情支援。 于占领地盘而言,武器比农具更要紧。 千里水路,能送来一百多套铁农具,窦向东真算是疼顾管平波的了。 所以,想在云寨挖壕沟,还得等盐井收获,把铁农具移交过来才行。 先进的机械设备、科学的调度协作,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形。 壕沟挖出的泥土,一部分做了红砖的原料,预备在靠沟的内侧修建围墙。 城市的兴起,与围墙密不可分。 在农耕时代,墙能带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不单可在外人入侵时有效抵御,更能预防源源不断的野兽侵袭。 可以说人类从原始时代,过度到城邦文明,砌墙技术可谓功不可没。 杨再林观察了几日,便明白了老虎营的用意。 没有围墙,即便把地圈了,有的是办法捣乱。 一旦有了围墙,那块地就实实在在的被老虎营吞下了。 杨再林心中暗自着急,陌生的机械比单纯的人力快的多。 漫说老虎营夜里有执勤人员,便是没有,想破坏他们的壕沟也是赶不上的。 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个破绽。 杨再林见地里挖土的,竟全是战兵,反而是烧窑的是后勤。 杨再林明白,启用战兵是没法子的事。 老虎营的后勤人员似乎不多,战兵不动,明年都未必挖的完。 然而战兵一旦放下武器,拿起了农具,便有了可趁之机。 十月初九,巳时。 老虎营的警报响彻云霄。 正在挖土的战兵直起身子,就见远处一大片人影,背着苗刀,往壕沟处袭来。 壕沟分段挖土,战兵们有些在沟里,有些在沟外,看着稀稀拉拉,全不设防的模样。 见此情景,站在山坡上,带着几个青皮的杨再林,不住的窃喜。 杀人挖心的谣言,只是他刻意放的烟雾。 诡秘的故事,会吸引住大多数注意力,从而忽视他的其它动作。 被撵走的土匪卷土重来,恐惧丧失佃田资格的农民,会选择与土匪合作。 盐的确可以收买人心,但是盐已到手,谁也不会去记过去的好处,因为谁都不是活在过去,而是需要面对实实在在的未来。 拿着刀的土匪,驱赶着拿着锄头的农民。 乌央乌央的人头,站在高处看,蔚为壮观。 杨再林甚至想,不知书上戏上的几十万大军打斗起来,又是何等场面?只怕石竹的田埂上,都站不下那多人吧! 老虎营的警报后,是沉重的战鼓。 每天都会响起的鼓声,奇异的安定着战兵的心神。 老虎营的战兵并没有杨再林想象中的那样一盘散沙。 沟底的战兵如灵猴一般窜上了土墙。 任何事都必须按队行动的战兵们很快找到了高举旗帜的队长。 在雷鸣般的鼓声指挥下,不过须臾,土地上便旌旗招展、阵列成形。 一鼓作气冲到跟前的佃农,急急的刹住步伐,不敢再向前半步。 惨叫从后传来,土匪的长刀砍向的懦弱的佃农,逼迫着他们前进。 前是虎,后为狼,慌乱的佃农不知作何抉择。 同样不知怎么办的还有老虎营。 思想工作一直是老虎营日常教育的重中之重。 诸如“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打倒土豪劣绅、团结穷苦百姓”哪日都在讲。 若直面的是土匪,二话不说,抄刀砍他便是。 偏偏眼前的是拿着锄头的慌乱佃农,不独不好下手,见他们的后方被土匪残杀,更是急上心头。 管平波暗骂了一声娘,她不能大规模屠杀百姓,否则整个老虎营的思想会混乱。 没有信仰的军队只能沦为流寇,休说建立王朝,盘踞一方都不可能。 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招安,几个领头的运气足够好的话,安享荣华富贵,手底下的战兵则沦为炮灰。 运气不够好,自然是团灭。 她甚至来不及对百姓喊话,因为土匪的屠刀不等人。 战场瞬息万变,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 幸而如今老虎营人数不多,指挥相对容易。 管平波喝道:“各旗队听令,冲散他们!拿锄头的不用管,拿长刀的一律杀无赦!” 战鼓变换,接到命令的韦高义一声喝令:“冲!” 两个旗队辖的八支小队,犹如八只猛虎,直插入佃农松散的阵营。 原就没经过训练的佃农一触即溃,在阵中逃窜。 然而老虎营的步伐,永远踩在鼓点,坚不可摧。 流窜的佃农被分割成了队列,只得似涓流一般,往老虎营的后方涌去。 最后一个佃农脱离了战场,就在这一瞬间,老虎营与土匪,短兵相接! 杨再林在山坡上看的目瞪口呆,对身边的青皮道:“去告诉那帮泥腿子,想租田,就掉头,杀老虎营的后方!” 土匪亦如是想,大嚷着威胁着被冲散的佃农。 管平波却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拿着个铜制大喇叭,冲着佃农大声喊:“排队!排队!排好队的三成租子租田!” 铜喇叭原是造出来指挥的,原始的工艺,扩音能力有限。 前方杀生震天,根本听不清她在喊什么。 远在山坡上的杨再林更听不见。 但眼前的佃农皆是一呆。 三七开的租子是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古早的传说,倒是有过五五开。 许多人听成了七三,但这个数字都足以令他们放下武器,因为坐拥无际良田的杨再林,租子早已到了八二。 他们为租田而厮杀,既然还能继续租田,为什么还要替杨再林卖命?农民从不淳朴,相反他们有着小农特有的狡猾。 他们将信将疑的往管平波手指的方向挪动。 犹豫、彷徨、彼此相望。 喇叭后的大嗓门再次响起:“三成租!三成租!你打一百斤粮食,只要交三十斤!田土有限,想租田的赶快排队,先到先得了!” 佃农群哄的炸了!方才还慢吞吞的人,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滚带爬的往指定地点狂奔! 战场上,鲜血溅湿了陈大义的军装,他双眼赤红,与土匪玩命的厮杀。 在曾经属于百户所的土地上,他仿佛回到了一年前。 弥漫的血腥味,唤醒了他深埋的回忆。 亲族死绝,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娇妻幼儿死在眼前,又是怎样一种感受?对土匪的恨,永世难解!以前的他,无比短视。 总觉得武艺无用,世袭的军户,看的是投胎。 直到那一夜被现实狠狠的扇了一巴掌,才知道无序的世道,强者为尊。 没日没夜的练习,年龄偏大的他,体能比不得青壮,但他咬牙坚持着。 为的就是今日,全家八口命丧黄泉,他要拿八十个土匪的命,祭奠家人的在天之灵!老虎营按队计军功没关系,杀了多少人,他心中有数。 一个、两个、三个!老虎营内训练的刀法,的确比过去胡乱练习的有效的多。 一旗队四个小队长,三个与土匪有血海深仇。 接近二百人的百户所差一点全军覆没;好容易挣扎求生的金竹寨,算上李乐安,也仅剩五人。 满脑子报仇意念的一旗队,悍勇非常!曾经主将命悬一线、以少打多的老虎营,都能将土匪联军团灭,何况人数占尽优势的时节?看起来浩浩荡荡的,无非是佃农,为了争抢那三分地租,自己都差点打的六亲不认,累的管平波竭力维持秩序,把相对容易的战场指挥交给了陆观颐。 几十号土匪,真不够看的。 不到一刻钟,老虎营众人报仇之心还未过瘾,领头的土匪已呼唤着弟兄,夺路而逃。 观察战局的陆观颐,在鼓手身边轻声下令:“变阵,追击!” 老虎营鼓声又变! “列队!追!”潘志文扯着嗓子大吼。 紧接着韦高义也整理好队伍,两个旗队有序的跟着土匪,冲进了狭小的山路。 土匪们不自觉的回头,被老虎营的气势所慑,发足逃命。 损失过于惨重,土匪头子心中把杨再林死死记了一笔,咬牙切齿的想,待来日非杀了那狗嬲的,连同老虎营,一齐剁死!然而他没有等到来日,山路两边的树丛中,弩箭倾泻而下! “一排,射!” “二排,射,一排装弩!” “三排,射,二排装弩!” 清脆的女声,冷酷之极。 报仇的方法千万种,身为女人的李玉娇不能肉搏,不代表她不能伏击!弓弩杀伤力有限,但打溃军完全足够! 土匪逃窜的步伐被弓弩所阻,为战兵追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战场逐渐拉远,杨再林再看不清土匪的动作,唯见老虎营统一的军装好似洪流,将杂色的土匪吞没。 惨叫萦绕在耳边,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 他四肢冰冷,惊觉自己干了蠢事。 却又抱着一丝侥幸,因为从头到尾,他都只在暗地里动作,不曾冒头。 杨再林死活想不通,为何老虎营能那么强! 就在此时,一股甜香袭来。 杨再林扭头,看到了侯堂明那张充满褶皱的脸。 他瞳孔一缩:是蛊苗!完了! ============== 第144章 恐吓 “杨再林,你害了我侄子。” 侯堂明的声线阴冷,配合着他的身份,杨再林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爬满全身,生生打了个寒颤。 甜香渐渐浓烈,杨再林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中无比惊恐,他中蛊了么?周围的青皮见了杨再林的情状,纷纷跪地求饶。 躲在树丛中的侯世雄拿着小扇子,拼命扇着香炉。 待香味散出,又手忙脚乱的掏出一只乌鸦。 “啊!”的一声鸦鸣,把杨再林吓的脚底一软,跌坐在地。 他张大着嘴,拼命的呼吸。 鸟雀们扑腾着翅膀,呼啦啦向天空飞去。 杨再林余光看着不知哪里多出来的几只乌鸦,直接尿了裤子。 侯堂明的手,悄悄挪动着机关。 一颗药丸飞入杨再林的口中,同时,天空下起了蜘蛛雨。 几个青皮再也忍不住,喊叫着,抛下杨再林,逃入了山林。 杨再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的道:“别……别杀我……” 侯堂明却偏偏道:“嘿嘿,你说不出话了吧。” 杨再林张大着嘴,他方才没说出话么? “你算计我侄子的时候,没想到今天么?”侯堂明的声音依旧阴冷,他的面部扭曲,丝毫不见在管平波面前的和气伶俐。 杨再林想喊:“不是我!”但他分辨不出自己是喊出来了,还是心理活动。 侯堂明轻声道:“你的肚子痛么?” 杨再林无知无觉,他只知道侯堂明手中蠕动的白色虫子,是那么的恶心、那么的可怕。 虫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裹着汁液,从天而降,爬满了他的脚,他的手,他的全身。 被虫子碰到的地方,立刻红肿,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杨再林彻底崩溃,腾的站起身,发狂的向山下跑去! 云寨城内的百姓,又一次见证了老虎营的彪悍。 韦高义令人拿竹竿挑着人头,招摇过市。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着被砍了脑袋的土匪们。 只听一人道:“又杀了一窝,小孩儿心有那么厉害么?” 另一人道:“呸,便是有,我也不稀罕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又有人道:“小孩儿还不一样是肉,你去炖两个猪心,看能长些力气不!” “分明是母老虎手下的汉子杀的,难道个个都吃了猪心……啊呸……人心?” “嘿嘿,你说母老虎怎地养了那多汉子?” “你是说她是狐狸精变的,才那般厉害?”一人恍然大悟的道,“没听过吃人心长力气的,倒是采阳补阴听的多。 你们说是也不是?” 好有道理!围观群众纷纷点头。 就在话题往桃色方向拐时,突然,一身狼狈的杨再林大喊着冲进了城门。 他浑身长满了疹子,脸上更是肿的鼓鼓囊囊。 头发上与衣服上,沾满了蠕动的小白虫。 围观的人登时魂飞魄散,连连后退:“蛊苗!是蛊苗的虫!跑啊!!!!” 云寨城内一片混乱,杨家大门砰的关上,怕蛊苗传说中的夺命虫跳到自己身上,死活不许杨再林进门。 先逃下来的青皮们,跟自家人说了杨再林被蛊苗堵在山上。 结合着杨再林的狼狈,蛊苗的传说,再次顺着街坊,瞬间炸开。 不得进门的杨再林,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发觉他听得见周围的声音,也能听到自己说的话。 他觉得虽然中蛊,但杨家有的是钱,不怕找不到厉害的蛊师替他解开。 然而家门紧闭,无论如何也叫不开门。 杨再林愤怒的拍着身上的虫,没见过的,陌生的小白虫,但它们身上的粘液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邻居探出头来,一个稚嫩的童音道:“他舌头吐出来了,是吊颈鬼蛊么?” 孩子被邻居拽进家门。 杨再林伸手摸摸舌头,的确肿的嘴都含不住。 最可怖的是,他觉得他的喉咙也开始肿,难道来不及找别的蛊师了么? 杨再林有些绝望的一步步后退,艰难的挪动着步伐,又往山上走。 强烈的求生欲,致使他的身体激发出巨大的能量,即便浑身不适,他也得上山,找到侯堂明,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心中后悔万分,不应该算计蛊苗的!又想,难道管老虎当真有天命保佑,连蛊苗都杀不了她? 才走到山下,杨再林迎面撞上了一群愤怒的佃农。 百户所只有一千亩地。 按照每人二亩的分配,可以供五百人租。 然而管平波租田租的尤其奇葩,她居然男女一齐算成丁!一个壮丁后面带的是一大家子,杨再林手底下的佃农今日倾巢出动,必然有人没排上队,租不到那三成租子的好田。 打斗中难免有死伤,活下来的人,撞见变了形的杨再林,一腔怒意无处发泄。 一人眼珠一转,便对周围人道:“不如我们学土匪,抓了他,让他家里拿田来赎!” 不消煽动,一群人一拥而上,纷纷解开裤腰带,把杨再林捆的严严实实,硬生生的拖去了田边的毛棚里,寻出一块旧衣料,逼的他签字画押,让渡田产。 杨再林心中着急,今日若找不到侯堂明,必定要死。 舌头肿着,他的话语含糊,无法指使人去寻找。 佃农们在干坏事,比他更为紧张。 鸡同鸭讲,不能沟通,杨再林的叫嚷被视为了反抗。 不知谁先动的手,杨再林本能的用脚回击,这一记更点燃了怒火,一众人立刻拳打脚踢。 杨再林原就身心遭受重创,哪里经得起一群佃农的磋磨。 接连哀嚎了几声,一命呜呼! 打死了人,佃农们慌了。 杨再林家大业大,手下青皮打手无数,还捏着田产这项命脉,如何是好?搁往常,这起子人只怕就要落草做土匪。 可刚刚才眼睁睁看着土匪被老虎营砍瓜切菜,石竹县无论如何再做不得土匪。 一群人便为了去临县哪个寨子当土匪,大吵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道:“我们去投了老虎营吧!” 众人哭丧着脸道:“做佃农还要排队抽签,你想去就去啊?” 那人却道:“试试吧!我们去百户所门口跪求,母老虎或许心软了呢?” 众人又看杨再林的尸体,问:“他怎么办?” 那人一咬牙说:“推到井里,我们不认便是!” 说干就干,一群人麻溜的把杨再林丢到井里,就往百户所去。 行到门口,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了墙头。 一众佃农不由打了个寒颤。 出主意的人抖抖索索的跟看门人说明来意,看门的倒是和气,好生说了两句话,便入内通报。 管平波的办公室,紫鹃正叉腰控诉侯世雄:“你说借我的果蝇幼虫去办事!结果呢?结果呢?裹了生漆,全废了!我好容易养出这么些,你要我拿什么喂鸡?你说你一个蛊苗,养虫还不如我了?出息呢?” 侯世雄被骂的抱头鼠窜,底气不足的解释道:“那不是你养的虫密密麻麻的,看着吓人嘛!” 紫鹃气的一脚踹过去:“然后你就骗我,说定能还给我的!” 侯世雄道:“横竖白虫子养的挺快的,小妹子不要这么小气。” 紫鹃委屈的对管平波道:“营长,你看!你看!都是他,我的生产任务完不成了!” 管平波轻咳一声,忍笑道:“都是自己人,怎好过分计较。 罚他去给你养三个月果蝇也就罢了。” 侯堂明也一脸尴尬,侯世雄被算计,他当然是恼的。 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然想宰了杨再林,顺便宣扬一下蛊苗之恐怖,给同行留点营生。 哪里知道没弄好,叫杨再林给跑了!出道几十年,头一回这么丢脸!要是杨再林过几日活蹦乱跳了,他不是砸同行的饭碗嘛! 正不可开交,就接到佃农来投的消息。 老虎营不随便招人,佃农们才离去,怎地又折了回来?必然有缘故。 把人分开审讯,立刻就有了结果。 管平波道:“既如此,索性告诉他们,老虎营只有一千亩田,养不活那多人。 想要种田也容易,把杨再林家的田土抢了来,不就好了么?” 听闻杨再林死了,侯堂明算是保住了同行的饭碗,大大松了口气,忙道:“只怕他们不敢。”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老虎营可以帮手呀。 与他们分说清楚,他们自己抢的我不管,倘或请我们出山,就须得听我们的调配,且看他们愿意不愿意。” 佃农们胆敢反抗,不至于被逼到今日之地步了。 听闻老虎营愿出头,忙不迭的答应。 三成的地租,便是自耕农也没得这样的好事,如何不肯?管平波横竖要打土豪分田地,顺势便派了一个小队跟着出门收田地去了。 才抠抠缩缩的人,有了靠山,转脸就抬头挺胸,直往杨再林家杀去。 惊魂未定的杨再林家,还在担心蛊苗拿他们全家出气。 就听外头来报:“婶婶,婶婶,不好了!老虎营来抢田了!” 第93章 船队&回朝&期盼 第145章 船队 暴力不能解决全部问题,但很显然能解决绝大多数问题。 在“打天下”的时候,效果尤其明显。 一治一乱的循环里,人们似乎习惯了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模式。 血淋淋的人头还挂在百户所的墙头,杨再林家的反抗弱的几乎忽略不计。 稽查队长李玉娇守在杨家门口,禁止一切打砸抢烧。 管平波对杨家的财富毫无兴趣。 劫掠太容易导致异常兴奋,比毒品还容易摧毁军队的精神。 在她前世的历史里,号称“满人不过万,过万不可敌”的铁骑,在制度尚且未健全的康熙朝,就腐败如朽木了。 打三藩,居然靠的是汉人的绿营,简直奇耻大辱。 究其缘由,便是落后的满洲,凭空捡了条臭鱼,骤然显贵,继而崩塌。 克制,是百战之师需要上的第一课。 因此,杨家的财富、住宅与城中店铺得以保存。 他们当然不会对管平波的放过感激涕零,但管平波毫不在意。 顺利的交割完土地,于次日一早,原该交给杨再林的佃租,陆续的交入了老虎营。 对于管平波说到做到的只要三成租,佃农们从最开始的将信将疑,迅速转化成感激涕零。 凭空多出来的粮食,可还债,亦可过个肥年。 一旗队第四小队长谭明志在沟渠旁边来回走动,指挥着新租得土地的佃农修缮着沟渠。 水稻,顾名思义,是种在水里的稻子。 从育秧到成熟,只在收割时会放干田里的水。 因此,引水的渠道尤其重要,每年都要修缮。 收获后的深秋与冬季,便是自古搞工程的好季节。 比较爱民的统治者,征调民夫也多在冬季,为的是不误农时,不伤农本。 古代的赋税分为两部分,一是钱财米粮,二便是徭役了。 徭役包含的范围极广,水利、运河、行宫、府衙、乃至官员的私宅私土,简而言之,只要当官的喊一声,衙役就可强行入村抓壮丁。 被抓走的壮丁能否归来,则看天看命了。 这还是盛世的待遇,到了乱世,徭役自然是躲不过的,除此之外还有各军阀山头掳掠人口,以至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故每逢乱世,打的生灵涂炭,人口大量的死亡,经济水平一落千丈。 直到打出一个新的王朝,才得以安宁。 如今正是陈朝没落,新王朝不见踪影的时候。 百姓如同惊弓之鸟,乖顺的听从着老虎营的调度,生怕一个不好,就失去了佃田的资格,落得个白忙活的下场。 水渠飞快的修好,紧接着是田地的围墙。 至十一月,老虎营的第三个堡垒便问世了。 佃农们没有因此闲下来,他们忙不迭的跟着老虎营烧砖盖房子。 短短一个月,他们不单有了三成租的田,眼瞅着就能住上砖瓦房,幸福的好似做梦。 虽然被叫做筒子楼的两层房子看起来很奇怪,每户人家也只有一间房,但丝毫不能影响他们的喜悦之情。 与佃农们一样高兴的,是新成立的船队。 行船虽苦,总也是个营生。 龙大力抬头挺胸的站在船头,后面是齐齐整整的十二条崭新的大船。 船舱有铁丝与藤制的双层盾牌,船两侧是密布的弩。 船员可躲在舱内操作弩,活似个移动的堡垒。 满载的船员个个不是善茬,山穷水尽的水手们,在利益面前,一呼百应。 尚在人世的水手蜂拥加入老虎营的船队,而他们的家眷,也成为了令人艳羡的后勤人员。 老虎营鲜红的虎头旗插在船头,迎风招展。 初冬的寒风里,干活的号子声,一浪高过一浪。 光着膀子的汉子们,把木头一根根的推入水中,成为了船队的一部分。 管平波立在码头,为船队践行。 夏天就承诺给窦家的木材,因腾不出人手,耽搁至今日。 自张和泰回去,巴州又送来一次东西后,再无音讯。 两下里足足断了半年的联系。 不知是窦家又遇事端,还是沅水的土匪实力增强,窦家不愿招惹麻烦。 但不管怎样,这条水路,总是要闯上一闯的。 拍了拍张金培的肩,管平波笑道:“道上的规矩你熟悉些,故劳你辛苦跑一趟。 木材不急,路上宁稳勿赶。 行船多听龙大力的话,休自作主张。 但遇水匪,倘或能拿盐或钱收买的,就别小气,钱财身外之物,丢了我能再赚,要紧是你们各自平安。 多少人去,多少人回,我便满意了。” 张金培听的心中一暖,多年刀口舔血,除了家人与田威,再没人如此关切。 管平波不仅仅是话说的漂亮,各船的船舱里,放满了食盐与麻布,在此时皆可当钱使,是实实在在的买路钱。 老虎营内的生活,自然是比外头宽裕的。 光顿顿饱饭与隔三差五的兔肉,就羡煞旁人。 但要说多么奢华,却是没有。 管平波的生活水准,且比不上田威活着的时候。 船舱里的东西,倘或全花销了出去,张金培都替营里肉疼。 管平波却是不放心,再三嘱咐:“你们此去乃是做生意,切勿好勇斗狠,要和气生财。 万不得已再动手,不可胡乱逞江湖义气!” 张金培被念的耳朵起茧,不耐烦的道:“你怎么比我阿妈还啰嗦!” 管平波不客气的给了张金培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白养了你们这么许久,丢了一个两个,我不是亏死?”说着戳着张金培的脑门道,“你是老娘的人,生死由老娘说了算,你给我记住了!” 张金培翻了个白眼,跳上船,摇晃了几下稳住身形,才掏掏耳朵冲管平波吼道:“全天下就你话多,老!太!婆!” 龙大力听得此话,一脚就把张金培踹进了水里。 开玩笑!上回不是管平波派他送信,得了一百两银子,他全家早饿死了。 现如今又令他管船队,好不威风,可谓再生父母,岂容人挑衅? 冬季寒冷的水,冻的张金培牙齿打颤,狼狈的爬上船,怒骂道:“狗腿子!马屁精!我冻死了你赔得起吗?” 管平波笑个不住,隔着河喊:“你有空骂人,还不赶紧去船舱里烤火,真个冻死了,我就把你做成腊肉干,好弥补一些损失。” 张金培气结,河面上寒风呼啸,他实在扛不住了,跑进船舱,换衣烤火,嘴上还不住的骂骂咧咧。 忽听船头鼓声大作,与平素营里训练时出发的节奏一模一样。 张金培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不舍之情。 什么时候起,把老虎营当成家了呢?不知不觉间,好像变得不愿离开。 尽管谭元洲对他依旧没有好脸色,尽管在营内少不得有些许排挤和矛盾。 但此时此刻,他竟是觉得老虎营是阿妈怀抱外,最能安心的所在。 船身摇晃,缓缓前行。 张金培醒过神来,胡乱披上件衣服,把头探出窗外。 风雨桥下,管平波的身影越来越远,手却一直不停的朝他们挥动。 耳边好似又响起了那一路平安的唠叨。 眼睛不自觉的看向百户所的方向,还未分开,就已想念。 终于,管平波消失在视线里。 张金培全身卸力,懒洋洋的坐回了船舱。 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后背上,浑厚的声音笑骂道:“站没站相,坐没坐像,叫稽查队逮着了,抽死你!” 张金培立刻坐直,扭头看拍自己的汉子,三四十岁的年纪,很是健壮。 那人见他看过来,笑道:“我叫曹仁,在盐井入伍的。 谭百总听说我以前做过水手,就把我调来了。 其实我更想做战兵,不过营里有需要,战兵的事以后再说吧。” 张金培听到谭元洲三个字就不自在,冷哼一声道:“思想觉悟还挺高!” 曹仁年纪比张金培大了一截,不好同后生计较的,爽朗笑道:“我觉得镇抚司的话虽多,细细想来,还是有道理的。” 张金培贼笑:“很是,很是,陆镇抚的话最有道理。” 龙大力从船头走进来,恰听见最后一句,调侃道:“你方才不是看营长都看呆了么?怎地又想起陆镇抚了?你心到底有几瓣啊?”龙大力跟着管平波混了小一年,虽不曾入营训练过,却是一直打交道,受老虎营影响颇深,整个气质大为不同,再不见往日的畏畏缩缩。 此刻逗弄起后生来,也是驾轻就熟,俨然一副船老大的模样。 张金培听到此话,毛都炸了!不自觉的学着管平波的语气道:“活着不好吗?我疯了才跟谭百总抢人!” 曹仁一脸八卦的凑过来道:“我怎么听说营长是有夫君的?” 张金培一脸惊讶:“不是拆伙了嘛!” 龙大力瞥了二人一眼,道:“谁说拆伙了?我们这不是往她夫家送木材么?” “唉!那谭百总不是……”张金培话没说出口,心里已是忍不住的幸灾乐祸,嘿嘿嘿,谭阎王,你也有今天! 龙大力不满的道:“你们休传闲话,对营长名声不好。” 曹仁叹道:“她夫君真个狠心,把她丢在这里,一年二年都不来看一看。 别是被狐狸精勾住了吧?依我说,这般负心薄幸,趁早换一个是正经。 就方才张兄弟说的,谭百总不就挺好的嘛!” 龙大力笑道:“若说这个,你们营里年轻小伙,十个里有三个想着营长,七个想着陆镇抚,我说的是也不是?” “错!”张金培道,“分明是都想着陆镇抚,只有谭百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曹仁挤眉弄眼的道:“我看不止吧。” 张金培呵呵,放着陆镇抚在前,谁要喜欢母老虎啊!曹仁却是怎么都不信,在船舱内八卦不绝,把张金培烦的想跳河的心都有。 哪里来的话唠,你怎么不进镇抚司呐?靠! 最后一艘船驶出了视线,管平波心中盘算,窦向东不是小气人,大概会供应给她足够的棉花吧。 跟随着船队而去的,还有她积攒了一年的兔皮。 兔皮十分保暖,又硝制不易,若非条件艰苦,她真不舍得送去巴州。 可比起兔皮,显然棉衣更划算。 娘的,真穷!所以必须打通水路,兴盛贸易,才有未来。 送走了船队,回到办公室的管平波在记事本上画了个勾。 视线往下,工作计划上,赫然写着全县土改四个大字。 眼光一凝,整整一年的预备,可以开始了! 合上记事本,管平波唤来通讯员彭景天,吩咐道:“通知谭百总,以云寨、盐井为中心,春耕前,荡平石竹!” “是!” ====================== 第146章 回朝 冷风挟着雪花席卷着大地,营地周围不时传来狼的嗷呜之声。 账内的矮几上摆着简陋的酒菜,来传旨的太监两眼泪花:“驸马,您受苦了。” 孔彰没什么表情,被陆氏养大的他,多少受到了点儒家熏陶,对本朝重用太监之事嗤之以鼻。 传旨官被称为天使,原是个体面荣耀的差事,不知不觉被太监们窃取,在百官面前耀武扬威。 至今日,太监已深入朝廷的角角落落,不独传旨,便是他在外打仗,除了督粮的文臣外,还有监军的太监。 武不如文就够让人憋气的,督粮的文官也须得对太监奴颜婢膝方可保得平安,这叫什么狗屁世道! 官场的陋习逼的孔彰在傲气与现实间不停的摇摆纠结。 幸而他自被选入驸马那一日,就不怎么高兴过。 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孔驸马一张青菜脸,人家对着皇家都是这幅表情,旁人也就不好意思过多计较了。 陪传旨太监吃了顿便饭,又命亲兵请人去休息。 孔彰便呆在主账中发呆。 李恩会掀帘子进来时,就见孔彰一脸疲倦的靠在架子上,闭目养神。 拨了拨盆里的炭火,李恩会道:“怎么?不想回京?” 孔彰有气无力的道:“想。” 李恩会笑笑:“想老太太和孩子了?” 孔彰睁开眼,双眼却无一丝神采,望向北方的目光没有聚焦,显得尤其的颓废。 “又怎么了?”李恩会叹道,“要我怎么说你?你就是往常日子过的太顺了,现才动不动不高兴,跟个怨妇似的,也不怕短命。” 孔彰没搭理李恩会的抱怨,落差太大的确是他不高兴的原因,但此时的心情,却与落差无关。 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好像又一次进退维谷,还是自己选的路。” 李恩会也沉默了,兄弟多年,他霎时明白了孔彰的惆怅。 出京时的豪情壮志,剿匪半年后,化作了乌有。 他们兄弟头一回知道,战无不胜是这般沉重的滋味。 每一次入京的捷报,每一次送上的人头,都似凌迟的尖刀。 因为,匪不是匪,仅仅是活不下去的流民。 他们成为了官家豪强的鹰犬,成了他们兼并土地的利器。 河东郡的人口在急剧的减少,剩余不多的人口,交着高额的佃租,安安分分的活在豪强的庄园里。 赋税没有多出分文,却因养兵,致使鄂州苍梧两郡叛乱不止。 流寇越剿越多,孔彰渐渐发现,他的兵强马壮,除了徒增自己的罪孽,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倒在干涸土地上,四肢瘦弱、腹部高高鼓起的幼童尸体,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梦靥。 最令他不寒而栗的是,吃观音土吃到胀死亦算善终,因为河东早就易子而食。 生长于苦寒西垂的孔彰,骨子里自然少不了好勇斗狠。 但不代表他喜欢把屠刀挥向手无缚鸡之力的、骨瘦如柴的流民。 果真遇着悍匪,他不惧战死沙场。 军人,本就该为战争而活。 然而河东的土地上,并没有多少悍匪。 或者说比悍匪还可怖的,是剿匪的官军。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亲眼见过,方知此言不虚。 孔彰能尽力约束自己的部下,却不能越权阻止旁人。 更何况,他是驸马,粮草充足,当然可以道貌岸然。 那群官兵,平日粮晌就不足,不靠着打仗劫掠,他们吃什么?家中老婆孩子又吃什么?而他充足的粮草,一样来自令无数人倾家荡产的劫掠,只不过下手的不是他。 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兵士或许单纯,当兵吃粮,仅此而已。 可作为将领的孔彰,就不得不想,他打仗的意义是什么? 每当胜利后,孔彰站在满目苍夷的战场上,就会忍不住的想起那些女人孩子的尸体。 他没杀过一个幼童、一个女人,但失去夫主的女人和孩子,总是会死的。 他很多次想上书,流寇未必要杀绝,流寇是可以招安的。 可招安后的流寇安顿在哪里?朝廷大员们,谁又愿吐出隐匿的土地?无人敢碰触的利益,而武将,连议事的资格都没有。 太天真了!孔彰再次闭上眼,暗骂自己的无知。 原以为有了军功,就可拥兵自重,逼迫朝廷交出母亲孩子,带着部曲跑回西姜。 然而他忽略了,拥兵自重的前提,是有后勤的保障。 他不愿意劫掠百姓,名下又无寸土,粮草从何而来?无粮草,他就似风筝,看似飞的高,实则被人牢牢握在手中,挣脱不得。 孔彰闲下来便会思考,在劫掠与屈服之间,真的没有第三条路了么?书到用时方恨少,孔彰的确迫切想回京,他想回去问询母亲,史上的节度使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圣上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响,冬日里生存不易,心怀叵测的人自去冻死,何必浪费他的钱粮。 除了驻扎九边,防止西姜入侵的军队,各地剿匪的皆回京回城,养精蓄锐,以待明年的调度。 既有了班师回朝的旨意,孔彰部便迅速行动起来。 此时此刻游牧民族的优势尽显,同样是撤离,孔彰部拆帐篷的速度愣是比旁人快上三分。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不多话,亦不扭捏。 监军太监与传旨太监见状,都暗自称赞,孔驸马是个忠臣。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行军,河东距离京城不远,大量的辎重被扔在了后方,由兵部派出的督粮官方坚押运,孔彰自带着人疾驰入京。 先入兵部交接,再入宫面圣。 圣上狠夸了他几句,赐了一大堆东西后,便笑道:“锦言在淑妃宫中,你去接她一同回家吧。” 锦言,是端悫公主的名字,大概除了皇帝,也没旁的人如此称呼了。 孔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称是。 圣上笑指孔彰道:“你呀,就是性子太闷了。” 说毕,又唤太监,领人去接公主。 孔彰自是不能入后宫,陈朝的规制,孔彰只在宫中家宴上见过几次岳母。 他等在偏殿里,由太监入内请公主。 分别大半年,端悫甚为想念,令乳母抱着儿子,自己飞奔进偏殿,扑到孔彰怀里,抱着他的脖子笑道:“你可总算回来了!” 孔彰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须臾,待端悫放开手,后退两步,规规矩矩的行礼。 端悫把孔彰从地上拉起,笑道:“日后我们夫妻,不必如此生分。” 孔彰淡淡的道:“礼不可废。” 端悫嗔了孔彰一眼,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圣上唯一的外孙孔豫和,年岁幼小,淑妃宣召入宫时便特别请旨,可乘马车入内。 端悫与孔彰行至马车时,乳母已带着孩子在里头烤火了。 公主规制的马车本就华丽宽敞,端悫又极受宠,她的马车只比淑妃的小不到两寸,几个人坐进去,丝毫不显得逼仄拥挤。 端悫从乳母手里接过儿子,放到孔彰怀中。 迦南早丧,孔彰很有一段时间又当爹又当娘,全不似时下中原男子,不知如何照顾婴儿。 熟练的抱起,孔豫和却是认生,哇哇大哭。 端悫哭笑不得,点着儿子的脑门道:“小笨蛋,爹也不认得,你不看你自己一头卷发,跟他多像!” 孔彰哄了一小会儿,怎生都哄不住,登时没了耐心。 他原就对这个孩子没有期待,自然生不出什么情义。 又出门大半年,暂没调节好应对端悫的心态。 顺手就把孩子交回了乳母手中。 夫妻二人不咸不淡的说着闲话,马车径直驶入了公主府。 二门前立了一地的人,迎接二位主人回家。 孔彰把端悫扶下马车,端悫满脸笑意,三步并做两步走向前,将陆氏搀起,道:“你又同我讲客气了。” 叫起众人,端悫正要说话,就见孔娴调皮的冲孔彰扮鬼脸。 孔娴现年三岁多,粉团团的模样,像极了幼时的迦南。 那一年,孔彰父亲亡故,陆氏焦头烂额,无力照管他。 家下人带他在街上耍,路过的迦南不知为何,偏拿小石头砸他。 单于的爱女,搁寻常人,砸也就砸了,偏生孔彰当时不懂事,顺手就砸了回去,正中迦南的额头。 迦南登时炸了,小小的人儿,从马车上跳下,在仆从的惊呼中,跟孔彰扭打做了一团。 孔彰天生高大,迦南比他大了近两岁,看着也差不多高,打起来真不吃亏,就是年幼,反应迟钝些。 两个小豆丁打架,众人看的忍俊不禁。 仆从停下马车,下来抱起迦南,欲回王庭,迦南却是抓着孔彰的袖子不撒手,非要分出个胜负来。 马车上的阏氏无法,只得让两个孩子打着。 草原民风彪悍,小孩子打架,在大人眼里跟玩似的。 横竖力气小,打不了多久就得撒手。 果不其然,没两下,两边都累了,迦南却是更不肯回家了。 阏氏的老来女,备受宠爱,却是难免少了玩伴。 找到个顺眼的,怎肯就此分别?死活把人拽回了王庭,这便是二人的初遇。 孔娴肖似生母的脸,勾起了孔彰心底最柔软的回忆。 恍神间,他不自觉的绽出了一抹笑。 孔彰的幼年,实在太过于娇宠,他来不及养出城府,就陷入了泥淖。 所以他的假笑无法动人,反有一种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 而生于宫廷的端悫,最擅长的便是从各人的表情中,分辨其态度。 陈朝的制度下,再受宠的公主,也需察言观色,因为她的地位,来自于九五至尊的垂怜。 想着方才孔彰对孔豫和的不在意,再看他此刻眼中饱含的温柔,结合陆氏丫鬟的日常的回报,端悫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眼中滑过一丝寒光,端悫心中冷笑,孔彰,你太不识抬举了! =================== 第147章 期盼 浩瀚的洞庭湖上,忽然出现了陌生的船队。 船只不大,却很是精美。 船体泛着桐油的光泽,铁甲与藤甲看着就觉得结实!风帆、船桨齐齐整整,船舱上的黑洞与密布的周遭的弓弩,十分骇人!随船而来的,是密密麻麻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圆木,瞭望台上的水手李俊才揉揉眼睛,才发觉自己没有看错,二人合抱的木头漂了满江,不由叹道:“草他娘,哪来的大财主!”又喊同伴,“别打牌了,有肥羊!” 他的同伴陈飞鹏三两下窜上瞭望台,先看着一湖巨木流了一地的哈喇子,再看船体,心里咯噔一下,是个硬点子。 待等到船队靠近,能看清旗帜时,顿时目瞪口呆:“虎头旗!我的娘唉!石竹那破地方,奶奶也能煎出油来!二老爷的命格也是没个准了!” 李俊才乃新入窦家的,好奇的问老人陈飞鹏:“什么奶奶?哪家的奶奶?” 陈飞鹏指着船头的虎头旗道:“那叫虎头旗,是我们二老爷的小老婆——管奶奶的旗帜。” 说着自己牙酸了一下,便是遍地悍妇的巴州,大老婆都没几个这么凶残的,东家真是人才济济啊! 李俊才咂舌:“小老婆就这么能赚,大老婆呢?” 陈飞鹏想了想,道:“他大老婆倒是个贤良的。” 唉,这般财神爷当小老婆,你不想要倒是放出来啊,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陈飞鹏毫无敬意的腹诽着。 龙大力也看到了对面的大船。 与老虎营需贯穿小河的船不同,洞庭湖上的船,在他们看来皆是庞然大物。 张金培连连赞叹:“这便是营长夫家的船?” 曹仁也叹:“不愧是养的起营长的人家,有钱!” 龙大力立在船头,运起一股气,大喊道:“嗳——是窦家的船吗?” 陈飞鹏忙答应:“嗳——是!你们是管奶奶家的吧?” 龙大力喊道:“我们替营长送木材来了,劳兄弟替我们通传!” “好咧!”陈飞鹏应了一声,忙对自家船上的水手道,“快,派几个人乘快船去岛上报信!老太爷早有吩咐,木材一来,我们就得帮把手。” 就有几个水手飞快的从绳索上滑入一艘与老虎营差不多大小的船,启动风帆,飞快的往西边去。 陈飞鹏也滑下瞭望台,乘上一艘小船,靠近了龙大力的船。 洞庭基本是窦向东的地盘,龙大力无需防备,热情的邀请陈飞鹏上船。 有了上次的乌龙,双方都被勒令学了官话,虽不标准,说起来更是磕磕碰碰,好在勉强能交流了。 陈飞鹏两眼放光的看着老虎营的船道:“好想头!只听闻大船有甲,没料到你们小船也这般威武雄壮!” 龙大力有些得意的道:“都是我们营长想的。” 说着拍拍船舱,炫耀的伸出五根手指道,“桐油刷了五层,防水好着咧!不过我们船小,见笑。” 陈飞鹏道:“你们那多好木材,不怕造不出大船,只水量小,使不上罢了。” 二人你来我往的寒暄,不一时就打的火热。 龙大力把木材送入洞庭就算完事,遂开了一坛酒,捡了几样路菜,几个汉子高兴的吃起酒来。 快船抵达巴州,正与窦朝峰议事的窦向东接到消息便笑道:“我还说又是半年不曾管她,年下无论如何也得使人去瞧瞧,她竟是又给我个惊喜。 不怕当着你的面说,从你我算起,到正豪止,窦家三代堂客,没一个有她能干的。” 冷面窦朝峰毫不留情的插了一刀:“只怕老二养不亲香。” 窦向东道:“我正有此忧,既然她的船来了,索性要老二跟着她的船去一趟石竹,叫小夫妻两个团聚。 生下儿子便好了。” 窦朝峰严肃的道:“小老婆叫着着实不好听,不能为她坏了家规,却也不能慢待。 她生了孩子,家里连个正经人都没派过去,是有点不像话,倒像家里看不上女儿似的。” 窦向东叹道:“我倒是想,只派不出人手。” 说着又笑,“此回把雁州拿下,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是得腾出手来收拾家里了。 不独平波,积攒了一年的家务,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不能叫卖命的人寒心,更不能让家中乱了方寸。” 又很是遗憾的道,“平波若是老大家的就好了。” 窦朝峰点头道:“如今最是尴尬。 倘或没生孩子,干脆就收做了养女,与宏朗断了。 横竖我看着宏朗是个眼瞎的,只怕他也愿意。 要么就是宏朗不这般醉生梦死,家业也未必就要交到元福手中。” 窦朝峰有些不满的道,“元福旁的都好,就是太霸道了些。” 窦向东干咳两声,不好接话。 霸道的评语,都算轻的。 他三个儿子,长子聪明却小心眼;次子混吃等死;三子读书读成了个木头。 三个人捆起来,都不如他们堂弟窦春生沉稳。 每每想到此处,窦向东就痛苦万分。 窦元福与窦崇成也就罢了,其母寻常。 最想不通的是窦宏朗,他与肖金桃都不蠢呐!那货到底像谁啊?不怪窦向东摆明车马的偏疼管平波,实在是后继无人,他这一支就那位小老婆能撑点门面了。 人皆有私心,他固然喜爱窦春生,却也不舍得越过儿子选侄子。 何况底下人未必服气,反容易闹得家宅不宁。 此时此刻,窦向东只得乐观的想,儿子靠不住,且看孙辈吧。 希望窦正豪别学了他爹的小心眼。 管平波又立一功,最高兴的莫过于肖金桃。 欣喜的大撒银钱,盛情款待龙大力一行。 张明蕙真是恨的牙根痒痒,当即就想往乡下搜罗一打小老婆,也为大房挣些脸面。 练竹坐在肖金桃下手,红光满面的道:“先我还说石竹那等穷地方,送那么许多东西过去,只怕于家中没有大益处,哪知她竟能淘腾木材出来,今岁的投入,总算没打水漂,不然我都没脸见阿爷了。” 张明蕙忍不住放了个嘲讽道:“二弟妹顾虑太多,休说管弟妹能干,便是她游手好闲,阿爷偏疼她些,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可惜了她个伶俐人,做妾还是委屈了些。 依我说,我们不要不识好歹,人家兢兢业业为家里,喊出来偏是个妾,嘴里叫着都不响。 二弟妹别太小气,还是抬做了二房吧。” 练竹一噎,求助的望向了肖金桃。 肖金桃明知张明蕙是挑拨离间,然而话却说的很有道理。 她不是一味在内宅转的无知妇人。 窦向东对管平波远走高飞的担忧,更不曾瞒过她分毫。 将心比心,若她有那般本事,会甘愿为妾么?天高皇帝远的石竹,她撇了窦宏朗,另寻个男人,难道窦家还能跟她翻脸?世人固然对女子苛责,然窦宏朗自家舍下,便已算恩断义绝了。 窦家可以不讲理,就怕管老虎的鸳鸯阵不饶人。 管平波的实力的确远不如窦家,然而人家占山为王,也只得用好处把人哄下来。 打不是不能打,太亏。 因此如何安顿管平波,就成了肖金桃的心病。 废嫡立庶的事她不是没想过。 练竹自然是好的,温柔贤淑,虽不能生育,却行止有度。 搁在寻常年景,这媳妇是没得挑了。 可到了争家产的时候,便很不够看。 何况窦向东满腹野心,想想未来,倘或真成事,没有个厉害老婆,窦宏朗能坐得稳江山么?若是坐不稳,抢来又有何用?便不说那么远,只说巴州旧俗。 凡是家中子孙立不起来的,无不讨个厉害的老婆,才好传承家业。 练竹,实在当不起堂客二字。 练家不足为惧,光无子一条,就能休的理直气壮。 问题是窦宏朗,他挺喜欢练竹的。 扶正原就是想收买人心,窦宏朗不配合,那是白费功夫,反倒得罪了人。 肖金桃不得不承认,她与管平波的形式已然逆转。 生出个无用的儿子,孙子也未见长才。 将来的日子,只有她儿子靠管平波的,而管平波根本无需讨好她儿子。 能直接与窦向东谈判的一方诸侯,早已不容小觑。 对练竹安抚的笑了笑,肖金桃从容道:“二房不过叫着好听,说到底还是个妾。 如今家里谁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何必多此一举,倒显得往日亏待了她。” 练竹悄悄松了口气。 现窦家就属她最尴尬,公婆皆看重偏房,她不得不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平心而论,她不讨厌管平波,然利益当前,亲姐妹都可反目,何况是她们这样的“姐妹”。 撇开窦家,管平波能活的轰轰烈烈,她不能。 练家只会把她再嫁掉,去做人家的填房,去仰仗别人儿子的鼻息。 那还不如空守着名分,看管平波的眼色过活。 至少管平波对内宅女眷,从未苛责过。 练竹想维持现状,然而肖金桃想的恰恰就不是现状。 她方才的话十足真心。 要给就给个大的,半吊子的礼,还不如不送。 他们老两口如今担心的,是管平波扑腾着翅膀飞了,二房奶奶人家看的上?就窦宏朗那熊样,正房太太人家都未必想要! 何谓群雄逐鹿?光苍梧郡,就有好几个山头。 鄂州打的热火朝天,不出年底,必能出个鄂州王。 时势造英雄的时节,管平波上哪找不到个如意郎君!再没有什么比儿子不争气更令人绝望。 肖金桃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明日就收拾行李,把儿子扔上去石竹的船! 先弄出孙子再说! 第94章 撒泼&刚性 第148章 撒泼 于是预备过年的管平波收到了一份大礼!欢天喜地的百户所,迎来了窦宏朗……和一个美人。 美人名唤竹溪,一看便是娇柔妩媚最合窦宏朗胃口的款。 谭元洲深呼吸,再深呼吸,才忍住了没冲上前把窦宏朗打死的冲动。 纵是知道窦宏朗越作,他希望越大,但见管平波受此羞辱,也心似针扎!谭元洲恨的咬牙切齿,管平波不该受此慢待,窦宏朗你欺人太甚! 陆观颐见谭元洲怒发冲冠的模样,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人带离了现场。 寻到个僻静处,才笑劝道:“你也太外露了。 他带了个美人,营长高兴还来不及,省的又把雪雁调来调去的。 你又急个甚?” 谭元洲顺了半日气,才道:“他不喜欢,索性别来。 如此小人在营长屋里进进出出,简直有损她的英明!” 陆观颐摇头笑道:“他果真一个人来,你难道就不气了?又怀个孩子,又挣命的生,我可再受不起这等惊吓了。 如今这样更好,你说是也不是?” 谭元洲依旧不开脸。 一个多月的时间,老虎营横扫石竹,如今半个县热火朝天的修邬堡水利,剩下的半个县双眼赤红、蠢蠢欲动。 把盐井事物交给了王洪,高高兴兴的来百户所过年,凭空掉下坨屎,能忍? 被当狗屎的窦宏朗,比谭元洲还不高兴。 他知道窦向东与肖金桃打什么主意。 对窦向东,是满腹怨气,为了给窦元福铺路,拿他当粉头使,这是亲爹?对肖金桃,也没好到哪里去,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非得争那劳什子家产,他一个人吞的下么?倒叫他来讨好一个小老婆。 他知道做巴州豪强,窦元福是不能把他赶尽杀绝的。 但问鼎天下?窦家有没有这等八字啊?便是真个有,现在操心不嫌太早了么?管平波在外头野了一年多,想也知道她又能长了满身腱子肉,他真睡不下去好吗! 最可气的是,来到老虎营,先在门口检查登记,好悬没被当了犯人。 好容易进了门,众人奇异的眼神也就罢了。 入到主屋,管平波端坐在上首,屁股都没挪一下。 特娘的他们两个到底谁是夫主?两口子大眼瞪小眼,皆是一言不发。 管平波的确不想被窦宏朗睡,介于她倒霉催的体质,更不想睡男人。 但不代表她能容忍有人挑衅她的威严。 作为老虎营的营长,她在军中的地位毋庸置疑。 她可以和气贤良,但窦宏朗不可蹬鼻子上脸。 哪有来看老婆还带个娇花的?此事着实是窦家不占理,管平波从善如流的怒了! 管平波轻喝一声:“李修杰!” “到!” 管平波果断的道:“把这对狗男女给我扔出去!” 窦宏朗一呆,不待反应,就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丢出了大门。 竹溪连声尖叫,躲开另一个亲卫吕大的大手,捂着脸哭着跑到窦宏朗跟前,跪坐在他身边,抽噎不止。 管平波在屋内叉腰大骂:“李修杰你手断了?要你扔出门外,百户所门外!不是老娘的屋子!” 画风突变的管平波把李修杰吓的一抖,就有此番同来的管家杨兴旺噗通一声跪下,忙不迭的道:“奶奶息怒,奶奶息怒。 这就是个丫头,上不得台盘的,奶奶何必同她计较。 既然奶奶不喜,小的立等就拖出去卖了。” “不要!”竹溪死死抓住窦宏朗的袖子,眼泪似断线的珍珠滚落,好不可怜。 娇滴滴的哀求道,“老爷……别卖了奴……求你……” 看着管平波越来越黑的脸色,跪伏在地上的杨兴旺死命朝后头的小厮打眼色。 忽见陆观颐缓缓行来,急急道:“姑娘,你劝劝奶奶吧。 大年下的,家和万事兴。” 管平波却站在门口骂:“谁稀罕的这种不要脸的老狗才!两个都给我滚!” 管平波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谭元洲见管平波气的胸口起伏,眼睛眯了眯,什么情况? 窦宏朗狼狈的从地上爬起,不理会竹溪的哭声,直视管平波:“你这是翅膀硬了?” 杨兴旺正要劝窦宏朗和软些,管平波就抄起个水杯,直砸在窦宏朗的头上。 又飞起一脚,把竹溪踹个倒仰!翻身挥起爪子,在窦宏朗脸上留下了三道抓痕。 而后用巴州话边打边骂:“我翅膀硬了?我看你的胆子才肥了!你当我同姐姐一样好性子,由着你作!你带个美人来几个意思?我特么挣命为你生女儿,为窦家打江山,你就这么回报我?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当我管平波是软柿子,就错了主意!我打死你个王八蛋,打死你个猪狗不如的老畜牲!”说毕,怒喝一声,“去个人,给我拿条鞭子来!我今天不收拾了这对狗男女,我就不姓管!” 杨兴旺急的跳脚:“哎哟!奶奶!你慢着些,仔细手疼。” 小厮也赶上来劝道:“奶奶,打便打了,横竖我们巴州堂客打老倌不稀奇,兵器就免了吧。 好歹给老爷留点脸面,不看老爷,只看老太爷老太太的颜面。” 末了弱弱的补充一句,“好歹别当着人打……” 陆观颐心念一动,故作焦急的拉住管平波:“你啊你,说话就急上了。 二哥千里迢迢的来,路上总得有人使不是。 便是要动怒,也得问个清楚明白。 哪有不管不顾就喊打喊杀的。” 说着,直把管平波往内拖。 窦宏朗被打的冷汗直冒,再一次见识了管平波的武力,很是俊杰的闭嘴了。 陆观颐一面拽着管平波,一面对杨兴旺使眼色做口型:“快把那女人带走!” 杨兴旺忙从地上爬起,喊上几个小厮,把竹溪的嘴一捂,就往百户所外走。 竹溪一路挣扎,好容易把人拖至门口,紫鹃追了出来,气喘吁吁的道:“杨大叔,杨大叔,别忙!” 杨兴旺见了紫鹃,满脸堆笑:“哟,这不是紫鹃姑娘么你怎么跑出来了?看天冷,快回去伺候奶奶姑娘。” 紫鹃忙道:“你们随我来。” 杨兴旺疑惑的看着紫鹃。 紫鹃跺脚道:“嗳!杨大叔你在窦家干了一辈子,怎们今日糊涂起来?我们老爷什么性子你不知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气。 你当真把这姑娘卖了,他定同奶奶怄气。 如今奶奶在气头上,我们把姑娘藏起来。 过二日奶奶气消了,老爷看着姑娘还在,便在不好意思计较了。” 说着抱怨道,“老爷也真是的。 才奶奶听说老爷来了,忙不迭的换了衣裳,叫人抱小姐出来。 哪里知道他竟带了个美人。 杨大叔你评评理,遇到这等糟心事,哪个不气的要打人?”说毕,紫鹃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这话太特么恶心了!她居然能麻溜的说出来,阿颜朵,你的宣传队还缺人么?她去宣传队演戏算了! 杨兴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瞒你说,此事老太爷并老太太都不知道。 原是挑了给小姐使唤的丫头,这浪蹄子不知怎地就爬上了老爷的床,闹出这般故事来。” 紫鹃的眼泪直打转儿:“奶奶太委屈了些。” “谁说不是呢?”杨兴旺道,“这下好了,在奶奶跟前紧紧规矩,省的一年年的长不大。” 窦家两位老仆就站在门口,把窦宏朗骂个臭死。 才悄悄把竹溪安顿进了一坐空房子不提。 管平波在“赌气”,窦宏朗自进不得主屋。 幸而管平波乃武警部队浸润出来的强迫症,百户所的屋子皆干干净净。 李玉娇寻了个看着宽敞的院子,打发窦宏朗并杨兴旺等人入住。 一同来的其它丫头,也不得进主屋,一齐挤在院子里,不许出门。 安排好一切,李玉娇才走进主屋。 果见管平波从容喝茶,李玉娇狡黠的眨眨眼:“营长,你做什么呢?可把兄弟们吓坏了。” 屋内坐着的有陆观颐、谭元洲、韦高义、潘志文并紫鹃,皆是心腹,管平波冲李玉娇点点头道:“过来坐。” 管平波对小妹子们尤其的和气,今日一脚踹翻竹溪,众人都心中纳罕。 李玉娇知道必有缘故,乖乖挨着管平波坐了。 “我才使了人,去请雪雁过来。” 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巴州派了四个丫头,由杨兴旺亲自押送。 才在百户所门口登记,我便知道了。” 说着勾起一抹冷笑,“我管平波何德何能,让大管家杨兴旺亲自来瞧呐!” 陆观颐一个激灵,忙问:“你是说?” 管平波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谭元洲道:“王洪原先是你的人,可你原先更是老爷子的人。 老虎营内的讯息,只怕老爷子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本无可避免。 然而王洪毕竟近不了我跟前,远在盐井,许多政令更不清楚,我也就随他呆着。 我们皆出自窦家,想要清清白白一刀两断,暂时是不能够的。 但我的话先放在这里,老爷子便也罢了,在他手底下过日子,我也服气。 可你们看见了,窦宏朗什么鸟人,也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想来你们也不愿受这等鸟气。 拆伙是必然。 但,越是心中有盘算,越要装的亲香。 这便是我今日撒泼的缘故了。” 韦高义早憋了一肚子气,此刻终是骂道:“那厮给师父提鞋都不配!我呸!” 管平波抬手阻止了韦高义的发泄,平静的道:“我要回巴州一趟。” 众人齐齐一惊:“为什么?” 管平波扫视一圈,道:“去疑。” =========== 第149章 刚性 船队悠然的飘在水面上。 顺水行舟,多半时候是舒服的,杨兴旺心里却是苦不堪言。 面对管平波突然要回巴州的决定,他实在有些措手不及,但他更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人回家过年。 正好,窦宏朗不想呆在石竹。 管平波的地盘上,衬的他跟小白脸似的,好不憋屈。 还在怄气的两口子居然心意相通了一把,第三日上,便都打包好了行礼,跳上船走人。 管平波在气头上,杨兴旺带来的人,除了消失不见的竹溪,都原封不动的搬回了船舱,一个也没能留在石竹。 他甚至没来得及悄悄跟王洪见上一面。 心里暗骂窦宏朗无用,却不敢露出一星半点,还得殷勤的侍奉着管平波。 窦向东派人来,倒也不是十分不信任管平波。 只不过将在外,生出些许疑心在所难免。 偏生管平波是真有二心,见到杨兴旺先生警觉,再得知他还带了贴身伺候的丫头,那还了得!似她这般出身,叛出家门,便是为了正家风,窦家也得跟她死磕到底,否则人人都学起来,窦向东还混什么?何况一穷二白的管平波还暂时无法独立。 运送木材,只是合作的第一步。 老虎营目前有几个显著的弱点。 粮食已有了希望,但石竹不产铁,解决存铁问题,便成了当务之急。 自古盐铁乃统治的重中之重,不独暴利,最要紧的是铁代表着武器。 从全国范围来讲,华夏土地上,绝大部分地方有铁无煤,有煤则无铁,因而制约着中国工业的发展,甚至有人说这是中国无法工业革命的理由。 但煤铁天各一方,是指宏观上的。 总有些小型的煤铁矿凑做一处,譬如传说中的飞水,煤铁皆有。 这也是管平波许久之前,就盯上飞水县的原因。 飞水县的铁矿到底是什么情形未知,但至少比现在一点没有要强。 飞水曾是窦向东的地盘,纵然丢掉,早晚是要拿回来的。 尚处在积累阶段的管平波,便更不能让窦向东起疑心。 只要窦向东肯信她,那么她暂时夺下飞水县占几年便宜,想必忙碌的窦向东会乐见其成。 至于几年后,管平波便宜占够了,实力也变强了,她与窦向东的尊卑可就不好说了。 如此,管平波既不想留下眼线,又不想撕破脸,就只得寻旁的法子来稳住窦向东。 回巴州一趟表表忠心,顺便捞点物资,理所当然。 管平波乘坐的是自己的船,龙大力自告奋勇,宁可不在家中过年,也要护送管平波回巴州。 横竖老婆孩子都在老虎营内,有陆观颐照顾,再没有不放心的。 管平波是个实用派,船舱的设计全都是为了运货方便,生活部分十分简陋。 唯一舒适的,大概就是固定在船板上的铜火盆了。 坐在火边,杨兴旺苦口婆心的劝道:“奶奶,二老爷是糊涂了些,都是那小浪蹄子的不是,你都要回巴州过年了,何必还分船呢?大节下的黑着脸,到了家里,老太爷老太太看了,多糟心啊?奶奶看在我们家祖孙三代,在府里服侍了几十年份上,赏我个脸面吧!” 管平波从火盆里刨出个红薯,细细的吹着,一声不吭。 两天的时间,足够让老虎营的人把竹溪审了个底儿掉。 她现在心里暗爽的飞起,竹溪真的是窦元福的人,为的便是让她们夫妻离心。 她就说么,窦宏朗虽不聪明,不至于蠢到家,明晃晃的带朵小白花来给她添堵,纯找抽呢。 果然是遭了算计。 哎呦喂,瞌睡遇到了枕头,窦元福,你一定是我的亲哥!亲生的! 为了装出十分委屈的模样,管平波板着脸,听杨兴旺唠叨了半下午,终于忍不住道:“杨管家,你想知道什么叫冬泳么?” 杨兴旺打了个寒颤。 管平波冷笑道:“他如此待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的?此回我去巴州,正是要讨那一纸休书!早知今日,当日就不该做那劳什子妾,倒害的我多添一桩事故。 当我闲的很么?” 杨兴旺急道:“奶奶休说气话,要讨了休书,二小姐怎么办呢?” 管平波梗着脖子道:“跟我姓管不行啊?我养不活怎地?” 杨兴旺愁的肠子都快打结了,来的时候,他跟窦宏朗不是一条船,哪里知道不缺女人的窦宏朗,就似了色中饿鬼!到了石竹,下船的时候还好,进了百户所,竹溪立刻作妖。 在窦家混了一辈子的人了,他再看不出这是窦元福的手段,他就是个棒槌!然此话如何好同管平波说得?更不能让肖金桃知道。 说来说去,都是他办事不牢,路上没看好人。 此时此刻,只想稳住管平波,把事情控制在二房内,由着管平波打骂窦宏朗出气。 偏偏管平波又不肯跟窦宏朗坐一条船,偏偏管平波自家还有一个船队!杨兴旺恨恨的想,窦元福那哥俩,也就是主家的老爷们了,要是他儿子,真是宁可打死!管平波到底哪里不好嘛!又能生,又能赚,无怪乎窦向东担心她被人哄了,休说别人,他都想拐回去做儿媳妇好么! 该说的软话道理,杨兴旺都说了一遍。 奈何管平波巍然不动,死活要回巴州讨休书。 无法,杨兴旺只好借着靠岸的功夫,又跳上了窦宏朗的船。 窦宏朗一见到杨兴旺,就抬手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需多言,我自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一声娇斥传入了杨兴旺的耳中,他抬头一看,正是雪雁。 雪雁是管平波的贴身丫头,竟在窦宏朗的船内,杨兴旺心中一喜,有戏!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你谁家的丫头啊?你再多说一句试试?” 雪雁叉腰道:“我说你怎地?你有本事打我啊?” 窦宏朗瞪着雪雁,咬牙切齿的道:“别仗着母老虎给你撑腰,我就不敢动你!我奈何不得她,我还奈何不得你了?” 杨兴旺忙道:“有话好好说,都别急,都别急。” 顿了顿,放缓语气道,“奶奶是个能干人,难免骄傲了些。 我倚老卖老说一句,老爷着实不该。 便是看上了竹溪,什么时候不能收了?当着奶奶的面,不是给她下不来台么?老爷你自说说,奶奶泼辣是真,什么时候妒忌过了?你很落了她的脸面,她不恼才怪。 都罢了吧,我们巴州的堂客里,奶奶已经很讲道理了。 女人家面皮薄,你就去她船上哄哄。 夫妻间,床头打架床尾和。 老爷是男人,让着她些又何妨她不到十八的年纪,老爷当真好意思跟她计较?” 雪雁阴测测的道:“叫狐狸精勾了魂的人,哪里还记得良心两个字!奶奶那般不擅女工,还特特给他做了双袜子,哪里知道他半点情谊都无。” 杨兴旺笑道:“哟,奶奶还真动过针线啊?拿来我们瞧瞧,缝歪了没有。” 雪雁哼了一声道:“丢到火里烧了!” 杨兴旺又看窦宏朗:“老爷你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窦宏朗道:“她脾气本就坏,你们一个个还纵着她,一味叫我让,将来只怕要上房揭瓦。” 雪雁阴阳怪气的道:“谁稀罕揭你家的瓦,石竹汉子多了。 比你年轻,比你生的好,比你有文化,人捧着瓦求奶奶揭呢!” 杨兴旺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问:“果真?” 雪雁道:“我们老虎营三四百人,你说真不真?” 杨兴旺立刻岔开话题,东拉西扯的说了半日,又突然发问:“谭元洲也该预备娶妻了吧?” 谭元洲喜欢管平波之事,全老虎营怕也只有管平波她老人家自己不知道了。 说起来,放眼老虎营,也唯有谭元洲配的上。 但一个是窦家小老婆,一个是窦家家奴,羽翼未丰时搞在一起,很是麻烦,最好连谣言都不要有。 雪雁被急急从盐井招至百户所,当日就开了一夜的会,出发前又得了陆观颐的嘱咐,应付起这个话题来,便显得十分从容。 只听她笑道:“别提了,耗着呢。” 谭元洲身材高大,又年轻,与管平波可谓生死相依,窦宏朗嘴上说着不喜管平波,但哪个男人又真能不介意头上染绿的?忙竖着耳朵听下文,偏生雪雁又不说了。 杨兴旺则是另一番想头。 窦宏朗两口子,实在有些性情不合。 有甘临在,管平波难与窦家断联系。 谭元洲乃窦家养大,跟他搞在一起,比被不知哪里来的野汉子勾了强的多,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暗自记下,回头慢慢查访,果然情投意合,窦家得下了先手才是。 雪雁等着人问呢,哪知两个人都不说,只得自说自话的道:“他呀,眼光高着呢。 奶奶原说把紫鹃说给他,你们道如何?他竟没看上!” 窦宏朗终是忍不住问:“那他看上了谁?” 雪雁哎了一声,摇头道:“他看上了姑娘!姑娘嫌他不识字,如今卯着劲读书写字呢。” 说着捂嘴笑,“我看他那狗爬的字,十年都未必赶的上姑娘。” 窦宏朗和杨兴旺听到此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八卦,齐齐无语。 不过有了个八卦岔了话,气氛松快了许多,杨兴旺趁机劝了几车的好话,再次靠岸补给时,窦宏朗起身道:“罢了,我去哄哄她。 万一被他推到水里,你们记得捞我。” 杨兴旺听到这句,差点感动的老泪众横,忙不迭的点头,当真喊了几个水手,盯着管平波的船,预备随时救人。 谁料窦宏朗上去了半日,毫无动静。 雪雁呸了一声:“刀子嘴豆腐心,只面上厉害,半分刚性都没有,丢人!” 杨兴旺却是笑的满脸褶子,这就对了嘛!争取路上坐了胎,明岁生个儿子,天下太平!娘的,下回再也不跟窦宏朗一起出门了,心累! 第95章 大闹&心机&朽木 第150章 大闹 船队停靠在君山岛时,正是腊月二十三的小年。 窦宏朗夫妻虽没打起来,下船时彼此却没什么好脸色。 杨兴旺揉着太阳穴,不知还有什么好话能捡来说。 不过平安把两口子送到家里,打生打死,都不是他个下人该操心的了。 窦家小厮老远看着船队,就小跑过来,满脸堆笑的道:“给二老爷请安,给奶奶请安。 赶的巧了,今日小年,老太爷并族里的亲眷,都在祠堂里忙活,预备除夕夜祭祖呢!老爷奶奶回来的正好,都去祠堂给祖宗磕个头,保佑明年抱个大胖小子吧!” 窦宏朗腹诽道,抱个屁,那女金刚碰都不让他碰!原以为她要在船上闹起来,没想到她二话不说,把他软禁在一个小隔间里,差点没把他憋死。 就知道面上装贤良,一肚子坏水。 然而心里又隐隐约约生出些许窃喜,打一开始,管平波便不开窍,看谁都比看他亲香。 如今长大了两岁,竟是知道吃醋了,就是醋起来太狠了些。 窦宏朗好似坐了回过山车,这女人能干是能干,做老婆,啧啧……不知再大两岁,能否更好些。 满脑子想着怎么才能把管平波调教好的窦宏朗,全然不知管平波挖了个大坑,预备把他埋在沟里,永世不得翻身。 回了老窝,行李自然有人收拾。 忙乱中,无人注意到原在窦宏朗船上的雪雁,跑去了管平波的船。 老虎营的营长出行,便是回夫家,也不会独个儿乱窜。 李修杰等人皆在船上,与雪雁默契的点点头,开始卸船上的货物。 按理来说,小老婆是很难进祠堂的。 在陈朝,几乎只有儿子金榜题名,为嫡母请封后,还有多余的诰命,分到了生母头上,才作为夫家的功臣,生前出入祠堂,死后有个牌位。 因此,虽说是去祠堂,管平波却只能在前院见见长辈妯娌,不可入内参拜。 当然,以管平波的积累速度而言,如果她想的话,大概不多久就能进去了。 只不过她一点不稀罕而已。 才下船的窦宏朗有些不适,带着管平波慢悠悠的往祠堂里走。 窦家仗着银针,谁当族长的时候都没精穷过,祠堂修建的富丽堂皇,两进的大宅,连带前后院,占了好有足足一亩地。 彼时的祠堂不独祭祀,平日里族里有事,也多在祠堂商议,通常还兼族学,用途十分广泛。 今日小年,窦向东早起就吩咐了厨下杀了几十头大肥猪,正给族里分猪肉。 祠堂里满满都是人,好不热闹。 看着子孙济济一堂,窦向东摸着胡子,心情很是愉悦。 忽然,一声熟悉的阿爷窜入耳中,窦向东扭头一看,窦宏朗竟回来了!火气蹭的窜起,又见窦向东身后跟着的管平波,立刻切成了慈眉善目的笑容,一叠声喊:“老太婆,快出来,你瞧谁回来了?” 肖金桃在屋里与族中媳妇闲话做活,听到窦向东喊,拿毛巾擦了擦手,出来一瞧,不是管平波是哪个!去年去石竹的路上,管平波怀的甘临,如今一路同船而来……肖金桃的眼睛往管平波的肚子上扫了好几眼,美滋滋的想,这回该是孙子了吧? 管平波的经历,写成话本子都要分成好几折子戏方能唱完。 族人呼啦啦的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询石竹之事。 管平波从容拜见公婆,肖金桃忙扶起,爱怜的抚摸着她的发髻道:“我的儿,黑了,瘦了!” 管平波的眼泪唰的落下,握着肖金桃的手,泣不成声。 众人还当她高兴的,都笑呵呵的劝。 管平波一面哭着,一面观察着四周。 等视线里出现了窦元福时,突然跳起,如离弦之箭般的穿过人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窦元福的发髻狠狠一扯,接着一记左摆拳,直接砸在窦元福的脸上。 窦元福一声惨叫,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管平波又急退两步,揪住窦宏朗,猛的把他往窦元福身上推去,哥两个跌成一团。 跟着来到祠堂外的杨兴旺暗道一声不好,就见管平波从腰上解下根马鞭,对着哥两个,劈头盖脸的抽打起来。 窦向东余光瞥过在门口跳脚的杨兴旺,就知里头必有缘故。 肖金桃亦是看着哥俩齐齐挨打,猜着他们定然暗算了管平波。 夫妻两个皆十分沉的住气,谁也没轻举妄动。 其余的人好似剪了舌头的鹦鹉,张大着嘴,忘了发声。 整个祠堂安静的只余窦元福兄弟的痛呼。 管平波打了个过瘾后,用鞭子指着窦元福道:“你一个大伯子,盯着兄弟的脐下三寸就够不要脸的了,还伸手到我们夫妻房中事来,你今天就给我分说明白,你对你兄弟,到底什么想头!” 啥!?兄弟乱伦!?饶是窦向东久经沙场,也被管平波的话惊的一个踉跄,窦元福那蠢材,到底干了什么!? 窦朝峰轻咳一声,沉声道:“管堂客①,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来。 正好今日长辈都在,必能为你做主。” 一语惊醒了众人,练竹急急走到跟前,拉着管平波的手道:“好妹妹,这是怎么了?” 管平波的眼泪又滚滚而下,伏在练竹怀里,失声痛哭:“姐姐!姐姐!他们兄弟,当我们是死人呐!我们姐妹何曾乱吃过飞醋,闹的他那般羞辱于我!”说毕,滚到地上,嚎啕大哭。 “我白操了一世的心!” 窦宏朗咯噔一下!标准的泼妇骂街的开头!!吾命休也! 果然,管平波哭道:“这个没良心的,把我撇在石竹,我在土匪堆里,挣命给他生孩子啊!那天我差点没了命,我还想着他的孩子!怀着孩子受了惊吓,没了奶水,我恨不能拿血去喂呐!” 说着,爬起来,狠狠的捶着窦宏朗的胳膊,骂道:“我在石竹没日没夜的忙,吃糙米杂粮,穿麻布衣裳,我为了谁啊?你说!我为了谁啊!你就敢带着狐狸精到我面前耀武扬威!你能找狐狸精了不起是不?我现就去找个汉子,带到你跟前给你瞧!” 又随手抄起包祭祀的纸钱,砸在窦元福头上:“你弟弟去看老婆,你往他身边塞狐狸精!你这么喜欢送狐狸精,我今天就要你送个够!” 说毕,断喝一声:“雪雁!把那贱人给我拖进来!” 杨兴旺目瞪口呆,竹溪被管平波扣留,他们谁也不敢讨,哪里知道竟被她带回了巴州!还悄悄的带到了祠堂边!?这这这这……母老虎你也太厉害了! 窦向东的眼神,似尖刀般扫过。 杨兴旺在心里把窦家兄弟骂了个狗血淋头,在窦家干了一辈子,你们能换个人坑吗!? 雪雁跟着管平波混了两年,早彪悍的不像话,娇弱的竹溪哪里是对手。 祠堂不许外人进,雪雁仗着管平波,半点不惧,带着几个老虎营的人,就把竹溪生拖活拽的弄进了祠堂。 管平波从地上爬起,拎鸡仔似的把竹溪塞到窦元福怀里:“狐狸精滋味好,我们家不敢独吞,送回给你,带家里去吧!明日圆房,别忘了摆酒请客,弟妹我旁的没有,贺礼管够!” 肖金桃看着窦向东,一言不发。 第二次了!窦元福算计她儿子第二次了!窦向东气的手都在抖,纵横江湖几十年,从未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怒过!怒喝一声:“来人!把这两个孽障给我捆了,打死算完!” 又对依旧在嚎的管平波喝道:“你也够了!闭嘴!” 管平波立刻收声,只吧嗒吧嗒的掉泪。 窦崇成与窦正豪兄弟在窦向东巨大的压力下,硬着头皮抬凳子拿板子。 皇权不下县的时代,祠堂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能,便是做族中的法庭。 凡举子弟犯了大错,皆先在族中受审,反倒极少送官。 因此祠堂里一应刑具俱全,不一时兄弟二人便被绑在了凳子上。 窦向东气的非同小可,扔了个板子给窦朝峰:“今日我们哥两个亲自正家法!” 窦元福兄弟吓的魂飞魄散,窦向东与窦朝峰,那都是几十年的练家子! 啪的一声,板子毫不留情的落在窦元福的屁股上。 窦向东一下一下的打着,差点飙出泪来。 他精心养育了快四十年的儿子,为着这个宝贝疙瘩,夫妻离心、父子隔阂。 然而这不争气的东西,竟是半分没长进!一直使内宅妇人的小手段!你怎能把死人堆里挣出命来的管平波当内宅妇人!你怎能将把柄亲自送到她手上! 窦元福的惨叫传入耳中,窦向东的眼泪终是落下。 窦宏朗是真的玩物丧志,你当真要他死了,你才能容的下么?你有没有想过,那也是我的儿子?我甚至想把管平波抢来送给你。 我偏心至此,你还想让我怎样?不说兄弟情义,你就当真一点都不顾及我的心情么? 窦元福被打的渐渐没了声息,窦向东再下不去手,颓然的扔了板子,无力的坐到了石阶上。 哽咽着道:“老太婆,分家吧。” 肖金桃面无表情的道:“怀望呢?” 被吓的不轻的胡三娘抖索着道:“在,在这里。” 肖金桃一把抱起孙子,对儿媳妇们道:“我们走。” 窦向东一愣:“你去哪?” 肖金桃道:“平波,妈妈跟着你去石竹过活,你收不收?” ================================ 第151章 心机 肖金桃受够了!她儿子再蠢,也不是窦元福肆意戏弄的理由!谁都知道,窦宏朗去石竹的目的是什么。 她儿子没出息,她认了!不知窦向东的野心之前,她也不过想多争几分钱财,让儿孙不至于被钱财所困。 不是窦元福步步紧逼,她何必在儿孙皆寻常的时候徒争闲气? 分家,呵呵,说的轻巧。 行啊,分啊!她曾辅佐窦向东打下洞庭,怎么就不能再如法炮制一个管平波?占山为王的把戏谁不会,稀罕的对你窦家摇尾乞怜!我呸! 窦朝峰见状不妙,忙道:“嫂嫂,大哥气糊涂了,说错了话。 都是家务,我们回威风堂说吧。” 肖金桃冷笑道:“我看你们兄弟清明的很。 我横竖不姓窦。 你窦家给过我家聘礼,我为窦家生儿育女操劳一世,这笔账该还清了。 今日索性就一拍两散,恩断义绝!” 窦喜民之妻黄氏辈分高,忙出来劝道:“他侄儿媳妇,休说这等扎心窝子的话。” 又给窦崇成使眼色,如今唯有他能劝了。 窦崇成的生母黄雪兰比儿子反应还快,走到跟前,抱着肖金桃的腿就跪下道:“老太太,你要走我不敢拦,求别舍下你小儿子。” 窦崇成如梦初醒,伸手捞过女儿,抱着跪在了肖金桃跟前:“妈妈,看着孩子吧。” 贺兰槐也抱着儿子,接着窦正豪与窦高明跟着跪下,一言一语的哀求着肖金桃。 肖金桃看着满目虚情假意,心如寒冰! 窦朝峰之子窦春生对着场中的闹剧,生出了说不尽的厌恶之情,恨不能抬脚就回雁州。 窦朝峰主持着大局,连劝带哄,硬把一家子带回了威风堂。 他本不是八面玲珑之人,忍着气跟族人团团作揖,将闲散人等打发走,一家子才关门说话。 窦元福兄弟被送去上药,张明蕙与练竹也皆被窦朝峰赶去伺候夫君。 窦向东冷静下来,无力的对肖金桃道:“你是嫌我气的不够狠,还火上浇油。” 肖金桃嘲讽道:“是啊,我不如你生气,我就一个儿子不争气,比不得你手掌手背都是肉,那可不得气的一命呜呼。” 听得此话,窦朝峰跪下道:“嫂嫂养我一场,弟弟原该孝敬。 今日却是仗着嫂嫂疼顾,再任性一回。 家里的事,嫂嫂心中明了。 一番基业,谁都不容易。 两个孽障着实该打,然此间屋内,人人都有委屈。 事已至此,还请嫂嫂息怒,且商议如何化解。” 肖金桃稳稳当当的坐在上首,犀利的道:“怎么,这是要选定谁做下任当家?”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窦元福与窦宏朗两败俱伤,窦崇成心中狂喜,只父母盛怒下,没敢表现出来。 眼珠滴溜溜的转,等着窦朝峰的回答。 窦朝峰如何会应这个问题?昔日,嫡母要撵他出家门,是兄长阻拦,嫂嫂养育。 许多年来,为着窦元福,他与肖金桃日渐生分。 养育之恩不可忘,他便是跪一跪又何妨。 家主之难,便在于不管心中如何恼怒、事情如何尴尬,都得出来说话。 窦向东略定了定神,避开敏感话题,疲倦的对管平波道:“你真是……越发泼辣了……” 管平波冷哼道:“我明日就去找个小白脸,送给妈妈。” 窦向东道:“罢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待怎样?你是个好孩子,莫让阿爷难做。” 说着苦笑道,“子不孝父之过,阿爷代你大哥向你赔罪吧。” 窦向东示弱至此,管平波见好就收,忙不迭的站起来道:“儿媳不敢。” 窦向东对管平波招招手:“小霸王,过来阿爷这里坐。” 管平波乖乖的走到窦向东跟前。 窦向东挪动了下,拍拍宽敞的半边椅子,示意管平波坐下后,才道:“甘临呢?会说话了不曾?” 管平波没接茬,不高兴的道:“大哥太过分了!我一个女人家,带着三四百精壮,本就难让人服气。 他给我来这么一下,我日后怎么管人?”说着眼圈一红,“一家子亲骨肉,何苦坑我。” 窦向东叹道:“我知道,阿爷都知道。” 同样是混迹江湖的人,窦向东太理解管平波的愤怒。 窦宏朗不在,她便是石竹的无冕之王。 烈烈虎旗下,振臂一呼,群雄响应,好不威风!窦宏朗一出现,她立刻跌落云端,众人心里难免如是想——不过是个小老婆。 若窦宏朗与她恩爱也就罢了,民间讲究嫡庶的不多,含混着还能对付。 偏偏窦宏朗带着个美人,管平波当时的尴尬,只怕堪比今日的他。 耍威风,她不是正妻,没有资格;认栽,她是老虎营的营长,权威何在? 窦向东不是圣父,管平波大闹祠堂还能不恼。 可他现在恼不起,眼瞅着窦家即将四分五裂,他必须打落牙齿和血吞,率先安抚管平波,继而才能联合她,说服肖金桃。 弱者总是让人同情,比起窦元福,窦宏朗弱的不够看。 因此,手下的人反而会倒向肖金桃,因为窦元福的心胸,太可怖了。 管平波大闹祠堂,等于一刀砍断了窦元福的胳膊,鲜血淋漓。 但同时也反应出了一点,管平波肯闹,就是还想接着跟窦家过。 一年时间就牢牢立在陌生的石竹,这份本事,窦向东都没敢说自己一定有。 如此凶悍的管平波,不可能一惊一乍,她在演戏,在斩断窦元福继承的全部可能,逼的窦家把资源向自己的丈夫倾斜。 作为窦宏朗的老婆,她如此想,理所当然。 舍弃窦元福不是不能,但窦宏朗太不中用。 更令人不安的是,三岁看老,八岁的窦怀望,毫无亮点可言。 普通的孩子,不好不坏,做个小孙子很可爱,但做继承人,远远不够。 窦向东想了想,提出了个交易,他委婉的道:“你们两口子,什么时候替我生个孙子?” 管平波睁眼说瞎话:“他不理我!” 窦向东笑着给了管平波一个爆栗子:“看你还泼!过两日且和软些吧。 我原当你妈妈是个厉害的,到如今,才知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呐!” 管平波从善如流的道:“我和软些,他就理我了?” 肖金桃忍不住笑出声:“你……算了……我回头慢慢跟你说。” 见肖金桃笑了,窦向东也跟着笑道:“你快开恩吧,朝峰也一把年纪了,你不开口,他可不敢起来。” 肖金桃白了窦朝峰一眼:“起来吧,你们哥两个个尽给我唱双簧。” 说毕,幽幽叹道,“他们兄弟几个,真是好的不学,偏学坏的。” 窦向东再中一箭,还得忍气配合。 管平波憋笑憋的好不辛苦,心中万分同情窦向东,你说生一窝智商不在线的儿子,得有多虐?明明是一步好棋,窦宏朗千里送温暖,夫妻恩爱几个月,孩子怀了,钉子也不知不觉的插了。 多生几个娃,她还能扑腾到哪里去?当然,窦向东不知道她来自未来,客观来说,此时的女人,被儿子绊住脚,可不得为夫家贡献一辈子。 儿子,对女人而言,多么好的诱饵啊。 谁料凭空杀出个窦元福,居然能买通跟随窦宏朗南下的丫头。 她管平波靠拳头打下的赫赫威名,需要夫君是否宠幸来认可么?完全不需要啊!诚然,在此时,女人的全部价值与威望,皆来自夫君的重视,可惜窦元福不明白,那是寻常人家。 说的更彻底一点,窦家的江山是窦家的男人打下,在窦家的一亩三分地上,看的当然是窦家男丁的眼色。 然而石竹与窦家毫不相干。 窦宏朗的存在,甚至不及谭元洲的万分之一。 窦宏朗哪怕立刻死了,老虎营依旧是老虎营。 而谭元洲只要跟她唱两句对台戏,就能让她陷入无尽的麻烦。 问窦家要资源,不过是不择手段的尽快发展实力,而窦元福,显然太高看窦家对她的影响了。 于是管平波高高兴兴的来闹上一场,羽翼未丰的她,以撒泼的形式,低调蛰伏。 她把窦向东的脸面都撕下来往地上踩,莽撞么?莽撞极了!简直刀尖上跳舞,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可是如果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能创下一番基业,还能老谋深算、四角俱全,不择手段的就该换成窦向东,非把她弄死不可了。 史上的武将多是莽撞的。 他们有着卓绝的指挥天赋,却在政治上幼稚如孩童。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没有几个人有她前世的条件,学着屠龙术,投入战火中。 所以,她要取得窦向东的信任,恰恰不能是委曲求全。 她得作,往死里作。 便是为夫君争夺利益,也得轰轰烈烈,电闪雷鸣。 沙场上能活下来的,没有一个傻子。 但聪明的人未必有城府。 杨修够聪明吧?还不是招欠到逼的曹操痛下杀手。 在窦向东与肖金桃的闲话中,管平波笑弯了眼。 聪明的小霸王,是最可爱的。 至于期盼她生孩子,注定要失望了。 她有太多的手段,诱的窦宏朗跟她合作愉快了。 譬如,那位叫竹溪的美人,就养在石竹,如何? ==================== 第152章 朽木 说来,自打管平波进门,窦家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成亲的当日,窦家遇袭,死伤无数;她过的头一个年,洪让使坏,诱使窦家极力掩盖的矛盾浮出水面;她远在石竹,大年下窦家风平浪静,倒是她自己在石竹盐井被土匪堵个正着;好容易到了今年,窦家拿回了雁洲盐矿,渗入了洞庭流域周遭地盘,人人带着笑意迎接除夕时,她老人家又把祠堂给闹了。 不得不说,有些人真的天生自带扫把星体质,其中又以张明蕙最是深以为然。 窦元福无力的趴在床上,忍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一阵阵的痛楚。 身上的伤倒没什么,窦向东不可能对亲生儿子痛下杀手,养上十天半个月,总是会好的。 为难的是当众挨打,落下的颜面难以轻易拾回。 有窦向东珠玉在前,他在窦家的威望本就不足。 今次又遭劫难,底下人只怕更难服气。 张明蕙与窦元福夫妻情深,见了丈夫挨打,心疼的恨不能替了他去。 只见她双眼红肿,端了一碗粥来,哽咽道:“我守着小火炉熬的,你好歹吃点子吧。” 窦元福没有胃口,轻轻摇了摇头,闭目养神。 本来管平波下手就半点不留情,窦向东亲自打板子,他伤的倒比窦宏朗更重三分。 窦元福痛苦的咬着牙,他的确低估了管平波的彪悍。 按照常理,她纵然对竹溪有所怀疑,也该揪着竹溪来对峙。 彼此吵嚷几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他尚未许给竹溪甚实在的好处,不过空口白牙几句好话,管平波想赖到他头上,谈何容易? 却是没料到管平波不独事发时沉的住气,稳住了窦宏朗,跟着大摇大摆的进了家门,更是根本不按套路,突然出招,以雷霆手段直接定罪。 她那份理直气壮,甚至立刻左右了窦向东的判断。 想到此处,窦元福不由滚下泪来,固然他曾算计过窦宏朗,但此回问都不问,便亲自行刑,他的父亲,已对他不信任至此了么? 板子落到身上的那一刻,他才醒过神来。 抓不到证据又怎样?管平波根本不需要。 她是窦宏朗的老婆,便是直接栽赃又如何?竹溪是不是他的人不要紧,要紧是众人肯信竹溪是他的人。 朗朗乾坤下,管平波公然在祠堂以下犯上,敢对大伯与夫主使用马鞭,打的鲜血飞溅,如此匪夷所思,如此不计后果,众人会不信么?窦元福自嘲,怎可能不信?那一瞬间,他连一句辩解都不能说,不敢说。 就如民告官要滚钉板一样,没有人闲来无事去滚,可一旦有人滚了,那官便是冤枉,也跳进黄河洗不清。 管平波不过是个妾,一个没有娘家的妾。 她如此胆量,路人只怕心里早想,他窦元福到底做了什么,才让管平波豁出命来,连死都不怕了? 太狠了!窦元福汇集了各路信息后,细细回想一遍,只觉得毛乎悚然。 那女人此番心机与魄力,他只在父亲身上见过。 无怪乎父亲对她溺爱至此!这么一个女人,可成为窦家强有力的臂膀。 可她为什么,偏偏嫁给了窦宏朗!他与肖金桃,原本势均力敌。 在父亲的偏心眼下,他始终占有些许优势。 若无管平波,他的优势早晚会积累到肖金桃投降。 奈何,凭空出现了个管平波。 窦元福难掩嫉妒的想:老天,为何你不把运气,分给我一点点? 张明蕙对管平波的诅咒,在耳边响起,窦元福不由苦笑。 原先,父亲说张明蕙不如肖金桃,他是不服气的。 可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张明蕙真的只是个寻常的内宅妇人。 他挨打的缘由,不是管平波使坏。 父亲不可能为了个外人责罚亲生儿子,哪怕这个外人,平日里看起来多么得宠。 他父亲最恨的,是他连个废物都容不下,可父亲就从来没想过,弟弟虽混吃等死,弟弟的亲娘和老婆,哪个是省油的灯?一个掌握了家中半拉财权,一个更是能血雨腥风打下一片天地。 窦家的均衡,因管平波的加入而崩塌,可见张明蕙骂对了人,却骂不对理由。 源源不断的木材输入,是窦正豪岳家都做不到的。 窦正豪之妻沈氏进门的嫁妆震撼了族人,但在管平波的实力面前,彻底的被人遗忘。 如此强援,他焉能不防? 疼痛滋养着仇恨,生根发芽。 窦元福的手指紧紧抓着锦被,调节着呼吸。 他不愿服输。 果真窦宏朗有本事,也就罢了。 要他对着肖金桃婆媳俯首称臣,绝不能忍!破绽不是没有,窦宏朗的愚蠢,就是最大的破绽。 仔细斟酌了许久,窦元福松开手指,对张明蕙招招手:“你过来。” 窦元福的声音很微弱,张明蕙擦了把泪,附耳在他唇边,就听他道:“找个人,去挑唆珊瑚或贝壳两句,务必使她们引起二弟的怒火,与管平波反目方好。” 张明蕙脸色一白:“会不会被阿爷知道?” 窦元福微微喘息着道:“没法子了,便是阿爷事后知道,也来不及弥补。 管平波此回一记甚是高明,奈何二弟不会领情。 她小小年纪有此成就,又一心为丈夫打算,难免心高气傲。 二弟闹将起来,他们夫妻自然离心。 我才有翻身的可能。 否则……”窦元福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二弟曾差一点命丧石竹,他们一家得势后,肖金桃不会放过我们。 死仇在前,化解不开的。 只有奋起一搏了!” 张明蕙不明就里:“我看不出管平波为二弟谋划什么,她不是连累的二弟一并挨打么?” 窦元福颓然道:“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了。 倘或只有我挨打,众人少不得同情我。 二弟原无大错,也被打了一顿,更显无辜。 原本……他就是个好色无德的性子,谁又对他报过指望?既无指望,便不会失望。 明眼人都清楚,他是受我连累。 是我太小瞧管平波了。” 张明蕙咬牙切齿的道:“哪有这般泼辣的妇人,我若是二弟,当真想打死她的心都有。” 窦元福突然轻笑出声:“这般想就对了。 去吧,做的隐蔽些。 能不被阿爷发现,是最好的。” 张明蕙不大理解,还是爽快的答应了:“好。 我去去就来。” 窦元福自幼被当继承人培养,论起心性,比窦宏朗强悍百倍不止。 因此他虽伤的重,还能冷静的耍阴谋。 窦宏朗便没有这份闲情了。 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把本就不多的理智烧成了灰烬。 往日管平波打他,不过是在自家院内。 他虽深恨巴州旧俗,到底是巴州人,至少不觉得多丢人。 此回却是在祠堂里,当着众人一顿打,为了她妒忌,还被老子捶。 窦宏朗满腔怒意无处宣泄,他恨父亲为了野心,全没一丝父子情谊;恨母亲为争权夺利,看着他挨打无动于衷。 窦宏朗着实够冤枉。 窦家祖传的富贵,由窦向东发扬光大,能给他的钱财,几辈子都花销不完。 他是次子,便是窦向东果真做到九五至尊,他只有更多钱败的,断不会比做豪强次子差。 肖金桃但凡懦弱些,窦元福不至于跟个废柴死磕到底。 窦宏朗那骨头软的,真是被斗的资格都无。 偏生有了个厉害的亲妈,不小心又娶了个比亲妈还厉害的老婆,整个二房,枝干弱而枝叶强,很难忍住不去把他拦腰折断的欲望。 窦宏朗富贵闲人的人生目标,算是在管平波进门那日戛然而止。 练竹、胡三娘、珊瑚、贝壳等内宅妇人,见了丈夫的惨状,无不把管平波恨出血来。 张明蕙只在家暗骂管平波扫把星,而二房内丧门星三个字直接变成了管平波的代称,一日不骂个八百回不心甘。 偏生肖金桃才得了窦向东一个似是而非的承诺,她得做好宗妇的本分,为儿子增加筹码,无暇他顾;管平波又没真心为窦宏朗打算过,她忙着练体能,以及考察巴州什么东西方便带回石竹还来不及,哪有空管窦宏朗妻妾的弯弯绕绕。 使得二房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防线,迅速的在内部坍塌,只留下光鲜亮丽的豆腐渣围墙。 窦宏朗的满腹怒火,在妻妾仆从各怀鬼胎的怂恿下,越烧越旺。 腊月二十八,本就伤的不算重的窦宏朗下了床,第一件事便是冲入东间,亲手把管平波的铺盖家伙一股脑扔出门外,并放了一把火,付之一炬! 在华夏,脸面是个很微妙的东西。 管平波在祠堂落了窦向东父子的脸面,今日窦宏朗回敬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窦家的地盘上,风向太容易逆转。 毕竟管平波过于惊世骇俗,族中或慑于她的威势,却无一人会从心里赞成。 窦宏朗的行为,不少人都暗地里拍手称快。 接到消息的窦向东夫妻,想阻止已是来不及! 得知弟弟如此迅捷的干了蠢事后,窦元福在屋中,哈哈大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肖金桃啊肖金桃,你们婆媳强悍有何用?你们的立身之本,不过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如此朽脆,你们还指望他顶门立户?管平波才替二房挣得的优势,轻轻一个借力,立刻荡然无存!就凭你那不中用的儿子,想从我手里夺走窦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窦家是我的!从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①管堂客。  方言,对妇女的称呼,前面加姓氏区分。  约等于红楼梦里的“王夫人”“邢夫人”的称呼。  理论上来讲,管平波的身份是不能被叫堂客的。  堂客,顾名思义,得是大老婆。  但窦朝峰不知如何称呼,以对妇女的通俗叫法含混过去了。 第96章 选择&记恨 第153章 选择 肖金桃在屋内,抽噎不止。 窦向东坐在圈椅内,沉默不语。 夫妻二人的千言万语,皆化作了无穷无尽的尴尬。 窦元福与窦宏朗之争,亦可看做窦向东与肖金桃之争。 谁也想自己的儿子上位,谁也觉得自己并没有亏待其他的儿子。 可就在窦元福把窦向东气个半死后,紧接着,窦宏朗就让肖金桃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付诸东流。 老两口相对无言,窦家奇异的,再次回归了均衡。 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均衡才是最危险的。 谁也不服谁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与肖金桃不同,三个儿子都是窦向东亲生的。 他固然有偏心,但不至于完全无法接受培养窦宏朗。 哪里知道,窦宏朗任性起来,竟是不管不顾至此。 拥有了地盘的管平波,不仅仅是窦宏朗的小老婆,更是窦家实力的一部分。 管平波大闹祠堂,他不怒么?自然是怒的。 愤怒到今日都不曾全部化解,且他明白,便是他大获全胜,在他死后,他打下的江山,必然变成管平波的江山。 所以窦向东要管平波生下儿子,只有她生了儿子,才会真正与窦家一条心。 巴州堂客当家的多了,不差她管平波一个。 窦向东从不敢轻视女人,尽管绝大多数女人只会哭哭啼啼,但总有那么些时候,会蹦出一些比男人还猛的女人。 譬如肖金桃,譬如……管平波。 窦向东是死活也想不明白,窦元福兄弟两个,哪怕对着八大金刚里最不得脸的刘耗子,也没有使用过如此拙劣的手段,怎么就能轻视团灭了八大金刚的管平波?看人莫不是不看本事,而看性别?宣太后、吕太后、武太后、刘太后、萧太后……以及本朝的太祖皇后,平均每朝至少能捞一个大权独揽的女人吧?至于那些弄权的后妃公主,更是数不胜数。 尤其是窦元福,他偏心眼多年,不是纯看喜好。 窦元福的几个长随,皆是他亲自挑选提拔,极尽笼络。 分明会哄有才的人,怎么碰上管平波,脑子就不会动了呢?便是全当书上戏上是假的,你继母什么时候好惹过了? 良久,窦向东吐出一口浊气,试探着道:“老太婆,我们别怄气了。 你看老三怎么样?” 窦崇成的生母在窦家几乎透明,他才真是爹不亲娘不爱的那个。 选择他谁都不能接受,但显然,窦元福更不能让肖金桃满意。 嫡母的身份,天然比继母理直气壮。 至少窦崇成只有一个“舅家”,而窦元福不止。 运作的好,窦崇成之子与肖家联姻,这段关系便能砸瓷实。 且窦宏朗与窦崇成关系一直不错。 要紧的是窦向东了解儿子,他那次子,当真是谁好生养着他,谁就是好人。 想来不会对弟弟不服。 何况上头两个哥哥,办的糟心事实在太多了。 肖金桃满心不愿,她此生费心养育过的只有窦宏朗跟窦朝峰。 真要说起来,比起庶子,她倒更喜欢庶弟些。 遂道:“窦家的家业,关乎着子孙传承,我们的香火倒在其次。 老三比老二上进些,但上进的有限,还不如朝峰。” 窦向东:“……” 肖金桃又道:“接班人的事,暂可搁下。 我们俩便都短命,总有个前后,不至于嘎嘣一下一齐死了。 将来的事将来再提不迟。 当务之急,是平波怎么办?她出门逛去了,还没回来。 待她回来,我们是不是得有个说法?不看她管我们叫爷娘,这话太虚,她又不是我们哪个亲生的,但石竹那块地,那几百号人,我们砸了那么许多钱财米粮进去,就打了水漂不成?” 这便是窦向东看重肖金桃之故了。 为了儿子,她是容易激动了些,可人无完人,谁能没个私心?然私心之外,时时刻刻想的是如何解决问题,实在难得。 窦向东叹了一声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能哄住平波一时,难道还能哄住她一世?倒像我们只疼儿子,不顾她的死活了。 虽说自家儿子自家疼,我们不疼她,她便也不必顾及我们。 还是前次石竹传回来的消息,她盯着飞水呢。 再则,我还想寻个机会,把她调回巴州,好替我也练上一支强兵的。 如此,便不好做的太过,省的让人寒心。” 提起管平波,肖金桃就觉得肝疼。 多好一手牌,眼瞅着要和了,亲儿子把和的那张牌打出去了!有这么打牌的么?她是真不舍得把人放走,果真认作“女儿”,窦家是没损失,她就亏大了!但窦向东说的很有道理,便是她把管平波视同亲生,儿子不领情,又待如何? 窦向东忽然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肖金桃一愣:“你去哪里?” 窦向东只说了两个字:“审人。” 而后大踏步的出门了。 管平波凭借窦家起家,她手底下便角角落落都是窦家的人。 谭元洲如今态度不明,韦高义等是管平波养熟了的,李修杰则是窦家“抛弃”,心向哪边,不问可知。 但除去他们,窦向东还趁着去岁管平波求助时,直接给了足足两百青壮。 他们之中,有些是临时招募,有些则是窦家旧人的儿孙。 因此,除却王洪这位摆明车马的眼线,窦向东的探子,可谓密布在老虎营的角角落落。 此等手段,未免落了小巧,窦向东等闲不大用,便是王洪,也只传过一回消息,还是明面上管平波不曾瞒过任何人的。 窦向东甚至怀疑,泄露飞水县之事,就是管平波刻意为之。 窦向东的确不擅长打山地,也就默认了。 但此时情况略微有了不同。 想要以家臣的身份笼住管平波,原先的感情牌,便不大管用了。 调整策略的前提,则是得先把管平波的喜好举止再仔细梳理一遍,务必不遗落任何细节。 巴州距离石竹千里之遥,他的人暂时是传不回消息的。 然而许多明面上的事,还无需动用隐藏的眼线,只要分别问询雪雁等人便够了。 寻了一圈,发现雪雁等人不在家,跟随管平波逛街去了。 窦向东眉头微促,管平波在家时审人不是不可,只怕她会想法子捣乱。 不得已,把杨兴旺唤来,令他把窦宏朗抵达石竹后发生的种种,再细细说过。 包括众人的对话,皆一字不漏的学上一遍。 安静的威风堂内,端着茶盅的窦向东有的是时间思考与分析。 管平波若真能吞下飞水,势力就有些过大了。 他如今有两条路可以选。 第一,拢住管平波,让她甘愿为窦家效力。 这是最好的结果,因为没有哪个打江山的人会嫌人才多。 第二,便是谈不拢,只得趁她只身在巴州,直接诛杀之。 窦向东闭上眼,算计着得失。 管平波回巴州,带的人不多,杀她尚算容易。 然而她若身死,石竹那块地就算丢了。 窦向东暗叹道,石竹就是鸡肋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杨兴旺一人分饰多角,把石竹的好戏,演了一遍。 窦向东则一心二用,一面听着,一面想着自己的心思。 突然,窦向东猛的睁开眼,抬起手止住杨兴旺:“你把紫鹃在百户所门口的话重复一遍!” 得亏杨兴旺记性不错,被窦向东一吓,还能磕磕绊绊的复述。 窦向东眉头紧皱,紫鹃的话,无非是和稀泥。 这是紫鹃自作主张,还是……?窦向东单手轻敲着桌面,若是紫鹃或陆观颐的意思,不足为奇,若是管平波的示意,那她未免太过于玩弄心机了! 窦向东心里生出了强烈的违和感,他抽丝剥茧的分析着。 自家儿子自家清楚,那副模样,无论如何都不会打动管平波。 而管平波也绝不可能是个从一而终的贞洁烈妇。 奇怪的点,不止一处。 雪雁为管平波的心腹,她为何会在窦宏朗的船上?此等把戏骗过窦宏朗轻而易举,但在他眼里,漏洞着实太多了。 强者总是让人高看一眼。 窦向东不住的思考着,管平波哄窦宏朗的目的是什么?她回巴州的目的又是什么? 窦向东沉吟片刻,问道:“她在船上说要讨一纸休书之事,你觉得真么?” 杨兴旺想了想,道:“至少有五六分真吧。” 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二老爷不喜管奶奶都搁在明面上了,以管奶奶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来。 雪雁有提,道是老虎营内许多汉子对管奶奶有心,只不知她是故意拿来气二老爷的,还是真话。” 窦向东道:“出了苍梧郡的地界,九成九是扯谎。 但苍梧人素来喜欢能守住家业的女人,有人看上她不奇怪。 重点是,她有没有看上别的什么人。” 杨兴旺道:“我细细问过雪雁,奶奶除了练兵,日常多与姑娘在一处。 不曾跟哪个汉子走的近。 从雪雁嘴里套出的话来看,常常在奶奶左右的,亲卫不提,便只有谭元洲韦高义等人了。” 窦向东心下微沉:“谭元洲……么?” 杨兴旺道:“谭元洲想娶姑娘。” “谁告诉你的?” “呃……雪雁……” “很好。” 窦向东目光一冷,“你去告诉老太婆,今晚让她绊住平波。” 杨兴旺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不由问道:“老太爷,你是想……” 窦向东随手把茶盅搁在桌上道,轻笑:“没什么,不过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罢了。” 毕竟知道的足够清楚,才能判断,一个有勇有谋的人,到底该死,还是可以活! ========================== 第154章 记恨 在石竹苦心经营一年,管平波算是暂时摆脱了饿肚子的危机,但想要好好生存下去,缺的东西还有很多。 漫步在巴州的街道上,年前的销售高峰,各类商品琳琅满目,是觉得什么都想来两船。 尤其是站在烟花摊子前,想着其的主要成分,就哈喇子流了一地。 做梦都想跑步进入火器时代,奈何没钱。 这也是她必须跟窦家合作的原因,任何时候钱找钱容易,人找钱就十分艰难了。 且找钱的目的是为了买到需要的东西,诸如火药之类的军需物品,可不单要钱,更要渠道。 她在石竹查阅了百户所遗留的资料,发觉陈朝的军队的标配便有火枪。 不独火枪,颗粒火药人家也运用的十分成熟。 换言之,火器化已不是超越时代的杀器,而是如果没有火器,将来必被人吊打,那还造个蛋的反,为他人做嫁衣么?微微叹口气,所以得继续积蓄力量,才有拓展人脉的资格。 现如今友商只有窦家,实在太不利于长远发展了。 太阳西斜,管平波了解了各类军需的大致价格,便带着人往回赶。 未行至码头,便被一人拦住。 管平波笑道:“我今日没买果子,你拦住我也无用。” 来者是潘志文之弟,名唤潘伟清的,他一脸焦急的在管平波耳边低声道:“二老爷把你的东西都丢出门外烧了。 他心里有气,奶奶家去万万仔细些。” 管平波敛了笑,对潘伟清道了声谢:“知道了。” 潘伟清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妈说……让我劝劝奶奶,眼看着要过年了,奶奶去同二老爷服个软吧。” 管平波道:“我有分寸。 你先回吧,此处人来人往的,叫人看见了不像。” 潘伟清担心的看了看管平波,到底顾及着被人瞧见,一溜烟的跑了。 雪雁皱眉道:“二老爷又闹什么呢?” 管平波心中也是疑惑,她虽揍了窦宏朗,但从结果上来看,窦宏朗才是占便宜的那个。 他看不清不奇怪,肖金桃难道也看不明白?管平波皱了皱眉,窦宏朗摆出了姿态,她又该如何应对?作为一个“鲁莽”的女人,这口气咽下去,可是有点不符合人设呐。 但若是要反击,什么力度才好?不能太轻飘飘,看着就假;更不能太重,毕竟才抽过人家。 那是窦向东跟肖金桃的亲儿子,人爹妈可是会心疼的。 走到码头,龙大力迎了上来,喜笑颜开的道:“营长,我们运出来的盐,快卖空了!可惜船太小,不然能赚更多!” 管平波跟着上了船,才道:“就是量少才好便宜卖。 量多了压价,不是拆窦家的台么?我们的船不多,今次发不了大财,卖了盐换些烟叶子回去吧。 我今日逛了一圈,唯有此物又轻便又值钱又好脱手了。” 龙大力笑道:“烟叶子有买。 我自家买了好些布料,营长不买些裁衣裳么?” 管平波笑笑:“我直接从家里拿货便是。” 龙大力又说了几句囤积药材之事,便到了君山岛码头。 管平波才下船,立在水边的宝珠妈忙赶上来道:“奶奶,老太太立等你去上房说话。” 管平波料定是窦宏朗白日之事,爽快应了。 跟着宝珠妈一径走到正院,肖金桃阴沉着脸,见了管平波,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没吃饭的吧?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说话。” 管平波装作万事不知,笑问:“妈妈看着不大高兴,可是有甚烦恼?” 肖金桃没回答,只道:“在外头疯了一日,什么事都没有吃饭要紧。” 管平波的确饿了,窦宏朗扔东西亦算不得大事,便从善如流的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总体来讲,在管平波看来,石竹的生活什么都好,只有饭菜这一条,与窦家差的十万八千里。 厨子远不如窦家不说,真带个厨子过去,她也不舍得一顿饭吃的这般奢侈。 不过吃大户的时候,自然是开心的。 心满意足的吃完饭,漱口毕,管平波才笑道:“好了,妈妈有何差遣,尽管吩咐,莫敢不从!” 肖金桃忍不住笑了:“果真什么都应我?” 管平波点头:“能做到的没什么不能应,暂时做不到的,我们就再想办法。 总归尽量替妈妈解忧便是。” 肖金桃顿了半晌,道:“大节下,宏朗心里不爽快,你能去哄哄他么?” 管平波心里飞快的权衡了一下,肖金桃不说什么事,而是上来直接要她办事,就是拿话堵她的意思。 看来肖金桃暂不想跟她拆伙。 实际上管平波也并不是很想拆,窦宏朗这个道具使的还挺顺手的。 但更重要的是窦向东的想法。 归根结底,她是跟窦向东合作,而不是跟窦宏朗合作。 否则她对窦宏朗就不是如今的态度了。 理清思路后,管平波有些不情不愿的道:“为什么要我去哄他呀,他都不曾哄过我。” 肖金桃又沉默了许久,才道:“按理,他年长你那么多,是该他来哄你。 都是妈妈的不是,我只得他一个儿子,娇惯了些。 多年来众人看我脸色,或多或少都让着他,他便不大体谅别人。 可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 我不过打发他去瞧瞧你,休说你们夫妻一场,便只是窦家一个伙计,在外辛苦一年,好生看顾都是该的。 可哪怕这点小事,你大哥都要动个手脚。 翌日他果真当了家,我是两腿一蹬什么都不知道了,却是放不下宏朗。 我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多年来你阿爷待我不薄,待黄雪兰也不差。 倘或宏朗能做到他阿爷的份上,你要闹,我是断不能容的。 但他做不到,我做婆婆的,也硬气不起来。 然而说来说去,我是做婆婆的,心里难免偏着自家儿子,想要一家子和气,少不得想着委屈你。” 说毕苦笑,“儿女都是债呐!” 话说到这个份上,管平波只得道:“罢了,他是大我是小,我这就去同他赔礼。 他实在不肯消气,就让他打我一顿好了,我保证不还手。” 肖金桃见管平波如此爽快,便把下半晌的事说了一回,又道:“他不省事,也不能放着不理会。 今晚你同我住吧,明日我与他说明白道理了,你再过去。” 管平波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又突然发问:“他怎么好端端的想起丢我的东西了?” 肖金桃冷笑道:“一屋子头发长见识短的小浪蹄子没日没夜的调唆,还有甚做不出来的?” 管平波道:“妈妈,你休怪我小人之心。 我姐姐虽软弱了些,心里素来是明白的。 你可得仔细查查,到底谁架的桥拨的火。” 肖金桃似笑非笑的看着管平波道:“你说呢?” 管平波轻笑:“脚趾头都能猜到了。” 不是窦元福动歪心,就是窦崇成栽赃窦元福。 窦向东还是局限了。 以窦家目前的情形,三兄弟没一个扶的上墙的,就该另找接班人才是。 不然这份内耗,早晚拖垮整个窦家。 窦宏朗就更糟糕了,不听话的小老婆,收拾的手段多的是,何必使小孩子脾气呢?快四十岁的人了,成熟点好吗?当然,窦宏朗要是脑子里少二两水,也不至于掉窦元福的坑里。 便是不喜欢她,不高兴去石竹,不睡她还不行么?窦家兄弟一个两个的自我为中心,全特么是日子过太好了,惯的! 安抚住了管平波,肖金桃就往二房走去。 天已黑尽,二房的院里显得昏昏沉沉。 立在院门口,肖金桃的脚似长了根,怎么都迈不进大门。 她习武之人,当然能判断管平波下手有多狠。 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那鞭子好似直抽在了她的心上。 可是窦元福步步紧逼,她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犹记得那时,管平波进门不久,她只隐约猜着窦向东一星半点的心思,不过争些该得的钱财,张明蕙就能大肆造谣,企图闹的二房家宅不宁。 至窦向东明告诉她打算,她才知道,窦向东到底瞒了她多少,而窦元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得到了多少。 为窦家操劳一辈子,想为个没出息的儿子多要点钱,在你们的雄心壮志面前,算事么?如果她是窦元福,早就眉开眼笑,拿着钱财,往死里惯一对不中用的弟弟了。 可最让她寒心的是,这么做的恰恰不是窦元福,而是窦向东。 所以,时至今日,她为什么还要让?难道她退了、让了,窦元福就能宽宏大量长兄如父了?一个爹养的亲兄弟,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难道就只配跟哥哥摇尾乞怜?我呸!有个狼心狗肺的窦元福在眼前,对着管平波示好算什么?是,管平波会凶悍的使鞭子,但总比窦元福想要了她儿子的命要强!世间没有十全十美,两害相权取其轻。 纵然对管平波诸多不满,她也选定了管平波。 深吸一口气,拔开脚,径直的走向正房。 肖金桃心如寒冰,暗自发誓:窦元福,今日之辱,来日必十倍偿还! 第97章 参考&许亲&责罚 第155章 参考 雪雁跪在地上,冷汗层层。 窦向东的亲自审问,她承受不起。 她知道窦向东的话语中,满是陷阱,却分辨不出来。 更知道自己的语无伦次,会破绽百出。 可是她毫无办法,因为窦向东问了,她就得答。 要紫鹃示好与故意歪曲谭元洲的心思,皆是陆观颐之计。 不得不说,年轻的陆观颐,比起老谋深算的窦向东,还是太嫩了。 紫鹃的话尚且在两可之间,雪雁出现在窦宏朗的船上,便是个巨大的破绽。 她刻意说的话,更显的心虚。 以至于窦向东不得不怀疑,谭元洲与管平波,到底好到哪一步了? 与杨兴旺想的差不多,跟谭元洲搞到一起,并不是最坏的结局。 凡举能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 人的精力有限,琐碎考虑太多,难免失了大方向。 用人更是不拘一格,也拘不起。 创业的人总是现实的,并没有那么多合乎心意的人以供选择。 人才储备在任何时候都是大事,所以窦向东会收养孤儿,管平波会重视教育。 因此,儿子小老婆作妖这种事,不爽归不爽,但只要这个小老婆还有用途,就日后再收拾不迟。 窦向东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审完雪雁,又分别审了李修杰等人。 四个亲卫受训时间更长,比雪雁绷的住的多。 不确定的问题宁可消极抵抗,也绝不吐露一个字。 一副大不了你用刑的表情,把窦向东堵的险些提不上气来。 李修杰他有印象,是当日他挑给窦宏朗的护卫。 那时他的实力不如现在,少不得有些凑数的。 李修杰便是凑数的之一。 到了石竹,被人排挤至管平波处,可见无甚长才。 没想到短短一年多,便老练至此。 管平波实在太能养兵了! 问不出个所以然,窦向东满腹不高兴回房,却在正厅撞上了管平波。 稍稍怔了怔,窦向东立刻调节好情绪,平静的问:“你妈妈呢?” 管平波便把方才与肖金桃的谈话一五一十的学了一遍,末了又道:“现想来,那日是我急了,还请阿爷莫怪。” 窦向东哂笑:“我不管你们小两口的事。 对了,今日你出门,有回家看看么?” 管平波道:“不去,卖都卖了,还讲甚亲戚。 妈妈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屋子住,已是了不得的善心。 我去看他们作甚?巴巴给钱呢么?有手有脚的,想钱自己赚去。” 窦向东有些无奈的道:“你这脾气啊!”忽然话锋一转,“宏朗也常惹你,你没记仇吧?” 管平波微笑,这样的言语试探也太初级了!笑嘻嘻的道:“我们老爷啊,色厉内荏。 把我被子扔出院外,怎地不附上一纸休书?莫不是还要单赏我个院子住不成?” 一言说的窦向东也笑了:“你们两口子就闹吧,大节下的尽让我们操心。” 说着窦向东又问,“我听说谭元洲看上了观颐,是也不是?” “嗯呐!”此事没什么好瞒的,管平波笑道,“谭元洲狡猾的很,分明想见观颐,回回打着回事的旗号。 今日什么账算不清了,明日什么这段话看不懂了。 我忙的脚打后脑勺,哪里有空搭理这些小事。 后来渐渐觉出味来了,他哪里是寻我,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偏偏两个人都别扭的死,我还不能说,我一说两个人都朝我翻白眼。 两个人都不小了,也不知耗到什么时候才肯成亲。 唉,可愁死我了。” 窦向东:“……” 管平波接着道:“不过我看快了,阿爷可要好生替他们准备聘礼嫁妆。 他们二人乃我左膀右臂,慢待了我可是不依的。” 窦向东:“……”若果真谭元洲喜欢陆观颐,雪雁何必刻意强调?但既然管平波浑然不觉,此事便无需再说。 如今窦家,除了他自己打下的地盘,就只有管平波手中的那块飞地。 自古水边繁华,洞庭湖流域的州县,比起石竹富庶太多。 可以说,他问管平波要木材,更多的是对后辈的扶持。 否则广袤的洞庭湖,什么不比石竹穷地方强?因此,在他心里,管平波最有价值的不是打地盘,而是带兵。 以老虎营的战斗力,打下石竹理所当然。 然管平波竟硬是等到了冬天才动手。 最初老虎营的生活条件,他听着都觉得难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管平波幼时穷过,嫁入窦家后,骤然奢华,却在沦落石竹时,生生吃了几个月毫无油水的杂粮饭!能忍住不找地主“借粮”,不盲目扩张,而是稳打稳扎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前,这份坚定,才是最令人叹服的,但,也是最令他不安的。 气氛在微妙的变化,管平波登时心生警觉。 她从不敢小瞧窦向东,事实上她远走石竹不愿呆在巴州,就是想避开窦向东的视线。 野心掩盖的再好,在聪明人面前都容易暴露。 若她只想上进,哪怕想掐死窦元福,窦向东都未必不能忍,但想叛出家门绝对不行。 叛主的奴才,就该打死!是的,管平波非常清楚,在窦向东心里,她和谭元洲一样,不过是个奴才。 窦向东对他所有的慈眉善目,所有的宠爱有加,皆建立在她能为窦家卖命的基础上。 谭元洲有本事后,窦向东一样很“疼”他。 可看人,不光看他如何待自己、如何待旁人,更看他如何待过去的自己与旁人。 谭元洲偶然说起的幼年经历,就似照妖镜,把窦向东的心狠手辣,照的一清二楚。 管平波此番来巴州,是冒着风险的。 然而她不能不冒此风险,因为随着她的实力增强,回巴州的危险就会越来越大。 她现在来一趟,将来才好推脱说忙。 如果一直没回来过,那便不是叛主也是叛主了。 按照计划,明年就能进攻飞水。 但做过事实的人都知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就如她想夏天趁着河水丰沛运送木材,终究是因各种原因拖到了冬天。 明年谁知道有什么变故发生?尽量不走绝路,方有机会成功。 一面与窦向东不痛不痒的扯着闲篇,一面脑子飞速的运转。 聊了足足有两刻钟,终于,窦向东直接问道:“你对宏朗,可有过半分情谊?” “没有。”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回答。 窦向东挑眉:“气性真够大的。” “阿爷给我一个让我生出情谊的理由。” 管平波诚实的道,“他从不曾疼顾过我,要我一片痴心,太强人所难。” 窦向东试探着问:“你想改嫁么?” 管平波摇头道:“不想。” 窦向东又问:“为什么?” 管平波接着实话实说:“男人好烦。” 窦向东笑出声来,问:“你不想嫁人,也不喜衣裳首饰,不慕富贵荣华。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管平波反问:“阿爷雄霸洞庭还不忘盯着石竹,又想要什么?” “你不知道么?” “知道。” 窦向东道:“既是知道,何必再问?” 方才的闲聊中,管平波已想好了应对,她直视窦向东的眼,缓缓道:“昔有唐平阳公主,申法誓众,禁剽夺,远近咸附,勒兵七万,威振关中。 阿爷以为何?”与窦宏朗的关系恶劣到今日之地步,再强行牵扯住,那是扯几把蛋。 她在祠堂里,连兄带弟一起打,为的就是铺平窦宏朗的路。 她一个凭借自身聪明才智,四面楚歌下踩出条血路的一军主将,自然不会计较窦宏朗的小任性,但一定会对窦宏朗的愚蠢无比失望。 小老婆,大家伙调侃一句夫妻,都是抬举。 不是她的赫赫威名,都不配被跟窦宏朗一并提起。 什么时候,胡三娘有资格被笑称一句“两口子”?什么时候,黄雪兰有资格被叫一句“黄堂客”?她的地位,从一开始,便没有来自窦宏朗,而是出嫁那夜对入侵土匪的利落诛杀。 夫主与妾,本身就毫无情意可言;窦宏朗与她,更是几乎没有过一日的恩爱。 在窦宏朗自废武功的前提下,管平波再拿窦宏朗说事,她就是把窦向东当智障,纯粹找死。 而她既不是混吃等死的性格,又不眷恋窦宏朗,那她的人生总该有些追求吧?什么追求,看起来能对得起她的努力,还能被窦向东容忍接受?她想,平阳公主,是个不错的参考。 果然,窦向东笑指着管平波道:“我算知道为何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了。 你读了史书,便生出无数想头。 何苦来,在家享福不好么?你一个女人家,非要做男人做的事,你不觉得累么?” 管平波呵呵,伸出手道:“阿爷,我要一百两金子。” 窦向东不知管平波要作甚,不过一百两金子的小事,爽快答应道:“明日要你妈妈开库给你。” 管平波哦了一声,然后道:“胡三娘要,你给吗?” 窦向东愣了愣,想明白管平波的意思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想的没错,是阿爷想左了。” 就在管平波跟着笑出声时,窦向东忽然又冷不丁的道,“你还恼你大哥么?” 管平波反应亦是极快,从容一笑:“阿爷何出此言?我与大哥前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恼他作甚?” 窦向东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点点头道:“记住你今日的话。” “是。” ====================== 第156章 许亲 窦向东唤了丫头宝珠来,令她带管平波去休息,而后独自一人坐在厅中沉思。 他有些摸不准管平波欲效平阳公主是真是假。 若他此刻一统天下,做了帝王,便是为给儿子铺平道路,这般臣子也是要杀的。 可惜他现在连苍梧都不曾尽数握在手中,着实杀不起。 并非说管平波已经强悍到窦家离了她不行的地步,而是以莫须有杀人,手底下其它人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再则,他也怕老虎营的报复。 老虎营中混杂着大量的巴州人,是对管平波的监视,亦是对他的制约。 毕竟他不知有多少人已被管平波收服,万一管平波身死,他们混进来报仇,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窦向东靠着椅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仅仅一年,他就有些控制不住那孩子了。 想到此处,心底难免对管老爹生出一丝嫉妒。 若她是自己的孩儿,何必愁到此地步? 至于肖金桃的想法,窦向东着实无力顾及。 便是要肖金桃自家来说,都不得不承认窦元福再是小心眼,也比窦宏朗强上太多。 管平波愿倒向窦元福,再好不过。 窦向东深深叹口气,早知今日,确实该在管平波生孩子之前,放到窦元福屋里的。 肖金桃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威风堂。 一晚上的道理,换来的不过是儿子的沉默不语。 在门口听说窦向东正在屋内,脚步一顿,拐去了管平波住的西厢。 她暂时不想见窦向东,只得避开。 管平波见肖金桃神色不好,亦不多话,伺候着婆婆躺下,自去隔壁屋里睡了。 管平波对自己搅和的夫家血雨腥风一点愧疚都没有。 窦家本就暗潮涌动,她不过是那根无辜的导火线,有没有她,窦家都会争的你死我活。 因为在三纲五常的制度下,从来没有双赢,只有零和游戏。 赢者通吃的法则,注定了所有人都会向往唯一的赢家。 包括她也一个鸟样。 她没兴趣在窦家宅斗,是因为她的舞台更为广阔,她的对手是家主窦向东,而非窦元福等小喽啰。 不过窦家混乱,对管平波是有好处的。 既是零和游戏,对手当然少一个算一个。 若没有窦家的龙争虎斗,她或许就没有机会成立老虎营了。 对她而言,窦家保持现状刚刚好,不会太强,亦不会太弱,是老虎营很好的屏障。 因为任何新生命的诞生都是脆弱的,老虎营也不例外。 腊月二十九,君山岛上的孩子们忍不住提前放起了鞭炮。 时不时的噼啪声,衬的年味愈发浓郁。 窦家三个儿子倒有两个在养伤,一片热闹中,很有些强颜欢笑的味道。 然而也不是没有异样的和谐,譬如说有公敌管平波在,窦家的儿媳们登时同仇敌忾。 张明蕙与练竹不必说,贺兰槐也嫌管平波大闹祠堂让窦家痛失颜面。 年前本就忙碌,少不得跟族亲见面,被人有意无意的问的多了,越发觉得管平波碍眼。 几个妯娌背地里凑在一处闲话,倒是显得更亲近了些。 管平波在窦家经营两年多,自有自己的人脉。 例如她最先收的那十个弟子中,张四妹等牺牲了的不算,尚在人世的韦高义、潘志文、石茂勋、李玉娇、杨欣与元宵的家族,因打上了她的标签,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或多或少都倒向了她。 他们的家族虽在外围,但许多消息是瞒上不瞒下的。 年前张明蕙妯娌说的话,年初一管平波便知道了。 这些信息没什么用,管平波并不在意张明蕙等内宅妇人对她的评价,却是个很好的开始。 人脉,便是这般一次又一次的彼此试探合作积累而来。 眼线系统,算的上是管平波此番回来表忠心之旅,最大的收获了。 年初二,管平波在家中不咸不淡的接待了来拜年的伯父。 管家人难从管平波手中讨到一点便宜,却是意外的收到了来自窦元福的大红包。 此消息本也不瞒人,管平波一挑眉,哟,窦元福长进了? 肖金桃掌家几十年,对窦家的掌控程度,非管平波可比。 管平波都能知道的事,又岂能瞒的过她去?肖金桃再次走到二房,盯着窦宏朗的眼,久久不语。 窦宏朗本就是个混日子的,被肖金桃盯的浑身不自在,很快败下阵来,痛苦的道:“妈妈,那母老虎当真不是你娘家亲戚?” 肖金桃冷笑:“果真是我娘家亲戚,我何必如此操劳?” 窦宏朗不耐烦的道:“在你眼中,我倒像是捡来的!” “我也疑你不是我亲生的。” 肖金桃毫不留情的道,“我肖家没有刀架在脖子上,还浑浑噩噩的种!” 窦宏朗苦笑:“旁的也都容易,让我去跟那贱妇做小伏低,恕我做不到。 她不过二十两银子买来的毛丫头,你们不纵着她,她也抖不起来。 你们自己纵出她一番事业,她反倒忘恩负义。 这般东西,你们不说摁住了,竟还接着捧。 妈妈休怪我说话直,你说我蠢我认,然你们这般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难道就聪明了?江湖上我也走过,她在窦家借力打力,妈妈果真看不出来?” 肖金桃瞥了儿子一眼,道:“饮鸩止渴。 不喝你当下就死了,你有的选?” 窦宏朗一噎。 良久,闷闷不乐的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肖金桃道:“如今形式不明,张和泰他们滑不溜秋,你们二叔更是不肯表态。 窦家不是除了她就没人,而是不得不站在我们这一方的能干人只有她,以及她背后的谭元洲。 你也说了,她在借力打力。 你既明白,怎地还要把她往外撵?她是肯吊死在你身上的性子?她去投奔窦元福不能?或是直接同张和泰一般,只听你阿爷的话不能?她在窦家,能选的路太多,比我们娘几个多的多。 你能同她生孩子最好,一则你子嗣单薄,二则能绑住她的心……” 肖金桃话没说完,窦宏朗忍不住截断道:“妈妈,她有多野你可知道?儿子真能绑住她?” 肖金桃嗤笑一声:“能否绑住她要紧么?众人觉得她能绑住便是了。 做什么事不要个由头?你不扔她的铺盖,她也不会这般潇洒的超然世外。 你都同她生了儿子了,她再同别人勾勾搭搭,还有谁会信她?不信她,她调不动人了,也就废了。” 说毕,肖金桃揉着太阳穴道,“你到底是真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还是非要怄气?” 窦宏朗不答。 “现你大哥向她示好了。” 肖金桃客观的道,“这一巴掌抽在你脸上,不比管平波的鞭子打的更疼么?她果真倒戈,我们可就要被人嘲笑到死,再无希望了。 你是我儿子,我为你殚精竭虑。 可你也是当阿爷的,就不为怀望想想?” 窦宏朗暴躁的道:“那我能怎么办?” 肖金桃一抬下巴道:“你说呢?” 窦宏朗险些叫一口气堵的提不上来。 他是懒散了点,又不是真蠢的不可救药。 窦元福坑他去石竹之事,也就罢了。 祸水东引,虽很令他寒心,却还能理解。 此番收买竹溪,他就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欺欺人了。 窦元福是真的半分都容不下他!他父亲窦向东素来爱才,待管平波好些实属寻常。 许多年来,对家中哪个管事不和气了?石竹穷山恶水,不至于左右窦家的风向。 再说,窦宏朗是更喜欢练竹,但也得承认练竹不算能干。 怎么?许你有个精明的老婆,不许我也有个能当家的老婆? 人心多是如此,便是窦宏朗自己掉的坑,他首先怨恨的自然是挖坑的人,而不是自己不仔细。 更何况睡个丫头,本不是什么大事。 管平波一介妇人,吃起醋来撒泼打滚,旁人都不好意思当面笑的太狠。 偏生是窦元福坑的他,闹得他不独挨鞭子,还挨了叔叔的板子。 看在旁人眼里算什么?他亲爹竟是为了个小老婆出头?他在家中混的连个小老婆都不如了么?不然他一个被亲哥哥陷害的弟弟,便是糊涂了些,逮回家里教训几句也就罢了,何至于当众挨打? 肖金桃都苦口婆心第二回 了,窦宏朗也不是全不懂事,心中亦有些后悔前日一时冲动。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胳膊折了藏在袖里,果然他闹将开来,便更要做小伏低。 窦宏朗心里憋屈的恨不能立刻打死窦元福跟管平波,他好好一个纨绔,怎么就沦落到了这般田地! 然而窦向东心里,如果说对窦元福是失望,对窦宏朗便是绝望。 他原也没当即说要把家当给窦宏朗,因为二房的本事并不长在当家头上。 若是管平波再生不出儿子呢?若是管平波生的儿子夭折了呢?在他死后,窦宏朗还制得住她么?到时他跟肖金桃都不在了,焉知此刻对管家不假辞色的管平波,将来不会扶植管家人?没有血缘的牵绊,窦向东无论如何都不会真心信任管平波。 若非窦元福做的太过,管平波在窦家,根本连个水花都掀不起来,更逞论左右逢源了。 剥离了管平波,窦宏朗更不值一提。 休说窦向东,便是窦朝峰,都替哥哥肝疼。 窦朝峰比窦元福大不了几岁,跟着窦家混的聪明人比蠢人多,少不得有些人欲拥戴他上位。 窦家都快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了,哪里还经得起他掺和。 索性带着儿子,头也不回的往雁州去了。 就在窦朝峰走后的第二日,窦宏朗才终于想通,开始讨好管平波。 窦宏朗一行动,窦元福也不甘示弱,一时间管平波收到无数礼物不算,连带管家也发了一笔小财。 管平波无语的看着哥俩耍宝,无奈的对窦向东请辞。 桩桩件件,窦向东看的清清楚楚。 他笑看管平波:“对宏朗心软了么?” 管平波苦笑:“不好太不给妈妈面子。” 窦向东满面笑容,眼内却如寒冰,不轻不重放了个警告道:“你可知,两面三刀是什么下场?” 管平波一凛,但毫不退缩的道:“阿爷何不与妈妈分说明白?” 窦向东敛了笑,面无表情的道:“此事不消你操心,你记住那天夜里的话就好。” 管平波点头:“知道了,夜长梦多,我便回石竹了。” “也好。” 窦向东刻意轻描淡写的道,“还是那句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休叫阿爷难做。” “入窦家以来,阿爷待我恩重如山。” 管平波郑重承诺,“我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定不让阿爷失望。” 说毕,收拾行李,告辞走人。 令管平波没想到的是,比她更快抵达石竹的,却是窦向东的信差。 谭元洲疑惑的打开信,只见窦向东的亲笔,赫然写着一句话:事成之后,我许你娶平波为妻! 寒风刮过,卷起了薄薄的信纸,飞向了远方。 谭元洲三步并作两步的捡回信,伫立在风中想,真的可以么? ====================== 第157章 责罚 管平波下船,直奔百户所而去。 守卫显然没料到她这么早回来,稍怔了怔,才忙行了个礼,目送她进门。 跟在后头的李修杰等人踏进百户所的土地,满目熟悉的军装与发型,放松的露出了一丝笑容。 出门在外,他们做亲卫是最辛苦的,精神高度紧张,半点不敢分神。 终于进了家门,总算可以稍稍安定点了。 管平波曾干过押运,自是理解亲卫的痛苦。 走到办公楼门口,便回头道:“你们都去休息吧。” 李修杰几个实在有些绷不住,想来营内应无大碍,便都散了。 陆观颐听到动静,迎了出来,见到管平波,欣喜之余,亦是觉得肩头一松:“你可回来了!”谭元洲在盐井,百户所内全靠她操持,往日看管平波虽忙碌,却无多少愁容。 自己管事才知道,那番压力,着实难以承受。 管平波点点头,利落的道:“去个人,往盐井通知谭元洲来一趟。 再吩咐下去,李玉娇、韦高义、潘志文立刻于会议室集合。 后勤各部门负责人整理好资料,吃过中饭,在会议室开会。” “是!”陆观颐答应一声,忙把消息通知下去,又对管平波道,“你一路风尘,不歇一歇么?” 管平波在办公室里的架子上洗了把脸,才道:“出门近两个月,莫不是营里竟没出甚幺蛾子不成?” 陆观颐神情有些低落的道:“两营三四百人,上百里的战线,哪里没有几十件事。 你再不回来,我可是绷不住了。” 管平波把毛巾挂好,微微一笑:“你脸色不大好,辛苦了。” 陆观颐摇摇头:“比不得你出门在外,是前日有些风寒未愈。” 陆观颐自打籍没,便颠沛流离,次后在洪家遭受虐待,又于前年冬日落水,身体一直不大妥当。 如今住在百户所内,不似盐井阴冷潮湿,已是好了许多。 至少旧伤不疼的那么频繁了。 可她底子弱,即便日常不少锻炼,还是比旁人容易着凉。 管平波不在营中,承担营中事务,焦头烂额,两厢夹击下,不出意外的病了。 幸而病的不重,还能支应。 管平波皱眉道:“找大夫瞧了没?怎么说?” 陆观颐道:“不过是养着罢了。 只是你不在家,我又怕过了病气,甘临寻不着人,日日不开脸呢。” 管平波道:“她一岁多的孩子,哪里记得住人。 罢了,你把手头上的活计与我交接一下,便去歇着吧。 病人多睡觉才好的快。” 至正月底,石竹境内的所有乡村才全部囊入怀中,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得到田地后,紧接着便是修建邬堡与水利系统,以备春耕。 陆观颐又不似管平波,多活了一辈子。 到底经验不足,很是手忙脚乱。 不独她,老虎营内皆紧绷着弦。 此时管平波回归,陆观颐才觉的有了主心骨,放松的歪在椅子上,苦笑:“我不如你多矣。” 管平波听了轻笑一声:“瞎话,多历练便好了。” 谁天生就会管事啊! 说话间,韦高义等人已赶了过来。 管平波进了会议室,便开始问询两个月内营中之事。 土改过程中,少不得有些武力反抗的地主。 老虎营的政策是倘或愿意和平交出土地的,保留其住宅、店铺、粮库等财产,只拿走土地山林;若不长眼胆敢反抗的,那抱歉,什么都抄走。 每每行动之前,有专人喊话,务必把精神客观严肃的传达到地主面前。 尽管如此,依旧有许多地主选择了武力反抗。 因此老虎营少不得有些许伤亡,陆观颐率先报上来的,便是伤亡名单。 管平波扫过名单,只见上面写着死亡十三人,重伤五人,轻伤二十六人,脸色立刻挂了下来。 常言道打仗没有不死人,可戚继光抗倭就能只有轻伤的。 石竹地主还不至于凶悍过倭寇,而老虎营以超越着时代的战术碾压,理应不该有如此伤亡! 眼神严肃的看着在场的诸位,沉声道:“不解释一下么?” 潘志文低垂着头道:“打刘家团时,我没指挥好。” “嗯?” 想起死去的人,潘志文的声音有些晦涩:“刘家团地形复杂,又有两家地主。 他们彼此合作,声东击西,我们的侧翼被拦腰冲断,他们一慌便……”潘志文道,“营长,对不起,是我太急了。” 管平波手指敲着桌子道:“作战计划有谁参加了?预案怎么做的?拿来我瞧瞧。” 潘志文一噎,更说不出话。 管平波看向陆观颐,陆观颐只得解释道:“几处同时在打,故战前会议有时候开不起来。” 末了又补充道,“大家伙也不大愿意日日的开会,都嫌烦。” 听得如此幼稚的话语,管平波登时怒了:“开会嫌烦,送命便不嫌烦了?我说过多少次!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当日在盐井,李德元第一次打我们时,来势汹汹,结果呢?被我们打的屁滚尿流!第二次他长进了,知道谋天时地利人和,结果又如何?全军覆没的差点成了我们。 我口口声声说,不打无准备的仗,哪知我出个门,你们竟胆敢连战前会议都省了!才打了几个土匪地主,就觉得自己是天神下凡,睥睨众生了?” 一番话说的几个人都低头不敢答言。 管平波扫视一圈,冷冷的道:“平日里我开会,你们大抵都觉得无聊的!可我为什么每每开会,一口气能讲那么长?当我闲的慌话唠么?一个两个不停的重复犯错!我不来回唠叨,还能怎样?磨刀不误砍柴工,每天每日的文化课,全上到狗肚子里去了!” 陆观颐垂眸道:“此是我的工作没做好,请营长责罚。” 管平波看了陆观颐一眼,面无表情的道:“李玉娇,遇此等事,军规如何写来?” 李玉娇张大了嘴,好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战、战前务必、务必开会制定作战计划……战后须得总结,若遇重大伤亡,须得书面总结并归档。 违者、违者……逐级追责……至镇抚司……二、二十军棍……” 潘志文忙道:“营长,都是我的错,我愿领罚。” 管平波看着潘志文,一言不发。 潘志文缩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陆观颐闭上眼,平静的道:“军规最初由我参详制定,军令如山,既是我犯错,理应受罚。” 李玉娇头一回觉得稽查队长如此尴尬,陆观颐温婉且脆弱,要拿军棍打她,如何下的去手?欲要求情,看了看管平波的表情,又说不出口。 老虎营内每一个人,都穿着军装。 既入行伍,再柔媚也是军人。 稽查队隶属于镇抚司,她平日的严厉难有人不服,正是源自于稽查队长期的以身作则。 管平波却是直接切到下一件事,道:“石竹土地于人口总数,并明年的亩产估算出来了么” 陆观颐定了定神,回道:“还在核算。 预计四月能出结果。” 管平波点头:“有时间计划就好。”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们每个人,每日必须做计划。 没有计划,永远不知自己擅长什么,需要改进什么。 更不知效率为何物。 如今才刚起步,计划做不好理所当然,但不是不去做的理由。” 又对陆观颐道,“尤其是后勤处,基于先行的生产,须得不停的优化流程。 年前我在巴州,听说鄂州已打的稀烂。 天下不是即将大乱,而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如今我们才打下石竹,将来还有无数的仗要打。 效率便是生命。 不管是后勤,还是战兵,归根结底都是如何有效的置敌于死地。 这个‘如何’是怎么来的?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计划、实行、总结、调整,再计划,再实行,周而复始,直至天下太平!诸位最好在还未遭遇强敌时学好一切知识。 果真到了日日夜夜打仗时,可就没有如今的好条件了!” 众人皆低头称是。 整整两个时辰,才把管平波出门后的总总交代清楚。 匆匆吃过饭,管平波接着听后勤的汇报。 站在会议室前面广场的李玉娇紧张的手心冒汗。 打仗打输了,是能力问题,但陆观颐等人犯的错,依照管平波的话来说,是最不可轻饶的态度问题。 不独陆观颐,老虎营是逐层追责制。 首要责任人是潘志文,负领导责任才是陆观颐,故潘志文的惩罚比陆观颐要重的多。 军棍打在身上,潘志文痛苦的咬着牙。 身体的痛楚勾起了他心底的愧疚。 不独对死去的战兵,还有陆观颐。 他宁可板子尽数打在他身上,不要伤陆观颐分毫。 可惜就如陆观颐自己所说,军令如山不可违。 陆观颐虚弱的闷哼声刺激着潘志文的耳膜,不知不觉,他已泣不成声。 尽管陆观颐永远在后方,永远被他们所保护。 可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陆观颐为他们付出了多少。 他们身上的第一套军装,便是陆观颐亲手赶制。 衣食住行、学习娱乐,她就似老虎营里的大姐姐,不似管平波那般聚人目光,却无处不在。 潘志文想着病中的陆观颐被他连累受刑,心好似针扎般的痛。 陆观颐倒没想那么多。 正月的那一场仗,打的太失误了。 这不是甘临出生那一日的绝境,石竹土匪肃清的今日,地主养的打手在老虎营面前弱的不堪一击。 所以她们轻敌,他们酿成大错。 十几条人命,压的陆观颐喘不过气来。 没有人不会犯错,严厉的惩罚挺好,罚过了,此页便可揭过了。 稽查队的人极力控制着力道。 对陆观颐的行刑更像一种仪式。 一种,老虎营内不管谁犯错,皆以军规行事的仪式。 二十军棍打完,老虎营内所有人,为之一肃! 缚住手脚的绳索松开,陆观颐起来时一个踉跄,跌到了个熟悉的怀里,而后被打横抱起,回到了屋内。 轻柔的落入棉被中,陆观颐忍不住道:“陛下,再没有比你更会哄人的了。 这算打一棍给个甜枣么?” 管平波果真从架子上的糖罐里拿出颗蜜枣,塞到陆观颐嘴里:“观颐,别怪我。” 陆观颐勾了勾嘴角:“不怪你。” “真的?” “嗯。” 陆观颐轻轻道,“我知道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赏罚分明、铁面无私才是严谨军纪的基石。 作为镇抚司的最高长官,加强军纪建设,本就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管平波摸摸陆观颐的头:“此番之后,我就不会再轻易离开老虎营了。” 陆观颐低声道:“是我太没用。” “那就尽快有用起来。” 管平波客观的道,“已经比我才认识你的时候,强多了。” 陆观颐歪头看着管平波:“你明明比我小那么多,为何如此老练?” 管平波但笑不语,替陆观颐盖好被子,拍了拍她的胳膊道:“睡吧。 晚上回来陪你。” “别太晚了。” 陆观颐道,“分别许久,我想同你说说话。” “好。” 第98章 大饼&断发 第158章 大饼 后勤的事物比战兵营的更为琐碎繁杂。 常常一个极小的决议,便可吵上许久。 加之积压了两个月的事物,由此引发的问题等等,待管平波处理完,已是亥正三刻了。 回到住所,四处都静悄悄的,只余卧房里留了一盏小灯。 陆观颐听到管平波回来的动静,赶紧闭上眼装睡。 分别两个月,她极想念管平波。 不独沉重的事物令她不堪重负,迫切希望有人分担,更重要的是自从她被管平波从水里捞上来,便不曾有过如此漫长的别离。 分明知道管平波希望她能独当一面,想方设法的锻炼她的技能,甚至连战场指挥权都曾暂时交到过她手里。 她却放任着自己的依赖。 大权在手固然爽快,又如何比的了大树底下的惬意?或许,是她太过软弱了吧。 管平波见陆观颐睡了,低声说了句抱歉,而后拿起桌上的油灯至耳房,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把自己收拾干净,才吹灯上床。 伸手探了探陆观颐的额头,没有发烧,放下心来。 从情感上来说,她自然是不愿打陆观颐的。 毕竟陆观颐与她们一群胡打海摔的不一样,怎么虐都不觉得心疼。 陆观颐是脆弱的,万般仔细下,尚且不是着凉便是旧伤复发。 病痛折磨下,常常是好容易长出点子肉,没二日又瘦回去了。 急的管平波恨不得拿个玻璃罩子把人罩住,隔绝一切细菌病毒。 偏偏老虎营琐事繁杂,又几乎都是文盲,所有文字相关的,全压在陆观颐身上,真是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可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不开战前会议的错实在太大了。 实战中,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一味按照作战计划打,是教条主义。 但一点计划都不做,便是流寇行事。 不独打起来容易乱,更严重的是给战兵形成没必要的压力。 管平波小时候换牙,恒牙萌出时,乳牙不掉,必须去医院拔牙。 许多小朋友因为恐惧,嘴都不肯张开,只有她从容往凳子上坐好,护士拿着特制的钳子,不费吹灰之力的解决。 填完资料的医生抬起头时,她已经咬着个棉花球在看别人的热闹了。 医生足足呆了好几秒,才伸出大拇指赞道:“厉害!” 其实那时的她不过六岁,并没有比别的小朋友厉害多少。 摔疼了会哭,不高兴了会闹,调皮起来被藤条抽的哇哇叫。 但她之所以不哭,是因为临近拔牙的前三日,带她的哥哥就开始做思想工作,详细而温柔的告诉她,拔牙会经历什么,会有哪样的痛楚,不拔又会有怎样恶劣的结果。 刚开始她是抵制的,但渐渐的,她被说服了。 待到拔牙那日,就在众人的赞叹声中,光荣的走出了医院。 因此她的勇敢,不是源于天生,而是在于有心理准备。 战争是残酷的,死亡、残疾、战后应激,直到她穿越的那个时代,都无法解决。 所以战兵当然会畏惧,减缓心理压力的方法除了构建一个美好生活的幻梦外,最有效的便是战前会议。 会议包含了作战计划与战前动员。 作战计划是告知战兵们,遇到某类情况,如何指挥,如何行动。 他心里有底,便没那么容易慌乱。 在战术差不多的情况下,尤其是肉搏战时,比旁人镇定胜算就大了一倍不止。 最简单的例子,谁不知道溃逃容易死?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忍不住把后背交给敌人?崩溃的不止有客观的战线,还有心理的防线。 人类战争史上,经典的飞夺泸定桥,便是如此。 铁索天险,当真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消架设一把机枪,管你多少人,直接团灭。 但国民党的泸定桥失守了。 被喻为钢铁雄师的红军悍不畏死的冲入熊熊烈火,以血肉之躯构建出不可撼动的心里的桥梁。 对面的国民党的心理防线一泻千里,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吞没了一切理智,导致了绝对优势下的不可思议的惨败。 可见,战场上的心里素质何其要紧?能为心态上添砖加瓦的一切细节,都绝不可以放过。 哪怕有些看起来麻烦,哪怕有些看起来浪费时间。 因为那点麻烦与浪费,在人命面前,不值一提。 不择手段的重视战兵的命,更是人心所向的前提。 人多数时候是挺犯贱的,但当一个人特别重视自己时,为他去死,就会变得理所当然。 战前动员更好理解。 美好生活的幻梦太遥远,不被反复提起,太容易忘记。 所以人要有愿景,更要有近在眼前的目标。 夯实心理防线、鼓舞战兵士气,才是思想建设的核心。 什么娱乐活动、团队比赛,不过是表象。 管平波不愿本末倒置,就只能惩罚陆观颐,以儆效尤。 身边人的呼吸趋于平稳,陆观颐睁开眼,往管平波的身边靠了靠,抱住她的一只胳膊,陷入了梦乡。 家常什么时候都可以说,此刻还是要劳累的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卯时的竹哨在营中接连响起,黑暗中,陆观颐只能看到管平波模糊的身影翻身下床,摸黑拿起入睡前叠好的衣裳,飞快的穿着。 不到一刻钟,人已消失在房中。 陆观颐躺回床上,轻笑:“王八蛋,又忘了陪我说话!” 校场上燃起了火把,管平波背着手,笔直的站在高处,看着战兵们做基础训练。 每一项,她都仔细观察着,但有不妥,暗自记在心里,回头逐层传达。 军营内除战兵生病,其伍长找不到队长时,逮哪个领导就报给哪个领导,不报反而要受罚,其余任何事都不可越级上报。 因此管平波也不能直接对战兵的训练方式指手画脚,以免基层领导失去权威。 行政系统稍微掐一掐不打紧,有的是纠错的机会。 军营则不然,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所以和平年代的普通老百姓,完全无法理解军队的“不讲道理”。 也算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吧。 谭元洲主管盐井练兵;陆观颐不会武,对训练难免照本宣科。 管平波出门两个月,果然有所偏离。 只得再次召集各层领导,逐一点评训练成果。 该表扬的表扬,该批评的批评。 忙的连中饭都没吃,直到申时末,打发走了闲杂人等,才腾出空来问韦高义:“潘志文如何了?” 韦高义道:“我们营里的军棍,都是竹子做的,伤是伤不了多重的,脸面丢的还多些。 我早起去看过他了,估摸着明天就能恢复训练。 陆镇抚呢?” 管平波笑笑:“她也一样,谁舍得真打她了。” 韦高义不好继续说这个话题,便叹道:“我们还是看的不够远呐。 日常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回来才知道错了多少。 营长,你告诉我句实话吧,你怎么眼睛就那么毒呢?” 管平波心中默默道:你要是跟我一样生下来就给前武警养着,长大后扔军营里被虐十几年就知道了。 然此话不能明说,只得道:“天生的。” 韦高义:“……” 管平波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我带了好些酱板鸭回来,回头叫厨房分给你们吃。” 酱板鸭乃巴州特产,巴州老老少少都极爱吃的。 物离乡贵,韦高义听得此话,登时咽了口口水。 管平波轻笑出声:“看把你馋的,营里没有鸭子吃是怎地?” 韦高义笑道:“那能跟巴州的酱板鸭比?” “是不能比。” 管平波道,“你不看看巴州的酱板鸭里放多少香料,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钱。 营里自制的只加了辣子和盐,味道差远了。 我知道你们都爱吃,包圆了好几家店。 几个老板喜的合不拢嘴,都追着我问将来还要不要。 待听到我们在石竹,登时就成了打了霜的茄子。” 说着叹道,“石竹也太偏远了。” 韦高义乐呵呵的道:“没事,我们慢慢往北打,早晚打到洞庭湖边就近了。” 管平波哂笑:“果真打去洞庭湖,你不怕么?” 韦高义笑容僵了僵,时至今日,他们几个或多或少的猜出管平波欲要单干的意图。 也是带兵两年的人了,韦高义何尝不知,他们越强,窦元福越会防备。 窦向东是不错,可人生七十古来稀,快六十的老爷子,能撑到哪一日?窦宏朗待管平波又不好。 脱离本家不过是早晚的事。 洞庭是窦家的地盘,老虎营至今没有水军。 依附窦家好几代的韦高义对挑衅窦向东,难掩畏惧。 或许,可以等到窦向东亡故。 毕竟他们年轻,等得起。 因此有些惴惴不安的道:“不如……先往东打?” 管平波自是知道韦高义担心什么,笑了笑,爽快的说了声好。 韦高义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通讯员彭景天来报:“营长,谭百总求见!” 管平波点点头道:“请。” 韦高义知道有事,赶紧告退。 不一时,谭元洲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径直将一封信递到了管平波手中。 管平波打开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窦向东,你行的,这画大饼的水准,太绝了! ====================== 第159章 断发 谭元洲给气笑了:“你不恼啊?” 管平波好笑的道:“恼甚?证明你有价值,他才想着策反啊。 一石二鸟,好计谋!” 谭元洲道:“老太爷最恨自家拆台的,他怎地自己拆起台来?我都疑心是不是有人冒充了他的笔迹,却又是王洪交到我手中的。 大老爷理应还没有本事拢住老太爷的人。” 管平波便笑着把过年的发生的种种说了一回,谭元洲听到窦宏朗扔铺盖时,险些叫口水呛着,忍不住脱口而出:“他脑子没问题吧?” 管平波捶桌大笑:“我往日听说,恶妇毁三代,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既是夫为妻纲,三代尽毁与妇人有甚相干?你觉得她都恶的毁三代了,何不休了她?领导责任赖的太利索了吧?此回我才算长了见识,不过需得改一个字,叫蠢妇毁三代。 练竹他们几个,休说做贤内助了,拖起后腿来简直惊天动地。 我当时就想问她脑子有没有水?妈妈就一个亲儿子,难道她不心疼过你?你说你们挑唆个什么劲儿!便是十分不爽快,也得先寻妈妈拿个主意吧?她们几个莫不是认为窦宏朗干的过我?你可不知道,二房一出昏招,可把老爷子愁的肠子都要断了。 他写信给你,只怕是想让我死心塌地在窦家。 横竖我无父母,你无宗无族。 除了抱紧窦家的大腿,没别的路可以走。” 管平波十分不厚道的点评,“养了一窝猪队友,老爷子太心累了。” 谭元洲不高兴的道:“太不尊重你了。” 管平波笑道:“有甚尊重不尊重的?我们老虎营且没资格受这两个字。 脸面都是自己挣的,旁人想给都给不了。” 谭元洲没好气的道:“君辱臣死,我不愿主将受辱不行么?” 管平波安抚道:“宽容是强者的专利,慷慨是富人的特权。 我不在意,因为我想做强者。 越强之后,就会越不在意。 越不在意,就有机会越强。” 谭元洲怔了怔。 管平波轻声道:“元洲,你不能把心思都放在旁人的评价上。 旁人怎么看自己,那是旁人的事。 能否成就事业,能否让人心服,唯有自己能做到。 窦家上下哪个不恨的想掐死我?可他们谁又能奈我何?能被人算计,才是最大的尊重,明白?” “我小心眼,我咽不下这口气。” 谭元洲是真的恼了。 当一瞬间的兴奋过后,便是难以抑制的恶心。 窦向东在老虎营内有人他知道,但如此大大咧咧的直把信送到他手中,就是示威!何况这封信到底经了多少人的手?有没有夜不收见过?管平波知道么?因此,不单是恐吓,还有离间。 离间他与管平波的关系,暗中拆分老虎营的势力。 手段太龌龊了,窦元福可真是你亲生的! 管平波摇头笑道:“说的好像我心胸宽广似的。 我是说为了旁人生气不值当,又没说不许报复回去。” 谭元洲忙问:“怎么说?” 管平波道:“窦家的最大问题,在于窦元福与窦宏朗不相上下。 若我们都站窦元福,那窦宏朗就没什么好蹦跶的了。 但由此会延伸出另一个问题,窦元福真能收服我们么?窦元福可不是窦宏朗,正紧甘临的亲爹。 要说窦宏朗待我虽不好,却也没使过坏。 夫妻过不到一处是性格问题,他没害过我是真话,但窦元福呢?他老婆可是坑过我的。 我若大度,自懒得恼窦宏朗。 我若心胸狭窄,难道就能放过张明蕙?何况我不同窦宏朗一起,与窦家的维系实际上是淡了的。 老虎营又是我自己一手一脚打下的,到时候带着老虎营做嫁妆,天下豪杰随我挑,还是大老婆呢!这便是他为何写信给你的目的了。” 谭元洲冷笑:“当我们是什么了?他说怎样便怎样?”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所以你赶快回信告诉他你愿意呀。” 谭元洲呆了呆。 管平波卷起一叠纸在谭元洲头上拍了拍,道:“怎么?过了个冬你脑子冻木了,骗人都不会?他许你娶,你便应了呗。 横竖是你来我往的演戏,难道还真有人认为一句话能定我的前程?他算老几?” 谭元洲:“……” 管平波阴测测的道:“胆敢策反我的人,看来我演技不错嘛!你等着,我就要韦高义家给我传话,立刻叫窦宏朗过来一趟。” 谭元洲不解:“他过来作甚?” “你说呢?”管平波笑的露出一口白牙,森然道,“作为一个合格的搅屎棍,岂能轻易的叫窦家天下太平?” 谭元洲看了管平波一眼,道:“你请他来,老太爷不就知道你两面三刀了?” 管平波呵呵:“老太太会让他知道么?” 谭元洲摇头道:“时至今日,他不可能再放任老太太了。” 管平波点头:“不蠢的话,就该拔尽老太太在家中的爪牙。 不然老太太在内宅,惹恼了她,随时可以干掉窦元福。 但我们传个话还算容易,他手脚不至于快到那般地步。 除非,他真撕破脸,直接动用武力把老太太关了。 不过以老太太的性格,丈夫果真如此待她,只怕她宁愿一死吧。” 谭元洲叹道:“怪道帝王要做孤家寡人,许多时候,便是心中不愿,也不得不愧对不该愧对的人。” 管平波嗤笑:“那是他到底没想透。 若是我,要么传位给二叔,要么把窦元福弄残。” 谭元洲奇道:“你就这么不看好窦元福?” 管平波道:“若你依旧在巴州,老爷子此刻死了,你从此跟着窦元福,心里安定么?你不安、我不安,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个各立山头,各奔东西。 窦家被人族灭都不奇怪。 反倒是窦宏朗,有个精明的亲娘镇场子,我也算不错的助力,再生个伶俐的儿子。 他窦宏朗就是状元儿子宰相爹的好八字,便是窦家不能成事,至少不会被人忌惮,生存的概率总是高些。 老爷子终究是想有人继承他衣钵,却偏生没有好儿子,又怪谁去?” 谭元洲撇嘴道:“还是二老太爷吧,他儿子也不错,不多话,是个做事的人。” 管平波道:“故,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窦家大戏,对我们亦是警告。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休自以为是,休自相残杀。” 谭元洲道:“知道了。” 管平波又笑道:“且把盐井的庶务拿来说说。” 谭元洲忍不住道:“你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且先吃饭吧。 你不饿我还饿呢。” 管平波听闻此言,看看刻漏,已是酉时初了,不由哂笑:“怪道觉得外头天色发沉了。” 说着从椅子上站起,伸手拍着谭元洲的肩道,“欠你们顿团圆饭,走,陪你喝一杯。” 谭元洲毫不留情的耻笑道:“就你那点酒量,陪谁喝啊?”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我还没到十八,身子骨都不曾长全,原不该喝酒,陪你喝已经很给面子了!” 谭元洲笑道:“钱也不爱,酒也不喝,你什么喜好都无,难怪老爷子满腹惆怅,不知拿什么收买你。” “谁说我没喜好了?” 谭元洲问:“说来听听?”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管平波看着谭元洲,“别人给不了,只好自己拼了。” 谭元洲道:“美人是指观颐么?” 管平波吊儿郎当的道:“非也非也,环肥燕瘦各有风情。 我翌日问鼎天下,后宫怎会只有一个美人!不独中原各地的要,盛产美人的西域也绝不放过!不塞满三宫六院,也是皇帝老儿的行事” 这话一听就扯蛋,谭元洲笑个不住:“你不怕观颐打死你?我们巴州的堂客,可是有打老倌的传统的。” 管平波瞪了谭元洲一眼,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再说了,娘娘多么温柔贤淑,怎会生出嫉妒心肠!” 谭元洲笑道:“可你是女的啊,你不该收男人么?”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美人不分男女,只要好看的,我都要!” 谭元洲无奈了,怎么还是一团孩子气啊! 管平波挤眉弄眼的道:“到时候你也养一群,看我们谁的更好看。” 谭元洲道:“我才不养。” 管平波撇嘴:“毫无情趣,注孤生!” “什么意思?” “注定孤独终生!”管平波鄙视的道,“少根筋!” 谭元洲差点被噎的提不上气来,他们两个到底谁少根筋啊!?注孤生你妹啊!好半天才把气顺下去,木着脸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谁似你般生的满腹花花心肠。” 管平波张大了嘴!她居然在古代遇着个情圣!窦向东还有妾呐,窦元福还偷人呐!窦家居然养出个痴情种来,这不科学! “很奇怪么?” “挺好的。” 管平波笑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若果真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自然是除去巫山不是云了。” 谭元洲忍不住问:“所以你是没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么?” 管平波又一阵大笑:“这种人,我此生大概遇不着了。” 谭元洲脸色微变:“为何?” 管平波认真道:“帝王之路太艰辛,我没空。” 谭元洲愕然:“不耽误吧?” “情爱太易分神,我把那点想男人的时间,放在老虎营的战略上,或许……”管平波侧头看向谭元洲,一字一句的道,“你,我,以及老虎营的所有人,就更容易活下来。 不是么?” 说毕,管平波看向东方:“元洲,我们被老太爷盯上了。” “所以?” “我们再没有缓慢发展的机会。 必须得加快步伐往前狂奔,否则我们的全部经营,不过是为窦家做的嫁衣。” 管平波微微抬头,正视谭元洲的眼,“秋收后,我将进攻飞水,而石竹,就交给你了。” 谭元洲喃喃道:“把后背交给我么?” 管平波点头:“迄今为止,我最信任的人唯有你。” 守护老虎营的根基,仅仅忠心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才华。 谭元洲心中五味陈杂,终是应了声:“好。” 管平波正色道:“天下曾是帝王的天下。 然而在我心中,日后的天下将不是我一人的天下,而是我们的天下。 通往天下的起点,正在我们脚下。 元洲,你莫让我失望。” 谭元洲郑重承诺:“我与石竹共存亡。” “好!”管平波突然抽出匕首,反手用力,三千青丝随之散落。 收刀入鞘,管平波眼神一凝,“从今日起,全员进入最高战备。 新年之前,拿下飞水!” “是!” ===================================================== 顺便送个小剧场: 管平波:我女儿好可爱 陆观颐:我干女儿好可爱 谭元洲:楼上放屁,那是我干女儿,不过的确很可爱。 窦家:眼前一黑,卧槽,为什么不是儿子!!尼玛咱家站不稳脚跟了肿么破?不争气的狗老二,废物!你他妈滚去石竹给我生娃! 窦二:长脚小鸡鸡含泪路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完 第二卷:汪汪汪 第99章 两难&选择&结盟 第1章 两难 建平三十五年,二月初五。 襄州城墙上,带着初春寒意的风,吹起了金黄色的旌旗。 旌旗正中,浑厚的“宋”字,傲然屹立。 城内身着甲胄的士兵举起右臂,齐声大喊:“驱逐独夫民贼,还我大宋河山!” 一遍又一遍的激昂呐喊,随着山川河流,一直荡漾到远方。 伫立在墙头的赵猛哈哈大笑。 襄州有汉水直通长江,有陆路可威胁三秦与中原。 几郡通衢之所,兵家必争之地。 拿下了襄州,等于拿下了整个中南腹地,让他如何不喜?待拿下江城,他便是名副其实的鄂州王! 魁梧的赵猛须发花白,在朝廷横征暴敛时,伙同了几个兄弟,揭竿而起。 因其姓赵,便冒称了宋皇室后裔,裹挟了一大批活不下去的农民,欲建立新的王朝,自家也过一把皇帝老儿的瘾。 他比同样野心勃勃的窦向东幸运的多,唯一的老来子赵俊峰悍勇非常,襄州便是他所破。 不过他起家甚晚,亦无窦家几代经营,于财力上稍逊一筹。 如今北方打的寸寸焦土,缺钱的赵猛并不是很想要,目光自然看向了南方。 丰饶的长江流域,富庶的洞庭之滨,怎能不令人垂涎三尺?赵猛眼神巡过精神抖擞的士兵,心中生出万般豪情。 打天下不过如此,大丈夫当如是耳! 襄州失守,赵猛称王,朝野哗然!去岁好容易把河东打服,又冒出个鄂州王,圣上在宫中震怒,斥责鄂州郡文武官员尸位素餐、不忠王事。 火气还未咽下,又接消息。 年前窦向东夺回雁州盐井控制权后,于正月底再夺雁州城。 与此同时,河东叛军死灰复燃、姜戎异动,开年以来,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圣上面上不说,心中越发不安。 陈朝近三百年,终于走到末路了么?他会是亡国之君么?恐怖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圣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忙把荒谬的想法压入箱底。 安慰自己道:不会,他并非昏庸无能之君,断不会有此下场。 翻过一本奏折,入目所见的便是边将邵永元所奏请朝廷下拨春粮的请求。 圣上颓然的合上奏章,望着墙上挂着的舆图发呆。 剿匪要粮,否则将兵立刻就成了匪。 可处处战场,又从何处调粮?良久,他终是吩咐太监道:“请太子来。” 太子协助圣上治理国事已二十载。 年长成熟的太子,遇上年老昏聩的皇帝,自来没几个有好下场。 太子有时难免愤懑,宗法重嫡长,却成了他的原罪。 太子须得稳重、太子不可跳脱,自然不如活泼的晋王讨喜。 可太子果真似晋王,圣上又会满意么?建平朝的太子隐隐触及到了历来帝王不愿正视的真相——活的久的皇帝,都是昏君。 晋王可以任性的与他叫板,二十年太子的他,却真的做不到把天下事视作儿戏。 这是他的江山,岂容奸佞横行?整了整思绪,太子毅然的走向圣上的书房,谈论起了他最不愿碰触的武将粮草安排之事。 只可惜以上皆是皇家人的自我美化,看在孔彰眼里,全是人渣。 他又被圈在了公主府,比以往更严苛的是再难出城。 迦南之父伊德尔以雷霆之势荡平姜戎诸部,从西姜单于,成为了姜戎的大单于。 便是再不通史书的人也该知道,离他们东进的日子不远了。 孔彰陷入了十足的尴尬。 他是中原人,但他长着异族的脸。 他被切断了与李恩会的联系,软禁在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中。 向陆氏的请教并无结果。 陆氏爱书,可文人书写的历史,怎可能有武将掌兵的细节?甚至岳飞控制五郡钱粮,都鲜少有提及。 去查,自然是有的,却是太难为一个内宅妇人。 何况公主府藏书不丰,孔家外书房又不是谁都可入,她一个武将之母去查这个,定引人忌惮。 与孔彰想的一样,陆氏也深深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她们母子的困局,到底该如何化解? 天下烽烟四起,朝廷派系林立。 混进了公主府帮佣的杨来来,借着每月放假的机会,把消息一股脑的倒给了上门卖丝线的货郎。 又经由货郎传到了个不起眼的绸缎铺,再顺着南来北往的商船,抵达巴州。 窦向东快速的扫过信件。 因他的人主要埋伏在端悫公主府,消息自然以公主府为主。 看完不知经过多少道谣传的太子与晋王之争,窦向东不由苦笑。 肖金桃是个典型的巴州堂客,泼辣、利索、能干。 多年来他只把握个大方向,不曾细管过内宅。 如今想在内宅的一亩三分地上制住肖金桃,谈何容易?张明蕙素质不算差了,勉力接手,却是屡遭掣肘。 窦元福几次试图与窦宏朗修复关系,却是难如登天。 窦宏朗是懒到死,而不是蠢到死。 在生命不受威胁时,他能找出无数理由混吃等死。 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富贵丛中的窦宏朗。 肖金桃被步步紧逼,窦元福的一切示好,被视作非奸即盗,更引人怀疑。 管平波的暗信犹如及时雨,瞬间把窦宏朗眼前的迷雾燃成灰烬!石竹固然偏远,固然贫穷,但远离窦家势力。 窦向东想插手,也只能艰难的通过细作暗自动作,而不能左右石竹大局。 此时此刻,窦宏朗终于明白,退让没有生机,让人忌惮才是!管平波嚣张的让每个窦家人都想掐死她,但她在君山时,谁又敢慢待她一星半点?时势比人强,连他自己不也讨好了么? 肖金桃是他生母,多年来为窦家鞠躬尽瘁,落得大权旁落的下场,窦宏朗岂能甘心?继母亦是母,窦元福幼年丧母,肖金桃便不是她亲娘,也把他照看到这么大,替他精挑细选的讨了老婆。 他们母子未曾想过取而代之,窦元福却忘恩负义。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一贯懒散的窦宏朗,硬生生的被父亲与兄长逼到了绝路,逼出了反抗的心肠。 越是暗潮涌动,表面就越风平浪静。 张明蕙渐渐接过家中大权,操持着三月里窦向东的寿辰。 窦向东今年五十八,不是整生日。 为着家中两个儿子的争执,他没心情大办。 但窦家族人众多,少不得摆几日酒席。 三月初九的正日子上,众人面上一团和气,欢欢喜喜的吃着丰厚的菜肴。 五十八,在古时算有岁数了。 一群群的子侄排着队给族长窦向东磕头贺寿。 窦向东摸着胡子,笑的分外慈祥。 热热闹闹的拜寿吃酒毕,天色尚早,仆妇们收拾杯碟,窦向东携妻妾儿女坐于威风堂闲话。 肖金桃忽然落下泪来。 窦元福心里咯噔一下,就听肖金桃道:“要是甘临在家,此刻只怕能给祖父磕头了呢!” 窦向东笑道:“这有何难?待明岁我办宴,叫平波带她回来便是。 现年岁太小,路上太不方便了。” 肖金桃抹了抹眼睛道:“我素来最喜女孩儿,偏没见过她,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 上回她妈妈带过去的藕粉,也不知吃着顺口不顺口。” 此话倒是不假,众多孙辈中,肖金桃最宠窦则雅,亲孙子怀望还靠后些。 张明蕙忙凑趣道:“秋容五月里就生了,没准给妈妈生个重孙女呢。” 窦正豪之妻沈秋荣心下不悦,谁不想头胎生个儿子啊!肖金桃都是秋后的蚂蚱,她喜欢有甚用? 窦向东拍拍老妻的手,温言道:“观颐亦在石竹,我现就写信,叫她画张甘临的小相送回来,如何?”窦向东心里明白,操劳一辈子的人,猛的让人放下权柄,自是难以适应。 肖金桃把心思转到儿孙身上可谓皆大欢喜,他该想法子满足才是。 再则肖金桃最初不过是要钱,窦家如今最不差的就是钱了。 窦宏朗是个不省事的,不若捡出两块好地,给怀望与甘临。 正好交由肖金桃经营,岂不是两全其美? 肖金桃不高兴的道:“相又不会说话。” 窦向东哭笑不得:“她那么小,本也不会说话啊。” 练竹忙笑道:“我才要告诉妈妈,还没告诉。 昨天下半晌外头收到管妹妹送过来的寿礼,里头夹着信。 哪知外头忙乱,今早才送到我手中。” 话音未落,张明蕙已是撇嘴。 这是明着抱怨她不会理事。 二房自家几个妾都管不好,有脸提? 练竹却是捂嘴笑道:“甘临学说话了,偏生叫不出姑娘,对着观颐直叫娘。 不知什么时候才扭的过来哩!” 肖金桃听到这话,立刻笑了,忙问:“还有没有说旁的?” 练竹道:“无非是写甘临的琐事,回头我拿信给妈妈读一回。” 又笑道,“不知妈妈高兴了,要赏她些什么?” 肖金桃就开始盘算,与练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小女孩儿能动用的东西。 贺兰槐养过女儿,比她们二人更熟悉些,三个女人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张明蕙欲说话,被窦元福瞪了回去。 窦向东时不时说上几句诸如“和田籽玉好,小孩儿带着不冰。” “去岁铺子里有几匹好料子,拿出来给孩子们裁衣裳”之类的闲话。 正说的热闹,窦宏朗插嘴道:“她会喊人了?那不是也能喊爹了?” 练竹奇道:“你不是看了信么?怎么这会子才想起这个?” 窦宏朗道:“你们说给她打手镯,我就想起来。 她叫观颐养的白白胖胖的,两只小手十个肉窝窝,你们别打小了,叫那胖丫头戴不上。” 肖金桃白了儿子一眼道:“明知我见不着,偏招我!” 窦宏朗笑了笑:“怪想她的。” 窦向东笑骂一句:“你妈妈才收了泪,你裹乱呢!” 哪知窦宏朗忽然起身,对窦向东行了个礼道:“阿爷,儿子膝下荒凉,至今只有一子一女。 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便坐立不安。 横竖儿子素来不理庶务,在家中也是闲着。 恳请阿爷许儿子去石竹瞧瞧女儿。 三个月内必定回来,再在阿爷跟前尽孝。” 窦向东笑眯眯的表情一僵,霎时陷入了两难。 ========================== 第2章 选择 窦向东着实被窦宏朗的神来之笔哽了一下。 不论是窦宏朗想去看女儿,还是想去看管平波,他都只能听之任之。 不然他有什么借口阻止?是不许人家夫妻团聚,还是不许人家父女天伦?作为父亲,他可以不讲道理,但不能太匪夷所思。 可他此刻放窦宏朗去了石竹,不管他是不是能哄回管平波,优势也会回到他身上。 从头到尾,关键的是兄弟两个能力的博弈,而不是管平波的去留。 且从管平波的角度上来看,窦向东能给的,远远不如窦宏朗的天然身份给的多。 当日管平波想效仿平阳公主,那是窦宏朗扔她铺盖,做出誓与之决裂的态度下的应对。 那夜的承诺,亦是两个势力首领对等的谈判。 既是两股势力,便无主从之分。 管平波在巴州的地界上难免示弱,待她回了石竹,谁都知道,窦家再奈何不得她。 因此要收买,必须有利益。 窦向东能给的,无非是权力与金钱。 可是,公主与皇后能比么?不从实权,便只从礼仪讲。 公主是臣,皇后是君。 管平波得脑子进了几缸水,才会放着皇后不要,去当个破公主,还不是姓窦的。 便是果真册封,只怕不如个郡主县主值钱。 而她只要坚定的站在窦宏朗身边,就可名正言顺的正位中宫,脸上明晃晃的写着野心二字的管平波会不干?至于她只是个妾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无能无子的练竹,不过暂时呆在那里。 果真到了那一步,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自请下堂,要么去死。 权力的斗争从来是血腥的,练竹没蠢到家的话,知道该怎么选。 窦向东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不似赵猛一般早早称王。 因为一旦称王,就是摆明车马造反,朝廷不足为惧,可各路豪杰少不得上门较量。 他低调的做着生意,积累着钱财与军需。 虽然不称王,少不得受些委屈。 譬如去岁就夺回了盐井,却是今春才谋取雁州。 但他不着急,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枪打出头鸟,他等得起。 正欲借着水路,慢慢的瞅准机会拿下苍梧郡的首府潭州,窦家就面临了四分五裂的状态,如何能不让他头痛? 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窦向东没听过,却也知道内忧不止,外患无穷。 窦向东一时没有说话,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窦元福期盼的望着父亲,此时此刻,他最后悔的事就是无故招惹管平波。 窦宏朗看似寻常的请求,包含的是窦向东的全部倾向。 窦向东若想护着他,便绝不会同意窦宏朗去石竹。 反之,一旦窦向东同意,窦宏朗的天平上立刻加上了名为管平波的砝码。 如果,管平波按照原计划拿下飞水……窦元福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独儿子们在看窦向东的态度。 随侍在窦向东身旁的张和泰亦思考着他的将来。 八大金刚是下人们胡乱起的外号,实际上他们八人的差事并不一致。 他们的确常常在窦向东身边担任保镖,但是更重要的是于窦家各处办事。 窦向东一批一批的培养着心腹,他身边有了更加年轻的护卫,老一批的则分散在了各处,成了大大小小的管事。 就如张和泰之弟张和顺,如今便在洞庭水路上管着一个小小的补给岛屿。 而张和泰自己,则相当于陆观颐之于管平波,作为窦向东的机要随从存在。 按道理来说,张和泰这等绝对心腹,不该摇摆。 奈何他是窦家管事中,最为了解管平波之人。 老虎营战兵给人的震撼,言语说不分明。 与谭元洲一样,数年来水路厮杀,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与直觉。 因此,他的犹豫,不在窦元福与窦宏朗之间,而在窦向东与管平波之间。 除却张和泰,窦家大大小小的管事也在观望。 窦宏朗吃亏就吃在没有自己的班底,他的长随就当真只是奴才。 原先窦宏朗管的不过是家中不要紧的铺子,本就是窦向东给的零花。 不似窦元福身边有诸如岳大文之类可独当一面的人才。 但窦宏朗没本事,他老婆有啊!窦宏朗没班底,他老婆有啊!巴州人原就有娶悍妇掌家的传统,管平波年前的一顿鞭子,几乎把窦元福的威望摧毁殆尽,同时也让所有人认识到,窦宏朗到底有多么逆天的八字。 人家就能躺在老婆肚皮上混吃等死,你不服憋着! 正是因为如此,窦向东才会纠结。 只不过与巴望着明确站队的管事们不同,他看的更长远,对管平波防备更深,才没有急急表态。 肖金桃悠闲的拔下一根簪子拿在手中把玩。 她的心腹被窦向东调的七零八落,连带服侍多年的宝珠瑞珠都被窦向东寻了年纪大的借口,一笔嫁妆打发出门。 可她会认命么?呵呵。 她当日就不该心软,留下窦元福的狗命,还愚蠢的把人好生养大。 那时窦向东再是防她,总是有下手机会的。 何况她养了窦宏朗,只消别做的太明显,窦向东还能杀了她不成?错就错在当时年轻,想的不够长远,才落到今日的地步。 所以她最恨窦宏朗得过且过,好在窦宏朗自己想清楚了,窦向东圈死她又如何? 窦家终究是男人的战场,窦宏朗别出昏招,优势就比窦元福大的多。 窦宏朗可没有过坑害兄弟的狠心。 有窦元福坑害窦宏朗在前,窦崇成便天然站在了窦宏朗这一边,也只能站在这一边。 统共三个儿子,两个打一个,能没有胜算么?再说窦向东能调开她的心腹,还能不让儿媳尽孝不成?张明蕙管家忙碌,她寻了老二老三媳妇日日说话打牌不行么?打牌打的晚了,留下吃个饭,兄弟两个各自来接老婆,陪着老娘说两句闲话彩衣娱亲,更是理所当然。 便是窦崇成不想掺和兄长之争,他跑的掉么?把庶子绑上战车之事,肖金桃可是认认真真的干了十来年。 就似她当日评价管平波一样,有没有真心不重要,外人看着有没有心才是重要的。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必须师出有名。 肖金桃勾起嘴角,则雅在家中横行霸道、同辈中无人敢惹,便够了。 良久,窦向东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你要去便去吧,旁的我不多说,不给我带个孙子回来,我是不依的。” 窦元福登时脸色煞白。 张明蕙担忧的看着丈夫,窦正豪兄弟更是心如擂鼓。 可窦向东发了话,再不能驳。 窦向东只觉身心俱疲,他又不似当今圣上一般抬着小儿子打擂台,窦家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地步!如今苍梧郡还不曾打下,就已不能齐心协力,窦家还有将来么?漫说将来,便是眼下的富贵,又能守住么? 窦宏朗的目的达到,立刻收声,不再刺激老父。 肖金桃满意的点头,没有绝对优势前,最好夹着尾巴做人。 咬人的狗不叫,要做便做那不动声色、一击毙命的角色。 忍字头上一把刀,成大事者,没有一个不善于忍耐。 好儿子,你就这么稳稳当当的走,余下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了。 再一次踏上去往石竹的船,张和泰都要仰天长叹了。 护送窦宏朗去石竹不算什么,事到如今,谁都知道窦宏朗兄弟你死我活。 为防止窦元福狗急跳墙,肖金桃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沅水上土匪横行为借口,逼着张和泰带人护送窦宏朗入石竹,也是应有之义。 说实话,张和泰面上虽为难,心里是愿意的。 不为别的,窦向东今年已经五十八了,便是看着康健,谁知道能活几年?一朝天子一朝臣,搁在寻常百姓家也是一样的。 父亲留下的人,慢慢没了脸面,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张和泰比谭元洲略好些,他是窦家世仆,但爬到今日,亦是艰难。 过去苦苦挣扎的岁月,他甚至不愿回忆。 好容易到了今日的地位,钱财女人不消说,上上下下哪个不高看一眼。 然而一旦窦向东不在,窦元福当家,他还能有今日的地位么?昔日对他点头哈腰的岳大文能立刻骑到他头上,形势逆转,溜须拍马的会变成自己。 若没有选择也就罢了,形势比人强,至少他有荣华富贵,也算不错了。 可眼下就有了选择。 窦宏朗的长随只会溜须拍马,问他们哪处有好酒,哪家有美人,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若问他们经济学问,登时就似剪了舌头的鹦鹉,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什么行军打仗,水路规章,还不如窦宏朗本人。 张和泰心中的天平,不问可知。 只不过样子还是要做上一做的。 不情不愿的跟窦向东拜别,然后就接到了令他牙酸的吩咐。 窦向东道:“看好宏朗,别让他去睡旁的女人。” 张和泰登时就肝疼了,不住腹诽:你都管不住亲儿子,我能管得住就见鬼了!更让他郁闷的是,路上走了个把月,终于抵达石竹时,站在码头迎接他们的不是别人,恰是把窦家惹出好一阵血雨腥风的竹溪! 张和泰整个人都不好了!管奶奶!你到底想什么呐!?放我们一条生路好吗! 这日子没法过了! ===================== 第3章 结盟 竹溪远远望见了站在船头的窦宏朗,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 她原是巴州城内包子铺的女儿,日子艰难,她因比别个生的好些,一眼就被人牙子挑中了,卖去了窦家。 赶巧去岁窦宏朗要来石竹看管平波,她被窦元福的人哄的两句,就在船上百般勾引窦宏朗。 哪知道才到石竹,就落入了管平波手中。 令她恐惧的是,除了初见时的那一脚,管平波再没正眼瞧过她一回,仿佛她是个物件般,从石竹带回巴州,把祠堂闹的个天翻地覆,又从巴州带回石竹,扔去了后勤,再懒的多问。 几番折腾,要说把她怎么样了也没有,然她是这般经历进来的,老虎营的人哪个看的起她?纵然军营里不许胡乱斗殴,可那些女人牙尖嘴利,暗地里使绊子的手段层出不穷,熬的她好不心焦。 直到昨日河上来了搜快船,乃窦宏朗打发来报信的,管平波二话不说,把她扔出来接人,并当着人开了口,叫她日后专管伺候窦宏朗。 想着再不用同拿起子粗鄙的妇人做一堆,当真是喜笑颜开。 迎头看见竹溪,窦宏朗却是一愣,随即就想明白了。 管平波初嫁的时候,便爱把他往雪雁屋里推,如今只怕是雪雁不得闲,恰好有个竹溪,顺手就送给他了。 路上一个月,闲着也是闲着,把那形势与肖金桃的话,反反复复的咀嚼。 经历让人成长,休说同来的还有张和泰,他做了什么,必定会一五一十的报与窦向东知道,便只是寻常人情,管平波客气的做了初一,他自然要做十五。 因此,下了船的窦宏朗只对竹溪点点头,便径自带着人,往百户所而去。 竹溪甚是娇小,窦宏朗迈着大步往前走,她得小跑才能跟上。 张和泰把一切看在眼里,心道:去岁这般明白,得省多少故事。 行到百户所门前,卫兵站的笔直,朝窦宏朗行了个军礼,请他们一行人签字画押,方可入内。 窦宏朗已来过一回,此次又是来示好,乖乖的按指令行事。 张和泰比窦宏朗还了解管平波,不敢在石竹的地界上作妖,亦麻溜的办完手续,才领着随从们入内。 管平波未曾出来迎接,窦宏朗深吸一口气,问明她在武场内习武,抬脚主动去寻。 武场内密布着练习的战兵,窦宏朗却是一眼就看到了与战兵土黄服色截然不同的管平波。 她穿着玄色短打,正聚精会神的练习着苗刀。 苗刀又称长刀,亦称陌刀。 总长五尺、刀长三尺八寸、刀柄一尺二寸,兼集中了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既能当枪使,又能当刀用,既可单手握把,又可双手执柄。 因为单、双手交换使用时便于发挥腰背整体力量,且结构优良。 临敌运用时,辗转连击、疾速凌历、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势如破竹。 ①实乃长。枪之外,步兵最强之武器。 且苗刀带有弧度,骑兵借着马匹的冲力,迎面挥出,杀伤力极大。 管平波前世不曾习过刀法,若说近身肉搏,谭元洲新近才打赢的她;若说长刀,她便须得老老实实称谭元洲一声先生。 陈朝没有戚继光,管平波只好与军中几个擅长刀法的不断研究。 谭元洲师承窦家豢养的打行,张金培等土匪,则是常年的混战积累的经验。 世间武术,不管什么流派,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杀人,是军中习武的唯一目的。 为此,擅长短刀刺杀的管平波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几方凑做一处,彼此反复整合、改良,至今时,终于形成了老虎营内独特的技法。 张和泰站在不远处,见管平波右手执刀,左手拖住刀背,侧身放开左边门户,稍停,迅速转身进右步,单手猛的用力,自下斜撩而上!啪的一声,直击稻草人的胸膛。 才想喝彩,却见管平波面容整肃,退至方才站立之处,重来。 窦宏朗一行人,就这么看着管平波心无旁骛的一遍又一遍的攻击着稻草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张和泰分明看到管平波腰背的力量运用越发流畅,从松弛到爆发的一瞬间,木刀似被注入了活力,与管平波的手臂融为一体,一道弧线猛烈的劈出,紧扎的稻草表面登时从中截断,碎屑四射飞溅,凌厉非常! 管平波收势,闭眼回忆着方才的感觉。 睁开眼,再次起势。 她的余光瞥见了窦宏朗,但她没兴趣为了不相干的人耽误自己的练习。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泪,是老虎营的一贯方针。 她的四肢缚着沉重的沙袋,累的她大汗淋漓,也影响着武场内所有的战兵。 老虎营内的训练,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说一句辛苦,便是来自管平波风雨无阻的坚持。 休息的竹哨声响起,亲兵孙继祥忙小跑至跟前,接过管平波的木刀,同时递上擦汗的毛巾。 管平波道了声谢,随性的一面用毛巾擦着头发,一面对窦宏朗笑道:“对不住,久等了。” 窦宏朗直接问:“我住哪?” 管平波道:“军营不便,我昨日接到信,忙把城内的住宅收拾了出来。 如今石竹再无土匪,你住那里是不怕的。 有甚需要,打发人来同我说便是。” 窦宏朗有些不乐,却没表现出来,只淡淡的道:“我不能住在此处么?” 管平波笑道:“军营里甚时都是吵吵嚷嚷的,没一刻安生。 前一阵观颐身上不好,我都是把她挪去城内住所将养的。 此其一。 其二,老虎营扩充太快,你也见着了,武场内满满都是人,我实腾不出那多空屋子。 总不能让你们住通铺。 恰好城内住所空着,何必挤在一处?” 窦宏朗似笑非笑的看着管平波:“我住你屋里不就行了?”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我屋里住了观颐、甘临、紫鹃并刘奶妈以及粗使的张嫂陈嫂,倒还空着一张小榻,你不嫌弃的话也使得。” 管平波摆明了不愿窦家人住进她的地盘,张和泰怕窦宏朗脾气上来,头一日闹僵了,日后不好说话。 忙打圆场道:“依我说,暂且安顿,慢慢调整吧。 这百户所看着就屋子破败,奶奶也是心疼老爷,老爷万别辜负了奶奶的心。” 管平波十分随和的笑道:“还是张大哥知道我的心,他就知道给我摆夫主的款。” 张和泰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管老虎,你太假了好吗? 管平波给足了面子,窦宏朗不好纠缠。 他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砸场子的。 点点头道:“客随主便,我现就带人过去。 只我有话同你说,你甚时得闲?” 管平波道:“晚间总得闲的。 云寨无事不关城门,你带了厨子吧?我去城中吃晚饭,可好?” 窦宏朗满意了,笑道:“如何不好?记得带上甘临。” 管平波道:“好。” 说话间,有人来寻管平波回事,窦宏朗趁势带着人走了。 一行人又挑着行李,从百户所到城内安顿。 窦宏朗坐在修缮一新的外书房,莫名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此前从未想过,他会有一日主动来石竹。 更没想到,与管平波的再会,会如此的平和。 管平波没有傲慢,他亦没有屈辱。 他们二人,好似没有过任何恩怨纠葛,就像两家铺子的东家,彼此客客气气的寒暄,以期接下来的日子,一起和气生财。 掌灯为酉,管平波如期而至。 她单手把白胖的甘临放到窦宏朗怀中,笑道:“叫阿爷!” 窦宏朗上回才匆匆见了甘临一面,此时接过,听着甘临含糊而又清脆的一声阿爷,心都化了。 人总是缺什么想什么,有了儿子便盼女儿。 何况他三十五的人了,结婚早的人孙子都能满地跑了,他才得两个孩子,如何能不爱?抱着坐到椅子上,笑呵呵的跟甘临玩着抓手指的小游戏。 一时摆了饭来,刘奶妈上前抱走甘临,闲杂人等有眼色的退下,把一桌美味佳肴与一壶陈年佳酿留与了夫妻二人。 窦宏朗坐下,举起酒杯,对管平波拱手:“以往我多有不妥,借此好酒敬你一杯赔罪,还望管老虎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管平波噗嗤笑道:“你又打哪看了戏来?学那穷书生不文不白的酸话。” 窦宏朗但笑不语,仰起脖子,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管平波倒也不排斥喝酒。 前世在军中,难得休闲时,战友们拼起酒来,那才叫“将进酒,杯莫停”。 到了古代,不幸开启了地狱模式,她便谨慎的多,再不似以往贪杯。 只端起酒盅,浅尝辄止。 窦宏朗知道管平波素来如此,并不在意,替她挟了一筷子菜道:“东坡肉,你爱吃的。” 管平波放下酒杯,笑道:“事到如今,我们不必装模作样。 我一贯不爱那闺房之事,你休勉强我。 我不让你吃亏,把竹溪赔给你,旁的我们与往日一样,你看如何?” 窦宏朗道:“你不同我行房,子嗣上怎么办呢?” 管平波笑道:“竹溪再不能生,我可真就要去找个一年一胎的妇人给你生了。” 窦宏朗笑叹道:“你果真就那般讨厌我?” 管平波笑举着酒杯道:“你可饶过我吧。 权当我是男人投错了胎。 明日恰是石竹的四月初八的姑娘节,我们一齐看美人去!” 窦宏朗听的大笑,玩笑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索性结拜做了兄弟吧!” 管平波听得此话,立刻倒满了酒,豪气干云的道:“好兄弟,干了!” 窦宏朗拿起杯子跟管平波一碰,二人双双亮了杯底,一齐大笑。 利益是比夫妻更稳固的联盟,窦宏朗看着灯光下,管平波绯红的脸,心道:只消别与她强做夫妻,倒很好相处。 看来,如此这般的“白头偕老”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①苗刀,引用自百度百科。 第100章 试探&过节 第4章 试探 卯时,尚处黑暗中的张和泰睁开了眼,翻身而起。 打起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洗漱完毕,轻声感叹:到底是地上睡的安稳呐。 推开门,四月初夏的风,带着石竹特有的阴冷,从脸上徐徐拂过;虫鸣鸟叫一声声传入耳中,昭示着云寨城还在熟睡。 张和泰轻轻带上门,与值夜的人交代了两句,便往外头走去。 云寨的城门洞开,长期的无序让云寨的城墙形同虚设,但同时也让百姓松了一口气——至少出城入关不必再缴莫名其妙的税赋了。 自从管平波控制石竹后,连带敲诈勒索的流氓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穿过城墙,往北走不到一里路,就能听见尖锐的竹哨与规律的号子声。 张和泰顿住脚步,不由想起昨夜管平波戌时末便以军规为由回营,并不肯留宿城中。 张和泰有些看不透管平波,她难道是想另立门户么?但自立门户之后呢张和泰无法想象。 至百户所门前,照例登记入内。 进入武场,便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谭元洲面容严肃的在武场内来回巡视,纠正着战兵们的刀法。 张和泰扫视一圈,发现人数很少,按下心中疑惑,只站在一旁观看。 谭元洲看到了张和泰,但他和管平波一样,没有放下训练,而是仅仅点头示意。 张和泰跟着点点头,仔细的观察起战兵的训练情况。 天渐渐亮了,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就见管平波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排着队列,跑入武场。 韦高义大喝一声:“列队!” 如同长蛇一般的队伍一个跟着一个,有序的排成了方阵。 韦高义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负重跑结束,卸下沙袋,休息一刻钟,一刻钟后开始正步走!” “是!”中气十足的喊完,等韦高义喊了声“解散”后,众人纷纷至旁边的桌上取水。 谭元洲处也停了下来,他笑着走向张和泰,拱手道:“张大哥来了!” 张和泰笑捶了谭元洲一记:“一年不见,越发有模有样了。 昨日怎么没见你?” 谭元洲道:“我现在是盐井云寨两头跑,昨天夜里才回的百户所。 正说过会子去寻你说话,你倒先来了。 舟车劳顿,怎么不多歇歇?” 张和泰道:“得睡的着才行。 小的时候为了习武,日日早起,恨不能有哪日能一觉睡到天光。 到如今养成了习惯,到卯时还睡不着了。” 说着又拍了拍谭元洲的肩道,“我方才看你的刀法与往日大不相同,可是长进了?” 谭元洲含混道:“与当地几位好手学了些把式,不值什么。” 武学都是独门秘笈,张和泰不好贸然追问过深,再说武学实乃小事,便压低声音道:“有空么?借一步说话。” 谭元洲爽快道:“有。 接下来是营长亲训的踢正步,我倒有些空。 张大哥吃过早饭不曾?若没有,我带你去后头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张和泰调侃道:“不违军令?” 谭元洲笑道:“那不至于,军官与战兵总是不同的。” 说着,领着张和泰往小食堂处走去。 之前物资匮乏时,老虎营内的饭食就按等级提供。 如今不那般缺粮缺肉,便开始注重口味。 似韦高义这等旗队长以上的,皆可在小食堂吃饭,小队长就只能跟大部队一起去大食堂了。 小锅菜自有大锅菜无法相比的美味,亦是对战兵们的小小刺激。 小食堂内略显昏暗,但很是干净整洁。 灶台上方挂着满满的腊肉,层层叠叠,好不壮观。 张和泰不由赞道:“日子过的不错。” 谭元洲冲炊事员喊了句“两碗臊子面”后,方对张和泰道:“这里不多,我们专门有放腊肉的屋子,架的高高的,里头打着层架,存了上千斤腊肉。 都是专管战时用的,平日里我们吃新鲜肉的多。” 张和泰问:“战兵打仗时就有肉吃?那很不错了。” 谭元洲道:“肉是日日都有的。 每人每日二两。 多数时候是兔子,有时也有鸡鸭鹅或猪,看老百姓有没有来卖的。” 张和泰惊愕道:“你们现在有多少人?” “盐井三百,百户所二百。” 谭元洲笑笑,“才扩充的,所以你看他们训练的参差不齐。 营长说还得扩军,把后勤急的直抱怨。 于是又忙忙培养后勤人员,又鼓励百姓养鸡鸭兔子。 年底大概能扩充至一千人吧。” 张和泰脸皮抽了两下,忍不住道:“不吃肉的话,三五千人都能养了。” 谭元洲道:“肉是一方面,饷银是另一方面。 我们一直比较缺钱,哥哥若是回去,还得劳你替我们捎上兔皮,换些铜钱回来才好。” 张和泰摇头道:“兔皮不甚好卖,世道都这样了,寻常人家能省则省,棉衣都没有,哪里舍得买兔皮。 倒是你们的木材,老太爷是想要的。” 正说着,炊事员端了两大海碗哨子面来。 二人趁热吸溜着面,不咸不淡的说着生意经。 石竹本地的银矿磕碜的也就能给苗女们打打嫁妆了,铜矿更是影子都没有。 军饷便成了老虎营的大问题。 幸而营内的伙食一等一,当兵的又可介绍直系亲属入后勤,或是优先成为采购点,加之用食盐当货币,方才对付了过去。 然如何与外界建立商业联系,是后勤处发展的重点。 如今老虎营的商品,除了木材外,暂时只有兔皮了。 听闻兔皮销路不好,谭元洲心中难免有些焦急。 没有物品外销,如何换的回火药与铁?只他越发老练,面上半分不露,只做闲聊状。 吃完早饭,把张和泰带去了自己的房间说话。 避开了人,张和泰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道:“老太爷的信你收到了么?” 谭元洲无奈一笑:“老太爷果真就不怕营长知道么?” 张和泰也跟着笑:“那你们营长可知道了?” 谭元洲道:“我想死才瞒着她。 叫王洪交给我,你可知有多少只眼盯着王洪?” 张和泰一噎:“那奶奶怎么说?” 谭元洲道:“她昨日不是去同二老爷喝酒了么?” 张和泰鄙视的看着谭元洲:“十来年的兄弟,别同我打马虎眼。 她昨日倒是去了,却把竹溪留下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不想同二老爷过。 既是不喜二老爷,她一个女人家,难道就这么混着?她又不是蠢材,不知外头凶险。 便是当自己是寡妇,她不知寡妇门前是非多的道理么?她果真敢与窦家一拍两散,只怕不知内里的人,见她是女子,就要上门欺辱。 你们是厉害,可蚂蚁多了咬死象不是?老太爷也是为了你们好。” 谭元洲发出长长一句叹息,真情实意的道:“多年兄弟,我也不瞒你。 老太爷的大饼,他敢画我不敢吃。 我的确是动了歪心,但何曾敢踏错一步?我虽草莽,也不至于无耻到去碰有夫之妇。” 张和泰道:“老太爷白纸黑字的写了,你又忧心什么?我倒是十足好奇,奶奶说你喜欢姑娘,我是信的。 但他们说你看上了奶奶,差点把我吓出了个好歹。 你甚时候改了口味了?” 谭元洲轻笑:“生死与共,还不够么?守住盐井前就不说了,横竖你都知道。 之后的发展,亦是步步惊心。 我又不是铁石心肠。 再说我等巴州男儿,喜欢悍妇怎么了?你老婆不悍么?” 张和泰被说了个无言以对,只得问道:“奶奶知道了老太爷的意思时,可有恼怒?” “没有。” 谭元洲摇头道,“她于男女之事上不开窍的,老太爷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其实营长的性子,简单的很。 无非就是犟的厉害,得顺毛捋她。 你说大老爷干的叫什么事?好端端的一个大伯子,隔空欺负小婶子,真是有脸。 她那暴脾气,不扇回去才怪。 那年我们住在云寨城内,二老爷为着砍人头的事在同僚跟前丢了面子,说了她两句,她能挺着肚子把二老爷打的鬼哭狼嚎,那可比大老爷的事轻巧多了。 但她有一桩好处,脾气来的快去的更快。 她发出来便忘了。 譬如说我们营里有个叫张金培的还刺杀过她呢,她老人家把人打了一顿,我的气没消,她倒是高高兴兴的拿去使了,半分不记仇。 如今大老爷被她收拾过,她定是丢在了脑后头。 只一句,下回可别再惹她了,她如今越发凶悍,我怕大老爷经不起她的砍刀。” 一番话说的张和泰连连点头:“昨日瞧见了,那气势,比我们几个都强。 你如今还被她压着打么?” 谭元洲但笑不语。 武学一途,门槛无数。 最难的莫过于入门。 他幼时以为拜了师便是入门,遇到管平波后才知道错的彻底。 一点点抛却无用的套路,学习到真正的杀人技巧后,他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从拳法融汇到刀法,再从刀法体会拳法之精妙,在巨大的体能优势下,管平波已完全不是对手。 然而作战不是打架,指挥官亦不是打手头子。 他真正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打斗反而是细致末流,沦落为震撼战兵、加强威望的手段了。 也是到了这一步他才知道,管平波永远不会因为手下把她打趴下而生气。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作为全军统率,她最有价值的恰恰就是用人。 无数悍将愿为她效犬马之劳,即便她弱柳扶风,也足以震撼世人。 沉默了一小会儿,张和泰突然问道:“谭兄弟,若此刻老太爷请你回巴州,你愿意么?” ==================== 第5章 过节 谭元洲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和泰不说话,张和泰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幼时做了坏事被父亲逮着了一般。 良久,张和泰绷不住讪笑道:“我就随口问问,兄弟别见怪。” 谭元洲的笑意深了几分,十分诚恳的道:“兄弟年纪小,远不如哥哥老练。 便是到了老太爷跟前,也是敬陪末坐。 哥哥休笑话兄弟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此话说的有些道理,张和泰不也是因为窦元福身边有了岳大文,才寄希望于窦宏朗上位的么?然而说是窦宏朗继承,实际当家的必然是管平波。 想到此处,张和泰很是心塞。 不知不觉间,他就被抛出了窦家的权力中心。 诚然,窦宏朗身边依旧无人,但那废柴又做不得主。 在他身边,那可当真是做了鸡头了。 谭元洲暂摸不准张和泰的心思,岔开话题道:“今日乃石竹的姑娘节,难得热闹,营里分了两班放假,回头我们也去城里瞧热闹去。 虽不如巴州繁华,到底有些异族风情,看个新鲜吧。” 短短的交涉,张和泰觉得谭元洲比往日难缠百倍,一时半会套不出话来,从善如流的道:“甚好,也是长个见识。” 正说话,外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吵闹声,不消说,是战兵营放了假。 石竹的方言里,姑娘指的是已出嫁的女子,所谓姑娘节,便是在这一日,出嫁女皆回娘家团聚,乃石竹人家仅次于过年的喜庆。 毕竟在父权社会,出嫁的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家过年的。 可天理人伦皆是一般,儿女都是至亲骨肉,不能过年,便另寻了日子团圆。 未婚的年轻男女们,也趁着节日喜庆,凑在一处对歌谈情。 每年的三月至五月,便是农忙,也是苗家成婚的高峰,便是因为三月初三与四月初八的两个大节庆勾搭成功的太多了。 二人走到外头,迎头撞见了陆观颐一行。 她身边跟着的刘奶妈背着个精致的小背篓,甘临在里头坐着。 张和泰忙行礼道:“姑娘好。” 陆观颐笑笑:“我昨日算账到天黑,都没空给你们接风洗成。 正好今日过节,我已叫厨房做了好菜,晚间请你们喝酒。 对了,我二哥呢?” 张和泰道:“应该在城里。 姑娘是打算带着小小姐出门逛?” 陆观颐正欲说话,甘临就伸着手要谭元洲抱。 背篓里头自是不如人抱着舒服的,甘临小小的人儿,最是分辨的出谁惯她。 方才管平波二话不说把她丢进了背篓,她敢怒不敢言,此刻见了谭元洲,哪里肯放过,话还说不利索,手脚倒是麻利的很,蹬着腿往外头扑。 背篓里掉出去可不是玩的!谭元洲好悬没吓出一身冷汗,忙把人抱了出来。 甘临得意的笑的露出了六颗小牙齿,惹的谭元洲好一阵亲,只把人逗的咯咯直笑。 陆观颐笑道:“快快抱走,等她妈瞧见了又要发火,说我们太惯孩子,将来必养成个废物。” 说毕,谭元洲果真抱着孩子,溜之大吉。 几个人一行走一行说话,张和泰看谭元洲同甘临玩的高兴,调侃道:“我们谭兄弟也到了喜欢孩子的年纪了。 往年到我家,看到我儿子,恨不得一脚踹飞了去!” 谭元洲道:“你那是儿子,调皮的翻天。 哪里有女孩子可爱。” 张和泰家不过是巴州豪强家的管事,哪里比的上出身名门的陆观颐养的精细。 不说旁的,屋里铺了木地板,甘临身上就永远干干净净。 面脂一日不落的擦着,皮肤水嫩嫩的。 加之从未很晒过,亦从未很冻过。 不消多说,只抱出来,就是大户千金的范儿。 休说谭元洲,营里哪个不爱她?便是张和泰在一旁看着都爱,不住的逗着她,要她管自己叫哥哥。 甘临性子十分活泼,谁逗都不恼,清脆的叫了声“哥哥”,把张和泰喜的伸手去抱。 甘临却是不肯,搂着谭元洲的脖子不撒手。 她不认得张和泰,叫人是可以的,抱就免了。 几人有说有笑的走到云寨城外,只听城墙上方,一群少年少女,齐声唱着歌谣。 “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若要盼得呦——虎贲来;岭上开遍呦——映山红——岭上开遍呦——映山红……” 张和泰听了一阵,才想问通常作为禁军代称的“虎贲”在此处是何意,却是猛的想起,他竟是听的一清二楚。 待城楼上的少年们再次歌唱时,惊觉他们唱的全是官话!寻着声音望去,城墙上插满了红旗,城楼最高处,虎头旗迎风招展。 待走到城门处,两个时辰前才离开云寨的张和泰惊呆了!城内的主干道上满满都是人,炸糍粑的香味一阵阵的扑来。 路边的店铺齐齐开张,店铺前则是摆着各色小商品的地摊。 歌声、喊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 忽然一阵鼓声传来,张和泰定睛一看,是盛装的阿颜朵手执鼓槌,配合着伴乐,敲的激烈昂扬。 众人瞧见是她,纷纷驻足。 一个孩子兴奋的指着舞台,对远处喊道:“你们快来啊!阿颜朵要唱歌了!” 旁边一人推了孩子一把,低声喝道:“闭嘴!” 孩子忙捂住嘴,不再出声。 街上渐渐的安静下来,一个个踮着脚,伸长着脖子,盯着舞台。 舞台上还在准备,满街只听到几个老虎营的人再喊:“各就各位!各就各位!快!快!” 几个身着军服的人搬着东西,快速的穿梭在台前台后。 须臾,鼓乐准备就绪。 笛子欢快的滑过小段乐曲,阿颜朵悠扬的声线便荡漾在了云寨城中。 “嗨——哩咯哩咯——嗨——” 紧接着和音与鼓声接连响起,张和泰不曾见过如此表现形式,听的目瞪口呆。 周围的百姓早已习惯,听到前奏便知是什么歌,欢快的随着节奏摆起了身体。 甘临骑在谭元洲的脖子上,兴奋的跟着节奏扭动,并用两只小手愉快拍着谭元洲的头。 “踏平了山路唱山歌——撒开了鱼网唱渔歌唱起那牧歌牛羊多——多过了天上的群星座座——” 阿颜朵边唱边敲着鼓,潇洒之极!舞台下的少年们听的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就有人跟着哼起来。 渐渐的,跟着唱的人越来越多。 “唱过春歌唱秋歌——唱过茶歌唱酒歌——唱不尽满眼的好风景——好日子天天都放在歌里过——” 生活中处处有歌声的苗家侗家人,对音乐的敏锐度非汉人可比。 这首《大地飞歌》于云寨的春节晚会上一炮而红,如今是云寨城内最流行的歌曲,男女老少无人不会。 伶俐的或年纪小的,把那官话歌词学的字正腔圆,迟钝些的便夹着浓郁的方言,一样扯着嗓门大唱。 阿颜朵的独唱,硬是变成了大合唱。 一首歌毕,群众热情洋溢的大喊:“阿颜朵!再来!再来!” 人来疯的阿颜朵在舞台上手舞足蹈,跟后头伴乐的人打了几个手势,陌生的伴奏立刻响起,是新歌!众人立刻沸腾了! 阿颜朵待众人不再吵闹,才从容放下鼓槌,酝酿了下情绪。 把手张开放在嘴边:“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老虎营内的人自是听过排练。 甘临伸开双手随着熟悉的乐曲上下摆动,连刘奶妈都忍不住跟着哼着。 周围的人则是拼命记着旋律,又连猜带蒙的想那汉字是什么意思。 至于歌词,横竖老虎营的人会写在城墙上,倒是不急。 几个小妹子听的眼泪汪汪,好听!真好听! 不多时,阿颜朵唱完。 众人还沉浸在歌声里,一阵木叶声打破了寂静,恰是方才阿颜朵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半个音调都不曾错。 一个女孩抬头,见到了城墙上惬意吹着木叶的少年,激动的放声尖叫:“安哥啊啊啊啊啊!” 街上的女孩子们立刻炸了,尖叫蜂拥着往城墙涌去。 阿颜朵大笑,抄起个铜喇叭,中气十足的道:“高山木叶笑微微,十八满哥你会吹,你若吹的木叶叫,木叶传情不用媒!杨安,你把满街的妹子都娶回去吧!” 街上的女孩子的脸登时羞的通红。 一个人调侃全场,也就阿颜朵干的出来了。 杨安站在城墙上,隔空喊话:“我娶你,你嫁不嫁?” 街上一阵哄笑,张和泰被如此热情洋溢的告白震撼了!这也太太太……不讲礼法了吧? 阿颜朵咯咯笑道:“我只嫁英雄,你连我都打不过,我才不嫁你!” 杨安道:“我今日就去报名参军,待我能打过你了,你嫁不嫁?” 同是宣传队的刘玉郎没好气的道:“参军就想娶她?打过我们再说!” 街上的其它少年也不甘示弱,纷纷嚷着:“比武招亲!我们也要参赛!” 谭元洲把甘临从肩上扒下来,抱在怀里,笑对陆观颐道:“在石竹的地界上,阿颜朵比你受欢迎呐!” 陆观颐笑道:“可不是,我不会唱歌,他们看着跟汉人女子不会刺绣一样,没人瞧的上呐!” 阿颜朵在舞台上被吵的没法,只得大声道:“我现在不嫁,三年后你们再比吧!” “提前比嘛!” “呸!”阿颜朵叉腰道,“三年后没准有更好的,现在就比我亏死!” 有女孩子不服气的道:“杨安还不够好吗?” 阿颜朵撇嘴:“他官话说不好,唱歌不好听,就只拿木叶糊弄!” 谭元洲听得此话,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呢,怎地云寨人学官话那般快!居然使的是美人计!陆镇抚,你无耻了啊!” 陆观颐用折扇遮住半边脸,抛了个媚眼给谭元洲:“是又如何?反正你不上当!” 谭元洲:“……” 张和泰也跟着调侃:“谭兄弟,你堪比柳下惠了!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股力量把他推的一个踉跄,将将站稳,就有人头顶着个竹筐,大喊道:“茅莓、桑葚、覆盆子啦!花生、瓜子、炸糍粑啦!嗳——让一让,让一让——” 张和泰退后一步,把小贩让了过去,哪知后头又喊:“四月八,吃枇杷啦——又香又甜的大枇杷啦——十文一斤,卖完没有啦——” 人潮涌动,张和泰与谭元洲瞬间挤散。 连连退后至路边,挑了个人少的小路,绕回了窦家的住宅。 窦家亦临街,张和泰看着街景,一步一步登上了二楼,居高临下的看着热闹的云寨城,心生恍惚。 四月初八,去年他抵达云寨时刚好四月初八!但那时的云寨,何等荒凉。 如今再看,百姓依旧瘦弱,可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风沿着街道吹过,四处可见的红旗随风而舞。 张和泰猛的想起入城前听到的歌。 遥望着覆盖了整个云寨的鲜红,不由喃喃道:“若要盼得虎贲来,岭上开遍映山红……么?” 第101章 鄂王&开会&撵人 第6章 鄂王 君山岛,窦家武场内。 窦元福手执木刀,对窦春生连续的攻击。 窦春生则从容不迫的抵挡着。 接连七八下,窦元福半点便宜没讨着,反倒累的满头大汗。 靠在墙壁上,气喘吁吁的伸出大拇指:“老四你的刀法越发纯熟了!” 窦春生收回刀,笑了笑没接这个茬,而是问:“还来么?” 窦元福摆摆手道:“大哥有了年纪,比不得你们,得歇上一会子,下半晌再练。” 窦春生道:“我只回来几日,大哥这般突击,效果不怎么好。” 窦元福笑道:“果真只盼着你回来练,我怕是早被你打趴下了。 我如今日日都练的。” 窦春生心中纳罕,窦元福虽是三个堂兄里在武学上最肯下功夫的那位,但也仅仅是比两个弟弟强。 似他幼时那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是再不能够的。 怎地忽然就拼起命来? 窦春生素来不多话,窦元福见他没答言也不在意,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道:“走,去我院里一齐吃中饭,你嫂子酱的好猪耳鸭舌,都是你爱吃的。” 窦春生无可无不可的跟着窦元福去到大房的院落,就有几个丫头拥上来,替兄弟两个打水洗脸。 收拾完毕,略歇了歇,窦元福引窦春生往厅上坐了,兄弟两个一齐吃饭。 窦春生为人最是沉闷,窦元福便也不多话,安安静静的吃完,窦元福又命人收拾了屋子,请窦春生去休息。 窦春生幼年丧母,跟随父亲窦朝峰常住雁州,与三个堂兄皆不熟。 他的性子像足了窦朝峰,沉默且沉稳,早看出了窦向东三个儿子的角力。 横竖不是他的家业,他懒得掺和,便只装不知。 他比窦正豪兄弟还小些,只比管平波大了一岁,众人一直拿他当孩子,便轻巧的躲过了种种纠葛。 不曾想此回才进门,就被窦元福逮住。 长幼有序,窦元福诚心请教他,他不好拒绝。 虽知道窦元福是想拉拢,但窦春生并不很放在心上,有谁示好他就接着,只别乱说话便是。 窦元福四十岁的人了,比不得年轻时候好睡,只身体疲倦,歪在躺椅上养神。 张明蕙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窦元福听到动静,闭着眼问道:“去妈妈那处问安了么?” 张明蕙道:“伺候了她歇晌才回来的。” 窦元福又问:“她身上可好些了?” 张明蕙答道:“大夫才又看了一回,道是再吃两三日的药便好了。 你要去瞧瞧么?” 窦元福道:“不必了。” 张明蕙劝道:“阿爷正是因你不敬她才恼你,便是装模作样,好过面上功夫都没有。” 窦元福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窦向东其实没那么在乎肖金桃,不然肖金桃也不会跟他离心。 可笑自己早先竟是陷入迷雾,学起了女人家的内宅手段。 每每想到此处,都恨不能给过去的自己来两个大嘴巴。 他是男人,在窦家扩张时,眼光该看向远方,跟一群娘们在内宅里掐架,那叫什么事?休说在此道上他的确不是肖金桃的对手,便能斗赢了一个女人,难道很有脸面么?无怪乎父亲的失望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窦元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窦宏朗出走后,他才想清楚其间的子丑寅卯。 可惜了,他明白的太晚。 窦宏朗已被逼出了野心,奔赴石竹与管平波联盟。 如今想赢得父亲的信任,比往日难百倍不止。 但,在艰难也得去做。 窦家沿着洞庭打了一圈,各路豪强皆俯首称臣。 然而苍梧郡最要紧的首府潭州,依旧属于朝廷。 鄂州郡的赵猛正从襄州往江城打,窦家不能再拖延,拿下潭州势在必行。 窦元福猛的睁开眼,从躺椅上翻身而起,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窦向东正在威风堂听管事卢生回禀与浔阳郡交易私盐之事,见窦元福进来,随意指了个座位,继续理着事物。 待卢生说完,才道:“旁的不消多提,他们若是不愿给米粮,就用府库的火器火药来换也是一样的。” 卢生应了。 窦向东才转头问儿子:“春生呢?你怎地一个人来了?” 窦元福笑道:“他躺床上就睡了,我不好吵他的。” 窦向东又问:“你寻我有事?” 窦元福点头道:“这几日儿子练了练刀法,发觉生疏了许多。 仔细想来,是许久不曾出门的缘故。 原先在水上,虽然辛苦,心里倒也踏实。 现日日关在家里,反倒容易胡思乱想。 我独自思量了一番,如今我们家地盘不算小,可比起天下来,不过九牛一毛。 昨日我略略盘算了下家底,钱粮兵器甚都不缺,何不一鼓作气,拿下潭州?我们不做出头鸟,也别落后了太多才是。 长江天险,若叫赵猛打了过来,便是我们打退了他,亦是自家地盘吃亏。 他是步兵,我们是水兵;他在下游,我们在上游。 我们先下手为强,逼的他朝我们纳贡称臣,岂不妙哉?” 窦元福捋着胡子,满意的点头:“我正有此意,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你竟是先想到了。 我们打地盘不消着急,却也不能不求上进。” 顿了顿,又笑道,“你特特来说此事,可是想亲自带人拿下潭州?” 窦元福爽快的对窦向东行了个礼道:“儿子请阿爷成全。” 窦向东听得此话,老怀大慰!他一直视窦元福为继承人,恰恰是因为窦家的家底有窦元福的一份功劳。 窦元福十六岁登船,父子同舟共济二十载,二人之间,不止有父子之情,还有袍泽之义。 是以他从未考虑过旁人来接他的衣钵,奈何窦元福近些年来,越发小家子气,活似个内宅妇人一般使尽了小手段。 父子之间,不是没谈过,更不是没打骂过,通通无用,窦向东才勉强把希望寄托在窦宏朗的小老婆身上。 一个刺头的儿媳妇,怎比的上亲生骨肉?见窦元福主动提出要出门,好悬没落下泪来。 拍着儿子的肩膀,窦向东语重心长的道:“一拳一脚打下来的才是家业;一言一语争夺来的,不过面上光鲜。 阿爷老了,不定哪日蹬腿。 我才能留下多少东西给你们?好男儿志在四方,莫要学了妇人们的小肚鸡肠。” 窦元福眼圈泛红,哽咽着道:“往日只把阿爷的话当做耳边风,现我想通了,阿爷放心吧。” 窦向东又笑着在儿子的后背拍了一记:“好!男儿当如是!过来,我跟你分说一下水路地形!” “是。” 窦元福都能看出来的局势,窦向东没理由看不出来。 他早就预备攻打潭州,继而东进,沿着长江往下,直达应天。 如今鄂州赵猛风头正胜,他不打算针尖对麦芒。 纵观史书,似赵猛这般打顺风仗的起义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说甚大宋后裔?不过是一群泥腿子抄了两把菜刀,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窦向东决心等上一等,随他蹦哒,实在有崛起的迹象再收拾不迟。 窦元福主动提出攻打潭州,窦向东便命八大金刚之一的李运为副手,顺道把窦春生扔上了船,备齐了物资,将窦元福送上了战场。 时值五月,湘江洪峰刚过,水量丰沛又不至于行船困难,恰是大船好行驶之时机。 苍梧郡在长江以南,故境内河流多是由南向北,接驳长江。 窦家船队南下不如北上爽快,却是规模十分浩大。 窦元福站在船头,看着滔滔江水,心中自生出一股豪情。 巴州距离潭州水路三百里,窦元福乘坐的沙船逆水两日即可抵达。 天下烽烟四起,守城之人远远看着窦家旌旗,撒腿就往各处衙门报信。 窦家早先与洪让打擂台时,潭州知府便同他们打过交道。 比对着鄂州郡的情形,知府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暗骂一回洪让,呆在巴州死人一般,竟是连个信都不报。 又急急冲到后院,扯着嗓子喊丫鬟小厮:“快快!叛军打来了,收拾细软,我们尽快出城!” 接到信的同知忙忙跑过来问:“大人,我们该如何抵御?” 知府心中骂娘,潭州城内尽是兵痞,还有三分之二吃空饷的,打个屁!没好气的道:“我又没学过打仗,问我作甚?再说我上头有布政使指挥使,轮的到我指挥吗?” 同知哭丧着脸道:“可是布政使与指挥使都找不着了!” “什么!?”知府惊的跳起,“他他他们全都跑了?” 同知道:“下官寻了一圈,只寻到了大人你!” 知府气个倒仰,平日里一个赛一个的有官威,到了要紧时候,竟是屁都不放一个,消没声息的溜了!心中又生疑窦,叛军才出现在水上,他们竟跑的那般利索,莫不是早有消息不成?然而此刻多想无益,心急火燎的催促着家人:“乱七八糟的别带了!带上细软粮食,我们骑着牲口走!” 城墙上的守卫还不知当官的全跑了,低阶军官们死命的大嚷:“关城门!关城门!叛军打不进城的!乱跑什么!” 城门处百姓四处乱窜,有往外跑的,里头八成是各种伪装好的官吏;更多的是往里跑的,受惊的百姓玩命的往城内躲,卫兵好几次被冲散,砍了好几个人头,杀的城门口鲜血淋漓,方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狼狈的把城门关好,窦家船上的箭羽便如雨点般朝城墙射来。 守军蹲在墙体后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觉竟是一个指挥官都没有!一群在本朝差点混成乞丐的兵丁,哪里肯为朝廷卖命。 后头无督战的官员,在密集箭羽下,登时作鸟兽散。 窦元福放过一轮箭后,城墙上如死一般的寂静。 当日窦朝峰打雁州,很是迂回了几日,窦元福不敢大意,只派出一小队人试探。 哪知那一小队人扛着云梯,顺顺当当的上了城墙,而后在城墙上大喊:“一个人都没有,开城门直接进来吧!” 窦家船队全体:“……” 满怀雄心壮志,试图用一场大捷证明自己的窦元福被噎的吐血,你倒是装作抵抗一下也好啊!就这么径直入城,他算什么?捡臭鱼的吗? 潭州城就这么乌龙的落入了窦家手中,与此同时,血战七天的赵猛亦取得了江城大捷,正式自封为鄂王! 一月之内连失两郡,圣上怒不可遏,接连下数道诏书捉拿苍梧郡一应官员,又褒奖江城战死的将兵。 而后赤红的双眼扫过朝堂,咬牙切齿的问:“谁,去给朕荡平叛贼?” 朝中无人敢应答。 圣上抓起一个砚台,狠狠砸在地板上,喝道:“全都哑巴了吗!?” 良久,太子出列,躬身行礼道:“臣荐邵总兵之子邵晖云出战!” 圣上略微平复了些许怒意,咬牙切齿的道:“调集火器营,三月之内,夺回鄂州!” 太子嘴里犯苦,路上都得走三个月!三月内怎可能拿下?却是不敢在圣上气头上说话,只得恭敬的道:“臣遵旨。” ========================== 第7章 开会 百户所的会议室里,老虎营的军官们齐聚一堂。 营长管平波坐在首位,往下分别是谭元洲、陆观颐、韦高义、潘志文、石茂勋、李玉娇与王洪。 这几位可谓是老虎营内最核心的领导层了。 自从掌握了石竹后,老虎营本着宁缺毋滥的精神扩军,至今日,全营已达到战兵六百余人,后勤二百余人的规模。 人员扩充,相应的编制就要跟着调整。 管平波站起来,揭开黑板上的罩子,新的组织架构图就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管平波指着黑板道:“参谋司与镇抚司不变,但往下各级都得有相应的人员。 元洲与观颐注意培养新人,放到各级军营中。 日后必定有多处开花的战场,我们不可能照顾到角角落落,因此培训出相应的人员,是当务之急。” 谭元洲与陆观颐应了声是。 顿了顿,管平波又道:“自来扩军,从一百到二百,是艰难的。 但从六百到一千,不过眨眼的事。 故,谭元洲升至千总,王洪为千总副官。 千总下辖三个百总,分别是韦高义、潘志文、石茂勋。 三个百总各辖四个旗队。 总计五百七十六人。 你们散会后,自去战兵营挑选合适的人。 下剩的并入新兵旗,隶属于作训部,由我直管。 将来凡有入伍的,皆先入新兵旗,从中择取优胜者补入正式旗队。 此外,我预备在各村寨成立民兵,一则助他们抵御外敌,二则也是替我们训练预备兵源。 如今我们营里能吃饱饭,外头人穷的揭不开锅,故多是他们求着入伍。 但将来真个打起仗来,扩军与伤亡补充,所耗巨大,就得我们求着他们入伍了。 你们皆是带过兵的人,知道新兵多么难训,不若做在头里,到时候征兵更方便些。 此乃要事,诸位切记!万别疏忽了。” 陆观颐道:“训兵非儿戏,只怕各村寨弄不来,须得我们出人指导才好。 营长可想好派谁总揽了么?” 管平波坐回位置上,笑看王洪道:“你可愿意?” 王洪忙站起来道:“下官听令。” 管平波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是个苦差事,每个村都得走一遭,你辛苦了。” 王洪笑问:“我可以跟着宣传队走么?” “那是自然。” 管平波道,“我还欲成立流动供销社。 专管与百姓交换生活必需品。 到时候一齐跟着宣传队行动,人多比较安全。” 陆观颐道:“那货郎们怎么办?” 管平波笑道:“换个角度,把老实可靠的货郎招进咱们营里就是了。 你我卖东西,还未必如他们呢。 许他们个旱涝保收的工钱,又没了独自走山林的危险,多半人都是愿意的。 至于奸猾的,那便随他自生自灭去吧。” 谭元洲道:“此乃小事,营长方才说的民兵,只派王洪不够。 依我之见,将来营里的人越来越多,所需各级军官数量自然不少。 不若抽掉各队看着不错的战兵,放到各村寨去练民兵。 既解决了日后的兵源问题,又锻炼了他们的能力,岂不是一举双得?” 管平波给了谭元洲一个赞赏的眼神,后世对官员的提拔,皆从下基层开始。 不直面基层的一地鸡毛,便极容易产生何不食肉糜的蠢蛋。 所谓不历州牧,不入中枢,原是十分了不起的智慧,却是在明清两朝被毁的一干二净,变成翰林为储相了。 无怪乎那两朝的朝堂,见天的为了山头掐架。 脚踩不到实地上,可不就扒拉六百年历史,才有个张居正算实干家么!遂补充道:“先别明说放下去是为了培养军官,且试上一轮,看有没有眼光长远的。 若有,着重培养;若没有,镇抚司再去做思想工作。” 陆观颐笑道:“营长挖坑让人跳呢!” 管平波道:“就看多少人能经得起考验了。” 说毕,又笑,“人才不够使啊!” 韦高义笑眯眯的道:“张大哥蹭前擦后的,营长考虑过他没有?”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不考虑。 他蹭前擦后并不为加入老虎营,而是想看我们怎么练兵,日后好回去告诉老太爷的。 既是一家子,没必要分了彼此。 他有什么疑惑未必好意思问我,倘或问你们,你们直说便是。 他果真能在巴州练出兵来,亦是老虎营的喜事。” 听得此话,谭元洲与陆观颐的表情巍然不动,他们几人心中自有默契,知道管平波是故意说给王洪听的。 真不防备,怎么不肯让窦宏朗一行住进军营?新近的战兵一遍遍的口水说干了都未必学的会,就凭张和泰在外头晃悠,能看明白才怪。 何况军营多少细节,便是张和泰知道了,也没甚用处。 不单是不理解的问题,他非一军主将,许多事根本就做不到。 譬如被子叠成豆腐块、牙刷朝着一个方向摆这等琐事,想都别想。 念及此处,谭元洲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张和泰三番五次的拿话试探他,欲想把他拉回窦向东的阵营。 可张和泰不知道,他愿跟在管平波身边,不仅仅因为迷恋,更重要的是在管平波手下,他有肆意挥洒才华的舞台。 这恰恰是窦向东给不了的。 若只想得到管平波的人,那也太肤浅了! 韦高义心中不满王洪与会,不肯再多说什么,却是暗自打定主意,近来最好避开张和泰,省的被他套了话。 老虎营内军纪极严,借口十分好找,顺便告诉潘志文与石茂勋一声。 横竖他们三个人刚升了官,比往日忙些,也是理所当然。 说完人事调动,管平波面容严肃的道:“飞水县的事,该提上议程了。” 众人心中一凛。 管平波起身,请众人行到隔壁屋内。 只见屋子中央,摆着个巨大的沙盘。 古代没有测绘技术,舆图也好,沙盘也罢,皆只是个大概。 管平波立在沙盘前,指着一个小旗子道:“那便是飞水。” 又指了指另一个小旗子道,“这里,是石竹。 两处陆路相距六百里。 步兵行军的话须得二十日。 两地无官路相连,山路两边崇山峻岭,很不好走。” 石茂勋道:“不好走也得走,我们缺铁!我愿带兵前往!” 管平波笑着摇头:“不好走,不是指人不好走。 你们都是青壮小伙,我们苍梧郡的山,不至于悬崖峭壁。 可是以我们的实力,后勤补给线有些长了。” 粗犷的沙盘看不出什么,谭元洲闭眼回忆了下飞水地形,问道:“两江源头相距多远?” 管平波道:“十里。” 谭元洲略作沉吟,又问:“能行船处呢?” “三十里。” “确切么?” 管平波点头:“夜不收亲去探过。” 谭元洲道:“这三十里路好走么?” 管平波道:“好走便不愁了。 若想从水路进攻飞水,非得先修路不可。” 陆观颐心中默默算了一回,道:“三十里路,倒也好修。 武攸无地农民多了,我们用兔肉汤浇饭引他们来修路,应该能行。” 李玉娇突然插嘴道:“三十里,中间要修驿站么?” 管平波道:“自然要修的。 且要修的坚固,才好把那段路彻底控制在手里。” 王洪笑道:“打通了这条路,竟是连通了沅水与资水,算是西南不错的商路了。 将来设关卡收银钱,定不会亏。” 谭元洲道:“那是往后的事了。 眼下练好兵才是正经。 我们顺水而下,能打顺风仗便罢。 倘或战况胶着,或索性就打不过他们,逆水可是不好跑。” 管平波道:“你去过飞水,顺水往下游跑,能跑出去么?” 谭元洲道:“资水接驳洞庭,原先我们打飞水,便是顺着资水去的,当地豪强必不敢狠追。 唯一可虑的,乃矿工极难对付,可比农民难打多了。” 韦高义忙问:“怎么个难打法?” 管平波淡淡的道:“天下行军打仗皆是一般道理。 矿工下井劳作,不似农民各管各家,须得通力协作。 他们有组织、有号子,跟我们训兵差不离,只没有我们的精细罢了。 难打是难打,却也是极好的兵源。” 王洪听得心里只发虚,谭元洲曾跟人去过飞水,了解矿工不稀奇。 这管老虎怎么什么都知道!?在老虎营里呆了这么久,他早不想做那两面三刀之人。 奈何家小尽在巴州,由不得他选。 然随着与管平波的接触越深,他越觉得畏惧。 尤其是窦向东那封许诺信,管老虎会知道么?如此才华横溢又心高气傲的人,被当个筹码送了人,会发怒么?最尴尬的是窦向东前脚把管平波当成大饼画给了谭元洲,窦宏朗后脚跑来石竹与管平波修复关系。 一片痴心的谭元洲,又该何去何从? 几人中,唯有谭元洲去过飞水。 趁着众人都在,谭元洲怕说不分明,摊开一张大纸,用炭条在纸上画起了示意图:“飞水地势南北高、中部低。 江边有小片土地可种植,但许多山都是石头,产不了木材。 那处亦有两江,分别是资水与湘水,可由水路直接连通雁州、潭州与洞庭。 因此水运极为便利。 铁矿、煤矿不算丰厚,但于我们够使了。 在我看来,比起那点子煤铁,更要紧的是它在苍梧郡正中。” 谭元洲敲了敲桌上的示意图道,“我们打通两江后,就算我们苍梧郡的兵家必争之地了!” 管平波点头:“既如此,按原计划进行吧。” 众人齐齐应道:“是!” ======================= 第8章 撵人 开完会,王洪就与石茂勋回了盐井。 如今训练任务重,无人有心情磨蹭。 何况被留在盐井的石茂勋,比起韦高义与潘志文,很是吃亏。 要知道行军打仗之事,谭元洲有时都得请教管平波,他们就离的更远了。 韦高义跟随在管平波身边,能学到的东西非石茂勋可比。 不想落于人后,石茂勋只得自己想法子,便更要多花功夫。 不愿耽误,他甚至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在食堂领了两个夹了肉的粽子,就走了。 因两边教授刀法,谭元洲倒是留在了百户所,顺便补一下自己的文化课。 他在盐井时,便把兵书上不认得的字抄录下来,带到云寨同人请教。 他现认得千把个字,寻常公文能看懂了,却知道自己还远远不足。 在自己的办公室,认认真真的临着贴,用心记录着字形字义。 陆观颐的办公室在谭元洲的隔壁,算了一回账,呆愣愣的望着窗外出神。 历经诸事,管平波越发威严,谭元洲越发老练,韦高义李玉娇等人,都在以看得见的速度成长。 唯独自己,一开始被护在羽翼下,依旧做着可有可无的内管家。 人难免受环境影响。 如若陆家不曾败落,她能侍奉好公婆夫君,理清一家子衣食住行,便够得上贤良淑德了。 可惜身在老虎营,她如何能用内宅妇人来要求自己? 打下飞水,沿着水路可纵横苍梧。 管平波的野心她比谁都清楚。 将来地盘只会越来越大,她能靠着裙带关系吃一辈子么?虽有古人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她在营内也不能说全无贡献。 只是,比起其它人,实在太不显眼了些。 又核算了一回修路需要的用度,陆观颐放下笔,敲响了谭元洲办公室的门。 谭元洲的亲卫张力行打开门,见到陆观颐,行了个军礼:“陆镇抚好。” 陆观颐笑笑:“谭千总得闲么?” 谭元洲起身迎了出来,笑问:“寻我有事?” 陆观颐点点头,谭元洲请陆观颐坐了,不主动开口,只等陆观颐自己说话。 陆观颐也不扭捏,开门见山的道:“我想去一趟武攸。” 谭元洲怔了怔:“去武攸作甚?” “修路!” 谭元洲笑道:“何须你亲自出马?” 陆观颐道:“我想离开营长一阵子,试试自己能否独当一面。 否则一直在营长的庇佑下,容易纸上谈兵、不求实际。 只我不知如何跟营长说。” 谭元洲道:“直说便是。 我从未见她有拦着人上进的。 然你比不得我们,我觉着得带几个可靠的亲兵,还有你得学会骑马。 我们营里的几匹矮脚马虽不如西域马跑的快,总比人强。” 陆观颐有些头痛的道:“话虽如此,可我出门了,营里的琐事交给谁呢?你们练兵就够苦的了,莫不是账目还得营长亲自操刀?” 谭元洲想了想,问道:“雪雁的账目学的怎样了?” 随侍在一旁的张力行听得此话,耳朵不自觉的动了动。 陆观颐道:“差着些火候。” 谭元洲道:“趁你没出门,一股脑扔给她。 制衣队的琐事谁都能管,但账目却不能交给生人。 雪雁紫鹃都好,且看他们谁更合适。” 陆观颐心中暗暗比对了一番,道:“紫鹃管着衣食住行的调配,恐不得闲。 只得雪雁了。” 又道,“你一说我才想起来。 旁的事也得找可靠的人接手。 不独为我想出门,军营里可不能什么事都压在一个人身上。 万一我有个好歹,这一摊子事,连个接手的人都无,岂不是裹乱?” 谭元洲笑道:“虽此言不祥,不过于我们而言,很有道理。 行军打仗,未算胜,先算败,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许多练兵技巧,营长恨不能掰开了揉碎了同我分说,便是为了这一桩了。” 陆观颐轻笑:“她可真看的开。” 谭元洲也跟着笑了:“我这旬都呆在云寨,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找我。” 陆观颐无奈一笑:“你会骑马么?” “自然。” 谭元洲笑道,“不过骑术不好。 我帮你问问营中谁擅马术的。” 陆观颐叹息道:“小时候我家养了好些高头大马,偏生守着规矩不曾学过,如今在南边儿想学,怕是不容易。 罢了,马术便拜托你了。 我且去寻营长报告一声,打搅了,告辞。” 谭元洲点点头,把陆观颐送出了办公室大门。 百户所的主屋内,窦宏朗看着甘临笨拙的吃着藕粉。 一岁多的孩子,手脚不大听使唤,管平波便做了个歪脖子的勺子,让甘临能抓着勺柄,勉强的把食物送入嘴中。 那吃一半撒一半的可怜模样,惹的窦宏朗直想去喂,却是管平波有话在先,不许旁人插手。 甘临越饿越急,越急越拿不好勺子,不多时气的把勺子往地上一砸,哇哇大哭起来。 奈何此刻能为她做主的一个都不在家,只有个不中用的亲爹陪着着急。 嚎了十来声,见确实没引来援兵,只得委委屈屈的重新捡起勺子,继续费劲的吃着。 窦宏朗摸摸甘临柔软的短发,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有些机会,当真错过了就再等不来。 在石竹呆足两个月才知道,管平波不愿让他近身,他就真的碰不着。 甘临是很可爱,但她不是儿子。 不是儿子,便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只怕将来管平波与女婿家还要更亲。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想到此处,不由苦笑,谁能想亲生的兄弟,能彼此憎恨到这个地步呢? 甘临艰辛的吃完木碗里的藕粉,折腾的一脑门子汗。 刘奶妈一脸讨好的道:“满崽真能干!满崽会自己吃东西了。 回头我定告诉妈妈知道,要妈妈表扬你。” 甘临嘴一撇,差点又委屈的哭出声来,顺手抓住搁在她脑袋上的爪子,用力一扯。 窦宏朗就着她的力道往下,抽回手,在她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个镚儿道:“小小年纪,这般大的气性和力气!现你妈叫管老虎,小霸王的外号给你了!” 甘临听不懂长句,指着外头道:“抱出去玩!” 窦宏朗笑着摇头:“太晒了,等太阳落山。” 甘临不高兴了,预备使出吊嗓子大法。 窦宏朗亦有万能应对:“你妈妈不许!” 甘临的哭声戛然而止,恼的冲窦宏朗直蹬腿。 窦宏朗无奈的道:“蹬阿爷有什么用?阿爷怕老婆。” 刘奶妈没忍住,噗嗤一笑。 窦宏朗在石竹闲的长蘑菇,自嘲道:“你休笑话,这是我们巴州的男儿本色,再不错的。” 待甘临闹腾够了,窦宏朗就在地板上,陪着她歇晌。 一觉睡到未正三刻,窦宏朗无聊的打了个哈欠,望着天花板,心里已动了回巴州的念头。 被当小白脸养着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啊! 不多时,甘临醒来,见着太阳偏西,从地上爬起,迈着小短腿扑到了大门处,敲着栅栏嚷道:“出、去、玩!” 是到了放风的点了,刘奶妈才打开门,一群狼狗就奔了过来,甘临朝里头挥手,示意拿肉来喂。 刘奶妈早做惯了此事,从橱柜里抬出一大盆肉,由着甘临一块一块的抓着喂狗。 因甘临处日日有加餐,一群今年才生下来的狼狗都同甘临亲的不得了。 吃了个爽快,就在外头的泥地里,同甘临滚做了一处。 要说窦宏朗对管平波养孩子有哪里不满,便在此了。 逼着孩子自己吃饭倒没什么,穷苦人家哪有闲工夫细致照看,休说一岁半自己拿勺子,遇上聪明些的,能拿筷子的都有。 但日日同狗混在一处,就太过分了。 甘临好多小动作跟狼狗一模一样,能见人?可惜他在老虎营内说话不响,管平波不搭理,众人就当他是耳边风,吹过算完。 眼不见心不烦,窦宏朗起身往武场走去。 老远就见管平波又拿着木刀在练习。 她的头发很短,似刚还俗的和尚,又比胡乱长的显的有味道。 按照她的话说,这叫短碎发。 为此,老虎营后勤处竟是专门有了剪头的地方,五花八门的短发应运而生。 走到街上,是不是当兵的,一目了然。 但与宋时脸上刺字的屈辱不同,老虎营的短发兵,是相当自傲的。 每每抬头挺胸,比当官的还嘚瑟几分。 却又与当官的不同,他们傲归傲,可是从不敢随意招惹是非。 在老虎营内,欺男霸女惩罚的比袭击长官还重。 军纪当真无话可说。 一片短发中,管平波总是最扎眼的那个。 因为她的衣裳,与全营都不相同。 营内军服分为三种,旗队长以上为蓝色棉布军官服;小队长以下,为土黄色麻布军服;医疗队则是纯白色棉布衣裳。 唯有管平波,穿的是玄色,浆洗过的衣服烫的齐齐整整,穿在她身上尤其显的挺拔。 越发衬的她肩上铜制的肩章闪亮。 所到之处,兵士纷纷见礼,好不威风! 休息的竹哨声响起,不一时,在地里劳作的兵士们扛着锄头唱着歌曲鱼贯回营。 食堂传来阵阵饭香,战兵加参与劳作的后勤兵把农具放回专门的屋子,又在水渠边排队洗手。 新来的总不习惯,但军营内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理解不了病从口入没关系,执行就好了。 拒不执行的,就会见到如鬼魅般随时出现的李玉娇,然后挨上一顿好打,打到长记性为止。 管平波扛着长刀,大步流星的走到窦宏朗跟前,问道:“寻我有事?” 窦宏朗道:“我今日得了巴州传来的消息,大哥打下潭州了。” 管平波吹了声口哨:“不错嘛,终于想起走正道了。” 窦宏朗道:“你不着急?” 管平波轻笑:“我为何着急?窦家实力增长不是好事么?你大哥学会直道而行了,你也长进点才是。 你可知古时有个寓言,专讲你们兄弟行事的” 窦宏朗问道:“什么寓言?” 管平波毫不留情的嗤笑道:“兄弟争雁!①” 窦宏朗:“……” 管平波道:“天下群雄逐鹿,你们家连苍梧郡都不曾拿下,就斗的你死我活。 老爷子没被你们气死,当真命大。”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是我争么?” 管平波笑道:“大哥现在不糊涂了,你若想有一争之力,亦不能糊涂。 你是当过管事的人,倘或手底下一派和气,个个不思进取,你也是要恼的。 但个个使小手段耍阴谋,你更要恼。 不是不叫你们兄弟争,堂堂正正的上进,哪个当爹的不爱?既是大哥打下了潭州,想必家里许多事要做,阿爷定是忙不过来,你何苦在石竹虚度光阴?不若回去巴州,帮阿爷跑个腿也是好的。” 窦宏朗似笑非笑的看着管平波:“我回去之前,你就不来城中宅子里住上几夜么?” 管平波没有回答,一个跨步上前,抓住窦宏朗,利落的来了个过肩摔,而后面无表情的道:“这个玩笑不好笑。” 说毕,轻喝一声,“李修杰!” “到!” “把他扔出去,再不许进营。” “是!” 管平波一声冷笑。 强者不需要反复的唠叨立场,遇到不听话的人,揍便是了! ①兄弟争雁。 寓言。 原文:昔人有睹雁翔者,将援弓射之,曰:“获则烹。” 其弟争曰:“ 舒雁宜烹,翔雁宜燔。” 竞斗而讼于社伯。 社伯请剖雁,烹燔半焉。 已而索雁,则凌空远矣。 译文:从前,有个人看见一只正在飞翔的大雁,准备拉弓把它射下来,并说道:“一射下就煮来吃。” 弟弟表示反对,争着说:“栖息的大雁适合煮着吃,飞翔的大雁适合烤着吃。” 两人一直吵到社伯那儿。 社伯建议把大雁剖开,一半煮食,一半烤食。 等到兄弟两个再次去射大雁时,大雁在空中早已远去。 第102章 预备&准备 第9章 预备 被无情摔在地上的窦宏朗腹内怒火丛烧!翻身瞪着管平波, 一言不发。但管平波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反倒是几个亲卫毫不留情的架着他送出了大门。窦宏朗站在百户所门口,胸口不住起伏。屈辱感涌入四肢百骸, 双手紧紧握拳。恨赶尽杀绝的窦元福, 恨得志猖狂的管平波。自幼肖金桃便说, 没出息遭人欺, 他一直没放在心上。直到今日,他才知何为目中无人! 转身走回城内住宅,竹溪端上茶来,他恼的一把将茶盅打了个稀烂!坐回椅子上, 对竹溪吼了一声:“滚!” 竹溪慌忙退下, 窦宏朗一个人关在屋内生闷气!良久, 他喊道:“来人!” 长随平安小跑着到门口答应道:“小的在,老爷有什么吩咐?” “把张和泰叫来。” “是!” 不一时, 张和泰被请了来, 见窦宏朗面色阴沉如水,不由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窦宏朗不欲诉说自己的狼狈, 只道:“收拾东西,我们回巴州。” 张和泰怔了怔:“不是说住三五个月么?” 窦宏朗冷笑:“便是住三五年, 又有何用?她一个冷心冷肺的王八羔子, 你还想焐热她的心不成?” 张和泰没说话, 料定夫妻又拌了嘴。说实话,管平波若即若离的态度他也很是觉得棘手。风里来雨里去的飘荡多年,张和泰已看出管平波的态度。与窦宏朗生个孩子, 彻底绑在窦家的战船上,她是不肯的;但两下里撇清,各走各的阳关道,她亦不想。顶好保持现在的模样。若窦家好呢,不妨借一股东风,直上青云;若窦家不好呢,即刻抽身翻脸,自谋生路。最尴尬的是,如此两面三刀的货色,他与窦宏朗还不能直直告诉窦向东,因为手下无人的窦宏朗,必须扯着管平波的虎皮做大旗,才不会被窦向东无情抛弃。 张和泰忍不住暗自叹口气,这一家子乱的,他们做下人的都快没活路了! 又过了许久,窦宏朗冷静了些许,问道:“我们提前回巴州,寻个怎样的借口才好?” 张和泰沉吟片刻,道:“依我说,还是呆在石竹的好。” 窦宏朗嗤笑:“你愿意呆,管老虎可愿意留?” 张和泰正色道:“大老爷打下了潭州。” 窦宏朗有些不耐烦的道:“我知道!” 张和泰点点头道:“那二老爷觉着你做出什么事业来,才可与大老爷的功劳抗衡?” 窦宏朗沉默。 张和泰叹道:“二老爷,大老爷是会带兵的,你会么?” 窦宏朗道:“照你的说法,我便只能混吃等死,一事无成了!” 张和泰道:“仗着在窦家几辈子的体面,二老爷休怪我说话直。你在老虎营内进进出出,就不曾学上一星半点?当日你们初来石竹,奶奶才安顿下来,便开始练兵。你此回已经住了两个多月,家里亦带了百来号人手,你想过亲自练他们么?” 窦宏朗登时叫噎的说不出话来。 “奶奶当日仅带着二十五个孩子,就打下了石竹的基业。固然中途家里帮了一把,但若她没联系上家里,她果真就没有今日之气势?”张和泰又道,“她盯飞水盯了许久,保不齐就能打下。飞水原是我们的铁矿,夺回来,乃不逊于大老爷打潭州的功绩。你此刻回了巴州,是能算你头上,但如何比得你身在石竹?夫妻一体,奶奶的自然就是你的。再则,常言道孝顺孝顺,顺便是孝。老太爷心里想什么,你都是知道的。老爷愿为家里尽力,老太爷定然高兴。” 窦宏朗深吸一口气,问出了个犀利的问题:“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可那只母老虎,愿意让我们占便宜么?” 张和泰好笑道:“何须她愿意不愿意?她还能跑到城中的宅子里把我们撵出去不成?我们只要呆在石竹,就可占便宜了。” 窦宏朗心中依旧有些不情愿,问道:“我们带了百来号人,你有把握练好么?” 张和泰顿时被窦宏朗梗的半死,合着他日日起早贪黑,您老人家没瞧见呐? 窦宏朗忙又补充了一句,道:“我是说,练成老虎营那样的。” 张和泰道:“不知道,且试试吧。” 窦家不说汇聚天下英才,亦是竞争激烈。张和泰等人能出头,自有一番本事。他与谭元洲,在带兵上原是各有所长。如今谭元洲有管平波的小灶,他却只能偷师,差距不知不觉的拉开。尽管张和泰极力模仿着老虎营的行事,甚至每日晨起,都坠在老虎营后头跟着跑,但两个队伍拉出来,总差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带兵一事,除却极少数天生将才,多半都靠学习。无非是天赋高的学的快些,天赋低的学的慢些。张和泰既非天才,又没有系统的教学,依样画葫芦的把几十个家丁训到如今的地步,已是不易。管平波的确没有主动教过他什么,然有些问题问到她跟前,她亦少有含糊。不过是太忙,常逮不到人罢了。故,张和泰实不想离开石竹。此时回去,没有管平波怀孕的好消息,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成果,岂不是相当于白跑了一遭?便是护住了窦宏朗的安危,他亦没脸见人。劝说窦宏朗的话,并不都是私心。不管怎样,都得把人教明白些方好。 说了一会子话,窦宏朗的情绪平复了许多。知道自己此时不便离开,但更不愿在石竹仰人鼻息。一咬牙,对张和泰道:“明日你练兵时,叫上我一起。” 张和泰惊讶的看着窦宏朗,不待说话,窦宏朗暴躁的道:“一样是天生父母养!我不信我就不如他们!咱们走着瞧!” 张和泰:“……”行吧,总比成天价的跟竹溪一起混日子的好…… 管平波摆平了窦宏朗,立刻寻到了谭元洲与陆观颐,三人一齐往主屋内走。主屋刚熏了蚊子,一股艾草的香味迎面扑来。进得门,打开窗户,放下纱窗,就在蒲团上随意坐了。天色渐暗,管平波懒的拿纸笔,径直开口道:“方才窦宏朗来告诉我,窦元福拿下潭州了。” 谭元洲有些惊讶:“这么快” 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苍梧郡十四个州,巴州是老家,接壤的丽州、产盐的雁州、首府潭州皆落入了窦家手中。此外武陵州与巴州相去不远,想拿下并不难。下剩的,石竹以西为蛮荒之地,休说能否打下,便是打下了也无大用。雁州以南只怕还腾不出手来。”管平波在昏暗的光线中,用手指在地板上比划着,“如此,窦家若想向南扩张,飞水所在的梅州,便首当其冲。何况飞水本就是窦家的地盘,因有缘故丢了,重新打回来,比去夺个生地方还容易。” 谭元洲道:“潭州与雁州之间,隔着湘州,窦家有没有可能先打湘州?” 管平波道:“我们赌不起那个万一。” 陆观颐回想了下地形,道:“从雁洲攻打飞水,二叔算孤军深入了。稳妥点的话,先拿下湘州,飞水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逃。” 管平波摇头道:“我们在西边,他如何围的死飞水?不提飞水有铁矿,便是没有,我若是老太爷,非得先打飞水堵死我们不可。现南边没有太大的势力,倘或我们控制了梁州与梅州,再往南边去,就能夺下苍梧的半壁江山。老爷子希望我们占住西边,可不乐意看到我们尾大不掉。” 谭元洲笑笑:“只怕由不得他。” 陆观颐道:“要提前打飞水么?” 管平波果断道:“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现不是窦家的敌人,率先占了飞水,窦家暂时不会对我们有动作。反之,窦家下了先手,我们亦不好立刻撕破脸。” 陆观颐忙问:“那修路呢?”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边打边修。横竖我们占了飞水,还得掉头过来打武攸。” 谭元洲道:“继续往南打么?” 管平波摇头:“不,我们先彻底吃下梁州和梅州。至多再往西去一点。” 谭元洲不大赞成的道:“西南部山川林立,可谓天险,然如此一来,我们不是太保守了些么?” 陆观颐道:“我倒觉着保守没什么不好。朝廷气数未尽。纵观史书,每每朝代末年,皆四处烽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运道好的,譬如唐朝,安史之乱打了十三年,此后又足足撑了一百多年;运道不好的,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各路豪杰在前抵御,我们打牢基础,瞅准机会一鼓作气,胜算更大。” 谭元洲反对道:“局势可不是照着我们安排的戏本子演。” 管平波道:“你可知,为何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么?” 谭元洲摇头。 管平波道:“以潭州为例,窦元福已然打下。但如何要潭州富庶起来,他心里有底么?自来逐鹿中原者,难有几个考虑百姓死活。彼此疯抢一气,看谁笑到最后。到那时,十室九空,胡乱分分田地,就可保一家子几百年的富贵了。此道不是不能,但这是赢者通吃的游戏,天时地利人和运道缺一不可。我们可未必不是被吃的那个。”说着,管平波一挑眉,“所以,我干嘛要顺着他们的路数玩?” 谭元洲有些不安的道:“我们这样稳打稳扎,不会错失先机么?” 管平波勾起嘴角:“你不信我么?” 听到此话,谭元洲不由轻笑出声:“罢了,看在老太爷如此忌惮你的份上,我信了!” 管平波大笑:“好眼光!” 谭元洲收了笑,严肃的道:“先派夜不收出去探路,我们分头准备吧。” 管平波道:“原是打算让你留守石竹,然提前出发,我心里没底,你和我一起去吧。” 陆观颐正色道:“择几个得用的人与我一起留守便是。营长无需太过担心石竹,三成的地租,人人有田佃的好日子,谁敢来打主意,石竹百姓管叫他家破人亡!你们放心出去打,我等你们的捷报。” 管平波郑重点头:“好。” =============================== 第10章 准备 张金培骑在马背上,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辰,而后笨拙的记录在了本子上。此时测算距离的仪器过于庞大,无法在山区里使用。计算距离的方式,只能是用骑马的时间来估算。因此珍贵的西洋怀表,便交到了张金培的手中。怀表乃窦向东赏给甘临的周岁礼,老虎营内仅此一块。张金培小心翼翼的把怀表放在专门缝制出来的内袋中,扣好扣子,继续前行。 又跑了一阵,张金培热的满头大汗,再次记录后,打起了手势,同来的几个人纷纷停下,原地休息。张金培从行囊中掏出一把折扇,唰的打开,用力的扇着风。要说做了夜不收,最不好便是因常年在外打探消息,必须留着长发。原先人人都是长发不觉得有什么。待营内剪了短发后,方觉短发是多么的便利。热的时候兜头一盆水往下浇,胡乱拿毛巾一抹就完事。他还得又拆又洗又擦又晾又梳,当真是烦的想炸毛。最可恨的是,夜不收原是哨探,主要用于探听敌军动向以及周遭环境,愣是因缺人手,把他们使成了间谍。张金培抹了一把辛酸泪,却又在剥肉馅糍粑的时候转换了心情。夜不收的伙食没话说,顿顿有肉,爽! 几人吃完了糍粑,就开始沿着河考察。哪处河道窄,哪处河床低,哪段须得换船,一一记录在案。武攸的景况触目惊心。比起石竹,武攸的地形更不好。然难得的平地上,长满了荒草;河边时不时看到破败的小船,好不荒凉。张金培心里明白,当苛捐杂税、土匪骚扰、地主压榨同时袭来时,种田已无意义,大量的良田只能抛荒。缺粮又会加重别的地方的赋税,产生新一轮的抛荒。有许多武攸人逃到了石竹,住进了坚实的屯堡中,安安心心的种田。犹记得去岁冬天,有一户山民去投,怕老虎营不要,特特挑着家里仅剩的萝卜送礼。当时张金培正好在管平波跟前,顺便捞着了两块。吃的他惊叹不已,原来萝卜可以如此甘甜!一丝辛辣也无。满目萧条里,张金培暗叹一声:武攸其实是个好地方呐。 终于走到个平整的河滩处,张金培停下了脚步,打量一回,对身边的王海龙道:“这里倒是宽敞,可做补给点了。” 王海龙道:“行船两日可达,有没有补给点,倒是不甚要紧。” 另一个夜不收李雄飞不同意:“河道半截水量着实不丰,至多能用小船。不若就在此处做个接驳处。刚好换成大船。大船可用粮食压舱,万一飞水无粮,我们的人靠着自己带的粮食,便不怕挨饿了。不然难免出现劫掠百姓粮食之祸事,被罚的兵士们委屈,对百姓也不好。” 张金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石竹那截河道也窄的很呐。” 李雄飞道:“窄不怕,主要是水太浅了。” 王海龙笑道:“若用小船,一路上瞧见的破船修修补补,就能用上了。” 李雄飞又道:“不拘船大小,总归比陆运方便。你们说那三十余里的山路,如何运粮?用挑的么?” 张金培道:“三十里倒也还好,咬牙一日能走完,民夫耗不了多少粮。要紧是马上要双抢,耽误不起农时。你们瞧着吧,营长定是已经在筹粮调人了。” 作为探子,夜不收知道的秘密比旁人都多。管平波原是打算秋收过后行动,顺道抢一抢飞水县豪强的粮仓,而后如石竹一般分田修堡垒,不到过年就可安顿。哪知形式有变,不得不提前。老虎营税赋太低,去岁收拢的粮食便少。打仗是尽够的,可谁知道飞水的情形呢?再看武攸,八成得后年才有功夫照顾他们了。 踩好了点,张金培命李雄飞先回石竹报信,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探路。 信息源源不断的从前方传来,管平波的舆图也越画越细。只没有专业的测绘,想达到后世的精度是不可能的。把王洪留在盐井镇守,参谋司所有人员尽数到齐,第一次参谋会议正式召开。攻打飞水,是老虎营成立以来最大的战事。一则跨越几百里,二则对手很可能是矿工,都不是石竹小规模冲突可比。对管平波而言,压力更大。指挥百来号人,与指挥几百号人,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可这一步早晚得跨出,众人只能迎难而上。 会议开完的当日,陆观颐就带着护卫并后勤技术人员,直奔巫水源头而去。越往上游,行船越是难走。终于到了一个瀑布前,再前行不得。望向四周,瀑布左近插着旗杆,顶部绑着个红色的布条,陆观颐便知是夜不收做的记号。看来从此段起,便是陆路了。组织人下了船,尚未学会骑马的陆观颐只得上了驴,踩上了崎岖的山路。 山路非常不好走,因武攸凋敝,几乎看不出道路的模样。探路的夜不收无力砍掉草丛,便只得由陆观颐的人开道。后勤人员倒是做活的好手,手执镰刀,沿着地面快速的割断茅草,扔到了两边。然而地表留下的草根十足的坚硬,草鞋踩在上头,说不出的难受。便是用毛驴拉着小石磨滚过,效果也很是不好。直至太阳偏西,才堪堪整理出了十来里路。一行人寻到个相对平缓的坡地,又是一阵割草,才腾出了个安营的地方。 陆观颐环望四周,见不远处有一丛竹林,遂下令道:“组织一队人,砍些竹子回来,似吊脚楼一般,架在斜坡上,好放置营帐的。务必要做的结实些,后来的人便可接着使了。” 老虎营内一应竹制品都归编织队管理,队长王仲元利落的应了声是,就带着队员往山林里去。后勤不似战兵,没有火兵,倒是有专职的炊事班。他们麻利的挖了十来个坑,各堆了一层红薯,再盖好土,于周围磊上石头,点起火来。十个铸铁锅装满了清水,一刻钟后,铁锅中的水烧滚,就把锅挪至一旁,在残余的火上架铁丝网,烤起了糍粑。 老虎营的糍粑分两种,一种是净糍粑,至多混了青蒿添些香味,一点馅料都没有,但好处是易于保存,放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坏。若是冬季泡在冷水里,能保两个月。另一种是带着馅的糍粑,有红豆盐菜等素馅的,也有肉馅的。用粽叶包着,香软可口,但很容易坏。若要做军粮,须得后勤带上原料,现场制作。如今时间紧迫,哪里有功夫干这种细致的活?故此回他们带来的,皆是一个个的圆形无馅的净糍粑。 实际上便是净糍粑也不易得。它由糯米制成,而糯米的产量远低于籼米,制作过程费工费力,不图便捷,当真是宁可带着大米,埋锅造饭了。正因为如此,当糍粑的香味弥漫开来时,众人的脸上难免露出了笑意。在物资匮乏的时代,便是糍粑也算大餐了。 炊事班烤完糍粑,搁在灶台边,又烤起了兔肉条。腊兔肉的香味,刺激的众人肚子咕咕直叫。就有心急的冲远处大喊:“王队长!你们什么时候才好?” 王仲元的声音远远传来:“快了!你们饿了就先吃!” 稽查队的杨欣对催促的人喝骂道:“饿不死你们!还没到吃饭的点,喊什么喊?便是他们下来了,红薯也没熟。你吃个糍粑能管饱?” 那人见杨欣开口,讪讪的走到一旁,不敢说话了。老虎营没开好头,妹子从来比汉子凶,不想死的话顶好少招惹。 陆观颐也严肃的道:“我们都是一体,休只想着自己。倘或你们觉得饿了,有空的人不妨帮他们去搬搬竹子。我们后勤喊的口号乃分工协作,从来不说只有分工没有协作的。天色不早,重新分一下组,提高效率,今早扎营吧。” 杨欣就开始清点人数,再次分流。又过了半个时辰,竹竿才全部拖至营地。排队洗手毕,兵士们按组围着灶台坐了,每个人分得了一个糍粑一块肉并两个红薯。王仲元捏着差不多大小的红薯,笑道:“我们陆镇抚当真是绝了。谁会把红薯按大小分了等级,到了吃的时候用个来计算?” 砖窑队长孙定兴笑道:“不好么?省的你的大了,我的小了,吵吵嚷嚷的,非得把稽查队累死不可。” 王仲元道:“大小还是有点差别,不过这点子,不好意思计较罢了。” 几十号人有说有笑的吃完饭,正好开水放凉了,又排队往水壶里灌水。而后齐心协力的架竹台,挂帐子。夏风清凉,帐子屏蔽了蚊子的袭击,后勤人员舒服的躺在竹台上,陷入了梦乡。 五日后,管平波接到了陆观颐传回来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陆路已打通,中转粮仓业已修好,老虎营可出发了!” 管平波放下信件,吩咐左右:“传令下去,集合!我们向飞水进发!” 第103章 行船&巷战&反抗 第11章 行船 云寨城外, 马蹄溪边,老虎营的旌旗招展。战兵们背着行军包,整整齐齐的站在各个空地处, 互相看彼此装备是否齐全。接手了陆观颐工作的雪雁仔细着做着最后一次检查, 务必保证没有遗漏。李玉娇则穿梭在阵型中, 宣讲着军纪与注意事项。 此回由王洪与潘志文分别带领一个旗队留守盐井与百户所, 不能跟随管平波外出杀敌,心中多少有些不爽快。却也知道石竹不能丢,只得服从命令。王洪在盐井不便出来,潘志文倒是方便, 前来送行。 韦高义所率领的四个旗队为中军, 昂首挺胸的立在管平波身边, 把潘志文看的牙根直痒痒。上前朝他胸口捶了一记,话到嘴边, 又变成了叮嘱:“路上小心。” 韦高义笑道:“放心吧。家里就交给你了!” 潘志文拍拍韦高义的肩, 兄弟两个彼此拥抱。忽然喇叭声响,谓之天鹅音, 四百八十人条件反射的在岸边齐声大喊:“虎!” 紧接着,大鼓咚咚咚的敲起, 红旗指向前方, 由石茂勋带领的第二局为前军, 率先排队上船。因要往巫水上游去,固皆是小船,每船载一小队。乘满一船, 船夫一点竹竿,顺水而下。紧接着第二艘船出发。待前军走完。便轮到中军。中军为主将所在之地,乃全军之灵魂,故管平波乘坐的船比旁人的略大。依旧依次上船。次后跟着的为三四局混编部队与辎重部队。全营口中皆含衔枚,整个河滩井然有序、鸦雀无声。 云寨的老百姓都探头探脑的围观着老虎营,窦宏朗亦站在二楼的檐廊下,目送着老虎营消失在视野。方才的寂静,比最初的呼喊更令人震撼。如此治军之手段,骇人听闻! 老虎营日日拉练,战前防备又紧,不到今日,窦宏朗竟是不知他们欲出门打仗。有些僵硬的扭头问张和泰:“他们能打下飞水么?” 张和泰道:“不知道,且等消息吧。” 窦宏朗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不确定的问:“要送信回巴州么?” 张和泰嗯了一声,又道:“她若吞下了飞水,便不可能再吐出来。须得巴州一同出兵,分她一半的果子才好。至少,飞水城得是我们的地盘。” 窦宏朗忙使人收拾行李,打发往巴州送信。哪知派出去的十几个精壮汉子,到水边绕了一圈,又回来了,面色古怪的回报道:“老爷,我们的船,不知被谁拆了底板,恐要修理方可使用。” 窦宏朗心里咯噔一下,不安欲浓。管平波,到底想做什么? 张和泰亦是面色难看的问道:“几日能修好?” 汉子有些为难的道:“怕得三四日功夫。” 张和泰默默算了一回日子,三四日管平波已然抵达飞水,而他们的船从石竹到巴州一千二百里水路,便是顺水而下昼夜不停,最快也要四五日。再从洞庭逆水至飞水七百里,便是急行,差不多要走七日。半个月时间,管平波会打不下飞水么?张和泰抿着嘴,看来老虎营是打定了独吞飞水的主意了。他们竟是守在跟前都遭了算计,老太爷,你儿媳妇真的太难缠了! 老虎营前半截行船顺风顺水,六十余里,一个多时辰便走完。然进入巫水,便掉了方向,得往上游走。一百多里的逆水行舟,就不那么轻巧了。饶是老虎营出发的早,中途又不停不歇,抵达武攸时,也到了半夜。早有前哨报与陆观颐知道,岸边打起了火把,引着战兵们下船。然而能休息的地方,在陆路的中段,换言之老虎营的人还得走上一个半时辰,方能到营地。 幸而战兵都是穷苦出身,只消吃饱了饭,倒无人有怨言。何况嘴里还有衔枚,便是有,也不能说。队伍如长蛇般沿着山路游走,管平波与谭元洲行在队伍中间,亦是毫无交谈。 至寅时,战兵们才终于抵达目的地。陆观颐迎上前来,立定,行了个军礼。管平波与谭元洲纷纷回礼。就听陆观颐道:“报告营长,饭食营帐已准备妥当,请指示。” 管平波道:“按队喝水吃饭,漱口毕直接入账睡觉。全程除队长发号施令、身体不适之外,任何人不许闲聊。” 陆观颐领命而去。 划了一日的船,又行了十几里山路,众人都累的够呛。狼吞虎咽的吃完后勤特特做的肉糍粑,皆蒙头大睡。营内灯火通明,驻守在营地的后勤人员与辎重队交接着清单,连夜带着请来的当地农民,把物资往资水源头挑。张金培在那处接应,辎重又上了小船。辰时末,辎重运至河滩营地,又一件件的往大船上转运。 卸完货的小船火速掉头回转,同时战兵们迎着阳光醒来。因昨日行军太长,今日便推迟了起床时间。大家伙黑甜一觉,睡的好不香甜。 后勤人员连夜煮的兔肉饭极香,管平波端着碗,风卷残云的扒完,一抹嘴,才问陆观颐:“小船尽数回码头了吗?” 陆观颐算算时辰,道:“若无意外,应该回来了。” 管平波点点头:“那我们便继续赶路。中午前抵达码头,晚间宿在河滩营地。待上了大船,昼夜不停,后日清晨便可到飞水了。” 陆观颐问:“直接从水上进攻么?” 管平波一面扣着身上的装备,一面答道:“飞水同石竹差不离,入目皆是山坡。唯有沿河处有几块平地,豪强皆聚居于此。水上是可攻打,但想占领,终究是要登陆的。” 说毕,扣好最后一根袋子,又检查了一遍行装。火镰、引火的干松树条、银块、烈酒、半斤兔肉干、水壶、绷带、简易针线盒、匕首一应俱全。这是战兵营的行装标配,加上被褥与兵器,冬季大约十斤,夏季不足八斤,在长期的负重奔跑的训练下,这点重量算是十分轻松的了。 与陆观颐道别,管平波再次踏上征途。常言道,不打无准备的仗。尽管此回乃临时起意,各处准备也十分充足。顺利的换了船,顺水而下的好处便是再无需战兵轮番撑船。大船又比小船平稳,载人也更多。只条件所限,所有人只得坐在船中,除管平波的主船外,没有能躺平的地方。但管平波还是下令,全员尽可能的闭目养神,以预备接下来的战斗。 七月初三,辰时。老虎营按时抵达飞水。飞水被资水一分为二,南岸片片农田,北岸则是高墙圈住的豪强宅邸。沿江更是修建了足足丈余高的夯土墙。谭元洲叹道:“这道墙,曾是窦家为防御而修建,今日倒成了我们的绊脚石。” 管平波却道:“无妨,夺下飞水,我们亦需城墙。传令下去,登陆!” 随着管平波一声令下,大船有序靠岸。在鼓声中,战兵营摆出了训练过无数次的阵型。看守的人惊慌失措的往内传信,不多时城内的示警声亦接二连三的响起。管平波深深吸了口气,灭豪强打的是巷战,希望鸳鸯阵型不散。定了定神,再次下令,各盾牌手摆出了防御姿势,踏着鼓点,往城门进发! 城墙上的弓箭咻咻飞来,高处占尽了便宜,不时就有老虎营的战兵中箭。惨叫声此起彼伏,韦高义等经验丰富的还好,新补入的战兵,好悬没惊出一声冷汗,拿着兵器的手都在抖。 战鼓不停,行军的步伐就不能停。辎重队推着两辆箱车,不住往前推进。至城门口,箱车上各跳下十二名工程兵,拿专用的器械,插入城门的缝隙中,而后几人配合,操作着手柄。木制包铁的城门承受不住机械的力道,咔哒一声裂开了缝隙。工程兵再接再厉,十分暴力的把城门拆成了碎块。 战兵营紧随其后,没有箱车的保护,不住的有人倒下。后面的人补上空位,继续前行。飞水无百户所,民间弓箭手奇缺,弓弩的杀伤力又不能穿过老虎营的藤甲,虽然看起来可怖,损失还在承受范围内。 行到门洞前,鼓号一变!前军迅速变阵,两小队为一组,往城中杀去! 中军则往城墙挺进,快速夺取高地,以便指挥。城墙上守卫的打手,岂能抵御正规军!不到一刻钟,就被打的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管平波登上简易的城楼,飞水景况尽收眼底。辎重队留守于船上,后军则是跟随着前军的步伐,进入了内城。百姓如惊弓之鸟,紧闭着大门,与家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老虎营却只路过巷道,直扑豪强聚居之地。 飞水豪强曾与洪让勾结,硬生生的把属于窦家的铁矿夺走。介于窦家的战斗力,他们很是费了不少功夫。长期的混战,致使他们的打手彪悍非常。与守城门的小喽啰相比,各户留守于家中的皆是好手。 狭窄的巷道里,弓弩的杀伤力放大了几倍不止。老虎营整齐的脚步由远及近,豪强的弓弩手也爬上了墙头,预备收割人命。 巷战,一触即发! ========================= 第12章 巷战 围墙不是城墙,上头无法站人,因此豪强的弓弩手集中在箭楼上。第三局第一旗队为先锋,在巷中与飞水最大富豪刘大户家的家丁迎面对上。用脚上弦的弩,力大无穷,携风呼啸而来,那铁包木的盾牌霎时被射穿,盾牌手闷哼一声,左手的手骨已是断裂! 镋把手迅速点燃火箭回击。不停射出的火箭,带着浓烈的烟雾,极大的干扰着弓弩手。第一旗队在连珠弩密布的攻击下,快速的往大门处移动。 管平波站在城墙上,目力绝佳的她盯着战场。主要的巷道里都能看到土黄色的军装艰难的向前。打仗的时候,高地确实难对付。打了两刻钟,除却第三局第一旗队,其余的都被堵在了巷道处,尽量避开强弩的袭击。此时此刻,鸳鸯阵的弊端暴露无疑,世间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的。站在高处密集的箭羽,恰恰是鸳鸯阵的死敌。尤其是鸳鸯阵若想发挥效果,必定是协作。但一个队里死上几个人,顷刻间就沦为了寻常。 管平波沉声道:“暂停进攻,令辎重队预备火箭。远程攻击他们的箭楼!” 命令层层传达,辎重队立刻准备好了大量裹满油脂的火箭,交到了后军手中。后军共六个旗队,分了两组,每至一个巷道,火箭就如雨点般射出,登时对方的箭楼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豪强都住在一处,要打击的无非是要紧的几个点。叫六个旗队的人火攻一番,他们的箭楼再呆不住人,纷纷逃离。没有了弓弩的威胁,方才被压着打的鸳鸯阵起死回生,从豪强家的几个门蜂拥而入! 家丁的长刀在阳光下耀出雪亮的光芒,飞水产铁,在武器上自然有极大的优势。方才受过弓弩攻击的鸳鸯阵,却因战友倒下而产生了豁口。旗队长们火速重新编制,将鸳鸯阵拆成了小三才阵,剩下的人再重新组队。都是同一个步调训练出来的,便是不如原来的战友默契,亦不会差到哪里去。 盾、枪、刀的配合,与家丁的长刀进入了肉搏。飞水隶属于梅州,乃梅山蛮之后裔。这一个原始的部族,直到宋朝才被真正纳入版图。其骨子里的血性一点不比石竹的山民差。同样坚韧的两方人马,谁也不肯轻易言退。然,到底是老虎营的战术占优,家丁们被逼的节节后退。战场的主动权,渐渐握在了老虎营手中。 刘大户在家中望楼上,看着园子里的情形,差点哭出声来!便是上回与窦家打斗,也不至于两个时辰就成这副模样。连滚带爬的跑下楼梯,喊上亲随,带着家眷,预备跑路。刘大户在城外有着一望无际的田野,有的是本钱卷土重来,没必要面对强敌时拼死抵抗。 老虎营一径杀进内院,丫鬟婆子惊的尖叫不止。再搜寻时,这帮地主早望风而逃。 各旗队长一声断喝:“追!” 反应慢的豪强听见了老虎营的脚步,撒丫子狂奔。逃命的时刻,女眷孩童必为拖累,一个个被舍下。忽然,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腾的窜起了火苗。正在打仗,谁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追击的追击,逃命的逃命。妇孺的哭喊回荡在巷道的角角落落,家丁护着能跑的主人家,玩命的往北面山林里飞奔。却是哪里料到鸳鸯阵就是个流氓阵,眼瞅着跑不过了,竟把那长。枪当成了标枪,一个个隔着老远,就往豪强处飞来,还大声用官话嚷道:“投降不杀!” 谁特么信你不杀!被树枝绊倒的刘大户用尽全力的爬起,继续逃命。见他逃,原本微微有些动摇的家丁,也只得跟着逃。就在此时,才升任旗队长的杨松一声长啸,十条黑背大狼狗不知从何处窜出,直扑逃兵。 刘大户吓的魂飞魄散,终于在“投降不杀”的喊声中,赌了那微乎其微的万一。他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我投降!我投降!爷爷们别杀我!” 梅山蛮的方言极其难懂,战兵们勉强分辨出个大概,果然放下了屠刀。不愿听从的便没那么好命了,管平波曾赞金竹寨训出的狼狗,对战友如春风般温暖,对敌人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这帮日日愿陪甘临做耍的耐心的狗保姆们,到了战场,就似唤醒了血脉中混杂着的属于狼的凶狠。它们用力跳起,快狠准的咬住敌人的咽喉,然后放开,扑向下一个。被吓的三魂没了七魄的大户们只得跪地求饶,而后惊奇的发现,只要跪下了,这帮奇怪的人就真的不杀。他们只会掏出麻绳把人绑好,扔在原地,继续追击。 渐渐的,活着的人开始投降。尤其是家丁们,他们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至于为主家付出生命。出来打仗的人不可能带很多麻绳,幸亏老虎营的军装有两根腰带,一根是栓裤子的,一根则是上衣的装饰。灵泛的战兵解开装饰,就地把俘虏绑了。其余的战兵有样学样,不一时,几大家子带家丁,近二百人的庞大队伍,尽数落网。双方语言不通,惊魂未定的刘大户哇啦哇啦讲了半日,石茂勋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装作没听见。令人回营拿长绳,把人串起来押回城中后,又命同样气喘吁吁的战兵原地修整。他们身上都带着烈酒和绷带,不大重的伤可先行处理,减少感染的概率。 城中老弱病残的哭声未止,更凄厉的惨叫从巷道中传来。第三局第一旗队长侯勇听了半日,心中惴惴,对二旗队长施同济道:“叫这么惨,不会有人犯纪律吧?” 二人曾被张金培坑过,难兄难弟关系比旁人更亲近些,对纪律尤其敏感。施同济不确定的道:“没人这么蠢吧?奸淫妇女可是死罪!” 侯勇道:“到底不曾有人被砍过头,有没有抱着侥幸心理的?” 施同济严肃的道:“不行,我得去瞧瞧。万一又是我们的什么同乡同族的,这辈子都不用混了!” 石竹入伍的多了,一营里碰上几个熟人实属寻常,侯勇被施同济吓住,忙不迭的对几个小队长交代了几句,循着惨叫跑去。 左近的人家,大门都被砸的七零八落,侯勇越是找不着,越是心焦。起火的宅子又闹的烟雾缭绕,把二人呛的半死。绕了一圈,只听哭喊,偏没见着人。侯勇忽然想到了什么,后背发凉的道:“莫不是撞客着了吧?” 施同济呸了一声道:“鬼最怕阳气,我们大几百的汉子再此,哪个鬼不要命了?” 侯勇忍不住吐槽:“鬼有命吗?”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惨叫。此回二人皆听的分外分明,不自觉的扭头,视线齐齐落在了起火的院落前。 侯勇大喊一声:“不好!里头有人!” 施同济冲上去一脚踹门,却是纹丝不动。再仔细看时,一把铁锁,把门锁的严严实实。来不及多想,施同济一边踹门,一边对侯勇吼:“去找辎重队要斧头!” 侯勇一个激灵,撒腿就跑。路过方才旗队所在地,往后一指,情急之下官话也忘说了,飙出一大串苗语。幸而旗队里多是苗人,呼啦啦的就往施同济处冲。 施同济踹门踹的火冒三丈!个破乡绅的门怎地这般结实!同队的一个狼筅兵猛的喝道:“让开!”就见他举起块大石头,对着门砰的砸去。门哐当一声开了。施同济拿衣服沾了水,捂着口鼻冲进了门。好悬没骂娘!怎么还有一道门!? 施同济的眼睛被烟雾熏的泪水直飚,好在此回的屋门不是院门结实,一脚踹开。却在浓烟中,看到了令他不寒而栗的一幕。 房梁上爬满了火,星星点点的火花不住下落。五个女人和四个女孩分别被绑在了两根柱子上,尤其可怖的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已被烧的半焦,另一个小女孩浑身浴火,惨叫不止! 跟进来的战兵差点都傻了,还是施同济喊道:“砍绳索!” 众人才如梦方醒,齐齐抽出匕首,割开女人们的束缚往外拖。一个女人不肯走,在战兵身上拼命的挣扎,施同济听出了方才就是她在叫嚷。她的嗓子已发哑,眼泪不住的落。施同济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到了那具小女孩的尸体,已猜着了八分。然而火势越来越猛,救活人总是优先,被熏的半死的战兵再也撑不住,强行拖着女人们,奔出了院外。一径跑到了上风口,一群人狼狈的大喘着气。几个战兵不住的咳,稚嫩的童声在响起:“娘,疼!” 然而被她呼唤的女人,已没了声息。 方才挣扎的女人疯狂的摇着才断气的人,甚至不住的扇她巴掌,企图把人打醒!可惜不独她,方才救出来的几个,都是奄奄一息,包括喊疼的小女孩。 待管平波领着军医赶到时,救出来的七个女人,已死的只剩两个了。 疯狂的女人终于停下了打人的手,伏在尸体上嚎啕大哭。 她凄厉的诅咒着:“孙梁胜!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 第13章 反抗 火灾的烟雾呛入了肺里,极容易死亡。发疯的女人,却似有极强的生命力。她身边那位还不知能否救活,她却一行咳一行骂,混不似被烟熏过的模样。 城中最怕起火,一个不小心,牵连一大片。老虎营忙抬水灭火,有怕自家跟着倒霉的百姓,奓着胆子加入了救火的队伍。 未正一刻,火被扑灭,老虎营的军医好容易抢救过来的女人,却是一头碰在了墙壁上,气绝身亡。发疯的那位跟着没了活力,双眼无神的看着墙上的绽放的血之花,陷入了沉默。 打飞水城,打的便是豪强。百姓是无所谓谁来当家做主的,安民告示贴在城内,百姓们也就安静了下来。投降的豪强大户并他们的打手皆被关在了座宅子内,等待着审讯。被他们抛下的老弱病残,被安顿在了别处。没有背负人命的女眷,一般都是放她自由。她愿投亲戚便给点盘缠,愿跟着老虎营,便随她跟着。石竹两处军营好些地主土匪家的家眷,此时的女人,逆来顺受的多,是以基本上相安无事。当然,也有个别反抗的,视情节严重与否来处罚。 管平波占了刘大户的宅子修整。登上专门用于观景的望楼,可以看到北面青翠的山脉。打下飞水县城,只算胜利了一半。比起只能抄抄家的县城,城北的矿山更为要紧。营内的战兵,有许多乃初次上战场。希望经此一役,在打矿山的时候能更冷静些。 谭元洲的亲卫张力行寻到了望楼,笔直的行了个军礼道:“报告营长,死伤已经统计出来了。谭千总请你指示。” 管平波转头问道:“伤亡情况如何?” 张力行回道:“死亡十三人,重伤七人,轻伤四十五人。” 不算很大的伤亡,管平波轻轻松了口气,嘱咐道:“叫他们照顾好重伤员,尽量保命。轻伤亦不可松懈,避免感染。” 张力行道:“伤员皆已送往军医院。千总叫问问营长,天气炎热,牺牲的战兵尸首不能放置太久,是现在烧化么?” 管平波点点头:“烧吧。记住他们的名字籍贯,别弄错了。” “是。” 打发走张力行,管平波又独自思考了良久,亲兵来请吃饭,她才下了楼。四周点起了火把,辎重队的人四处跑动,清点着几个大户的库房。按管平波定下的规矩,果真遇着有底线的地主,便只征田产,浮财皆还给他。若是没有底线的么?那就呵呵。想要政权稳固,少不得干些道貌岸然的勾当,以求民心。这一招收效甚好,道德感是能上瘾的,老虎营内的军纪,有一半是靠道德在维系。就如今日破门救人,没有长期的思想宣传,只怕他们不会那般积极。虎虎生威的正能量,没什么不好。 才端起碗,谭元洲夹了块鸡胗放到她碗里,笑道:“你爱吃的。” 管平波把鸡胗送入嘴中,大口的嚼着。她喜欢带点嚼劲的东西,觉着比寻常的肉香的多。谭元洲亦笑了笑,头一回二人对坐吃饭,然人总是得陇望蜀。看着管平波吃的香甜,盼望着一辈子都能如此才好。 昏暗的烛火下,管平波半分没发觉谭元洲的眼神柔的快化了。管平波倒也不是神经似钢筋,可谁叫谭元洲与陆观颐走的太近了呢?到如今,陆观颐有些话都只肯跟谭元洲说,谭元洲又只肯向陆观颐请教学问,二人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加之陆观颐漂亮温柔,想也知道,正常男人都不会喜欢一只母老虎,管平波当真是误会的个彻底。 谭元洲率先吃完,放下筷子道:“才进门时你不大高兴,这会子可好些了?” 管平波道:“没事,我矫情的。” 谭元洲耻笑道:“我刚带人打水战的时候,也是想着一个人都别死最好。” 管平波撇嘴,她二十年前就没这么幼稚了。 谭元洲轻笑:“吃饱了去睡吧,趁着今日的胜仗,一鼓作气,明日拿下矿山才好。” 管平波道:“矿山一日能打下么?” 谭元洲笑道:“我就讨个口彩。” 管平波:“……” 谭元洲又道:“不过我们的确得加紧,省的叫人摘了果子。” 管平波不厚道的笑:“你猜猜张和泰的人,到巴州了没?” 谭元洲道:“你不是让人给了沿途的水匪二百斤盐,叫他们拦截一下么?他们八成在水匪手里呢。你又何必,既耍手段,便耍到底。拆他船板作甚?悄没声息的做了手脚,他们行船到半途,一准漏水。到时船沉了底,他们只得困在石竹,半分消息都送不去巴州,我们也无需心急火燎了。” 管平波摇头道:“那就太不给老爷子留脸面了。” 谭元洲道:“你现在这样,就是留脸面了?” 管平波理直气壮的道:“当然了,我同老倌吵架,拆他船板怎么了?没把屋子拆了,就很给面子了好吧!” 谭元洲:“……”分明不是泼妇,为何总能演的如此像!怪道能指导宣传队演戏,合着您老是行家! 管平波笑道:“我跟老爷子,早就貌合神离。可我也不能做捅窗户纸的那个不是。弄个能糊弄的借口,省的彼此下不来台,将来才好谈合作。我才把窦宏朗打了,偏生要出门打仗,来不及赔情。拆他的船,不过是为了留他在石竹,省的夫妻离心。怎么样这理由无懈可击吧?” 谭元洲没好气的道:“谁信谁傻!” 管平波十足流氓的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正说话,突然关押豪强的方向乱将起来。管平波忙问:“什么事?谁负责看守的?” 不多时,杨松来报:“有人拿着两把大菜刀闯进了关押处,呃……我们拦住了。” 谭元洲皱眉道:“什么情况?” 杨松挠挠头道:“是个女人,就是我们下半晌救了的那位。梅州话真是太难懂了,那女人一直叫骂,好似得了失心疯一般,我们却是半点听不懂,不知道她骂些什么。” 谭元洲只得起身道:“我能听懂一点飞水话,我去瞧瞧。” 管平波无奈的放下碗,跟着一齐出了门。 在关押处的院前,抄着两把菜刀的女人,被两个战兵抱住,却是不住的挣扎。菜刀被夺走的那一刹那,更是点燃了炸药桶,那女人整个人都狂化了。野兽般的嘶吼在院中回荡,谭元洲凝神听了半晌,略有些犹豫的道:“她好像在说里面有她的仇人。” 管平波便道:“那你去问问她。激动成这样,只怕是不共戴天之仇。保不齐就是绑着她,致使她痛失孩子的人。” 谭元洲走到近前,用极慢的语速道:“你的仇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女人的嗓子已嘶哑的不像话,咬牙切齿的道:“你让我进去,我要亲手杀了那畜牲!” 谭元洲试探着问:“是今日绑你全家的人么?” 恨意从喉咙中溢出,女人扯着快发不出声音的嗓子道:“是!你们别拦着我,我要手刃仇人!我要砍断他的手脚!放一把火,让他去阎王殿给我女儿赔罪!” 谭元洲自是知道今日被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的小女孩。才七八岁的年纪,害人的是该千刀万剐。遂对女人道:“你站到门口,指认了他,过几日公审,我们砍他的头。” “我不!”女人赤红着双眼,“我要亲手剁了他!剁了他全家,让他断子绝孙!” 谭元洲安抚道:“我们老虎营,是不许动私刑的。” “我管你什么老虎营豹子营,我们家务事,不用你管!” 谭元洲顿住:“家务事?” 女人一把推开抱住她的战兵,趁众人不防,炮弹似的冲进了屋内。谭元洲恨不能给自己一下,有管平波在前,他居然还敢小瞧女人!忙跟了进屋,那女人竟是当众解起衣带来。只见她裤子落在了地上,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大腿。众人呆滞间,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就落入了她的手中。腰带缠绕在男孩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旁边一个男人大喊:“你疯了!那是你亲儿子!” 男孩被勒的直翻白眼,女人手上劲道不停,她张狂的大笑:“三纲五常是吧?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当日生的他,我今日就收回这条命!断你孙家的根!” 谭元洲被这对话震惊了,低声对管平波大致翻译了一下,末了就问:“好似狗咬狗?救不救?” 管平波白了谭元洲一眼,吩咐左右道:“稚子无辜,你们愣着作甚?” 众人才醒过神,七手八脚的去救人。那女人被人扯住,知道大势已去,飞起一脚直踹在男孩肚子上,恨声道:“帮着亲爹绑妹子的畜牲!我没有你这种畜牲儿子,今日我们母子恩断义绝!” 而后回头看向丈夫,一字一句的道:“孙梁胜,你死定了!” 那名唤孙梁胜的恐惧的连连退了好几步,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女人的目光,扫过孙家的男丁们,阴冷的道:“我会好好的给阎王烧几刀纸,要你们来生都投做女人,一个个守寡五十年,尝尝贞洁牌坊的滋味!” “娘……”方才险些被勒死的男孩带着哭腔喊道。 女人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反而直视着谭元洲道:“你什么时候杀他们?” 谭元洲问:“他们是看我们打进来,怕你们失贞,才绑着你们,再放了一把火,锁了两道门逃走的么?” “是。” 谭元洲问道:“这么个禽兽法,是读书人吧?” 女人面带嘲讽的道:“可不是,祖上是举人老爷家呢!” 谭元洲点头道:“很好,先阉后杀吧。” 孙家男丁听得此话,皆魂飞魄散,一个个夹紧了裤。裆,泣涕横流的求饶。 女人怔了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大笑,指着谭元洲道:“你是条汉子!从此我就跟着你了!” 谭元洲登时头皮都炸了,妈的我心上人在旁边呐!跟你妹啊!忙退至管平波身后,道:“这才是我们营长。” 女人又望向管平波,难以置信的道:“你是女的?” 管平波吃力的听明白女人的话,心中对她充满怜悯,又充满敬意。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却在听到名字的一瞬间,眼泪唰的落下。 因为那个女人说:“名字?我没有正经的名字。你就同他们一样,叫我张四妹吧!” 第104章 糖衣&内耗 第14章 糖衣 管平波不自觉的摸上自己的短发, 老虎营标志性的短发,由那个有着黑亮大辫子的张四妹而起。谭元洲拍拍管平波的肩,无言的安慰。 管平波略略平复了下情绪, 用西南官话慢慢道:“我们老虎营不许用私刑, 你若识字可以自己写状纸, 不识字可以口述画押。”末了, 补充一句,“若你觉着私刑是对的,那他们绑着你要烧死你,也就没有错了。” 张四妹张了张嘴, 想了好一会儿, 才明白管平波的话, 不情不愿的沉默了。 管平波向前两步,从口袋里拿出帕子, 细细替张四妹擦着脸:“不用同必死的人计较, 随我来,我让军医瞧瞧你。” 谭元洲低声用巴州话在管平波耳边道:“提醒她穿一下裤子。一营里的老光棍, 刺激太大了!”说毕,带着人退出了房间。 管平波捡起落在地上的腰带, 递回给张四妹。张四妹整理好衣裳, 乖顺的跟着管平波走了。此回跟随出战的军医以侯世雄为首, 这货二归二,医术倒还不错。从药箱里寻出三枚专治咽喉肿痛、目赤牙痛的清宁丸。用温水化开送服后,管平波又唤来李玉娇, 令她带张四妹去梳洗休息。 张四妹体力严重透支,无力的躺在床上。她泼归泼,力气却不大。否则也不会叫丈夫轻易绑住。身体疲倦到了极致,却是想起在眼前活生生被烧死的女儿,怎生都睡不着。张四妹眼中蓄满泪,那般大火,烧透了女儿的肌肤,烧断了手上的牛筋,终究是残留了一根缠在脚踝上,连最后的时光,扑到她怀里寻求一点点安慰都不行。到底多没人性,才想让一家子女眷绝无生还?她宁愿羞辱的死在别的男人的床上,也不愿被夫婿儿子亲手推入火中。亲人的虐杀,比陌生人痛太多了。 张四妹呜呜哭着,女儿死前的惨状在脑海中盘桓。好孩子,愿你来生,再别投生做女人。 哭着睡着的张四妹,被一片竹哨声惊醒。翻身而起,在一片嘈杂声中,摸黑穿好衣裳。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她心里难免有些害怕。糟杂声渐渐变小,取而代之的是几十上百人的脚步声。忽然哱罗一声,又一声,她好似耳聋一般,再听不见任何动静。悄悄的把窗户拉出了一条缝,在看清院中情况时,不由猛的推开窗户,瞪着楼下场院中的人。 院中点满了火把,昨日那位身着黑色短打的女人登上了高台。她的声线洪亮且沉稳,用官话一字一句的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地主多可恶,列位都是体验过的。可你们没见过矿工,就永远不知道豪强到底坏到什么地步。此时此刻,我们即将向铁矿进发。矿工力大且团结,比家丁打手难缠数倍。然而你们亦需记住,他们也不过受人驱使,但有投降,绝不能杀俘!我们是王者之师,我们为解救百姓而来,我们要创造太平盛世,我们要流传青史!待到我们老了时,可拍着孙子的脑袋骂:小兔崽子,没有你爷爷我,你过不上这等顿顿有肉的日子!” 底下一阵哄笑。 管平波也笑了,却在笑过后,立定,行礼:“诸位共勉之!” 众战兵唰的回礼,口中大喝:“虎!” “出发!” 砰的鼓槌一声,中军黄旗与老虎旗并举,前军红旗指向前方。 “齐——步——走!” 方阵内的战兵们齐齐踏起了脚步,一列一列的人整齐划一的踩着鼓点,跟随着旗帜向前。张四妹的目光,追随者战兵动向。她从二楼爬到了阁楼,再翻上了屋顶。鼓声远去,在队列走上了山道时,方才停止。晨风吹乱了张四妹的头发,口中喃喃:“这便是髡发异服的外族人么?” 火把的光亮,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良久,张四妹又暗自问自己:“那我能不能……剪了头发去做外族人?” 巳时三刻,管平波在青翠的丛林边界,看到了灰白的矿山、以及耸立的防御工事。墙体上密布着箭楼与弓弩专用的洞口。管平波眯了眯眼:“墙体后有人,看来昨日他们接到信了。” 谭元洲一面调整着手上的腕带,一面活动着脚踝道:“我原是前锋,昨日不过是想让石茂勋锻炼一下。铁矿处光是矿工就近千人,我们以少打多,不得不慎。营长请注意流矢,我去前头了。” 管平波看了看地形,道:“不忙,先架攻城塔!” 谭元洲点点头,传令下去,辎重部队立刻打开装零件的藤箱,配合默契的组装起攻城塔来。古时攻城无非几种方式,或是依靠火枪火炮,或是挖地道,或是取城门,若这些条件都没有,便只能修建攻城塔,搭配云梯强攻了。 不一时,两个攻城塔架设完毕,弓弩手登上攻城塔,用连珠弩连续发射箭羽掩护前军。忽见火光一闪,墙体上的洞口中,竟是喷出铅子来! 管平波心里咯噔一下,是火绳枪! 前军步伐一滞,进攻的鼓声却不停,只得硬着头皮前行,因为在战场上,后退者死!铅是很柔软的金属,高温铅弹打进体内就变形。此时的医疗条件,便是不曾伤到要害,也极容易造成死亡。比铅弹更可怖的是未知的恐惧。老虎营内,超过半数的人,从未见识过火绳枪,便只听到那巨响、看到那硝烟,就已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管平波暗骂一声娘,几个土地主居然烧的起火绳枪,别告诉她飞水不独有煤铁,还产硝与琉。骂完又想起,华夏炼钢的技术难题便有脱硫工艺,硫铁伴生矿真不稀奇!然再好的东西,也得打下来再说! 谭元洲却是见识过火绳枪的,在火绳枪暂停的间歇大喝道:“放慢速度,诱使他们放干净铅子再进攻!” 鼓声陡然变缓,管平波在后方下令:“弓箭手准备火箭,打击箭楼!” 老虎营的前锋缓缓逼近,城墙上的守卫连放了三轮,都没打到什么人。火绳枪因弹头和枪管间存在较大空隙导致弹道不稳,在膛线发明以前,准头都是浮云。当日管平波一枪射中李德元,非因她的枪有多好,而是因为离的太近。因此,唯有大密度打击才有效。但山清水秀之地出来的战兵们,很受不住硝烟呛鼻的气味,战场内喷嚏不绝。 站在墙头的一个家丁,在烟雾缭绕中看到了谭元洲,跳脚大骂:“是窦家人!他们换了衣裳来的,大家别上当!” 城墙上的守卫与窦家打了好几回拉锯战,可谓是血海深仇!谭元洲勾起一抹冷笑,豪强家的走狗,不过是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打手。便是装模作样的守城,也仅仅是占据了打架的有利地形,而不是战争。 果然,不一会儿,城墙上的火绳枪弹尽粮绝。老虎营的鼓声变换,挺进速度加快了一倍不止!顷刻间就抵达了城门。守城的在墙上大嚷:“叫他们出来打!不然就断他们的粮!” 就在老虎营的开门器械准备动作时,城门突然大开,从内杀出了好几百手执梨花枪的精壮汉子。他们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双方对峙一瞬,那边大喝一声道:“杀!” 谭元洲喝道:“是矿工!别乱阵型!” 话音未落,短兵相接! 卜一交手,石茂勋就觉出了矿工之难缠。老虎营最擅长的乃长短兵器、进攻防守相配合。然矿工们虽无盾牌,却在嘹亮的号子声中,互为犄角。飞水产铁,矿工又力大无穷,他们手执的梨花枪皆为铁质,刀砍不断。当然,老虎营这边亦非善茬,双方打的热火朝天,僵持不下。 太阳西斜,两边都打的没了力气。几百人的械斗不似大型战役可轮番上阵,战兵与矿工皆是不停不歇的死扛。至此时,累的手都抬不起来。管平波果断鸣金收兵,撤回了青山绿树之中。 战兵们一个个浑身湿透,抱着水壶,不停的灌水。平素里体力好的,还能翻出兔肉干一顿大嚼;体力差些的根本连饭都不想吃,横七竖八的倒在泥地里,呼呼大睡。 矿工们也是累的够呛,老虎营的威胁近在眼前,今晚的伙食里,加了些许肉汤。带着肉香的饱腹感让人迷醉,矿工们恨不能日日打仗都好。 黑甜一觉,老虎营的战兵们按时起床。火兵用布口袋兜着肉糍粑一一分发。战兵们一口咬下,兴奋的大喊:“是猪油渣口味的!比兔子好吃!” “可不是!兔子没肥肉,吃起来不爽快!” 狼吞虎咽的吃完,战兵们莫名其妙的看着辎重队推着做饭的小车,往前开去。就在此时,哱罗敲响。火速集合。 歇了一晚的双方摩拳擦掌,都想着今日把对方一举歼灭。站在城墙上的管事与家丁们都冷笑:“叫窦家人再尝尝吃饱了的矿工是何等手段!” 哪知城门打开,矿工冲出的一刹那,老虎营那头密闭的锅盖齐齐掀开,猛火下,炖肉的香味借着风飘满了战场。 老虎营日日有肉,还不那么馋,矿工那头喉咙滚动,直咽口水。 城墙上的管事心中大喜,喊道:“打死他们!炖肉就是你们的了!” 矿工胃中登时燃起火焰,拔腿就往老虎营冲来。 说时迟那时快,管平波一个手势,几十个油桐叶包着的物事从攻城塔上飞向矿工。 矿工本能的一挡,油桐叶炸开,油渣似天女散花一般落了矿工满身。 机灵的矿工忙喊道:“别打!别打!是油渣!!!” 众矿工醒过神来,纷纷抢起了桐叶包。韦高义看着敌方混乱的情景,抽抽嘴角,扭头问管平波:“我们这时候杀么?” “杀个屁!”管平波高声道,“谭元洲,喊话!” 谭元洲抄起个铜喇叭,用很不标准的飞水话喊道:“矿工兄弟们!投降有肉吃!投降有肉吃!不要做无谓的抵抗!跟着老虎营,每天二两肉!” 为了糍粑,差点人脑打成了狗脑子的矿工们齐齐一滞,石茂勋灵机一动,摸出个糍粑扔了过去,大喊道:“看,我们的早饭!” 糍粑划出了个优美的弧度,落在了矿工的正中。有个矿工弯腰捡起,拆开粽叶,放嘴里咬了一大口。浓郁的猪油从糍粑中飙出,溅了他一脸! 矿工们都傻了!管平波猛的掀开蒸笼,那粽叶包的肉糍粑堆成了小山。谭元洲笑的露出一口白牙,接着喊道:“来来来,投降啦,一人有个猪油渣糍粑啦!” 矿工哄的炸了,丢了梨花枪,撒腿往老虎营这边跑。 管平波大喝一声:“前军攻城门!” 前军四个旗队,与矿工们擦肩而过,直奔矿山内部而去! 不到两刻钟,石茂勋带领的第三局的人就牵出了一大串垂头丧气的家丁管事并豪强旁支。管平波则在笑眯眯的招呼着矿工:“老乡,别客气,吃,尽管吃!回头我们一起喝酒!还有戏班子演戏呢!” 在旁边看了全程的韦高义:“……”妈的回去就往死里操那帮战兵,他要是这么吃的败仗,还他妈不如死了算了!靠! =============================== 第15章 内耗 窦宏朗展开半夜飞进来的信纸,眼前一阵发晕。他派回巴州报信的匡忠义等人,才出石竹地界不久,就落到了谭城的土匪手中。这支土匪窦宏朗却也听过,纵横沅水上游,最是蛮不讲理,江湖人称李霸霸的便是了。有这帮祖宗横在江上,管平波头一回往巴州求援,都是趁着年初一溜走的。他们数次来往石竹,从不敢低于一百人,就是怕土匪袭击。原想着十几个汉子开的快船,他们未必理论,不曾想还是被绑做了人质。 一个二十两的赎金,正踩在窦家的底线上。不过是些打手,太高了窦家才懒得赎,太低了则土匪觉着亏。十个人二百两,不大不小,梗的窦宏朗直胃疼。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道:“我们一起回巴州!” 张和泰道:“不等奶奶的捷报么?” 窦宏朗看了张和泰一眼,道:“我比你了解她!”说毕,径直吩咐人清点库存,与老虎营留守的潘志文打了声招呼,带着剩余的随从,顺道赎出匡忠义等人,连夜赶回了巴州。 七月十一日,听着窦宏朗述说完石竹动向的窦向东砰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半晌心绪难平。管平波不肯让窦宏朗碰触不稀奇,管平波攻打飞水不稀奇,然而两件事一齐干了,那便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管平波借着窦家做跳板,鲤鱼跃龙门,然窦家却是暂无法与她大动干戈。石竹,是管平波独自打下的;飞水,是窦家守不住丢了的。她没碰雁州,更没异想天开的北进。她在那密布的山林里,占山为王。想去收拾她,代价太大;放任自流,又养虎为患!此情此景,窦向东当真是如鲠在喉! 顺了半日气,窦向东问张和泰:“老虎营的兵力几何?” 张和泰道:“算上后勤,已是上千人的规模。” “战斗力呢?” 张和泰沉吟片刻,才道:“在石竹所向披靡,若要知具体,且看她能否打下飞水,如何打的、花了几日、伤亡多寡,方好下定论。” 窦向东不耐烦的挥退窦宏朗,待威风堂只下张和泰几个心腹时,他又问:“你有没有打探过,她与老二生分的理由?” 张和泰道:“有些小道消息,不知做不做得准。” “说!” 张和泰低声道:“是紫鹃处传出来的话,道是奶奶生小小姐的时候受了惊吓,不肯再生孩子,故不肯同二老爷亲近。” 窦向东十分不满的道:“这等妇人见识,就不要拿出来说嘴。” 张和泰苦笑:“旁的真没了。我觉着,她是不服二老爷的。若想拉拢,还得老太爷亲自与她谈才行。” 窦向东冷笑:“她肯回巴州来谈么?” 张和泰无法回答。 窦向东心中怒意上涌:“我原当她是狼狗,不曾想竟是一条狼装作的狗!”急急灌了两盅茶,窦向东强行镇定道,“派人,去飞水探听情况!去信通知雁州,务必加强防备!” “是!” 窦宏朗提前回家,练竹又惊又喜!夫妻二人拉着手,练竹眼里满是眷恋。窦宏朗抽出手,摸摸练竹的脸,沉默。亲自跑回来报信,相当于在窦向东跟前自断了前程。但若要管平波得势,他更难有好下场。最后一次试探,他知道,管平波对他半点情谊都无。她往日在窦家时,与肖金桃、练竹的投契,又有几分真心?窦宏朗又一次陷入了茫然。前路漫漫,他该如何选?他还能如何选? 残阳似血。邵晖云在兵部督官江涛的催促下,弃舟登岸。从接到剿匪旨意的那一日起,邵晖云就憋的满肚子火。本朝规制,粮草归兵部调配。原不该邵晖云操心,却是左也不给,右也不给。几万人的军队,竟是连粮草都供应不足,擎等着哗变么?圣上旨意乃三个月内夺回江城,哪知粮草就吵了半个月。盔甲、兵器、战马、医药、兵源,又拖拖拉拉。休说年轻如邵晖云,便是他那猛将亲爹邵永元在此,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令将兵们安营扎寨,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王海山又冒了出来。邵晖云忙陪笑道:“公公怎地亲自来了?有甚事,使人叫下官去吩咐一声便是。” 王海山踮起脚,眺望了下远处的江城城门,问道:“邵将军有把握么?” 邵晖云答道:“下官定竭尽全力。”、王海山似笑非笑的看着邵晖云:“怎么?口头闲谈,将军都不敢下军令状么?” 邵晖云脑子飞快运转,想着如何回答才不落人话柄。就在此时,兵部的督官江涛跑来道:“我才派了人去探了一回,贼人们不知有甚喜事,全凑在一处喝酒。我们赶紧打,打他个措手不及!” 邵晖云登时呆住,将兵们连饭都没吃呐!哪有差饿兵的道理。 此言却对了王海山的心思,他连声叫好:“不错!圣上原只给了我们三个月,如今已是晚了,正要速战速决方好。” 江涛一脸谄媚的对王海山道:“公公所言极是。” 邵晖云还能说什么?明面上他才是一君主将,可太监文官哪个不比他说话响?只得把安营的将兵聚集起来,预备攻打。各级将领骂声震天,邵晖云一级一级的安抚。众人也知做主的不是他,倒不很为难。邵晖云又忙道:“来不及做饭了,赶紧着,要兵士们快咬两口光饼充饥!” 听得此话,将兵们好悬没落下泪来。邵晖云还是怜惜将兵的,只文官太监太可恶。 本来就粮草不足,兵士们一日只能捞着一顿半饱的饭,肚子早饿的直叫唤。后勤手忙脚乱的分发着光饼,却是比朝廷规定的小了两圈。三两口下了肚,半数没吃饱,还有一半更是觉着好似什么都没吃。匆匆忙忙的灌水哄肚子。好半日了都列不齐队伍。 哱罗不停的敲,接连十几遍,骑兵才勉勉强强都站到了战马跟前。再看朝廷的马,瘦的烤肉都嫌柴。战马身上原都驮着重物,此刻才将将卸下。整个军营,一副人困马乏的模样。 本朝制度,素来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邵晖云嘴里喊过无数遍,休拿战马当骡马,便是非要驼物资,决不可超过三十斤。可这群世袭的兵爷,哪个肯听他的话?一群恨不能当场打哈欠的骑兵,软绵绵的上了马。邵晖云深吸一口气,还未说话,王海山就在前大嚷道:“不好!贼人的夜不收瞧见我们了!” 邵晖云在心中一口气问候了王海山的十八代祖宗。几万人的调度,赵猛又没眼瞎!怕是他们才进江城的水域,便已知晓。你还真指着奇袭?少听点评书好吗! 战鼓敲响,军营内霎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骂。 “张三你给我快点!鼓都敲了,你在后头修仙呐!” “李四,你的长。枪呢?” “我没有长。枪!就没发给我!” “你大爷的!没有你不早说!” “我说了,你没给我!” “别吵了!打仗呢!” “打你娘啊,我的盔甲都是坏的!” 又有:“王麻子,你往哪走呢?向前!向前!你分的清前后左右吗?” “百户,我草鞋断了,你们等我一下!” 一团乱! 邵晖云骑在马上,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想自己八成是得死在江城了。幸而家中兄弟颇多,邵家不至于绝后。 闹哄哄的走了二里地,墙内的箭羽铺天盖地的袭来。 邵晖云大喝一声:“擂鼓!列阵!” 王海山在后头跳脚:“怎么就有箭了呢?莫不是中了埋伏吧?” 前军面对密布的箭羽,死活不敢前进。身处战场,不能有半分犹豫!邵晖云阴沉着脸道:“督战官何在!?” 督战官从来在后头,听得邵晖云之令,麻溜的砍了几个想临阵脱逃之人。众人到底是当兵的,多少知道战场规矩。往前是死,往后亦是死。算算还是往前划得来。可想归想,怕依然是怕的。磨磨蹭蹭的走,待到敌军射程内,叛军又一轮射击,惨叫连成一片,只把后头的将兵吓的屁滚尿流。 赵猛在箭楼里看的哈哈大笑,笑完,冷酷的下令:“出城迎敌,活捉他们的战马!” 邵晖云眼睁睁的看着护城河上的吊桥放下,赶紧重新整合队伍。又一轮弓箭,朝廷军忙不迭的躲避。趁着这短暂的空档,叛军手持长矛,杀声震天的狂奔过来。 朝廷军还不曾排好阵!顷刻间被叛军直接分割成了两半。而后叛军点燃了铁桶里的炮仗,拖着铁桶,围着骑兵绕圈。马的耳朵最是娇弱,哪里受的住此等巨响,皆飞起前蹄,欲往别处逃离。朝廷不把将兵当人看,将兵更不把战马放在心上。骑兵与战马之间,哪里有甚情谊?混乱中,叛军的一枪一个,把马上的骑兵杀的血流成河。 步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又无训练,又无粮草,被膀大腰圆的叛军打的鬼哭狼嚎。 王海山再也绷不住,撕心裂肺的喊:“撤!撤!撤!” 鸣金声骤然响起! “不是我下的令!”邵晖云眼前一黑,就见朝廷军瞬间崩溃,被叛军单方面的屠杀! 唯有中军的骑兵是邵家旧部,旗鼓已全不听他指挥。邵晖云只得在战场上用最原始的手段,扯着嗓子一顿嚷,而后身先士卒的带着骑兵冲击叛军的追兵。 三岁始学艺,邵晖云手上功夫了得。伏在马背上,抽出苗刀,一步一杀!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此悍将,硬生生的截断了叛军的追击,为朝廷军赢得了逃命的机会!然而邵晖云不敢去看朝廷将兵景况,因为他不知混乱中,有多少人会死于自己人的踩踏。 攻城守城皆是打持久战,动辄僵持三五个月。叛军得了战马,见好就收。邵晖云气喘吁吁的看着叛军有序的撤离,知道此回他们已必败无疑。 才出师便败的如此惨烈,王海山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错;江涛则是读书人,一手好字、满腹文章。二人分头写折子,不约而同的把责任推卸道了邵晖云身上。 邵晖云亦非寒门出身,武将虽不如文官得势,但邵家几代经营,关系密布朝堂。要出战的是王海山,要撤兵的还是王海山。指挥不动的他,何等的憋屈?邵晖云强压着怒火,一封封的信件皆被他揉成了团子,丢入了火盆中。 末了,终是只写了一句话:“太子殿下救我!” 第105章 公审&奇风&窥探 第16章 公审 一艘乌篷船悄悄靠近了飞水城。飞水县城逢一六为集, 今日正是赶集的日子。江上来往的乌篷船不少,马蜂带着四五个人,驾着船混在其中, 很不起眼的模样。 带上草帽, 不动声色的混进了县城, 一片繁华祥和景象。马蜂忍不住退出城门, 抬头看了看城楼上的飞水二字,才确认自己没走错地方。马蜂压了压头上的草帽,心里不住犯嘀咕,不是说管老虎要打飞水么?怎地什么动静都没有, 敢是迷路了?还是张和泰上当了? 恍神间, 不小心撞到了个行人, 那人立刻跳脚骂道:“你要死咧?眼瞎了啊!” 马蜂笑着陪了个不是,那人不依不饶的骂了好几句, 方才罢休。马蜂暗自翻个白眼, 暗骂梅山蛮都是疯子! 在苍梧郡的地界上,梅州可谓独树一帜。不单风俗迥异, 连语言都与别处全然不同。且他们音调极高,便是寻常说话也似吵架。同样是三五个人在路边闲谈, 愣是能比旁的地方的人声音大了好几倍。数不尽的奇风异俗就更别提了。马蜂实不喜此地, 却是之前在飞水铁矿做过管事, 说的好一口飞水话,才被窦向东派出来打探消息。哪知到了飞水,风平浪静, 且赶集人数比原先还多,心中着实纳闷不已。 又走了一段,人流越来越密。马蜂寻了个看起来和气点的人,点头哈腰的道:“这位哥哥,我是乡下来赶集的,问哥哥一声,今日人怎地这般多?” 那人嗳了一声,道:“你不知道今日有戏看吗?” 马蜂道:“哎哟!那我行大运了,可是梁州的戏班子?” 彼时在左近,梁州戏曲最是有名,故马蜂有此一问。那人却道:“甚梁州戏,是什么公审大会!”那人说完陌生的词,兴奋的手舞足蹈,“你在乡下不知道!地主都被抓起来了!要游街!要砍头!好大的热闹!戏班子比不了!” 马蜂奇道:“什么抓地主?哪个地主?” 那人正要说话,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路人奔走相告:“来了来了!是孙举人家的打头!” 就有人幸灾乐祸的道:“准备好石子没?” 周围人纷纷讪笑,不肯答言。一人撇嘴骂道:“孬种!” 围观群众吵吵嚷嚷间,几辆牛车拉着囚笼缓缓而来。马蜂正是来探听消息的,挣命的往前挤。他下盘极稳,百姓皆不是他的对手,硬挤出了一条道,却被一排麻绳挡住。忽听一人大喊道:“别挤!别挤!不许过线!” 是官话!马蜂顺着声音望去,沿街笔直站了一排短发短打的汉子。再看远处,一抹艳红随风而起,白色虎头映入眼帘。马蜂脑子嗡了一下,老虎营! 怎么可能!马蜂飞快观察着周遭环境。红旗飘扬,张和泰描述过的特征一一对上。默默计算了一回时日,管平波六月底才从石竹出发,难道她竟只用了半个月,就打下了飞水城么?更令马蜂惊惧的是,他在赶车的队伍里,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铁矿的矿工!他们也剪了头发,穿着老虎营的衣裳,抬头挺胸在前开道。马蜂难以置信的盯着矿工从眼前走过,他们打了几个月没打下来的矿山,管平波不到半个月就打完了!?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闪神的马蜂被人群推的一个踉跄,醒过神来,顺着人流,往观音庙的戏台子走去。靠近戏台,一道道的木栅栏阻断了行人的去路。围观群众被强行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马蜂好容易挤到前头,想再靠近,却被人拦住:“这一段限流了,你就在此处看吧。横竖戏台子够高,什么都看的见。” 就有人起哄道:“听不见怎办?” 维持秩序的战兵听不懂飞水话,权当没听见。闹哄哄了许久,围观群众占满了整个坪,连左近的瓦背上都站上了人,方才的囚车才慢吞吞的沿着规划出来的道路开到了戏台下方。 游街的时候,打头的是孙家,审判的时候他家倒排在了最末。头一个被押上戏台的,正是本地最大的地主,亦是把控矿山的豪强刘大户。仇富实乃常态,原先就对刘家羡慕嫉妒恨的,此刻见他狼狈,怪叫不止。也有读书人混在其间,甩着袖子大骂人心不古,分明是一群髡发异服的妖孽杀了进来,你们怎地还叫起好来! 老百姓哪管那么许多,管平波两日荡平飞水,对百姓秋毫无犯。紧接着就是张贴告示,为民伸冤。半月下来,与百姓接触颇多。本地百姓早知道老虎营剪头发乃是图省事,还是他们华夏,并非异族。只不过飞水与石竹全然不同,石竹半羁縻,飞水却因地理位置,被朝廷盯的死紧。数代征战,于宋朝彻底把山民打服。接着行政区域几次分割、转移。历经几百年,彻底汉化。此处矿产丰富,有铁、煤、银、硫、芒硝等,还有资水、湘水两江交错。物产与水运共存,比石竹略微富庶。自然而然的,便有了百工、亦集齐了士农工商。而不似石竹那般,不独没有士,连正经的大商户都没有。 因此,这几日飞水居民,正在因老虎营的短发吵的不可开交。也有觉得省事的,也有觉得不孝的,更有觉得不守规矩该打死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不妨碍他们汇聚一起看热闹。或许,爱凑热闹的毛病,古今中外,除却特别的几个国家,都概莫能外吧。 咣咣咣的一阵锣响,群众渐渐安静下来,都惦起脚、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不一时,刘大户一家子男丁皆被反绑着双手,跪在了台上。就有一个妇人,哭哭啼啼的上了台,诉说着刘大户如何放债,逼的她家破人亡,只得改嫁,日日遭丈夫打骂。 谭元洲与管平波蹲在左近的屋顶上,抽抽嘴角道:“现在的丈夫打骂,同刘大户没关系吧?” 管平波正抱着一碟子鸡爪,边啃边看,听到谭元洲点评,放下鸡爪道:“要挑起百姓的情绪,须得先由一个浅显的故事做开端。倘或一上来,就复杂无比,百姓听不懂就散了。有了浅显的故事开头,再慢慢加重口味。从放债,到夺田,到令人家族尽亡,层层推进,高潮迭起,百姓才会看的津津有味,记得清清楚楚。慢慢的,地主的丑恶才会广为流传。这便是舆论战了。” 谭元洲道:“果真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管平波笑着踢了谭元洲一脚道:“你满脑子都是打仗打仗,别的就一点心思都不动了不成?” 谭元洲从管平波的碟子里抢了个鸡爪,叼在嘴里道:“出门前才上的课,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甚都会,怎衬的出营长你的威严?” 管平波道:“去你的!你越厉害,我才越威严好吗!带一群歪瓜裂枣的老大,必须只是地痞流氓啊!” 卷宗二人早审过无数回,飞水话还听不懂。难得休闲,索性懒的再看戏,就在屋顶上,你一言我一语的斗起嘴来。 考虑到飞水人多,公审便不能太长,省的出事故。因土豪劣绅干的事都差不多,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被公审。此回游街的不少,真上戏台子的就只有三户人家做做代表。 在制度的驱使下,很难有地主坚守底线。放贷、兼并、争夺女人,成了土豪劣绅的日常。那官绅勾结的嘴脸、那跪求而不得的土地、那令人胆寒的利钱、那饥肠辘辘的痛苦、与那看不到尽头的劳作交织在一起,形成绝望的网,死死罩住了百姓的一切。每一个受害人泣涕横流的故事,都扎进了人的心里。有人开始骂,有人开始哭。恶毒的诅咒此起彼伏。借着公审,所有觉得委屈的人,肆意宣泄着。 人群中的马蜂,心寸寸下沉。政治立场是个很微妙的东西,或许很多人并不清楚这一个词,但聪明人总是能敏锐的发现它的存在。可以说,刘大户干过的事,窦家一件没落。他没多少文化,却也听过不少评书。风水轮流坐,窦向东在扩张时,亦没少灭当地豪强。土地只有那么多,他们不夺,又何来米粮?然而,他从未见过,有谁似管平波一般,彻底的站在了泥腿子的那一头。 马蜂不知道怎么描述心中的异样,他只知道,如此行事的管平波,绝无可能再跟窦家上一条船。他有些明白,为何口齿伶俐的张和泰每次说起老虎营,都有语无伦次之感。确实太奇怪了! 第二个地主审讯完毕。群众中骂声震天。其实,沉默的才是大多数。但他们不说话,自然就被激愤的言论“代表”。一无所有的佃农自是骂的爽快,可中产与富农们,已是本能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就在此时,今日的终场,孙举人一家男丁,被押上了戏台。孙举人乃张四妹之夫孙梁胜的祖父,早已离世。但读书人地位超然,便是他死了,街坊依旧习惯的称之为举人家。旁的不说,旗杆还在人宗祠门口竖着呢。到孙梁胜之父,亦算有出息,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却是多年再无进益。心中憋闷,性子就越发古怪,街坊喜欢他家的人不多。 然孙举人家虽有些许良田,可保一家衣食住行,却不似前头两个大地主有为祸一方的本钱。认得他们家的人,见他们做了犯人,都觉得惊奇,忍不住交头接耳,猜测他们一家子作了什么坏事。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张四妹从容的踏上了戏台。抖开状纸,一字一句的念道:“我,张四妹,原孙梁胜之妻。今日来告孙家男丁,合谋杀害八口女眷之罪!” 人群哄的炸了! 人群中的读书人皆目瞪口呆!张四妹竟敢以妻告夫!她竟是……不怕死么? =================== 第17章 奇风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乱!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冲上了戏台,揪住了张四妹的发髻,就往台下拖。状纸念到一半的张四妹怒将妇人推开道:“你干什么!” 妇人又扑了上去,维持秩序的战兵火速上前,拦在了妇人跟前。那妇人猛的向前冲,战兵不好欺负女人,一时放轻了力道,竟是叫她越了过去。再次揪住张四妹,边打边骂道:“剁脑壳死的,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跟我走!” 张四妹头发落入妇人手中,被扯的剧痛难忍。一面同妇人扭打,一面找机会解救自己的发髻,偏不如妇人的愿! 战兵忙又抓住妇人,阻了她的打闹。被生生拽掉了一把头发的张四妹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孙梁胜,厉声尖叫:“我差点被他烧死了!你不打他,偏打我,你不是我亲娘!” 妇人隔着战兵骂道:“天下间没有告丈夫的妇人,你不要脸,我们张家还要脸!” “天下间也没有绑了老婆点火烧屋,自己逃命的男人!”张四妹气的眼泪直飚,“他要烧死了我,自己一头碰死了,我也服气!说甚怕我失了贞洁,我呸!”说着把亲娘往战兵身上一推,妇人就撞在了战兵身上,张四妹扬声道,“你被男人碰了,你现在死一个给我看!” 妇人登时炸了,跳起脚要去挠张四妹。就在此时,下头的观众,跳出了好几个汉子,往戏台上冲去。老虎营人数不多,此刻散的又开,一时哪里招架的住这么许多人!观众中有人大喊一声:“哎呀!是张家的族人!这怕是要正家法了!” 说话间,那几个汉子制住了张四妹,奋力往戏台下拖。有人起哄道:“打死她!打死她个不守妇道的东西!” 张四妹抱住柱子,死不撒手!她要为女儿报仇,她要让孙家上下不得好死!便是她死了,也要孙家陪葬!战兵立刻与张家男丁打在了一起。老虎营厉害的是阵法,单打独斗,对上梅山蛮,未必就能占多大的便宜。不一时,戏台上混战成了一团。张四妹力气虽不大,被逼到了绝路,也是豁出命来。锋利的指甲不住的挠,在几个族人脸上留下道道抓痕!有一个甚至差点叫她戳瞎了眼! 就在此时,一只箭羽砰的插入戏台中央!孙梁胜当场脑浆迸裂,气绝生亡。众人齐刷刷的顺着箭羽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谭元洲利落的收势,对旁边的战兵伸手,重新拿起一根箭羽,搭在弓上,阴测测的问:“还有谁想来一下么?” 全场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谭元洲缓缓道:“大陈律令,夫杀妻,斩监侯。娘家没人来告,她自己来告,有问题吗?” 在梅州的地界上,当然大大的有问题。然而众人眼光瞥向戏台上那红红白白的一滩,再看屋顶上站着的十好几个拿着武器的短发汉子,无人敢应答。 管平波当机立断的道:“结束公审,都拉出去砍了!” 自有通讯员溜下瓦背,跑到戏台子告诉战兵。战兵们一脚一个把张家族人踹下戏台,将孙家人扔到了囚车上。 眼睁睁看着儿子惨死的孙秀才,终于醒过神来,知道自家已无活路,撕心裂肺的喊:“髡发异服的外人杀进来了,你们就无动于衷吗?” 听了谭元洲翻译的管平波喝道:“我与百姓秋毫无犯,杀的是你等谋财害命丧尽天良的畜生!好人家谁为你动容!” 飞水人听不懂官话,众人见管平波一个女子发言,有暴脾气的没忍住,跳出来骂道:“哪里来的妇人!男人说话,你插甚嘴!” 人群中的马蜂一行人,齐齐叹了。巴州与梅州,截然不同。巴州堂客凶悍,那是悍到了骨子里,内外一把抓的比比皆是;梁州主妇的厉害,却只对妇人,婆婆虐待儿媳,母亲殴打女儿是从不手软,但对上男人,却只泼在了表面。老虎营内旁的犹可,女人当家这一条,只怕梅州人抵死都难服。管老虎有的磨了! 压了压帽子,马蜂对身旁一人道:“你速去打探老虎营攻打细节,今日便起程回巴州,告诉老太爷知道。” 那人应了一声,悄悄的消失在人群中。 飞水话管平波一个字都听不懂,便是听的懂,也不会跟他们对嘴对舌。眼不错的盯着场内,目送骂骂咧咧的刘大户与孙秀才等人被押至不远处的刑场。 一颗颗人头落地,把孙张两家激的怒气翻滚!整个梅州境内,从没见过如此敢作妖的妇人!老虎营是想干什么?几个人低声抱怨道:“外来的人通不讲规矩!哪有这样的!” 另一个人呸了一声道:“那张四妹好不要脸!” “张家此回丢了大丑,不知怎么见人。” “孙家才丢丑吧,竟被个妇人告倒了!” 人杀完了,众人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三三两两的散去。哪知好端端的又生变故!人群里一声尖叫,却是张四妹之父,埋怨妻子没教好女儿,当着众人,一顿拳打脚踢! 管平波腾的站起,就被谭元洲扯住:“你先看一回。” 管平波道:“莫不是演戏求同情?” 谭元洲摇头,冲下头抬了抬下巴道:“你看看就明白了。” 管平波看不明白!她只看见妇人的脸上挂了彩,周围的人冷漠的离开,以及张四妹脸上嘲讽的笑。好半晌,男人打累了,补了一脚,扬长而去。妇人艰难的从地上爬起,却是抄起一个石头,对着张四妹砸! 管平波目瞪口呆:“什么情况!?” 张四妹不躲不闪,额头挨了一下,登时青了一块,并流出血来。她平静的道:“张四妹已经被烧死了,今日挨你最后一次打。” 妇人歇斯底里的喊:“我上辈子杀人没抽刀,才生下你这样的婊子!你就是个婊子!” 张四妹冷笑:“你不婊,方才撞到男人身上,怎地有脸活?以为外族杀进来了,就把我们妯娌绑了烧死。莫不是外族只杀孙家,不杀张家?你怎么不叫爹绑了你,一把火烧死?”说毕,怒骂道,“孙梁胜父子杀我女儿,我就替她报了仇!孙梁胜父子要杀我,你敢骂他们一句吗?不要脸的贱妇!对着男人摇尾乞怜,他们也不会赏你一根狗骨头!以为打了我,就能讨男人欢心,做你的春秋大梦!” 妇人指着张四妹的脸道:“你敢这样对亲娘说话,不怕天打五雷轰!” 张四妹张狂的大笑:“我都敢把孙家上下送入刑场,老天有种降道雷劈死我啊!你看那晴空万里!那是老天爷赏我的笑脸!你们这群只会奴颜婢膝的贱妇不会有!” 一言激起千层浪,还未散去的男男女女,都被如此不要脸的话气个倒仰。纷纷撸袖子,要打张四妹!管平波哪里忍的住,顺着杆子,从瓦背上滑下,冲入场中,对着一个压着张四妹打的男人就是一脚! 谁料那男人反应极快,虽腹部受袭,却是后退一步卸了力道,同时稳住身形。随即一个进步,抬脚侧踢,直袭管平波的面门。 管平波仗着身形矮小,避开那一击,飞身弯腰,借着冲力,手肘狠狠击在男人的胃部!顺便一个冲腿,男人登时捂裆倒下。这几个人还不认得管平波,不知她是老虎营的首领。一个跟一个的冲来打,管平波再不客气,不待谭元洲到近前,她已抽出匕首,一刀一个的杀的鲜血淋漓。 妇人们惊的连连后退,谭元洲见多管闲事的人大势已去,幸灾乐祸的道:“我们巴州的妇人,不好惹呐!” 不远处带着草帽的马蜂:“……” 李修杰几个也跟了来,调侃道:“我们几个年年岁岁的闲着,你们说将来会不会忘了怎么打架啊?” 魏海笑呵呵的道:“忘不了,天天挨揍呢!” 地上一圈被管平波用匕首刺伤的男人,惊惧的看着高大的谭元洲,不敢动弹。管平波毫不留情的一人补上一脚,皆在“人中”处,场内登时响起了杀猪般的惨叫。又走到第一个交手人的面前,飞出匕首,插在了他的耳边,吓的他险些尿了裤子。 管平波居高临下的嘲讽道:“兄台好身手呐!管闲事打女人,啧啧,佩服!” 那男人恨声对谭元洲道:“你婆娘这么野,你不管管吗?” 谭元洲面无表情的道:“这不是我婆娘,是我上官。” 现场的人齐齐愣住。 张四妹又一阵大笑:“喂,你们几个连女人都打不过的人……”说着指了指戏台的房梁,“要我借几根绳子给你们上吊使吗?” 几个男人敢怒不敢言。张四妹抄起戏台上的板凳,就对着地上的男人一顿猛砸! 张四妹的亲娘恐惧的看着陌生的女儿,不明白短短几日间,她怎地性情大变。再不敢招惹,尖叫一声,一瘸一拐的跑了! 张四妹把多管闲事的人打了个痛快,把板凳往地上一扔,从袖中掏出剪子,咔擦一下,一把青丝落入手中,毫不留恋的丢下戏台。张四妹看向管平波:“管老虎,我剪了头发,是不是就算你的人?” ================== 第18章 窥探 初秋的季节,一场暴雨,暑意全消。李玉娇把一套崭新的军装,放在了张四妹跟前,温言笑问:“军规背熟了么?” 张四妹在军规上连指了好几个字,表示她不认识。李玉娇拿官话解释,张四妹却只能听懂些许,茫然的望着她。李玉娇无法,只得道:“等谭千总得空了来教你吧!” 这句听懂了,张四妹点点头,又对李玉娇绽出一个笑容,尽量用官话道:“多谢你。” 李玉娇微笑着摇摇头,用极慢的语速道:“我们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张四妹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怎么没见你夫婿?” 李玉娇轻笑:“我还没嫁人哩。” 张四妹脸色微变,不由追问:“那你在营里做什么?” 李玉娇怕张四妹听不懂纪律两个字,便掰着手指数:“早起抓他们迟到睡懒觉啦,中午吃饭不排队啦,训练不认真啦,调戏妇女啦、欺凌弱小啦、彼此口角打架啦等等,你看军规就懂了。凡是军规上写的,都归我管。” 张四妹看了一眼一本书那么厚的军规,问道:“男人们服你管么?” 李玉娇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不服气的可以试试嘛!” 张四妹沉默了许久,终于问道:“除了你,营里的女眷都是做什么的?” 李玉娇道:“后勤吧,做衣服养兔子什么的。将来我们在飞水扎下根来,你便知道了。”见张四妹惴惴不安的模样,李玉娇猜着了她的担忧。时下军营里,女人家是活不下去的。张四妹无非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又见管平波是女子,方才鼓起勇气加入。然风俗如此,由不得不怕。遂笑了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们营里,是没有军妓的。” 张四妹怔了怔。 李玉娇接着道:“我知道许多匪类与朝廷军,时常劫掠百姓、奸淫妇女。便是那梁山好汉里的女将们,也多是要嫁个男人,寻个靠山,才能立足。”语言不通,李玉娇观察着张四妹的神情,但有皱眉或茫然,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甚至耐心的重复。说完一句,略停了停,给她一些反应的时间,才又慢慢道,“但这些在我们营里,这些个陈规陋习,一律废止。女眷多在后勤,倘或有战兵瞧上了哪个,须得向镇抚司汇报,由镇抚司出面问询女眷。若该女同意,由镇抚司择日,替他们完婚。若该女不同意,战兵可以送送花唱唱歌,但不能骚扰,否则军规处置。”李玉娇说着忍不住笑道,“我们营里,素来女人比男人凶,我看你就很有母老虎范儿,天生该是我们营里的人。” 张四妹过了许久,才消化掉李玉娇的话,有些恍惚的道:“我都不敢信你说的是真的。” 李玉娇有些骄傲的道:“你休看此回只有营长和我两个女人来。在我们老虎营,最大的三个官里头,两个是女的。” 张四妹问:“除了营长,另一个是你么?” 李玉娇摇摇头:“是陆镇抚,你将来遇着她,就知道什么叫美人了。往下,稽查队长是我,军衔与百总平级,不过因是稽查队,所以他们比较怕我。”说着又笑,“再有宣传队长阿颜朵,一副好嗓子,人又生的好,惹的我们石竹营内外的男人,个个都想娶她。后勤的女官更多了。你识得字,很占便宜的。且看吧,本地后勤,定有你一席之地。” 张四妹神色松动开来,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一直担心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看来是我胡思乱想了。” 李玉娇大笑:“你可不是入了虎穴么” 张四妹也跟着笑。又说了一会子话,她拿出一本《千字文》摊到桌子上,指着上头的字道:“李队长,你能用官话读一遍么?” 李玉娇赞赏的看了张四妹一眼,反应真快。不过管平波的法子显然更凶残。李玉娇从书架上拿下一张纸,把汉语拼音默写下来,并在旁边标了相应读音的汉字,才对张四妹道:“你先学这个,千字文不急。如今营内语言不通,教会你们说官话是当务之急。营长已使人请了雕版师傅,预备印刷带拼音的三百千,你只消学会了拼音,官话便能自学了。” 张四妹被唬的一愣一愣的,跟着李玉娇就阿喔衣的读了起来。李玉娇连教了十个后,从口袋里掏出根细炭条递给张四妹:“这是我们常练字或临时记录的东西,便宜又好使,这根送你了。你且把今日学的练熟了。若是忘了或记不真了,随便逮哪个战兵问。他们有些学过,有些还没学好。学过的自会教你,没学好的便会带着你去寻会的人。你别不好意思,我们营里的规定,识字多少,才可当相应级别的官。他们认字学官话积极着呢。你也一样,便是活做的再好,不会讲官话,也是不能升官的,可记清楚了?” 张四妹拿着炭条,有些不敢相信的道:“我果真也能当官?” 李玉娇道:“那当然了!” “那……女人当了官,诰命算谁的?” 李玉娇噗的笑出声来:“我们又不是皇家,还发的出诰命了。便是我们将来能,只怕也没有诰命一说。以我们营长的性子,八成就是一句,女人家想要诰命,自己出门挣去,官职不比诰命体面的多?” 说的张四妹也笑了,拍着额头道:“是我糊涂。” 李玉娇敲敲桌上的纸道:“你复习吧,我不打搅了。” 张四妹忙起身,把李玉娇送出门外。还待送远些,李玉娇阻了张四妹,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马蜂挑着担子,沿着山路,一颠一颠的往矿山走。原先窦家在城内的宅子早已易主,城外的临时据点也被人占去。不欲争执引人注意,马蜂等人只得化作卖米糕的,在城中典了间二层的宅子居住。米糕不难做,不过是用黄米熬成浓粥,放点子盐,放入四方的模具里,放凉了便凝结成了一块。拿刀切成豆腐大小,就可沿街叫卖。此物廉价,吃起来又极方便,百姓花钱买可省柴禾,倒比自家做饭还省些。商家赚的也就是个辛苦钱,若马蜂果真干了这个营生,只怕也就是个饿不死的下场了。 走到小路尽头,矿山的围墙映入眼帘。马蜂擦了擦汗,扯开嗓子喊道:“卖米糕咯!两文一个的米糕咯!”一面喊,一面扬起笑脸靠近城门,见无人理会他,忙径直走到门口,掀开盖米糕的纱布,拍了拍米糕,对着看门的道:“哥哥们瞧一瞧,我熬的好米糕,个大料足还够咸,只要两文钱一个,不买一些么?” 守门的笑了笑,十分礼貌的道:“多谢老乡惦记,我们站岗的时候不可以买东西,你先回去吧。” 马蜂眼光一闪,说的是官话,那便是老虎营的人了。故意装作听不懂,陪笑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比划着推销。 守门的战兵只笑,不多话,亦不买。马蜂又磨战兵道:“里头的矿工能吃,他们买不买?” 战兵艰难的分辨着,待马蜂放低难度,悄悄改了点口音再说过几遍,方才听懂了,于是解释道:“矿工有食堂,腊肉汤浇饭,一顿三两杂粮饭,他们不买糕。” 马蜂无法,只得挑着担子走了。今日不算白跑,至少打探到了两点。第一,矿上的确落入了老虎营手中;第二,管平波爽快的把矿工养了。从张和泰处得的消息,管平波的老虎营是日日有肉的。她才抄了地主的家,倒不愁粮草。想是怕肉供不上,才不似石竹战兵营那般保证每人二两,而是用了腊肉汤。 但仅知道这些细节是不够的,管平波对手下人大方他不是今日才知。从窦宏朗回到巴州那日起,窦向东即令人四处搜寻关于管平波的一切。其父管老爹不愧为读书人,果真百无一用。空担着个读书人的名分,面对刻意欺他绝户而转嫁税收的官吏与兄长,不过掉几句书袋,全无招架之力。于是管平波自幼同人打架,无怪乎有那般身手,真是再没有比实战更锻炼人的了。到了窦家后,她自己没几个钱,对着丫头却是手松的很。如今善待矿工,不足为奇。 而马蜂最想知道的,乃管平波到底是用何等手段拿下的矿山。要知道梅山蛮不独能打,还喜宗族抱团,对外乡人十分抵制。当日窦家伙食虽比不得管平波,亦是不差,至少比当地豪强的好,矿工们依然不买账。本地几个大户挑唆的几句,倒帮着他们打起窦家来。否则本地豪强再厉害,也不可能打的过水匪。实则是矿工不愿,窦家才放下了飞水,转而全心守卫雁州。 马蜂乃窦家家生子,没挨过饿的人,哪里知道食物的震撼?窦家的伙食比豪强的好的有限,加之豪强的盘剥本就不留情面。窦家被赶走后,矿工不是没有人后悔,只梅山蛮性子执拗,面上死不肯承认,反梗着脖子,不住的说外来人的坏话。管平波不按理出牌的肉攻法,矿工再要面子,也绷不住了!一旦有人带头,登时一溃千里。 隐入树林,马蜂放下担子,坐在树下休息。他不得进去,便巴望着有人出来。横竖他不是真卖米糕的,损失的起。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马蜂清早起来做米糕,实在有些疲倦,拿草帽盖了脸,倒在树下闭目养神。 突然!马蜂感到了一丝异样!欲要翻身而起,哪知才至一半,就被人一脚踹回了地上!不待反应,脖子已被人拿手肘抵住,动弹不得! 接着,熟悉的巴州方言在耳边响起:“马蜂,好久不见!” 是谭元洲!马蜂眼前一黑,吾命休矣! 第106章 孙张&分田 第19章 孙张 草莽出身的人, 多半有股子狠劲。即使自己落了下风,也想着打死一个不亏打死两个够本。马蜂原先就不如谭元洲,如今更奈何不得他。却是一个鲤鱼打挺, 试图豁出命来, 至少弄残人一条胳膊腿。 就在此时, 忽听到管平波的笑声:“马蜂, 你作什么呢?他乡遇故知,不是人生四大喜么?” 听得此话,马蜂登时歇了心思,他一个打两个, 一丝胜算都无。果真弄伤了谭元洲, 只怕不得好死。再抬头看二人还带着护卫, 更蔫儿了。有气没力的道:“奶奶好快的手脚。” 管平波笑呵呵的道:“你来了飞水,怎地不寻上门来?生分了不是?老太爷可好?” 马蜂道:“还没气死。” 管平波噗嗤笑道:“这又怎么说?叫我猜上一猜?是大哥犯糊涂了, 还是我那汉子又犯蠢了?” 马蜂:“……” 谭元洲忍笑忍的肩膀直抖。他往日听到管平波提窦宏朗, 腹中就好比灌了一缸子十年老陈醋,那叫一个翻江倒海。相处越久, 才越知管平波那混不要脸的滚刀肉性子。听她的话头,好似与窦宏朗一辈子恩爱夫妻, 比练竹待窦宏朗还来的亲热;观她的行事, 又是另一番心黑手狠, 坑起窦宏朗来手起刀落,一个噔儿都不打。真不知她如何练就的一副面上亲甜,实则翻脸无情的本事。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马蜂暂不想死,只得干笑着扯谎道:“我一进飞水,风平浪静,哪里像打过仗的模样。还当奶奶有别的计谋,不曾打过来。怕刘大户难对付,故才装作货郎,打探打探消息。”说着,又故意问道,“奶奶也是这般想?” 管平波心如明镜,面上却不揭破,轻巧的架了个梯子道:“梅州风俗与我们巴州大不相同,是有些难对付。可是老太爷派你来的?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我正忙的脚打后脑勺,又不熟水路,来不及去同他报喜。正好,你若是带了人,替我跑趟腿吧。” 马蜂再次:“……” 谭元洲笑着搭上马蜂的肩道:“找到自己人了,就休独自山林行走。我们才打下县城与矿山,保不齐路上就有打劫的。便是没有歹人,也容易遇着野兽。有事喊兄弟一声,能办的绝不含糊!” 马蜂还能说什么?只得乖乖的跟着管平波一行下山。行了二百来步,终是忍不住问道:“梅山蛮极难对付,奶奶是怎生打下来的?” 管平波轻描淡写的道:“他们饿的眼睛发绿,我扔了好几十包油渣,他们就乱了手脚,再用肉糍粑绊住他们,我们的人一径杀进去,也就得手了。” 马蜂瞪大眼,还能这样打仗啊!? 管平波绷不住笑了,要不后世的人怎么老爱说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这一招流氓打法,战争史必学! 两日功夫把窦家两月没法子的事利落干了,马蜂着实服气。见管平波面上热络,索性放开问道:“矿山开工了么?” 管平波笑笑说:“开了,我不懂挖矿,又不懂本地方言,正愁没人使,你倒撞了上来。” 马蜂摸不准管平波的态度,越发觉得她心机深沉。未免自己露陷,十分谨慎。双方彼此防备,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不相干的闲话。一行人好容易走到城内,天已是擦黑。彼时的百姓舍不得点灯,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这般时候,差不多的人家都吃完了晚饭,在廊下街头歇一阵子,就要吹灯睡觉。故此时城中该渐渐安静才是,却是嘈杂声远远传来,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辨了好一番声音的方向,管平波皱了皱眉,二话不说带着人就往被他们当临时住所的刘大户家急行而去。到巷子口,果见乌央乌央的壮汉里三层外三层围的严严实实。一个个拿着镰刀锄头,对着里头,叫骂不绝。还有好些壮硕的女人助阵。 管平波的第一反应竟是,不愧是产铁的地界,居然个个都有铁农具!若是能普及开来,粮食产量只怕要翻番! 谭元洲知道马蜂最熟飞水,扭头问道:“怎么回事?” 马蜂在巷口听了一阵,才道:“宗族闹事。在喊叫你们交出甚张四妹,他们要正家法。” 管平波听着冷笑:“张家人?” 马蜂道:“那便不知了。” 李修杰满头雾水:“营长,里头的兄弟们怎地没有动静?没出事吧?” 里头的韦高义与石茂勋正抓狂呢!面对一群农民,不知该不该开门迎敌。这要是冲出去了,就难免有死伤。果真两边对上,外头少说得死十几二十个人。老虎营的教育里,最重百姓。是以留守的两位长官全不知如何应对,连李玉娇都没了主意。 张四妹听得外头的叫骂,吓的脸色发白、浑身发颤。孙张两家,数代比邻而居,最是亲厚,故她才嫁给了孙梁胜为妻。此时两族人并做一处,二三百精壮汉子堵了门,如何是好?她自是不想死的,何况叫族人抓了回去,且不知要怎生受辱。想到此处,她悄悄拿了把剪子藏在了衣裳里,果真不幸落入那般田地,爽快结果了自己,省的遭罪。 天色越来越暗,孙张两家骂声震天。见老虎营只管缩在院里,越发壮了声势,哐哐的砸起门来!韦高义立刻喊:“集合!” 本就等在院中的战兵迅速排好队列,韦高义一连串的命令脱口而出:“一局一二旗队守前门,三四旗队守后门!” “三局一二旗队上箭楼,三旗队待命!” “辎重队灌好水缸、备好锅碗瓢盆,准备随时灭火。” 顿了顿,又道:“李队长!” 李玉娇清脆的应了声:“到!” 韦高义看向李玉娇:“督战拜托你了!” 李玉娇点点头。老虎营全营进入戒备。 满脑子经典战役的管平波从来不敢轻敌,训练战兵时,张嘴不是“未算胜先算败”便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故韦高义即便明知道外头仅仅是些农民,在鸳鸯阵前不堪一击,也没有丝毫大意。何况但凡雄师,无不是尸山血海中杀出。孙张两家真敢冲进门,韦高义正好拿来练了兵! 一群人凑在一起,最容易丧失理智。本是因自家亲族莫名被杀,怕在县里抬不起头,遭人欺辱,遂来示威。然两家子血气方刚的青年凑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情绪节节攀升。老虎营一日内把城内地主打个翘死的事全丢在了脑后头,满心想的是打赢了宅子内的人,不独可以在四里八乡抖威风,争水的时候无人敢惹;更要紧的是刘大户家宅巨富,一张架子床就值几十上百两,顺手牵些汝窑瓶子青花碟子回去,就是一注财;还有那联想力丰富的,想起城中花魁的绝色风情,好悬没喷出鼻血来。待有人哐当一砸门,青壮们登时热血沸腾,一个个化作了青天,要把那胆敢逆纲常的贱妇拖出来活活打死,才叫正了一地的风俗! 飞水话本就奇吵无比,一群人哇啦哇啦的叫骂,马蜂听的脑仁儿疼。听他们嘴里骂着张四妹告死夫家,非弄出来当众滚了钉板再活活打死,可马蜂与宗族打老了交道的人,怎生不知他们盯的乃孙举人家的绝户财。不然他们何以打群架,还带着孙梁胜与张四妹的独生儿子,名唤孙隆仁的顶在前头?那孙隆仁才十二岁的半大小子,看着亲爷爷亲爹惨死,又被族人一顿哄,把亲娘恨了个死。 最后一丝余晖散尽,院内点起了火把,一个个弓弩手上了箭楼,蓄势待发。双方语言不通,韦高义派出的人喊了半日话,对方也听不懂。倒是站在树上的管平波见韦高义调度得当,有心锻炼他,故意不出声,静静的看着。 周遭几棵树上挂满了看热闹的闲汉,对着巷道指指点点。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孙隆仁站在最前头,那张四妹被抓出来时,他真能手刃亲娘?” 另一人嗤笑道:“他亲娘差点勒死他,也算有冤报冤了。” “哪有同自家亲娘讲冤仇的?他们读书人家,不是最讲孝道么?” “读书人还讲大义灭亲呢!横竖我是一世都闹不明白他们的道道,且瞧热闹吧。” 刘大户家的门再是结实,毕竟不是城门。外头那多汉子一齐使力,终是打开了。孙张两家的人嘶吼着冲进院内,站在二楼的张四妹惊的浑身打起了摆子。双手死死握住剪刀,把眼望向窗外。 被人群裹挟进来的孙隆仁一抬头,与张四妹看了个对眼。张四妹看到儿子,怔了怔,心中恐惧顿时化作了熊熊烈火!满腹愤懑无处发泄——我怎么就生了个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母子对望,彼此看不清脸,却齐齐感受到了刻骨的恨意。 两边人马杀做了一处。老虎营的鸳鸯阵自不消多说,韦高义万万没想到,飞水的打手厉害就罢了,农民竟也十分能打!当日他在石竹时,土匪是难对付,可百姓总归是容易吓住的。哪知到了飞水,这起扛着锄头镰刀的,比寻常战兵都不差!固然对方惨叫不绝,老虎营的战兵也连连受伤。打到后来,战兵们火了,手上再不留情。锄头镰刀终究不如正经的长。枪苗刀,何况老虎营还有阵法。须臾间,孙张两家就倒下了一片,彻底没了战斗力。孙张两家剩下的人顶不住,撒腿就跑。 张四妹看着儿子消失的背影,一颗眼泪滑下。闭上眼,狠狠回忆了一番儿女绕膝的岁月。再睁开时,眼泪已是不见。 门口又有了动静,箭楼上的人高兴的大喊:“营长回来了!” 张四妹顺着声音看去,见管平波大步流星的踏进院门,谭元洲落后她半步,亦步亦趋。后面是六七个亲卫跟随,前头是无数战兵迎接。火光下,她的肩章耀出刺眼的光芒。 张四妹每一次看到,都觉得震撼到骨子里。在一片恭敬的问好声中,张四妹不知为何,心中燃起了火焰!暗道:如此排场,不枉此生! ============== 第20章 分田 马蜂识字不多,每每打探了消息,皆是派人传口信。一则怕信上说不清楚,二则也怕遗失。然管平波正缺懂本地方言的人使,就把他给扣下了。窦向东想知道的事,由管平波亲自执笔,写了一封长信,令马蜂的随从带去巴州。 不出管平波所料,窦向东暂不想跟老虎营撕破脸。他不曾听过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却是知道,成大事者最忌讳四处树敌。他有的是地盘没打下,有的是敌人没制服。比起管平波,与巴州隔江相望的江城赵猛,无疑更有威胁。此刻跟管平波闹翻,他立刻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地步。如今的天下,好比战国,阴谋诡计、合纵连横。故窦向东不单不会来打飞水,还得维持表面亲热。 跟管平波打交道是极舒服的,她很少让人下不来台。每次看似出格,实则留了分寸。最过分的一次乃大闹祠堂,却是装作吃醋的模样。要紧的人自是知道她有二心,然底下的人还只当她比寻常堂客厉害些罢了,在巴州的地界上,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如此,窦向东捏着鼻子跟管平波玩父慈子孝的把戏,就无需同太多人解释。要知道底下的人,糊涂的多,明白的少。这等合了又分,分了又合的戏码演多了,他便嫌领头的没刚性无决断靠不住,早晚生了二心,另投别家。 窦元福才从潭州回来,就被管平波打下飞水的消息兜头浇了一脸。潭州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奈何窦向东是个实在的人。打过潭州便知道,往日窦向东不打,无非是没必要。觉得有必要了,随时可以打。飞水却是心心念念想夺回来,只没机会。 父子两个拿着管平波寄来的信,皆沉默不语。不跟管平波撕破脸,就要表现出“夺回”飞水的欣喜。一旦喜形于色,窦宏朗的砝码必定加重。素喜泼辣堂客的窦元福,头一回觉着巴州堂客当家的旧俗是如此的可恨! 窦向东放下信,缓缓道:“你弟弟是个什么性子,无需我多说。底下人胡思乱想我们管不着,管事们你给我稳住了。” 窦元福沉吟片刻,道:“管平波是劲敌。依儿子看来,比赵猛还难对付几分。” 窦向东道:“长远来看,是难对付的多。不过眼前赵猛若南下,我们且有一场硬仗要打。”窦宏朗顿了顿,又道,“我们在水路上打了这么许多年,赵猛那种豪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都在哪里?他不打算往北边打,好端端的占了襄州作甚?兵家必争之地,他是有了面子,也捅了马蜂窝。朝廷立刻就派兵剿他。朝廷军不堪一击,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譬如我们原先见过的孔驸马,观其行事,便知是个难得的将才。他若去打,果真也打不下?不提朝廷将领,赵猛不事生产,一味靠抢劫度日。天下粮食只有这么多,他能抢到几时?我闲来无事常看史书,都说打天下易坐天下难。可古今往来,果真能打了天下的,又有几个不是事先坐稳了天下?举兵起势,动辄几十年光景,光靠抢,都是不长久的。因此,于赵猛之流,我们有能耐打,也不怕他。但他不打我们的主意,放一放无妨。或许不消我们出手,他就自灭了。” 说到此处,窦向东苦笑:“那管老虎与赵猛正相反。她尽捡别人不要的山沟里钻。你可知,那些山沟里也有宝贝,为何别人不要?” 窦元福道:“难打。” 窦向东叹口气:“是啊,难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的强悍就在于此,贫瘠的地界,她能生出花来。三成税收……这要真能做到,周边蜂拥过去的难民就能把石竹的荒地全垦了!那深山老林立刻便成她的粮仓,我们还打不进去!这般角色,放着不管,不出三年,梁州与梅州就都成了她的地盘。阿爷是真后悔,去岁就不该抱着侥幸。各色机敏的战术信手拈来,元福呐,你是真制不住她!” 窦元福低声道:“阿爷,你说她想……做什么?” 窦向东瞥了长子一眼,道:“她和谭元洲,是打不下这份天下怎地?八大金刚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出身,哪样不比你们兄弟三人强。我们做主人家的,知人善用便好。可如今我们可不再是谭元洲的主人家。阿爷错算的事多了,只没料到两桩错处挤在了一起。谭元洲是孤儿,无牵无挂,我早该让他娶妻生子的。当年他不愿,我没理论,哪知应到了今日。” 窦元福道:“抛妻弃子的男人多了,便是有结发妻子,又如何能比的了可助他打天下的女人。再则,管平波未必看的上谭元洲。” 窦向东揉揉太阳穴,他当然知道谭元洲还不曾得手。天下间哪个女人不想嫁个比自己强的?管平波现不把谭元洲放在眼里,将来呢?人是会变的。窦向东不由想起谭元洲第一次上船,面对强敌时,那悍不畏死的姿态。那年谭元洲多大?十六七岁吧?浑身的血,浑身的伤,哪怕在高烧中,也一声不吭。这样的男人,降服管平波,不过早晚的事。何况,他们两个,都还太年轻。 暂对付不了的事,窦向东只能暂时搁下。略一思索,就吩咐窦元福道:“你准备一下,下个月我们进攻丽州。” “是!” 梅州,飞水,刘家集。 一片难得的平地上,群情激奋!为首的一个五十多岁,身着直裰的老者,愤怒的冲韦高义喊:“女人怎么能算人头!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韦高义张大着嘴,不明白为什么他主持佃个田也能闹出这般动静。老者名唤李光华,看样子是读过几日书的,范儿端的十足,周围一圈人拥簇着,好似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般。 旁边一个穿着短打的粗嗓门汉子,名唤钱兴运的嚷道:“就是!如果女人也算人头,那不是养了三个女儿的袁德水家,竟可以佃十五亩,他哥哥家竟比他家还少了!女人家不顶用,他种的来吗?” 在梅州,没儿子的人家,常被公然羞辱。袁德水被点名,也不敢吱声,缩缩脖子,躲到人群里头去了。 韦高义没好气的道:“十五亩怎么就种不来了?女人不照样下地!” 钱兴运道:“能犁田吗?不能犁田算个屁的下地!这般分法我不服!” 同来的侯勇听不下去了,一撸袖子道:“你管旁人能不能犁田!说的好似你家的地一般。我们自己的地,爱怎么租怎么租,你管的着吗?” 马蜂抽出刀往田埂上一插!大喝道:“吵什么吵!都别吵!有本事你们自己吵去,别拉着我传话!”两帮彼此说话听不懂的人也能吵起来,当真邪了门了! 众人齐齐被镇住。马蜂又用飞水话一字一句的道:“刘大户家的田归我们了!现我们要招佃农!每人可佃三亩,年底只收三成租子。这都是上好的水田,不赶上天灾,一年轻轻巧巧能收一百五十斤稻谷,这般划算的买卖,你们不做,有的是人要做。无非是看你们离的近,是本村人,才先问问你们。你们不满意,我就去县里张贴告示,不怕没人来。你们自己想清楚了!” 穿直裰的李光华不情不愿的道:“自来女人家都不算人头的。你嘴上说着三成租,可要女人也算人头,女人也要交租了!这么算来,租子不就高了么?” 马蜂冷笑:“对啊!你觉着划不来是不?那就别租。”说毕大喊一声,“愿意租田的来报名,不想租田的就散了吧。” 那只见女儿不见儿子的袁德水,在人群里天人交战。他家是没有田的,三成租的田着实诱人。刘大户家的田还特别好,靠着水边,种起来不费力。农忙时节请些人,把田给种了。再使女人去山上佃些旱地种红薯,便是租子高些,田里有水稻,也不怕。可看看左右,硬是不敢吱声。 也有几个有儿有女,只家族不大,势单力薄的想佃,又畏惧李光华等人的威势,皆不答言。看了看严肃的李光华,不住腹诽,你有田有地,原不关你事,怎地要拦着人家佃田了。 李光华也知道本村没田的多,一味拦着,乡亲们嘴上不敢说,心里必定怨恨。僵持了许久,他退了一步道:“女人不能算人头,余者随便。” 袁德水眼神暗了暗,女人不算人头,他能佃的就少了。儿子生的多的又是另一番想头,跟着起哄道:“对!对!女人种不了田,没必要算他们的。”说着就喊出了心里话,“刘大户家的田那样宽,荒着不好,不如男丁可多种几亩,岂不是产量更高?” 韦高义心中暗自骂娘,然后你们就把女婴全溺死了!当老虎营傻啊!?女人的确不能犁地,飞水还好,借着产铁的地利,有足够的铁农具。天下使木家伙的多了,那木头家伙想挖进土里,得是下死力,一百个女人里九十九个没这本事。要说田不给女人种是对的,可女人头上没顶块田,就活不到成年。阴阳失调,是闹着玩的么?可这话偏不能此时告诉百姓,省的节外生枝,招来反弹。 马蜂脸色一沉,自有一股煞气。懒怠再废话,喊上韦高义就走。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马蜂一行人越走越远,袁德水再也忍不住,喊道:“等等!等等!你别走啊!” 马蜂和韦高义装作没听见,一径往前。想租田的生怕他们从外地招了人,呼啦啦的拔腿就追。韦高义的话他们听不懂,团团把马蜂围住,陪笑道:“别恼,别恼,这不是商议商议嘛。我们飞水人说话吵,只是聊聊,不吵架的。” 马蜂才松了口,道:“那便开始吧。” 第107章 明抢&疯死&求生 第21章 明抢 管平波曾说过, 在世间,做好事比做坏事难;做好人须得比做坏人更多心眼。韦高义先前不懂,此刻面对一群挂着脸的农民, 再没什么不懂的了。苍梧郡在朝廷范畴内, 皆不算富裕。北边依靠长江还好, 南边山林密布之处, 穷到溺杀女婴成风。他们不知道没人养女儿,将来难娶亲么?知道。可是一方面赌那个万一,另一方面着实是养育困难。就这么一个穷的叮当响的地界,凭空掉下一丘肥田, 竟是没有高兴的人! 李光华等不需要佃田的, 自问腹中有几本书, 便觉着老虎营行事张狂,不合传统。至于传统因何而起, 无需深究。他们并不知自古以来四个字包含的是变迁, 且即便他们有限的生命里,不停的发生“一代不如一代”的故事, 他们也永远坚持着所谓的传统。这些人里,有些是既得利益者, 有些是以为坚守了传统就会成为既得利益者。因此, 所谓传承并不为传承, 不过是维护现在自认为有利的模式罢了。 韦高义拿出一叠契,再三强调:“土地不可转让,一旦查出, 不管你上头种了什么,即刻收回。” 农民们听着马蜂的翻译,胡乱的点着头。 刘大户的土地辽阔,一个村竟是分不完,只得暂空着,暂做军屯。一行人回到城中,天已黑尽。韦高义只觉得比打了一场仗还累,万分怀念好说话的石竹人民,心中对飞水生出了无尽的厌恶之情。刘大户种的单季稻,再有两个月即可收获。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相当于白送他们上千斤粮食,竟还不知足! 然而次日还得接着跑,就如同在石竹一般,打土豪分田地。可飞水境内,皆是一般的难缠。土豪好打,土地难分。飞水的百姓自然有着侠客梦,奈何这一群侠客居然不按他们想象中的出牌,执拗的飞水人便不肯买账。只把老虎营的人憋的一肚子火。想他们在石竹,行到哪处不是百姓夹道欢迎?轮流护送宣传队去演出时,哪个没接过百姓硬塞到手中的食物?结果到了飞水,简直费力不讨好。动辄上千斤粮食的赠予,如此大的手笔,只怕除了管平波再没人干的出来。石竹当时冬天,还没捞着这等好事呢!飞水人忒不讲道理了些。 更不讲道理的还在后头。管平波最不喜安营在城中,城中狭窄不好练兵不说,温香软玉也容易泡软战兵的骨头。站住脚后,就择了城对岸的一处地,重新盖起了军营。石竹运过来了许多后勤人员,有石竹盐井在前,修的飞快。至九月,军营大致规划出来时,飞水全境进入了收获时节,老虎营也撤回全部兵力,收割着划做军屯的稻谷。 原本喜气洋洋的日子,便有地方生出了故事。还是头一回分田的那刘家集,听名字便知是刘大户的本家。管平波为了破坏宗族势力,刘氏族人被她拆的七零八落,强行迁走。余下的只有往日的杂姓人家。 田野里四处都是打谷子的人,好不热闹!一片喜气洋洋中,却有一妇人站在田埂上骂的唾沫横飞!原来是老虎营租田只按人头算,连生三个女儿的袁德水,倒比他生了两个小子的哥哥袁德木还多得三亩田。三亩田便是四百五十斤谷子,如何让人不心动?袁德水生不出儿子,他母亲袁大娘一百个不满意,自是偏心长子。此刻便是袁大娘为着袁德水婉拒了袁德木家的“帮忙”而骂街。 袁家三个女儿最大的才八岁,最小的年方三岁。听到奶奶的喝骂,一句话都不敢说,一人一个背篓,赤着脚捡着田里落下的稻穗。袁德水两口子只低头干活,不顶嘴也不搭腔。 袁大娘气的非同小可,捶胸跺足的骂:“五两银子聘来的扫把星,带了三个小扫把星!我袁家做了多大孽,才娶个扫把星过门!剁脑壳死的、砍脑壳死的!你大哥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你那三个贱丫头,吃的了那么多粮嘛?你们两口子,将来难道不要侄子养老送终!?那老虎营也是!从来没有算女人人头的!女人家干不了活也吃不了多少米,怎么就不能把田多分点给男丁了!你们现看看!看看!德木家两个半大小子要吃穷老子了,德水家三个丫头,倒余粮满仓,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有好事的来主持公道:“很是,德水你该让让才是。” 袁德水依旧一声不吭。他现在生不出儿子,将来或能生的出来呢?趁着有田,多打些谷子,便是吃不完,卖了攒了钱,好好过日子不行么?人心总是自私的,吃进嘴里的肥肉,哪有吐出来的理。 袁大娘见说不动儿子,就在田埂上打滚哭闹起来。一时要吃耗子药寻死,一时要用裤腰带上吊。偏生袁二姐看见奶奶脚边好一挂稻穗,蹬蹬跑过去捡。袁大娘顺势一个窝心脚,就把袁二姐踢到了田里打了两个滚儿。喝骂道:“赔钱货!你有脸在田里窜来窜去!我今天打死你算完!” 背篓里的稻穗撒了一地,袁二姐痛的蜷缩成了一团。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德水嫂看不得,顶了句嘴道:“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妈何必下这般狠手。”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袁大娘登时跳起,炮弹似的冲到田里,揪着德水嫂就是一阵暴打。袁三姐当场就吓哭了,袁大姐急的在一旁跳脚,不住的哀求:“奶奶别打了,别打了……” 德木嫂正嫉妒小叔子家的田比她家多,在旁边阴阳怪气的挑拨:“原先有古法,生不出儿子的妇人,打一打便能怀男胎,或许经历了今日一遭,明岁你们就有弟弟抱了呢!” 田里做活的人听见,哄的笑开了。袁大娘本就深恨儿媳生不出儿子,让她儿子有绝后的危险,听了大儿媳的挑唆,越发打的来劲! 就有只生了一个儿子,此回没占着便宜的村民道:“这样不行!袁大娘说的有理,小妹子能吃什么?她们按人头分,将来他们嫁人了怎么办?” 有人接话:“嫁人了去夫家那边分。我们娶进来的重新分。” “那也不公平,你看袁家,涝的涝死,旱的旱死,不如我们自己分一回,老虎营的人哪里就知道了。再说我们一斤粮都不少他们的,他们才懒的计较,你们说是也不是?” 这女子也算人头之事,村民本就不满。被人一起哄,纷纷去找李光华主持公道。李光华自是说好,立刻议定当下重分。 袁德水平日里再是懦弱,动了他的田,就是要了他的命,如何肯干?那一拨则是明仗着袁德水就三个丫头,打架不灵,连他老娘都不帮他,索性明抢。有儿有女的,也觉着按着男丁分田不坏,下场打架的虽少,却在一旁呐喊助威。 一时间,打拳的、上脚的、轮胳膊的、举锄头挥镰刀的,乃至搬石头拎水桶,一大群人逮着什么用什么。乒哩乓啷打爹骂娘,田里立刻混战成了一片。 袁二姐被踹到在地爬不起来,村民混战又没留意脚下,人来人往的从她身上越过,少不得有踩到几脚的。没一刻钟,那头没分出胜负,袁二姐小小的人儿,就口吐血沫子没了。袁大姐坐在妹妹身边,哇哇大哭,袁德水两口子被打的抱头鼠窜,全顾不上女儿们。 到底势单力薄,半个时辰不到,袁德水就被打的跪地求饶。那几个同样只有女儿的,亦跟着没了脾气。想着十五亩田立刻就剩三亩,德水嫂委屈的差点没提上气来。哪知一回头,见次女躺在地里不动弹,去查看时,哪里还有鼻息,登时疯了!一跳三尺高,抱住洋洋得意的婆婆,就要她陪女儿! 袁大娘早恨死了赔钱货,死了更趁了心愿,一面骂一面与小儿媳打做了一团。到底是同乡,几个德高望重的看着不像,袁德水家还有四口人,三亩田交了租子才剩三百来斤,这不是逼着人去死么? 李光华轻咳一声道:“好歹是条人命,德木就赔二百斤粮吧。” 德木嫂厉声尖叫:“一个丫头片子,拉人市上卖了都不值二百斤粮!你讹诈呢!” 袁德木也是一般心思,吃进嘴里的谁肯吐出来。何况还是自己辛苦抢的,要怪就只怪老天,不肯给弟弟家儿子吧。然毕竟是自己的侄女,便道:“一百斤粮,再多不能了,我家两个半大小子,给多了他们要饿死哩。饿死了他们,到时候跟外村争水,别怪我们家不出人。” 村里一听这话,就都倒向了袁德木。矿早欺负袁德水成习惯,看袁德木不算过分,都劝袁德水:“你就收了吧!” 有心善的还道:“德木你家扯块布,把侄女装裹了才是。” 德木嫂十分不情愿,李光华一板脸,道:“圣人曰:仁者爱人。人命最是贵重,便是外头的老爷们,打死了人也要赔钱。便只是侄女病死了,你们做哥哥嫂子的难道袖手不成?还讲不讲理了?” 德木嫂不敢跟李光华硬顶,嘟嘟囔囔的答应了。 袁德水凭空丢了一千多斤粮,心早痛的麻木,众人说话似隔了老远,一个字都听不清。他浑浑噩噩的起身,谷子也不打了,幽灵似的晃回了屋。德水嫂也抱着女儿的尸体,跌跌撞撞的回去了。 天黑尽,刘家集慢慢安静下来,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狗叫。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了众人。同时天空耀出刺眼的光芒,紧接着隆隆雷声震颤大地,大雨倾泻而下,没收完谷子的农民登时疯了!他们惊恐的冲出门外,玩命的把谷子往屋里拖!至始至终只有一家人毫无动静。袁德水家,陷入了死寂。 ==================== 第22章 疯死 谷子最怕雨,但凡被雨水浇了,不是霉烂便是发芽,总归再吃不得。村民们难得奢侈的点起了油灯,一趟一趟的把谷子背回家里,摊在地板上,又立刻生火,尽量保持屋内的干燥。幸而才是打谷子的第一日,收割的谷子不多,还长在田里的倒不惧秋雨了。 袁德水家本就没劳动力,他不出门,谷子就泡在了水里。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夜,次日清晨,袁德木看见弟弟家的谷子,气的不住的骂。又喊两个儿子帮忙,把谷子抬去了袁德水家。 袁德水木呆呆的,看着尤其的渗人。袁德木抢田的理直气壮皆是装的,乡间人人爱发绝户财,可都知道那是缺德事。想想也知道,凭空丢了一千多斤粮,那不是挖心肝的痛?袁德木在良心与利益间摇摆了许久,终是选择了利益。但他还是默默在屋檐下,帮弟弟将泡了水的谷子摊开。又折回家里,悄悄抓了把红枣,放到袁大姐手中,令她看着谷子,省的有鸡来偷吃。又拍拍侄女的肩,低声道:“明日晴了,你家的谷子我帮着收吧,你们就别去了。” 袁大姐惊恐的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红枣洒在了地上。她知道,这样的帮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家里统共只有三亩地,伯父再一帮忙,她们还有活路么? 显然,袁德水隔着窗子,也听到了这句话。他手指紧了紧,没有出声。这就是乡间的规矩,没有儿子,谁都来欺。袁德木的脚步远去,袁德水看着妻子的眼,充满了怨毒。连生三个女儿!三个!愤恨充满了胸腔,心道:若不是她生的是女儿……若不是她生的女儿…… 怒意疯狂的流窜在四肢百骸,无处发泄。更雪上加霜的是,袁大娘来看儿子,张嘴便是:“看看,还是亲兄弟好吧,大雨天的巴巴替你把谷子背回来。除了他,哪还记得你!再说没有他养了儿子,你们兄弟两个,哪里有活路!” 袁大姐蹲在窗子底下,听着奶奶的絮叨:“我前日听说有人买女孩子,依我说,剩下的两个丫头卖了吧。换几只鸡回来,日日生蛋,给你老婆补补身子,才好生儿子!” 袁大姐听得此话,犹如头顶打了个焦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八岁不算大,但她已经知道她即将面临的一切。乡间妇人闲话,从不避孩子。这年头,肯买小女孩的,不是去大户人家做婢女,就是去行院人家做妓。女。她已八岁,可做些活。可妹妹才三岁,谁家肯要?只怕说着是卖,实则是给块饼,哄到山上,叫她自身自灭。袁大姐怕的发抖,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 德水嫂底气不足的道:“大姐还有两岁就养成了,邻村张家说要买童养媳,再等两年吧。” 袁大娘呸了一声:“买童养媳的人家能有几个钱?” 德水嫂低声道:“妈,好歹把大姐留下,大姐能干活了。将来也能带弟弟不是?” 袁大娘冷笑:“弟弟?你下的出来吗?要不是现家里没钱,我早休了你,聘个能生的进家门!”说着就火气上扬,啪的一巴掌打在德水嫂的脸上,“你家要是三个儿子,我们家能亏成这样!?” 德水嫂委屈的眼泪直掉,心道不是你闹事,怎会有后头的故事。 袁大娘却是越想越气。她经过一夜的盘算,发觉自家亏大了。不算男女,她家有五个孩子,就是十五亩田。只算儿子,她家登时少了十五亩。便是重新按丁口分过,占便宜的也是那儿子生的更多的家族。她家反倒算起总账来是亏的!登时悔青了肠子。可她不觉着自己有错,反而怪儿媳生不出儿子。想了一早上,觉着把两个孙女卖掉,倒好弥补一些损失。哪知说了两句,看着儿媳,心里的火越发熊熊,骂了两句不过瘾,又开始打起来。 飞水婆婆打儿媳最是常见,何况德水嫂没生儿子,连娘家都不好出头的。下着雨,外头做不得农活,引了好些人来瞧热闹。 袁德水突然一声断喝:“够了!打死了你赔吗?” 袁大娘犟脾气上来,怒骂儿子:“你个没刚性的!就知道护着老婆!谁家婆婆打儿媳,男人护在头里!就是你犯了规矩,老天看不过,才叫你没得儿子!” 袁德水阴森森的再问:“打死了你赔吗?” 袁大娘叉腰道:“你打啊,你打死了,我现就去聘一个大屁股黄花闺女回来!保管三年抱俩!” 话音未落,袁德水抄起手边的案板,就朝老婆狠狠一砸!全部人都惊呆了! 这一记非同小可,德水嫂脑子嗡了一下,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昨夜她已被心情不好的袁德水打过一顿,实痛的很了才叫出声来。此刻比昨夜更痛,丈夫的话声声入耳,她知道袁德水是真的想杀了她。 袁德水腾的从凳子上站起,如同恶鬼,一步一步的走近。德水嫂狼狈的坐在地上,不住的后退。她的脖子似被扼住,发不出声音。袁大娘从未见过老实巴交的小儿子如此神情,亦吓傻了。 砰的一声,案板又一次砸在德水嫂的身上。德水嫂绝望的看着丈夫的眼,他们也曾恩爱过,他们也曾一起为孩子坚持过。可此时此刻,袁德水的眼中,根本没有了往日的半分柔情,只有欲要杀人的狠戾和疯狂。 案板的把手脱落,袁德水没了武器,顺手举起了椅子,一下一下的往妻子的要害砸。围观的众人纷纷惊醒,从外头跑进来,拉的拉袁德水,扶的扶他老婆。有人跺脚对袁大娘道:“你倒是劝劝啊!这可闹出人命来了!” 德水嫂含着泪,左肩剧痛,肿的老高。她知道自己骨折了,而刚被劫掠过的袁家,不可能有钱给她医治。她只能像以前看到过的那些受伤的人一样,躺在床上,一日日的挨着。挨着身体的痛,挨着其它人的辱骂,慢慢去死。与其如此……与其如此…… 德水嫂不知哪处生出一股大力,把扶着她的那位一把推倒在了泥地上。那人正要骂,就见德水嫂握住菜刀,往自己脑袋上狠狠一砸! 屋内再次安静了,袁德水哈哈大笑着,像吃醉了酒一般,踉跄的走向亲娘,傻笑着道:“你满意了吗?” 袁大娘吓的躲到邻居身后,颤声道:“她自己想不开的!” 袁德水却似听不见,依旧傻笑:“满意了吗?” 屋里的村民忙飞奔出去喊袁德木,其余的村民也呼啦啦的聚了过来。可不管谁喊,袁德水都没有反应,只会傻笑。袁德木寻着偏方,狠狠的对弟弟的脸招呼了一巴掌:“德水!醒来!” 袁德水像不倒翁一样,身体偏向一边,又弹了回来,笑问了一句:“满意了吗?” 村民哄的炸开:“德水疯了!” 袁大娘推开众人,不住的捶打袁德水:“你醒来!我要你醒来!” 袁大姐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亲娘的尸体,没有人理会。村民们七手八脚的摁住袁德水,把那甚用针扎,用巴掌打的法子试了个遍,袁德水依旧没有半分正常人的反应。 天又沉了,袁三姐拉了拉姐姐的裤子,奶声奶气的道:“大姐,我饿……” 袁大姐才惊觉今日一天,她们家都没吃过东西。就在此时,终于有人想起了她们姐妹。有人道:“这妈死了,爹疯了,两个妹子怎么是好?” 就有人道:“德木家养了吧。” 德木嫂道:“我家没钱养,卖了吧。” 袁大姐一个激灵!抱起妹妹,就跑入了雨幕。可跑了几步,又茫然了。她能跑去哪里?袁三姐哭起来:“大姐,我饿。” 袁大姐余光瞥见了袁德木的屋子,一咬牙,带着妹妹溜进了屋内。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里头有两块米糕。分了妹妹一半,一日不曾进食的姐妹两个狼吞虎咽的吃着。吃到一半,赌气回来的德木嫂听见厨房有动静,见是两个丫头偷吃,登时炸了。 袁大姐吓的魂飞魄散,要落到了伯母手里,哪还有命在!不顾手上的糕,抱起妹妹撒腿狂奔。袁三姐却是拿着米糕不撒手,扑在姐姐的肩膀上死命往嘴里塞。 德木嫂一面追,一面喊人:“来人啊!抓了那两个小贼!打死!打死!” 昨日才抢了人家的粮,今日又是一死一疯,便是吃瓜的群众,也于心不忍。德木嫂被人拦在头里,破口大骂:“丧门星!克父克母的丧门星!你两个有本事别回来,看我不把你卖到院里去,叫千人骑万人枕,要你们被捅烂了屄,丢在河边等死!” 壮丽的闪电,撑开枝丫,照亮了半边天空,骇人之极!随机咔的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把袁大姐吓的跪在了地上。暴雨倾盆,打在身上,冷进骨头缝里。隔着雨雾,看着伯母恶毒的眼,想起亲娘死的惨状,袁大姐觉得人心比秋雨还冻三分。 有几个村民好心的靠近,袁大姐却抱着妹妹,四处的躲。耳边朦胧的听见他们的交谈:“这孩子莫不是也跟他爹一样疯了吧?” 袁大姐没有疯,她背起了妹妹,看了村庄一眼,冲入了夜色中! ======================= 第23章 求生 雨夜尤其的黑,袁大姐顺着熟悉的路,疯狂的跑。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但如果不跑,被卖是早晚的事。暴雨阻止了村民追人的脚步。村里的人倒也未必都是坏心,这么点大的孩子,半夜里跑去山里,太容易死了。 袁大姐没有鞋,她一个八岁的孩子,背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不一会儿,脚底就被石头扎出了口子。实在背不动了,放下妹妹,牵着手,接着往前走。 袁三姐才三岁,混不懂事。黑灯瞎火的怕的不行,抖着问:“大姐,我们去哪里?” “逃命。” “去哪里逃命。” 袁大姐顿了顿,良久,答了一声:“不知道。” 袁三姐听不懂,呜呜的哭起来:“我要妈妈。” 袁大姐眼睛一酸,哽咽道:“妈死了,忘了吧。” 袁三姐哭的更厉害了。 袁大姐却道:“别哭,费力气,我们没吃的。” 袁三姐立刻收声,忍着脚痛,跟着姐姐走着。姐妹两个走了四五里路,袁三姐走不动了,可袁大姐更背不动她,只得坚持往前走。暴雨打在身上生疼,但也因为此,野兽都没有出来。天上的闪电成了袁大姐的引路灯,她其实只认得一条路,为了帮家里卖菜,她六岁后或跟着父母,或跟着街坊,每逢集市都穿梭在这条小路上。因此,逃命的时候,她本能的选择了这条路。 刘家集距离县城十多里,姐妹两个直走了一夜。脚上的伤口裹着泥泞,觉不出疼。肚子饿的咕咕叫,跟随人流进了城门,站在买包子的摊子前,不住的咽口水。 乞丐多了,包子铺的老板不耐烦的赶人:“走走走!我没吃的给你们!” 袁大姐吓的后退了几步,袁三姐的肚子配合的咕噜噜的叫唤。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很是冷清。袁三姐带着妹妹转了一大圈,捡到了几片烂菜叶子,细细的摘干净,姐妹两个分着吃了。九月里绝算不上热,被雨淋了一夜的袁三姐开始发烧。小孩子得病总发作的快,不消半个时辰,就热的似炭火一般。再等一刻,竟是昏了过去,再叫不醒!袁大姐急的哭出声来,顾不得浑身疲倦,背着妹妹,又往医馆跑。奈何医馆大门紧闭,袁大姐就一家一家的敲门,想问出大夫的下落。 实际上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问出来人家也不会给她治,她没钱。可是万一呢?这最后一根绝望的稻草,如何能轻易舍下!终于敲开了一扇门,主人打量了袁大姐一回,道:“别跑了,待你也病了,更容易死。你把妹妹舍了吧。” 袁大姐猛的摇头,哀求道:“我只有这个妹妹了。” 那人想了想,叹道:“你果真不怕死,我指条明路与你。” 袁大姐忙跪下,连磕了三个头:“求大爷救命。” 那人指了指城外,道:“河对面是老虎营,他们凶的了不得,可我知道,他们有军医。你去试试吧,他们或能救你妹妹一命。” 袁大姐听了此话,好似捡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壶,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连谢都忘了说,抱起妹妹,连滚带爬的往城外奔去。 袁大姐赤着脚,啪嗒啪嗒的在雨打过的青石板上跑着。一口气跑到城外码头,对着个撑船的,双膝一软,跪求道:“大爷,带我过江吧。” 撑船的道:“一个钱。” 袁大姐含着泪:“我没钱,我要过江,给妹妹治病。大爷,求你行行好。求你,求你!” 撑船的无奈的道:“妹子,叔叔也是要吃饭的。” 袁大姐哭道:“我妹妹快死了。大爷,我娘死了,我爹也快死了,我就剩一个妹妹了。大爷,我记着你的情,我按手印欠账。一文钱,我还的起的,我还的起的!” 撑船的被很磨不过,只得放了姐妹两个上船,却是要做生意,得等着客满。袁三姐的呼吸越发虚弱,袁大姐心急如焚。好容易开了船,袁大姐心中不住的催促,快点啊,快点啊! 终于靠了岸,袁大姐小小的人儿,力气已消耗殆尽,她艰难的拖着妹妹。同行的一个男人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算我们有缘,我帮你背吧。” 袁大姐不住道谢,又给撑船的磕了头,心急火燎的往传说中的老虎营狂奔。见了个大门,心中一喜,就往内狂冲。一个卫兵拦腰抱住,一叠声问:“小妹子,这是军营,你不能闯!” 袁大姐哭喊道:“我要大夫,我要救我妹妹!求你放我进去!” 卫兵听不懂,还是同船的人机灵,把怀中的小女孩往卫兵手里一递,卫兵疑惑的接过,就觉出孩子的滚烫来。忙跟战友交代了一句,带着姐妹两个往营内跑! 老虎营内,凡涉及救人,便可不讲一切规矩。战兵边跑边嚷:“这孩子快不行了!侯医生在哪?” 袁大姐跟在战兵后面气喘吁吁的跑着,她脚步虚浮,随时要摔倒的模样。后头窜出一个人来,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一齐往内冲。侯堂明听见喊,从病房内接了出来,麻利的抱住孩子,放在了病床上。 洁白的床单登时印上了泥泞,袁大姐大口的呼吸着,生怕人家把自己姐俩扔了出去。 侯堂明喊着小徒弟:“快,拿干净的水来。”说着,就沿着袁三姐的几个穴位,用力按下去。还是苗家的土办法,人体很有几个穴位,是快速退烧的,只治标不治本,须得找到病因才好。 军医院的人也算经验丰富,见袁三姐赤着脚,便知她在泥巴里走来的。忙用干净的水洗净,果见脚上几个大口子,泡的发白,里头全是泥沙。又扭头看袁三姐,一样是赤着脚。 侯堂明当机立断的道:“张四妹马大哥谭千总不管哪个,去逮个懂本地方言的来。我得知道她们遇着什么了,才好治疗。”又命人去给袁大姐洗脚洗澡,检查伤口,换掉湿透的衣裳。 袁大姐无论如何不肯走,军医院的人看惯了人体,男女大防早忘了。拖出个大盆来灌好热水,就把袁大姐扔了进去洗干净,又给抱到火盆边烤火。 这时候,袁大姐才觉出身上冻的发僵,被火一激,打起摆子来。 帮袁大姐洗澡的是侯堂明在石竹收的弟子苏浩广,今年才十六,性子最是温柔。拿了块大手巾,一面替袁大姐擦着头发,一面柔声安慰。尽管语言不通,袁大姐还是听出了言语中的善意。不知为何,眼睛一酸,就呜呜哭起来。 老虎营在此也有几个月,伶俐的已学会些许本地方言,只别说太快,慢慢的总能听懂。苏浩广引着袁大姐说话,倒也听清楚了几个字。不一时,在养兔场干活的张四妹踏进门来问道:“什么事?” 苏浩广指了指怀中的女孩道:“你来问她吧。” 二人换了个位置,女人的身体更加柔软。袁大姐累的很了,放松下来,就直打盹。依偎在张四妹怀里,好似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安心的陷入了梦乡。 至晚间,接到消息的管平波怒不可遏!咬牙切齿的道:“谁给他们的勇气,擅自分我的田?” 马蜂道:“本地人惯常如此的。奶奶可是不知道,谁家倘或没有儿子,路过的人都要朝他家吐口水。似袁家这等连生三个女儿的,只怕袁嫂子日常去河边洗个衣服,都要被骂上几句。本地人都是蛮子后裔,不讲道理的。” 管平波给气乐了:“我看着本地妇女,个个挺能撒泼的,怎么到这上头就怂了?二鬼子们果真比鬼子还凶狠呐!能生儿子了不起是吧?有本事生了女儿全溺死,我才服气! ” 谭元洲道:“乡间阳奉阴违的事只怕不少,刘家集的正好做个典型,重重的罚了,省的别处再出幺蛾子。这股歪风不刹住,我们竟是白分了田。不出一年,又变回了原样。他们不想想,今日仗着生了儿子就抢旁人的田,明日男丁多的就能夺男丁少的,再后日,宗法可又起来了。” 管平波终是忍不住骂道:“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谭元洲知道管平波是动了真怒,忙道:“天不早了,明日我就带人去收拾了他们。” 管平波冷笑道:“乱世重典,不为暴虐,只为正。法。你明日带人去,把参与抢田分田的,统统给我抓了。带头的砍了,跟随的合家撵出飞水。他们不是仗着男丁多欺负人么?他们就带着一身本事,出门试试呗!” 张四妹低声道:“在飞水,女人家的命真不值钱。” 李玉娇呵呵,站起来对管平波行了个军礼道:“营长,我申请带队去处置刘家集。” 管平波抬眼问:“为何?” 李玉娇木着脸道:“亲手宰畜生,爽快!” “好。” 李玉娇看向张四妹:“一起吗?” 张四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留下照顾两个孩子,你们去吧。” 管平波怒意方平,沉声道:“带上木枷去,几个首犯,在全县游街了再杀!” 李玉娇双腿一并,再次行礼道:“是!” 第108章 抓捕&村长 第24章 抓捕 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田间地头, 闹的人心烦意乱。孙其凤暴躁的拿着柴刀,砍着湿漉漉的树枝。下雨天无法收割,只得上山胡乱砍些柴禾, 省的闲在家里更加难受。雨天山上滑的站不住脚, 孙其凤累的直起腰, 略作休息。谁料一抬头, 就见蜿蜒的山路尽头,有一对人朝刘家集走来。那打着红旗,一跳一跳走路的,不是老虎营是哪个? 孙其凤心里咯噔一下, 莫不是他们前日私自分地的事, 就叫老虎营知道了吧?想到此处, 心中登时火起,哪个王八蛋告的密!?别让他逮着!来不及细想, 扔下柴刀, 飞快的滑下山,跑到村口, 一叠声大喊:“不好了!老虎营的人来了!” 雨天里人畜都不出门,村里尤其的安静。孙其凤一嗓子喊的, 村里都听个分明, 纷纷从房前屋后跑出来, 聚集在了晒谷坪上,七嘴八舌的胡乱问:“没到收租子的时候,他们来做什么?” 孙其凤道:“我哪知道, 我就瞧见了个人影。” “莫不是你瞧错了吧?”有人不安的道,“在哪里瞧见的?” 又有人道:“未必是来我们村。” 钱兴运生出不好的预感,忙插嘴道:“你们说,他们是不是来收田的?” 德木嫂跳起来道:“收什么田?说好的租十年,签字画押的,他们想赖不成?” 钱兴运没好气的道:“你也知道签字画押的,就没想过他们说的不许转让?如今我们重新分过,他们要说我们不按契办事,要收回田地,便是打官司我们也吃亏。” 德木嫂一气生了两个儿子,还都养大了,素来在村里很有些脸面。听到这话很是不服,嚷道:“本来就是他们租的不合情理,我们又不少他们的租子,哪能这般没道理,说收回就收回?” 前日占了便宜的当然说老虎营的不是,却有前日吃了亏的几家子心念一动,不知老虎营再来,能不能按原先的规矩分?他们几家儿子少的,着实吃了大亏。白挨了打不算,要紧是丢了粮食,明年如何过得? 在刘家集,凡事都喜欢请德高望重的李光华出来主持,李光华也素来仗着认得几个字,摆些酸威风。听到动静,李光华背着手,踱到了坪里,慢悠悠的道:“去个小子,打探打探。我们村里还有老虎营自己留的军屯,没准是来收谷子的。看他们是带着镰刀,还是兵器!” 此话有理,就有几个身形灵巧的年轻人爬上了树梢,见老虎营已走过了一道大弯,再拐两个弯便能到村口。山路是蛇形的,直线距离倒短,郑老三目力最好,一眼就瞧见了老虎营的情状,在树梢上喊道:“不好!他们带的是兵器!” 村里登时炸了锅,生了一子二女的王汉宝不满的道:“我早说了,私底下分田必要遭殃,看我说着了吧!不如赶紧改回来,糊弄过去完了,省的节外生枝。”还有句话没敢说,万一老虎营一棒子打死,他们才是冤的飞起! 钱兴运呸了一声道:“膫子肏的,我还不知道你,觉着吃了亏,就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别个了!老虎营才来了几日,几百斤谷子,把你兴头的根本都忘了!你有种,撇下一地家业,跟着他们城里军营里住去!少在老子跟前逞能!” 王汉宝家男丁少,本就不硬气,前日旧伤未好,再则整个梅州的地界上,就是儿子生的多的硬,女儿生的多的软,被有四个儿子的钱兴运一顿吼,王汉宝立刻没了言语。比王汉宝还盼老虎营的是赵岗,他更倒霉,因年轻才成亲,才得了个一岁的女儿,在村里更没说话的份。赵岗就不明白了,大家都是佃农,怎就分出了个三六九等了?他又不是袁德水那倒霉货,连着三胎下闺女! 老虎营越来越近,村里的人也越来越慌。谁都知道他们自家没理,又不想把好处吐出来,越发急的冒火。 就在此时,站在树梢的郑老三咦了一声,道:“走在前头的是个女人!” 孙其凤没来由的一抖,颤声道:“母老虎亲自来了!?” 郑老三道:“没有!眼生,看不真切,但肯定不是母老虎,身形不像!你们商议出章程了没有?他们离我们没二里地了!” 钱兴运便宜占的最多,吃进嘴里的肥肉,是再不能让的?一掌拍在树干上,喝道:“嬲他娘!他们是外来的,我们是本地的,怎么还怕起他们来?原就是我们村的地,哪里就轮到外人来主张!依我说,不如扛起锄头,打他个稀烂!佃什么田?抢了来我们自家分了,岂不爽快?” 众人还没做出反应,郑老三先在树梢上吹了声口哨:“好对奶。子!不知脸长什么模样?” 孙其凤猥琐一笑:“那等下就抢了来,给你做老婆!” 郑老三溜了下来,问坪上的村民:“打不打?给个准话!” 钱兴运道:“你怕不怕!你不怕我们就打!那女人敢进村,就归你了!” 坪上一阵哄笑,仿佛已经把人扣留在了村里一般。李光华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就见袁德水飘了出来。从前日起,袁德水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他一个疯了的人,只知道饿了满村乱窜寻吃的,却不知去茅房,屎尿沾了一身,臭不可闻。袁大娘照看了一夜,嫌烦,便撇在了一边,权当小儿子死了。村里预备大事,钱兴运嫌弃的瞥了袁德水一眼,扭过头去,对众人喊:“赤手空拳打不过,走,我们抄家伙!” 王汉宝跟赵岗巴不得老虎营来主持公道!哪里就想打了!然而在全村的注视下,再看看边上臭气熏天的袁德水,生生打了个寒颤。几个家里男丁少的,不情不愿的跟着回屋拿起了镰刀斧子,决定给老虎营一个好看! 李玉娇带着一个旗队,冒雨从飞水城赶来。才走到村口,七八把菜刀从天而降,直直朝他们砸来! 盾牌手反应极快的挡在前头,就听下头有人怒骂:“都说了看准人飞,把那女人砍死了,郑老三就没老婆了!” 郑老三此刻离的近,看清了李玉娇的脸。先骂了一句:“脸上有道疤,难看死了,我不要,你们哪个要?” “有疤不要紧啊,吹了灯还不都一个样。”另一个人道,“好奶。子好屁股才是真的!” 旗队长侯勇浑身汗毛直立,偷眼看面无表情的李玉娇,不明白刘家集的人怎地就寻起死来!李队长是随便能招惹的么?脑子里条件反射的背军规,被百姓辱骂,可不可以动手呢?好像不能唉!?忍不住又看了李玉娇一眼,她会怎么办呢? 李玉娇岂会因几个跳梁小丑动怒。眼风扫过全场,看到了游离在众人之外的一个呆傻的中年男人,模样与袁大姐有几分相似,猜他必是袁德水。心中升起一股怜悯,以及对刘家集那几个刺头的厌恶。 双方在对峙,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突然,一根套索飞来,李玉娇条件反射的挡住,却是又有几根接连飞过。饶是李玉娇的棺材脸,也差点出现了裂痕!联系前头的话,这算什么?把她当牲口套吗?不问缘由,见个女人就想绑了,与土匪何异?想起袁德水一家的惨状,登时心头火起,反手抓住绳子往前用力一扯,蹬腿箭步向前,同时拔刀出鞘。一抹亮光划起一个弧度,带起一条血线! 那村民惨叫未歇,李玉娇跨步转身,长刀擦过另一个手执套索的村民的咽喉,鲜血飞溅,李玉娇不躲不闪,任由血扑在她身上。收回长刀,立于地上,冷冷扫过全场:“还有哪个有种要抓我做老婆的,放马过来!” 全场愕然!手里拿着绳索的郑老三赶忙把绳头扔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摸索着寻找自己的柴刀,试图从赖以生存的工具上找到些许安慰。钱兴运等人也被李玉娇的战斗力吓了一跳。然兵戎相见,已无和谈的余地。老虎营一个旗队不过五十来号人,自己这边一百多精壮,莫不是两个打不过一个?遂大喝一声:“杀了他们!替我们的人报仇!把那凶婆娘扒光了,轮了她!才知道爷爷们的厉害!” 袁德木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跟着喊道:“老虎营有的是钱财女人,我们一气杀个干净!人人都有钱财女人分!兄弟们,上!” 侯勇彻底被这群拿着农具、不成行也不成列的农民震撼了!看看自己这边的大刀长矛,暗自惊叹道:你们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啊? 李玉娇亦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钱兴运心道:擒贼先擒王!趁着李玉娇不妨,举起西瓜刀,凶狠的朝她劈去!李玉娇侧身避过,操刀回击,直砍在了钱兴运的胸口! 钱兴运瞳孔一缩,分明看到了自己的胸腔被活活打开,露出里头切口齐整的肋骨。冷兵器时代,若是碰上正规军,杀起人来,无不是血肉横飞,恐怖至极。钱兴运难以置信的盯着伤口,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然而剧烈的、令人窒息的痛从胸口处震荡至全身,真实的痛告诉他,这不是幻觉,他真的要死了!质疑不过一瞬间,钱兴运哐当倒在了地上,看见了李玉娇满脸嘲讽的笑。口中吐出雪沫,怎么会……有这么凶悍的女人…… 不过转瞬间,三人尽诛!村民看着浑身浴血的李玉娇,怕的打抖。李玉娇不屑的道:“孬种!” 秋风吹过,又带起了一片雨,刘家集安静的只余沙沙的雨声。李玉娇一抬下巴道:“前日闹事抢田的,都给老娘站出来。” 村民们齐齐后退,好几个因站立不稳,跌倒在泥泞中,狼狈不堪。 李玉娇依旧面无表情的道:“给一句忠告,你们最好不要让我用刀来点名。” 袁德木僵硬的看了看被开膛破肚的钱兴运,噗通跪在了地上:“军爷饶命!我、我、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上有老,下有小,且饶了我们这一遭吧!” ==================== 第25章 村长 李玉娇道:“老虎营自有规矩,饶不饶你我说了不算。前日重新分过田的,站出来吧。” 赵岗哭丧着脸道:“我是被迫分的!” 李玉娇拿出花名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岗。” 李玉娇翻到第二页,找到了赵岗的名字,见他名下只有一女,遂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被迫的人,继续种回原先的田,契约不变。” 赵岗心中一喜,王汉宝跟着道:“我也是被迫的,请军爷明鉴。” 李玉娇索性合上花名册道:“还有谁是被迫的,你们互相指认。” 袁大娘立刻跳出来,舔着脸道:“还有我们,我们家也是亏了的!” 钱兴运的长子钱大见袁大娘这般无耻,气急败坏的指着袁大娘的鼻子就骂:“都是你们家闹出来的,你还想撇干净!”说着,就跪在了钱兴运的尸体旁,一行哭一行骂,“我们收谷子收的好好的,那狗嬲的老虔婆,偏心袁德木,要害袁德水,闹出事故来,连累了我们整个村!你们说,袁家该不该死!” 方才被李玉娇吓着的村民,生怕自己遭了连累,纷纷喊:“该,打死他们是道理!” 袁大娘本就吃了亏,见众人落井下石,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叉腰大骂:“抢粮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笑的活似猴子屁股,现都装王八了。贼骨头、淫贱才、屄崽子、我嬲你贴白画的亲娘!你们要打死我,现就打啊!我看哪个打死哪个!我老婆子活够了!现就嬲死你们全家!” 钱兴运的老婆钱大婶才死了当家,不敢把邪火往李玉娇身上撒,听见袁大娘骂街,把那一腔恨意尽数倒在了她身上!张嘴与袁大娘对骂:“狗屄出的,狗屌尿的,老虔婆,丧门星!你害了你儿子全家不心甘,又来害我们全村!你敢说前日不是你喊着要重分田?不是你说不该算女人人头!怎么就不该算女人人头了!大娘大婶大姑娘们说说看,我们怎么就不算人了!你有脸说你亏了!贼狗攮的养汉的淫妇!害天灾的穷断脊梁筋的老不死!就是你袁家做了大孽,才派你下凡,闹到袁家断子绝孙,才收你回去哩!” 在梅州,骂人最歹毒的莫过于断子绝孙。此言一出,休说袁大娘,袁德木霎时炸了,男人家骂人不如女人,只抄起镰刀,指着钱大婶喝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钱大哥几个,从地上爬起来,排排站在前头,护住老娘,亦拿着武器,叫骂道:“说怎地?拿亲兄弟亲侄女的骨头熬汤吃的昧心贼,老天没劈了你,就是等着我们替天行道!你家丧尽天良,就该断子绝孙!明日就断子绝孙!” 袁德木本就心虚,被钱家叫破,气的怒目圆睁,带着两个儿子往钱家扑去!钱家四兄弟摆开架势,预备应敌!说时迟那时快,李玉娇踢起块石头飞了出去,袁德木脚底一绊,立刻摔了个狗啃屎!钱大心中一喜,举起柴刀往袁德木头上砍来,却叫李玉娇的长刀一挡,叮的一声,钱大腹部同时挨了一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玉娇收刀入鞘,木着脸道:“谁许你们私自械斗的?嗯?” 袁德木火了,冲着李玉娇大喊:“你们到底要哪样!” 李玉娇上下打量了下袁德木,生的一脸老实样,不曾料到是个蛇蝎心肠的歹毒货色,很是不客气的重重踹了一脚,无比流氓的道:“老娘才是王法,要打要杀,老娘说了算,懂?” 侯勇:“……”李队长,你……怎么比土匪还土匪啊? 彼时的人都迷信,乡间便总有各色传说。尤其是小孩儿枉死易化作厉鬼索命。才钱家骂的厉害,袁大娘想着一死两失踪的孙女,又看着李玉娇对袁德木特别狠,心里不住犯起了嘀咕。李玉娇一个女人家,竟是那般厉害,杀起大男人来都不眨眼,莫不是叫厉鬼附身了吧?再看李玉娇,那道疤横在脸上,越看越觉着像厉鬼附身的标记。不然哪个毁了容的女人,敢大摇大摆的出门。袁大娘心里砰砰直跳,想去救儿子,自家又怕死。无助的看着左右,突然灵光一闪,飞奔抓住了李光华,一叠声的道:“李老爹,你说,她是不是妖怪?” 李光华啐了一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况青天白日下,哪里来的妖怪!”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砸下,头顶咔擦巨响。转瞬间,风云变色,从东方卷来滚滚乌云,笼罩在上空,把刘家集裹的看不清人影。袁大娘差点就吓昏了过去,抖着声音道:“李老爹,鬼!鬼来了!” 暴雨倾泻而下,李玉娇暗骂老天不开眼,收谷子的季节闹的跟下龙舟水似的,诚心坏地里的收成!然刘家集的村民已经顾不上大雨了,鼠目寸光的他们连三日后都考虑不到,唯着急眼前,到底是生是死! 李玉娇本就吓人,再被老天助攻一把,村民们互相攀咬之下,前日夺田的人,终是一一被揪出。侯勇忙不迭的将人用木枷枷上。上一次被一根绳子牵走的,乃刘氏宗族。自打被带走后,就再没见过人。如今又要牵一波人走,刘家集余下的百姓怕的瑟瑟发抖,心里皆转着那鬼怪吃人的故事,不知下一回又轮到谁去填坑。 李光华到底有些见识,不似寻常百姓那般想些有的没的。对李玉娇赔笑道:“姑娘,不是我拦着姑娘办事。实乃这人兽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村里的人少了,虎狼便多了。姑娘一次带走大半个村,我们余下的人只怕活不成了。姑娘且看在我们从不惹事的份上,给条活路吧。” 要说这李光华的确会来事,一番话说的被枷住的村民与留下的村民都心生感激,连李玉娇也暗赞了一声切入点选的漂亮。上下打量了李光华一番,那直白的目光,把李光华看的好不自在。半晌,李玉娇才道:“听着老乡的话,是个明白人。依我说,刘家集乱糟糟的,乃没有村长之故,我举荐你做村长如何?” 李光华心中窃喜,偏要作矜持,摆手道:“年纪大了,不成,不成啦。” 李玉娇哦了一声,道:“那算了。下次再说吧。”说毕,招呼侯勇一声,“我们走。” 李光华目瞪口呆,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王汉宝眼珠子一转,赶上前道:“姑娘,姑娘,你看我能当村长么?” 李玉娇顿住脚步:“过几日你随我去老虎营内培训一个月,就能上任了。丑话说在前头,你自家愿意当的村长,我们便以老虎营的规矩要求你。倘或你徇私枉法,严重了可是要杀头的!” 王汉宝心中默默道:说的村民违了规矩不用死似的。脸上却是带着笑道:“知道。我们老王家,几辈子的老实人。” 飞水比石竹辖区大的多的多,老虎营才站住脚,休说领导干部,连战兵都远远不足,对辖区内的管理完全做不到精细化。教化非一日之功,不论是管平波还是李玉娇,都不会天真的以为拿下了一块地,便自然而然的百姓归心。尤其是梅山蛮这等风俗奇葩之地,少不得从长计议。先从本地挑选管理人才,是权宜之计。若是本地人管的好,便接着管。倘或管的不好,就将来再说。似刘家集这般,到底有个管事的人更强些,至少发生了什么变故,有个报信的人。否则就如此回,不是袁大姐够强悍,刘家集还不知会自相残杀到哪个地步。 李玉娇跟着管平波,可谓见识多广。从巴州出发,到梁州的石竹,几千里地上,遇到的荒唐事,没有梅州一月发生的多。石竹几个月内就完成了土改,到了飞水,却一直感觉按下葫芦浮起瓢,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真正开始建设。她实在有些看不懂,飞水人为何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仿佛哪日不去把女人踹上三脚,就活不下去了一般。 秋风一点点带走李玉娇身上的热量,在一片金色的稻田中,李玉娇看着对村民明显暴力许多的侯勇等人,内心陷入了纠结。老虎营日日宣传爱民如子,但如此愚昧的村民,当真爱的了么? “姑娘。”王汉宝讨好的呼唤,拉回了李玉娇的神思。 “还有何事?” 王汉宝搓搓手道:“我什么时候能当、啊,不,能去培、培训?” 李玉娇忍不住笑了,这人还算机灵。在飞水,不怕你机灵,就怕你轴起来不管不顾。遂道:“等收完谷子,你就来营里报道吧。” 王汉宝猛点头:“好,好。我一准把租子都算好!” 李玉娇又笑:“多谢。过二日,我们也会有人来收谷子,劳你照看一二。” 王汉宝道:“瞧姑娘说的什么话,外道了不是。雨大,姑娘身上都淋湿了,冷的很,我就不留姑娘了。待收了谷子,我带着女人再去给姑娘磕头。” 李玉娇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光华在一旁听了个全场,看着老虎营远去的背影,半天嘴都没合上。他居然被人截胡了!他居然被一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截胡了!奇耻大辱! 王汉宝平白得了个官职,忍不住得意的哈哈大笑!没想到他王汉宝竟有翻身的一日!那带着刀疤的姑娘,真是好人呐!从此他王汉宝,就跟着老虎营混了! 第109章 缺钱&卖女&两岁 第26章 缺钱 乱世重典, 然而被枷刑游街的袁大娘等人,再一次掀起了轩然大波。飞水人认为奶奶打死孙女并无罪过,就像他们认定孙梁胜罪不该死一样。至于按男丁算人头, 更是天经地义, 无可更改。老虎营的控制力还未到梅州全境, 在飞水打土豪的过程中, 许多土豪都跑到了亲戚家。在如此舆论下,他们卷土重来,肆意捏造谣言,甚至暗地里组织农民反抗。而诸如刘家宗族与刘家集那些被打散到各村的从犯, 又悄悄的联络, 与地主武装搅和在了一起。 一时间, 飞水县内,反抗老虎营的农民起义不断, 更离谱的是起义军中有不少女人。这些女人, 是梅州旧俗的既得利益者,即与袁大娘、德木嫂一样, 生了儿子觉着腰杆倍儿硬的女人。反对管平波的理由很简单,按照管平波的执政理念, 那她们的卓越的生育功勋荡然无存, 再无法对着儿媳、女儿以及生不出儿子的街坊作威作福。为了维护现有的“崇高”地位, 她们表现的比男人还凶狠狡猾。以至于对女性不那么防备的战兵接连受伤,甚至死亡。管平波对着这帮二鬼子,当真是恨的怒火中烧! 飞水暂时还是军管, 没有相应的民政部门,各类事物的卷宗,遇着难以决断的,会直递到管平波的案头。近来诸事不顺,管平波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再翻开最新卷宗,几乎拍案而起! 侍立在一旁的张四妹吓了一跳,生怕又是哪处死了战兵,心下发紧,忙问:“营长,何事?” 管平波把卷宗往张四妹手中一扔,张四妹一目十行的扫过,不由苦笑:“这般故事,在飞水实属寻常,营长若要动气,只怕气不过来。” 管平波从后世穿越而来,自诩见识多广,遇到的事,绝大多数她都能大致想出个缘故来。哪知在飞水呆了几个月,三观都差点裂了。她拍着桌子道:“什么寻常?我走了几千里地,没见过这般寻常!不说远的,就说梁州的石竹县,亦是闭塞贫穷之地,哪里就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妇人!”管平波气的忍不住骂道,“简直犯贱!” 隔壁理事的谭元洲鲜少有听到管平波如此骂人,忙走过来道:“怎地动了这么大气?”说着倒了杯水与管平波,笑道,“天大的事都抗过几遭了,可是身上哪处不爽快?” 管平波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才咬牙切齿的道:“才外头送进来的,城郊一位姓李的妇人昨夜上吊自尽了。” 谭元洲联系方才管平波怒骂的内容,一面暗自猜测缘故,一面把管平波按回椅子上,安抚道:“婆婆逼死儿媳的事虽可恶,也犯不着这般恼怒。消气,消气!” 管平波冷笑道:“倘或是婆婆作恶,砍了便是,也配让我动怒。你去看看那卷宗,你拿回巴州闲话,保管要叫巴州人骂你死狗才,尽编些古怪故事哗众取宠!” 谭元洲好奇的拿过卷宗,看完也无语了。原是飞水城外,一户姓康的人家,其长子康大贵,娶妻李氏,连生四个女儿。这康大贵因无儿子,便没了上进的心思。田也不好生种,游手好闲、酗酒成性。一家生计尽数落到李氏身上。李氏则是个能干的妇人,上敬公婆,下抚女儿,十几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这倒也没什么,彼时生不出儿子,多怪女方,便是巴州也是不例外的。然而再往下看,谭元洲就理解不能了。 那李氏身强体壮,竟是位能犁田的主。但就这么个能干且力大的妇人,居然被丈夫凌虐了十几年,从不曾还过手。若说是个软弱性子便罢了,卷宗上分明写着她十分泼辣,偏生对着丈夫,就软成了烂泥。就算你满心愧疚,打在身上难道不疼么?忍了十几年,忍不下去了,不反过来把丈夫打一顿,倒自己上吊了! 如今好了,一蹬腿自家死了,撇下四个年岁不等的女儿。平日里就被亲爹打着出气玩,亲娘前脚死,后脚大姐就被恼羞成怒的亲爹打的动不得,还不知能不能活。难怪管平波气的七窍生烟。她管老虎一个小老婆,给夫家赚了钱,别说大老婆不敢招她,夫主都被她摁在祠堂当众打!只怕对着这样的人,不独不同情,还恨不能冲上去踹两脚。 果然,管平波怒目切齿的道:“飞水风俗再操蛋,也没有老倌打堂客,不许堂客还手的理。你不会还手,还不会躲么?自己犯贱挨着打也就算了,几个孩子何其无辜!母狗还护崽,她连条狗都不如!这种玩意贱死活该,那康大贵按凌虐幼童处置!” 张四妹却是有些同情的道:“李氏也无奈,街坊只怕都要欺负她。” 管平波冷冷的道:“拿着四个女儿的安危,来成就她自己的贤良淑德的道德制高点,慷他人之慨的贱妇,有甚无奈的?袁德水老婆的死,是无奈,是压迫,这种贱妇是什么?有能养全家的本事,怎么就不能站直了说话?还是在飞水地界上的人脑子就比别处的蠢?同样是飞水人,大家伙骂你,骂的是你告死了丈夫,可没人说孙梁胜那王八蛋烧你们妯娌烧的好,烧的妙,烧的呱呱叫!还有那起子为虎作伥的狗东西,刘家集的人对女人亦算人头的事是很不满,可跳出来一脚踹翻规矩的就是袁大娘!飞水便是女人不如狗值钱,袁德水可是她亲儿子!都是些猪狗不如的畜生,依着我的性子,统统剁了喂狗才算趁了心愿!”管平波胸口起伏,“我先前还纳闷,飞水有矿有江,怎地穷成这般模样。到今日我才知道,满心满肺想的都是损人不利己的勾当,能富裕才是白日见鬼!” 谭元洲叹道:“罢了,人都死了。我这就派人去瞧瞧,把那四个孩子接进营中来,与袁家姐妹作伴吧。省的一个不好,叫亲爹活活打死,作孽呢。”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接前问清楚了,最大的那个,跟袁大姐似的心里明白就接。跟亲娘一样脑子里全是水的,就管她去死!我特么就是做慈善,也不白拿着银钱养王八蛋!” 谭元洲知道管平波说的是气话,笑笑不答言,只拿旁的话与管平波消气。张四妹到底是本地人,多少有些理解李氏的偏执。她也曾为自己头胎生了儿子洋洋得意过,更为族里利益“伸张正义”过。直到被丈夫亲手绑上柱子,亲眼看着女儿惨死,才幡然醒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顿悟的机会,亦不是每个女人都似管平波一般出生在堂客当家的巴州。没有多少人能挣脱舆论的束缚,当李氏被所有人否认时,一点点表扬,都弥足珍贵。哪怕这个表扬,要承受巨大的痛楚,要牺牲女儿的利益,也在所不惜。 张四妹是个聪明人,否则早像她的妯娌一样,即便被老虎营救活了,也因对丈夫的绝望,选择自杀。短短几个月相处,她渐渐了解了管平波。管平波的凶残,已不能单纯用悍妇来形容。悍妇多是色厉内荏的,而管平波不是。她就那么理所当然的,觉着自己主宰着老虎营。面对飞水人对她性别的质疑,她甚至不会动怒。而是轻描淡写的,打到他们服气为止。现在飞水的农民起义,她愤怒的点在于自己的人被贱妇骗了,死的太冤枉。却从不怀疑自己的理念。说女人算人头就算人头,从头到尾,绝无丝毫妥协!张四妹相信,管平波是那种宁可屠尽她认为的愚昧,也不会在原则上退让分毫的人。 这种昂首踏步向前冲的坚定,让张四妹不知不觉的臣服。不是以前那种,浑浑噩噩的,人云亦云的对丈夫的服从。而是内心深处明确的知道,我想跟随这个人,死而无憾。但管平波的如此性格,便决计不可能理解李氏的行为。张四妹亦看不上李氏,但因其经历,多少能生出些许兔死狐悲之感。有时候,身不由己呐。 管平波毕竟是个合格的领导,她不会太过放任自己的情绪。谭元洲劝的几句,也就冷静了下来。张四妹见她神色渐缓,轻声道:“营长,此事交与我处理吧。小孩子家家的,长辈说什么是什么。我们好生教导,总是会懂事的。” 管平波对此说法不以为然。后世强制九年义务教育下,照例有那么多犯贱的。唯有上智与下愚不可移,但不得不承认,依照华夏的人口基数,下愚的数目很是可观。然消了气的她也犯不着跟几个孩子死磕。便是李氏的四个女儿都无可救药,至少能干活。一个地方,不可能全是缺点,至少飞水人无论男女,绝大多数人皆可称一句劳模,这是石竹人不可比的优点。再则,即便是军营,也得按着性格划分岗位。 混进了几个落后分子,当反面教材也行。什么人不是使?孙梁胜还能当教材使呢!遂对张四妹点点头:“带几个人,仔细些,别着了人家的道。去领人的时候,不妨以协助调查的名义带走。省的康家异想天开的当做我们买人,反倒要讹我们的银钱。” 张四妹答应一声,问韦高义申请出门的人去了。 管平波靠在椅背上,无力的看着天花板。她对史上这类情况如何处置,一点印象都没有。兔子太重文献资料,她读过的不过是沧海一粟,看来没得答案抄,只得自己慢慢做实验了。 谭元洲笑道:“从没见你愁成这副模样。当真就这般为难?” 管平波看向谭元洲:“不为难么?” 谭元洲道:“法子多的是,只怕爱民如子的管老虎不舍得。” “说说。” “从外地迁人进来就行了。”谭元洲道,“不过故土难离,极难游说利诱,只得强制手段。操作的不好,折损率能超过三分之一。但两个地方的人混上一混,再择几个教谕,也就罢了。” 管平波笑道:“哟!这是读史书了?” 谭元洲道:“犯得着读史书?我们苍梧郡早先蛮荒之地,我家先祖就是本朝开国时由浔阳被迫迁徙而来。光听老人家或说书先生讲古便知道了。再有我也是管事的人,石竹武攸的好些汉人,不也是浔阳迁过去的么?如今我们亦可从别处拉人来。无田可种的人多了,只要到的了地头,总能安顿的。” 管平波木着脸道:“法子不错,我没钱。” 谭元洲:“……” “移民很贵的!”管平波把头磕在桌上,无力的道,“罢了,先积攒一年粮食再说吧。移风易俗的大工程,不是朝夕之功。实在不行便先搁着,待天下打下来了,我再慢慢收拾。横竖天下间不至于个个地方都似梅州执拗。且再看吧。” 谭元洲忍不住问:“我们果真很穷么?” 管平波重重的叹了口气:“难道不穷么?账目你又不是没看见。盐铁是能自产了,可随着人数增多,对粮食、布匹的需求日益增大。更别提打仗需要消耗的各种物资了。还有烈士抚恤,现人数不多,将来呢?要紧的是火器,那简直是吞金兽。我真的快穷死了!”管平波仰天长叹,“说好的不搞封建迷信,可我现在真的想去给财神烧把香了!” 谭元洲调侃道:“那就去吧,我给你放风,保管没人发现。” “滚!” 谭元洲手头一大堆事,果真滚了。行到门口又转身道:“行商传来消息,赵猛欲与老爷子动手,我们要做预备么?” 管平波笑了笑,道:“暂与我们不相干,静观其变就是。” 待谭元洲回到隔壁,管平波才轻声道:“大鱼吃小鱼的游戏,开始了么?” ======================= 第27章 卖女 秋粮入库,便到了打仗的好时节。趁着年前抢上一把,最好过年。赵猛早盯上了土豪窦家,恰巴州紧邻鄂州郡,打起来十分方便。几万兵马的调度,差不多的人都看得分明。朝廷原是想缓过气来,再打赵猛的。见他跟窦向东对上,立刻按兵不动,巴不得两支叛军打的两败俱伤,他好在后头捡便宜。不过朝廷便是想打也为难,京中风云诡秘,打了败仗的邵晖云成了太子与晋王博弈的焦点。到底是否要追究,现还没吵出个结果来。无辜的邵晖云在牢里关了大半年,闹的邵永元在边疆,都觉着有些心灰意冷。 窦向东自然也接到了消息,严正以待。赵猛想要南下,必取水路。水匪起家的窦家是不怕的。尤其是窦向东才拿下了丽州,各路豪强的孝敬,让窦向东的财力大增。同时,窦朝峰打通了雁州到潭州的道路。赵猛果真敢过来,正好关门打狗! 马蜂在飞水呆了几个月,差不多把老虎营摸了个底,然一直被管平波扣留着教授巴州话,直到十一月底才借着回家过年的由头脱身。此时巴州水域已是剑拔弩张,窦向东生怕管平波在他身后出幺蛾子,听闻马蜂归来,忙唤至跟前问话。 马蜂径直行到威风堂,给窦向东磕头问好道:“请老太爷安。” 窦向东笑着叫起,开门见山的问:“飞水情形如何?” 马蜂道:“梅州蛮通不讲道理,管奶奶好心好意的拿出石竹租田的老规矩,却是碰了壁。依小人看来,管奶奶是想好生治理的。飞水溺杀女婴成风,长此以往,必定阴阳失调。管奶奶想出女人也算人头的法子,按说能扼住溺婴的歪风。然梅州蛮竟是到嘴里的好处都不要,死守着旧俗。拼着不要好处,也要跟老虎营作对。近来管奶奶那处被烦的焦头烂额,一直不停的打仗,又不便补充兵源。两下里僵持着,不知谁胜谁负。” 窦向东并不关心此等小事,管平波读书人家出身,只怕想的还是儒家那一套仁政。可她亦是刀枪里杀出血路的人,不会似腐儒一般坚持。梅州蛮执拗算什么大事?当真惹恼了她,一村里杀上几十口刺头,也就老实了。不过疥癣之痒,管平波不至于处理不来。关键的是铁矿,遂问道:“矿上服她么?” 马蜂道:“矿上的伙食日日有肉,如何不服?再则奶奶派了大夫常驻矿山,但有伤风着凉,即刻诊治。秋冬时节照例死人,却是有了大夫,大家心里觉着这个主人家不错。还有一条,我不知真假。我去不得矿山,都是听旁人说的。有传管奶奶做了机关,背矿比往日容易许多,矿工们佩服的紧。”马蜂说着叹道,“老太爷恕我直言,她是有本事的人,还是想个法子,劝回来吧。” 窦向东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对管平波更生警惕。他亲自豢养的打手,几乎没有不服管平波的。换言之,管平波在窦家,不知不觉有了仅次于他的号召力。谭元洲是摆明了车马跟定了管平波,但马蜂张和泰几个,还是忠于窦家的,否则也不会替窦家叹息管平波的出走了。窦向东拨着茶碗盖,心中飞快的盘算着。现管平波遇着麻烦,要不要示好呢? 思量了好一阵,窦向东放下茶碗,又问:“飞水最缺的是什么?” 马蜂想了想,道:“兵。老虎营四百多人,有点控制不住飞水。飞水跟石竹不一样,管奶奶在石竹好似救苦救难的菩萨,一呼百应。在飞水举步维艰,就需要更多的武力去镇压和镇守。老太爷是想?” 窦向东笑了笑:“那你就再跑一趟,说家里惦记着她,给她送些钱财过去。” 马蜂一呆:“钱财?” 窦向东笑的高深莫测,管平波在飞水被绊住,想必他与赵猛打起来的时候,无法在背后捅刀子占便宜。这种情形窦向东是最乐意见到的。然而以防万一,还是得打上一张感情牌,省的赵猛去拉拢她,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虽窦家不怕,也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但他又不想给管平波最需要的兵力,顶好她就折在飞水,乖乖的回窦家。如此,面上功夫就得做好。给些无伤大雅的钱财,为管平波将来回家搭个台阶。算是一举双得。 窦向东打的一手好算盘,而管平波在飞水,确实憋屈! 还是十二月初三那一日,张四妹去邻村收兔子回来的路上,见到一户人家要溺死刚出生的女婴。她一时心软,劝了两句,那人倒骂张四妹多管闲事,牛性子上来,就高举着孩子要摔死。张四妹差点惊出个好歹,知道这女娃娃留在爹妈手上,必死无疑。灵机一动,便拿手中的兔子与人换了女儿,抱回了老虎营。 这原也没什么,管平波还表扬了她两句。哪知老虎营本就养了袁家两个、康家四个,这又不瞒人,便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把老虎营骂做了拉皮条的。最离谱的是,好些没天良的爹妈,听说老虎营做起了那皮肉买卖,女孩儿接客,女婴则炖了做汤招待客人。居然一下子涌到老虎营门口,叫卖起孩子来。 老虎营又不是搞人口贩卖的,自然不要。那些人便在营门口撒泼打滚,说什么张三李四家的都能换兔子,自家的怎么就不能。又把管平波气了个半死。谣言里孩子可是用来炖着吃的!妈的你们这群禽兽真能拿女儿当猪仔卖!这种人家,孩子根本就活不下去。最后硬生生被逼的一只兔子换个女婴,一下子老虎营内多出了上百号的女婴。 这年头,婴儿夭折率极高,物资又匮乏,天又冷。孩子离了娘,就等于断了奶。管平波只有米糊糊,竭尽全力的供养,七八天内那些没出月子的孩子全死了,剩下的一半稍微大点儿的,不知能不能撑过冬天。眼看着要过年,老虎营内天天埋死人,管平波看着一茬茬死的孩子,不由想起自己幼时被爹妈丢在姐姐门口的经历,恨不能活撕了这群人渣。 事还没完,至十二月十六飞水集市,门口又来了一拨撒泼打滚卖女儿的,一听口音,老虎营的人差点炸了。操。你大爷的跑了几十里地来拿女儿换兔子过年!管平波知道,此时的婴儿是不值钱的,别说女婴,急起来男婴照样杀的利落。可谣言它长那样,管平波还不能真说不收了,更不能说还收男婴,只能混着。守门的战兵捏着鼻子唤人把女婴收了,有个汉子混在人群里站了半日,待旁人都换了兔子走了,才推了一把立在身边的女儿,问道:“这个你们要不?九岁了,能换几只兔子?” 战兵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三只。” “那……我卖了!” 小女孩立刻吓的浑身发抖,脸色煞白的拉着父亲的裤腿,颤声道:“爹,别卖我,我能干活……求你……” 小女孩不敢哭,只看着父亲的眼,蓄满了泪。那汉子心中一抽,犹豫了良久,一咬牙道:“兔子我不要了,你们能不能让她大点再接客?” 战兵怔了怔,再看汉子,衣衫褴褛,小女孩也是骨瘦如柴。听汉子的话,倒不是单纯为了兔子卖女儿。战兵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半个多月以来,见识了太多的龌龊,都快怀疑人生了。终于遇着个正常人,差点感动的哭出来。忙换了笑脸,对那汉子道:“说你们也不信,我们一个军营,要那么多女孩作甚左近人家着实养不活的,我们捡来养,原是我们营长一片好心。传来传去,倒像是我们做坏事一般。你倘或果真养不活,便把女儿搁我们营里。她这么大能学缝纫了,去后勤做活,管饱饭管穿衣裳,做好了有工钱。也休说卖不卖,我们老虎营,是不许买卖人口的。你别在这个门,往右边走,绕到后头,只说家里穷,养不活了,送来做工,后勤会收的。” 汉子呆了许久,沙哑着嗓子,问:“那我将来能赎她么?” 战兵道:“本就不卖,只做工。你问问后头签几年契,左不过三五年,刚好省了你家嚼用,她还能把工钱攒做了嫁妆,安安生生嫁人。你不信,每月都能来瞧,只看你耐烦不耐烦走这么远。” 汉子难以置信的道:“这般好事,怎就轮到了我们。” 战兵没好气的道:“还不是那起子黑了心肝的胡乱造谣。疼孩子的人家,自是不放孩子来我们这里做工。不疼孩子的人家来卖人,撇下孩子拿了兔子就走。我们能怎么办?这点大的孩子,不管他,在外头过一夜就冻死了。你说我们做皮肉生意,可见了有人来嫖?营里的确要女工,要纺纱的、织布的、裁衣裳的,还要帮着看孩子,缺人都快缺疯了。说来好笑,我们竟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盼着你们飞水畜生爹妈多些了。你信的过我们,就回村里宣扬宣扬。日子不好过,放女人出来做工,有甚不好。” 汉子本不是个拘泥的,憨笑着道:“你们营里这多年轻力大的男人,放了女人出来,就跟你们跑了。” 战兵心道:我们才不想跟奇葩结亲!石竹会唱歌的妹子,哭着喊着要嫁呢,谁稀罕的!面上却笑道:“我们营里勾搭有夫之妇,是犯纪律的,处罚可严了,老乡只管放心。” 汉子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那我能去里头看看不?认个门,我下月好来看她的。” 战兵再次指路:“去后头,前头练兵的,她们也进不得。不过她进营里做工要剃光头,省的有虱子。” 汉子忙不迭的点头,农村里长了虱子,严重起来也只有剃头一招,倒能接受。牵着女儿的手,往后头去了。 战兵长长吁了口气,他这看门的,都快变成铺子里搞推销的伙计了!目送那对父女消失在拐角,一回头,又看见一对夫妻,抱着个婴儿,顿时:“……” 赶集是你们这样赶的吗?靠! ================== 第28章 两岁 是夜,婴儿的啼哭在老虎营内新成立的保育院内此起彼伏。幸而后勤与战兵分成了两截,不至于很影响到战兵的休息。张四妹一脸憔悴的放下一个孩子,袁大姐在耳边低声道:“婶婶,第四排第三个好像又没气了。” 张四妹走过去瞧了瞧,的确是没气了。这个孩子才生下来就被扔在老虎营门口,冻了小半夜,本就病怏怏的,果然没能熬过去。张四妹心中不住的埋怨,便是要来卖孩子,就不能裹厚实点么?大冷天的,才出生的孩子吹一路冷风,送进来都只剩半口气了,又没奶水,他们如何养的活! 气过一阵,却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夜里不便开门把没了的孩子送出去,只得等到明日早上再安葬。把冷了的孩子抱到门口放好,不由叹了口气。进进出出总有一二百孩子,说来离谱,然飞水辖区有十万之众,就这么一百多户禽兽,倒也不是十分夸张。便是战兵营嘴里似天堂的家乡,怕也难免有类似的事。否则管平波便不会被卖入窦家了。轻声安抚了袁大姐几句,拍着她入睡。张四妹跟着躺下,却是睡不着。自己的家乡被人看不起,总是不高兴的。可飞水县发生的种种,又不得不去承受这种鄙夷。 “婶婶……”袁大姐轻轻唤了一声。 “嗯?”张四妹亦低声道,“怎么了?” 袁大姐抽泣着道:“我想我妈了。” 张四妹抚摸着袁大姐的头发,良久,才道:“别想了,她投胎去个好人家更好,是不是?” 袁大姐往张四妹怀里缩了缩:“可我还是想她。” 张四妹无法安慰,只能稍稍加重力道拍着。却是这个动作,更勾起袁大姐的回忆,她的母亲在她幼时,亦是这么拍着她哄她睡觉的。袁德水疯了没几日,一病死了,她与妹妹彻底成了孤儿。老虎营内的日子比家里好过,可也正是因为吃饱穿暖,才又有了思念的心情。婴幼儿不停的夭折,使得保育院内的气氛压抑的可怕。没有足够的人手,只能使用袁大姐等童工。她们自己都是孩子,日日面临死亡,何其残酷。 袁大姐与其说想家想父母,不如说想逃离保育院。可她自己也知道,除了老虎营,再没有人会要她了。到底是孩子,哭过一阵,驱散了些许抑郁,袁大姐又沉沉睡去。屋内的婴儿尿了,张四妹艰难的爬起,另一个身影更快的跑去了婴儿跟前,是康家大姐。不出管平波所料,康大姐在那种环境的长期熏陶下,长成了个任劳任怨,针扎了都不知道出声的性子。极勤快,却不招人喜欢。她似不在意,默默的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唯有张四妹赞她的时候,会露出浅浅的笑容,带动着脸颊两侧的小酒窝,显出了少女该有的模样。但这种美好,转瞬即逝。不消半刻钟,她又回到了那苦瓜脸。休说管平波那脾气,便是张四妹,也难心疼。管平波再是不喜,收进来了就要负责。已是打定了主意,不放康大姐出嫁了。这种标准苦菜花,分分钟招人家暴。满破着被她暗自怨一辈子,好过放出去被打死。乱世中,妇女儿童保护法都是屁话,活下来才是唯一。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字刷在墙上。张四妹知道,管平波希望营中的每一个人,都能独当一面。从她最看重的李玉娇来看,那种处事能力,才是她心中的女兵风范。后勤亦算军籍,亦要训练。张四妹强迫自己闭上眼,以免耽误明日的晨练。不想被人掌控命运,那就只能变强,再变强。 然而今夜是注定了的不眠夜。十几个黑影悄悄的摸上了岸。在远离老虎营地之处,爬上了后山。再从后山缓缓往下,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老虎营内巡逻的火把,引导着这群人找准目标。营内有凶恶的狼狗,令他们不敢过分靠近。走到约四百米开外,就能听见狗吠之声。不得已,又退回了十来仗。 飞水与苍梧郡绝大多数地方一样,难有平地。此处恰是一个小山坡,黑影们拉开了一张大黑布后,就点起火来。不一时,几十根裹着油脂的箭羽被点燃。把箭羽搭上弓,扯开黑布的一瞬间,飞快的发射出去! 北方干燥的风吹过飞水的大地,被火箭袭击的营地在北风的助威下,蹭出了火苗。老虎营内响起了警报,黑影迅速放完余下的火箭,消失在山林中。 管平波被惊醒,睡在她身边的李玉娇翻身而起:“我出去看看。” 管平波没说话,先起身穿衣。军营里穿衣速度经过严格训练,为的就是有突发情况时,能更快的投入战斗。二人一齐出门,就见后勤的方向冒出了浓烟。 夜不收最先探到消息,飞奔来报:“兔舍那头起火了,是外头人射火箭进来放的火!” 管平波问:“火势凶猛么?” 夜不收答道:“还好。营内四处有水缸,已有战兵在救火。” 说话间,谭元洲走了过来,对其亲卫张力行道:“通知两位百总,韦百总去后头组织救火,石百总列队,护卫前营。” “是!” 军营需要逐层建立威严,有谭元洲在,管平波很少直接发号施令,多是只做些补充说明。见张力行跑了出去,管平波借着竹竿,灵巧的窜上了屋顶,把起火的兔舍看了个分明。火势不大,不知是刻意捣乱,还是预备声东击西。 谭元洲在院子里,交代了李修杰一句:“护卫好营长!”而后跑出院子,上了老虎营的城墙,谨防有人夜袭。 后勤搁着几十个奶娃娃和十来个小女孩,累的整个后勤处混乱不堪。韦高义只得分了个旗队专门转移婴幼儿。此时最安全温暖之处便是管平波的住所。战兵们一手抱了两个,往正屋飞奔。 没了拖后腿的人,韦高义的人立刻变得井然有序。接力赛是营内常做的游戏,此时用来灭火,效果极佳。半个时辰不到,兔舍就只留下一缕缕的青烟。后勤处的负责人往身上倒了一桶水,直冲了进去救兔子。这般大的烟,才生下来的小兔子呛都呛死了,大兔子也翻了好些。一群人齐心协力的把没受损的兔笼搬到一旁,炊事班的忙赶了过来,打着火把,处理着死掉的兔子。 王小四一边剥着兔子皮,一边骂个不住:“一个两个的,就知道朝着吃的下手。不是鱼就是兔子,祸害口粮的老贼虫,老天怎么不降道雷劈死他!” 这已不是老虎营头一回受到袭击,前几次都在正面,想是没讨着便宜,就去祸害防备相对薄弱的后勤。不用想,定是原先活着的地主私下里请的人。这种骚扰对于军营来说未必都是坏事,承平时代,还要常搞军事演习。长期不处理紧急事务的军队,跟废物也差不多。然而现老虎营拖着好些老弱病残,且将来的诸如棉纺厂之类的多是女眷,容易遭埋伏,损失不起。 后续扫尾工作时间长且琐碎,管平波一直在屋顶呆到天亮,才看见营内彻底恢复了秩序。站在屋顶,可看到老虎营内外的布局。前头是水,后头是山。此乃修建城池的好地形,然老虎营体量太小,优势发挥不出来,反倒容易受埋伏。飞水段的资水宽广,开了大船来,就可在江心架设阵地,与老虎营不过咫尺之遥。而老虎营的围墙,暂时没能力修成标准的城墙模样。当初择营在此,是为了行政管理方便。如今看来,飞水的抵抗比想象中的激烈的多。教化非一日之功,她得建立军事要塞了! 从屋顶上下来,管平波回到了办公室,对着飞水的舆图思考着。飞水多山,寻个山头不难。可要考虑到生活成本,就算不得容易。山上得有水、得有通往县里的路,左近更得有可开荒种田的地方,还须得易守难攻。手在矿山处顿了顿,或许……跟矿山互为犄角是个不错的思路。 马蜂再到飞水,把要紧的话传回了巴州,就从容的多了。便是管平波扣着他过年,都不算什么大事。他此回带了四艘大船,满满都是诸如精米、腊肉、棉花、酒等军需物资。有人送钱上门,管平波自是来者不拒。笑呵呵的把马蜂引到办公室,张嘴就问:“阿爷妈妈还好?我姐姐还好?” 马蜂调侃道:“怎地不问二老爷好?” 管平波撇嘴:“他在富贵乡里就是好的,何必问。” 马蜂笑道:“还怄气呐?老太爷说了,是你拆了二老爷的船,这回可是算你不对。” 管平波故作蛮横的道:“谁让他先惹我。” 马蜂忙摆手道:“我不是来劝架的,我就是嘴贱,随口提一句。” 管平波也没兴趣在家长里短上绕弯子,只问:“赵猛动手了么?” 马蜂一脸得意的道:“好叫奶奶知道,他在江上吃了个大亏。我原是前几日就要出发,偏生他带着人从洞庭杀了来,家里不得闲,给奶奶的年货才送的晚了。他才好笑,也不去道上打听打听,我们家是怎么起家的。竟异想天开的取水路。张大哥带的队,把他家那独生子赵俊峰杀了个屁滚尿流。听说京里也有了动静,要取他项上人头,看他能熬到几时吧。” 管平波点头表示知道。 马蜂接着道:“老太爷还叫我告诉奶奶,梅州蛮最是古怪,凡是小心为上,休太心软了。明岁家里预备东进,不大顾的上奶奶,有什么事,奶奶万别闷在心里,去信回去,大家伙商议着解决,才是便利。” 管平波但笑不语,窦向东是在朝她秀肌肉。看来窦向东还没放弃收编她的念头。野心谁都有,但成就野心还得看老天爷干不干。管平波暂吞不下飞水,肯定不会傻里吧唧的闹着分家。窦家确实是先手,万一老天爷偏心他那头,少不得还得继续跟着窦家混,也算是个不错的退路了。 马蜂摸不透管平波的态度,不过他是来示好的,便又道:“姑娘与二小姐那头,也着人送了东西,奶奶只管放心。” 提起甘临,管平波有一瞬间的恍惚。一眨眼那孩子就两岁了,分别大半年,不知还记不记得她。思绪不由回到了甘临出生的那一天,最近积累的焦躁顿时一扫而空。再差,也不会比那个时候更糟了,不是么? 第110章 求婚&画像 第29章 求婚 马蜂交接完, 就跑去谭元洲屋里休息了。只要没撕破脸,他们八大金刚就还是一伙的,马蜂与谭元洲是老交情, 只不像谭元洲那般潇洒, 早早娶妻生子, 如今孩子都老大了。随着他们之中最小的刘耗子结婚, 八大金刚里就只剩谭元洲一条单身狗傲视群雄。马蜂目测了下谭元洲与管平波住所的距离,忍不住幸灾乐祸的想,这货居然还没得手,会不会哄女人呐? 谭元洲忙的脚打后脑勺, 管平波欲搬迁军营, 自然就生出了无数要讨论的事。几个人连开了几日的会, 把做会议记录的李玉娇手都写麻了,才商议出个大概。管平波是非要啃下飞水、打穿梅州与梁州不可。这般山林里的地盘, 等闲丢不了。打天下步步危机, 几起几落都寻常。有盐有铁有庄稼的老巢很重要。 此回管平波不拘着马蜂,马蜂倒不急着走了, 日日在老虎营内游荡,发现彪悍的飞水人民又给老虎营添了许多谣言, 害老虎营差点变成慈幼局, 简直哭笑不得。窦向东说管平波学了读书人那一套仁义道德, 还真是。人家送她收了不算,竟可以换兔子。这不是越发勾着人来丢闺女么。还落不着句好,管老虎厉害是厉害, 女人家心软的毛病难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错。心软总比心狠好,老爷子总归是盼着管老虎回家的。 老虎营内。 袁大姐同丁荣一人抱了个包袱,沿着土路,往正院里去。丁荣便是那日亲爹想卖又不舍得卖的小女孩,现年才八岁。彼时女孩儿名字都胡乱叫,她倒正儿八经有个名字。她爹盼着她荣华富贵,就起名叫做丁荣,看着挺像回事。两个女孩子年岁差不多大,不知不觉玩做了一处。此刻她们抱着的是管平波的衣裳,一套是制衣组新做出来的冬季军装,一套是才洗干净晾干的旧衣。以管平波的忙碌程度,她不可能自己干洗衣做饭的活。八月里石竹送了一批后勤人员过来,依旧不够使。如今替管平波与李玉娇洗衣裳的活计,就交到了袁大姐手上。 老虎营的日子虽然辛苦,到底比在家里好上许多。对袁大姐而言,是没有打骂和恐惧;对丁荣而言,则是能吃饱穿暖,还能攒下点钱买肉给爹妈吃。两个女孩子日渐开朗,虽是做活,却是一路有说有笑。路上碰到王小四,正往后搬东西。两个小女孩站着问好,王小四顺手给了她们两颗糖。两个小女孩忙不迭的含在嘴里,幸福的眼都眯了起来。 剩下的路程,越发欢快。叽叽喳喳的走到正院,跟守卫打了招呼,听到里头有动静,又齐齐闭嘴。悄悄的进到院中,就见李玉娇一个高抬腿,还未踹出,管平波已侧身躲过,同时扫其下盘。李玉娇膝窝一阵剧痛,身子一晃,单膝跪倒在地。 管平波退后两步,严肃的道:“再来!” 李玉娇飞扑向管平波,却被管平波抓住手腕往前一带,不知为何,方才的膝窝再次中招。双手被反剪,整个人被压的跪在地上,略一动弹,几个关节便痛不可触。管平波还在用力,李玉娇痛的冷汗都出来了。 管平波幽幽叹道:“玉娇啊,同样的招式你居然连中两回。” 李玉娇痛的不敢吱声,极力的调节着呼吸,减缓痛苦。半晌,管平波才撒开手,李玉娇就软倒在了地上。又听管平波轻咳一声,李玉娇咬牙,火速从地上爬起,瞬间摆好架势,以防管平波的突然袭击。 又是几个来回,管平波的脚再次踢在了李玉娇右脚的膝窝。但这一回,李玉娇没动,硬忍下来,一个侧跨步,试图给管平波来个侧摔。到底年纪小,又才练了两年多,出招被管平波看穿,砰的一声,再次被摔在了泥地里。 袁大姐和丁荣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好痛! 管平波笑着赞了句:“这就对了!你脑子灵活,学东西快,挨我的打比较少,倒不如元宵耐痛。可知战场上,敌人一刀劈过来,你若是痛懵了,可就是个死字了。” 丁荣见阎王李的狼狈,的忍不住悄悄对袁大姐道:“我们要学么?” 袁大姐不确定的道:“要的……吧?” 二人见李玉娇艰难的站直,想起方才的那几下,觉得自己右膝窝都麻了。管平波扭头看到两个小姑娘盯着场内,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你们要学么?” 袁大姐和丁荣僵住,不知怎生回答。 李玉娇笑道:“不用着急。待明年石竹再派了人过来,你们这些小孩子都要上学。学里文化武艺都有的,到时候你们就会了。” 袁大姐:“……” 李玉娇平素里比较严肃,营里上下都怕她。倒是管平波有时吊儿郎当的,不那么怕人。两个小女孩不敢像平常那样同管平波玩,放下衣服,一溜烟的跑了。 管平波看的大笑:“李队长啊李队长,你有止小儿夜啼之功效了。” 李玉娇翻个白眼,这能怪她么?本来她就是万人嫌的稽查队,脸上还有刀疤。笑比板着脸还恐怖,只好不常笑。哪知越板着脸,众人越发怕她。恶性循环,现韦高义都快躲着她走了。上回赶集,谭元洲被卖糖葫芦的缠上了,无可无不可的买了一堆。回营给年纪小的分了一圈,特特留了一根给她。把整个营都看的汗毛直立,就愣是没有一个人记得她今年才十六,搁谭元洲眼里就是个孩子。可见其威严。 练完拳脚,李玉娇乖乖的拿起木刀,去韦高义那处受虐。军营是男人的天下,身为女人,不拼尽全力,绝无可能服众。便是管平波,那也是一拳一脚打下的权威。固然日渐打不过韦高义等人,但韦高义几个也无人敢说管平波是弱者。若非管平波天生骨架小,不定能把韦高义揍成什么样。李玉娇看了看自己的手,虽不如曾云儿那般粗壮,却是比管平波运气好一点点的。那便更不能浪费了。 大师姐寻来,韦高义岂敢不教。麻溜的滚到了场内,姐弟两个认认真真的对练起刀法来。 临近年关,窦家又大手笔的送了四船年货,老虎营内众人盼着除夕夜的大餐,脸上都带着些许喜色。练兵须得有张有弛,年下的略微松散,管平波等人权当没看见。腊月二十三小年,管平波也开始了半休假状态,停止了早起的体能练习。营内分批放假,许战兵们轮番去城里耍。只不许惹事,不许逛窑子。规定一出,旁人犹可,独李玉娇率领的稽查队反比平日忙十倍不止。一天到晚的在营内与城内来回巡视。那些在城里打牙祭看热闹的战兵,经常冷不丁的就看见李玉娇,差点吓出个好歹来。尽管如此,想要保证战兵们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总有些抱着侥幸心理的人,少不得被稽查队抓个正着,也少不得被管平波亲自盯着,当众行刑,打的皮开肉绽,哀嚎不止。如此一来,李玉娇的凶名越发传的远了。 比起一片祥和中迎接新年的老虎营,远在巴州的窦家,就没这般惬意了。赵猛卯足了劲想吞下窦家,不停的在水路边界骚扰。虽不至于动摇窦家的防线,总归是件糟心事,闹的窦家年也不能好生过。要知道赵猛可不是朝廷那起子废柴,果真松懈了,被他钻了空子咬上一口,窦家非得掉一大块肉不可。窦朝峰又把窦春生派去了前线历练。独生儿子,面上不说,心里哪能不惦记。愈发觉不出年滋味了。 洞庭,就是巴州的天险。对没有水军的赵猛而言,简直是只下不了嘴的铁刺猬。可他的北面各路起义军打的稀烂,民不聊生,便是抢到手中,也榨不出多少油水。往东打,那是朝廷的命脉,只怕没那么容易。看来看去,只有窦家像个软柿子,却也不是很好捏。 鄂州郡地处东南,陆路水路纵横,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偏生赵猛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他叫卡在了中间,十分尴尬。探子在巴州来来回回,将那窦家明面上的事儿摸了个彻底,仔细分析一番,忽然就计上心头! 把心腹谋事张群请来,在他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而后拍拍张群的肩,笑道:“去吧,别怕花钱。” 张群应声而去。待张群买齐了各色礼物上了船,赵猛立刻派兵骚扰洞庭,吸引目光。窦家的视线果然聚集在了洞庭湖畔,没注意几艘低调的沙船穿过了洞庭,直扑飞水而去。 年初三,老虎营内外热闹非凡。彼时,盐铁都是民生息息相关之物事。管平波控制了飞水铁矿,周遭的地主豪强,皆要与她套近乎,方好买的到足够的铁,好打农具。再则这年头土匪横行,不独土匪抢劫要武器,地主守护庄园更要武器。农具尚可用木制的凑活,武器是万万离不得铁的。因此,尽管梅州各路地主都对老虎营恨的咬牙切齿,大节下也只得派了得力的管事,四面八方的赶来拉关系送礼,好开年定货。 一时间,管平波收到礼物无数。只不过他们等闲难见到正主,都是韦高义与石茂勋在操持。就在此时,管平波的通讯员彭景天来报:“报告营长,外头来了三条大沙船,说是鄂州王赵家的携礼物前来拜见,请营长指示。” 跟着管平波在厅内喝茶的马蜂脸色陡然一变!他年前来送礼,就是要稳住管平波,生怕赵猛跟她勾搭。没料到赵猛竟真敢派人来!忙道:“赵猛此人,奸诈成性,奶奶切勿轻信。他如今盯着巴州,只怕是来使离间之计的!” 谭元洲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且放他进来,看看他们扯的哪般谎话。” 马蜂还待说什么,管平波已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人家千里水路而来,总不好太无礼。请进来吧。” 彭景天答应了一声,退出了门外。马蜂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斟酌着说着赵猛的黑话。明知管平波最在乎民心,故意挑着赵猛那些屠城劫掠之事来讲。足足讲了两刻钟,外头又来报:“营长,鄂州王家的张丞相到了。” 管平波抽抽嘴角,心中忍不住吐槽:你这一个郡还没打利索,就跑出个丞相来了。须臾,一个生着好一把长须的老者,缓缓走来。只见他身着青衫,带着方帽,一派儒士风范。未语先笑,从容抬手,冲主位上的管平波一揖到底:“在下张群,见过管营长!早闻得营长英姿煞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某今生得见英雄,死而无憾矣。” 半文半白的话,怎么都透出一股子山寨味儿。然唬住谭元洲马蜂这等没读过几日书的人,已是够了。管平波端坐在上首,硬生生受了张群的礼,才微笑着道:“张丞相客气,请坐。” 张群从容起身,择了谭元洲下首的位置坐了。他说话酸里吧唧的,行动倒是有些军中爽利姿态,叫管平波看着顺眼了许多。 管平波懒得同人寒暄,端着茶碗慢慢喝着,没什么诚意的问道:“不知张丞相所来何事?” 张群再次站起,对着管平波微微欠身,却是平地里丢出一个惊雷!只听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求亲!” 正厅霎时安静的落针可闻。马蜂暗叫一声糟,赵猛可比窦宏朗强多了,这该如何是好? ================== 第30章 画像 纷纷乱世,能打下一块地盘的,皆为豪杰。到了赵猛的份上,进可问鼎天下,退可招安做官。左右都有个前程,至少比窦家不差。马蜂心如擂鼓,到如今,谁看不出管平波不甘居于人下?窦宏朗的小老婆,这身份实在太过于配不上一营之长了!他脑子转的飞快,须臾,他不怀好意的问道:“不知鄂州王,是想娶妻,还是想纳妾?”赵猛那年纪,理应是有发妻的。当然,也可能发妻已故。他在管平波的地盘上,不可越俎代庖的把人丢出去,就只好先搅混了水。若赵猛纳妾,那都是做妾的,窦宏朗还是有个年轻的优势;若赵猛是娶妻,就拿着继子年岁渐长,嫁他占不着便宜说事。总归要把此事破坏了才行! 张群绵里藏针的道,“似管营长这等才情风姿,吾王岂敢轻薄冒犯?” 都寻到飞水了,谁不知道管平波的身份?此言分明是故意引的管平波对窦家不满。马蜂冷笑道:“尊王竟是没有王妃的么?” 张群面对着马蜂,余光却观察着管平波的神色。见她始终悠闲的喝着茶,似与自己无关,暗赞一声好城府。再看马蜂,虽极力装作替管平波操心,却掩盖不住急切,料定是窦家人,遂故意道:“这位……壮士不知如何称呼?是何官职?某初次来贵地,倘或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马蜂也看了一眼管平波,她无甚兴趣的样子,才略略安定,答道:“在下马蜂,区区一个小管事,不足挂齿。” 张群笑着对马蜂作了个揖:“见过马管事。” 马蜂只得起身回礼:“丞相客气。”又道,“在下只是有些好奇,鄂州王怎地不早不晚,想起娶妻之事来?”说着忍不住刺了一句,“他老人家如今不是忙的紧么?修船补战兵发抚恤,竟还腾的出手来办喜事?这份从容不迫,在下着实佩服!” 张群听得此话,哈哈大笑:“马管事想岔了。我们大王不消说,自是人中龙凤。然结亲一事,不独看彼此本事,还得看看年纪不是?”窦家情形,张群了然于胸,于是挑拨道,“虽说郎才女貌,然则寻个差了辈的,寻常女子且觉着委屈,何况管营长这等邦中英杰!” 不待众人反应,张群趁势追击,对管平波躬身一礼,道:“婚姻结两姓之好,原该大王去同老大人提亲。如今老大人仙逝,只得直面营长。无奈从权,营长莫怪我们不讲规矩礼仪才是。” 谭元洲脸色微变:“什么意思?到底是谁求亲?你把话说明白。” 张群见状,心下大悦,忙道:“大王是想求娶营长做我们的太子妃!” 马蜂眼前一黑,窦宏朗要完!谭元洲的心跟着咯噔了一下,忍不住看向管平波。 管平波依旧八风不动,慢慢品着茶。良久,见无人说话,才放下茶杯道:“然后呢” 张群:“……”这女人太沉得住气也不是好事! 鄂州王太子赵俊峰,现年二十四岁,高大威猛、武艺超群,乃赵猛的独生子,更是手下第一猛将,端的是年少有为。不独有一个好爹、一身好本事,最要命的是年轻!管平波实在太小,谭元洲且比她大十来岁,窦宏朗的年纪更是快赶上管老爹了。何况,即便是窦宏朗一样有本事,搁不住他有元配发妻,管平波在窦家再是体面,也只是个妾!如此门当户对、年岁匹配的婚事,管平波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谭元洲虽早料到管平波早晚被人盯上,却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般快!手指攥成拳,思量着怎生应对。 管平波望向张群,眼神平静的等着他的游说。张群被管平波的淡定镇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又笑着说赵俊峰的好处。只听他道:“我们大王家风最是严谨,先王妃西去多年,大王身边也只有一位老姨娘伺候起居。太子承袭大王,最是端正,不似如今有些男人风流无度,不敬发妻。”说毕,又暗自观察管平波。奈何管平波大风大浪经历的太多,区区求婚,还不放在心上。张群嘴里只说赵俊峰,没半点干货。要知道两家地盘首领联姻,就好比后世的公司合并。谁有兴趣知道对方老板几个老婆是否好色?能彼此交换什么资源才是最要紧的。也是过年闲的慌,不然管平波早把这说话没重点的家伙丢出门外了。 张群巴拉巴拉说了半日,管平波一点反应也无。忙又唤来随从,拿起一轴画卷,双手拖至管平波五步外,道,“此乃太子画像,请营长一观。” 管平波闲着也是闲着,对侍立在一旁的李修杰使了个眼色,李修杰便同魏海一起走到张群面前,拿了画卷,缓缓展开在管平波面前。 传统绘画比较抽象,幸而管平波善于归纳五官,看了一回,倘或画像没作假,倒是生的不错。打动管平波是远的很,然则在此时,一个有身份的男人,又生的五官端正,已是能俘获九成女子的心了。可惜管平波不是那九成女子中的一个,看完只点点头,客套了一句:“殿下目光炯炯,十分英俊,不错。” 张群笑容深了三分,又道:“太子久闻营长擅武艺,特精选了把苗刀,权做见面礼,还请营长笑纳。” 军人鲜少有对武器不感兴趣的,管平波表情终于松动了些许,道:“拿来我瞧瞧。” 苗刀自然进不得大厅,托着刀的随从远在院外。张群对方才拿着画的随从交代了两句,就请李修杰去取刀。不一时,李修杰带了刀进来。管平波接过,拔刀出鞘,满室寒光。金银双色花纹自然流畅、旋曲无方。不由赞道:“好刀!” 张群忙道:“宝剑赠英雄!营长喜欢便好。” 管平波把刀细细看过一回,着实有些羡慕赵猛麾下的锻造技术。她如今的工匠,还是窦家捡剩下的。打打菜刀还行,想做出趁手的兵器是再不能够的。这也是窦向东控制她的方式之一。宁可多给上好兵器,就是不让她有自给自足的机会。起家晚就是这点不好,积累速度太慢了。 马蜂半日缓不过神来,比起赵猛的大手笔,窦家给的年货简直没眼看。太子妃……太子妃……甭管这个太子是不是自封的,人家扔出了个年轻的独生子,窦家如何留的住人?夫妻才是一体,小妾算个屁! 谭元洲也是嘴里发苦,在争霸的路上,赵俊峰比他有用太多!管平波是没兴趣思春,但她对扩张实力,兴趣大的很!结个婚就能捞好处的事,管平波绝对能干的出来。他太了解那货的野心了! 偏那张群还补上一刀,十分得意的道:“我们鄂州自古便擅锻打,大王麾下名匠云集。营长若是喜欢,改日送几个匠人过来,合着贵地的铁矿,不说多的,一年十几把宝刀总是有的。” 自宋以降,战争规模扩大,华夏便少有锻打精品刀,而多是良品刀了。似管平波手中这等宝刀,一年十几把,已是不易。就好比后世的奢侈品,产量是不高,然质量也非工业流水线可比。管平波刀法才有进益,当真是爱不释手。 一方首领,不可能有求必应。张群见好就收,岔开话题道:“某还带了些许特产,不值什么,营长看着赏人吧。” 管平波就坡下驴,笑道:“远来是客。张丞相风尘仆仆,还请暂做修整,再做打算。寒舍简薄,还望见谅。” 张群连道不敢,恭敬的道:“营长赏脸,某万分荣幸。” 管平波便唤人带张群去客房休息。待人走后,马蜂立刻站起来喊了一声:“奶奶……”又不知说什么了。 管平波调侃道:“你要回巴州么?” 马蜂一噎。 管平波却大方的道:“食君之俸,忠君之事。便是我扣着你,你也要想法子回去。你既坐不住,我就不留你了。去吧。” 马蜂干涩的道:“奶奶,赵猛此人不可信,奶奶请三思而后行。” 管平波没答话,马蜂看了谭元洲一眼,想着谭元洲无论如何都不愿心上人嫁做旁人妇,或能阻上一二。自己还是先回家报信的好。不敢废话,冲管平波行了一礼,急急退出门外,跳上船回巴州去了。 管平波从来不喜闲杂人等在营内乱窜,张群便被请进了城中原先刘大户家的宅子居住。离了军营,张群更为自在。闲庭信步的在城内乱逛,顺便打探飞水的物价。城内粮价平稳,青石板路上散落着不少鞭炮的碎屑,可见百姓日子还过得。小小飞水,来往行人衣着面色并不比江城差多少。张群看的不住点头,心道:是把当家的好手,巴州堂客果然名不虚传!可惜飞水话听不懂,不能了解更多的信息,只得作罢。 折回住所,张群细细回忆方才的交谈。管平波至始至终都没有表态,喜欢刀,未必就是答应了婚事。张群有些摸不准她是刻意端着,欲玩三请三让的把戏;还是对赵家没兴趣。又摸着胡子想,窦家会有什么反应呢? 马蜂一路拼了老命,用最快的速度狂奔回巴州。还在正月,窦家上下齐聚一堂。马蜂下了船,来不及梳洗换衣,一阵风的冲进正院,在窦向东耳边如此这般一说,窦向东勃然变色!眼神锋利的看向马蜂:“此话当真!?” 马蜂点头:“我留了人在飞水,若有变故,即刻传回。” 窦元福忙问:“飞水出了什么事?” 厅内没有外人,窦向东扫了一圈,缓缓说道:“赵猛替子求娶平波为鄂州王太子妃!” 窦家人齐齐一呆。唯有肖金桃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你们把她的老倌往死里打压,她换个地界,不是理所当然么?有甚好惊奇的。莫不是以为她那等人,竟是能被腐儒哄做贞洁烈妇不成? 窦朝峰眉头皱的死紧,不好!飞水与雁州太近了!必得毁了这桩婚事不可! 又二日,管平波的画像传回了江城。赵俊峰推开怀中的侍女,打开一看,赞道:“居然长的不错!赚到了!” 侍女满目含酸的道:“她就应了么?” 赵俊峰在侍女脸颊上香了一记,嬉皮笑脸的问:“你觉着呢?” 第111章 送钱&扶正&聘礼 第31章 送钱 正月十五元宵节, 老虎营内却是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息。距离张群来求亲已有十二日,管平波摆弄着聘礼单子,暗赞了一句厉害。 礼单写的十分动人。整整三船的兵器与火药, 代表着赵家对她的敬意, 也明确着赵家的态度——他们想娶一位女将, 而不仅仅是女人。后世尚且充满了性别歧视, 何况如今。即便但为了给窦家添堵,赵家的手段也未免太犀利了。 管平波合上册子,陷入了沉思。从石竹出发时,她的目标便是先土改, 再于今年与石竹同时起兵, 尽快打穿梁州与梅州, 而后控制两州全境,方算的上一方诸侯。然而飞水人的固执, 太出乎她意料。在石竹时, 不是没遇到过阻力,但她没想到, 来飞水大半年,竟是连村长都选不齐全。本地人对传统的坚守, 连用利益都无法撼动分毫。或者说, 她能给的利益, 太少了。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得不承认,她在飞水的治理遇到了瓶颈。她不知如何去分化当地农民, 更无能力从别处迁徙。营中的存粮飞快的消耗着,尽管远不到见底的时候,然她若想扩军,立刻就要捉襟见肘。 管平波单手拖着下巴。不得不说赵猛的信使来的太是时候,她远远没有表现的那般从容,她迫切需要外界的力量。不管是金钱还是兵力,甚至棉花与后勤,统统都有巨大的缺口。但赵猛是不是个好的合作对象,她现在还拿不定主意。 每逢朝代末年,似赵猛这般人物史上不少见。有些是扎扎实实有本事的,不过老天不开眼,或是遇到更有本事的,不得已消失在浩瀚的历史中,做了他人的陪衬;有些则是运气好,莫名其妙的,趁着东风,一路上天,竟也能在珍贵的史书上混个一席之地。因此,赵猛到底是盖世英雄,还是被龙卷风吹上天的猪,在没打过交道之前是不好下定论的。张群的到来,算是两个势力的第一次接触。 等不到管平波的答复,张群半点不着急,面上却是装的情真意切,找准一切机会催促问询,以示诚意。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女人家么,总是要矜持些。人家虽只有两个县的地盘,却是一县产盐,一县产铁。如此身价,可不止赵家想要。只是如今名气不显,赵家恰好得了消息,先下手为强。但站在管平波的立场,才十八九岁的年纪,不过两三年,就有这般基业,旁的不说,傲气尽有,自是要做足了面子,才能讨人欢心。 过年训练没那么严苛,加之张群的高调,营中少不得讨论起来。众人跟了管平波这么久,从一无所有到今日的衣食无忧,多是盼着她好的。两厢对比,都觉着赵俊峰能甩窦宏朗八条街不止。何况窦宏朗还有个抛妻弃子的前科,比花心好色更不可原谅。舆论几乎一面倒,把张群喜的眉开眼笑。 一来二去之间,众人兴头的好似老虎营马上就要张灯结彩办喜事一般。谭元洲的亲卫张力行,越听越觉着要糟!管平波若嫁了赵俊峰,窦家又怎么办?他原是窦家出身,心难免向着旧主。只窦宏朗昔日做的太过,他如何好驳众人的意见?熬了几日,终是绷不住了,转身进了屋,对谭元洲道:“千总,你就不着急么?” 谭元洲盘腿坐在塌上,用细棉布擦拭着自己的刀。越精细的东西越难保养,好刀锋利,日常就得时时看顾。到了谭元洲的份上,他的刀自可交给旁人去打理,然心绪不宁之时,全靠着它静心。 “千总。”见谭元洲不搭理,张力行灵机一动,苦口婆心的道,“那劳什子赵太子,可不是窦家的二老爷。营长果真与人家做了正头夫妻,再生下几个儿子,可就当真飞走了!” 谭元洲声音平稳的道:“这话不该你来说。” 张力行道:“我若只是营中派给你的亲卫,保管半句多话没有。然我总记得原先在窦家的时光。今日我便仗着往日的情分多说几句。烈女怕缠郎,你从未对营长说过自家心思,营长怎会知道?你们并肩作战近三年,那次我是跟着二老爷回了巴州,却也知道没有你,营长怀着孩子,根本活不下来。倘或那时你就袒露心思,现只怕孩子都有了。你再凡事憋在心里,将来知道营长的人越来越多,便是今日营长看不上赵家,翌日你又知道没有更好的?” 谭元洲托着刀,欣赏着上头细细的花纹,慢条斯理的道:“她不是这样的人,你莫看轻了她。” 张力行道:“营长哪里就像从一而终的性子了?何况我们又不是那官宦门第,讲究个甚三贞九烈。就是巴州城内,一层层的改嫁。不是我看轻营长,实在是天下没有拦着小老婆求去的理!” 谭元洲见张力行误会,懒的解释。继续擦着他的刀。管平波与人的情谊,看的从来不是跟谁生过孩子。窦家因甘临是女孩,就一直担心管平波离开。然而即便甘临是儿子,管平波又会死守在窦家么?谭元洲勾了勾嘴角,如今甘临是该姓窦,还是姓管,都无定论呢。因此,横在他面前的阻力,不会是孩子,而是实力。飞水的一地鸡毛,他看在眼里。如果此时有人能来帮上一把,再好不过。 谭元洲倒不担心管平波与旁人联姻,几日功夫,够他想明白。依照他对管平波的了解,生育如此凶险,她大抵不会轻易涉险。他担心的,另有其事。 张力行还待劝,谭元洲却站起身来,收刀入鞘,大步走出了门外。张力行跟了出来,谭元洲回头道:“我去找营长,你别跟着。” 作为谭元洲的亲卫之首,若他去别的地方,自是无论如何都要跟随的。然听闻他去找管平波,差点笑出声,挥着手道:“等你的好消息!” 谭元洲轻笑,这都哪跟哪啊?走到正院,立在屋外问:“营长在家么?” 管平波在内答应了一声:“元洲么?进来吧。” 谭元洲掀帘而入,就见管平波歪在罗汉床上,正跟李玉娇讨论着火药配方,不由一怔。管平波行动坐卧皆有章法,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懒洋洋的模样,忙问:“你不舒服?” 李玉娇的眼神朝管平波的腹部瞥了瞥,谭元洲顺着视线望过去,还是日常打扮,只抱着个小手炉,完全没觉出异常,莫名其妙的问李玉娇:“怎么了请侯医生瞧了没有?” 李玉娇噗嗤笑了,谭元洲那点小心思她早知道了!老虎营的老人们都是一般想法,都觉着谭元洲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今日管平波难得脆弱,她还是少碍眼,省的挡了姻缘,将来谭元洲收拾她。便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事,一溜烟跑了。 谭元洲只得直接问管平波:“何事?” 管平波淡定的道:“痛经。” 谭元洲的脸霎时红了,惹的管平波一阵大笑:“你说你一把年纪,女人不知睡过多少,居然还是薄脸皮。谭千总啊,你这样可不行呐!” 谭元洲忍不住辩解道:“我哪有睡过多少女人!” 管平波挤眉弄眼的道:“没有?” 谭元洲立刻截住这个话题,木着脸道:“鄂州王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应对?给我个准信。” 管平波一听正事,立刻收了戏谑的神色,坐直了身子,问道:“你的意见呢?” “要听实话么?” 管平波点头:“当然。” 谭元洲道:“我不乐意。” 管平波正色道:“理由。” 谭元洲道:“我知道你在权衡利弊,然我不想让旁人成为我的主宰。当然,你才是营长,一切由你做主。我只是表达我的态度。” 管平波追问:“是坚决反对,还是觉着可以谈?” 谭元洲斩钉截铁的道:“坚决反对。赵家并非很好的对象。”谭元洲并没有感情用事,而是十分客观的分析道:“赵家看着轰轰烈烈,实力却远不如窦家。但,他们称王了。”说着露出一丝嘲讽,“好威风的鄂州王!他真就以为鄂州再没人不服他了么?” 管平波点点头,表示同意了谭元洲的说法。她所虑的,正是此点。与赵家结亲,就是同窦家结仇。赵家未必干的过窦家,而在苍梧的地盘上,窦家才是地头蛇。倘或赵家兵败,窦家便会与她死磕。她如今,没有跟窦家全面开战的实力。不把自己逼入绝境,是管平波处事的一贯原则。 谭元洲心下大定,又问:“你吊着张群,意欲为何?” 管平波道:“飞水,比我想象中的难打。” 谭元洲笑了笑,道:“我信你。” 管平波有些低落的道:“此话我也就能跟你说得。我对打下梅州,无甚信心。” 谭元洲撇嘴:“当初打石竹盐井,你还说一分把握都没有呢。” 管平波摇头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人在江湖,一点不干那借力打力的勾当是不可能的。你问我为何吊着张群,自是想算计他,看能不能榨出点油水来。” 谭元洲沉默。如今的形式,他比谁都清楚。然管平波嫁给赵俊峰,他至少要明面上奉赵家为主。管平波待下属素来宽容,但赵家就不一定了。借了赵家的势,就要对赵家有相当的妥协。现几方角逐,他若一步走错,出身窦家又喜欢管平波的他,太容易被针对。一入漩涡,身不由己,管平波到时未必能保的下他。可老虎营终究是管平波的,他不愿深想,半晌,岔开话道:“难受的话你继续歪着。” 管平波道:“不至于。” 又过了许久,谭元洲忍不住问道:“飞水,真让你感到如此棘手么?”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点了点头:“嗯。” 谭元洲垂下眼,轻声道:“不用太顾及我方才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的选择。” 管平波笑道:“我选错了呢?” 谭元洲毫不犹豫的道:“陪你到底!”至死不渝! =================== 第32章 扶正 管平波微笑:“老虎营虽是我创立,但不应该是我的一言堂。人总会犯错,成立参谋司,就是为了降低犯错的概率。是否与赵家联盟,是两可之间的事。你若反对,且理由正当,我自是会尊重你的意见。”顿了顿,管平波又道,“老虎营不止是我的老虎营,亦是你们的老虎营。就如日后……天下不止是我的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一般道理。很高兴你能一心一意的扶持我,但我依然还是那个态度。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都可以独当一面。军官不是普通的战兵,在听从命令外,还得会动脑、会判断。尤其是你,刀剑无眼,身处战场,我随时可能丧命。我若身死,老虎营就得托付与你。万一有那一日,你切莫让我失望。” 谭元洲不由嗤笑:“谁死在前还不知道呢。” 管平波亦笑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踏出这一步,不管是不是勇士,都不得不直面惨淡的人生啊。” 不知为何,谭元洲心里有点暖。手轻轻搭上管平波的肩道:“你难受且歪着吧,我又不是外人。” 听得此言,管平波软倒在罗汉床的枕头堆里,抱怨道:“原先从来没有过的,幸亏此时不打仗,不然坑我呢!” 谭元洲捡了个凳子坐下,笑道:“现也挺坑你的。我还有正事要说。” “何事?” “总这么僵着,不是法子。”谭元洲正色道,“我们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一直耽误在飞水。” 管平波长叹一声道:“感觉无处下嘴呐。我不能在梅州大规模征兵,人是讲究群体的,一滴淡水入了海,立刻变成了咸水。梅州人比石竹人更好勇斗狠,原是好苗子。可他们眼界太窄,终究是要拖后腿的。” 谭元洲道:“我有些话早想同你说,只你一直不大高兴,才硬忍着。今日既然说到了这个问题,我也就不藏着掖着的了。飞水人看不起女人,你心里自然难喜欢。然则便是我们巴州,女人又有几个算的上人呢?你是不同的,然大势如此,你现就想逆天而行,太莽撞了。” 管平波苦笑:“元洲,你可知,女人并不算什么,可一个地方待女人的态度,却可观察出许多东西。飞水的问题,不在于他们是否待女人好,而是在于三纲五常太深入人心。你知我想什么,我却不喜那一套。固然利于统治,却始终逃不出一治一乱的循环。我没天真的想永世不灭,便是周朝绵延最长,终究没有到今日。历史的车轮,是该向前走,而不是倒退。我没想过女人和男人一样当家做主,事实摆在眼前,如今别说你了,真动起手来,我只怕连李修杰一辈的都已经打不过。数次较量,韦高义与石茂勋让着我罢了。他们和你原先一样,怕我着恼,才故意输给我。但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不在意这些。因为夺天下,靠的恰恰不是我如何能打架,而是我如何心眼多。但以现在的生产力,绝大多数老百姓想要生存,依旧靠的是力气。体能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不单如今不想逆天而为,将来亦不会天真的逆天而为。如此幼稚的错误,我是不会犯的,你不用担心。” 谭元洲又笑了:“看来我是白操心。你心里如此明白,想来赵家的事亦有打算。不告诉我你预备算计哪个么?” 管平波笑的贼眉鼠眼:“窦家还没人来,船被赵家凿了?” 谭元洲瞪着管平波:“你!” “怎么?” 谭元洲毫不留情的吐槽:“两面三刀的王八蛋!”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过奖过奖!” 谭元洲随手抓起个被子扔到管平波身上,道:“日日拿着聘礼单子翻来覆去,连我都险些着了你的道!真是缺德的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才狠治你一回。” 管平波从被子里钻出头来,不服气的道:“我怎么就缺德了?我缺钱是真的!” “所以就刻意吊着张群,讹诈窦家了。”谭元洲道,“你流氓程度快赶上汉高祖了!我看我是坐定了开国元勋。圣上得闲,先替我想个封号是正经!” 管平波哈哈大笑,点评道:“你真俊杰!唔,圣上不好,感觉跟糟老头子一样。我还是觉得陆娘娘软软糯糯的叫我陛下好听。” 谭元洲从善如流的道:“陛下打算讹窦家什么?” 管平波眨眨眼:“潭州乃南边要紧的火器工坊,城外还有两三个大火药库。前些年管理不善,炸了一个,死了好些人。我估量着存量必不少。你说我此时问老爷子要火药,他给不给?唉,不该那么早放马蜂走,早知道赵家送的是火药,我就该让他带着聘礼单子回巴州。” 谭元洲摇头道:“若是老爷子只管拿话搪塞你,哄的你先拒绝赵家,又如何?” 管平波道:“老爷子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窦元福未必不犯蠢。” 管平波道:“那我就再去信给赵家。横竖我给谁做老婆都不亏。”说着摸下巴道,“你说有没有人猜的到我的野心啊?” 谭元洲道:“你才两个县,早多着呢。” “别介!”管平波道,“都猜不着,我可玩不起天下归心了。” “狗屁的天下归心。”谭元洲不客气的道,“梅州人个个都想剁了你,不也得乖乖听话。母老虎陛下你还是想想怎么跟老爷子谈,能多捞好处吧。老子都快在这鬼地方憋死了!” 肚子又是一阵抽痛,管平波哀嚎一声,难道老天真是看她太黑心才作弄她的么?特喵的孩子都生了,居然莫名其妙痛经了。不耐烦的把谭元洲赶出去,滚到了枕头堆里。这群糙汉子连个给她煮红糖姜水的都没有,她是打死不想自己吩咐厨房的。赫赫威名的管老虎被痛经撂翻了,这话能听?陆娘娘,温柔细心的陆大美人,你家陛下想你了!真的! 今日过节,战兵营里的歌声此起彼伏,一片欢乐的气息。管平波却是肚子越来越痛,绞尽脑汁的想缘故。终于,快死机之际,才想起了今日清早她跟韦高义打了一架来着。苍梧的冬季多雨,地上全是泥泞。想当年她受训的时候,专有一项便是泥潭作战。被摁在泥地里,也没当回事。哪里知道反应这么大!管平波狂骂老天,把她生成女人就罢了,这么容易痛经是几个意思!? 至下午,管平波整个人都蔫了。就在此时,几艘高耸的大船相继靠在了岸边。老虎营瞭望塔上的战兵登时心生警觉!张群恰在岸边,见到桅杆上那斗大的窦字,心中暗道不好! 船上陆续下来几十个精壮的汉子,个个手执苗刀,一看就不是善茬。张群眼不错的盯着前方,不多时,一个老者在众人的拥簇下,踏上码头。老者抬头望向老虎营的营地,墙上笔挺的站着一排战兵。营地非常见的四方形,而是有许多角叉了出来,正是管平波山寨的西方棱堡。棱堡是堡垒的一种,其实质就是把城塞从一个凸多边形变成一个凹多边形,使得无论进攻城堡的任何一点,都会使攻击方暴露给超过一个的棱堡面,防守方可以使用交叉火力进行多重打击。 孔武有力的一行人,昂首踏步走向老虎营。在城墙上巡视的韦高义定睛一看,惊的跳起!一阵风的往正院里飚!在院中就嚷:“营长!老太爷来了!!” 管平波翻身而起,差点与冲进来的韦高义碰个正着。韦高义忙忙刹住步伐,顺手搀住好悬没被他撞倒的管平波。 管平波也是吓了一跳,万没料到窦向东居然亲自出马!莫不是在洞庭的战事不利?赵猛在水上竟有一战之力不成? 须臾间,窦向东已走到老虎营外。老虎营的战兵多是石竹人,不认得窦向东,毫不客气的挡在了门口。马蜂与张和泰随侍在窦向东左右,忙道:“是我们老太爷,烦请通传。” 管平波早接到了消息,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了出来。大老远的就扬起笑脸:“阿爷!” 悄悄跟在后头的张群脸色霎时黑如锅底。十几日的查访,少有见管平波严肃之外的表情。便是极喜爱的苗刀,也不过微微松动。张群心道,莫不是她做窦宏朗的小老婆是假,做窦向东的姘头才是真? 隔着那多人,管平波不曾注意到躲在角落的张群。对窦向东行了一礼道:“阿爷怎地来了?” 窦向东心下大定!看来管平波没打算翻脸,赵家讨不着便宜了!立刻露出笑脸,极亲热的揉了一把管平波的短发,笑骂道:“居然也学着人把头发剪了,懒不死你!” 管平波俏皮的道:“你不觉得我短发更好看?” 窦向东一掌拍在管平波的后脑勺上:“越发有理了还!” 几个人一行往里走,谭元洲与李玉娇亦过来见礼。窦向东笑的一脸慈祥,不住的道:“好,好,你们都长大了,我看着高兴。”又扭头对管平波道,“你脸色不大好,可是病了?” 管平波笑道:“人吃五谷杂粮,偶尔小病小痛是常事。阿爷身子骨可好?” 几个人一言一语的寒暄着,一径走到了正院。请窦向东上座,张和泰与马蜂都暗自松了口气,幸好赶的及时,还有的谈! 管平波的丫头皆留在石竹,亲兵奉上茶来,窦向东饮了一口,十分平常。再看屋中陈设,雪洞一般,唯有干净整洁。心中赞道:还是那么踏实! 管平波不知窦向东的来意,不便多谈,只扯闲篇。 饮了一回茶,窦向东放下茶盅,缓缓开口道:“小霸王,叫你老倌用八抬大轿,再迎娶你一次可好?” 管平波噗的一口茶喷出,啥!?八抬大轿!?她这是被扶正了!?练竹怎么办?靠,老娘久不玩宅斗,已经手生了好吗! ============== 第33章 聘礼 君山窦家。 二房的正屋里,安静的令人窒息。练竹坐在榻上,怔怔的望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发呆。身旁是七零八落的包袱,她不日要搬出窦家,她什么都没做错,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休了。泪水不知不觉的蓄满眼眶,而后沿着脸颊滑落。比起管平波,她的确是个没胆色的人。如此羞辱,她居然连死的勇气都没有。无儿无女的她,不敢想日后孤苦伶仃的日子,更不敢想会遭到娘家何等埋怨。 一件披风轻轻盖在了她身上,耳边响起贝壳轻柔的话语:“太太,仔细着凉。” 练竹回头,看见贝壳隆起的腹部。盼了多少年,才盼到心腹丫头怀孕,却是与她半分关系也没有了。沙哑着嗓子道:“我已经不是太太了。” 珊瑚低声劝道:“她……不是没良心的人。太太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未必会答应……” 练竹心中酸楚,摇头道:“此非内宅争端,无人有路可选。”形势窦向东与她分说的明白,覆巢之下无完卵,连窦宏朗都只能红着眼劝慰,还有甚话好说?窦家承诺她衣食无忧,可是如此结局,她又如何甘心!忍不住的想,若她跟张明蕙似的生了两个儿子,窦家会把她牺牲的这么干脆么?但,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因为她的确无所出。 珊瑚哽咽着道:“老爷心里只有你,我们都是亲见的。世道不好,我们休讲那虚面子,实惠才是真的。太太还年轻,或就能再怀一个呢?难道她管老虎还能不认?退一万步讲,便是太太不能生,万别再行那贤良淑德之事,买个好生养的妇人,求老爷给条生路,老爷必肯的。” 练竹苦笑,到了此时,能生又有什么用?生一百个都是管平波的。贝壳身子日见沉重,她都不敢说孩子一落地,绝不会归旁人。红肿的眼看着贝壳,又哭出声来。胡三娘进了门,与练竹对坐垂泪。往日二人不对付,至今日,想着管平波的凶狠,胡三娘又觉出练竹的好。再怎么样,也比在管平波手下讨生活强。姐妹两个并一屋子丫头,哭做了一团。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练竹想起往日读过的诗,更是哭的声嘶力竭。窦宏朗被派去了丽州,几百里路程,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越不见,越思念。床边的匣子里,是窦宏朗近年来全部的积蓄。窦家每一个人,似都对无能的她仁至义尽,可她为什么还是觉着委屈?是自己太不识好歹,还是造化弄人? 管平波远在飞水,肖金桃没有催促练竹。二十年朝夕相对,便是条狗也养熟了,何况从未红过脸的儿媳。没必要把人往死路上逼。然而几乎等于没有娘家的练竹,将来看的都是管平波的脸色。管平波,又愿意放过练竹么? 飞水老虎营内。练竹的名字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管平波的心思,都在窦向东的目的上。窦向东自是不愿她嫁给赵俊峰的,不独是儿媳妇跑了的问题。赵家不给足好处,她不会松口。然收了好处,想要处下去,少不得有点回报。为了证明诚意,她必须在后头狠狠捅窦家一刀,作为投名状。她从窦家出来,够无情的话,刺杀了窦向东都不无可能。何况飞水在雁州的上游,而雁州,是窦家的命脉之一。 赵猛虎视眈眈,窦向东不愿在飞水耽搁太久,方才的问题,管平波没有回答。于是笑问:“要考虑几日么?” 管平波微笑着道:“他不是个好夫婿。” 窦向东正视着管平波的眼:“窦家,总是个好人家。”窦向东此来的目的,就是说服管平波。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如往日般亲香;最差也得毁了赵猛的计谋。略顿了顿,窦向东沉着的道,“赵猛一记挑拨离间,以你的聪慧,不至于看不出来。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们都是自己人,肉烂在锅里,总比便宜了外人强。你说是也不是?” 管平波暗赞了一句此话漂亮!先定了一家人的基调,就把赵猛丢出了牌桌外。管平波自是知道赵猛打的什么坏主意。上策乃迎娶了她,平白在苍梧多了一大块地盘,不说实质的好处,光脸面上,怄也怄死窦向东了;下策则是送一份大礼,让她与窦家生出龃龉,最好内斗起来,他好坐收渔利。管平波早看得明白,权当赵家是鱼饵,果然就把窦向东钓上了岸。此番较量中,窦向东是最被动的那个。不过窦向东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许出八抬大轿,就证明他想把主动权抓回自己手中。 管平波没答话,而是对谭元洲招招手,在他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谭元洲点点头,又冲窦向东行了一礼,径直退出了门外。 窦向东看着谭元洲远去的背影,觉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赵俊峰可谓是集窦宏朗与谭元洲二者之长,将心比心,他若是个女人家,也难免心动。窦宏朗那德性,亲爹妈都看不上眼,何况管平波。他都不知用什么代价,才可化解此次的尴尬。管平波的实力本就不容小觑,且她执意离去,会对窦家的军心造成沉重的打击。但凡打仗,只要散了军心,再无胜算。反之,若官军一体,何愁没有将来? 管平波用手拨弄着茶碗盖,她没料到窦向东亲自出马。窦元福降服不了她是真,可窦向东亲来,没有了转圜余地也是真。她现在立在三岔路口,要么结婚,要么结仇。结婚自然好说,结仇可就不大美妙了。赵猛远在江城,与巴州有长江天险相隔,且窦家最擅水战,赵猛等闲难讨着便宜。那头水路一封,这头窦向东对着飞水关门打狗,管平波不觉得窦家全力以赴之下,自己会有胜算。她还没有红军的牛逼程度,以少胜多也不是这么玩的。昔日刘邦何等忍辱负重?实力不如人的时候,乌龟是定要装的。可自古以来,抬头嫁女低头娶妇。作为一个拥有着两县地盘,差不多跟宗女一般体面的女人,也不那么好娶便是了。 与窦向东打了几年交道,双方都是爽快人。管平波笑眯眯的道:“阿爷可知方才谭元洲出去作甚?” 窦向东笑道:“你如此说,定是好事。” 管平波道:“我们窦家,是水匪起家的吧?” 窦向东听到“我们窦家”几个字,心情又好上了几许,点头道:“是。” 管平波笑眨眼道:“阿爷教我打水战可好?” 窦向东心中一动,依旧沉稳的道:“你喜水战么?” 管平波指着马蜂与张和泰道:“谭元洲去外头准备了,你们也去吧。我的船太小,恐拦截不了赵家的大船。恰好你们带了船来,给我截了他们!” 窦向东眼神一亮,这是要跟赵家翻脸!然他立刻又冷静下来,早不翻晚不翻,为何偏偏此时做作?来不及多想,先把张和泰和马蜂指使了出去,正要说话,管平波已从凳子上站起,拉了拉窦向东的袖子,一脸兴奋的道:“走走走,趁着天没黑,看打水战去!” 窦向东只得跟着管平波登上城墙,江面上已经闹将开来!谭元洲、张和泰与马蜂,都是曾独自指挥过水路作战的人。数年并肩作战,自有默契。各上了一条大船,船上的号子一浪高过一浪,不多时就把赵家的几艘船围了个严实。张群脑子嗡的一声,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一面往船上飞奔,一面扯着嗓子,用鄂州话大喊:“上当了!上当了!快开船!架火炮!快!快!” 陈朝的火器,并没落后西方多少,尽管大方向闭关锁国,东西方的交流却没断过。好些传教士弄来了新式武器,尽数被吸收。朝廷仿制、原创火器的工厂遍地开花。管平波信息不畅,不知具体,站在城墙上仔细观察着双方船上的炮口,看火器到底怎生使用。 “砰”的一声,一个大铁球从赵家船上飞出,挨着谭元洲指挥的船落入水中,溅起好大一朵水花。谭元洲十分沉的住气,调整着船身,试图反击。此时的炮十分原始,基本上就是双方互丢铁球。且炮体更是落后,发上三颗就得检修。真个打起来,威慑大于实战。 张群好容易爬上了甲板,冲着远处城墙上的管平波,就是一大串脏话!赵家的水手有些还在岸上,船上人手严重不足,手忙脚乱的调节着火炮,试图打中一发,灭了对方的士气。张群总共带了三艘船,顾不得留下一炮的规矩,轮番发射。 资水不宽,码头更小,两方挨的太近,中不中弹实属运气。张和泰显然运气不好,甲板被炮弹砸了个大口子,剧烈的摇晃了一下。赵家人来不及欢呼,猛的发现不知何时,船边已被搭了梯子。短发的老虎营战兵,正沿着梯子蜂拥而来! 原来窦家三艘大船的调度,根本就是障眼法!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拦着不让赵家的船顺江溜掉。 窦向东眉头微皱,纵然赵家不擅水战,今日也太不中用了些! 张群气的七窍生烟,冲着下头大喊:“你们敢来!你可知我们船上都有些什么!你们但凡靠近,我点上一把火,大家伙同归于尽!” 老虎营的战兵何其珍贵!韦高义听到此话,硬生生刹住步伐!双方登时陷入僵持! 谭元洲立刻指挥道:“船与人都退后,点火箭,用弓弩对准他们的船。三船火药被火箭对着,够吓死他们了!” 不一时,窦家的水手点起了火箭,架在弓弩上,对着赵家水手喊话:“对面的兄弟,想死吗?” 张群跳脚骂道:“一船的火药,你们敢点吗?炸不死你们!” 窦家水手道:“爷爷我不怕,我们主将都在城墙上,炸不着。我们的小命值几个钱,拉上你张丞相陪葬,赚大了!” 张群目测了一下双方船只的距离,差点吓尿了,谁家没养几个亡命之徒,他是真信对方不要命。但他自己就站在火药堆上,必死无疑! 冷汗越来越多,厚重的冬装都险些浸透,半刻钟后,张群绷不住了,跪地求饶! 管平波大乐!忙吩咐道:“今晚别过节了,全营预备卸火药!” 老虎营的土包子们,都不大懂的火药如何使用,但谁不知道这玩意值钱?欢天喜地的寻出镣铐,把赵家的水手都铐上,然后驱使着他们加入了搬运大军。 三船火药足足搬了好几个时辰,营内四处打着火把,照的管平波的笑脸异常灿烂。待火药全部入库,管平波欢乐的拍拍手,对着窦向东嫣然一笑:“阿爷,我们来谈谈聘礼吧!” 窦向东深深的看了管平波一眼:“张丞相投降的速度,出乎我意料啊。” 管平波心中一突,面上保持着笑容:“何必在意一个孬种。” “是么?”窦向东笑的高深莫测,“那,你想要什么聘礼?火药么?” 第112章 假货&兼祧 第34章 假货 管平波大笑, 而后故作俏皮的道:“那不是阿爷该赏儿媳妇的么?” 窦向东呵呵,不过他是来谈判的,别看管平波此时截了赵家的船, 且不论双方是不是在演戏, 便是真的, 她也没一刀砍死了张群, 与赵家还有的谈。借用窦家讹赵家,又用赵家做筹码,想着她当日在石竹钓的土匪与百户所鹤蚌相争,这女人当真擅长夹缝求存!窦向东便是再爱惜人才, 此刻对管平波也是欲杀不能。自从管平波出现, 他就永远受困于两面为难。放她走, 是给自家找麻烦,留在家依旧是给自家找麻烦。竟是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管平波, 虽是看着随意的站着, 身上佩刀匕首一件不少。身边四个亲卫占据着有利地形。在老虎营的地盘上,想杀她, 必须一击毙命。然这等防备下,得何等高手才能做到?窦向东差点怄出了一缸血, 几乎是咬着牙问:“那你想要什么?” 管平波笑道:“盖房子。” 窦向东挑眉:“嗯?” 管平波指着江面, 正色道:“今日的船都不大, 炮也不咋地。然则我方才看了看,那铁球若是砸上围墙,我们的红砖墙一准会塌。从长远来看, 将来与朝廷必有一战,朝廷的火器不容小觑,我原先把营地暂时安顿在江边,不过为了方便。江边不是不能做营地,只是区区飞水一个县城,用青砖修建未免太浪费。故我想把营地搬迁至有水源的山顶,固然日常运输麻烦些,可一旦打起来,首先朝廷的大炮就上不了山。自古行军打仗结阵扎营,都须得顺势而为。遇山结山阵,遇水结水阵。飞水山高林密,我何必削自家优势,成就敌方的便利?军营不比城池,军营就是为打仗而生的!” 窦向东皱眉道:“飞水城你不守?” 管平波道:“若有可能,自然都要守,否则敌军占据飞水城,就可与我们长期对峙。然则现阶段,我的兵数目太少,夺飞水为了铁矿,自然是先就铁矿的。待到日后人员充足,飞水城内恰能与铁矿、军营互为犄角。便是边关,也不是只有一个大城孤悬在外,左近总有许多小城策应。兵不厌诈,多几个据点,更易搅乱地方的阵型。” 窦向东道:“如此,你大可直接在矿山上做军营。”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正是如此想,然则矿山不大够用,须得扩建不是?” 窦向东:“……” 管平波没说出口的是,打仗打的是后勤,强有力的后勤是军队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但管平波缺人,必然启用大量的女性做后勤、医疗与宣传。这样能尽可能的少征召男丁打仗,留他们在乡下种田。同时女性有了出路,数量便会增长。一则为后勤提供保障,二则可解决男兵的婚配问题。现代人或许觉得婚配两个字难以接受,然则在古代,许多时候没得选。男人的繁衍欲望需要有出口,脆弱的女人更需要有当家的保护。在科技兴起之前,人类与别的哺乳动物并没有多大的区别。管平波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军营内尽可能的保证没有逼婚。连自由恋爱都是不敢想的,此时的女人还不具备人格,她们已习惯让人做主,习惯被父亲交到丈夫手上。思想建设不可能一蹴而就,现阶段连她自己,都拿着婚姻当筹码,何况其它人。 但如此一来,又有新的矛盾产生。大量的女兵混迹在营中,纯粹是引人犯罪。战场是极其残酷的地方,屠杀同类,足以让普通人的道德体系崩溃。当一个人长期在道德失衡下生存,他的思维认知会出现偏差,这是退役军人战后应激障碍的主要原因之一。尽管军队会想很多办法去疏导,总是有那么些人,至少在短时间内都只留兽性。在这种情况下,让女人在他跟前晃来晃去,诱发强。奸的概率高的不忍直视。后世的欧美,因智障白左的横行,张嘴便是“你入到军营,就不是男人,不是女人,而是军人!”于是发疯一般搞男女混营,女兵被强。奸的不胜枚举。这是男兵之过么?不是的!你不能要求时时刻刻准备杀人的男兵,同时分分钟的保持着绝对理智。管平波同样是女兵,她为什么没被骚扰过?盖因兔朝不是白左当家,他们男女兵是分营的。可以在一起训练,但绝不能在一起休息。管平波想着美国的浴室不分男女,海军陆战队的女兵得带匕首洗澡;瑞典的宿舍都特么男女混搭,女兵根本无法好好睡觉,就觉得白左简直是人类之癌! 便是李玉娇已然是高级军官,她都得带在身边,周围一群亲卫保护。为上位者,基本的人性都不考虑,还做个屁的指挥!她管平波是看不到三战了,然而光凭那群傻X的管理,中华必然全胜。没别的,不用考虑我军是否够强,敌军够弱就行了! 因此,这种天才一般的错误,管平波是绝不会犯的。老虎营内必须物理隔绝了男女。是对女兵的保护,亦是对男兵、对军纪的维护。矿山可作为男兵的军营,即战兵营。旁边就得重新盖起高墙,做后勤的营地。后勤同样得分男女。所以不管矿山的条件有多合适,加盖军营势在必行。管平波缺钱,窦向东送上门来,她不敲诈简直不符合她的流氓人设。 加盖军营要的主要是钱,窦向东觉着比火药还好接受一点。管平波观其神色,试探的问道:“阿爷占了潭州,就不赏我点火药嘛!” 窦向东瞥了管平波一眼:“你有三船还不够?” 管平波笑道:“练兵练兵,没有练哪来的兵三船是不少了,可我总不能平日不练,待上战场才让他们使不是?那还不如大刀好使呢!” 窦向东道:“火药阿爷要卖钱的,没钱怎地给你修军营?” 管平波撒娇道:“阿爷不要那么小气,什么不能卖钱?我有兔子皮孝敬阿爷,好阿爷,就赏我点火药耍嘛!” 窦向东再次:“……” 管平波接着道:“还有木材,我定齐齐整整的送去巴州。” 窦向东毫不客气的道:“铁矿分我一半。” 管平波肉痛了一下,可弱势方用资源换生存,也是常态了,大不了做点手脚,加大产量的同时少报一点产出,当务之急是弄到火药再说。不过铁矿非同小可,管平波继续讨价还价:“潭州做火枪的匠人有多少?” 窦向东知道管平波不好糊弄,爽快的道:“有三四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我分你一个,学徒给你十个,余下的你自己带一带便是。” 管平波眼睛一亮,老师傅是最要紧的,只消有一个,她有把握培养出一群来!她自己本身就是机械专业,又从军多年,不用一年,她能改良三回!霎时满脸讨好的道:“阿爷远道而来本就辛苦,又闹腾了小半夜,是该歇歇了。军营里不好睡,那城中的刘大户家,我为了骗张群,收拾的十分舒适。媳妇送阿爷请移步安歇。明日早起阿爷想吃什么,想去哪处瞧瞧,只管吩咐,媳妇定不敢有分毫怠慢。” 如此,双方达成意向性协议。窦向东别的不想,就想把管平波抓住暴打一顿!盖军营少说上万银子的抛费,这聘礼当真贵的离谱!可与赵管联军打一仗更贵!两害相权取其轻,窦向东能怎么办?好在弄回了点铁器并兔皮,不算亏的太狠。忍气带人进了城,蒙头睡觉! 管平波待窦向东屋里熄了灯,才折回营地。进了屋,便再撑不住,跌坐在了榻上。李玉娇忙打了热水来替她擦脸擦手,担忧的问:“身上可是难受的紧?” 管平波疲倦的靠在迎枕上,虚弱的问:“谭元洲呢?” 李玉娇道:“有事明日再说吧?” 管平波道:“不能明日说,叫他进来。” 李玉娇只得去请人,不一时谭元洲进门问道:“何事?” 管平波闭着眼道:“注意跟紧窦家人,万不能让他们上矿山!我才答应了阿爷分他一半铁矿,且不能让他摸了我们的底…我现肚子痛的很,明日只怕精力不济。你别叫人钻了空子。还有,天快亮了,老爷子睡不了多久。你们去个人,叫张四妹把纺织处的脚踏缝纫机都藏了,纺织组的女眷都放假,借着未出正月的由头,送她们家去耍几日,以防万一。省的叫老爷子瞧见了问我讨,我不好拒绝。” 李玉娇皱眉道:“造出来的时候怕人偷,都钉在地底下,只怕这点子功夫起不出来。” 管平波道:“无妨,你且去城中铺子里定些精细的早餐,我回头亲送过去,履儿媳之责,伺候公公吃饭。横竖我扶正了,练姐姐总要安置,我拿她说事,能绊住他半日。再收拾不好,”管平波看了李玉娇一眼,“要他们何用?” 李玉娇一肃,应了声:“是!” 就在此时,韦高义一阵风的从外头冲进来,脸色极其难看的道:“营长!” 管平波皱眉:“什么事?” 韦高义强忍着怒意道:“赵家的火药是假的!” 管平波脸色一变,当机立断的道:“封锁消息!绝不能让窦家知道!” 谭元洲把管平波摁回榻上:“明日还有事,你先睡,我去处理。”说毕,急急往外头去了。 ================== 第35章 兼祧 管平波彻底睡不着了。韦高义气的够呛,怒骂道:“好不要脸的东西!得亏我们没信了他们的话!” 李玉娇也道:“倘或我们应了,赵家竟是空手套白狼!好阴毒的主意!” 管平波闭目沉思。她倒没有多生气,政治漩涡中,充满了尔虞我诈。如果三船火药就能收买,那她的眼光,也就不值一提,趁早麻溜的抱紧窦家大腿,做个典型的巴州堂客,管好二房一亩三分地就结了。多大的野心,就得匹配多敏锐的判断力。且选择哪一条路,也不单单看肤浅的好处,而是要看长远发展。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利用赵猛这一记挑拨离间,才能获取最大利益。 瞒着窦家,可扯虎皮做大旗,敲诈的理直气壮。但换个思路,如果想跟窦家有更深入的合作呢?管平波揪着个迎枕的角,来回的扯。吃草的鱼难长大,吃鱼的鱼,才能够快的扩充实力。梁州与梅州,尽数拿到手中,也不过两州地盘。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经济最繁荣的宋朝城市化率不过百分之十几。换言之,偌大的土地上,只能供养约十分之二的非农业人口。两州再是她的拥趸,可征的兵实在太少了。更别提如此贫瘠之所,用以扩张势力是远远不足的。 管平波睁开眼,窦家,好大一头肥羊!窦家的地盘比她的广阔的多。大鱼吃小鱼已是不易,小鱼吃大鱼,更似天方夜谭。然管平波奔着天下去,早晚要学会吃鱼,各种鱼。面对庞然大物,最好的方法,是切割。而切割的第一步,则是先取得窦家一部分人的好感。 理清了思路,管平波眼睛亮的发光。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谭元洲裹着一身冷气回来,怔了怔:“你没睡?” 韦高义青着脸道:“遇着这等糟心事,哪个睡的着啊?” 管平波轻笑出声:“这有什么糟心的?不是好事么?” 李玉娇打了个寒颤,他们营长又想算计哪一个? 管平波打了个哈欠,起身道:“你们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着,进了内室。李玉娇跟了进来,低声道,“那带子你一个人弄的慢,我帮你一把。” 管平波无奈的道:“每月行经一事,就注定了女人被男人主宰。”便是管平波之强悍,此时也是心中酸楚。科技是女人的脊梁,落后的农业时代,凭她有惊天伟岸之才,也要受制于自然。连个卫生棉条都无法生产,她时时刻刻处在感染的高风险状态,除了加强运动增强体质以外,一点办法都没有。日后在行军途中,又哪里有条件给她换洗月经带?都不知道史上那些女兵是怎么做到的。 收拾妥当,管平波洗了把脸,强打起精神到外间。亲兵已细心的端来早饭,待她出来,几个人团团坐在八仙桌上,就着咸菜吃粥。填饱了肚子后,管平波才道:“赵猛比我想象的还要不经事。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就是拿不出那么多火药,也不该全弄了假的。” 韦高义没好气的道:“我们鄂州王乃作假的高手,上头那一层,可都是真的呢!” 管平波轻笑:“怪道张群投降的快,横竖没什么值钱的,丢了也就丢了。如此想来,赵猛算的上谨慎了。至少路上被窦家劫了,损失也不大。” 韦高义冷笑:“于是就拿着假货糊弄我们!便是他怕窦家不好惹,拿出点诚意来,事先说清楚不好么?” 管平波笑道:“你可真不是玩阴谋的料。”扭头问谭元洲,“你觉得该怎么收拾张群?” 李玉娇突然灵光一闪:“不如索性宰了他!我们原就没上赵家的船,既是营长预备做二太太,表表忠心岂不是应当?” 管平波赞赏的看了李玉娇一眼,摸着下巴想,女人家心细,果然更适合玩政治哈。遂笑道:“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别跟着旁人的思路转。你们想想,若是我把赵家拿假货糊弄我的事告诉阿爷,会怎样?” 谭元洲忙道:“不可!扩建军营的钱还没给,老爷子翻脸怎么办?” 管平波笑道:“我若放了张群呢?” 谭元洲目瞪口呆,这也行!? 韦高义又晕了,忙道:“慢着!慢着!我知道我蠢,你们别打哑谜!” 李玉娇想了一回,明白了,也笑出声来:“很是,老太爷又不是为了三船火药来的!便是赵家不给聘礼,单来个张群,该掏的钱也得乖乖掏来。” 管平波点头道:“分为两步走。第一,放了张群。然后大大方方的去寻老爷子,带他去看热闹,表示我心里坦荡,并早看穿了赵家的计谋。老爷子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我的意思。没准看我‘忠心’又‘受了委屈’,多给点火药也未可知。” 这脸皮厚的!谭元洲点头道:“不错。那第二步呢?” 管平波道:“即刻发信去石竹,把此事编成戏本子与顺口溜。待到钱与火药到位后,把这个交给老爷子。他在江湖上的人脉非我们可比,很快便能将此事传去鄂州郡。总不能叫赵猛白消遣我一回!江湖豪杰两面三刀的多了,然面上须得装的堂堂正正。耍这等阴谋小手段去拐骗一个女人,我倒看看他丢脸不丢脸。” 韦高义不明所以:“脸丢就丢了,到底,还是看实力说话的。” 谭元洲道:“丢脸分许多种。例如打了败仗,并不算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谁又是常胜将军呢?可道上行走,少不得与人合作。他挖窦家墙角,众人赞他有谋略。可他拿假货糊弄,日后他想收拢的人就会留个心眼。人心不齐乃兵家大忌。就好比朝廷打江城,众人齐心,赵猛只怕不够给邵晖云练兵耍的。姜戎比赵猛强悍百倍,不也叫他老子邵将军把边疆守的铁桶一般?有时候造谣尚可动摇军心,何况真事。” 管平波笑叹道:“人在江湖,是不是好人不要紧,做的事必须好看。让人赞一句义气,就算得上阳谋了。似赵猛的小气样,我们不能学。成大事者,雄赳赳气昂昂走那煌煌大道,才是正经。” 谭元洲暗道:得了吧!老虎营就阴谋算计起的家,狗屁的煌煌大道。果真直道而行,就不待窦向东给了钱再递刀子了。 李玉娇皱眉道:“赵猛横在鄂州郡,替我们挡朝廷军不好么?” 谭元洲撇嘴:“些许中伤,不至于伤筋动骨,却衬托的我们营长大义凛然。这三贞九烈一心向着夫家的,明日我去给你请个牌坊得了!” 管平波踩了谭元洲一脚:“闭嘴!黑心话憋在心里,不用说出来!” 谭元洲很不给面子的道:“嘿!这般好儿媳,怎叫人不偏疼?不多给点东西,怕是连底下的伙计都看不过眼了吧?一折子戏又不知道捞多少好处,你可不是大太太,仔细老爷子给你下包耗子药,毒死你算完!” 管平波捶桌大笑:“你们说我借此去问阿爷讨几个打铁的匠人,阿爷给不给?” 韦高义听到此时,才捋清了思路,登时震惊了,哇擦,还有这种操作! 李玉娇抽抽嘴角,就知道没安好心! 管平波拍拍手,问道:“我的亲卫今日哪几个当值?走,陪我伺候公公去!” 谭元洲:“……” 窦向东睡的极浅,在旁人的地盘上,总是不踏实。勉强躺到天亮,外头来报,管平波带人来请安。窦向东深吸一口气,梳洗完毕,出门撞见了身姿笔挺的管平波。规规矩矩的伺候他吃过饭,管平波笑着眨眼道:“带阿爷去看个把戏。” 窦向东懒洋洋的道:“跟赵家有关?直说吧,我就不去了。” 管平波讪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阿爷。” 窦向东但笑不语,两个时辰前才见了面,除了赵家,还能有别的什么事? 管平波只得把假聘礼一事说了一遍,只添了些许诸如早觉着不对,又不敢妄动,等了家里派人来才好收拾之类的话。窦向东亦反应极快,一掌拍在桌子上,与管平波一齐大骂赵猛挑拨离间,不得好死!二人骂的唾沫横飞,足足一刻钟后,仿佛生出了无穷的同仇敌忾之情。 窦向东收住话头,喝了口茶,又道:“扶正之事,与赵家无干。早就想办了,一直有事耽搁到今日。阿竹没什么不好,只无所出一条,是命吧。” 这话假的三岁孩子都能分辨,然许多时候,表面功夫省不了。管平波顺着话头道:“阿爷与妈妈一直疼我,我是知道的。只到底委屈了姐姐,我心不安。” 窦向东道:“知道你心软,你妈妈亦不想人说你的不是,已是择出个清净院落与她居住。将来我们都走了,你看着她伺候了我们几十年的份上,一应供奉照旧吧。” 管平波早已脱离宅斗,不欲对一个弱女子赶尽杀绝,再则也是跟窦向东表现自己,遂道:“供奉只是一桩。姐姐嫁进门子二十年,与老倌夫妻情深,冷不丁叫她们分别,着实令人不忍。” 窦向东笑了笑,问:“依你说怎样?” 管平波道:“我记得大伯家绝嗣了吧?” “嗯?” 管平波笑道:“大伯家可惜了了的,男丁一个都没剩下,虽然我们家有钱,能够照应。可就如姐姐一般,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依我说不如行那兼祧之法,叫老倌挑了大伯家的香火。姐姐就算大房的媳妇,阿爷你看如何?” 窦向东猛的看向管平波,漂亮!把练竹出继成窦贵光的儿媳,既保障了自己在二房的利益,又给了练竹一条生路!谁能说她不重情?谁能说她不厚道?谁又不想,跟着个这般主家?砸实好处、收买人心,顺道让窦宏朗夫妻感激涕零,一石三鸟!加之她用区区千人的老虎营,在窦赵两个庞然大物之间游刃有余,窦向东不由暗叹,若窦元福有此等手段,他窦向东何愁将来? 管平波拨开水面上的茶叶,轻轻啜饮。夺人饭碗的事,能别做最好别做。因为争夺天下,并不只零和游戏,而是不断做大蛋糕的过程。回头就把“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刷到墙上! 管平波微微弯起嘴角,待到天下归心之日,便是她登基之时!即便身体种种限制与烦扰,她也先过把瘾再说! 第113章 沼气&抱养&恫吓 第36章 沼气 谭元洲站在船头, 遥望着老虎营墙上那抹熟悉的身影。张群被放走,窦向东与管平波心照不宣,没过几日, 源源不断的物资便从巴州出发, 进入飞水。未到农忙, 有了钱的管平波大量征调民夫, 以矿山为中心,扩充营盘。 新的营地规划出了矿山厂区、战兵营、后勤营。后勤又分化出了各色作坊,以及在飞水新成立的保育院。三大块之外,还有一处山头, 纯石头的山体, 悬崖峭壁、易守难攻, 为火器研发营。 早先就说好,行政中心要定在飞水。尽管他们在石竹备受拥护, 然石竹的地理位置过于偏远, 注定了被舍下。谭元洲此番正是乘船回石竹,以石竹为起点, 吞下梁州全境。继而与修建好军营的管平波同时发力,荡平梅州。 若非管平波更喜欢一步一个脚印的走, 两州早已是囊中物。不过边治边打还是打下再治, 总共花费的时间都差不多, 也就无所谓了。横竖如今朝廷未到一败涂地,争夺天下的时机未到,坚实的基础总归是好事。 鄂州郡的街头巷尾, 童子们唱起了歌谣,说书先生增添了新的话本。不事生产的赵猛,在鄂州郡内并不得人心。 人心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如若上位者足够强势,老百姓的爱憎便与之无关;然上位者一旦开始松动,那便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就似暴秦,的确统一了天下,亦二世而亡。 这与做生意的道理类似,众人都盼着你好,你便容易好;众人都盼着你遭殃,冷不丁就有人来踹上一脚,不胜烦扰。 都是管事的人,如此浅显的道理何尝不懂。赵猛听着手下回报,脸色阴晴不定。大意了!他觉得管平波不过是个女人,期盼的无非那几样,以为把儿子包装成个守礼的青年才俊,即可打动人心。 但他竟然没留意,窦宏朗的元配也不过是个女人,挡了路,弄死便是。是他太小看窦家! 赵猛心如明镜,戏本子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不单是窦家散布。他绕过窦家去挖墙角,窦家只怕也悄悄派人进了鄂州,与不服他的缙绅豪强勾结,否则伶俐的说书先生们,何以如此胆大包天。 此乃台面下的较量,比单纯的流言要严重的多。本地人多是敢怒不敢言的,有人在后头组织,就能生出无数胆色来,不得不防! 张群自信满满的出门,垂头丧气的归家。管平波上了窦家的船,固然放他一条生路,却不是礼送出门。“逃跑”的路上没有管平波的追兵,但也一无所有。吃尽了苦头,逃开了窦家的追杀,方才狼狈的进入江城。 赵猛倒没怎么责怪,本来就是个试探,成最好,不成也没什么要紧。可王座下的竞争何其激烈?张群此回颜面尽失,于王庭前再无往日的话语权。 从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盖因民众被别有用心的人挑唆下,不知作何反应。赵猛于王庭中垂问众臣:“近来的流言,众卿有何解决之道?” 丞相蒋孝勇出列,答曰:“大王在鄂州时日尚短,鄂州百姓尚记得陈朝余恩。当务之急,须得告知鄂州百姓,陈朝已是明日黄花,天下将是大王的天下。翌日大王一统中原,鄂州百姓便能鸡犬升天。何愁百姓不服?” 太子赵俊峰道:“道理我们都懂,要紧是如何让百姓也跟着明白?” 蒋孝勇笑道:“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窦家的龌龊,我们暂未能发现本地缙绅心中不安。实乃要多谢窦家提醒,助我们立于不败之地。既流言以婚姻起,便可用婚姻止。陈朝横征暴敛,早失民心。缙绅向着陈朝,无非两点。一则习惯使然,二则陈朝毕竟有科举,他们有做官的希望。我们便顺势而为,一则地盘愈大,是该选些官员临民而治;二则太子未婚,大可公然选妃,择品貌家世优良者为太子妃,次一等充作良娣孺人。此两件事一出,不独流言自灭,又何愁大王不鄂州归心?” 张群忙赞道:“蒋丞相此计甚妙!” 花花轿子人抬人,张群毕竟是得脸的,偶或失败一次,动摇不了他的根基。既他做了初一,蒋孝勇跟着就做十五,很给面子的笑道:“某经验不足,或有不当之处,还请张丞相描补描补。” 赵猛已是笑开来:“我看就很好。大郎的年岁,是该娶亲了。家族人丁兴旺,总叫人信服些。故宗族繁衍是大事,不可轻忽。宜早不宜迟,二位丞相速去商议细则、张贴告示,又选人才又选妃子,热闹的很呐!” 蒋张两位丞相应声而去。不一时,消息便传的满江城皆知!本地有名望的人家,无不心神荡漾。有谨慎的,怕朝廷杀个回马枪,又想眼前的好处,就挑旁支的适龄女子,也不求太子妃,做个良娣孺人更好。将来赵猛果然得势,侧妃未必不如正妃,还得看肚皮争气、儿子出息不是? 看当今淑妃的风光,皇后且要忌惮三分,有了皇帝的宠爱,名分是浮云。退一步讲,万一赵猛兵败,朝廷夺回鄂州郡,不过是个旁支的女眷,舍的容易,更不易牵连本家。可谓是左右逢源。还有那不看好朝廷的,更为积极。不独精选本族容貌秀丽举止大方的女子,还把族里聪明伶俐擅读书的青年俊彦归拢起来,好送去赵猛的王庭里当官。 科举尚且有暗箱操作,何况赵猛的草台班子?一时间哪个还记得之前的流言?略有点本事的人家,都上天入地的找门路送礼,赵猛身边的几个得脸的谋臣家家户户车水马龙。又几日,外地接到消息,也都忙不迭的来送礼。 为了均衡势力,原先预计的名额远远不够使。好在赵猛还算清醒,官员妥协的不多,只把那后宫名额一扩再扩。赵俊峰选了二十好几个妃子不说,他自己的后宫也叫人塞了五六十个。妃子多了,伺候的人也得跟上。 宫女需求急剧增长,那穷的揭不开锅的人家,欢天喜地的送女儿入宫。一番折腾,竟是鄂州郡内,人人都说大王英明,赵猛喜不自禁,觉得自己果真盖世无双,愈发对巴州窦家摩拳擦掌起来。 而窦家的想法,本与管平波差不多。打下一地,治理一地,踏踏实实的走。苍梧是窦家的大本营,不可轻忽。被赵家与管平波齐齐挤兑后,不得不加快了步伐。 一面派窦元福朝南打,一面令窦朝峰东进攻打浔阳郡。与此同时,谭元洲带领部下,摧枯拉朽般吞并一个个的县城。扩充兵力、土地改革,把后头的陆观颐忙的两眼冒金星。 阿颜朵也是马不停蹄巡演,用故事的方式,宣传老虎营的政策与理念。北边依旧再打,西边蠢蠢欲动。天下间竟是没几块地盘是安生的。 便只盯着工程的管平波亦不轻松。可以预见的,飞水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老虎营的中心,所以不得不高规格修建。但飞水毕竟不大,有些事尝试起来,金钱人员压力也小。 对于在二十一世纪生活过三十多年的管平波,对古时的生活水平,是发自内心的讨厌。不单单是由奢入俭难的问题,根本是科技的巨大差异。 低下的生产力导致的种种困难,不是忍忍就能过的残酷现实。最简单的做饭,哪怕飞水产煤,后勤也得准备大量的柴禾。人要吃就要拉,随着人数的增多,排泄物的处理跟着提上了议程。 介于古代坑爹的交通状况,一个地区对排泄物的容纳程度是极其有限的,这也是为什么古代华夏的都城到了后期就各种脏乱差。建立在山顶的老虎营,运输能力弱的惨不忍睹,想要保持整洁,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幸而管平波前世是个孤独的小孩。她不是独生女,却胜似独生女。家里孩子少,六个大人围着打转的结果就是她讨厌跟同龄人玩。小时候的她不懂事,只觉得同龄人不好,都不像家里长辈那样好相处。 对上孩子,长辈自然比同龄人宽容的多,但也导致了上大学前的管平波几乎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孤独了只好读书玩。当她读到解放后大裁军相关的内容时,忍不住问长辈——退役的军人怎么办? 于是长辈又扔了一本书过来。管平波记得很清楚,破旧的书皮上,简单粗暴的写着一排字《军地两用人才之友》。这本神书,涵盖了农业、基础工业、日常生活、财务记账等等内容,满满都是干货,简直是穿越人才之杀器。 早知道要穿越,管平波只怕把一本书都吞了。可惜人间没有早知道,一本书忘了大半本,幸亏赶上当时化学课正在讲甲烷,她又翻到了沼气池,两厢印证,记忆深刻。 穿越后被劈柴折磨的醉仙欲死,曾试图在家搞出个沼气池来做饭,最终因家穷没资源作罢。如今有了条件,念头又从心底升起。横竖砌墙盖房子韦高义石茂勋不至于干不好。 管平波便一头扎进沼气池的研发,她就不信了,解放初期就能搞的工程,她搞不出来!不做出来绝不罢休! ============= 第37章 抱养 就目前的工业水平,大型沼气池是别想了。管平波研究乃是家用沼气池。囿于成本与工艺,考虑到使用火的地区,沼气池必须与猪圈厕所结合,修建在厨房的附近。沼气池的原理不复杂,但设计以及实验相关的材料,就费了不少功夫。 研究沼气,少不得与人畜粪便打交道。尤其是管平波早忘了猪与人的排泄物的比例。炎炎夏日,那气味醉人的销魂。工地上尘土飞扬、脏乱不堪。除了日日要帮着工程修建的战兵,诸如纺织与保育院都还在山下江边的原营地里。上山来汇报工作的张四妹见泥球一般的管平波,叹口气道:“营长又是何苦,自家想好章程,交给旁人做便是。” “叫他们做,我光解释就得几个月的功夫!”管平波如是解释。没有科学体系的积累,他们听的懂压力么?又道,“我带着人做快,赶上搬新家,你们就知道好处了。” 张四妹道:“你平素最爱干净的……” 管平波哭笑不得:“爱干净与干活有什么关系?干什么活不脏?爱干净是勤洗澡,不是做懒汉。”说毕,管平波笑着赶人:“你先去我屋里坐坐,这里脏的很,回头你还要抱孩子,过了点什么可不是玩的。” 张四妹日常极为忙碌,还是头一回上山来。只得跟着个战兵,走到管平波暂住之所休息。管平波此人生活不甚讲究,能有舒服的最好,没有便算了。但张四妹站在树下,看着树枝上的“住所”也是目瞪口呆。营长你也太随便了吧!?正经盖个临时的房子到底有多难!? 树下围着一圈木板,权当条凳使用,想来是平日里回事的人等待之所。张四妹不好爬上上头去,便坐在了树下等待。坐了一小会儿,蚊子寻着人味,源源不断的涌来。不得已,从包袱里翻出把折扇,不住的扇着风,手都扇的酸了,管平波才出现在眼前。 一身灰的管平波先摆摆手,钻进了树下一个茅棚里。茅棚围的严严实实,只能听到哗哗水声。约一刻钟后,管平波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身清爽的走了出来。原来是个浴室!而后,张四妹就见管平波抓住软梯,三五下的窜上了树,坐在树干上朝张四妹招手:“上来吧!” 张四妹跟着爬上,钻进了管平波的“居所”。树枝间搭了木地板,周围用木条环绕,像个巨大的鸟笼。沿着木条,严严实实的钉着苎麻制作的纱窗。清风滑过树叶,沙沙作响。丝丝凉意从蚊帐的缝隙中吹入,竟是十分舒爽。管平波笑道:“此处乃风口,夜里极凉快,不盖被子还得着凉。天色不早,你走回去不便,今晚跟着我睡吧。” 张四妹哭笑不得:“亏你想的出来。” 管平波道:“有什么法子?我在飞水结仇颇多,营地没修好,少不得有人混进来。不住在树顶上,挺危险的。” 张四妹不由问道:“亲卫们呢?” 管平波指了指下方站着的几个人道:“辛苦他们了,围着树搭帐篷。不过工程进度不错,再过两个月就差不多能入住了。机械组流水线,一气生产了一百台脚踏缝纫机,不日就要搬入纺织厂。你那头女工招募的怎样了?” 张四妹道:“你只要女孩子,不要妇人,有些难招。十几岁的女孩可以说亲收彩礼了,一般人家都不大愿意放出来做工。” 管平波道:“从权,招不到买也使得。我不想要跟夫家夹杂不清的女工。入了老虎营,便是做纺织,亦是女兵,要讲规矩要训练。万一有战事,不图她们能上战场,好歹有逃跑的力气。山下的营地修的结实,也别浪费了。兔子留些在那处,亦配套纺织厂。待山上的军用纺织厂办起来了,我们就在山下搞民用纺织厂。赚些银钱补贴补贴。” 张四妹道:“麻布不大好卖,若能有棉纺织厂就好了。” 管平波笑道:“不着急,等我们站住了脚,只管问农民收棉花,棉纺织厂就起来了。如今战兵穿的都是麻布,到底不如棉布舒适保暖。将来慢慢的,总归都有的。” 张四妹点头道:“近来我亦仔细想过,能赚钱的营生并不多。往日在家时,也只是纺纱织布,赚点零花。有些年份棉花产量高,布价一压,气的七窍生烟,当真是含着泪卖布。我们家条件在城里算好的,更穷的更寻不着营生。” 管平波笑笑没说话,农业时代的商品只有有限的几种,小农经济下,便是能生产,销量也是问题。唯一有保障,产多少卖多少的,大抵只有丝绸与瓷器了。商品是一个系统工程,她现在是不敢想的。且先把棉麻布的成衣市场霸占了再说。 闲话了两句,张四妹开始汇报工作:“保育院又收了二十几个孩子,其中有三个男孩。没几日传了出去,就有人来打探,是城中开粮油铺子家的想抱养。我查了一回,家中条件尚可,因无生育,故想抱养,便给他们了。接着另两个男孩也被人领走。女孩子依旧无人问津,只好养着吧。” 女婴在后世的农村还不大值钱,福利院大把健康的女孩没人要,倒有大把男孩被拐走,现在才到哪儿?管平波不以为意,养上十几年长大了,放去各处小学做老师,亦是极好的人选。横竖养的起,就怕养不活,遂问:“养的山羊产奶供的上么?” 张四妹摇头:“孩子太多了,只好山羊奶伴着米糊糊。你上回使人告诉我画的统计曲线画出来了,死亡率有降低。然则不知是不是天暖的缘故。冬天那一批,着实是抱来的路上冻的狠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管平波看的挺开,笑问:“大些的孩子们呢?” 张四妹道:“康大姐她们做活勤快,只太累了,识字顾不上。连最小的袁三姐都要帮着看孩子。我看营地规划有学堂,只怕便是盖好了,也没空上学。” 管平波道:“无妨,人员充足了她们就可上学了。梁州那处,多的是无路可去的妇人,到时候一并带来看孩子便是。大些的女孩子尽可能腾出时间让他们学习,你瞧见了,如今识字的人这么少,一点都不好使。” 张四妹应了。又回报了些保育院的琐事,并替养兔场的王小四做了报告,天色渐渐黑沉,才收住话头。 被梅州折腾过,谭元洲觉得梁州怎么看怎么顺眼,连当地豪强都怂的可爱。就在飞水的营地即将完工时,谭元洲也吞下了梁州全境。高额的赋税下,地主的负担也不少,五成的地租算极厚道,但一样会把农民压死在土地上。这一土改,地主固然心生不满,但广大人民群众绝大多数时候是喜闻乐见的。轰轰烈烈的大建设在梁州的角角落落遍地开花。一个个带着围墙的邬堡成形,有效的抵御着野猪对田地的袭击。乱世一大奇景,便是农民没地种,荒地没人种。围墙一圈,又得了开荒五年不用缴纳任何地租的承诺,梁州的失业农民渐渐聚拢在了村子里。 华夏的子民,对土地的感情之深,早已融入了骨髓。但凡有地可种,多数就在土地上耕耘到死了。石竹土改的最早,隔壁几县早眼热不行。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就是有一块可以耕耘的土地。没有产权,却有一口气十年的契约;三成的地租,比自耕农上缴朝廷的还少。几乎相当于自己的地。如此诱惑下,各大匪寨里,小喽啰一个个的跑路,悄悄的下山,装作流民,被统计进了村寨,重新拥有了户籍与土地。梁州的匪患在战兵与分田的双重打击下,很快销声匿迹。梁州这块地,至此时,方算吞下了。 巴州,君山岛上,窦家的各个院落,都在糊新的纱窗。窦家用的纱轻薄透亮,就不似苎麻的结实。家中老鼠多,养了几只猫儿,不定哪天一爪子,纱窗就坏了。再有雨打一打,日晒一晒,总归三两个月就要换上一回。练竹看着人换纱窗,顺手从箱子里翻出几匹蜀地的单丝罗放在一旁,又点了二百银子,叫送去去打全套的金项圈金手镯回来。这些都是给甘临预备的。 管平波提出的兼祧之法,于练竹而言无异于再造之恩。想着窦向东回来之前,她母亲看她的眼色,生生打了个寒颤。她一生无儿无女,窦怀望原先就同她不亲,如今更是从“儿子”变成了隔房的“侄子”,更不相干。虽窦宏朗待她如旧,她总得为将来打算。管平波不难相处,因她的一句话,练竹都不消搬出正屋,只把东间翻新过一回,待到将来管平波回家时来住。可当家的换了人,该做的表态须得做。练竹就把主意打到了甘临身上,按着季节,月月有新东西送往石竹。甘临还小,不过做给管平波看罢了。 丫头们来回穿梭,谁都不敢怠慢送去石竹的东西。贝壳即将临盆,左右都不得劲,问练竹讨了个差事,往肖金桃处领那西洋来的花露水。当家太太换了人,却因管平波常年在外,底下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二房的内务还在练竹手中——便是想交,管平波也未必稀罕的接。一路上与相熟的人打着招呼,一径走到了肖金桃的正院。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头顶,照的人眼晕。正院的大小丫头仆妇,都在廊下打盹。贝壳走到院内,一个仆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三两步到跟前,低声道:“老太太睡了,姑娘晚些再来吧。” 贝壳奇道:“老太太从来不睡午觉,今日怎地睡着?可是身上不爽快?” 仆妇笑道:“并没什么不爽快,昨夜睡的不香,略歪一会子。” 贝壳无法,只得退出门外。没走两步,就叫晒的头晕。怕中暑,忙走到树下避一避。却是临产的孕妇多被胎儿压着膀胱,一时有些尿急。看看左右,正院离的最近,又往回折,欲借个厕所方便。才到门口,就听里头细细碎碎的说话,似提到了她的名字,不由站住,侧着耳朵听。 说话的人声音压的很低,贝壳听不真切,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听那人道:“算算日子,就这个月了吧?” 另一人道:“夏天生好,虽坐月子热,孩子容易养活。贝壳是个有福的,二房盼儿子,眼都盼绿了。现又挑了两房,缺儿子缺的发慌哩。你说贝壳这一胎,是算咱们家的,还是算那一家子的。” “当然算咱么家的了。”那人的声音带了些惊奇,音量稍稍提高了些,“你不知道?老太爷说了,她生的若是儿子,当下就要抱去飞水,给二太太养哩!” 听得此话,好似凭空一个焦雷,把贝壳的脑子都炸裂了!她双手扶住墙,呼吸急促,却觉着喘不过气来。沿着墙滑下,手扶在了肚子上,眼泪喷薄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胡三娘生了窦怀望,不也没抱给练竹么?为什么她的就要送去飞水?几百里水路,在飞水养上几年,还能记得她个亲娘么? 想到此处,头晕目眩的贝壳一个激灵。她不能认命!孩子是她怀的,是她生的,凭什么给人?你管老虎有本事,就自己生去!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攥紧了衣裙,踉跄着往院中寻窦宏朗去了。 =================== 第38章 恫吓 窦宏朗看着跪在他脚底的贝壳,面无表情。窦家与管平波几度分分合合,皆因双方没有真正的利益相关过。扶正管平波与送给她一个儿子,是窦向东去飞水时就议定的计谋。不张扬,全因不欲刺激孕妇,更不知贝壳怀的是男是女。管平波的性子他十分清楚,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空口白牙的正房位置,她看的恐怕还没有窦家给的物资重。婚姻不过是场交易,嫁进家门二十载的练竹,说休也就休了。练竹也曾与他哭诉过,落得今日下场,全因没有子嗣。然则光武帝刘秀的元配阴丽华,他心心念念追求过的豪门之女,又没生儿子么? 经历使人成长,窦宏朗被局势裹挟着忽上忽下。从石竹归来后,纵然不甘窦向东大力扶植窦元福,却是再找不到出路;肖金桃亦彻底失去了手中权力,乃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母子两个都心灰意冷。窦元福骤然的宽容,不知是真是假。但窦家总算维持住了表面的和平。 可造化就是如此弄人。赵猛冷不丁的看上管平波,逼的窦家不得不作出应对。随着管平波的扶正,窦家又一次暗潮涌动。窦宏朗母子没有任何动作,但底下就已人心散乱。窦宏朗曾在圈外,只关心风花雪月,从不考虑其它,故看不懂家中角力。被推入漩涡中,当局者迷,眼花缭乱,更看不清方向。待他为了家族,放弃与管平波联盟,退出石竹飞奔回家报信后,终于知道何谓旁观者清。 练竹被休弃时的绝望,死里逃生时的狂喜,几个月来对甘临小心翼翼的奉承与讨好,似一把钝刀,把他片的血肉横飞。每一刀都清晰的告诉他无用之人的下场。贝壳的哭泣声声入耳,又一次提醒了他。时至今日,窦向东到了恨不能诛杀管平波的地步,却还是牺牲了贝壳,拿着贝壳的骨血做交易的筹码。并非管平波多强,多值得窦家讨好,仅仅因为贝壳之于窦家,太微不足道。 贝壳扯着窦宏朗的裤子,越哭越委屈。窦宏朗子息单薄,一屋子女人,哪个都难成胎。贝壳实作不来送走一个再怀一个的美梦!胡三娘管平波,不都是生了孩子后,再无动静了么?她腹中的胎儿,很有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窦宏朗轻轻叹口气道:“庶子给嫡母养育,理所当然。你虽年纪小,也应听老人们讲过,你三老爷到底是谁屋里长大的。天下正经人家,就没有小老婆带孩子的理。” 贝壳听得此言,哭的差点背过气去:“老爷还骗我,若打算拿他当个庶子,何必送去飞水,又何必瞒我到今日?”分明,就想抹杀了她的存在!她至今日方知,为何她依旧只是个通房,为何没像胡三娘一样怀孕即抬做姨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个孩子,将来不会知道谁是亲娘,而无功无“育”的她更没资格做姨娘。她只能一辈子做通房,待年老色衰之日,混迹在仆妇中,没日没夜的干活。她不想!她受够了寒冬腊月里浸在冰凉的水中洗衣,受够了睁开眼想的全是满满的活计。贴身丫头永远无法好生睡个觉,而没资格做贴身丫头的仆妇,更是没有一刻安闲。何况,她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叫别人妈妈而不知她的存在?那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血,是她一辈子,唯一的指望! 窦宏朗有些不耐烦了,没好气的问道:“依你说,你想怎样?” 贝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当然想留下孩子在身边,可练竹都被休了,她又算哪一个? 窦宏朗吐出一口浊气,无甚诚意的安抚道:“你且起来,休动了胎气。我是个没多少子孙福的,焉知你怀的就是儿子?若是个女儿,只怕你巴不得往她跟前送。孩子未生,你着急未免太早了些。” 贝壳怯生生的道:“若是儿子呢?” 窦宏朗心中顿生厌烦!若管平波被人撬走,窦家不定有多大的损失。管平波连练竹都安顿妥当,犯得着同贝壳歪缠?贝壳那点女人的小心思,只差没写在脸上,无非是想效仿胡三娘,把儿子扣在身边,只认亲娘。窦向东亲自出马都险些摆不平的管老虎,会替人作嫁衣裳?然则生育凶险,这些话不好说出来刺激孕妇,只得道:“你蠢不蠢?我做夫主的,怎好对着正妻说孩子给个丫头养?她连甘临都懒得带,扔给了你大姑娘。她那脾性比我还汉子,你冲她撒个娇,她什么不肯应?” 贝壳心中大喊,她才不肯应!哪个妇人不看重儿子!然而对上窦宏朗烦躁的表情,万般言语,皆化作泪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窦宏朗被哭的脑仁疼,强行扶起贝壳,扔给了练竹。练竹早知此事,只拿话宽慰。贝壳哭个不住,引来了胡三娘。站在窗边听了一回,暗道不好!窦宏朗如今只有怀望一根独苗,便是贝壳再生儿子,长幼有序,一个丫头养的,无论如何越不过怀望。然而抱给了管平波就不一样了!听贝壳的口气,竟不是在嫡母跟前教养,而是大家伙装聋作哑,权当是管平波亲生。那她的儿子,哪里还有一席之地?悄悄退回自己屋内,不停的转着圈想法子。 至晚间,练竹一脸疲倦的把贝壳哄住,方回房休息。心里亦是对贝壳生出了百般不满。想要母凭子贵,也得看清形势!如今二房内外交困,她被迫出继仇敌家,管平波则被窦向东恨的咬牙切齿。再没个孩子把一家子串起来,将来二房何去何从二房都没了结果,你死守着儿子又有甚用?外头穷人生的儿子多了,三五两银子一个,要多少有多少。儿子不能养老,姓窦的儿子才能! 贝壳欲要临盆,接连几日都睡的很不安稳。半夜里醒来,想着如何留住儿子,立刻就走了困。在床上翻来覆去,借着喂奶的由头是不行的,孩子小时不长记性,须得养到七八岁,才不易被人哄骗。又想起世间少爷同乳母亲过生母的亦是不少,待孩子长大,悄悄告诉他真相,母子两个心照不宣,亦是条出路。只不知道管平波肯不肯松口。一时又想,如此纠结,还不如是个女儿,虽不如儿子,到底下半生有个盼头。 睁眼到天亮,贝壳累的爬不起来。她大着个肚子,练竹原就不怎么使她,如今她是隔房的丫头,名不正言不顺的练竹更不管她了。早起没见着人,打发人来瞧了一回,便丢开了手。胡三娘亦是一夜未眠,在家等着练竹出门去给肖金桃请安的空儿,溜到了贝壳屋里。假意说些闲话,又把话题往儿子上头引。只听她叹口气道:“你是个有福的,不似我,眼瞅着就算做练太太一拨儿的,将来便是阿爷赚了万贯家产,又跟我们隔房的有甚相干?” 贝壳有气无力的道:“没影的是,奶奶何必忧心?再说老爷岂会亏了自己的亲儿子。”说着苦笑,“奶奶好福气啊,儿子都这般大了。”能记事了,凭谁都抢不走。若她早几年生就好了,养不熟的孩子,管平波未必肯要,或就不是她遭罪了。 胡三娘故意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二太太生不出,欲要抱养,你可仔细些,万别吃了亏。” 此言直插贝壳心底,痛的她几乎飙泪。胡三娘见状,立刻把昨天夜里编出的无数留子去母的故事抖落出来。甚卖了还是好的,总有寻回来的一日;怕人知道,绑了石头推到湖里活生生的淹死,连带一家子老小都远远打发了,方才绝了隐患等等。把贝壳吓的脸色发青,捂着肚子,就哎呦叫唤起来。 胡三娘拍着胸脯道:“哎哟,莫不是要生了?” 贝壳还记着胡三娘的话,抖着声音道:“奶奶,你说我该怎么办?” 胡三娘唉声叹气的道:“谁让我们是穷人家的女儿,看天看命吧。”又嘱咐道,“你若生了儿子,万万当心!” 贝壳眼泪扑扑的掉:“我要怎样才算当心?” 胡三娘能有甚法子?何况就是有,她也不愿说。妇人生产何其凶险,贝壳又是头胎,更是难上加难。她今日才知此事,连个偷龙转凤的计谋都来不及使,遂想了那多故事,诚心吓上一吓,顶好贝壳撑不过去,一尸两命,才算趁了心愿。 贝壳肚子阵阵的痛,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要生了。胡三娘抓紧机会,手在贝壳肚子上乱摸一气,恐吓道:“哎哟,不好,你这孩子胎位有些不正,只怕有些难生。” 胡三娘的手一挨上贝壳的肚子,贝壳就心生怀疑,料定胡三娘定是骗她,想治死她。可那些个故事又种在心里,怎生都拔不出去。胡三娘嘴上不停,竹筒倒豆子般把听过的妇人难产之事一股脑的倒给贝壳。把贝壳吓的捂着耳朵,厉声尖叫! 她一叫引来了其它人,胡三娘怕担干系,故作惊讶的大嚷:“快来人呐!快去告诉太太,贝壳要生了!” 第114章 骨折&遗言 第39章 骨折 院里的仆妇听到胡三娘的话, 哗啦啦的往外冲,有去告诉练竹肖金桃的,有去告诉窦宏朗的, 还有些往当家的张明蕙处报的。不一时, 各处接到消息的人纷纷赶到二房, 隔着窗子问贝壳情况。 渐渐的, 贝壳的肚子越来越痛。头胎不知产程,她脑海里盘桓着胡三娘的话,心中慌乱不已。贝壳是做活的丫头,倒比夫人小姐的身体结实。宫口开的极快, 至八指时, 痛楚如潮水般涌来, 被恐吓住的贝壳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稳婆大声的指挥,又把贝壳拉回了现实。熬到天亮, 终于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贝壳大口的喘息着, 就着稳婆的手,看见了儿子眉清目秀的脸。只消一眼, 贝壳就已明白何谓母子之情。孩子长的好像自己啊,忍不住伸手去摸, 稳婆却抱着孩子往外, 一叠声的唤乳母。 贝壳的脑子嗡的一下, 胡三娘的话疯狂的灌入脑海,轰碎了所有理智。她不舍得儿子,更不想死!猛的从产床上跳下, 一把揪住稳婆,夺回了儿子。稳婆莫名其妙,肖金桃皱眉喝道:“才生了孩子,乱窜什么!” 贝壳抱紧儿子,不住的后退。练竹忙赶上来道:“你才生了孩子没力气,仔细摔了。来,把孩子给我。” 贝壳含着泪,连连后退:“不,我知道你们要抱走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我谁也不给!”说着,就开始大嚷,“我不给我不给!我的骨肉,凭什么给人!是我的!是我的!!!!”话音未落,一个踉跄就往地上栽去,练竹吓的连生尖叫,肖金桃飞身向前,硬生生的接住了贝壳母子,却是自己撞在了凳子脚,两个成人的体重一压,只听一声脆响,肖金桃的手臂登时骨折! 在外听到动静的窦向东冲进屋内,见肖金桃的模样,险些气出个好歹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至跟前,扶起老妻,见肖金桃脸色发青,额头冷汗直冒,心底狠狠一抽。为着家业传承,他令肖金桃受尽了委屈。明知肖金桃最是杀伐决断,却是狠心折了她的臂膀,强行圈在后院中。肖金桃原本最得意的一头青丝,已白了大半,身体与精力亦大不如前。窦向东才把人搀到榻上,肖金桃竟是软软的晕在了他怀中。 窦向东魂都吓散了!纵横沙场几十年的汉子,惊的眼泪直飚。颤声喊道:“快去请大夫!快!” 就有好几个脚快的小厮往外狂奔。然则人能跑,船却只能那般速度。偏生于妙手住在城中,窦向东看着肖金桃肿大发紫的手臂,气的对着窦宏朗破口大骂:“没卵子的畜生,一个两个老婆管不好,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生下你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 肖金桃只得窦宏朗一个儿子,平素里嘴上骂着,心里比谁都看的重。窦宏朗知道母亲是为救他儿子受的伤,心中说不出的愧疚。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屋内新生儿传来阵阵啼哭,把等大夫的窦向东惹的更加烦躁。 贝壳此时醒过神来,见几个当家的脸色,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炎炎夏日中,她只觉得石砖上是那么的冰凉。 肖金桃受了伤,窦元福等人也纷纷赶到。骨折之人不敢挪动,只好都呆在产房内,等着于妙手的到来。肖金桃方才一时气短昏了过去,此刻又悠悠醒来。手臂传来剧痛,使得她牙关紧闭,倒不如昏着的时候好受。一辈子老夫老妻,窦向东只恨痛不在自家身上。又怕肖金桃有了年纪的人,熬不过这个关卡。好容易等来了于妙手,忙忙的接好骨,肖金桃又发起烧来。 窦宏朗急了:“便是骨折,怎地这会子就发烧?” 于妙手擅骨科,不大会诊治旁的,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窦家又只得去寻旁的大夫,一来一回的折腾,肖金桃越发烧的厉害。几个大夫会诊,有说是受了惊的,有说是前日受了寒的,一团乱! 窦向东的火气蹭蹭往上冒,练竹奓着胆子道:“要不,挪去我屋里吧,产房……不大吉利……” 窦向东不是迷信的人,此时也顾不得了,命人抬了条春凳,就把肖金桃挪回了自己院中。当家主母倒了,老爷子正在气头上,哪个晚辈敢不爬过来侍疾?因请了乳母,新生的孩子倒有人照应,再无人顾的上贝壳。 肖金桃断断续续的烧了七八日,方才脱离险境。胳膊上了夹板,吊在脖子上,整个人都瘦的脱了形。窦向东坐在床边,心酸的道:“儿女都是债。” 肖金桃望着帐子顶,没有说话。巴州的女人家,活泼的占多数。她被关在后院里,什么都不能做。头发一根根的白,话一点点的少。管平波离开石竹去飞水时,窦宏朗果断的回家报信,让她彻底没了斗志。因为她发现,不管怎么走,都是死局。窦宏朗继续留在石竹粉饰太平,不能阻窦元福积攒功勋;窦宏朗顾全了大局,更丧失了竞争力。代替窦向东南征北战的窦元福,是真的长大了。而她的机会,错过了就无法再回来。 麻木的看着窦向东为了稳住管平波休弃练竹,二房的势力看着好像又要崛起,其实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然即便如此,窦向东都没有放松对她的监视,她的心腹一个个被打发走。新来的人,把她伺候的很好,包括张明蕙,衣食住行,样样是窦家顶尖的。可笼中鸟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肖金桃有时候忍不住的想,要不她就去石竹看孙女算了,省的叫关在家里,等死……但她知道,窦向东不会同意,因为管平波对窦元福的威胁,太大了。 有些鸟,是不能在笼子里养的。窦向东心里清楚,却无可奈何。他扯出一个笑脸道:“我们又添了个孙子,他那亲娘,看着就不好,不如抱到我们院里来养吧。” 肖金桃沉默,良久,轻声道:“宏朗的儿子放我们院里算什么呢?叫敬文挪过来吧。” 窦敬文乃窦元福之长孙,肖金桃并不喜欢,不过是象征意义罢了。窦向东怔怔的看着憔悴的肖金桃,她又闭上了眼。老人家哪有那么多睡眠?肖金桃日日躺在床上,大白日里更睡不着。只是不想理他罢了。窦向东不知道还能拿什么去哄她。儿孙各自有算盘,老妻同床异梦,他还未夺得天下,就尝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独自坐在床边,听着肖金桃轻微的呼吸,我们当真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么? 飞水与巴州联络不断,七月中,管平波接到贝壳生子与肖金桃骨折的消息。她亲生的女儿且没空管,别人的儿子更与她没关系了。不过既是嫡母,少不得做做表面功夫。飞水现要什么没什么,常规的备上些衣服鞋袜,再写上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恳切的哀求肖金桃与练竹替她照应“儿子”。又亲手抄录了好些骨折后修养的偏方,权做孝心。 窦宏朗读完信,有些怅然的对肖金桃道:“她不肯要儿子。” 肖金桃叫骨折痛的吃不好睡不好,精神萎靡的道:“你真舍得把孩子送过去么?” 窦宏朗苦笑:“我左右为难。这是我亲儿子,送去了她手中,好似质子一般。留在家中,又怕再来个什么这个将军那个王把她拐了去。我如今才知道,一步错步步错。我此前不那般天真,也落不到任人鱼肉的份上了。” 肖金桃道:“所以有本事的人,愁的都与我们不同。其实想把她扣死在窦家,又有何难?把甘临抱过来便是。可惜不管是你阿爷,还是你我,都不敢提。我们的崽儿你阿爷想怎样便怎样,母老虎的崽儿,便是姓窦,我们窦家上下也无人敢惹。”说着轻笑,“女人做到她的份上,就是此刻死了,都不枉此生。” 窦宏朗知道母亲在羡慕什么,他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迅速的衰老,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不欲多谈管平波,勾起母亲的难过,窦宏朗岔开话道:“阿竹说小人家不好起大名,妈妈看起个什么小名叫着?” 提起孩子,就想起孩子的生母。肖金桃问道:“贝壳呢?” 肖金桃好端端的遭此重创,窦宏朗把贝壳恨了个死,咬牙切齿的道:“阿爷叫人卖了。” 肖金桃不由问:“卖哪去了?” 窦宏朗摇头:“不知道。管叫她这辈子有来无回!” 肖金桃一声叹息:“谁要抢我的孩子,我也要拼命的。” 窦宏朗一怔。 肖金桃怅然道:“你们男人家不懂,十月怀胎,没生下来时便母子一体,如何舍得下?故我才不许人告诉她,哪知还是走漏了风声。” 窦宏朗头痛的道:“我原先最不喜悍妇,接连被这群女人折腾,竟觉出管老虎的好了。” 肖金桃噗嗤笑了:“她如今是你正经的老婆,你喜欢,去飞水团聚便是。”哪知笑过却是一阵的咳。窦宏朗手忙脚乱的倒蜂蜜水,肖金桃连喝了好几口,都压不住。足足咳了半刻钟,才慢慢减缓。 窦宏朗端着蜂蜜水,盯着肖金桃脸上深深的皱纹。过了许久,一个可怖的念头浮上心头。他的心漏跳了好几拍,极力镇定着情绪,依旧有些慌乱的道,“妈妈,我若从今日开始争气,你会不会高兴点?” “我只怕看不到了。”肖金桃的声音充满了疲倦与苍老。 窦宏朗眼睛一酸,握住肖金桃的手道:“妈妈,别抛下我。” 肖金桃伸手拂过儿子的鬓角:“你长大了,妈妈早晚要死的。” 窦宏朗登时红了眼,哽咽道:“我往日糊涂,妈妈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回,我定不负你的期望。” 肖金桃笑了笑:“我不舍得你,不然早就……罢了,你休勉强自己。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觉着哪般快活,就哪般过。看着你高兴,我也就高兴了。”说毕,疲倦的闭上眼,沉沉睡去。 窦宏朗的眼泪滑下,惊恐的想,他……来不及了么? ============= 第40章 遗言 肖金桃从昏睡中醒来,一室漆黑,只余床头一盏油灯摇曳着光芒。身体说不出的疲倦,偏生又再睡不着。转过头,床边趴着个小丫头,想是累的睡着了。新来的小丫头们不合她的心意,使的不大习惯。不过她如今混吃等死,也无所谓趁手不趁手。因夫妻离心,窦向东自去书房休息,省的碍了她的眼。不强装恩爱,算是他们夫妻仅剩的情谊吧。 油灯的光很是微弱,只能隐约照亮方寸间。肖金桃的眼神,虚空的望着床对面的墙。若是白日里,可以见到墙上挂着甘临的画像。陆观颐是个才女,想来画的不差。这个孩子,长的一点不像她,也不像窦宏朗。但肖金桃的血脉里,大抵也只有这一个孩子,或能继承她的彪悍。悲哀的是,果真甘临英姿煞爽,却也未必是像奶奶,因为她的母亲更凶残。 想到此处,肖金桃心中忍不住的酸楚。她强悍了一辈子,没想到老时,满目所见都是不争气的子孙。她那愚蠢的儿子,以为如今就叫委屈么?窦向东还在,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四十年都不曾教好的儿子,不会因为她说的是遗言,就能幡然醒悟。何况,也没有了醒悟的机会。便是窦元福此刻死了,窦正豪业已成年。窦宏朗一生荣华富贵,倒也没什么遗憾。但,她的孙子们呢?又该何去何从? 肖金桃就这么安静的呆着,等着天一点点亮起来。辰时初刻,门口的珠帘轻轻动了一下,紧接着窦向东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窦向东看着肖金桃,笑了笑。却又在看见床边呼呼大睡的丫头后沉了脸。轻咳一声,趴在床边的丫头猛的惊醒,瞥见窦向东的脸色,惊的脸色煞白、不敢动弹。肖金桃露出一丝嘲讽的笑,窦向东尴尬的喝退小丫头,他没想到病中的肖金桃,已被人看轻至此。压着心中怒意,走到床前温言道:“毛丫头们不顶事,宝珠与瑞珠新婚已过,回头就唤她们进来伺候。” 肖金桃没说话,窦向东肯放宝珠瑞珠回来,恰恰证明二房大势已去,她们只能伺候的更精心罢了。可她的样子,精心与否,区别已然不大。 肖金桃不理人,窦向东也不着恼,捡了些日常琐事说与她听。夫妻走到今日,早该陌路,只窦向东心中不舍。一辈子,最与他心意相通之人,除了兄弟窦朝峰,也就是肖金桃了。谁也没料到,各自为了孩子,几乎反目成仇。伸手拂过肖金桃干瘦的脸,窦向东有些哽咽的道:“过二日你好些了,我们出去走走。” 肖金桃终于有了回应,她看向丈夫,但没接方才的话,而是道:“你什么时候送孩子去飞水?” 窦向东道:“且瞧吧。管老虎此人,不会因一个孩子而动摇,她早晚与窦家有一战。但她沉得住气,不似赵猛一般发疯。从长远看,她更难缠,眼下却只能对付了赵猛再说。”窦向东没说的是,管平波与窦家的矛盾,实际上是与窦元福的矛盾。窦宏朗若早生出这个儿子,管平波若早与窦家是如此关系,他大概不会选定窦元福做继承人。然则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他已不能废长立幼,因为他做不到逼死窦元福。 与窦向东夫妻几十载,肖金桃自是知道窦向东的想法。不舍得朝亲儿子下手,只好朝老婆下手了。管平波是他够不着,不然不定什么下场。听着窦向东对将来的展望,肖金桃再次沉默。她觉得窦家大概不会很顺利,因为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她,想到了窦向东没有想到的关键点。 很多很多年前,她初学棍法时,遭受过许多的嘲笑。巴州妇人远近驰名,但学棍法与男孩子们打打杀杀就太过分了。她的母亲不住的抱怨,她的父亲且喜且叹——她为何是个女儿?是啊,她也曾质问过上天,为何投作女儿身?她想做一个男孩子,像兄弟们一样跟随父亲出门,见识外面的天高海阔。都说运镖很苦,好些人一去不回。可肖金桃觉得宅院里关着更苦。女孩子的人生,就似家门口的那条青石板路,窄小而短,站在这一头,一眼就望到了那一头。哪怕接着的路口就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也与青石板路无关。 管平波比她更野,更有才华,也更没牵挂。无聊的“养病”的日子,她时不时的猜测,管平波是否也曾发出过同样的质问、有过一样的期盼?照她对管平波的了解,是必然有的。那么一个文武双全、心机深沉的“男人”,在打下一大片地盘后,会有什么样的野望?肖金桃不由看向窦向东,轻笑出声。昔日,窦向东也不过拥有君山岛而已。 如果我是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管平波!肖金桃如是想。然而肖金桃不是窦向东,她永远不会提醒丈夫管平波到底有多危险,因为窦向东的基业不会是她儿孙的基业,但管平波的是!窦宏朗新得的儿子,窦宏朗的女儿甘临,都是管平波的孩子,亦都是她的血脉。 肖金桃垂下眼,藏住自己冰冷的眼眸。良久,她抬起头,缓缓的道:“我大抵活不长了。” 这回,轮到了窦向东沉默。亲手把最在乎的女人逼到绝路,是什么滋味?窦向东形容不出来。 肖金桃接着道:“我死在你前头,挺好的。至少有些事,可以托付给你。” 窦向东眼睛发酸,柔声道:“什么事?” 肖金桃笑了笑:“我攒了好些私房,你替我送去石竹,交给观颐,叫她替甘临收着。” 窦向东怔了怔,不大确定的问:“全部?” “嗯。”肖金桃道,“世人都重儿子,偏我更疼女孩。子孙们姓窦的,你自去操心,犯不着我一个妇道人家挂念。唯有甘临,宏朗不喜她母亲,我也活不到她长大,留点嫁妆与她吧。她的兄弟将来若是有不满,你便啐他们满脸,好男不吃分家饭,别叫我在地底下看不起人。” “还是这么爽利的脾气。”顿了顿,窦向东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得岔开话题道,“甘临有两岁多了,她早晚要去飞水,你实在想她,就叫观颐带着她绕到巴州耍些时日,再送去飞水。” 肖金桃摇头拒绝了。她私房丰厚,给甘临做嫁妆是假,为管平波的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是真。她最期盼的,乃管平波不再生育,偌大的家业便会落入窦宏朗的子嗣手中;次期盼的,则是管平波再嫁,却能记得今日雪中送炭之情,为她的孙子留一份荣华富贵。层层守卫下,这些话她说不出口,但她信管平波能懂。便是不能,她也信管平波不至于跟窦元福一般小气,连个富贵闲人都不肯养。因此,肖金桃怎会主动要求见甘临?管平波拒绝,窦向东下不来台,是给她找麻烦;管平波同意,万一窦向东扣下甘临做人质,或一时照顾不妥当,出了甚意外,管平波就彻底与窦家斩断了全部联系,她的血脉再无将来! 肖金桃的思绪飘远,莫名的,她想起了史上那位传奇的神皇陛下。后继无人是这般无奈,除了殚精竭虑的安排后事,还有别的路么? 难得肖金桃肯说两句,尽管话还是很少,窦向东都觉得难得至极。他暂放下外头的事,陪伴着老妻。他们二人都知道,这般安闲对坐的日子,不剩多少了。 肖金桃敏锐的察觉到了窦向东的怅然,趁机提出了第二个要求:“天气即将转凉,择个好日子,把孩子送去飞水吧。” 窦向东问:“你舍得么?” 肖金桃平静的道:“不舍得又如何?我要死了,孩子搁在家里,是阿竹那面团去教?还是宏朗那废物去养?我只有宏朗一个儿子,他也只给我生了两个孙子。大的那个眼看着是他亲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的再叫养废,我怕是将来连碗浆水都捞不着。” 窦向东笑道:“何出此言?” 肖金桃瞥了窦向东一眼,冷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那宝贝疙瘩当祖父的人了,说他从此再不小心眼,你有脸提,我没心去听。” 窦元福前科着实太糟,窦向东说不出辩驳的话。肖金桃都这副模样了,把孩子送出去又不是甚大事,爽快应了。 肖金桃终于露出一个笑容,道了声谢,而后把跟着笑的窦向东撵出了门外。窦宏朗来问安,她不想见。练竹来伺候婆婆,她亦不想见。靠在床头,听着外间蝉鸣四起,透过敞开的窗户,怔怔的望着被屋檐切割出来的狭窄的天空。 天色越来越明亮,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庭院,有人从院外走来,地上的麻雀受到惊吓,纷纷扇着翅膀飞向了天空。须臾间,灰色的小鸟消失在视野,肖金桃不知为何,觉得异常的高兴。珠帘又一次颤动,肖金桃只觉困意袭来,又一群麻雀掠过湛蓝的天空,她嘴边噙着淡淡的微笑,慢慢的闭上眼。 七日后,一封素白的信抵达飞水,管平波展开信纸,是练竹的亲笔。上头第一句,赫然写道:“管妹妹,妈妈没了……” 第115章 嫡母&派兵&设防 第41章 嫡母 管平波快速的浏览着信件, 待看到肖金桃把新生的孙子托付给她时,瞬间体会到了窦向东养废窦宏朗的心情。 甘临是个女孩子。这个法理上属于她的儿子,比甘临有着更为名正言顺的继承权!人丁从来是资源, 谁也不嫌多。然继承人只有一个, 剩下的该如何自处?人心都是自私的, 管平波凭本事打下的地盘, 自是想传承下去。跟她毫无血缘的人将得到她辛苦打下的全部基业,甚至于说,她血脉相连的后裔,要对她毫无血缘的“孙子”俯首称臣, 如何能忍?然而孩子不是程序, 不是你如何设定便如何反馈。孩子是活的, 他将来长成什么模样,只有天知道。 不独是血脉的问题, 还有政治立场。一直到近代, 武则天的官方称谓都是武后,因其最后自废为后, 被形式逼的放弃了帝王的尊严。唐中宗即位,他的皇位不是来自于母亲, 而是父亲。因此武周消亡, 李唐再续。窦宏朗的儿子, 更倾向于哪一边,谁知道呢?中宗是武则天的亲儿子,故史书上对武则天的评价为“政启开元、治宏贞观”, 换个不亲的儿子试试?背负着几千人前程的管平波,决计生不出傻白甜的心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管平波不是玩宅斗的,走到今日的地步,她初嫁时的那点小手段,显得何等的温情?多子多福的红利,在遇上只能指定一个继承人时,尤其的尴尬。 刻意把孩子养废不是不可以,似窦宏朗那般,对窦元福是极好的。然而即便是后世,也不是没有夭折的孩子。婴幼儿的高死亡率,让管平波很难对甘临的将来报以百分百的期盼。何况生存之后,还有天赋与教育。她的前世见过太多子孙不肖的故事,也见过太多与父母背道而驰的人生。万一甘临就愿意做个衣食无忧的小公主,强行把她推上宝座,只为传承而至万千黎民不顾,她又做不出来。 平空掉下的儿子,管平波不是很想要。可既然是肖金桃的遗愿,就很难拒绝。窦向东一窝孙子,这个小的不值钱。同时窦向东必然对肖金桃满心愧疚,不可能不实现她最后的交代。再则既是不可控的风险,放在别处,比放在眼皮底下更不安全。看来便宜儿子,是不收也得收了。且不独要收,还得好好养。管平波有些郁闷的揉着太阳穴,现阶段生孩子太危险,也没空。什么时候得找准机会,再生几个才行。古代是真。地狱模式! 放下信,管平波又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列好奠仪,使人唤了马蜂与李玉娇来。新修的军营大致有了雏形,战兵陆陆续续搬迁至矿山。飞水县的老虎营分成了两拨,与在石竹一样,管平波和谭元洲各自分管。马蜂是窦向东派来的人,自是跟着管平波,李玉娇则是替管平波打下手。老虎营如今名义上算窦家的分支,死了当家主母,须得有所表示。 因离的不远,二人很快到了。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方才收到巴州寄过来的信,”略顿了顿,才接着道,“妈妈没了。” 马蜂和李玉娇都呆了一下!怎会?肖金桃不是一直身体都很好么?马蜂脑子飞快的转,肖金桃亡故,等于窦宏朗被卸掉了一只胳膊,再无希望。张和泰中途有倒向窦宏朗,大家伙都是心知肚明。世上的事凡是做了,必有痕迹。就不知窦元福知不知道了。八大金刚口头上叫的亲甜,言必称兄弟,实际上几人谁不是尸山血海中杀出?窦向东管理得当,不至于彼此拆台,然他们之间依旧是纯粹的竞争关系。马蜂亦不大看好窦元福,他更看好窦朝峰,因此,暂时不打算出卖张和泰,至于将来,他也不好说。 李玉娇皱了皱眉,想说什么,碍于马蜂在场,终是闭嘴了。 对窦家有所震荡的事,于老虎营是不相干的。管平波先对李玉娇道:“吩咐下去,取消中秋的晚会,百日后方可行宴请之事。旗帜不能撤下,我新定个规矩,凡有要紧的丧事,便降半旗致哀吧。另,叫纺织厂那头给我赶制两套孝服,并写信去石竹,观颐正经认了干亲,也是要守孝的,叫她自家安排。” 听得此话,马蜂心中一动,不确定的问:“太太不去奔丧?” 管平波道:“正是要紧时候,老虎营离的了人么?” 马蜂皱眉道:“营里有谭兄弟,飞水近来无大事,太太不回去,不大好吧?” 管平波懒的车轱辘的来回寻那冠冕堂皇的借口,她辛辛苦苦的奋斗,不就是讨厌那螺蛳壳里做道场,凡事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不会被人随便摁死的日子么?军阀自有军阀的气魄,管平波面无表情的道:“回去做什么?似妈妈一般被剪掉翅膀,圈在内宅等死吗?” 马蜂一噎。 管平波嘲讽的道:“你大可以回去告诉老爷子,天下未定,他卸磨杀驴未免太早了些!” 马蜂冷汗都下来了,万没想到管平波能把此话直直说出来。他留在飞水,为的就是监视管平波,如有可能,伺机诛杀。他自然知道,杀了管平波,自家就活不成了。可江湖上讨生活,能换的妻儿一世无忧,有的是人愿意做。乱世当中,寻常人命不过几十两的价钱。窦向东如此大手笔,是他的机会。然而管平波身旁的防备何其严密,他屡次动作都下不了手。时日长了,窦向东那头也死了心,只叫他一面学着管平波的长处,一面当做障眼法——窦向东的眼线另有其人,到底是哪个,就不得而知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管平波竟嫌不足,毫不留情的补上一脚:“你的行李细软都收拾好,没事就别回来了。” 马蜂:“……” 管平波挑眉:“怎么?不乐意?” 马蜂并非软柿子,他看了管平波一眼,沉声道:“太太是想分家么?” 管平波反问:“是又怎样?” 马蜂死死盯着管平波,一字一句的道:“太太,窦家待你不薄!” 管平波岂能叫一个打手吓住,轻飘飘的挡了回去:“窦家,也曾待妈妈不薄。”说毕,勾起嘴角,道:“或者,你可以试试舌灿莲花能否安抚我心中的恐惧。” 马蜂冷然道:“太太,王妃亦是世代荣华了。” 管平波呵呵:“只怕他们父子,给的是追封的‘世代荣华’!”她又不傻,便是窦向东大局观爆表,窦元福难道不会下手?趁你病要你命是基本的政治素养,窦元福小心眼归小心眼,这点本事都没有,窦向东还不如弄死长子,扶窦宏朗上位算了。 马蜂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道:“太太,如今天下豪杰四起,我们外敌环绕,此刻闹将起来,弊大于利。还请太太三思。” “老爷子圈死发妻,窦宏朗废嫡立庶。”管平波淡淡的道,“弊大于利,嗯?” 马蜂再次噎住。窦家的博弈摆在世人跟前,窦向东处理肖金桃的爪牙时,何等雷厉风行!此刻肖金桃身死,管平波只会更生防备。然管平波作为窦宏朗之妻,婆婆亡故,不肯回家奔丧,就太过了。 马蜂的地位,还远没到与管平波谈判的地步。管平波亦没兴趣与他多说,不过借他传个话而已。窦向东什么都好,就是对长子的宠爱几近偏执。管平波正好利用此契机,把与窦家的隔阂摊到台面上,为将来掐死窦家积累理由。窦家的确待她不错,倘若她愿意为窦元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更多的资源唾手可得。正因为如此,她翻脸更需要借口。人类其实很能将心比心,恩将仇报的人,追随者的素质可见一斑。两个农村妇女吵架,都要拉着路人评评理。可见“理直气壮”四个字在人们心中的重量。 打发走了马蜂与李玉娇,管平波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肖金桃是她此生接触过的,最像后世的女人。精明、干练、不服输。想着她在囚笼中愤懑而死,管平波满心都是怅然。世间最残酷的,莫过于政治斗争。夫妻反目、父子离心。倘或只是争家产,肖金桃绝不可能落得如此下场。以窦向东与肖金桃的感情,也不会下手如此狠戾。管平波是理解窦向东的,平庸的继承人并不那么可怕,建文帝就够蠢,但他不作死,朱棣的靖难不会成功。嫡长子继承制本身就代表了秩序,而人类又多半追求有秩序,哪怕这个秩序不那么完美。但二子相争就太耗实力了。想都知道,窦向东此刻是怎样的伤心难过,可同时,他又是怎样的轻松?窦家或许有人会对她管平波报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绝大多数人,在肖金桃死后,心就安定了。窦宏朗一个靠在女人肚皮上混饭吃的主儿,没有上牌桌的资格。 想想肖金桃最后的日子,不寒而栗!斗争失败的下场,难有好死。五十出头,在平均预期寿命才三十几的时候,不算命短。然而在管平波心里,总觉得人生不过一半。想到此处,管平波收回神思。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肖金桃的死告诉她,唯有把权力握在自己一方手中,才最安全。 不可松懈、不可妥协!活路只有一条,绝无侥幸! ==================== 第42章 派兵 八月金秋,离收获只有一步之遥。但赵猛的日子逐渐捉襟见肘。朝廷也好,鄂州王也罢,皆是不事生产的蛀虫。胥吏增收苛捐杂税,赵猛的走狗们也有着不相上下的狠戾。几次与巴州的交锋都没讨着便宜,消耗却是不菲。越是如此,就越看着窦家眼馋。其实苍梧郡也不比鄂州郡强到哪里,窦家不可能有精力管到最底层,他们选择的是与豪强合作。而豪强奉与窦家的粮食,总归不会是自己亲自种植。赵猛挑事,窦家又自己扩充地盘,粮食所耗亦是可怖。如此压力,自然层层转嫁到百姓身上,佃租越发沉重,各处土匪横行。临近秋收,各方势力盯着粮食,窦家治理的好不艰辛! 两下里日子都不好过,为了转移内部矛盾,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对外战争。两股势力在水陆两处打的热火朝天。水路窦家见长,步兵却是赵家更猛。偏生两郡比邻,双方都不可能只选自己擅长的,少不得各有胜负,战况胶着。 朝廷眼不错的盯着窦赵两家的战场,难得齐心都生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华北匪患且打且停,姜戎被边关几个大将堵的火冒三丈,数次派人刺杀,暂无成效。看着形式不算太坏,但中枢的有识之士,亦是十分心焦。朝廷早就入不敷出,势力盘根错节,当官送礼日渐靡费,盘剥愈甚,百姓愈苦,造反愈多,恶性循环,偏无解决之道。圣上有心整治吏治,竟不知如何下手。 圣上翻着折子,哪一封都是糟心。倏地一个太监急匆匆的进来,脸色有些发白的在圣上耳边道:“圣上,邵晖云没了!” 圣上脸色剧变,低声喝问:“怎么没的?” 太监有些慌乱的道:“前些日子着了凉,一直不见好,昨天夜里就一病死了!” 圣上咬牙切齿的道:“他病了怎地不报我知道?” 太监喏喏不敢答言,邵晖云是太子的人,打的那场败仗着实冤枉,然则监军太监王海山与兵部督官江涛皆是圣上的人,比是晋王的人还要难对付。若是晋王的人拖后腿,太子还可一股脑推卸责任,偏生是圣上亲自择的人,死咬着不放岂不是落圣上颜面?反倒叫晋王把邵晖云坑在天牢里,不得翻身。太子竭力周旋,底下人倒不敢很怠慢邵晖云,可那天牢又岂是人呆的地方?好好一个将军,满怀着报效天恩之心,拼死上了战场,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心中愤懑难消。不知何时能翻身的绝望,把堂堂猛将压的喘不过气来。阴暗潮湿之所本就易生病,加上心中郁郁,一命呜呼。 朝堂好似筛子,邵晖云之死,立刻传遍京城。留京的几个武将,心都拔凉拔凉的。武不如文也就罢了,要紧时刻,把武将推出去平叛,又不许他指挥,打了胜仗功劳全是文官与太监的,打了败仗的锅却要武将来背,在京的武官里有与邵晖云打过交道的,好些都直直落了泪。一为邵晖云可惜,二便是物伤其类了。 太平盛世自可以把武将当奴才使唤,如今烽烟四起,叫武将寒了心是何等下场?不提遍地开花的造反,只说虎视眈眈的姜戎,就让圣上坐立不安。要紧的不止是京中反应,邵晖云是边将邵永元最倚重的长子,亦是邵永元最有出息的儿子!不至于绝后,却是再难有其他子嗣继承衣钵。好端端的壮年丧命,圣上如何跟邵永元交代? 如何安抚邵永元,便提上了议程。太子系折一大将,好似在心上挖了块肉般的疼痛,恨不能多补偿邵永元。晋王又是另一番想法,邵永元本就站太子,天恩是要有的,但不能太重,以免加重太子的砝码。两拨人在朝中引经据典,吵的脸红脖子粗。足足吵了三五日,眼瞅着邵晖云的死,再瞒不住邵永元了,圣上顾及大局,果断的一锤定音,把邵永元封做了太师! 谁料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下首辅就不干了!拱手对圣上道:“从来没有武将做太师的,圣上切勿违祖训!” 太子的大局观到底强些,他一则有私心,二则生怕邵永元伤心之下,倒戈姜戎,忙道:“邵总兵历年来镇守边疆,与虎豹姜戎浴血奋战,到如今的岁数,不好不给些体面的。” 首辅冷然道:“恕老臣直言,太子又置朝廷体面于何地?今日封了邵总兵做太师,边疆八九个总兵,朝廷可有那多太师封赏?再则武将自有武将勋职,何必占文臣的位置?如今封个文臣做总兵,太子以为何?” 太子差点被梗出一口老血,平白弄死了人家的嫡长子,给个中看不中吃的太师怎么了?边关哪个武将不知道是朝廷的补偿太师又不是内阁,不过是叫着好听,竟连这点子名头都不肯让出来。偏生这个理由不好说出口,能摆上台面的,又确实没有封太师的道理。 文官都是另一番想头。对着武将,文官可谓耍尽了威风。休说平级,便是高两三级的,对着文官鲜少有不下跪请安的。是以文官从来自得自家身份。呼喇巴叫一个武将做了太师,虽是虚职,却是名义上的文官之首,谁见了都要行礼,文官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再有,邵永元做了太师,开了口子,将来的武将又待如何?首辅几乎是痛心疾首的道:“圣上!唐末节度使之祸历历在目,圣上切勿一时心软,酿成大祸啊!” 文官们纷纷响应首辅,竟是不顾派系之争,一致对外!太子还未发言,居然还有人跳出来道:“昔日宋武襄狄公,因功封至枢密副使,乱了纲常,果然就天降大雨、洪水泛滥。朝廷只得贬斥了他,令他最终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他没落着好,朝廷亦损失惨重。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邵总兵一心为国,朝廷不可陷邵总兵不义。圣上若十分看重邵总兵,武勋自有左柱国,亦是正一品,岂不相宜?” 圣上眉头紧皱,略读过史书的都知道,狄青是结结实实被冤死的。无非是文官不忿他占了位置。自宋以降,对武将防范至深,他理解宋仁宗对文官放任与对武将的打压。可此一时彼一时,他没有宋仁宗那般盛世的好命。此时边关要紧,便是知道抬举武将无异于饮鸩止渴,又真能不喝么?邵永元本就已经是从一品柱国,这虚职比太师还不值钱,竟不是补偿,而是羞辱了! 对着群情激奋的文官,圣上无法乾纲独断,尤其是他心里隐隐还是害怕的。不独怕武将造反,还怕两个儿子仗着武将逼宫。原是他想待武将好些,看着太子与晋王为邵永元争取利益,又动摇了。又犹豫了两日,到底是丢出了个国公,同时把邵晖云追封做了世子,又赏了个小爵位与邵永元的次子,方才把事情糊弄了过去。 朝廷的旨意传递到了边疆,邵永元接了旨后,在书房关了一整日。再出来时,双目赤红,好似老了十岁。老来丧子之痛,锥心刺骨。他引以为傲的长子,就这么憋屈的死了,连句遗言都来不及给他留。然而圣上已作出姿态,他说不出口的委屈埋葬在心底,痛不欲生,还得装得云淡风轻。他妻子儿孙皆在京中,他又能如何?武将不过是条狗罢了。 今年是注定了的多事之秋,才勉强把邵永元稳住,姜戎再度袭击。邵永元伤心过度,小病一场,险些就没守住。朝中中伤之语似雪片般飞上了圣上的案头。太子气的头一回在圣上跟前大发雷霆,喝骂众臣:“胜败乃兵家常事,邵总兵丧子之痛且在勉力支撑,尔等小人便以恶意揣测之!长此以往,谁还肯守卫边疆!?尔等张嘴便是忠心可昭日月,孤便成全尔等,命人护送至边疆,与边关共存亡如何?” 谁想去边疆送死?跳梁小丑们知道太子是真恼了,且在御前失仪,圣上却没发作,想来圣上亦对他们有所不满,生怕果真送了他们去边疆,一个两个的都闭了嘴。没安生两日,南边八百里加急来报,鄂州郡赵猛大败,生生被打回了江城,元气大伤!如若窦向东乘胜追击,中南两郡就要落入他手!朝中哗然! 兵部尚书急忙忙的道:“趁着赵猛还有一口气,须得赶紧打窦家!否则窦家必成心腹大患!” 窦向东还对浔阳郡有所动作,细论起来,朝中没人是傻子。一个势力吞下了三个郡是什么情形?他还在长江中游,时时威胁江南,不定就往京中席卷而来!又有华北流民时时冲击直隶,一群官老爷想着史上那些叛贼对京中的劫掠,念及家中的珠宝美人,当真是惊的五脏俱裂!招安派与主战派又吵做了一团! 圣上自然是想打的,窦向东一看就不是个肯招安的主。阻了争执,直直问道:“巴州水匪必然要剿,派谁带兵出击?” 有倒霉催的邵晖云在前,南边那地界儿谁去谁傻!太子想着自家没了的大将,就气不打一处来。无人回答之际,圣上偏还问他。太子哪里敢再举荐亲信,那不是纯找离心么?忽然灵机一动,就对圣上道:“有些当督官的,惯会欺负人,此回出征,可再不许不懂的胡乱指挥了。” 圣上又不想真的丢了江山,上回损失太惨重,不提邵家,光是消耗的钱粮都叫人心在滴血。太子提了出来,他亦是心中发狠,绝不重蹈覆辙。 想的是挺好的,真到了前线,谁知道什么情景。太子举步维艰,不愿自家吃亏,便故作一片公心的道:“老一辈的猛将皆在边关,小一辈的只怕压不住某些心高气傲的督官。”此言一出,兵部的眼神乱飞,心里皆对太子生出了不满。圣上身边的太监更是把脸挂了下来,登时就打好了下黑话的腹稿。 太子到了这一步,已是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有个命长的父皇,已是难熬之极。若这父皇还糊涂偏心眼,太子不疯才怪。把文臣太监都得罪了个遍,又不怀好意的道:“依臣之见,须得有个镇得住场子的能干人,方可凯旋。” 圣上不由问:“你觉得哪个合适?” 太子微微一笑:“孔驸马怎样?” 晋王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心中暗自问候了下嫡母的十八代祖宗,忙跳出来阻道:“孔驸马之部皆为骑兵,怎好去南边打仗?”山林密布之处,重骑兵过去不是送死么!? 太子岂会让晋王的武将势力强过自己,皮笑肉不笑的道:“甚时候打仗朝廷只给骑兵了?我看上回他就打的很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叛军如此嚣张,为了国泰民安,端悫素来深明大义,必不相阻。九弟就放心吧!” 朝中扒拉一回,近年来胜仗打的最多的还真就只有孔彰了!圣上立刻动了心,何况孔彰去南边,更难与姜戎勾结,只消派信得过的督官太监,倒是个好主意。太子方才混闹,朝上不大满意,圣上自然就满意了。这两个由头凑做一处,爽快的道:“太子说的极是,来人,宣孔驸马!” 晋王想阻止已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传旨太监飞奔出去,急的脑门直冒汗,心里飞快的想:哪个太监比较不刺头?他又能上哪去找个既看得起武官还看得起杂胡的兵部官员? 接到消息的端悫气个倒仰,太监并督官之跋扈,京中无人不知。好在她是公主,说话没那多顾忌。只阴测测的丢出了一句话:“谁让我驸马吃亏,我便让他九族陪葬!不怕死的大可一试!” =========================== 第43章 设防 端悫生于皇家,军国大事两眼一抹黑,然这等埋坑挖人的手段,她看的比谁都分明。无非是太子自家折了一员大将,就想剁了晋王一根指头。圣上对孔彰的防备她尽知,他那支重骑兵只肯听孔彰调度,圣上早已不满。难得的名器,直接弄残了不舍得,吞又吞不下,简直如鲠在喉。派出去打土匪,总算有些用途,也难免死点人。再往里头补,就可掺沙子了。但端悫依旧不高兴,按圣上的想法,叫李恩会带队便是,何必动她的驸马。唯有太子想要一石二鸟,方用此毒计!端悫如何不恼?不为旁的,只为太子给她添堵,她却反抗不得,就够她大发雷霆了! 端悫再屋中破口大骂,公主府上上下下都绷紧了弦。关系好的下人彼此通着消息,生怕触了霉头。端悫的乳母赵嬷嬷哄了半日,才把她好生伺候上床歇晌,好悬没累出一身汗来。退出正屋,走到花园子里散散,杨来来便迎上前来,一脸讨好的道:“干娘好?我前日送去的茯苓糕干娘吃着还顺口?”说着,伸手搀住赵嬷嬷,引去了亭子里坐下说话。 赵嬷嬷才坐下,杨来来赶忙的替她捶腿。 赵嬷嬷笑道:“满府里属你最伶俐。上回那茯苓糕不好,前次你送的藕粉倒是吃着香甜。” 杨来来忙道:“旁的不敢在干娘跟前说嘴,这藕粉啊,当属我们洞庭产的最妙。” 赵嬷嬷低声道:“你还说洞庭呢!你道今日公主怎地发那般大火?都是朝廷要派驸马去打你家乡,你可知道不知道?” 杨来来一惊非同小可,她本就是窦向东送来京中的探子。因孔彰要联络赵嬷嬷,好探听消息,暗自收买了好些丫头,都不中用。反倒是她惯舍得下脸面,肯做小伏低,又是亲兵池塘之妻,虽出身寒微,到底不是奴仆,奉承起来赵嬷嬷格外受用。得知赵嬷嬷夫婿也姓杨后,竟叫她瞅准了个空儿,拜做了干娘,关系更紧密了。 时下高门大户里,无根无基的小丫头们总要拜个体面的世仆干亲,借一借体面,省的叫人欺辱。世仆们则图她们的月钱,也乐的收。赵嬷嬷不知收了多少干女儿,却是只有杨来来孝敬的最丰厚。一则她有窦向东给的“嫁妆”,二则她既是亲兵之妻,府里给孔彰些体面,月钱就比旁人的高;三则其夫婿亦是孤儿月钱没处花去,泰半填了这个窟窿;四则孔彰见杨来来搭上了线,自然要给些活动经费。闹的杨来来手头宽裕,除去惯例的孝敬,还时不时的买些果子酒肉奉上,把其余的干女儿排挤到了天边,俨然赵嬷嬷的心腹第一人。 好几年持之以恒的砸钱,便是个铁石心肠也砸软了。赵嬷嬷与杨来来处的倒是不错。知道杨来来是巴州人,特特提醒道:“你不知道,这打起仗来,尸横遍野。你在京中可有亲眷?速速叫人带信去巴州,把你娘与姐姐接到京中来过活。省的真个打上了,你来不及。” 杨来来先道了声谢,方道:“谢干娘好心,我们巴州倒有些行会在京,我这就花几个钱,写信给我娘去。” 赵嬷嬷好意道:“别告诉太多人,京中什么都贵,你们年轻小两口,养不起。” 杨来来点头道:“我们家通没几口人,就我娘与姐姐。” 赵嬷嬷随口问道:“你姐姐嫁了人没有?夫婿是做什么的?” 杨来来扯谎道:“唉,别提了。嫁了个汉子,那年一病死了,连个孩子都没有,如今跟着我娘,在那大户窦家做浆洗的活计呢。” 赵嬷嬷一拍大腿道:“可了不得,正是要去打窦家!” 杨来来登时脸色煞白,颤声问:“果真?” 赵嬷嬷试探着道:“你与窦家没甚牵扯吧?” 杨来来忙道:“我们巴州人,十亭里有九亭给窦家做活。我们倒想巴结,可我们孤儿寡母的,人家哪里看得上。果真看重我们家,那年窦家送驸马的礼让人收拾,也不选上我了。”说着拿帕子抹泪道,“这一离家,好几年杳无音讯,我娘只怕当我死了吧。” 赵嬷嬷劝道:“你又傻了,便是做丫头,在窦家又有什么前程?何况你还正经嫁了汉子。我瞧着他待你倒是和气。” 不提还好,一提杨来来几乎哽咽:“他待我是好,只我对不住他,成亲几年肚子没个动静。每年烧纸,都不知怎生与公婆交代。” 池塘一个边陲长大的糙汉子,从未见过中原女子的娇媚,杨来来又是特特选出来的,往日在窦家学的勾男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只把池塘哄的差点忘了姓什么。可公主府内人多嘴杂,盼人好的少,盼人歹的多,杨来来又有谋划,顶好与众人和睦些。无子一事她的确有些焦虑,正好拿在嘴边说,主动叫人看了笑话,省的人使绊子。故回回提起家务,就要抹泪。赵嬷嬷胡乱劝着,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灾乐祸:人的八字皆有定数,有了这桩好,就没了那桩好。夫君好了没儿子,可见是命数了。 二人说了一会子话,小丫头来报,说公主醒了。杨来来还没混上贴身伺候的差事,把赵嬷嬷送到正院,装作要去外头买丝线做衣裳,心急火燎的把孔彰欲带兵攻打巴州之事传了出去。绸缎铺子的掌柜听了密报,亦是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商户使不上八百里加急的驿站,只得靠船运,送到巴州,只怕孔彰都要出发了!然此事非同小可,绸缎铺子的掌柜上蹿下跳,撒了不知多少银钱,硬是把信件混在了官方邸报中。虽一日只有二百里,到底比乘船绕个大弯强。为了避免信件遗失,又补了一封,叫可靠的船运带回去,方才略略放心。 京中预备粮草兵丁,搅的人仰马翻,窦家一系皆似热锅上的蚂蚁,好不焦心。信件一封封发回巴州,却不知能否收到。若是窦家一败涂地,他们可就再难有活路了! 十月中,密信终于随着邸报,慢悠悠的荡到了巴州。窦向东拆开信件一看,心中暗道不好。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开了三百年的朝廷,底蕴未败干净!前次邵晖云攻打江城大败,汇总各路消息,实乃拖后腿的人太多。而孔彰驸马之尊,不说旁的,头一个太监就不敢很作弄了他。太监是天子心腹,人家老婆还是天子掌珠呢!只消彼此留点颜面,窦家必定要吃亏。若再叫赵猛跟在后头占点便宜,损失更为惨重! 果然,不出几日,京中又有来信!此回比前次详尽许多,何处调兵,何处筹粮,如何南下,皆有了眉目,其效率就非当日邵晖云可比。看来朝廷不单想平叛,亦打着宰肥羊的主意!窦向东从来谨慎,休说他几年前与孔彰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孔驸马身高体壮功夫了得;便是个陌生的将领,他也不会抱以侥幸! 火速召回窦朝峰,父子兄弟几人,团团坐在威风堂商议对策。窦朝峰想了一回,道:“朝廷与我们不同,我们更讲实惠,朝廷却需要讲究体面。孔驸马千里奔袭,又多有掣肘,须得旗开得胜。我若是他,必不会先打巴州,定直奔潭州!一郡首府夺到手中,便是后来不大顺,还有回旋的余地。倘或直取巴州,一击不中,依着朝廷党争的模样,便他是驸马,也难说话!”说着看向窦元福,“我们要不要守潭州,如何守潭州,才是当务之急。” 窦向东点了点头:“潭州根基不深,恐难守住,你们有什么好法子吗?” 窦元福道:“朝廷穷的叮当响,我们备好粮食,不与他接战,耗也耗死他们了。” 窦元福说毕,窦向东看向窦宏朗。肖金桃还未百日,窦宏朗一身重孝,满目憔悴。窦向东微微叹口气,看向了窦崇成。 前些年窦家没预备造反的时候,窦崇成能读书,很是得了些赞誉。如今窦家改了路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他立时就变得不值钱。见父亲看过来,有心出头,积极的道:“潭州虽是首府,却是无甚便宜可占。孔驸马定是坐船而来,好省民夫的粮草,他会不会先打雁州?好不好,先抢了盐再说。这年头,盐可就是钱呐!” 窦向东:“……” 饶是窦宏朗情绪低落,也被弟弟的蠢话勾的抽了抽嘴角。潭州与浔阳郡接壤,孔彰绕过巴州打潭州,他还可以从浔阳郡补给。雁州可是在中间,他敢先取雁州,不是等着叫窦家关门打狗么? 两个侄子的话,听的窦朝峰直翻白眼,扭头对兄长道:“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不曾见过孔驸马,大哥与他打过交道,他练的兵是什么模样,你知道么?” 窦向东只得问窦宏朗:“我记得你去寻过他,可还有点印象?” 窦宏朗有气无力的道:“此事平波不是更清楚么?” 窦家才被管平波讹了一笔,钱财也就罢了,以窦家的家底,花个万儿八千两讨个老婆,不算个事。被她抢去的火药与匠人才是真糟心。听到她的名字,窦家人就没好脸色。尤其是肖金桃死后,窦向东对着一室凄凉,更是愤懑。若无管平波,肖金桃势单力薄,未必就想得到争上一争。正因她的出现令肖金桃生出了期盼,致使父子兄弟夫妻离心,落得今日之下场!然管平波练兵之天赋,有目共睹。如何守卫潭州,少不得咨询一二。想到此处,窦向东的脸色倏地黑了八分。良久,终是平复了情绪,淡淡的道:“使个人去飞水,请她回巴州议事。” 窦朝峰道:“她肯回么?” “肯,”窦向东斩钉截铁的道:“苍梧,可不仅仅是窦家的苍梧。我不信她舍得下!” 窦元福心中一颤,不确定的问:“那……我们要拿下她么?” 窦向东反问:“你说呢?” 第116章 想要&贴心 第44章 想要 窦朝峰头一回生出抢班夺权的心思!连续深呼吸几口, 才忍住踹出一记窝心脚的冲动!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面上装的对兄弟和气,内里还是小心眼。窦宏朗怂归怂, 为着家里, 亦干出过自断臂膀之事。如今外敌当前, 想的还是自家一亩三分地, 这种儿子不剁死了留着过年!? 面对窦朝峰犀利的目光,窦向东头痛欲裂。就他看来,管平波之所以能对窦家形成威胁,恰恰就是窦元福的脑子里全是水。共同抵御外敌, 是绝好的联络感情的机会。梅梁二州便是不肥, 亦是好肉。他虽深恨管平波之张狂, 然则此事把管平波哄回来,又有什么不好?你怎么就能连个女人都容不下?果真能够杀了他们的首领也就罢了, 但想都知道, 谭元洲与管平波不可能同时来巴州。动其中一个,另一个恰好师出有名。巴州有山有水, 自古兵家必争,但也自古易守难攻。方才窦朝峰就分析了, 打不下巴州, 打雁州潭州成不成?老虎营能否自立为王不知道, 可咬下窦家一块肉总可以吧?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窦元福偏不明白,他都不知该如何教导才好。 厅内气氛十分尴尬, 窦宏朗置身事外,如今亲娘亡故,也没什么太大指望了,反倒潇洒,吊儿郎当的问:“扣下她然后呢?” 窦向东脸色更不好看,却是拿着个无欲则刚的儿子毫无办法。怒瞪窦元福一眼,呵斥道:“不会说话就闭嘴!” 窦朝峰顺过气来,淡淡的道:“都是妇人当政,还不如把管老虎请回来算了。她的脑子还更汉子些!” 窦元福攥了攥拳头,硬接下了叔父的嘲讽。窦朝峰对窦元福不满写在脸上,时日长了,窦元福也生出许多抱怨。好在还有些理智,没有发作出来。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窦向东也是一噎,好半晌,才又对窦正豪道:“你不小了,说说你的看法。” 窦正豪倒比其父强上些许,稳妥的道:“我们且商议自家章程,二婶那头,先写信过去问一声,她如今未必得闲回家,但写信总是有空的。朝中哪回平叛不是轰轰烈烈,临到头来,总有万千幺蛾子,暂不急一时。现已是冬日,运河立刻要结冰。朝廷再迟两日,北边只怕就冻住了,最早也得明春开拔过来又需时日,便是送信的船按平时货运的速度走,都来得及的。” 窦朝峰很是讨厌窦元福,连带对窦正豪也不待见。虽说的话有理,依旧不能改观。他心里还怄着别的气——虽然常年表现的不偏不倚,但他又不是铁石心肠。那年生母把他撇在窦家门口,冻了半宿,好悬没丢了小命。好容易盼得大门开,嫡母又险些将他打死。的确是大哥硬从嫡母手中拦的人,可把他搂在怀中轻言安抚喂汤喂饭的却是大嫂。为着窦家事,他对不起肖金桃良多。结果众人诸多牺牲,窦元福还是半分不长进。 想起肖金桃遭受的屈辱,窦朝峰那坚韧的性子,也是数次心中酸楚。何况肖金桃的下场,管平波必然物伤其类。两下里合作本就难取得信任。朝廷见赵猛示弱,就要派兵剿巴州,为的就是跟在后头捡便宜。而朝廷再是弱小,总能让窦家吃点亏,管平波就不会跟在后头捡便宜?人家凭什么有好处不占,一心为窦家着想?为着步肖金桃的后尘吗? 厅中气氛着实不好,窦崇成虽不懂战事,但他有股子机灵。见众人都不肯说话,忙出来道:“正豪说的有理,按朝廷那乌龟速度,早多着呢。眼瞅着要过年,我们自家把年过好了再说。”不待窦向东出手揍他,又忙道,“可过年都讲究团圆。我跟二哥横竖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若一齐去接二嫂回家过年,你们看如何?” 窦宏朗很不给面子的道:“她怎生回来?带三五个旗队回来么?只怕她那头工程正紧,没空呢!” 窦向东很是郁闷的道:“老二,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家里正议事,你且收敛些。”有些窗户纸再薄弱,也是别揭开的好。 窦宏朗冷笑一声,索性一甩袖子走了!肖金桃之死,不提那些个什么糟心事,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她暮年之人,遭骨折之重创,自是难以熬过。刨根问底,她为何要去救孙子?还不是窦向东拿着不值钱的孙子去做表面功夫?他的老婆好端端的被休了,亏得管平波放过一马,不然光练家人的闹腾,就够练竹抹脖子上吊了。便是如今行了兼祧之事,家下人待练竹也再无往日恭敬。老娘老婆小儿子,桩桩件件都不给他留余地,他又何必再忍辱负重?人生短短几十年,小爷不陪你们玩了! 窦朝峰再也忍不住,环视一周,而后道:“大哥,我与你单独谈谈。” 窦向东心力交瘁,只得打发走孩子们,怅然道:“不知圣上的犹疑,是否也同我一般。” 一语把窦朝峰的万千话语都堵在了嗓子里。良久,只吐出一句:“我若非大哥亲手养大,只怕将来就要做手刃亲侄之人了。” 窦向东道:“未尝不可。” 窦朝峰愕然。 窦向东道:“若甘临是儿子,我也不惧把权柄交予管平波。我们已走出了造反的一步,不管称王不称王,与朝廷和赵猛并将来的天下豪杰,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谁能保窦家血脉流传,才是最要紧的。” 自家儿子自家疼,窦朝峰也是做父亲的人,将心比心,知道窦向东说出此番话,是怎样一种沉重。 窦向东苦笑:“再多的话不谈了,春生什么时候娶亲?他比哥哥们强,却过刚易折。要接下家中重担,光有一身好武艺是不够的。” 窦朝峰瞥了窦向东一眼:“你我兄弟,这般大饼就别画了吧。窦家原先不过是个跑船运的小财主,能有今日之威势,乃兄弟齐心之故。我们兄弟二人随便少了哪个,只怕都没有今日的局面。飞水丢了,正是因为无人顾得上。倘或我们有个三弟,断不至于让管平波捡了臭鱼①。将来盘子只会越来越大,兄弟没有嫌少的。春生还不曾到惊才绝艳到那个地步,当务之急,得把他们兄弟侄儿拧成一股绳。老三没什么,他只是年轻不大懂事,教教就好了。老二也没什么,要紧的是他老婆……”说毕,对窦元福的评价也不想说了。 其实窦元福今日之疑问算不得什么大错,如何对待管平波,总是需得人提出。可惜他总这样,致使众人积累的不满太多,略微说错一句半句,自然叫放大了无数倍。窦向东没有旁的法子,只能等窦朝峰等人消气了再接着议事。先使人誊抄了一份京中密信发往飞水,等待管平波的消息。 飞水矿山的营寨已经完工,如今老虎营的重点在于城内百户所的修缮。陈朝的百户所有好几种,有些似石竹,鲜少有平地,城内摆不开架势,便在城外单独修建。亦有相对宽敞的,也可驻守在内城。飞水原先自然也有百户所,几方势力打来打去,朝廷官员一个没剩下,硬生生的成了法外之地,日常有乡贤治理,倒也能维持。只是诸如袁德水之类的弱势群体是甚下场,就不好描述了。 在古代战争中,城池是极重要的存在。以飞水为例,倘或飞水城丢失,矿山营地就很容易被切断补给线,困死于山中。因此,即便管平波个人不喜城中见营,在需要的时候,也不会依着喜好行事。飞水城对岸的原营地成了民用纺织厂与养兔场的地盘。目前老虎营内的后勤亦算军人,待腾出手来,女眷也是要训练的。飞水矿山的确发现了硫矿,看来女子火枪队有望建设。待到那日,纺织厂、飞水城营地与矿山营地连城一线,守望相助,飞水境内的布防才算彻底完成。 就在此时,管平波接到了朝廷平叛的消息。首府潭州定然要打,雁州有盐矿也绝不能放过。且雁州地理位置十分要紧,只消打下雁州,隔壁的建宁州在雁州与浔阳郡的夹击下,不过囊中物。三个郡,够孔彰对朝廷交代了。但问题是孔彰会朝飞水下手么?不大不小的铁矿,有麻烦的话,窦向东都会暂时舍弃,朝廷更不放在眼里。因此飞水必然是安全的。 管平波放下信,望着天花板出神。穿越至今,已十九载,能在她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多,而此回平叛的主将孔彰就是一个。她曾在丛林征战,数次穿梭于敌人的地盘。便是有着现代仪器的毒贩,也没几次能这么快反应抓人的。哪怕她此生身体素质不算绝佳,但毕竟经过专业训练,硬生生的截住了她的组织,可见其布防之缜密。 缺人缺疯了的管平波内心在呐喊,这样的主将想要!想要!手指不自觉的敲着信,怎么样才能诱使孔彰打飞水?而老虎营,又如何利用崇山峻岭,把那只绿眼睛的小豹子抓个正着呢? 管平波登时陷入了沉思。 ====================== 第45章 贴心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管平波曾经惊鸿一瞥,不能看尽孔彰调度之全貌,但对比着百户所的熊样,便可以称之为本朝牛人。不管是否天资卓绝,用来打本朝的地盘绝对够使了。也大抵只有那昏庸无能的朝廷不放在心上。且孔彰当夜反应极快的亲自出马抓人,就知道他属于那种身先士卒的典型悍将。 将领分许多种,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有一马当先悍不畏死的。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缺陷。儒将沉稳有度,但赶上不大好打的仗,便多有掣肘;悍将飞扬跋扈,可果真要打硬仗时,就容易有突破,兵士们也服气。军中乃血性男儿汇聚之所,哪能不崇尚那武艺高超性格张扬之辈?偏生老虎营内,营长为女流,再是能干,气势上也略逊一筹。满营扒拉,也就一个谭元洲有点军中认可的“人格魅力”。下剩的韦高义,还不如张金培那土匪出身的呢! 管平波回忆起孔彰能压制的她丝毫不能反抗的力量,哈喇子差点流了一桌子。没希望逮着他时还不想,眼瞅着人家要往南边来,管平波当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爪挠心!也瞬间明白了,为何当初窦向东对她那样慈眉善目。要是孔彰肯降,她也愿意这么惯着啊!少年英才,哪个当老大的不爱?杨修那般作死,曹操还憋了那么久才舍得杀他,换个人试试?早就剁了! 更别提他还是骑兵。管平波训练步兵还有点经验,骑兵是神马?对不起,没见过啊!就她上矮脚马都不大利索的资历,想训出骑兵简直天方夜谭。然而孔彰不单是骑兵,他还擅长带兵。上回朝廷平叛时,独他战果最佳。也就是说,只消后勤有保障,这种角色八成是指哪打哪的神器!便是因年轻稍有不足,管平波一肚子军事理论可劲儿倒,还怕浇不出个一代名将来?想到此处,管平波几乎痛心疾首!痴迷陆观颐的偏偏是李恩会,她美人计都不好使!孔将军,孔美人,你喜欢什么?本营长一定给你弄来! 可抓个悍将谈何容易?便是抓着了,人家搞不好给你来个宁死不降。老虎营是她一手一脚打下的,营内的核心哪个不是被她打到服气的?可外人愿意听女人的话,在这个年代何其艰难。更遑论她与孔彰头一回见面就是被他摁着暴打,第二回 见面她弱柳扶风的差点当人面栽倒。管平波悲愤的想,老天,那一段能清档重来么? 管平波揉着额头,继续分析。从窦家听来的零星消息来看,孔彰过的并不如意。在西垂长大,对朝廷恐怕也没什么深厚的感情。管平波无比人渣的考虑,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嫡母与子女都拐来呢?这年头通信过于不便,管平波对京城两眼一抹黑,只得提笔写信给窦家,而后唤了通讯员进来,吩咐道:“这封信你发去窦家,同时你传令下去,立刻令陆镇抚赶来飞水,辎重等物压后,我有要事相商!” 通讯员应声而去。 京城。 朝廷的效率果然低下,首先就是兵部的督官选不出来。端悫公主放话在前,哪个想去蹚浑水?就端悫那把纵奴行凶、霸占良田、抢夺店铺、街道上策马横冲直撞等言官敢怒不敢言的事儿干了个遍的性子,万一孔彰战事不顺,她一准把锅扣兵部头上。惨烈的是兵部的确不干净,将领在外打仗就不可能捞着粮草盔甲兵器齐全的。旁的武将他们自有法子推诿,邵晖云便是这么冤死的。可你敢坑端悫的驸马么?文臣们面上瞧不起勋贵驸马,果真硬杠上了,端悫伸出爪子挠人,君为臣纲前,你不跪也得跪!撑死了背地里痛骂两句公主不贤德,那又怎样?把她骂成臭狗肉,只要她不谋反,她就是公主,谁也奈何不得。史上泼辣的公主,可就没有一个好惹的。 为此,兵部人人自危,上蹿下跳的送礼讲情,都不愿接倒霉催的差事。晋王也不想孔彰折了进去,没有文臣搅和更好。有端悫在,太监也不敢很嚣张。事已至此,倘或孔彰真能挣下军功,夺回失地,太子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而太子却不是真昏聩,知道孔彰是要替朝廷出去打仗的,把孔彰唤至跟前,一脸真心实意的殷殷嘱咐道:“邵将军之死,孤至今日都心痛难忍。妹夫此去,万万保持书信畅通,但有小人,不拘告诉孤还是你九哥,万别怕事。孤调了百门弗朗机与你,料定贼人的大刀长矛不敌。故,此去你先攻潭州,你初来中原怕是不熟。叫孤告诉你知道,潭州乃中南的火药库。贼人奸诈狡猾,但有吃亏,必想方设法夺你佛郎机。倘或他们有了火炮,又守着火药库,更难对付。” 说着,太子叹口气道:“潭州与雁州你须得速战速决。朝廷的物资……罢了,算是孤等无能。孤只教你,你且把火药库拿回手中,再打下盐矿,以盐养战,巴州便不战而胜了。万别直冲着巴州去,仔细叫窦向东与赵猛合围你,切记切记!” 孔彰看着太子,有些发怔。他与太子打的交道极少,好好的重骑兵被派去打山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太子坑晋王,拿他当炮灰。然则这番嘱咐,又不像似那等争宠斗法的。武人肠子直,分辨不出是哄他还是真心。只先取潭州之事,与他不谋而合。遂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孔彰身量极高,太子比他矮了整一个头,够不着肩膀,只拍拍他胳膊笑道:“孤一向事多繁杂,与你不曾好生亲近过,也就不说场面话了。常言道湖广熟天下足。湖广两郡乃朝廷要紧的粮仓,如今尽数易主,孤日夜难安。派你出去,是实没别的法子了。你切莫怨哥哥狠心。你细想想,倘或咱们治理不好天下,史上流落贼人之手的皇家子孙是何下场?到那时,只怕哥哥做不来手刃亲骨肉之事。望妹夫体谅。” 太子的话可谓可怜了。太子先前一时冲动,恨晋王害死了邵晖云,发狠也要害死晋王的人。过得几日冷静下来,又怕孔彰果真吃了亏。晋王上位,总归不好赶尽杀绝,后代只是没落些。若是天下易主……太子想起北宋末年帝姬宗妇的遭遇,生生打了个寒颤。到底舍不下基业,倒真是为孔彰竭力周旋。可惜圣上并不信任太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孔彰此生所恨,姓唐的排在首位。圣上、淑妃、晋王、端悫,时时刻刻想剁了他们。叫关了几年,心中恨意不但不消,反更胜三分。见了太子,着实有些同情。几句交谈,便知太子是唐家难得的和气人,比晋王和端悫那对跋扈的兄妹好百倍,不明白圣上怎么就放着个好好的太子不要,总想着立晋王那个草包。他哪里知道,就是太子赞誉颇高,才碍了皇帝的眼。休说绝算不上明君的当今,便是史上赫赫威名的汉武唐宗,哪个的太子落着好了?后世临近退休的老干部,还整出个六十岁现象,不折腾一圈不干休,此时才到哪儿呢! 但眼下的局势,孔彰也是头痛欲裂。他前几年心心念念回姜戎,想的是天高任鸟飞。谁料他岳父居然短短几年间一统姜戎,俨然入主中原之势。他一个褐发绿眸的、在异域长大的中原人,夹在两头怎生是好?陈朝太。祖正是叫异族压的喘不过气来,才携百姓抵死反抗,复了汉家河山。他到底陆氏亲手抚育长大,过小日子他愿选姜戎的自在,于家国大义上,实做不到眼睛一闭,安享驸马荣华。当日与李恩会赌气说姓孔不如姓姜,可他再是讨厌孔家的虚伪,要他改了姓,也是不肯的。大不了另立一宗,绝口不提原孔家便是。 孔彰本是无数人捧着娇着长大,入京后才头一遭尝着委屈是什么滋味。偏生又不是正经官场磨砺,镇日里叫关在后宅跟那些狗屁倒灶的婆子丫头斗法。半点本事都来不及长,就碰上这等史上不知坑死过多少人的两难选择。他一个少年人能捋的清楚才怪!事到如今,去打土匪倒是件正经事,或许打打土匪,便能决出前路也未可知。略带感激的与太子细细说了自家南下的大致作战计划,又问太子学了好些南方的气候常识,足足在东宫呆了一整日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交谈。 眼见天色不早,太子亲把孔彰送出门外,低声道:“回去你只管推到孤絮叨啰嗦头上,表现的不耐烦些,省的叫他们疑你。” 孔彰演戏演的心力交瘁,见了太子的模样,忽的心中一酸,不由道:“太子辛苦了。” 太子笑着点点头:“去吧,男人当做大事,休把辛苦委屈挂在心上。你还年轻,不知何为宦海沉浮。将来更艰难的日子还有呢。家去把《孟子。告天下》默写一篇送来孤检查!” 《孟子。告天下》里有那赫赫有名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句。一语说的孔彰笑开了,冲着太子恭恭敬敬的磕了头,从容告退。 太子嘴角勾起一抹笑,与其把孔彰坑死在南边,不如收归麾下更划算,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①:捡了条臭鱼。俗语,天上掉馅饼砸脑袋上的意思。形容运气好。 第117章 小厮&回营&游戏 第46章 小厮 朝中暗中较量到十一月, 才把兵部的督官推举出来。孔彰一看督官的名字,就无语了。此督官倒不是生人,上回他去平叛, 督官也是他。难得好相处不拿架子的文臣, 除了好色点, 没毛病了。可是, 这位兵部小官方坚,是真不适合南下。他新近死了第四任老婆,膝下只有个十岁的儿子。偏生家里穷的只剩个看门的老苍头,族人一概没有。元配填房的娘家远在原籍, 三娶四娶的老婆家里, 但凡有点活路, 也不把闺女给这位克妻狂魔了。他要跟着出门了,孩子怎么办?兵部当真不干人事! 方坚也是吐了血, 他没背景没后台, 先前家里有些薄产,自己也有些天赋, 科考顺利,年轻时好不风光。谁料他不知怎地, 老婆一个接着一个各种原因死去, 连小老婆都没能留下一个。他又没虐待过老婆。才死的那位, 临终前只流着泪说对不住他,可见真是命硬了。他子息单薄,唯有元配生了一子名唤方墨, 续娶也是为了方墨有人抚育。后头三个老婆肚子没动静,后半辈子全指着方墨,真真是视同己出,别人家那些个后母欺凌的,在他家再没有的。死到第四个老婆上,见方坚还打着主意要续娶,方墨彻底愤怒了,对他爹怒吼道:“不许娶妻!不许纳妾!再不许祸害人家闺女!” 方坚冤的飞起,可见一向性子有些冷的儿子发这么大火,顿时没了脾气。谁赶上十年死了四回妈,还能有个正常模样的?方坚止此一子,说不出来的心疼。只得做小伏低的跟儿子商量:“可家里没个大人,我怎么能出门?我们家没有世仆,现买来不及,我不放心你落旁人手里。弄个继母姨娘回来,好赖有点指望,不容易害你。” 方墨冷冷道:“你就害别人?” 方坚快哭了,痛苦的道:“我也不想啊!甚偏方都试了,我在媳妇儿面前都快装比宫里头的太监还殷勤了!你第四位娘,我特特娶了长寿人家的健壮的农家姑娘,她也能出门跌一跤摔断了腿一病死了!你瞅着这是你爹的错吗?” 方墨早不记得生母,死的太早,来不及有印象。第二位也记不真了。第三位与第四位是真疼过他的,感情极深。越是心疼,就越恨父亲的八字。坚决不肯叫父亲再作孽,便梗着脖子道:“不就是随军南下么?那些当官的出门谁不带小厮,我都十岁了,便拿我做个小厮,谁好意思说你。” 方坚登时怒道:“闭嘴!你休想!朝廷派兵也是闹着玩的?你说去就去?视朝廷为何物!?” 方墨正是不大不小懂点事又不懂事的年纪,又被四个娘惯的性子有些倔,方坚不肯,拿朝廷法度说事,他却知道有通融之法,偏要跟去,省的寄养在别人家受气。父子两个在家里吵的不可开交,气的方坚好悬没动家法,却是怕了十几年老婆,便是老婆都死了,余威犹在,愣是不敢下手,怕四个老婆夜里齐齐来寻他的不是。好半晌,才重重叹口气道:“不是爹不信你走不了那么远——我们出门都是坐船,你也不用走多远。只你不知军中陋习,别逼爹爹了好不好?” 方墨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问:“甚陋习?我都十岁了,不怕他们拿我当小孩儿吃了。” 方坚揉揉儿子的头发,心中暗道:就是十岁了才危险!我为什么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儿子!带去军中,不是送死么?便是事后宰了那些禽兽,儿子的清白也回不来了。本来接连着死母亲,孩子性格就又冷清又古怪,这再叫人糟蹋了,一时想不开,方家可就绝后了!可这样的龌龊事又怎生跟孩子说得?抓耳挠腮的想说服方墨,反把方墨的倔脾气劝的更甚,往厅里一跪,立逼方坚答应他,否则他就长跪不起。 方坚都快崩溃了。方墨小时候,雪团一般可爱,很给他挣了不少脸面。到此时,他都恨不得儿子长成丑八怪。不是他只能信老婆——再娶的未必不是毒妇。可这副模样儿,就是引人作恶。如今朝廷风气,最是喜好娈童。非至亲骨肉,搁谁家里都得叫人带歪了。文人雅士玩个把男孩子众人都笑成风流,可被玩的那个必定前程尽毁。就算方坚想得开,也不愿儿子顶着耻笑过一辈子。方墨跪在厅里,大冬日里头,再跪下去膝盖可就要不得了!只把方坚急的额头上直冒汗。良久,方坚终是忍不住,把儿子硬从地上拽起来,扔到炕上,不待儿子抗议,他便喝道:“少啰嗦,我出门一趟!等我回来再说。” 方墨不由问:“你去哪里?” 方坚深吸一口气,道:“舍下老脸,给你个小兔崽子寻安生之所!”说毕,也不管儿子的追问,一径出去了。 同僚家里,方坚是绝不放心的。果真还有点同僚情谊,就不把他个带着小儿子的鳏夫往战场上推了。但几个关系尚可的亲友,又都是家大业大,保不齐有纨绔子弟,弄坏了儿子。思来想去,只得硬着头皮,直冲端悫公主府,求见孔彰。他就不信了,儿子搁在公主府,还有人敢骚扰。大不了没出息,他出么一趟多少能捞点好处,家里也还有些薄田,够他一世嚼用,他这个做父亲的就算尽力了。 孔彰对方坚印象不错,很快接见了他,却是听了他的请求后,嘴角直抽。他家倒是有地方放,养在陆氏跟前,没什么不放心的。自己这等混世魔王陆氏都养大了,别说个文官之子,再操蛋也是比不上他的。然而他这头就是个风暴眼,姜戎不停叩边,果真打了进来,他一双儿女必须叫人带着跑,否则小命不保。逃命何等惊心动魄,故他虽不能多看顾孩子,骑射却抓的极严。到那时,带着方墨是累赘,不带他一准被牵连到死。陆氏自来教导他,应了旁人的事必定要做好,否则就别应。故,虽知方坚是走投无路才来求他,却也爱莫能助。只得道:“公主府非我能做主,方大人倘或信的过我,我便使人送他回原籍,你看如何?” 方坚嘴里泛苦,乡下地方比京中更野蛮,这位孔驸马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可求到驸马头上,人家不应,还能强迫不成?情绪十分低落的道:“是下官孟浪了。” 孔彰也是有儿女的人,将心比心,叹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对着成年人,方坚倒能说实话,郁闷的道:“犬子男生女相,无人看顾,放心不下。” 京中的风气,孔彰尽知。好些个当官的都养着“小厮”,成日见穿红戴绿争风吃醋,每每看的他汗毛直立。他连女人都喜欢轻灵矫健的,实在不理解京中官员的审美。但方坚担忧的很有道理,家里没有长辈看着,这么大点的孩子,不定就叫人诓骗了。 方坚见孔彰为难,知道把儿子搁公主府是没戏了,眼前一阵阵发黑。朝廷已发明旨,平叛当前,辞官都来不及。他的孩子还能往何处安放?无怪乎世人重宗族,倘或他有个兄弟,也不至于被逼迫至此!如此算来,两害相权取其轻,竟只有带上战场一条路。可朝廷命官出门办差,哪有带着孩子一起的?不提军中陋习,只说朝中,做好事的少,扯后腿的倒是一堆。他们若打了败仗,带着儿子出征的事只怕没人想的起来。但要打了胜仗,嫉妒他的人不知编排什么来参他。到时候父子两个都落不着好。想了半日,忽然福至心灵,舔着脸道:“那个,将军缺小厮么?” 孔彰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主将出门,家眷自是不能带的,但使惯了的奴仆长随少不得跟上一串。方墨塞在里头,不是不可以。然而他去打仗带个漂亮的小男孩,他不要脸,方墨要命么?牙酸的道:“我是驸马……” 方坚嘀咕道:“好过带丫头么……”端悫公主不至于醋劲那么大听风就是雨吧? 孔彰想一杯水泼方坚脸上,坑主将坑的这么理直气壮,真的好么? 方坚也是叫逼的没法儿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又哭又求。明仗着没人敢参孔彰,过这么一手,就能囫囵把儿子带走了。 能中进士的,就没有长的丑的。方坚不如儿子好看,日常却也有些气度。如今跪伏在地,泣涕横流,全无往日半分风采。若他为了自己耍这种无赖手段,依着孔彰的性子,直接打个半死扔出门去。可他一片慈父心肠,孔彰又素来喜欢孩子,要事在前,能捏住督官,打仗定然顺利许多。只好翻个白眼,没好气的道:“这般跟我出门的,他没名声了别赖我。” 这是应了!方坚眼睛一亮,连给孔彰磕了几个头,拜谢不止。 孔彰揉着额头道:“行了,你走吧,别耽误我去跟公主解释的功夫。” 方坚忙道:“下官可去当面向公主陈情。” 孔彰看方坚的狼狈样,觉着大抵有些说服力,便道:“也好。”省的真叫误会了,端悫二话不说把人打死了,还不如不帮。 方坚再次道谢。孔彰道:“无需谢我,我还有事问你。”说着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许我的一百门佛郎机,怎地还没动静?” 方坚苦笑道:“部里的大人们说,眼看运河要结冰,虽是南下,不定在直隶就给冻住,劳民伤财。还是明年开春再打吧!” 孔彰:“……”这都什么幺蛾子!?拖到明年,当窦向东是死人么?他是不是要去邵晖云坟头拜一拜,叫他看在同命相怜的份上,保佑保佑自己!? 不出二日,运河果然开始结冰。孔彰顿歇了冬季里出门打仗的心思。而商户们却创意的走起了海运。消息便也随着海运抵达了巴州。 有一个冬天做准备,窦向东心里稍微有了点底。他如此不自信,盖因管平波信中对孔彰极为推崇。他那拽的二五八万的儿媳妇,难有几个人能入她眼,可见孔彰之难缠。提笔写信告诉管平波最新动向,至冬月底,管平波的信件传回,只见上头写道:“打仗所耗钱粮不菲,孔将军必打雁州。我欲助阿爷一臂之力,但事成之后,孔彰须得让给我,如何?” 窦向东看到此处,脸色有点凝重。管平波竟认为孔彰比雁州盐矿还值钱么出了一回神,接着往下看,“孔彰为朝廷驸马,以我之力,恐难诱降。还望阿爷援手,离间他与朝廷,我方好许诺。另,还请阿爷京中动作,务必要孔彰部知道飞水地利与矿山之珍贵,我才可设局。” 窦向东瞪大眼!管平波竟是想亲自诱捕!?慢慢放下信纸,由衷的赞了句,管老虎,你好胆色! ================ 第47章 回营 国之将亡妖孽出。生在马背上,参加过好些姜戎部落火并的孔彰表示,他从未听过因估计南下的运河将要封路,便硬生生的拖到封路,而后从善如流的把战争拖到来年的奇景。孔彰深深叹了口气,当日邵晖云江城战败,几方人马朝中互相攻歼的折子飞了满天,没几句好话,但多少有些信息。诸如后勤多么不靠谱,军队又是何等怂样。孔彰暂奈何不得后勤,只上陈圣上,把调给他的四万军队挨个梳理了一遍。几天内就彻查出一多半吃空饷的,说是四万人,实则只有一万八。 多少年的窗户纸,就叫孔驸马毫不留情的捅开了。奈何他如今有太子与晋王同时撑腰,得罪不起。可这吃空饷喝兵血之事,从兵部到五军都督府再到边关地方驻军,没一处干净的!果真彻查,定然拔起萝卜带出泥,谁也落不着好。先前圣上对孔彰防备的紧,几乎是将他圈在公主府,致使他跟谁都没交情。这般武将,赶上寸劲儿整起来十分容易,但想传话的时候又尤其的困难。他人都不认得,你奈他何? 两下里僵持不下,圣上觉着孔彰把事儿捅出来挺好的,多少有些震慑效果。然则想处理却是不能。临近年关,满朝都装聋作哑,只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一齐将兵员补齐,才把事情糊弄了过去。 还没喘口气,孔驸马又出幺蛾子。冰天雪地临近年关的时节,他老人家又练起兵来!五军都督府也不知有几多少爷兵,甚公侯府邸椒房贵戚在里头混了一堆。把孔彰气的半死!你说这帮公子哥儿在锦衣卫里混日子也就罢了,怎地还混到五军都督府来?莫不是将来姜戎威胁京城,也要这帮人提刀御敌不成?抱着把少爷兵撵出队伍的心思,孔彰操的特别狠。果然没二日,这些少爷兵自家就哭着喊着使人回家报信,或是叫父兄来接,或是买个替身送入,孔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权贵们知道自家是混不进镀金队伍了,心里恨的咬牙,只不敢在这个当口闹出来。人家驸马亲自冒着寒风,与众将士一起操练都没二话,你家的小崽子算哪个牌位上的人? 权贵们敢怒不敢言,练了小半月,少爷兵与不大吃的起苦的都跑了个干净,太子又默默补上些人手,保持了四万人的编制。孔彰都苦笑了。万万没料到,他有觉得驸马身份好的一日。 孔彰在京城操练,窦家与老虎营并赵猛更是玩命。南边的河道不结冰,整个冬季洞庭长江流域行船如织,运送着军需。杨来来在内宅,探听不到多少外头的事,其夫池塘却是孔彰的亲兵,跟着孔彰进出公主府与军营,夫妻闲话几句,杨来来又知道了大致的武器装备,亦悄没声息的送回了巴州。 窦向东如今与管平波合作,他知道了,管平波自是也知道了。陆观颐前日便赶到了飞水,参谋司的人员,都在讨论着佛郎机是什么东西。管平波揉着太阳穴想,老虎营果然是草台班子,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土的。竟是从没有人听说过佛郎机。若不是她的战争史没忘个干净,只怕不够孔彰几门大炮收拾的!目前老虎营还在试图用标准尺寸生产火绳枪,大炮就洗洗睡吧,那是不可能有滴!管平波无比肝疼,早知道她就去学军用工业相关的专业了,她一个官家小姐,学个蛋的普通专业!闹的如今她只能大概知道佛郎机是什么,却是造不出来,更是不知往何处寻匠人。不抓几个朝廷将领官员,这日子没法过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想出什么应对之法。管平波郁闷的把人解散,独留着陆观颐说话。 临近年关,几处调动征兵,把老虎营忙了个人仰马翻,陆观颐回来小半个月,二人都不曾好生说话。好容易今日有些空闲,管平波方细细问石竹景况。石竹是老虎营起家的地方,分明是左近数一数二的穷乡僻壤,愣是在合作社模式下,变成了梁州首富县。源源不断的盐腌兔肉供给着各处战场,又有数不尽的巨木,卖的无数银钱,着实是老虎营的后勤要地。故管平波虽离了那处,心里却十分惦记。 陆观颐笑道:“别的没什么,就是我们走的时候,乡亲们哭的厉害。营长有空得回去瞧瞧才行。” 管平波摇头笑道:“石竹太偏远,无事我是没空回去的。且看将来吧。我们还有烈士埋在那处,镇抚司须得记得祭祀。” 陆观颐道:“放心,我们走了,又不是老虎营撤了。好容易打下的地盘自然会驻军,连同当地邬堡的民兵,才算我们坚实的后盾。说起这个,今年下半年人员扩充太快,老虎营的编制可又不够使了。” 管平波道:“知道,待谭元洲回来,我们再商议。” 说曹操曹操就到。谭元洲收服了梁州全境后,又在梅州打了一圈。远方欲有敌军来,老虎营再磨蹭不得,一口气将梅州吞下,又把梁州征的兵迁往梅州驻守,而梅州征的少量兵,则往梁州去。先前来回都在梁州境内,管平波自不提那异地从军的制度,如今有了不小的地盘,立刻就实施起来。连轴转了好几个月,谭元洲累的在船上睡了一路,到了飞水城外才被亲兵唤醒。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探头望见飞水城墙,心中生出些许雀跃来。 停船靠岸,飞水城内的驻军早有人迎上前来,邀请谭元洲入城休息。谭元洲看看天色,估摸着加紧赶路的话天黑时应该能到矿山,便婉拒了驻军的好意,将战兵们暂留在了飞水城外,有序入城安顿,自己则带着亲兵一径往矿山上的营地飞奔而去。张力行累的直翻白眼,腹诽道:营长真是比仙丹还好使! 一路疾行至营门前,已是戌时末。夜里一群人的脚步声,引的营中狼犬沸腾。城墙上的战兵精神一凛,一个个聚精会神的盯着浓夜里微弱的火把。来人走到近前,守门的大喝一声:“来着何人!” 谭元洲亦大声用官话回应。老虎营的规矩,夜里闭营后,但见人影,便如此问来。若遇不答者,一律按奸细处置。老虎营内的战兵,个个说的官话,是不是自己人一听便知。何况做贼心虚的,无法那般理直气壮。喊住人后,再检查腰牌,就能八九不离十了。 守门人听到谭元洲的名字,先使人往里报信。谭元洲打通二州的好消息早传回了营内,管平波料定这几日他必回来,早吩咐各处守卫,见了人立刻通报。 报信的一路小跑,沿着墙奔向管平波处。矿山上的营房分为三部分,皆是高墙耸立,中间隔着夹道,唯有几道门连接彼此。三部分的正中央,则是管平波等人的住所,亦是各级办公的地方。 谭元洲出门的时候,营房未修建完毕,他沿着旧路,走的是矿山的门口,时下老虎营谓之北门。谭元洲张力行等人守卫是认得的,其余随从就有不认识的了,认真核对过腰牌,又按规矩检查行李。这厢没弄完,管平波已大步流星的走到了门口。二人足有八个多月未见,彼此都十分想念。谭元洲行了个军礼,管平波却是胳膊搭上了谭元洲的肩,哥俩好的道:“好兄弟,想死你了!” 谭元洲的一腔重逢的喜意被兜头浇了一脸,妈的这王八蛋见人就上手,是打算下辈子再开窍吗?明知管平波无心男女之事,现直直说出来,管平波不独会利落拒绝,还叫彼此平添尴尬,弄不好就被她调到别处。可见管平波高兴的挂在他身上,还是叫梗的够呛。若非老虎营军纪极严,他都想带管平波去相公馆围观一二,好叫她知道,两个“男人”也是可以谈情说爱的! 把管平波从身上扒下来,血气方刚一直禁欲的谭元洲没好气的道:“你属猴的吗?” 管平波大笑的捶了谭元洲一下:“小气!” 谭元洲深呼吸,再深呼吸,方才平复了情绪,问道:“观颐回来了吧?” 跟在身边的张力行:“……”谭千总你活该被无视,分明不喜欢陆镇抚,你见面第一句话问什么不好?你问陆镇抚?你就是问甘临也好啊!营长嘴里的注孤生三个字,就是为你量身打造!蠢!太蠢了!一遇上营长,你怎地就傻了呢? 张力行在心里疯狂发上司的弹幕,果然见管平波挤眉弄眼的道:“她给你收拾吃的去了。”想说句悄悄话,偏生谭元洲没事长那么高。管平波野蛮的揪住谭元洲的头发往下拉,而后悄悄在他耳边道:“你的屋里有惊喜,速去瞧瞧。” 人说话难免有气息,谭元洲被管平波骚扰的都快喷鼻血了,恨不能一个过肩摔收拾了这货,终是怕夜里看不清,摔着她倒不好。心里暗自发狠,明早你给我等着,在校场上打不死你丫的! 一行人边说话边往营里走。不一时走到了居所。管平波的屋子在营地正中央,前方是办公区,后方便是陆观颐谭元洲的房屋。如今有了条件,他们再无需挤在一处,只女官们依旧离的管平波极近,也是保护的意思。张力行看了看布局,忍不住吐了句槽:“怎么感觉陆镇抚与谭千总住的地方似营长的后院似的!” 谭元洲:“……”很好,明早又多了个要挨揍的!他倒要看看有没有别人想练筋骨的! 管平波听得又是一阵大笑,却没接这茬,把谭元洲推进屋内,又把张力行等人轰了出去。才从墙上扯出一个圆筒放在他手上,又示意他搁在耳边,然后飞奔出门,跑去了陆观颐的屋子,也拿起一个圆筒,对着里头大喊一声:“谭元洲!” 这头的谭元洲吓了一跳,震惊的看着手中的圆筒,不明白里头怎么能发出声音来!不一时,管平波又跑了回来,挤眉弄眼的道:“专送给你个薄面皮的。日后你就可以不经人知道,同观颐说悄悄话了。” 谭元洲再也忍不住,狠狠踩了管平波一脚。管平波不防,被他踩个正着,嗷的惨叫一声。谭元洲呵呵,拽着管平波就拖去了她的正屋。才踏进门,甘临飞扑过来,管平波感动非常!今日果然双喜临门,谭元洲凯旋而归;她闺女也终于记得她,肯跟她亲近了。人情骨头香啊!弯下身子伸手去接,谁料甘临从她身边掠过,直跳到了谭元洲身上! 管平波整个人惊呆了,好半晌才指着谭元洲控诉道:“她都不记得我了!为什么会记得你!?这不科学!!” ========================= 第48章 游戏 谭元洲忽觉大仇得报,哈哈大笑,抱起甘临进屋坐下。甘临十分熟路的扒谭元洲的袖子要糖吃。管平波肝一阵阵儿的抽痛,无比委屈的道:“我身上也有糖的。” 陆观颐领着人端了菜来,甘临又不要谭元洲了,挣扎着滑下来,扑到了陆观颐身上,甜甜的喊:“姑娘抱!” 管平波腹中酸水翻滚,连带说出的话都酸溜溜的:“叫什么姑娘,直接叫娘好了!” 陆观颐笑道:“谁让你不带她了?我们过来小半个月,你也没空理她。小孩儿忘性大,趁着这几日不算很忙,你好生带她耍几日便又记起来了。” 管平波依旧郁闷:“奇了怪了,那她怎么记得谭元洲?” 谭元洲乐不可支,就是不提醒管平波他打梁州的时候回了好几趟石竹,距离上回与甘临见面不到一个月,甘临当然记得他。 管平波是吃过饭的,时候不早,也没兴趣陪着谭元洲吃。便就着陆观颐的手,逗弄着甘临,奈何甘临偏不理她。甘临倒是记得有妈妈,却是对不上号。管平波无法,想了想,灵光一闪,借着灯光,拿手摆出个狗头的形状,投在墙壁上。狗嘴一张一合,管平波配合着手势,汪汪叫个不停。 甘临顿时被吸引了目光,激动的拉着陆观颐的手摇晃:“姑娘!狗!” 管平波手势一变,甘临又喊:“兔子!” 管平波再变,甘临彻底兴奋了:“是大鹅!\” 管平波泪流满面,小时候学的东西没忘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孩子还是很好哄的,先前只是认生,觉着好玩,便不那么排斥了。甘临眼睛滴溜溜的看着管平波,盼着她再摆别的动物。管平波实在摆不出来更多,只得调整方向,开始学各种动物叫。 在丛林里混了十来年,学动物叫倒是行家。管平波喵了一声,甘临咯咯直笑,跟着喵,只没有管平波学的像。管平波又喵,甘临也接着喵。母女两个一声一声的交替着,突然,管平波呱了一下,甘临愣了愣,犹疑的喵了一下后,又改成了呱。谭元洲忍不住噗的笑出声:“笨蛋!” 管平波坏心眼的变回喵,甘临这回顺畅的接了句喵。管平波喵了几声又切回呱,甘临少不得再发怔,这回却没上当,虽是反应有点慢,还是跟着呱起来。于是管平波加快了速度,甘临跟着加快,再次呱时,甘临又卡了。到此时,屋内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甘临登时恼了,发出了一个奇怪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声音。 管平波忍着笑,游戏继续。甘临不甘示弱,母女两个再次斗法。这回甘临学乖了,她反应不过来的就直接换成方才原创的叫声。最后不论管平波怎么叫,她都只按自己的来。众人更是笑个不住。甘临脾气上来,接连叫了几十回,势要胜过管平波。管平波怕把她弄哭了,装作不敌,举手投降。甘临才得意洋洋的抬起下巴,惹的谭元洲忍不住伸手直揉她的脸。甘临不似别的小孩讨厌揉脸,只趁人不注意,把爪子伸进谭元洲的袖子,抓出了一大把糖来! 谭元洲:“……”臭丫头,你狐狸变的吧!? 陆观颐忙抢过,板着脸道:“夜里不许吃太多糖!方才一块已是够了。去刷牙洗脸,你到了睡觉的点了。” 甘临不情不愿的道:“我不想睡。” 陆观颐没有妥协,只道:“不想睡也要睡。” 甘临嘟嘟嘴,讨价还价的道:“你抱着我睡。” 陆观颐道:“姑娘抱不动你。” 甘临立刻汪出两包泪,管平波哄道:“先去洗漱,妈妈抱你睡。” 甘临嘟着嘴,十分不高兴的跟着她乳母去了,不一时冲进厅内,试图磨着陆观颐抱她。先前她小的时候,陆观颐是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待到慢慢长大,有些规矩便须得立起来。叫人抱着睡觉不是好习惯,陆观颐是从不顺着的,至多坐在床边拍着她。然而甘临与管平波分别一年多,始终亲近不起来,陆观颐略略松口道:“今天夜里许你妈妈抱着你睡。” 甘临不死心的道:“姑娘抱着睡。” 陆观颐淡定的道:“要么你去床上睡,要么妈妈抱你睡,你选哪个?” 甘临犹豫了许久,终是拗不过陆观颐,委委屈屈的扑到管平波怀里。管平波笑着亲了亲甘临的额头,轻松的把人抱在怀里,温柔的拍着她的胳膊道:“睡吧。” 甘临早玩累了,本是迷迷瞪瞪要睡着的,谭元洲回来,众人来往说话,她又人来疯上了。此刻缩在管平波怀里,哈欠连天,很快沉沉睡去。 待她睡熟了,陆观颐才压低声音道:“展眼就要三岁了。日子真不经过。” 管平波道:“那般喜欢孩子,自己又不肯生。” 陆观颐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我二哥的小儿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接?” 管平波道:“我营里一窝孩子,也算养出了些许经验。冬日里太冷,水路上湿寒之气又极重,我叫巴州那头春末夏初的时候,寻个好日子送过来。” 谭元洲奇道:“你还真打算替窦家养孩子呐?”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谁让我是窦家的儿媳妇,那孩子从礼法上讲就是我的。你们是不知道,为着这个孩子归谁养,闹出好大一场官司。” 陆观颐道:“我知道。去报丧的人都同我说了。”说着叹息一声,“贝壳当真糊涂。惹出这么大乱子,窦家岂能放过她?我听说是叫老太爷远远发卖了,你可知卖去了何处?” 管平波道:“休说我,窦家都没几个人知道的。说是卖了,依着老爷子的性子,八成是绑了石头直接沉湖。没虐死她都算看在她生育有功的份上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谭元洲对家长里短没一毛钱兴趣,他不关心窦家内宅的纠纷,只皱眉道:“你儿子?将来老虎营算哪个的?” 管平波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局势瞬息万变,我犯不着防备一个没断奶的。” 陆观颐不动声色的瞥了谭元洲一眼,道:“总归不大妥当,你再生个儿子是正经。” “别介!”管平波忙道,“你那美人儿表弟眼瞅着就要打过来了,我哪有功夫怀孕生子。那孩子还小呢,老虎营内外都是我的人,谁还能当真教歪了他。便是天生歪才,我只消再生一胎,也就没他的事了。我若连个孩子都容不下,与窦元福之流又有甚区别。如今我们自己都生存艰难,哪有空想些有的没的。” 陆观颐同情的看了谭元洲一眼,谭元洲可比她们都大不少,正经老光棍,这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去?谭元洲倒没想那么多,反而从老虎营的角度考虑,很不希望管平波此时怀孕生子。天下越发动荡,好端端的还怕遭了算计,再挺着个肚子,纯粹找死。 几个人说着话,刘奶妈悄悄走进来,从管平波手里接过甘临,抱进了后头的屋子。陆观颐有自己的房屋,却是为着方便甘临与管平波亲近,径直搬入了管平波的住所。管平波稍稍调整了下坐姿,扭头对陆观颐道:“对了,那孩子我给起名叫咸临。你得闲了就同甘临说一声,省的呼喇巴的多出个弟弟她不习惯。至于咸临的身世,在老虎营内不消刻意。甘临若问起,直告诉她是同父异母的庶弟便是。” 陆观颐奇怪的道:“那是自然,莫不是还要以庶冒嫡不成?” 管平波一拍脑门,是了,在古代实乃常见不过的事。庶子让嫡母教养实属天经地义。情况再特殊的嫡母,也是嫡母。窦宏朗真倒霉,本就子息单薄,好容易得个小儿子,还叫他老子当牌打了出去。管平波却是不知,窦宏朗因咸临生的肖似生母,他看到那张脸就想起肖金桃平白遭的罪,恨不得从没有过这个儿子。如今那孩子都叫挪出二房的院落,扔在后头个空院子里养着,二房内都无人敢提的。 说来实怪不得窦宏朗。窦向东显露野心后,几十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越发显得母子情谊珍贵。先前窦向东是百般算计,见此情景,倒是真觉着搁在管平波处更相宜了。窦向东不是不疼孩子,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唯有竭尽全力而已。 时候不早,三个人不过分别太久不见,碰个头随意说两句话罢了。管平波叫陆观颐去送谭元洲,自己跑回屋睡觉。陆观颐只得把谭元洲送到院门口,谭元洲笑着挥手道:“你回吧,省的将来我不好解释。” 陆观颐道:“你又何苦。” 谭元洲不以为意的道:“天下未定,何以家为?现在挺好的。” 陆观颐佩服:“真想得开。” 谭元洲忍不住长叹息:“你不是男人,你不懂。”大家彼此混着也就混过去了。此刻果真能磨着管平波应了他,名分有了却吃不着,个中滋味……他还是……别折磨自己为上。忙岔开话题,问陆观颐道,“你在老虎营里混了好几年,青年才俊也是不少,陆镇抚就没有一个看的上眼的?” 陆观颐挑眉:“不都是叫你给耽误的么?” 谭元洲呵呵。 此事本无甚好瞒的,陆观颐直接道:“我讨厌男人。这辈子不打算嫁了。” 谭元洲问:“子嗣上怎么办呢?” 陆观颐道:“李唐还自称老子后裔呢。为着名望,自家亲祖宗说不要就不要。可见有亲生的也不中用。年纪再大些,觉着膝下荒凉了,抱一个来养便是。”说着,陆观颐调侃道,“你们多生几个,送我一个得了。” 谭元洲笑道:“怎么着?大老婆的范儿就摆出来了?” 陆观颐笑拍谭元洲一掌:“尊卑有序,你给我老实点儿!”说毕,二人齐齐笑出声。彼此告别,一夜无话。 第118章 组织&察觉 第49章 组织 回到地盘上, 谭元洲黑甜一觉,睡的神清气爽!记着昨日的仇,起床先把张力行收拾了一顿, 再在校场拿着长刀, 直把管平波训到趴倒在地。管平波执刀的手都在抖, 这王八蛋出门打了一圈, 居然凶残至此!娘的,说好的三十岁就开始体力下降的呢?老谭你逆生长的吗?狼狈翻身坐在地上,无比俊杰的告饶:“我等下还要开会,给我留点体力!” 谭元洲潇洒的一收刀, 露出迷之微笑。管平波心如死灰, 一米六零的女性杠上一米八三的男性真是太虐了!扫视周围, 韦高义几人也超过了一米七五。老虎营的伙食真是没话说!也不知被留在石竹总揽梁州事物的潘志文能否赶上他的兄弟们。谭元洲笑着伸出一只手,将管平波从地上拉起:“你不至于这么弱吧?” 管平波呲牙咧嘴的道:“学习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啊!近来琐事繁多, 练习时间骤减,一上场就露馅了。” 话虽如此说, 周围来来往往的新兵们,都在仰望着谭元洲, 方才的连招好强!平日里营长练兵就够凶悍的了, 居然真的有能把营长打的毫无招架之力的人, 崇拜! 略歇了歇,管平波也就缓过来了。把木刀交给随从,邀谭元洲一同去吃早饭。谭元洲却拿过管平波的刀掂量了几下, 道:“刀柄虽是铁的,还是太轻了。” “日常都是用没开刃的刀练,唯有对局的时候用木刀。”管平波笑问谭元洲,“怎么?还想用铁刀揍我不成?我哪里得罪你了,这么大气?” 真敏锐!谭元洲哪敢说是昨日她二话不说往自己身上挂,害的他差点喷鼻血的事,赶紧岔开话题道:“营地修的不错。早起韦高义拉着我跑了一圈,又指着那什么沼气池说了足一刻钟。看在你竟能想出如此绝招,我也就不计较你的刀法无甚长进了。” 管平波笑道:“战兵们省些劈柴挑煤的功夫,就能多多练习,便是后勤,亦不可松懈。对了,民兵训的怎样了?那可是我们的第二梯队,马虎不得。” 谭元洲一面往食堂走,一面慢慢说道:“民兵属石竹的战力最高,此番征兵,好些都是先前石竹的民兵。王洪虽是老爷子的那一边的,本事却是极好,还带出了几个弟子,叫我派往别处练民兵了。” 管平波道:“老爷子眼光毒辣着呢,你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我恨不得都挖到老虎营里来。只可惜看好我的不多。” 谭元洲笑道:“果真半点不讲忠孝节义,只怕你又不想要了。老爷子攒了几十年的人,我们一时比不上乃常理。你对教导之事一贯上心,不出几年就赶上了。” 说着二人走进了食堂,营内早饭万年不变,都是各种杂粮粥。一人打了一碗,觉着温温的刚好,三两下就吃了个干净。当兵的吃饭鲜少有细嚼慢咽的,周围亦是一片风卷残云。拿着碗放回水槽内,没有自来水,实在做不到奢侈的各洗各的碗,还是统一交给后勤处理比较划算。 谭元洲虽常有书面报告,有些事到底当面说的更清楚。二人不再闲话,径直走去会议室,召集相关人员开会。 老虎营今年下半年扩张极快,各地都建立了据点,因此各级编制大大的不够使。在此时,一个营至多两千人。按陈朝军制,管平波算手执两个卫所。因是战时,又带了后勤人员,人数比朝廷设置的略多。从职级上来讲,大于卫指挥使,小于都指挥使。但卫所更像后世的武警,不是说不能打仗,只更偏向治安。而管平波所需要的,却是成建制的军队。直接搬后世的不大好,一个个的名词如今的人难理解,徒增烦恼。相比之下,管平波更倾向于边疆重镇的设定。 边疆重镇最高指挥称之为总镇总兵。总兵之设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坐营官、守备、把总、提调官等。是一个完整的军事体系。一个总兵所辖的兵力约十万左右,通常分遣十个左右的参将。管平波非好大喜功之人,从不行那胡乱称王称霸之事。甚至说老虎营的编制始终都在扩充后。为的就是叫大家伙冷静些许,行百里路半九十,在争霸的路上,他们才初出茅庐,最好低调些。 朝廷的编制当然不能完全照搬,待与会众人坐下后,管平波便道:“人员扩充,有些地方称呼不便,现就叫陆镇抚来宣读一下新的编制吧。” 陆观颐点点头,把最要紧的放在最前头,开口便是:“我们最初人少,起了个老虎营的名头,如今人多了,叫着已不相宜。先前在石竹编歌曲的时候,用到了虎贲二字。便与营长商议,从此我们改称虎贲军。旗帜规则不变。军下设营,多以地名为营名。现要紧的几大营分别是虎贲中军所在地——北矿营,为中军所在、此外飞水营辖梅州南部、梅州营辖梅州北部、梁州营辖梁州东部、石竹营辖梁州西部。参谋、镇抚、后勤三司升为部,下辖各地各司。”陆观颐略顿了顿,又把更往下的组织结构说了一回。此回开会范围不小,原先就跟着管平波的还好些,似张四妹等加入不久的,就听得稍微有些吃力。只好飞快的记在本子上,私下里慢慢研究。 见众人笔记抄完,陆观颐接着说各人职称:“虎贲军统率为参将,”说着朝管平波笑了笑,“将来我们不好称营长,得叫将军了。” 管平波心道:本朝将军真不值钱,什么游击参将之类的四五品官也能叫个将军。刚升了将军的管平波很有些不爽。往前数,将军自是威风凛凛;往后看,管平波前世的姐姐便是将军,虽是文职不如正经武职帅气,但也足以令人仰望。她如今才这么点子人,竟也称起了将军,怎么看都觉得一股山寨之气迎面砸来!必须努力发展实力,名至实归才行! 然将军二字的确好听,众人纷纷叫嚷几句,管平波只得应了。管平波升官,其余人定然要跟着升。与会的都至少能升一级,人人心里揣着喜气,气氛立刻活络了。陆观颐本就不是严肃的性子,索性用欢快的语气道:“我们老谭此回又变副官了,给改了个字,叫副将,勉强也能叫声将军吧!” 韦高义嘿嘿直笑,他坐在谭元洲身边,低声道:“副将军!” 谭元洲亦低声道:“你再叫一声试试?” 韦高义立刻闭嘴。 陆观颐接着道:“谭副将依旧兼任总参谋长,我为总镇抚不变,杨雪雁为总后勤部长,此外后勤事务繁忙,一人难以管理,遂令吴紫鹃为副部长。” 雪雁怔了怔,她与陆观颐同在石竹时,后勤事务基本交到了她手中。她知道自己会升官,但万万没想到一跃数级,直接成了仅次于陆观颐的人物。管平波如此分配,自有考量。原先后勤实际上是她与陆观颐合管。但如今家业不同以往,她们二人无论如何也管不来后勤了。她自己不消说,陆观颐的总镇抚部,下有镇抚、稽查、宣传三司。日后稽查定是要独立出来的,如今暂搁在镇抚部,陆观颐就得操心。后勤不独立已是不现实的事。 常言道:打仗打的是后勤。前头流血流汗,后面绝不可掉链子。后勤在能力之外,还须得有绝对忠心。雪雁的水平实不如王洪,可王洪后勤部敢用么?雪雁与紫鹃二人都可,只不过雪雁更善于账目,便由她为主,紫鹃为辅。雪雁乃最早跟随管平波之人,众人倒也服气。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论资排辈都称得上通行准则,换成别人,反倒容易生变故。 雪雁略定了定神,欣喜的接受了任命。一般而言高管的调度都是事先领导谈过话,宣读不过是过场,难有惊喜,更多是知道别人的职位是什么。却是各部门从石竹往飞水挪动的时候,陆观颐打头,雪雁押后,还来不及聊一聊,就已经到了开会的时间。管平波见雪雁绷得住,心下大慰,这一个练出来了。 众人都在看雪雁,无人留意侍立在一旁的张力行脸色变了又变。昔日在石竹,他为亲卫,雪雁为丫头,他好几次蹭前擦后,二人很是能说上几句,谁料雪雁一飞冲天,级别几乎与谭元洲等同,而他依旧只是个亲卫,该如何是好? 眼见与会人员期盼的眼神,陆观颐知道他们等不及,索性一口气读完。韦高义等人皆单独负责一营,他们拒绝营长的称谓,便称作游击。尴尬的是本朝游击乃游击将军的缩写,又犯了将军二字,韦高义到底机灵,先前谈话的时候坚决表示游击比游击将军好听,之后又悄悄跟石茂勋嘀咕了一阵,这个职位便定成游击二字。 开完会,个个喜笑颜开,彼此贺喜声不绝。能混进今日会场的,都算心腹。然心腹亦分三六九等,谭元洲陆观颐不提,管平波最亲近的始终是最初叫她师父的几人。韦高义明仗着管平波工作外最是纵容他们几个,笑嘻嘻的凑上来道:“好师父,我自打离了石竹,好有一年半没看过戏、听过歌了。宣传队甚时来飞水?好叫新来的兄弟见识见识我们阿颜朵的风采啊!” 陆观颐笑道:“将来宣传司总部是常驻我们北矿营的,你急什么?总要她绕上一圈,把该走的地方走到,自然就要来飞水了。” 韦高义道:“今年底能赶上么?” 陆观颐道:“尽量吧。若赶不上,除夕的联欢晚会,少不得我们自己想法子了。” 谭元洲笑道:“怕什么,叫我们管将军演啊!” 石茂勋嫌弃的道:“师父唱歌就嗓门大,总跑调!到现在我的《一二三四歌》还有些唱不准呢,都是当初师父教歪的!” 管平波撇嘴,她上辈子小时候学的是钢琴又不是唱歌,能把乐理知识倒出来很了不起了好吗! 正闹哄哄间,通讯员彭景天来报:“营……将军,窦家二老太爷来了,在飞水营外求见!” 窦朝峰!?管平波想了想,八成是为了开春守卫雁州之事,立刻站起身道:“有请。” =================== 第50章 觉察 窦朝峰一行人骑着矮脚马,从江边的飞水城走到了刚被更名的北矿营。仰头望着三丈多高的营墙,暗赞了一句好!下了马,随着短发战兵往营内走。门洞约莫有一丈常,红砖的外墙,里头怕只是夯土。然深山之中,能动如此工程,管平波的调度能力可见一斑。 窦朝峰不动声色的观察营中情形。脚下的路皆是一块块红砖铺就。他原先常来飞水,记得矿山上并没有这么大的平地。想是管平波直接削掉了山峰,就地取材建窑烧砖,倒是一举多得。红砖路切割出来的校场上,密密麻麻的战兵在挥汗如雨的训练。校场边的房屋横平竖直,好不整齐! 顺着红砖路,又过了一道不甚厚的内墙,便走到了一块空地前。管平波立在台阶下,见了窦朝峰的身影,三两步走到近前,利落的行了个抱拳礼:“见过二叔!” 窦朝峰点点头,开门见山的道:“我有事与你商议,你此处有沙盘么?” 管平波喜欢爽快人,忙引窦朝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有窦家的友情支援,管平波的办公室比原先的奢侈多了。正厅乃日常办公之所,东厢藏书与兵器,西厢则是个小书房,中间正摆着个不小的沙盘。 窦朝峰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精致的沙盘。管平波没学过专业测绘,但多少了解些常识。前世丛林作战亦攒了些经验,尽数教给了夜不收与营中有天赋的战兵。他们每行到一处,就能画出大致的地形。因此管平波的库存中,以梁州地形最为详尽,不过那都是地图,此时属于绝密物件,轻易不给人瞧见。办公室的沙盘则是飞周遭的环境,才做出来不久。上头胡乱插着些小旗,乃管平波培训将领时讲课所用。 窦朝峰看了一回,见上头没有布防信息,便没了兴趣。他是长辈,管平波请他在上位坐了,自己捡了左下的位置坐下,才道:“不知二叔所来何事?” 窦朝峰道:“我欲回雁州,绕路来你处瞧瞧。顺道问一句,你想诱孔驸马打飞水,有甚法子没有?” 管平波笑道:“飞水着实算不得肥肉,不知孔驸马能否看上眼。倒是雁州坐拥盐矿,二叔此番回去,小心为上。” 窦朝峰淡淡的道:“我不想听空话,我们双方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梅州在雁州的西北方,我此番来,就是想与你商议,如何合作,才好关门打了那条狗。我不怕独自守雁州,只没必要的损失能避则避,你觉着呢?” 窦向东与管平波的理念有许多相似之处,皆是不急着扩充,稳打稳扎的路数。好处自不消说,弊端却也明显。前些年按兵不动,从去岁开始才打开局面。本来没什么要紧,谁料凭空杀出个管平波,占去了梅州,而潭州等地新近打下来,根基不稳,致使雁州如同飞地。想要防守住孔彰,非得借管平波之势不可。为此,窦朝峰愈发烦窦元福。他是老思想,以为管平波是窦家不容才不贴心,着实有些冤枉窦元福了。 管平波为着此事与窦向东书信来往不绝,心里自是有些想法。窦朝峰说的直白,她也不藏着掖着,笑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然则此话说的是预备打仗且先备好粮草。果真打起来,将兵自是在前的。因此,孔驸马部的辎重定是跟在战兵之后。他从北往南,雁州又是硬骨头,只怕不会留太多人在后方。故我的计谋是,只消他去到雁州,我便从梅州出发,截他粮草。一则粮草丢失,军心不稳,他便不好围城雁州;二则朝廷筹粮不易,我抢了他必恼怒的想抢回来,自然就要入梅州境内。二叔以为何?” 窦朝峰看了管平波一眼,心道这货打家劫舍敲诈勒索果然干的从不手软!正欲说话,管平波又道:“我正要写信告诉阿爷,不料二叔倒先来了飞水。好叫二叔知道,我在外头势单力薄,比不得家里人手充足,想要截下孔驸马的后勤,还须得家里帮衬一二才好。” 窦朝峰的脸霎时黑如锅底,这算什么?吃了原告吃被告么?当官的都没这么黑心的!上回仗着赵猛求亲,她两头收聘礼;这回孔彰南下,她竟又使这等手段!岂有此理!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我一个女人家,打起仗来总不如人,只好想些小巧了。也不是旁的什么,粮草钱财我总不缺,唯有那火药,日常所耗甚大,还请家里支援则个。” 窦朝峰脸色稍缓,火药是好东西,然用起来十分不便。朝廷先前好的时候,财大气粗,火绳枪三排轮射,杀伤力极大。这些年却是再无那等威势,拿枪的兵士亦不按指挥,胡乱放枪。于窦家而言,火绳枪既不足为惧,亦无甚价值。火炮是想要,然则比火绳枪更加难用。故窦家实有些不明白,管平波为何对火药如此看重。 时代的局限性是很难突破的。民间草莽不知道火药用对了路数是多么凶残的存在。管平波也不点破,只笑着与窦朝峰谈判。窦家对管平波十分忌惮,窦朝峰不大看重火药,却不愿让管平波太得意。两下里讨价还价了半日,才敲定了口头合约。之后管平波方肯拿出地图,与窦朝峰一同讨论何处防守何处打劫。直说到天黑,定下了个大致的作战计划,双方才各自满意。 留宿一宿,窦朝峰心中记挂着雁州,急急告辞。上了船便按着记忆,把北矿营与飞水城的情形画了几张详细的图纸,待出了梅州地界,火速使人送往巴州。 天气越发冷冽,年味也愈发浓郁。窦向东坐在火边拆看着窦朝峰的信件,不由皱起了眉头。上回已送了管平波一部分火药,她此回又要,意欲为何?而管平波对孔彰表现出的强烈兴趣,几乎与火药等同。老虎营扩张的速度他看在眼里,果真叫她抓住了孔彰,岂不是如虎添翼?窦向东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只管平波的行事让他日渐不安。总觉得哪个关键点没抓到,却又丝毫没有头绪。 放下信件,窦向东再次陷入沉思。仗还未打,胜负未知。但他绝不能让管平波彻底得到孔彰。从匣子里拿出管平波的信重新读过一遍,待见管平波落在纸上的“离间之计”四个字时,一抹阴笑爬上了嘴角。总归,不能让她太顺利了才好…… 北方有着与南方截然不同的、粗犷的冷。北风夹着雪花,砸的人满脸都是碎屑。有胡子的人,日日脸上都挂着白霜。孔彰一直呆在城外的军营中,直到过年,才把琐事交给李恩会,回城陪公主过年。转眼间孔彰与端悫结褵已四年光阴,度过了最开始的新鲜劲后,端悫对孔彰的不满逐渐累积。幼子孔豫和今年三岁,正是有趣儿的年纪,奶声奶气的说着想说又说不利索的话语,极招人喜爱,孔彰却始终疏离。原先端悫还暗自替他寻那不会与奶娃娃玩耍的借口,至今日,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新年里的团圆饭,孔娴与孔博卜一出席。许久不见女儿的孔彰,看到孔娴那张脸时,竟是怔了。 端悫知道,孔娴长的肖似生母。年初一的团圆饭上,端悫险些摔了筷子!孔彰很快醒过神,试图掩盖方才的神情。端悫怒不可遏,看向孔娴的眼神,已是带了怨毒。 端悫乃当今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不拘看中的宝马,亦或是摆件,便是太子也不好与她计较。为着这份宠爱,勋贵子弟想尚主的不知凡几。偏偏就撞到了孔彰这块铁板! 最恨的是正月里宫里家宴,王妃郡主县主凑在一处闲话,不知谁起了个头,一屋子贵妇竟是关在屋里,说起那房中之事来。因端悫已成了亲,在诸多年长的人看来还很年轻,有些话却再不避她。灌了两耳朵夫妻情趣不算,二皇子妃还调笑道:“我们孔驸马乃军中大将,一看就知道……” 众人听出她隐掉的话,哄笑出声。端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陈朝对女眷多有束缚,她在闺中时从未听过类似的话语,亦不觉着闺房有什么乐趣可言,只要能生孩子,孔彰时常睡书房她也不觉着有异。公主府是端悫的天下,孔彰在书房老老实实,她也就丢开了手。今日才知,年轻气盛的孔彰,怎可能成年累月的躲! 回到家中,心里发狠,直把孔彰唤进屋中。临门一脚,端悫那直白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她刁蛮任性泼辣,可都与调情无关。孔彰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端悫憋了半日,才憋出了一句:“天冷,驸马今日别去书房睡了罢。” 孔彰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说来西姜苦寒,寻常人比中原的体能好,但寿命多不长。死的早,为着繁衍,结婚自然跟着早。迦南比孔彰年纪还大些,孔彰刚过十六岁,二人就办了喜事。青梅竹马、琴瑟和鸣,纵然最初难免须得适应,不消两个月,便滚瓜烂熟。姜戎人又无甚礼仪,粗话、荤话、混账话就是日常。军营里常年见不着女人,一群男人更是把荤段子发挥到了极致。孔彰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倘或迦南在世,只怕孩子都有一窝了。可惜迦南已故,对着个心里极讨厌的公主,当真是宁可自己动手,也不想对着妻子求欢。他已与端悫生了个儿子,自觉任务已完成,便装听不懂,飞快找了个借口道:“明日天不亮要去城外军营,不敢打搅了公主休息。” 端悫登时火气上扬,把本就不多的羞涩抛到了九霄云外,冷笑道:“怎么?这般避我如蛇蝎,我果真就不如那贱人好不成?” 孔彰攥了攥拳头,竭力平静的道:“臣惶恐。” 端悫把目光落在孔彰的手上,恼的一砸杯子,断喝一声:“滚!” 孔彰行礼告退,回到书房,气的七窍生烟。他最恨端悫不时就要在口头上羞辱迦南,心中疯狂的骂:你才是贱人,你全家都是贱人!唐锦言,早晚有一日,我让你后悔今日之张狂! 第119章 愤怒&民心&开始 第51章 愤怒 立春后, 天气开始回暖。平叛从来不是简单的事,不定要打几年,十分消耗国力。中南若今夏不能平定, 朝廷立刻少了两郡钱粮的税收, 岌岌可危的财政只怕要陷入雪上加霜的境地。兵部户部再不敢拖延, 圣上又看了黄历, 令孔彰二月初二龙抬头这日出发。 接了旨,孔彰长长吁了口气。与端悫相处,乃比打仗艰辛百倍之事。尤其是近来端悫盯的他死紧,以至于兵也不能好好练。好容易放出去一阵子, 又叫关回公主府, 格外的难忍。难免就带出些不耐烦的情绪来。 孔彰对端悫的“敬重”本就不真心, 休说他一个武将,便是朝中老吏, 也未必能装四年孙子不露馅的。端悫心里生了疑惑, 孔彰的那些装模作样暴露了个彻底,他却浑然不知。端悫也才意识到, 人心竟是这般的难以撼动!可她是骄纵长大的公主,性子最是执拗。孔彰越是有傲骨, 她便越想打断他的脊梁。至于孔彰乖顺了后还能否招她喜爱, 却是她从来懒的想的问题。 然而如何整治孔彰, 她一点头绪都没有。威逼利诱皆干了个遍,孔彰依旧是那副模样。端悫自己想不出法子,家里的心腹更是只会出馊主意, 便进宫找淑妃求助。 淑妃乃圣上跟前一等一的宠妃,如今年纪大了不再侍寝,却能常招得圣上来宫里瞧她,比皇后更像圣上的正妻。休说宫里的小妃嫔,便是皇后也不敢轻易招惹她。于人情世故上,比端悫胜百倍不止。再则天底下的女人,哪个打小不要读那女诫女德,知道三从四德的道理?唯有公主是不需要的,她们不叫驸马全家三从四德,就谢天谢地了。是故,步步惊心才爬到今日之地位的淑妃,也就没拘束过女儿。皇帝的闺女,爱长成什么样便长成什么样,谁还敢讲啰嗦不成? 可端悫想要的东西,着实难住了淑妃。看着女儿满脸不高兴的表情,淑妃深深叹了口气:“我当日便说一个西域长大的有妇之夫没什么好的,你偏不听。使尽了手段弄到手里,又嫌人家不够贴心了。那是他不知道你……罢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多提。你问我怎生得到他的心,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对着他小意殷勤你做得到吗?” 端悫不服气的道:“我堂堂一个公主,凭什么要我去讨好他?再说了,我难道对他不好么?就说调兵平叛的事儿,他不是我的驸马,兵部肯那般夹着尾巴做人?光他练兵把勋贵子弟得罪了个遍,就够脱层皮了。”端悫越说越气,恨声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淑妃懒怠说话,任由端悫发泄。她是有些看不懂女儿,孔彰能好生伺候就行了,非得要人心服口服作甚?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难道个个都能忠心耿耿?本就是一眼看上的人,那时候都不认得,自然看重的是脸不是性子。孔彰性子不好,那就再去寻个性子好的。只消别闹的太过,孔家敢讲啰嗦,她倒要治个孔彰伺候不好的罪过。两口子过不到一处也不是这几日的功夫,该说的该劝的,淑妃饶进了几缸口水进去,端悫半点不肯听,非要自寻烦恼。公主的日子,真是比皇妃舒服太多了! 端悫骂完,瞪着无动于衷的母亲,抱怨道:“他如今不单是对我冷,对哥儿更冷,你说可恼不可恼。” 淑妃嗤笑一声:“他就是再把孔博放在心尖尖上,袭爵有他的事吗?你一个公主,何必小心眼至此?” “我就要!”端悫气的脸都红了,“妃母你素来机敏,偏只帮九哥,从不帮我出主意!有你这么偏心眼的吗?” 淑妃:“……”孔彰已经很乖了好么!若是他有了公主,就忘了死在青春年华的青梅竹马,淑妃才真要操心。 “妃母!” 淑妃头痛的道:“依你说,你想怎样?” 端悫没好气的道:“我就想他别呆在我的卧室里,还想着那个贱人!” 淑妃揉着太阳穴道:“他还不至于蠢到在你跟前不老实。男人多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又不软,又非要他改了性子。传言昔日武后的驯马经,你想使么?” 端悫一噎,半晌道:“打坏了怎么办?” 合着你还真想过!淑妃服气了。心里不由叹道,无怪乎世人重男轻女,争储的要紧关头,女儿怎地还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打转!那孔彰也是,边疆长大的就是与中原八字不合。想着那是儿子要使的人,淑妃只得道:“天下男人朝情慕楚的多,一心一意的少。你得了个专情的还不好么?姓姜的坟头都长草了,跟个死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再好,也没了。你也少把贱人杂种挂在嘴边,你一股脑把他的老婆孩子都骂了进去,他不恼才怪。他不敢冒犯你,正是因为你父皇护犊子。你父皇护着你,他自然护着他的崽儿,不然也配叫个男人?京里的软蛋多了去了,你自家看不上眼,倒怪人家太男子汉?”淑妃说着脾气也有些上来了,翻个白眼道,“便你是公主,既死乞白赖的要嫁他,你便是孔博孔娴的母亲。你一天到晚的不是跟死人较劲,就是跟两个孩子过不去,自己不好生过日子,还怪别人来?好不好,他是将要给你父皇出门办事的人。世道乱糟糟的,你替你父皇省点心吧!” 端悫本是来找母亲拿主意的,反被训了一顿,差点气个倒仰,当下就在宫里闹将起来!夺储是何等劳心劳力之事,淑妃与晋王日日殚精竭虑,生怕哪处叫太子钻了空子,端悫还拿鸡毛蒜皮来烦她。忍了一刻钟,见端悫还没停下的意思,断喝一声:“够了!” 端悫吓了一跳。淑妃厉声道:“你是公主!出格任性无人管你,可你也得记着天家气度!你对驸马不满,扫地出门便是!在宫中大哭大闹,成何体统!” 端悫被训的瞠目结舌,长这么大,头一遭见母亲冲自己发火,一口气堵在嗓子里,不上不下!腾的站起身,炮弹一样冲出去了! 端悫坐在回家的马车上,越想越气!委屈的险些掉下泪来,心里想的是,连我亲娘都不管我!满腹怒意到家,下头人回报孔彰去了陆氏那处,反倒气乐了。 “好!好!好!”端悫咬着后槽牙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母子和乐到何等地步!”说毕,抬脚就往陆氏院中去。一家之主横冲直撞,谁敢拦她?到了院外,指了指看门的丫头,丫头登时不敢动弹。天气尚冷,陆氏正屋挂了厚重的帘子,窗子也关的严严实实。端悫自掀帘子进去,就见孔彰盘腿坐在地上,孔博和孔娴一人趴住他一条腿,一家子其乐融融的说话。 孔彰温柔的笑,定格在了端悫闯进来的一瞬间。端悫腹中怒火翻滚,冲上前啪的一声甩在了孔彰脸上。 孔彰不知端悫为何无端端打人,然而他早叫端悫磨的没什么脾气。陆氏与两个孩子就在眼前,怕端悫迁怒,只得起身,再跪下请罪。 陆氏跟着匍匐在地,极力压抑着怒火。十指死死的抓着地毯,眼泪落在手背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孔彰堂堂一代猛将、朝廷命官,被羞辱到此地步!端悫你欺人太甚! 孔娴六岁多点儿,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她乃伊德尔嫡亲的外孙女,天生带了一股野性。见父亲挨了巴掌,恼的飞身而起,对着端悫的腰就重重的推了一把!她遗传自父亲的力气,把端悫推了个踉跄,直直摔倒在地! 陆氏屋里的丫头差点吓疯了,呼啦啦的围上来搀扶。端悫怒不可遏!指着孔娴,尖利的叫:“来人,给我拖出去,狠狠打!” 孔彰抓住女儿的腰带拽回到身边,摁着跪倒在地,火速哀求道:“公主息怒,她年纪小不懂事,且饶过她一回吧。” 孔娴满心不服,还待挣扎,陆氏忙捂了她的嘴,跪求道:“都是臣妇教导无方,请公主降罪!” 端悫冷冷的看着孔彰:“唯有此事,你对我说的话,才见真心实意。” 孔彰还能说什么只得把头磕下去,低声认罪。此时此刻,孔彰心底满是恐惧,孔娴那么小,端悫盛怒之下,一顿板子敲下去,焉能有命在?届时他依旧有老母幼子扣在公主府,孔娴一个女孩儿,跟白死了一样。他憎恨这种绝望的无力感,可再恨,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孔彰的哀求,并不能让端悫消气。端悫冷笑道:“千年名门的孔驸马与我说说,忤逆是何罪?” 忤逆乃人子第一种重罪,属十恶不赦之列。端悫如此说,分明要至孔娴于死地。孔彰瞳孔一缩,良久,他直起身,抬眼望着端悫,一言不发。孔彰久居沙场,气势岂是端悫能比?端悫被他盯得后退了半步,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 夫妻二人对峙了好一会儿,孔彰见端悫似冷静了些许,疲倦的道:“子不孝父之过,臣愿领罚。” 端悫森然道:“驸马想怎么罚?” 孔彰闭上眼,认命的道:“臣即刻向圣上请辞,从此往后,不出府一步。公主看可以么?” 端悫愕然!随即更大的愤怒淹没了她!孔彰心里想什么,谁人不知?他竟可以为两个小杂种做到这个地步!好一个舔犊情深的孔驸马,你敢把那满腔慈爱分给豫和一点点么? 孔彰已退无可退,亦是以退为进。晋王不是端悫,圣上更不是。不会真的由他为此小事不出征,眼下安抚端悫为要。然陆氏的院子不是好说话的地方,孔彰放轻语调道:“臣有话要说,请容臣随公主回正院慢慢道来。” 端悫心中五味陈杂。到底还没全丢了理智,知道不可能当着人家亲爹的面把人活活打死。好半晌,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孔彰对陆氏使了个眼色,忙忙追了出去。夫妻二人回房,孔彰绞尽脑汁的讨好。长的好自是占便宜,绕着端悫转了个把时辰,硬生生把端悫哄的消了气。 入夜,孔彰躺在床上,听着端悫平稳的呼吸,觉得自己都快不举了!忍不住在心里问苍天,何时才是尽头?怎样才能找到一家子的生路?若彪悍的迦南在世,遇着这般无助,又会如何? 终于熬到了二月初二,孔彰逃也似的离了公主府。端悫却觉着夫妻两个才蜜里调油,又要分别,心中十分不舍。乘车跟到城外,目送着孔彰骑上骏马,器宇轩昂,怎么都看不够。忽见孔彰身边多出一抹金色,端悫的脸色不由沉了沉,心中暗道:不就是金色马么?非要再弄来一匹不可! 不甚高兴的回到家,撞见了脸色更不好的赵嬷嬷。端悫奇道:“有事?” 赵嬷嬷打开手中的匣子,里头是两个泥塑的小马模型,对端悫道:“公主且看吧。” 小马的神态看着好生眼熟,端悫一时想不起再哪里见过,便道:“你如今老糊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我跟前送。泥巴东西,哥儿摸了它又把手往嘴里送,你有点划算行不行?” 赵嬷嬷委屈的道:“哪里是老奴弄来的送公主的。是我在杨来来手里缴的!驸马亲手做的小玩意,不值什么,可家里三位小主子,他偏只做了两个。又是交给了杨来来,难道还是送正院里的不成?” 端悫脸色一变!她想起来了!小马当然眼熟,她才看见了那匹马!端悫一气非同小可!好你个孔彰!原来这几日的殷勤,全是假象!你竟是胆敢拿我当愚妇戏弄! 端悫胸口起伏,重重的一掌拍在桌上,怒目切齿的道:“孔!彰!”居然胆敢阳奉阴违!好!好样的! ====================== 第52章 民心 杨来来用重金砸通了八百里加急的路线,此事甚是危险,要紧时刻却不得不做。窦向东几乎与洪让同时接到了孔彰出发的消息。洪让这几年在巴州过的战战兢兢,生怕什么时候就给窦向东剁了。他这时候才知道,豪强造反是哪般气势。全部似文人拿不臣之心彼此攻歼时的轻描淡写。短短几年间,他好似老了几十岁。洪家与窦家一样,都是花钱买通的驿站。洪家的意思是,孔彰已经南下,只怕窦向东会杀了他祭旗,要他想法子跑。家中一片好心,把洪让看的满心发苦,他要能跑,还用等到今日!夫妻两个对坐垂泪到天明,正要去歇息,就有一小厮跑进来道:“老爷!老爷!窦家来人了!” 洪让一个激灵,随即双腿一软跌倒在地,而后地上缓缓流出一团水渍。洪太太亦是浑身抖如筛糠,颤声问:“果果果果真?” 小厮早与窦家眉来眼去许久,只面上忠诚,胡乱点着头道:“已在外头了。” 说话间,门口直接闯进了两个彪形大汉,二话不说,把夫妻两个绑了个严实,直接拖走。洪让家中还有些许浮财,窦向东命人抄了,拆成了两半,金银钱钞、粗苯家伙等都散与了得力的手下,诸如张和泰等人,皆分了不少,也没忘谭元洲的一份。精巧饰品布料,则与洪让一起,被押送去了飞水。 管平波一手拿着礼单快速扫过,一边看着趴在地上的洪让夫妻,不由笑出了声。窦向东真是个妙人,收买人心到此份上,是不多见的。朝廷马上要动手,拿洪让给她出气玩,顺便联络联络感情,才好并肩作战。无怪乎赵猛打起来不是他的对手,智商差距啊!笑完,吩咐左右道:“不是我的首尾,请陆镇抚来。” 跪在地上的洪让,听得一个陆字,就不知怎地,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被窦向东绑了后,没遭什么罪,心里放松了些,或许有一线生机呢?可待他用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时,顿时吓的魂飞魄散!陆观颐!她怎么会在这儿? 洪太太亦是瞪大眼,是鬼么?是鬼来寻仇么? 陆观颐在管平波边上坐了,笑问何事。 管平波把礼单递了过去道:“阿爷从洪家抄的金银细软,很有些不错的物事,想是他家从京中带来的,你拿去玩吧。” 陆观颐笑着推却:“我拿着作甚,你好生捡出来,大伙儿分一分吧。” 管平波摇头笑道:“营里头通没几个留着长发的女人,我横竖交给了你,怎么处置你做主。”又指着地上二人道,“你的仇人,也是你看着办吧。” 洪太太方才反应过来,厉声尖叫:“窦家收的养女果然是你!!!你!你!居然敢谋反!不怕牵连九族么!” 陆观颐:“……”皇家该担心担心自己的九族才对吧…… 洪让看着陆观颐容光焕发的脸好一阵失神,半晌才嚅嚅的喊了一声:“卿儿……” 陆观颐抽抽嘴角,扭头对管平波说了个典故:“昔日慕容冲兵临城下,苻坚拿出一件皮裘来忆往昔,你猜怎么着?” 管平波一口茶喷了出来,陆观颐从未提过自己有甚“卿儿”的小名,八成是洪让给起的。这时候还敢喊,洪让你够胆色! 陆观颐脸上笑着,眸底却是一片冰冷。一对禽兽无甚好说的,淡淡的道:“洪让凌虐百姓,其妻几次下手杀害妾室奴仆。拖出去,过审宣判砍了吧。” 洪让震惊道:“卿儿,你竟是这般无情!”昔日温柔恬静的陆观颐,哪儿去了? 管平波在洪太太出口的一瞬间,一个茶杯飞过去,砸的她惨叫不止。想也知道一个内宅妇人骂人是什么台词,不听也罢。 陆观颐微微一笑:“跳梁小丑,不足挂齿,我还有正经事要说,把他们拖下去吧。” 就有人抓住洪让,往外头拽去。洪让恐惧的挣扎着,撕心裂肺的嚷道:“卿儿,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点怜悯都没有么?” 这一嗓子喊出来,众人都不免看向陆观颐,不知旧事的人都心道:她原先也是做妾的? 陆观颐浑然不觉,看着礼单,拿朱砂笔一项一项的勾着,盘算着哪些能做李玉娇姐几个的嫁妆。管平波三番五次的提到过早生育不好,李玉娇几人还远未到结婚生子的年纪。然则养女儿的人家少不得早早齐备,省的到时候手忙脚乱。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们师父是决计想不到这些的,可不只得“师母”操持。 果然见她勾完,管平波讪笑:“她们几个是预备说亲了哈。” 陆观颐呵呵,放下单子,问道:“怎么逮我那表弟,你可有章程了?我虽不曾见过骑兵,却听过大炮的厉害。飞水城与对岸的纺织厂,只怕经不起几下。再有,我们为着好运输,把山路修宽了几许,他们的炮能不能上山来?他非庸才,又有驸马身份,只怕我们难以对付。” 管平波道:“我们在京中无人,窦家也只有几个丫头,此类的事说不分明。待他来了,须得叫夜不收探上一回,方能做决断。此时暂不着急,他且得走上好些时日。世上的事,无非尽人事听天命。仗早晚是要打的。我们这一生若能结束了战争,都算丰功伟业了。动荡还要持续几十年,如今人手充足,营中的孩子们的教育要上心。不拘男女,文武一概不能松懈。这些,将来可都是我们的肱股之臣。” 陆观颐怔了怔:“这些?你将来不打算开科举么!?” 管平波道:“开呀,只我不要儒生。” 陆观颐忙道:“不可!你本是女子,天下就不服你。倘或再堵了他们的路,只怕几百年都不得安宁!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朝廷与天下读书人做的交易。后世数代经营,岂能说废就废?” 管平波撇嘴:“唐朝的武举还考数学呢!攒下的老本到陈朝还没吃完。陈朝倒好,除了《四书五经》的八股文章,其余一概不用。话说到这儿,我便顺嘴问你,你觉着如今的内阁制好,还是唐朝的三省六部制好?” 陆观颐一时被问住。 管平波叹息道:“内阁制……皇帝的权力太大了!” 陆观颐震惊了,管平波就是奔着当皇帝去的!她岂会觉得皇帝权力过大?还是她听错了? 管平波与陆观颐朝夕相对,自有默契。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轻笑道:“我大概也属于死不放权的那类人。可我得想,万一皇帝昏庸呢?且,皇帝可以为所欲为,三五代之后,便是他天性纯良,也该叫人惯的昏庸了。谁都知道无法千秋万代,可哪怕少一个昏君,也有诸多人可以活命。百姓如蝼蚁,可蝼蚁,也是有命的。” 一席话,引的陆观颐细细品味了许久,才道:“是我的不是,我只想着赫赫扬扬帝王伟业,却没想过百姓的生机。” 管平波笑笑:“你这不就想到了么?”陆观颐本也没受过人权教育,穿越时空总是艰难的,不管是魂穿还是思想穿。拍拍陆观颐的手,管平波继续道,“我不喜儒生,盖因他们多半终身追求名望。仁义只是他们的招牌,没有出自真心。动辄为了气节,拉着无辜陪葬。家天下,家天下,不是百姓的天下,何以让他们去成就儒生的气节?” 在这个时空不曾出现的明朝,曾经有一位叫做方孝孺的名士。朱棣谋反登基,要他写诏书,他不肯。朱棣威胁他——你不怕我诛九族么?方孝孺怎生回答?——休说九族,便是十族也不怕。此言一出,瞬间断送了几百无辜的生命,摧毁了上千人的家庭。无数女眷孩童流离失所,不忍细述。方孝孺固然气节了,但这些人就该死么?方孝孺可以沉默的。宗法制度下,九族陪葬无可奈何,然史上也只有那一次,有过耸人听闻的十族。朱棣固然是暴君,可就像绿灯时穿过人行道被车撞死一样。是肇事司机的错,可过马路不看左右的人死了!路人无辜,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正确也好,无辜也罢,皆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生命更沉重。朱棣固然被无数人骂暴君,可说出“十族”的那个人是方孝孺。这就是儒生,为着当时胸中的那股畅快,为着所谓的名节大义,莫名其妙的第十族,就陪他去死吧!呵呵。 陆观颐不由想起了飞水的张四妹。她的确不该死,可她差点就“该死”了。陆观颐当然在心里质疑过世道,否则她不会爽快的跟着管平波造反。然而她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这便是圣人说的,以顺民心为本么?”陆观颐喃喃的道。 管平波嗤笑:“圣人懂个屁的民心。就譬如孝,你说老人家活着,你说孝是应当的。死都死了,还孝个屁?丁忧制度更是鬼扯,万一那个县令正做民生工程,结果丁忧了,好么,县令不在夺情之列,交接亦要时间,一场大水下来生灵涂炭,这算谁的?人死了就死了,一抔黄土,穿着金缕玉衣去死的,照例是一抔黄土。丁忧成了政敌攻歼的手段,干人事!就算丁忧是后世牵强附会,然你亲戚家的那位孔圣人,道德绑架搞出那套丧葬制度,又多少人为埋个死人倾家荡产的?里头有没有饿死过女眷孩童?有没有因丧葬破产,溺杀新生儿的故事?必然有!但史书不会记录,因为蝼蚁,死了也就死了呗。哪有刀笔吏的墨值钱,他们才懒得记呢。” 陆观颐:“……” 顿了顿,管平波收起嘲讽的神情,十分严肃的道:“学里少整圣人言,也不是说一点不学,好的东西我们要继承,不好的统统扔掉。要紧的是自然科学类。圣人言难辩个好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长此以往必然陷入嘴炮、脱离人民群众。自然科学则不同,都是要动手的。一旦动手,他们就会发现与脑海里想的不一样,自然而然的会学会多角度思考问题。省的跟朝中那些大人们一样只知道拍脑门做决定。王安石来个青苗法,好不好?当然是好的!执行的下去么?闹的后世的史书都不知道怎么评价他的一片公心杀人无数了。我们决不能干这种事,这正是你为镇抚的责任,明白?” 陆观颐一凛,正色道:“是。” 才说着教育,外头就传来一阵哭声。紧接着从幼儿园放学的甘临从外头直冲进来,对管平波大喊一句:“我不要你做妈妈了!哇!!!!” 管平波与陆观颐面面相觑,什么情况!? ========================== 第53章 开始 甘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对着管平波,满脸都是控诉的神情。陆观颐见甘临的狼狈样,皱眉道:“这头发谁梳的?怎么这么乱?” 不提还好,一提甘临哭的更大声了。 管平波只好干笑,今日陆观颐出门早,甘临让她梳来着,她哪里知道小孩子的软毛直打滑,时间又急,她就胡乱给卷了两下。不过都是早上的事了,怎地这个点又哭起来?问道:“敢是学里同人打架了?没关系啊,妈妈教你两招,包管男孩子都打不过!” 去幼儿园接人的刘奶妈忙道:“没有打架,同别的孩子拌了两句嘴,没吵过,就恼了。” 管平波鄙视的看了女儿一眼:“吵不过你用打的嘛!” “你闭嘴!”陆观颐又扭头问刘奶妈,“吵什么呢?” 刘奶妈讷讷的说不出话。管平波道:“小孩子吵架有什么不能说的?童言无忌嘛!幼儿园也有外头来的孩子,敢是说我的坏话了?” 刘奶妈无比尴尬,不知如何描述。甘临才歇下去的哭声又嘹亮起来,控诉道:“你不会做衣裳!不会蒸点心!还不会扎小辫子!什么都不会!” 管平波瞬间就抓到了关键点,就问:“那谁家妈妈又会做衣裳,又会蒸点心,还会扎小辫子呢?” 甘临哭道:“刘婷婷的妈妈全都会!你都不会!” 陆观颐问:“刘婷婷是谁?哪家的?” 刘奶妈忙道:“左近村民送进来的。太太,我们这般瞒着人不好,你看,小姐都叫人欺负了。” 管平波乐不可支,一下下戳着甘临的头道:“你笨不笨!你改口叫我爸爸,保管就谁都比不上了!” 陆观颐:“……”你够了! 甘临听见个新词,抬着头问:“爸爸是什么?” 管平波好心解释:“爸爸就是阿爷,飞水人倒是有些叫爹的。” 甘临想了想,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是炫耀自家爹力气大,而管平波力气的确挺大的,爽快的喊:“爸爸!” 管平波大笑!捏着甘临的脸道:“真乖!” 陆观颐受不了了,低声骂道:“滚你的!”又一把拽过甘临道,“别听你妈妈胡说八道,她嘴里就没个正形。”说着从袖中掏出梳子,把甘临的头发拆掉,一边重新梳着,一边道,“你妈妈也会做衣裳做饭的。她忙的很,才不做。” 甘临委屈的道:“她扎的小辫子,大家都笑我丑八怪。” 陆观颐白了管平波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不会扎就喊人扎,怎地乱扎一气。小孩子也是有颜面的,你又不许先生露了她身份,可不得挨欺负么?” 管平波不以为意,将来不管是她胜利,还是窦家胜利,甘临都必定是人上人。如若一开始就搞特权,她便难接触到真正的人心。小时候不懂的道理,长大了可是要吃亏的。还不如趁着年纪小,把该吃的亏都吃个够,将来即使再吃亏,也不是低级亏。管平波前世见多了傻白甜,可那是工业文明下的和平时代,傻点就傻点,没什么要紧。这年头长成个傻白甜,等着送死呢! 陆观颐梳惯了头发,很快就编出两个小辫子,然后挽成了两个小包包,用红头绳绕两圈,打上个漂亮的花结子坠在头发下面,再使人打水替她洗脸,又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了。甘临跑到镜子跟前照了一回,方才气平。却又郁闷的道:“姑娘,你怎么不是我妈?” 管平波又吊儿郎当的逗道:“你小时候管她叫娘的!” 陆观颐嗔道:“你少给我裹乱,我掰了足足两个月,你又给我倒回去。” “有什么要紧嘛!”管平波笑道,“好了,刘奶妈你去外头瞧瞧,看谁得闲,抓来教甘临站桩习武。我知道学里会教,可先生们一个人照应那么多,必定教的不细。趁着天没黑,赶紧补补课。我的女儿,旁的不论,日后打架打不过人,我就不用混了!” 刘奶妈张了张嘴,想说你养的是闺女!管平波却毫不留情的把她赶出去了。陆观颐忽然想起咸临,问道:“大战在即,咸临要送来么?” 管平波摇头:“飞水不如巴州安全,待打完再说吧。” 陆观颐有些担忧的道:“那甘临?” 管平波平静的道:“我的孩子,应该习惯战争。”即便她仅为一方诸侯,没有一点军功的甘临,也是无法继承的。男权社会里,女性想要获得和男性一样的地位,所付出的代价要多的多。所以许多事,一开始就不能有半分松懈。 陆观颐叹息一声,甘临将来要似管平波一般,没有什么不好的,只太辛苦了些。陆观颐不愿多想,二人议了些军中琐事,天就擦黑了。院外又传来甘临的声音,这回是咯咯直笑了。管平波探头一看,见甘临骑在谭元洲的肩头,笑的见牙不见眼。 谭元洲进得门,把甘临扔在管平波的怀里道:“果真是你亲生的!我正教人骑马呢,她看见了,死活要上去。带着她跑了一阵,她还赖上我了。改天寻个小马,给她骑着玩吧!” 甘临头一回骑马,兴奋的抓着管平波,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又扭头约谭元洲:“明日还要骑马!” 谭元洲道:“看我得不得闲。” 甘临道:“一准得闲!” 得闲才怪!现正是紧急练兵的时候,管平波随便就使出了杀手锏:“今天的字练了吗?算数作业做了吗?图画完了吗?” 甘临顿时受到了一万点的暴击,打了个哈欠道:“我要睡觉了!” 管平波冷酷的宣布:“做完再睡!” 来到飞水这么久,甘临已是知道,跟亲妈歪缠是没有用的,缠狠了定能饶上一顿打。军营里管理极严,没事就有人因各种缘故被打军棍,甘临被恐吓了不少回,老老实实的往后头去了。 谭元洲累了一日,表示要跟管平波混晚饭。军营里的饭食总是简单,三人静静的吃了饭,校场就开始响起歌声。如今营里人多,每天晚上都有组团比赛。活动内容有唱歌、跳绳、蹴鞠等项目。尤其是当值洗衣裳编草鞋的,一边干着活,一边对飚歌喉,好不热闹。赢了的自是高兴,输了的无不摩拳擦掌,等待明日扳回来。管平波十分鼓励此类的比赛,一个季度特特择定了日子,举行营内联赛,飞水营与北矿营都要参加。因此众人练的尤其的起劲。 虎贲军四处开荒,尽可能的让军营内多解决后勤需求。训练加劳作,一日下来很是疲倦。也就傍晚的时候可以松快松快。韦高义与李玉娇吃了饭,也跑到管平波的办公室来说话。管平波最初的十个弟子,活下来的六个人分的七零八落,现只有韦高义与李玉娇呆在身边,更显得比往日亲近。只要有点空闲,便往管平波跟前跑,不说别的,跟她学点东西也是好的。 然管平波一天到晚的说话,处理军中事物、发布指令、教导将领、还有少量的思想工作。到了天黑时,就不大爱开口。只有谭元洲与韦高义,说的最是热闹。听着二人做着战术上的讨论,管平波的思绪飘向了别处。窦家给的火药已到位,接下来是如何利用的问题。火绳枪依旧无法量产,这点工艺水平都没有,膛线的制作就更是想都别想。因火器的出现,杀伤力不大的弩逐渐淘汰,但弓箭一直与火器并存了许多年。只因火绳枪瞄准能力坑人,几乎没有准头而言,战场上只能以数量取胜,无法有效的取代更有杀伤力的弓箭。 思路又转到了即将开展的战事。火炮到底是什么模样的,管平波心里没底。船载火炮与火炮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豪强的装备,与朝廷也不可同日而语。而最关键的,孔彰会来飞水么?截后勤未必就能动摇他的心神。孔彰乃古代将领,并没有现代的人权意识。打到哪抢到哪才是他自幼接受的正统。雁州在窦家的统治下极为富庶,只怕朝廷拨的粮草,还不如他就地抢劫来的多。还有潭州城,窦家对城内富户的敲诈相对温和,致使富户们保留了家底。盖因窦家乃商人起家,商人逐利,城里若是压榨个干净,便再难生出利润。不如彼此留些余地,也算是为将来问鼎天下攒些民心。因此,孔彰若打下潭州和雁州,倒能先发一注财,相比之下,路上被劫上些许,只怕他未必放在眼里。 想到此处,管平波着实有些头痛。对梁州的统治逐渐深入,那巨大一片高山牧场,自是落到了她手中。却是没有马可以放,现上头全放的是羊。冷兵器时代,没有骑兵,是没有前途的!先进的中原数次遭落后的异族入侵,恰说明了骑兵的威力。她还不到能用步兵的人命填赢骑兵的地步。因此,孔彰若不来飞水,她可就真的只能做乌龟,窝在飞水看热闹了!步兵与骑兵的对决,可是连游击战都难打的起来的啊! 五月,一艘一艘满载将兵的大船从运河驶入长江,逆流而上。窦家散落在水路上的哨探纷纷往巴州传递消息。 五月二十九日,窦家再接密报,船队进了鄱阳湖,果然是取浔阳郡攻潭州! 潭州曾是窦元福打下,此刻窦元福主动请缨道:“阿爷,我去守潭州!” 窦向东满脸严肃,沉声道:“潭州自古是烂城,三面平地一面水,再没有比它好打的了。你守的住便守,守不住便逃!切莫逞强。” 窦元福应了声是。 窦向东又吩咐左右:“盯紧赵猛,休叫他在后头占便宜。再通知雁州与飞水,大战开始了!” 第120章 攻城&劫掠 第54章 攻城 张金培猫在树梢上, 眯着眼看着浩荡而来的军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朝廷军中军为骑兵,竟是每人配备了三匹马, 待到上战场时, 战马自然就体能充沛。想着虎贲军如今一匹战马都没有, 张金培顿时觉得肝疼的直颤。骑兵源源不断, 就窦家提供的讯息,孔彰的直系部队约一千人,想必就是方才走过的那一拨了。精神气与后头跟着的全不相同。然即便如此,对步兵而言, 只要是骑兵, 就极难对付。虎贲军有专门针对过骑兵的训练, 可不曾真的对决,众人心里都没底。而窦家的步兵, 还是水匪的老路子, 与赵猛打了几场才略略长进些,看来潭州是守不住了。 张金培叹息了两句, 忽有一物映入眼帘,心中一突!他方才似乎看到了虎蹲炮!孔彰带了佛郎机不奇怪, 朝廷财大气粗, 配备些攻城利器理所应当。万没料到他竟带了虎蹲炮。此物小巧灵便, 射程不远,十分适合山地作战。张金培心道:莫不是朝廷原就把飞水放在打击范围内?这消息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了。 做探子得耐得住性子,张金培挂在树上不动弹, 自无人能发现他。但如果他绷不住乱晃,立刻就是万箭穿心的下场。在树梢上保持着一个姿势何其艰辛!直到太阳西斜,朝廷军消失在视野,张金培才大大松了口气,滑下了树梢。头一件事先解决了三急!妈的在树上半日,可憋死他了! 张金培长长吁出一口气,方发觉全身肌肉酸痛难忍。无力的靠在树干上,缓了好半日,才把四肢上那好似被万只蚂蚁叮咬的酸麻感扛了过去。又渴又饿的他,先拔开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个爽快。又歇了一阵,腹中生出饥饿,立刻掏出干粮往嘴里送。一面大口的吃着,一面心里狂骂:心眼比针尖还小的母老虎!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刺杀你一回,你就把我当畜生操!夜不收就不是人干的活!我怎么就信了你的鬼话!功勋卓越你妹!威风凛凛你大爷!谭元洲比你个黑了心肠的王八蛋温柔多了!我信了你的邪! 夜里的丛林危机四伏,张金培吃了东西,暗自对着树狠踹几脚发泄完毕。一抹嘴,认命的捡了棵粗壮的树爬了上去,团在树干间相对安全的地方难受的睡了一夜。次日天麻麻亮,火速的奔赴潭州报信。因不敢走大路,绕了一段,他抵达潭州时,朝廷军已近在咫尺!接见了张金培的窦元福心中发颤,极力压抑着恐惧的情绪,笑请张金培帮忙指挥战事。 张金培是管平波在石竹收的人,跟窦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更对欺负过他家母老虎的窦元福没半点好印象。毫不客气的拒绝道:“我不会指挥,你给我一匹马,我还得去雁州报信。” 窦元福无法,他本就心思纷乱,见人不愿,说不出甚留人的好话,索性给了匹马把人打发走了。自己登上城墙,看着底下自家的探子来回穿梭。四十里、三十里、二十里……窦元福越来越紧张,他手心不停的冒汗。父亲对他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几个月以来,要紧的大事逐步移交到了窦朝峰手中。窦朝峰原先有没有野心他不知道,只到了如今的地步,谈论原先已没有意义。他对叔叔是服气的,可是一旦叔叔继承窦家,将来怎会再把权柄交到他一系的手上? 窦元福不情不愿的承认,窦朝峰的权威胜他太多。就在窦向东明里暗里表达出倾向后,窦家的纷乱迅速的安定下来,连窦宏朗也不再阴阳怪气,积极与飞水联络。管平波更是一改之前的疏离,爽快的答应从西北方策应。窦家上下全然一副众志成城的模样。窦元福彻底明白,在窦家,他到底有多么的不得人心。 地平线上出现了朝廷军的身影,四万多人犹如闷雷,轰隆隆的响个不停。窦元福拉回神思,认真的盯着战场。砰的一声巨响,潭州炮楼上的炮弹呼啸着奔向前方,砸在地面,飞溅出五百多发子弹,瞬间封锁了二十来仗的路面,好不威武! 然而朝廷军中,孔彰身旁的李恩会不由喷笑出声。打的太早了吧喂!你们会不会用佛郎机啊?不会用别浪费啊,留给小爷不是更好? 窦元福也知己方太着急,对左右吩咐道:“叫他们别慌!我们有城墙,他们且没那么容易打进来!待他们进了射程再打,别浪费!” 左右应声而去。孔彰却是指挥着军队暂停,在窦家的射程外,调整着阵型。须臾,战鼓咚咚咚的敲响,沉重而缓慢。朝廷军跟着战鼓一下一下的前进着。刻意放慢的战鼓,折磨着窦家军的心神。大战在即,压力重如千钧。水匪出身的窦家并不善于火器,估算的距离更是不准,连续几次发射,都无法对朝廷军造成有效打击。士气在朝廷军一方慢慢聚拢。随着经济重心的南移,长江沿岸的富庶程度,大大超过了北方。苍梧郡又是出了名的盛产美人的地方。朝廷军的心中,腾起了贪婪的火焰。在窦家军表现不佳时,顿成燎原之势! 朝廷的攻城车颠簸着向前冲,窦家军的箭羽咻咻的发射,却是插在车上,打不着车后头的人。真正能阻止朝廷军的,还得是火器。剧烈的响声震颤着士兵的心神,四处飞溅的火药,能从两侧打击操作攻城车的士兵。 孔彰不以为意,几个手势,命令层层传达到前方,朝廷军的佛郎机交替开火!把潭州城炸的宛如地震一般。佛郎机的掩护下,攻城车快速的移动。不待窦家军反应,朝廷又出动了神火飞鸦。这是一种有翼的火箭,发射时先点燃起飞火箭的火药线,使火箭飞至敌方,并将鸦身与球体内的火药引爆,杀伤和焚烧敌军的人马,是破阵攻城的利器!①城墙上的窦家军哪里见过这个!光是惊吓,就已人仰马翻。 虎贲军还有夜不收混在百姓当中,观察着战局。然而非高处,看不到全貌,只略略知道大概是有了新的武器,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窦家军第一次使用火药迎敌,经验严重不足。震耳欲聋的火炮与呛人的硝烟,摧毁着他们的理智。攻城车终于抵达了护城河边,李恩会站在新搭建的攻城塔上,暗骂了句娘,南边水多的地方,打起来真特么的麻烦!果然!护城河挡住了攻城车的去路,搭建桥梁的队伍在密集的箭羽下死伤惨重,再无人敢靠近。天色渐渐黑了,孔彰只得鸣金收兵,暂作休息。 窦元福大大的松了口气,今日居然守住了!城墙上发出了一阵欢呼,窦元福却不敢大意。接连几次叮嘱手下轮番守好城门,谨防夜袭。 所谓兵不厌诈。入夜后,朝廷军借着黑暗的掩护,扛着梯子溜了过来,试图在城门处搭建桥梁。被敏锐的窦家军发觉,又是一场恶战,双方死伤无数。打到筋疲力竭之时,窦家军不曾发现,有人游过了另一边的护城河,在城门上借力拉起了钢索,一包包的炸药沿着钢索滑到了大门。不多时,大门堆起了一地的炸药,那人悄没声息的跳下水,游回了对岸。在天麻麻亮时,点起一个小火把,顺着钢索唰的滑向了炸药堆!窦家看到火光时已是来不及,砰的一声巨响,此处的城门轰然倒塌! 然而潭州城门两道,才立了功的一小队朝廷军,顿时被城墙上的守卫杀了个干净。战鼓又一次响起,孔彰冷静的指挥着,集中精力,攻向被炸开的城门。面对汹涌的朝廷军,窦家军的士气越来越弱,至傍晚,窦元福的长随岳大文道:“老爷,我们守不住了!撤吧!” 窦元福恨的咬牙切齿,凭他区区几千人,守住潭州无异于痴人说梦。然而打了两日,都不曾杀了多少朝廷军,实在恼火!朝廷军的桥梁逐渐成型,再不跑来不及了!窦元福深吸一口气,吩咐道:“有序撤离!不许乱跑乱窜,违者就地格杀!” 岳大文应了声是,飞快上了城墙指挥。行军打仗,撤退已是高深的技巧,比冲锋难几倍不止。一面要形成夜里继续打的假象,一面排好队列撤离。窦家军大大小小也打了几十场,虽无今日之规模,还算冷静。窦元福被人拥簇上了船,乌漆墨黑的看不清自己人的情形,只不见溃散,便放下心来。 孔彰发觉有异,朝廷军的战鼓登时变得急促!断后的窦家军心中一慌,丢了武器、四散逃命。岳大文见状暗道不好,大吼道:“起锚!撤!” 窦家人上了船,就跟回了家似的,一个个醒过神来,齐心协力操作着大船,借用湘水的流速与夜色,逃之夭夭!留下一城的百姓,面对浩浩荡荡的朝廷军,陷入了绝望。 =============== 第55章 劫掠 孔彰手执缰绳,闭眼。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尽量不要伤及无辜。” 方坚在一旁回道:“已吩咐下去,叫各级将领约束好部下……”顿了半日,才无可奈何的憋出了一句,“肯乖乖交钱的,就别骚扰。” 孔彰跳下马来,头痛的道:“就不能不劫掠么?” 方坚苦笑,果真都不劫掠,岳家军也不至于载入史书,叫后人赞颂不绝了。何况朝廷待他们都如此刻薄,卫所军户常年饱受欺凌,就靠着出门打仗捞点银子,要他们不抢,纯等着哗变。 孔彰猜着了方坚心中所想,眸色微沉:“我远逊于岳武穆,才有如此困扰。” 方坚忙道:“驸马能想到此处,已是很了不得了。只消别叫他们对着百姓祸害一气,略卷走些浮财,百姓是能喘息的。横竖今岁苍梧的赋税已免,本地又没了官员,咱们上点心,休叫人太过勒掯便是。” 孔彰面无表情的看着方坚:“女人呢?” 方坚沉默。 孔彰也跟着沉默了。 朝廷军欢呼的涌入潭州,挨家挨户的搜刮钱财、奸淫妇女。潭州城迅速被哭喊声淹没,百姓们敢怒不敢言,恨透了这荒淫无道的朝廷!虎贲军的夜不收皆死死皱着眉头,不明白怎地朝廷军比土匪还凶狠。他们受惯了虎贲军严苛军规的约束,哪里知道这已经是上头强行压制的结果!换个将领,只怕城中已如人间炼狱! 孔彰带着亲信,入住了布政使衙门。因此前被窦家占领,倒还能看。安顿下众人,装作听不见城中的哀鸣,强行闭目休息。李恩会跟了进来,见孔彰阴沉着脸,不由劝道:“慈不掌兵,你这样子,何必又盼着打仗?” 孔彰没好气的道:“打叛军、打土匪,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那才叫男人!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算什么?地痞无赖么?” 李恩会抽抽嘴角:“这位胡虏,你醒醒!换个你们姜戎自己写的诗行吗?” 绿眸的孔彰:“……” 李恩会拍拍孔彰的肩:“开句玩笑,罢了,多少年的规矩,也不是你想破就破的。上回我们平叛,朝廷还能支撑,给我们的粮草十分充足,方可约束。否则别说半路接手生人了,便是我们从阿速卫带的亲信,叫他别抢,做得到么?你就是矫情的,速战速决,打完了窦家,朝廷收回了苍梧郡,便安顿了。你这会子生气,有个卵用!当兵的没点血性,那能上战场么?” 道理孔彰都懂,然而读着兵书长大的人,哪个不佩服岳武穆之威名。心中隐隐觉得血性可不是这么写的,可李恩会说的也是道理。孔彰毕竟年轻,他是万没想到,连驸马亲自领兵,光饼还能小上两圈。心中不由暴躁,他原先在西姜替岳父处理部族冲突时,哪里受过这等鸟气!姓唐的到底还要不要江山了! 这厢孔彰在生闷气,那厢方坚处也是气的想挠墙。这倒霉差事无人想领,他变成了文官里打头的。其职责是督战督粮。督战的活儿他可不敢随便碰,主要是管理后勤。后勤一团污糟事,行军途中就有人暗中分钱,把他憋的一肚子火。此刻又出幺蛾子,几人挨挨蹭蹭的走到跟前,说是抢了几个美人,奈何孔彰治军颇严,想藏在后勤辎重里混着,到时带回北方。 方坚气的脸都绿了,咬牙道:“这要是叫查出来,我一个没背景的小官,只怕不够孔驸马砍的。诸位大爷爷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吧!” 一个名唤张大的军户道:“大人何必如此秉公执法,又不是什么大事,混过去就完了。只要大人肯帮把手,孔驸马怎会查到后勤上来?军中都是老光棍了,干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让童子鸡去投胎,太没人伦了吧?” 不人道你麻痹!方坚心中暗骂,面上只是板着脸道:“废话少说,你只说被抓着了怎么办吧!” 张大拍着胸脯道:“小人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大人分毫。” 方坚冷笑道:“你承担的起么?说吧,他们许你多少银钱?” 张大嘿嘿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人,二十两银子一个!”说着,张大压低声音道,“小人有个主意,咱们都没伸张,只把那些美人儿牵到船上。又不落地,神不知鬼不觉。大人若松口,小人愿奉上一半银钱,待入了京之后再交接。无事最好,有事大人不认,一丝把柄也无,孔驸马能耐大人何?” 方坚摇头道:“正在打仗,你们整这些幺蛾子,很是不妥。非要行乐,待打下苍梧,要干些什么,孔驸马也不好意思计较。我实话同你们说,窦家盘踞苍梧上百年,战事未必顺利。朝廷若扯皮,孔驸马尽数推到你们沉迷美色上,你们有多少条命去填?” 张大登时变了脸色,好半晌,才道:“大人休讲那道理。我们兄弟有今朝没明日,等到打赢了仗?能不能打赢不提,便是打赢了,那时候又能轮到我们抢么?大人可知方才分钱,都叫得脸的拿了大头。孔驸马不许我们私自抢,行!兄弟敬他是条汉子,打起仗来不缩头缩尾,比那起子废物点心强。大人你也不坏,上头克扣,你没法子,我们兄弟都懂。故你们说给百姓留条生路,我们也愿意。可是,我们打仗冲在前头,分钱只配三五个铜板,换成大人,你服气不服气?我们谁是没有家眷的?死在外头朝廷不定赔几锭破洞烂铁,便是我们活着回去了,这一年都不曾在家种田。不带些钱财回去,一家老小等着饿死么?抢女人,不也是为了省出些聘礼么?先前朝廷还不许军户与外人通婚,后来不管了,又有谁肯把女儿嫁给军户的。我们为朝廷打仗戍边种田,一辈子无非就是盼着有个老婆传宗接代,大人你说说,这点子要求,过分吗?” 方坚只得安抚道:“兄弟们的心我都是知道的。可你们想想,孔驸马为着把那起子纨绔撵出去,得罪了多少人?我们是不是得替他考虑考虑?你们闹出事端来,他被抓了小辫子,有公主在他吃不了太大的亏,可朝廷万一来个临阵换将……”方坚露出一抹阴冷的笑,“你不怕死么?” 想着当日邵晖云的惨状,张大生生打了个寒颤。 好半晌,方坚叹道:“你们罢了吧,大家都不容易,彼此体谅些个。我已与驸马商议好了,只还没同你们说。诸位暂且忍耐些。不日要打雁州,城内不提,规矩照旧。到了那大盐矿,乃土匪的地盘。驸马定不拘束你们,爱怎么抢便怎么抢。再不按职级分配,你们各凭本事,如何?” 张大眼睛一亮:“果真!?” 方坚微笑点头:“雁州盐矿比别处富贵百倍,盐钱堆成了山,你们抬回去,什么老婆聘不到?何必千里迢迢的冒着军法行事?抓住了是一个死,美人倒便宜了别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大连连冲着方坚磕了好几个头,一脸感激的道:“小人家里几辈子兵,头一回遇着大人与驸马这等体恤兵士的。大人的恩德小人铭记在心,将来定然肝脑相报!” 方坚摆摆手:“都是为了朝廷,不值什么。天色不早,你们尽快休息吧。抢来的女人……天亮之前送回去,别四处扔,女眷孱弱,你们闹了一夜,再不管不顾,她们就死了。既是美人,你们好歹怜惜些吧。” 提起此事,张大脐下三寸就生出了一团火,忙不迭的应了,拉着几个一句话没说成的陪客,一溜烟的跑了。 方坚又叹了一句,扭头看向儿子方墨,疲倦的道:“你在京中时,有些话我不同你说。如今到了此处,我不说你也知道了。万别离了我跟前。” 方墨本就不多话,被调戏了好几回,更成了锯嘴的葫芦。屋中没了外人,他一声不吭的捡了个凳子坐下,脱了鞋挑着脚上的水泡,听着父亲的絮叨。 方坚看儿子稚嫩的脚掌上鲜血淋漓,心中抽痛不已。别过脸去,继续嘱咐道:“战场凶险,我若活着,自是护着你。倘或我没了,或是一时照应不周,叫你落到了那群丘八手里……你只管找个官阶最高的周旋。不管怎样,爹总希望你活着。哪怕将来咱们都没得香火,爹也希望你活着,明白么?” 方墨抬起头,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几个月的行军生涯,让他迅速长大。才知昔日的任性,是多么的无知。若非孔彰治军严苛,若非父亲是令军中忌惮的文官,他都不敢想会落到何等境地。淫邪的目光每日都会肆无忌惮的从他脸上扫过,恐惧一次次爬上他的后背。他尚有些懵懂,又有些明白。最终,只点了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方坚等着方墨挑完水泡,撒上药粉后,一把将他抱上了床。方墨小小年纪,虽跟的是后勤辎重部队,却也是一路长途跋涉,累的沾枕即眠。 方坚心不在焉的隔着被子轻拍着儿子的后背,了无睡意。打下了潭州,他们在南边就有了据点。可潭州是几城里最易打之处。窦家会收集朝廷的情报,朝廷更有门路了解窦家的信息。守卫潭州的是窦向东那不中用的长子,潭州亦非窦家在意的地盘。接下来的雁州,能打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 ①百度百科。发射时先点燃起飞火箭的火药线,使火箭飞至敌方,并将鸦身与球体内的火药引爆,杀伤和焚烧敌军的人马,是破阵攻城的利器! 第121章 纪律&城破&太后 第56章 纪律 管平波坐在办公桌前, 静静的听着王海龙从潭州带回来的情报。张金培比他回来的更早,待他说完,迫不及待的问:“你看清了虎蹲炮了么?” 王海龙摇头:“我不好在高地上呆着, 怎么打的一概不明白。只不曾想, 堂堂王师, 竟是在潭州城内闹了一整夜。得亏我们苍梧郡不似江南那般盛行贞节牌坊, 不然昨夜不定要吊死多少个。” 张金培疑惑的道:“老听你们说牌坊牌坊,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管平波道:“朝廷对义夫节妇忠义等事的表彰。其中以贞节牌坊最可恨。”说着,把那贞节牌坊的由来与要求讲了一回,听的张金培目瞪口呆。 那土匪就没上过学, 到现在文化课也没过, 管平波瞪了张金培一眼, 冷冷的道:“今年底你再认不到五百字,夜不收的队长你就别当了。” 张金培:“……” 管平波又看向王海龙, 道:“还有什么?你继续说。” 王海龙道:“打完了我装作货郎, 挑着担子往城外走了一圈,城墙前叫炸的坑坑洼洼, 那佛郎机当真好生厉害!飞水营里头,可得小心了。” 管平波担忧的正是飞水营, 北矿营在山顶上, 专克骑兵。孔彰敢放骑兵来打, 管叫他全军覆没。然而飞水营恰在水边,万一他老人家走水路,先用船上的炮打出缺口, 直杀进来,骑兵冲击下,她的步兵要完!就王海龙的描述来看,孔彰的军队还算有点纪律,她可没有手下的单纯,深刻知道每逢朝代末年,朝廷军素来是比土匪更狠的存在。世间还没哪个土匪炸过黄河口呢,正规军就炸过两回。不提当时都无法统计的死伤,单说兔朝后来擦屁股修水利工程修到吐血,便知何等惨烈。但即便是孔彰略有点控制力,烧杀抢掠照样没落下。她可不想治理的好好的飞水惨遭蹂躏。想了想道:“恰好宣传司回来了,你们几个速去把路上见闻与他们说上一回,叫编了戏赶紧去百姓中宣讲。关键时候好撤离的。” 王海龙皱眉道:“只怕百姓不肯听。” 管平波道:“死活不肯走的打晕拖走!且不忙那个,趁着朝廷军没来,先清理出山里的山洞、加固原先猎户的窝棚,度量着再用竹子快速搭建一些。待宣传队演完戏,便叫里长协助,先进行撤退演习。但有信号,某里去某处,秩序如何,皆要清楚明白,切勿踩踏!” 张金培没好气的说:“娘们管的真细。谁家打起仗来,还管百姓朝哪个方向跑的?你管的来么?” 管平波呵呵:“可不是,对着你这不肯上进的龟儿子,妈妈我也没把你摁到资水里头淹死不是?” 张金培再次:“……”妈的要不是怕谭元洲和韦高义联手揍他,现就摁着这娘们打个半死,方能消心中之恨! 王海龙噗的笑出声,挨了张金培恼羞成怒的一拳。 管平波严肃的道:“乡下也要通知到,叫他们各乡各村的民兵护着他们的妇孺撤离。但有自己跑路不管妇孺死活的……”管平波顿了顿,“军法处置!”说毕,管平波看向通讯员彭景天,“记住了么?” 彭景天行了一礼,道:“记住了。” 管平波点点头:“很好,记住了就通知下去。顺便叫陆镇抚来开会。”说着看了张金培一眼,凉凉的道,“近来事忙,又新添了许多人口,看来许多人是忘了我们虎贲军的军规理念,也学着朝廷那一套,不拿百姓当人。这股歪风必须给我好生刹住了!” 张金培菊花一紧,毫无节操的麻溜认错。管平波还待教训两句,外头来报:“将军,窦家又来人了。” 管平波道:“请进来。” 不一时,进来了个黝黑的汉子,看着与种地的百姓无二致,打完招呼后,也不多话,只拿了个匣子出来。亲卫蒋安接过,当面打开查验后,才递给了管平波。管平波先拆信件,第一页乃朝廷军动向,与夜不收探回来的相差仿佛。翻开第二页,却是怔了怔,眼神移到匣中的镂雕黄金带铃铛的发箍上,久久不语。 那送信的人估量着管平波看完了,便问:“老太爷说,太太托他的事已经办妥了,不知太太的人何时出发?” 管平波回过神来,道:“你家去告诉老太爷,我这头探得朝廷留了一万人在潭州,可派人牵制一二。朝廷那头修整的差不多了,我不日便亲带人沿途骚扰,尽量减少雁州的压力。还请老太爷与周遭山里头的好汉们打声招呼,别误伤了自己人。” 那信差惊讶道:“太太要亲自去!?” 管平波淡淡一笑:“在虎贲军内,我不是太太,是将军。” 信差一呆,不待回神,已被请了出去。 管平波放下信轻笑出声,哪有主将不上前线的!窦家还未夺得天下,谱儿倒摆出来了。亏得窦向东脑子没烧糊涂,知道把家业交给窦朝峰继承。窦朝峰是他养大的,虽是弟弟,与儿子有什么分别?此时的人寿命不长,肖金桃那般好的身子骨,还不是说没就没了。何况打起仗来,刀剑无眼,他要不制定个靠谱的继承人,休说他一病死了,便只是受个伤,窦家人心立刻要散。管平波摸着下巴想,窦朝峰父子都不错,他们肯服自己么?若是不肯,就有点可惜了。 虎贲军的效率素来极高,陆观颐接到命令,火速打发阿颜朵等人下山演出,而后立刻展开思想教育,顺便连战前动员都一并做了。她现在已是清楚明白,管平波爱护百姓,不独是民心所向的问题,战乱年代,虎贲军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仅靠自己保障后勤。既要百姓口中省粮,少不得护他们安危。否则他们自己都颠沛流离,如何能安心种田供养军队?十分浅显易懂的道理,朝廷不是不知。然人都是短视的,朝廷又上下不和,只顾着自己的私利,自然顾不得长远。管平波可不是朝廷那帮蠢货,不说做到军民鱼水情,好歹也别是敌对关系才行。 基建项目是极锻炼组织能力的。陆观颐从石竹修路开始,不知道管了多少邬堡的修建。阿颜朵唱了戏回来,陆观颐便亲自带着人,直奔飞水城,先组织里长开会,把逃难时需要带的物品、如何有效的打包、掩埋不能带走的家什等事认认真真的培训了一遍。然后全城巡查,盯着里长们挨家挨户的说明。恐慌情绪难免,然而虎贲军确实没侵犯过百姓,反而每逢集市就支摊子搞义诊,替穷人看病,分文不取。又有当日收养的孩子渐渐长大,诸如袁大姐之类大点的,还常常拿着零花钱来城里买东西,大伙儿都是亲见的。慢慢的就对虎贲军卸下了防备。除了觉得虎贲军多事,种田时管的太细令人烦之外,再无往日的敌意。至于成日间骂个不停的读书人,管平波压根就当他们不存在。 战报越来越密集,飞水城与各邬堡的培训完毕,开始演习!到了这一步,百姓也害怕起来。飞水从来不是安逸祥和之地,原先窦家被洪让算计时,就有朝廷军祸害过飞水,那时的人可都还活着呐。此时真是军民一心,有余力的看着山间的棚子不大够,都主动凑上来帮战兵砍竹子,生怕战兵累着了没力气打仗。众人齐心协力之下,竟是搭出了个小村落来!家家户户喜滋滋的分着房子,倒把演习的事放到了一边。 过了二日,孔彰休整完毕,从潭州向雁州进发。管平波对陆观颐丢了一句继续演习,便带着人直扑建宁州而去。谁料孔彰早知道苍梧郡内遍地埋伏,压根就不走陆路。管平波在岸边看着一艘艘掠过的大船干瞪眼,她无水军,连辎重都劫不了!等于白跑了一趟。管平波只好苦中作乐的想,小豹子你挺机灵的哈。 无法骚扰孔彰,管平波调头便往潭州而去!窦向东亦如此想。所谓围魏救赵,后路被断,孔彰腹背受敌,军心定然不稳!两拨人在潭州城外碰头,窦向东立刻命人把管平波带上船。李修杰等人拥簇着管平波,先朝窦向东行礼,寒暄两句,管平波便道:“好阿爷,我不要佛郎机,但虎蹲炮都归我了!” 窦向东气的给了管平波一下,每回都踩线要东西,你怎么就这么精呐!?管平波笑嘻嘻的道:“那种小玩意阿爷又看不上眼,赏给媳妇耍嘛!” 窦向东没心情开玩笑,领着管平波进了舱房,正色道:“你既敢来潭州,可想好怎么打没有?” 管平波老老实实的道:“我就带人来开开眼。我手底下的人比不得阿爷的精兵,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叫他们知道城池长什么模样才好。” 窦向东瞪着管平波:“你就没打算打?” 管平波心里默默道:打游击没问题,打省会她才有病!带的两千人不够人消遣的!于是摇摇头道:“我打不过。阿爷若能破了城门,我跟着进去杀敌是可以的。” 窦向东想想管平波一直呆在山上,甚装备都没有,只得道:“也罢,我明日攻城,你跟在后头吧。” 管平波猛点头:“好!” 窦向东看见管平波就糟心,没好气的道:“滚吧。” 管平波嬉皮笑脸的道:“别介!我还有事问阿爷呢。” “什么事?” 管平波道:“我儿子怎样了?胖不胖?” 窦向东:“……” “唉!你不带这样的!”管平波十分不满的道,“那是你亲孙子,你就不上点心啊?胖瘦都不知道?” 窦向东看着管平波,良久,才缓缓道:“你是讨厌窦家,还是讨厌元福。”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窦元福!” 窦向东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只面上不显,依旧轻描淡写的道:“阿爷老了,以后你要听二叔的话。” 管平波遗憾的说了句:“阿爷啊,你怎么就没把我嫁给春生啊!他生的比那哥仨强多了!还跟我差不多大,你看,少年夫妻……” 窦向东淡淡的道:“你去跟他谈,他肯要你的话再说。” 管平波险些给口水呛着,窦向东居然拿话怼她!窦春生必须不要啊!他爹的位置还没稳,就敢肖想嫂子,作死呢!管平波暗骂了句老狐狸,口头便宜都不让她占。想着明日要打仗,也不歪缠,拍拍屁股走人。 回到虎贲军的营地,管平波收起方才不正经的表情,清点过人数战备,而后登上高台,朗声道:“明日,我们负责在城内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务必保持阵型完整。”管平波慢慢的说着巷战的注意事项,最后,眼风扫过全场,一字一句的道,“我不管窦家的人如何劫掠,只一条,尔等有敢犯军令者,不论往日功勋,一律杀无赦!” ======================== 第57章 城破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窦家的船队从迷雾中气势汹汹的开向潭州城。孔彰的军队,亦抵达了雁州城外。敌军环绕,他必须速战速决! 旌旗上的窦字在风中熊熊飞舞。李恩会抿了抿嘴,不由又想起心中的窦姑娘。也罢了,既有今日,过去的一切,便如浮云消散吧。方坚亦爬上城墙,寻到李恩会,低声询问:“有把握么?” 李恩会正欲说话,窦家船上的火炮便呼啸而来,炸的硝烟四起!李恩会心中一惊,怎么这么快!?阿速卫旧部皆被孔彰带去了雁州,这帮卫所的鸟人,可别吓尿了才好!甩开方坚,忙忙发出一连串的指令。就有人来报:“李将军,城门被炸破了!” 李恩会心中骂娘,有这般本事,怎地前日没拿出来!又对那人吼道:“哪个门?” 战场上雷鸣巨响,报信的好半天才听明白,说话声被炮声掩盖,只得往北边指了指,李恩会顺着手指望过去,只见上游几艘船,正开炮开的热闹。那船上的铁炮不会开花,打人没什么杀伤力,打门却是一打一个准。潭州有九个城门,小门不经打,已是岌岌可危!赶紧调人支援,又派出虎蹲炮,连连开火。 管平波亦在船上,盯着墙头扔下的一枚枚大仰角发射的炮弹。迫击炮?威力有点弱。不过似有改良的空间。 窦向东在主船上一点点试探着,主将离开,朝廷军是什么熊样他心里有数。能打下便打下,不能打下至少也牵制住他们,断孔彰的补给。心里如此想,面上却装作势在必行的模样。朝廷军胡作非为,致使窦家在潭州的产业损失殆尽,且那日守城死伤不少,是个报仇的好借口。 窦向东所料不差,朝廷军的素质的确堪忧。李恩会没有了驸马身份,指挥的尤其吃力。带着油料的火箭在空中飞舞,烟雾很好的掩盖住窦家的行踪。待朝廷军反应过来时,窦家已有好些人从船上的梯子爬上了墙头。 李恩会气个倒仰,这帮废物!幸而准备还算充分。忙投下几枚万人敌①,接连几下爆破声响,窦家突入的战兵被大火烧的惨叫不止,纷纷从城墙上掉落,摔进江中,一命呜呼。李恩会并不善于守城,可孔彰能信任的人不多,绝不能让人夺走潭州,否则孔彰必被困死苍梧。一旦孔彰有事,阿速卫旧部只怕再无生机。 双方你来我往的僵持,古时攻打城池,动辄三五个月,大家耐心都好的很。管平波亦不着急,混进了窦家的队伍,补给自可以借光。比在营中还更节省些。 雁州城外,朝廷军的攻城车疯狂的进攻。潭州城的那一夜,何等销魂。苍梧的确不愧于盛产美人之名。而打下了雁州城,就可对雁洲盐矿为所欲为,更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雁洲守将是窦春生,从朝廷窃取的城池,因非首府,修建的远不如潭州坚固。潭州兵败,窦元福可以弃城而逃,他却不能。他生于巴州,却是长于雁州。此处是他的家乡,身后是他的父老。被窦家死死把控的雁州,几十年不曾受过半分战火的侵袭。数次朝廷攻打,皆无功而返。窦朝峰去了更为重要的盐矿,而他长大了,理应为父亲分忧。 不擅使用火器,是整个窦家的短板。但窦春生心想,孔彰的弹药也不是源源不断的!然而窦春生没料到,此回的朝廷军与以往大不相同。城门承受着攻城车的袭击,摇摇欲坠。几个老家奴看着不好,皆劝窦春生赶紧逃命。 窦春生冷笑道:“我能往哪处逃?叫他占了雁州,盐矿焉能有活路?” 家奴们苦劝不止,窦春生纹丝不动。坚持在一线指挥。 就在此时,朝廷军的另一种攻城车组装完毕。车身高耸,仿若云梯。窦春生愕然,喃喃问道:“那是什么?” 身旁的随从急的跳脚:“是攻城的!四老爷你看那车身,分明是贴在城墙上,叫人往上爬的。别逞强了,走吧!” 窦春生咬牙道:“咱们的人都能跑得掉么?” 外头急急来报:“四老爷,朝廷的走狗开船来的,他们的大船把江给堵了!” 在场众人齐齐惊出一身冷汗,好几个更是当场怪叫:“怎么可能!” 就有人道:“上船!到了船上,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现在外头全是人,你说上船便上船?他一头一尾的堵了我们,不是叫他关门打狗么?” “难道我们就在城中等死?” “就打巷战,怕他个鸟!” 几个人争执不下,坏消息一个个的传来:“四老爷,朝廷狗爬上北墙了!” 方才劝窦春生离开的老者当机立断道:“牵马,取陆路,我们走!” 窦向东才把窦朝峰提起来,作为窦朝峰的独生子,窦春生当真死不起。方才吵架的几人立刻统一意见,飞快挑选了最精壮的汉子,护送窦春生离开。 窦春生看着众人:“你们怎么办?” 一人嗳了一声:“装成百姓便是,他还能屠城不成?四老爷,走吧!” 窦春生心里十分不愿,他觉着还没打呢,怎能怂?那不是同他大哥一样么?然孔彰此番有备而来,雁州城内的守军又不曾见过如此密集的火药与攻城,战意早就动摇。算来窦家正经打过大仗的,唯有窦向东父子。连管平波都尚在摸索,小一辈的且没历练出来呢。 众人劝说下,窦春生只得跨上马,寻了个小门,疾驰而去。谁料才出门外,一行骑兵如疾风般撵了过来!窦春生耳边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吼声:“跑!” 条件反射的一拉缰绳,朝反方向飞奔逃命。南边的矮脚马,怎比得上西域的汗血宝马。追逐窦春生的,恰是孔彰从阿速卫带来的旧部。非骑兵对决,他们必不全身甲胄,轻便无比。远远瞧见有人从小门出来,料定是要紧人物,二话不说,催马急追。草原的汉子最擅打猎,窦春生等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被追的慌不择路,好似受惊的黄羊。几个把窦春生劝出来一并逃命的,险些悔断了肠子,此刻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玩命的狂奔。 十来个骑兵围着窦春生一行来回跑动,把他们逼的缩成了一团,彼此阻碍的更无法逃脱,像极了落入猎人魔掌的猎物。一支箭羽搭上了弓,咻的一声,窦春生后背一凉,就失去了知觉。 “四老爷!!!” 一艘小船顺着奔腾的江水,直扑潭州而来。潭州城外还在打,小船喊着话,挨上了窦家的大船。利落的爬上窦向东的主船,几个人扑倒在窦向东跟前,嚎啕大哭:“老太爷,我们四老爷……四老爷没了!” 窦向东腾的站起,一个摇晃:“你说什么?” 几人悲痛欲绝,好半晌才抽噎着道:“他们杀了四老爷,把四老爷的人头……挂在了墙上!” 窦向东才听明白:“雁州城破了?” 几人纷纷点头。窦向东气的脸色发青,窦家下一代里,唯窦春生最为优秀,这是天要绝他窦家么?他好容易狠下心来,把窦朝峰视为继承人,窦春生就命丧黄泉。他连个孩子都不曾留下,二房竟是血脉断绝! 窦向东眼前阵阵发黑,心中却是阵阵发狠。咬牙切齿的道:“给我打下潭州,杀了那姓李的,一样挂上墙头,叫姓孔的好生看看我窦家的厉害!” 匪类本就最讲义气,惊闻窦春生死讯,窦家水手登时炸了!管平波眼神一凝:“集合!预备出击!” 李恩会莫名其妙的看着瞬间变得疯狂的窦家军,他倒不怕,问题是军户们登时就怂了!不管李恩会如何威逼利诱,斗志一旦失去,便再难找回。本就守的异常艰辛的潭州城,不出意外的出现了缺口。 朝廷军霎时溃散,在城中乱窜,见什么抢什么,拿着就四散逃逸。亲兵护卫者李恩会,往城外撤退。朝廷军崩溃起来,丑态毕露。潭州城的百姓们闻得窦家归来,竟是泪流满面。苍梧民风本就彪悍,好些男丁拿着菜刀,对着朝廷军一顿乱砍。砍死了就扒他们的衣服,抢携带的财物。怒骂声、惨叫声、嘶鸣声、哭声、叫声、锅碗瓢盆乒呤哐啷的打砸声混成了一团。潭州城内顿时陷入了极端的混乱。 管平波带领着虎贲军杀了进来,专挑骑着马的骑兵去堵,以练战兵的心理素质。骑兵们反倒被虎贲军吓的嗷嗷怪叫。一群弱旅,绝佳的锻炼机会!管平波冷静的指挥着战兵,飞快的歼灭着一小股一小股的骑兵。不一时,她身边就被打空。索性领着几个人,爬上屋顶,搜寻着哪处还有怪能让她打。 没遇着管平波的就好上许多。对上百姓,朝廷军有天然的心理优势,兵器盔甲也更好,倒不曾吃什么亏,只把道路堵了个翘死,李恩会骑着马,怎生也冲不出去。方坚心中发苦,他带着个孩子,还是个绝色,这可往哪处逃!?拿锅底灰把方墨抹了一脸,拉着儿子混进了人群中,也企图逃出城去。半途遇见李恩会,立刻扒着李恩会死也不肯撒手。 李恩会牛高马大、其丑无比又一身煞气,哪个不长眼的敢随便惹他?横刀立马之势,杀进来的窦家军都恨不能绕道而走。李恩会自嘲一笑:“我也就这点用了,走!” 方坚心中悲苦,怎么就叫抄了后路呢?窦家不是丢城丢的那么利落么? 二人拐了道弯,忽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传入耳膜。顺着声音望去,方坚见到一短发女子,站在屋顶上,笑盈盈的看着他们。李恩会脸色一变,那女子笑的更欢了,扬手打了个招呼道:“哟!便宜妹夫,你好呀!” =================== 第58章 太后 巷道两头忽然涌现出了手执盾牌的、身着奇怪衣裳的短发士兵。李恩会抽出长刀,全神戒备。 管平波在屋顶上道:“李将军,投降吧。投降不杀哦。” 李恩会眼中冒火:“早知有今日,当日该杀了你!” 管平波毫无节操的丢出美人计,柔声道:“我家妹子等着你呢,你果真不降么?” 李恩会冷笑:“我岂是那等弃主将不顾的小人!” “但是你现在被围了,不投降就是个死。”管平波叹道,“你可知你家的孔驸马,把我四弟杀了,我公公恨不能把你剁了气一气孔驸马。幸而是我先发现的你,也幸而我在家中有几分薄面,可保你一命。你就别做无谓的抵抗了吧。” 擒贼先擒王!李恩会猛的出手,一把匕首直袭管平波而去!管平波一个翻身躲过,索性几下跳下屋顶,躲入了鸳鸯阵中! 虎贲军北矿营第一局百总周文耀在管平波耳边道:“开始么?” 管平波点点头:“束手就擒的孬种我还不要了,动手!”话毕,管平波打了个手势,身边的旗手立刻举起旗杆,打起了旗语。战场嘈杂,靠扯嗓子指挥是不现实的。李恩会看着旗帜复杂的动作,脸色变了又变。各处旗语自是不同,但不妨碍他判断出管平波使用的乃完备的指挥体系。 很快,战鼓响起。配合着旗帜,节奏鲜明。举着盾牌的战兵快速挺进,李恩会提起缰绳,大喝一声:“冲过去!” 几个骑兵深知对步兵,只消冲散了便好。方坚眼前一黑,骑兵跑了,他怎么办?可形式由不得他,骑兵自家逃命都来不及,玩命的催马向前。 虎贲军的盾牌唰的摆出阵型,后面的战兵一个抵着一个的后背,瞬间组成人墙。也不知哪里来的哱罗,猛的齐声乱拍,尖锐的声音刺激的马匹焦躁不已。骑兵催促着马匹,恨不得替马跑起来。然步兵怕马冲,寻常战马胆子却也不大。后世专有人做过实验,步兵巍然不动,是足以吓到寻常马匹的。很明显除了李恩会与几个亲兵所骑的宝马,余者都不足为惧,杀起来亦不令人心疼。 混乱的哱罗声中,鼓声始终清晰。虎贲军一步一步的向前,只把那快控制不住马匹的朝廷军气的半死。好容易在狭窄的巷道中调整好了,冲向了虎贲军。马匹的速度快不起来,但冲力仍然让盾牌手闷哼一声,险些摔倒。后头的战友替他稳住身形,盾牌手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刀砍向马腿。 朝廷军从未见过如此悍勇的叛军,皆傻了。马蹄鲜血飞溅,剧痛之下,马匹接连到地,运气不够好的骑兵顷刻间摔断脖子,当场殒命! 活着的骑兵如没头苍蝇般乱窜,盾牌的间隙射出根根箭羽,转眼间骑兵一片死伤。还立在马上的,只剩李恩会与几个亲兵。 李恩会心中惊涛骇浪,苍梧郡的叛军,已到了连骑兵冲阵都不怕的地步了么?这样的叛军,朝廷怎可能是对手!他心中闪过不好的念头,孔彰在哪里?还活着么?窦家守军的爽快撤离,只是一场计谋么? 李恩会那匹宝马看着就与众不同,管平波不舍得砍马腿,只好对峙。哱罗声停下,李恩会忙安抚着坐骑。管平波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李将军,你曾送药救过我一命,我不想杀你,下马投降吧。” 李恩会拿着长刀,抿嘴不言。 管平波继续劝道:“我一生最敬佩猛将,保证不动你分毫,亦不动孔驸马分毫。朝廷失德,亡国乃早晚的事。你们兄弟又没有受过朝廷恩惠,反而多有羞辱。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不敬你,你又何必谈忠?何况他唐家的天下,难道不是打来的?他唐家难道又不是叛军?为了那横征暴敛的破朝廷丢了性命,连我都替你不值!” 李恩会冷笑道:“你有种出来说话。” 管平波轻笑出声:“我一个女人哪来的种?” 方坚在后头急的要哭了,心里不住的祈求,别投降,别投降,杀出去!不然他们父子可都完了! 管平波看了看日头,森然道:“李将军,我没那多闲工夫跟你歪缠。要么你投降,我舍下颜面保你一命。要么杀了你,去跟公爹邀功。给你半柱香的时间,你自己考虑。” 方坚脸色煞白,三两步跑到李恩会跟前,低声问:“怎么办?” 李恩会余光不停的扫视着周围,试图找出个空档,可以突击。突然,几把飞刀从天而降,亲兵眼疾手快的挥刀打掉,气的破口大骂:“不是说好的半柱香吗?你们怎地说话不算话!” 然而高处的飞刀不要钱似的落,方坚吓的把儿子死死搂在怀中,生怕被误伤。众人应接不暇,哪知轻巧的飞刀中间,夹了个硕大的铁球,李恩会一时不防备,手臂重重的挨了一下。亲兵大喊:“将军!” 剧痛袭来,李恩会知道大势已去,他对朝廷本无感情,又无家眷,倒也犯不着如何坚持。知道管平波的耐心即将告罄,撑着气道:“孔将军在何处?” 管平波笑骗人道:“我家呀。不然我抓你作甚?” 李恩会咬牙问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管平波道:“我连你都不舍得杀,更何况他?行了,下马吧。” 李恩会只得下马,方坚在一旁,强忍着恐惧,不住的在儿子耳边颤声道:“腿捡粗的抱,遇事别慌,别反抗。”说着,眼中渗出泪来,“乖一点,他们不会杀你的。记住了么?” 方墨轻轻道:“生不如死,又何苦?” 方坚低声喝道:“放屁,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许死!明白?” 奇装异服的战兵迅速围拢过来,把李恩会几个绑了个严严实实,只余受伤的左手无力的垂着。几个穿着奇怪白衣裳的背着箱子冲到跟前,二话不说,用匕首割开他的衣料,拿出夹板开始正骨。 李恩会怔怔的看着终于从人群中走出来的管平波,不由问道:“你专来抓我的!?” 管平波笑道:“潭州城那般大,我哪能专盯着你?痛不痛?” “废话!” 管平波道:“忍忍吧。”将领么,总是要颜面的,不打伤了他,给个台阶,他定是死扛了。管平波还想抓孔彰,能不产生仇恨值是最好的。 看着军医帮李恩会上好夹板,管平波又看向不远处的方坚父子。她不认得,慢慢的走过去,柔声问道:“你们左近的百姓么?家住哪里?我送你们回家。” 方坚不敢开口,他一口官话,张嘴就露陷。 管平波又看旁边的孩子,满脸的锅底灰,而后毫不留情的对方坚放了个嘲讽:“灰遮不住五官,反倒更引人注目,你是蠢的吧?” 方坚:“……” 李恩会开口了:“那是方大人和他的孩子,我们随你处置,还请你放孩子一条生路。” 管平波问道:“不像武将啊,文官?” 李恩会点头:“督战官。” 管平波唔了一声,没空处理方坚,对身边的人吩咐道:“一并绑了,带回飞水。孩子看着不大,你们仔细些,别惊着他。” “是!” 抓着了李恩会,算意外之喜。管平波对城中的溃逃的朝廷军也没了兴趣,在李恩会身上花的时间太多,八成已经没她什么事了。她带人进来表面上是为了帮窦向东,实际只是为了练练兵。一行人走出巷子,外头却是一片狼藉,比她打进来的时候更乱。无奈的对李恩会道:“你说你们是什么破军纪!” 李恩会心中不服,他们的军纪已经够好的了! 管平波叹息一声,唤了方才救治李恩会的军医道:“吹哨,集合。你们顺着街道,一一救助。”又对第一司把总沈飞龙道,“你与第二司跟着军医去帮扶百姓,若有女眷孩童,邻里宗族无力养活的,一并带回营中吧,横竖我那小学也开张了,不差那点子。三四司跟着我,一同回营。” 听得此话,才被抓住的李恩会等人彻底震惊了。管平波翻个白眼,没好气的道:“看什么看,当谁都跟你们一样。” 又走了一段,一人策马奔来,在管平波跟前停下行礼道:“太太,老太爷有请。” 管平波应了一声,依旧带队把李恩会等扔回虎贲军的营地,才施施然的寻到了窦向东。 窦向东脸上有一处血迹,胡子头发乱蓬蓬的,见了管平波,指了指身旁的凳子道:“坐。” 管平波顺从的坐了。 窦向东看向管平波道:“你想要李恩会?” 管平波道:“杀了可惜。” 窦向东嗓音干涩的道:“才雁州盐井来报,你二叔昏死过去了。” 管平波没说话。她对窦家感情有限,很同情窦朝峰,但不会把李恩会让出来给窦家发泄。她没有骑兵,抓到的每一个骑兵将领,都弥足珍贵。 窦向东却是落下泪来,沙哑的道:“平波,你能否对阿爷说句实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对付窦向东,管平波心里早有无数预案,看着窦向东的憔悴,知道他想听什么。窦春生死了,继承权重新回落到大房一脉,即便窦朝峰暂代,终究是没了血脉。窦向东三个废物儿子,哪一个都不服众。而此回与朝廷一战,她注定是窦家下一代中最夺目的那个。于是缓缓开口,吐出了窦向东最期盼听到的三个字:“皇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①万人敌。大型爆炸燃烧武器,重40公斤,外皮为泥制,重量40公斤,产生于明末,用于守城,为了安全搬运一般带有木框箱,可以算是早期的烧夷弹。李自成攻开封的时候,曾经通过地道突入曹门心字楼下方,守军采用投掷万人敌的办法消灭了突入的部队。 第122章 小小&转移 第59章 小小 窦向东哈哈大笑:“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须臾, 笑容一敛,“现在,你有机会了!” 管平波勾起嘴角:“我不是一直挺有机会的么?” 窦向东犀利的盯着管平波:“那你为何不愿与宏朗生孩子?” 管平波从容一笑:“我的价值不在于生孩子, 就如同阿爷, 便是有三个不肖子, 洞庭湖上, 谁能抹了你的英明?”管平波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天高云阔道,“因实力而名留青史, 比因儿子而被施舍一笔, 爽快的多, 不是么?” 窦向东没说话,管平波又转身看向窦向东, 轻笑:“窦咸临敢不认我为母么?他就是我的儿子, 过去是,现在是, 永远都是!” 良久,窦向东疲倦的道:“你比我想的开。” 管平波但笑不语。心中默默道:是你太想不开了。 入夜, 孔彰望着北方, 心神不宁。视线挪回了案几上, 寥寥几页家信,不知为何,令他心中爬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拿起信纸再仔仔细细的阅读了一遍, 端悫再次怀孕,不足为奇。临出门前腻了小半个月,怀孕很是寻常。公主之尊,太医环绕,更没有担忧的必要。让他疑虑的,是孔娴姐弟的病情。老人家都说,龙凤胎比单胎要弱些。孔博身体的确不大好,孔娴却是几年来不曾害过大病。何以姐弟两个双双病倒?初夏时节,可是京中有了时疫?陆氏的身体又如何?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语焉不详的家信,孔彰无可奈何。闭上眼,强行把心神转回战事,靠在椅子上沉思。潭州与雁州打的很是顺手,想来盐矿也不足为惧。难的在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巴州。尤其是窦家的根基在岛上,他无水军,而朝廷水军又能支援的了么?暂不能动巴州,那便要么打建宁,要么打梅州。脑海里回忆着苍梧舆图,建宁与浔阳郡接壤,梅州则是苍梧郡的中心,可与潭州互为犄角,制约巴州。他此回到底是来打窦家的,犹豫不过一瞬,便下定了决心。 囫囵一觉睡到天亮,亲兵捧着毛巾伺候孔彰洗漱,孔彰随口问道:“李将军有信来么?” 亲兵摇头:“没有。” 孔彰皱眉,深入敌军地盘,理应积极保持联系,信件在路上被截了么?只此刻顾不上那么许多,收拾完毕,孔彰换上甲胄,大踏步的走到门外发布命令,即刻向雁州盐矿出发。 雁州城的繁华险些迷晕了朝廷军的眼,孔彰昨夜连砍数十人,方才刹住了歪风。否则一夜放浪形骸,今日还行什么军?昨夜震慑犹在,兵士们怀揣着恐惧与对盐矿的期盼,迅速的集合。在雁州城内留下五千兵马看守,孔彰带着两万将兵与几千后勤直扑盐矿。 走了整一日,方抵达目的。孔彰命众将兵安营扎寨,却是自己带着阿速卫旧部,骑着高头大马嚣张的冲向盐矿的城墙。 窦朝峰早知道大军逼近,立在墙头,赤红的双眼,射出仇恨的光芒。夕阳下,城墙前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望杆,众人顺着望杆瞧去,那顶上赫然是颗人头!窦朝峰的脑子嗡了一下,疾步走到箭楼,脚踩上弦,瞄准孔彰,奋力的射出重箭! 孔彰骑着他的金色大马,灵巧非凡,一面躲避,一面拿起弓,对着箭楼反击。只听砰的一声,窦家人愕然的看着箭楼柱子上那羽毛颤动的箭支,余光目测着孔彰与箭楼的距离,足足有三百步之远,皆惊悚的想,这到底是什么弓,才有的威力!? 见孔彰镇住了守军,一蓝眼的姜戎汉子名唤岱钦的,策马奔至城下,扯开嗓子大骂:“含鸟猢狲,有种的出城打!” 阿速卫千把号人,默契的哈哈大笑,气势非凡。 城墙上毫不客气的回击:“狗杂种,你有本事飞上墙来,叫爷爷打你个痛快!” 岱钦汉话说的不利索,也听不懂苍梧方言,自顾自的操着军中学来的脏话痞话,与城墙上的守军你一言我一语的骂个不停。孔彰麾下另一个将领莫日根听不下去了,在岱钦骂人的间歇,运起一股气,大吼一声:“孬种们!你崽子叫爷爷剁了,敢出来收尸吗?” 窦朝峰只觉血气翻滚,强行压抑着怒火,咬牙问左右道:“要紧的物事收拾好了没有?” 长随哽咽着道:“太爷,城墙上有我们便可以了,你同他们一起先走吧。” 窦朝峰胸口起伏,攥紧着拳头道:“别慌乱,继续与他们骂。他们不敢夜战,可拖些时间。”他来断后,才能保证其余的人有效撤离。窦朝峰死死盯着那个自称杀了窦春生的异族人,似要把他的五官,一笔一划刻进心里! 天渐渐黑了,孔彰撤回营地。窦朝峰的眼,依旧盯着前方,看着望杆上的头颅,一点点的融入无尽的黑暗中。窦家人疯狂的打包着值钱的细软,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撤离。盐矿的百姓与矿工浑然不觉,窦家的精壮便已坐上了他们安心的大船。 船舱的窗户被封的严严实实,烛光摇曳下,窦朝峰回忆着儿子的点点滴滴。妻子早逝,他父兼母职,拉扯到今日,却没料到白发人送黑发人。手不自觉的摸到床边的一个盒子,那是方才亲信奓着胆子从望杆上取回的人头。独处一室,窦朝峰打开盒子,摸上了干枯杂乱的头发。 “春生……春生……”窦朝峰痛苦的呜咽着。相依为命二十年,父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雁州丢了可以再打,可人一旦没有了,便再无法挽回。 “你个傻孩子!傻孩子……”窦朝峰抱着儿子的头颅,犹如受伤的困兽。连同船只,顺着江水,离开了令他再不愿踏足的雁州。 又一次太阳升起,孔彰依旧没等来李恩会的消息。派出去的人亦没有回来。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无退缩的余地。却是没料到,窦朝峰给他留下了一座空城!窦家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茫然无措的矿工百姓,承受着朝廷军的疯狂。 孔彰曾有承诺,盐矿随他们为所欲为。几个月行军的艰辛,对战时随时丧命的恐惧,在这一刻有了发泄。为数不多的女眷,在城内惊慌的跑。不一时,便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兵按倒,尖叫与哀求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尚有余力的人,撒腿往城外逃命,根本顾不上女人和孩子。马匹与士兵的踩踏,在青石板上留下一缕缕稚嫩的冤魂。 昔日热闹的街边,有一处名唤松竹馆,乃盐矿赫赫有名的青楼。昔日的莺歌燕舞早不见,只余一群将兵在里头肆意的抢夺着财务和女人。松竹馆的头牌苏小小使劲吃奶的力气,才带着丫头画眉爬上了屋顶,趴在屋脊上,看着街面上的混乱,对着丫头低声喝骂:“闭嘴,不许哭!” “姑娘……” “都叫你闭嘴!” 画眉咬住嘴唇,不敢再出声,只两只眼还是眼泪不绝。她不明白窦家怎么一夜消失,更不明白好好的城里怎么闯进了这么多莽汉。她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地方,她害怕自己掉下瓦背,摔进地狱。 苏小小缓缓的爬到边缘处,盯着底下来往的兵丁,心中暗骂:怪道人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般急吼吼的,是几世没见过女人?下三等的矿工都比你们高贵些!朝廷有脸说窦家是土匪,看着模样,到底谁才是土匪! 身上带着的几个镯子,膈的她生疼。但她不能轻举妄动。青楼楚馆里混着,哪里不知男人兽性发作起来,理智全无。可她知道,她是跑不出去的。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她还不到二十岁,离想死的时候远着呢! 正午的太阳照的苏小小主仆大汗淋漓,松竹馆的主楼被抢劫一空,将兵们犹如蝗虫,吃空了一处,飞向了另一处。苏小小度量着安全了,带着画眉又爬回了阁楼,溜到了自己的房间。房内一片狼藉,老鸨与别的丫头们早不见了人影。急急的寻到茶壶,只剩半边,幸而里头还有一点点水,与画眉分着喝了,又满屋子找吃的。 寂静的街道传来脚步声,苏小小躲在窗户外,细细的观察。松竹馆门前有一条大街,从街北面行来了一群人,皆是牛高马大,全不同中原人的模样。他们牵着马,那马在阳光下,油光水亮,一看就不是凡品。苏小小自幼就在松竹馆长大,迎来送往,练就了一双毒眼。只消余光一瞥,她便能识富贵。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苏小小当机立断,就在那行人将要走到楼下时,她提着裙子,飞奔下楼。在人路过的一瞬间,猛的冲出门外,停在道路正中。一双媚眼,含着两汪秋水,似泣非泣,定定的看着来人。 苏小小拦住的正是孔彰一行。岱钦与莫日根何曾见过眼睛会诉情的女人?险些把持不住。唯有孔彰,十分不解风情的道:“街面上乱,你最好回家去。” 苏小小心中一喜!眼前这位异族的,不是没看上自己,便是个君子。她有活路了。不敢太过靠近武人,行到孔彰三步外,盈盈一拜,两行清泪滑下:“奴奴已无家可归,求将军给条生路……” 孔彰自是知道朝廷军把百姓祸害成什么模样,心里生出些许同情,从袖中拿出一个钱袋,扔给了苏小小道:“我使人送你出城,你自投亲去吧。” 苏小小:“……” 岱钦:“……” 莫日根牙酸的用姜戎话道:“我不是你们中原人都知道,她是要以身相许,求你庇佑的意思!” 孔彰看向莫日根:“她什么时候说了?我怎么没听见?” 莫日根:“……”你能顺利的拐到迦南居次全特么靠脸是吧!? 苏小小纵横江湖多年,头一回踢到铁板。然而她毕竟是身经百战,立刻娇娇怯怯的道:“我没有家人了……” 孔彰看着苏小小,挺漂亮的女孩子。带着南方口音的软糯官话,听的人心软。不管她,会死的……孔彰没来由的想起陆氏的教导:莫以善小而不为。轻声叹口气,能救一个是一个吧。遂伸手拉起苏小小,平静的道:“跟我来吧。” 苏小小登时绽开笑颜,双颊绯红,低低的应了声:“是。”没人发现她眼里闪出狂喜的光芒,赚到了! ===================== 第60章 转移 接到雁州失守消息的当日,管平波便乘船连夜回营。窦家连丢潭州雁州,虽夺回潭州,亦损失惨重。赵猛在北边不停骚扰,如今唯有靠梅州牵制孔彰,窦家方可喘息。管平波心中一面佩服孔彰的确为猛将,一面心中焦急。万没料到孔彰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居然能把朝廷军那帮废物点心,训到如此地步。雁州失守,窦向东已下令叫窦朝峰撤离。那么,战事如此顺利的孔彰,下一站很可能就是坐拥铁矿的飞水! 失策了!呆在船舱内的管平波如是想。事关重大,窦向东特特派了快船护送,管平波却是心中没底,不知能否赶上。如若她赶不回去,谭元洲又能否顺利执行她的计划?不是不信谭元洲的能力,只因她带了整整一个营的人出来,万一计划失败,少了二千多人的虎贲军,在骑兵的冲击下,会是那般下场? 李恩会落入了虎贲军手中,孔彰已没了后路,这般猛将,背水一战时所迸发出的强悍,管平波都不敢细想!千万别把她要紧的将领折了进去!管平波一个人关在舱房内,认真深刻的反思与检讨着。 窦家的快船日夜兼程,管平波却嫌不够快。故作从容的催促着船夫,终于在六月初一日,驶入了资水。看到飞水营上飘扬着鲜红的虎头旗,管平波胸中大石落地,调整好面部表情,装作无事一般的打开门,下令停船。 李恩会等人双脚扣着镣铐,双手束缚在身后,被粗壮的麻绳捆成了一串,缓缓下船。踩在地上,李恩会抬头打量着飞水营,习惯性的估算着城墙的高度,在心中模拟着战法。却见城墙上的战兵站的笔直,同船上的一样,没有嬉闹说话、更没有歪歪斜斜。李恩会心中暗叹,光这一点,朝廷军便远不如矣。真是败的不冤。 就在此时,远处几匹马飞驰而来,是虎贲军的夜不收。可为首的李雄飞竟是没看见立在江边的管平波,径直从她跟前掠过,直冲飞水城内而去!管平波心中一突,竹哨顷刻间响起,二长一短后,城中所有的哨塔齐齐吹响了竹哨,尖锐的竹哨声连绵不绝,正是虎贲军内通行的警报! 张金培二话不说就朝城中跑去,管平波沉声道:“列队!” 沈飞龙一个激灵,立刻找到旗鼓手,连同几个把总,一齐指挥着战兵。管平波直管的中军,纪律了得,须臾间便回过神,战兵找伍长,伍长找队长,队长找旗队长……不多时就横平竖直的站成了一个个的小方阵,皆手执兵器,神情肃穆,好似立刻就能提刀作战一般,把李恩会看的惊骇不已。 竹哨不停不歇的响,张金培带着李雄飞冲至管平波跟前,气喘吁吁的道:“将军,朝廷军已入涟水,不出半日即可抵达飞水!石游击已在城中组织百姓,预备撤离。” 管平波干净利落的道:“同时通知各村寨,撤!” 张金培道:“将军请速回营,勿叫百姓拦住了北矿营兄弟的道路。” 管平波点点头,对沈飞龙道:“回营!” 北矿营的旗鼓手立刻打起了旗语,虎贲军急行回营。管平波必须回去防守,李恩会等人便扔到了暂时调过来的梅州营游击石茂勋手中。 管平波一行才消失在视野,城门口就涌出了成群结队的百姓。他们背着行囊,拖家带口,沿着方才管平波走过的路,奋力的向山上走去。而短发异服的战兵,拿着奇怪的铜制家伙,对着人群喊:“不要慌!不要慌!敌军离我们还有半日路程!按着前日演习的,一里一里的走!” “里长注意清点人数!” “注意脚下,别踩着孩子!” “小孩子放篓子里,大孩子牵着走!” 李恩会浑浑噩噩的混在人群中,他们一行俘虏,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可众人都急着避祸,没人有兴趣深究。有人问了几句,见他们都不肯说话,也就罢了。李恩会等人被驱赶着,随着人流上山。百姓闹哄哄的,间或夹杂着争吵,但很快就会被战兵的声音压下去。忽然间,人群中传来小孩的哭声。一个汉子挑着担子,一边担子里是家什,一边是个不足三岁的娃娃。他暴躁的踢着地上那七八岁的孩子。孩子哇哇大哭,就是不肯起来。 又有几个固执的老人,不情不愿的往前走,嘴里骂骂咧咧:“哪里就真能打来了?母老虎不是能打的很么?也怕起事来?” 还有读书人扶着头上的方巾,不知道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见前方有事,皆停下来看热闹。围观群众指指点点,着急逃命的恨不能替人把孩子提起来,那踢孩子的父亲偏不许人碰他儿子,本就是要紧时刻,焦虑下,两拨人带围观群众,立刻就哇啦哇啦的吵做一团。 战兵爆喝一声:“闭嘴!别吵!” 虎贲军的战兵决计不许打百姓,可一城里百姓哪能个个都是好的?遇着胡搅蛮缠的,战兵不敢犯军规,就挑唆后勤的女人们去打。女人打架,管平波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的。便是后勤女眷,也经过训练,单打独斗赢不了,她们就成群结队的出门,飞水城内无人敢惹。 有了这一桩在,虎贲军的威严十足,人群霎时安静下来,那战兵走到事发点,问道:“什么情况?” 孩子抽噎着道:“扭着脚,走不动了。” 李恩会听不懂孩子的话,猜测可能是受了伤。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又让他再次惊呆。只听那战兵问明了孩子的名字、住址,一把将孩子抱起,安抚人群,继续赶路。山路陡峭,即便是虎贲军扩了路,依旧难走。期间不住有颤颤巍巍的老人掉队,但很快就有战兵蹲下背起。战兵的汗水一颗颗落在土地上,老人湿润着眼,用袖子替他擦着汗。 李恩会看的汗毛直立。这是怎样的军人?他们又要带着百姓去什么地方? 很快,李恩会知道了答案。他们被带去了一处山谷,谷中碧绿的屋舍连城一片。战兵们一路维持秩序,声音已有些沙哑。依旧扯着嗓子大喊:“所有人跟着里长!快速安顿!敌人已经很近了!不要耽误时间!” 演习成绩斐然,虽远远比不得战兵的素质,却是两三个时辰内,所有人都进了屋。这时虎贲军才有空搭理李恩会。一个穿着深蓝色棉布衣裳的人走到跟前道:“你是李恩会吧?我是梅州营游击石茂勋,你不跟百姓一处,跟我们走吧。” 不待李恩会回答,石茂勋又大喊:“后头的人消灭痕迹,别叫朝廷的狗贼寻到了百姓!” 不远处答应了一声:“知道!有夜不收帮忙伪装!” 又有一人跑来,行了个军礼道:“报告游击,点数完毕,百姓应到三千七百八十四人,实到三千七百八十四人。其中三人路上崴脚,二十四人风寒挪至卫生所,等军医前来救治。请指示!” 石茂勋道:“各路口守好,但有情况,火箭报信!” “是!” 安顿好百姓,石茂勋才带着李恩会赶路。行了一小段,石茂勋见方坚已经累的气喘如牛,便命人把他的镣铐解开,又把方墨拆出来,背到背上。方坚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战兵的脚步陡然加快。李恩会缠着镣铐,跟的好不吃力。饶是他与亲卫体能绝佳,行到北矿营时,也累得跌倒在地。绳子被人拉起,眼前都是晃动的战兵,李恩会晕晕乎乎的被带入了一条隧道,七拐八扭的路,两侧都是坚硬的石头,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监牢。 果不其然,走到底部,是一个个铁质的囚笼。意外的是高处开了几扇大窗,牢内半点不觉得昏暗。令人发指的是,铁笼内居然比他们的军营还干净!李恩会已经被震惊的木了,乖乖的被关进铁笼,对面是方坚,隔壁他的亲卫。方墨并没有被关进笼子,而是被放在外头的木凳上,看守的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两个鸡蛋,塞到了他手中。 天渐渐暗了,李恩会等人得了一餐不错的晚饭,方墨更是被带去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裳,只因长了虱子,被剃了个光头。他带回了一包糖,给认识的人每个人分了一块。 李恩会:“……” 方墨本不多话,但看着父亲担忧的眼神,还是解释了一句:“他们说要打仗了,过几日再送我去上学。糖是一个带着很多孩子的姨给的。叫我不要怕,待会她给我送铺盖过来。” 方坚也:“……”总觉得落入的不是贼窝啊!扭了扭脖子,冲李恩会喊道,“喂!李将军,你那便宜嫂嫂到底什么来头啊?” 李恩会没好气的道:“便宜你大爷!闭嘴睡你的吧!” 方坚只得讪讪的缩在角落里睡了。 孔彰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飞水。然而资水两侧却是安静如鬼城!夜幕降临,两侧不见半点灯火。孔彰心生警觉,不敢下船,留下巡夜的人,分批休息,待明日再探。 孔彰不玩夜袭,管平波也大大松了口气。如何诱捕孔彰,她心中早有谋划。翻出好些明瓦的灯笼,沿途埋伏。又打着火把,在河边的瀑布处架设工具。水声哗啦哗啦,管平波摸着下巴想,夏季的丰水期,应该够使了吧? 虎贲军上下折腾了一宿,天麻麻亮时才准备完毕。同时,孔彰也睁开了眼,走到船头,看见阳光照射在青翠的山林间,显得异常的安宁。李恩会,你还活着么? 第123章 又见&落网&噩耗 第61章 又见 潭州四散的兵丁无处可逃, 慢慢的汇聚在了雁州,但李恩会再没了音讯。孔彰抿着嘴,窦家比想象的难缠。朝廷的锦衣卫收集的信息, 能用的太少了。就如这飞水城, 仅仅知道守军是窦家的母老虎, 别的一概不知。为这般千疮百孔的朝廷效命, 孔彰也是憋屈之极。 先靠岸,探子沿着不大的飞水城绕了两圈,连只鸡都没瞧见!再查周边,有一条路上布满了杂乱的脚印与牛马粪便。十几个人摸索着前进, 路口有三座奇怪的铁丝网, 一前两后, 不知做什么使。铁丝网上有尖刺,但网与网之间亦有不小的缝隙, 够三个人并排走过。轻巧的穿了过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皆不见人影。突然!山林中听见一声突兀的鸟鸣, 两侧山间的箭羽就朝他们袭来,三五个人顿时倒地!捂着伤口, 哀鸣不止。 几个探子惊的连连后退, 再往前冲, 又有二人中箭,便再不敢向前。死了的人管不了,剩下的人拖着伤员, 回到了船上。孔彰又派出第二批探路,依旧无功而返。如此来回试探了一整日,孔彰硬是半点门路都没摸着! 不安的休息了一夜,次日再使人探路,手下却是磨起了洋工。孔彰只得下船,亲自在附近查探了一回。山路陡峭,如果派步兵打头,万一被惊吓至崩溃,滚落的人很有可能把骑兵都砸下山。山中若有意外,能稳住阵脚的还得是他的旧部。李恩会生死未知,潭州后路断绝,只有雁州勉力支撑,孔彰攥了攥拳头,他无路可选了! 把朝廷派给他的军队留在飞水城内做接应,孔彰身着重甲,跨上了一匹枣红色的大马。阿速卫旧部纷纷跨上坐骑,坐骑边上,跟着的是他们的战马。重骑兵甲胄太沉,对马匹是巨大的负担。尽可能减少战马的体力损耗,上了战场,才有战力。孔彰失望的看了飞水城内的将兵们一眼,带着自己的一千旧部,两千战马,往传说中的北矿营挺进。 行到探子回报的奇怪的铁丝网前,孔彰的直觉不住的报警,可他不知道雁州是否落回窦家手中,他依旧只能速战速决。深吸一口气,穿过铁丝网,沿路并没有遇见什么弓弩袭击。若非地上一团团的血迹,孔彰几乎要怀疑探子们作假了。重甲压的马匹气喘吁吁,见路稍缓,孔彰派人前后探路,而后就地休息。 岱钦凑过来道:“将军,我觉着不大好。” 莫日根也道:“山里很是古怪。” 孔彰坐在一块石头上,喝着水不说话。阿速卫的旧部都是老兵,姜戎部族之间冲突不断,孔彰等人也算身经百战了,自有着常人没有的直觉。那种浓郁的不安,是他打潭州与雁州时都不曾出现过的。飞水的角角落落都充满着诡异的气息,且越往前走,诡异就越甚。可他已踏出这一步,便不能后退。上坡容易下坡难,往回走,万一窦家的人从后方袭击,运气不好的话,光是惊吓就能让他们全军覆没。从行囊中掏出干粮吃下,定了定神,孔彰安抚着众兄弟道:“再往前走一段,寻不着那铁矿,我们就回营。” 众人三两下把干粮吃尽,又喂了马匹一些草料,再次前行。虫鸣鸟叫间,孔彰听见了潺潺的水声。他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用缓慢的速度前行。 道路越来越缓,山林密布间,他似乎看到了远处红砖修建的营地。孔彰手执缰绳的手抓的死紧,他在犹豫着,要不要换上战马。他的耳朵微微前后动作,他觉得周围有人在监视,但不知为何他们并不袭击。诚然弓箭对重骑兵的效用有限,可想也知道,占着绝对地利的窦家不会让他轻易的靠近营门。刀枪难入的重骑兵一旦踏上平地,就是窦家的灭顶之灾。 树梢上人影一晃,孔彰的飞刀唰的掷出。树梢上的张金培闷哼一声,莫日根的弓箭便朝他射来!张金培吓的一松手,整个人快速的往下坠!腰间的绳子拽住了他的身体,就在孔彰的人即将放箭的当口,两侧的陡坡上突然飞出十几个竹篮。孔彰瞳孔一缩,大喝一声:“冲!” 马匹竭力的跑动起来,竹篮在他们身后接连炸响,林中的鸟雀扑腾着翅膀,在天空中乱窜。混着铁钉石头的杂物狠狠的扎进马的身体,引起马匹的阵阵嘶鸣!两侧全是埋伏,竹篮不停的扔出。杀伤力不大,但那碎屑讨厌至极!张金培灵活的顺着绳子爬回树上,孔彰已顾不上他了。张金培蹲在树枝上拍着腿暗笑:“这没良心炮的名字起的真是绝了,母老虎你可以嘛!” 管平波在高处观察着战局,对身边的谭元洲赞道:“好素质!阵型居然没乱!厉害!” 谭元洲笑呵呵的道:“恭喜将军了。” 管平波道:“抓到了再说吧。” 谭元洲笑道:“天罗地网,他跑的掉才怪!”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巨响!阿速卫的前军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惊恐的抬头四处张望,后军却是又迎来了竹篮。爆炸的间歇,孔彰咬牙道:“往前!” 道路越发宽阔,前军深吸一口气,拉起缰绳,催动马匹奔跑。却是没走几步,爆炸声再次响起。这次他们看清楚了,竟是地底下埋了炸药,但有人马走过,不消点火,他就自炸了。 孔彰的人当然见过火药,可从未遇见过这般灵异之物,对未知的恐惧在心中蔓延。孔彰最讨厌这般展不开手脚的对决!强压着怒火,冲前头吼道:“杀伤力不大,冲过去!” 前军一个激灵,知道在这等鬼打墙一般的地界,呆的越久越麻烦。不提人,马已经快受不了了!孔彰运起气,中气十足的指挥着。前军安抚住马匹,再一次的冲锋。脚底下接连炸个不停,可就如孔彰所言,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可受惊的马匹已经有些失控。 管平波做的地雷半数没炸,火药密集度大大降低,眼睁睁的看着孔彰带人强行突破了过去,越发把她兴奋的双眼冒光:“小豹子比李恩会强多了!” 谭元洲也是愕然,居然能冲过地雷阵,厉害! 管平波高兴的连蹦带跳,一溜烟的往山下跑。 孔彰大口的喘着气,无视着后背渗出的冷汗。才松了口气,林间又生出奇怪的响动。孔彰不由顺着声音往后看,只见两边山坡上隆隆滚下巨石,把道路堵的严严实实!才安抚住的马匹登时疯狂了,撒开前蹄往前冲。 前方是入口处一模一样的铁丝网,最前方的马匹刹不住蹄子,直直撞在网上,尖锐的刺扎进马的肌肤,剧痛让马剧烈的挣扎,却是越挣扎刺的越深。连带马背上的骑兵也被重重的甩在铁丝网上。更可怖的一幕出现了!挨上骑兵的一刹那,铁丝网上火光飞溅。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烧焦的气味,骑兵不住的惨叫,把方才暴躁的马匹都骇的不敢动弹。不一时,那骑兵瞪大着眼,软软的挂在了铁丝网上,没了呼吸。 阿速卫骑兵几乎吓疯了!孔彰都惊的想夺路而逃!可后路已被堵死,他从阿速卫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精锐,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么? 一只鸟从天上落下,掉在铁丝网上,方才的火光再一次炸现,鸟肉的焦香味刺激着鼻腔。阿速卫骑兵心里的弦啪的断了! 几个骑兵抱着头大喊:“有鬼!有鬼!我们被鬼抓了,啊啊啊啊啊啊!” 孔彰惊醒过来,连声大喊:“冷静!不是鬼!是人!我们阿速卫的好汉别怕!便是鬼,也杀他个片甲不留!” 躲在草丛中的管平波分明感到身边的谭元洲打了个寒颤,才惊觉电网什么的,对古人的刺激到底有多大。生怕把阿速卫的骑兵弄出精神分裂来,忙吹了几声口哨做信号,铁网外的山坡上,簌簌冲下了一群头顶着草环的人。他们跑到铁丝网前,半蹲在地上,扛起手中的火枪,瞄准了铁丝网内的骑兵。 见到活人,骑兵并没有冷静下来。他们惊恐的看着铁丝网外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缓缓行来,不住的发抖。 孔彰的呼吸几乎停滞了,来的……真的是人……么? 黑色的斗篷停在了铁丝网前,帽子从她头顶滑下,露出了一张似曾相似的脸。 管平波勾起嘴角,一抬下巴道:“漂亮的小豹子,我们……又见面了!” ========================= 第62章 落网 管平波并非绝色,孔彰与她又不熟悉,隔了几年,记忆有些模糊了。怔了好一会儿,联系上窦家与母老虎两个关键词后,方想起眼前的这位是谁。不错,身手了得,计谋百出。窦家的确人才济济! 窦家老二的姨娘,他不大记得姓氏,但至少是个活人!孔彰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却依旧防备的盯着她,与他们之间的奇异的铁丝网。 管平波眼睛笑的弯弯的:“诸位英雄放松些,不过雕虫小技耳。” 一千人的队伍拉的很长,只有相对靠前的人才能听见管平波说话,但都展露出了不信任的神色。管平波无奈的摊摊手,对孔彰道:“李将军在我这儿。” 孔彰没说话。 管平波笑道:“为了这份天罗地网,好悬没害的我倾家荡产。然到底不曾怎么伤你们,不要这么紧张嘛!” 孔彰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想做什么?” 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朝廷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孔将军何不与我们一起,凭借自身本事,打个太平盛世出来?好过受朝廷的鸟气。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把重骑兵派到苍梧来剿匪,不是胡闹么?统共就潭州雁州好打些,你们的高头大马,是能去巴州?还是能在我飞水一展长才?我是个实诚人,阴谋手段使到这个份上,便知我的步兵,着实是打不过你的。可你骑兵再厉害,在山地里,不也只是瓮中之鳖么?” 孔彰抬手,示意管平波不必说了,平静的道:“兵不厌诈,我佩服你的阵法,然劝降的话不必多说,我是不会降的。” 管平波微微一笑:“你不降,你的兄弟们呢?落入敌军陷阱,是主将之责,让他们陪着你一起死,不觉着亏心么?” 孔彰被噎了一下。 莫日根连连冷笑:“要杀便杀,何必挑拨离间!我们与将军几千里同生共死,也不差今日了!” 孔彰部尚算冷静的几个人,纷纷叫嚷起来,可那稀稀落落的声音,显得更加没底气。管平波心道,只怕还是叫电网吓的。看着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管平波心道了句可惜,就凭她寒碜的家底,搞出的电网不知有没有六十伏,电死人的难度颇大,那只被她弄个半死的鸟还挣扎了两下才死,真是除了恐吓,没有半点实际效果。然最初的地雷已经埋下了恐惧的种子,被电网镇住毫不意外,只当场吓死令人有些难过。管平波为抓孔彰,差点烧尽了家底。至少火药的库存就一扫而空。到了这个地步,她有的是耐心与孔彰耗。抓豹子嘛,总是不容易的。 任何过激的情绪,都极耗体力。加之沉重的甲胄与体重,孔彰的坐骑已是强弩之末。孔彰是爱马之人,知道暂无法逃脱,索性先指挥着众人下马,让马匹有所喘息。 管平波饶有兴致的看着孔彰找出些许草料喂马,心理素质杠杠滴!果然是千金难求的猛将。又叹陈朝果真药丸,这般武将,居然让他受尽委屈。想着窦向东调查出的种种,管平波的心都一阵阵的抽痛。孔彰若肯投降,必须往死里惯啊! 打仗不可能带太多辎重,大量的草料尚在江边的飞水城内,孔彰观察着四周,不知何处能引着马吃草。管平波对养马的知识匮乏的可怜,不确定的问:“你们的马是不是没吃饱?” 孔彰轮番抚摸着两匹马脖子,没什么精神的点点头。管平波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时就有一队人挑着担子走来。管平波指着才送过来的篓子道:“我有些黑豆,可以给你们喂马。” 岱钦这时才相信管平波是人,怒道:“谁信你的假惺惺!”又对孔彰道,“别要,没准混了毒,好治死我们的马!” 孔彰却是看着管平波道:“你想要我的马。”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何止你的马,还想要你的人。” 孔彰:“……” 冲过了地雷阵,又被没良心炮撵着追了好一段,马匹里不少受伤的。这要再饿上一顿,可就得掉膘了。那都是她的马啊!必须不能受损失。管平波果断道:“两侧的陡坡马上不去,人却能上去。孔将军你卸下甲胄,出来吧。你出来我就送黑豆进去喂马。” 莫日根忙道:“别去!他们定有埋伏!” 孔彰盯着管平波,沉声道:“我出来,你放了其它人。” 管平波摇头道:“孔将军,你没有谈判的资格。山谷中惊马是哪般凶险,你比我清楚。我此时再丢炸药,你们光踩踏就能死个干净。你们每一个人我都不愿伤害,可我四弟死在你们手上,不降服你们,就只得杀了你们,不要逼我走到那一步的好。出来吧。” 孔彰此时的心情,仅次于面对端悫了。再次深吸一口气,开始拆卸身上的盔甲。莫日根苦劝不住,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孔彰轻身抓住山边的草丛,往那女魔头处去。 管平波不住的叮嘱:“你慢着些,别摔着。抓草的根部,不要抓叶子,仔细割伤手。” 孔彰:“……” 哪知管平波说完,撒腿就跑。待孔彰跳下山坡,她已跑出去百步远,躲在了谭元洲身后。 谭元洲毫不留情的耻笑道:“怂的你。” 管平波道:“我就怂,你是没见识过他的力气有多大。我特么要给他逮住做了人质,你们是放了他呢?还是放了他呢?他带着人跑回了平地,还有我们的事?” 孔彰瞪着比狐狸还狡猾的管平波,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山坡上出现了弓箭手,执弓对准毫无防护的他。几个人拿着绳索,试探着朝他靠近。 孔彰翻个白眼:“要绑就绑。” 虎贲军从善如流的把人绑了,且用的是管平波亲授的、标准武警捆绑死刑犯的招式。绳子绕过孔彰的咽喉,又在他的双臂上卷上四五圈,最后才落在手腕上,打了个死结。这还没完,只听一阵金属的脆响,他的脚也被套上了镣铐。 目测孔彰再无战斗力,管平波才跑到跟前,指挥着人往铁丝网里送豆子,又扔纱布酒精等物,好叫他们处理伤口。而后一脸讨好的对孔彰道:“你没受伤吧?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孔彰:“……”双手被缚的死紧,没有逃脱的可能。孔彰忍气道,“然后呢?” 管平波道:“带你去见李将军可好?” 孔彰还能说什么?镣铐的铁索特别短,他牛高马大的,从来没有用这么小的步伐走过路。近些年来练的养气功夫,尽数在克制自己飞起一脚踹死前面那女人的冲动上了!妈的人世间居然有比端悫还讨厌的女人! 莫日根看着孔彰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用姜戎话大喊:“将军,万不得已,就别管我们了!” 孔彰顿住脚步,回头用姜戎话一字一句的回道:“我与你们共存亡!” 莫日根暴躁的一脚踹在山坡上,中原人太狡诈!哪有这样打仗的!有本事堂堂正正的打!王八蛋,狗日的!早晚有一日,我叫你们好看! 管平波怕孔彰不习惯镣铐绊倒,走的很慢。中途还停下来,喂他喝了一回淡盐水,并温言道:“再坚持一会子,待见了李将军,我给你做吃的。” 孔彰一肚子火,到现在他还没弄明白管平波到底怎生设置的陷阱。只那一句拿骑兵打苍梧,狠狠的扎进了他的心里。几年前去巴州传旨,他便觉着巴州不好打。朝廷却……想到朝廷,又想起家务。他落入了叛军的手中,会不会牵连母亲和孩子?生平第一次感谢端悫看上了他,但愿公主府,能庇佑他的家人。 管平波又停下来,身形矮小的她,惦着脚给孔彰擦汗。孔彰苦笑,家眷都在京城,他怎可能投降?若他能狠的下心肠,也不叫那鸟朝廷驱使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一行人终于行到了营地前。孔彰才第一次见到了管平波的兵。比宫廷銮仪卫还要整齐的卫兵,在烈日下纹丝不动。见到管平波,齐刷刷的举手,行了个孔彰看不懂的礼仪。管平波回了一礼,营门缓缓打开,笔直的通道展现在眼前。沿着红砖路,孔彰被径直带到了监牢。 李恩会的声音炸起:“将军!” 孔彰看向李恩会,淡淡的道:“你没事吧?” 李恩会难以置信的道:“将军……你……” 孔彰被推进了李恩会隔壁的囚笼,落锁。管平波笑着对孔彰招手,待孔彰走到笼子边,拿出匕首,割断了绳索,又递给他一副钥匙:“自己开镣铐吧,不是我诚心不敬你,实在是怕你揍我。我可是打不过你的。” 孔彰默默的拆开镣铐,管平波隔着栅栏收回钥匙与镣铐,轻声道:“你们说说话吧,我去外头瞧瞧其它人。回头来看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各为其主,打起来的时候自是下死手。被抓后,管平波对他的照顾可谓体贴入微了。孔彰长长叹了口气,对管平波解释道:“我的孩子在京城。” 管平波看着孔彰,欲言又止。良久,笑了笑,道:“我们先吃了饭再说吧。” ======================= 第63章 噩耗 孔彰的心不自觉的漏跳了一拍,终究没再多话。管平波退出牢房,李恩会忙凑到栅栏边,一叠声的问孔彰:“你也着了她的道儿!” 孔彰情绪低落,没甚说话的心情,任凭李恩会不停询问,都不愿答言。他去死,还是孔娴与孔博去死,答案不言自明。可他若死了,又有谁能送孩子回姜戎?是他大意了,不该这么莽撞的上山。死于敌军之手,没什么稀奇,古来征战几人回,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算死得其所。只可惜了追随他的一帮兄弟,不知来生有没有赎罪的机会。 太阳渐渐西斜,牢房内的光线不如方才的明亮。李恩会看了看刻漏,过申正了。外头提前送了饭进来,每人一碗兔肉汁浇饭,唯有孔彰没有。李恩会把碗抵在栅栏上,道:“她故意整你,我们一起吃。” 孔彰摆摆手,料定管平波有别的东西等着他。一路上无微不至,没理由单落下了晚饭。果不其然,李恩会的饭没扒完,管平波就带着一串随从,施施然的走来,在地上架起了炉子、铁丝网。熟练的点燃炭火,看守牢房的狱卒跑去把另一头的侧门拉开,过堂风呼的吹过,炉子里的炭火炸起了朵朵火花。 管平波随意的盘腿坐在地上,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腌制好的牛肉,用夹子放在了铁丝网上。刺啦一声,牛肉的香味顿时飘满了整个牢房。管平波熟练的翻着牛肉,笑对孔彰道:“中原不轻易杀牛,你算运气好,恰有头牛摔断了腿,才弄得了这么点子。我叫人切了几斤新鲜的,下剩的用烟熏干了,将来留着慢慢吃。” 焦香味越发浓郁,牛肉不必烤太久。管平波笑问孔彰:“你喜欢吃嫩些的,还是老些的?” “随便。” 管平波笑道:“做厨子的最恨随便二字。” 孔彰没说话。 管平波往牛肉上撒了一把孜然,只把牢中其它人勾的口水泛滥。把牛肉装好,管平波玩笑道:“不投降的话,我可就饿着你了!” 见孔彰没回应,管平波竟是抄起筷子,真个自己吃起来。孔彰见状,简直哭笑不得。他印象里的管平波年岁甚小,如今也不知几岁了,居然拿着这等小孩子的把戏劝降。 管平波吃毕,发现孔彰盯着她笑,半分没有生气的模样,小小郁闷了一下,她是耍流氓的来着。只得又烤了一块,隔着栅栏,送到了孔彰手中。孔彰的确饿了,送进来的也不客气,三两下吃完。管平波度量着他的食量,接着再烤。李恩会许久不曾畅快的吃过牛肉,在旁边看的挠墙:“喂!管将军,纵然是他更精贵,好歹给我半块,以报我当年送药之恩啊!” 管平波心道,只怕你不想吃。孔彰一口气吃了七八块,见他速度慢了下来,管平波笑问:“吃饱了么?” 孔彰点点头,道了声谢。 管平波又递了个银壶过去:“羊奶。” 孔彰接过银壶灌了几口,道:“你很了解西域人。” 管平波但笑不语,看着孔彰吃饱喝足,命人收拾东西,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些不要紧的西域风光。孔彰以为她预备慢慢磨,笑了笑,念其用心招待,也随意往地上一坐,捡了些趣事说了。管平波东拉西扯,光线越发暗了。管平波熬了两天两夜,面容已有倦色。孔彰话锋一转,说起了自己的马:“那匹金色的叫巴特儿,不大听得懂汉话。”顿了顿,道,“人不能随便放,马却不妨。若有可能,放他回西域吧。” 管平波却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方才吃了不少东西,觉着撑么?” 孔彰莫名其妙:“你不该我刚吃完的时候问么?这会子,便是才吃撑了,也克化些了。” 管平波嗯了一声,轻声道:“你不会死的。” 孔彰道:“你爱才之心我看见了,当我们没缘分吧。” 管平波突然站起来,收起了方才的笑颜,面无表情的道:“请你看一场戏。” 话毕,吹了声清亮的口哨,就有几个战兵,拽了一只土狗进来。李恩会用手指敲着栅栏道:“吃狗肉嘛!狗肉总该轮到我了吧?” 管平波再没了方才的和气,眼风冷冷扫过,煞气十足!李恩会被她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土狗似感受到了什么,剧烈的挣扎,却是怎生也逃不脱。一个铜制的锥形物体塞到了狗嘴里,乌黑的汁液一点点灌入,而后抽出椎体,用绳子把狗嘴绑了个严严实实。孔彰心里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那只狗身上。 管平波不会无缘无故的让他看狗!孔彰的心跳慢慢加速,不多时,狗开始抽搐。呜咽从狗的喉咙溢出,因嘴巴被绑住,发不出更大的声响。四肢痛苦的支棱着,身体形成了极扭曲的弧度。孔彰心中一颤!这是什么!?为什么他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没有杀过狗,这种似曾相识之感,到底从何而来!? “孔将军。”管平波的声音有些晦涩。孔彰隐隐觉得接下来的话他不想听。但管平波不如他愿,缓慢而清晰的道,“所谓破伤风,从来没有当天发作的。” 孔彰的心接连漏跳了好几拍! “能即刻发作的,只有马钱子毒。”管平波的声音好似被罩在罩子里,听不真切,又顽强的钻进孔彰的耳朵,“惊马的方法,有十数种。迦南夫人,非死于命数,而是谋杀。” 孔彰呼吸陡然急促,抓着栅栏的手,青筋直爆!脑子里电光火石间,串起了所有细节!端悫!是端悫!他进城的时候,遇见过端悫!是她杀了迦南,因为要得到自己,杀了迦南!怪不得,怪不得,这么多年来,她对已亡故的迦南抱着异常的敌意,对两个孩子也格外的不能容忍。 怒火在心中疯狂燃烧,直冲脑门,过激的情绪,让他有些晕眩。迦南濒死的模样犹在眼前,那时的他抱着迦南,无助的感受着她从奋力挣扎到渐渐没了力气,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他到死都不会忘记,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 孔彰强压着滔天怒意,怒目切齿的问:“你如何得知?有甚凭证?” 管平波怜悯的看了孔彰一眼:“在中原,马钱子并不稀奇。只要知道迦南夫人的病情,略通医理的人都知道的。” 孔彰死死盯着管平波,良久,猛的扭过头,质问方坚:“你听过?” 方坚没说话,迦南夫人头日惊马次日便得了破伤风死了,京城里的人又不是傻子,只没人去同孔彰说罢了。孔家站了晋王,孔彰元配死了,不是更好么?这个西域来的年轻人,太不熟悉京中的龌龊了。 方坚的沉默,等同于证实了管平波的话。孔彰方才强行压下的愤懑加倍的反噬!他死死的抓着栅栏,咬紧了牙关,竭力的隐忍着什么。看他的样子,接下来的话,管平波险些说不下去。但一千人的骑兵营,没有孔彰镇着,她没有吞下的把握。用力把孔彰的手指从栅栏上一根一根掰开,安静到落针可闻的牢房内,清脆悦耳的铃铛声落在了孔彰掌中。 孔彰看着手中忽然多出来的发箍,足足怔了半柱香。愤怒席卷过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是谁的发箍?为什么跟孔娴孔博的那么像?管平波给他发箍做什么?万千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但他始终不敢去想那个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答案。豆大的冷汗从他额头滴落,他的嘴唇都有些发青,本能的大口呼吸,却好似被闷在水中,怎么都提不上气来。 发箍上的铃铛细碎的轻颤着。镶嵌着红宝石的发箍,在阳光下会发出夺目的光芒。儿女的笑颜猛的刺进了孔彰的脑海,熟悉的响动,与记忆中的重叠。 手不自觉的握紧了发箍,他狠狠的咬了下舌尖,用剧痛逼迫自己冷静。他在雁州时接到的家信,孔娴与孔博异常的同时病重,当时就有怀疑。孩子们真的被害了?还是管平波在最后诈她?视线落回发箍上,如果孩子果真遇害,管平波又在其间扮演了什么角色?插手了多少? 思绪无比的混乱,想不出个所以然。孩子很有可能夭折的消息,让孔彰的眼睛迅速变的血红。他不愿相信那是真的,抬起眼,死死的盯着管平波,宛如草原上狩猎的猛兽,充满了杀意! 如果你才是罪魁,我会让你碎尸万段! 管平波后背汗毛登时炸起。若非确定孔彰逃不出铁笼,如此骇人的杀意下,她立刻就想夺路而逃。 然,管平波欲降服孔彰,她不能流露出丝毫对绝对力量的畏惧。略作调节,明亮的眼睛平静的直视着孔彰。二人无言对峙,周围的人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突然,地牢的隧洞响起了脚步声。孔彰的后背本能的绷紧,视线没有离开管平波的脸,余光却瞥见了个年轻的女人。待看清那女人的面容时,不由愕然! 来人为何会长的像他母亲?阴谋的氛围越发浓郁,孔彰身上的暴虐腾起。到底是谁,在算计他?算计他全家? 心心念念的窦姑娘从容而来,李恩会并不觉得多意外。只是气氛诡异,他谨慎的没有开口,而是紧紧盯着她。大功的孝服,窦家谁死了?为何管平波又没穿孝服? 陆观颐的脚步很轻,然而她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孔彰的胸腔里,震的他胸口发紧。就在陆观颐距离孔彰三尺开外,管平波阻止了她。栅栏的间隔能让孔彰的手臂通过,不能让陆观颐进入他的攻击范围。 孔彰的呼吸变得轻微且绵长,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判断着目前的局势。 简直是天生的猎手!管平波心中暗赞,幸亏被她逮着了,否则必是战场上的劲敌! “彰哥儿,我是大姐姐,还记得我么?”陆观颐像极了姑母的声线,轻柔拂过孔彰的耳膜,“那年在京中,我们见过的。” 孔彰怀疑的看着陆观颐,没有冒然开口。 陆观颐抿了抿嘴,缓缓挽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交错的鞭痕。 孔彰怔了怔。 “你做了驸马后,洪让怕姑姑知道他虐待我。便想治死我,死无对证。平波救的我。” 孔彰的视线落在了陆观颐的手臂上,而后视线下移,仿佛方才见她走路有点跛。 陆观颐垂下眼:“被洪太太打的,次后平波请人治过,远不如当时跛的那么明显了。” 陆观颐的出现,打破了僵局,也让孔彰略微放下了点戒心。他小时候跟陆观颐玩过,孔家也确实把陆观颐托付给了洪让。陆观颐的眉眼像陆氏,却比陆氏漂亮的多。无依无靠的美人,会经历什么,此刻的孔彰比谁都清楚。 似乎是怕吓着看起来娇弱的陆观颐,遍布在孔彰周身的煞气如同潮水般退去。 可就在此时,陆观颐骤然落下眼泪,哽咽着道:“彰哥儿,姑姑她……自尽了……” 孔彰的脑子嗡了一下,轰的炸了! 第124章 劝说&震慑 第64章 劝说 陆观颐的话在耳边不住的回响, 宛如夏日的暴雷般震耳欲聋。 不可能!母亲好端端的怎会自尽?是谁害死了她?不愿碰触的真相、极力忽略的可能,就在薄薄的那层窗户纸后面,轮廓是那样的清晰。 家信上关于孔娴与孔博病情描述的句子, 在眼前一遍遍的飞过。六年的忍辱负重, 如同一场笑话!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陆观颐靠近了两步, 大功的孝服出现在了孔彰的视野。在室女为出嫁姑母, 服大功…… 如果孩子们都死了,母亲为了不成为他的拖累,会怎么选择? 孔彰的胸口好似重重的挨了一记铁锤,猝时喷出口鲜血, 整个人踉跄的向下栽去。 “将军!” “彰哥儿!” 李恩会与陆观颐同时出声。 “开门!”陆观颐断喝。看守的战兵一个激灵, 看了看管平波, 得到首肯后,飞快的开了锁。陆观颐冲进了里头, 搀住了摇摇欲坠的孔彰。 哪知孔彰翻身就把陆观颐扣住, 一字一句的道:“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管平波在囚笼外气的跳脚, 厉声喝道:“你特么给我放手!弄伤了她我跟你没完!” 李恩会虽闹不清楚状况,却知道管平波的人不可随便伤。生怕孔彰一时冲动把人弄死, 孔彰他老人家的手劲儿可不是玩的。忙嚷道:“将军, 你怎能打女人?” 孔彰力气奇大, 陆观颐被扣住的手腕阵阵发疼。两下没挣脱,陆观颐便换了策略,眼泪扑扑的往下掉, 怯弱的喊了声疼。 像极了陆氏的声线,宛如钢针直扎进心底。孔彰脑袋嗡嗡作响,手上不自觉的放轻了力道,却还是威胁道:“你若骗我,我杀了你!” 陆观颐含泪道:“对不起,我们的人没来得及……” 孔彰听得此话,手似触电般放开,连退几步,无力的坐在了地板上。母亲与孩子,是朝廷牵制他的利器。他胆敢对朝廷有二心,家人立刻命丧黄泉。所以,管平波不会骗他。因为管平波的目的是降服,骗他没有意义。 见孔彰安静了下来,管平波走进囚笼,拉起陆观颐,轻声问:“没事吧?” 陆观颐又蹲下,看着孔彰道:“你吐血了,跟姐姐去休息好不好?” 李恩会在隔壁急道:“吐血可大可小,管将军,有没有大夫?麻烦请个大夫!” 管平波答应了一声,就有人飞快的往外跑去。 不一时,侯堂明带着人,背着药箱小跑入牢房,管平波谋划了好几个月要逮的人,要是一病死了,可就亏大发了!手指搭上了孔彰的脉搏,仔仔细细的探了一回,才略略松了口气,低声对管平波道:“只是气急攻心,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管平波站起身来,命人开了隔壁的锁,对李恩会道:“你们几个扶孔将军出去吧。这里头不利于养病。” 陆观颐道:“我的屋子空着,搁我屋里去,条件好些。” 管平波无可无不可,横竖陆观颐跟她住。李恩会赶紧过来搀起孔彰,跟着管平波往外走。 方坚目瞪口呆的看着一行人的背影,忍不住扯着嗓子喊:“管将军!这里还有一个投降的呐!!” 管平波哪里顾得上个文官,听见了也当做没听见,一径把孔彰送去了陆观颐的房间安顿。目测孔彰受的打击颇大,八成不愿见自己这个报丧的,忙拉着陆观颐退出房间,只命人将居所团团围住。 李恩会不管外头的动静,心疼的把孔彰放倒,掖好被子。相识多年,他深知孔彰最是重情义之人。若非如此,怎会叫端悫拿捏着他的家人,对他予取予求了。 孔彰沙哑着声音道:“我没事,你们去休息吧。” 李恩会摇头:“我不困,你先睡。有事明日再说。” 孔彰疲倦的闭上眼,却哪里睡的着?不在囚笼里,他放松了些。脑子里全是管平波和陆观颐的话。条分缕析的理着南下的种种,企图从稀少的信息中,判断各方的真伪。 李恩会亦随意的坐在拔步床的地平上,陷入了沉思。 管平波一日折腾的够呛,拖着沉重的步伐的回到自己屋内,撞见了谭元洲,抬头问道:“有事?” 谭元洲道:“饭在桌上。” 管平波累得快虚脱了:“龙肉都吃不下,给我打碗汤。” 谭元洲递了碗过去,等管平波喝完才道:“亏心事做多了吧。”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我做什么亏心事了?人又不是我杀的。” 谭元洲撇嘴:“我这辈子最庆幸的,就是二话不说的从了你,不然你个黑了心肠的不定有什么手段等着我呢。你有脸说不亏心,两件事挤一块说就够狠的了,观颐还穿着素服。有你这么报丧的嘛!” 管平波摸摸鼻子,认了谭元洲的指责。刻骨铭心的恨,才会有刻骨铭心的仇。朝廷的龌龊超乎她的想象。她还在跟窦向东绞尽脑汁的想来个离间,结果好么!端悫公主她老人家麻溜的干了!把管平波郁闷的半死。孑然一身的将领是不好控制的,尤其是孔彰的战斗力那么凶残。一个深爱孩子的悍将,孩子在谁手里,他就是谁的牌。想到此处,又有些生气。若不是牌桌叫端悫掀了,她犯得着对孔彰下这么狠的手嘛! 记挂着孔彰的病情,管平波一夜没睡好。营里才打了仗,正在放假,也没有晨训。三三两两的战兵凑在一起找乐子。陆观颐昨夜日到底受了惊,半夜有些发烧,还在休息。管平波跑到厨房捣鼓了一阵,抱着个大食盒就去了孔彰休息的房间。 孔彰依在床头,看着帐子顶发呆。管平波放下食盒,却是问李恩会:“好些了没有?” 李恩会摇摇头,他一夜没睡,饿的前胸贴后背。一点不客气的掀开食盒,里头竟不是南边常见的米饭,而是一个个的胡饼。 管平波解释道:“我只吃过,没做过,哪里不好的,你们自去厨房研究。底下是份大盘鸡,我做的,看你们吃着顺口不顺口。”大盘鸡是后世建设兵团根据当地饮食改良的名菜,后来流行到全国,想来比较接近西域人的口味。她统共做不了几道菜,大盘鸡还是当年跟战友学的,算是拿手的了。 李恩会心中有些发酸,朝廷若有管平波的一半儿,何必闹到这个地步?抓起胡饼咬了一口,含混的道:“还行。面还再发一下就好了。” 管平波哦了一声,走到床前探视孔彰。思考了整夜的孔彰有些精神不济,低声道:“我没事。我的人在哪里?” “原地。”管平波道,“不过饭食草料我都是准备好的。现天不是很冷,虽委屈他们露营,倒不至于生病。有几个受伤的人,已经包扎了。战马伤亡二十几匹。能治疗的都在治疗,没法治疗的为避免痛苦,我叫人一刀杀了,埋去了后山。再有你那匹金色的马凶的很,我的人不敢靠近,那位叫莫日根的说没大碍,只受了惊,你放心吧。” 孔彰怔了怔:“你们没吃马?” 管平波好笑:“战马是用来吃的么?你打仗死了战友,难道也烧来吃?” 孔彰看了管平波一眼:“你一点不像中原人。” “怎么说?” “你很爱马。” 管平波又忍不住笑了,冷兵器时代,骑兵与马的配合何其重要。似孔彰这般爱马的,自是能人马合一。可有许多人并不是天生爱马的,傲慢实属人类本性,不先把战马定义为战友,难道跟朝廷军那般,自己偷懒,叫战马驼重物么? 病人该好生将养,管平波不欲引的孔彰说太多话,只对李恩会道:“你吃饱了就去安顿骑兵,你没病,就别闲着了。” 李恩会:“……”这差别对待的!这女人势利眼吧?要不要打上一场,叫她看看自己的厉害? 管平波不满的道:“愣着干什么?” 李恩会却是问:“你妹子到底姓什么?” 管平波道:“陆啊!” 李恩会咬牙切齿的道:“你误导我!” 管平波道:“我又没说她姓窦,是你自己一天到晚窦姑娘窦姑娘的叫好吧!” 孔彰开口问道:“洪让呢?” “剁了!”管平波道,“你大姐姐亲自下的令。” 孔彰:“……” 沉默了好一会儿,孔彰又问:“你没骗我。” 管平波无奈的道:“岂敢拿此大事开玩笑?倘或我骗的你投降,倒害得你家人丧命,不是相当于自己洗干净脖子让你杀么?” 孔彰垂下了眼,再次沉默。一直以来,母亲都知道他是如何被牵制,所以果决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了京中亲人的牵绊,他便可策马西行,回到岳父的羽翼下,继续恣意的人生。 孔彰想大笑,但笑不出来。经过一夜的思索,他所有的怨恨被挤压成坚硬的小球,藏在了心底,只待日后,伺机屠了姓唐的满门!连连深呼吸几口,忍着喉咙的肿痛,问道:“你知道端悫是怎么杀了……孩子们的么?” 管平波摇头,低声道:“抱歉,我本来想把两个孩子拐来的,没赶上。” 孔彰漠然道:“你也不过是想牵制我罢了。” 管平波道:“战友不是用来算计的。我更愿你心甘情愿的与我虎贲军并肩作战。我不知朝廷想什么,只从我的角度来讲,我手下的每一个将领、每一个战兵,都会尽量的善待。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保证他们不挨饿、不受欺凌。万一战死沙场,便赡养他的父母、照料他的遗孀、抚育他的儿女。或许我这么说你不信,但你有眼睛有耳朵,可以自己去观察去体会。我与你一样,至亲亡故,被家族出卖。女人跟男人不同,女人大部分会认命。而我,只是不想认命而已。凭什么,他们就能仗着宗法大义欺辱于我?凭什么我就该对着长辈夫主奴颜婢膝?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还告诉我说,这是天经地义的,呵呵。” “我的确想收你入麾下。你武艺高强,很多人都想让你卖命。我也不例外。”管平波直白的道,“但我绝不会折辱于你。我没有骑兵,从知道朝廷欲平苍梧那一日起,我就处心积虑的想抓到你。你不来打飞水便罢,只要你敢踏入飞水,就注定了落网。”管平波看着孔彰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即便如此,如若你果真抵死不降,我也不会舍得杀你。” 顿了顿,管平波道:“我一直认为,强扭的瓜不甜。茫茫人海中,能接连相遇两次,亦算缘分。你若实在不肯服我一个女人,就请另谋高就。翌日各为其主,战场再遇时,我赢了,我还会坚持士可杀不可辱。我输了,也请你利落一刀,务必免我受辱。如何?” 不待孔彰说话,管平波又道:“不必急着回答我,你没养好伤之前,我是不会放你走的,省的你大姐姐同我哭,我可是真招架不住。” 孔彰忍不住问:“为什么?” 管平波哀叹一声:“全军都知道,我惧内!” 孔彰:“……” 管平波起身,拍了拍孔彰的肩:“不打搅你休养,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找我。我记得你的救命之恩,不用客气。”说毕,半点不纠缠,潇潇洒洒的出门去了。 至晚间,管平波没出现,厨房送来的依旧是胡饼,但明显比早上的好吃许多。孔彰是北方人,他是吃不惯大米的。李恩会叹息一声:“真是太体贴了。你打算留在这里么?” 孔彰还想着死去的亲人,味同嚼蜡的吞咽着食物。良久,他才低声答道:“再看吧。” “嗯,行,你慢慢想,不着急。”李恩会道,“不管怎样,我同你一起。” 孔彰心中一暖,郑重的道:“好!” ================== 第65章 震慑 所谓闻鸡起舞,天下间上进的人,大抵都是差不多时间起床的。李恩会听见外头的动静,睁开了双眼。孔彰亦是翻身而起。竹哨声在寂静的凌晨显得尤其尖锐,二人默契的快速穿衣裳。行伍中人手脚麻利,孔彰一听哨子便猜着管平波要练兵,心下好奇,顾不得洗漱便冲出了门外。 李恩会跟了出来,顺便止住亲兵们的步伐。他们住的屋子,在管平波的主宅后。寻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李恩会二人摸到了方向。卜一踏入校场,就惊愕的看见亮到炫目的灯一盏盏亮起,直到近前。一个短发的汉子踮起脚拨弄了个机关,头顶的那一盏唰的变得明亮!孔彰呆滞的看着路边铁架上那圆圆的琉璃灯,愣是没看明白里头燃烧的是什么! 集合的竹哨吹响,远处晃动的人影呼啦啦的往校场内冲。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从身边跑过,是管平波。校场很是宽阔,中间亦点了几盏灯,却依旧照不分明。校场内有人大声的喊叫,似是队长呼唤队员。不多时,骚动渐止。校场内的人分成了两组,一组排着队跑出了校场,消失在视野中。另一组由管平波带队,也是排着队,绕着校场跑。时不时喊出一二三四的号子。 光线太差,孔彰看的吃力,目光再次被路边的灯吸引。沿着路边,一盏一盏的看过去。心里算着琉璃的价格,暗道:这帮水匪到底多有钱!? 夏季天亮的早,渐渐的,孔彰能看清了些。方才点灯的短发汉子又出现在路边,惦着脚,把灯熄灭。李恩会忍不住问:“这是什么灯?怎地这般耀眼?” 那人道:“沼气灯。” 孔彰和李恩会都听不懂。那人笑了笑,十分了然的道:“你问我们将军吧,她捣鼓出来的,我们也不大懂。”说着忍不住炫耀了一下,“我们将军什么都会,我们都说她是神仙下凡呢!” 孔彰不自觉的想起了前日那诡异的铁丝网,与不消点火就自炸的火药,看向场内管平波的眼神,就带了不少的探究。远处模模糊糊传来号子声,孔彰顺着声音看去,方才消失的一队人又出现了,紧接着的是管平波带着人往外跑。两支队伍在门口擦肩而过,场内跑圈的人换了一拨。 待管平波回来时,天已大亮。两支队伍又合在了一处,占满了半边校场。战兵们原地休息,各自盘腿坐在地上喝水。没有嘻嘻哈哈,更没有吆五喝六的交谈,李恩会赞道:“好军纪!”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孔彰用锐利的眼神观察着场内的一举一动。不多时,竹哨声响起。战兵们利落起身,再次站的横平竖直。孔彰等着他们接下来的训练,然场中的人似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术一般,笔直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孔彰忍不住走近了两步,他身材高大,长相奇特,在中原的地界上,常被围观。可他此刻靠近战兵,却无一人扭头。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女人在场中穿梭,路过孔彰身边时,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南方的女人,在孔彰看来,都是小巧的。但这小小的个子,却有着不输于他的气势。 突然,女人开口喝道:“三司二局四旗五号,出列!” 那位被喊到的战兵一个激灵,向前踏出了一步。 “军容不整,扣两分!”女人严厉的道,“全队总分扣一分!” 孔彰见那战兵神色不悦,但没有说话。只是退回队列里,默默的整好衣裳,继续站着。 就在孔彰都站的有些不耐烦之际,竹哨终于再一次响起。战兵们换了另一种训练方式。 理论上来说,训练的时候,校场是严禁人乱窜的。然虎贲军上下皆知这位绿眸的高大男人是管平波心心念念抓到的骑兵。好胜是军人深入骨髓的信念,即便是个与世无争的,入了军营,也叫人逼出了不肯服输的心肠。战兵们不想被新来的看了笑话,训的格外卖力。今日本是日常训练,不过孔彰来看,管平波也不妨秀秀肌肉。衣食住行的体贴不过是小巧,真正能制住孔彰的,是实力。 管平波的黑色军装最是显眼,孔彰踱到了她附近观察。只见她背对着战兵,站的笔直。极具有穿透力的声线扬起:“立正!” “向右看——齐!” “正步——走!” 战兵们跟随着管平波,齐刷刷的抬腿!边上有人监督,每一下都有人不停的纠正动作。孔彰无法理解这样的训练有什么意义,却是本能的感觉到了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在场中流动。一遍一遍的抬腿、纠正、落下、换腿。整个场中,没有喧哗、没有嘈杂,偌大的校场上,只能听见各个小方块的指挥官下达指令的声响。 被管平波使计抓住,孔彰心里是不服气的。一个强悍的女人,他更想堂堂正正的较量。但此时此刻,他知道,往日看轻了管平波。这个女人的实力,比想象中的更强。这个意识,让孔彰心里生出兴奋,他更想切磋了! 正步走之后,是齐步走。管平波瞥了一眼孔彰,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北矿营没有游击,由她直管、谭元洲执行。因此北矿营的素质是最高的。有心镇一镇孔彰,管平波低声吩咐了几句,旗鼓手们便动作起来。 李恩会早知道管平波会用旗帜指挥,此刻在开阔地同时指挥两千多人,更能显出管平波指挥上的能力!李恩会满心疑惑的想,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完整的指挥。这般手段,朝廷军中三品以下都不会有!如此惊才绝艳却流落民间,无怪乎她家想造反。 旗帜挥舞,场中气氛陡然一变!孔彰比李恩会更为敏锐,他三两下蹿上了虎贲军用来训练的器械。站在高处,能清晰的看见战兵们随着鼓点,从一个方阵,变成了圆阵。鼓声咚咚咚的响,变阵后稍显杂乱的步伐被鼓点统一,两千多人好似听从一个大脑指挥,每一个动作都整齐划一!鼓声与脚步声融为一体,一下一下的踏在孔彰的心头。 管平波一声:“一!二!三!四!” 二千多人齐声大喊:“一!二!三!四!”配合着沉重的鼓,震耳欲聋! 孔彰彻底震撼了!这是怎样的调度能力!这是怎样的军纪!迎着盛夏的烈日,每一个战兵额头都汗滴滚落,管平波的后背亦是一片水渍,但他们浑然不觉。他们精神抖擞的训练,中气十足的呼喊,斗志昂扬! 鼓声变幻,阵型从圆形变成菱形。又从菱形切割成两半,最后定格成一个巨大的五角形。孔彰的呼吸几乎凝滞了,满脑子都在想,她怎么做到的?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李恩会也是被震的久久无语。原来那一日敢挑衅骑兵的悍勇,只是冰山一角!他重新认识到了令行禁止的含义。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这他妈才是军队!这他妈才是王者之师! 鸣金声起,敛队而退。五角形恢复成了最初的方阵。管平波一声洪亮的“解散!”孔彰才如梦方醒。他站在器械上,看着缓缓而来的管平波,觉得自己稚嫩如幼童。 管平波扬起一个笑,夸赞道:“高大且灵巧,你的身体素质是我见过最好的。” 孔彰从机械上跳下,真心实意的回了一句:“你的练兵能力,也是我见过最强的。” 管平波笑了笑,心道:是你没见过真正的牛逼。抗战70年的阅兵现场,那才叫举世无双! 李恩会的肚子咕噜一下,管平波笑出声来:“饿了吧?正好我带你们去食堂。” 人高大,消耗自然大。李恩会与孔彰的确饿了,默默的跟在管平波身后,穿过夹道,来到了另一番天地。一样平整的土地上,没有校场的严肃。一群群的孩子在场院中疯跑,男男女女忙碌的来回穿梭。甜美的歌声在空气里回荡,叫好声此起彼伏。食堂边有个半开放式的厨房,屋顶的烟囱里冒出源源不断的白烟。一群妇女麻利的择菜,灶台上的大锅滚着粘稠的杂粮粥。一桶一桶的粥送往屋内,长条的桌子前坐满了喝粥的战兵。里头混杂着好些熟悉的身影,正是孔彰带来的骑兵。 管平波绕了一圈,大致介绍了下后勤处的情况,又带着他们去了军官们的食堂。军官待遇稍好,早餐有粥、面两种选择。孔彰与李恩会自是吃面,管平波还是更习惯喝粥。饭毕,管平波又带着他们去到自己的办公室。 分宾主坐下后,管平波笑道:“我看孔将军今日气色好些了,住的可还习惯?” 孔彰道:“在管将军前,不敢担将军二字。” 管平波笑道:“谦虚了。你的战友我昨日已安顿在营中。只骑兵在山上到底逼仄,我们在山下飞水城对岸还有一块营地,倒是平整,可做骑兵的营地。” 孔彰道:“你笃定我肯留下?” 管平波问:“你想去姜戎么?” 孔彰还真想!他生于西姜,长于西姜。如今与朝廷恩断义绝,回去也是理所当然。 管平波度其神色,正色道:“姜戎与中原必有一战,不论输赢,你倒是不怕,可你身边的李将军,可就有些尴尬了。” 何止李恩会,孔彰的骑兵,毕竟是阿速卫旧部。固然有好些个胡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汉人。他们本是汉臣,愿生活在西域,未必愿叛出中原。姜戎自称炎帝后裔,可瞅瞅自己的长相,孔彰都没好意思提那也是华夏的谎话。 对此管平波倒是无所谓,她的思想比较正统,还是老一套,入华夏者为华夏,姜戎自称姓姜,就是认了炎帝做祖宗。干儿子也是儿子嘛!只是游牧民族入侵中原,往往伴随着生灵涂炭,这是她无法接受的。即便是争夺天下,尽量不拖累百姓,是她的原则。当然,战争一定会伤及无辜,管平波也不能逆天而为。 李恩会解围道:“我们多是孑然一身,去哪里都一个样。” 他越是这么说,孔彰越是犹豫。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哪能一点不考虑他们的心情。 管平波又道:“恕我直言,孔将军毕竟是姓孔的。两族兵戎相见,你这等混血最是两面为难。不如这样,你先在飞水呆着,且看朝廷与姜戎如何开交。但有了胜负,你便也不用两面为难了。” 孔彰道:“姜戎若胜了呢?管将军可愿对异族俯首称臣?” 管平波笑道:“是了,你总归是要选一边的。此乃大事,你可还须考虑些时日?” 孔彰道:“你对每一个降将都这样和气么?” “嗯呐。”管平波笑眯眯的点头。因为看不上的根本不接受投降嘛!废物收了干什么?浪费粮食吗? 孔彰轻笑,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遍方才见的阵法,道:“无需考虑,我决定了。” 管平波自信一笑:“选我吗?” 孔彰起身,对管平波抱拳行了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管平波哈哈大笑,走到孔彰跟前,抬手一拍他的后背道:“走,我带你逛逛军营。要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虎贲军!” 第125章 副将&理想&切磋 第66章 副将 飞水城内, 朝廷军人心浮动。孔彰带领骑兵上山已经三天了,却是如同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按理来说, 便是战败, 既是骑兵, 总也有人逃出来报信。尤其是孔彰那等猛将, 想要打的他全军覆没,谈何容易?可若不是战败,他们又怎生没人出来联络?飞水矿山离飞水城并不远,孔彰压根就没带多少粮食。守军的将领也派了几拨人去查探, 但就如孔彰上山前一样, 不到半路就被狙击, 朝廷军又不是什么智勇双全的人物,自是没人肯去送死。 飞水城内空无一人, 朝廷军闲的直冒火。无聊之下, 一面开着赌局,一面等着孔彰的音讯。忽然, 立在城墙上打盹的兵丁听见一阵马蹄声,猛的惊醒, 就见一行身着土黄色衣裳的人呼啸而来, 至城门前立定, 朝着城墙齐声大喊:“孔将军已投降!你们速速投降,投降不杀!” 飞水城的朝廷军怔了怔,然后哄的炸了锅。几个虎贲军在墙底下一遍遍的喊, 不多时引来了朝廷军的于此处的最高将领——卫指挥使孙洪才。他一路小跑登上城墙,喝道:“尔等小人休想妖言惑众!孔将军乃当朝驸马,怎会投降!?尔等束手就擒,我饶你一死!” 带队来动摇军心的,乃飞水营把总杨松。原先汉话都说不利索的他,如今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端的是字正腔圆。他本就有一把好嗓子,听得孙洪才的话,扬声大笑:“什么朝廷驸马?你们当朝公主禽兽不如,毒杀孔将军一对儿女,如今他老母都跟着上了吊,还指着他替朝廷卖命?他看着像蠢人吗?” 孙洪才一惊非同小可!他跟着出来打仗,自是打探过主将的来历。说来朝廷对孔彰,的确是且使且防。就譬如他的官职,将军叫的好听,在本朝却算不得什么得脸的。带了几万人出京,少说也得封个总兵官。不是边疆常驻的总兵官,也只叫着好听,但比将军还是强些。便是这样,朝廷都不给,全仗着驸马身份行事。固然有他出京之前得罪了勋贵,有人扯后腿之故,然面子功夫都不做,当时就有人心里犯嘀咕。孔彰元配死的蹊跷,再弄死孔彰一双儿女,还真是端悫干的出来的事儿。孙洪才心中惴惴,面上却分毫不露,站在墙头冷笑一声:“你们自己丢了飞水城,如今想夺回,我们便比划比划,休闹些歪门左道。我数三声,你们要么降要么退,否则休怪我的弓箭无情!” 杨松道:“若不是孔将军惊闻噩耗,被气到吐血,我们将军不舍得劳累他,早就是他带人来打你们了!我劝你们认清形势,自觉滚出飞水,省的在此地丢了小命,连收尸的都没有!” 朝廷军下头暂不知朝中纠葛,孙洪才当机立断,对守军道:“放箭!” 朝廷军慌忙的拉弓,杨松一提缰绳:“撤!”十几匹马立时窜出了老远,后头咻咻几箭都没射中,就叫他跑出了射程外。一路跑回半山腰,杨松下得马来,找到了韦高义道:“报告游击,朝廷军不肯信你,我们只怕要打了。” 韦高义点点头:“知道了,那就打吧。前些天飞水营跟着将军出门,活捉了李将军,还杀敌立了不少功,我们营里的留守,什么也没捞着,正好打上一打,我们也攒些功勋。” 杨松不明所以,皱眉道:“孔将军既然降了,便是他身体不适,身边不是还有副将么?只怕来人做做样子,朝廷军就吓跑了,何必硬打?” 韦高义叹道:“你看,上课不听讲了吧?何谓百战之师?平日练兵归练兵,不真刀实枪的干,不过是纸上谈兵。此回的朝廷军尚有些战力,又没有十分凶狠,拿来练手再好不过。你说的将军何曾想不到?可有些路省不了。走,我们一齐做战前动员去!”说毕,领着杨松,又寻到了其余三个把总,一齐商议起来。 管平波在潭州与朝廷军交过手,估量的出他们的实力,便撒手交给韦高义去对付了。不单战兵要练,将领也是要练习的。想当年她刚到石竹时,分明有百来号人,竟是险些栽在土匪手里,现回想起来,当时的行事全是漏洞,无怪乎吃那么大亏。一次次的征战,迅速积累着经验,才有今日的本事。没有人一开始就能指挥千军万马,再天才也不行。是故,韦高义也好,她也好,都还有许多不足之处,须得在更多的实战中学习。 于是管平波半点不操心,悠哉悠哉的带着孔彰李恩会逛军营,顺便把莫日根与岱钦揪了过来,一同陪逛。孔彰旧部如今算半自由状态,集中居住在空置的营房内,与战马分开,武器自然也没有。给予充分尊重的同时,亦有防备。如有反抗者,虎贲军带着刀枪的战兵就不客气了。好在他们对朝廷没什么感情,反而多有怨怼,倒没让虎贲军费什么事。 北矿营有三大块组成,面积不小。管平波一路解说着诸如沼气池并管道灯泡的原理,与粗犷版的自来水系统,只把几个边陲来的土包子听的个目瞪口呆。孔彰忍不住问道:“前日那铁丝网,怎地能带火光?” 管平波笑道:“不过是利用水力冲刷转页切割磁场产生交流电罢了。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待你们安顿下来,去学里上几天课便懂了。”正好到了学校,管平波介绍道,“这一片是学堂,三岁以下的孩子在保育院,三岁到六岁是幼儿园,六岁到十二岁是小学。如今初建,再高等的就没有了,只待日后吧。我治下的村落,亦有民兵扫盲班,供民兵与孩童学习文化知识。所有的军营皆有附属保育院到小学,确保战兵们出门打仗时,没有后顾之忧。当然,孩子愿意放在家乡由老人或妻子照顾的,我们也不勉强。只一条,不管在何处,战兵的孩子都要上学。”说着,管平波又无奈一笑,“还没完全做到,见笑了。” 四个大男人,唯有孔彰叫陆氏亲自教授过学问,搁在虎贲军中,都算的上高水平的。李恩会跟孔彰混的多,好歹脱了盲。莫日根与岱钦两个就是纯文盲,看到学堂就犯晕,纷纷道:“远远听着好似有打斗之声,管将军何不叫我们瞧瞧战兵,开开眼?” 管平波好笑,只得带着人从矿山绕了一圈,进了校场。炽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校场中间一棵树都没有,大家伙都叫热的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孔彰等人饶有兴致的看着场内打斗,他们虽是骑兵,于近身搏斗上也多有研究,自是看得出虎贲军刀法精妙。尤其是刀枪盾牌的配合,兼具攻守,很是有章法的模样。 莫日根赞道:“比我往日见过的强!” 管平波心道,当然了,刀法枪法都是改良过的。姜戎多是骑兵,料想莫日根看过的步兵都是朝廷的,至多是各个叛军的。想比上在此下过狠功夫的虎贲军的确不大容易。 然而他们还未看够,休息的竹哨便吹响了。战兵们一个个累的气喘如牛,三三两两的回营房躲太阳休息。不一时,各自拿了碗,去食堂排队吃饭。管平波几个也跟着吃了饭。南边极少有面粉,管平波能做两顿胡饼了不起了。顿顿照顾孔彰他们是不可能的。好在虎贲军的伙食不错,都是一份米饭上浇一勺肉酱。拌匀了吃倒也香甜。 几个人吃饱了饭,管平波便道:“夏季中午休息一个半时辰,他们吃了饭的会回营歇晌,孔将军还在吃药,正好回去小睡养养神。待到他们起来了,我们在碰头,如何?” 孔彰道:“我已好了,这几日多有麻烦将军之处,还请担待。” 管平波嗳了一声:“我本是大管家,原该的。说来我还不知两位壮士原是什么官职,不知怎么称呼。” 莫日根年纪比孔彰等人都大,最是稳重,遂笑着对管平波抱拳道:“既入了虎贲军,往日便都揭过,日后只看将军赏饭吃。我们胡人亦无中原那多礼仪,将军直唤我莫日根便是。” 管平波看向孔彰,道:“虎贲军无骑兵营,你们千把号人,正好成一营。我还缺个副手,孔将军不嫌弃的话,担任军中副将可好?”说着又解释了一句,“我素不喜花里胡哨的称谓,故军中皆不大用浮夸的名号,并非轻慢将军。还请将军理解我牛心古怪的脾气才好。” 讲究的团体,官职都是有数的,管平波身边大抵也只有副将是不涉及组织结构了,孔彰一个降将,自不好提太多要求,爽快的应了。 管平波又请李恩会出任骑兵营游击,同时解释了虎贲军内游击的地位。莫日根与岱钦自是把总了。除了孔彰,其余几个与原先并无太大差别,皆无意见。分派完毕,管平波把四人扔回孔彰的房间,由他们凑在一处说话,就自去午睡了。 ======================= 第67章 理想 岱钦进了屋,看着管平波消失在视野,便迫不及待的道:“将军!他们的人说端悫那贱妇动了小公子,可是真的?” 孔彰眸色暗了暗,道:“嗯,我母亲与两个孩子,都没了。” 岱钦骂了声娘,怒道:“我们什么时候回京报仇!?”干他娘!早知有今日,不如在京中就造了反,杀了那姓唐的全家! 莫日根沉声道:“有没有骗我们的可能?” 孔彰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我在雁州时收到京中来信,说是两个孩子都生了重病。管将军把孩子的发箍给了我之后,我细细想了一夜。她既想收服我们,便没必要撒这等早晚揭穿的谎。”何况里头还夹着马钱子毒这一桩。从方坚的态度来看,恐怕真的只有他们这起边疆来的土包子不懂。陆氏一个内宅妇人,更不可能懂。而迦南是死在孔家的,也就是说他的亲祖父,把他当成礼物,亲手奉给了晋王。何其讽刺! 李恩会摸着下巴道:“我总觉得那位管将军,心机深沉。” 莫日根点头:“不是个善茬。” 孔彰自嘲一笑:“总归是看上了我的才,不是看上了我的脸。” 孔彰一家的遭遇,可谓一张脸引发的惨案。对着如此不重视人才的朝廷,几个人都无话可说。从没见过如此胡闹的公主,孔彰好歹是没打过败仗的将领,有这么坑人的么? 事实上圣上是真不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干出这等荒唐事来。再是昏聩,也知带着几万兵马的将领在外,是不能动其家眷的。否则他当下就有几万人可使。陆氏自尽,朝野为之一震!晋王险些气昏了过去!他在背后推动端悫与孔彰联姻,为的就是拉孔家上船。他死活也想不明白,端悫怎地就能连双孩子都容不下!孔博一直算不得很健康,不定哪天就病死了。孔娴倒是活蹦乱跳的,但她是个姑娘,给笔嫁妆就打发了的事,犯得着么?如今与姜戎冲突不断,不定哪个时候就需要和个亲什么的,正好现成的人选啊! 圣上还不知道是端悫下的手,都把端悫叫进宫内狠骂了一顿,道她为母不慈,照顾不好孩儿。圣上骂女儿,一半是真恼,一半是做给天下人看——皇家还是讲道理的。哪里知道陆氏竟然就决绝的上了吊。晋王好似被一杯黄连汁灌到心角落里,还得替妹子隐瞒。端悫居然想得到用金刚石磨粉混在孩子的饭食里,叫他们不知不觉的病死!可是你聪明能用到正道上么?你毒死一个不行么?一回死俩,傻子都看得明白!恼的晋王恨不能把嫡亲的妹子也塞一嘴的金刚石粉!现如今倒好,不是他夺储不夺储的问题,是怎生防住孔彰造反的问题!那日慌忙写的孔娴姐弟病重的信,也不知孔彰收到没有!晋王与太子终于齐心协力了一把,联手把消息捂的死紧。却不知杨来来早利用在公主府的优势,在陆氏咽气的瞬间,就把信传回了巴州。孔彰已是叛变了,朝廷还万事不知,等着人回京了再做打算。 谁能想到这年头男人也能赶上一回红颜薄命的。孔彰说完,几个人都不好接话。半晌,岱钦岔开话题道:“为什么不想着回姜戎?跟着个女人,我总觉得哪哪都不得劲儿。” 莫日根瞥了岱钦一眼,道:“你想死么?” 岱钦疑惑的看向莫日根。 莫日根拿着个莽汉兄弟,也是心累,解释道:“她嘴上说的好听,随我们去留,你还当真了不成?如今我们的马都不知去了何处,统共只装门面的留了几匹在营里。才他们的刀法你也瞧见了,他们不是一个一个的练,而是一队一队的一齐练,那是正经的阵法。我们上了马是英雄,下了马,对上他们,就是狗熊。单于想打中原天下皆知,她一个中原人,放我们回去作甚?嫌对手太少吗?” 李恩会竖起了大拇指:“还是我们莫日根大哥有见识。我比你们早栽几日,正经跟她的人交过手,的确厉害。再则,她十分谨慎。那日只稍稍见我有动作,她就躲了,必定是不会真心放我们走的。” 莫日根道:“我们遭算计的那日,她也是躲到了一个男人身后。你们中原那话怎么讲来着?不站在要垮的墙底下?” 孔彰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啊,对!就是这句。”莫日根叹道,“太憋屈,一箭没放,全营活捉,我也是没脸回姜戎了。” 李恩会道:“总归上哪都比跟着那破朝廷强。”李恩会又看了看孔彰的脸色,道,“你是该歇一歇。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好你表姐在此,总有三分香火情。” 莫日根愣了愣:“表姐?” 孔彰道:“是我大舅之女,就是那年我们去巴州,说叫淹死的那位。实则没死,叫管将军给捞上来了,就一直跟着她。” 李恩会苦笑道:“你们这缘分也够深的。难为她不记仇,当初可是差点死你手上的。” 莫日根见孔彰面有倦色,直接道:“我昨晚没睡好,此处可有休息的地方?” 陆观颐的屋子与管平波的一样,皆是一厅两间的格局,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不算,顾及甘临和立刻要来的咸临,皆似石竹一般铺了木地板。几个汉子随便捡了个空地方就行。几个人好生睡了一觉,听见外头的动静,又都跟着起来。走到前头管平波的屋子,都不好进去。自有人回报于管平波知道。管平波才踏出屋门,几个人还不待见礼,一个女子飞奔而来!急切的抓住管平波的手道:“将军,我听闻你逮了个读书人关在牢里?” 来人正是雪雁,管平波笑道:“好像是有一个,怎么了?” 雪雁一脸埋怨的道:“那你怎么关着?快快与我一道手书,我好使他去教书的!” 管平波一拍脑门,才想起这茬。后勤缺先生都快缺疯了,天上掉下个两榜进士,竟是忘了可以使,笑道:“你也糊涂了,我只管带兵打仗,政审归陆镇抚管,你去讨她的手书才有效。” 雪雁跺脚道:“啊,对,我忙昏头了。”话音未落,又有人跑进来道:“杨部长,你竟在将军处,叫我好找。制衣厂棉布库存快没了,纺织厂又说来不及生产,两个厂长险些没打起来,你快去瞧瞧吧。” 管平波忙挥手道:“去吧去吧,正事要紧。”目送雪雁被人拽走,管平波一阵后怕的想,艾玛,幸亏把后勤扔出去了,一天天跟救火一样,原先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隔墙处又响起了歌声,孔彰等人都好奇的偏头,却是被墙挡住了视线。管平波领着几个人出了穿过院墙,就看见一队队的战兵扛着农具,唱着歌往外头走。跟在战兵后头出了军营,管平波带着人抄了条小路,直爬到了山顶视野开阔处。往下看去,层层叠叠的梯田与菜地映入眼帘。到的早的战兵已在劳作,有些种菜,有些拔草,有些捉虫,有些放鸭子,还有一些在维护水渠。 李恩会一呆:“此处竟是军屯么?” “是的。”看向四人,管平波认真的道,“每一个人都要劳作。只不过有些是体力活,有些是脑力活。” 岱钦抽抽嘴角:“我们也要?” 管平波道:“怎么?不想干?” 莫日根忙道:“我们可不大会种田。” 管平波道:“养马总会吧?拌草料、放牧、刷马都是你们的活。” 这个可以有!岱钦松了口气。哪知管平波又道,“骑兵的营地挨着养兔厂,到时候也有活计分配给你们。” 岱钦:“……” 李恩会八百辈子都没干过农活,干笑道:“我看将军不差钱的模样,犯不着军屯吧?” 管平波道:“有三点。第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供养军队是很贵的,有好装备更甚。故,能自己解决多少就解决多少,减轻百姓的负担,同时也不容易受制于人;第二,不是人人都能将心比心。没有下过地,就不知百姓之艰辛。自己参与劳作,才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需要珍惜;第三,行政管理与行军打仗不同。打仗时,未算胜先算败,而行政管理,则得先算胜。即一开始,就得假设我们能够长治久安。那么所实行的政策就必须有前瞻性。” 对将领,管平波素来有比较高的要求,她微微抬起头,看着孔彰的眼睛道:“群雄逐鹿,我们有几十年仗要打。而战兵总有退役的。他们退下去以后,靠什么谋生?打仗打的吃饭的本领都丢了,我们的英雄都饿死在家乡么?因此,培养每一个战兵的一技之长,至关重要。方才说学堂,你们都不爱听。但你们可知道,我的学堂有附属的研究院,暂分为农学、机械、水利与测绘。将来他们退役,聪明些的,有知识有文化,可为牧民之官。笨一些的,也可学了最先进的农学水利技术带回家乡,不独自己可以养家糊口发家致富,亦可造福乡里地位超然。这些,都是我们坚实的执政基础。”管平波微笑道,“打天下易,坐天下难。难的就在于此了。” 岱钦已是听的晕了,忙道:“我们打仗的,不消学这些吧?” 孔彰却是想到了什么,又隐隐约约的抓不住。沉吟片刻道:“别的没听懂,倒是方才那句‘将心比心’有点意思。我觉得打仗最难管的,便是不知怎么制止将兵劫掠。传言昔日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管将军觉得能做到么?” 管平波道:“五郡钱粮供养,当然能做到。” 孔彰愕然:“什么五郡钱粮?” 管平波道:“岳王爷的地盘啊,五个郡那么大。”说着无奈一笑,“打仗打的是后勤,这你总该知道吧?” 孔彰追问道:“你有两州,养的人也不多,能做到么?” 管平波挑眉道:“你问李游击!” 孔彰立刻看向李恩会。李恩会叹道:“战兵竟能照拂老弱病残,将军是怎么教出来的?” “说起来就复杂咯,细节你问陆镇抚吧,只怕她念的你们想撞墙。”管平波道,“依我的理念,不能帮扶百姓,当什么兵呢?” 孔彰几人头一次听到这种话,皆目瞪口呆。 管平波咯咯笑道:“不用这么震惊吧?” 李恩会好半日才僵硬的问道:“那当兵为了什么?” 管平波理所当然的道:“保家卫国啊。” 孔彰笑道:“管将军心怀天下啊!” 管平波暂不欲暴露她取窦家而代之的雄心,只微笑着,把昔年的感触一字一句的道来,“为保家人同胞的岁月静好,我愿历经磨难、负重前行。我觉得我能做到,孔将军你呢?” =================== 第68章 切磋 一瞬间,孔彰觉得身形小巧的管平波,亮的令人炫目。大话空话,孔彰听的太多,甚至自己也说的不少。但没有一次,是用如此平铺直叙的方式,来宣誓着那一份天经地义的情感。数次平叛剿匪中,孔彰时常问自己,我因何而战?直到今日,他才从一个女土匪的嘴中,听到了心底最期盼的那一句最朴实的答案。因为太过正气凛然,所以被用到麻木、只剩虚伪,而忘了那原该通行于天地间的无可驳斥的道理。 不劫掠,将兵靠什么而活,似乎也解开了谜底。但孔彰突然有些低落的问:“不被理解,又当如何?” 管平波笑问:“谁不理解?朝中大臣?袍泽战友?还是平民百姓?” “都有。” 管平波平静的道:“将兵好好教育,教育不好的军法处置。大臣好好沟通,实在无耻,剁了就是。” “……”孔彰顿了许久,觉得管平波话没说尽,再问,“百姓呢?” 管平波侧头看着孔彰:“天下不是百姓的天下,何以让他们承担?” 孔彰瞪着因惊讶而显得特别圆的绿眸,引得管平波一阵笑:“天下兴亡,匹夫无责。权力越大,责任自然越大。故有君则敬臣则忠之语。上位者若推卸责任,一味享乐,早晚有一日,不堪压迫的人会鼓起勇气来反抗。”管平波引用了《史记。陈涉世家》一段话,“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说毕,笑看四人,“但有一日,我忘却初心,你们大可揭竿而起,剁了我这独夫民贼。不过你们大概等不到那一日了。” 这回不独孔彰,四个人齐齐瞪着管平波。“独夫民贼”在孔彰心里震荡。他一面觉得此言甚合他心意,陈朝残暴不仁,已然该诛;另一面他隐隐觉着管平波此言气势太盛,将来必协助夫君取窦元福而代之。光明磊落与勾心斗角两般对立,在他心里无法融合。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管平波,想继续问,又不知还能怎么问。 管平波却没想那么多,罗马非一日建成,带着虎贲军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许多人从不认可到追随,也难免有些人从最初的认可到逃离。即便是留下来的人,一样少不得各有想法、山头主义更是悄然兴起。负重前行自不是一句口号,真的做了才知道有多么的艰辛,但同样,亦有巨大的成就感。她并不指望孔彰几个通过半下午的政治课就能与他同心同德。来日方长,今日不过是开始而已。 作为一军首脑,管平波素来琐事繁忙。介绍完营地后,又大致说了下虎贲军的势力范围与要紧的规章制度,便把孔彰几人扔给了李玉娇学习军规,自去做事。至天黑,通讯员来报:“报告将军,韦游击有工作要汇报!” 管平波道:“请。” 不一时,一脸喜色的韦高义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管平波起身迎接,彼此见礼毕,韦高义得意洋洋的道:“将军,朝廷军已叫我们打跑了,缴获大船二十余艘,战马二百余匹,粮食七万斤,兵器盔甲若干。正在造册,随后请将军查验。” 管平波笑着点头道:“说说,怎么打的?” 韦高义道:“按将军教的,围三缺一,故意在前门留出破绽,好叫朝廷军想着有退路,便不会殊死抵抗。我们派了一个旗队骑着马冲到门口,拿炸药把门炸开,再下马拿起武器依着阵法杀了进去。没打几下朝廷军就开始跑了。” 管平波:“……” 韦高义还眉飞色舞的道:“有马当真不一样,马的速度快,他们射箭射不了几轮,我们伤亡比纯步兵过去强多了!” 管平波听的嘴角直抽,骑兵是这么使的么!?肝疼的道:“若无缴获的马匹,你又打算怎么打呢?” 韦高义怔了怔,他还真没想过。从老虎营起家的时候,就要什么没什么,自然养成了有什么使什么的习惯。管平波叹口气道:“要不是知道朝廷军怂,我真不敢叫你去送死。你可知你们这种法子,上头扔几个万人敌,你们死伤会有多重么?取城门不是不好,却是只打击一点,太薄弱了些。我说过很多次,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横竖不着急,你就是造几辆攻城车又能如何?” 韦高义一心求快,方想了个骑马的法子,被管平波一说,立刻低下了头。管平波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算是我,打完仗也是要做战后总结的,此回我去潭州,亦多有不足之处。跟你一样的毛病,想的太急,没防着孔将军那般快打过来,险些酿成大祸。以后这般跳脱的毛病,你我都不能有了。” 韦高义忙道:“将军不是赶上了么?” 管平波笑道:“要是没赶上呢?飞水城我们压根就没打算守,这要不是先把孔将军逮了,夺回飞水不定得花多大的代价,岂不亏死?” 韦高义搓着手问:“好将军,你告诉我,若是飞水城内有孔将军那般骑兵镇守,我们怎么打?” 管平波道:“他不难打,他也冒失,孤军深入,回头我还得说他去。”看着韦高义期盼的眼神,管平波笑道,“我们的人水性好,半夜里潜水下去把他的船烧了,他就没戏了不是。” 韦高义:“……” “但是,”管平波给了个小小的转折道,“这是南边,山林密布,他的骑兵本来就是块死肉。没了后勤补给,他就是去周围的村庄打个劫都不利索。你换成北边平地试试?骑兵来往如风,打不死你!”说毕,笑着拍拍韦高义的肩道,“总归是打了大胜仗,表彰是定要表彰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议嘛,在庆功大会之后开。你先去后勤申请犒赏的东西,他们审批有个流程,没那般快,你先派人沿途警戒,休叫溃兵冲击了各村寨的百姓。另,藏在林子里的百姓也得迁回,要忙的事多着呢。” 韦高义忍不住道:“我们打仗缺人手,朝廷军就真的不要?我看那指挥使还行。” 管平波摇头道:“不说他们与朝廷的联系,恐有奸细,只说他们的军纪,我就十分的看不惯。你可是没瞧见他们在潭州干的都是什么事,没得带坏了我们的人。本来新收拢的骑兵就够我操心的了,那些废柴不要也罢。” 韦高义奇道:“骑兵怎么了?”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你说怎么了?军纪学习三个月要不要?方才我带着他们逛营地,那岱钦一口大黄牙,一看就是不爱干净的,扭过来半年要不要?还有整骑兵营的文盲,脱盲得累死你们陆镇抚。还有好些不会说汉话的,或是会说汉话但不会说官话的。得亏我们一开始教的就是京城官话,这要是最初我脑子不清楚,使的是西南官话,好么!带孔将军开会只怕还得陆镇抚做翻译。” 正说话,院子里陆陆续续的来人,皆在外头排队等候。韦高义忙道:“我先去引百姓回家,将军你先忙。” 管平波点点头,把韦高义送走,接着处理军中事物。天擦黑时,又去武备处转了一圈,追火枪地雷研发与玻璃灯罩作坊的进度。忙完已是天黑,回到房中吃了饭,再听了些其余部门的汇报,方才休息。 次日乃是休沐,没有竹哨声,孔彰虽醒了,却没出屋子。直到天亮,才打开门,行至屋前的空地打拳疏散筋骨。北矿营的屋子皆无院落,孔彰居所前方就是管平波的房屋,左侧则是谭元洲。他打起拳来虎虎生威,谭元洲恰好出门,就在不远处驻足观看。不一时,管平波也出来了,跑到谭元洲边上,一边看一边低声讨论。 一套拳毕,孔彰收势,冲管平波行了一礼。管平波摆摆手道:“我们军中没那多礼,比较正经的场合行个军礼就得了。你总冲我行礼,我还得回礼,麻烦!” 此言合了岱钦的心意,忙道:“将军爽快!我来中原,要说最不惯的,就是不知哪里来的那多跪啊拜啊的!咦,说来,你们好像不用下拜的?” 孔彰:“……”按照朝中规矩,他是要对管平波行大礼的。然则他自有傲骨,轻易不大肯冲人磕头。他那日正经投降也不过抱拳一礼,管平波倒回了个礼。本来含糊过去就算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能不跪当然最好,岱钦特特提出来,倒好像他投降的不彻底一般。 恰好管平波是个穿的,她对磕头一事说不上深恶痛绝,也是能省则省的。打着哈哈道:“入了军营,大家都是袍泽。兄弟之间休讲那多虚客气,正经场合糊弄过去就完了。私底下免了吧。” 岱钦大赞爽快!管平波笑眯眯的,引着他说了好些对中原礼仪的不满,二人差点就志同道合了。谭元洲笑着摇头,这忽悠王! 谭元洲对岱钦无甚兴趣,转头问孔彰道:“孔将军好拳法,不知师承哪派?” 孔彰谦虚的道:“我们草原上,不曾有中原那多名门正派,不过胡乱打着耍罢了,见笑。” 管平波笑道:“你们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谭元洲,亦是副将。不过他兼任参谋部长。你叫他谭将军也好,谭参谋长也可以。混熟了叫他老谭也行,横竖我们营里就他最老!哈哈!” 谭元洲笑呵呵的,对众人道:“今日难得有空,不若我们几个人切磋一二?” 管平波看着眼前五个彪形大汉,衬托的她跟一朵小娇花似的,顿时汗毛直立,干笑道:“呵呵,你们聊,我有事先走了。” 孔彰与李恩会对望一眼,这是下马威么?然而他们很快就改变了想法,因为谭元洲一把揪住管平波的后领,把要跑的她拽回了场内,无比坦荡的道:“我一个人打不过,一起上吧!” 管平波泪流满面,谭元洲我特么哪里得罪你个小心眼了?靠! 第126章 移情&师父 第69章 移情 二打一, 管平波是最吃亏的。想也知道,孔彰的敌人有二,必定得先解决一个再安心打另一个。否则腹背受敌, 极容易遭算计。那么先解决哪一个呢?还用说吗?柿子捡软的捏啊!管平波看着孔彰比她将近高三十公分的个头, 比她粗壮起码两倍的手臂, 一脸的生无可恋。惹的李恩会不住的笑:“将军使劲儿, 今日替我们报了仇!我定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毫无怨言!” 报你妹啊!当年老子一招就给打趴下了啊!武学一途,一力降十会,体量就是绝对值不算, 爆发力与肌肉的横截面成正比啊!管平波一南方妹纸, 骨骼辣么小!肌肉辣么秀气, 这是妥妥当沙包的节奏啊!但是身为一军主将,她又不能怂。打不过是一回事, 不敢打又是另一回事了。只得与谭元洲一左一右的摆开架势, 挑战孔彰。 既是切磋,孔彰自然不会似初遇时那样下死力。战术没甚好讲, 果然先冲管平波扑过来。管平波仗着灵巧,连连躲避。李恩会不由吹了声口哨:“好步伐!” 谭元洲从后高抬腿袭击, 孔彰本能闪避, 露出破绽。管平波同时使出扫堂腿, 孔彰弯腰左手撑地,一个漂亮的侧翻,躲开了二人夹击。谭元洲暗赞了句厉害!趁着孔彰落地未稳, 与管平波再次默契的出击。 孔彰迅速的做出判断,估量着管平波力量不足,索性硬受了她一击,拿手扣住谭元洲踢过来的脚踝,用力一翻,谭元洲被掀落,手掌撑地稳住身形。管平波却是被转身过来的孔彰那大长腿一脚踹翻。 切磋自然是点到为止。被踢翻的管平波黑着个脸盘腿坐在地上道:“你们继续!” 孔彰低头道:“将军承让了。” 管平波撇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一个劳心者,不跟你们玩了。” 谭元洲起身整了整军装,笑道:“早听将军说孔将军身手了得,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自愧不如。” 孔彰迄今为止,在拳法上还未遇到过对手。打赢并不稀奇,比较令他意外的是管平波与谭元洲的气量。心里顿时生出些许喜欢,直把昨日李玉娇拍在桌上那琐碎之极的军规带来的压力都驱散了不少。不过他也不傻,先拍了一记马屁道:“将军之聪慧,我们也都是不如的。” 谭元洲道:“论阴谋诡计,我们就都洗洗睡吧。” 管平波十分不爽的道:“什么叫阴谋诡计?兵不厌诈懂吗?” 李恩会跳出来道:“我倒是早想与将军试试身手,不知今日将军肯不肯赏脸?” 管平波奇道:“你手臂就好了?不疼了?” 李恩会道:“那日本就伤的不重。”说着他活动了下胳膊,示意自己可以上场。 管平波就指着谭元洲道:“你跟他打,我是打不过他的。” 谭元洲摇头笑道:“你是女子,打架太吃亏了。”说着,摆开架势,与李恩会试探起来。管平波在一旁观战,从方才孔彰的招式来看,李恩会几个人果然是实战出来的经验。边陲苦寒之地,就同石竹一般,不需要有那多架势,千百年来的积累,差现代的自由搏击只有一层窗户纸的距离。遇着天赋高的,甚至连那层窗户纸都不存在。即使天赋低点的,稍加点拨,就能胜所谓的武学多矣。虎贲军内,就有诸如张金培、侯勇、杨松、施同济等天赋不错的,再加上谭元洲这类被耽误的,韦高义潘志文石茂勋等没基础的,通过训练,皆成了军中有名的高手。管平波如今的拳法,更像一道线,但凡能打过她的,军中都叫高手,打不过她的便是不入流了。 对此,管平波很是无所谓。她如今的威严,是建立在管理上,而不是拳法上。何况她虽常被弟子们挑战的嗷嗷叫,但她眼光毒辣,总能准确的指出其缺点与战术可提升之处,众人都是相当服气的。 看向场内,李恩会与谭元洲势均力敌。围观几人皆屏息凝神的观战。打了足足有两刻钟,管平波明显感觉到谭元洲趋于弱势。遂扭头问孔彰:“李游击多大了?” 孔彰回道:“二十二。” 管平波稍稍惊讶了一下:“这么年轻?那年你们去巴州,他就是游击将军了吧?”朝廷什么时候这么珍惜人才了? 孔彰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怎好说李恩会纯粹是个走裙带关系的。李恩会同他一样,父亲早丧,不过比他幸运些,先李游击病歪歪的支撑到了李恩会七八岁上才死。然朝廷对阿速卫失控已久,他且靠西姜单于养着,李恩会家里自然也得不到朝廷的照拂。其母是边陲汉女,胡化甚重,死了当家男人,把李恩会托付给了孔家,自己就改嫁了。胡人逐水草而居,前些年还回来瞧过几回,后来渐渐失了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但阿速卫编制还在,孔彰入京前,就给他活动了一番,叫他袭了其父生前的职位。要说名不副实也没有,但要说多年少有为也算不上就是了。 二十二岁,乃是人一生的巅峰状态。足够好的体力,足够丰富的经验。三十岁的谭元洲,就吃亏在了体能上。不多时,谭元洲体力不支,爽快认输。莫日根与岱钦齐声叫好,都道打的精彩。 高级将领不同于普通战兵,拼的已是指挥能力。李恩会赢了也无甚得意,反有些惺惺相惜之情。男人嘛,都是不打不相识的。几个人又彼此试了试水,莫日根擅长的是弓箭,岱钦则是纯粹的骑兵,连连在管平波手下吃亏。闹了半上午,在管平波刻意的引导、李恩会几人刻意讨好下,他们六个人已是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光顾着打架,几个人早饭都没吃。管平波扯着嗓子喊:“陆大美人!家里有吃的吗?” 陆观颐在屋内答应了一声,却是:“没有!饿死你算完!” 管平波摸摸鼻子,又不知自己哪里惹着了陆大美人。陆观颐一看就温柔可亲,却是为了教导甘临之事,常与管平波意见相左。也不知哪一日开始,大美人就对管平波没好声气来。管平波只得捅了捅谭元洲道:“快去撒个娇,给我们弄点吃的来,我快饿死了。” 谭元洲也饿了,知道管平波对着陆观颐是没有最怂只有更怂,自跑去管平波的屋里讨吃的。不一时,他怀里抱着甘临出来了,笑着对众人道:“我们陆镇抚说这个点没饭吃,过会子叫我们自己烤红薯。” 众人都是打过仗的,挨饿的本事自不消说,都不以为意,大不了中午多吃些。甘临趴在谭元洲的怀里,眼睛咕噜噜的看着孔彰。孔彰笑着稍稍后退了一步,他的长相异于中原人,怕吓着孩子。哪知甘临倏地兴奋起来,尖叫着就要往孔彰身上扑。 管平波抽抽嘴角,甘临从不叫生人抱的,她这是小小年纪已经颜控到无可救药了么? 谭元洲也是好奇,故意走近了几步,甘临就抓住了孔彰的衣襟,要往他身上爬。谭元洲一松手,孔彰只得接过。甘临更加兴奋,紧紧搂住孔彰的脖子大喊:“猫!猫!妈妈!猫!!” 管平波莫名其妙:“什么猫!” 李恩会笑道:“原来是将军家的小姐!”说着就伸手去逗甘临,却被她无情的打开了。李恩会心如死灰,这么小的女孩子都讨厌他……哀怨的想,孔彰就不能把脸分他一半嘛! 甘临突然又尖叫了一声,指着莫日根道:“还有一只猫!”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谭元洲笑问:“为什么说他是猫?” 甘临在孔彰怀里高兴的直扑腾:“猫眼睛才是绿色的,你一定是猫变的对不对?能变回猫吗?” 集体:“……” 孔彰笑出声来:“我不是猫变的。” “骗人!你眼睛都没藏住。人的眼睛是黑色的!”甘临很不满意大猫骗她,却是又发现了不对,伸手揪住孔彰的头发道,“你的毛怎么是棕色的?”奇怪,绿眼睛的猫是白色的才对! 却哪里知道她这一揪,险些把孔彰的眼泪都揪出来了。孔娴小时候也是,在他怀里就扯头发。甘临梳着京中女孩常见的双丫髻,陆观颐梳头的手法,乃祖母亲授,与陆氏一脉相承。甘临日常的双丫髻,与孔娴的几乎一样。令孔彰不由想起不在人世的女儿。大手温柔的揉揉甘临的头发,在她的耳边轻轻叫了一声:“喵。” 甘临更为兴奋,大笑着在孔彰脸颊蹭个不停:“你是白猫还是黄猫?为什么你的头发是棕色的?” 孔彰心中酸楚,强忍着泪意,声音却有些嘶哑的道:“变成人就是棕色的了。” “你能变回猫么?” 孔彰摇头:“变回猫的样子,不能叫你看见的,不然我就变不成人了。” 甘临有些遗憾的摸了摸孔彰的头发道:“你这么大,变成猫有多大呀?” “老虎那么大。” “老虎有多大呀?” 孔彰笑了笑:“你没见过老虎吗?” “只见过妈妈老虎。” “嗯?什么是妈妈老虎?” “他们说我妈妈是老虎。” “是么这么厉害呀。” 两个人没有营养的对话,李恩会听得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管平波也是一脸同情的看着孔彰,他的移情太明显。这是一个很爱孩子的父亲。端悫公主实在太过了! ============== 第70章 师父 陆观颐心里是有些气,她昨日行经,腹痛了的一夜没睡好,加之有些着凉,身上很是不爽快。如今她在老虎营内官职愈高,威严愈甚,脆弱便不好轻易展现在人前。何况两个州的地盘,哪日没有烦心事,却不能轻易把情绪带出来。至多回到屋内,朝管平波使个小性子。管平波怜她身体不大康健,还承担着巨量的工作,惯她惯的死,她也就习惯了管平波的照顾纵容。哪里知道今天早上一起来,管平波竟没发现她不舒服,火气蹭的就上来了。方才凶了一句后,又觉得自己不对,讪讪的在屋里坐了好一会儿,唤了人进来,收拾了一筐红薯叫送到后头烤着与他们吃,自己则在小厨房里忙活了半日,腌制出了些肉片,提着食盒去了院子里。 管平波乃野外生存的行家,刨坑埋了红薯,在上头点了柴禾,笑对众人道:“要等会子才能好。”说毕,正欲撵谭元洲去找配菜,陆观颐就带着食盒缓缓而来。 今日休沐,陆观颐并未着军装。她因觉着脸色苍白,遂上了些许脂粉,穿着巴州窦家给裁的葱黄的袄儿,配着柳绿的撒花襦裙。发髻高高挽起,带着几朵珠花并一支流苏步摇。耳垂上的小灯笼耳环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把岱钦与莫日根都看呆了,李恩会更是觉着心神荡漾。几个人原坐在地上闲话,孔彰忙起身喊道:“大姐姐安。” 陆观颐笑问孔彰:“身上可好些了?我这几日不得闲,都没功夫照管你。” 陆观颐的声音同姑母极像,听着她温柔的话语,孔彰一阵恍惚。陆观颐见他没说话,笑嗔道:“廊下就有条凳,偏生就这么坐在地上,也不怕衣裳脏了难洗。” 李恩会醒过神来,忙不迭的往廊下去拖凳子。刚把凳子扛出来,想邀美人儿坐下,就听孔彰道:“日头太毒,大姐姐且去廊下坐着吧,仔细中暑。” 李恩会:“……” 至廊下坐好,甘临跟孔彰玩够了,又熟练的爬上了陆观颐的膝盖。岱钦的眼睛一直在陆观颐身上拔不开,也跟着到了廊下。陆观颐看了几人,孔彰是最干净的,盖因管平波对他最上心,目测了他的尺寸,早早叫人做了衣裳送来,故有换洗的。其余的几个人都是一身灰,头发也乱七八糟。故笑道:“我们军中比较讲究,你们既进来了,一应规矩还请遵守。譬如几位的衣裳头发,就该收拾了。” 岱钦早知道虎贲军要剪头发,他倒不在乎,就是觉得李玉娇念的他烦躁。此刻听陆观颐说起,哪里还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抱怨了一宿,忙不迭的点头:“正要剪,没寻着家伙,就剪、就剪!” 孔彰、李恩会与莫日根齐齐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陆观颐又是一笑,岱钦整个人都酥了。 管平波使起美人计来,从来毫无节操。陆观颐也就是个表面温柔,实则很是跟管平波学了些不择手段的脾性。镇抚的工作重心便是思想建设,其中融合是很重要的一桩。梅州梁州山林密布,哪怕只相去十来里,都风格迥异。要把战兵捏在一起,陆观颐也是费了不少心的。新收拢的骑兵营,从西北而来,习俗与思维方式更是不同。但她知道,擒贼先擒王。孔彰自是没问题,对付李恩会,她亦有法子。特特穿了裙子出来,没想到不独李恩会,顺便把岱钦也降服了,一举双得。语调愈发温和,把那为何要有那多清洁上的规定娓娓道来。那绵软的声线,在炎炎夏日里,好似一杯冰水直滑入人胃里,浑身上下都熨帖起来。 管平波和谭元洲两个,则是最怕陆观颐念经。二人默默的跑到了火边,聚精会神的烤肉,试图屏蔽陆观颐的魔音穿耳。不一时烤出了一大盘子,陆观颐还在那不停不歇。管平波只得撕了小块的肉,往甘临嘴里塞。甘临舒服的躺在陆观颐怀里,享受着亲妈烤的美食,含糊道:“你会做饭啊?” 管平波道:“这不是废话么?真当妈妈什么都不会?那年你没生出来的时候,妈妈还做过南瓜小点呢。” 谭元洲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没放糖的事儿你怎么不说了? 甘临很是满意,大口大口的吃着肉。小孩子吃饱了就犯困,不一时,她打了个哈欠,歪在陆观颐怀里就睡着了。陆观颐终于收住话头,管平波与谭元洲齐齐松了口气,那几个新来的还如痴如醉,不住的胡乱发问。眼看着又要开始,管平波眼珠一转,轻轻拍了拍陆观颐道:“甘临给我吧,我抱她进屋睡。省的你手酸。” 哪知坐在陆观颐身边的孔彰听见手酸两个字,无比自觉的把甘临抱走了。管平波瞠目结舌,谭元洲噗的笑出声。陆观颐也绷不住笑了。思想工作的方针虽是管平波自己写的,但日日念时时听,便是神曲也要暴躁,何况这玩意。但她作为将军,又得表现出特别信服此理论的模样。想借甘临遁走,却叫孔彰横插一杠子跑不成了。孔彰不明白他们几人笑什么,解释道:“呃……我只是怕大姐姐累着。” 孔彰与陆观颐之间,并没什么直接的感情。多年前的一面,彼此都快忘了模样。不是陆氏那年叮嘱孔彰去巴州看表姐,又惊闻表姐死讯,他只怕都不大记得有这么个人了。毕竟陆家人口众多,算来姓陆的表姐表妹多的是,在京中就见过无数。然此时陆氏不在了,对于她嫡亲的侄女,孔彰心里直接把她划做了要照顾的人。 陆观颐笑对孔彰道:“与你不相干,是我们女人家的小秘密。” 在座的诸位硬是反应了一下,才发觉陆观颐说的“我们女人家”是指她自己与管平波,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违和感。管平波那货不只能打,她那性格根本不像姑娘家好么! 陆观颐也怕头一回念太多,引的李恩会等人生出逆反心里,爽快的收住了话头,转而问起了西域风光。谈话这种事,说的比听的高兴。陆观颐是个很好的听众,她每一次提问,都让人想说更多。到后来,岱钦都说的手舞足蹈起来。管平波在一旁认真的听着,偶或问上两句,心中慢慢勾勒着西域的景况。 甘临一觉醒来,几个人的话题还未止住。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大猫怀里,立刻清醒!抓住孔彰的胳膊道:“大猫猫,你会骑马吗?” 这话问的!谭元洲看了看天色,点头道:“是到了她放风的时候了,今天我逃脱一劫,交给你了!” 陆观颐鄙视的看了谭元洲一眼:“好不负责的师父!”这后爹你要不要好好当了?好容易给你争取来的机会,居然不珍惜!欠收拾! 管平波轻咳一声道:“甘临,不要随便给人起外号。” 甘临不服气的道:“我没有随便给人起外号,他就是猫!” 管平波道:“猫也有名字的。” 甘临立刻扭头问孔彰:“你叫什么名字?” 孔彰温和的笑道:“你可以叫我孔叔叔。” 谭元洲道:“不是孔舅舅么?” 陆观颐听见,立刻踩了管平波一脚。管平波嗷了一声:“又关我什么事啊!” 陆观颐咬牙切齿的道:“一个两个都叫你带歪了!” 孔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亦有心进一步试探管平波的性格,遂促狭的喊:“姐夫好!” 管平波大笑:“快去给我开箱子,我好给小舅子见面礼的。” 陆观颐白了表弟一眼。孔彰装作没看见,一把捞起甘临,笑问管平波:“我的马在哪里?” 管平波忙吩咐人去牵马,莫日根道:“我一起去吧,一般人只怕牵不来巴特儿。” 孔彰道了句有劳,几个人就往校场上走去。日日操练,好容易放一天假,战兵们多在屋里蒙头大睡或另找休闲。校场内空荡荡的,正好跑马。不一时,莫日根与管平波的几个随从,牵了几匹马过来。阳光下,巴特儿的金色鬃毛简直闪瞎人眼。管平波看的两眼冒光,问孔彰道:“我能骑一骑么?” 孔彰摇头:“他认得人,不肯给别人骑的。” 管平波十分遗憾,只好绕着马打转儿。伸手摸了摸鬃毛,巴特儿傲娇的打个响鼻,走开了。管平波目瞪口呆,你摸都不给摸的啊!?扭头问孔彰:“有什么能讨好它的法子没有?” 孔彰依旧笑着摇头:“他不吃生人的东西。你跟它混熟一点,它大概肯让你给刷一下毛。”话音未落,在孔彰怀里的甘临一爪子摸上了巴特儿的脖子,赞叹道:“好漂亮!” 孔彰就对巴特儿说了一大串姜戎话,而后单手抱着甘临,翻身上了马背。西域马比中原的马足足高了一个头,甘临还不曾上过这么高的马,兴奋的尖叫!孔彰见她胆子大,越发喜欢,一夹马腹,就带着在场内飞奔起来。管平波终于忍不住问李恩会:“我女儿长的跟他女儿不像吧?” 李恩会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个时候,他大概见谁的孩子,都是疼爱的吧。” 管平波不知为何,想起了她前世的家人。垂下眼睑,姐姐,在我死后,你也会难过至此么? 甘临的笑声由远及近,至跟前,孔彰跳下马,甘临顺势搂上了孔彰的脖子,嚷道:“猫猫,你教我骑马好不好?就跟谭师父一样。” “好。” 管平波回过神,笑道:“索性连弓箭一并学了。” 孔彰道:“弓箭我寻常,莫日根是神射手,问他学最好。” 能跟主将打好关系的事,傻子才不干!莫日根冲孔彰丢了个感激的眼神,他当日一箭射死了窦春生,如今在窦家,是需要强有力的后台。遂对管平波道:“我也就弓箭能见人了。” 管平波对战兵的教育都极为上心,何况亲闺女。老师要请就请最好的!见莫日根肯教个娃娃,忙把甘临从孔彰怀里扯下来,叫她去同莫日根见礼。 莫日根慌忙避过,道:“不敢当小姐的礼。” 管平波笑道:“甚小姐不小姐的,既要拜师,就该郑重些。以后你们只管叫她名字便是。”又教训甘临道,“你想同孔将军学骑马,就得叫孔师父,再要我听见你管他叫猫,我揍你。” 甘临忙不迭的点头,又正经的给孔彰见过礼,就算是他的门下生了。莫日根微微松口气,如此,他们便在虎贲军里站住了。在心里由衷的赞了甘临一句,这孩子真可爱! 第127章 闹事&流放&买马 第71章 闹事 次日一早, 孔彰没有出现在校场。他如今职位不明,暂不想去裹乱,而是早早起来, 点了灯与几个兄弟讨论着军规。昨天夜里几人就自觉剃了光头, 又跟着孔彰这位富贵丛中长大的好生把屋子收拾了一番。天亮时分, 几人吃了早饭回来, 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雪雁,只见她立定,对孔彰利落的行了个军礼:“报告孔将军,我是后勤部长杨雪雁, 此来与将军交接琐事, 不知将军有无空闲?” 孔彰昨日才搞清楚虎贲军的职级。战兵营好懂, 与朝廷原先差不多,复杂的是其它。虎贲军除去战兵外, 还分为总参谋部、总镇抚部、总后勤部。其部长职级与副将平级, 在虎贲军内属于仅次于管平波的存在。但同级别下,等级亦是存在的。基本上就是战兵系统的副将高于参谋, 参谋高于镇抚,镇抚高于后勤。一看就是战争绝对优先的编制。孔彰为副将, 与雪雁同级, 但因虎贲军的秩序, 故是雪雁先行礼。孔彰忙回了一礼,姿势竟是八九不离十。雪雁扬起一个笑脸,心道, 怪不得她家将军惦记了这么久,果然很聪明呐。孔彰也很高兴,后勤属于文职,虎贲军内竟是武职高于文职的!不得不说,这一点令孔彰小小的暗爽了一下。他实在受够了朝廷文官的跋扈,如今看来再不用受那等酸儒的鸟气,越发觉得管平波的理念符合他口味了。 雪雁到底是后勤,与日常必须板着脸的李玉娇不同,她多数时候说话是带着笑影的。见礼毕,雪雁先套近乎道:“上回见将军,还是在巴州,偷偷躲在屋子里往外看。不曾想还有缘再见。” 孔彰笑了笑,道:“我觉得杨部长还是叫我副将比较好。” 雪雁笑嗔道:“放心,我们不会为了你外了我们将军的。” 一言说的孔彰笑了。雪雁又道:“我今日来是替你们送衣裳的。再则教你们一些洗衣叠被的法门。省的叫李司长逮住了,叫抓着打军棍。我们将军爱惜战兵,军棍倒没有打残打伤的,就是忒丢脸。” 李恩会笑问:“将领也会被打么?” 雪雁解释道:“我们军中,天大地大军纪最大。她说的话,只要有理,连将军都轻易不驳的。受罚的人员中,最高两位便是陆镇抚与潘游击。那一回是没开战前会议,导致伤亡过大。不是我危言耸听,几位还是谨慎为上的好。” 孔彰愣了愣:“陆镇抚都会被罚?” 雪雁点头道:“任何人,触犯军纪都会被罚。” 李恩会嘶了一声:“你们将军可真下得去手呐。” 雪雁淡淡的道:“陆镇抚是军人。” 孔彰道:“军中女将似乎挺多?” 雪雁摇头:“女官不少,女将只有将军一个。原先李司长她们都是战兵营的,守卫石竹盐井时,伤亡太重,将军就把女战兵都撤下来了。女子多在后勤,需要上战场的大抵只有军医院的医生护士了。”说着,雪雁眨眨眼,“若有看上的姑娘,就到我这里来申请。” 岱钦很是直白的道:“申请了又怎样?” 雪雁道:“由后勤部转告,若姑娘同意,就可以成亲了。” 岱钦又问:“姑娘不同意呢?” “那自然不成啦。”雪雁笑道,“你看上谁了?与我说说。” 岱钦正想说,就被莫日根踹了一脚。雪雁噗嗤笑道:“好了,我知道了,是看上陆镇抚了吧。” 孔彰一个眼刀飞过去,岱钦菊花一紧,忙摆手道:“我就随便问问,别当真,别当真。” 雪雁笑个不住:“无事,我们营里一百个汉子有八十个是喜欢陆镇抚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还有谁看上的,报上名来!” 李恩会奇道:“你问这个干嘛?” 雪雁道:“打赌呀!我们军中不许赌博,但这种游戏是可以的。不能涉及钱财,但可以输赢劳动。比如说两个人打赌,赢了的那个原是要挑水的,就可以推给输了的那个人去挑。不过只能是私事,公事不能做赌注。”完全禁赌是做不到的,人类有好赌的天性。管平波只得放出个小口子,让大家伙略微过过瘾,省的憋出坏招来。也曾有人偷偷赌博,被抓着了打的打,撵的撵。但多数人还是比较老实,有能打赌起哄的事儿,也就糊弄过去了。 说的孔彰有些好奇了,问道:“八十个喜欢陆镇抚的,还有二十个呢?你们又开什么局?” 雪雁掰着指头数:“剩下最多的就是将军了,还有李司长。” 李恩会抽抽嘴角:“将军也就罢了,李司长……也有那么多人喜欢?” 雪雁摊手:“喜欢悍妇是我们苍梧的传统。李司长那么彪悍,喜欢她不是很正常么?” 李恩会:“……”苍梧多奇志! 又说了一会子闲话,谭元洲也来了。笑对雪雁道:“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可轮到我了。” 雪雁忙道:“后勤的都是琐事,早晚都不要紧。再则也得听你们分派好之后,我们才好安排的。” 谭元洲点点头道:“山下的骑兵营已经收拾妥当,李游击请带领两位把总去安顿吧。如何训兵练兵,想来诸位比我们都懂。至于孔将军,就得劳烦你北矿营与骑兵营两处跑了,论理副将都该呆在北矿营内的。” 莫日根眉头微微皱了下,又很快放开。分隔了他们与孔彰,还是互相牵制的意思么?那位管将军,看着大大咧咧,但心思未免太缜密了些。 李恩会不动声色的看了孔彰一眼,又被扣住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自己的势力,不被人抢来抢去呢? 刚到一个生地方,被防备是理所当然。管平波待他们已经很不错了,孔彰爽快的答道:“是。这几日,某多谢将军照拂。” 谭元洲笑道:“既入了虎贲军,你我彼此都是兄弟。我虚长你们几岁,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谭大哥即可。” 孔彰拱拱手,唤了一声“谭大哥”,又道,“日后您叫我孔老弟便是。” 谭元洲没在称呼上纠结,而是正色道:“孔兄弟恕我直言,此番你进攻飞水,着实太急了些。我知道朝廷颇多龌龊,然则你从潭州起,就过于急躁了。留你在北矿营,为的正是离将军近,她能抽空与你多多探讨兵法。昨日我们与将军较量武艺,她远不如你,但你也莫小瞧了她。再则前日你看到了,如今练兵都是我与将军各带一队。可将军毕竟是女子,许多时候不便,正好早起你替了她,也算了却了桩事。” 雪雁忙道:“很是!日常还好,有时候下着雨,可把我们愁死了。” 孔彰惊愕道:“她竟是风雨无阻的么?” 谭元洲点头。 孔彰更加惊悚的道:“冬天也是!?” 谭元洲继续点头。 孔彰再一次被管平波震惊了,这女人猛过头了吧! 谭元洲有些无奈的道:“所以,以后有劳孔兄弟了。” 孔彰僵硬的嗯了一声。谭元洲又对莫日根道:“骑兵营自是有训练章程的,这个待将军与孔兄弟商议吧。我们虎贲军是逢六、十日休沐。到时候少不得休沐日带甘临去你那处学骑射,只怕要耽误你休息,将军令我带她道谢。日后请莫日根师父多多担待。” 莫日根忙道:“甘临小姐年纪小,来回不方便,还是我休沐日上山来吧。” 谭元洲笑道:“你是师父,怎能叫你上山来教。另外……冒昧问一句,你识字么?” 莫日根摇头:“我们这等粗人,哪里识得什么字。” 谭元洲只得又对李恩会道:“你应该识字吧?” 李恩会道:“日常书写没问题。” 谭元洲便道:“那你头一条便是多监督他们识字学文化。他们二人若不识字,后勤会派先生去教。论理,把总一级的,至少识字五百。此事切记放在心里,我们不是没有因为识字不达标被直接一撸到底、从战兵重新往上爬的先例。将军此人,私下里最好说话,只要是休息时候,你就是连名带姓喊她管平波,她也能麻溜答应了。但在公事上,绝不留一丝情面。诸位还请牢记规矩,万别报任何侥幸的好。” 第二次被警告了……管平波治军到底有多严?不过入乡随俗,几个人少不得暗记在心里。谭元洲分派停当,直接就把李恩会带莫日根与岱钦撵去了山下骑兵营,并把孔彰带去了校场,一齐帮着练兵。 直忙道酉时初,二人才去办公室寻管平波。管平波今日收工倒早,在门口的空地上亲自带着甘临站桩。甘临苦着张脸,哀求的望着谭元洲。谭元洲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半刻钟后,管平波站起来,对甘临道:“好了!” 甘临哀嚎一声,抱住谭元洲的大腿,就撒娇要抱。谭元洲笑着抱起甘临。几个人走到室内坐下说话。就在此时,飞水营的杨松黑着脸赶了来。管平波忙问:“何事?” 杨松隐忍着怒火道:“飞水城内有几个人带着百姓往我们营门口闹事。说是皆因我们招来了朝廷剿匪,才有那般损失,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我就不复述了。总的来说就一条,叫我们赔钱。” 孔彰听得此话,险些被口水呛着。这也行!?他们真的想尝尝朝廷军劫掠的滋味么? =============== 第72章 流放 管平波哦了一声,反问杨松:“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 杨松一脸委屈的道:“我们本是为了他们,才辛辛苦苦的修建山谷带他们避祸,他们怎么能忘恩负义!” 管平波没什么表情的道:“我问的是解决方法,不是你们的委屈。我知道你们有委屈,要诉苦等解决了事情之后再说。就如甘临摔倒在地时,我是不管她哭不哭,只管她能否自己爬起来。倘或赖在地上不肯起,一味的哭,那是要挨打的。” 杨松顿时一噎。他们倒是使了人去安抚,然而怎生都吵不过,韦高义无法,才把他派上山来问管平波讨个主意。按照韦高义的脾气,这等刁民打一顿就好了。事实上也是先朝后勤求助,现后勤部教育司司长张四妹带着一群娘子军杀了过去,才稳住的局面。但要如何彻底摆平,他们早开会讨论过了,那几个带头的就是赖在营门口,死活不肯走。闹得飞水城内别的百姓蠢蠢欲动。本来么,被朝廷军驻扎了几日,又打了一场,没点损失基本是不可能的。但若要赔偿,虎贲军岂不是全城都要赔?想到此处,杨松又心头火起,没有虎贲军,那起子混蛋只怕早饿死了!最恨的是城中闹了一日,原先受过恩惠的没几个出来说话,皆一味装死。照他们看来,管平波就是对百姓太仁善了些,才养出一窝白眼狼! 管平波看向孔彰:“你觉得该怎么办?” 孔彰道:“先寻到领头的几人,以寻衅滋事之罪抓了,关几日打一顿,大抵也就好了。” 这是常规处理方法,韦高义与杨松都懂,他们顾及的是管平波对百姓的态度。 管平波笑着摇头:“你们呀。带头的是哪些人,是干什么的,不先告诉我么?” 杨松愣了愣。 管平波接着道:“管理是很琐碎的事。是什么人闹事?他的诉求是什么?一味图快是不行的。你现在情绪激动,因此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对付了那起子刁民。可越是这样,你越找不到症结。遇事先冷静下来,才可能找对路。你看我生气了么?” 杨松:“……” 谭元洲轻笑道:“我猜一猜,可是城里的读书人?他们好似一直对我们很不满。” 杨松没好气的道:“我们头发短碍着谁了!他们偏生说不孝。我妈死了不算,韦游击的爹妈都没说什么,关他们屁事!” 谭元洲笑骂一句:“笨死你的。头发短不短,读书人哪里会管?他们不忿的是我们的政策。在虎贲军治下,是不分秀才平民,管你什么功名不功名,一律纳税。去年底就闹过一回,将军是怎么挡回去的还记得否?” 杨松想起去年完税之事,忍不住噗的笑了。孔彰有些好奇的道:“怎么做到的?” 管平波道:“哦,我就是说,一个庄子的土地是恒定的,所以税也是恒定的。读书人纳税不纳税,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横竖我们是看着亩产收粮的。” 孔彰也笑了起来:“还有这样对付读书人的法子!”好好奇啊,读书人被打死了没有? 谭元洲无奈的道:“所以现在我们做什么事,那几个刺头都要跳出来找点麻烦。我也不知道他们读了几本书,就高贵到哪里去了。孔子还要求问于老农呢!” 孔彰不由看了谭元洲一眼。对谭元洲,他一直觉的有哪里怪怪的。说他是武人,似又有些文化;说他是文化人出身,又不像。他若不是被陆氏死摁着上学,恐怕连这般随口说典故的本事都没有。还有管平波也是,听说是读书人家的女儿,那她到底怎么练的武艺的?他在中原也呆了些时日,京中那些所谓的武学大家见识的不少,皆是花架子。而管平波的不是,她一招一式都是冲着杀人去的,只有长期在军中打滚才会养成的习惯,难道苍梧郡十几年前就谋划着造反了么? 杨松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的道:“他们读了几本书,日常百姓算卦看黄历、中元节写香包、娃娃起名字、邻里争执要人决断,都少不得找他们。放任着他们闹下去,我们还怎么管啊?” 管平波挑眉:“我什么时候说放任了?” 杨松顿时扬起个大大的笑脸:“真哒!” 管平波笑骂了句:“你欠抽!他们怎么说的来着不是我们占了地盘,朝廷不会派人来打。也就是说,他们觉着朝廷是好的咯?” 谭元洲嘲讽了一句:“可不是好的,朝廷治下,读书人都是人上人呢。” 管平波便道:“那好说,每人给二十两盘缠,送他们去朝廷的地盘呆着呗。苍梧郡都是我们家的了,就送去浔阳郡吧。叫夜不收去送,省的叫他们路上出了事故,倒赖我们谋害了。” 杨松脱口而出:“那不就是流放么?” 管平波无奈的道:“你能别直说出来吗?” 杨松脸上的笑容又咧开了三分,忙不迭的点头。管平波挥挥手,他一溜烟的跑了。待他走后,管平波唔了一声,道:“随意择几个夜不收出门,顺便踩踩浔阳的点。但张金培不能出去,他今年都给我留在北矿营补课!” 谭元洲为那位学渣心里点了一排蜡,然后很不厚道的笑了。 杨松得了答复,高兴的一路唱着歌儿飞奔到飞水城。城内营房门口还在吵吵嚷嚷的。张四妹带着一群娘子军,在人群里叉腰骂街。对方几个带着方巾的读书人也是跳着脚回骂。什么不守妇道、淫娃荡妇、该浸猪笼之类的话语不绝。张四妹等人根本不接腔,只把那“害杀人的腤臜泼短命”、“绝门户的死囚没头鬼”、“无爷业种的叫花头 ”等粗话骂了个遍!最狠的是边上还有个拿着炭条记笔记的。杨松定睛一看,不是袁大姐是哪个?杨松都无语了,他上山之前不是还在讲道理么?这会子怎么就变成骂街了!? 几个里长急的团团转。各条街是每年都要评先进的,张四妹不归他们管,可读书人归啊!闹出这么大的事故来,他们今年的先进一准要飞!妈的,先进有奖金的!此仇不共戴天!见了杨松,都知道他先前上山拿主意去了,一个个都围上来,满脸焦急的问:“好把总,快快告诉我们,将军怎么说?” 杨松得意非凡,清清嗓子道:“都停下,都停下,将军已有决断了!” 张四妹等人立刻闭嘴,众人的目光齐刷看向了那几个读书人。杨松朗声道:“将军说了,我们虎贲军都是糙汉子,只怕委屈了几位先生,不得受皇恩照拂。遂给几位每人二十两银子……”杨松故意顿了顿,果然见几个读书人眼中露出喜色,围观群众也炸了锅!纷纷叫嚷道:“我们家也损失了!” 杨松点点头道:“但觉着因此损失的,都报上名来。我们清点人数,明日就送诸位去皇恩浩荡之处。各位乡亲放心,将军专派了军中最精锐的夜不收护送,路上定然是极安全舒适的,还按人头给二十两盘缠。有想去的,速速去里长家里报名。” 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有机灵的就道:“那我们还能回来不?” 杨松不怀好意的笑道:“能啊。不过虎贲军的规矩,不能闲地不能荒田。户籍册子一旦注销,城中屋舍便收归军中再拍卖,田土分给来投的流民上户口。你们再回来,就跟在流民后头排队呗。放心,我们地盘越来越大,早晚天下人都是有田种的。” 一个头戴方巾的登时跳起:“你们凭什么赶我走,还讲理不讲理了?” 张四妹厉声道:“你要赔偿我们给,你还想怎样?想死吗?” 戴方巾的指着张四妹的鼻子骂道:“你这等辱没门风的东西,张家怎么没打死了你?” 张四妹飞身一脚,就把带方巾的踹在地上,又狠狠补上两脚,道:“打啊,来一个老娘打一个,来两个老娘打一双!有种的只管来打!” 又来了!围观群众都觉得肝疼!这帮娘们哟,虎贲军里就属她们最凶!你还不能还手,还手了她们能一拥而上。闹的城中女眷跟丈夫吵架时,都学会拿“你对我不好,我去虎贲军里找营生”来威胁了。再看领头的张四妹。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里头,昔日孙家又不是什么豪门大户,认得张四妹的很是不少。原先她多温柔可亲啊,自打叫她男人烧了一回,就性情大变。论起飞水城的泼妇来,原先城头的刘婆子都要退避三舍。上月她打架还没这么利索,今日这出腿的速度!赶上她们的母老虎了没? 戴方巾的被踹在地上捂着肚子直哎呦。张四妹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道:“要不是我们将军三令五申不许欺负百姓,我肠子都踹你出来!”又叉腰骂围观群众,“一个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虎贲军没来的时候,城里是什么情景,你们忘了,老娘可没忘!三成的地租,一成的商税,你们还想怎样?你们也知道打一仗有损失啊?前些日子阿颜朵演的潭州三日你们全他妈忘了啊?行啊!谁要觉着我们虎贲军转移群众是多此一举的,就请这帮读书人给你们写个书面申请按上手印,在城墙上张贴三日!下回再有战事洪水的,我保证不转移你,如何?” 围观群众都是墙头草,见谁气势胜,就站谁。有好几个忙跳出来陪笑道:“张司长说的有理!” 也有人在一旁牙酸的想,这货是教育司长,专管孩童抚育教导,将来虎贲军内的女孩子都学成这模样,能嫁出去啊!? 叫张四妹骂了一场,几个闹事的又打起滚来:“我们不走!我们生是飞水的人,死是飞水的鬼!我祖宗打下的家业,凭什么要我们走!” 张四妹阴测测的道:“二十两还要吗?” 闹事的不接茬,就是打滚不肯走。张四妹环视一周:“有谁要二十两的吗?想要的留下,里长点名!” 人群哄的作鸟兽散!谁想走的啊?是不是傻?那多流民等着排队拿户口呢!但没走远的人忍不住回头看地上打滚的几人。却见平素里和气的不要不要的战兵满脸严肃。张四妹的声音飘荡过来:“即刻押上船,连夜出飞水!” 杨松愣了一下:“不是解决了么?”看看四周,人都散了。 张四妹先前不知道管平波的指示,现在知道了。她勾起一抹冷笑道:“国家是暴力机关。你们对军队有什么误解?” 杨松的后背没来由的一紧。 方才逃走的围观群众,皆定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几个闹事的被强行拖走。哀嚎声响彻全城。飞水城内的人不由打了个寒颤,想起了虎贲军初来飞水杀的地主豪强血流成河的往事。方才惊觉,那把百姓挂在嘴边笑的春风和煦的管老虎,从来就不是善茬! 刺头们的告饶声随着江水远去,夜幕低垂下,飞水城内只剩下一片寂静祥和。 ================ 第73章 买马 听了回报,管平波心里给张四妹狠狠点了个赞。治理必须是胡萝卜加大棒。试图靠感化来统治的,只能诱发更极端的后果。即便是后世,战乱来临,政府能组织百姓躲入避难所,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仁政了。更多的是百姓仓皇逃窜、流离失所。在落后的古代,不过是尽力而为。民智未开时,难免把百姓当孩童对待。该打就打,该夸就夸。民主是很奢侈的事,是科技高度发达人人都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时候才能实现的梦想。古希腊的民主制度,是建立在十分之一的公民与十分之九的牲口的前提下。就如后世的某种姓大国,便是最标准不过的民主。可见民主会昂贵到什么地步。 言论自由亦是同理。哪怕到后世,很多人都以为言论自由是可以随便说话。可责权是统一的,自由亦是有边界的。也就是说,你可以随便说话,但说完则必须承担责任。飞水城内的几个书生可以发表不满,但发表不满引发躁动后,那就承受流放的后果吧。管平波从不禁止百姓用脚投票,而事实上梁州与梅州境内,流民的确逐渐增多。不乐意的她完全欢迎离开,腾出地方来安置更多的人。颠沛流离过,才能体会安定是多么可贵。管平波暂无力拯救全天下,只得优先照应志同道合之人。 给二十两银子也算仁至义尽。此时二十两的购买力是惊人的,相当于管平波还是给了他一条生路,显得她多么的宽宏大量。但百姓恰恰惧怕如此坦荡。生存的智慧告诉他们,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巨额的钱财,一定代表着的是巨大的陷阱。读书人的脑子其实更清楚,他们所向往的生活,肆意凌虐他人的日子,在拿到之前,自己便是那被凌虐的人。去到别人的地盘上,没有宗法庇佑,休说二十两,便是二千两,一样是死路一条。所以他们在船上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着。临近边界时,甚至跪地求饶,把额头磕出了鲜血。然世间没有后悔药,有些事选择了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随着骑兵营正式编入虎贲军。陆观颐原就繁琐的工作又添了沉重的一笔。面对着一群来自远方、风俗迥异、语言不通、大字不识的糙汉子,总镇抚部一片焦头烂额。老虎营严苛的军纪多来自于世间通行的道理,然则果真能够实现,何必又通行几千年依旧被人拿在嘴里念叨?人性如光影两面,有明亮便有龌龊。尊重人性弱点的同时,稍微把他往光明磊落的方向引导一点点,就算成功。 孔彰显然是个比较有追求的人,但他手底下的骑兵,依旧无法理解虎贲军的军纪。不说劫掠等人人都知道不对但还是想做的大事。光抓他们的清洁卫生,就把镇抚部与后勤部累的脱了一层皮。从前虎贲军的新人,都是一小股一小股的。一滴水融入大海,自然就咸了。可骑兵营自成体系,就相当于是镇抚司企图用一滴咸水把池塘变成海洋一般的困难。除了陆观颐仗着孔彰表姐与绝色美人的两大身份亲自下场,几乎无计可施。 美人计是危险的,它极容易招来反噬。在骑兵营,陆观颐并不敢露出一丝女人的妩媚。她每次都带领着足够的护卫,并尽可能的要李恩会跟随。美人与风俗、骑兵营与虎贲军之间,全靠伙食微妙的平衡着。在此时,即便是牧区,也不是人人都有肉吃的。他们更多吃的是各种粗糙的杂面饼子。牛羊肉是贵族的特权,虎贲军的肉酱饭很好的安抚着骑兵营的神经。极端的物质匮乏下,口味偏好被最大限度的无视。不管什么食物,都没有能伴着肉块的香! 镇抚部与后勤部艰难向前,而管平波则坐在插着虎头旗的高台上,荡着腿出神。甘临骑着个小毛驴当做马,由刘奶妈牵着,在校场内绕圈。一直呆到太阳西斜,甘临回屋了,管平波也没有下来的意思。谭元洲寻了来,身后跟着孔彰。 管平波噗嗤笑道:“孔将军都成小尾巴了。” 孔彰笑答道:“谭大哥教了我许多。” 谭元洲很自然的坐到管平波身边,问道:“你又算计哪个呢?” 管平波白了谭元洲一眼:“几个意思?” 谭元洲呵呵:“一般你只有打坏主意的时候,会这么长时间的发呆。我想想哈,上次你对着孔将军流口水的时候,整整呆了一日!” 孔彰:“……”感觉被抓的好理所当然啊…… 管平波干笑道:“也没有这么夸张。我就是想,春生没了,二叔怎么办呢?” 谭元洲扶额,果然! 管平波低声道:“春生年纪太小,他三个哥哥都没有合适过继的。再说他那三个哥哥,过继了也难抚慰二叔的心。” “然后呢?” 管平波道:“过继儿子不如过继孙子!你说咸临怎么样?” 谭元洲:“……”你敢再黑心点吗? 管平波睁着无辜的大眼,看着谭元洲道:“老倌不喜欢这个儿子啊,还不如索性过继了出去,岂不是皆大欢喜?” 谭元洲道:“窦元福更想打死你了。” 管平波摊手:“我很欢迎他来打,最好多多带点物资。”说着对孔彰挤眉弄眼的道,“我近来很是发了一笔财呢!” 孔彰面无表情的道:“我觉得将军与我那发小李恩会应该特别投缘。” “怎么说?” “一样的招欠!” 管平波一蹦三尺远,巨怂的躲到了谭元洲身后,陪笑道:“我就开个玩笑。” 谭元洲笑道:“躲我身后有什么用?我又打不过他。” 管平波笑道:“说真的,我想了一下午,觉着咸临过继没什么不好。二叔心里没指望,便是老爷子指了他当继承人,也没滋没味的。” 孔彰摇头道:“咸临是你儿子吧?宗法不是这么算的。过继出去就过继出去了。即便将来他得势,礼法上与你不相干。只能给好处,不能给名份的。” 管平波当然懂宗法,她犹豫的正是此点。倒不是指着咸临有什么出息,她怕的是提出这点,窦向东会怀疑她那“皇太后”的追求不真了。毕竟咸临不是她生的,谁养的谁亲,她是能为人做嫁衣裳的么?但这么大个便宜她不去占,又不符合她的性格。管平波看着孔彰,忽然灵光一闪,抚掌道:“我知道了。咸临还是先接过来,再大两岁,送去二叔膝下学艺,岂不妙哉!” 谭元洲吐槽道:“你二叔早晚被你们大房这一起子王八蛋气死。” 管平波长长叹了口气:“我其实挺喜欢二叔的。”出继咸临是假,怎么把窦朝峰捞到自己碗里才是真。这个墙角不大好撬啊!叹完,管平波又开始发呆。 孔彰跟来是有事的,趁机道:“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管平波回过神来,道:“说。” “我想写封信回姜戎。”孔彰道,“内子与孩子的死讯,总该告诉长辈知道。” 管平波眼睛亮晶晶的:“可以跟你岳父买马吗?” 孔彰:“……” 管平波笑道:“他现在要打朝廷,我们也要打朝廷。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你快写信,求他卖些马给我,价钱好商量!” 孔彰为难的道:“只怕他不肯。不是钱的事。” 管平波很大方的道:“没关系,你横竖要写信,不过白问一句。他肯就肯,不肯就算了。窦家往西去没什么人,不过多砸点银钱,想是能托靠得住的行商送过去的。你多写几封,我们多路出击,概率更大。” 孔彰道:“若要谈买马的事,就不是单纯报信了。得我们自己有人过去。不然万一谈成了,马叫谁带回来呢?将军若信得过我们,可派李恩会带二百人过去。如何?” 管平波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叫李恩会顺便带上字典,来回一趟得有半年,带出去的二百人要求不高,每个人一百字,差多少回来你就给我揍几下!我看行!” 孔彰笑出声来,这是笃定李恩会肯回来了。又不由问道:“将军何以如此重视文化?” 管平波淡然一笑:“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没文化,就没有思想建设。一旦军官死了,这支队伍就散了。就譬如我,倘或哪日战死沙场,还有你们,就还有虎贲军。孔将军原先带的骑兵营,倘或没有了你和李游击,剩下的人,还能坚持是阿速卫旧部么?我希望每一个人,不止是杀人的刀,更是执刀的人。”更现实的是,行军图不会画,报告不会写,要来何用!? 谭元洲笑对孔彰道:“上贼船了,后不后悔?” 孔彰摇头:“不后悔。”良久,他看向管平波的眼睛,缓缓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 管平波绽出一抹笑,在孔彰胳膊上重重拍了一下:“得咧!小舅子!你姐夫惧内的,放心吧!” 孔彰无语,私底下比他还不正经的主将算是见着了。扬起一个笑脸隐晦的怼了一句:“那盒飞刀将军还收着吧?” 管平波的脸登时没了表情,对准孔彰的脚狠狠一踩,怒道:“你有脸提!?你一飞刀扎的我不长了!我现在这么矮都是你的责任你知道嘛?” 孔彰低头看着管平波的小个子,心道:就算再长高一点又有什么用?不过看管平波浑身毛都快炸的模样,没敢提。管平波想起自己苦逼的身高,就气不打一处来。又踩了孔彰一脚,气呼呼的走了! 孔彰不由笑道:“将军多大了,私底下竟是这么孩子气?” 谭元洲胸口中了一箭,母老虎,你怎么越长越回去了还!肝疼! 第128章 惊闻&寻夫 第74章 惊闻 管平波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次日便命李恩会点了二百人,带了四百多匹马与大量的黄金,绝尘而去。对于起家不久的虎贲军来说, 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交给了李恩会。不得不说管平波的赌性, 真非常人能及。 与此同时, 管平波的信件也随着水路,飘飘荡荡抵达了巴州。窦向东扫过一遍,递给了身边的窦朝峰。传阅一遍,窦向东才道:“派人接手雁州吧。” 窦朝峰是早说过不想再回雁州的, 窦元福只得硬着头皮道:“儿子愿去。” 窦宏朗道:“那我送咸临去飞水。” 窦向东疲倦的点点头。他本就上了年纪, 肖金桃与窦春生接连的死去, 对他打击甚大。加之潭州一战,耗费心神, 至今还未完全恢复。窦家此次报上来的伤亡有两千多人, 还是放弃了抵抗潭州与雁州的结果。不得不承认,面对正规军, 窦家弱的有些不够看。练出一支正经的步兵,成为了窦家的当务之急。然而怎么练, 便是横在窦向东兄弟眼前的门槛。 又想起当时一团乱麻的潭州城内, 虎贲军竟敢专挑着骑兵下手。同样的境地, 窦家的打手死伤八百多人,虎贲军的伤亡居然控制在了二十人以内。听着下头人的汇报,窦向东根本无法想象, 管平波是怎么做到的!更难以置信的是,她真的把孔彰抓到了。不独孔彰,连带那最精锐的阿速卫旧部,都落入她手。活捉是比全歼更难的事!从虎贲军内送出的情报,比管平波的信件要快且详细。窦向东闭着眼,在脑海内模拟着管平波布下的天罗地网。固然孔彰太着急,但即便孔彰从容不迫,又能逃出生天么?窦向东还想知道,如果管平波去守潭州,会是怎样的光景?也能如此毫发无伤的守住么? 良久,窦向东睁开眼,沉着的道:“我素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平波既为家里立了大功,很该赏些东西。宏朗送咸临的时候,顺便带过去吧。” 窦宏朗道:“我想带阿竹一起。妈妈没了后,她一直病怏怏的,带她出去散散心。” 窦崇成面带惊悚的道:“你带那边二嫂去见二嫂!?”祠堂的那顿鞭子忘了吗? 窦宏朗笑笑:“没事。她们姐妹许久不见,想来彼此很是想念。” 窦崇成整个人都不好了,民间不常使兼祧之法,盖因争执过盛,反挑事端,还不如过继孙辈。窦宏朗是怎么做到两房大老婆和睦相处的!? 窦向东无可无不可,管平波压根就没把窦宏朗放在眼里。别说带练竹去,就是把一院子姬妾都带去了,只要交上伙食费,管老虎大概也是无所谓的。 窦朝峰难得开了个玩笑道:“你别把她当二嫂,当大姐就对了。” 窦宏朗笑了笑:“二叔说的是。” 窦向东还有别的事要忙,他唤来张和泰道:“把你们二太太生擒孔驸马的喜事发出去,大家伙高兴高兴。这个月都辛苦了,都加发一个月的月钱。再则你叫上马蜂,一同送宏朗去飞水。顺便与二太太谈谈她弄出来的玻璃灯罩的事。我们在京中的线不能断了,玻璃灯罩是个新鲜物事,恰好借着卖灯罩的由头,多派些人上京。在朝中,比孔驸马强的将领不是没有。只消朝廷别太扯后腿,潭州雁州就是前车之鉴。日后再不能大意了。” 张和泰应了声是。 窦向东又道:“此番去飞水,你再好生问问二太太。你学着她练的兵不错,再接再厉。” 张和泰躬身行礼道:“小人明白。” 窦向东一挥手:“去吧。元福、宏朗你们两个要出门的,也去收拾东西吧。” 窦元福与窦宏朗纷纷应诺,各自出门不提。 窦家上层因窦春生亡故至今无甚喜意,窦家下层得知打了胜仗的消息,就已经嬉笑开来。雪雁妈想着刚在管平波处做了后勤大管家的长女,脸上的光辉怎生都消散不去。肖金桃已不在人世,丫头们尽数遣散。她们这些婆子倒是留了下来,照看窦向东的起居。窦向东原先还睡睡书房,或是去黄雪兰处歇几晚。自打肖金桃过世后,他倒日日盘桓在正屋,再不肯去别处。掌家的张明蕙为表示孝心,只有往正院添人的。人多嘴杂,比往日更热闹了几分。 闻得管平波又要得赏,众人都纷纷朝雪雁妈贺喜:“不知此回二太太要赏雪雁什么哩!” 雪雁妈嗳了一声道:“也不是次次都要讨赏的。哪有那般厚的脸皮。” 一个仆妇酸溜溜的道:“就你机灵,那年就是你先求老太太,把女儿塞到了二太太身边。哪知应到了今日。” 另一个仆妇道:“可不是,当时谁还笑话雪雁妈来着?” 就有人压低声音道:“还有哪个?练二太太屋里小丫头珍珠的娘呗。如今珍珠也没叫二老爷收房,是配了小厮吧?” “珍珠是哪个,我都不记得了。” “谁记得啊,嫁了都没进来做活。” “嗳,练二太太的丫头,自是再难进来。”有人拍马屁道,“要是我们雪雁嫁了,想回来做管事,不过一句话的事。只怕她看不上。” 雪雁妈忍不住炫耀道:“她说二太太对她有知遇之恩,飞水那头又忙,不肯走开哩。我就说她是个死心眼,那年二太太生了小姐,老太太打发人去伺候,我还拦了一拦,她倒把我骂了一顿,自跳上船去了。现想来啊,人就得服老。老了老了,不如年轻人有见识,怪道人家说要人老从子呢!” 众人心道,有个能干女儿了不起啊?还不是个绝了户的!挣了万贯家产也不是你家的!呸! 仆妇们面和心不合的聊着天,窦向东回到屋内,也不去拘束。肖金桃掌家时,因回事的人多,正院里哪日都是闹哄哄的。待她生病,前后便静的落针可闻。此刻的喧嚣,能让窦向东产生老妻犹在人世的错觉。到底是让管平波如虎添翼了,早知今日,夫妻又何必离心?长长叹了口气,世间难买早知道呐! 孙洪才一路从飞水往外逃,没有船只,只能靠双腿在山间穿行。沿路全是虎贲军治下的邬堡,一个个守卫森严,什么都抢不到。好容易出了梅州地界,又遇上了土匪,彼此打了一架,都没落着好,孙洪才身边的人死了多半。来不及哭,剩下的人只得加快了赶路。再到雁州时,才找到了留守于此的同僚。一行哭诉,把守军惊的魂飞魄散!潭州已被窦家夺回,雁州就是个孤岛!要窦家打来,后果不堪设想!两位指挥使一合计,立刻通知了盐矿的守军,预备一齐往浔阳郡奔逃。 雁州城与盐矿再次陷入混乱。才安顿下来的苏小小,听闻孔彰战败的消息,顿时眼前一黑!她老鸨早就失踪,不知死活。再则她年纪不小,这一行难道还想做一辈子不成?好容易寻了个大腿抱着,偏又没了。前路茫茫,苏小小无处可去,在临时住所内,眼泪一颗颗的落。孔彰没搭理过她,亦没欺辱过她。多好的从良对象,竟…… 外头人仰马翻,画眉不敢出去问询,生怕被兵痞抢了。好在苏小小被孔彰带回后,存了从良的心思,再没抛头露面过,知道孔彰住所里还呆着两个女人的不多。苏小小把孔彰的箱笼尽数打开,故意丢了一地,再打开一扇房门。而后一面哭,一面带着画眉,藏到了床底下。果然冲进来洗劫的人,见此情状,以为被扫荡过了。愤怒的踢了几脚,又团了几件衣服跑了。如此来来回回几拨人,最后连箱子都被搬走,也没人发现躲在床底下的两个女人。 朝廷军抢完了该抢的东西,聚拢在一处,撒丫子往东边狂奔。有马的自是跑的快,步兵还在路上气喘吁吁的走,他们已绕过城池,直奔浔阳郡而去。孔彰打窦家,本就是取道浔阳。浔阳的锦衣卫看见去打仗的人狼狈逃来,都暗道不好。接了人才知道,事情比想象的更糟!孔彰居然投降了! 不敢声张的战报,八百里加急驰入京中。吏部尚书孔择乡惊闻孙子叛变,当场就在御前中了风!圣上震怒!把举荐孔彰的太子与大舅子晋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太监们急急忙忙抬出孔尚书,就听圣上拍着桌子道:“夷三族!夷他三族!投降的家眷全给我砍了!” 太子眼神冰冷的看着晋王,孔彰是驸马,临阵叛逃不可能诛九族。本朝三族为父母、兄弟与妻儿。孔彰是独生子,父亲早丧,母亲跟着他的一双儿女共赴黄泉。人家满门死的除了端悫母子,只剩自己,叛变何必犹豫? 圣上也想起了孔彰那对双生子没了的事,险些呛出一口老血,暴怒道:“谁告诉他的!?谁泄露的消息!?还有督战官呢!这般大事,他不送信回来,死了吗” 兵部尚书冷汗直冒,当时欺负方坚无根无基,现在倒好,人家果真无根无基了……他此刻心里盼望的全是方坚死在了苍梧。只要他不投降,兵部就不会吃挂落。上回邵晖云出去,叫文官与太监坑了,圣上嘴里不说,心里是知道的。此回孔彰出征,想着是自己的女婿,索性不派太监了。哪里知道他竟敢投降!圣上恨出血来!咬牙切齿的道:“孔彰的儿女谁照看的?都拖出去砍了!砍了!” 殿内无人敢说话,太子朝臣跪了一地,听着圣上震耳欲聋的咆哮。孔彰是他登基以来,头一个叛变的!还是他的女婿!最恨的是那杂种与端悫育有一子,端悫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便是要杀,也得等到端悫生产后。这口气怎生咽的下! 抓起镇纸,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叮铃的脆响。圣上深吸一口气,赤红着眼睛道:“但有一日抓他落网,凌迟三千刀,一刀都不许少!!” =============== 第75章 寻夫 苍梧郡的叛军离京城十分遥远。皇城还不至于有多大的震动。真正陷入恐慌的是孔尚书一家。孔彰一直与家族不亲,可这种时候,谁管你们平日里亲还是不亲?那就是孔尚书的亲孙子!孔尚书倒下之后就没醒来,至半夜两腿一蹬,咽气了。孔家哭声震天,全不知该怎么应对。 孔彰的大伯孔嘉猷逃命似的上书丁忧。圣上正在气头上,冷笑道:“死的倒是及时!”幸而还剩一丝理智,不曾把孔彰的伯父给剁了。恼怒的把孔家大大小小的官职一撸,直接撵回原籍!孔彰的姑母嫁的是宗室镇国将军,哪里受的住这个?含着两包泪,直奔公主府求情。 端悫早就懵了!她尚在孔彰果真舍下她们娘仨的打击中回不了神。她是喜欢孔彰的,那漂亮的人儿,站在廊下都能发光,哪个不爱?胡人端悫见的多了,没有一个的眼睛有他那么亮,笑起来的时候,绿的好似一汪湖水,清澈见底。端悫扶着肚子抽泣着,她还想生个像父亲的小闺女,也有着卷卷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带去宫里给父皇和妃母玩。端悫在心里不住的质问:你连孩子都不要了么?你不是最喜欢孩子的么!? 镇国夫人孔氏还能说什么?与端悫抱头痛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又飞奔回娘家探视。尚书夫人洪氏只育有长子,次子与女儿皆是庶出。家里孩子不多,孔氏又嫁的极好,与嫡母关系素来亲近。回到家中,嫡母与生母皆在父亲床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生母陶氏一行哭一行骂:“臭私窠子淫妇,短命的忘八,养出那样怪贼奴才的儿孙!依我说掘了她的墓,丢到乱葬岗里去!我们孔家才不要这般贱妇!还有那姓陆的扫把星,克了娘家克夫家,她有脸上吊!早二十年前怎么不带着那狗杂种去吊死了!非要祸害我们到今日!” 洪夫人老泪众横,拉着丈夫冷了的手,只哭不说话。良久,她沙哑着嗓子对孔氏道:“家里已是落了难,你回吧,省的牵连了你。” 孔氏哭道:“我是上过玉牒的夫人,他还能休了我不成?再没有侄儿连累出嫁姑母的道理。” 听得此话,洪夫人又开始垂泪。早知今日,就不放庶子远走了。留在京中,便是再生出孔彰,也不会有此祸事。她一把年纪人老成精,哪会看不出来孔彰与其父一模一样的倔强脾性。想起孔彰的一双儿女,洪夫人哭的更伤心了,作孽啊!都是作孽啊! 消息慢慢的汇聚到京城,孙洪才落入锦衣卫手中,直直被带到御前回话。头一回见皇帝,孙洪才紧张的浑身打抖,好半晌都吐不出字来。圣上往日挺享受这等天威压服人的滋味,此刻却是急的冒火。强忍着怒气问道:“孔彰果然投降了?你见着他了?还是那起子叛军诈你的?” 孙洪才哪里敢说端悫毒死孔博孔娴之事,被圣上一吓,吞吞吐吐更说不清楚了。圣上无法,只得命锦衣卫问话,再回报于他。结果审来审去,朝廷军没一个人见着了孔彰的,连带孔彰带去山上的骑兵都人间蒸发!到底是死了还是降了根本没个准话!按说不拘是死是降,都是能大煞朝廷威风之事,哪家土匪不用大肆宣扬?偏生朝廷赶上了管平波,她老人家把辖区管的如铁桶一般,又只顾着抓到小豹子如何高兴,压根就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抖威风的。只把朝廷焦躁的死去活来。 朝廷霎时陷入了极端的尴尬。遇着这等临阵投降的主将,那是牵连家族的罪过。可孔彰南下以来,勇猛非常,一口气打下潭州雁州与雁州盐矿。他在前头打仗,守不住可不是他的责任呐!人家是发了信告知朝廷的,你朝廷不增援赖哪一个?万一他不是投降,而是战死,可就是得表彰的事儿!换成寻常武将,先批了再表扬,也没什么,孔家先削了再扶植更没什么。可这是端悫的驸马啊!倘或驸马真战死了,你前头削了他,端悫能挠死你全家!还连个同情都捞不着。朝臣们一个个垂头缩脖子,不敢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要抬要削,你们皇家人自己玩去吧!至于孔驸马他大伯家的官职?早被旁人盯上了,姓孔的还是早早滚回老家,省的再遭牵连吧! 如此,朝廷集体装聋作哑,好似孔彰带兵南下的事没有发生过一般。洪夫人带着儿孙,扶灵回乡。孔氏送到郊外,拉着嫡母与嫂嫂的手,哭的死去活来。终是不得不分别。唯有端悫,死活不肯信她的驸马投降了,更不信死了,成日间在家神神叨叨的画符烧香,只把圣上与淑妃又心疼的哭了好几场。 不提京中混乱。窦元福带着精锐南下收服雁州。雁州百姓闻得窦家归来,莫不欢兴鼓舞,乃至于夹道迎接,只差没山呼万岁了。间或有几个富户,对着窦元福哭道:“大老爷,我们四老爷死的好惨啊!” 窦家从老大到老四,都被孔彰打的屁滚尿流,结果孔彰连人带马叫管平波一个人给吞了!窦家老爷们心中的滋味,可谓一言难尽。他征战了一辈子,纵是有许多不足,比窦宏朗总是强百倍不止。哪里知道千算万算,没想到窦宏朗那废物连亲妈都死了,硬是借着老婆翻了过来。窦元福都快仰天长啸了,有这么好命的吗!?草特娘最恨的是他两个老婆还不吵架的!管老虎那么厉害,整小老婆下那么狠手,偏生对练竹无比和气。窦宏朗就这么坐享齐人之福,一个老婆柔声细语伺候他,一个老婆出门给他打天下,天底下特么的还有这般道理!忽闻富户提起窦春生,窦元福的眼泪哗哗的掉。比起弟弟,他真是命苦的没个边了。 朝廷军最后撤离的时候,对雁州城几乎掘地三尺,城内家家遭灾,户户受难。皆哭着喊着求窦元福给条生路。盐矿的景象更是惨烈,那处女眷本就不多,足足被祸害了近一个月,除了苏小小这等特别会跑的,差不多死了个干净。苏小小都快饿死在屋中了,愣是不敢随意出去觅食。每每只有天将黑未黑时,溜出去打探消息。好容易等到窦家归来,饿疯了的主仆两个,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外。苏小小已经弹尽粮绝,胡乱抓了一个眼生的人就问:“你是窦家的么?” 那人看到苏小小的脸惊艳了一下,忙不迭的点头。 苏小小颤声问:“那劳小哥告诉奴奴,孔将军是叫你们杀了么?” 那人笑呵呵的道:“没有咧!孔将军去我们二太太处了,同我们谭大哥一起,做副将去了。” 苏小小差点喜的跳起,死死抓着那人的胳膊道:“求哥哥带奴奴去见你们大老爷,奴奴是孔将军的妾,奴奴想去寻夫君。” 那人遇见美人的好心情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要是旁人的小老婆,抢了也就抢了,各凭本事,你不服憋着。孔彰的他还真不敢。不是怕孔彰,而是窦家上下哪个不怕那位在祠堂使鞭子还屁事没有的管老虎?管老虎一系的人,能不招惹的顶好别招惹。窦元福当然也不是好惹的,那人才懒的管闲事,一扭头走了。 苏小小却是敏锐的感觉到,孔彰的身份依旧能保护她。提着裙子,带着画眉就四处寻窦元福。在窦家的地盘上混了多年,她张嘴便是寻大老爷。众人一看这么个美人,恐是窦元福的禁脔,皆行了个方便,硬是叫她寻到了跟前。 窦元福提起管平波相关的人就糟心,听闻是孔彰的小老婆,很不耐烦的道:“随便派两个人,送她去飞水。” 于是,苏小小被送上了开往飞水的船。与窦元福同时出发的窦宏朗,因带着个奶娃娃与娇弱的练竹,倒落在了苏小小后头。 苏小小抵达北矿营的时候,已是傍晚。孔彰才适应虎贲军的生活,难得休闲,正与陆观颐闲话。就听人来报:“孔将军,外头来了个苏姑娘,说是你的……呃……小妾……窦家给送来了。” 嘎!?孔彰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一个天生驸马命哪来的妾!?然管平波那王八蛋已经蹬蹬的跑来看热闹了,一叠声问:“小老婆在哪儿呢?我瞧瞧好看不好看?好看我就收了!” 孔彰咬着后槽牙道:“大姐姐你也不管管!” 陆观颐抿着嘴笑个不住。待苏小小被带了进来,孔彰才记起来,他在盐矿是捡了个人来着。但他只是顺手救人,怎么就变成他的小老婆了!? 苏小小满脸笑容,在看到陆观颐时倏地凝滞了。坐在孔彰身边轻摇折扇的女子,有着她绝无可能拥有的端庄大气。然她瞬间就醒过神来,她一个出来卖的,难道还想做妻不成?垂下眼,流下一行清泪,姣怯怯的看着孔彰。 孔彰头痛的道:“这位……不是我小老婆……” 苏小小瞪大了眼。 管平波与陆观颐齐齐不厚道的笑了。千里追夫现场,赶紧着,叫宣传队来改戏本子,一准很受欢迎啊! 孔彰郁闷的道:“她没家人了,只带了个小丫头。大姐姐看着给安排去后勤,给她一条生路吧。” 陆观颐笑眯眯的道:“你这么大了,身边有个伺候的人也挺好的嘛。” 孔彰笑了笑,拒绝道:“不用了,我不想再娶,不敢平白耽误姑娘的终身。” 苏小小哪里肯干?这年头,没有个靠山,弱女子是活不下去的。她看出来孔彰不喜欢她,可她就只要个名份。上前两步,含泪跪在孔彰跟前,泣不成声:“将军……将军……” 陆观颐忙起身道:“你们谈,我先走了。” 孔彰目瞪口呆的看着陆观颐,大姐姐你别装死呐!?又看管平波也跑了,将军你不管事的嘛!?再看扯着他裤脚的苏小小,暗骂了句老天,他招谁惹谁了啊!? 第129章 咸临&告状&虚伪 第76章 咸临 苏小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跟在她身边的画眉也跟着跪下,一起哭。孔彰在姜戎长大,姜戎的女孩儿就没有柔情似水这一款的, 因此苏小小的娇柔貌美, 根本就在他审美之外。苏小小乃风月场中的老手, 一边哭一边靠近, 没两下就要爬到孔彰身上去了。 管平波和陆观颐趴在后窗的缝隙上看热闹。陆观颐点评道:“原先李游击说,姜戎的姐儿天天为着他打架,可见不是骗人的了。” 管平波把孔彰上下扫了一遍:“帅!确实帅!” 陆观颐没好气的说:“朝秦暮楚的王八蛋,老谭摁死你!” 管平波道:“又关老谭什么事了啊?” 陆观颐道:“你真喜欢彰哥儿那样的啊?” 管平波道:“生的这么赏心悦目, 谁不喜欢啊?不招人喜欢他至于被公主抢来抢去嘛!啧啧, 做两回驸马了都。得亏跟甘临差着辈儿, 不然我都怕那见着他就找不着北的甘临把舅舅给睡了啊!唉,那多不好。” 陆观颐:“……”这么高的评价, 老谭, 你很危险啊! 孔彰头痛的把苏小小扒开,正色问道:“姑娘, 你别这样。你实在无处可去,我可以安顿你去后勤。缠着我是没用的。” 苏小小低声道:“我只想给你做个丫头……” 孔彰道:“战兵营里不能有女眷。” 苏小小道:“那方才那两位呢?” 孔彰道:“那是军官。你想的话, 去找她们申请, 能打便能做军官。” 苏小小哭道:“我无依无靠的, 将军就收留我吧。” 孔彰道:“我没说不收留你,你识字吗?” 苏小小点头。 孔彰道:“那正好,我听说学里缺先生缺的紧, 我带你去寻教育司司长。你放心,虎贲军内没人会欺负你。如果有,你可以来告诉我。” 苏小小怔了怔。就见孔彰站起来,顺手拉了她一把:“跟我来。” 苏小小不敢很逆着他,只得跟着走。管平波看的没趣,撇嘴道:“孔将军好没意思,这就谢幕了。不解风情!” 陆观颐很是同情的道:“他大概还记着迦南夫人吧。” 管平波道:“不打算续娶了么?可惜了。” 陆观颐笑道:“他续娶不续娶与你什么相干?”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给我家宝贝甘临物色女婿啊。他那么好的长相,不生孩子多浪费。” 陆观颐笑道:“后勤有个绝色的,你好生养着吧。” 管平波奇道:“我们军后勤?我怎么不知道?” 陆观颐道:“你忘了?就是你抓李游击那回,顺手抓的那个文官。说实话,彰哥儿那样的,我是欣赏不来。那位方小公子长大了,才是翩翩少年郎呢。你可是不知道,他识字颇多,教育司的人都快抢疯了。” 管平波一脸八卦的道:“谁抢赢了?” 陆观颐道:“被抢恼了,一生气去跟侯堂明学医了。哪日你见着就知道了。” 管平波没甚兴趣,那文官带了个漂亮的孩子这事儿她有印象,但多漂亮她就忘了。可见八成不合她胃口。再说她一般不看脸,只要不丑成李恩会那样,多是看身材的。登基时若还年轻,后宫一准选八块腹肌起步价的!那种文人审美的小弱鸡就算了吧,她看见就忍不住想照顾,太心累。 孔彰把哭了一路的苏小小带到了后勤部。寻到张四妹,介绍道:“这是我的旧识,无处可去投了来。她识字的,我想着杨部长前日还说缺人手,便送了过来,还请司长看着使吧。” 孔彰那脸就是个祸害,他才来几日,后勤部的姑娘哪天不想方设法的往战兵营里钻,就为了看他。才他小老婆寻来的事,早就炸开了锅。这不,后勤部的妹子们正哭着呢。孔彰把人送了过来,张四妹笑眯眯的应了,直接给安排了个单间,好叫他们得闲了能聚一聚。至于苏小小,幼儿园的确少人使,带孩子去吧,正好锻炼锻炼,将来好养自己的孩子的。 把人安顿好,孔彰立时就丢到了脑后头。习惯了虎贲军内琐碎的规矩后,他很快喜欢上了军中的生活。没有京中军营错综复杂的关系,更没有皇家的羞辱。甚至允许他在军装的手臂上系上白色布条,示意他在守孝。休沐日等军中允许喝酒的日子,没有一个人来劝酒。中元节的时候,更是专门有祭祀。由管平波主持,祭奠曾经战死的先辈,亦帮活着的战兵准备好祭品,祭奠自己的家人。孔彰不知道人性化三个字,但他能感受到温情。他的母亲与大姐姐,真的都是很温柔的人。行到门口,不由看向管平波的屋子。他如今,除了姜戎的岳父母一家,就只剩陆观颐一个亲人了。攥了攥拳头,定然……再不叫亲人零落! 窦宏朗终于慢悠悠的抵达了飞水。练竹看着高耸的城墙,赞叹道:“这是管妹妹修的么?” 窦宏朗嗯了一声,他算虎贲军的老交情了,在门口自报了家门,登记完毕,带着练竹、张和泰、马蜂、咸临并一大群随从,进入了北矿营。管平波正在场中与战兵分说拳法,陆观颐迎了出来,对窦宏朗福身一礼:“见过二哥。” 窦宏朗作了个揖,彼此见礼毕,就沿着红砖路往里走。路上侧头看着场中管平波一个跨步,对着比她高一个头的身着蓝色衣裳的低阶军官来了个过肩摔。而后把人拉起,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比划着动作。练竹不由停住脚步,她已是许久没见管平波了,比起那一年的冬天,似又变了许多。管平波在场中多是自己练习,有谭元洲等人在,她已经很少亲自教人拳法了。今日也是看着两个人打的不得劲,忍不住下场指点一二。把战兵营兴奋的不要不要的。团团围住她,叫她指点。 窦宏朗知道管平波从不会为他耽误正事,拉了练竹一把,进了居住区。陆观颐的屋子被孔彰占了,导致管平波的屋子又被陆观颐占着,窦宏朗住不进去,陆观颐挑了三间空屋,打发窦宏朗夫妻居住。 估量着管平波忙完了,陆观颐又来带着窦宏朗去正屋里说话。才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吵嚷。陆观颐忙走进去一瞧,就见李乐安老大不情愿的在跟管平波闹,他声音里满是委屈的道:“我好容易长到这么大了,字也认得了,拳法也习得了,怎么就让我去做亲卫!我要做战兵!” 管平波在盐井初遇李乐安的时候,他才十岁,算是看着长大的,素有几分香火情,管平波笑着安抚道:“我是疼你,才让你去做孔将军的亲卫。他身手好着呢,你好生学才是正经。” “我不去……要做亲卫,我也要做你的!” 阿颜朵呵斥道:“你给我闭嘴!是你喊着要参军,替你报上名了,又挑三拣四。再啰嗦我揍你!” 陆观颐笑着走进来道:“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一团孩子气。” 李乐安低声道:“陆姐姐……” 陆观颐拍拍李乐安的后背,看了看屋内的生面孔,便知是新择上来预备给孔彰做亲卫的人了。孔彰固然能打,然双拳难敌四手,做将领的自然要小心为上。管平波与谭元洲一样很能打,他们都有十二个亲卫,分做三班轮值。孔彰为副将,也该有的。李乐安这孩子有些认死理,一心要报答管平波,却是被管平波摁着上了好几年学。好容易到了年纪了,不料又给分到生人手里,便闹起了性子。幸而孔彰此时不在,免去了一场尴尬。谭元洲只得道:“罢了,孔将军身边全是年轻的也不顶用。调我一个亲卫与他,乐安跟着我吧。” 李乐安当了谭元洲好一阵时间的小跟班,听到此话,顿时破涕为笑。兴奋的跳上谭元洲的背:“还是谭大哥最好了!” 阿颜朵气的脸都绿了:“你们还惯着他!当日他是最小的,人人惯。现都多大了!无视军规,先拖去李司长处打二十棍子再提!” 李乐安笑嘻嘻的道:“要能跟着将军或谭大哥,打四十棍子我也甘愿。” 谭元洲道:“行了!下来!你是该去听听军规了。将军还有事,别裹乱,滚去李司长那里听罚。” 李乐安道:“真罚啊?” 谭元洲呵呵:“你说呢?” 李乐安只得跳下来,哦了一声,蔫头巴脑的立在了一旁。其余的人没有李乐安的情分,能被选上做亲卫,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敢挑三拣四。打发走闹哄哄的一群人,管平波才有空接待窦宏朗。 上座两个凳子,倒有三个人。管平波索性把人带去了自己屋中,把窦宏朗两口子扔榻上,她自己拖了个椅子,坐着说话。他们三个人有甚好说的?无非是说了一回肖金桃的丧事与君山岛上的家长里短。听的管平波直想打哈欠。好容易寒暄的差不多了,赶紧命人抱了咸临来。咸临一岁多一点儿,被放到管平波手中,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咸临的奶娘邓氏早听闻过管平波的凶残,急的一脑门子汗,忙不迭的道:“六爷,这是妈妈啊,快叫妈妈!” 孩子可比窦宏朗好玩多了。管平波举起咸临,做着鬼脸晃着他道:“小哭包,见了妈妈有什么好哭的?喵喵喵,汪汪汪,呱呱呱,你会学什么叫?” 咸临怔了一下,很不给面子的又嚎啕大哭起来,生地方他本就害怕,生人怀里更不肯干了,管平波怎生都哄不住。放到邓奶妈也哄不住了,管平波只得江湖求救:“快请观颐来!” 陆观颐没来,把谭元洲踹来了!谭元洲黑着个脸,顺手把孔彰拉下了水。于是管平波场外求援求来了两个彪形大汉。 窦宏朗与练竹:“……” 论资排辈,这里头孔彰资历最浅。新人嘛,都是用来背黑锅打杂的。管平波把咸临扔到孔彰手中:“带出去玩吧!” 孔彰忍住想揍管平波的冲动,拎着撕心裂肺的咸临往外走。邓奶妈只得跟着往外跑。谭元洲潇洒退场,自找陆观颐补文化课去了。 被魔音穿耳的管平波松了口气,扭头看着窦宏朗与练竹,顿时泪流满面,要不,还是把咸临抱回来哭吧!这两个人真是太无聊了啊啊啊! =================== 第77章 告状 孔彰除了孔博与孔娴是他的心肝宝贝,跟端悫生的亲儿子都不肯带,别人的儿子更没兴趣了。拎到外头,放回邓奶妈手里就晃走了。邓奶妈无法,好在虎贲军内猫狗最多,引的看了一回小动物,才把小祖宗哄的镇定了下来。 次日一早,管平波等人练兵的练兵,上学的上学,皆忙的飞起。练竹起来,对窦宏朗道:“他们这副模样,谁来照顾咸临?要不我们还是抱回去吧。” 窦宏朗知道练竹想养,但他实在看着咸临的那张脸就烦躁,便道:“甘临不照样长大了,他一个男孩子,还比不得女孩子?横竖有奶娘婆子,犯不着平波亲自养育。” 练竹心里有些遗憾。窦宏朗如今身边,唯有练竹最贴心。见她神情低落,心中不忍,轻声道:“看着别人的眼馋什么?我们早晚自己生一个才好。” 练竹苦笑一声,没再说话。夫妻两个洗漱毕,慢慢的在北矿营里绕着圈,看营中的情形。窦宏朗猛的出现,让虎贲军上下很是别扭。他们习惯了管平波的当家做主,这会子又来个当家,算什么?又有,在老虎营的心中,男主人该是谭元洲,现来了个叫后勤处的女眷要生要死的孔彰,众人正下注呢,呼喇巴来个外人,还是管平波的丈夫,下注的人好悬没叫气的掀桌。知道管平波是窦家二太太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何况窦宏朗那微微隆起的肚子,够得上给管平波当爹的年纪,长的比他们还不如的脸,军中如何肯服气?连阿颜朵都忍不住道:“改嫁!必须改嫁!” 几个女人正说闲话,听见阿颜朵猛的提起这个话题,李玉娇这位万年阎王脸也忍不住道:“原先看着没什么,今次一瞧,着实配不上。我支持改嫁!” 张四妹道:“他还有个老婆,这不能忍!” 雪雁点头:“此一时彼一时,以将军的威势,要什么人没有?二老爷太寻常了。” 前来汇报工作,顺脚拐来看李玉娇的韦高义道:“然将军的意思,还是不想脱离窦家。她改嫁了,可就与窦家没关系了。” 阿颜朵撇嘴道:“谁说现在啊,将来不行?” 紫鹃一脸兴奋的道:“就是,将来我们将军定然更厉害,谁还稀罕窦家。你们说她改嫁哪个好?” 李玉娇斩钉截铁的道:“谭大哥!” 雪雁很没节操的道:“可是我觉得孔将军生的更好嗳!” 张四妹笑道:“我倒觉着常来教甘临骑射的那位莫日根很是沉稳。孔将军似孩子气了些,又有个妾。” 雪雁驳道:“我问过了,那个不是妾,是他在雁州盐矿时顺手救的。看来心地也好,我觉着他好。” 几个人七嘴八舌争执不出个高下来,谭元洲胜在老成持重,孔彰胜在年轻俊秀。阿颜朵听了半日,莫名其妙的道:“有什么好吵的,不能全要了么?” 韦高义一口茶喷出来,呛的脸都红了。好半日才道:“阿颜朵,有你这么乱说话的么?” 阿颜朵道:“怎么了?你们自想想,若将军是男的,谭大哥与孔将军是女的,他能不能都娶了?你们那什么二老爷还有俩老婆呢!将军那么厉害,有两个老婆怎么了?三四个老婆的都有好吧!” 好有道理!众人一时叫阿颜朵给堵的说不出话来。韦高义摇头道:“男人跟女人不一样。” 这话娘子军们不爱听了,李玉娇冷笑一声:“怎么不一样?出来,我们练一练!” 韦高义菊花一紧,忙告饶道:“不是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就是……就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群前文盲,管平波的教材里又没有三从四德,脑海里原先的认知早被管平波日常怼的个七零八落,以至于韦高义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女人凑在一起聊天就没有不歪楼的。先还在说管平波的八卦,被李玉娇一岔,就歪去了男女差异上。这话题,几百年后还没争出个结果,现才到哪儿啊?韦高义听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只觉着脑仁疼,他不敢再接话,告了一声,跑去校场寻管平波。 初秋的阳光依然炽热。管平波在校场内练习马术。孔彰骑着他的那匹金色大马,在一旁传授技巧。管平波以前骑的马与西域马大不相同。孔彰耐心的道:“将军,你放轻松些。西域战马是特特训过的,为了射箭的准头,它不是上下颠,而是左右晃。你得习惯它的动作。” 管平波骑上西域马,才明白马踏飞燕的出土文物怎么会是那样奇怪的动作。合着战马根本就不是电视上那样跑的!战马比想象中的平稳,却让才学会骑矮脚马的管平波一时适应不过来。少不得慢慢调整。心里又有些庆幸,得亏把孔彰降服住了,不然靠着她的常识,训骑兵就是个笑话。 教学中的孔彰十分严肃,学习中的管平波更无半分松懈。按着韦高义对管平波的了解,她今日八成要练一整天。该汇报的工作已经汇报完,便不打搅,径自下山去了。 管平波果然练到下午,实在累到极限,才肯从马背上下来。孔彰扶了一把,碰到了管平波手腕上的坚硬的铁块,怔了怔。原来她是靠着这个练力气的。管平波还不至于站不住,笑了笑,自拆了沙袋,交给迎上来的亲兵,对孔彰道了句谢,调节着呼吸,往住所去了。 孔彰看着管平波被汗水浸到湿透的衣裳,油然生出一股敬意。一军主将当如是! 管平波累的快趴下了。回到屋中,还得扯着嗓子喊人帮忙打水。自从雪雁与紫鹃被培养成了后勤人员后,管平波就再没有侍女。屋中只有亲兵帮着两位甘临的仆妇照应。虎贲军内的亲兵与亲卫还不一样,所谓亲兵,相当于后世的勤务兵。帮忙处理一下诸如制作沙袋递毛巾搞卫生等生活琐事。然亲兵毕竟是男的,许多时候不甚方便,就靠着原先肖金桃送过来给甘临的两位仆妇了。如今添了咸临,倒多了两个人使。横竖孩子再大点,都是要送幼儿园的。调来照顾她与陆观颐的起居,也是个法子。 管平波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出来,打了个哈欠,滚到榻上,昏昏欲睡。体力这玩意,还真得每日定额操练。一段时间不曾特训,竟是有些支撑不住。然她也知道,到了大管家的份上,想要日日有这般闲工夫练习骑射武艺是不现实的。管平波翻过身来,望着天花板叹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甘临的笑声从外头传来,不一时,听到她清脆的喊了声:“阿爷!” 进门的窦宏朗心倏地一软,弯腰抱起甘临,狠亲了两口,笑道:“还记得阿爷啊?” 甘临非常诚实的道:“哦,早上姑娘告诉我的。” 窦宏朗捏了捏甘临的脸道:“下回可要自己记住。” 甘临没什么诚意的答了声:“好。”就挣扎着滑脱窦宏朗,好奇的打量着邓奶妈手中的咸临道,“我弟弟吗?” 窦宏朗回头笑道:“是啊,你弟弟。在巴州家里,你还有个哥哥。” 甘临惦着脚往上看,邓奶妈半蹲着身子,叫他们姐弟认上一认。咸临生的好,甘临一眼就喜欢上了,咯咯笑道:“弟弟好看。” 管平波在里间听到,轻声笑骂一句:“颜控!”知道自己躺不下去了,叫仆妇张嫂拿了两个大枕头垫在身后,半倚着墙,等窦宏朗几个进来。 窦宏朗带着练竹逛了一日,倒也长了不少见识。尤其是沼气生火煮饭,很是神奇。原先管平波在家就爱捣鼓些新鲜玩意,到了外头自己有钱,更带劲了。练竹倒是对沼气灯感兴趣,对管平波道:“你想卖灯罩,怎地不连灯一齐卖?我瞧着那灯好,一准好卖。” 管平波笑道:“太麻烦,没空折腾。将来有空再说吧。我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甚好吃的。明日得闲你们去山下的飞水城去耍,有好些小吃味道不错,也是尝个新鲜的意思。” 练竹没接着茬,而是有些兴奋的道:“方才我又看见孔将军了,那年他去岛上的时候,我不曾看仔细,原来人真的有绿眼睛啊。” 管平波笑道:“明日你去骑兵营里瞧,还有蓝眼睛呢。对了,张和泰和马蜂呢?跑哪去了?” 窦宏朗道:“早起说找谭元洲说话的,你没见着他们么?” 管平波道:“我练了一日的骑马,没顾上。” 说话间,门口又是一阵嘈杂。管平波揉揉太阳穴道:“我这里就没有一刻是安生的。”无奈的翻身下了榻,走到厅中,就见张金培揪着个眼熟的书生,一脸不高兴的道:“你不是说要告状吗将军在此,你告啊!” 那书生哼了一声,站直了身体,整整衣服道:“你上学不认真,我怎么就不敢告了。” 管平波在脑海内过了一路,不大确定的问:“方坚?” 书生忙对管平波一揖到底:“正是在下,见过将军。” 管平波坐到了位置上,问道:“什么事?” 方坚道:“张司长派在下去给张队长教学,张队长上课便睡觉,在下是管不住了,特来禀告将军,还请另择高明吧!” 管平波一指张金培道:“你出去给我站着。” 张金培炸毛道:“我能出去办事就行了,干嘛一定要我学读书写字啊!” 管平波的脸直直挂了下来:“出去站着,别让我说第三遍。” 张金培还是怕管平波的,不情不愿的出去,往墙根下老老实实的站着。 管平波才看向方坚道:“方先生。” “不敢当。” 管平波勾起嘴角道:“你自荐的方式很别致,我记住了。” =================== 第78章 虚伪 方坚心中一突,稍顿了顿,便道:“将军英明。” 管平波轻笑一声,道:“方先生既觉着教书大材小用,不知做什么才不觉委屈呢?” 方坚忙道:“回将军的话,在下并不敢委屈,只不擅长教书,怕耽误了诸位军爷的功课。” 管平波直接问:“你擅长什么?” 方坚就是奔着出头来的,心中早打好了腹稿,从容道:“原先因管过后勤,倒学过些算术。亦会写戏曲,可助宣传司做些杂活。在下实不愿教书,并不为挑肥拣瘦,而是此前学的皆是经史子集,在军中很是用不上。只教蒙学识字的话,学生们又要习武,倒有半日是浪费的。将军待在下不薄,在下心中有愧,方才厚颜自荐。打搅将军清静,还请恕罪。” 听到此处,管平波终于肯拿正眼看人了。如今读书人有本事的不多,臭毛病一大堆。管老爹亦是读书人,人品着实不错,能力却是令人发指。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这等人了。这位方坚倒是不扭捏,管平波有心试探,遂问道:“幼时读《二十四孝》有一疑惑,至今未解。今日赶巧,恰请教先生一二,望先生赐教。” 方坚心道:来了!忙恭敬的道:“在下对《二十四孝》只有些愚见,不敢提指教二字,将军听个乐子吧。” 管平波就问:“郭巨为奉母埋儿,若老母因孙儿亡故而伤心离世,此为孝还是不孝呢?” 所谓两榜进士,在圣人言中寻一切答案不过是基本功。方坚自然能口若悬河的引经据典。但管平波大概不想听。略作思索,答道:“只在祖孙之间,便无解了。若要从孝道来解,圣人早有决断。《孟子。离娄篇》曰: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果真是孝子,必不至此两难的境地,才想着抉择了。” 管平波在心里默默打了个高分。她在文职岗位用人,不迂腐即可。文盲率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时代,挑剔不起。于是爽快的道:“陆镇抚手下正缺人使。亦是教书,教的却是骑兵营里的汉子们,你可愿意?” 不管是什么工作,从后勤跳到镇抚,不愿意就傻了!方坚露出笑脸,恭恭敬敬的对管平波一揖到底:“定不辱命。” 管平波抬了抬手:“无需客气。”就把方坚扔出门外。待他走远,管平波轻喝一声:“张金培!” 廊下的张金培跨了两步,立在门口、转身向内,洪亮的喊:“到!” 管平波起身走到门口,揪住张金培的胳膊,同时一脚踹在他的膝窝上,顺势往下重重一压。张金培单膝跪地,又被管平波从后一脚踹了个狗啃屎。张金培正要炸毛,管平波单脚踩上他的后背道:“不肯上学?嗯?” 张金培很是不服气的道:“我已经能认那么许多字了!为什么还要学?我是夜不收,会拳法通骑射能画图、知晓十八般兵器、可说五六种方言,还待怎样?”说着指着方坚消失的方向道,“那个酸秀才读书多,能打吗?不能打有个屁用!” 管平波又重重补了一脚,听到张金培的痛呼声后,才慢悠悠的道:“你方才说的本事,老娘没有吗?” 张金培恼道:“不是我让着你,你打的过我嘛!” 此言一出,管平波身边的亲卫齐唰唰的用崇敬的眼神看向张金培。好汉,你够胆色!不愧是夜不收! 管平波险些被这个只长年纪不长智商的熊孩子噎个半死。好在她亦是老流氓,阴测测的吩咐了左右道:“去把谭参谋请来。有些人今日欠抽。” 张金培顿时就怂了,立刻道:“等等、等等。好将军,我看着书本就犯困,你就不能饶了我?” 管平波伸手给了张金培一下:“一千字到底有多难!?夜不收队长的职级那么高,你不乐意我换人来当!” “我又用不到!” 管平波冷笑道:“夜不收那么多,我也不稀罕你做队长。” 张金培哀嚎道:“别的都尽管使唤,你怎么老跟读书过不去!你可知道,骑兵营都要疯了!你非要摁着张飞学绣花,本就是你没道理。” 管平波道:“是啊,我就不讲道理。怎么着?我是女人啊,女人要讲什么道理?你不服憋着!” 张金培扭头控诉道:“这会子你又当自己是女人了!” “嘿!”管平波笑道,“这话稀罕了。我什么时候不当自己是女人了?” 张金培瞥见踩在自己后背上的脚,默默道:哪里有当自己是女人了! 说话间,谭元洲来了。管平波扬起个大大的笑脸,指着脚下的张金培道:“交给你了,不打残即可。” 张金培立刻就要跳起:“我违了哪一条军规?不用过稽查司的?” “以下犯上啊!你自己算算你越了多少级顶嘴。原来你想过稽查司?”管平波赞赏的道,“很好,很有纪律性!我成全你。” 张金培无力的趴在地上:“将军,我是真学不会……你打死我也学不会……” 管平波点头道:“看来有些人少根筋。” “对!我就是少根筋的那种!” “哦,”管平波弹弹衣袖上的灰尘道,“明日起你跟着我寸步不离,我亲自教你便是。” “什么!?”张金培道,“那我的活还要不要做了?” 管平波道:“不用。反正不识字的队长我也不要,你什么时候把千字文认齐全了,什么时候回夜不收。” 张金培目瞪口呆,他这就被卸职了!? 管平波微笑道:“有意见吗?” “当然有!!” 管平波继续微笑:“有意见走镇抚司的流程,第一步,书面申请,不得找人代笔。去吧。” 张金培:“……” 管平波摊手:“刚才谁说识字没用的来着?” 张金培:“……” 治不了你了还!本将军专克熊孩子!呵呵! 一面是管平波的流氓,一面是眼前谭元洲的暴力,且刚收进来了一群超能打的骑兵。张金培还能说什么?很是俊杰的垂头丧气的去找李玉娇领罚了。 管平波看着张金培好似根打了霜的茄子在院中挪动,好气又好笑。李乐安与张金培都是石竹人,表达亲近的方式如出一辙。风水问题吗?摇了摇头,又扭头问谭元洲:“今天你们哥仨玩什么呢?一日都没见人影。” 谭元洲笑道:“去看骑兵营了。都赞西域的马好。你今日学骑马学的怎样了?” 管平波笑道:“能跑,却是技艺不精,且学着吧。” 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叫旁边的窦宏朗听的眉头皱的死紧。练竹在屋内,亦觉得管平波与谭元洲太亲密了些,有些不安的在管平波与窦宏朗身上来回扫过。虎贲军内的路人甲都看窦宏朗不顺眼,谭元洲就更加了。随意寒暄了几句,便退出了屋内。 窦宏朗看向管平波,淡淡的道:“我想和你谈谈。” 管平波爽快的道:“行。” 练竹便起身道:“我抱咸临去外头走走。”说毕,把人都带出了门,只余窦宏朗与管平波在内。 管平波见没了外人,索性走进内室,歪在榻上,看着跟进来的窦宏朗,随意的问:“你想谈什么。” 窦宏朗顺势坐在榻边,一只手压上管平波的肩,欺身上前:“谈谈夫妻情谊,你肯不肯听。” 管平波语调轻快的道:“你竟也没被打够?” 窦宏朗道:“生擒孔驸马,窦家上下哗然。有你在,大哥大势已去。你不考虑养个自己的亲生儿子?” 管平波懒洋洋的道:“好老倌,我去生孩子,你护得住我么?” 窦宏朗道:“你的虎贲军,不至于连一年的空都腾不出来。” 管平波道:“变故太多,我何必冒险。你可以接着生,生完抱给我养。” “你未免太想的开。”窦宏朗的手,抚上管平波的下巴,轻声道,“你如今长大些了,我比往日更耐心些,试试如何?” 管平波但笑不语,她还真是长大些了,竟没第一反应把窦宏朗摔出房门。挡住窦宏朗试图解她扣子的手,反手拍了拍窦宏朗的肚皮,十分认真的道:“吃不下。” 窦宏朗:“……” 管平波笑道:“我不喜房事,非要诱的我尝上一口,你的模样差的有些远。何必强求呢?如今你风头正盛,被我丢出门外,多没面子。” 窦宏朗道:“你喜欢谭元洲。” 管平波摸着下巴想了半日道:“比你是强点。” 窦宏朗平静的道:“别弄出孩子来。” 管平波惊讶了一下:“你不在意啊?”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你听我管吗?” “还真不听。”管平波乐不可支的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长进不少了嘛!” 窦宏朗强调道:“只要保证窦家血脉,其余的随你。” 管平波笑着把窦宏朗推开道:“你们呀,看到一男一女,就想着奸情了。观颐那么大一活人杵那儿没看见呐?我跟谭元洲?”管平波忍不住咯咯直笑,“你家管老虎,是那般没担当的人么?我果真看上了他,岂能与你纠缠不清,叫他去受委屈。”说着往大枕头上一趟,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道,“我再解释最后一次。男欢女爱暂排不上我的日程,不管对你还是对其他人。你也不用疑神疑鬼,我果真看上了谁,自会同你打招呼。虎贲军中,有的是青年俊彦,我就是随便挑一个生孩子,你又待如何?给你一句忠告:无用的警告,不如不说,因为那只会显得你色厉内荏、无计可施。” 窦宏朗心里闪过大大的不快,却是面无表情的道:“受教。” 管平波闭上眼:“我很累,想休息一下。请回吧。” 窦宏朗深吸一口气,压下恼怒的情绪。拿过一床被子,轻轻盖在管平波身上,道:“往日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希望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管平波睁开一条眼缝道:“我没恨过你。” 窦宏朗笑了笑,手温柔的抚过管平波柔软的短发,在她耳边低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管平波很没诚意的应了个好。 窦宏朗在管平波的脸颊落下一吻,而后起身离去。 管平波望天,果然挫折使人成长!窦宏朗这份虚伪劲儿有前途啊!老豆同志,你后继有人,不怕死不瞑目了! 第130章 替代&姜戎 第79章 替代 管平波写完一份战兵训练调整的计划,放下笔, 转着有些发胀的手腕放松。看了一眼刻漏, 已是申时末了。随口问道:“甘临呢?还没下学么?” 有人回道:“已经下了, 在将军屋里同窦家二老爷做耍。” 管平波顿了顿, 刺了一旁的张金培一句:“甘临认得的字都比你多。”而后, 直往后头去了。只把张金培气的恨不能砸笔出气。奈何前日被李玉娇揍的有些惨,只得继续咬牙艰难的抄生字。 穿过办公区,走到屋前的空地上, 就听见甘临欢快的笑声。进得屋内才看见甘临缩在窦宏朗怀里,父女两个不知说什么, 都是很开怀的模样。练竹在一旁凑趣儿, 时不时塞一块西瓜放甘临嘴中。管平波笑着盘腿坐在一旁,练竹递了块西瓜过来道:“累了吧?我们才在外头买了老农的西瓜, 刚从地里摘的, 新鲜的很。” 管平波咬着西瓜,听着甘临开心的笑, 不由感叹人情骨头香。甘临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拒绝一切生人的碰触。却是叫窦宏朗逗的两日,便粘上了。固然有刘奶妈常在她耳边念叨阿爷之故, 但确实比旁人容易讨好的多。 然而残酷的是, 管平波与窦家,很难共存。天下只能是一家的天下, 早晚有一日他们会兵戎相见。到时候,甘临就会像所有父母离异的孩子一样, 面临两难的选择。这还不是跟谁不跟谁的问题,而是亲妈很可能把亲爹摁死的问题。管平波的眸子闪过一丝寒光,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避免纠结。稍微调整了下表情,换成了温和的笑,对甘霖道:“老在屋子里闷着没意思,叫你阿爷带你出去跑马。” 甘临年纪太小,营中又没有刚出生的小马,因此,说是骑马,实则得有人抱着她上马背,带着兜风。甘临性子最野,听见骑马,那还了得,立刻就摇着窦宏朗的胳膊道:“我要骑马!阿爷带我骑马!” 窦宏朗被磨不过,只得抱起甘临往外走。管平波笑邀练竹一同去看父女两个骑马玩,练竹自是欣然应允。几个人说说笑笑往校场里去,窦宏朗令随从牵了他的马来,就抱着甘临骑马做耍。顾及甘临是孩子,窦宏朗骑的很慢。哪知甘临老大不情愿的道:“阿爷!快!快!用跑的!” 练竹担忧的道:“仔细些,千万别跌了!可不是玩的。” 窦宏朗催促着马小跑起来,甘临依旧不大高兴,抱怨道:“阿爷好慢!” 窦宏朗哭笑不得:“你妈妈到底把你教的多野,这么调皮,将来要招上门女婿么?”到底不愿拂了女儿的心意,加快了速度。 马上下颠簸着,甘临觉着有些不适,又不大舍得下去。窦宏朗跑了两圈停下,笑问甘临:“够了吧?” 甘临皱眉,她还想玩,又不想那么颠。忽然,眼前一抹金色掠过,甘临扒着窦宏朗的手,探出半个身子喊:“猫……阿,不,孔师父!你等等!” 孔彰没听见,甘临急的了不得,要窦宏朗抱她下马,就在地上一蹦一跳的挥手喊:“孔师父!孔师父!” 孔彰远远瞧见甘临冲他挥手,便知那孩子想上马野。他好歹曾是掌军几万的大将,不可能不知一点人情世故。上峰的马屁是要拍的,拍大人不如拍孩子。虎贲军上下不知多少人使出浑身解数想叫甘临留个印象,那孩子却是跟她妈一样贼精。孔彰和莫日根仗着甘临始终认为他们是猫变的,不出几日就混的精熟。策马飞奔至跟前,不消下马,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抓住甘临的腰带,拎上了马背。战马跑动时,身体压的极低,四肢左右交错,好似人奔走一般,流畅而平稳。甘临小孩子心性,自打认得孔彰与莫日根后,骑射上头,连谭元洲都不肯要了,窦宏朗瞬间就被她丢到脑后头。只管在马背上兴奋的轻声喊:“驾!驾!” 孔彰的短发在风中飞舞,他笑着对甘临道:“对,马的耳朵与人的不一样,你不能尖叫。声音太大,会让它们不舒服,它就不喜欢你了。” 甘临忙点头道:“我记住了,方才都没有大叫。” 孔彰笑道:“真聪明。” 甘临得意的笑。孔彰的大手圈着她的腰,她胆大的腾出两只手来,抚摸着巴特儿的鬃毛。真漂亮!骑兵营中的马多是黑色与枣红色,油光水亮、十分威武。可是只有巴特儿是浅金色的,独一无二的浅金色,在喜欢鲜艳颜色的小孩子眼里,漂亮的难以言喻。 管平波双手抱胸,靠在墙上微笑着。孩子的成长,自需要有父亲。甘临被她放去了幼儿园,难免会有孩童间的社交。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但人性不分大小。因此,她们会更加直白的攀比。管平波犹记得前世,她在幼儿园,张嘴说不出自己父母的职业,更说不出与妈妈相处的细节,窘的满脸通红的往事。甘临亦会比,再长大点儿,她还会问父亲在哪里?父亲是什么模样?父亲为什么不来看她?人类是父母共同抚育的物种,孩子的成长离不开父亲的关照。但管平波不想甘临与窦宏朗太过于亲近。她知道孔彰这个点会跑马,而甘临见了孔彰,必定会把无趣的父亲扔到一旁。 孩子远比大人想象中的现实。儿不嫌母丑,不过是成年人自欺欺人的把戏。几乎每一个孩子都希望自己的父亲英武雄壮、母亲美丽温柔。无用且无趣的窦宏朗,很容易被人取代。谭元洲、孔彰、莫日根,三个各自领域的精英做师父,比真正的父亲强的多。管平波看向女儿,默默道:你是管甘临,是虎贲军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没必要跟窦家有太多牵扯。你更应该做的,是把虎贲军的将领串起来,成为你的拥趸。我无法让你有一个能让你引以为傲的父亲,便赔给你三个师父。如果你觉得不够,还可以有更多。骑射武艺、文学理工,你想要,就有! 孔彰跑了几圈,至管平波跟前,翻身下马,把甘临往高一抛,甘临一点不怕,欢快的张开了四肢,落回孔彰怀里。孔彰把甘临翻了个边,双手拖住她的腰,递到管平波前。甘临四肢扑腾,嘴里嚷着:“不要,不要,孔师父再来!” 孔彰笑着连把甘临抛了好几下,见窦宏朗走了过来,才停下嬉闹,塞回了管平波手中。甘临搂住管平波的脖子,还扭头问孔彰:“莫日根师父为什么不住在山上啊,我好想他。” 管平波道:“莫日根师父要练兵,休沐日会来看你的。” 甘临在管平波的脖子上蹭了蹭,撒娇道:“好妈妈,你要莫日根师父住山上吧。”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不好,他太惯你了,只顾陪着你疯,作业也不做。” 孔彰不欲打搅人家一家人,对管平波微微颔首告辞。待孔彰走后,窦宏朗才笑道:“孔将军果然威武。”说着,就伸手来接甘临。 管平波却把甘临放下,唤了她的乳母道:“她今日疯够了,带去观颐那处,看着她写功课。” 甘临生在石竹,很不幸被张金培传染了学渣体质,苦着脸一步三回头的往办公室走。管平波不理会甘临的小动作,笑问窦宏朗:“即将中秋,你们是在营里过了节再走,还是家去过节?” 窦宏朗道:“飞水城里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管平波笑道:“飞水城没有,我们宣传司倒有文艺汇演。依我说,你们过了节回去更好。姐姐瞧个热闹的,回去了正好同大嫂与三弟妹显摆显摆。” 练竹噗嗤笑出声来:“你怎么不回家显摆?” 管平波道:“从早到晚鸡零狗碎,我哪里走的开。才说要学骑射的,又去作坊耽误了两天。前日学的只怕又忘了。幸亏我是孔将军的上峰,不然他非揍我不可。” 管平波确实忙,不是在练兵,就是有人回话。练竹想了想,找了个借口道:“昨日瞧见只三花猫,粘人的紧,今日我再拿些肉去寻它一寻。你们去不去?” 窦宏朗知道练竹是刻意躲开,好叫他能跟管平波说说私房话,自然说不去。管平波无可无不可的领着窦宏朗回房。甘临被揪去了办公室写作业,管平波就叫人抱了咸临来,在屋中逗着他耍。 窦宏朗不由问:“你真能视同己出?” 管平波道:“我养的就是我的。后勤处那多孤儿我都养了,多他一个又怎样?阿爷养大了那多孩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窦宏朗道:“那不是用来继承家业的。” 管平波笑道:“行了吧,你大哥就是栽在小心眼上,你就不能学点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哪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章献太后还能容庶子给别的妃嫔养,叫杨妃捞着仁宗一声小娘娘呢。你们一个个连个女人都不如,还要不要打天下了?给个准话,你不想要那至高无上的权柄,我可真就找个靠得住的汉子改嫁了哈。” 窦宏朗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道:“你说,阿爷放得下大哥么?” 管平波没回答,而是从袖中拿出把飞刀,猛的掷上树梢,一只麻雀一声哀鸣,啪的落地。 “你去告诉窦元福,他够胆的话,可以试试跟我死磕到底的下场!” ======================== 第80章 姜戎 飞水距离西姜王庭约八千里。李恩会带着的都是好马,却也不舍得使的太狠,每天不过跑三百来里,加上诸如天气、绕路等原因耽搁的时间,足足跑了一个月,方进入姜戎的地盘。姜戎的守军远远看到一行人奔来,便骑着骏马大叫着迎上,围着李恩会等人跑圈,更有人的手已经搭上了弓箭,但有疑虑,当即射杀。李恩会忙用姜戎话喊道:“兄弟们且慢!我是孔指挥使家的李游击,自己人!” 孔指挥使,是孔彰的旧日官职。那南山营参将是当驸马后朝廷给的,想来姜戎人未必知道,还是报旧称比较稳当。 果然领头的人就知道,拉住缰绳大喊道:“你是孔指挥使的人?可有凭证?” 李恩会笑道:“还要甚凭证?我与他一丑一俊,姜戎无人不知,你看我的脸不就知道了?” 听得此话,那人忍不住喷笑,再看李恩会的脸,果真生的丑。大笑着道:“说的有理,那我再问你,我们羽林军的右将军是哪个,你可知道?” 李恩会笑道:“如何不知?我们去中原好有六七年,若还是原先的,自然是大王子了。可不曾换人吧?” 那人又问:“你识得他?” 李恩会道:“怎么不识得?原先我们小时候儿,大王子常带着我们做耍的。那年是他发现的野马群,带着迦南居次与孔指挥使一起驯服的金色宝马巴特儿,可是我亲眼见着的。” 孔彰的金色战马,在姜戎何人不知?纵然是孔彰马术了得,然当时巴特儿能落到他手中,皆因旁人不好与单于的爱女争抢。迦南又有心让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出头,只道要孔彰帮她去抓。孔彰倒也谦虚,知道是众人承让,驯服了巴特儿后,团团道谢。故那百年难遇的宝马,混着迦南与孔彰的故事,霎时就成了姜戎的传说。李恩会知道孔彰的马不稀奇,但能说出是大王子绍布亲带着去抓的细节,便知不是外人了。又想起大王子一直很惦记着孔彰,于是想了想道:“既如此,你们随我来。” 李恩会便跟着那人骑马小跑,不一时行到一处军营前,李恩会下得马来,叫同来的岱钦看好队伍,自跟着方才那人进了营内。穿过一片帐篷,停在了个大仗前。那人进去通报一声,又掀开帘子,叫人搜了李恩会一回,没发现什么匕首暗器之类,才带入了账内。 李恩会进账一瞧,不由呆了一下。坐在毡子上的,恰是大王子绍布!忙跪下行礼道:“小人李恩会,拜见右将军。” 绍布忙对李恩会招手:“你别客气,快上前来告诉我,我五妹夫呢?我前日恍惚听到中原传来消息,道是他战败被俘,人还好么?” 李恩会想着方才那人直把他带到大王子跟前,又听见绍布关切的话语,想也知道迦南的家人如何挂念孔彰,才有此行事。不由眼睛发酸,哽咽着道:“他倒还好,只小公子兄妹没了。” 绍布一惊:“怎么说来?” 李恩会便把孔彰几年来的委屈,简略的说了一遍。绍布听得中原的公主毒死自家妹妹,险些气出个好歹来!绍布原是伊德尔的庶长子,草原不似中原讲究嫡庶,但王位与他这等女奴生的是不相干的。因无利益纠葛,兄弟姐妹反处的极好。迦南是伊德尔幼女,与孔彰二人的骑射武艺皆是他亲授。待听见那端悫不独害死了妹妹,连外甥都不放过时,砰的一砸桌子,好半晌才极力压抑着怒火道:“不杀她全家,无以泄我心头之恨!” 李恩会提起端悫,也是咬牙切齿。再没见过这样的毒妇!就算为了得到孔彰,那对孩子招你惹你了?孔家亦是世家大族,稀罕的你养! 绍布深吸一口气,问道:“彰哥儿呢?他叫人扣住了不是?” 李恩会道:“算不上。苍梧的虎贲军待他还不错。”绍布道:“那他怎地不回来?” 李恩会早有腹稿,直道:“他想报仇,在苍梧等待时机。” 绍布冷笑道:“要报仇,何必呆在南边儿?走,你随我回王庭,我们即刻去中原,杀了那姓唐的全家!”说着,起身出了营帐,点了人马,带着李恩会等人,跨上马就往王庭飞驰而去。 李恩会等人跑了几千里路,人马皆疲倦不堪,险些跟不上愤怒中的绍布。足足跑了一整日,李恩会下马的时候脚底都发软。姜戎与中原大不相同,各军很有些旧时部曲的意思。在绍布眼中,李恩会不过是孔彰身边的随从,很不放在心上。也不管他的狼狈,丢在外头,自气冲冲的进了宫廷。 李恩会一屁股坐在王庭外,大口的喘着气。他自幼生长在姜戎,许多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汉人还是胡人。也确实早已习惯作为孔彰的随从存在。却是在中原与孔彰相依为命,心态不知不觉有了变化。再被当成纯粹的奴才,难免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岱钦等人也是累的够呛,靠在块大石头上,就打起盹来。熟悉的乡音灌入耳中,李恩会又有些许怀念。闭着眼,不大敢相信自己还有能回到姜戎的一日。 等待没有太长,绍布很是了解父亲,他进去只简明扼要的说了一句话:“陈朝的端悫公主,把五妹和外甥都毒死了。” 伊德尔一瞬间的暴怒后,立刻宣召李恩会,询问细节。对着伊德尔,李恩会讲的更细,包括孔彰知道噩耗时的反应,都一一道来。伊德尔的脸,因极端的愤怒,反而看不出表情。七年前,姜戎北部的一小块他还未曾吞下,暂不欲对陈朝起兵。当时想的是,待他一统姜戎,便要挥刀东进。在他打下陈朝之前,孔彰大约只有这一次机会回中原探亲。怕出意外,特命他带着被他好生装备过的阿速卫旧部同去。万没想到,陈朝竟是无知无耻到此地步!幼女的枉死令他心痛,但他有五个女儿,迦南不是唯一。更让他心痛的是孔彰离开了姜戎!他精心养育的孔彰,那个天赋卓绝的孩子,还不待长成大树,就叫人生生截和。不为彻底收拢孔彰的心,他岂肯轻易放孔彰回京探亲?伊德尔的眼底冰冷,阴谋诡计上,他差中原多矣。早杀了对孔彰影响至深的陆氏,也不至于到今日! 李恩会嘴里说的借口,能骗过年轻的绍布,骗不过人老成精的伊德尔。孔彰不愿回姜戎的理由只有一个,在陆氏的教导下,哪怕他褐发绿眸,哪怕只有祖父为汉人,他也坚定的认定自己是中原。他恨陈朝杀他妻儿,他愿屠尽皇家,却未必肯让姜戎入主天下。抚育了近二十年的养子,竟是替人作嫁衣裳。休说孔彰骑射双绝,便只是寻常,伊德尔也咽不下这口气!他咬着牙想,若要孔彰回到身边,唯有打碎他对中原所有的期望!草原的铁骑会告诉他,什么狗屁的诗书礼仪、富贵无边,在强悍的姜戎铁蹄下,不堪一击! 慢慢平复情绪。伊德尔试探着问虎贲军的情况。李恩会看着话多,实则嘴极严。当年在巴州,被陆观颐迷的头昏眼花,还能撒谎说他没见过陆氏,不肯透露过多孔家的家务。此刻知道姜戎与中原的矛盾,更不会乱说。管平波如何利用地形抓到孔彰倒没有隐瞒,也是拿个精彩的故事吸引注意力,再多诸如虎贲军最出彩的军规阵法,只字不提。 然而,这却更让伊德尔认定了孔彰心向中原之情。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怒意——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却是宁可跟个女人都不跟我!越是如此,伊德尔越想把孔彰带回,面上也越发装的和煦。只听他道:“彰哥儿想要马?要多少?” 李恩会微微松了口气,道:“战马难得,看单于肯赏多少吧。” 伊德尔道:“你没来之前,倒有些空余。你来了,我便匀不出多少了。” 李恩会怔了怔。 伊德尔道:“陈朝杀我女儿外孙,此仇不报,我伊德尔以何面目见人?” 绍布道:“儿子愿带兵去打!” 伊德尔抬手阻止了长子,陈朝不义,谋害迦南那朵草原之花,太容易激起姜戎的民愤与士气。这一仗比原先的好打!遂道:“宣左贤王,叫他亲带兵去为妹报仇!” 李恩会的心漏跳了一拍,姜戎的左贤王,在中原便是太子了。他乃阏氏所出的迦南同胞兄长。邵将军能守住关口么?想到此处,李恩会的心忍不住陷入了恐慌。那般痛恨陈朝的他,在此时此刻,竟不希望姜戎能杀入中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里,可内心深处,就是不乐意蓝眼的异族王称霸中原。他心底第一次升起一个念头——东方的沃土,不应该是姜戎的盘中餐,而是我们的天下!中原人的天下! 左贤王很快赶到,李恩会退出了王庭。他带着强烈的不安,竭力与绍布周旋,也不过换到了两千匹马。强忍着疲倦,赶在伊德尔出兵之前,再次绕过长城,朝苍梧方向驰回。 九月初一,朝廷接到邵晖云八百里加急战报——姜戎大军叩边,请求支援! 第131章 入侵&复仇&赠予 第81章 入侵 边将邵永元自打长子邵晖云枉死,朝廷又薄待了他之后, 便一直郁郁寡欢。老健春寒秋后热, 他一个六十多岁的人, 在接连打击下, 身体迅速的衰弱。连着城内的将兵们的精神气也没了。物伤其类, 唇亡齿寒。谁又不是有儿孙的人?一代名将邵永元都护不住最倚重的长子,其它人又如何? 低落的情绪互相影响,邵永元愈发的颓然。他和窦向东赵猛之流不同, 叛贼们固然各有烦心事,然则整体实力是向上的, 心里充满了希望与期盼, 自然能调节心态,于挫折后缓慢恢复。邵永元则相反, 不管是家族还是朝廷, 都是看不到明天的绝望。 暮气沉沉的陈朝守军,在面对姜戎左贤王布日古德率领的两万骑兵的猛烈攻击时, 防守的异常吃力。布日古德带领的是姜戎最精锐的中军, 那油光水亮的西域马,生生比中原养的马匹高出了大半个头。骑兵对决时, 优势尽显。自古中原与异族的战争, 除去那数得着的如同烟火般短暂的时光,绝大多数靠的是强大的后勤拖死对方。文风日益浓郁的中原, 正面迎敌获胜的希望,趋近于渺茫。 然身后是无数的父老同族, 身为边将,再是艰难困苦,都得强打起精神应对。长城就是用来抵御外族的,只要能守住,便是功绩。姜戎人却希望诱得守军出城应战,方好歼灭守军的有生力量。遂在城外激愤的叫骂,把端悫干的事抖落的干干净净。陈朝这边打不过,骂架还是不怕的。两边交道打的多了,伊德尔吞并其它部族干的好事也不少。只诸如屠杀抢别人的女眷之类的事,于草原民族而言,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两边不停的对骂,守军特特学了几句姜戎的粗口,齐声吆喝,以壮声势。姜戎那边却一反常态,竟学起中原那一套,讲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控诉端悫心狠手辣,残害稚童。偏偏就是这话,似一把尖刀直插邵永元心底。孔博与孔娴死于京中,死于孔彰征战的时候。前方在浴血奋战,皇家却对他们的孩子痛下杀手。端悫因妒忌而杀人,晋王因夺储而陷害。邵永元太理解孔彰为何投降。若非他面对的是异族,大概也无心力去抵抗。 主将阵前颓废,结果可想而知。混乱的火器抵御不住姜戎精锐的铁骑。城门终是破开,姜戎骑兵如洪水一般直冲关内。邵永元战死阵前,他守卫的边塞要地,至京城一马平川。陈朝的驿站系统在要命的时刻发挥到了极致,战败的消息以最快的八百里加急飞驰入京,而紧紧咬在他们身后的,是如入无人之境的布日古德。 骑兵的马蹄轰鸣,沿路的官员百姓四散逃逸。接到消息的京城,急急关闭城门。京城驻守的五军与三大营疯狂的调动。京畿直隶河东中原等地剿匪的将领,纷纷预备回京勤王。各路土匪则蠢蠢欲动,想要趁火打劫。百姓无法承受蝗虫一般过境的官军与土匪的劫掠,成为了一波波的流民。北方打仗,流民只能向南逃窜。期间数股势力崛起,抵死争夺着珍惜的物资。整个北方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 布日古德率领中军抵达了目的地。远远望着京城巍峨的城墙,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笑。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陈朝的京城,传说中的富丽堂皇只有咫尺之遥。只要打下了京城,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与温顺的中原汉女,唾手可得。 守城的将兵看着乌压压一片的姜戎骑兵,紧张的腿都在抖。眼睁睁的看着姜戎人在城外安营扎寨,根本无人敢出城应战。被人打到了家门口,圣上彻夜难眠。他紧张的一遍遍的问询太监:“勤王的将领怎地还不回朝?”太监无法回答。圣上也不指望从太监嘴里得到答案,他只是嘴里忍不住的念叨。 煎熬的一夜过去,次日一早,姜戎骑兵杀声震天的从四面八方朝城墙冲来!城墙上的守军在密布的箭羽下,一层层的倒下。阳光照进了宫廷内,太监惊恐的发现,圣上昨日还花白的头发,竟是一夜之间变成雪白。即将国破家亡的焦虑是何等磨人?皇后都已带着太子妃在房梁上挂好了白绫,宫墙被冲破之日,便是她们自绝之时。 皇宫内的气氛压抑的可怕,太子竭力的巡视着战场,不停的鼓励将兵。不停的告诉众人以及自己,援军即将赶到,姜戎无后勤补给,定打不了持久战。 太子猜测的没错,姜戎尚未具备吞下中原的实力。布日古德的进攻更像一场试探与预演。他们早晚有一日,会把肥肉吃进肚子里,但就如陈朝太子所说,他们孤军深入,不可能直接摧毁伫立了两百多年的陈朝。 但姜戎落后野蛮,其将兵多嗜杀戮。打起仗来,兴奋的怪叫不止!佛郎机的炮弹在战场上频频炸开,却封锁不住姜戎骑兵的步伐。历史上数次战争表明,武器与科技的代差并不是全部。先进文明无数次被落后文明侵袭蹂躏,昭示着战场上,可以扭转乾坤的士气,并不是奇迹。 会说汉话的姜戎人,在城下大喊:“为迦南居次报仇!为孔指挥使报仇!” 晋王脸色煞白,一切的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显得如此的脆弱不堪。他嘴唇颤抖的看着太子,说不出话来。一日的激战,守军死伤无数。但高耸的城墙保卫着京城,暂时挡住了姜戎骑兵的猛烈冲击。难以入眠的熬过一夜,又是太阳升起时,姜戎再次进攻,险些杀到了城门外。整个京城的权贵在巨大的压力下,几近崩溃。求和之声从最初的微弱到响亮,至黄昏时,已成了朝堂上的主宰。 第三日,第一支勤王的队伍出现在城外。然而圣上还没高兴半日,全军覆没的消息就砸的朝堂上一片死寂。这帮连流寇都打不利索的朝廷军,如何是姜戎精锐的对手?布日古德站在高处,如鹰的眸子观察着几处战场。他的嘴角勾起,十分愉悦的想,如若孔彰能降服住苍梧那股土匪,两面夹击的话,入主中原指日可待! 勤王军队的尸体,被姜戎堆成了高山。战场上,所谓尸山血海,是残酷,更是嘲笑。昔年唐朝东征高句丽,战亡将兵的尸骸至多年后才因谈判而收回安葬。这是游牧最喜羞辱中原的方式。各路勤王军的士气越发孱弱,朝中好些大臣在金銮殿前把头磕出鲜血,大声疾呼:“圣上!扛不住了!求和吧!” 圣上几日之内苍老了十岁的脸庞微微抬起,沙哑着声音问:“求和……求和……他们肯干么?” 主战派抵死挣扎:“姜戎没带辎重,至多再撑三日,他们定然退兵。我泱泱华夏,怎能轻易谈和?今朝威严尽失,明日匪患纷至沓来,我们难道回回谈和么?朝廷又有多少钱财米粮去谈?北宋往事历历在目,诸位饱读诗书之士,怎能装作忘个干净!?” 主和派道:“谈和不过损失些浮财,倘或叫他们破了城门,京城上百万的百姓必定生灵涂炭,你又于心何忍?” 主战派怒道:“分明是你怕死!” 主和派回道:“沽名钓誉,至百姓生死不顾,史书上也不会记你一笔好!圣人曰仁者爱人,亏尔等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圣人言都忘了吗?” 主战派哈哈大笑:“平日作威作福不见尔等怜惜百姓,今日倒时时刻刻把百姓挂在嘴边。当日孔家毒死姜氏以媚上,满朝不见弹劾之声,圣人言可就都收着吧!” 姜戎兵临城下,辱骂不断,薄弱的窗户纸早已捅破。圣上废长立幼的私心、太子串联朝臣的反抗、晋王与朝臣的狼狈为奸,皆被摊在了阳光下。圣上怒不可遏的喝道:“够了!” 众人不敢再揭皇家的短,齐齐闭嘴。 就在此时,太监慌不择路的来报:“圣上!他们打到城墙了!” 想起史上异族的残暴,殿内好几个大臣登时惊的抖如筛糠。城中的百姓亦是恐慌到了极致。到底是京城,有才之士颇多,立刻组织了百姓加入了城防的队伍。万人敌轰炸的间歇,滚热的油沿着城墙泼下。姜戎骑兵被硬生生的阻住了步伐。但一股股勤王将兵的死亡,让姜戎的骑兵始终保持着极高的士气,他们在仇恨与诱惑下,悍不畏死的向前推进。朝廷终于支撑不住,于墙头喊话和谈。 布日古德并不指望对陈朝一击毙命。他攻打京城的时候占主动权,然而真的打下京城,便极容易困死于此。游牧民族本就不善于守城,在陈朝的几次哀求下,他从容不迫的开出了条件——白银三千万两,生铁五百万斤、布帛一百万匹以及端悫公主母子二人的命! 锦衣卫冲进了淑妃的宫殿,端悫不敢相信她的父皇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弃了她!把她当成了祭品,去平复姜戎的仇恨。惊恐的望着淑妃,颤声道:“妃母,我会死的……” 淑妃冷漠的看着女儿,一言不发。 被锦衣卫拖着向外的瞬间,端悫眼泪喷薄而出,她撕心裂肺的喊:“妃母!救我,救我……妃母!!!啊!” ================= 第82章 复仇 皇城内,战战兢兢的兵丁们往国库与内库起银钱布帛。三千万两,是陈朝整年的岁入。天下烽烟时,又如何收的齐全?朝廷还须苟延残喘,不可能把银钱全部抛出。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蛮横的冲入城中高官富户家中,逼迫着他们交出银钱。姜戎的骑兵更是嚣张的拆成小队,在城外肆意劫掠。 宫内的甬道上,端悫凄厉的哭喊:“父皇!父皇!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你派人抓个替身!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出去……父皇!父皇!!!”同样被拽着的孔豫和已经吓的说不出话来,抓住母亲的衣角,踉跄的往外走。黄瓦红墙的宫殿在眼前晃动,端悫怎生都挣不脱锦衣卫的手。她的发髻散开,繁复华丽的簪子有些掉落在地,有些歪歪斜斜的挂在发间,显得狼狈不堪。从宫廷向外的一条死路,任凭她如何叫喊,她的父皇都没有出现。行至宫门,端悫的恐惧愈甚,手扣住了城墙的边,绝望的对着宫廷内呼喊:“父皇!妃母!九哥!妃母!妃母……”你们,都不要我了么? 眼前许多人,漠然的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甚至没有一个人施舍给她一个眼神。手被扒开,一根绳索绕上了手腕,连同儿子孔豫和,被捆的严严实实,扔上了马车。 不知为何,端悫想起了陆氏抱着孔娴软软的身体时的冰冷的眼。寒意一点点渗进她的四肢百骸。姜氏的哥哥会杀了她么?她不想死,半点都不想死!马车摇晃,孔豫和撞到了端悫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到四岁的孔豫和,本能的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恐惧。手被缚住,他只能用身体挨着母亲。端悫与儿子依偎在一起,泣不成声。孔彰,姜氏的哥哥要杀我们,你不来救我们娘俩么? 马车辘辘向城外,不知要走多远。端悫即将临盆的肚子开始微微抽痛。陆氏的眼神,又一次刺进她的心里。端悫不住的为自己开脱着。她本来不想杀两个孩子的,都是孔彰太偏心眼!都是孔彰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儿子!那两个孩子一点都不像孔彰,凭什么得到孔彰全部的注意?明明她的儿子才最像父亲,可孔彰却是看都懒的多看一眼! 端悫呜呜的哭着,马车忽然停住。母子两个被粗暴的拖出车外。孔豫和直直从车上摔下,千娇百宠的他再次吓的大哭。端悫本能的护着肚子,跌落在地。发髻被松开,陌生的语言在耳边响起。端悫顺着声音,看到了一双与姜氏极为相似的、碧蓝而冰冷的眼。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端悫惊恐的连连后退,泪水倾泻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布日古德居高临下的看着端悫,偏头问身旁的人:“是她么?” 那人指了指端悫身边的孩子道:“看,长的像孔指挥使。” 布日古德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向端悫。端悫的颤抖变得剧烈,她想求饶,但嗓子好似被人扼住,发不出声音。布日古德却没看她,而是一把抓住孔豫和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很漂亮的孩子!但不如他父亲那样令人惊艳。孔豫和却是在极端的恐惧下,颤声喊道:“哥哥……” 布日古德登时暴怒,飞起一脚直接踹在了孔豫和的腹部。端悫的尖叫冲出喉咙:“豫哥儿!!” 布日古德胸口起伏,孔彰信中提过,孔娴像迦南,而孔博像他!他的外甥多了去了,但同母妹只有一个!余光瞥见刚起出来的迦南的棺椁,毫不留情的抽出佩刀,直直砍向了因疼痛而蜷缩城一团的孔豫和。 端悫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挡在了儿子身前。布日古德的刀在距离端悫半寸处停下,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你也知道心疼孩子,你知道我妹妹死的时候,我的父母是什么心情么?” 端悫抽泣着,哀求道:“这是孔彰的孩子……” 布日古德的刀转了个方向,直接插入了孔豫和的胸口。在端悫难以置信的表情与孔豫和的惨叫声中,布日古德冷漠的道:“他可以有很多孩子,不需要这一个!” 端悫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从挣扎到咽气,痛苦的嘶喊。孔彰……孔彰……他杀了我们的孩子!杀了我们的孩子! 布日古德抽回刀,端悫让他的母亲承受丧子之痛,他亦要端悫承受同样的痛。在衣袖上擦着刀上的鲜血,笑看端悫:“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端悫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被绑着的手,不自觉的放在了肚子前,摇头道:“不要……不要……” 布日古德招招手。他的随从牵来了一匹马。端悫的双手被人拉到了头顶,绳子从她双手中穿过,另一头接在了马背上。端悫瘫在地上,不住的哀求:“放过我,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愿意,别杀我,求你……” 布日古德没看端悫,他扬起鞭子,抽在了马背上。吃痛的马飞起蹄子,向前狂奔。连接端悫手中的绳索瞬间拉直。尖锐的石头凶狠的划过端悫细嫩的肌肤。在她凄厉的哀鸣下,布日古德走到了迦南的棺椁前,额头抵住冰凉的盖子,泪水蓄满了眼眶,哽咽道:“迦南,哥哥为你报仇了!” 眼泪落下,迦南,哥哥很想你。哥哥现在带你回家,带你的孩子回家! -------- 李恩会带着两千匹马回到了苍梧。战前还能买到马,不得不说单于实在太给孔彰面子。然而单于毕竟不是圣人,两千匹马里没有一匹是战马。固然比中原马强,却与骑兵营的坐骑差的太远。能有马就不错了,管平波没有挑剔,而是在接到李恩会的消息时,即刻派人与他接洽,将两千匹马迁入了武攸的高山牧场。那里将是她骑兵的起点。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驰入飞水,是走西路的商队中的一支。他们把一封信件交到了飞水营,并请他们转交给孔彰。信件由姜戎文字书写,飞水营的人看不懂,不过虎贲军内有专门的通讯员,信件很快被送到了孔彰手中。 孔彰原以为是李恩会从武攸写来的信,待到打开看了内容时,霎时呆住,久久不语。 天黑时分,孔彰房间的门被敲响。孔彰木然的打开门,陆观颐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进了屋后,陆观颐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孔彰看着陆观颐从食盒中拿出来的糍粑,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陆观颐道:“厨房会告诉我。” 孔彰拦住陆观颐欲往炭盆上放糍粑的动作,情绪低落的道:“没胃口。” 陆观颐放下糍粑,温言道:“那我放在桌上,你饿了自己烤来吃。” “嗯。” 良久,见孔彰没有开口的意思,陆观颐就道:“能跟大姐姐说说么?” 孔彰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晦涩的道:“豫和死了。” 说完,孔彰再次沉默。陆观颐静静的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孔彰才继续道:“豫和是我与端悫的孩子。” 陆观颐微微怔了一下。 “我恨他母亲……故一直与他不甚亲近。”孔彰顿了顿,艰难的道,“可他是我的孩子。” 不用陆观颐提问,孔彰接着往下道:“迦南的二哥为她报仇,杀了端悫母子。” 陆观颐一呆!手覆上了孔彰的手,果然已是攥的死紧。微弱的油灯下,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孔彰躲在黑暗中,红了眼眶。他也想杀端悫,更理解布日古德,可他无法接受岳父用畅快的语气告诉他,罪魁已经诛杀,只待翌日,叫姓唐的全家陪葬。孔豫和并不姓唐,他姓孔。端悫肚里的孩儿,亦是他的血脉。他们的母亲固然该千刀万剐,但稚子又何其无辜。孔彰无不讽刺的想,两个岳家互砍,没有一个人想到,死的全是他的孩子!把手从陆观颐处抽回,十指深深插入发间。难道他就注定是个祸害么? 陆观颐不知如何安慰。孔博与孔娴的死,孔彰尚可以恨可以骂。孔豫和的死,他连个责怪的人都找不到。责怪元配的哥哥为亲妹报仇么?旁观者大可以说稚子无辜,可迦南的哥哥,又岂肯放过?这是端悫打的死结,后果却要孔彰来承担。 “大姐姐……”孔彰突然道,“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对孔豫和?” 陆观颐道:“送走吧。” “送去哪儿?” “虎贲军治下那么多邬堡。择个殷实的人家,给些钱财代养。” 孔彰苦笑:“所以是我未尽父亲之责么?” 陆观颐客观的道:“那是公主的儿子,你尽不了责。” 孔彰没说话。良久,孔彰又道:“天晚了,我送你去休息。” 陆观颐担心的看着孔彰:“李游击快回来了。” 孔彰扯出一个笑:“我没事。习惯了。”说着扶起陆观颐,送到了管平波的正屋门口。 陆观颐停下脚步,低声道:“这种事,不管经历多少次,都不会习惯。” “那又如何?难道我还似个孩童一般,哭闹不止么?” 陆观颐道:“我是你姐姐。你有难过的事不要闷在心里。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说话。甚至,哭闹也没关系。彰哥儿,我只剩你这个弟弟了。” “好。”孔彰突然心中一酸,不由道,“你跟我母亲很像。” 陆观颐道:“她是我嫡亲的姑母,当然像。” 陆氏枉死,孔彰惊觉此言有些不祥,深吸一口气,道:“大姐姐保重。” 胳膊被轻轻的拍了两下,陆观颐柔和的声音进入耳中:“我不会丢下你们的,放心。” 孔彰点点头,但愿如此吧。 ================= 第83章 赠予 苍梧的冬季总伴随着下不完的雨。虎贲军的战兵们身着油衣,在雨中训练。他们雨天的鞋子包裹了一层厚厚的桐油,却是在鞋子外头,再套草鞋,以免鞋底磨损,无法防水。军官们倒是有靴子穿,但也容易进水,索性跟战兵一样,换成了套草鞋的布鞋。 张和泰把这法子暗暗记在心里,好回头录于纸上,带回巴州。他们一行人在北矿营里赖了好几个月,管平波竟没有半点不快,不独不怕他们偷师,反而常在练兵的时候,时不时的告诉他们关键点。闹的张和泰和马蜂都私底下一直犯嘀咕,难道管平波就真的只是讨厌窦元福? 再看她待窦宏朗,照例那么凶悍。但有一句惹着了她,就在营中追着打。这场景在巴州,着实太过寻常。张和泰与马蜂哪个不是三五不时的被老婆追杀,按着巴州旧俗,反倒是真心亲近才如此。否则以管平波的一军主将的手段,犯得着亲自动手么?练竹早被窦宏朗派人送回了巴州,如今窦宏朗与在石竹时差不多,就是带的孩子从甘临变成了咸临而已。 谭元洲看着张和泰等人日益卸下防备,不由的又同情了窦家一把。管平波的心思很明显,梁州梅州虽吞下了,百姓却是在经年的压迫下,还没缓过气来。故她实在养不起那么多兵。然则将来打天下,总是要兵的。她压根就是想要窦家替她养兵训兵。待到时机成熟,直接干了窦家上层,这帮当兵的难道还誓死效忠窦家不成?把思想建设放在第一位的虎贲军尚且没这般自信,窦家收拢的就更加了。何况甘临与咸临都是窦家血脉,只消有两个孩子在,便是张和泰等人,日后投降就都有了台阶。他们都是窦向东的人,站队不算叛主,一点心理压力都不会有。话说回来,管平波实在太不按套路行事了,怪不得窦家总上当。若不是管平波从不瞒他任何事,只怕他现在要被管平波的“大方”气的吐血了。 军营的生活十分规律。展眼到了休沐日,阴冷的风沿着内墙吹过。北矿营近来沿着红砖路,加盖了竹棚。军营、后勤与矿山三处被连成了一片。夏日里可避免暴晒,雨天自也省了打伞的功夫。被风吹着直擤鼻涕的甘临在竹棚下练习着射箭。莫日根蹲在地上,低声纠正着动作:“身体不要站直了,得往右边扭一点。站直了射箭好看,但上了马一点用都没有。” 甘临克服着寒冷,用极别扭的姿势摆好架势,奋力的拉着特制的小弓,砰的一声,箭羽飞了出去,脱靶了。甘临抿着嘴,从箭囊里再抽出一根,莫日根再次纠正着动作。见甘临始终不理解,莫日根把她抱上了木马,指着前方道:“你看,你直着身子,马的头就挡住了你的视线,如何射的准?来,侧身,扭过一点点。嗳!对!对!对!就这样!” “身体别僵着,注意瞄准。” “射箭的时候不要着急,你师父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啥叫靶子都不知道呢!” 甘临连射了十几箭,皆是脱靶,险些没哭出来。她的弓力道不大,射的也不远。一天一百支是必要完成的任务,否则她妈一准揍她。旁的事犹可,凭她怎生调皮捣蛋,管平波都是不理会的。然只要欠了作业,不管是什么作业,先上二十藤条,谁拦都不中用。到底年纪小,总也射不到靶子上,练完一百支,甘临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远远见了谭元洲走来,就伸手要抱。 谭元洲笑问莫日根:“练完了?” 莫日根点头:“练的挺好的,就是心急。她还小呢,将军管的太严格了些。” 谭元洲才弯腰把甘临抱起,甘临搂住谭元洲的脖子,带着哭腔道:“师父……” 谭元洲笑着拍了拍甘临的后背道:“好了,功课不是都做完了么?”又摸甘临的手,已是冻的冰凉。继承人便是如此,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与被当牌打出去的咸临待遇全然不同。 莫日根收拾好弓箭,与谭元洲一齐往孔彰的屋内走去。自打窦宏朗来了飞水,日常就占了管平波的正屋。谭元洲看窦宏朗百般不顺眼,偏他屋里没铺地板,甘临又在木板上滚习惯了,就只好去骚扰孔彰。久而久之,众人说话的地方就给挪到了孔彰处,管平波的正屋变成了窦宏朗的地盘。 孔彰的亲卫队长正是原先谭元洲身边的张力行。前几个月李乐安死活不肯去生人处当差,谭元洲索性把张力行调给了孔彰,有个老人,能助他尽快适应虎贲军的生活。见了旧日的上峰过来,张力行笑了笑,打起帘子,请人进屋。 甘临小时候由二狼照顾了一阵子,对猫狗最是亲近。进了屋,忙不迭的从谭元洲身上滑下来,又扑去了孔彰腿上。孔彰正看管平波写的治军手札,只得放下,把甘临拎到了厅中。 甘临进门就抱怨道:“又没点炭盆,别的猫都怕冷的。” 好几个月了,莫日根还是忍不住直笑。孔彰也笑了,道:“我与你莫日根师父是西北来的,那才冷呢。这会子同我们春日里差不多了。” 谭元洲摆摆手道:“二位大爷,快点火吧,我坐着不动就觉着冷。” 莫日根混熟了,毫不留情的耻笑了谭元洲一番:“将来打去北方,我看你们南边人怎么办。” 谭元洲道:“所以自古以来,多是从北往南打比较顺。不过也不怕,我们瞅准时候打,未必打不过。再说了,正是为了训出我等御寒的本事,今冬衣裳才特别薄。活动着还好,只呆坐着,寒意就直从脚底往上涌,着实难熬。” 说话间,炭火升起,甘临团在火边,舒服的烤着手。谭元洲明知管平波欲间隔开了窦宏朗与甘临,估量着甘临快饿了,索性对孔彰道:“你屋里有糍粑么?烤两个给甘临吃。” 甘临立刻兴头起来,要自己动手,她三个师父都懒管,自顾说起前日管平波授的军事理论。谭元洲跟的时间长,孔彰文化水平高,倒都还好。只把李恩会莫日根等人学的个醉仙欲死,想着不日就要考试,考不过的公开批评,几个人恨不能重新投胎做人。 甘临吃饱喝足,呆不住了,跑回正屋去玩弟弟。咸临才一岁多,话都说不利索,姐弟两个有甚好玩的?不过是裹一回乱,把咸临欺负的直哭。窦宏朗拿着个操蛋的女儿,也是无语。为着能更好的摸清管平波练兵的路数,窦宏朗只得强忍着不快,呆在飞水。然而他每每在掀桌的边缘,就会想起肖金桃的话。肖金桃临终前,不再对他提任何要求,惟愿他高兴就好。可越是如此,窦宏朗的心里就越是不服。他能放弃一切,从石竹奔回巴州报信,已是为家族牺牲良多。可窦向东依旧圈着肖金桃,直至把她圈死在后宅中。在此般深仇大恨之前,管平波的跋扈几乎称得上可亲可爱了。 再是跋扈,她终究愿意对张和泰倾囊相授;再是蛮横,她终究常常催促他带甘临做耍。张和泰与马蜂每日跟着虎贲军操练受益良多;而甘临孩童心性喜好热闹,便不是管平波能控制的了。 丧失一切的滋味,窦宏朗不想尝第二回 ,那就只得跟管平波合作。或许是年长了几岁,往日的尖锐在管平波身上退去。除去巴州堂客固有的泼辣外,再无决绝。不愿让他近身,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事。当年她初入窦家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了。想到此处,窦宏朗难免叹息,偏她最易怀孕,偏最不能逼迫的就是她。咸临若不是那贱妇的孩子,而是管平波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在甘临眼中,窦宏朗简直无趣到了极致。不会像谭元洲能带着她避开管平波与陆观颐设置的重重关卡,跑去后勤处买糖;不会像莫日根一样,百步之外,箭无虚发;也没有孔彰的金色大马带她驰骋;连虎贲军内来来往往的诸如韦高义、杨松等能陪她玩老鹰抓小鸡的本事都没有。父女天性很快被消耗殆尽。甘临趴在窗户上,无聊的等待着雨停。申时,雨势渐小。至申正果然停了。甘临扬起笑脸,到门口换上小靴子,一阵风的跑出去了。 孔彰才上马,就看到甘临在场中跳,顿时服气。不愧是管将军的女儿,这风雨无阻的脾性简直一模一样!有了这位祖宗,十日里倒有九日得先带着她疯过,才好练骑术的。 甘临骑上马,身心俱爽。她讨厌休沐,尤其讨厌雨天休沐。平素里白日在幼儿园玩耍,下了学把讨厌的文化作业做完,就可以缠着孔彰骑马射箭,然后谭元洲或管平波会抽空教她拳脚,一点也不无聊。唯有休沐日,管平波和陆观颐永远在忙,虽上半晌可以跟莫日根学习射箭,到底排不满日程。对于精力旺盛又无同龄伙伴的甘临而言,着实太难熬了些。孔彰带着骑马的时光就尤其的显得好玩。 哪知没骑两圈,老天爷又下起雨来。孔彰自己倒无妨,却怕甘临淋雨着凉。只得下马。甘临瘪着嘴,极不情愿的模样。刘奶妈在雨里冻的半死,忍不住唠叨开来。甘临最烦中年妇女,捂着耳朵不肯听。此时能管住小祖宗的人全都不在,孔彰只得把她拎回了自己屋里,叫她烤火擦头发。 有刘奶妈照顾,孔彰便懒管,自回屋中练字。不一时,重新梳好头发的甘临又冒了出来。麻利的爬上孔彰的腿,却在看见桌上的书法惊叹道:“猫,你的字好像姑娘的呀!” 刘奶妈在外头咳了一声。 甘临忙改口道:“孔师父,你的字好看。” 孔彰笑道:“你今日不磨的我不安生,就不罢休是不是?” 甘临没接话,两只爪子在拿起孔彰的字,一大半不认得,好奇的问:“写的是什么?” 孔彰答道:“你妈妈布置的作业。” 甘临一脸同情的看着孔彰:“你也要做作业啊?我以为大人都不用做了。”孔彰道:“你不是每天都跟张金培一起写字么?” 甘临有些嫌弃的道:“他笨死了,学的比我还慢。” 孔彰不厚道的笑,所以张金培被一撸到底。原先还是张队长,因为消极学习数次惹恼管平波,现啥岗位都没了,天天在管平波的办公室看大门。 甘临识字不多,很快就对孔彰的字没了兴趣,在桌上一顿乱翻。忽听一声铃铛脆响,甘临好奇的看着发出响声的盒子:“里面是什么?” 孔彰拿过来打开,一对闪闪发亮的金镶红宝石的发箍展现在甘临眼前。甘临赞叹道:“好看!是你的吗?没见你戴过!” 孔彰想了想,道:“算是你姐姐的吧。” “姐姐在哪里?能不能来跟我玩?” 孔彰摇头,为了避免甘临再问,他摇了摇发箍,坠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动。见甘临眼巴巴的看着,笑着把发箍放到甘临手中:“送给你了。” 甘临拿起发箍摇晃,听那脆响,好半晌才不大确定的道:“真的吗?妈妈不许我随便收人东西。” 孔彰拿过发箍,戴在甘临的头上,道:“师父不是外人,可以收的。” 天黑了,孔彰送甘临回正屋。管平波见到甘临头发上的铃铛怔了怔,半晌才道:“太贵重了。定是她调皮,我晚间拆下来使人送回给你。” 孔彰笑了笑,道:“没关系,给她吧。”反正,他也用不上了。没有能力护住自己孩子的人,最好不要再有孩子。送回甘临,孔彰微微颔首,说了句,“告辞。”而后利落的转身回房了。 第132章 搭配 北矿营建在山顶,夏日里凉快, 冬日却比平地冷上许多。至十一月, 寒风呼啸, 冷进了人的骨子里。苏小小何曾叫这般冻过?他们行院人家虽卑微, 却是最不差钱的。甚大毛衣裳银霜炭, 从来就当寻常物件。哪似如今?连件丝绵的衣裳都没有,炭也只有柴炭,总有些没烧透的, 弄的满屋子烟熏火燎,好不难受。又有, 到了这山顶上, 只分得一间屋,还是看在她为孔彰妾室的份上, 旁的人住通铺的都有。只她走投无路投奔了来, 听说连当家的管平波都住的简陋,不敢挑剔而已。 一间屋子, 她主仆两个居住倒是够了, 这虎贲军内,极擅机关, 从山间用竹子引了水, 栋栋屋前皆有竹子做的管道,拔开塞子就有干净的清水流出, 不消得挑水。又有脚踏洗衣机,原先是木头的有些沉重, 后又改成竹子的,十分省力。有些人说洗不大干净,然苏小小是做先生的,幼儿园内皆是极具有古意的木地板,不脱鞋不得入内,她的衣裳鞋袜都干干净净,过水即可,省却了不知多少人力。只苏小小奢侈惯了的人,始终不大适应的来罢了。 画眉因不识字,被分去了幼儿园打扫卫生,此刻正拖地,不在家。苏小小拿铁钳拨了拨炭火,又从麻布袋子里捡出几块炭,一一丢在地上,听那木炭落地的响声。若是清脆透亮,便是烧透了的好炭。若是闷闷的响,便是里头还夹着木料,丢到炭盆里一准冒烟。把没有烟的炭丢到火盆里,再把冒烟的放到另一个麻布袋子中,待到月底,后勤有人来贱价回收烟炭,拿去熏腊肉。虎贲军内多是穷苦人家出身,难有几个似苏小小这般挑拣的,后勤能收回去的并不多。不过虎贲军内节省惯了,不可能浪费东西,才做此麻烦事。 用灰捂好炭火,苏小小又把桌子上压着的毯子罩下。这也是穷人家省炭火的方式,炭盆边上密密的用毯子拢住,热气便团在里头不散,人坐在桌边,拿垂下的毯子盖上腿,只消一点点火,就暖和了。炭火还能熏得桌面发热,在上头做活,手也不冷。苏小小不差钱,他们行院人家,谁不是满身珠翠?她当日爬屋顶时,光头上戴的宝石簪子,腕上套的翡翠镯子,就够寻常人家吃二十年不止了。何况孔彰有些旧物她也收着,很值些银钱,不至于点不起大火盆。只她心里明白,她一个弱女子,身怀巨款又无靠山,纯粹的找死。如今孔彰又不大理她,她便不敢张扬,学着虎贲军的其它人过日子。摇了好一阵缝纫机,苏小小抬起头来,用手揉揉发酸的脖子,心里羡慕工厂用的脚踏缝纫机,可比手头上的这个好多了。可惜脚踏缝纫机生产跟不上,工厂且等着呢,哪里轮的到他们。不过手摇的总归比原先一针一线的缝要强上许多。苏小小抖了抖手中的衣裳,微微叹了口气。孔彰不是小气的人,怕她过不下去,还送了两回钱给她,偏生不肯收用了她。苏小小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想,她真的不缺钱。 门被推开,吹进来了一阵冷风。画眉跑进屋内,蹲到桌边烤火,随口问道:“姑娘的衣裳做好了?” 苏小小道:“还差最后一点子。你今日回来的早。” 画眉笑道:“哪里早了?姑娘是做迷了,你看外头,天都快黑了。” 苏小小看看窗子,果然有些发沉。赶紧低下头,把最后一道边缝好。接着又把喷壶灌上,在桌上把衣裳烫平,叠的方方正正,再往上头放了双精致的靴子,打了个包袱,就提着出门了。 画眉忙跟上,苏小小道:“你烤火吧,我自己去就行。你若得闲,趁着天没黑,把屋里好生收拾收拾。” 画眉应了一声,看着苏小小出门,又喊道:“你可认得路?” 苏小小道:“有甚不认得的?你回吧。”说毕,径自往战兵营方向去。行到交界处,苏小小被守门的拦下,只听那人道:“你新来的么?后勤女眷无故不得擅自出入,若有事,要么等休沐,要么去找你们司长要批条。这个时候,是万不能放你出后勤这道门的。” 苏小小:“……”她非战兵,居然也管的这般严格。本想说她是去送衣裳,又想不急一时,索性等休沐日再说。如此她折回去修了修边角,等到休沐日再抱着衣裳出去,守门的换了个人,见她眼生,只嘱咐了一句别误了回来的时辰,就放过了。却又在去往军官们的居住区时被拦了一道。只等人进去通传,才被放了进去。 苏小小松了口气,这可比她原先听过的名门望族的二门还难进了!好容易到了地头,深吸一口气,立在廊下,隔着帘子问:“孔将军在么?” 屋里传来孔彰的声音:“苏姑娘么?进来吧。” 苏小小掀开帘子进去,对孔彰福了福,开门见山的道:“将军救奴一命,奴无以为报,只做了身衣裳聊表谢意,还请将军莫嫌弃。” 孔彰看了看苏小小手中的包袱道:“姑娘客气了。我日常都穿军服,不必你特特做衣裳。” 苏小小低声道:“休沐日可穿常服的……” 孔彰无奈的道:“我一个大男人,不在乎这些。姑娘得闲自家做几身亮眼的衣裳穿吧。” 苏小小缓缓走近了几步,含泪道:“奴到底是哪处不得入将军的眼,还请将军指点一二。” 孔彰只得道:“我无心娶妻纳妾。姑娘也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的生活无着落,一则你如今是学里的先生,军营自不会慢待你;二则我们相逢便是有缘,你果真有难处的时候,我总不会袖手旁观。军中青年俊彦颇多,以姑娘的品貌,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苏小小哽咽的道:“可惜他们都不是你。” 孔彰自幼便招各色女人,拒绝已是熟练活。几番客套后,见苏小小还欲纠缠,直接送客。苏小小叫噎的半死,她藏着那么多贵重物品,总觉着没有个数得着的人物不安全。她好歹也是一代花魁,实不知孔彰到底哪里看不上她。好在她心里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可不是她叫人捧着的日子了。轻轻的把包袱放在桌上,委委屈屈的道:“将军看不上奴,奴只得受着,不敢有半分怨言。只这衣裳鞋袜,皆是按将军身量做的,旁人也穿不得。”说毕,再行一礼,疾步退出屋外。到院中,见孔彰没把衣服扔出来,心中大石落地。只要孔彰肯穿她做的衣服,她就可以扯虎皮做大旗。 虎贲军内军纪是好,但谁能保证没有几个不长眼的?她在行院里呆的久了,也不甚喜爱伺候男人。孔彰不理她就不理她,能借个光就成。前几个月那位叫方坚的读书人,从学里跳去了镇抚部,惹的她好一阵心动。教书不是不好,出头太难。还是得想法子往上爬才是。 苏小小撇下衣服就走,孔彰并未放在心上,管平波叫他写一些养马的心得,他正整理,实没空搭理此等琐事。直到中午时分,陆观颐也带着个人提着个包袱进来,孔彰才放下笔,起身相迎。 陆观颐笑着打开包袱道:“天越发冷了,你日日跑马,只怕吹的骨头疼。我使人给你做了套披风并羊皮手套与你穿,省的冻病了。”说着,看见了桌上另一个包袱,只见那鹅黄色的包袱皮上还绣着翠绿的兰花,打的结子也尤其的精巧,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孔彰道:“苏姑娘送来的,我没理论。” 陆观颐拿过来拆开一看,上头一双短靴,乍一看寻常的款式,仔细瞧去,却是两页并拢处点缀了一段红线,鞋面亦绣了暗色花纹,典雅大气。鞋子下头是衣裳,展开来,是一套白色深衣,手臂处有浅绿色的团花,领口下摆亦有装饰,唯有袖子素白。陆观颐瞧了一回,笑对孔彰招手道:“这衣裳有些意思,你快换上。” 孔彰不肯,却被陆观颐缠不过,只得换了。原来那深衣有三层,最里是深红,第二层是墨绿,最外层才是素白。怪道袖子无装饰,穿上身后,三层袖子自是比滚边更显雍容。腰带亦是两层,里头是墨绿,外头是深红。束上后,恰露着墨绿一条边。孔彰本就身材笔挺,再配上合适的衣裳,连陆观颐都看得连连赞叹:“好灵巧的心思,苏姑娘果真是个妙人。” 孔彰有些嫌弃的看着长长的袖子道:“不好骑马射箭了。” 陆观颐笑道:“这有什么,谁是日日骑马射箭的。恰好留到过年放假穿,只怕得勾得后勤处的女眷掷果盈车了。”又道,“原以为我在衣裳搭配上头是行家,今日叫人比下去了。”又喊管平波来瞧。 管平波听闻有美人,一阵风的就冲了进来,见到孔彰的装饰,抚掌大赞:“拿红绿两色来压边,亏她想的出来!我设计的衣裳,只为实用节省,好看是再不能够的。今日这一身,方才配的上你。日后你的常服,还是交给苏姑娘为上。” 孔彰道:“在军中要甚好看。敌人只怕还专捡我们休沐日来呢,我穿这一身还得换了,麻烦。” 管平波没接话,仔细打量了孔彰一回,又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衣裳,竟是是细棉布做的。艾玛,细棉布的衣裳能做这么好看,苏小小不单配色好,手艺也是了不得啊!是个人才!忙扭头问陆观颐:“苏姑娘如今在哪处做活?还是在家闲着?” 陆观颐道:“幼儿园当先生呢。” 管平波道:“幼儿园还有别的先生么?不拘哪处寻个人,补了她的缺去。” 陆观颐奇道:“她不能教书么?” 管平波笑道:“你忘了?我早说了腾出空来,要仗着纺纱机与缝纫机霸占了成衣市场。只一直忙别的。你看看苏姑娘做的衣裳,旁的不说,这搭配的本事,就比别处强出不少。我们若能压低成本,做的衣裳还比别人的好看,你说销量如何?我们总不能靠木材混一世。待打出名气,兔毛也可以搭着销出去一些,岂不是两全其美?快去叫雪雁来,我们细细商议,手脚快的话,年前就可以卖上一批,赚几个零钱花花!” 如此一想,管平波两只眼里金光闪闪,卖成衣可比卖线、卖布这等原材料赚多了。她三个流程皆是机械化生产,价格战能打的竞争对手哭爹喊娘。正好近来她打算刺激两州经济,这个钱她赚定了! 第133章 产业 虎贲军起家不久,广大农民几乎都挣扎在温饱线上, 故此前管平波没有考虑过积极发展商业。贩卖木材与窦家, 更似利益交换, 谈不上正儿八经做生意;而隶属于虎贲军的流动供销社, 亦非商业。供销社的存在, 为平时提供日常所需,秋收协助税收征取以及作为监察的暗线。是管平波控制二州基层的利器。故原该归属后勤的供销社,被管平波装作忘记, 继续留在镇抚的地盘上,打着关心百姓生计的旗号, 由陆观颐直管。这般统治手段, 更多是组织结构上的,基本上没有太多能带动经济的效果。 华夏是个彻头彻尾的农业文明。在此秩序下, 土地成了最宝贵的存在。因此华夏的人民不管是种田、经商还是做官, 有了资本后,优选无一例外的皆是囤积土地。但土地的总额是有限的, 一部分人圈地后, 必然有大量的人丧失土地,成为佃农或流民。同时, 因为所有的资本都置换成了土地, 亦没有了流通,形成了无数次出现在历史课本里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列强曾被逼到用鸦片来摧毁, 也没取得多么大的成效。最终成功走向商业的,是土地国有。 土地国有的好处自不消说, 耕者有其田乃农业文明的华夏千百年来追求的梦想。但很少有人想到,一旦土地国有,勤劳聪慧多打了两斗粮食、先富起来的小撮人,他们的钱财会流向何方?他们或许未必会投资,搞不好像大盐商那样极尽奢华的挥霍。但即使他们把钱都花在奢侈品上,亦能养活一大批工匠,甚至一个产业。这就是制造业的力量。 因此,从石竹分田开始,管平波分的给农民的地,都算不上多。完全没有汉初时丁口百亩的豪气干云。为的就是不让百姓绑死在土地上,为了发家致富,不得不进行手工业生产,或者寻求别的出路。单一的农业结构,实在太脆弱了。 把孔彰与陆观颐撵出门的管平波回到办公室,在等待苏小小到来的时间里,随手翻着苍梧的舆图。苍梧如今最富庶的有三处,分别是巴州、潭州与雁州。巴州不曾受创、雁州则有盐矿,唯有潭州的经济恢复起来最吃力。管平波用手指在潭州上放虚空一划,水路纵横的潭州,确实是个不错的商业中心。 梁州与梅州主要作物是粮食,所产的棉麻极少,这等军需物品,便是有多的,管平波也会选择囤积。火器研发如火如荼,她将来与姜戎的对抗,必然重度依赖武器代差,因此她还得囤积大量的诸如猪鬃、桐油等物,光靠本地产是不行的,须得交易才凑的够数。如此一来,经商的确迫在眉睫。 管平波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事情没完没了了还!”不知打下这江山后,又有什么幺蛾子等着她。 苏小小费尽心力给孔彰做衣裳,为的就是借着孔彰往上爬。没料到孔彰没看上她,倒叫管平波看上了。接到管平波传唤的消息,知道管平波最是雷厉风行之人,她衣裳也顾不得换,提着裙子就往办公室飞奔。 管平波坐在桌子后头,抬眼看向苏小小。只见她身着浅蓝色的披风,下着大红袄裙。袄裙上星星点点的白梅花,与披风两肩处交相呼应。裁剪极合体的衣裳,浆洗的板板正正。虽只是棉布,看着就是比寻常的显得高档些。自来大批量生产的衣裳,物美价廉为第一要素。管平波想要进军服装业,不可能去做丝绸的衣裳。那样资金量大出货少,远不如棉麻布倾销带来的经济利益。要知道管平波不是商人,而是统治者。奢侈品固然能赚不少钱,但能解决的就业太少。棉麻则不同,这是一个产业,一个能带起周边无数家庭的利益链条。赚的少有什么关系?可以从税收里头找补啊! 管平波笑着对苏小小招手道:“苏先生过来坐,我有事要问你。” 苏小小道了个万福,柔顺的往管平波右下的位置坐了。 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苏先生于穿衣打扮上,似很有研究。” 苏小小忙谦虚道:“妇道人家镇日里关在家里,闲来无事琢磨些小巧,将军见笑了。” 管平波笑道:“不必太过自谦。我看你今日穿的衣裳就极好看。然棉布到底好染好配,麻布却是泛黄,倘或你只有麻布衣裳穿,可有法子收拾的比旁人的好看?” 苏小小笑道:“麻布也分许多种。有好的虽泛黄,却似纸张一般,很是素雅。譬如一件麻布的袄子,只消在袖口压条隐隐约约的黑线,黑线外再压条白边,立刻看着就不同。这等颜色不够纯的衣料,切忌用大红大绿来配它。索性让它清清淡淡,反显出味道来。就如咱们营里战兵的衣裳,倘或不用省钱,再染深些颜色,便比如今好看了。” 管平波听的连连点头:“男子衣裳多为素色,你这么一提,我倒觉着男装用麻布更相宜了。” 苏小小道:“麻布又称夏布,夏日里炎热,穿不起绸子的人家,倒多爱穿它。奴听闻虎贲军为养兔子,种了许多苎麻,将军可是想借着地利开布庄?” “在我跟前无需自称奴。”管平波先纠正了下苏小小的谦称,又道,“布庄不好,不过赚几个辛苦钱。我想开成衣铺子,把那衣裳分了尺码,买来就能穿。我们有纺纱机织布机缝纫机,可比别处便宜多了。可我不愿打价格战,一味压价虽有赚头,到底不美。价格是要低廉些,可人家原先有认准的铺子,我们是后来的,如何引的人来光顾,少不得费点心思。方才孔将军穿着你做的衣裳,着实亮眼,我便想着,请你来想些花样子,叫工厂里做了,岂不是比别人的又便宜又好看?” 苏小小心中一喜,她们行院里有句名言,叫做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盖因若婊子对恩客生了情谊,还如何做的了生意?苏小小对着孔彰百般勾引,不过是为着借一借权势,好护的自家周全。此刻遇着了比孔彰还有能耐的,她自是使出浑身解数,把往日为了艳压群芳琢磨出的巧思,一股脑抖落了个干净。衣裙腰带鞋袜带包袱怎生搭配,说了足足两刻钟还停不下来,只把管平波个糙汉子听的头昏眼花,忙打住道:“搭配上的事,说的都不甚明白。你可会画图?” 苏小小道:“会画两笔,只不大好。”管平波忍不住问道:“你原先是做什么的?”这年头女孩子能识字又能画画的很少见啊。孔彰干的漂亮,晚间定要给加个鸡腿! 苏小小垂下眼,低声道:“不敢瞒将军,能学琴棋书画的,不是大家小姐,也就是我们了。” 管平波问:“青楼?” 苏小小嗯了一声。 管平波笑道:“你不想别人知道,我定不说出去的。放心。” 苏小小怔了怔。 管平波却又转回了正事,拿出一叠裁好的纸道:“你把心里想的样子,一张张的画到纸上。我们一齐挑几款合适的,试着生产。做生意要紧是渠道,我且要寻合适的人员与铺子,一时半会办不好。故你不用着急,慢慢画来,切记要省布料、工序又好看的。你们后勤部长也爱打扮,拿不准的同女眷们多商议。亦可下山去城里做个调研。具体如何调研,你去问镇抚部的方知事名唤方坚的,他才在陆镇抚那处上了课,你正好帮他复习复习。” 苏小小忙问:“那我上课怎么办?” 管平波心中明了,知道有本事的人,都不大愿意去教书。遂笑道:“你且教完今年。再有,秋收已过,又到了宣传司巡演的时节了。你先去宣传司看一看,给他们设计几套鲜亮的衣裳,好叫百姓有个印象。来年我们才好做买卖的。事多繁杂,只怕要辛苦你了。” 苏小小连道不敢。管平波写了个批条,叫后勤给苏小小预备些笔墨纸砚并颜料,就把人打发走了。 管平波又翻开上月雪雁交上来的总结,略略估算了下服装厂的工作饱和度。成衣市场果然打通,这几个服装厂是不够使的。但起家哪有那么容易?何况梅州有了成衣生产,梁州又待如何?尤其是她起家的石竹,虽有血雨腥风,亦有欢声笑语。那处还是她手下第一批烈士的埋骨之乡。不管是利益还是情怀,都是不好落下的。然石竹与飞水不同,飞水地处苍梧正中,水域纵横,地理环境比石竹好上太多。石竹所能依靠的,只有一条沅水。绵延入洞庭,又落入了窦家的地盘。 想到此处,管平波突然灵机一动。着啊!窦宏朗原先就是管绸缎铺子的,借着这条线,想来棉麻亦是容易。略调整了下表情,管平波从容往住所而去。窦宏朗歪在她的厅里看话本子,管平波笑嘻嘻的往他身旁一坐,推了他一把道:“你何时回巴州?” 窦宏朗放下话本子,笑问:“又看我不顺眼了?” 管平波道:“要过年了,你该去阿爷膝下尽孝了。” 窦宏朗道:“阿爷只怕更乐的我呆在飞水。” 管平波白了窦宏朗一眼道:“休叫我说出好话来。俗语常说,子孝不如媳孝,可谁又果真是盼着儿媳比儿子厉害的?纵然我在外征战,你也别日日闲着。这份家业,光靠着我一个人能争的下来怎地?你软饭吃上瘾了?” 窦宏朗翻身起来,正色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管平波道:“我想重建潭州,你帮我一把。” 窦宏朗问:“如何重建?” 管平波道:“潭州被朝廷祸害一气,难有回转。我欲在潭州建设服装厂,定制成衣。家里养了那多水兵步兵,每年四季衣裳,不知要多少银钱。为着节省,定是大宗买卖布匹。依我说,不若把此事交给我,就把他们的四季衣裳放在潭州制作。我有法子省钱,既不亏了家里,又带活了潭州。”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潭州现在大哥手里,我们不好明火执仗的干,少不得使些手段,你可得上点心才是。” 窦宏朗眼神一凝,他做生意做老了的人,自是听得懂管平波的意思。何以做生意总说和气生财?无非是生意多是一串子的事。要做衣裳,就得买布,便勾连了布商。布商又牵着棉商,棉商又接着船运和棉农。打仗的物资可不止衣裳鞋袜,还有粮食、兵器、药材等等。全都串起来,立刻就能在潭州一手遮天。不独能巧妙夺了窦元福的地盘,更显出他的本事。管平波日日念叨打仗打的是后勤,他就是头猪也听明白了。他如今好似与管平波对调了身份,自己是那委委屈屈的小媳妇,皆因没有利益可与管平波作交换。他若能握住后勤……窦宏朗紧了紧拳头,而后笑着伸手拖住管平波的后颈,就在她脸颊香了一记:“好人,巴州的堂客捆起来都不如你!我立等回去,你等我好消息。” 管平波语重心长的道:“你放心回去,顺道捡几个你自己的心腹送来学行军布阵。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阿爷的人毕竟是阿爷的,你总归得有自己的班底。什么事都指着阿爷,不说家里一地鸡毛,便是阿爷心心念念都是你,这副模样,阿爷看着能高兴么?还有,你现不年轻了,把那好色的心思都收了吧。回了家,赶紧叫姐姐给你寻几个好生养的妾,休只看人娇俏不娇俏。我们才两个儿子,大的看着不大中用,小的还不肯断奶,够干嘛使的?大哥的孙子都比我们的小儿子大,你叫阿爷如何放心的来?桩桩件件,你心里得有个划算才行。再是堂客当家,哪有汉子丢开手不管的。连你都疑我与谭元洲,家里不定怎么想呢。你头顶一片绿云,当真就有面子的很?还不速速立起来,也省的我叫人编排。再传的多了,你不怕丢人,我还怕我老子半夜里来寻我不是呢!” 一番话把窦宏朗说的笑了:“谁让你不肯让我碰?行了,我现就收拾东西。不出半月定给你答复。” 管平波又嘱咐道:“你一去不知几个月才回来,小孩子忘性大,转脸就把你丢到脑后头了。切记替甘临那野丫头寻匹小马来,好叫她记得你。” 窦宏朗捏了捏管平波的脸道:“有求于我了就这般贤惠了。” 管平波挑眉:“是又怎样?” 窦宏朗笑道:“不怎样,我这就滚,省的再叫你唠叨的我耳朵起茧。” 管平波嘴角微微翘起,笑看窦宏朗道:“好。一路顺风。” 第134章 生意 窦宏朗把张和泰与马蜂留在北矿营,自家带了长随由管平波亲自送下山, 沿着水路往巴州而去。他如此听话, 并非多么信任管平波, 实则在管平波提出在潭州设厂之前, 他想不出怎么从窦元福手里抢地盘的好法子。便是想要靠商业控制潭州, 亦非朝夕之功。只管平波有一句话触动了他的心神——要吃软饭到什么时候?打去到石竹开始,管平波便一直目中无人。原先也就罢了,他也无那非要天下女人皆动心的妄想, 然管平波毕竟是要相处一世的人,加之窦向东的野心果然能实现, 难道果真让女主当政么? 回到巴州, 窦宏朗顾不得其它,径直走到威风堂, 寻到了正理事的窦向东。窦宏朗稍等了一会, 窦向东便唤他进去说话。窦宏朗知道窦元福就是栽在对兄弟赶尽杀绝上,自要装的惦记亲族。给父亲请安后, 张嘴便问:“二叔呢?大冷天的他竟是出门了不成?” 窦向东道:“你大哥去了雁州, 你去了梅州,家里的铺子都丢开了手。年下了, 你二叔不去看两眼, 叫人搬空了铺子都不知道。” 窦宏朗讪笑道:“巴州的地界上,谁那么大胆。” 窦向东抬了抬眼皮道:“怎么呼喇巴的回来了?两口子又吵架了?” 窦宏朗忙道:“没有。平波长大了几岁, 不似原先那般性子急。这几个月我们处的倒好。回来不为别的,是我想着潭州那等好地, 如今一片焦土,怎生盘活了才好。恰瞧见平波的缝纫机又生出了新花样,比往日的更快更好。我就寻思着,横竖我们家上下一年四季都要做衣裳。不若一总交予她做,布料还是我们自己的,叫她赚个手工钱,我们也省上一些,来往船只往潭州过,慢慢的就恢复元气了。” 窦向东看向窦宏朗,缓缓道:“是谁的主意?” 窦宏朗道:“自然是我自己的。” 窦向东嗤笑:“你省省吧,这般皆大欢喜由不得人拒绝的手段,你还没有。这生意不小了,你使人写信过去,叫她自己来与我谈。” 窦宏朗直视窦向东道:“她来了,你能护她周全么?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又当如何?”窦元福当了三十年的继承人,巴州纵然是窦向东的天下,谁又能保证窦元福下不了黑手? 窦向东冷笑道:“你倒是一门心思向着老婆。” 窦宏朗没答话。如果可以,他半点不想维护管平波。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窦元福依然能顺利的接管盐矿,也就是说窦向东没有完全放弃窦元福。他只是因为有个厉害老婆,所以比窦元福更多优势,并没有稳坐第一把交椅。窦宏朗记得管平波刷在营墙上的那句“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深以为然。 他在管平波身边呆了好几个月,可不是单只学会看孩子的。他为何不偏着夫妻同体的管平波,而要偏著有三个儿子的窦向东?固然管平波满心算计,窦向东又好到哪里去?既然没谁有真情,自然选的就是最大利益了。 窦向东郁闷的瞪着儿子,亦是无话可讲。他比窦宏朗精明的多,窦宏朗心里想什么,一望可知。良久,窦向东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衣裳可以交给她做,但商路不能给。你心里须得明白,若是阿竹这般有本事,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可平波与你有几分夫妻情义,想必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窦宏朗点了点头,又道:“衣服的样式,也按她那头做么?虎贲军的短打是扣扣子的,比我们方便且省布料,还配着装小物件的藤甲。” 窦向东无可无不可的道:“都好,只颜色要有所区别。” 窦宏朗又道:“她做好的衣裳,须得我们自己去取货,方信得过。” 窦向东淡淡的道:“少不得有弄虚作假克扣兵丁的,水至清则无鱼,尽力而为吧。你既有心,此事就交给你做。只我们原先依仗的裁缝登时没了营生,你想好怎么处置没有?” 窦宏朗道:“又不是我们自家人,何况此前都是给银钱,叫各处自己寻裁缝。不是我说,中间不定叫截了多少。收回来交予平波,实能省好一笔银钱的。” 窦向东忽又想起缝纫机之事,问道:“她新造的缝纫机什么模样?我们可以仿么?” 窦宏朗比划着道:“比原先的大多了,似个小桌子,有脚踏板,做起衣裳来飞快。夏装最快,一个女工一日功夫就能做两套战兵的衣裳。冬日的慢些,可她的战兵在棉衣外头套单衣,磨损的也只是外头的单衣,缝补更快。苎麻纺线用的是水力,织布的家夥我看不明白,横竖比我们的都快。正因如此,她才肯揽活。否则按她的脾性,没好处的事,可是决计不干的。” 窦向东此生最痛心的,就是因缘际会下,没养熟管平波。听窦宏朗说起管平波的本事,顿时怏然,略略交代了些许细节,就打发他走了。 窦宏朗回到院中,练竹与胡三娘争相来迎。窦宏朗却是没心情与妻妾说笑。窦宏朗并没有表现出的淡定,他心里始终觉得管平波打着不为他知道的其它主意。其中一条,便是管平波送他下山时随口说的在潭州与石竹同时设厂的计划。 窦宏朗想不明白,又关石竹什么事?管平波似十分有理——从潭州逆水往西北方运送衣裳,太耗费人力。不若从石竹出发,顺水而下,更为便利。然就窦宏朗与管平波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必不只是表面的理由。窦宏朗头痛的歪在榻上,看着妻妾殷勤的端茶倒水,没来由的生出一股烦躁。身边一个能正经议事的人都没有!管平波主动提出留下张和泰接着教导,绝对是故意的! 其实管平波的想法很是简单。在古时,水路就好似后世的高速公路,乃沟通经济的大动脉。她当然可以只顾潭州,然则偏远山区少不得想方设法的扶持一二。石竹以农业为主,一两个纺织厂,很容易改善当地人的生活。 穷人的饭桌上添一道豆腐都算了不起的大事,比有底蕴的潭州好打发的多。又有服装运输,有来就有往。运衣裳出去的船,总不至于空着回来吧?别说返程,沿途卸货的同时,一定是沿途补货贩卖的。稳定的货运,连带沅水两岸的经济都能略微带动一点点。 石竹本就是千年商贸之所,慢慢的拾起过去的荣光,想必他们很乐意。再则盛世搞搞愚民,把农民圈死在土地上,或许利大于弊。但乱世有信息来往没什么不好。管平波羽翼外的残酷,更能促进羽翼内的团结。梁州与梅州是她起家的地方,将来不定诞生多少高级将领与官员,自然是越忠心越好。 管平波脑子里有造反红宝书,其眼光长远的比窦宏朗多出了几个次元,窦宏朗能看明白才怪。休说窦宏朗个混世魔王,就是张和泰日日混迹军中,也没能看清虎贲军的全貌。 张和泰早先就学了管平波的治军法门,离开石竹后,在窦家练了许久的兵。上回跟着窦向东收回潭州,他练出来的兵功不可没。还没得意几个时辰,便叫管平波亲自带领的虎贲军的伤亡数浇了个透心凉。 再跟着窦宏朗上山,看着人家的军容军纪,硬是摸不到管平波练兵的脉门。他几乎照抄了管平波练兵的方式,连早起的实诚都一模一样,怎么就相去甚远呢?莫不是还得连识字一并学了?打仗的人识字到底有什么用啊? 管平波又不是棒槌,虽指着张和泰给她训出预备兵来,却不可能把真正关键的点告诉他。张和泰没发现,虎贲军的将领与兵丁之间,并不是主从关系。此时的步兵模式,从最上头来看,是兵不知将、将不识兵,可到了底层,依旧是一小股一小股的。 全军休说有统一思想,语言都不一样。当兵的没什么发言权,百户千户说怎么打就怎么打。张和泰也学战前动员,可他就不知道,虎贲军的战前动员里,还有作战计划的!管平波实行的是战前民主、战场绝对服从、战后总结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模式。她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无责,正是因为天下兴也好亡也好,匹夫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但虎贲军内的战兵,每一个都有话语权。他们的作战计划或许不会被采纳,然战后总结的时候,很有可能又被拿出来表扬,有才的人很快就能冒头。这样的参与感,能极大限度的激发集体的智慧与责任感。可惜的是人才培养吸收的速度依旧太慢,指导员急缺,还没能完全抄袭管平波最熟悉的体制,这也是虎贲军不急于扩张的根本原因。 扩充容易,有效控制却很艰难。以目前天下大局与镇抚部的情形来看,盲目扩大地盘,一不小心就玩崩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管平波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稳打稳扎。争夺天下是几十年的事,她才不着急。 窦宏朗的回信很快抵达了飞水,陆观颐又一次被管平波的神来之笔震惊了,不由问道:“你不是说卖成衣的么?怎么变成卖军装了?” 管平波理所当然的道:“告诉你个好词,稳定且量大的订单,叫做现金奶牛。谁家做生意的嫌生意少啊?窦家如今有一万多人,够养肥两个厂啦。”说着又对通讯员道,“去夜不收那处唤个人来,我有事吩咐。” 侍立在一旁的张金培道:“我还活着呐!” 管平波伸出四根手指晃了晃:“你才会写四百字……洗洗睡吧,夜不收没你的事。” 张金培:“……” 不一时,夜不收队长王海龙亲自来了,见礼毕,就问:“将军唤我何事?” 管平波笑道:“你今日竟在家,难得。” 王海龙笑笑:“才回来,梅州几处的地形数据已交上了,将军看到没有。” 管平波道:“那个不急,我有件事要派几个夜不收去办,你手下还有谁得闲?”王海龙道:“有三五个得闲的,够使么?” “够了。”管平波道,“无非是送个信。” 王海龙奇道:“送信使不上夜不收吧?” 管平波笑道:“不是我们自家地盘上,旁的人我不放心。再说顺手探听消息,非你们做不来了。” 王海龙忙道:“请将军吩咐。” 管平波道:“你给我送封信去江城给张群,就是上回来求亲的那位张丞相,还记得么?”陆观颐问:“你寻他作甚?” 管平波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卖衣服啊!要做就做笔大的!我跟他们又没仇,省下的就是赚到的,能一起发财的事干嘛不做!” 王海龙抽抽嘴角:“上回我们坑了他,他肯不肯干啊?” 管平波白了王海龙一眼,没好气的道:“撒谎你不会?你就不知道说窦家扣着甘临,我慈母心肠,不得不从,心里是极不高兴的。虽把我扶正了,却使了个兼祧,还是与人共侍一夫,我心里委屈的很!如今没别的想头,只想做点生意赚点钱,将来与女儿傍生罢了。横竖赵家有个台阶即可,省钱的事他们不要,浔阳郡有造反的没有?我们南边还有造反的。生意往哪处做不是做。不是看在他们诚心求亲的份上,我还不稀罕的给他们占便宜呢!” 王海龙目瞪口呆,有你这么颠倒黑白的么!? 管平波道:“还有问题么?” 王海龙摇头。 管平波道:“很好,去吧。争取赶回来过年,我给你们发大红包。” 王海龙傻傻的点点头,越发觉得管平波深不可测了。 第135章 县主 管平波把心中的计划细细的说了足足个把时辰,才交代清楚。之后望着王海龙远去的背影, 她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夜不收是侦察兵啊, 这么耿直真的好么?再扭头看着身边这位没脱盲的, 管平波差点就哭出声来。她是怎么把前土匪们养成了傻白甜的!?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而千里之外的张群在收到管平波的信件时, 第一反应则是:这娘们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不要脸的。 想着被管平波埋沟里的往事, 张群气的手都在抖!然看完信件后,手抖的更厉害了。管平波在信中无比真诚的邀请鄂州王与窦家一齐掀翻陈朝夺权。其用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正气凛然。张群忍着写信骂回去的冲动,往后一瞧, 居然是做生意! 张群顿时:“……”管老虎,你做生意跟陈朝有个蛋关系!?写那么长的废话消遣老子呐?没好气的接着往下看, 又是一阵瞠目结舌。 管平波居然开出一匹布八钱的价格, 怎会如此低廉!? 张群故作淡定的放下信,打发走了王海龙, 陷入了沉思。各大山头造反到今日, 凡有点成就的,都渐渐感受到了养兵之艰难。如今赵家麾下有好几万人, 但能实际控制的无非是一万出头, 余者皆是流寇,各成一派边打边抢、自生自灭。抄起一个算盘, 张群劈里啪啦打着。如今物价疯涨, 棉花市价已是三钱左右,一匹布休说人工, 便只算棉花价格,也要六钱。织成棉布, 少说也要一两二钱到一两五钱之间。做成衣裳更贵,差不多要到二两了。管平波的布料果真只卖八钱,万把号人,一季至少能省三千两。更令他惊愕的是,管平波开出的加工费,三钱银子一套。要说三钱银子的确不算很便宜,然张群的目光移向王海龙送过来的样品,顿时服气。如此密实的针脚,岂是胡乱缝制可比?更别提她还能旧衣回收折换新衣。一万人光夏季就可成千上万的省,将来十万人呢?念及自己粗粗都算不清的数字,安静的书房内,似能听见心脏跳出了金银碰撞的脆响。 春季里窦家对朝廷一战,料想损失惨重。装作行商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唯有管平波抓了队骑兵,其余皆无所获。骑兵养起来比步兵更贵。可见窦家果然是叫钱逼着了,否则也不会想出与死对头家做生意的法子。如此大事,张群做不得主,只得把信件呈上,交与赵猛定夺。 赵猛与张群的着眼点不同,他首先看地方。管平波设厂于潭州,倒是便利。窦家敢违约,他便出动步兵打丽州,料定窦家不会干这般蠢事。然则把生意交给窦家,他倒是省了,窦家却是赚了。可若不交给窦家呢?窦家自己还是省了,依旧比他有优势。赵猛心中顿时生出无尽的悔意,当初若对管平波有十足的诚意,此时咬牙切齿的只怕便是窦家了!这等奇女子,怎地就落在了苍梧郡! 丞相蒋孝勇问道:“她信里拉拉杂杂说的不少,到底是卖棉布还是卖衣裳” 张群道:“看她的意思,随我们爱怎样便怎样。只一条,棉花她是没有的。可以送棉花去潭州换布或衣裳。换布便是换布的价,换衣裳就是衣裳的价。 太子赵俊峰皱眉道:“那她要旧衣裳作甚?” 赵猛道:“把她的人唤进来问问便是!” 于是王海龙被请到了鄂州王庭,出门在外为了办事,王海龙不便计较礼仪,规规矩矩的按原先的老法子磕了头,只忍不住腹诽,他还没朝管平波跪过呢! 赵猛开门见山的道:“说说,你们要旧衣裳作甚?” 王海龙自不会说那二次加工搞倾销的真话,只道:“回大王的话,我们梅州与梁州都是穷地方,收了旧衣裳救济孤老也是好的。” 赵俊峰忍不住嘲讽道:“贵将军爱民如子呐!” 王海龙笑笑不接话,如今他走南闯北,已是知道棉布如何要紧。管平波定下的旧衣回收是分等级的。一等的自是修修补补可当成衣贱价售出;二等的则是改上一改可给孩子穿着,便是赚不着多少手工钱,一进一出,又可养活一厂的女眷,百姓生存压力也更小一些;三等的实在太破,捡出好的地方当做补丁材料,横竖管平波把价格定的跟不要钱差不离,若能谈成,就无需浪费自家裁衣裳下剩的布料。那可是仔细煮过就能用于包扎的好物,用作补丁怪可惜的。治理加上打仗,要操心的事琐碎之极。王海龙等人虽常常嘴上嫌管平波心眼太多,可一军主将果然似他们一般直肠子,只怕他们不是战死便是饿死了。此番来到江城,见了不少赵猛的兵丁,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模样,不由心生同情。 虎贲军也不是不穿旧衣,手肘膝盖等容易磨损处,日日破洞的都有。可管平波设计的衣裳,在这些地方都有加厚一圈,但有磨损,送去后勤沿着边线重新补上,还是一整圈,全没有补丁摞补丁的惨状。撤下来的破洞的碎布,送去制鞋厂,立刻变成了鞋面子。实在不能用的,绞碎打蓬松做麻絮,塞到门帘里头,冬季里挡风,是一点浪费都没有的。不浪费的道理哪个不懂?真能做到的,才是本事。要说后勤处的娘们确实能干,无怪乎管平波喜欢纵着她们。这般精细的本事,大老爷们真没有。 乱世中,当家人没有不缺钱的。世道越乱,种地的人越少,米价布价盐价油价层层的往上翻。管平波步步为营,才把两州运转到堪堪解决温饱,赵猛这等流寇出身,只有更窘迫的。他现在就面临着抢无可抢的境地。江淮郡与浔阳郡都试探过了,能抢的东西不多,再则人家也有造反的,打起来不定是亏是赚。苍梧本来还富庶,朝廷下了先手,就只剩巴州看着眼馋,又打不过。鄂州境内还有不少豪强不服,捉襟见肘的赵猛一面与窦家不停的打,以转移矛盾;一面就是日日与朝中商议如何赚钱。此话不好当着外人说,亦不好当着太多官员说,只得胡乱问了王海龙几个不要紧的问题,再喊上心腹们商议。 蒋孝勇最近给钱逼的慌,眼珠一转就想到了一个主意:“禀大王,我们临近江淮,那处尚有些家底,又产棉花。不若我们索性与管老虎合作,往江淮收棉花贩与她,再从她手里买衣裳,卖到左近几个郡。横竖她衣裳便宜,我们自家又要衣裳,来往船运都是现成的,理应很有赚头。” 赵猛摸着下巴想:“她怎生能那般便宜?” 张群蔫头耷脑的道:“她会机关,原先在飞水就见她沿河一大片水力纺麻线的家夥,又快又好。还有近些时候从苍梧传过来的那手摇缝纫机,亦是她做的。一头一尾都省事,中间她自能想出法子来。花的功夫少,便宜也不稀奇。然她没棉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是缺钱的。蒋丞相的法子甚好。” 蒋孝勇又问:“还能不能把她聘来?” 赵俊峰暗自撇嘴,莫不是他也要学窦宏朗,搞个兼祧不成? 张群摇头:“她精的很,窦家比我们有钱,她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赵猛摆摆手道:“罢了,戏上不是说么?凤栖梧桐木。她一个女人家,想找个好夫家是常理。待我们吞下了窦家,再与她谈,还怕她不肯?此事先不论,做衣裳你们有什么想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几个臣子心里哪能不明白赵猛是动了心。就如蒋孝勇所说,倒腾了便宜货过来,就是没多少赚头,自家省下的都不少了。然到底是没面子的事,如何跟众人交代呢? 出过差的张群优势便显出来了,把最开始王海龙说的谎话照样学了一遍,义愤填膺的大骂窦家不厚道,拿着宝贝不珍惜,扣着管平波的女儿为所欲为。把在座几人都听得直抽嘴角。蒋孝勇一看风头都叫张群抢了,那还了得?立刻跳出来引经据典,把管平波硬生生包装成了个苦菜花,就等着赵家去解救。其余的谋臣亦醒过神来,纷纷一脸正气、心系苍生,要替可怜的弱女子管平波出头。 骂完一轮,赵猛父子都快叫恶心吐了。捏着鼻子顺着众人的话头下了定论,张群又跳出来道:“臣愿再探飞水,与管将军结盟!” 被抢了话的蒋孝勇一噎,心里暗骂张群狐狸转世,怪道方才夸自己,原来在这里等着!老王八我们走着瞧,弄不死你!偏又不好明着抢,便不怀好意的道:“不知上回的事,管将军有没有记仇?” 张群一挥手道:“管将军心胸宽广,岂是小肚鸡肠之人?我与她打过交道,很是豪爽,可惜了女儿身。” 一谋士挤眉弄眼的道:“那不是更好?” 早就想把管平波捞到碗里的赵猛一系齐齐笑出声。赵猛点头道:“甚好,劳张丞相再走一遭吧。也不好空着手,她有个女儿不是?”赵猛想了想鄂州的舆图道,“英县送她了。” 赵俊峰愕然:“送,送一个县?” 赵猛慢条斯理的道:“太子之女,封县主稀奇么?” 张群几乎抚掌,漂亮!横竖就一个便宜女儿,就是封到了公主,也不过就是一份嫁妆的事,却可表明赵家的诚意。他们大王越发老练了!张群欣慰的眯起眼:吾辈之幸呐! 几人又商议了些许细节,张群连年都没心情过,邀上王海龙,高高兴兴的一齐往飞水去了。 第136章 谈价 时隔两年,再一次来到飞水的张群, 看到资水上来往如织的乌篷船, 不由呆了呆。王海龙一行人则是带着一脸终于回家的惬意感。经过两年半的治理, 飞水人对虎贲军从抵制走向了接受。连续两年能吃饱饭的幸福感, 足以摧毁一切文化上的隔阂, 固然嘴上抱怨的不少,但在恩威并施下,似最初那般敢理直气壮的冲虎贲军械斗的人着实不多了。 飞水产矿, 故而土地贫瘠,不能种植太多的粮食。因此漫山遍野都种满了苎麻, 飞水立时成了养兔大县。而适合种粮食的地方, 因有开荒五年免税与低廉的三成地租,历经三个秋季, 攒下了不少粮食。有了余粮, 百姓开始养鸡鸭鹅与猪羊。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肉类与粮食的交易。 纯农业的繁荣, 管平波很看不上眼, 她已经撸起袖子,打算抄袭合作社模式了。进一步提高农业产值的同时, 大力发展工商业, 以刺激机械的民间改造研发,省的就她自己烧钱, 真心烧不起那么多,研发太能吞金了。可这一切看在张群眼里, 不由的心跳加速、赞叹不已。 张群亦带了随从,几个人用鄂州话低声讨论著。王海龙听不懂,然他刚从破败颓废的江城回来,猜也猜到了张群的震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停船靠岸,王海龙下得船来,就见一匹健马停在跟前,马上的人跳下来打招呼:“王队长又出门执行任务了?” 来人正是李恩会,王海龙笑道:“才从江城回来,李游击这是去哪?” 李恩会道:“我也才从牧场回来。”说着拍拍坐骑道,“你看这膘,虽各方面都不如原先我们的战马,亦算不错了。” 王海龙竖起大拇指:“你有功了!将军一准有赏。 李恩会笑问:“你上山么?我们一齐走。” 王海龙道:“自然。”又介绍张群与李恩会认识,李恩会便把缰绳扔给亲卫,与王海龙张群二人沿着山路往北矿营走去。 碍着张群在,李恩会与王海龙只捡了家常来说话,好打发走路的无聊。奈何路上人来人往,不时要避让,对话更是断断续续。不一时,走到了营门口。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李恩会率先吹了声口哨:“营里竟是这般过年!” 门口登记时,张群打量着虎贲军的战兵,衣裳比上一次更齐整。布料从麻布变成了棉布,且统一染成了灰色,衬的少量依旧穿着麻布的十分扎眼。张群好奇问道:“怎么有人衣裳不一样?那穿麻布的可是军奴?” 负责登记的小战兵笑的露出八颗牙,也好奇的问道:“军奴是什么?” 张群反问:“你们军中没有军奴?那洗衣做饭的琐事交予谁处理?” 战兵皱眉道:“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行军做饭是火兵,日常是后勤。你们管后勤叫军奴啊?”说毕,对张群满脸敬意,这么难听的名字敢往后勤头上扣,你们真有种! 李恩会见二人鸡同鸭讲,在旁边忍笑忍的直抖。好容易登记完,张群又看见几个穿着麻衣的人把外套一脱,露出里头与周围人一模一样的布衣,差点就晕了。王海龙好心的解释道:“我们没有军奴,只布衣比较贵,训练的时候外头罩一层麻衣,损耗得起。我们日常都是如此,想是预备过年,营里头放假,后勤营与战兵营之间的门打开了,一个个要鲜亮,才把外套都脱了,好去勾后勤的妹子。” 李恩会抚掌笑道:“我初来中原时,险些被那些个规矩礼仪吓死。平头百姓家都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甚道理嘛!来到虎贲军,方觉著有往日的趣味了。我出门的几个月里,成了几对? 王海龙道:“我不也出门了,这得问杨部长去。” 张群觉着自己都快听不懂官话了,只得跟着往里走。穿过夹道,看到了个巨大的校场。不及看清,就被眼前的琉璃灯震了一下,与当时的孔彰完全一个反应,这么贵的东西为什么要放在室外!?打碎了都是钱呐!!再看校场,来来往往的人在搭戏台子,远远一个女人在地上拿着个大喇叭指挥。 没走两步,一个小女孩欢乐的骑着匹极小的马跑来,笑着冲王海龙挥手:“王队长好!” 王海龙登时扬起个大大的笑脸,三两步走到小女孩跟前道:“小姐好呀,哪里来这么小的马?” 张群听见王海龙叫小姐,忙道:“这是窦家小姐吧?”说着,忙忙作揖,“小人张群,见过小姐。” 甘临从马上跳下来,冲张群回了个军礼,把张群唬的一愣一愣的。而后她又不满的对王海龙道:“我妈说了不让人叫我小姐,你叫我甘临得了。” 王海龙连连称是。李恩会笑问:“这什么马?毛茸茸的,乍一看还认不出是马来。” 甘临得意的道:“我嗲嗲给我寻的果下马,专给我骑的。孔师父说我骑术好呢!” 张群看那马,只到他大腿高,眼前这四五岁的小娃娃骑着刚刚好。果下马也算马中名品了,张群原先在书里读过,却是头一回见活物。此马休看矮小无用,却比寻常的矮脚马还要贵几分,非豪富人家,小孩子都骑不起。联系着方才看到的琉璃灯,心里想的都是管老虎这二年是挖着金矿了咋地?不像她往日简朴的作风呐! 甘临是腊月底生的,果下马乃窦向东赏她的生日礼,才骑没二日,正兴头着。跟王海龙闲话两句,无视掉长的丑的李恩会,跨上马跑了。她奶娘在后头满头大汗的追着,不停的嚷:“小祖宗,你慢些,我腿都跑断了。你再不听话,我可去同你的师父们告状了!” 奶娘的话随风飘远,李恩会摇头笑道:“个野丫头! 张群耳朵动了动,不知李恩会是什么来头,竟敢如此调笑窦家千金。终于走到了管平波的办公室外,李恩会知道外来的张群定是有要事,见礼毕自去寻孔彰说话。王海龙带着张群在外间排队等待。年下事忙,管平波使人出来叫王海龙先带人洗漱休息,得闲再说话。 于是张群又见识了一回自来水。客房干净倒不意外,他上回来的时候,已被吓过了。跟着去食堂吃了顿饭,就有手臂上带着后勤字样的女人推着辆小推车,送了满满一桶热水到张群的屋内。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换了自带的干净衣裳,又倚在榻上把头发烤到半干,管平波的人才慢吞吞的来请。 天色不早,引路的人直把张群带到了管平波的住所。管平波依旧穿着玄色的短打,与寻常战兵不同的是,她的衣裳上了薄薄一层浆,显得格外笔挺。屋内架着木地板,她穿着厚袜子,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依旧是板板正正,不见半分懈怠。 窦向东还未称王,但他与赵猛不相上下,王海龙去江城朝赵猛行大礼,张群见了如今窦家的“太子妃”,少不得老老实实的磕头。管平波早问过王海龙一回,再见张群,心里便有底了。客气的叫起,温言笑道:“丞相久等。” 张群忙道不敢。 管平波忙了一日,懒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道:“张丞相是来买布的,还是来买衣裳的?” 张群笑道:“给将军送礼的。” 管平波挑眉:“哦?什么礼?” 张群道:“我们大王闻得小姐玉雪可爱,心生欢喜,特特择了英县当做见面礼。”顿了顿,张群从袖中拿出张纸,恭敬的递上,“此乃地契,还望将军笑纳。” 管平波展开一看,噗的笑出声来。赵猛个大忽悠,英县在鄂州东北部,距离飞水千里之遥,休说在对头家的地盘上,便是那处果真无主,她也不能去收税啊。礼是份大礼,叫着好听的那种。管平波瞬间读懂了赵猛的潜台词,调侃张群道:“聘礼不给点干货,可是打动不了赫赫威名的巴州堂客的。” 张群拱手道:“以将军今日之威势,断不敢如此轻薄冒犯。只是见面礼。将军果真愿屈尊,自是正经的三书六礼奉上。” 管平波随手放下地契,岔开话题道:“我的工厂才预备开工,东西都没到位,一时怕是接不下贵处的订单。只我想着我们两地千山万水,来回不定要什么时候,早早问问你们的意思。不料张丞相如此客气,竟亲自前来,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大宗生意当然没有一谈就成的。管平波报价低,张群就还想压得更低,信件来往,十年都谈不成。管平波张嘴生意经,张群也不客气,立刻杀起价来。 管平波再是工艺先进,谁卖东西不想利润更高?她报价低,乃是仗着技术好,可把棉线纺的更细,一斤棉能产更多布料,做做假帐,不择手段的囤积越来越贵的棉花,方才肯压价。张群还来杀价,她自然不乐意。二人你来我往的掐了半日,都不曾谈出个结果。张群只得卖惨,苦着脸道:“将军所言朝廷失道,我们大王深以为然。可养的人多,日子艰难,不如将军会经营,实在没那多银钱,将军怜悯则个吧。‘’ 管平波暗赞张群不要脸的境界已经快赶上自己了,本着英雄惜英雄的心态,十分大方的道:“既如此,大王何不拿实物来换呢?” 张群郁闷的道:“棉花也不多啊。” 管平波笑道:“鄂州满地油桐,你们拿不值钱的桐油猪鬃来换如何?” 张群立刻心生警觉:“将军要桐油猪鬃作甚?‘’ 管平波眼睛一亮,不知道桐油和猪鬃的用途,便是全不通火器。要知道此时的火器可都是要靠猪鬃做的刷子清理的,零部件的维护则是靠桐油。赵猛个土包子,陈朝的火器水平不差了,他早晚要被朝廷一锅端。趁着这倒霉蛋还在,赶紧骗军需要紧。遂笑道:“嗳,张丞相没做家务,不知洗衣裳多烦人。我拿猪鬃做洗衣裳的刷子,又便宜又好用,立时就卖空了。想来你们大王家大业大,看不上我们女人家的小巧。你们想要衣裳,我想要猪鬃,岂不两全其美?” 张群将信将疑,追问道:“桐油呢?” 管平波睁眼说瞎话:“盖房子打家具做货船,哪样不要桐油。你们鄂州人不喜欢刷桐油吗?真可惜,这门生意只有我做得了。” 张群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管平波囤积桐油与猪鬃还有什么别的用途。不敢胡乱应下,含糊道:“问人收来也不容易,且等小人回去与大王商议商议。” 管平波的缝纫机都差了好几十台,半点不着急。笑眯眯的道:“自然,能不能用猪鬃换衣裳,我也要问过公公呢。我们不着急。张丞相远道而来,正好在我们飞水过年,看看我们的热闹,也是出来一趟。” 张群疑虑更甚,谁家愿外人来自己军营里住着的?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管平波,企图看透她的阴谋。 管平波笑的跟个弥勒佛一般,心里盘算的是,能死能活能杀价的张群看着不错啊,不知,他肯不肯跟着自己混呢? 第137章 爱慕 管平波留下张群是有客观原因的。后世叫春节此时叫元旦的日子,是华夏民族最重要的节庆, 没有之一。连打劫的土匪都要休息, 何况寻常的生意人家。此回张群是与王海龙一起, 分段包的客船。窦家的水运生意自不消说, 有了行会, 便没了小股的水匪,只消每年给窦家上缴孝敬,便能避开人祸, 日子都还过得。故张群从江城往南,都是要回港的船家, 租船是极容易的。反过来再想回去, 就得等出了正月十五再做打算。 管平波在飞水城内亦有产业,安顿十来个人是小事, 然则她想挖赵猛的墙角, 自然又要秀一秀肌肉。当然,半个多月, 策反极难。张群有家眷在江城不说, 赵猛又没有对不起过张群,稍微见了好的便抛弃原主家的, 管平波也不想要。不过彼此留个好印象, 将来赵猛失势,好叫张群第一时间想起虎贲军, 到时才顺理成章。 不是管平波看轻赵家,实则从窦家得的消息分析, 赵家为典型的起义军。他能来飞水求亲,能把英县送与甘临,证明他打下这一份家业,的确靠的是智商。然想要一统天下,光靠着聪明显然远远不够。 窦家亦轻火器重悍勇,从大局观上来讲,二者的战争思维都太狭隘。单打独斗,或者小规模械斗,火器又贵又不好使。可真到了北方的平原上,面对数万数十万的骑兵,除了火器,还有什么能抗衡?管平波为着火器研发难有突破,焦头烂额。他们却把眼皮子底下的科技无视,至少从对战争的解读上,是不如朝廷的。 赵猛比窦向东又更差了一层。窦向东好歹知道治理,是个传统朝廷的模样,占领一地先剿匪再开荒,虽不动大庄园主的利益,导致占领的地盘始终坐在火药桶上,随时可能爆发农民起义。但好歹是局面稳定了。 运气足够好,是有可能坐天下的。横竖别的地盘已是一片焦土,苍梧人多地少,往别处迁徙便是。赵猛倒好,压根就只有收税没有建设的概念,根基不稳,朝廷打赢了他,倒好发一笔战争财。 横竖朝廷的战利品,又不会发还百姓,还能敲诈投降的地主豪强一笔,再假惺惺的免三年赋税,登时又“百姓归心”。这笔买卖太划算,朝廷没蠢到死的话,早晚都要干这一票,用以挽救岌岌可危的财政,因此赵猛如今是真的相当危险。柿子捡软的捏,赵猛可不就是比窦家软多了么? 打天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窦宏朗等见识过虎贲军实力的人都不明白管平波为何一直龟缩在角落里。孔彰投降后,她明明可以顺手接管雁州盐矿,偏偏不肯动弹。不独窦家人,虎贲军高层也是几乎无人能理解。管平波只得又开培训课程,把何为“天时”掰开了揉碎了讲。 真话说出来,比想象中的残酷的多。管平波所等待的天时,就是百姓足够惨,死的人足够多。饿殍遍野时,地主已经不是地主,豪强也已经不是豪强。任何朝代,无不是建立在此基础上。窦向东的根基为何不稳?巴州不够烂而已。 地主也是人,地主也有好有坏。一片相对平和的土地上,地主与佃农的关系,很可能是亲族,他们无冤无仇,甚至和睦相处感情甚笃。这些“好地主”能组织的反抗规模,足以让统治者疲于奔命。 统治实际上与做生意一样,都要算投入产出比。打不下就只好和谈,和谈多了又沦为了传统的帝制王朝,再一次走向土地私有、土地兼并、农民起义的循环。 百姓等着虎贲军去解救,然百姓不到离亡国灭种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虎贲军无力解救。就好似跳下河救溺水之人一样,有经验的要么拽头发迫使他无法反抗,要么索性等他丧失行动能力再动手。 否则溺水的绝望会激发疯狂,连着救人的人一并淹死。何况虎贲军目前培养的人才太少,广袤的土地上需要多少有素质的基层人员?要囤积的,可不仅仅是军需,还有人,各种各样的人。 管平波需要勇士去打天下,需要忠臣治国安。邦,更需要奸臣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虎贲军发展到今日,管平波切实感受到自己与以往的不同。面对自己日渐渗入骨髓的冷酷,唯有一声叹息。慈不掌兵,古人诚不我欺也。 管平波被人称作将军,她前世心里的梦想,亦是做个将军。然则今时今日,她早干的不是将军的活。真正的将军,思想可比她简单的多。孔彰一路小跑着下山,往骑兵营去练兵。李恩会跟在他后头边跑边问:“你就这么日日来回上山下山?那你索性住山下营里得了。” 这般小跑,对孔彰等人小菜一碟,他轻松的道:“权当体能训练。下半晌我要教甘临骑射呢。” 李恩会哭笑不得:“她还不到四岁,犯得着你教么?” 孔彰正色道:“就是小才要打好底子,胡乱找人教习,待养成了坏习惯,我还得费尽心思掰。再说将军、谭大哥并大姐姐亦要学骑射,更不好交给旁人了。” 李恩会道:“我原以为母老虎把你留在北矿营是防备的意思,哪知她是想拿你当先生使。” 孔彰笑道:“我有什么好防备的,就剩个姐姐了,还对她死心塌地。我就是她盘子里的菜,她犯得着防备我么?” 李恩会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孔彰道:“省省吧,她老人家就没把我当过姜戎。你可不知道,我如今日日叫人笑话,全是她闹的。” 李恩会登时来了兴趣,忙不迭的问:“怎么笑话你了?” “她前日上思想课,批孔。”孔彰郁闷的道,“指着我说,我家那位祖宗到底是如何虚伪如何道德绑架,我家族如何争夺承恩公如何欺压同族。”说着孔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特么都是旁支多少代,够呛能上族谱的了,关我屁事!你猜那起子文盲怎么着?将军管孔子叫孔老二,他们管我叫孔老三,我招谁惹谁了!?” 李恩会十分不厚道的爆笑出声:“哈哈哈哈我怎么觉着你姓姜还好些啊!” 孔彰猛的转身对着李恩会的下盘重重扫过,李恩会不防,登时摔了个狗啃屎,好悬没滚下坡,气的哇哇大叫:“都是嘴欠,你有本事揍我,你有本事揍母老虎啊!” 孔彰立在原地抱着双手看着李恩会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揍她?‘’ “你敢么?” “小舅子打姐夫,打也白打啊。”孔彰被管平波传染的好一副流氓脾性,“找个习武的借口,摔她两下就行了。” 李恩会从地上爬起来,对孔彰竖起大拇指。孔彰还当他要赞自己,哪知李恩会毫不客气的道:“你够蠢!” 孔彰向前两步,李恩会飞快的窜出了好几丈,远远嚷道:“看她把你惯的,怪道信你,跟你有个姐姐睡她屋里有个屁关系。她把你惯成这副模样,你就是回了姜戎,一准还念着她的好。受了委屈只怕就想往她身边跑。再说你能真下死手揍她?轻飘飘的给两下,她还就嬉皮笑脸的让你揍了,还能顺便练练拳脚。不提你自家怎么想,回头我去问问跟你一样直肠子的岱钦,只怕你将来想回姜戎,他都能跳出来揍你。啧啧,管老虎真心不是一般女人!这心机我服气!” 孔彰追人的脚步一滞,自幼的伴当面前,无需掩饰,脸上已现出了失望的表情。 李恩会笑着跑回来,拍着孔彰的肩道:“好了,有人惯着你还不高兴了。我想她惯我来着,她看不上眼。” 孔彰看向李恩会,认真的问道:“就没有正经的袍泽之谊么?” 李恩会摇头笑道:“谁说没有了?她待你好不好?” 孔彰点头。 “那不就结了。”李恩会道,“单于果真拿你当过亲儿子?” 孔彰没说话。 李恩会叹道:“世间事无非如此,她肯用心待你,就行了。我们新来的,如何比得上她旧日的班底。真对你掏心掏肺,又至谭将军于何地?这么说吧,真有事了,我愿为你去死,可不愿为她去死。人都有个远近亲疏,主从之间,能做到她的份上已是不错了。‘’ 孔彰接着沉默。 李恩会半晌没听见孔彰说话,惊觉不对,看向孔彰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他被撵去养马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 孔彰醒过神来,接着往山下跑。李恩会追平他,一叠声的问:“到底怎么了?” 良久,孔彰闷闷的道:“我想把她当兄弟的。‘’ 李恩会:“……”谢天谢地,没想把她当老婆。 过了好一会儿,孔彰轻笑:“罢了,就如你说的,她至少爱才。她过于平易近人,我便异想天开了。” 李恩会道:“时间长了未必不把咱们当兄弟。何况心机与感情也不冲突。我觉着我心眼就不少,倒是你这等直肠子更罕见。‘’ 二人都是身高腿长,不一时就跑到了江边,冲对岸招手,等着船夫渡江来接。呼吸带起了一团团的白气,孔彰有些怅然道:“会算计没什么不好。至少……如果豫和落在了管将军手中,不会小小年纪命丧黄泉。” 顿了顿,孔彰又闭上眼道:“端悫腹中的胎儿也已足月了……” 统共四个孩子,皆是惨死,这打击着实有点大。李恩会叹息一声道:“你可以再生的。虎贲军内有保育院,便是我们在外打仗,自有人照应。说实话,我真挺喜欢管将军的,聪明能干。看着大大咧咧,到底有女人家的细心。我此前从不知道,将兵的孩子还可以这么养。一个个都安排好了,保育院出来上幼儿园学唱歌跳舞,幼儿园念完就上小学,正经的学识字算数画图。她给甘临开的小灶都是骑射武艺,可甘临四岁的小女孩儿,唐诗三百首都快背下来了。我们四岁的时候在干嘛?虎贲军挺好的,我想在这里扎下根了。” 孔彰笑道:“我大姐姐看不上你。” 李恩会嗬嗬:“你别恼,我还看不上你大姐姐了!” 孔彰调侃道:“那你看上哪一个了?” 李恩会道:“要追就追最好的!你等着,我回头就称二斤糕求亲去!” 孔彰惊愕的道:“求亲?谁?” 李恩会淡定无比的吐出了三个字:“母老虎。 孔彰彻底震惊了!兄弟,你行的!勇士! 第138章 追求 李恩会原是骑兵营的游击,按理他该好生练兵的。可管平波一杆子把他支去买马教人养马, 显然想建第二个骑兵营, 欲令他统率, 才作此打算。原是好事, 可高山牧场距离飞水太远, 一年也回来不了两次。在外的将领与主将疏远,是相当有风险的事。他回来的路上就一直想,如何加强与管平波的维系。想着想着就想歪了, 对啊!管平波是女人啊!这么个主儿,给她当小白脸也乐意啊! 李恩会虽然长了一张丑脸, 但自信心还是有的。男人嘛, 长的好更好,长的不好能干也行嘛!拍拍自己的腹肌, 看着为了练兵扩大了两倍不止的骑兵营, 盘算着等下买什么糕好呢?白米糕还是桂花糕呢?唉,飞水小地方, 点心实在太少了。 巴特儿被孔彰留在山上, 他此刻骑的是另一匹战马。与管平波相处日久,渐渐的也从她身上吸取了一些练兵的法门。他是悍将, 带的亦是悍勇之士。骑兵的优势过于明显, 就不大重旗帜与阵法。然虎贲军毕竟不是姜戎,没有马匹的优势, 做不到全骑兵。将来作战定然是骑步兵配合。那么同一套指挥体系,就十分重要了。 方坚盘踞在骑兵营中, 就如李恩会考虑的那样,完善的孩童教养系统,让他们能省却后顾之忧,能放开手脚干活。骑兵营都是糙汉子,半数未开化。方坚便调整策略,头一条就把虎贲军的军歌歌词改成了小黄文。任何语言,粗口脏话都是学的最快的。一群汉子猥琐的高声歌唱着无比接地气的歌词,瞬间就突破了对汉语官话的心里畏惧。豪爽的西北汉子,没有那多弯弯绕绕,觉得方坚对胃口,就拿他当兄弟,他说什么,比陆观颐的话还好使。 譬如说旗帜指挥。旌旗竖起,方坚喊:“快看一根长枪艹破天!”那本就是引人注意叫人预备的旗语,被他这么一改装,真是猥琐的至死难忘。孔彰自觉自己不算文明人,愣是给方坚衬托的好似谦谦君子。 旗帜向左,方坚喊:“男左女右,你们……嘿嘿嘿!” 这回连李恩会也:“……”妈的以前没发现这货这么的……才华横溢啊!!看了半日训练,李恩会旗帜没全记下,倒把那九浅一深,右三左三,摆若鳗行,进若蛭步,记得个真真切切。不愧是取了四次老婆纳了八回妾的人,就是经验丰富! 孔彰忍着肝疼练完兵,方坚吆五喝六的喊人拚歌。他教文化跟管平波不一样,他是倒着来的。先教诗词再教识字。为何?自然是唐诗宋词里满满都是“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等句。史上淫词艳曲颇多,孔彰在京中也听见过。可方坚说的都是什么?好端端的诗词叫他一曲解,孔彰都快给他拐的忘了原本的含义了!最恨的是管平波听说后,挤眉弄眼的道:“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日!” 方坚眉飞色舞的问:“此‘辩’还是彼‘便’?” 管平波只嘿嘿嘿的怪笑。 孔彰更加胃疼,叫这帮文化人摸过,经史子集都不用读了!纯洁的心灵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再也不愿把管平波当武将,武将没有这么无耻的! 待孔彰擦了汗,李恩会便要去城中买东西。一路上都在赞叹:“你家祖宗说因材施教,我今日长了见识!” 孔彰好悬没叫梗的想说孔子不是他祖宗了!奈何孔氏一脉族谱清晰,他不幸有个能做官的曾祖父与祖父,修谱是断断落不下他家的。他还没叛逆到欺师灭祖的份上,不住的腹诽,也不知道那些同族得意个什么劲!他就恨不能自己的名字不在老家的族谱上! 年前的飞水城相当热闹。李恩会在各色糕点铺子前犹豫不决。孔彰心情不好,说话也就没那么客气,直接吐槽道:“母老虎不爱吃甜的,她就爱吃城中的麻辣豆腐。” 李恩会没好气的道:“我这是示爱,你懂不懂?哪有买麻辣豆腐的!?” 孔彰毫不留情的插刀:“我干嘛要懂?只有别人捡好的送我,我没送过人东西。” 李恩会万箭穿心,恨声道:“有你栽的一日!你大姐姐可不是那些庸脂俗粉!” 孔彰道:“我姐姐就是姐姐,你想哪去了?” 李恩会奇道:“你们俩没好上啊?” 孔彰没好气的道:“你才跟你姐姐好上,中表不婚,你土匪做久了吧!” “尼玛你是庶出!中表不婚个蛋!” 孔彰亲娘死太早,他还真忘了,叫堵的个无言以对。然则他亲近陆观颐,乃陆观颐不独声音像陆氏,性子也像。尤其是对着甘临操蛋的时候,那无可奈何的神情,常让孔彰觉着似回到了幼年。他知道陆观颐与陆氏是不同的。陆氏虽不软弱,却无陆观颐的韧劲。军中仅次于管平波的存在,那份上位者的威望,乃陆氏远远不及的。可她为自己操持衣食住行的样子,又每每让他移情。这样的姐姐,自然只能敬着爱着,怎生得出男女之情?营中的赌局开的乱七八糟,孔彰也闹不清楚谭元洲到底是跟他姐有情还是跟他“姐夫”有情。不过有时见陆观颐与谭元洲相处,还是挺顺眼的。叫不靠谱的管平波一衬托,谭元洲稳重的令人折服呐!虎贲军中唯二不会说荤段子的将领,当真是惺惺相惜。 军中追管平波的人一层层的,孔彰觉着李恩会应该没戏。陪着纠结的他逛了好半日,又倒回第一家点心铺子,拿食盒装了四色糕点八种蜜饯,而后接受了孔彰的建议,配了一斤麻辣豆腐。两个人提着食盒,欢快的折回北矿营。李恩会是雀跃,孔彰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心眼了。 冬季农闲,战兵没有往日要种地的辛劳,闲不住的他们费尽心思的布置春节联欢晚会的会场。李恩会二人穿过花花绿绿的校场,在正屋里寻着了管平波。李恩会心中一喜,表白这等事,自然不好在办公室的。天助我也!先露出个自以为最好看的笑,把食盒往管平波跟前推了推,讨好的道:“方才我在城中买了些吃食,送给将军。” 孔彰在旁边喷笑出声,遭了李恩会一个白眼。 管平波完全想歪了,笑道:“叫你去高山养马,可不是当马夫。你休想着调回来,飞水骑兵营就在山下,有孔将军尽够了。你们一个个能干人都扎堆在飞水,又有什么用呢?” 李恩会忙道:“不是为这个,我就是想着将军待我们好,买些糕点来孝敬。” 管平波揭开盖子,倒是些家常之物,放下心来。高山牧场那处,不独要练兵,还承担着扩大马匹种群与山羊养殖的重担。山羊肉、皮、奶都是极要紧的物资。便问:“前日我说的炼乳之法,你那头的后勤人员做的怎样了?” 李恩会道:“将军不提我还忘了,草原上的权贵多喜此物。能存放又香甜,只太耗糖了些。” “也就是说做出来了?” 李恩会点头:“放了两个月,还不曾坏。冬日里容易些,看夏日的情况吧。” 管平波道:“皮囊的制作方法也要抓紧。日后每队战兵打仗的时候都要配个皮囊,里头装满炼奶。要紧的时候补充体能效果最好。受了伤的人,没准吃着好吃的,就扛过来了也未可知。高山牧场我离的远,管不了那么细,就托付给你了。” 孔彰笑道:“将军治下,普通战兵也有权贵的福气了。” 管平波摇头苦笑:“哪能呢?比不得草原上,我们牧场产奶量太少。我估摸着将领能捞着,其余的一个小队能有一袋就不错了,紧着受伤的、身体弱的吧。” 眼瞅着谈上了正事,李恩会忙把话题拐回了家常:“做出来多给甘临吃。能长高的。” 管平波道:“很是。草原上条件好的女子比中原的高,可见牛羊奶之效。那丫头可别再似我这般矮了。” 李恩会道:“将军不矮了,搁北边儿都算高的呢。便是骑兵营,有一半都与将军差不多高,只是男人家壮些罢了。” 既定事实,管平波没兴趣多谈,又问牧场的马明年能生出多少小马来。李恩会来回都寻不着示爱的机会,正着急,忽听门外一阵歌声飘入,声音还倍儿耳熟,只听他唱道:“一园葡萄一根藤,一树牡丹一颗心,一枚钢针一个眼,阿郎只爱一个人嗳呦嘿!” 管平波顿时扶额,怎么又来了! 就见帘子外探出个头来,手中抱着一大捧绢花,不是方坚是哪个? 管平波道:“叉出去!” 方坚挥着绢花道:“我滚,我立刻滚,可是这花多好看啊!” 李恩会怒火丛烧:“哪里好看了!?”管平波瞥了一眼,还真挺好看的,不由被吸引了目光。方坚趁机溜了进来,把花放在桌上,不待管平波发作,一溜烟的跑了。看上女孩子可以送花是管平波自己定的规矩,为的是避免粗犷的战兵言语冲撞了女孩子,也是培养文明精神的意思。方坚竟就从善如流的用花砸她了!那货是看着她身强体壮比较不容易被他克死嘛!这么执着!绢花很贵的好嘛!李恩会眼里喷出火来,他还没下手呢!方坚你个弱鸡敢抢先!酸溜溜的道:“读书人不好,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中用。” 管平波唤人寻了个瓶子,把绢花插好,回头笑道:“是啊,没八块腹肌的我不要。” 李恩会眼睛一亮,心思脱口而出:“将军看我呢!?” 管平波还当李恩会开玩笑,笑嘻嘻的回道:“太丑的不要。” 李恩会:“……” 孔彰忍笑忍的直抖,李恩会恨不能把参考组的孔彰轰出去,痛心疾首的道:“将军,男人不能只看脸。” 管平波没什么诚意的哦了一声。 李恩会垂死挣扎道:“将军就真的不考虑我嘛!” 管平波惊了:“你来真的啊?” 李恩会控诉道:“我看着像假的吗?” 管平波沉痛的道:“我比较肤浅。” “嗯?” “还是看脸的……” 孔彰忍不住喷笑出声,在李恩会杀人的目光中,急急退到外头笑去了。 李恩会气的想挠墙,恨恨的想今晚就把孔彰的脸给划了!长的好了不起啊?又看管平波:“一点机会都没有么?将军要不试试?” 管平波坚定的拒绝,真找对象她不重长相,但路人甲是基准线,于是不顾李恩会的哀嚎,果断的把人扫地出门!真是的,她堂堂一个要当女皇的人,后宫养个丑八怪,能忍?她还要跟谭元洲比美人的,李恩会太能拖后腿,坚决不要!腹肌再好看也不要! 第139章 过年 虎贲军中爱慕管平波的不少,都开上赌局了, 私底下谁喜欢谁, 大家夥都心知肚明。然管平波毕竟是一军主将, 虽日常很好说话, 但练兵的时候, 最是威严。又有谭元洲这座大山镇着,暗恋的不少,敢冲她嚷嚷的方坚是头一个。紧接着李恩会表白, 管平波身边一直人来人往,她没放在心上, 不曾下禁令, 自然有人要传。 不出一日,北矿营中动了歪心的纷纷表示, 还有这种操作!?登时表白的人如过江之鲫。大冬日里的没有花, 爱慕者们就想了各种折中的法子。有去首饰铺子买妇人插戴的绢花布花的,有去糕点铺子定了那花型糕点的, 还有索性就送胭脂的, 不一而足。其中最受欢迎的便是苏小小出品的布艺花卉,颜色鲜亮, 大小花搭配错落有致, 前日方坚送的绢花,就是她的手艺。 大节下管平波被闹的哭笑不得, 虽说窦宏朗不在,你们也太嚣张了吧?混迹在虎贲军中的张群也是心道不好。窦宏朗自是不如赵猛, 可这是家世地位上论的,并无半分私情,自可比出个高下。而青年俊彦们,恰恰就是私情。虎贲军内夹杂着不少苗人侗人,他们不似汉人那般讲究礼仪,更是容易讨女人家欢心。 要知道汉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子尚可在青楼谈情说爱,女子却是很可能一生都难知情中滋味。便是有那崔莺莺,也是先上了床再说。如今虎贲军内的汉子们,唱歌送花,倒好似他们去青楼求花魁娘子一般,使尽手段的讨好,母老虎要动了心咋办?偏他一个外人,说不上话。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块肥肉若落到别家锅里,可怎生是好? 在屋里转了半日想不出法子,只好又转去了外头。北矿营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就叫他撞见了马蜂。登时豁然开朗,窦家人定是不愿管平波飞走的,两下里倒可以合作。哪知马蜂与张和泰淡定的很,知道有谭元洲在,这帮跳梁小丑决计得不了手。凭张群在二人面前挑起各色话头,就是不接腔。 谭元洲的解决方法更是简单,他只消联合了陆观颐与孔彰,就够操的管平波醉生欲死了。年下本就事多,例如苏小小画的衣裳样子小规模的生产着,仅限飞水县有销售。但这一批成衣是彩色的,故还得考虑是否自家要开染坊,如何降低成本,哪些颜色配上又显高档又省成本。 此事虽是后勤在操持,少不得要与管平波说一声。再有宣传司年下的表演,镇抚部明岁的计划,各处夜不收、货郎的信息汇总。还有报表的统计分析。端的是忙乱不堪。陆观颐稍稍手松点,管平波就得多工作个把时辰。 谭元洲再跟孔彰打声招呼,加重骑射的课业,管平波哪里还有闲工夫谈情说爱?恨不能一日生出二十四个时辰来,示爱的统统被她无视了过去,唯有苏小小不咸不淡的小赚了一笔。 谭元洲也忙,现如今虎贲军日渐成熟,分工也更明确。管平波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养活偌大的地盘;其次抓思想建设;再次乃对高级将领们进行军事理论的教导、战法战术的训练;最后还得抓军用民用的机械研发。以上皆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战兵的日常训练,自然而然的落到了谭元洲头上。 打起仗来北矿营为中军,将来必是天子近卫的精锐,训练不可有半分松懈。但虎贲军不止北矿营,飞水营、梅州营、乃至梁州、石竹等地,亦不是可以放下不管的。 谭元洲除了日常训练外,下辖的地区一年至少要有一次巡视。再是知道上头来人,做表面功夫,总归是能发现不少问题的。 何况也是给大家夥多一点信心,告诉众人,在管平波心中,不止有飞水,两州的角角落落她都惦记着呢。如此一来,谭元洲不在家乃常事。又不由的庆幸管平波不开窍了。 追的人多,能入管平波眼的一个都没有。倒是她那句八块腹肌是底线的话传出去后,许多人每日训练更用心了。 陆观颐见状,寻了个机会,状似无意的道:“很是,那番模样才叫汉子呢!”结果可想而知。一片轰轰烈烈的氛围中,虎贲军迎来了除夕。 虎贲军全军日常禁酒,休沐日可稍微解馋,再就是过年的时候允许放开喝。后勤早预备了不少,除却营中分的,自己有钱还可以买。 日常倒是不禁烟,只不许在室内抽,以免引发火灾,造成不必要的损失。然一手烟一手酒的滋味,岂是单抽烟能比的?再搭配上大鱼大肉,大抵神仙都做的了。 除夕当日不晨训,年轻人们狠狠睡了个懒觉,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才醒来。今年条件比去年又好上许多,早饭就不一样。连战兵食堂都有粥面两种选择,不论是粥还是面,皆是满满一大勺肉酱。 端着碗的战兵定睛一看,不是平日碎碎的兔肉,而是泛着油光的猪肉。忙坐到位置上,夹起一筷子送入嘴中,竟是红烧的!微微的甜味与咸味同时在口中炸开,伴随着珍贵的香料味道,恨不能连舌头都吞下去。早饭就这般奢侈,众人忍不住期待起晚饭来。 放假是全方位的。虎贲军中军纪严到苛责的地步,久而久之,难免压抑。到了过年,便得叫他们发泄出来。此时麻将倒比扑克牌好做些,在管平波的提议下,后勤做出了好些竹制麻将,随战兵来领去做耍,只照例不许赌钱。输了的或是在嘴上贴胡子,或是学狗叫,或是在场内跑圈,营内玩的不亦乐乎。 管平波屋里满满都是人,潘志文远在石竹,石茂勋则在梅州,昔日的弟子只有韦高义与李玉娇一左一右的在她身边闲话。陆观颐谭元洲皆坐在地上,同甘临一齐捡石子玩。 管平波看着眼前的一对,又看着甘临跟前的一对,顿时生出了老封君儿孙绕膝的幸福感。然而她在此处的眼神儿就没对过,陆观颐与谭元洲压根就是单纯的好友,谭元洲刚出差回来,陆观颐正给他助攻,好让他兢兢业业干好后爹的工作。 韦高义倒是喜欢李玉娇,奈何李玉娇从身到心比管平波还糙,根本就对男人没兴趣,韦高义追的好不心焦。而屋中的另外两个人,孔彰是被李恩会拽过来的,管平波目前谁也没应承,他决定去牧场之前,定要刷足了存在感。 热闹间,外头来报,道是苏小小替雪雁送东西来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孔彰,孔彰面无表情的剥了颗鸡蛋,送入嘴中。李恩会忍不住道:“水煮蛋有那么好吃么你连吃三个了!” 孔彰咽下鸡蛋,认真的说:“好吃。” 陆观颐笑道:“你果真爱吃,我日后常与你做。” 孔彰微微颔首:“谢大姐姐。” 李恩会不爱白煮蛋,见此情形,好奇的剥了一颗,竟是没有全熟。吃在嘴里柔软嫩滑,带着微微的咸味,把蛋黄的香味激发的彻底。吃下去后,还口齿余香。李恩会瞪大眼,白煮蛋还有这般味道! 不待夸赞,苏小小抱着个小包袱进门了。一群虎贲军内的高官,苏小小一一见礼,众人忙不迭的回礼。她看了一眼孔彰,引得众人笑个不住,脸微微红了红,欲要说话,先前隐在谭元洲身形后的甘临清脆的喊:“苏先生好!” 苏小小条件反射的顺着声音望去,不由一呆!甘临!? 甘临已是蹦蹦跳跳的跑过来了,扯着苏小小的包袱问:“苏先生,这是什么?” 苏小小数次来回事,甘临都在学里圈着,不曾见过,管平波又不许学里泄露她的身份,苏小小再看甘临的眉眼,才知她是管平波之女。差点泪流成河,将军你不带这么坑我的,这混世魔王皮的上房揭瓦,没少被她打手心罚站啊!将来她还怎么在虎贲军内混呐!?现在掉头躲去孔彰的后院还来得及么? 甘临的确熊的飞天,一不留神她都要爬到苏小小身上去了。苏小小个弱女子,哪里经得起她揉搓。陆观颐喝道:“甘临,下来!” 甘临性子就随亲娘,看到美人儿先生几分好感。苏小小生的极美,甘临在学里就最喜缠她,头一回在家里见着,哪里肯放?苏小小在忍耐与把熊孩子摁下去之间徘徊,之前在学里,她可是毫不犹豫的揪开的,现在当着母老虎的面,真不敢朝老虎崽下手啊! 孔彰离的近,顺手就把甘临扒下来,提起她的腰带,抛向谭元洲。谭元洲轻巧接住,把甘临逗的咯咯直笑。陆观颐没好气的道:“你们这几个当师父的,有没有点分寸?能紧紧规矩吗?一个个的带着她野!将来嫁不出去全在你们身上!” 李恩会立刻道:“怎会嫁不出去?看求娶将军的人,排着队能绕正屋三圈了。”娘的竞争太激烈了! 管平波白了众人一眼,笑问苏小小何事。 苏小小一面拆包袱一面道:“杨部长前些日子抽空做了双软底鞋,说是给将军在家里穿。原想亲自送来,偏生今日后勤忙的脚打后脑勺,实走不开,令我送过来,看将军穿着合不合脚。不合适的地方她再改。”管平波笑道:“得闲了多歇歇,又摆弄甚针线。鞋子搁在这里吧,我回头试试。劳你走一趟,你们陆镇抚做的好咸溏心蛋,你带几个回去吃着玩。” 苏小小难得有机会跟管平波说上话,自是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可惜管平波屋里人太多,又都是营中数得着的人物,料想没自己什么事。只得拿了几个鸡蛋,转身回房。 李恩会还记仇呢,不怀好意的对孔彰道:“天寒地冻的,你不去送送?” 孔彰阴测测的道:“李司长,我弄死这货违军纪吗?” 管平波乐不可支的插话道:“不弄死就不违。” 谭元洲微笑着补刀:“出去揍,场院宽摆的开。” 甘临一蹦三尺高:“打架吗?打打打!” 李恩会心中警铃大作,就要逃命。孔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李恩会,砰的一声,将其反手重重压在地上。好快!管平波看的赏心悦目,心中大赞:啧啧,我家小豹子这身手!实在太招人爱了!喜欢吃溏心蛋是吧?从明儿起,加餐!必须加餐!每天添个溏心蛋妥妥的! 第140章 晚会 第92章 晚会 苍梧的冬季难有太阳,不下冻雨已是万幸。今岁运气不错, 天虽阴着, 到底没下雨雪。至下午, 城中与山间的猎户家里, 零零碎碎放起了鞭炮, 更显得年味十足。 除夕夜按例是要洗澡的,虎贲军规矩就是勤洗澡勤换衣,显不出郑重来。但又兴起了剪头发的风气, 大抵是人人想拾掇的干净整洁些,好给晚间过来表演的宣传司留个好印象。 虎贲军中后勤女眷不少, 然则要说长相, 自是宣传司的演员们为上。传统中戏子是下九流,与妓。女也无甚区别。虎贲军一茬茬的新人, 总是得教导许久, 才能把思想扭过来,认识到演戏的都称袍泽, 不可轻易冒犯。看得见够不着, 更引人心间发痒。 男人多是现实且理智的。追逐管平波虽多,但真细论起来, 几个男人不爱那温柔娇媚的?管平波若非位高权重, 看上她的人能少一倍不止。又有虽追着她的,眼神却不停的瞄向宣传司的姑娘们。 管平波只有一个, 与谭元洲的闲话也未必是空穴来风,能够着的几率太小, 许多人只是撞个大运罢了,真正想娶妻的,还是把眼光分在别处。故整个营内,充满了春心荡漾的气氛。 跟管平波同在北矿营,自然是福利多多。各营都有晚会,却都比不上北矿营的主力。偌大的校场内,分了好些区域。管平波的座位正对着舞台,她身后是镇抚司与后勤人员。 后勤里医疗队又在最前头。如此排序,昭显著镇抚与后勤的分量,切莫轻视。左侧为北矿营战兵,右侧为骑兵营,最外两侧分散了矿山的矿工与民兵。 矿山虽隶属于虎贲军,但到底不是军籍,管理没有军人严格,地位自然也远逊于军人,被安排在了最外层,便是心里不甚高兴也不敢说。几个民兵倒是摩拳擦掌,希望来年能正经入伍,也能坐在将军身旁看戏。 乌央乌央几千人,把校场挤得满满当当。管平波还未入座,她来回巡视着。这是她做武警时落下的职业病,但凡见着人满为患的场景,就不自觉的来回观察,生怕有踩踏事故。 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分流的栅栏后,方才带着随从入内。战兵营训练有素,不消担心。后勤与矿工处,皆散落着维持秩序的战兵,以确保万无一失。 管平波的座位上搭着棚子,一排主座,与周围间隔开来,几人的亲卫绕着棚子站了两圈。虎贲军内的晚会,有相当浓郁的政治气氛,因此甘临不能出现在管平波的主座周围,那会削弱她的威严,此刻可不是贩卖慈母形象的时候。 索性把她交予张金培带着,爬到望楼上看热闹,又安全又清楚。除主座有位置外,其余的人皆是按编制横平竖直的站着。 古时难有钟表,刻漏沙漏只有大致时间。宣传司的人远远看见管平波落座,就开始朝后打手势。管平波左侧是谭元洲,右侧为陆观颐。陆观颐再往右是孔彰,而后是远来的客人张群。谭元洲左侧亦算客人,那便是张和泰与马蜂了。 舞台上咚咚咚的敲起了鼓,众人齐齐看向舞台,开始了!穿到古代,管平波才理解后世的春节联欢晚会怎么那么多歌舞。想是一开始留下的传统。近代好歹有了科技基础,在此时却是连个扩音设备都没有。说相声,后头听的见么?便是唱戏,也多是耳熟能详的故事,大家看的更多的是表演,而不是情节。当然,此时能够上台表演的,皆有一把好嗓子,声音能传的老远,也是本事。 鼓声停,横竖听不清说话,主持人就省了。第一个上场的,自是最受欢迎的阿颜朵。人群一下子就热烈起来。虎贲军治下,阿颜朵粉丝无数。一曲《山路十八弯》引得观众掌声不止。 张群从未见过如此的表演方式,不由问身边的孔彰:“这位将军,冒昧问一声,这戏端的古怪,可有甚讲究?” 孔彰低声道:“阿颜朵是苗人,想是她们苗家的歌吧。” 张群再看孔彰,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依旧是明显的异族的脸,心里直犯嘀咕,母老虎家里怎么什么人都有!? 阿颜朵唱完歌后,就是传统的武戏,甚猴子翻跟斗耍杂技之类。把矿工们看的连连称奇,战兵们却觉得无聊,管平波练兵的法门层出不穷,他们哪日不要被逼的翻木架子爬铁丝网,前空翻后空翻哪消得过年看,随便哪日喊上一声,保管校场上登时有好几十个人一齐翻,可比台上的孙猴子壮观多了。 好在武戏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歌舞,战兵们又喜欢起来。因条件有限,表演不可能持续太久。十来个节目后,管平波算着时间,估摸着快到尾声了。 哪知台上忽然跑出一行人拿木杆挑着幕布把舞台挡的个严严实实。众人正疑惑,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的音乐从舞台后响起。孔彰微微一愣,就见幕布猛的拉开,明亮的灯光下,十二个带着手镯脚镯的女孩子,跳起了舞蹈。孔彰不由瞪大眼,胡旋舞! 激烈的胡旋,全不似中原的轻歌曼舞。骑兵营一下子就炸了锅,他们熟悉的音乐,熟悉的舞蹈,不少人跟着就扭动起来。领舞的正是阿颜朵,她在梅州巡演时,遇到过一个胡商,硬磨着人家教会了她基本的动作。 次后数次跑骑兵营与姜戎人交流,才排出来的。只这等琐事,管平波从不理论,故着实得了个惊喜。管平波见骑兵营彻底兴奋起来,不由笑对陆观颐道:“我们阿颜朵长大了呀。”这敏锐度,出乎意料! 宣传司是陆观颐的地盘,阿颜朵的舞蹈许多细节还是她指导的。见管平波满意,也露出了个笑容。 好戏没完,阿颜朵忽从舞台上跳下,直扑主座而来。众人不待反应,她已经拉起了孔彰的手,奋力往舞台上拖。后勤的妹子们先是呆了呆,不知谁一声尖叫,爱慕孔彰的妹子全都跟着又喊又叫起来。今夜除夕,人人都捡最好的装扮。 妹子们人人头上带着绢花,一朵朵的往孔彰身上扔。陆观颐看着绢花抛过来的距离,无比震惊的道:“她们什么时候这么大力气了?” 管平波捶桌大笑:“我今日才知孔将军要越过阿颜朵了!” 孔彰不肯上台,阿颜朵拽不动,她便吹了个长长的口哨,舞台上的妹子一涌而下,团团把孔彰围住,强行往前推。骑兵营叫好不绝,间或夹着两句姜戎话,惹得李恩会不停的喊:“官话!官话!谁再说姜戎话!谁特么给李司长抓住了,我摁死他!” 岱钦本来官话说的并不大好,叫方坚污染了几个月,溜的飞起。他大嗓门拚命吼:“将军跳一个!跳一个!” 管平波跟着凑热闹,抄起一个喇叭,奋力大嚷:“孔将军胡旋舞!” 管平波是甚号召力?战兵营机灵的立时就喊上了。虎贲军常训练集体喊话,待到管平波第二声,整个战兵营都齐声大喊:“孔将军胡旋舞!” 孔彰木了一下,控制着力道,拨开妹子们,三两步冲到主座前,就把管平波给拎了出来。管平波老司机,巨流氓的道:“我不会跳啊,美人儿,你教我吗?” 孔彰给噎了下,阿颜朵等人又围了上来。只有孔彰一个汉子,他怕是的确放不开。阿颜朵又去抓莫日根。莫日根是纯胡人,比孔彰奔放多了。自觉冲上舞台,跟着音乐就扭起来。随后教阿颜朵胡旋的几位也被请了上去,连带李恩会,舞台上登时热闹非凡。 欢快的舞蹈中,莫日根唱起了歌。他的声线高亢且绵长,管平波听不懂他唱什么,却是不自觉的想起那首鲜卑族的名篇——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辽阔的草原,才有这等辽阔气魄。 阿颜朵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互动,把气氛炒到了最高潮。表演结束,观众们还回不过神来。执勤的人引着观众们有序撤离,众人都觉得意犹未尽。哪知散开后,宽阔的校场上,又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 除夕是要守夜的,余下来的时间,大家自由活动。相对原始的部落都喜节庆篝火,反倒是汉人久不行此事。原先的石竹人凑在了一处篝火前,对起了山歌。不巧,边上是骑兵营的,不肯示弱,亦唱起了歌。 石竹的战兵加后勤通没多少人,不似骑兵营人多势众,被比下去了很是不服,便围着篝火跳起了舞。不就是跳舞么?谁怕谁啊?刚骑兵营的才在舞台上跳了呢,于是两边你来我往的就杠上了! 虎贲军内谁是不会唱歌的?别的人看着热闹,也跟着起哄。陆观颐叫一群扯着嗓子乱吼的人吵的脑仁儿疼,逃也似的跑回了主屋。 唱口渴了,大家开始喝酒。孔彰被岱钦逮住,大声嚷道:“将军!你原先最是能跳舞,今日偏腼腆了,不给我们挣脸,罚酒!” 孔彰往日的活泼,泰半随着迦南埋葬,不过他没拒绝兄弟们的酒,一扬脖子,亮了杯底。众人齐声叫好!四处都是拚酒的人,孔彰被灌的不轻。 然他谨慎的扫过周围,发觉四处都有不曾参与喝酒的人,想是管平波安排的执勤人员,遂放下心来。史上数次奇袭,皆是趁着新年节庆。孔彰不欲此时过于放纵,寻了个借口,躲入了黑暗中。 看有话说! 第141章 初一 第93章 初一 每逢佳节倍思亲。除夕的团圆夜,看着三三两两带着家眷的矿工与后勤, 孔彰登时没了兴致。他酒量甚好, 不至于被灌醉。冷风帮着醒酒, 孔彰捡着人少的地方散步。耳边渐渐安静, 只能听到远处朦朦胧胧的喧闹。亲卫们跟了上来, 孔彰不以为意。走了一段,听一声轻喝:“来者何人!?” 孔彰的亲卫长张力行已听出了声音,笑道:“乐安么?这边是孔将军。” 靠在石头上发呆的谭元洲轻笑出声:“我好容易寻了个清净地方, 还成了香饽饽了。” 孔彰本是无聊乱晃,不想撞见了谭元洲, 忙抱拳道:“都是我的不是, 被他们灌的直躲,打搅了谭大哥, 对不住。” 谭元洲不以为意的道:“骑兵营灌你吧?” 孔彰道:“他们最是贪杯, 近来可憋死他们了。” 谭元洲拍拍身边的石头道:“请坐。” 孔彰爽快的坐了。二人的亲卫霎时调整了方位,不远不近的把人围住。谭元洲摇头道:“我之前就是这么护卫老爷子的, 现被人保护, 真不习惯。” 孔彰倒是自来身边有人,没什么感觉。二人几个月以来处的不错, 孔彰便问:“大哥怎地不去喝酒?” 谭元洲道:“人呐, 不得不服老。我虽止有三十多岁,论起来正当壮年, 却是比不得你们。今晚喝多了,明日一准头痛欲裂。不想遭罪, 可不得躲开?平波溜的更早,这会子她只怕都蒙头睡了。我就没见过比她更惜命的。” 孔彰笑道:“按我们西边的风俗,主将可是躲不开。 谭元洲撇嘴:“果真躲不开,她能往酒里兑水。不说那老流氓,”谭元洲笑问,“展眼你来飞水半年了,可习惯否?” 孔彰笑了笑:“营里住着很舒服。每日练练兵,没什么烦心事。更不似朝中,有无数的人事倾轧。” 谭元洲道:“怎么没有?”谭元洲想着他巡视时的见闻,叹道,“你没留心罢了。不说远的,就北矿营后勤处,为着争好处,不知闹出过多少事。你家那位苏姨娘,不过画了几张图纸,入了将军的眼,就有人造谣说她偷汉子,好悬没冲进她的屋里搜查‘证物’。无怪乎她死都要抱着你不撒手,这还是有点子背景的,没背景的被排挤了我们都不知道。” 孔彰还是头一回知道此事,忙问:“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谭元洲道,“她也不是个善茬,唱作俱佳,拿着根绳子要在屋门口上吊,吵的满后勤都听见,自是有人处理。后勤的纪律没有战兵严格,也不是可以随便仗势欺人的。她比别人生的好,又有才,难免遭人嫉妒。我不管后勤,不过听一耳朵。你去问你大姐姐或杨部长,类似的她们能跟你说半个月不带重复的。” 孔彰摆手道:“女人多了麻烦多。在端悫公主府时,我就不知道丫头婆子们日日的吵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耳。”谭元洲道,“战兵营有明确的晋升制度,北矿营执行的最好,看起来风平浪静。下回巡查,带你往地方走一遭,你才知何为光怪陆离。” 孔彰笑道:“有大哥你就够了,拉上我作甚?” 谭元洲正色道:“你是副将,早晚有一日,总归要管的。你不要一味避嫌。我们营不讲究那个。将军肯编你入队伍,就是信任你。” 孔彰不愿过多插手军务,非因降将,而是不愿碰触谭元洲的势力范围。一山不容二虎,他要寻求权力还不简单?日后地盘扩大,有的是谭元洲顾及不到的地方。论资排辈哪都有,何必此时心急火燎的表现。遂岔开话题道:“大哥把我当自己人,我便问句体己话儿。你甚时正经做我姐夫呢?” 谭元洲喷笑:“我原当军中只有一个眼瞎的,没想到还有一个。” 孔彰疑惑的看着谭元洲。 谭元洲无奈道:“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到底多眼瘸才跟将军一样以为我喜欢你姐姐?” 孔彰愕然道:“他们赌你喜欢将军是真的?” 谭元洲扶额:“有这么不明显么?” 孔彰大笑:“怪道白日里我打李恩会你叫我去外头狠狠打。我记着了,下回下手更狠点。” 谭元洲摆手道:“你叫李游击死了那条心吧。将军精的跟狐狸似的,我这种一片真心的,她能看不见。但李游击与方知事满腹算计的,保管她看的透透的。你是没见着江城赵家求亲的时候,她把人坑到什么地步。看在兄弟你的份上,哥哥提醒一句,嚷嚷便罢了,真要动了歪心,只怕她整起李游击来,你护不住。” 孔彰不由好奇问道:“真有那么厉害?” 谭元洲同情的看了眼孔彰,当日管平波是怎么摧毁这位的心理防线的来着?李恩会真够有种。好半晌,谭元洲才道:“李游击不怕的话,试试就知道了。” 孔彰道:“他没机会试了。比不上你。”孔彰又道,“你为何不告诉她呢?” 谭元洲笑了笑没回答。孔彰便不再追问,他不是长舌妇,亦对男女之事没太大的好奇心。知道需得拦着李恩会作死就行了。 酒劲过去,谭元洲觉著有些冷了,便起身道:“我去看一圈,省的叫他们闹过头。你呢?” 孔彰笑道:“真操心。” 谭元洲道:“可不是操心么!”, 孔彰也起身道:“骑兵营现是我训着,也不好丢开手,一起吧。” 谭元洲便带着孔彰,往校场内走。问明时辰,子时已过,就开始从旗队长点起,叫带着人散了。骑兵营皆喝的醉醺醺的,不好再下山,孔彰只得与谭元洲协调,看把骑兵营安排在何处休息。二人足足忙乱了大半个时辰,又守着后勤善后,方才回房休息。 路过管平波的屋子,漆黑一片,谭元洲道:“看我说着了吧,她一准睡了。” 孔彰今晚见识了谭元洲的细致,叹道:“有你在,我若是将军,亦可高枕无忧了。” 谭元洲笑纳了这句夸奖,与孔彰道别,自去睡觉。 次日一早,睡的正香的谭元洲觉得肚皮一沉,无奈的睁开眼道:“疯丫头,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子?” 甘临咯咯的笑着伸出手:“师父,压岁钱。” 谭元洲崩溃的道:“谁教你的?明明去年不会的。” 甘临爬上床,骑到谭元洲的肚子上,对着他的胸口一阵拍:“压岁钱压岁钱!我妈妈和姑娘都已经给了,轮到你了!” 谭元洲揉着太阳穴想,家里有个孩子,真是半刻都不得安生。胡乱从兜里掏出几块铜板,摸了根红线穿好,扔到了甘临手上:“好了,你去问别人讨吧。” 甘临跳着搂住谭元洲的脖子,撒娇道:“师父最好了!” 谭元洲哭笑不得,熊孩子不认得钱么?几个铜板高兴成这样?被甘临一闹,他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先把甘临扔出去,再关门换衣裳。甘临从院外一阵风的跑过,直冲孔彰的住所。又是一个被熊孩子闹起来的倒霉蛋,孔彰有过孩子,比谭元洲经验丰富。早预备了一荷包银锞子扔给甘临。然没睡够的他打着哈欠问道:“你妈呢?一大早放着你野?” 甘临好奇的拆着荷包上的结子,头也不抬的道:“她去后勤发压岁钱了,小孩儿们都有。姑娘叫人给那些没父母的做了新衣裳。后勤好多女孩儿,都是爹妈不要的。张司长说,她们的爹妈管生不管养,是坏人。” 孔彰揉揉甘临的头,然后跟谭元洲做了同样的事。把她扔出去,自己好换衣裳。甘临还不大有性别意识,不过孔彰忽悠她,叫她去给咸临送压岁钱,她也就心甘情愿的被赶了。 管平波前世过年的时候,她家总有长辈年初一不在家,因为当官的太多,全出门视察拜年了。管平波现当了领导,也没多想,就遵循着她家的传统,往后勤与矿山都绕了一圈。看望看望孤寡,发点慰问品什么的。返程的时候,见路边有个小男孩,堆了四堆纸钱,正打火烧呢。管平波柔声问道:“你给谁烧纸呢?” 男孩抬起头,看到标志性的玄色短打,立刻站直,行了个军礼:“将军!” 管平波看到孩子的脸,迟疑道:“你……是女孩子?穿了兄弟的衣裳?”[男孩脸一红,不情不愿的道:“我是男的。” 陪着视察的张四妹笑道:“他是方知事的儿子。” 管平波看着路边那四堆纸钱,想起了方坚死过四回老婆的传说,顿时心生同情。同时想起了这孩子叫方墨,如今正在军医院学医。索性等他点着了火,命人看着别引发火灾,就搂着方墨的肩,一边走一边问他学医的进度。 方墨一一答了。方坚只此一子,心里抱着大指望,三岁启蒙,基础打的尤其扎实。学医自是比那些个不识字的快。回到屋中,满院子等着给管平波拜年的人,其中就有方坚。见自己儿子被管平波带了回来,登时有些着急,忙问道:“将军,可是他闯祸了?” 管平波笑道:“没有,我就问问他学医学的怎样了。军医院是我们战场上强有力的后盾,我随便多问两句话罢了。” 说话间,众人都跟着管平波进了屋。管平波见方墨说话条理分明,连问了好些医学常识都答的十分流畅,心里喜欢,就带着他在身边坐了,又拿糖果给他吃。方坚见儿子入了管平波的眼,立刻眉开眼笑,哎呀!有戏! 众人拜过年,纷纷落座,与管平波闲话。管平波问上一圈,就溜过了半个时辰。方墨却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不插嘴也不闹腾,实在太乖巧了!缺什么想什么,养了个熊孩子的管平波难免生出些羡慕之情,拍了拍方墨的头,慈爱的道:“我们说话你听着无趣,去间壁寻甘临妹妹耍吧。” 方墨应了一声,跟着人去了书房。甘临坐在罗汉床上拿陆观颐的棋子摆图案玩。方墨看了半日,看不出甚规律,便道:“棋不是这般下的。” 甘临抬头,看见个与陆观颐不相上下的漂亮姐姐,眼睛一亮,扬起个大大的笑脸道:“我不会下,姐姐教我。” 方墨日日被人当女孩儿,早麻木了,纠正了一句道:“我是男的。” 甘临很没节操的点头道:“哥哥好,哥哥教我下棋。” 方墨:“……”小姐,你叫我哥哥不大合适呐! 甘临只要好看的,哪管是男是女。她的棋尚未启蒙,方墨便从头教起。一晃就到了中午,管平波后知后觉的道:“甘临今日怎地这般安静?”这不科学! 陆观颐起身往屋里一看,发现甘临居然老老实实的在下棋!不由笑出声,可是又多了个带孩子的人了。 第142章 分道 第94章 分道 石竹,盐井。 一夜小雨, 元宵踩在湿漉漉的鞭炮碎屑上, 缓缓的往前走。盐井曾是虎贲军最初的地盘, 次后管平波搬去了云寨百户所, 这里登时冷清了一半。再后来, 虎贲军占领了梁州全境,总算有了一方诸侯的架势。 虎贲军今非昔比,便是驻守盐井的旗队, 亦无需再依仗山形水势苦苦支撑,自舍弃了阴冷潮湿的盐井, 搬去了别处。盐井变回了最初的模样——纯粹的盐场。 梁州的土地上, 似石竹这般的小盐井还有几处,可惜产盐量不大, 当地所需都不大供的上。即便改良了工艺, 也仅够虎贲军内食用。百姓们购买的已经是雁州来的盐了。不过食盐紧紧捏在虎贲军手中,通过货郎贩卖到梁州的角角落落, 价格也不贵就是了。 元旦放假, 盐井停工。做活的人早回家团聚。与此刻的寂静无声相比,除夕白日里轰轰烈烈的祭祀仿佛是一场梦。可脚下的碎屑又提醒着元宵, 昨日的祭祀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到令她不适。 盐井的旁边,曾经管平波居住的地方, 因房屋过于破旧,索性填平、立碑, 改成了烈士陵园。石竹境内牺牲的战兵皆安葬于此。曾云儿、魏迎春、罗康、祝芝蓉、张四妹……元宵的手拂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不知为何眼睛又开始泛酸。昨日的贡品还在,元宵什么也没带,只坐在了曾云儿与张四妹之间。 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元宵喃喃的道:“悄悄跟你们说,我讨厌昨日那般郑重。”踢了踢脚底足有半寸厚的碎屑,元宵用手撑着额头,有些哽咽的道,“不是不敬你们,可我总觉得,不该这么浪费火药。四妹,云儿,我们离平定天下还很远,不是么?即便是商户们自愿凑钱,留着杀敌不是更好么?可潘志文与杨欣都笑我傻,都说今时不同往日,没有排场又怎能震慑宵小?我从来是兄弟姐妹里最笨的那个,可我这次觉得我没错。你们觉得呢?” 阴冷的风滑过山谷,元宵的疑问不可能有人回答。心事无处可诉,不被人理解的郁闷,只好寻求亡故之人虚无的安慰。元宵细细碎碎的叨念着高兴与不高兴的琐事,就像曾云儿她们在世时的那样。只不过再得不到任何开解了。 不知过了多久,守陵园的战兵送来了个炉子,笑道:“天冷,元处长烤烤火吧。” 元宵道了声谢,却没有接过炉子。而是沿着青石板路,往陵园外走。 元宵隶属于稽查司,镇抚后勤参谋三处的称谓与战兵截然不同。稽查司在飞水,下辖各营的便称处。分管后勤的亦称处,可见稽查司虽在镇抚下,但一开始就是预备独立的。元宵不是很好的稽查人选,她性格远不如李玉娇强势。她能到今日的地位,完全是资历。 在整个虎贲军内,众人皆闻李玉娇色变。但在石竹营,潘志文比她有威望的多。不知不觉间,她似成了活动的军规,专为潘志文垂询。元宵有些着恼。 按照规定,她与游击潘志文、后勤处长杨欣应该平级的。作为同样是管平波在巴州就收的弟子,元宵不免有些恨自己的无用。每个人都那样能干,只有她,从最初就一无是处! 行到门口,她的亲卫拥了上来。天色不早,几个人骑着马,赶在天黑尽前,回到了石竹营。 石竹营的前身百户所,早被改的面目全非。城墙加固,箭楼比往日多出了一倍。营房皆改成了盐井那样的两层小楼,按照编制居住。战兵的家眷则尽数安顿在云寨城内。 腾出的地方扩大了校场,故营内显得特别宽敞。唯一留下来的原建筑,就是管平波曾居住过的主屋。军营是等级分明的地方,按理最好的地方该给潘志。 但虎贲军皆知管平波素来最照顾女兵,遂潘志文便让了出来,东西两间房,元宵与杨欣恰好一人一间。 今夜依旧有表演,众人都去看戏,居住区很是安静。屋内漆黑一片,元宵点亮了灯,亲卫同时点着了火盆。很快,温暖的炭火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元宵对几人笑了笑,道:“辛苦你们陪我走一趟。我藏了两坛好酒,回头交班的时候,你们正好拿去喝。” 亲卫道了谢,便退出了屋外,侍立在厅中。女官是比较难照顾的,她们需要人保护,又难免要避嫌。培养女子亲卫又极难,到底体能跟不上,遇到危险时,不如男兵顶用。数次选拔,皆无满意人选,各级女官也就只好这么混着了。 元宵曾得管平波亲自教导,又常求教于潘志文,身手还算不错。隔壁的杨欣则全不相同,自从调到后勤,休说跟元宵一样闻鸡起舞,日常都懒的练了,算彻底放弃了武学一途。 靠在窗边,元宵听着模模糊糊的戏曲声发呆。传统的房屋,每一间都有尊卑。当日分房时,她与杨欣是抓阄。比较幸运的,元宵抽到了西间,也就是管平波当日居住的房间。除了撤走了甘临的小床,元宵就再没改动过。青色的铺盖,暗黄的苎麻蚊帐,除了书再无任何装饰的桌面。一如管平波生活在此时的模样。 炭火温暖着房间,孤独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元宵家里弟妹颇多,记忆里的自己,永远有忙不完的家务。调皮的弟妹,经常能换下堆成小山那么高的、脏的发光的衣服。她双手泡在冰冷的水里,不停的洗。家里房屋狭窄,弟妹吵吵嚷嚷,没一刻安生。 人挨着人的大通铺,冬天有多温暖,夏天就有多炎热。直到有一天,她妈妈眉飞色舞的回来说府里的姨奶奶要几个孩子陪她耍,她就这么被送进了府。第一次吃饱饭,第一次吃到泡螺,也是第一次被人严厉的挥鞭打在背上。 在家的日子很累,但乖巧的她几乎没挨过打。鞭子打在身上很疼,回家哭诉,险些又被打。不得已,勉强跟着讨厌的姨奶奶继续学着莫名其妙的东西。识字、擂鼓、习武。渐渐的,她适应了府内的生活。又跟着窦宏朗来到了石竹。之后,历经生死,她却再也没有回过巴州。 离家四年了,元宵奇异的,没有多少怀念。大概因为在元家的日子,贫乏干涩到不知如何怀念。相反,她很想念管平波。尤其在新年时节。因为长大了的她知道,严师出高徒。看似无情的举动,才是最真挚的关心。 至少,她现在不用被父母嫁给完全不认识的人。虎贲军中,多好的战兵,可由她挑选。因为,她是将军的弟子,她在军中有着旁人奋斗多少年都未必能获得的地位。这一切,都是她那严厉的师父给的。 顺手打开手边的匣子,放在最上层的是一对烧蓝的蝴蝶步摇,倘或梳着双丫髻,就可装点在发髻上。她剪了短发,却极喜爱这对步摇。杨欣亦有一对一模一样的,初时常常戴,后来首饰多了,她就换成了旁的。 想到此处,元宵心中的阴霾加重了几分。她们的确有很多首饰,那都是她们的师父为她们积攒的嫁妆,通过货郎一站一站的从飞水发到石竹。可杨欣的首饰,明显比她的多。管平波不会偏心眼,那么杨欣的首饰从何而来?偏偏杨欣属于后勤。 后勤是不同的,水至清则无鱼,是谭元洲来石竹巡视的时候说的话。历经诸事,元宵不至于天真如孩童,昨日震耳欲聋的鞭炮,来自商户。 商户为何要巴巴的送那多鞭炮来给虎贲军祭祀?无非是有利可图罢了。这些元宵都懂,她无法接受的是,杨欣的理所当然。 她们都是不被家族待见的孩子。韦高义、潘志文、石茂勋是男丁,还被家里人惦记一二。至少潘家就给潘志文送过不少东西。 而元家和杨家,只会源源不断的问她们要月钱。她们跟了虎贲军,她们的父母无法收那笔彩礼,所以变本加厉。一面是家族永不知足的索取,一面管平波千里之外,犹记得她还有两个女弟子长大了要裁衣裳打首饰,元宵心里偏向哪方不问可知。 正因为如此,她才格外不能容忍杨欣偏离管平波的教导。尽管她在后勤,尽管她的确比稽查司的自己有更宽泛的规矩,但……身为管平波的弟子,不该如此。 子时,窗外有了说笑声。随即房门被敲响,潘志文的声音传来:“元宵?你没去看戏?” 元宵只得起身,打开门笑道:“没甚意思,不如回来歇歇。”顿了顿,用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略带着黯然的声音道,“你送杨欣回来么?” 杨欣从潘志文身后探出头来,笑道:“今晚他们演了新戏,很是诙谐,你不去看可惜了。”又指着潘志文道,“他喝了酒,正兴头上,差点笑的跌下凳子。把我们都笑翻了” 元宵从没有哪一刻觉得杨欣上了胭脂的笑颜是如此刺眼。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个笑,道:“我只觉得日日训练累的慌,想要睡了。” 杨欣道:“谁让你把自己当汉子训了。天下又有几个师父?” 元宵淡淡的回了一句:“玉娇也如此的。” 杨欣的脸色僵了僵,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二人理念早已分道扬镳,自不复往日亲密。见元宵冷淡,她也心生不快。元宵自己没本事,才被潘志文架空。 潘志文又不是故意的,军营里那多事,定不下规矩如何治军?她反倒阴阳怪气起来。杨欣觉得自己才可惜,明明当时都是稽查队的,偏因后勤缺人,临时把她调过去,之后便归了后勤。她哪样不如元宵了后勤跟各色人打交道,手头是要宽裕些。可在军中地位,如何比得上陆观颐直管的稽查司?何况谁都知道,稽查司将来要独立,而李玉娇亦是管平波的心腹。 对李玉娇这位最开始就压过所有女孩子一头的主儿,杨欣无话可说。然对莫名其妙仗着是贴身丫头就做了后勤部长的雪雁,她满心都是不服。 偏生自己做了雪雁的下属,元宵那糊涂蛋因无能被落在了稽查队,顺利的升任了石竹营稽查处长,到成了李玉娇的下属,与潘志文平起平坐,找谁说理去!此时见元宵一张死鱼脸,心里也恼了,只没发作出来。敛了笑,胡乱说了句:“我也困了。”便转身回房。 潘志文皱了皱眉,两个人又闹什么别扭?看着杨欣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扭头看元宵。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终是叹息道:“你们这样,将军会不高兴的。” 元宵腾的心头火起,冷冷的回了一句道:“不知谁会更让将军不高兴!”说毕,砰的把门关上了。 潘志文脸色沉了沉,他不知道元宵跟杨欣闹什么,却知道元宵跟自己闹什么。元宵数次劝他休与商户来往过密,他不好计较,心中到底不快。懒的跟元宵那榆木脑袋歪缠,往杨欣窗外吱会了一声,径自回去了。 第143章 活力 第95章 活力 年初五,又称之为破五。商户通常在这一日开门, 虎贲军的年假亦在这一日结束。管平波客气的请来张群, 预备将之扫地出门。初六即将恢复作息训练, 管平波愿让张群看看虎贲军的精神相貌、娱乐生活, 可不愿让他看见怎么练兵。张群有些遗憾, 他虽是文官,却是一直跟着赵猛打仗,与朝廷的老爷们全不一样, 在行军打仗上还是有些研究的。不由暗自感叹,母老虎一如既往的谨慎啊。 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 管平波说的委婉, 张群还是想多探听些消息,便退了一步道:“说来某离家颇久, 甚为想念。但现没出正月, 只怕路上寻不到合适的船,厚颜求将军, 暂借飞水城中的住所安顿几日, 等待船只,不知将军方便不方便?” 管平波无可无不可的应了。横竖张群呆在飞水城内, 只能看到韦高义带着人绕城长跑, 得不到甚有效信息,随他爱看不看。 张群又没口子的夸赞管平波样样能干, 窦家有福。管平波但笑不语,亲自把人送至门外, 看着很是真诚的道:“原该送送丞相的,偏生手头上有些事走不开,还请丞相见谅。” 张群心想:出了北矿营,恐难再见管平波,叫人传话总是不便。遂压低声音道:“将军,太子妃虚位空悬,我们大王心总不安,不知你有无人选推荐?” _ 管平波闻弦知雅意,赵俊峰选妃那么大动静,此时话说没有太子妃,骗鬼呢!不过政客么,嘴里有句真话才稀奇,于是故作傲然的道:“没有。” 张群陪笑道:“求将军赏个脸面,再细想想。” 管平波嗬嗬:“赵太子家的正妃系出名门,我的人岂肯受此委屈?” 张群游说道:“将军,光武帝元后不姓阴。” 管平波哭笑不得,能找个口彩好点的举例吗?元后不是阴丽华,问题是郭圣通被废了好么!不过张群的意思表达的倒是清楚。管平波沉吟片刻,低声道:“窦家对我有知遇之恩。” 张群道:“自不能叫将军为难。待翌日分出了高下……” 管平波微笑:“良禽择木而栖。” 张群拱手道:“吾王必不相负!” 二人相视一笑,张群爽快的与管平波拜别,回房收拾行李,即刻下山。带着随从穿过校场,见陆观颐控马,险险躲过了孔彰一击,那一个转身宛如行云流水,越发衬得马背上的美人艳光四射。张群心中赞叹,暗想,怪道人人想争天下做皇帝。如此绝代佳人,非帝王诸侯不得耳! 陆观颐因行动不便,在马术上很是下了番苦工。先前同谭元洲学过些许皮毛,如今有了孔彰指点,更是突飞猛进。她本就聪慧,如今单论骑术,已与管平波不相上下。只她毕竟柔弱,技巧再好,没有体能也难有作为。 就好似虎贲军中,论理论知识与格斗技巧,无人能与管平波比肩,可能打的过她的就太多了。因此陆观颐要紧的是学躲避、逃跑等保命的功夫,至多练练小弩,在有危险的时候,借着女子身份叫人看轻,予以偷袭,争得时间。旁的再顾不上了。 然自宋以降,天下皆重文抑武,男人都越发孱弱,何况女子。农妇们倒是千古不变,又过于粗野。张群在虎贲军内,方见识了女子的万种风情。管平波端坐主位时的威严大气、陆观颐骑在马背上的轻灵矫健、苏小小行动间的风流婉转、阿颜朵舞台上的热情奔放,端的是百花齐放、炫目非凡。 且管平波治下,难有纯粹的文人。入目皆为体格健壮、中气十足的战兵。赵家与朝廷打过、与窦家打过、亦与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起义军打过,从没有哪一处似虎贲军的模样。 慢慢行至校场的尽头,看着从身边飞驰而过的陆观颐,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又不大真切。直到走出北矿营的大门,怔怔回望时,终于想到了个不大贴切的形容——生龙活虎。 张群的感觉没错。管平波所追求的,正是想唤醒华夏骨子里的血性。原本世间每个人都不会一样,而失去了武魂的华夏,渐渐的变成死水,禁锢着所有人的灵魂。 千人踏歌的大唐;胡旋飞扬的长安。诗人才子仗剑行走;女子马球激烈昂扬。强汉盛唐,是华夏几千年文明中最为璀璨的明珠。这种怒放的生命力,直到管平波前世的时代,都还未能完全再现。不得不说是莫大的遗憾。 张群五味陈杂的下山。飞水城内的店铺有一半开了门,街上的行人很是不少。熙熙攘攘的,比江城不差。不过是个县城……两年前只是寻常而已。 母老虎确实比现在的太子妃强的多。无怪乎窦家当日竟能家主亲至。管平波嘴里的理由,张群是不信的。他站在街口,摸着下巴想,窦家到底给了她什么?比太子妃更大的诱惑,又是何物? 打发走张群,管平波只剩半天假。为着追作坊里缝纫机生产的进度,她年假也不曾好生过。自己叫人弄出来的麻将没摸一把,就被孔彰揪去了校场习骑射。 要说孔彰做先生没话说。精力旺盛的他带了一群徒弟。在日常练兵后,还能做到一对一教学,每一个还极认真。以至于练兵与教学的马匹都要分开,否则会累着不可。 为此,管平波特特吩咐了后勤,叫好生照管他的夥食。中原耕牛珍贵,没有他喜爱的牛肉。便叫后勤养了好些羊,连带管平波等人都搭着他吃了不少羊肉。可见其待遇了。 对管平波的要求,与陆观颐不可相提并论。陆观颐是能跑即可,管平波却得能战才行。除却弓箭外,重骑兵的武器一般有长短两种。一则长。枪或长矛,一则各色带着弧度的马刀或锤子。部分装备精良的,还有把短匕首。 管平波主要习的是苗刀。因她在地上时的主要武器亦是苗刀,倒可融会贯通,日复一日的练习技艺日渐精湛。 骑兵比步兵更难的是还须与马配合。管平波的马自是好马,可她的骑术比长在马背上的孔彰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对决只在一瞬间!孔彰抓住管平波的破绽,便挥刀砍来!管平波没躲过,左肩上挨了重重一击,隔着护肩,依旧震的发麻。 然她反应极快,自己的刀也奋力挥出!不消孔彰指挥,巴特儿自行后退,带着孔彰躲过袭击。管平波瞪着巴特儿,恨不能带丫穿回21世纪,好叫它成不得精。这样操作是犯规的懂吗!? 孔彰再补一刀:“你太慢了。” 管平波:“……” “便是轻骑兵,亦有盔甲。然敌军不会似我方才一般砍你肩膀。若是战场,定是直取脖颈。轻骑兵的盔甲挡不住马匹带起的速度,顷刻间毙命,救无可救。”孔彰掉了个头,重新摆开架势道,“将军注意看我的动作,在我出手时,就该猜到我打算怎么砍。战场上,猜中则生,猜错则死。请将军切莫大意。”说毕,策马就向管平波袭来! 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动作,管平波此回有了经验,却不是抵挡,而是进攻!只见她稍作偏移,直劈孔彰的面门。孔彰横刀格挡,冲力加他本身的力量,登时把刀逼回了管平波的胸口。管平波欲要抵抗,孔彰的刀已趁势抵在了她的咽喉处,再无反击的余地。 练习的刀没开刃,且缠着防止受伤的布条。管平波依旧直观感受到了骑兵对决的速度。与在地上截然不同,若在地上,攻守之间或可有几个来回。骑兵却是迅猛太多。马的助威下,反应与力量都须得快几倍不止。不愧是古代战争最有效的杀敌神器! 管平波带著有些发胀的虎口,一次又一次的承受着孔彰手上刀锋的力量。不到半个时辰,精神高度集中的管平波已是大汗淋漓。被训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她情绪几乎没有波动,依旧冷静如初。她甚至陷入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平静。天地之间、万籁俱静,控马、防守、反击,是她脑海里的全部。 浓郁的杀伐之气,让占尽优势的孔彰不知不觉的全神戒备。这是绝对强者的气场,尽管她所有的动作,在孔彰眼里都显得笨拙。可孔彰依旧本能的绷紧了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如果是真的战场,这样的敌人,会如凶悍的游隼,在你闪神的瞬间,给你致命一击! 管平波一遍遍的调整着孔彰传授的姿势,越发熟练。带着脑子学习的徒弟,无人不喜爱。孔彰喂招的角度越来越刁钻,直至耗尽了管平波最后一丝体能。人的极限无穷尽,端看对自己够不够狠。很显然,深知乱世残酷的管平波,对自己几近无情。 孔彰在武学一途上,可谓上天的宠儿。他似乎很少有筋疲力竭之时。往往他觉疲倦时,身边的人已是很难爬起。但他由衷的敬佩那些自强不息的人,就如眼前的管平波。 跳下马,搀扶住险些站不稳的人,孔彰低声道:“要拆下沙袋么?” 管平波摇头苦笑:“你竟是不会累的。羡慕嫉妒恨!” 孔彰轻笑:“还不是为你所用。” 管平波一面拆着手腕上的沙袋,一面忍不住笑道:“好同志,有觉悟!”说毕,又缓缓蹲下拆脚腕上的沙袋,实在累的有些狠,索性坐在地上休息。太阳西斜,晚霞将大地镀了一层红色,仰视的角度,更显孔彰身形威武。如此绝色,管平波不由心神荡漾了一下,随即哂笑,她这是终于长大了么?然并卵,就她那易受孕体质,再好也不能吃!还是洗洗睡吧! 第144章 甄别 第96章 甄别 张群在住在城中第二日,就有人悄悄来与他的随从搭话。不用想, 定是窦家的。张群巴不得窦家与管平波撕破脸, 求娶的话尚在两可之间, 但窦家内斗, 对于赵家来说自然利大于弊。遂示意随从, 装作醉酒,把管平波那句“良禽择木而栖”抖落了个干净。 张和泰接到线报,于张群离开飞水的几日后对管平波请辞。几个月以来, 虎贲军待张群二人甚是和气,但他们极难见到管平波。盖因她日常里数不清的会议, 是决计不能让张和泰等人听去的, 许多甚至连亲卫都只能守在门外。 再刨除旁的琐事,张和泰马蜂等人没什么要紧事, 便不肯去烦她。临到回巴州前, 管平波才腾出空来在自己屋内见了二人一面。 管平波才练了骑马回来,面带倦色, 头发湿漉漉的, 想是刚洗过澡。难得见她穿了件色泽鲜亮的袄裙,细细看去, 竟是棉布。此乃后勤服装厂新出的一批成衣, 管平波自觉做了代言。 虽是下班以后才换上,但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见人, 多少有些广告价值。一岁半的咸临趴在她腿上,扯着她的袖子做耍。咸临与甘临性子不同, 安安静静的,在管平波屋里住着也没什么存在感。 此刻甘临在外头学骑马,天色渐黑,为了她能好好学习,校场内的沼气灯全开。可以说管平波在对女儿的教育上,从来不惜血本。可惜似乎众人都觉不出她的心血,反倒认为她更重视日日趴在她身边玩一会子的咸临。 管平波原本有些刚硬的线条,在袄裙与咸临的衬托下,柔和了许多。厅内的布置并非时下流行的圈椅,而是放了三个罗汉床,搁着厚厚的垫子。 管平波朝南坐着,张和泰与马蜂就捡了她左手边的坐了,陪笑道:“叨教太太半年,又学了许多行军打仗的本领,我们感激不尽。只心里惦记着家里,且先家去一趟,日后再来给太太请安。” 管平波正欲说话,咸临一个翻身,险些掉下去。忙抱起搁在腿上,胡乱拿了串珠子给他玩。咸临咯咯笑着,抓着管平波的衣襟就要往上爬。这动作就跟甘临学的,管平波只得将脸低下去,叫他亲了一口。咸临笑的更欢了,蹬着腿叫唤:“姆妈,姆妈!” 好半日才安抚住孩子,管平波无奈的笑道:“他阿爷不在家,我被两个小祖宗磨得,安生同你们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马蜂调侃道:“论带孩子,我看老爷还是熟练些。 管平波笑骂道:“叉出去!敢点评起老娘来!横竖比你带的好。” 马蜂忙陪不是,屋子里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管平波又道:“你们两个比老爷稳重的多。他心思就不在练兵上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只怕几个月不见,又全忘了。你们也休提那将来给我请安的谎话。你们该学的都学了,我能教的也都教了。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日后能有多大成就,能练出那般悍勇之兵,都看你们自家的本事。去岁老爷子就打着浔阳的主意,打了几回不尽如人意,又要防备赵猛。你们速速家去练兵是正经。天下二十来个郡,我们才有其一。离苦尽甘来还早着呢。” 此言说的真诚,张和泰与马蜂纷纷称是。 “我是个不甘于人下的性子,你们心里都知道。”管平波眼风扫过二人,淡淡的道,“你们是老爷子的人,将来便是我的人,那些个两面三刀的心思顶好收起来。”说毕,嘴角微勾,“窦元福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二位都是聪明人,车轱辘的话我不多说,糊涂人我也不爱要。天色不早,回头甘临回来,他们姐弟两个更闹腾。你们且回吧。明日早起,叫谭元洲送你们下山。” 张和泰与马蜂对望一眼,管平波这是跟窦元福彻底撕破脸,光明正大的冲着家主的位置去了。张和泰暗自叹息,管平波继承老爷子的衣钵,他们都是服气的。去年孔彰领兵南下,若不是管平波降服了孔彰,纵然窦家能想方设法的夺回失地,却不会那般顺利。 窦家的损失大家夥看在眼里,管平波那微不足道的损失与巨大的收益,大家亦看在眼里。兵不厌诈,不论她是何种手段,她的战绩实实在在摆在世人面前。然则没有一个当家长的,愿被晚辈如此叫板。管平波什么都好,就是性子着实太张扬了些。 这些都不是张和泰可左右的,只得乖乖应了管平波的话,自去收拾行李。次日一早,谭元洲送他们下山。山路狭窄,各自的亲卫随从坠在后头。 张和泰瞅准机会道:“近来大老爷不曾招惹过哪个,太太不知又想起什么扭上了。老太爷有了年纪的人,知道了岂不是不大妥当?谭兄弟得闲了还是略分说分说。”末了,又暗示道,“怕她如今只肯听你的劝了。‘’ 谭元洲不知昨日管平波又说了什么,把张和泰给晃点了。笑道:“太太素来有主意的很,哪个劝的动?” 张和泰压低声音道:“我虽没文化,戏也听过几出。功高震主四个字,虽说的是君臣,然君臣父子同体。我是极佩服太太的,跟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哥哥羡慕兄弟不是一日两日了。故心里难免担忧。太太昨日的话,当着我们说没什么,就怕她说顺了口,当着外人也说起来。到底不美。” 谭元洲心里不以为意,装作谢过张和泰的好意,几个人说着旧事与时下的新闻,很快走到了码头。彼此道别,各往主将处回话。 管平波听了谭元洲的回报,暗笑张和泰也是个心机婊。她要做窦家当家,还有谭元洲什么事?这见缝插针的无耻本事,不愧是窦向东亲传。此念头不过在心里过了一路,就抛去了九霄云外,只把潭州石竹服装厂之事拿来细说。 不一时,紫鹃被请来问询进度,道是脚踏缝纫机做出了二十台,先往哪处装备比较好。全手工的生产力,也是够了。二十台缝纫机,现没有电灯,三班倒都是妄想。 一天最快能做四十套衣裳。订单可是以万为单位的!想着日后虎贲军人员扩充,衣服被褥鞋袜皆要工厂生产,管平波当机立断的道:“先扩大缝纫机厂的规模。” 紫鹃道:“知道了。回头我叫人把预算写出来。” 管平波又道:“工艺流程细分。裁剪的只管裁剪,缝纫的只管缝纫,别混在一起做。” 紫鹃道:“那年将军说了后,就是如此,是比一个人做快的多。” 管平波道:“裁剪前头还有一道用粉笔画线的工序,也拆出来。尽可能的一个人只做一件事,方可熟能生巧,最大限度的加快动作。 管平波忽又想起紫鹃的婚事,笑道:“你的好日子近了,我明日就开箱子给你捡一份嫁妆,省的我忙的丢到脑后头,委屈了你。” 谭元洲奇道:“什么好日子到了?我怎么不知道?‘’ 紫鹃脸微微红了红,不肯说话。“ 管平波笑道:“在虎贲军呆了这般久,竟还是腼腆。”又对谭元洲道,“你还记得后勤管编织的王仲元么?” 谭元洲只略略有些印象,笑问:“可是最先替我们弄出藤甲的那位?” “可不是他!”管平波笑道,“他一日日的替我们紫鹃姑娘编花瓶编梳妆匣子,手巧的了不得。害我们紫鹃姑娘放着那多英勇的战兵不要,叫他哄了去。我正要找他算帐呢!” 谭元洲笑出声来,忙道恭喜。又唤亲卫,叫去称银子,与紫鹃备嫁妆;又拿着长辈逗晚辈的语气笑道:“小丫头们一个个长大了,什么时候来个人收了我们玉娇呢?” 紫鹃对谭元洲道:“韦游击天天围着她打转,她却是纹丝不动。倒是你家的张力行成日间在我们后勤探头探脑的,你就真不管管?” 谭元洲道:“张力行现归孔将军管。他去后勤,你们还不供着他?我看你们对孔将军稀罕的很。 紫鹃道:“说来起哄的多,果真稀罕他的还不如稀罕你的。我们后勤的女人凑在一起都说,他眼睛不是绿的就好了。” 管平波奇道:“绿的怎么了?” “怪怪的。”紫鹃笑道,“哪能个个似将军般见识多广?还有新来的见了他,大喊妖怪的,叫我们好一顿笑。幸而孔将军不曾恼,不然都不知怎么开交。” 管平波道:“他就是恼也不好露出来,堂堂大男人,哪里好意思跟你们计较。” 谭元洲不厚道的笑:“我看他很好意思计较,将军身上的青紫可好些了?” 管平波白了谭元洲一眼:“我被他揍一回你记一世不成?” 谭元洲哈哈大笑:“叫你戏弄他。” 管平波不想回忆借着孔彰直观批孔,而被他收拾的细节,直接岔开话题道:“张力行看上谁了?” 紫鹃忍笑道:“雪雁呀。将军不知道?他们原先在石竹就常凑一处说话的。” 管平波顿时生出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长长叹息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辛辛苦苦的建设虎贲军,你们一个个的撬我小老婆,我后院没人了都!你们一个个扑腾翅膀飞了的,也不赔我几朵鲜花,有没有点良心?” 又没正形了!紫鹃翻个白眼道:“谭大哥赔给你,我走了。” 后勤忙成狗,管平波挥手把人打发走。却没继续闲话,而是敛了笑,对谭元洲正色道:“才镇抚部的人来报,年初二,原该在梁州营的王洪去了趟石竹,你怎么看?” 谭元洲面色一凝:“我们军中混了太多的窦家人,理应好好甄别。” 管平波郑重的点点头:“你说的对。”间谍太多,是该清理清理了。 第145章 山头 第97章 山头 窦家出身的人散落在虎贲军的角角落落,甄别尤其的困难, 这是依靠他人起家不可避免的弊端。毕竟从明面上看, 很难判断出最初窦家送过来的人里, 谁是浑水摸鱼的。 以虎贲军如今的实力, 把沾边的人皆清除出队伍并不是什么难接受的损失。然细论起来, 连她自己都是窦家儿媳,又如何好把防备窦家摆在台面上?某伟人曾说: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可见便是猛如他老人家, 也是不得不面对手下山头林立的。 如今虎贲军内,大致分为窦家系、石竹系、飞水系与孔彰系四大块。窦家系实力最强, 谭元洲在外人眼里, 便是窦家系的支柱。此外将领就有韦高义、石茂勋、潘志文三座大山;镇抚有陆观颐、李玉娇两大魔头;后勤更是绝大部分把控在窦家一系手上。 石竹系则是以张金培为首,休看他被打回原形, 可他日日在管平波身边混着, 正经的天子近臣,谁敢小瞧了他?再有将领杨松、杨文石、王小狼;作训司长兼枪法总教头孟阳秋;宣传司长阿颜朵并她的小跟班李乐安, 亦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尤其是在管平波心里, 除却谭元洲与几个弟子,余下的人更信任自己亲自收拢的石竹人, 她有偏好, 资源自会倾斜。 飞水系就显的弱的多,然教育司在张四妹手中, 将来教育系统,恐怕还得掺掺沙子才行。最后便是孔彰一系。看起来是新来的, 奈何他们受尽委屈,习惯抱团。又是打天下顶顶要紧的骑兵,管平波现能做的,就是先拆了孔彰与李恩会。 李恩会心眼不少,高山牧场又十分辽阔,必定是将来南边养马的重镇之一。他的势力范围早晚超过孔彰。那么不论是否故意,他必然会从下而上的朝孔彰挤压,孔彰够不着高山营,只能一面抱紧主将大腿,一面扩充飞水骑兵营。老人数量有限,两方拉扯挤兑,小团体自会打碎。 站高望远,管平波居于上位,底下的博弈看的一清二楚。所谓统率,不正是均衡各方,将众人拧成一股绳为主要职责么? 再看真正算的上窦家一系的头子,而非诸如谭元洲等管平波嫡系的人,正是王洪。故梁州营的稽查处长为王畴。王畴亦是窦家出身,但他重伤后,管平波竭力救治,残疾后也不曾放弃他,在石竹时还抽空教他读书,次后安排入了稽查司。每逢过年过节,都不忘着人与他送东西,可谓关怀备至。他原先是窦家的不得脸的水手,生离死别见的多了,哪里享受过如此待遇?早对管平波死心塌地。 而王洪摆明了是窦向东的人,却又一直兢兢业业,在管平波不欲与窦家彻底撕破脸时,只好一视同仁。把他调往全然陌生的梁州营,就是加大他的难度。稽查为王畴,再有石竹、梅州两营节制,暂闹不出什么动静来。那他好端端的擅离职守,去石竹作甚? 谭元洲沉吟道:“潘志文怎么说?” 管平波道:“潘志文走的是军报系统,说的是王洪似看上了杨欣,想方设法的套近乎。元宵与王畴皆是走我们的暗线。王洪不可能不知道如此大事潘志文会上报,且他本有妻儿,亦非感情用事之人,故我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谭元洲皱眉道:“石竹那处……” ‘’怎么了?‘’ 谭元洲道:“说来没什么。石竹是我们起家的地方,当日用心经营,有木材、腌兔、苎麻等生意,百姓难免掺和进来,遂日见繁华。又有,各地交通不便,后勤生产的东西,非战时无需调入飞水。除却供本地消耗,多余的皆往集市售卖,收回钱财扣除本地用度后,才押送入后请总部。这其中过手颇多,贪污倒不严重,大头还是用在修建军营与打造装备上。但集腋成裘,今日一点子,明日一点子,好处渐渐积累起来。依我之见,王洪看上杨欣是假,想与杨欣合作捞点银钱是真。罢了,此事我与观颐多留意,将军不必太过挂怀。精力还是多多放在火器研发等要紧事为上。” 官场那些道道,管平波见识多了,只别太过分,都是不大好管的。她把后勤独立拆分,为的正是要保持战兵的纯洁。她倒是想后勤兢兢业业一心为公,然她早过了天真的年纪,这等春秋大梦是决计不会做的。 再说后勤琐事纷繁复杂,一点利益交换都没有,谁给你干?越能干的人越想追求更好的生活,理所当然。只消别祸害诸如农田、水利、装备等根基,余者皆是有心无力,唯有想开点。谭元洲说的正是道理。 虎贲军内的许多事,旁人无法替手。节制贪污腐败等老套路,犯不着她上。即便她亲自操刀,未必就比谭元洲做的更好。又何必浪费自家优势。嘱咐谭元洲多多关注便罢了。 却说张和泰回到巴州,头一件事便是见窦向东。半年不见,窦向东的头发又白了许多。张和泰眼睛一酸,语带哽咽的道:“老太爷……‘’ 窦向东倒无甚伤感,开门见山的道:“你们要回来,平波不曾说什么吧?” 张和泰就把管平波的话大致学了一遍,只隐去了窦元福那段。又将从张群那处得的消息说了说,就静待窦向东的吩咐。 窦向东果然叫管平波给梗了一下,并不为“良禽择木而栖”。管平波无疑是个当官的好料子,撒起谎来顺畅无比。休说她八成是哄赵猛跟她做生意,便是真心话,又待如何? 窦家能为了她休弃练竹,她自也会为了更大的势力,舍弃窦家。生意场上的惯用伎俩,窦向东都不稀罕的放在心上。让他不舒服的,是管平波绕过窦家,与赵猛谈生意的本身。 就如赵猛当时的顾虑一样,他跟管平波合作,他省了管平波赚了。站在窦家的角度,则是管平波赚了,赵猛省了。可他能说什么?管平波为窦家赚钱了,就是功臣。可心里一百个不高兴她踩线恶心人,沉着脸问:“还有别的没有?” 马蜂道:“太太待六爷,倒是不错。” “哦?”窦向东道,“怎么个不错法,说来听听。” 马蜂道:“我也是听人说的。道是刘奶妈日日私下抱怨太太对二小姐不上心。姑娘得闲,便是姑娘带。姑娘不得闲,塞给谁就是谁,再懒的自己沾手。反倒是对六爷,日日抱上一会子。我们那日去见她,她手里还抱着六爷哄呢。” 窦向东皱眉道:“甘临如何不讨她喜欢? 马蜂道:“亲骨肉哪能不喜欢?是小姐太皮了,太太没精力照管,只好放她野着。太太又忙,又有六爷在跟前,实难顾上。” 张和泰拍马道:“我们家的小姐,将来什么样的性子都是不打紧的。 窦向东倒有些理解管平波。她自己万中挑一,对旁的也只能朝老天低头。往日她训的女兵,后来都乖乖挪去了洗衣做饭唱歌跳舞。不硬扭着逆势而为,恰是窦向东心中极为认可的长处。 不过管平波实在太能见缝插针,现在可好,他跟赵猛江上路上打着;他儿媳妇跟赵猛江上路上生意好好做着……都叫什么事!说她吧,显得自家小气。管平波起家至今,纵然窦家帮过手,然到底是她自己一手一脚打下来的。人家自力更生,还肯打着窦家的旗号,窦向东不可能往外推。花花轿子人抬人,打天下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窦向东昔年正是不想受本家的鸟气,方肯出去闯荡。次后趁着陈朝失道,养出的野心,亦是为了能恣意妄为,不受拘束。管平波不肯呆在内宅享福,非要蹦躂出去,当然跟他是一般心思。自己有钱,就不必看夫家的脸色。 老公公偏心长子又怎样?继承权她上手就抢,窦向东还能真的跟她死磕?只靠着跟窦家做生意是不踏实的,与赵猛勾搭,万一窦家运道不好一命呜呼,她接着带着庞大的嫁妆,去赵家做太子妃。 想到此处,窦向东心里直骂娘,头一回觉着做个女人更好。两面三刀的理直气壮。果真良禽择木而栖,横竖她有那么大的地盘,将来天下豪杰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她只窝到最后选个人嫁了便是。 人家辛辛苦苦打天下,以她的聪明才智,仗着肚子,就能舒舒服服做太后,天下匍匐在她脚下。她借力打力的手段也未免太熟练了! 作为一家之主,窦向东自然不能让管平波蹦出他的手掌心,反咬窦家一口。窦向东无法忘记他亲去飞水阻挠赵家求亲时的恼怒,从那时起就一直小动作不断。张和泰跟随管平波太久,他心里已有些不放心。挥退二人,唤来了刘耗子,问道:“王洪去石竹了么?” 刘耗子道:“去了。只怕都已回来了。” 窦向东露出些许笑意,道:“叫他抽空多跑两回,自己走不开,就派人去。母老虎既然敢厚着脸皮用王洪,我们就搅混她西线的水。省的她翅膀硬了,心也跟着大了,今日与鄂州王眉来眼去,明日与浔阳公勾勾搭搭。她要做生意随她去做,使人与赵猛接洽,他定做的衣裳只能走我们家的水运。他的人敢踏进苍梧一步,我叫他有来无回。” 刘耗子问:“若是他便不肯要太太的衣裳了呢?” 窦向东冷笑一声:“那就别要。窦家几万人的衣裳铺盖,你们二太太还未必做的过来,她也不会恼。”真当相互试探、你进我退的手段,只有她管平波会使不成? 第146章 设厂 第98章 设厂 机械厂加班加点,终于在二月底凑够了一百二十台缝纫机。对此结果, 管平波真心有点肝疼。她设计的缝纫机的确好用, 然则零件的精度要求有点超越时代。 虎贲军的工坊的八级技工太稀缺, 培养技工又变成当务之急。否则日后的武器生产, 定然也跟不上。如今战兵用的且是藤甲。现是农民起义阶段, 打打流寇山头,鸳鸯阵就够使了。然则将来的敌人只会越来越强,不提凶猛的姜戎, 便是农民军,彼此杀个七八年, 养蛊也养出高手了。 从汉朝起, 弩就能轻易射穿皮甲。藤甲还不够给人玩的。尤其是汉弩历经千年,不提工艺改良, 积攒下来的匠人数目便蔚为可观。穿越不能包治百病, 赶紧把工匠梯队建起来是正经。 武备司、研究院与军医院皆不属于后勤,而由管平波直管。机械厂就隶属于研究院的工科下。重视各色人才一直是虎贲军的既定方针。 仗着穿越, 管平波为他们提供了许多正确的技术思路, 但想要真的把东西做出来,就不是管平波能控制的了。只得一面催教育司选拔人才, 一面上天入地的高薪聘请工匠。 不管怎样, 一百二十台缝纫机,也够开工了。窦宏朗早在潭州靠江的地方寻了处极大的空地, 盖起了厂房,只等缝纫机到位。 潭州毕竟是主力, 分得缝纫机九十台,下剩三十台逆水而上,发往石竹。缝纫机尚在不断的生产,窦家的棉麻布料亦缓缓往潭州集中。与此同时,因虎贲军一直在缓慢扩张,后勤处的制衣厂负荷已到极限,不独缝纫机不够使,周围闲散的人工亦被吸纳殆尽。 毕竟农业为本,灭豪强后广袤的土地需要人耕种,不可能无限的招募民工。战国时期就有以高价诱惑别国一门心思搞手工生产,而后拿粮食价格怼死人的惨重案例。在此时的生产力之下,以农为本的策略绝不能动摇。 因此雪雁又主持在梁州与梅州同时设厂,专职生产民用成衣,把妇女从一针一线替全家做衣裳的沉重劳动中解放出来,好去辅助农业生产或进厂打工。 成衣细分了两类市场。一类针对广大老百姓,以麻布为主,物美价廉薄利多销;一类则针对家境小康有一定审美能力的富农小商户,以色彩斑斓的棉布为主。只不过民用的不那么着急,一律用的是简单易造的手摇缝纫机。 此物如今民间就可生产,雪雁只需往巴州山寨手摇缝纫机厂批量下订单即可。当然,棉布成衣本身也是主要销往巴州。毕竟在窦家的大本营内,百姓日子尚可,方有能力消费棉布袄裙。 管平波的地盘上,且得再等上两年,大家夥才舍得使棉布呢。设厂于梁梅二州,首先是自己的地盘行事方便,其次就是穷地方人工足够便宜了。 把练兵交给谭元洲与孔彰,管平波赶在农忙之前,把飞水全境的村庄都视察了一遍。确保自家地盘的水利工程完备、保障农业生产。 有她带头,各地各级的负责人纷纷效仿。就算是做个样子,也聊胜于无。三月初,农忙正式开始。虎贲军不独要种自己的地,稍有空闲,就被陆观颐带头去帮扶百姓。 又有各村寨的民兵几乎累到虚脱。民兵,顾名思义,就是原本村子里的居民组成的村级防卫机构。他们自然是有土地的,虽然分得的地不多,盖不住为了争先进分子入战兵营,抢着去给老弱病残种地。虎贲军治下的两个州,入眼皆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与别处的千里荒野相比,几乎可称之为盛世安康。 一年到头,唯有冬季是农闲。插完秧,又要开始种菜,只不过日常劳作,不如插秧时艰辛。插了半个多月秧,虎贲军的战兵累的想死的心都有。 管平波大方的连放了三天假,叫他们好生修养。陆观颐趁机搞思想宣传——都是种地,只有战兵营日日有肉吃管饱饭,农民不过是粗粮混盐的胡乱对付,借此教导战兵珍惜粮食、为谁而战之外,还带了不少忆苦思甜的味道。 没入虎贲军之前的穷苦日子,在战兵的记忆里依旧鲜明。固然要为理想而战,亦要为利益而战,方能做到坚不可摧。食色性也,管平波可从来不敢无视第一需求。 王仲元在石竹服装厂外绕圈,仔仔细细的查过各处有无疏漏,心中不无得意。虎贲军内后勤女官比男的多,且一个个泼辣无比。战兵或还有追求的,后勤的男人们却是更喜寻常女工。她们能赚钱又容易制得住,是极好的妻子人选。唯有王仲元第一个跳出来追紫鹃。 紫鹃为后勤部副部长,级别极高。娶了她,这辈子都休想在家中抬起头来,但好处亦是显而易见。才成亲,他就被派到石竹负责服装厂的建设。可见紫鹃在陆观颐等人心中的分量。 要说二人感情自是有的。他能比战兵更多优势,便在于战兵只在休沐日才能与心上人见一见。日日朝夕相对,又不是铁石心肠,两个年轻人,哪能生不出百般情谊? 论起来,在军中战兵地位比后勤高的多,也更容易往上爬。然则到了紫鹃的份上,已不需要依靠男人,捡顺眼的结婚即可。既成了亲,少不得为丈夫谋划。王仲元亦是个上进的性子,瞅准了机会,夫妻二人也不管什么新婚不新婚,主动请缨往石竹而来。 王仲元最先是窦家送给管平波的匠人。那时还叫老虎营,缩在盐井里头,一无所有。如今石竹营内灰瓦白墙,好不气派。营外腾出的空地盖的厂房,亦是齐齐整整。 缝纫机乃服装厂最要紧的物事,皆如飞水一般,牢牢钉在地上,且彼此牵连,确保贼人偷盗不走。要知道,反向研究总是容易的。缝纫机并非什么高精尖的产品,华夏有的是巧夺天工的神人,管平波设置些许障碍实属必然。 细细的把大门上了锁,就有个战兵跑来,对王仲元行了一礼,道:“报告王厂长,杨处长请你说话。” 王仲元点点头,跟着战兵就往军营里去。行到杨欣的办公室,杨欣的眼睛笑的弯弯的,张嘴就唤王仲元姐夫。王仲元忙答礼。二人寒暄一阵,方才落座。 上了茶,王仲元喝了一口,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杨处长寻我何事?” 杨欣笑道:“厂房盖好了,便要生产。王姐夫可想好了布往哪里买不曾?” 王仲元笑道:“差点忘记告诉你。我们石竹厂,只管做麻布衣裳,棉布的一律往潭州做去。我们石竹麻布倒是不少,杨处长有相熟的作坊么?我们好签长契的。” 杨欣惊讶道:“为何棉布衣裳不在石竹做?便是现才三十台缝纫机,将来总要添的不是?” 王仲元道:“我们两州棉花产量不高。战兵衣裳的棉布,大头且是去巴州买的。替他们做衣裳,皆是他们自带棉花或布料。我们就赚个手工钱。倒是麻布,本来苎麻就天生野长,满地都是。为着养兔子,又种了许多。那玩意不占耕地,倒好做经济作物,比棉花少操心的多。将军的意思是,麻布也要发展起来。恰巴州那处的军奴发的是麻布衣裳,算算量不少了,索性放在石竹生产,岂不便利?以后添了缝纫机就再说。” 杨欣叹道:“巴州仍是老思想,不重后勤。” 王仲元笑道:“可不是?裁个衣裳都要分个高低,我们军中哪有这样的事?论起来,后勤的日子,反比战兵的松快些。” 王仲元哪里知道,自古后勤就硕鼠满地,只最下层不好过罢了。管平波治军严格,普通人日子才能好过。这也是政治上的一个莫大的尴尬。后世那些个集权政府,老百姓最不容易受到诸如邪教、黑道、伪传统真乡霸的干扰,日子都还过得。所谓民主国家,反而妖孽横生。 杨欣家里是窦家老人,都是做后勤,二者待遇天差地别,少不得替家里人委屈。二人说了一回巴州与飞水的区别,话题又转到了正事。只听杨欣道:“我们原先在盐井的纺麻机都还在。只那里产量低的很,营里日常的作训服依旧用麻,恐供不上巴州所需。少不得与商户们合作。这几日好些商户来我这里打听,他们且不知道服装厂是你的首尾,只顾磨我。我才告诉了他们,想是明日你那处就要宾客盈门啦。” 王仲元忙道:“我不熟石竹,商户忠奸一概不知,不敢胡乱应承,省的砸了招牌。此事劳你掌眼,看择定哪家是哪家。” 杨欣心中满意,只不便表露过甚,遂岔开话题,故作俏皮的道:“商户没有,女工却是有两个,你不请去重用,我是不依的。” 王仲元就问:“哪两个?” 杨欣笑道:“你可还记得那年剿匪,追土匪跑断了肠子的姚麻子么?” 王仲元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他有两个女儿不是?多大了?” “大的十五,小的十一。”杨欣笑道,“还是将军给起的名字,一个叫姚红棠,一个叫姚荞香。小的不论,大的可是正经在学里呆足了年头,能写会算的能干人。搁到厂里去,岂不相宜?” 王仲元对杨欣竖起大拇指,提拔管平波认得的人,比胡乱找了别人,更易博得上头的好感。离了主将跟前,更要记得时时刻刻维护关系。 纵然紫鹃在飞水,总得让她在管平波跟前有话说不是?姚红棠亦不会忘记杨欣今日的举荐之恩。王仲元不由对比他小十来岁的杨欣刮目相看。历练出来了啊! 第147章 长进 第99章 长进 两州四个服装厂轰轰烈烈的开张,最先招齐女工的是不曾土改的潭州。管平波看着各厂长提交的报告, 深刻的理解了羊吃人是因何而来。英国不似华夏, 没有那么多人口, 不需要海量的粮食消耗, 有钱即可买供应全国的粮食。 即便供应不上, 还有广大的殖民地可以丢弃多余的人口。因此有钱就变得更加重要。因为没钱就没有武装,更没有殖民地,于是大家都穷着, 没准还跟华夏一样被侵略被屠杀。任何统治政策都有人牺牲,统治者永远看的是大局。 因为如果求全责备, 便无工业革命, 亦无一直持续到二十一世纪的富裕悠闲。历史的发展的确残酷,果然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老子诚不我欺。 不过那都跟华夏无关, 地少人多才是这片土地上的根本矛盾。农业与商业可以并行也是华夏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 管平波在报告上批复意见——梁梅二州接与别州接壤,本地农民不愿入厂做工者, 拟去异地招工。注意建设配套的职工宿舍与食堂。若暂无预算, 与当地居民签租赁契约,食堂亦可外包。切勿盲目扩充人员。服装厂为点, 辐射周边经济为要! 放下笔, 又翻开另一份文件。乃武备司提交的提高预算申请。管平波揉着太阳穴头痛的想,钱好办, 技工难寻。窝在崇山峻岭间,诸多好处不一而足, 然最大的弊端便是缺技术人才了。 窦向东亦重视各色匠人,几州拦截,又有此时的人安土重迁的思想,挖人都挖不着。没有充足的实验狗,她提出的设想,实验品就特别慢,别提再在实验品的基础上改良量产。最恨的是管平波本人一点不了解古代火器,只能从缴获中逆向研究。这对她而言难度算不得特别大,知识储备在那儿呢。 问题是她又不能一个人劈成两半使,发展地盘与练兵比火器研发还是更要紧的。就如新中国的科研很长时间都乏善可陈一样,事有轻重缓急,起步阶段研发真心难顾上。 想了一回,命人请了谭元洲来,把武备司的申请递了过去。谭元洲一目十行的扫过,笑着扔回来道:“好将军,我字还没认全呢,你就指着我看这个。” 管平波正色道:“不是让你解决此事。我方才仔细想了想,我们差不多到了要走出大山的阶段了。我想请你去打个前哨。” 谭元洲道:“潭州么?” 管平波点点头:“如今潭州在窦宏朗手里,那便依旧在窦家手里。雪雁开服装厂,都宁可承担运输成本,而不去巴州当地运作。皆因在别人的地盘上,多有掣肘。此其一。其二,我一直十分重视火器,你是知道的。火器研发的人才,多集中在潭州,他们不肯来贫寒的飞水,我们就去潭州找他们。但火器研发这等大事,除了你与观颐,我不放心交到任何人手中。” 顿了顿,管平波继续道,“其三,火器并非研发出来,就能所向披靡。还得练出相匹配的兵种。练兵的火药消耗量十分可观,便是窦家肯把火药都让出来,运输又是一大笔,且十分危险。不若索性把火器营设在潭州,就地取材,尽可能的压低训练成本。这种事,我也无法交给别人。”说毕,叹息一声,“此是我不好,不曾培训出更多有用的人才。” 谭元洲笑道:“人才是打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就说你自己,现比我们才认识的时候,厉害了多少?何况旁人。我比新来的顶用,那是打的多。这二年我们闷头发展,不过打打土匪地主,以现在的实力,正应了那句杀鸡焉用牛刀的俗语。如此想养出合适的将领来,是再不能够的。依我看,孔将军带来的骑兵营倒可重用。姜戎部落彼此打了多少年,他们皆算身经百战,比农民出身的到底好使些。” 管平波道:“嗯,我想想怎么用他们。” 谭元洲又道:“你说起去潭州,我又想起一事。我们如今的编制,皆以鸳鸯阵为本,在山地上自是战无不胜。然前日我看舆图,北方一马平川,少不得调整。平原作战,可真就是指挥千军万马。我们的鸳鸯阵法,旁的不论,攻击密度就不足。我们与朝廷、姜戎都不能比,大规模骑兵非一日之功。故只能发展步制骑的战术。纵观我看过的兵书,便宜的有弩阵;贵的有火器阵。皆是大方阵,三排轮射,先打远程,也只能打远程。一旦骑兵突破到近前,步兵几乎难以抵御,便是能挡,死伤也会十分惨重。尤其是姜戎,轻骑兵干扰,重骑兵压阵,极难对付。你在石竹时说过的车营,有机会了,该建起来才是。” 听得此话,管平波可谓惊喜!谭元洲终于摆脱了草莽的思维方式,开始有了作战的大局观。休要小看这一步,跨越的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这对古人尤其的艰难。 谭元洲甚至不曾见过大平原的模样。不似现代人,即便他生活在山沟里,有心的话,看纪录片都能知道辽阔是什么含义。谭元洲却只能全凭想象。 这也是孔彰为什么会栽在她手里的原因,听说山地长什么样是一回事,真到了其间,才能真切的感受,才能有效的作战。管平波绕过桌子,猛拍谭元洲的胳膊,激动的道:“老谭!老谭!没了你我可怎么办?” 谭元洲笑骂一句:“去你的!你当我天天跟着孔将军一处,是闲磕牙呐!” “不管!不管!”管平波笑嘻嘻的搭上谭元洲的肩道,“我只认你能干!”‘谭元洲道:“所以,我去潭州两件事。第一火器研发,第二创建火器营,对吧?” 管平波忙不迭的点头:“嗯,嗯!” 谭元洲道:“老爷子又要气一场了,你就是专职给人添堵的!我原先不知道,后跟孔将军聊多了,才知道对于姜戎,重骑兵代表着什么。人家本来就穷,打仗都是以骚扰为主,难有正面对抗。待敌方筋疲力竭之时,再派重骑兵收割人头。你倒好,把人最重要一支重骑兵给扣下了。你说你招不招人恨?” 管平波又重重的拍了谭元洲两下,道:“老谭同志,你拍马屁的水平也渐长了啊!” “拍你妹!”谭元洲笑道,“我现在明白你怎么对孔将军那般狗腿。你还瞒着我,倒叫我憋屈了好些天。你说这帐我们怎么算?” 管平波绝口不提她当日说过,但谭元洲理解不了的话头。只一脸讨好的道:“我对你也很狗腿的,真的!” 谭元洲在管平波的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好气的道:“我谢谢你了,你狗腿了就没好事。现又要把我支到潭州去,就不能让我安生两日。” 管平波立刻顺杆往上爬,嬉皮笑脸的道:“你想吃什么?我今晚给你做。” 谭元洲嗬嗬:“老虎肉。” 管平波一脸流氓的伸出胳膊道:“你吃呀!” 谭元洲咬牙切齿的道:“你就欠揍!行了,我去与孔将军做个交接。甘临的刀法暂交给张金培吧。你的刀法不弱了,得闲自己教一教。她都同我说过好多次你不理她,那可是你亲闺女,仔细她记仇。” 管平波叹道:“我得闲的时候她不得闲,时间都错开了。也罢,近来很有些不好的风声。她早不用吃奶,更不会尿床,晚间对我干扰已是不大。从今日起挪她到我床上睡吧。” 谭元洲严肃的道:“这是正理。我们常说老爷子偏心眼,然一码归一码,似朝廷那般含混着才最糟糕。实是窦元福上不得台面,可不是老爷子明确将来谁当家一事做错了。甘临是女孩儿,她居长可一点优势都没有。” 管平波笑笑:“你们几个要紧的人心里明白就好。再则也要看甘临的天赋。也未必非是甘临,咸临果真有能为,他接的下又何妨?郭威的天下,不也给了柴荣。” 谭元洲笑道:“那也得咸临有柴荣的本事才行啊。柴荣打仗可比郭威还厉害。周朝的天下,是柴荣打下的,这话不为过吧?咸临真个天赋卓绝,我就服气。他若同甘临差不多,或是略略高于甘临,我心里什么想头?合著我们流血流汗打的江山,便宜了外人?” 管平波苦笑:“世人心中,只怕甘临比咸临更外人呢。我不觉得那个位置男女有甚差别,可我不能左右世人的观念。我不过逗逗咸临,众人便胡思乱想。从功利论,我也……有些遗憾甘临不是儿子了。” “你不是有法子应对了么?”谭元洲撇嘴道,“精不死你,甘临现有多少个师父了?我不信你能把咸临也塞我们手上。我们亲手带了甘临,将来还能掉头去辅佐咸临?” 管平波一笑:“被你看出来了!” “瞎子才看不出来。”谭元洲道,“刘奶妈他们又不知道你的坏心眼。真当皇后,可不是儿子重要么?谁家皇后能撇开庶子,扶亲闺女上位的。” 管平波哈哈大笑:“造了反的皇后!” 谭元洲不接此话,揉了一把管平波的短发,有些郁闷的道:“又要分别,很是不舍。” 此时交通不便,纵然潭州与飞水相去不远,亦是经年累月的见不着面。管平波也怅然道:“待到将来,我们都住在京中,再不分开了。” 谭元洲趁势提了个要求:“你虽放心我,也别撇下潭州不管。得闲了可要多去潭州瞧瞧。” 管平波利落应了声:“嗯,好,我会去的。” 第148章 倾销 第100章 倾销 六月十九佛诞。巴州城内最繁华的路段摆起了戏台,戏台下是一缸缸打着免费赠送旗号的绿豆汤。戏台上演出的, 不是时下流行的才子佳人, 亦无唱腔, 而是话剧。 穿着打扮与寻常百姓无二, 内容则是千古热门的家庭伦理婆媳关系。百姓极有代入感, 戏台子底下就分了好几派掐架,宛若后世论坛。当然,有此气氛, 有此气氛, 混在角角落落的水军们功不可没。 虎贲军的宣传司与流动供销社同属于镇抚部,不单资源共享, 许多时候根本就是一齐行动。就譬如今日, 被栅栏分割开的场地,散落着好些杂货铺, 卖的就是演员同款的衣裳鞋袜。每个杂货铺上的老虎旗迎风招展。有与窦家相熟的, 便悄悄议论道:“哟,这是二太太的产业吧?好大动静, 越发把大太太挤的没声息了。” “可不是!大太太娘家也不帮着出出头。” “谁敢呐?上回先二太太的娘家, 喊了人把管家的臭豆腐摊子砸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窦家二老爷, 使人把练家的铺子砸个稀烂!”那人叹道, “啧啧,有了新人忘旧人呐!” “哎哟!今天的戏唱的不就是负心汉么?二太太真个就不忌讳?” “要不怎么说二太太厉害呢?她只要能赚钱、有好处, 旁人怎么说她,跟她不相干!你把她骂成了臭狗肉?你说管家不要脸?可窦家的家私, 都落她手里了。今日摆台子唱戏,占了半条街,她不是窦二太太,谁肯买帐?你瞧瞧,不独窦家铺子,别人家的门口也搭着架子,用那什么衣架子挂在竹竿上。二钱银子一套一口价,不还价!”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二钱银子?我方才看见,是夏布的吧?早先五十个钱的都有,这些年物价越发贵了。旁人家都要三四钱银子一身,他们家这么卖,不折本么?” 又有一人凑上来道:“比自家做还划算了。我才一气买了六套。” “你真有钱!” “有钱个甚!你看见的是有颜色的。单只素色甚花样都没有的短打才100个钱一套,也是不还价。你没瞧见呐?” 周围人发出阵阵惊呼,忙不迭的问:“哪呢?我们怎么没瞧见?” 才买了衣裳的人拿手一指:“城墙那头呢!我问他们怎么摆那么偏,他们说回头人多了城内站不开,不如外头宽敞。我来的时候就涌了好些人了,你们要买的快去,卖完可就没有了!” 听见的人呼啦啦的就往城外跑。到城门口,只见人山人海,却是忙而不乱。所有的人沿着几条道往里走,衣裳都是一个模样,至多腰带有些花样,挑选极快。那帮忙拿衣裳的甚是老练,只消看一眼身形,就能报出合适的码。 每人限购六套,离柜概不退换。待客人检查过无甚疏漏,身着灰布短打的短发女子,飞快的把衣裳叠成方块。给到另一个女子一卷一扎用稻草做了个提环,递给客人。而后客人又顺着人流,在收银的栅栏口排队。 那叫收银台的地方,一气站了四十组人。一个点钱、一个看成色、一个把银子往那叫天平上的称,还有一个来来回回的跑,把柜上收了的银钱往后头拢。后头更是壮观,身着甲胄的战兵把堆钱的地方护的严严实实。 里头十来个帐房劈里啪啦的打着算盘,身旁有夥计专负责记帐,又有另一个夥计复核。而后银钱装箱,由战兵押送着往不知哪处去。 那押送的车辆亦是稀奇。旁人的车辆都是两轮的,偏他们家是四轮的。两轮车子平衡不好,非得人前后盯着不可。然四轮车又不能转弯,原先有人做过,后都因不好使废弃了。众人定睛一看,窦家的四轮车竟是会转弯的! “哎哟我的妈,管家的灵气都长二太太身上去了吧?他们家炸的臭豆腐,也不怎么好吃。怎地他们家的姑奶奶,就这般能干呢!” “你催魂啊?窦家都没催!横竖一人只能买六套,你买都买了,急着投胎咋地?” “我有钱我回头再来排不行呐?” “阿呸哟,有钱买夏布衣裳?谁家有钱人穿夏布,你说出来我开开眼!” “我买了搁我铺子里卖去!加二十个钱,有的是人买!快走走走!别挡道!‘’ 那人一听这话,顿生嫉妒。扯着嗓子就对虎贲军的售货员喊:“他想倒腾你们的衣裳加价卖!你们就不管管!?” 倒衣裳的登时恼了,又怕旁人学了去,又怕窦家不卖衣裳给他,又恨自己何必多嘴,又恨眼前的人多事。衣裳往身上一挂,就给了多嘴人一拳头。那还了得?两个人霎时滚做了一团! 周围的叫好声还没喊出两句,就冲过来了一队凶神恶煞的战兵,拽下他们身上的衣裳,扔回卖场,揪着二人从另一头拖了出去。众人才知道,原来买完离场的通道,还有这个功效! 热闹没看成,众人都觉得无趣,只好认得的不认得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打发排队的时间。不消说,话题自是为着窦家打转。 明显低于市价的产品,雪雁自然知道会有许多投机倒把的。然而管平波早就与窦宏朗说好,家里腾出几个铺子来专卖服装厂的衣裳。众人又不傻,放着便宜的不要,倒去买贵的? 何况虎贲军还有流动供销社,骡马驮着,各村各寨的卖去。村里什么都能拿来换,棉花、麻线、风干老母鸡、咸鸭蛋,只要方便带走的,都按市价折银子。 愿为他们提供住所的,当即送产品一份。宣传交易两不误。他们在梁梅二州做惯了的,挤兑死本地商户容易的很。衣裳是新产品,亦没太大的区别。 一场服装大倾销,好悬没把巴州城翻了个儿。百姓是佛也不拜了,香也不烧了。人多随波逐流,见众人都抢购,便是家里不缺衣裳的,也跟着凑热闹。 不独廉价的麻布短打销售一空,连带二厂主打的花棉布衣裳也清得个干干净净。霸了个码头,银钱随收随送,当夜就组织了船队,把收益送回服装厂与飞水后勤总部。同时,也让小虎服装的品牌,太阳偏西,人群三三两两的散去,雪雁带着人收货架。不停有人来报丢失。人挤人下,衣架几乎丢了多半。为着方便点数,所有的物件都写了阿拉伯数字的编号,哪知且不用数,光肉眼看就知对不上了。 几个管事垂头丧气的,雪雁倒是大度一笑:“无事,好生点出来,知道损失了多少便是。做生意哪有半点不折损的。何况衣架子上都画了小老虎头,也是替我们广而告之,算算不亏的。” 一管事心道,横竖扣的不是你的奖金,你不心疼。不敢明说,只气呼呼的道:“要她们看好、看好,都不听。49号连架子都丢了!依我说就得扣他们工钱!” “对!他们巴州人怎地那么不靠谱呢?请他们做工,半点不上心的么?” “什么不上心?我看到他们自己偷的都不少。他们是本地人,悄悄叫家人装作看衣裳,眼错不见就把衣架子顺走了。叫我逮着了一个,死都不肯认,那时候人来人往的忙乱不堪,只得罢了。次后收拾的时候,他倒问我要凭证来!偷都叫偷了,我上哪找凭证去?” 一语引起不知多少管事们的共鸣,纷纷咒骂起偷窃的小人来。管事们都是从各处抽调而来,帮忙买衣裳的夥计却是本地请的,按件抽成。 休说衣架杆子这类不大值钱的,就是衣裳也丢了不少。虎贲军是责任制,一算帐,管事们都要扣奖金,纷纷叫苦不迭。雪雁淡定的听他们抱怨着。 算来没有一处不丢的,但上心的丢的少,粗心的丢的多。雪雁又叫人把丢的东西统计出来分类列表格。而后绘制出统计图,当着众人在图上划了两条线,道:“红线为基准,损失在红线以下的,免责。在红线以上的,根据比例扣奖金。绿线为表彰,损失在绿线以下的额外奖励。如何?” 众人凑上来看图表,一目了然。竟还有只丢了一个衣架的神人!有了比较,众管事也不好说什么,知道奖金扣定了,好在没提扣工钱。就有人喊:“到底怎生守住的?快与我们分说分说?‘’ 另一个人嗬斥道:“没见杨部长三天没合眼了么?这等琐事,我们回厂再谈就是了。” 众人齐齐暗骂马屁精,却又争相恐后的对雪雁表达了诚挚的关怀。雪雁确实累了,谢了管事们的好意。在外头请了轿子,一路昏昏沉沉的往家中赶去。 因管平波在窦家的话语权日益加重,底下会看风向的人,有事就渐渐撇开张明蕙,而跑去问练竹。整个窦家内宅的权柄,奇异的过到了练竹手上。 窦向东不做表示,底下人越发明目张胆。练竹逐渐握住了家中大权,投桃报李,与管平波相关的家人皆得了不少好处。雪雁家就从窝棚里搬到了窦家大院内仆从居住的大瓦房。虽只有一间屋,给雪雁妈独身的寡妇尽够使了。 天渐渐黑了,窦家门房看到远远一行人,打着灯笼抬着轿子而来。问明是雪雁归家,忙打开后门,将人迎了进去,巴巴儿跟着轿子,对里头大喊:“雪雁妈!你家雪雁姑娘回来了!” 夏日里街坊都在场院里纳凉,门房一嗓子喊的众人纷纷探头。只见四个背着长刀的彪形大汉拥簇着雪雁的轿子,后头还跟着好几个随从模样的人,好不风光!走到近前,雪雁从轿中走下,迎上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从容一笑,福身一礼:“见过叔叔婶婶哥哥嫂子!” 那气度,雪雁妈登时觉着,就是此刻死也瞑目了! 第149章 遗传 第101章 遗传 做生意靠山很重要,管平波在巴州卖衣裳, 只消亮出窦家二太太的招牌, 就鲜有不买账的。那些个青皮闲汉, 休说来要茶钱, 都恨不能帮窦家看场子, 以讨好巴州最大的霸主。“生意场上,管平波一点骨气都不讲。故雪雁分明有钱在外头包个清净的小院住,却还是叫人把她送回窦家, 以免外人对管平波二太太的身份有任何误解。雪雁家就一间房,随从只好分散在窦家各处居住, 雪雁累的狠了, 不理会外头的熙熙攘攘,倒头便睡。 一觉睡到天明, 雪雁先去给窦向东请安。窦向东又被管平波蹭了点便宜, 自也要蹭回来一点。要知道,各路草莽间, 有步兵算不得什么, 谁还拉不起几队人怎地?有水军稍微厉害点,然在众人心里, 水军看着总没那么阔气。有骑兵便不一样了, 那是有了打天下的本钱,何况还是重骑兵。 民间对朝廷的了解匮乏, 多是人云亦云想当然。他们才不管朝廷是否防备驸马,只知道驸马爷是皇家人, 皇家人都投降了窦家,那天下还不是窦家的?窦向东着实因此得了不少好处。 正因为如此,消息滞后的朝廷知道孔彰不独投降了土匪,还帮着土匪问姜戎买马,且买来的马已养在土匪家里后,好悬没气个翘死。朝堂上的老大人们哪个不明白天下之势,有时就是个传言!否则史上那些造反的,何必玩鱼腹藏书的把戏?话虽如此,解决却有些棘手。 论理,孔彰投降,总要发个檄文什么的,好叫世人知道,不是他贪生怕死,实乃朝廷对不住他。只消他肯说话,朝廷有的是笔法老练的等着跟他辩。 他一个武将,怎比的过文人笔如刀?哪知孔彰什么动静都没有,舆论反倒微妙起来。他元配怎么死的,原先装做不知的人,在姜戎左贤王布日古德公然报仇后,再装不下去。把人老母老婆带孩子都弄死了,只要还稍微顾及点脸皮的人,都不好意思骂太过。 再则朝中多少有些孔家门生,总要悄悄儿的帮忙分说一二。何况前有邵晖云枉死,后有孔彰家破人亡。固然武将们无甚话语权,抱怨几句总是能够的吧?虽有孔彰不忠在前,舆论竟是生出了几分诡异。 聪明些的人见此情形,与幕僚凑头商议了一回,登时心中明了。倘或孔彰情有可原,那又是谁之过?圣上自然是没错的,太子……如今不好说错了,可不就得晋王承担责任么? 端悫乃他的胞妹,当日得了个猛将妹夫如何长脸,如今就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圣上不好公然发作晋王,说到底子不孝父之过,他尚在人世,端悫且轮不到晋王过多管教。堂堂天子,发不出火来,收拾人却是简单。 只消无端端训斥晋王几回,表示出不喜,底下的人精们该明白的就都明白了。又有太子在后推手,恨不能把孔彰说出十分委屈,晋王就更被挤兑到墙角,出不了声了。 要说太子不愧是二十年储君,端的是想的长远。他替孔彰说话,可不止为了碾死晋王。自来剿匪,都是招剿并用的,不然杀人放火金腰带的俗语从何而来? 孔彰的确是叫端悫生生逼反的,今日先埋个话头,来日方好再续情谊。便是孔彰铁了心要反,太子说几句“公道话”又不费什么,倒能显出他的仁义。横竖端悫都死了,推到她头上,圣上也未必恼。谁家没出几个败家子?朝堂上谁都不干净,顶好就含混过去,叫死人把锅都背了吧。 不提朝堂上诸位的醉生梦死。只说从古至今,创业都不乏拉虎皮做大旗的把戏。今年天气不算太好,五月里的龙舟水很有几处成了灾,自然又催生出了不少山大王。 起义军也不都是奔着当皇帝去的,天子只有一个,异姓王却有许多。再不济公爷伯爷也能凑出好几十来。手中有了筹码,往哪处投就很是要紧了。 鄂州与苍梧本就挨着,两位当家的本着不让对方占便宜的态度,近来很是招募了不少人。那驸马爷投降了窦家的消息,若说没有窦向东的推手,只怕傻子都不信。然则消息毕竟是真的,因此为窦家抢了不少人头。 每逢这种时候,窦向东都对自己儿媳的能干生出由衷的喜悦。要是儿媳别那般野就更好了。为此,窦向东“高兴”的见了雪雁,赏了一堆东西,又叫她去后宅给太太们请安。 这一见一赏,便是依旧视雪雁为窦家家奴,是主人家抬举能干管事的惯用伎俩,更是窦向东能牢牢握住管平波的假象。 窦向东摆谱,雪雁心中有些不爽快,却只能忍了。管平波可是个什么脸面都不要的滚刀肉。脸算什么?真金白银才叫事!把脸给窦向东踩上一踩,自己借着窦家势力,把流动供销社开到巴州的角角落落要紧。 要知道总体来说南方人不如北方人悍勇,不过苍梧有些例外。婆娘都比旁的地界凶三分,何况汉子。打仗可不就要多些穷山恶水的刁民么?讲究礼仪仁智信的谦谦君子,两招就叫管平波打趴下了,要来何用? 再往南去的桂林郡里,土客家打了几百年,比苍梧更凶,奈何管平波不是那处的人,他们又极重宗族,是决计指望不上的。故老巢的民心比钱更要紧。现她在窦向东眼皮子底下挖墙角,脸面什么的,窦向东爱拿去使便拿去好了,横竖她皮厚,揭下一半还能剩三尺,怕甚? 于是雪雁又乖乖的往内宅各处磕头。低眉顺眼的看不出一丝在飞水后勤部的威严。张明蕙如今是彻底体会到了当日肖金桃之憋屈,好在她夫妻同心,比肖金桃略强些。见了雪雁,提不起半分精神,不过说了两句客套话,就把人打发走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采飞扬的练竹。二房的正厅内,回话的仆妇来往如织。雪雁进门,正欲下拜,练竹一个眼色,珊瑚三步并作两步至跟前,稳稳扶住。练竹笑着对雪雁招手道:“你又同我讲虚礼了。过来坐,叫我好生问问你。太太可好?小姐可好?” 雪雁笑道:“回太太的话,都好。只小姐日日在太阳底下晒,多亏了上回太太捎过去的面脂,不然早晒成黑炭了。” 练竹道:“她那性子,就随她妈妈,再没一刻安生的。” 雪雁做惯了外头的活,对家长里短兴趣锐减,不过是随口闲话道:“小姐当真野的没话说。就我从飞水来的前日,她在学里打架,把个小子的头打破了个洞。那小子的爹妈气的,同学里吵了半日,闹着要赔钱。就在那当口,她竟就拿着石头又砸那小子,叉着腰放狠话,道是有种别再来上学!否则不管闹到哪里去,她只管对那小子见一次打一次。学里衣裳铺盖饭食点心都是现成的,那小子的爹妈哪里舍得不来?硬是叫她唬的没了言语,倒朝她赔礼道歉来。太太你说说,这都什么脾性?” 珊瑚噗的笑出声来:“是你们太太的亲闺女。那年我们去打首饰,她不就是这般收拾娘家人的?打蛇打七寸,捏着了脉门,凭你是孙猴子,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三岁看老,我们二小姐,将来可是了不得。” 雪雁道:“都是太太教的。根子还是才上学的时候,学里孩子比爹妈。人家的妈妈什么都会,她说不出来,叫个姓刘的丫头给堵了话,两个便一直不对付。刘家丫头比我们小姐更能哭些,小子们便都替她出头。我们小姐哪里吵得过那多人?好几回哭着来家告状,太太忙的不耐烦,就骂她,你不会吵还不会打不成?”雪雁说着摇头,“有了太太这一句,小姐似得了尚方宝剑,再没一日消停。把学里打了个天翻地覆。小子们去同先生告状吧,她就在院里大骂,说男的打不过女的不要脸,都是告状精。她也不想想,旁人跟先生学的几招花拳绣腿,怎是她正经习过武的对手?我出来有小半个月了,不知我们家的小祖宗当上武林霸主了不曾。” 练竹听了笑个不住:“哎呦哟,果真是她妈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是我们巴州悍妇本色了。将来还得在巴州找女婿才灵。” 雪雁心道:小祖宗够呛能嫁出去,还是招郎上门是正经! 说了半日甘临,雪雁再难找话,便起身告辞。珊瑚直把她送到三房见过贺兰槐,才出远门,就有虎贲军的人急急走来,送了封信给雪雁。 雪雁见信上没有标识,便知不是紧急军务。从容的抖开一看,却是谭元洲已抵达潭州,叫她回飞水前顺道去一趟,有些后勤琐事要问她。雪雁想了想,料定是如何在潭州开展流动供销社的工作。 按照管平波传授的理事习惯,属于重要不紧急的范畴。然不加紧处理,就会变成重要紧急之事。积累的多了,难免焦头烂额、效率低下。笑着把信收进怀里,对珊瑚笑道:“铺子那处有些琐事,我且去瞧瞧,有劳姐姐相送,告辞。” 珊瑚如今哪敢摆姐姐的款?客客气气的把人送出窦家门外。就见方才一副文静模样的雪雁把长裙打了个结,利落的跨上匹马,带着往前方飞驰而去,转瞬间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珊瑚心中不由一动,若她当时跟的是管平波,又待如何呢? 第150章 兵器 第102章 兵器 管平波领着孔彰,在铁矿外头慢慢走着。孔彰极少在战兵营外乱逛, 故不曾来过此地。如今接了谭元洲的差使, 少不得一一操持起来。 管平波于带人方面极有耐心, 并不放他蒙头胡干, 而是顺着军营, 一日走一处,对着实景讲解,比光看文字直观的多。今日轮到了矿山, 采矿之事乃后勤负责,不消他操心, 要看的是武备司锻打处。 无需走到近前, 远远便能看见几排炉子熊熊燃烧,锻打之声不绝于耳。炉子与炉子之间间隔不小, 却是热浪直袭面门, 在炎炎夏日,逼的人喘不过气来。孔彰头一回见识打铁, 才到第一个炉子前, 就被三个精壮的打铁汉子吸引了目光。 管平波微微笑道:“中原有句俗话,叫做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前者是危险, 动辄命丧江心, 死了连个尸首都没有。后两者就是辛劳了。” 孔彰道:“他们一日要打多久?” “四五个时辰。” 孔彰道:“那是挺累,拉到战场上, 都是一把好手了。” 管平波笑道:“术业有专攻,打铁可不是力气大就成。你力气大, 你去试试?” “将军说的是。”孔彰不是孩子,没那多好奇心,自不会去试,而是问道,“他们做的是苗刀?” “是苗刀。”管平波指着一个工匠道:“你看他的动作,把半融的铁块敲打成长块,再对折继续敲打,这便是折叠锻打。”说着从腰中叮的抽出匕首,阳光下,锋利的刀尖越发耀眼,“昔年欧阳子制鱼肠名剑,鱼肠因剑上花纹而得名。史上对刀剑有研究之人,常为鱼肠剑是青铜剑还是铁剑争论不休。然你且看这铁剑上因折叠锻打产生的花纹,可不就似鱼肠么?” 孔彰道:“我一直很好奇。” “嗯?” “他们说将军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孔彰看向管平波道,“何以在行军打仗、武学兵器上如此精通?” 管平波收回匕首,笑着岔开话题道:“千锤百炼,方能制铁为钢。苗刀略带弧度,又足够长。骑在马上,杀伤力巨大。故我们的武备司,得备足苗刀。不独现在,将来都是要使的。此事你要上心。” “是。”孔彰又问,“将军可曾听过唐时令骑兵闻风丧胆的陌刀?” 管平波笑着摇头道:“以盛唐国力,一万二千五百人的军队,也只能配的起二千五百把陌刀,余者皆是横刀。历朝历代谁不知道那是以步制骑的杀器?可又有谁能养的起?一把陌刀价值两匹战马,有这钱我还不如养骑兵得了。” 孔彰惊讶道:“这么贵?” 管平波无奈的看着孔彰:“不然呢?不独刀贵,养能使陌刀的兵也贵。陌刀是近战武器,战马奔至陌刀手前,方可对局。战马是甚冲力?陌刀手先得禁得住吓,才好砍人。虽是传言陌刀一击,人马俱裂,然又有说那名将李嗣业身长九尺,与你差不离。” 管平波拿手比了比二人的身高差,道,“你想想,就我这小身板,便是拿起陌刀,又真能阻得了骑兵?故,从宋始,各色弩开始发展。用脚上弦的踏张弩不消多大的力,又有望山,瞄的极准,只是慢些,用三排轮射可弥补。造价低廉、箭矢可回收反复使用,招来个汉子,三日就能上手。多想不开才使陌刀那败家玩意啊?” 前面说的倍儿正经,最末一句又露了商人本色,孔彰忍不住笑道:“我真个是粗人,往日看《太白阴经》只顾瞧上头的兵器如何凶猛,因是旧日风华,与时下不相干,便不曾细想。若要说起物美价廉,再没有比那锤子、骨朵更好的了。姜戎骑兵多有配备,凭你哪样盔甲,他在马上一挥,打不中还好,但凡打中,非死即残。” 管平波道:“骨朵太短,故多以枪克之。我往日看人试过,便是传说中的铁浮屠冷锻甲,一枪冲过去,也穿透啦。可惜枪太难练,三年才出好手,死上几个,能把我痛的心角落都滴血。” “于是你就想用火器了。”孔彰点评道,“打起仗来,我是最讨厌火器。至今且想不出红夷大炮若是密集了,骑兵该如何应对?那般动静,休说我们这等叫着好听的重骑兵,便是铁浮屠再现,只怕也难抵御。” 管平波道:“汉时一个汉人能打三个匈奴人。皆因汉量产了环首刀,匈奴还是短刀。一边是折叠锻打的利器,一边是粗鄙不堪的破铜烂铁,结果不言而喻。有横刀就有铁浮屠,有铁浮屠就有枪、锤来治它。你们怕红夷大炮,若再有比红夷大炮更厉害又更轻巧的呢?谁怕谁?” 孔彰想想武器盔甲发展史,点头道:“是这般道理。” 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看完了锻打处,又去到火枪、火炮、地雷等处。这几处最是缺人,看着冷冷清清的。管平波道:“待我们谭将军在潭州安顿好了之后,火器相关的就得挪过去一部分了。不瞒你说,我是真盼着你们姐弟两个能好生管好军务,我能腾出手来摆弄火器。能远远在阵地上,不费一兵一卒用枪炮打的敌军落花流水的事,乃我心中最爱。真是做梦都想我们自己研发出好的火器来。”虽然枪械哪怕到后世,战争依旧是拿人命去拼去填,也不妨碍管平波想仗着武器代差,尽可能减少损失的理想。 孔彰好久不曾与人说的如此爽快,李恩会不爱看书,便是兵书也不求甚解,只顾看图,比他还不如。姜戎一帮糙汉子,现且没脱盲。朝中识字的颇多,于兵器上能说上话的,一个都不认得。 听闻工部有几位能人,又不稀罕的搭理他。是以多年来,竟是难有与人聊的来的时候。他本是活泼开朗之人,高兴了便不再那么拘谨,反调侃起管平波来:“将军这梦做的!” 管平波斜了孔彰一眼,道:“你想试试鸳鸯阵么?”单挑不行,群殴还揍不死你丫的! 流氓阵真打不过,孔彰很识时务的闭嘴了。转完整个北矿营,孔彰暗自划定了自己的职务范围。练兵自是最要紧的,余者帮管平波打打下手即可。管平波直管的武备、研究、军医三处,往日谭元洲多有帮扶,却不是他可染指。 遂斟酌着道:“往日谭大哥在家,我看着将军的日程,就已挤得喘不过气来。如今他出了门,再似往日,只怕不是长久之计。若将军信得过我,晨训、日常练兵可尽数交付与我,将军也好腾出些空来,做些旁人做不了的事。”说毕,又补充道,“此乃我一点小想头,不妥当之处,还请将军勿怪。” 管平波道:“骑兵营预备交给莫日根么?” “是。” “他性子稳重,倒是放心。”管平波道,“你也是带兵多年的宿将了,晨训我亦没有不放心的。从后日起,便开始吧。”说着扭头对随从道,“记上,等下提醒我叫镇抚发通告。” “是。” 管平波又看向孔彰道:“军中还有哪处不熟悉、不明白的?” 孔彰道:“一时想不起来,待有疑惑,再向将军请教。” 管平波便道:“你且要去骑兵营交接,趁着天色尚早,速去速回吧。” “是。”孔彰应了一声,就往山下骑兵营赶去。 莫日根为孔彰旧部,二人练兵一脉相承,只是要过来同兄弟们说上一声,更显郑重罢了。莫日根年纪大些,虽是姜戎汉子,为人处世倒与李恩会更像。见孔彰说完了事就要走,忙道:“上回休沐,甘临说想吃铺子里做成小兔子小刺猬一样的包子,我没给买着,你顺路给她买几个吃。” 孔彰笑道:“母老虎明察秋毫,你们这点小手段,她只怕看的清楚着呢。” 莫日根道:“正是她看的清楚,才要做。日积月累,方显诚意。” 孔彰道:“你跟个娘们一样了。” 莫日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在山上住着,不知道我们山下多磨牙。养骑兵本来就贵,后勤回回拨东西,都少不得讲几句啰嗦。”说着冷笑,“我偏把小姐哄的亲香了,看他们如何。” 孔彰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怎地不与我说?” 莫日根无所谓的道:“无事,我应付的了。他们说几句酸话罢了,又不敢真克扣了我们。此前在京城时,那才是为着喂马的黑豆,差点使出三十六计了呢。” 孔彰有些愧疚的道:“是我没留意。” 莫日根笑道:“甚都要将军打理,要我们何用?从来补给多烦人,管将军治下已算好的了。我们在姜戎不也吵过架?那一年为着放马的草场,跟六王子还打了一架来着。” 哪里都有利益之争,孔彰听说自己的人没吃亏,无非叫人讲两句啰嗦,便没放在心上。管平波为着迁就他的饮食,还叫人议论呢。便宜都占了,还不兴人羡慕嫉妒恨一把?想到此处,孔彰不由一笑,他好像被管老虎带坏了来着!流氓真是会传染的啊! 既要给甘临买东西,孔彰与莫日根就往城里走去。哪知突然有个路人身子一偏,似崴脚的模样,就靠上了孔彰。孔彰本能的搀了一把,那人竟是用姜戎话低声道:“孔指挥使,能否借一步说话?” 孔彰不动声色的道:“你是谁?有事说事,休扮鬼祟模样。” 那人保持着靠着孔彰的姿势,轻轻笑道:“孔指挥使,单于派我来接你,你……要回去么?” 第151章 离间 第103章 离间 孔彰轻轻用力,将人推直, 而后甩手就走。那人愕然, 想追上去, 又怕他身后的亲卫起疑。事实上张力行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来, 便是街上人来人往, 也不该叫人近了孔彰的身。无事还好,有事便是亲卫失职。忙对其他几人招手,涌上来将孔彰团团围住。 莫日根方才隐约听到姜戎话, 眉头一皱。待想问孔彰,又怕叫张力行听见, 索性闭嘴。二人去铺子上买了几笼小兔子小刺猬的包子, 又压了几个钱,借了蒸笼, 用稻草串起来拎着, 顺手买了些大家伙都爱吃的零食,孔彰便与莫日根分道扬镳, 自带着人上山了。 然而在莫日根预备渡河的当口, 凑上来了个汉子,操着阿速卫的汉话, 装作与他推销, 贩的却是北边来的鼻烟。苍梧多山,十里不同音之事常有, 飞水又多商贩,彼此交流全靠比划的日日得见。莫日根的亲卫并不在意, 手舞足蹈的汉子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只道自家有上好的鼻烟,有需要的话去某街某处看货。 军中不禁烟叶,莫日根有一个亲卫乃梅州乡下选拔上来的,没见过鼻烟,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女人家的胭脂?”。 J1 B% p‘ ~7 E v莫日根笑着解释了两句,又道:“比烟叶子便利,不消打火,战场上也能使。” 一言引起了亲卫们的兴趣,莫日根顺势道:“我们军中,战兵无事不得出营。你捡些上好的,待休沐日来营门口卖吧。” 鼻烟贩子装作听不懂官话,叫莫日根比划了好半日,才千恩万谢的走了。不过是个小插曲,众人皆不理论。至休沐日,鼻烟贩子果然来到了骑兵营的门口,大声叫卖。 京城很是流行鼻烟,他喊一嗓子,就围了好些骑兵上来,登时一篓子鼻烟就卖了不少。莫日根预备上山去教甘临,路过摊旁,前日的那贩子一脸感激的往莫日根手里塞鼻烟。莫日根笑着接过,按虎贲军的规矩,硬给了钱,而后收进袖子里,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待到教完甘临,惯例去找孔彰说话。进了内室,莫日根才掏出鼻烟壶,果然里头藏着张纸。细细倒出来,密密的蝇头小楷,写的正是劝孔彰回姜戎的话。孔彰看毕,随手就撕了个粉碎。 莫日根低声问道:“你觉着是真是假?” 孔彰亦低声道:“便是真的,也只能当假的。” “不想回么?” 孔彰低声道:“上月,骑兵营调了三百人去李恩会处。我如何回去?我若走了,李恩会是汉人,又机灵,将军或可用他。岱钦他们可就必死无疑了。” 莫日根暗叹,当日在京中,绞尽脑汁才保得骑兵营的完整,如今还是叫管平波给拆做了两处。若说管平波防备他们,也说不上。虎贲军的编制时常就有变动,且极重文书,原先什么样的,次后变成什么样的,皆记录在。 莫日根的品级不独能随时查阅,他就是没兴趣,都得叫陆观颐摁着读过一遍。扩军有拆分,不可避免。只如此一来,更制约着孔彰的行动了。 既孔彰不打算走,遂道:“他们大老远跑来,无功而返,只怕不肯罢休。我们倒是没什么,在中原也好,回姜戎也好,横竖都是给人卖命的。将军此人,苗人侗人土家人皆用的爽快,并不和朝中那起子汉人一样,镇日间喊什么非我族类的话。但你不一样,你回了姜戎,少说也是将军。纵然你不动心,只怕将军疑心。” 孔彰沉吟片刻道:“那些人你不消搭理,过一阵子他们自会离去。横竖我近来皆在北矿营中,便不下山了。” 莫日根哭笑不得:“你竟是靠躲的。” 孔彰笑了笑:“好使就行。” 听得此话,莫日根只得罢了。下山时避开卖鼻烟的,也不出门了。姜戎派来的人在外头打转,就是无法与孔彰接上头。胡乱贩来的货品逐渐见底,待卖完了还不走,必叫客栈掌柜疑心。其中一个叫郭昊空的,最是机敏。 想了二日,灵机一动,从货品中捡出好些皮子,又派人去跑了趟潭州,凑了半车狐狸皮停在河上,带着人退了房,去到租来的船上,换了衣裳打扮,竟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再入飞水城。 明显的异族打扮,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们早知道孔彰在北矿营,偏装作不知,操着极生硬的汉话,四处问人。“好容易”打听明白,就风风火火的挑着担子,装着礼物,往北矿营里去!至门口,大大方方的道:“我们是单于派来,给我们孔指挥使送礼的。还请通传。” 守门的战兵道:“可有凭证?” 郭昊空指着担子道:“有骗人东西的,没有骗子来送东西的。你们不信,打开我们的担子看。皆是上好的皮毛,给我们孔指挥使裁衣裳穿的。” 守门的一面派人往里报,一面唤了人来检查担子。打开来看,里头果然是各色皮毛,还有些不曾镶嵌的宝石。虽然奇怪大热天的姜戎送皮毛,但想想又觉得有道理。上万里路程,谁知道有什么事耽搁了?不趁早送,没准就拖到明年夏天了。 郭昊空不住与守门的战兵套近乎,又是塞钱,又是给东西。战兵们哪里敢收,皆道:“我们军规甚严,这位大哥莫害我们。” 郭昊空一路从姜戎到飞水,路上关卡无数。各路山匪的自不消说,甚布政使家的、通判家的、千户百户家的,不计其数。真个是商人,早赔的裤子都穿不住了。 到了梅州境内,关卡依然无数,却是分文不取。他们当时装的是商户,自然不好打问。此刻才知道,居然还有这等军规!一行人莫不心中纳罕,唯有郭昊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令行禁止,虎贲军不凡! 最先接到消息的是陆观颐。人家千里迢迢而来,不让进门,显的不妥。休沐日里战兵的家人来瞧,还能混进来呢。只现战兵在训练,陆观颐便道:“请去后勤,我且看看他们送来的礼。” 于是郭昊空被带到了后勤处,有人上了茶,过了好一会,陆观颐才缓缓行来。端坐于主位,对自觉占了左下手第一位的郭昊空笑道:“我姓陆,是军中管事,亦是彰哥儿的表姐,他现不得闲,我先来见见你们。待晚间你们再见吧。” 郭昊空心中一突,他奉单于之命带回孔彰,对孔彰家中景况,自是了然于胸。知道孔彰的亲友或在京城,或在原籍,怎么都不能在苍梧。心中怀疑有诈,起身见了礼,却不肯拿出礼物来。 陆观颐含笑着与之拉起了家常,问他们怎么来?路上有什么趣事?还问李恩会的母亲可好?莫日根的家眷可好之类的闲话。 郭昊空一听便知玄机,从容答道:“李将军的母亲自打嫁了人,好久都不曾回,好不好我们都不知道。莫日根我不认得,他家眷在姜戎?我倒可以替他带信回去。” 李恩会的家事都知道,那便真的是从姜戎来的了,只不知道目的。姜戎不是中原,哪来那多节礼?陆观颐试探了好几回,郭昊空都不肯给礼单,心中更觉不对。陆观颐想了想,横竖自家地盘上,闹不出甚事端,便使人去请孔彰。 孔彰听陆观颐的人说了来龙去脉,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前几日他才接到密信,还想避开了便好。不料姜戎人大大咧咧的上门,不知有何图谋。然他们打着送礼的旗号来,只得去见上一见,不然倒显得心虚了。不紧不慢的走到后勤,坐在陆观颐下手的,正是当日撞了他的人。张力行还有印象,不由咦了一声。 孔彰微微一叹,在陆观颐身边坐了,问道:“什么事?” 郭昊空此时才忙忙的递上礼单,又喊人搬礼物。才在门口打开检查过,此刻扎的不甚严实,很快便摊在了厅内。陆观颐自幼便是钱堆大的,一眼扫过去,就看出了破绽。果真是单于送来的皮子,断不是这等品貌。 再看那宝石,更不入眼。不动声色的一项项对礼单。那郭昊空却是潇洒的一拱手:“小人差事已毕,便不打搅。小人在城中租了几间屋子,若孔指挥使有回信,只管交给小人,小人定能带回姜戎!” 孔彰淡淡的道:“单于就没有信给我么?” 郭昊空一拍脑门道:“险些忘了,小人该死。”忙不迭跪下连磕了几个头,待孔彰明说了不计较之语,才从怀中掏出信件,奉给孔彰。 孔彰当着众人拆开一看,全是姜戎文字,与前日那封密信的内容差不离。再看几个人讨好的神色,心中已是明了。想是郭昊空察觉他不想见人,便故意使了个离间计。 今日来送皮子不过是开始,过几日换一拨人,再捡甚刀剑、盔甲等他喜爱之物送来。隔三差五的蹦跶,管平波早晚要生疑心。到时便由不得他选择,只好老老实实回姜戎。计谋粗鄙不堪,却是洞悉人性。 上位者鲜有不多疑的,孔彰不敢打包票说管平波一定信他。就如莫日根所言,倘或只是个寻常姜戎人,管平波未必放在心上。但他毕竟是单于亲手养大,天下间,又有几个人会背叛自己的父亲? 打发走郭昊空,孔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陆观颐道:“他们……想让我回姜戎。” 陆观颐微微一笑:“你不会回去的。” 孔彰有些惊讶:“你何以如此笃定?” 陆观颐敛了笑,看着孔彰道:“都是做将军,我们管老虎哪里比不得单于呢?” 孔彰客观的道:“单于是我养父。” “你叫他单于。”陆观颐道,“而不是父亲。” 孔彰微微一怔。 陆观颐淡淡的道:“祖父不会杀自己的孙子。”[孔彰的手紧了紧,连带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陆观颐抓住孔彰的手腕,柔声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孔彰立在原地不动,神色平静的问道:“大姐姐,将军会信我么?” 陆观颐侧头看向孔彰,反问:“你说呢?” 第152章 心黑 第104章 心黑 陆观颐拉着孔彰,一径往管平波处去。正好是饭点, 管平波见了他们就笑:“有口福了。杨欣使人用我们巴州做酱板鸭的法子, 做了好些鸠鸡, 今天刚送到。又香又辣, 极好下饭的。”说毕, 补充了一句,“当零食吃也好吃。” 陆观颐笑道:“我又不吃辣子,你偏惹我。” 管平波道:“怎会忘了你?特特做了不辣的。”又问孔彰, “你要试试辣的么?” 孔彰无可无不可的道:“都好。” 三人在饭桌边坐了,孔彰把两种口味都尝了尝, 便道:“辣的更有劲儿。” 管平波赞道:“有眼光!比你姐姐强, 她死活不肯碰一口的。” 陆观颐没好气的道:“我才去巴州的时候就吃过了,辣的我嗓子疼了好几日, 我才不受那个罪。” 管平波调戏道:“是, 是,美人身娇体贵, 哪是我们糙汉子可比的。” 陆观颐挑眉:“欠抽?” 管平波陪笑着替她舀了一勺子肉丸鸡蛋汤:“这个清淡, 你吃着顺口。” 说说笑笑的把饭吃完,管平波才问:“姜戎单于打发送东西的人呢?安顿在哪处了?” 孔彰道:“已是走了。” 管平波笑问:“没说别的?” 孔彰直直的道:“大抵想让我回去。” 管平波点头道:“换我也舍不得你。我们相处才几日?他把你养这么大, 更在意了。”说毕, 叹道,“你果真放不下那头, 也无需瞒着我。想回就回吧,谁还没个家呢?” 孔彰用怀疑的眼神看向管平波, 管平波却十分诚挚的道:“还是我之前说的话。英雄该被善待。我不想与你兵戎相见,实在不得已,彼此留一份颜面,也算我们相识一场了。只你得体谅我的难处,果真要走,休弄的人心惶惶。与几个亲信道个别,再叫你姐姐给你收拾些盘缠,便跟着送东西来的人回去吧。省的你一个人上路,你姐姐不放心。” 陆观颐噗嗤笑道:“将军别强颜欢笑了,都快怄死了,装什么呢?彰哥儿你要想回屋里想,再当着她的面想,她可绷不住要炸毛了。” 孔彰摇头笑道:“说了不走就不走,将军不必担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能摇摆不定?” 管平波绽出个大大的笑脸,高兴的令人打包了一份酱鸠鸡与孔彰做零食吃。天色不早,孔彰接了吃食,便告辞回房。 管平波与陆观颐也回了卧室,陆观颐一面拆着头发,一面问:“你就一点也不在意姜戎来的人?” 管平波嗤笑:“论阴谋诡计洞悉人心,姜戎太嫩了。他们越是如此,美人表弟就越不理会。残杀孔豫和还好说是报仇,一时气急没忍住。如今送东西算什么?他本就是降将,撇清还来不及,姜戎的人还裹乱,孔彰心里怎么想?真儿子不是这般待遇。” 陆观颐道:“他要真走了,你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话还是别说太满的好。” 管平波道:“他今日敢说走,我立刻放夜不收,将他的消息散布出去。姜戎虎视眈眈,老爷子不可能不防,朝廷更是恨之入骨。他是厉害,就算他一个人能打十个,他能打二十个么?何况在船上,老爷子带着火药的三弓床弩就能射死他。就算老爷子反应不及,叫他出了苍梧,朝廷又肯放过?驸马的身份在民间可是代表着天家的,朝廷哪时哪刻不想杀了他?一旦他身死,我倒好开个灵堂,替他招魂哭上一场,叫李恩会等人对我死心塌地。名将难求,然名将也不是不能替代的。不完备的制度,有多少名将都难救大厦将倾。我稀罕孔彰,也没稀罕到非他不可的程度。他愿留最好,不愿留。”管平波淡淡一笑,“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陆观颐:“……” 管平波道:“怎么?难以接受?” 陆观颐道:“不至于。我险些叫你骗了过去。不提这个。如今的朝廷,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也拦不住他,叫他回了姜戎,你又待如何?” 管平波大笑:“他便是有这般好运,我难道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既然觉得送点东西即可离间,便是心里认可此计。他们会送,我难道不会送?我不送金银珠宝,只送衣裳鞋袜香囊绣帕,一月一封‘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你觉得单于会怎么做?” 陆观颐瞪着管平波:“你!!” 管平波滚到床上,笑看陆观颐:“我是女人呐,看上了他有什么稀奇?他不曾给过苏小小正眼,可见不喜娇柔女子。我与迦南夫人一样弓马娴熟,他还是我骑马的师父呢。你说亦师亦友,能产生几多情谊?单于信不信我们的情谊?我不信姜戎王庭一团和气,没有派系之争。我要是他对头家的,借着这一件事就能咬死他。他若没了兵权,就算再娶个单于的女儿,也不过是个小白脸,何足为惧?” 陆观颐道:“你还能再心黑点么?” 管平波捏着陆观颐的一缕头发,卷在手里把玩着道:“娘娘,太。祖都是虚伪无耻的。心黑手狠脸皮厚,缺了哪一条都做不了天下共主。古今往来文人常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史上小心眼扣扣索索的帝王太多了。慕容冲那般尖锐偏执,也没妨碍他屠了苻坚的都城。然要脸的,休说帝王,高官富商都做不到。只人呐,惯喜自欺欺人、粉饰太平。我就刻薄一句,倘或此刻有人骂你表弟三姓家奴,他真个就能抹脖子上吊不成?还不是好好的做他的将军。” 陆观颐道:“你笃定他不会走么?” 管平波嘴角微勾:“姜戎视他为家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朝廷视他为走狗,且使且防;唯有我拿他当袍泽,衣食住行无不妥帖。他有的选么?就算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他又能叛逃么?有骑兵营的猛将才是猛将,单打独斗的……”管平波嘲讽一笑,“莽汉耳。”薛仁贵的实际朝堂地位,也不过如此。集团军作战才是朝堂根基,个人英雄什么的,也就是百姓爱听个热闹罢了。 陆观颐撇嘴道:“果然算计了天下人,才能做得了天子。我还说你今日故意装大度收买人心,却是装的太过,不像了,赶紧给你描补描补。谁料你挖了个那么大坑,等着他去跳。我就这么个表弟了,你也真下得去手。” 管平波笑道:“他要走,你定要留。你留不住,便是他不在乎你,你又何必在乎他?你们这对表姐弟乃注水猪肉,将来不知怎样,这会子你就真的把自己都骗过去了不成?” 陆观颐正欲说话,甘临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不一时就见她炮弹似的冲进屋内,满头大汗,嘴里直嚷热,不知又去哪里折腾了回来。刘奶妈追了进来,领她去洗澡。陆观颐与管平波再不好说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只得拿军中不怕人知道的琐事说话。 甘临到了夏天嫌热,头发剪的短短的,倒是容易擦干。换了绸子的睡衣,自去打开了窗子通风,就爬上了管平波的床。陆观颐一直是跟管平波睡的,甘临挤了进来,只好睡中间。幸而当时盖房子的时候,床做的够大,不然非得热死了去。 甘临上了床,就叽叽喳喳的说话。陆观颐拿着把蒲扇替她扇着。苍梧的蒲扇是个好物,又大又轻,极好扇风,就是太粗犷不好看。风徐徐吹过,甘临的短发飞舞,直呼爽快。趴在陆观颐的腿上道:“姑娘最好了。” 管平波揪住女儿的耳朵道:“妈妈不好?” 甘临挥开管平波的爪子嫌弃的道:“就不好。” 管平波哭笑不得:“好端端的,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甘临很不满的道:“你把我师父派出去了,我见不着师父,你说你哪里好了?” 管平波无奈的解释道:“妈妈没人使啊,除了你师父,我还放心哪一个?你想他的话,就快快长大,骑得好马,我带你去潭州瞧他去。” 甘临眼睛一亮:“真的?” “自然是真的。”管平波笑道,“你有那多师父陪你玩,就别只记着谭师父了,别的师父会伤心的。” 陆观颐抿嘴笑道:“只有她谭师父敢带着她上天入地,孔师父跟莫日根师父恨不能规行矩步,他可不就只惦记着谭师父么?” 管平波奇道:“张金培居然老实了?没背着我耍滑头?” 陆观颐道:“他不老实,可他不耐烦教小娃娃,日日上完课就跑,怎么跟谭师父比?” 甘临抱怨道:“就是么,你就不能把张师父派出去啊?” 管平波痛苦的道:“你张师父少根筋,我现都不知道怎么使他呢!还派出去……他不给我赔的倾家荡产我都谢谢他了。” 甘临掉头爬到管平波怀里,撒娇道:“可是我好想师父啊!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瞧他?” 管平波想了想,十月左右是得去一趟,看看练兵的进度,遂爽快的道:“天凉了就去。” “什么时候天凉啊?” “就是你穿夹衣的时候。” 甘临登时大喊:“刘妈妈,把我的夹衣翻出来,我明日要穿!” 管平波:“……” 甘临期盼着看着亲妈:“明日就去?” 管平波单手把甘临摁回床铺,道:“做梦!” 第153章 挤压 第105章 挤压 常言道,万事开头难。当年虎贲军在石竹起家,一无所有、强敌环饲,那真是殚精竭虑。如今有了钱财底气,再要做点什么,就比原先从容的多。火器营在谭元洲的带领下迅速成形。对步兵而言,弓弩是克敌利器,然弓。弩的杀伤力与威慑力,远不如火器。 民间的山匪,更怕朝廷的火器。叫弓弩打中了,有幸不是致命伤, 或可活命。叫火器打中了,除非铅子穿过体内,否则没有外科手术概念的团体,只能看着袍泽去死。而铅是很柔软的金属,不似铁弹容易穿过,常常伤及四肢也会因感染溃烂死亡,其死状可怖又十分折磨,难怪各匪类谈之色变。 谭元洲更习惯冷兵器,可在管平波日复一日的唠叨下,亦知火器作战是趋势。翻开史书便发现, 陈朝建国之初,就大量使用火箭,谓之神机。 那时不过在铁管里点炸药,用炸药的冲力把箭羽推出。其射程与准头,还不如踏张弩,但所需要的力量却小的多。次后逐渐发展,渐渐有了诸如三眼铳之类的武器,倭国更是改良了西洋的火器,制出了倭国特有的鸟铳。 管平波最先从窦向东手中得的,是早先没改良的版本,对比起来不如新的鸟铳好使。石竹偏远,武器自是落后。到了潭州,很轻易便寻到了好些做鸟铳的匠人,尽数被拢到了虎贲军内。 此时的枪管,皆靠锻打成型。一根枪管就要一个师傅打一个月,且精度上无法保证。管平波在飞水刚成立研发处时,曾妄想过来个批量生产什么的,了解了此时的工业水平后,也只能闭嘴了。若能达到批量生产的工业水平,她还造什么火绳枪,直接造燧发枪得了。 于是又调转码头,画出大概的图纸,令工匠试验线膛枪。线膛枪十五世纪的欧洲便能生产,想是华夏亦可复制。带了膛线的枪与没有膛线的枪在精准度上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正经的火枪的螺旋形膛线会令填弹速度奇慢,现有的工业水平又造不出新式的来,也只得暂且搁置,只好做直线的那种,只待日后科技慢慢积累,再想法子。 如今谭元洲一面花钱从浔阳郡的朝廷军中悄悄购买鸟铳,一面叫飞水来的匠人与潭州本地的火枪匠人凑在一处研发。谭元洲聚集了二百个工匠,争取年前造上千来把鸟铳,并着买来的,二千人的火器营便算装备齐全了。因管平波极重视火器,谭元洲趁着机会,也玩了几把。果然比弓箭容易上手,他不过半刻钟就能发射。论起来自是不如莫日根那般百发百中,亦无孔彰拉长弓时的射程。然他们二人皆是经年累月的训练,方有此本事。 火枪兵差不多是随便拉个人来都能使。细细回忆着管平波写的火器营训练概要中,最要紧的心理素质一条。非得敌军至五十步时齐射方显威力,此点比打枪的本身难的多。 谭元洲摆弄着鸟铳的零件轻笑,管平波越看重谁,就越把谁往死里操。整个潭州城训兵防务便落他手里了,也不知是该喜管平波对他的信任,还是该忧这么个破城怎生才能稳住局面。 放下零件,走出门去,北边不断传来吆喝之声。那是棉纺厂与服装厂的动静。日日有棉花棉布从水上运来,亦有成衣从水上运走。赵猛的订单未至,目前都是生产窦家的军服。 如今服装厂的缝纫机已达二百五十台,窦家军的秋装日均生产二百五十套。十日便能装一船运走,把仓储压力甩给巴州。做完秋装,接着便是更难制作的冬装,赵猛不来更好,省的当真供应不上。 雪雁在潭州盘桓了半个多月,方把后勤琐事理顺。说来服装厂倒没什么难为的,手摇缝纫机早被山寨的满地都是,原先潭州城内富庶的时候,不说家家户户有,十停里倒有五六停的人家买了。 只有钱的买的贵的好使些,没钱的买的便宜货难操作。有手摇缝纫机的基础,再培训脚踏缝纫机,自然上手极快。窦宏朗的地盘上,亦与巴州类似,几乎没甚幺蛾子。便是有些不长眼的,叫谭元洲放上几枪,也就老实了。 真正要操心的,乃流动供销社的线路开展。流动供销社通常是上百人的队伍,在山间行走。所贩卖的物品几乎涵盖了生活的角角落落。虎贲军的手工品,皆为流水线生产。 比起后世工业产品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然比此时的手工作坊的平均水平,却是高出了不少。固然有个别人手巧,价格又比不上。加之苍梧水路纵横,数次优化流程后,运输成本降了一半不止,相应的物价又下滑了两个档次。 有组织有规模的供销社到一处,就能把当地的货郎行会直接挤崩。然与谭元洲一样,万事开头难,巴州与潭州不是自家地盘,少不得费心梳理,尤其是新补的人员的培训工作,乃重中之重。 不过雪雁毕竟是总揽,具体的事物有相应的人负责,飞水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她处理,写了个大致的章程后,便从工厂走到火器营,与谭元洲请辞。 谭元洲微微有些惊讶:“你就忙完了?” 雪雁笑道:“忙是怎生都忙不完的,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我得回飞水一趟。过阵子还得来潭州。倒是二老爷在巴州,卖几件衣裳的小事,不消我们操心,不必去的太频繁了。” 谭元洲笑道:“从此你就得飞水潭州两地跑了。” 雪雁道:“没办法不是。造衣服的不是甚大事,赚的亦不多,质量么想来窦家的人也不大理论。要紧是流动供销社,我回了飞水后,还请你多费心。” 谭元洲道:“依我说没什么费心的。宣传队大可以撤走。老爷子眼皮子底下,敲锣打鼓的说虎贲军治下如何如何好也就罢了,但凡说出分田二字,就是给将军找麻烦。老爷子不是蠢人,我们做做生意,探听探听消息便罢了。日后多少话说不得?” 雪雁叹道:“将军也是绷的住,如今我们实力不弱了,却不肯自立门户,缩在窦家受气。” 谭元洲正色道:“自立门户倒是扬眉吐气,可办事就得比如今艰难十倍。譬如前日你在巴州卖衣裳,窦家不点头,你的货才入库,就得叫烧个干净。再造造谣,说甚衣服穿了要发瘟的话。百姓懂什么?大热天的,衣裳一时没有也不要紧。那造谣的添上一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拿什么去驳?你觉着在巴州随便摆个会场,就能赚的盆满钵满,怎不去想将军在后头行了多少手段?天下间做生意哪有这般容易!飞水那般重商,外来的商户且要低头做人,你在巴州算什么台面上的人?” 谭元洲淡淡的道:“不是想左了,是得志便猖狂。日子顺遂,就忘了当初的艰难。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你心里得想清楚,不过两个州的地盘,搁舆图上都难看见。天下之广,远不到我们能嚣张的时候。俗话说,忍得一时气,保的一生安。待日后将军势力果真壮大,我们再抖威风不迟。” 雪雁没料到自家心思被洞悉个彻底,脸越发红了,唯唯的道:“谭大哥教训的是。” 谭元洲放软语气道:“行百里路半九十,我们苦日子还长着呢。” 雪雁道:“比起最初,已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 谭元洲笑道:“弓箭放出去还能收回来接着使,火药却是点燃了就没了。光这一桩就是无数的银钱。更遑论前日将军写信来,与我商议战兵甲胄之事。果真扩军,武器与甲胄的用铁能耗干整个飞水铁矿。将来少不得去买。入目皆是钱钱钱。雪雁姑娘,我们是死是活全指着你呐。” 雪雁嗔道:“你就吓唬我吧,仔细我回家告状。” 雪雁也是独当一面的管事了,谭元洲点到为止。说了几句家常,亲自把人送上码头,谭元洲才折回营地。接着思考着如何练兵。 雪雁回到飞水,于流动供销社一事,管平波与谭元洲果然是相同看法。她只得回到部里唤了人来开会——既然无法宣传,在商业上就得更加赚钱,方能显出后勤的本事。卯足了劲优化生产与运输,又有管平波的指导,流动供销社不出意外的在潭州等地站稳了脚,触角更是渗透进了丽州。 货郎们被逼的苦不堪言,有门路的纷纷改行。不料丽州也有个成规模的商队,走的亦是基层。人家做的好好的,虎贲军一来,二话不说就抢人活路,岂能忍? 地盘都是打出来的,那名唤莲花教的半商半邪教组织,恼怒之下直接对接壤的梅州营发起袭击。 梅州营警报登时响起,石茂勋登上城墙,看着远处奔来的四百来号拿着长。枪的汉子,果断下令:“预备,出城迎敌!” 第154章 丢营 第106章 丢营 是夜,山风呼啸, 梅州营的火把随风晃动。大门轰的打开, 十二个旗队跟着各自的把总, 在营门前依次排开, 好不壮观!虎贲军以打土匪起家, 如今已是极为顺手。纵然对方选择夜袭,亦无可惧。 石茂勋站在高处,看见莲花教的火把快速的向他们移动, 却毫无阵法,零零碎碎的, 只会乌央乌央的疯走。他们的武器反射着火把的光, 远远瞧见便知皆只有枪。每个人都打着个火把的夜袭战,石茂勋不是很能看懂。莫不是莲花教与他们最初一样, 多数夜盲, 才好借助火把?可他们为何又不选择白日呢? 不大不小的一股流寇,最是烦人。不剿灭了他们, 日常骚扰百姓种田, 用不了七八回,就得减产。村庄外围的土墙毕竟主要防野猪, 可防不住土匪秋季里猛的放把火, 叫百姓颗粒无收的阴招。 莲花教进入了射程,石茂勋一声令下, 镗把上架设的火箭咻咻的飞出,对面立时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惨叫。石茂勋微微皱眉, 隐隐觉着有什么不对。鸳鸯阵法层层递进,火箭不过是第一轮。主要是打击对方士气,实则因无法瞄准,精度并不高。怎地就能惨叫一片?莫不是刚好打进了对方的阵型中? 念头不过一瞬,不曾倒下的莲花教又冲杀过来。他们高声大吼,此起彼伏,混在一起,四百人的喊杀声亦很有些气势。夜间虎贲军皆用哱鼓指挥。哱罗二声,步兵执器械立齐。战鼓起,战兵的每一下皆踩在鼓点上。敌人越来越近,战兵执着武器的手,皆紧了紧,调整呼吸,以应来敌! 莲花教众却是一顿,唰的从方阵变成了歪歪扭扭的一条线,且火把挥了一下,不知何意。虎贲军稍怔了怔,幸而战鼓不停,他们很快回过神来,盾牌手高高举起盾牌,狼筅手的狼筅已向前扫去! 突然!莲花教众的枪头上齐齐迸裂出耀眼的火花!石茂勋暗道一声不好!果然就听到了自己阵营的惨叫。那枪头好似火龙,发出骇人的毕啵之声,把阵前照的宛如白昼,又烟雾袅绕,不能视物。莲花教火速突进阵型,一枪一个,立刻把虎贲军打的阵型大乱! 石茂勋反应亦是极快,忙命打金三声,退兵修整。不管什么妖法,守军总是占些优势,可与他们慢慢耗,总能研究出反击之策。 莲花教却是不给他们机会,方才硝烟未尽,又换了一队人来,此回燃起的便不是火花,而是黄色的刺鼻的毒烟铺天盖地的袭来,比方才火花带出的烟浓郁数倍,整个战场再不能视物,只能恍恍惚惚看到莲花教的不远不近的火把。 打了许久顺风仗的梅州营,立时陷入了恐慌。毒烟呛的人泣涕横流,偏生风向又朝着他们,竟是无处可躲。睁不开眼睛的他们,成为待宰的羔羊。莲花教的人脸上蒙着布,长枪泛着历历寒光,狠狠刺进外围的虎贲军的身体。 鲜血飞溅,惨叫不止。虎贲军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单方面的屠杀!浓烟中,后头的战兵,一触即溃! 毒烟不断袭来,金拨急促的敲击,引战兵回营。然而浓烟阻碍着视线,方向感好些的人,或还知营门在何处,略差些的就似受惊的麻雀,四处乱窜。这些是能动弹的,身体差些的直接就叫毒烟呛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石茂勋的冷汗浸湿了衣背,此情此景,他竟不知如何应对。隶属于镇抚部的知事罗良功当机立断,放出孔明灯,并吹响了营中警报! 刺耳的竹哨在夜里穿透力极强,三枚红色的孔明灯借着风力飞上天空。竹哨不停的齐响,周遭邬堡的民兵见到梅州营的信号,纷纷操起了火枪狼筅,山寨的鸳鸯阵,从莲花教后方杀声震天的冲来! 莲花教中一人手心腾的窜起火焰,如同点燃了教众的神经。只听她喝道:“往前冲!夺他们军营!” 教众顷刻间好似着魔一般,发足狂奔!有人被虎贲军的苗刀砍中,哀嚎倒地。然更多不曾受伤的人,跟没看见刀枪似的,悍不畏死的朝营门冲。虎贲军已是悍勇非常,出了名的不怕死。不曾想竟是遇到了劲敌,在莲花教的疯狂下,气势登时烟消云散。 营前哀鸿遍野,守营的人站在里头,腿都发颤。溃军不成气候,机灵点的欲要逃,被杀的魂飞魄散。傻点的站在原地,全不知如何反击。战场上的兵器,一寸长则一寸强,没有阵型u的保护,苗刀本就难抵御火枪,何况在此士气衰微之时! 忽如其来的战败,令石茂勋呆若木鸡。他的亲卫拽起他的胳膊,大吼道:“跑!” 就在此时,分明听到一个女声断喝道:“冲!” 莲花教剩余的三百多人如同洪流,汇入了梅州营!营中战兵四散,知事罗良功也在护卫下,急急撤出军营,连同剩下的战兵,往左近的邬堡逃去。 邬堡的民兵毕竟只是民兵,没追上莲花教,待见他们占了军营,不敢再追。接应了石茂勋等人,飞快的撤走。 撤入了邬堡的石茂勋,大脑一片空白。眼泪从眼眶中掉落,他却无知无觉。一场夜袭,梅州营易主,虎贲军死伤无数,是他指挥失力之责么?离了管平波跟前,他就一无是处么? 一个战兵胆战心惊的问道:“那是什么妖法?” 众人都茫然摇头。 知事罗良功还算冷静,对众人道:“送信回飞水!” 石茂勋听到这一句,好似有针直扎进心里,痛的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屋中剩下的人,想起死去的袍泽,都一个跟着一个的开始流泪。从不曾打的这么憋屈过!石茂勋单手捂着眼,哽咽出声。 梅州营战败的消息飞快的传入了飞水。管平波看完战报,眉头紧皱。将战报递给孔彰,叫他看完后,问道:“你怎么看?” 孔彰道:“果真有毒烟么?” 管平波面容严肃的道:“照罗良功的描述,他们使的应该是毒烟梨花枪。” 孔彰不曾听过,忙问:“什么是毒烟梨花枪?” 管平波道:“先前朝廷在沿海平寇时用过的招式。梨花取自铁梨花,自宋便有。乃火药里混着铁屑,点燃时铁花炸裂,十分热闹,是节庆烟火的一种。后装在火枪上,用以干扰敌军作战。看着怕人,实则杀伤力不大。石茂勋不曾见过,估计是吓着了。” 战场打法千千万,彼时交通不便、消息难通。孔彰先在姜戎,后居于京城也被圈的死死的,无朋友同僚,头一回听见梨花枪的战术,险些惊出一身冷汗。半夜里火光一闪,寻常战马只怕都要受惊!好无赖的打法!又问:“毒烟呢?” 管平波沉声道:“左不过这几样,混点硫磺进去,烧起来能产生火药。即刻中毒倒未必,呛昏了头阵型散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虎贲军从来集体作战,单打独斗干不过悍匪,也不是今日才有。”说着,管平波招来通讯员道,“发信与谭元洲,令他从潭州驰援,预备夺回梅州营。” 张金培插了句嘴道:“石游击怎么办?”要处罚么? 管平波道:“罚定是要罚的,如何罚叫镇抚部去拟定。” 张金培与石茂勋关系不错,忍不住求情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可否饶过他一回?” 管平波道:“军营赏罚分明方是道理。”顿了顿,又安抚的道,“遇着新式打法,输了不会罚很重的。” 孔彰补充道:“死了那多袍泽,只怕石游击心中不安。恕我直言,他尚且年轻,不如索性罚的重些,省的叫他一蹶不振。” 管平波道:“军中自有制度,赏罚与你我二人无干。过二日定有详细的战亡名单,且把战况捋个清楚明白,再谈处罚。” I 三日后,罗良功的第二封战报又至。此回写的甚为详细,逃跑的战兵渐渐聚拢在邬堡中。彼此回忆细节,一齐推敲,把战况复原。后附伤亡名单,战亡一百二十四人,重伤一百八十九人。此外还有叫火星迸入眼中,烧盲三人,被毒烟熏病七十八人。再附石茂勋与罗良功的检讨。检讨上字迹凌乱,显然是还没能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 虎贲军成立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损失。管平波先发通告出去,预备补充战兵。而后静静的坐在办公室想,若是她忽然遇到此般情况,又当怎生稳住阵脚?毒烟是不可抵御的,人被呛了,就会有应激反应。此烟对身体伤害甚大,也做不到进行抗烟训练。良久,苦笑一声,只能是竭力避免陷入烟雾阵吧。此番不入流的战术,仅限于小股冲突,真打起来并没什么卵用。可又不得不说,步兵对抗,风向合适的话,亦无甚太好的破解之法。土匪中也有这般人才,出乎意料啊! 更令人意外的是,占领了梅州营的莲花教,大大咧咧的写了信来。要求虎贲军撤出丽州流动供销社,他们便也撤出虎贲军的地盘,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管平波放下信件,冷笑一声。不过使了阴谋伎俩,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敢跟正规军较量!你也配跟我叫板!没学过夜郎自大怎么写么?呵呵! 第155章 白莲 第107章 白莲 古时因取水与防御之故,城池多倚江河而建。军营则多在城下, 便于防卫指挥与调度。奈何梅州城内原有朝廷驻军, 虽缩着脖子万事装死, 然军营毕竟是他们的安生立命之本。 虎贲军初来之时不欲与本地人冲突, 故而在城墙外修建的军营。一面环水, 一面挨墙,再有一面便是那夜被袭击的空地了。 莲花教的教主乃一女子,名唤白莲, 众人皆叫她仙子。三十几许的模样,却是容颜秀美, 比青涩年华更有一股成熟风韵。日常穿着道袍, 自称太上老君坐下弟子,因炼丹的时候打盹, 不曾看好丹火, 致使烧坏了一炉仙丹,便叫罚下凡间, 须得积满多少功德, 方可归天。 在丽州信众颇多,跟他来的四百人, 皆为坚实拥趸。与虎贲军打了一场, 死伤了几十人。她先做了场法事,把故去的人超度了, 又特特请了神仙附体,算了时辰, 听神仙曰:今日卯时出东方采药,要带露珠的方可活命。便在天不亮时,领着几人去周边采了好些草药,回来医治伤员。 伤患在屋中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哀嚎惨叫声不绝。彼时天热,不过一晚上,屋内就酸臭扑鼻。白莲才走到门口,便有虔诚的信众拦住她道:“仙子,里头腤臜的很,药交给我们,仙子且回吧,省的过了病气与你,我们如何过的?” 白莲摆手道:“佛曰众生平等,你去与我去又有甚区别?我虽叫贬做了凡人,到底还有些仙气护体,比不得你们容易得病。再则,你们也难救人。”说着一甩拂尘,飘然进门。 伤患中意识清醒的,见了她靠近,眼中皆生出了希冀。白莲仙子仙法超群,活命无数,或自家就是那不该死的呢?倏地有人唤了声仙子,待白莲扭头去看时,他脖子一歪,死了。 边上的人物伤其类,登时哭将起来,白莲的拂尘扫过那人,众人分明见到拂尘带起一抹细碎的金光,一闪即逝。白莲落泪道:“虽日后我们君上坐前总能再相逢,此刻分别,却是难舍。” 众人从方才的金光中回过神来,都纷纷劝道:“仙子重情,方有此感。肉体凡胎多苦楚,他命数既到了,反比我们少遭罪,亦算福祉了。我们巴不得早早超生呢。” 白莲忙道:“不可。人生几度春秋,上天皆有定数。譬如皆是伤着胸腹,有些人能留下,有些人便先归了天庭。万万坚韧行事,切莫逆了天道。” 众人皆道:“仙子仁心,我们都知道。” 白莲一面说着话,一面替人包扎上药。太阳渐渐升高,屋内的光柱移到了门边。白莲退出屋子时,忽然转身,高高甩起拂尘。那星星点点的金光再次落了满屋,方才没看见的人皆看了个清清楚楚。忽然,悠远而清晰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落在众人耳中。 “修德净业,往生净土。生死天命从之……”众人似懂非懂,待要再问,方才立于门前的白莲已消失不见。良久,有人叹道:“仙子虽暂失仙法,到底比我们身形灵便的多。” 另一人道:“又说胡话,既是仙子,自然样样强过你我,否则岂不是人人都是神仙了?” 那人讪笑道:“是我想左了,教友莫恼。” 旁边一位断了腿的忍痛道:“教友不会恼你,我们都是莲花门下,自当齐心协力同气连枝,才不叫外人欺辱。你是新来的,我们也当你是旧识一般,你无需太拘谨,反而外道了。” 那人忙谢过,又说起旁的闲话来。众人本是伤痛难忍,叫白莲的仙光照了一道,彼此说起来,竟都不似方才那般疼痛了。有些福泽深厚的,才还奄奄一息,眼看着就缓了过来,要粥要饭。 众人都赞叹方才的仙光灵验,纵有咽气的,都当他脱离苦海归天享福去了,皆对着他的尸首道恭喜。还有人道:“他伤口不大,本不该死的。想是他素日最肯帮扶兄弟,杀敌又最猛,怕是上头瞧见了,先接他走的。我们也要学起来才是。” 众人连连称是,都道有理。 也有不同意见的,辩驳道:“你们都只想着自己建功立业好上天,都不曾想想仙子?你们愿走便都走,独我愿受这世间万般苦楚,只为陪着仙子。她要挨罚多少年,我便陪她多少年。便是她身边人多不稀罕我,我也只为我自己的心。” 此言说的甚有人情味,引了不少赞誉。有个前辈抚须笑道:“你们呀,仙子的话都不仔细听。方才她不是说了么?命数皆由天定,我们只竭力服侍仙子,护她周全便诚心了。想的太多,反生了杂念。仙子固然宽厚,老天却是最讲究的。你不够虔诚,日后可怨不得仙子不护你周全。” 一语说的众人都听住了,纷纷求教他修心之法。前辈伤的不重,遂耐心的解释起教法教义来。无非是些前生作孽今生报,今生修业好归天的话。 然能跟着白莲奔波的,皆是此前过不下去的农民。他不寻个由头,难道似地主一般,张嘴骂他们因生了懒筋才穷的?分明好些地主的儿子也懒,他怎地不受穷?教法正合了他们心意,方才聚拢在一起,彼此依靠帮扶,跟着仙子贩卖些杂货、杀几个土豪劣绅糊口。 接连修养了几日,白莲送给虎贲军的信还没有回复。她一手创立教派,可不似信众那般没脑子。虎贲军不来,她守在营中,不敢轻举妄动。连带城中邬堡里来人把虎贲军的尸体拖走,她亦当没看见。每日只装作承接天启,在城墙上来回走动,以察敌情。 秋季天气多变,才热的恨不能蜕层皮,至八月初一日忽的冷了。白莲添了件衣裳,站在墙头,心中焦急不已。整整十天,虎贲军怎地还不回信? 在苍梧的地界上,谁不知虎贲军势大?要不是没了活路,她也不愿与虎贲军冲突。一日两日的还撑着那股气,十来日不曾有半点消息,令她有些不安了。 忽然,江上影影绰绰的出现了几艘大船。白莲定睛一看,上头并无旌旗,不由松了口气。船从下游来,逆水而上,走的并不快。至梅州城的码头前,缓缓停下。 码头上的闲汉一拥而上,来来回回的搬东西卸货。直忙到天黑,那几艘大船方才搬空。白莲花不由想,什么时候,她才有这般家底呢? 入夜,山间来的风没个方向的乱吹,把营中的火把吹的忽明忽暗,灯笼也摇曳不止。莲花教巡逻的人困的两眼只冒泪花,不曾瞧见白日里停在城外的大船,趁着夜色,悄悄的靠近了二三十丈远。 月黑风高夜,谭元洲立在船头,对比着城墙与梅州营的火把,估算着距离。待离梅州营约十五丈的时候,下令准备。 黑暗中,船上的三弓床弩悄悄的布置完毕。谭元洲点燃火药引线,碰的朝天放了一枪。巨大的响声在夜里尤为分明。白莲猛的睁开眼,翻身下床,就听见箭羽的呼啸之声袭来!预料中的惨叫与炸响并未响起,白莲怔了怔,随即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暗道了一声不好! 四艘大船越来越近,谭元洲第二声枪响,又一轮火炮破空而去。梅州营内的莲花教众登时被熏炸了锅。他们本是无知百姓,前日的毒烟正是白莲所授的仙家之法,看着满天漂浮的烟雾,好些人都暗道难道还有别的仙子下凡么? 有脑子一片空白的,有大骂定是出了叛徒的,有嚷着要寻仙子问个破解之法的,还有没头苍蝇一般到处跑的。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三声枪响,四艘大船点起了灯,把甲板照的雪亮。同时,第三批带着毒烟的火炮又投进了烟雾之中。白莲被呛的剧咳不止,忙用沾了水的布捂住口鼻,却是难护住双眼。无法说话,便无法指挥,她能听见外头人来人往,却是怎生都喊不出完整的句子,急的上吊的心都有。 烟雾源源不断的袭来,莲花教几个忠心的强忍着不适,冲进屋内架着他们的神仙往外逃。莲花教早乱做了一团,几个机灵些好容易摸着了大门,赶忙打开,往外头冲去。 哪知才出门,就见一排火光闪耀,砰砰砰砰的巨响在耳边炸开,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惨叫。营内的人只看见外头瞬间倒了一片,皆吓的不敢动弹。 众人掉头就往侧门跑,哪知一开门,亦是火炮兵笔直的站了三排,卜一冲出,三排轮射,毫不留情的收割着人命。莲花教众撕心裂肺的喊:“火炮!火炮!是朝廷来了!朝廷剿匪来了!跑啊!跑啊!!!” 众人哪里还想的清楚朝廷军虎贲军的区别,只听见一个跑字,就各自寻了方向狂奔。两个营门皆叫堵死,营内又毒烟弥漫,且三弓床弩不停的发射,在没有大风的夜里,无处可逃。恐惧战胜了信仰,成了大脑的绝对支配。受惊过度的教众甚至爬上了墙头,一跃而下,登时粉身碎骨、一命呜呼。 白莲与几个忠心的教徒狼狈的站在烟雾中,看不清方向、寻不到生路。毒烟剧烈的刺激着眼睛,迫使她的眼泪,携带着恐惧、哀伤与不甘倾泻而下。 我……就要死了么? 第156章 责罚 第108章 责罚 烟雾越发浓郁,白莲身体的应激反应便越重。她软软的趴在地上, 咳到呕吐。而她身边的几人, 早已没了意识。丧父之后, 她倔强而坚韧的走到今日, 怎愿去死?怎甘连敌人都未见一面, 便命丧黄泉? 手指死死的扣进泥土,不想死三个字,冲入四肢百骸, 支撑着她的清明。身体不适引的冷汗层层,呕吐让她丧失了过多的水分。难以形容的难受与无止尽的黑暗, 让她似乎又回到了曾经那个绝望的夜。 梅州营统共只有一千多人, 营地并没有多大。谭元洲命人守住两个营门,来了个翁中捉鳖。早听到动静的罗良功来到了船上, 崇敬的看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谭元洲。 那日梨花枪上的毒烟, 就让虎贲军阵型大乱,今日三弓床弩连发射入的毒烟, 够他们全军覆没了。罗良功心中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恨不能当即冲入营中, 再狠补上几刀,方泄心中之恨。 谭元洲巍然不动, 他把火绳枪手皆撤下, 换上了弓弩手,一样站了三排, 但有人冲出来,即刻射杀。直到天明, 也无一人进入视野。 烟雾被晨风吹散,谭元洲方领人下船,往营内走去。营中白莲教众皆倒在地上,被呛到吐的人满地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味道。新鲜的空气灌入肺中,身体好些的人慢慢开始动弹,还未挣扎起,就被一根绳索绑了个严严实实。 谭元洲带来的人捋着营地一个个的查验,死了的不管,活着的尽数绑了,待审问后再做打算。路过某处时,突然寒光一闪,谭元洲侧身飞起一脚,把偷袭之人踹出了足有一丈之远。两个战兵跟着扑上前,麻绳飞快绕过脖颈,再缠上双臂,打了个死结。做完后,方才发现竟是个女子。 谭元洲轻笑一声,不住点头:“我们苍梧女子,总能出人意料呐!” 白莲被谭元洲一脚踢的险些没提上气来,幸而她身形灵巧,一挡一躲之间,卸了大多的力道,否则她此刻只怕就要彻底做神仙去了。疼痛让她蜷缩成一团,已被俘虏,生死不由自身,索性全身卸力,任凭来人处置。 哪家军中都少不了牢房。贼人关押、犯错的战兵处罚,皆在于此。活着的莲花教众被推入牢房,叫冷水浇过,醒了的人拎去审讯室审讯。白莲被单独扔在了间空屋里,脖颈上的绳索被解开,却又叫绳子吊在了房梁上,双脚堪堪能挨着地,难受的险些哭出来。 李乐安右手拿了根鞭子,一下一下的敲在左手掌心,吊儿郎当的问:“说吧,你们什么来历?” 本就忍不住的白莲,当即就落了泪,哽咽的道:“我才叫你们的人踢伤了,你放我下来可好?” 白莲惯装仙子,哪怕浑身狼狈不堪,亦是哭的极惹人怜。换成别的男人,只怕当即就要心软,偏生遇见李乐安个混不吝的,嗤笑一声道:“少在小爷面前耍花招,今日踢你之人,是我们谭将军。我这手鞭子乃他亲传,你想试试么?” 白莲试探着道:“我说了,你可放我一条生路么?” 李乐安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梅州营因莲花教死伤惨重,若非军令不许杀俘,他早就弄死这女人了。忍着挥鞭的冲动,李乐安冷冷道:“爱说便说,不说拉倒。我们抓了好几百人,还审不出个子丑寅卯不成?” 白莲道:“我可以说,然我想见你们将军一面。” “凭什么?” 白莲吸吸鼻子道:“都是女子,我想见见她的模样,想问问她如何建的虎贲军。若得此心愿,我立时死了也甘愿。” 李乐安听其话中,满满都是对管平波的崇敬赞赏之意,心情略好了些许,却不曾动摇,依旧硬邦邦的道:“你如今没有谈条件的本钱,先把你知道的说来,我耐心有限,别惹我动粗。” 剑悬头顶,白莲哪里有得选?老老实实的把莲花教那夜如何夜袭说了个清楚明白。把李乐安听的个目瞪口呆。他原以为白莲是那什么教主的女人,不曾想她自己竟就是教主。怪道想见管平波,这是母老虎遇母老虎啊! 看在她一个女子如此厉害的份上,李乐安一挥匕首,吊在房梁上的绳索啪的断开,白莲应声落地。得了消息的李乐安退出屋内,吩咐守在门口的两位战兵看好人犯,往谭元洲处去。 信息汇总到一处,谭元洲便知那夜的情形与他猜测的差不多。说来虽是新奇战术,虎贲军却也太轻敌。谭元洲看了胡子拉碴神情憔悴的石茂勋一眼,心中的火苗蹭就上来了。压下怒火,不欲当众教训,淡淡的道:“你跟我来。” 石茂勋浑浑噩噩的跟着谭元洲行到内室。谭元洲捡了个凳子坐了,断喝一声:“跪下!” 石茂勋双膝一软,鞭子就啪的拍在他肩上,忍着不敢出声,心甘情愿的承受着惩罚。谭元洲自打那年被管平波阴到了石竹,就一直不停的带兵。原先不甚熟悉的鞭子,硬生生被逼的练成了高手。力道恰好的落在石茂勋身上,足够疼,却不会伤筋骨。面无表情的打完二十鞭,谭元洲沉声问:“知道错在哪里了么?” 石茂勋低声道:“指挥不力。” 谭元洲腾的站起,绕道石茂勋身后,便是狠狠的一鞭!此下不同方才,谭元洲用足了力道,带起一片血肉,打的石茂勋忍不住痛呼出声。 谭元洲继续问:“知道错在哪里了么?” 石茂勋不知如何作答,略一迟疑,鞭子又至。 “啊!”石茂勋惨叫一声,险些被打趴在地上。咬牙支撑着身体,还未调整好姿势,鞭子再次携风而至!又是啪的一声,石茂勋被打的手肘撑地,整个后背好似火烧一般的疼。 谭元洲丢下鞭子,弯腰揪起石茂勋的头发,一字一句的道:“你指挥不力,自有镇抚处置,何必我动私刑?你虽称将军为师,可日常谁带你们多?” 谭元洲打在后背上的三鞭下手极狠,石茂勋痛的全身轻颤,勉力道:“谭大哥。” “我谭元洲就带出你这么个遇事便没个主见的玩意?”谭元洲一掌甩在石茂勋脸上,怒道,“你方才蔫头巴脑的什么模样?就你这怂样,也配做虎贲军的游击!?罗良功一个文职都比你绷的住,你有脸提你是管老虎的弟子?辱没门风的东西,若非要押你回营,我今日就打残了你!省的给你师父丢人!” 说毕,谭元洲把石茂勋扔在地上,喝道:“贺俊!” 门外的通讯员大声的喊:“到!” “全营通报,与以石茂勋撤职处分!”谭元洲回头看向石茂勋,“你给我跪在此地,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再起来!” 石茂勋早料到自己很可能被撤职,倒不曾惊讶,低低应了声:“是。” 谭元洲道:“我没听见,再说一遍。” 石茂勋一个激灵,竭力大喊:“是!” 谭元洲方才推开门,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亲卫急急跟上,有一人名唤江才捷的低声道:“将军,撤了石游击,不用报管将军知道么?” 谭元洲顿住脚步,看着江才捷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止为副将,还是参谋长?” 江才捷一怔。 谭元洲险些叫一群熊孩子气个好歹,没好气的说:“规章制度明明白白的写着各级权限,你回去给我对着抄三十遍!” 管平波为最高统帅,然作战计划与人员调动一直在他手中。最初连后勤都归他,次后陆观颐慢慢能独当一面,才过到那时的镇抚司。虎贲军的人员调动,可谓管平波一言堂,可哪一次正式的文件,不是得叫他盖章? 亲卫日日跟在他身边,眼瞎么?亲卫将来都是要放出去做将领的,一个两个的不省心,才夺回梅州营立了军功的谭元洲脸黑如锅底,把一众人吓的噤若寒蝉。 紧接着,战亡战兵的统计递交上来,后附抚恤金的申请。谭元洲直接扔了回罗良功的脸上,道:“军规明赏罚那一章,给我背一遍。” 罗良功沉默,谭元洲今日实给石茂勋的怂样气着了。就如他所言,石茂勋几人是管平波的弟子,然管平波的琐事何其多?除了李玉娇,后头几乎都是他亲自教的。不过战败一场,竟是十来日还没恢复精神。 石茂勋这二年过的太过顺遂,战场疏忽大意,战败一蹶不振,欠抽!撤了他都是轻的。而眼前报上来的抚恤,更无可能人人都算烈士。 军规有云:凡箭、刀伤俱在背后者,准以医药,然回营军法处置。若敌众四面围砍,我军在中,向敌者虽伤背,亦准作等数,须取营将及临阵将官画字于手本末。若众军同败,一齐奔走而伤者,不论面前背后,俱不准恤。 谭元洲调整好了情绪,缓缓道:“你是知事,更应知人心。军法若讲人情,日后千军万马,人人在战场上报以侥幸,仗还打的下去否?” 罗良功低着头道:“我为知事,责无旁贷,甘愿领罚。然战兵不过听令行事,将军……” “不必说了。”谭元洲截断罗良功的话道:“将领有将领的责任,战兵也有战兵的责任。上了战场,后退者死。你休再想抚恤,我军逐级追责。一旗同退,则斩旗队长;一队同退,则斩队长。罗知事,全军溃散,各队、旗队、百总与把总该当如何?” 罗良功登时脸色煞白,谭元洲身旁的人亦是齐齐一肃。虎贲军第一次溃逃,若按军法连坐制,活下来的各级只怕要杀的人头滚滚,梅州营几乎得逐级重建。众人都不由看向谭元洲,他真能下如此狠令么? 第157章 军法 第109章 军法 谭元洲半分犹豫也无,翻开花名册, 对着人名便点了过去。罗良功听的冷汗层层。他与石茂勋倒是未退, 实是兵败如山倒时, 叫人硬拖走的。 原是亲卫之责, 不在军法之列, 算是逃过一劫。可他此刻才切实感受到战争之残酷。他是梅州人,入虎贲军时,恰逢管平波站稳脚跟, 再无需大动干戈。 因识文断字而被选入镇抚做了知事,日常不过与石茂勋一同处理梅州琐事。那些个山匪地主, 遇上日日操练的梅州营, 好几次不曾开打便逃的无影无踪。他便以为打仗不过如此,未曾料到大败之后, 还有军法, 登时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囟门,激的他浑身颤抖起来。 这几年虎贲军的确过的滋润, 北矿营还跟着管平波出去打了一场, 别的竟是几乎不曾动弹过。新补的人没见过血的都有。长此以往,何以治军?每营的战兵, 个个都习得军规, 逢月末还得考试。然就今日,江才捷质疑职权、罗良功心怀侥幸, 谭元洲再不下一次死手,威风赫赫的虎贲军, 就要成纸老虎了! 亲手斩杀袍泽,自是难以下手,同营尤甚。谭元洲不为难他们,令乐安率人即刻行刑。幸存的三位把总与两位百总无一幸免。 一位把总在绝望中,挣扎着冲着立在场中的谭元洲大喊:“莫不是你就没有逃过的时候!?” 谭元洲没有回答。军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而是蛮横、暴力的存在。犯军规则死,方才保的住军令如山。战场上,伤兵连叫唤都不允许,为的就是不惊吓、连累全局。临阵脱逃,在哪家正经的军营里,都是杀无赦。 他自然逃过,管平波亦逃过。世间本无公平可讲,将领的命就是更值钱。然将领之所以是将领,又因此前悍不畏死,方能有基业,方能比战兵值钱。何况若任由此风肆虐,战场上人人怕死,那所有人都不会再有任何生机。 谭元洲带来的人里,多是练火器的。能执刀者,多是他的亲卫。比起砍头,用踏张弩或火器,对受刑的人而言,更为残酷。谭元洲为正军法,而不为虐杀,遂令李乐安带人行刑。 李乐安拔出苗刀,日日勤练不辍的他,比寻常刽子手老练的多。他的刀亦是名器。夕阳下,刀身一片艳红。同在军中,李乐安不愿袍泽受太多的苦。凝神、静气、跨步挥刀!人头落地,而刀身无损! 受刑之人甚至来不及有知觉,便命丧黄泉。鲜血飞溅了好几丈远,把泥地浸得鲜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的梅州营被迫围观的战兵们几欲作呕。 最后一丝天光下,谭元洲负手立于场中,扫过众将兵的脸,缓缓道:“死生有数,未必应在战场。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流芳百世,是死还是活?家乡父老亲族邻里,一日传于口中,便是一日活在世间。若生前蝇营狗苟,活着也已是死了。 ” 顿了顿,又道,“后背露于敌,终难逃一死。如此枉死,既无表彰、亦无抚恤。传回乡间,别家亲眷昂首挺胸做人,畏死而死者,则被耻笑于亲族四邻,三代无法抬头。不若奋勇当先,我胜过敌,使其退缩,我如何得死?……为将兵者不必计生死,做得个忠臣义士,便此肉身受苦受难不过数十年之物,丢他去了换得名香万古立像庙庭,哪个便宜?你们自去思量。”①这些话,写在课本里,镇抚部下的知事们天天讲日日讲,原该铭记于心,哪知上了战场,又全忘了个干净。立在场中的战兵们都听的低了头。 万众一心不过是句笑谈,等闲当不得真。真愧疚的不知几人,多半还是畏惧。军规念起来凶狠,没见过,就难免抱着侥幸。待到果真杀将领夺抚恤,众人才真的有了惧怕。 战了死,逃亦死。战死了做烈士,有荣耀有抚恤,子女皆可由虎贲军抚养长大,妻子老母亦不至于走投无路。屠刀与红枣,选哪一边,不问可知。 随后,谭元洲对奋勇杀敌之人予以奖赏。当日固然混乱,亦有不少人当得起血气方刚四字。其中一人名唤马永长的,身上连挨两枪,依旧顽抗。 他自己不记得杀了多少贼人,只次后罗良功命人搬运伤员时,发现他倒在血泊里,周围好有三四具尸体,苗刀都叫砍卷了。谭元洲已核查过一回,此时当众将其从战兵直接提拔至把总,可谓一步升天。 如此擢升本不合规矩,然梅州营急需士气鼓舞,塑造出个英雄很有必要。谭元洲心里对石茂勋诸多不满,不过罚都罚了,再多的扔回飞水,叫管平波教导去。 众人才叫军法震慑过,便是得了表彰的人,亦表达不出喜悦之情。谭元洲好生训了一回话,又令李乐安暂代游击,而后中气十足的道:“明日卯时照常训练,若有迟到者,军法处置!” 众战兵一个激灵,齐声应道:“是!” “解散!” 平日的训练尚有成效,齐刷刷的冲谭元洲行了一礼,谭元洲回了礼,众战兵方才散去。 折回屋中,梅州营后勤处长邹德赶上前来,弱弱问道:“将军,方才军医来问,可否入屋内与石游……呃……石大哥上药?” 谭元洲冷哼一声:“泼盆盐水,痛死他算完。” 邹德拿不住谭元洲说的是气话还是真的,立在原地不敢动弹。谭元洲径直走入内室,石茂勋老老实实的跪在地板上。昏暗的烛火下,都能见着他双眼泛红,想是方才听到外头的动静,哭过了。 “起来吧。” 石茂勋从地上爬起时,踉跄了一下。谭元洲没去扶他,而是道:“主将叫着威风。然比威风更要紧的是,背负着成千上万人的命。不过一股流寇,就把你打的魂飞魄散。今日几个把总和百总,非死于我,更非死于军规,而是你。” 谭元洲语重心长的道:“从你发信到我驰援,整整十日。你重整旗鼓,夺回梅州营,便能不计你那夜之失。结果你呢?不念你是最初跟着将军的人,又在石竹数次历险,便是今日不砍了你,也再不会启用。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正是你萎靡不振,致使整个梅州营暮气沉沉。将来我们有的是仗要打。你果真胆小,此番回飞水,就转入后勤吧。” 石茂勋猛的抬头,沙哑着声音道:“不要!” 谭元洲问:“你觉得你能当游击之责么?” 石茂勋急切的道:“我愿从火兵重新开始,不要撵我去后勤。” 谭元洲没有回应。 石茂勋哀求道:“谭大哥,求你。” 谭元洲猛的出击,石茂勋本能避开,拳风擦脸而过,吹动了他额前的短发。反应不错,谭元洲稍顺了点气,收回拳头道:“我不发表意见,看你师父安排。” 石茂勋自是与管平波更亲,不自觉的松了口气。谭元洲用下巴指向床铺,道:“去睡吧。我打的算长辈教训晚辈。你该挨的罚,还没开始呢。” 石茂勋后背剧痛,哪里睡的着。却知谭元洲一天一夜未曾休息,不敢啰嗦,二话不说爬上了床。谭元洲素来随意,从石茂勋的柜子里拖出条薄被,歪在榻上就睡了。 次日五鼓,一声竹哨,梅州营立刻苏醒。谭元洲拎起有些发烧的石茂勋道:“起来,我们该上船了。” 石茂勋约莫寅正二三刻才睡着,睡不到两刻钟,就被弄醒,整个人都昏昏沉沉。通讯员贺俊来报:“将军,李队长已将莲花教压入船舱,请指示!” 谭元洲道:“叫他留在此地好生练兵,我们回程不必他管了。” “是!” 洗漱毕,石茂勋跟着谭元洲上了船。战兵的号子,声声入耳。石茂勋神情低落,为着他对不起的人,亦为着好容易当上游击又一无所有的自己。 大船驶入飞水,韦高义于码头等待。见到石茂勋的狼狈,还当是他打仗受了伤,忙唤人牵马,好叫他骑着上山。石茂勋悄悄道:“不用了,是谭将军打的。” 韦高义登时没了言语,轻轻的拍了拍石茂勋的肩,不巧碰到鞭伤,把石茂勋痛了个呲牙咧嘴,又讪讪的收回了爪子。一串俘虏被绳子串着押解上山,谭元洲没空磨蹭,把琐事扔给韦高义,自己领着亲卫疾步上山。寻到管平波,将梅州一行前后做了个简短的汇报。 管平波听到对梅州营把总的处置,点了点头道:“慈不掌兵。可威震三军矣。” 谭元洲道:“石茂勋毕竟年轻,潘志文亦年岁不大。待我理清火器营,还得巡上一巡才可。” 管平波笑道:“辛苦了。梅州营的事,我先安排人往各处宣讲。石茂勋的处分亦通报全军吧。” 谭元洲道:“那便十分丢颜面了,将军可要好生疏导。” 管平波道:“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爬不起来的,仗着身手好,在我身边做个护卫也就罢了。早早跟了我们的人,我自会安排出路,但绝不会拿军中职位做人情。我不可能永远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他们将来如何,且看自身造化吧。” 石茂勋本就是管平波的首尾,谭元洲交接完不欲多事,收住此话头,正色道:“如此,我便回潭州了。” 管平波道:“不急一时,修整一夜再走。况你驰援梅州,打了胜仗,抓了俘虏,便是你不稀罕的表彰,跟着你的人还稀罕呢。” 谭元洲笑道:“我回火器营赏他们便是。潭州纺织厂皆是女眷,宵小又多,我带了半个营出来,实在放心不下。早去早安生。待火器营成了气候,再松快不迟。” 管平波道:“甘临想你的紧,为着我派你出门,同我闹了好些时候了。你急着走我不好留你,好歹等我使人去接她下学,叫他送你上船。” 如此家常,有着难以言喻的温馨。谭元洲怎生拒绝的了?只轻笑道:“是送我下山,还是骑着我下山?” 管平波笑骂道:“活该,谁让你惯她。” “是你太严厉。”谭元洲道,“小孩子家家的,总得有个唱红脸的,不然养出了个牛心古怪的性子,你都没处哭去。” 管平波撇嘴:“全营统共只有我是唱黑脸的,要依着你们,她才是混世魔王。” 管平波说不到几句闲话,甘临的声音就在外头响起。 只听她高声大喊:“师父!师父!”随即气喘吁吁的冲了进门来,飞扑到谭元洲身上。谭元洲默契的一把捞起,扔到肩上,笑道:“走,你送师父上船!” 管平波欲要跟着出门,前来回事的后勤人员欲言又止。谭元洲道:“你忙吧,我下山后把甘临扔去骑兵营,叫莫日根送回来便是。” 管平波只得与谭元洲挥挥手:“秋收后我去瞧你,望你的火器营能给我一份惊喜。” 谭元洲郑重点头:“定不辱命!” 作者有话要说:  ①戚继光《练兵实纪》练将第九。第三:明生死。本卷讲述的内容为为将者,该有怎样的素质。其中明生死,讲的就是对战兵的思想教育。 第158章 揭穿 第110章 揭穿 陆观颐走进客院,见到暂时被安顿在此的石茂勋。他趴在床上, 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眼。陆观颐坐在床沿, 在他后背轻轻一拍, 石茂勋登时嗷的一声, 险些从床上跳起。睁眼看到是陆观颐, 哭丧着脸道:“姑娘,很疼啊!” 陆观颐轻笑出声:“我手劲儿又不大,你再喊我叫孔将军来给你一下。” 石茂勋痛苦的道:“谭大哥真的打的好狠的。” 陆观颐道:“玉娇还没空搭理你呢。” 石茂勋颓然的趴回床上, 闷声闷气的道:“我是该打。” 陆观颐柔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石茂勋忍不住问道:“姑娘, 师父没恼我吧?” 陆观颐叹道:“怎会不恼?你谭大哥气成什么样了都!” “我从未想过虎贲军会有如此大的伤亡。”石茂勋说着就哽咽起来, “是我带他们去的梅州……” 陆观颐道:“阵法松动的时候,你在后头斩上几人, 也不至于这般结果。” 石茂勋张了张嘴, 说不出话来。管平波在石竹就开始写的《练兵概要》中,就有一半是告诉将领如何带兵的。其中详细阐述了督战的意义与重要性。休看一旦溃散, 杀的只是当官的几人。 然果真实行, 把总百总们害怕自家被杀,谁敢退一步, 必定杀无赦。背水一战之所以能克敌制胜, 正是因为退无可退。 石茂勋不由回忆起管平波在课堂上的教导——将官只有比敌人的刀枪更可怕,比敌人的战马更可怕, 战兵们才会心无旁骛的奋勇杀敌,战争不是玩笑, 不是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险象环生后绝地反击。战场上只有血腥与残酷;只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现实。是以将领必须够狠,才指挥得动千军万马,才有可能取得胜利。 石茂勋无数次反省,都下意识的绕过了执刀督战的环节。朝夕相对的人太熟悉,他真的下不了手。 扪心自问,他害怕管平波么?大概太久没有战事,不知不觉间,他渐渐的不怕了。在谭元洲下令处斩几个军官前,他知道自己会被罚,却从未想过,打了败仗,真的会死。 见石茂勋沉默不语,陆观颐缓缓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师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且看因何而败,才会论惩处。你此番太大意了。不过是梨花枪,何至于吓成那副模样?夜里又不是没打过,几个泥腿子放出的烟雾,如何能与元洲放出的相提并论?你们怕呛,难道敌人就不怕?你们看不清,难道敌人就看的清?结果打成什么样子?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 石茂勋垂头不语。良久,艰难的道:“我想见师父。” 陆观颐道:“等她得闲吧。你别白歇着,好生想想日后当如何,别惹的你师父再揍你。” 石茂勋嗯了一声,又道:“多谢姑娘。” 陆观颐在石茂勋额头上弹了个镚儿,道:“无需谢我,三千字的检讨奉上,我要查的。错一个字十军棍。 石茂勋扯了扯嘴角道:“又不是小时候了,再不会写白字的。” 陆观颐点点头,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你先歇着吧。横竖最近也无甚要紧事交给你办了。” 石茂勋眼神暗了暗,答了一声:“是。” 陆观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石茂勋的眼睛却无神的盯着那处。良久,喃喃自语道:“我真的不适合领兵么?” 管平波的确没空来看石茂勋,她正蹲在牢房里,当着一群邪教组织的面,扯着白莲的拂尘研究。通常道士的拂尘都是顺滑的,唯有她的有些毛糙。乍看过去,还当是她穷的没条件。仔细看了一回,方发觉里头有机关。在火光面前抖了抖,果然有俘虏们嘴里说的金光。 莲花教的人在铁笼子里骂骂咧咧,威胁着管平波,道是她不敬神仙,定要遭天谴。而享受单间的白莲盘腿坐在蒲团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管平波摆弄了半日,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磨的粉?怪细的,用什么碾子碾的?” 白莲的“法术”被叫破,脸色更黑了。 对面牢房关着的莲花教左护法贾兴荣险些气出个好歹,破口大骂道:“母贼虫,你还不把法器速速还与仙子!仔细叫爷爷我一刀捅烂你的肠子!” 管平波撇嘴,魔术都算不上的玩意儿,不过是在拂尘里藏些粉末,对准光线抖出来,也叫上法器了。又想起莲花教嘴里说的白莲各种仙法,不由生出了坏心眼。令人拿来些火药,倒在手心里,促狭的道:“听闻你能手中点火而不灼伤皮肤,是也不是?” 白莲冷冷的道:“你这俗家之物,怎能有此妙?你若要看三味真火的幻影,需的替我准备好祭坛,方才见的着。” 管平波忍不住吐槽道:“可拉倒吧!”说着抄起根蜡烛,点燃了手心里的一小撮火药。火药腾的闪出一团光,又转瞬即逝。比白莲素日表演的火光更大更亮。莲花教诸人都是目瞪口呆。 管平波慢条斯理的道:“火药燃烧温度上千度。而人的皮肤,六十度三秒以上,即可造成灼伤。你的火药还不如我的颗粒……” “三娘子!”白莲突然打断管平波的话,把管平波吓了一跳。最令她惊愕的是,白莲突然扑到铁栅栏上,双目含泪,伸手想要碰触管平波,又似不敢的缩回了手。嘴唇抖了半日,才啜泣着道:“三娘子,是你么?” 白莲泣道:“三娘子,你怎地也下到凡间了?可是观音娘娘见此乱世,特命你来救苦救难的么?” 管平波未曾见过如此神转折,整个人都懵逼了,这位……道士姐姐,你可是靥着了?还是有幻想症? 白莲见她怔怔的,越发深情的道:“自当日一别,已有三十载未见。你竟是把我忘了个干净么?我是你身边的小莲呀!当年你得道成仙,去了观音座下,把我留在老君处,却时时记得来瞧我的。”说着一抹眼睛,竟是呜呜的哭起来,“我当日弄坏了仙丹,还是你替我求的情,方才需挨一世轮回,便可归天。你从不曾丢下过我,如今怎地把我都忘了。三娘子……你……你……不要我了么?” 管平波方才反应过来。合着这货知道自己骗术即将被揭穿,索性自认了个丫头身份,给她造势,以保住自己人设不崩。你大爷的,太敬业了,世界欠你一座奥斯卡啊! 莲花教众已然惊呆了,白莲还在边哭边说“往事”,顺道胡诌天宫的模样,试图唤起管平波的“记忆”。 管平波听了半日,觉着白莲编小说的水平着实不如晋江上的大大们,很是生气的在心里默默打了个-2,毫不留情的道:“喂!你死了教徒,便为他们做法事。他们果真能升天么?” 白莲道:“自然!” 于是管平波面无表情的道:“超度是佛家的,道家用的不是超度两个字,你个文盲!” 白莲一噎。 管平波继续插刀:“粉末会发光是因为金属有反光作用,只要找准了角度即可。手上的火药不会灼伤皮肤是因为火药质量好,燃烧速度足够快,高温区域在火焰上方而不是贴着皮肤的底部。你拿质量差的火药试试?你敢吗?” 白莲:“……” “你给他们治伤的药材叫桑白皮,唐有酷吏诬陷李旦谋反。其臣安金藏宁死不屈曰:‘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引刀自剖,惊动了武后。便是那桑白皮缝合伤口,而后痊愈的。”管平波慢条斯理的道,“桑白皮可抑制黄金葡萄球菌,是不错的抑菌药品。你医术不错嘛!” 白莲:“……” 管平波笑道:“装神弄鬼没前途。当日我弄出了不消点火,踩上去就自爆的火药,不比你弄个毒烟什么的更吓人?我还不是把方法都传授给了他们。你这些玩意都不新鲜,不过是欺负百姓不识字没文化。手心里点火药乃朝廷验收火药之法门,知道的人多去了,你能骗到几时?” 白莲没说话,对面关着的一群教众气疯了,扯着嗓子冲管平波大喊:“你胡说八道!你不得好死!腤臜泼短命的叫花婆,你再说一句,看出了门老天不降道雷劈死你!” 管平波没理会那群被洗了脑的。谭元洲把俘虏辛辛苦苦的送回北矿营,就是觉着他们有些价值,打着收拢的主意,否则就地打散即可。梨花枪虽算不得罕见,然能利用夜色与自家优势,以少胜多的夺去梅州营,却不恋战,更不异想天开吞并梅州,而是立刻写信和谈。其对形式的判断能力,着实不凡。算的上是以战争求和平的典范了。被谭元洲团灭,实乃实力太弱,非战之罪。管平波素来爱才,岂能不动心? 白莲却是万万没想到,把管平波捧那么高,居然没用。古今往来造反的,哪个不要个祥瑞?她若没有个“神仙”身份,又如何哄的那多人听她一个女人的话?她本就有信众,在丽州影响颇大。认个丫头,便能吞下一州,这样的买卖母老虎居然不做!白莲看向管平波的眼神,满是警惕。她不要做神仙,那她要做什么? 白莲被管平波堵的哑口无言,教众却只肯信管平波欺负了他们的仙子,也不管他们嘴里骂的那位“凡人”将仙子活捉,到底多不符合信仰。古今往来的脑残粉大抵都有我不听、我不看、我不管、我不信之四大绝技,并她可怜、你黑他、好心痛三大法宝。差点叫管平波刷新了骂人词库,且唾沫横飞几个小时,都不带喝水休息的。还真是上战场的好苗子哈!‘管平波懒得搭理那群乌合之众,只对白莲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加入虎贲军么?” 白莲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她若不从,会怎样? 第159章 回扣 第111章 回扣 骗术揭发现场,总是尴尬的。管平波命人来带走白莲, 另寻一处关押, 而后把一群脑残粉留在了牢房里, 再派方墨来进行科普。之所以使唤方墨一个孩子上课, 皆因他进度超出旁人一大截, 又不似大人都忙,有的是时间来给脑残粉们做重复实验,顺道露几个从管平波那处学来的小魔术, 好帮愚昧的人民重新塑造一下世界观。 白莲脚上锁着镣铐,在北矿营严密的组织下, 不怕她逃。遂将她暂放在一间空屋内, 叫她慢慢思考。被扔进屋内的白莲扼腕不已。她方才不过略作犹疑,也是搬翘自抬身价的意思, 谁料管平波抬脚就走。作为一教之主投降, 总要谈些条件吧?白莲瞪着看守她的战兵道:“我要见你们将军!” 战兵不理她,八风不动的立在门口。白莲用手撑着下巴, 考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可能性。心中暗骂管平波不按理出牌, 好歹她打败过虎贲军,你劝降能走点心么!?给她点面子会死啊?气煞人也! 梅州营的处分结果很快便传到了虎贲军的各个营地当中, 众人见军规半点情面都不讲, 皆是心中一凛。尤其是对石茂勋,那可是跟着管平波起家便亲带着的嫡系。一捋到底不算, 且在北矿营校场上公开行刑。一百军棍,打的石茂勋颜面无存, 不知何等契机方可从战兵爬回游击。而他的同门们,到时只怕个个位高权重了。人生在世,最怕比较。周遭的人都没出息,浑浑噩噩便也无甚要紧。分明是一样的人,个个都功成名就,唯有自己一事无成,那滋味,一言难尽。 如此大事,各地知事少不得借此宣讲军规,引人讨论,加深记忆。石竹营也不例外。七嘴八舌中,唯有潘志文沉默不语。他没想到石茂勋跌的这么惨!虎贲军几年来,被撤职的人也有不少。从云端直接扯下的,只有张金培与石茂勋两个。 张金培是死活不肯识字,管平波拿他做筏子,警告众人好好学习之故。他自身并未犯错,且积累的许多功勋,身手、能力亦是不俗。众人都知,他早晚会升上去的。越在管平波身边呆的长,他将来就很有可能爬的越高。管平波落于纸上的《练兵概要》已值得人反复研读,她未曾写出来的,又有多少? 谭元洲昔日不过一个水匪,在窦家远不如张和泰老练,夺回梅州营的一战,又打的何其漂亮。莲花教固守梅州营,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不单把虎贲军的场子找了回来,更是再一次震撼了苍梧。 而石茂勋则不然。背负着如此大的过错,东山再起,谈何容易。潘志文物伤其类有之,更多的却是埋藏在内心深处、难以忽视的不安。虎贲军内,战兵军规最为严苛,然别处也不是可肆意妄为之处。潘志文在石竹的练兵打土匪皆无错漏,但他的弟弟…… 潘志文闭上眼,有些后悔一时心软,让弟弟潘伟清来了石竹。彼时后勤缺人,潘伟清又长大成人,需要营生过活,便投奔了兄长来。作为家中长兄,照看弟妹实乃义不容辞的责任。 后勤添个人的小事,管平波都懒的过问,何况她还认得潘伟清。偏偏石竹兴建服装厂,须得大量从百姓手中收购麻线、麻布等物。梁州方圆上千里,纵然有流动供销社顺手收上一点子,却是杯水车薪,管平波也不愿自家把钱赚尽,不给旁人活路。故而石竹兴起了收麻线麻布的风潮。 梁州的收完了,就有人去相邻的鹤州收,甚至翻山去黔安郡里收。横竖有水路,只消在各地设上一个点,自有百姓自发来交易。黔安郡的水土与飞水类似,种不得多少粮食,各色野草倒是漫山遍野的疯涨。 听闻苎麻这等野物如今好卖,家家户户都挤着往山上抢。黔安与鹤州不是虎贲军的地盘,未曾土改,自是少不得有豪强在中间过一道。如今世道不好,生意难做,地主家也没太多的余粮。争相卖麻线的结果便是难免有恶性竞争。 管平波反应极快,迅速做出指示,不许恶意压价,以免断了百姓生机;亦不许哄抬,省的脆弱的经济直接泡沫破裂。于是,价格被控制在了一个区间内,微微浮动。解决了旧的问题,又来了新的问题。 衣服生产是需要时间的。即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消耗量就只有这么多。有底气的豪强商户自不消说,大宗物品走的渠道不一样,实乃古今皆然的道理。而小的商户们,石竹服装厂先买谁的,后买谁的,其中就有了讲究。小本经营打的就是短平快,资金越快回笼风险就越低。价格都差不多,排队自然靠的就是人情了。而人情又是怎么来的?众人皆心知肚明。 潘伟清仗着兄长的体面,正被王仲元安排在了采购的位置上。采购之肥,难以想象。连潘志文都闹不清楚弟弟到底拿了多少回扣。贪小便宜乃人之常情,潘志文本人也时常顺手而为,不过分,想来谁都不好意思计较。可潘伟清来石竹几个月,就花天酒地起来,很明显已远远超出了“不过分”的范畴。潘志文想查账,偏偏潘伟清拿的是回扣,而非虎贲军内的资产,如何查得到? 众人又不是瞎子,潘家原先但凡有一丝体面,也不送长子给管平波玩了。潘志文先前烦元宵啰嗦,现元宵只一个眼神,他自觉气势就矮了三分。有心把潘伟清打发回巴州,又怕动静太大,反引人注意。只得私底下说了许多回,见收敛了,方才把心落回肚里。但到底心里扎了根刺,加之石茂勋说罚就罚,登时就触动了潘志文的愁肠。 潘志文一面听着众人的讨论,一面揉着太阳穴想,长兄真不是人干的活。原先小时候,在家穷的叮当响,日日饿的嗷嗷直叫,恨死了各大管事克扣银钱。凡给窦家做活的,四季皆有裁衣裳的布料。只不过得脸的有好布,他们是最廉价的麻布罢了。 便是如此,管事还要刮一层油皮,把能裁衣裳的粗麻布换成了装粮食的口袋布。那个又稀又粗又扎人,小时候穿的浑身发痒。冬日里的麻絮则总是要少上几两。麻絮本就不御寒,少了更加冻的直打抖。那时候提起贪污,就咬牙切齿,镇日里指着窦向东化作青天大老爷,把管事们统统打个翘死。 管平波创立虎贲军严明军纪的时候,潘志文是抚掌叫好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虎贲军清廉到了几乎难以想象的地步。犹记得虎贲军草创时,原该养尊处优的管平波跟着他们吃粗的拉嗓子的杂粮饭,不知收获了多少人心与尊敬。然不知何时起,众人心中的欲望就开始不知足起来。包括他也一样。 他到了娶亲的年纪了,潘伟清往下,亦是眼看着要嫁娶。父母年岁渐大,不似往日那般能做活,皆指着他赡养。如今窦元福被挤兑到墙角,二房崛起,管平波又做了二房太太养了儿女,亲族都道他混出了头。管平波昔日的弟子,与窦向东身边的八大金刚有甚区别?从地位上来讲,一点也没有。可从收益上来讲,差的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混到大管事的份上,早不该指着月钱过活,但虎贲军内,几乎人人都只有月钱。表现优异的能拿些奖金,那又能有多少? 潘志文这才知道,手底下人人能吃饱饭穿暖衣是怎样一种奢侈,比窦向东对着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奢侈太多了! 这样的日子,很难说不好,但很显然超出了世人的认知范围。潘志文本人对生活是不大讲究的。他就好个脸面,喜欢穿的干净整洁,却是正合了虎贲军的风尚。可拖着一家子,他的月钱真的有些捉襟见肘。偏生他在虎贲军内如此地位,亲族日日去他家奉承。他父母叫人哄的两句,自以为自己封了太爷,时不时就漏点银钱出去,没了又问他要。他不给吧,还叫二老埋怨。 想想张和泰等人在巴州城内的豪宅庭院,潘志文都不知从何解释起。这也是潘伟清为何到了采购的位置,便贪的毫不手软之故。无它,窦家风气如此,做管事的不拿回扣,好意思自称管事么? 潘志文着实叫军规与家族夹在中间,两面为难。他经常想起大家伙都在石竹的日子,虽然贫穷,却很安逸。不是说没有危险,而是内心毫无杂念。只消想着练武杀敌即可。原来,被人看不起的时候,反而是最舒服的。 潘志文自问对管平波有几分了解。无伤大雅的事,她难放在心上。然一旦过线,便毫不留情。当年他连累陆观颐挨打是一桩,本月石茂勋被撤职又是一桩。潘志文暗暗叹口气,看来不能等了,过几日就寻个借口,把潘伟清送走,省的他踩到管平波的底线,叫送了小命。 正想着,忽然杨欣走上前来,在他耳边轻轻道:“服装厂里闹起来了。” 潘志文心中一突,对众人丢了句:“我与杨处长有些事先走了,你们继续讨论。” 寻常人等闲不会去问上头什么事,潘志文顺利的出来,找到个空地,看左右无人,方问:“怎么闹的?” 杨欣脸色有些难看的道:“说是衣裳做出来有破洞,几下里推脱,都闹着要彻查。” 潘志文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压低声音道:“供货那头有问题?” 杨欣点点头道:“嗯。” 想着王仲元之妻是紫鹃,潘志文眼前阵阵发黑,好半晌才咬牙切齿的道:“走,去看看!” 第160章 贪污 第112章 贪污 服装厂那处,一群人吵做一团, 见了潘志文, 都齐齐闭了嘴。事情并不复杂, 无非是潘伟清先前拿了回扣, 自然要收人家的东西。常言道无奸不商无商不奸, 这麻线又不是什么高利润的东西,赚的不过是个辛苦钱。叫潘伟清挖了一笔,少不得以次充好, 方有赚头。 第一回 线略差些,混在头里, 也就混过去了。后来线越发不如, 两种线纺不到一块布上,就吵过一回。慑于潘志文的权势, 织布厂分别纺成了两种布, 给糊弄了过去。 此回实是差的太多,肉眼可辨。窦家人收货的还要捞一道儿呢, 好处全叫虎贲军占了, 就算是将来当家太太的人,那也不能够啊!窦家且还不是窦宏朗的天下, 窦家管事如何肯干? 军服这般大事, 不是世仆非有老脸哪里摸得着。既资历老,便比别个难缠。服装厂做的衣裳叫他打了回来, 王仲元自然要去理论。反叫人指着明显胡拼乱凑的衣裳好一顿骂,把王仲元气的掉头回来把厂里的人唾沫横飞的骂了个遍。 服装厂的不服气, 就去骂织布厂的,织布厂的更不服气,采购的线就长这样,他们又不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神仙,与他们何干?吵了一圈,众管事都知此事怕难有结果,不过是心里不爽快发泄一二罢了。 潘志文走到近前,众人怕损了他的颜面,叫他记恨,干笑了几句,纷纷指了借口作鸟兽散。王仲元对潘志文叹道:“都是我没管好,叫你看笑话了。” 潘志文险些尴尬的不会说话,王仲元有些同情的看了潘志文一眼。上回有了风声后,潘志文已经拘束过潘伟清了,奈何麻线已经入库,总不至于退回去吧。 杨欣陪笑道:“我们年轻,不如姐夫老练,还请姐夫多帮忙看着。” 服装厂总共不到五十台缝纫机,便是有些手摇缝纫机做补充,人员也有限。王仲元不至于等到服装做好了,他才发现质量不过关。 只他是紫鹃的夫婿,算半只脚踩进了管平波嫡系的大门。潘志文乃自己人,他故意放个不大不小的口子,警醒警醒,省的酿成大祸。这年头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粗粗算来,潘伟清捞了百来两,够潘家盖个砖瓦房打一堂家具翻身的了。 虎贲军各管事的日子确实苦,然虎贲军亦没有窦家的家底,经不起败。将来窦宏朗接了老太爷的班,坐了天下,也不过是个傀儡。朝上肱股之臣,全得是母老虎的嫡系。 眼前这些人少说都有个爵位。到那时要什么没有?然世间道理,又是疏不间亲的。王仲元不好明说,只得暗示。又有,王仲元是有些想拉拢潘志文的。 后勤部之间,同样充满着竞争。平心而论,雪雁与紫鹃水平不相上下。雪雁是管平波的丫头,难道紫鹃不是?那年雪雁跟着逃回石竹,管平波的一应起居皆是紫鹃照应。 生死攸关间,论起来比雪雁更劳苦功高。无非是陆观颐去修路的时候,暂把后勤交给了雪雁,以至于雪雁一步先、步步先。二人算不上有矛盾,管平波眼皮子底下,也不敢生出甚歪心肠。但王仲元不得不多想一步。 雪雁与紫鹃皆是女子,如今天下未定,这么混着无人有意见。待到正经做了天下,她们两个难道还跟着上到朝堂上去不成?如今雪雁为后勤部长,等闲的动不得。 但张力行还在她跟前打转,不曾得手。王仲元占了先机。也就是说,紫鹃干不过雪雁,不代表他王仲元踩不下张力行。然而张力行为谭元洲之心腹,调去了孔彰处,也是日日都在管平波眼前晃。 所谓见面就有香火情,他外放的人,从印象上来讲,是比不得张力行的。那么有盟友便显得十分要紧了。 潘志文与杨欣镇日里在一处,又是同门,想来好事将近。管平波的弟子中,如今活在人世的只有六人。石茂勋刚被罚,李玉娇素来不与任何人来往,元宵是个牛心古怪的,潘志文与杨欣的砝码不言而喻。 见潘志文脸色不好,王仲元道:“不是甚大事。窦家的管事无非要钱。给他点好处,叫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便罢了。” 潘志文不好糊弄,直接问:“好处又从哪里来?” 王仲元道:“搁流水里,三五个月的帐也就平了。” 潘志文道:“叫人查出来,吃不了兜着走。” 杨欣道:“后勤琐事,就没有丁是丁卯是卯的。日后仔细便罢了。” 潘志文有些惊讶的看着杨欣。 杨欣笑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做生意可不是打仗,须得灵活多变。少不得有你让让,我让让的时候。就譬如那几个大宗卖棉麻的商户,你果真一点子好处都不要,他能唬的心里犯嘀咕。后勤一贯如此,今日你怎地钻牛角尖了?” 道理潘志文都知道。后勤的银子都叫活钱,何谓活?便是没有一定之规。他们卖了衣裳想顺利收到钱,还得先活动活动,不然窦家不放款,又待如何? 然他毕竟是想奔着千秋伟业去的人,几十上百两的小钱岂会放在眼里?为着这点子毁了前途,那才是得不偿失。遂摆手道:“潘伟清不省事,东西好歹都分不清。再把他搁在采购,是害了他。还请王大哥裁撤了他吧。” 王仲元眸光一闪,潘志文虽不欲弟弟再闹,却也不舍得弟弟受惩处,否则就不会把潘伟清拿回扣之事轻飘飘的推说成不省事了。年轻人不牢靠,犯点小错,上头从来是不重罚的,谁还没有个年轻的时候。 但贪污性质就完全不同。想到此处,王仲元心中暗喜,有私心更好,一心向公反而合作不起来了。面上装作和气的道:“多历练历练就好了。小清哥性子活泼,做采购那等沉闷活计,实委屈了他。依我说,不如调去压船送货,顺道帮着把货款从巴州运回来。你觉得如何?” 杨欣眼睛一亮,压船比采购还容易捞钱,但那都是窦家的首尾,只消不在虎贲军内,潘伟清再怎么蹦跶,都牵连不到潘志文头上。从私心讲,杨欣也觉着潘家太穷了些。她与潘志文已有了十足默契,少不得为潘家打算打算。心里很是佩服王仲元的圆滑,居然想得出这等既不影响潘志文仕途,又能放开手脚补贴家用的法子。姜还是老的辣啊! 潘志文倒不知运货还有道道,以为送个货而已,不消跟钱打交道,就千肯万肯了。谢过王仲元,又与杨欣一起找到了潘伟清,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顺带教训了两句,把潘伟清惹了个老大的不高兴。抱怨道:“人人都说你跟着太太,如何威风八面。现如今,还不如家里个小管事。你真是太老实了些,我不信旁的人就没有捞银子的。” 潘志文冷笑道:“谁捞了,你数一个给我瞧瞧。你才见过太太几面,知道她什么性子?我把你弄出去是为了你好。她恼怒起来,连大伯子带老倌一齐上鞭子打。窦家上上下下被她闹了祠堂都没敢有脾气。你算老几?她就是宰了你,我还能叛出师门不成?” 潘伟清亦冷笑道:“你就是再看重她,她也是太太,和你不相干!” 潘志文额角青筋一跳,不待人反应,猛的抬腿,一脚把潘伟清踹翻在地,而后森然道:“你再胡噌一个试试?” 潘伟清见潘志文面色阴沉,显是动了真怒,瑟缩了一下,不敢答言。哪知杨欣随手拿起个凳子,直砸在潘伟清身上,砰的一声,把潘伟清砸的连声惨叫。潘伟清还想问个为什么,杨欣又补一脚,重重的踩在他的腰腹处,眼神如冰。 潘伟清方才想起自家大哥与杨欣才是一对,当着杨欣的面说那话,这顿打挨的都没出诉冤去! 杨欣冷冷的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下回再从你嘴里听到这等逆纲常的话,直接打断你的狗腿!” 跟自己亲哥还能赖两下,遇上巴州堂客,什么也别说了,认怂算完。潘伟清唯唯诺诺的应了,再四保证不闹事,才被杨欣放过。看着那二人出了屋子,潘伟清长长吁了口气。杨欣真是太泼了,不愧是母老虎的弟子。可见这女人能干了就难缠。还不如蠢笨点好。 潘伟清艰难的从地上爬起。他冷不丁的丢了的肥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阵阵儿抽痛。大鱼大肉美酒娇婢的日子,好似仙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要他再去过那粗茶淡饭的日子,又如何忍得? 唉声叹气了一回,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不从又如何?忽然灵光一闪,心里就生出了个主意。忙忙走到街上称了几样细点,登记入了石竹营地,走到主屋前,笑眯眯的对守在门口的亲卫道:“小哥,烦请问一句,元处长在家么?” 第161章 臣服 第113章 臣服 元宵在屋内淡淡的说了句:“不见。” 潘伟清就被挡在了门外,怎生都近不得跟前, 磨蹭着不肯走。潘伟清不知道的是, 因元宵性子执拗, 又被架空, 她那稽查处长的名头不过叫着好听, 在众人刻意的隐瞒下,她还真不知道潘伟清拿回扣的事,否则潘伟清哪里还能到元宵跟前蹦跶, 早被她给上报处置了。 自古男人多功利,管平波统共只有三个女弟子, 李玉娇那等阎王基本除了韦高义, 没人敢找死。杨欣么,只要不瞎的, 就知道人家已经和潘志文门当户对去了。剩下个元宵, 虽不如李玉娇之威势、杨欣之灵巧,到底模样性子都不差, 谁娶了她就是一步登天。管平波顶着个二太太的名头, 方坚和李恩会还上窜下跳呢,何况待字闺中的元宵。 元宵早不知经历过多少回送糕送花送衣裳首饰的, 就算潘志文来了, 她不想见都可以不见,何况潘志文的弟弟。她凝神静气, 一字一句的抄写管平波写的《练兵概要》。 虽有许多看不明白,如今后勤也弄出了雕版刊印成册, 低级军官需要考试的上半卷还标注了拼音,但元宵就是想自己抄上一份,当做练字也是好的。 一页写完,元宵不自觉的往前翻,看往日的战果,成就感油然升起。尤其是第一页的字歪歪扭扭、不成模样,而如今的字工工整整可供人传阅,得意就有些挂在脸上了。好在她独自在屋内,旁人看不到表情,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小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待新写的晾干后,与之前写好的放在一起,不由撑着下巴想:师父,若你看到我抄的书,会高兴么?会夸奖我么? 亲卫贺阳云进来打断了元宵心中美好的脑补,元宵有些无奈的看着贺阳云道:“什么事?” 贺阳云低声道:“处长,潘伟清还在外头等着。” 元宵道:“那就让他等着好了。” 贺阳云道:“到底是游击的弟弟……” 元宵盯着贺阳云看了半天,把他盯的发毛之后才慢条斯理的道:“你要嫌弃跟着我没出息,我便替你申请调入战兵营。” 贺阳云一个激灵,忙陪笑道:“并不敢作此想,处长多虑了。” “不敢,而不是不愿么?”元宵勾起一个笑,“我从不拦着人上进。不用遮遮掩掩的,你去了战兵营,我们依旧是袍泽。强扭的瓜不甜,我在营中最亲近的便是亲卫,不乐意干的人,你自家愿勉强,我还使着不安心。” 元宵是单纯了点,不代表她半分不通人情。跟着她难有立功,便爬的慢。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人之常情。眼前这位却是有些精明在表面了。 贺阳云脸色一僵,不知怎么接话。元宵就是座菩萨,平日里不声不响,没人太把她当回事。然你真拿她当成泥塑木胎,就是作死。 再怎么着,人家出身够好。欺辱了她,便是她自己察觉不了,潘志文可不是死人,由着人作践他同门。二人只是偶或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别扭,潘志文还当真能跟她计较不成?潘志文嫌元宵不懂事,暗戳戳的架空了她,却不护她周全,叫管平波知道了,绝对要叫摁死。好生护住了她,倒好说她实无能耐,彼此守望相助了。 不独潘志文,就是日日跟元宵挤兑两句的杨欣,倘或听见谁不敬元宵,倒罚的比不敬她自己都狠。故营中大事,元宵或许不知道不理论,小事要是任性起来,比谁都难缠。幸而她从来只别扭自己与潘志文,在多数人眼里,还真就跟个菩萨一般,不犯纪律叫她逮着,好说话的很。 这也是潘伟清看上元宵之故。除却地位之外,元宵那性子做老婆着实不坏。潘伟清自觉是潘志文的弟弟,比寻常战兵更配的上元宵,一面排挤旁的追元宵的人,一面隔三差五的来跟前晃。 贺阳云肯为他说话,当然是砸了好处的。虎贲军那月钱,着实让有些个体面的人难为情。意志不坚定者,格外容易松动就是了。 幕后交易谁都不会傻的跟元宵说,贺阳云定了定神,连连表了好几车话的忠心。元宵反复确认他真的想留下,便笑道:“什么时候改主意了,什么时候说。上阵杀敌,比留在我身边有用。我不是说反话,是当真这般想。” 贺阳云有些愕然。 元宵暗自叹口气,她抄写一摞纸的书,其实就是想回到管平波身边。她并没什么权力欲,也渐渐察觉到她的心眼太少,玩不过旁人。 她知道潘志文有许多事瞒着她,也相信潘志文不会拿她怎么样。可虎贲军一直在扩大,她落到别人手里,什么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聪明与愚蠢之间,还是有元宵这等具备一定判断力的寻常人。回到管平波身边,不拘做点什么琐事,哪怕去看孩子,她都是安全的。潘志文显然不能护她一辈子,但管平波能。 晚饭时分,元宵出门吃饭。潘伟清跟了上来,没话找话的道:“元处长,去吃饭啊?” 元宵深吸一口气,扯出了个笑脸,无甚诚意的跟他胡乱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潘伟清能寻些什么话?他百家姓都够呛能背利索,大字不识一箩筐。这也是时下常态,会写自己名字的都算脱盲。 偏生管平波对文化有着几近变态的要求,闹的元宵这等算不上特别聪明的孩子,水平也远远甩出广大人民群众一大截。更与潘伟清没有共同语言了。 想甩开潘伟清不难,元宵抬脚进了军官专用的食堂,潘伟清便叫拦在了门口。心里生出了些许不痛快,觉得元宵拿大看不起人。 元宵却是懒得理会潘伟清想什么。她原先对潘志文隐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待他与杨欣的关系越发明朗后,便丢在一旁了。休说没有喜欢的要死要活,便是果真爱若性命,也不至于移情到他弟弟身上。 虎贲军内,功绩是第一位的,满目的军官不说随她挑选,摘走个拔尖的极为容易。潘伟清都没资格令她生起波澜。 潘伟清没走通元宵的路子,被王仲元不声不响调走。于此同时,王仲元又花钱收买了窦家验收之人,顺便把以次充好的商户拉入了黑名单,以示潘伟清乃无辜受蒙蔽,而非勾结串联。那几个商户本身盘子就不大,被虎贲军排除在外,敢怒不敢言。如此,石竹后勤之事,算是告一段落。 飞水北矿营。 石茂勋战败,除了暴露出兵法学的不好外,军纪也到了形同虚设的严峻地步!管平波没想到她的虎贲军堕落起来,竟是如此之快。算是体会到了当年清军入关后,看着八旗兵瞬间比昔日明军还要废的心情。 她可没有绿营做补充,长此以往,还打个蛋的天下。同时也理解了,为何三国时期,蜀地已经是饿殍遍野,刘备与诸葛亮却不停的出征。 穷兵黩武的背后,很有可能是不得不如此。管平波现就很想出去打一仗,不管打谁都好!省的好端端的农民子弟叫养成了少爷兵。 然而打开舆图,又给浇了个透心凉。苍梧乱到如今,早已没有了大股的势力。些许山匪难起到练兵的效果。尤其是虎贲军已有威名,土匪也是要算投入产出比的。与其跟他们打,还不如投降划算。不单起不到练兵的效果,反而更容易激发傲慢。 浔阳郡倒有些成气候的,又在北边。想去打他们,便得绕过窦家的地盘,极容易与窦家撕破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窦家正是肥壮之时。 练兵也不能用亏本的法子啊!幸而管平波没把前世忘个干净,首先便启用了当年的部队使用的红蓝对决。北矿营与飞水营轮番攻防营地,胜者赏、败者罚。 此时的技术条件,自然不能如同后世一般高度仿真。少不得先设计出一套方案来。如此,管平波便把白莲扔到了脑后头。而接连去了牢房科普的方墨于两个月后向陆观颐汇报,莲花教的人已决定洗心革面,再不信白莲那妖孽的胡言乱语了。 管平波听说此事,方才又去见了白莲。白莲独自坐在窗边,看着粗劣的窗户纸,一动不动的发呆。她眼睛有些湿润,却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管平波随意坐了,问道:“你都知道了?” 白莲勾起一抹笑,随意的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道:“愚夫愚妇么,反咬一口,无甚稀奇。” 管平波道:“没有你,他们早不知死哪个角落里了,你果真没有半分不甘心?” 白莲轻笑:“我难道还能把自家骗了过去?不过各取所需,又讲什么忠贞道义?” 管平波摇头笑道:“不是不能有忠贞道义,是你骗了他们。” “那又如何?” “不如何。”管平波淡笑,“只如此手段,他们当日怎生为你癫狂,揭穿后便怎生憎恨了。人心么,从不怪自家不谨慎,只会怨你误了他。”脑残粉疯狂归疯狂,人设偏离后,黑起来也毫不手软。古今皆然呐! 白莲看着管平波:“你有点意思。” 管平波轻笑:“你的信众也不全然是没良心的,你想留下他们么?” 白莲无所谓的道:“随他们吧。横竖你养的起,不缺这几口饭。” 管平波道:“痛骂你的人我不要了。” 白莲笑道:“你可真够看重忠义的。” 管平波嗤笑:“什么忠义?我看中的是脑子。还在囚笼里呢,就忙不迭的撇清。如此目光短浅,且翻脸无情的人,我要来浪费粮食么?”上位者都一个鸟样,包括管平波在内,自己可以翻脸如同翻书,底下人却不能。带一群两面三刀的东西,她睡觉都不安稳。再能打都不考虑。 白莲道:“那你还想要我么?” 管平波问:“你说呢?” 白莲扬起一个笑脸,而后起身,匍匐:“小女白莲,无依无靠,无所去处,恳请将军收留。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无可回报,唯以终身报之!” 第162章 演习 第114章 演习 管平波带着一众将领官员,站在高地上观察着地面上的军事演习。由韦高义带领的飞水营, 正向沈飞龙带领的北矿营发起了进攻。攻防之间, 两千多人打的杀声震天, 好不热闹。然而管平波的眉头却越来越紧。 两千多人的战场, 于孔彰而言并不难观察。他目力绝佳, 看了一小会儿,便笑道:“有人耍赖。” 战事始终是陆观颐的短板,她看了一阵, 没大看懂,侧头问孔彰:“怎么说?” 说出来就有些揭管平波的短了, 孔彰笑而不语。管平波倒是爽快的道:“你看东北角。” 陆观颐顺着管平波的手指望过去。管平波接着道:“我琢磨了许久, 才想出练习刀里夹朱砂的法子,好评判胜负的。却是有人钻空子, 分明挨了刀, 倒在地上了,还伸脚绊对手。果真在战场上叫人横着来一下, 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还能绊人?” 顿了顿,又道, “你再看城墙处。正经打仗, 有人爬城墙,上头的守军一刀就捅了, 便是手中没了刀,他还可以用推用砸的。如今却是演习, 怕把人弄下去摔死,尽在那儿练刀法,距离战场的凶险,十万八千里远了都。” 陆观颐愕然:“那有没有效啊?” 管平波摇头苦笑:“怕是难有。便是有,也只在凝聚力上。” 孔彰道:“还是得真刀实枪的干。没见过血的兵都不叫兵。” 管平波问孔彰:“你们小时候怎么练?” 孔彰道:“姜戎各部族之间就没消停过。孩子们十来岁便跟着上战场了。” 陆观颐道:“不怕伤着么?” 孔彰笑道:“部族混战起来,谁还管孩子不孩子。车轮一道线,比车轮高的便杀,比车轮矮的掳去做奴隶。敌人来到跟前了,能上马的自然就要杀敌。不然部族覆灭,便什么都没有了。相比之下,中原虽诸多苦楚,还是比不得草原残暴。” 立在管平波身边的白莲忍不住道:“中原乡间争气水来,也是几个村械斗,乃至世代为仇的。” 陆观颐道:“苍梧不至于争水吧?” 白莲道:“那些溪河之上游,多是水量不丰,人口又密。天气好的时候还好,一旦有了干旱,少不得争执。若是关系寻常且没有干太狠的,几村族老尚能商量商量。偏生有些结仇几辈子的,只消水不甚丰盛,就得打架。年年不知死伤多少。” 白莲暂未学会官话,说的是丽州本地方言,管平波等人勉强能听,孔彰就一个字都听不懂了,便在一旁吃力的猜着,不再插言。 陆观颐笑道:“是了,营里好几次打架,都是原先村子里有仇,偏又在虎贲军中遇见,故一言不合便下死手,把玉娇烦的跟什么似的。” 管平波道:“打了几辈子,难免有血债。都是宗亲,恨意更添一层。如此说来,我们内部是得增强凝聚力。演习对打看来是我想的太天真,然将他们分了组,搞搞对抗,很有必要。一则培养默契,二则有比赛他们日常训练更上心,能提高单兵作战能力。便是这次演习的经验了。” 孔彰点头道:“阵法再厉害,总有乱的时候。压倒性优势不提,遇着势均力敌的,很容易就陷入肉搏。此时各人的技巧便十分要紧了。便是最终战败,能消灭更多的有生力量也是好的。” 说毕,又评价道,“我们军中的战兵多是练某种武器。术业有专攻的道理大家夥都明白。可到了战场上,武器损耗丢失在所难免。这时候捡着什么就得用什么。故,我认为,除却各自擅长之外,须得再辅助练上旁的才是。” 管平波道:“细说说。” 孔彰便道:“战场上,武器一寸长一寸强。然战场下,一寸长则一寸难。最简单的例如指虎,无需专门练,套在手上,配合拳法即可。匕首又要难点儿,苗刀更难,最难的便是长。枪。”说着抽出佩刀,虚空划过,“将军亦算精于苗刀了,我这一砍,还能入眼吧?” 管平波笑道:“孔将军过谦了。” 孔彰笑笑:“可我这一刀,休说遇见冷锻甲,便是锁子甲鱼鳞甲,够呛能劈开,一不小心就得卷了刀去。赶上有甲胄的兵,非得刺。苗刀长度适中,因可以双手持握,亦可以刺,却始终不趁手,且还得上好的刀才经得起几下。而长。枪则不然,无需多好的枪,哪怕寻常些,只消磨尖了,在马的冲击下,便是铁浮屠在世,一枪都能对穿。恐怕只有传说中更西边那整块板甲的重骑兵才挡的住了。” 管平波学了不少时间的骑术了,不提还想不到,孔彰略略提起,便心中了然。想了想道:“不说骑兵对决,枪法好的步兵,一枪就能干掉骑兵的马了。” 孔彰笑道:“骑兵也有枪啊。” 管平波无奈的道:“所以还是得用阵法不是。” 孔彰道:“将军说的是。常言道一力降十会,但那是单打独斗。果真上了战场,一味用蛮力,不讲兵法,一不留神就吃亏了。那一年西姜东进,夺取阿速卫的时候,就是用的铁蒺藜。洒在营地外,引诱东姜来打。东姜骑兵虽打了马掌,也把他们坑的直骂娘。也就是那一战,西姜单于吞并了东姜,成为了姜戎一霸,奠定了次后他一统姜戎的根基。”说着又笑道,“阵法不提,将军那地雷着实可以多造些。当初我可是被你耍的想杀人的心都有。” 管平波笑道:“哪有那般容易。单火、药杀伤力不够。你是头一回遇见,难免慌神。多几回定然不怕了。我寻思着,能否夹上铁屑,一炸开,铁屑在地上乱飞,马腹毫无防备,战马又娇弱,那才是克敌的利器呢!” 白莲于火、药上很有些研究,又急于表现,忙道,“这却不容易。铁屑小了,就是爆的好看,扎不进皮肤。铁屑大了,便不能混太多,不然火、药不够炸不开。混的少了,打击范围又不够。” 这一听就是行家的话,管平波就问:“依你说该如何?” 白莲摇头道:“我最初便是想做正经能杀人的梨花枪,闹来闹去也就是个唬人的家夥。实想不到。然原先我父亲在世时,做过一种守城的武器,我还记得。打击骑兵倒是极好。” 管平波道:“说来听听。” 白莲道:“此物名叫一窝蜂。还是陈朝开国时使过的。那时太。祖的军中兴起了火箭,却是准头远不如踏张弩,全靠足够密集。偏生火箭慢不说,枪管总要放凉才能使,很不便利。此时,就有个军师潜心研究,把六十支火箭拢做一起,用导火索串联,点一回便能发六十根。两两一组,算得上骑兵的噩梦了。只花费太大了些。”①管平波道:“箭竿能回收么?” “能。”白莲花笑笑,“不过打扫战场的只能是赢的一方了。” “自然!”管平波笑眯眯的道,“你很是了解火器,不知令尊是做什么的?” 白莲道:“说来话长,我爹原是丽州千户,最重火器。小时候常带着兄弟们与我一同看诸如《武备志》、《太白阴经》等书。朝廷后来多用鸟铳,一窝蜂便失传了,还是我爹复原的。奈何我家运道不好,一兄二弟相继病故,我爹中年痛失三子,受不住,跟着去了。 人走茶凉,袭了我爹千户的那位族亲,与我们家血缘已是淡了,他那婆娘还忒不贤,白占了我家便宜,又觊觎我的嫁妆。仗着嫂子的名分,硬把我嫁了个浑人。后来浑人没了,他家族人又想发绝户财,硬说我八字太坏,克六亲,硬逼着我再嫁。也是巧了,刚好遇着个算命的道士,指着我说;‘此女必有大富贵’。” 说到此处,白莲笑道,“原是道士的套话,谁信他来?我当时万念俱灰,想着与其叫他们陶腾了银钱,还不如了却红尘,跟着道士出家算了。 那道士倒也心善,收留了我,又教了我些拳脚。次后又遇着几年灾荒,日子越发不好过,老道士一病死了。我只好女扮男装四处讨生活。还是过不下去,便谎称自己是神仙,拉了一拨人,往潭州贩些货品,做起了货郎。” 说毕,看了管平波一眼,哀怨的道,“叫将军的流动供销社一挤兑,不就灰飞烟灭了么?”白莲一串话,简单明了的把自己的来历倒了个干净。也是取信于管平波的意思。 陆观颐叹道:“都是苦命人。我们几人,凭谁的故事拿出来,都够写一折子戏了。”说着笑指管平波道,“她同你一样,也是没了父亲,叫伯父卖去窦家的。” 孔彰震惊道:“卖、卖的?” 管平波道:“怎么了?我被卖很稀奇?” 孔彰难以置信的瞪着管平波,完全无法理解管家的选择。把她卖出去不就便宜了别人家里了么?随便做个缝纫机都能赚许多钱了吧?送给窦家做活,叔伯领她的工钱也行啊! 管平波看不出孔彰的腹诽,奇道:“姜戎莫不是没有叔伯卖侄女的?” 孔彰摇头:“叔伯卖侄女的常见,财神爷送人的没见过。” 管平波发出一阵爆笑,好半晌才拍着孔彰的胳膊道:“财神爷没发威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泥塑木胎。还有直接把金坨坨送出去的呢。” 孔彰道:“有么?” 管平波先退出了好几步,才吊儿郎当的道:“美人儿,朝廷不是把你送给我了么?” 孔彰:“……”苍梧多瞎子!谭元洲你也瞎了才看上这货的吧!? 攻防战演习还在继续,管平波不再说笑,认真的观察着战局。一次演习的费用颇高,尽可能的榨出价值才能不亏。哪怕对战的意义不大,也得分析出个子丑寅卯。为什么没意义?怎么样才能有意义?乃是接下来的工作重心之一。几个人直在山上站到天黑,韦高义没能攻进北矿营,算是输了。北矿营的战兵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管平波笑了笑,看向白莲:“给你两个任务。” 白莲一凛。 管平波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一个月内学会说官话。第二,年前造出你方才说的一窝蜂。能做到么?” 白莲干净利落的大声答应道:“能!” 管平波满意的点头,有虎贲军的风范。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一窝蜂造价其实挺低廉的,白莲还没适应身份,对她而言一窝蜂就太贵了。 第163章 有钱 第115章 有钱 寒风裹着雪花,如同小石子般直往人身上砸。雪地里行走的一行人, 一个个连人带马皆同雪人一般。地上的积雪更是深厚, 驮马每前进一步, 都要踩进去大半条马腿。 一团团白气从厚重的大毛领子间喷出。即便坐在马上, 都觉得异常的难熬。从早晨出发, 直走到天色发沉,也不过二十里。 此一行正是姜戎派去苍梧接孔彰的人,没说服孔彰, 只得往回走。为首的郭昊空看了看天色后,举起手臂, 示意马队停下。 众人纷纷下马。扎帐篷的扎帐篷, 生火的生火。忙活了好一阵,众人才疲倦的坐在毡子上, 用力的撕开胡饼, 泡在烧开的雪水里,撒上一把盐, 充作了晚饭。 季飞虎掏出酒囊, 狠灌了一口,方觉得胸口有了一丝暖意。擦擦嘴道:“也不知过年能不能赶回王庭。” 郭昊空笑道:“还有个把月, 大抵是能赶上的。” 一个名唤安狼的呸了一声道:“什么狗屁差事, 上万里路来回,就见了孔指挥使一面, 他后来不肯见我们了还!怕不是真看上了那只母老虎吧?” 这话着实有些冤枉了孔彰。将领不是用来试探的,管平波挖了一回坑, 知道了孔彰的忠心,次后姜戎三番五次的送东西,都叫她拦截了。 人的想法总是在变,管平波可不想让孔彰在姜戎使者的游说下纠结。纠结得几回,谁知道他会不会改了主意。虎贲军如今最缺的并非战兵钱粮,而是管理层。 休说孔彰是她盘子里的菜,便是张和泰几个别人锅里的土豆,她还想捞呢。不过要姜戎生出点误解,搅一搅浑水,还是可以干上一干的。遂又拿着陆美人做筏子,含含糊糊的传了些闲话出去。 哪知郭昊空等人是见过陆观颐的。十分娇柔怯弱的中原女子,那时天气尚热,薄薄的衣料下,胳膊细的跟柴禾棒一般。人矮小不算,胸也小,屁股也小,压根就不是姜戎审美。 倒是次后远远见过一回管平波,她骑着马,带着亲卫,从城外的土路上飞驰而过。那姿势一看就是行家,黑色的裤子与绑腿,勾勒出肌肉的形状,充满了力量。是以郭昊空等人听见孔彰看上了个什么美人,竟是给彻底歪到管平波身上去了。 郭昊空有些拿不准闲话的真假。论说迦南居次死了好些年,一双儿女也没了,孔彰续弦乃应有之意。要说单于对孔彰有养育之恩,在他们这些外人看来,也难算的上。孔彰十来岁便跟着打仗,在草原上很有些威名。部族间厮杀后掳来的奴隶里头,有能干的还养着呢,何况孔家当年是没靠山,可不是没钱。 此番单于为了避人耳目,派出来的都是汉人。他们这些边陲汉民,就跟李恩会似的,胡化的差不多了。连名字都多多用虎狼鹰狐等字眼,以示威猛。故他们之中,汉人那套忠义廉耻是没有的,谁给钱帮谁干活。原先单于养着孔彰,孔彰便该为单于效力。如今管平波养着孔彰,孔彰就归管平波,没毛病。 季飞虎见郭昊空没说话,往火堆里丢了根柴,炸起一片火花。他压低声音道:“大哥,你说是不是单于没给钱的缘故?” 安狼插嘴道:“可不是!先前出门的时候,右将军还劝来着。单于偏不干,说给钱不好。说了一串子鼓鼓囊囊的汉话,我记不住。横竖就是孔指挥使不爱钱的意思。我去之前就说不妥,结果你看,果然不肯回来吧!” 安狼捞了一块胡饼在嘴里嚼着,含混的道,“不给钱谁来?迦南居次是最小的,单于也没女儿了。” 季飞虎道:“没女儿有侄女嘛!这话都不明说,叫我们白跑一趟。” 郭昊空笑了笑,道:“哪里就白跑了。光从苍梧郡买的黑茶砖,一准够我们发财。” 安狼啧啧赞道:“中原的确好,那样好茶,贱的快赶上不要钱了。不过他们真怪,越好喝的茶越便宜。那淡的出个鸟来的,他们还更贵!” 郭昊空没什么聊天的兴致。距离王庭越近,他心里就越不安。到底没能完成单于的嘱托,只怕单于怪他们不尽心。他一个汉人,在王庭中本就难出头,好容易有了个机会,却是没抓住。 单于说孔彰重情,以情动之,必能有所获。然孔彰对他们很是冷淡,连他乡遇故知的欣喜都无。郭昊空有些摸不准里头的弯弯绕绕,寻思着回到王庭,该怎么回话才是。 雪地里走了一天,人困马乏。安排好值夜的人,余下的皆缩进帐篷里,挤成一团睡觉。黑甜一觉至五更,又纷纷起来刷马煮豆。伺候好了马,才顾得上烧水泡胡饼果腹。牲口虽各有妙处,养起来着实累人。 吃饱喝足,一行人继续往西北方走去。又走了大半个月,终于抵达了阿速卫。年前的阿速卫很是热闹,季飞虎是个人来疯,忙不迭的吆喝道:“有茶砖了!中原来的好黑茶砖咯!”话音未落,登时就围了十好几个人过来询价。 郭昊空索性把卖茶砖交给了季飞虎等人,自己直扑王庭。姜戎不似中原规矩甚多,找对了人,再搜了身,很容易便见到了单于伊德尔。 伊德尔身着狐皮大氅,盘腿坐在毡子上。手里端着奶茶,余光瞥见郭昊空独自前来,心里就是一沉。随即又想起,倘或是孔彰归来,何必通报?那孩子素来拿他的大殿当花园子逛,从来抬脚就进,不跟着迦南用冲的就不错了。忆起往事,伊德尔吐出一口浊气,放下茶杯道:“彰哥儿人呢?” 郭昊空听着伊德尔声调不大好,额头就渗出了汗珠。王庭里一言不合提刀便砍的事年年岁岁都有,他生怕自己莫名其妙的成了刀下亡魂。略定了定神,郭昊空勉强道:“他问单于好,却是没提回来的事。” 伊德尔问:“他有说别的什么没有?” 郭昊空垂头道:“没有。不过他身边总跟着人,看模样是苍梧的汉人,不是原先他带的旧部,不方便也是有的。”说完自己都觉得牙酸,不方便说话,难道还不方便写信?随便使个心腹传出来便是了。 果然,伊德尔嗤笑一声:“想说话总有机会的。” 郭昊空不知如何作答。 伊德尔又问:“他之前在京城,想方设法的要回来。出门打仗还悄悄送了封信。碍着两个孩子扣留在京,动弹不得,才未成行。到了苍梧,竟是不肯动了。你说说,那苍梧郡与京城有何区别?” 郭昊空一时说不上来。区别自是有的,然留下孔彰的原因是什么?他哪里想的分明! 伊德尔因嫌汉人不够能打,素来不大重汉臣,再则边陲之地有能耐的汉人本就不多。郭昊空不过矮子里头拔将军,不大能指望的上。遂放缓语气,引导着问:“你先说说虎贲军是何模样?” 具体问题好答的多。郭昊空便把在飞水的见闻说了一回,又想起方才伊德尔的问话,很是识时务的把朝廷军的情形对比着说了。最末还点评了一句:“不曾见过他们打仗,然就从军容军纪上来讲,怕是能赶上我们的羽林军。” 伊德尔一惊:“果真?” 郭昊空点头:“他们虽是清瘦居多,然站在营门口,可一动不动的站一整日。但有宵小,身手极为利落。出手便是杀招,没有半分犹疑。非日日操练,不得那种气势。又有,坊间传言,那女将军竟是有勇有谋。孔指挥使的骑兵营,可是叫她一个不落的活捉的。” 伊德尔听得此话,不由一呆。他早知道孔彰投降,孩子都没了,那鸟朝廷不叛作甚?次后孔彰写信,并未多提此事。那时他惊闻噩耗,肝肠寸断。落于信纸上,倒有一半是怀念迦南。是以伊德尔今日方知,他悉心培育的重骑兵,居然毫无招架之力!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劲敌! 郭昊空继续道:“那女将军极为精明,当时孔指挥使还带着朝廷配给的步兵。女将军嫌朝廷军不好,不想收编。只派了千把号人,就夺回了飞水城,把上万的朝廷军打到溃散,直接撵出了梅州境内。朝廷军回到雁州,才仓皇北上。” 侍立在一旁的左贤王布日古德也听住了。以一当十,还是攻城战,能把朝廷军打到溃散!?这种是他干的不少,却是头一回听见有女人能做到。且中原多是步兵,还比不得骑兵冲阵。此女不凡!忙问:“传言可有夸大?” 郭昊空道:“便是有,夸大的也有限。她在飞水两个营加起来都不到三千人。” 右将军绍布叹道:“三千打一万,很了不得啊!” 伊德尔心中一动,问道:“那女人多大年纪?有夫婿么?夫婿是做什么的?” 郭昊空道:“她姓管,二十来岁,江湖诨名管老虎,也有叫母老虎的。正是苍梧水匪窦家的儿媳。” “哦?”伊德尔问,“夫妻感情好吗?” 郭昊空想了想道:“听说不怎么好。” 伊德尔满意的点头,指着郭昊空道:“你再去中原一趟,告诉彰哥儿,他不想回来便不回来。”说毕起身,走到大殿边上,打开一口箱子,露出满满一箱的金碧辉煌。而后踹了踹箱子,大笑三声道:“告诉他,阿爹有钱,给他讨老婆。要能把老婆一并带回草原,阿爹有重赏!” 郭昊空被伊德尔说的一懵,老婆该不会是管老虎吧!?又立刻回神道:“是。小人遵命!” 第164章 试验 第116章 试验 管平波放下各处递交上来的材料,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秋收过后梁梅二州全境进行了分组对抗赛, 项目有攀爬、过铁丝网、泥地作战、扛木赛跑等。皆是昔日她在军中被虐过的招式。 轰轰烈烈的折腾了一个多月, 其余三个营情况未知, 眼皮子底下的两个, 都使成了运动会。军营里热情阳刚不是不好, 可现在不是和平年代! 幸而虎贲军建设之初,便有大量的劳作。冬日通常是维修水利的好时节,管平波又一竿子把所有的战兵都撵出去做活。没见过血也就罢了, 吃苦耐劳的品质再丢掉,她就不用混了。 摸着下巴寻思了半日, 明年要不打仗, 就得搞搞抗洪抗旱抢险了。战时看战力,平时看组织。人民子弟兵着实是很好的锻炼组织性的方式, 这种开挂一般的标准答案, 不抄不是中国人! “报告!”门外响起通讯员彭景天的声音。 管平波头也不抬的问:“什么事?” 彭景天道:“白知事求见。” “请进。” 不一时,脸上带着笑意的白莲大踏步的走了进来道:“将军, 一窝蜂做出来了!” 管平波展开了个笑容, 问道:“可是在武备司?走,去瞧瞧。” 白莲做了个请的姿势, 待管平波走到门口, 她才跟上。二人一前一后的往武备司的试验场去。说是试验场,其实就是块空地。周围早围了好些人在指指点点。 管平波走到近前, 只见白莲画在图纸上的造型已然实现——六边形的柱状,前头开口大, 后头开口小,用绳子扎的结结实实。从开口往里看,里头有固定箭支的隔板,好似蜂巢,密密麻麻的插着箭。图画上木质的壁板有各色装饰,还上了红黑两色的漆。实验阶段的便没那么华丽,连桐油都不曾上。 白莲由着管平波绕了一圈,才有些得意的道:“将军可要看看点起来是什么模样?” 管平波笑道:“自然!” 白莲便请管平波退开几步,自己拿了火把,点燃了引线。引线飞快的燃烧,很快引线带起的火苗就飙进了六边柱内。只听砰的一声,六十根箭羽登时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直往前冲!至约三十米外,形成了蛇形轨道。呼啸声伴随着浓烟,推着箭羽,狠狠插进稻草人与山体中。 烟雾散去,稻草人早已歪斜,可见若是射入人马,怕是得当场殒命了!周围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管平波信步走到箭羽落地处,仔细观察着落点,每一根都不放过。 先前得意的白莲不由有些惴惴,好半晌,见管平波回到发射地,就问:“将军觉得如何。” 管平波摇头道:“密度太低。若想对骑兵形成有效打击,三尺之内至少得有一支箭。我方才看了看,密的地方都有四尺有余,稀疏的六七尺过去了。你们速速扎了草马来,用两桶一窝蜂齐发,叫我看看效果。” 武备司做了个多月的一窝蜂,草马草人皆有,忙不迭的从库里搬了出来,按着骑兵阵法布好,再次实验。两桶一窝蜂齐发,呼啸声更甚,烟雾更浓! 不过转瞬,一百二十支箭就纷纷插入目的。此番草马草人皆被射个稀烂,若果真是骑兵,不定折损成什么模样。比方才单筒的厉害多了。再看密度,果然三尺之内至少有一根箭。 管平波这才满意的道:“有点意思了。只精度不大够。” 白莲道:“此物胜在造价低廉,气势恢宏。论实战,比三排轮射的各色火枪略逊一筹。再有其烟雾甚大,用来掩护是极好的。” 武器种类不嫌多,管平波笑道:“火枪制作不易,一窝蜂可做补充。不错,不错!我知道诸位都是加班加点熬出来的,着实辛苦。很该发一笔奖金才是。” 众人发出一阵欢呼,非武备司的吃瓜群众皆拱手道恭喜。 一窝蜂归在武备司火枪组研发,遂火枪组组长孙康道:“将军,有奖金自是好,可营里什么都有,衣裳铺盖都是现成的,我们有钱也没处花去。能不能不要奖金,给赏个老婆啊?” 此言一出,试验场内立刻炸了!一群老光棍,提起女人就流口水,偏生虎贲军军纪严到令人发指,竟是连逛窑子都不许。 他们这些人没日没夜的加班,全是因着精力无处发泄,只好化悲愤为力量。想要传宗接代,实乃生物本能。自然界里,从人到草履虫,无不是以繁衍为第一目标。也唯有人,在繁衍之外还有些旁的追求。 管平波抬手虚压了压,待众人安静下来,爽快的道:“孙康提的好!你写一份申请交给陆镇抚,马上叫宣传司准备,我们搞个相亲大会。届时把四邻八乡的姑娘媳妇都请来做游戏。看对眼的年前就结婚!” 众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夹着怪叫不绝于耳,比方才的一窝蜂还喊的怕人。管平波笑着等众人兴奋完,才道:“先说好,不许用强的。能否讨得姑娘们欢心,看你们自家本事。再有,各自家庭情况不许隐瞒。欲要参加相亲的,先往陆镇抚那处备案。” 顿了顿,管平波认真的道,“不是我苛责。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要处一辈子的人,你先只管说好的,把她骗了来。待进了门,纵是嘴上不说,心里不平,如何能和睦相处?日后我们奔波在外,家中双亲弟妹,皆压在她身上,她心里有气,又如何肯尽心?想无后顾之忧,不能听读书人嘴里瞎扯的甚妇德。人都一个鼻子两个眼,女人们打不过你们,还不会耍心眼了怎地?彼此亲亲热热,谁也休欺负了谁,才是过日子的模样。你们说是也不是?” 来看热闹的火炮组长梅英卓高声笑道:“将军,我们哪里犯得着骗?只消听说是我们虎贲军的汉子,不知多少女人哭着喊着要嫁哩!” 就有人郁闷的道:“我怎么没遇到过这种好姑娘!” 另一人却拍着自己的弘二头肌道:“看看哥的腱子肉,你们信不信,相亲大会上,哥一准能勾八个。” 周围响起一阵嘘声:“谁没有腱子肉了?就你那模样,能止小儿夜啼了,还八个?我看八分之一个都没有!” “哎呦呦,八分之一都会用了,你数学学的好了不起啊?” “文武双全姑娘才爱,谁爱个不识字的赳赳武夫?” 管平波听得这句,插嘴道:“这话有理。想参加相亲的,须得亲笔写书面申请。字迹要干净整洁,并附上家庭人口清单与人口描述。写不出来的就轮下回吧。” 一直被迫当跟屁虫的张金培炸毛了,他就是因着不识字才被各种刁难。他光棍颇久,正脑补娶个哪样的呢,就被管平波兜头一盆凉水浇下,险些气出个好歹来!忍不住怒吼道:“讨老婆要识字做什么?能识字的军官更硬呐!?” 管平波双手抱在胸前,挑眉道:“没文化你知道什么时候容易怀孕么?人有文化的孩子都一窝了,你还放空炮呢!硬有个卵用!” 张金培气结:“你说硬有没有用!” 孙康却叫勾起了好奇:“将军,你方才说的容易怀孕,是真的么?” 管平波道:“真的呀。能背完千字文的,都来我这里领秘方。不敢打包票,七八分把握总是有的。拿了秘方的不许泄露,谁传出去军法伺候,可给我记住了!” 白莲嘴角直抽,还有这等鼓励教育的法子!长见识! 昔日莲花教的左护法贾兴荣搓着手道:“仙……啊,不,知事。我们这等也要识字了才能相亲?” 白莲对依旧肯跟随她的人甚为关心,低声道:“虎贲军规矩大,我们都得入乡随俗。不过你们别怕,我认得字,从此你们下半晌得了闲,只管来我这里学。旁人跟先生上一回课,我们上两回,早晚能学会。你们几个又不是笨人,最迟明年,包你们能写相亲申请。” 贾兴荣感动的险些掉泪,哽咽着道:“还是你惦记着我们。” 右护法王承宣笑道:“这老贾,动不动就掉猫尿,你前世养猫的啊?” 白莲拍拍贾兴荣的胳膊,无言的安抚。莲花教众被方墨用血淋淋的现实扇了足有两个月的脸,很有一部分恼羞成怒,背地里把白莲骂成了臭狗肉。可白莲什么人? 在江湖上混了十好几年,亲手拉起一个教派,休看她装的仙风道骨,内里就是个滚刀肉。要脸的也扮不了神仙了。冲到牢房里,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的把一众“叛徒”骂了个灰头土脸。而后毫不留情的把跳的最凶的几个直接踹出了北矿营大门。并带着几个忠心耿耿的教众,一人叼着两个肉包子相送。 那几个跳脚骂人的,原是想撇清关系,好加入虎贲军吃香的喝辣的。哪知反叫丢了出门,白莲虽不是仙子,又混成了个什么知事。衣裳换了,头发剪了,派头还更足了。 那肉包子流着油,香味顺着风飘进鼻子,把那几人馋的口水直流。想掉头奉承,白莲叫人把门一拦,扬长而去。气的那几人当场掐死白莲的心都有。 跟着起哄的白莲也不管,只求管平波收留始终维护她的。管平波考较了一回,有特殊才能的分配去了诸如武备司等部门,想回家的给了半吊钱四个菜包子好生送走,剩下无处可去又没甚能耐的,都被打散编入各处,只有昔日的左右护法留在白莲身边打下手,三人便格外亲厚。 管平波见场内的人七嘴八舌议论著自家喜欢哪样的姑娘,笑着摇了摇头,揪着没资格申请的张金培往回走。张金培真不蠢,他就是跟管平波怄上了。他就不信,翌日有了战事,管平波当真不派他出门。管平波才不跟他计较,只带在身边磨性子。 张金培对书面申请才能相亲一事耿耿于怀,一路上都不消停,直跟管平波歪缠。管平波左耳进右耳出,权当他在念经。谁料走着走着,张金培的王八经有了杂音,一阵轻不可闻的啜泣窜入了管平波的耳朵。 管平波顺着声音望去,见树底下有两个女人,一个躺在地上胸口起伏,似有些不舒服。另一个跪坐在她身旁,不停的哭。有些眼熟的模样。 管平波皱着眉走过去,问:“什么情况?” 跪坐着的女人看到管平波,瑟缩了一下,管平波已是认出她来。正是保育院的康大姐。当日她亲妈一把好力气,偏生任由她亲爹打骂,最后受不住自杀,撇下四个孩子死了。 虎贲军没法子,把四个女孩子都接过来养活,康大姐十足十像了亲妈,都不知往哪儿塞。张四妹带了好一阵,硬给塞进保育院做粗使,才算找到了位置。而躺在地上的那位,就是她妹妹康二姐了。 管平波对康二姐印象不深,皱着眉道:“病了么?” 康大姐挂着两包泪,抽噎着道:“不是病了,是李司长打的。” 管平波怔了怔:“犯纪律了?” 康大姐摇头,哭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没有,她没犯纪律。” 管平波脸色微沉,道:“去个人,请李司长过来一趟。” 第165章 岔路 第117章 岔路 康家姐妹四人因年龄差,各自分在了不同的地方。今日乃康四姐生日, 姐妹四人说抽空聚一聚。两个小的还没下学, 两个大的先来等。那康二姐枕着姐姐的肩膀, 一歪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 睁开眼, 竟看到了管平波,一个激灵翻身而起,双脚立定, 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将军好!” 管平波挑眉:“听闻你姐姐说,李司长打你了?是你犯纪律了, 还是旁的缘故?” 康二姐目瞪口呆:“没有啊。”说完扭头看康大姐, “什么时候李司长打我了?” 康大姐缩了缩脖子,怯弱的道:“你方才不是说李司长揍的么?” 康二姐顿时:“……”深吸一口气, 先把糊涂蛋的姐姐扔到一边, 忙解释道,“回将军的话, 是我姐姐听差了。李司长教我习武来着, 习武哪有不挨几下的。此事是我姐姐糊涂,扰了将军, 还请将军恕罪。” 管平波伸手就是一拳, 康二姐本能往旁边一躲,却没料到管平波一个进步向前, 以左脚为轴,横扫其上身。 康二姐再想躲时已来不及, 只得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尽可能的后退卸力。还是叫管平波的腿风扫落在地。然她落地时,顺势滚出了近一丈远,逃出了管平波的攻击范围,才狼狈的爬起,歪歪扭扭的摆好架势,谨防管平波袭击。 张金培吹了声口哨,赞道:“不错嘛!” 管平波也笑开了,对康二姐招手道:“过来。告诉我,你学多久了?” 康二姐心中一阵狂喜,她刚才被管平波试身手了!兴奋的蹬蹬的跑到管平波跟前道:“回将军的话,三年了。不过李司长今年才开始教我的。” 管平波笑问:“她不是作训司的,怎么教上你了?” 康二姐爽朗笑道:“是我听说她身手好,缠着她教的。她先前不肯,但学里的先生教了我们‘程门立雪’。我就想,我若诚心点,她或许就肯了呢?连求了她半个月,果然就肯了。 只不肯让我拜她为师,说虎贲军内,以前的师徒便罢了,之后只能有上下级,不能有师徒名分。现我每日都去学,李司长教的十分用心,我很感激她。”说着不免解释了一句,“方才我是累的睡着了,不想生出了误会。” 管平波就喜欢爽快的姑娘,笑道:“不妨。我问你,你如此认真习武,将来想做什么?” 康二姐斩钉截铁的道:“做亲卫!” “为什么?” 康二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隐瞒小心思,低有些失落的道:“营里没有女战兵。” “嗯?” 康二姐鼓起勇气道:“我听说亲卫到了年纪放出去,至少是小队长,甚至是旗队长。营里没有女战兵,我不能从鸳鸯阵里出头,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陆镇抚、杨部长、吴部长、李司长皆是女子,身边可以有女亲卫的!” 管平波哈哈大笑,思路清晰的姑娘!遂调侃道:“怎么没想过做我的亲卫?” 康二姐脸一红,扭捏的问了一句:“可以么?” 管平波又是一阵笑,拍着康二姐的肩道:“亲卫选拔自有制度,你打的过旁人,就可以。” 康二姐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说话间,李玉娇疾步走来,至管平波跟前行礼道:“将军。” 管平波回头笑指李玉娇:“偷摸替我收了个徒孙,也不告诉我知道,你说叫我怎么罚你?” 李玉娇木着一张脸道:“将军,军中没有徒孙的说法。” 管平波笑拍了李玉娇的后脑勺一下:“越发严肃了。这孩子不错,好生教导。哦,对了,她多大了?” 李玉娇没问过,不知道。康二姐自己道:“十七了。” 管平波问道:“没许人么?” 康二姐道:“我不嫁人。” 此言一出,旁边的康大姐登时急了,她是被管平波明令禁止不让嫁的,便是管平波忘了,底下人哪个敢娶。她是个温顺的,虽心里隐约有些怨,却是不敢说出口。 虎贲军到底没缺衣少食,听说将来老了还有退休金,与嫁了汉子也不差了。可不嫁就没孩子,她只得指望妹妹们嫁的好,多生些,匀一个给她,以解膝下荒凉。 康二姐一句不嫁,好似一顶焦雷直砸在她头上。平日里胡咧咧就罢了,当着将军的面说,要是将军应上一句,岂不是又和她一样了? 管平波倒没说什么,十七岁在她看来还太小。这般伶俐的姑娘,有的是人抢着要。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追走了。遂点点头道:“随你。趁着年轻,多学东西是正经。” 康二姐连连点头。管平波最喜年轻人有活力的模样,高兴的鼓励了几句,又夸李玉娇不辞劳苦、肯提携年轻人。实际李玉娇跟康二姐差不多大,只她位高权重,再没人把她当孩子。 正在此时,康三姐、康四姐下了学来了,后头还跟着个袁三姐。说来两家的家境,皆是一言难尽。不过袁家姐妹运气更好,当日袁大姐赤脚背着妹妹四处求医,那股子韧劲很讨管平波喜欢,彼时人又少,她年纪又与张四妹死了的女儿差不多,就叫张四妹养在跟前。 虽无母女名分,然一个丧女,一个丧母,很是亲香。后来虎贲军内有了收养制度,众人见张四妹不肯再嫁,都劝她收养个儿子。 保育院里的男童稀罕的紧,张四妹又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便索性把袁家姐妹都收养了。因她死了男人,袁家姐妹就还按着旧姓,落了户籍。如今算的上虎贲军内的“高干子弟”。 管平波素来重教育,张四妹则是教育司长,二人常常见面。有时休沐日管平波想起什么来,也叫她问话。虎贲军内,休沐是大人孩子都放假。 袁三姐年纪小,怕她没人照看出事,张四妹只得带着孩子去回话。故袁三姐对管平波很是熟悉,见了她,飞扑过来,抱住管平波的大腿,亲热的喊:“将军!” 管平波一把将袁三姐抱起,笑问:“你妈呢?现不管你了?放着你四处野了?” 袁三姐清脆的道:“康四姐今日做生日,我跟她来耍。” 管平波看了眼康四姐,笑问:“你今天生日?几岁啦?” 康四姐见着军中独一份的黑色军装,在联想各色传说,就紧张的说不出话来。袁三姐替她答道:“她八岁了。不过她打架还行,我勉强跟她玩了。” 周围的大人发出一阵哄笑。白莲笑道:“你们交朋友,都是不打不相识吗?” 袁三姐认真的道:“那当然,不能打的要来何用?”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耳熟?管平波忍着笑问袁三姐:“你是最能打的么?”“袁三姐摇头:“我打不过男孩子。” 白莲逗她道:“没关系,女孩子多是打不过男孩子的。” 袁三姐不服气的道:“能打过,我们学里有一个,跟我同岁,就比我小几个月。”说着指着康四姐道,“连她们班的男孩子都能打的过!” 白莲笑道:“哟!能打过同龄的男孩子就不错了,还能打得过大好几岁的?谁家的母猩猩这么凶?” 管平波:“……”尼玛!八成是她家的! 果然,袁三姐道:“不知谁家的,姓的也古怪,叫甘临,打架忒狠!先生们都说了,她是正经练家子,叫我们别招惹她。” 白莲听完,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她怎么就那么嘴贱呢?干笑着看着管平波,无比尴尬的道:“嗬嗬,那是挺厉害。” 袁三姐道:“不过她下学就要写作业,没空来玩。”又扭头对管平波道,“我妈说你最喜欢会打架的女孩子,下回我介绍她给你哈。” 管平波赶脚自己闺女的身份要瞒不住的节奏,忙打着哈哈道:“我知道,你妈早跟我说了。” 袁三姐得意的笑:“嗯呐!我叫我妈说的,不然她还不知道呢!将军赏我什么?” 管平波单手在口袋里掏了一阵,翻出一荷包麦芽糖递给袁三姐:“拿去跟朋友们分着吃吧。”说毕,放下袁三姐,又拍了拍康四姐的头,带着人走了。 目送管平波远去,袁三姐很不满的对康四姐道:“怂包!” 康四姐在老大面前,底气很是不足的道:“我我我第一次见将军。” 康三姐也道:“我也怕呢,比不得你常见。再多见几次就好了。” 袁三姐撇撇嘴,很不满新收的小弟畏畏缩缩,却还是拿着糖分了一圈。把康二姐看的直乐,对康大姐道:“你看他们几个?” 康大姐正恼呢,赌气道:“你不是说不嫁么?又喜欢孩子了。” 康二姐对着榆木脑袋的亲姐,只觉得心好累。说什么都听不懂,满脑子嫁人生子三从四德。才来的时候,听说管平波不许她出嫁,跟着怨了足有大半年。 后来军营修好、人员补充后,她们这些“未成年”全被撵去上学。小的上全日制学校,大的半工半读上脱盲班。渐渐的,便理解了管平波当日的用心。这么个主儿,嫁给谁好呢? 别说陌生的男人了,就今日的事,她都想伸手揍人。即便她被李玉娇欺负了,也不能越级告状啊!人家堂堂司长,就欺负你怎么了?果真李玉娇是个小心眼,被欺负了都只能受着,告状人家更要整死你。何况康大姐又不是不知道她在习武。 而康大姐却是打一开始就不赞成妹妹习武。尤其是为了习武,辞了服装厂的正式工,自己弄了台手摇缝纫机回来做散工,收益锐减不说,也再不能上食堂吃饭。康大姐不是养不起,两个小的上学都是包餐的,统共一个妹妹要自己买饭票,不至于饿死。可就这么混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姐妹两个带着三个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回了屋,一齐吃了顿还算丰盛的晚饭。康三姐就趴在窗边写作业,两个小的暂无家庭作业,一溜烟的跑出去玩了。 康大姐拦住康二姐帮忙收拾桌子的手,狠狠心道:“这些不消你做。你要习武我也不拦你。可你养不活自己,光吃我的,我太吃力。正巧,好几个战兵都来提亲,你选个人嫁了,叫你汉子养你。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再不管你了,如何?” 第166章 分歧 第118章 分歧 康二姐看了姐姐一眼,淡淡的道:“我养的活自己。是你看我伴着糠吃饭看不过眼。”顿了顿, 又道, “不是我不识好歹, 但你若想给我吃了几回肉, 便要把我当牲口般卖了, 是再不能够的。 康大姐的脸霎时涨的通红,憋了半日,才憋出一句:“我什么时候当你是牲口了?我又没收高价的彩礼!又没把你胡乱许人!不过是替你张罗婚事, 怎么是卖了?我盼着你好还不行么你就是个忘眼狼!我白操了许多心!” 康二姐冷笑道:“本来就是白操心。” “你!!” “你说你操心的什么时候是正道?”康二姐道,“老三老四从来不管学业。你是睁眼瞎不要紧, 横竖在保育院, 旱涝保收。我也能混进纺织厂,过的差不离。小的呢?好地都叫人占了, 她们再不上进, 一辈子混吃等死吗?再说了,你是我亲姐, 给我二碗肉都嫌三嫌四, 我嫁了汉子,一味习武, 不好生伺候他, 他肯干了?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们家是这个条件,又不是袁家, 入了张司长的眼,如今算官家小姐。躺着不动都没关系。为了讨好她们的娘, 什么好人家没有?我们呢?” 康大姐急道:“你也知道老三老四。你不嫁个汉子好拉扯两个小的,将来他们更没法说亲!你现在不嫁,再过二年,年纪大了,只好与人做填房当后娘,你还顾的上哪一个?” 康二姐嗤笑:“我又不是只有年纪值钱。李司长脸上还有道疤呢,求她的人少了?” “人家是将军的弟子,你是吗?” 康二姐冷冷的道:“将军还是窦家的小老婆呢,现在她不当家吗?” 康大姐被妹妹顶的一噎,腹中千言万语,就是说不出来。只觉得妹妹说的全是歪理,心里更是恨上了学里,好的不教,成日间教女子打架好强。女人家好强又有什么用?她们的娘不好强么?管将军那般厉害,不也要抱个儿子才站得稳么? 早早结婚,趁着年轻,便是头一二胎是女儿都不打紧。这要是结的晚了,若是不能一举得男,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偏生她最不会吵架,见妹妹不听,便哭起来:“横竖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全不知道我一颗心。” 在一旁做作业的康三姐:“……” “你们学了文化,就看不起我了,都觉得我说的不对。娘死的时候,你们还小,知道什么人情冷暖?” 康大姐哭道,“营里的先生嘴上说一套,可她们哪个不嫁了?先幼儿园的苏先生,不是巴着孔将军,她也配插队来教书?后来又调去了镇抚部,眼看着就起来了。你说学里的先生,男男女女的,哪个是不要成家的?李司长说不嫁,你也跟着学。你可知将军给她攒了多少嫁妆?仗着那些嫁妆,她吃到下辈子都不愁,便是将来没孩子,夫家又拿她怎样?你有嫁妆么?” 康三姐听的险些三观都裂了,插嘴道:“大姐,李司长……有没有嫁妆不是重点吧!?”人家是司长唉! 康大姐怒斥:“你闭嘴!” 康二姐一脸生无可恋,听她姐姐唠叨了小半个时辰,深深觉得浪费生命。索性挪到桌上,摇起缝纫机,开始做活。虎贲军内的男人很多都有家眷,老婆是能随军入后勤的。便是一时没有位置,总能轮到。 但家眷不止老婆,还有老爹老母婶婶嫂嫂兄弟姐妹。不可能全都能进后勤。可这些又是实在是他们的负担。雪雁便把后勤事务做了调整。 衣裳鞋子等为了保障质量,都归后勤。绑腿、绷带、打补丁等略有些不足也不打紧的,便都散了出去。还有后勤的供销社与流动供销社,接回来的临时订单、非批量可产的订单,都交予了家属,以补贴家用。康二姐接的便是做绑腿的活儿,按尺头算钱,做多少得多少。 因着虎贲军条件好,许多战兵在家乡讨到了老婆。后勤解决配偶就业,谁不把老婆带来吃公粮?弄的后勤的正式工越来越难弄到手。 康家姐妹都是仗着入营早资历老,才能混一个。难怪康大姐对于康二姐一声不吭辞了工那么大意见。可康二姐意见更大。她姐姐忘了,对不识字的人而言,想进后勤做正式工难如登天,几乎只有嫁战兵一条路可以走,嫁给后勤都未必顶用。 但她康二姐是识字的好吗?她出来容易,回去也容易啊!她可以去幼儿园教书,可以去小学教拳法,还可以去各处做通讯员、去管平波等人的办公室做抄录、去流动供销社记帐写清单。 千字文就是她的底气,她自然有勇气辞职去博一把前程。再说了,她都入了李玉娇的眼了,做不了亲卫,做勤务兵不行么?这些大官手里放出来的人,就好似官家子弟,一出来便能踩人一大截。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姐就是听不进去。 等日后当了官,就是她男人靠着他当正式工,不是她靠着她男人当正式工。打小就看爹的眼色,战战兢兢的活了十几年,她是真的再不想当个小丫头片子,叫人任打任骂了好么? 康大姐一面收拾着家里,一面不停的碎碎念。康三姐耳朵眼里堵了两团棉花,试图屏蔽姐姐的唠叨。偏生她在做数学题,半点不能分神,被大姐烦的想掀桌。 数学题的鬼画符难的令人发指,而康二姐上的是脱盲班,语文还勉强,数学就洗洗睡吧,她够呛能看懂阿拉伯数字。每每看着妹妹抓狂,都是一脸爱莫能助。康二姐做活倒无所谓分心不分心。做熟了闭着眼睛都成。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愿呆在服装厂的缘故。便是做一辈子,也是个小工。 天色渐渐暗了,屋内点起了油灯。康三姐收了作业,把最小的那只洗干净扔上床。油灯下康大姐也做起了活,与康二姐两个就着微弱的油灯缝起了绷带。她做完一条,扔去康二姐的篓子里,自己并不拿去换钱。康二姐深深叹口气,指着康三姐道:“不能写作业就背书。一则你自家复习,二则叫我也跟着听听记上两句,有助于识字。” 康三姐知道二姐没赶上好时候,她其实只比二姐小三岁,但当时划年龄一刀切,二姐就给划到了扫盲班。当然,她们这一批学的也糙。运气最好的当属老四,学的那玩意她们都看不懂。以后正经学出来,轻易就能分去各个机要岗位。一开始便与她们不同。 夹在中间,更能清晰的知道彼此的区别。心里十分同情二姐,便把早就滚瓜烂熟的蒙学拿出来背,替姐姐加深印象。中间偶或有几个字康二姐忘了怎么写,康三姐就在她手心里写一回。效果比不得拿笔练习,总归是聊胜于无。穷人家的孩子,有上学的机会就不错了,哪里有资格挑拣呢? 康大姐与康二姐两个在油灯下,直做到眼睛发酸,方才停手。康三姐早歪在一旁睡着了。康二姐力气大,把妹妹抱到床上放好,自己挨着她,拉上被子睡死过去。一夜无话。 临近年关,后勤为备年货,越发忙碌。镇抚部也是忙的脚打后脑勺。因今年改了政策,战兵可轮流放年假回去省亲,好些人出来好几年了,自是想念家乡父老。镇抚部一面审核申请,一面与后勤部联络回乡团的船舶马车。又有,锦衣还乡,少不得买些年货。极容易刺激各地经济,连带虎贲军自家的供销社也是差点被哄抢一空。 见此情形,管平波暗叹不已。战兵的收入便是不高,积攒一年也是可观。家庭负担不重的,在衣食住行皆包的情况下,根本花销不完。管平波很想借此搞养老金体系。然养老金已涉及金融,她两眼一抹黑,根本不敢下手。 如今打仗的人才勉强凑上了,后勤也差不多够使了,金融方面的连个鬼影都没瞧见。恨不能即刻打到江南,抓几个民营资本家回来成立银行系统,盘活整体经济。奈何实力不足,只得又拿出来日方长安慰自己。 不过到了年下,管平波反而比往日清闲。想起自己承诺过得闲了去看谭元洲,却是一事接着一事,腾不出空来。谭元洲亦是忙碌非凡,潭州是大城,比不得飞水小地方好控制。叫他回来过年他也不安生。 此刻批完文件的管平波突然灵光一闪,不如她带着甘临去潭州过年,岂不甚妙?随着势力的扩大,她早晚要把中军以及孔彰部搬去潭州,先去看看谭元洲的工作有无疏漏,同时看看他本人,端的是两全其美。 北矿营镇抚有陆观颐、后勤有雪雁、战兵有孔彰,过年还真不消的她操心多少。反倒是潭州看起来更要紧些。两地相去不远,便是有事,也能赶的回来。自己铁桶般的老巢,可比潭州放心多了。 说干就干!管平波火速跟各处打了招呼。陆观颐等人险些替谭元洲哭出声来,母老虎终于开窍了,可喜可贺!老谭不容易哇! 第167章 微服 第119章 微服 插着虎贲军旗帜的船扬帆起航。甘临在船舱里疯跑尖叫。早说了要去潭州,一直拖着。从夹衣等到了棉衣, 方才成行。先前还真当要骑马去, 害她苦练了许久的骑术, 哪知真出发了, 发现竟是坐船。居然又被妈妈骗了! 内河河道狭窄, 船便比江上的小上许多。甘临又蹦又跳,震的船微微颤动。幸而在座的身体素质都不差,没叫她整的晕船。 管平波难得休闲, 在船舱内蒙头睡觉。倒下便睡算的上她的一桩本事了。刘奶妈见管平波睡着,出来喊了好几次, 才叫甘临安静了下来。常言道, 同行是冤家。照看甘临的刘奶妈与照看咸临的邓奶妈没少别苗头。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带把的, 各有千秋, 两个奶妈也是卯足了劲儿给自家主子争脸面。此番管平波以咸临年幼为由,只带了甘临出门, 刘奶妈已是嘚瑟了好几日了。 按住甘临, 刘奶妈开始絮叨女子庄重文静的道理,还拿陆观颐举例:“你看姑娘, 端庄娴雅, 哪个不爱?你将来若似姑娘一般,提亲的人能踏平门槛哩。到时候我们在里头选个最好的, 风风光光的出嫁,才是体面。” 甘临问:“什么是出嫁?” 刘奶妈想了想道:“譬如将军, 原先住在刘家坳,后来长大了,嫁与你阿爷,然后生下的你。” 甘临问:“刘家坳是哪里?” 刘奶妈道:“是巴州城外的村子” 甘临惊了:“我妈不是长在我们家的啊?她是从别处来的啊?” 刘奶妈哭笑不得:“谁是天生长在夫家的啊!” 甘临道:“那我以后也要去别人家咯?” “自然。” 甘临撇嘴:“那干嘛不是别人来我家啊?” 刘奶妈耐心解释道:“你是女孩子,当然是你去别人家。” 甘临问:“为什么?” 刘奶妈道:“没有为什么,大家都是这么着。” 甘临追问:“那姑娘呢?” 刘奶妈只得道:“姑娘还没嫁呢,当然还在咱们家。她要是嫁了,就是别人家的啦。” 甘临道:“那还不如不嫁。” 刘奶妈笑骂一句:“又胡说。” 张金培挖着鼻孔道:“刘奶妈,你忘了上门女婿了” 刘奶妈道:“上门女婿有什么好?但凡好点的男人,哪个爱做上门女婿?” 张金培吊儿郎当的道:“那是没有能干人。你问问战兵营,多少想给管家做上门女婿的,母老虎看不上啊。” 刘奶妈登时火起:“成日见你们胡闹也就罢了,当着孩子乱说什么呢?那是我们家二太太,她不计较你们,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我从没见过你们这等不要脸的,有夫之妇骚扰个没完!军纪怎地就不治死你们” 张金培从凳子上跳起,嚷道:“你别乱讲!我才没看上她。”说完腹诽道:那么不讲理,他也觉着众人眼瞎! 刘奶妈没好气的道:“那你还说?” 张金培翻个白眼:“我说怎么了?二太太又怎么了?不兴人改嫁啊?” 刘奶妈气结:“我家二老爷还活着呐,改你娘的嫁啊!” 张金培道:“活着就不能改嫁了?休了你们二老爷便是。” 刘奶妈愤怒的道:“哪有太太休老爷的!?” 张金培给噎了一下,哼唧道:“你们汉人狗屁规矩真多。” 刘奶妈方才想起张金培压根就是化外之人,苗家如今大半拉还走婚呢!谁知道爹是哪个!顿时觉得自己蠢了,跟个野蛮人说了半日。掉头就来教育甘临:“别听他的话,他不是我们汉人,不讲理的。” 甘临听了一串新词,正疑惑呢,问:“休是什么?” 刘奶妈恨不能给张金培一下,咬牙切齿的道:“不是好话,你再不许提起了。”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跟管平波提上一提。虽说巴州喜悍妇,然甘临如今是越来越野。跟一群糙汉子混着,将来怎么说亲?还是送回巴州养得了。只怕二老爷还更温柔敦厚些!这都叫什么事! 甘临哦了一声,完全没把刘奶妈的担忧放在心上。见张金培在火里刨红薯,也闹着要。张金培闲的神蛋疼,带着甘临,烤了红薯烤香芋,烤完香芋烤鸡蛋,最后都烤到橘子了,管平波还没醒来,张金培却是带孩子带烦了。把甘临往里屋一扔,自己寻了块地眯着去了。 甘临跳上床,骑在管平波肚子上,一阵乱拍:“妈妈!起来!我无聊了,起来陪我玩!” 甘临一直在外间说话,她小孩子家家的,声音又尖,管平波被吵醒了好几次。这会子见她直接在床上闹场,几乎仰天长叹!这闺女怎么跟只哈士奇一样啊啊啊啊!就算是狗看大的,你能不能学学狼狗、学学警犬啊?你特么没见过哈士奇啊!靠! 郁闷的起身,管平波道:“精力旺盛没地儿发泄了是吧?” 兴奋过头的甘临方才想起亲妈不是她那一群师父,被闹起来是很有可能揍人的!缩缩脖子,弱弱的道:“没有……我去写功课……” 管平波木着脸道:“船上你去写什么功课?晃成这样,倒好练下盘,去站桩吧!” 甘临瞪大眼:“我早起才站过!” 管平波跳下床,轻轻一脚就把甘临踹了个马趴:“你早起站了,下盘稳了吗?” 甘临:“……”遇到个不讲理的亲娘,能有什么法子?不情不愿的在屋中摆好架势,站桩。 屋里瞬间就安静了,管平波打了个哈欠,出到外头看风景。天寒地冻的,两岸皆是枯草衰杨,又没下雪,半点景色都无。倒是水上行船来往如织,显的异常繁华,与岸边骨瘦如柴的洗衣妇女形成鲜明对比。洗衣机都问世多少年了,还无法普及到家家户户。不过她弄的那玩意真无法洗干净衣裳就是了。做活的衣裳,便是后世,不送去干洗店,自家也是要手洗的。 站在身后的李修杰忍不住叹了一声:“她们真苦。” 管平波道:“是啊,这么冷的天,水边风又大。衣裳洗干净她自己弄一身水,还未必及时烤的干。一不留神病了,也吃不起药,都是挣命罢了。” 李修杰便问:“将军为何不把周边都打下来呢?我们梁梅二州,总是好过的多。” 管平波轻笑:“我正寻思着呢,过了年是打鹤州还是苍州。” 李修杰眼睛一亮:“果真?” 管平波笑道:“想出门打仗了?” 李修杰摇头:“我跟着将军挺好的。只是觉得我们如今什么都不缺,总不能窝在山里一世。苍梧未曾全打下,苍梧外还有浔阳,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要是哪里都似我们飞水一般,就好了。” 管平波大笑:“那便是盛世伟业了。”自从土改后,两州基本没有再大规模饿死人。且水利系统日趋完善,抗灾能力大大提高;工商业逐步兴起,百姓生计再不似以往艰难。若要天下都如此,可不是标准的盛世么?可惜难啊,后世还有贫富不均呢!地盘大了,对基层的控制力必然削弱。谁知道那时候,又会出什么幺蛾子呢?到那时,只怕工作重心就得转移到反腐倡廉了吧? 想到此处,管平波又陷入了沉思,农业文明再怎么盛世,也就是个不轻易饿死的下场。而把农业文明推向工业文明,她能做到么? 工业文明,可不是如今建上几个工厂,就叫工业文明了。那是一整套体系,且前期的积累不乏血腥与残酷。犹记得建国后的大炼钢,不知多少人瞬间气化在绝对高温里。一个个劳模的名字在心里划过。 纵然她现在没有群狼环饲,无需后世那般玩命的往前赶。但工业依旧是鲜血才能浇出的花。长长叹口气,她还是打下天下再想这些吧。这会子连个大型的铁矿都没有呢。飞水铁矿也就是堪堪足够现在的虎贲军消耗。再扩张一点,可就供不上了。 从飞水到潭州是顺水,故而不费太大的力气便到了。潭州城外来往的船只不知多少打着虎贲军的旗号,守城的人也不在乎。验过印信,便安排靠岸。 管平波有心想看看潭州市井,故弄了个缝着头发的头巾戴在脑袋上,遮住标志性的短发。又换上了裙子,掏出根防走失带,把甘临套上,带着人优哉游哉的下船。李修杰等人只好撸下肩章,冒充百姓。 此乃天朝特色,军服能成流行,满大街穿迷彩服的农民工乱窜。有肩章的才是军人,没有的鬼知道是干什么的。管平波万万没想到,她穿个越,竟把这毛病带到了古代。入目皆是各种仿军装的短打。百姓本来就没几个穿长衫的,换个款式适应良好。只把管平波看的阵阵儿肝疼,老百姓穿军服是特色,可一群军服里混着汉服,那特么是个人都不能忍好么!?这是大型cosplay现场吗? 翻个白眼,牵着甘临在城中乱逛。潭州城显然还没从战乱的阴霾中恢复过来,四处都能见破砖烂瓦,一副颓废的景象。路边摊着无数的叫花子,苍蝇乱飞,不知是死是活。城中弥漫着酸腐的臭气,临近年关,并不见多少热闹。绕了小半个城,管平波进了一间大铺子称了些糕点蜜饯,当做给谭元洲的年礼。顺便操着巴州话问掌柜的:“生意可好?” 掌柜的笑笑:“奶奶瞧见了,都没几个人,糊口吧。” ` 管平波套话道:“我前年来过一回,也在你们家买了东西,你怕是不记得我了。那时生意看着还好。”““唉,去年遭了兵灾不是?”掌柜神情低落的道,“兵过如篦,有什么好说的。老婆孩子都没了,就剩我个孤魂野鬼,混着吧。” 管平波问:“是朝廷军掳走的么?” 掌柜点点头,眼圈有些泛红的道:“窦家后来又回来了,可人都没了,又有什么用?要是窦家没给打败就好了。他们虽然收茶钱,倒也没那般祸害过人。” 管平波突然不动声色的问:“现窦家还在城里吧?还收茶钱么?” 第168章 感动 第120章 感动 掌柜摆手道:“他们是新来的窦家,二太太的人, 不收钱, 好着呢!上回我门梁塌了, 好悬没砸着人, 几个当兵的路过, 二话不说帮我修了半日。待我回屋拿了钱与他们打酒喝,人都走了。我追到他们营里,死活不肯收。我做了一辈子生意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兵。”说着笑指甘临道,“告诉奶奶句好话, 等小姐长大了, 就往虎贲军里挑女婿,一准靠谱。” 甘临抬头道:“我们就是虎贲军的, 女婿是什么?” 掌柜一呆:“你们是家眷?” 管平波淡定一笑:“稽查司的, 来看看有没有当兵的违法乱纪、搅乱市场。” 掌柜一拍大腿道:“哎哟!那不就是御史了吗?” 管平波给逗笑了:“又不是朝廷,哪里跑出御史来。” 掌柜笑道:“朝廷有你们的模样, 我们就好过咯。不是我溜须拍马, 服装厂没开起来的时候,城里更不成模样。如今许多人有了营生, 气象好多了。可惜还是缺粮, 米价贵的很。赚点钱都折了米,一点都剩不下。再来点天灾人祸, 只怕又活不下去了。” 管平波道:“城外有好些荒地,没人敢种吧?” 掌柜道:“可不是?又不是你家的地, 你种了算谁的。哎,女御史,我问你一句话。听说你们在梅州是分地的?不许有地主,都按丁口分,是也不是?” 管平波道:“是倒是,只梅州的地已经分完了。” 掌柜一脸失望的道:“还是地好,种地有吃的。不像我守着个店,又不能煮又不能吃。你们什么时候在潭州分地就好了。” 管平波不由轻笑,她这是众望所归了么?闲聊了几句,找了个借口,管平波便出了店门,低声嘱咐甘临:“妈妈要打听事,你别乱说话。” 甘临点点头。管平波说了句“乖”,塞了她一手的蜜饯,以堵她的嘴。而后接连问了好几家店铺,查阅虎贲军的军纪。不是她不信任谭元洲,就怕谭元洲顾不上,本地人敢怒不敢言,上下一起欺瞒于他。而自己是个生面孔,又是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一般人都不防备她,反肯透露些信息。 问了一圈,归谭元洲直管的战兵营没什么问题,基本做到了军规要求。没事扶老奶奶过过马路,在民间口碑还行。服装厂鱼龙混杂,很有几个刺头干了些诸如吃霸王餐、调戏妇女等违法犯纪之事。皆叫管平波记在心里,决定回头狠狠收拾一番后勤。省的战兵打下的基础叫他们毁了不说,万一弄的战兵心理失衡,跟着学坏,性质更严重! 一路踱到营门口,被战兵拦在外头,问:“你哪来的找谁?” 管平波道:“谭将军在么?” 战兵愣了愣,看管平波带着个孩子,便道:“稍等,我叫人进去问问。” 管平波便站在营门口等,又扭头跟看门的闲话。看门的不搭理他,蹲在营门口前卖糍粑的一个大爷道:“小嫂子别说了,除了问路求助,或是你要往里头寻人,他们都不回话的。不然你看这一个个精神小夥,得多少姑娘家来搭讪!” 管平波便笑着问大爷:“你家糍粑怎么卖?” 大爷赶紧推销起自家糍粑来,管平波最爱混了青蒿的,专挑着青蒿下手。大爷急了:“你不能只买青蒿的,你都捡完了,我怎么卖呢?你得搭着买!” 管平波笑道:“你青蒿的卖贵点不就结了?” 大爷道:“嗳!贵了谁买?青蒿是野菜,不值钱的东西,我贵了,旁人不跟着贵,都不来我这里买,我更没活路。” 管平波不爱吃白糍粑,跟大爷谈能不能给个方便,她愿多出钱。大爷不愿,二人你来我往,皆不肯退让。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你是馋死的吧?这么一会子就买上糍粑了!” 甘临登时兴奋的尖叫:“师父!” 来人正是谭元洲,笑着把甘临抱起,扯着她身后的带子道:“小狗崽子!” 管平波跟大爷杀价杀了个来回也没占着便宜,怏怏的按照大爷的规矩,两原味的搭着一青蒿的买了半篓。谭元洲的亲卫自是识得管平波,忙不迭的赶上来给钱拿东西。管平波笑着道谢,就与谭元洲一齐往营中走。 甘临搂着谭元洲的脖子,极亲热的道:“师父,我好想你呀!” 管平波道:“那你留在潭州算了!” 甘临果断拒绝:“不行!我来潭州了,袁三姐他们一准打不过刘婷婷她们,我甘家帮的天下,就要易主了!” 谭元洲听的喷笑:“你说你们学里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甘家帮是什么?” 甘临理直气壮的道:“戏上的豪杰都有堂号,我们当然也要有。你没看最近的新戏吗?”甘临说着手舞足蹈,“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打的好生爽快!” 谭元洲抱着说戏的甘临进了住所,扔进火箱里烤火,而后请管平波坐了,才道:“听外头回报有个妇人寻我,我走出去远远看着,险些没认出你。见了甘临才反应过来。你这又是什么打扮?” 管平波笑道:“微服私访,看你的差事干的好不好。不好我打你板子!” 谭元洲嗤笑一声,问道:“你老人家招呼也不打,冷不丁的跑了来,想过住哪里没有?” 管平波理直气壮的道:“这里啊!” “那我呢?” 管平波摊手:“鸠占鹊巢,你自寻出路吧!” 谭元洲:“……” 管平波道:“我好心来看你,你竟敢摆脸子给我瞧,活腻歪了吗?” 谭元洲告饶道:“不敢,不敢。我现就叫人进来收拾,给你老人家重新铺铺盖、摆家夥!”说着又道,“你来晚了两日。二老爷前脚才回巴州过年,今岁你们都没见过,偏又错过了。” 管平波摆摆手道:“我知道他走我才来的,不然撞上了,他喊我回巴州过年,我去还是不去?说正经的,我看你这半年辛劳的很,人都瘦了。” 谭元洲笑道:“万事开头难,过一阵就好了。我正欲写信给你,你倒先来了。” 管平波忙问:“有事?” 谭元洲道:“潭州城比飞水大许多,我想在火器营之外,再添些人手,以维持治安。” 管平波唔了一声,道:“写个具体的条陈给我,我好归档。” 谭元洲笑道:“就是一说,年后才能办。先前你说秋天来,一直没来。如今服装厂放了年假,外头支摊子卖小吃的都散了,你来不好耍的。” 管平波道:“路边摊我才不吃,省的闹肚子。城内有什么有名的酒楼没有?我倒要吃个新鲜。”来古代之后,还没下过馆子呢!好歹穿越了一把,那临街的二楼包厢定要去体验体验,没准就能捞上一折子好戏! l 谭元洲笑道:“叫朝廷军祸害过一回,还能剩几家?教坊司倒是依旧生意红火,菜肴也精致,你却是不方便去的。” 管平波撇嘴:“开门做生意,我给钱他们还不收?”话说,穿越女逛妓院,是传统了吧?不提还好,提起来她还真想去瞧瞧了。 谭元洲不怀好意的笑道:“将军,容我提醒你一句,那是违反军纪的。你想挨板子吗?” 管平波:“……”卧槽!这算不算挖坑埋自己的典范?她给穿越女拖后腿了有木有! 谭元洲又笑问:“你来住几天呢” 甘临插嘴道:“我们来陪你过年!” 谭元洲惊讶了一下。 甘临道:“妈妈说了,你不便回飞水,一个人过年不热闹,我们就过来陪你!” 谭元洲听得此话,险些忍不住把管平波捞进怀里,狠狠揉上一番。管平波却大大咧咧的道:“喂!你也不用感动的要哭的模样吧?搞的好像我以前工作没做到位似的!” 谭元洲一时说不出话,平复了许久的情绪,才沙哑着嗓子道:“多谢” 甘临在屋里呆不住了,跳出火箱道:“师父,你带我出去玩!” 如此气氛,李修杰等人也快呆不住了,忙自告奋勇的道:“我带你出去吧!” 管平波道:“我就在屋里,你们一年到头也没个消遣,轮番休息吧。去外头逛逛也使得。” 李修杰自以为得了指示,抱起甘临,一溜烟的跑了。谭元洲的亲卫也极有眼色,跟着就退出了屋内。屋中登时就只剩下两人。管平波没当回事,架起铁钳,扔了两个糍粑,抬头问谭元洲:“你屋里攒着霉豆腐不?来两块!” 休说霉豆腐,龙肉也给你弄来啊!谭元洲起身走到角落,在坛子里夹了好几块霉豆腐,放在小碗里托了过来,又嘱咐道:“别吃多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管平波笑道:“你统共才夹了这点子,我能吃多少?”‘谭元洲拦住管平波去翻糍粑的手,自己替她翻了,顺势问道:“怎么想起来潭州过年了?这里没有宣传队,可不如飞水热闹。” 管平波笑道:“方才甘临不是说了么?再说甘临也闹的很,我答应她来的,差点就食言了。” 谭元洲突然话锋一转,道:“你穿裙子挺好看的。” 管平波道:“那自然,苏小小给拾掇的,能有不好看的么?我还是太糙了,观颐穿着才真真我见犹怜。” 谭元洲:“……” 管平波顺手把糍粑再翻了一面,突然道:“元洲,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扩地盘了?” 第169章 统治 第121章 同志 谭元洲轻笑:“鹤州还是苍州?” 管平波起身坐到谭元洲身边,用力的拍着他的肩道:“好默契!” “去你的!”谭元洲笑骂, “苍梧都被你跟老爷子吃的差不多了, 用你的话说, 叫做脚趾头都能想到了好么!” 管平波笑问:“你觉得打哪里好? 谭元洲道:“苍州吧。鹤州边上是黔安, 暂没什么价值。苍州以南却是岭东, 自古商贸繁盛,如今还有海运。从来是朝廷岁入的大头。我们先打下个前哨也是好的。” 管平波点头道:“我正如此想。你不知道,岭东有一处半岛, 与琼崖郡隔海相望,可产一物名唤椰子。”管平波比划着道, “这么大个, 外壳坚硬,却有一处薄弱, 拿刀子一挑, 插根吸管进去便可吃里头甘甜的汁液。这不算什么,它有两层壳, 头一层坚硬, 可以用来做扣子,厚薄刚好, 比木头的耐磨损, 又比竹子的好加工。此外还能做容器、烧制成炭。这些也罢了,都是小巧。要紧的是第二层, 名唤椰蓉,可以榨油。旁的不论, 可食用油脂却是极要紧的战略物资。” 谭元洲问:“多不多?不多也战略不了什么。” 管平波笑道:“那得去琼崖郡寻去。” 谭元洲亦笑道:“得先跟土人打一场。” “打什么呀!”管平波道,“原先中原人过去,颐指气使,非要教化人家,人家自然反感。尤其是还弄一套什么礼义廉耻。礼义廉耻说白了是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的、保障族群长远发展的玩意。中原有中原的礼义廉耻,土人有土人的礼义廉耻,人家干什么听你的? 就如我们在石竹,哪有什么教化官员?唱唱歌追追妹子,官话就溜的飞起。琼崖也是一样,纵然民风不同。我们先不与他们说谁为主,且说服几个首领,只管在那处设厂收椰子做生意。有了钱财利益,他们自然而然的跟着你跑。说实话,我们坐了天下,那处偏远至此,是很难管到的。几代人的事,我们这一代人能把生意开张就不错了。” 谭元洲摇头道:“想不了那么远。我们首先得把自己的地盘砸下来。说来我想知道,你为何不欲与窦家起冲突?窦家虽不至于随意挑衅,然潭州归属不明,是很难发展起来的。一地富庶,不单是城中建设的事。辖区农田无人耕种,米价就会疯涨。再怎么开拓商路,没吃的就是没吃的。 管平波道:“你说的有理。我改日写封信告诉老爷子在潭州遇到的情况。而后你这边主持清理荒田,引流民重新落户耕种。城内的叫花子不少,闲在那里我们没好处,他们更要饿死。几个大地主暂不去动他,省的更叫老爷子起疑。” 谭元洲皱眉道:“动了老爷子只怕也是装死。” “老谭呐!” “嗯?”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窦家庞然大物,吞下去费力的紧,故我们得有些耐心。” 谭元洲问:“怎么说?” “老健春寒秋后热,老爷子越发精神不济了。他还能活几年呢?他等不起,我们等得起。何必在他活着的时候做绝?他活不过我们,但可以在临死之前埋地雷。把张和泰等人放出去自立门户,不就能给我们添许多麻烦了么?”管平波笑道,“你们啊,就没有一个人能陪着我玩玩阴谋的,真是……叫我怎么说?” 谭元洲道:“搅混了水窦家也落不着好。” 管平波道:“被我摘了果子,窦家照例落不着好。还不如放出张和泰等人,没准有点香火情,能护窦家传承。权势不要了,小富安康总能够的。山头多就容易彼此牵制,一家独大窦家才会断子绝孙。可站在我的立场上,张和泰等人团在窦家,他心态不会膨胀。到时候我接手,他不过是从老主人到小主人手中。他若先被放出去,尝到了当家做主的滋味,还肯听话么?譬如你我,这不就把窦家扒拉来扒拉去的算计嘛!” 听管平波一说,谭元洲顿时了然:“怪道老爷子不停的攒土地。他竟是做了两手准备。进夺天下,退做地主!未算胜,先算败,你们爷俩异曲同工呐!”i管平波摇头笑道:“所以我们怎么蹦躂都没关系,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大地主的利益。你可知道,我们的土改,动的是帝国的根基。一铲子下去,三纲五常都只剩半口气了。譬如儿子的土地是我们分的,可不是父亲手里继承的。如此儿子何须在对父亲言听计从? 又有,女子的口粮,是她自家地里长的,男人想吃饱吃好,倒要依仗她的田土,夫纲如何能振?我们私底下说的话,果真摊在世人面前,只怕天下人都要诛杀我。故潭州境内,先占无主荒田。给老爷子一个障眼法。自古以来开荒括隐都是朝廷该干的,我一个山寨太子妃,干了怎地?至于梁梅二州,本就没什么大地主,我又缺粮。极端时候还屠城呢,我在小地方下手狠一点,想来他能理解。 谭元洲忙道:“等下,你方才说的三纲五常。莫不是分了田后,连孝都不讲了么?” 管平波道:“自然要讲。田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走路,而人都是要老的。不讲孝道,年轻时爽快了,老了谁来照应?”管平波忍不住吐槽道,“所以哪来什么主义?都是生意!何况,你当民间有过孝道么?”出土文物里,老人塔老人屋可都是随处可见呐!管平波接着道,“多少百姓到老了,便自去了山里寻死,为的是不拖累儿孙。” 谭元洲道:“我知道。养不活,没法子。只三纲五常天经地义,真能因土改而土崩瓦解么?” 管平波笑道:“不然呢?虎贲军有敢打老婆的么?老婆都有工作,都赚钱养家。你打她,她申请离婚,有的是人抢着要。谁掌握着生产资料,谁就能当家做主。也就是跟你说的话,天下土改后,谁知道催生出什么怪物来。早晚有一日皇帝老儿做不成九五至尊,得乖乖当老百姓去。只我们怕是见不到那一日了。” 谭元洲笑道:“你个奔着皇帝去的人,我怎么听着你盼着没皇帝似得。” 管平波道:“若我说我当皇帝,就是为了废了帝制,你信不信?” “啊!?” 管平波咯咯直笑:“放心,我们是真看不到那一日的。土改不是帝制的末路,但工业化一定是。”工业革命以后,全球的皇帝要么死了要么傀儡了。因为有皇帝就会有贵族官僚,而工业化后,便一定会诞生资本。肆意妄为的皇权,与嚣张跋扈的资本之间,必有一战。 从后世的结果来看,显然资本干赢了。而华夏的情形,则是帝制完美到了极致,禁锢着整片土地。三纲五常过于深入人心,若不把帝制碾压成齑粉,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很快帝制便会卷土重来,再一次严重制约资本工业的发展。如此针尖对麦芒的矛盾,连君主立宪都无法容忍,必须叫帝制死的透透的,才肯干休。 从长远来看,管平波是支持废除帝制的。国外某些国家,君主立宪他还是君主,还有特权。世间事,有光便有影,特权无处不在。但至少别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世人面前,明晃晃的打天赋人权的脸。 管平波并不知道,自己弄出来的东西是怎样的三不像的怪物。然而至少有一点,她得避开明清的老路。先把皇权推回汉唐,重新拾起尚武精神。哪怕依旧会覆灭,亦是历史上最为华彩的篇章!“谭元洲囿于时代,听不懂管平波的话。遂道:“你总归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的。只要这条不变,我便一直陪你到底。” 管平波眨眨眼:“这么有觉悟?” “我也曾是百姓。”谭元洲笑了笑,道,“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把孤儿都撵去上学时,是什么心情?” “嗯?” 谭元洲道:“你竟把无父无母的乐安养的那么骄纵。”谭元洲忍不住笑出声来,“骄纵啊!我小时候根本想都不敢想。我们初次见面时,我的确不如你。第一个被你踹翻,却是攻击你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对主人家动手。哪知你毫不留情就上脚了。我当时就想,你小时候定然极受宠爱,才那么嚣张!” 管平波听的哈哈直笑。 “我从看你写的教案开始识字。到见到乐安那群孩子的恣意后,渐渐的知道了何为政治抱负。”谭元洲轻声道,“故,不止你有理想,我亦有理想。我年轻的时候,老爷子要给我说亲,我数次拒绝。你可知为何?” 管平波道:“知道。刀剑无情,你若死了,你的孩子又该如何挣扎?还不如不要,孑然一身,潇洒自在。” “知我者平波也!” 管平波轻笑:“你是个好父亲。” 谭元洲岔开话道:“如果天下间,没了父亲的孩子,亦可以生存,甚至可以上学识字习武,便是刀光剑影,我又有何惧?” 管平波道:“我只怕没这个本事。” 谭元洲点头道:“尽人事听天命。不说那么长远,至少得有一个人,来结束这乱世,先让父母双全的孩子不再经颠沛流离之苦。” 管平波郑重承诺:“我会的。” 谭元洲扯掉管平波的假发,大手在她短毛上用力揉了一把:“我信你!” 第170章 后娘 第122章 后娘 随着甘临在校场内撒欢,管平波莅临潭州火器营之事迅速传开, 营中顿时就炸了锅。才管平波进门时牵着孩子, 还当是谭元洲的家眷, 谁料将军突然就微服私访了!因临近年关, 各处都比平日里松散。先因好奇探头探脑围观、乃至起哄调侃的人, 都心中惴惴,不会被上头记上一笔吧? 谭元洲以虎贲军副将之职直管火器营,然火器营既然成营, 又非中军,自然少不了游击。虎贲军始终比较缺管理人才, 论资历与战功, 新设立的火器营便择定了王小狼为游击。 王小狼原先是石竹百户所子弟,跟着孟阳秋逃过了土匪的追杀, 投了当时的老虎营。他性格大大咧咧, 心思又单纯。虽时常口没遮拦得罪李玉娇等人,却又没多少口舌之利, 往往当场就给抽了回来, 倒没让人记恨,因此, 在牛心古怪的孟阳秋日益被边缘化的如今, 他却是混的如鱼得水。 昔日老虎营有资历有军功又活下来的何其稀少?火器营建立之初,实在难扒拉出几个经历过血战的人, 王小狼便被带到潭州,做了代理游击。没有正式职称代表着他尚在考察期, 做的好可以升,做的不好哪来的回哪去,闹的王小狼心里七上八下,还没见着管平波呢,就先心虚了。 谭元洲看着管平波吃完了糍粑,便唤人进来,把自己的家什搬去办公室,腾出空间来,换上管平波的铺盖。亲兵们忙碌间,管平波就在内室换衣裳,预备见火器营的官兵。 谭元洲一面等着管平波换装,一面传令下去,命把总以上的去他办公室等待。不一时,管平波换好军装出来,二人一齐往办公室走去。 王小狼等人早到了,立在门外,见了管平波,齐刷刷的敬礼。管平波回礼毕,一行人方有序入内。管平波落座后,王小狼笑嘻嘻的凑上来道:“我好久不曾见将军了!” 管平波笑道:“我看你是好久不曾见李司长,想她的军棍了。” 谭元洲想起王小狼当年在盐井,被李玉娇明里暗里罚过无数回的故事,不由笑出声来。那时李玉娇年纪甚小,远不比如今老练,又要端起架子,难免有时用力过猛。 偏王小狼嘴欠,今日紫鹃恼了,明日杨欣生气了,真是没少被告黑状。那会子陈大义还在世,镇日里给他擦屁股四处赔礼道歉。想起往事,突然觉得王小狼近来进步蛮大的嘛! 王小狼道:“将军,我现已是代游击,你好歹给我留些脸面。” 管平波笑骂了句王八蛋,能在她面前插科打诨就是最大的脸面了。这熊孩子如今学会借势弹压下属了,成熟不少了啊!管平波并不反对手底下的人动心眼,甚至许多时候她还要耳提面命的教将领们如何动心眼。 兵不厌诈,将领都是直肠子,她才药丸。她有维护手下威严的义务,故意冲王小狼翻了个白眼,指着他道:“你给我等着,回头我亲自考较你,不合格一百军棍,一下都不能少!” 王小狼哀嚎一声,厅内的气氛立刻松快了许多。谭元洲一一介绍起了火器营的四个把总,分别是赵春华、张伟、沈亮与其妹沈青梅。 管平波视线落在了沈青梅身上,笑对谭元洲道:“军中难得有女将,你得了一个,竟不告诉我。” 谭元洲笑道:“才选上来,档案还未报与陆镇抚,只拟了个名单送回了飞水,你没瞧见么?” 沈青梅的名字后头又没备注个女字,此时的女人多没正经名字,管平波自己不起名,还叫管大妹呢!此时又与后世不同,譬如把总赵春华,搁后世八成是女人名,然在这年头,却是男人里最流行的名字。基本相当于后世的子轩。青梅二字虽中性,按着当下习俗,九成九是男人,是个女人倒令人有些意外了。 管平波在打量沈青梅,沈青梅亦在暗暗的打量管平波。沈青梅乃原潭州都指挥使司七品都事沈立之女。武官多为世袭,沈青梅便是在军屯里长大。 她母亲没得早,父亲要办公。那时沈立还是个小兵,家里也没养娘丫头,只好叫她哥哥带着。镇日里跟着一群男孩子上树翻墙,待到沈立入了都指挥使司正经做了官,她早已经野的收不回来,闹的二十好几了嫁不出去。后来沈立病逝,沈亮还来不及袭他爹的世职,潭州就被窦元福攻破,休说都指挥使司,潭州辖区大大小小的军屯都烟消云散。 兄妹两个便拉了一帮人,开起了镖局糊口。待到谭元洲建火器营,对外招募高手,押了一趟远镖的兄妹两个一看,感觉有谱,带着一帮兄弟就投了来。 谭元洲亲自试过身手,又见她有调度指挥的经验,先叫做了百总,才刚人事调整,升的把总。沈青梅万没想到她居然能跟哥哥一起做官,原想着入了虎贲军,辅佐哥哥,混口饭吃便好。 哪里知道谭元洲压根只认能力,半点不管男女。却又极细心的给她安排了单独的居所,紧挨着他自己的屋子,确保无人敢去骚扰她。彼时信息不畅,虎贲军的当家虽都知道是窦家二太太,却多当她是主家的代表,军政定然归在谭元洲等人身上。 方才粗粗一瞥,管平波一袭长裙,牵着个孩子,更加重了心中猜测。此时见她一袭军装端坐在上首,目光炯炯,自有一番气度,方知谭元洲何以敢用女将。 管平波看了沈青梅一回,只见她身材高大、骨骼粗壮,若非胸部微微隆起,不说话时都分不出男女。管平波羡慕的想,练武的好苗子啊!却是没有直接与她说话,而是顺着方才谭元洲介绍的次序,分别问询年纪与特长。 苍梧各路豪杰,早被窦向东捋了一回,剩下不过是矮子里头拔将军。谭元洲叫逼的女将都使上了,可见窘迫。四个人算得上各有所长,离令人惊艳还有些远。 然天才毕竟是少数,没人打一生下来便什么都会。打仗固然有奇才,但大局反而多是庸才左右。果真遇上个蓝玉那等天资卓绝却又张扬跋扈的人,管平波还不知道该怎么使呢。虎贲军至今未遇到此等绝色,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次日一早,管平波准时睁开眼,身边的甘临同时翻身而起,从管平波身上跃过,再从床上跳到地平上,踮着脚把自己的衣裳扯下,拖到地平上,摸黑穿起来。管平波打起了火,迅速的穿着。有了火光,甘临速度更快,一边往身上套棉衣,一面问:“妈妈,我能不能去找师父玩?” 管平波道:“早起有训练,你师父没空。下半晌才能找他玩。况你早起也要练,哪有玩的功夫。” 甘临毕竟是孩子,精力再旺盛,也是没兴趣做寒假作业的。郁闷的道:“都快过年了,也不让我歇两日。” 管平波扣好扣子,面无表情道:“除夕到初五不都是休息?你觉得歇两日便好,就把初三到初五的扣掉,妈妈可以陪着你练。” 甘临:“……”认命的套好鞋子,在地上跳了两下,让棉鞋更贴合,就爬上凳子,在架子上洗漱。她人小手短,速度不如管平波。才把牙刷塞嘴里,管平波已经在第二轮哨子响起前冲出了门外。 甘临早习惯了,自顾自的洗漱干净,催促着刘奶妈道:“你就不能把头发剪了吗?慢死了!” 刘奶妈不算磨蹭的人,可寻常人再麻利,又如何跟的上军人的步伐?她被催惯了,没当回事,径自的梳着头发。甘临郁闷的在屋内不停的跳,冬日里穿厚了影响行动,淩晨乃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屋内炭盆燃了一个晚上,早只剩余温,完全不顶用。她要保持体温就得不停的动。好容易等刘奶妈收拾完,她拽着人就往外头拖。 场内果然打起了无数火把,管平波站在高台上,看着战兵跑圈。甘临自觉寻到了队伍的尾巴,坠在后头奋力的跟着跑。她腿短,两步才能赶上人家一步。便稍微靠内一点,不影响队伍头追上来的人。众人纷纷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虎贲军规定的晨跑有十里。须得绕校场十二圈才能跑完。他们跑第四圈的时候甘临加入的,甘临的速度刚好是他们的一半,即这个女娃娃居然轻轻松松跟他们一起跑了三里多路! 战兵们跑完列队,甘临瞅了瞅,又寻了个角落跟着站住了。跑步带来的暖意,抵御着站军姿时的严寒。站军姿毕,天色渐亮。就地解散吃早饭,甘临欢呼着跳上谭元洲的背,往食堂走去。 火器营的食堂一样分了军官与战兵两处。甘临拿起筷子,香甜的吸溜着面条。谭元洲笑对管平波道:“光看着她吃,就能多吃两碗饭了。” 管平波道:“她也不知道像哪个,爱吃面,不爱吃饭。” 谭元洲道:“八成是小时候给米糊糊坑的。” 甘临咽下一口面,插嘴道:“饭不好吃!”然后接着吸溜。跑一早上,饿死她了!三两下吃完面,甘临掏出帕子抹干净嘴道,“平日里我该去上学了,这里又没有学堂,接下来我干什么呢?” 管平波淡定的道:“你作业写完了?” 甘临:“……” 管平波又补上一刀:“学里下半晌都是习武,你早起把寒假作业写完,下午练了拳法、刀法、骑射后再玩吧。” 甘临瞪着管平波抗议道:“那放寒假跟上学有什么区别!?” “对啊,谁告诉你有区别了?”管平波道,“怎么?老大不想当了?” “谁说不想当的?” 管平波嗤笑:“你能打的过旁人是为什么想过没有?” 甘临道:“那是我厉害!” 管平波道:“你可以试着玩一个寒假。然后开学了跟那些蒙头在家里狠练了一个寒假的人比一比。看是他们厉害还是你厉害。” 甘临再次:“……”亲妈! 谭元洲笑道:“好了,等你下半晌练完,我带你上街耍。” 甘临扑到谭元洲怀里,发出了心底的呐喊:“还是师父好哇!我那就是个后娘!” 第171章 西线 第123章 西线 临近年关,窦家散落在各地的子侄三三两两的回到了君山岛。窦元福这二年都在雁州, 算是直系里最远的。停船靠岸时, 长子窦正豪、次子窦高明并长孙窦敬文皆在码头迎候。窦元福弯腰抱起窦敬文, 笑对两个儿子道:“大冷天的, 我回来又没个准点, 你们等着也就罢了,带他来做什么?” 窦正豪笑道:“他自家闹着要来的。我想着儿子不比女儿,娇惯不得。” 窦元福不置可否, 顺口问道:“你嗲嗲可好?” 窦正豪道:“健朗着呢!入冬的时候我们都难免伤风着凉,独嗲嗲连个喷嚏都不打。” 窦元福笑道:“那就好。”又分别问了张明蕙, 并窦元福之女窦婉仪与窦高明新得的女儿, 笑道,“我们家可终于不缺女孩儿了。” 说笑着走进家门, 张明蕙带着长媳沈秋荣与次媳肖琴慧立在二门等待。肖琴慧乃肖金桃之侄孙, 肖金桃亡故后,为了维系两家的关系, 也是为了缓和大房与二房的矛盾, 窦向东做主让窦高明娶了肖家女为妻。因其名字中的慧字重了张明蕙,长辈们便皆称她为阿琴。她不似姑祖母泼辣, 反而是巴州罕见的温婉性子。与窦高明甚为和睦, 十一月十四生了个女儿,才出的月子, 便规规矩矩的来迎公爹了。 张明蕙上前两步,拉着夫君的手, 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这二年,有太多的委屈想诉,又不知如何诉。窦元福回握住妻子的手,温言道:“我先去见阿爷,晚间我们喝一杯。” 张明蕙嗯了一声,牵住窦敬文,目送着窦元福往威风堂里去。进了门,未及磕头,窦向东已笑道:“元福回来了?来,来,走近些,阿爷眼花,远了看不真切。” 窦元福却跪下,重重的磕了四个头,才起身至窦向东跟前,唤了声:“阿爷!” 窦向东拍拍儿子的胳膊:“去给你二叔磕头。” 窦元福又与窦朝峰见了礼,方才落座。不一时,接到消息的窦宏朗与窦崇成并窦怀望皆赶了过来。父子兄弟叙话,好一副其乐融融的假象。窦向东倒是心情很好,三个儿子中,他最爱长子。纵然他与家业无缘,心里还是最惦记他。言语间不乏拳拳爱意,把窦宏朗看的冷笑连连。 窦崇成心里也极不是滋味,低着头喝茶不语。 彼此问了好,窦向东笑嗬嗬的告诉窦元福道:“年前同赵猛又打了一架,他越发不济了。鄂州郡又生出了股势力,弄得他焦头烂额。明岁只怕顾不上我们。没了他在后头弄鬼,开春了我们就打浔阳!那处可是挨着江南!是个好地方!” 窦元福笑道:“厚积薄发,定能一举夺魁。” 窦向东扭头对窦朝峰道:“说好了,明年你带人去。我等你好消息。” 窦朝峰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他先前的妾都老了,窦向东特特择了几个年轻好生养的送与他,也处了些时日,却是没成胎。他自家估着怕是年纪大了,无甚指望。窦向东又在族里瞧谁家孩子伶俐,好过继给他。窦向东对弟弟素来没话说,窦春生之死,实是战场凶险,怪不得旁人。故窦朝峰虽没什么精神,也不忍拒绝了兄长。 窦向东看窦朝峰怏怏的,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眼看着抱孙子的年纪了,死了独生儿子,谁都受不住。有心过继一个孙子给他,大房的两个年纪跟窦春生差不离,二房缺儿子缺的眼都绿了,才有两个。三房更糟心,若说二房是窦宏朗生不出来,也就罢了。 窦崇成分明能生,可他老婆看的死紧。自家生了一儿一女再没动静,可窦崇成胆敢去候翠羽屋里歇一宿,她能在家里闹三天。窦向东一个做老公公的怎好去说儿媳?肖金桃亡故,张明蕙失了权柄,练竹是个面团,连个说她的人都没有。 现三房二子一女,嫡出的有,庶出的亦有。她就是吃醋了,可她没绝了丈夫的子嗣,这事儿归她占理。按说有两个儿子过继一个也没什么,然候翠羽就生了一个,抱走她儿子,又岂肯干休? 窦朝峰对旁人家的孙子本就没什么兴趣,一看这起子女眷儿子看的死紧,挥挥手一个都不要了。害的窦向东又上天入地的在族里寻,至今也没找到合适的。 气氛有些冷场,窦朝峰不欲大节下的不吉利,遂道:“元福回来,我们算一家团聚,不若夜里摆上几桌,再请个说书的,热闹热闹。” 窦朝峰在窦家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他开了口,窦元福等人自然凑趣。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说说市井风土,也就到了天黑时分。 练竹邀了两个妯娌置办了场家宴。窦家添丁进口,光媳妇就坐了一桌,小老婆们一桌,孩子们又一桌,加上窦向东父子兄弟的,光看人数就显得红火。正席未上,先摆了几碟凉菜开胃。女先儿甩动快板,说起了最近的新戏。 此时没有知识版权,谁家有了新戏,叫人听去了,一字未改的演来也是常事。女先儿倒是依着自己的本事改了唱词。因见席上有女孩儿,随口捡了艰苦勤劳发家致富的故事。 练竹越听越不对劲,这故事怎地好似在哪听过?遂不满的道:“叫你来说书,你偏捡旧年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我们要听新戏,可不要旧的。再唱个新的来。” 那女先儿忙打嘴,陪笑道:“哎呦呦,是我糊涂了。唱了一辈子,临了临了,干起了那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的蠢事来。这出戏正是贵府二太太的宣传队新编的,我们外头听着可新鲜,近日里十亭倒有九亭唱贵府的戏,想是太太们都听过了。该打,该打。” 女先儿哪里闹的明白窦家的弯弯绕绕,一席话是拍马屁也是赔情,却把窦家人梗的直胃疼。窦宏朗前脚走,管平波后脚到潭州。 离巴州不远了,她却宁可跟谭元洲过年,也不回家。窦向东接到消息时,恨不能当场就把暗线给撤了。撒了那多钉子在周遭,不是明晃晃的告诉世人他窦家二子头上长草了么? 管平波就是窦家天字号头一个扫把星,休说她在家,便是不在,提到她的名字,都能让窦家乌云罩顶。女先儿敏锐的察觉气氛不对,忙寻出旧的喜庆戏文唱起来,好歹把尴尬混了过去。 家里养着一窝孩子最大的好处便是,甭管多诡异的场景,只要孩子闹将起来,定能消解。窦怀望今年好有十三,不再是熊孩子担当。 比他小两岁的窦和节与侄子窦敬文就争起哪个炮仗好看来。几个孩子叽叽喳喳一吵,长辈们看着孩子,心情自然好转。毕竟只提了个名字,她人到底不在跟前添堵,还是好化解的。 都是吃饭,男人因要喝酒闲聊,通常比女人慢。练竹她们吃好了,替窦向东一桌撤了残席,重新换上酒菜,便各自带着孩子回房。 没了孩子闹场,厅内登时安静了许多。窦向东喝了口酒,放下杯子道:“遇事避而不谈也不是法子。我们明岁要打浔阳,没了赵猛掣肘,却还有把尖刀。你们想过如何应对没有?” 不用点明,众人皆知说的是管平波了。今年夏日里,她打着日子不好过要做生意补贴的旗号,借着窦家的势大肆买衣裳。窦向东一个不防,就叫她把流动供销社铺满了巴州、丽州与潭州全境。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无法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拔干净了。最令人发指的是,她的流动供销社不似梁梅二州那般派宣传队,却是跟了大夫。遇着穷人家诊金分文不取,每到一处便教穷人辨别草药,好省药钱。虽未必救活了几人,然名声传的满地都是。窦向东如鲠在喉,偏发作不得。 自古占地盘,乡下都是不管的。县里是县城,郡里是首府,天下便是京师。夺了城,便是夺了一地。偏管平波反其道行之,她不要城池,只进城做做买卖,转脸就在乡间掀起一片波浪。窦向东猜不透管平波的路数,但不妨碍他本能的觉得危险。 把眼看向窦宏朗,窦向东一字一句的道:“老虎不能放出笼子,否则必将反噬。” 窦宏朗才被“父子情深”辣了眼,心绪未平,淡淡的道:“阿爷知道的,儿子从来制不住她。阿爷若有手段,儿子没有怨言。” 窦向东原也不指望窦宏朗能干的过管平波,点点头道:“不消你出手,只别通风报信即可。” 窦宏朗皱眉看向窦向东,不由问:“阿爷想做什么?” 窦向东道:“横竖不会叫你老婆没了下场,不过是她手太长,我要抽回去罢了。 窦元福心微微颤了颤,窦向东若对管平波的不满加剧,他……是不是有翻盘的机会!? 窦向东扫过两个儿子的表情,大致猜到他们想什么。怕窦元福一动,窦宏朗又立刻倒向管平波,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她去潭州,只为练兵便罢了。还有旁的,窦家再不能忍。”稍停了停,冠冕堂皇的补充了一句,“老二你便是再多的夫妻情意,也到此为止。” 天下间没有哪个男人真能忍绿帽子,窦宏朗点头表示同意。 窦向东道:“浔阳亦有豪杰,并非乌合之众。我们什么都不干,她尚且手脚不停。我们若动身打起浔阳,战况胶着,你们觉得她会不会在后头咬我们的肉?” 管平波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性格,说她不咬,在座都无人信。窦朝峰便问:“大哥有何计谋?” 窦向东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勾起嘴角道:“毁了她西线,绊住她便是!” 第172章 视察 第124章 视察 潭州火器营内。战兵们分成一个个的方正,每个方阵内站了整整齐齐的三排, 轮番操作火绳枪, 进行射击。边上不停的有人往战兵身上丢东西。或是轻便如衣服, 或是能砸人的小石子, 甚至有大冬日里拿竹管兹水的。 然预备射击的战兵不可受干扰, 必须统一步调的完成射击预备动作,而后等待着旌旗或鼓的号令,一齐发射。早发、晚发、漏发者, 不论理由,皆记录在案, 当日训练结束后, 由稽查处的当众打二十军棍,绝不容情。 哪知一场下来, 四司三局接连著有四位不是枪没响, 便是叫干扰的发迟了。沈青梅的脸色登时黑如锅底。她是女将,做到把总, 本就有人不服。 若非她是带人入夥, 早被人挤兑下去了。平日里练习有疏漏,还好说话。此刻管平波在前, 表现太差怕是连谭元洲都要落个没脸。上头得意, 下头未必有好处。上头挨训,下头定然跟着倒霉。下属频频出错, 把她气的险些当场发飙。 管平波管理多年,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慢慢的在场中来回走动, 观察着战兵们的表现。战兵射击的目标,是一面土墙。而他们所在的位置,则距离土墙约百步,即五十米左右。这是火绳枪能够瞄准的极限,再远就只能靠密度打击了。 冷兵器时代,战场上双方冲杀的距离一般是五六百米的样子。五十米已是相当近的距离。若是骑兵冲阵,几乎就在眼前。 凶猛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火绳枪兵能绷到五十米才开枪,需要的是巨大的勇气与强悍的心理素质。非真实的战场,练不了承受力。只得是每日一遍一遍的重复的机械练习,形成条件反射。方有可能在战场上正常发挥。 打仗犹如高考。后世的高考常用战争术语勉力学生。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之类,天天挂在老师的嘴边。管平波经历过战争,亦经历过高考。要她说来是真的有点像。 通常而言,高考总有许多人会因紧张而发挥失常。因此临场只要保持水准,通常成绩会比平日看着亮眼些。战场亦是如此,虽一个方阵里难免有掉链子的,然果真面临千军万马时,一局只有四个没放响枪的人,只怕她做梦都要笑醒了。 虎贲军最高领导在前,各司局的把总百总们,两只招子恨不能钉在战兵身上,把战兵们也弄的紧张不堪。从来领导视察,于底下人而言,都是劳心劳力之事。 然真正心口一致抱怨的,皆是最底层那些个没有发言权亦难有升迁之人。有指望的巴不得领导一日来八回,他才好显露头角。心中有所求,便压力大,好些平日里看着不错的,一日下来,都叫打了军棍,觉得颜面尽失。 精神越是高度集中,退下来的时候就越累。不曾受罚的战兵一个个原地休息,同时检查枪械。火器营的规定,凡举枪、炮,皆要定时查验。尤其是炮兵,上了战场放不响的,便是死罪。如今火器营暂无炮兵,军规却是早写好的。营中更是要引导战兵们养成随时检查的习惯。 管平波看完练习,没说什么,带着一众人回到了办公室。早有亲兵生起了火盆,管平波喝了半杯热茶,驱散着身上的寒意。领导不好当,早起看他们跑步的时候,站在高处不能随便动,否则显得不庄重。待他们射击时,便是能活动了,也得缓慢从容。战兵们累的一身汗,她倒叫吹的满身寒风,险些冻出了两管鼻涕。 今日战兵的表现算不得好,谭元洲有些讪讪的。 管平波在场内没说话,回到办公室,才开始点评。先对谭元洲道:“土墙是不动靶,天天打日日打,打成了习惯,容易练的好。可战场上瞬息万变,不会有这般从容。故可以拆成两组,轮番练习。一组不放铅子,只放空枪,练瞄准射击等步骤;另一组装作敌军冲杀过来,形成心理压力。年后我从高山营调些马匹来,模拟骑兵冲阵,效果会更好。” 谭元洲应了声是。管平波又对把总们道:“什么时候放枪,皆是听号令。那号令之人对距离的把握就要尤其精准。他看远了看近了都是麻烦,你们可有单独训练的?” 王小狼道:“营里专挑了看的准的人号令。” 管平波道:“有几人? 王小狼道:“有三四个人。” 管平波摇头:“三四个人不够。你们休想着战场上能护住他们。现可不是书上戏上耍大刀的时代了。敌军一门炮弹过来,谁知道死的是哪个?目测能力每个人都要有,人的天赋各有不同,然三尺之内的误差都是能训出来的。我们得考虑到阵法被打散的时候,战兵还有战斗力的可能。” 王小狼咋舌:“三尺?怎么能够?” “六尺二厘。”管平波扫了一眼地板,报出了个数字,“这是我脚尖到你脚尖的距离。不信去寻根卷尺来测上一测。” 谭元洲是知道管平波的绝技的,有心震一震下属们,遂笑唤亲兵道:“去拿尺子来。” 不一时,卷尺拿了来,拉开一量,果然是六尺二厘,一毫都不曾多少。厅内四个把总皆是看怪物一般的看着管平波,太神了吧! 管平波对谭元洲道:“昨日你说补充人员,我又想起一事。踏张弩我在飞水研究过一阵,设计极为巧妙,只那望山不大准。你这头先训战兵的目测,我那头赶一批标准的踏张弩,两厢配合,才能有效提高战力。不然少了哪一头,都是白费工。” 王小狼张了半天的嘴才合上,就道:“不是!将军你怎么做到的?” “这就是个对比的技巧。”管平波伸出一根手指道,“我的手指长度是不变的,我的身高是不变的,这便是目测的参考。自然界中,草有多长?树有多高?皆有个大致的范围。先练短的距离。” 管平波拿起茶碗盖,在其中间虚画了一条线,“它的直径是三厘八毫长。怎么判断的?就是用我的手指做参照。时时刻刻记得比划长度,练多了,练久了,自然而然能做到目测精准。便是不如我这般,三尺之内做不到的,当属废物。战场不是儿戏,废物你们不及时扫地出门,留在军中过年!?” 王小狼等人齐齐:“……” 管平波总结道:“火器营成立半年,有些人却是才加入。有今日的效果,已是不错。然离上战场还有很长的距离。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诸位务必再接再厉,希望我下一次来时,能让我刮目相看。” 众人纷纷应诺。管平波把王小狼等人打发走,只留下了谭元洲说话。谭元洲有些抱歉的道:“是不是很令你失望?” 管平波笑道:“说的我好似黄世仁一般。是你对自己太苛责。” 谭元洲道:“我于火器上无甚造诣,还须得寻几个懂行的人。” 管平波道:“很是。火绳枪只是火器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各色火炮。你在潭州,可有寻访往日守将?” 谭元洲道:“朝廷撤军后,城内着实乱了好一阵。有点本事的都各自投了营生。之前几个会放佛郎机的,现都被老爷子弄去巴州了。据我所知,老爷子出手大方,皆给了屋子钱粮。以我们的待遇,是挖不过来的。” 虎贲军的运营模式与窦家全然不同,可以说情怀占了很大的成分。碰上砸钱的土豪天然就弱了几分。火炮比火绳枪更难,管平波只得叹道:“罢了,既我来了,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明日我去城楼上看看炮台,看能否研究出怎么使吧。 谭元洲皱眉道:“太危险。” 管平波轻笑道:“不至于。”她好歹是机械专业的,就算是专业知识剁了喂狗,也不至于看不懂原始火炮的结构。不过她的确没当过炮兵,是该谨慎行事。摊子越大越觉得,穿越真的无法包治百病。后世专业分的太细,也是愁人。 谭元洲还是不大赞成管平波以身涉险,在管平波再三保证只是看结构,绝不上手实验后,方才松口。好容易说服谭元洲,管平波无奈的道:“你比观颐还啰嗦。” 谭元洲目的达到,才不跟她斗嘴皮子。而是转了个话题道:“听闻北矿营在研究甚一窝蜂,弄出来了么?” 提起此事,管平波就笑弯了眼,在谭元洲的后背上狠拍了两下道:“好兄弟,你真给我找了个宝贝!那白莲是个人才!识文断字、了解火器不说,为人很是上道。与孔将军带来的方坚有异曲同工之妙。” 谭元洲抽抽嘴角:“都不要脸?” 管平波噗嗤笑出声来,伸出大拇指道:“你这总结绝了!她之前装的是仙子,那叫一个清丽脱俗。翻脸把头发一剪,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先是兵痞,把背叛她的人收拾了一遍。学了军规后,发现我们营不是她原先家里的行事。立刻摇生一变,顿时就是个五讲四美好青年。把阿颜朵看的,跟我闹了两个月,非要把人弄去宣传司。白莲哪里肯,二人鸡飞狗跳了好久,把观颐那菩萨都惹恼了。各骂了一顿才消停。” 谭元洲听得大笑:“阿颜朵怎么还是这么着啊?” 管平波笑道:“她在宣传司,活泼些有什么不好。能一辈子不用长大,也是八字了。” 谭元洲想起阿颜朵小时候的经历,又想起她如今死活不肯成亲,叹了一声道:“也是。”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奋力向前,不就是为了护住想护的人么? 第173章 火炮 第125章 火炮 管平波带着一众将领登上炮台,查看佛郎机的结构。朝廷当下能大规模本土化生产的东西, 比管平波想象的还容易。只看了两眼, 便知结构。手掌在炮管尾部轻轻拍了两下, 佛郎机属于换膛炮, 他的弹药从后装填。好处是可提高射速, 坏处自然是封闭性差。 在膛压决定初速和射程的前提下,唯一能解决的办法是改成封闭炮尾和螺旋式炮栓。然而就陈朝的炮管水平,炸膛概率几乎百分百。管平波瞪着炮管, 只觉得阵阵儿肝疼。这便是工业为何不只是工厂的缘故了。 工业化是一整个系统。譬如一门炮,难点为炮管制作。倒模不论, 模型弄出来, 就要切割和钻孔。后世好说,高强度的切割工具, 电力驱动钻孔。计算机精密测算, 不到高精尖的技术,都使不上八级技工手调。 如今呢?管平波想着一个月才能锻打出一根的枪管, 求问钻一个炮孔到底要几多岁月?她八成还得先研发出一套复杂的水利驱动钻孔机才行。因为她作为一方诸侯, 远远没有举国之力,大量机械的运用是必然。 沈氏兄妹自幼生长于军营, 比寻常人更懂火器。管平波就问:“你们可会使佛郎机?” 沈亮道:“原先看人使过, 大致有些印象。” 管平波点点头道:“已是放假,不好耽误你们休息。待初五开印, 我们再来试试这佛郎机。我还有些想法,须整理一下, 再与你们分说。”换膛结构的佛郎机的先天优势在于,极容易改装成多膛和多管。陈朝的土著早发明了三眼鸟铳,再配合一下咖啡磨枪的原理,射速能快几倍不止。战场上的射速决定了炮火的密集度,而密集度又与杀伤力成正比。科学就是生产力啊! 谭元洲问:“你就看明白了?” 管平波笑道:“并没什么难的,枪炮原理皆是一般。懂枪便懂炮。” 王小狼挠头道:“将军,我有一事不明。” “说。” 王小狼道:“上月,我们在营里练枪。练着练着我就想,与我们在石竹百户所用过的踏张弩有什么区别呢?于是我们试了试,射的都差不多远。踏张弩下雨还能用,这玩意一下雨就不行了。为什么要用火器代替踏张弩?火器更贵不是?” 谭元洲一掌拍在王小狼的后脑勺上:“你蠢不蠢,你是军户,从上月起到现在,踏张弩还没使利索!训练一个弩手要一年,而一个火绳枪手只要三个月。我们几千人不显,几万人光省下来的粮食都够拖垮敌军了。” 王小狼显然数学不大好,掰着指头数了半日,才啊的叫了一声,表示明白。 谭元洲:“……” 管平波笑道:“不单如此。弩手只能打远程,火绳枪兵还可以近战。” 谭元洲摇头笑道:“火绳枪手至多能配一把匕首,在战场上可不大好使。不过我听闻陈朝京城五军都督府配了一种叫噜嘧铳的火绳枪。其尾部有约两寸的刀片。至近前,调转枪头可当梨花枪使。只不如梨花枪便利,创口太浅,唯有划才可造成一定伤害。我们可以试着买上一些研究。” “不用了。噜嘧铳我知道。”管平波前世看过纪录片,略有些印象。遂解释道,“噜嘧铳虽尾部有嵌入刀片,却如你说,攻击力不大。而它的发射速度过快,容易穿过敌人的身体。” 管平波略微比划了一下道,“比如说普通的火绳枪,打中你了,因速度慢,造成的创口会比较大,且会卡在身体里。我们的敌军,大抵是不可能有外科手术能力的。因此,即便打不中要害,他也必死无疑。战场上削弱敌方的有生力量,是第一目的。而噜嘧铳则不同,射速快,创口小,子弹穿过身体飞出。运气不坏的兵当时躺倒,养一个月又活蹦乱跳的杀回来了。故无甚大用。” 几个把总都不由发出遗憾的叹息。作为火器营的把总,日常便是绕着火器打转。管平波囿于信息闭塞,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确定陈朝的火器发展到什么程度。降服孔彰后,才从他嘴里大致知道了火器水平。 而沈亮兄妹因之前是朝廷的人,还是步兵,对于朝中装备,反而比骑兵的孔彰了解更多。此时的火器使用很是不便,烦躁了难免彼此交流听见的传说,顺便畅想一下改良的武器。噜嘧铳是近些年来的新品,他们久闻大名,却不曾见过。自然脑补万分。 管平波浇了众人一头凉水,又笑道:“噜嘧铳是个过度产品。北矿营武备司火绳枪研发处正在试验燧发枪。一则燧发枪用簧片打火,不消得你点火那般麻烦;二则便是可以上刺刀。” 管平波顺手从旁边的战兵手里拿过一把火绳枪,指了指枪头的位置,道,“大概在这里,做个卡口一般的东西。待到近战,拿出匕首一般的刺刀装上。便与梨花枪相差仿佛了。” 说着对谭元洲道,“燧发枪不定什么时候能做出来,你先预备梨花枪的训练。省的到时候我刺刀弄出来了,火绳枪兵却不会用长柄武器,徒增笑谈。”顿了顿又道,“再强调一次。第一,阵列是军队的根基,以两刻钟为底线,进行阵列操练;第二,记住,你们的鞭子必须永远比敌军的刀枪更恐怖。明白?” 听得此话,谭元洲、王小狼并四个把总,齐声大喊:“是!” 管平波笑了笑:“今日休息,不消如此严肃。” 沈亮忍不住用余光细细打量管平波。方才她强调的两点,正是最要紧的练兵法门。虎贲军内的阵列,与朝廷军的很不一样,但有迹可循,想是她在朝廷军建制上进行了改良。 传说中的鸳鸯阵不曾亲见,然听王小狼讲述过盐井守卫战,以三十对二百,其间还有女兵,着实强悍。且世间女子多半柔媚心软,之前谭元洲在梅州营大开杀戒,沈亮还为之担忧,生怕他遭受埋怨。 此刻听到管平波的话,心立刻落回肚子里。此前朝廷的都指挥使是个纨绔,甚都不懂。窦元福攻来时,惊的魂飞魄散,落荒而逃。这等战时素质,平日可想而知。反之,管平波张嘴便是行话,听着就叫人安心。只不过行军两刻钟保持阵列不散为底线,有些令人为难。 沈亮在想事,不自觉的多看了管平波两眼,便被发现。管平波问:“你看着我作甚?” 沈亮脸一红,方才心中所想便脱口而出。 管平波挑眉:“两刻钟都做不到,也配叫军人?” 军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主将开了口,便是死也要执行。沈亮叫噎的个无言以对。 管平波没再搭理沈亮,朝廷军那一打就散的军纪,阵列二字竟不用提了。后世随便哪个大学操上两星期都能比他们强出一大截。纵然他们生于工业社会,组织纪律性非农业社会的人可比。然组织纪律是军队的灵魂。 昔年英国龙虾兵,就是靠着组织性绝佳的线阵横扫世界。故再艰难、再大的代价,管平波也绝无可能在此点上有半分妥协。因为只有培养出战无不胜,令人闻风丧胆的钢铁雄师,她才有可能在男权统治几千年的情况下,登上女皇的宝座。 然,男权社会亦不是没有好处。从古至今,唯有陈硕贞农民起义称帝,却是被剿灭,成了个不被正史承认的半吊子女皇。是以窦向东大抵认为她管平波想做皇后。 只不过辅佐哪位夫君,就不好说了。但话又说回来,只要是皇后,便有谈判的空间。哪怕她现在嫁了赵俊峰,将来改嫁回窦家亦不是不可。乱世当中,正经的皇后宗妇,被抢来抢去的都不少,更别说她这等土匪婆了。 走回办公室,王小狼等人见没什么事,便先行告退。谭元洲随意捡了个位置坐下,问道:“你在想什么?” 管平波回过神来,笑道:“晃眼间,我们认识有六年多了。” 谭元洲怔了怔,不由问:“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建平三十三年,春三月,我们为了跟你别苗头,嘻嘻哈哈的成立了老虎营。”管平波有些怀念的道,“而后被袭击,你护着我逃离。现想来,若当时没有你,我们只怕已不在人世。” 谭元洲笑道:“若没有你的足智多谋,落单的我只怕也命丧黄泉了。” 管平波噗嗤笑了:“我不是在怀旧。而是想,从我们占领盐井,到打土豪,抢地盘,已是五载光阴。我就似蹒跚学步的幼童,一点点的摸索着向前。”略停了停,管平波又道,“年前我听到一个消息,不知作不作的准。” “什么?” “翻年过去,窦家准备东进。” 谭元洲道:“这一天早晚要来。” “嗯。”管平波道,“因此,我才想趁着他顾不上我们,把苍州鹤州都打下。” 谭元洲惊讶了一下:“你竟不止想打苍州?” 管平波扬起一个笑,道:“何止那二州,苍梧郡剩下的土地,我全要了!” 谭元洲奇道:“你何以一改往日之谨慎?” “窦家向浔阳伸出了触角,昭示着——”管平波看了看被厚重窗户纸遮挡住的天空,一字一句的道:“军阀混战,开始了!” 第174章 扩编 第126章 扩编 窦向东早想往浔阳方向扩张,前些年试探过一回, 还不曾正经动手, 就被赵猛盯上, 只得掉头回来迎战。如今赵猛自顾不暇, 他正好趁机拿下浔阳。此乃冬日里就备好的计划, 洞庭流域内,表面上在准备过年,实则已是摩拳擦掌, 只等窦向东一声令下,即刻出发。 就在此时, 管平波的信件由潭州发往了巴州。窦向东打开一看, 脸色便有些发沉。窦朝峰微微皱眉道:“她又怎么了?” 窦向东冷哼一声道:“若不是知道她在巴州根基不深,我都要怀疑她在我身边布满探子了!” 窦朝峰拿起管平波的信件扫过, 只见她以鹤州、苍州有人抢她生意为由, 预备年后攻打,请家中支援。管平波与窦家交换利益的时候不少, 正经求援的事儿只干过一回。还是多年前受困于石竹, 派人出来要人要粮。 故,她此回所谓的求援, 不过是与窦家打声招呼, 她要准备扩地盘了。窦朝峰对管平波没其它人那般警惕,见她还肯奉窦家为主, 不管她真心假意,别在大战之前翻脸就行。 窦家正做战前准备, 父子兄弟几乎日日聚在威风堂议事。窦宏朗知道了管平波的打算,心中难免雀跃。管平波地盘越大,二房的实力就越强。 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便是将来叫管平波大权独揽,至少是他的子孙得利,比起对着窦元福摇尾乞怜强许多。而窦向东越是对管平波不满,他则越觉得父亲偏心,越发对家族不满。说他没用,他认。 然窦元福给管平波提鞋都不配,何以依旧重用他?想当年以窦元福为继承人时,他甚至连窦向东的打算都不知道,镇日间守着几个铺子,还当亲爹够疼他。哪怕到今日,窦元福看着无声无息,对水路的控制力,也非他可觊觎。 窦宏朗明显的感觉到,纵然父亲已择定了他做继承人,可君山岛以外,窦元福的话语权依旧更大。这是任何一个继承人都不能容忍的。 窦向东此刻无非期盼管平波不在背地里捅刀。她愿去打仗,随她去。不就是盯上了岭东么?彼此打了五六年交道,若管平波果真缩在梁梅二州不动弹,他反倒不信。 只一条,不早不晚的写信,让他有些在意。毕竟他出兵浔阳,管平波再动,好似趁火打劫一般。然管平波先动,就显得无辜的多。 被膈应了一把的窦向东,将传阅了一回的信收入专门的匣子里,对张和泰道:“我们水路调人,瞒不过平波是有的。然她只怕还有别的路子。外头不论,君山岛上给我好好梳理梳理,但有两面三刀的……”窦向东的声音陡然冷了八度,“杀无赦!” 张和泰忙应了声:“是。” 侍立在一旁的刘耗子看了张和泰一眼,料定窦向东是在敲打张和泰。张和泰却是坦坦荡荡,他乃窦家世仆,与窦家数代共生,实没有背叛的想头。无非是因管平波强大,看好她的儿子罢了。那不也是姓窦的? 窦向东吐出一口浊气,心中不得不承认,管平波的确比他强。他有人跟在谭元洲身边,故能清晰的知道,年前管平波于炮台上对佛郎机与鸟铳的点评。他听不懂燧发枪,不知道何为簧片打火,却知道管平波已有了改良火器的思路。 打了这么多年,他逐渐尝到了火器的甜头。故夺回潭州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网罗火器相关的匠人。但他不曾料到,管平波没有匠人,还有她自己。那孩子在机关上的能力,几乎与她练兵一样厉害。因此岭东易主是早晚的事。 也就是说,如果他的手脚不够麻利,很快管平波与谭元洲就可与他分庭抗礼。他必须赶在管平波之前,占据优势,方可保天下由窦家子孙继承。而若让管平波夺得先机,这天下早晚得姓了谭。 窦宏朗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不明白甘临与谭元洲情同父女意味着什么。休说甘临是女儿,就算是儿子,又如何?管平波还年轻的很,她想要多少个儿子都有。 谭元洲一直在打前哨,管平波则镇守大本营。尤其是虎贲军内,谭元洲同时掌握着指挥与人事权,俨然就是昔年刘邦与吕雉的模样。窦向东是读过史书的,如此局面,他岂能不恨? 纵容管平波壮大,实乃他此生最大的失策。想到此处,窦向东眼神如冰,待商议完出征的正事,把众人都打发走以后,独留下刘耗子问:“王洪准备好了么?” 刘耗子道:“不独王洪,我们这边也准备好了。” 窦向东缓缓点头,道:“很好,去办吧。今岁别让她腾出手来。至少得把她控制在苍梧郡内。” “是。” 沉吟片刻,窦向东又问:“梅州营易主,那个叫李乐安的小伙子什么情况?” 刘耗子道:“是二太太在石竹收的人,他只得个表姐在宣传司做司长。恐不好动。” 窦向东叹道:“石茂勋太不争气了。” 刘耗子不确定的问:“那石家……” 窦向东挥挥手道:“不必了,石茂勋且在闭门思过,我们动静太大,反叫人防备。今岁你就干这一件事,务必要牢靠。” “小人定不辱命。” “去吧。” “是。” 管平波年初五回到了飞水,年初九接到了窦向东的回信。信中证实了管平波的线报,窦家预备正月底进攻浔阳。而管平波粮库充盈,随时可以打苍州。 然梅州与苍州之间,还隔着个雁州。管平波默默看着舆图,盘算着怎么打才好。视线左移,落到了苍州隔壁的零陵州上。 零陵州地处苍州、雁州以西,梁州以南。看地势,打下零陵州与苍州,雁州就叫包饺子了。管平波拿着雁州实在有些头痛,换成别的地界,她打也就打了。 偏生雁州那么大一个盐矿,算的上是窦家的经济命脉之一。窦向东绝不能容忍她染指。她暂不想窝里斗,省的被赵猛占便宜,少不得略做退让。 休假的战兵还未归来,管平波带着参谋部众人,在参谋长谭元洲缺席的情况下,开起了战前研讨会议。目前虎贲军总参谋部,只有孔彰、陆观颐、李玉娇、韦高义在列。 孔彰不会打山地;陆观颐、李玉娇连仗都不怎么会打;韦高义更算不得精通。好好的个作战会议,险些开成了军事培训。管平波也是阵阵儿的肝疼。 好在孔彰的确是有天赋的。对着舆图思考了半日,便道:“不管是零陵州还是苍州,以目前的情况来讲,都算不得难打。最难对付的,恐怕是地方豪强的团练。我们一个州才驻守两千多人,很难顾及全境。尤其是零陵州,许多山民瑶人,此地多是羁縻,想土改都困难。” 管平波给了个赞赏的眼神:“功课做得不错。” 孔彰笑道:“不敢居功。此前南下时,方知事细细查过。我却还是小瞧了山地。” 管平波微微惊讶道:“方知事还有这般仔细?” 孔彰道:“他实是家世不显,叫耽误了。朝中的升迁,寒门子弟若想平步青云,须得考庶吉士入翰林,将来或可一飞冲天。他不过二甲,考入兵部,又无后台,就给卡住了。实则是个有才的人。我前日看将军写的书,里头有一章专讲参谋部的职权。 上头写着不独作战计划与日常练兵计划,还有测量、统计、地形测绘、历史与战争史等工作。所谓术业有专攻,旁的不论,那史书相关的,非得方知事这等正经上过学的才能弄明白。故,我推荐方知事入参谋,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你说的有理。按照我的设想,”管平波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参谋部应该是这个。然现如今只涉及到了作战计划。搜集资料的都没有,作战计划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方知事既熟山川地理,又精通经史子集,调入参谋部倒是相宜。横竖骑兵营日渐上了轨道,他不似之前那般忙碌,想是能腾出手来。” 顿了顿,管平波又对陆观颐道,“各级知事的培训需得加紧。就方知事对骑兵营的训导来看,原先我们太保守了些。” 陆观颐点头应了,又道:“依我说,如今参谋部的人着实太少。作战计划还得将军亲自书写,太浪费时间。毕竟作战计划不同日常琐事,交予寻常文书一则不放心,二则他们也不懂。参谋部须得添上些既有文化,又懂战事的人。孔将军荐了方知事,我也荐一个,给将军打个下手也是好的。” 管平波忙问:“哪一个?” 陆观颐道:“白知事如何?” 李玉娇噗的笑了:“陆镇抚真大方。” 陆观颐笑道:“打仗为最高优先级。吃得饱饭才能打得胜仗,能打胜仗,方好谈思想建设。我这处说要紧自是要紧的,却是重要不紧急,且顾着参谋这边吧。” 管平波严肃的道:“打仗之前,文化知识培养加紧训练。再是千军万马,真打起来靠的是基层。基层不散,整体便不散。切记切记!” “是。”陆观颐道,“我们先打东边还是西边?” 管平波道:“东边先动,有余力了再派潘志文出击。” 孔彰问:“东边战线由谁统率?” 管平波直视孔彰道:“你想去么?” “是。” 孔彰算得上是整个虎贲军内,唯一指挥过大军团的人。管平波爽快的答应道:“好。” 孔彰心中一喜,笑道:“多谢将军。” 第175章 质疑 第127章 质疑 方坚从方知事变成了方参谋,对孔彰简直感激不尽。按照虎贲军的制度, 他的参谋职级与知事相同, 然参谋可谓天子近臣了。能年纪轻轻就为两榜进士之人, 多少有些绝活。方坚的绝活之一, 乃是记忆力绝佳。方墨便是随他, 且比他更胜一筹,几乎能够过目不忘。 方坚不如儿子之天赋,出京前认真研究过的苍梧地形却还铭记于心。连夜把零陵州与苍州的情形写成手札, 奉与管平波,并建议道:“零陵郡古来为流放之地, 山地险峻、耕地稀缺, 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依我之见,占几个县城, 打出一条去往苍州的通道就罢了。若要治理它, 着实费力不讨好,还不如腾出空来, 直往岭东而去, 只怕更划算。” 管平波摇头笑道:“大山之中多宝贝,我们既奔着天下去, 何以挑肥拣瘦?何况岭东与苍州之间, 有南岭天险阻隔,极容易失去控制。而打地盘最要紧的, 是人与土地。耕地少,我们就架水车。种不了稻谷, 就种玉米高粱红薯。再则,你入了参谋部,我就不瞒你了。 苍州相对平坦,朝廷驻军名存实亡,仅剩流寇土匪。我们的鸳鸯阵天生克土匪,打起来定是极为顺利,起不到练兵的效果。给点难度方才练的出坚韧之品性,应对的了未来的敌人。”全方坚眼神一凝:“姜戎么?” 管平波点头:“据窦家传来的消息,姜戎一直不停的叩边。窦家打浔阳是假,看上江南是真。江南赋税重地,打下来可以划江而治。老爷子瞅准的时机,正是姜戎来犯,朝廷无暇他顾。自古以来,从西往东打,赢过无数回。然从南往北打,未尝胜过。换你是朝廷,你怎么选?” 方坚心中了然,为保皇位,朝廷选择全力抵御姜戎是必然。 朝堂局势,暂与虎贲军关系不大,管平波随口说了两句,又转回了正事。零陵州在此时的确没太大的价值,但去岁石茂勋的惨败犹如一记警钟,震的她脊背发凉。从去岁起,她就寻摸着往哪里打。 东西线渐次开战,才能最大限度的练兵。看来谨慎踏实固然是优点,太过了却又成缺点。这中庸之道啊,可比想象中的难多了。而两线开战,后勤的压力可想而知。 后勤不属于参谋,乃与参谋平级的部门。然一旦打仗,战时的后勤调度,便由参谋对接。方坚此前便是管后勤的,说起来头头是道,听的管平波甚为满意。 二月二十四日,由孔彰率领的北矿营一二司;韦高义率领的飞水营一二三司,一齐取道梁州,往零陵州进发。 三月十九日,抵达零陵州的虎贲军首战告捷。管平波即刻发出指令,命潘志文筹备军粮,不日率领石竹营沿水路攻打鹤州。 于军人而言,打仗是最好的建功立业的方式。潘志文早在石竹呆的窝火,接到命令时,不由的身心俱爽。拉着杨欣眉开眼笑的道:“我算等到了这一日!” 杨欣扯出一个笑,心里却是尤其的火大。她是后勤处长,定要留在石竹,以保障潘志文的物资调度顺利。而元宵为稽查处长,她与石竹营知事,可都是要跟着上战场的! 元宵对潘志文的心思旁人不知,她岂会不知?至此时她方才想起,呆在石竹太久,习惯了本地风俗,竟是忘了正儿八经的与潘志文定亲。 日常她不惧元宵,可战场的生死与共,岂是平日细水长流可比?谭元洲之所以在虎贲军内如此大的权力,正是因为他从到石竹起,就一直与管平波并肩作战。想到此处,杨欣险些气红了眼。 潘志文不知她的心思,还当她担忧自己。柔声安慰道:“你放心,鹤州没有正规军,皆是土匪流寇。都是打顺手的,反倒是之后的土改更艰难些。我们在外打仗,你在家里要警醒些,别叫人钻了空子。” 杨欣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石竹防御怎么办?万一叫人抄了后路……” “那不至于。我先打罗蒙,土改了再北上,土匪一时闹不起来。”潘志文笑着在杨欣脸颊上亲了一口,“待我打下鹤州,我们便办婚礼,那时候才热闹呢!” 杨欣终于露出一丝笑,嗔道:“胡说八道。” 石竹营迅速动员起来,五月初一日,潘志文率领部众直扑西边的罗蒙而去。罗蒙在鹤州最南端,夹在石竹与黔安郡之间,正经的三郡交界,自古羁縻,乃黔安土司的地盘。石竹土改后,罗蒙的百姓眼睁睁的看着石竹人过起了好日子。 尤其是有了服装厂,涌来了大量买麻线的罗蒙商人。他们把云寨的繁华一五一十的描述给家乡父老,只把罗蒙人羡慕的口水直流。这是鹤州境内受石竹影响最大的地方,潘志文的旌旗一打,土司家的人就是眼前一黑。 罗蒙为土司控制的边境,鞭长莫及,休说虎贲军不好惹,便是好惹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负责管理罗蒙的土司族人连夜奔逃。当地豪强地主也是哭天喊地的带着细软、拖家带口的往西边土司控制的黔安郡投奔。 战火瞬间从罗蒙波及到了隔壁的谭城。潘志文高举着虎贲军大旗,在罗蒙轰轰烈烈的土改。而同样与石竹搭界的谭城百姓,自发的就扛起了锄头,往地主家冲去。谭城最大的地主早跑了,众人扫荡了一圈,并没抄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有人振臂一呼:“我们往黄志明家里去!分他田地!分他银子!分他的女人!”黄志明是个拥有百来亩田的中小地主,他同本地豪强算邻居,立时就倒了霉。众人怪叫着起哄,汇成一股洪流,冲向毫无防备的黄志明家。黄志明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离石竹那般近,早知道有今日。年年收了余粮,就折成了银钱藏在地窖里。哪里想到有人竟冲进他家来! 领头的汉子高声大喊:“把钱财米粮和女人都交出来!饶你不死!” 黄志明气的在院门口大骂:“虎贲军只要田,甚时候要过我们的浮财了?” 领头的汉子到:“唱戏的都说了,你们地主都是坏人,不打死你已算厚道,速速交出钱粮,不然休怪老子的镰刀锄头不饶人!” 黄志明怒斥道:“你们不是虎贲军的人,我要找虎贲军的人说话!” 虎贲军还在罗蒙土改呢,关谭城屁事!领头的人分明就是知道虎贲军不要浮财,才想着捞上一笔。黄志明见他们既无旗帜又无阵法,便知他们是趁火打劫的了。趁众人一个不注意,砰的把门一关,落锁。撒腿就往屋内边跑边喊:“不是虎贲军,是土匪!土匪来了!跑,快跑,什么都不要了!” 外头撞门声犹如闷雷,黄志明一手牵着老娘,一手把小女儿甩进背篓,打开后门玩命的跑。大门被撞开,涌进来的人对着屋子疯抢。黄志明不曾预备,可谭城本就不富裕,便是地主,又有多少东西?前来打砸抢的人少说也有好几十,几套铺盖幔帐哪里够分?眼瞅着捞不着的人跳脚就骂:“坏地主跑了,追!” 有贪图东西的,继续在黄家翻锅碗瓢盆;有肖想黄志明几个女儿的,发足往外头追。黄志明拖着老娘,如何跑的过身形矫健的汉子?纵然他跑的快,一家八口还是叫围了个严严实实。 一个不认识的莽汉扬起锄头就往黄志明身上砸,却被其长女黄大姐伸腿一绊,便被黄志明夺了锄头!唯有地方豪强,不消下地干活,他们这等中小地主,除了能吃饱饭,与佃农的日常并无二致。手中有了锄头,二话不说就照着人头上砸! 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黄志明拿着锄头,赤红着双眼,与来人对峙。他三个女儿两个儿子皆没成人,他若是抗不住,连老婆带孩子全完!就在此时,黄志明的老婆一口咬在一人胳膊上,那人吃痛,手中的柴刀应声落地。黄大姐飞快的捡起柴刀,大叫着一顿乱砍。 黄志明大喝一声:“朝老二家跑!” 黄婶子一个激灵,带着婆婆与剩下的四个孩子往小叔子家里去,留下丈夫长女断后。来抢劫的人本就不是甚好人,居然乌央乌央的跑来追黄婶子。黄志明双拳难敌四手,最初的气势过后,立刻被反攻。黄大姐更是不如男人健壮,便是拿了柴刀,又怎是旁人的对手? 待黄婶子喊了族人来,黄志明已是叫打的血人一般!黄婶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扑向丈夫,那起子人见黄氏族人赶到,一哄而散。黄志明浑身浴血,指着贼人跑的方向咬牙切齿的对弟弟喊:“追!追!” 救人要紧,黄氏族人不理会黄志明的叫唤,一叠声的叫拿药材来。又七手八脚的把黄志明父女两个抬到他弟弟家,奋力救治。父女两个也是命大,这一片皆聚族而居,彼此有个照应,族人赶的及时,再晚来半刻钟,哪里还有命在? 那些个离族人略远些,或是平日里关系不大好的,便没有黄志明这般好运了。其间或是被暴民直接打死,或是组织反击得当,反诛杀暴民。此地本就民风彪悍,原本脆弱的平衡在虎贲军分田的压力下,彻底的土崩瓦解。整个谭城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 潘志文花了一个半月安顿好了罗蒙,往北进攻时,谭城已是尸横遍野,宛如人间地狱。他愕然的看着被鲜血染成暗红的土地,几欲作呕。第一次对管平波的理念产生了质疑。打土豪分田地,真的……对么? 第176章 纠结 第128章 纠结 于正规军而言,剿匪之难, 难在反复。就好似牛皮癣, 一贴药下去见好了, 隔三差五又复发了。故剿匪安民总连在一块儿说, 皆因安民才能根治匪患。 管平波在石竹主持分田的时候, 面对下山伪装流民的土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则在完全没有机械化的时代,任何大业依靠的都是人口。因此才有结婚年龄一降再降的法令;二则安剿并用永远是最快最有效的手段。 然而如此就会引发另一个问题, 即百姓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按照虎贲军的军规与道德标准,休说土匪, 便是百姓都没几个好人。恃强凌弱、争水械斗、挖绝户坟、踢寡妇门的事年年岁岁都有。 而这些人被视作了普通百姓, 引入邬堡,分田分地, 过二年俨然一副敦厚老实的模样。土匪更过分, 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却因多半好勇斗狠身体素质绝佳, 混入邬堡后, 只消别露出原先做过土匪,征兵头一个就是选他们。 若按管平波的说法, 恶道恶人, 那地主们呢?他们有些是很坏,可有些辛辛苦苦勤劳致富的, 又做错了什么? 作为石竹营游击,潘志文同时掌管着地方财政、民政大权。越是深入了解, 越觉着人分善恶,而无关地主佃农。仓廪足而知礼节,中小地主们,真的比寻常百姓和气懂礼的多的多。 他们守护的,是祖祖辈辈,一颗汗珠摔八瓣积累下的立身之本。他们唯一与众人不同的,是虎贲军所赞颂的勤劳。可是他们死了,在民众无缘无故的仇恨下,被诛杀。 民众们打着正义的旗帜宣泄着心中的暴虐,把屠刀挥向了无辜。期间无数妇孺丧命、无数女眷被辱。而虎贲军,还得组织这帮恶徒修建邬堡,安居乐业。那些人就这么白死了么? 案上摊着的是地主黄志明的卷宗,留在潘志文脑海里的是方才黄志明临行前的绝望眼神。他的长女因反抗暴民受伤,感染死了,他来“衙门”里申诉,潘志文却无法处理。 一个连逃命都不肯舍弃小女儿的男人,一个用自己血肉之躯保护家人的汉子,真的就活该按人头分上几亩土地,接着与仇人同住一个邬堡做邻居么? 窦向东亦是地主,但窦向东照拂了无数的人。潘志文盘腿坐在椅子上沉思。管平波治下的确安居乐业,可是巴州不也富庶繁华么? 潘志文很想问一问管平波,为什么要选择与窦向东看似截然不同,却实际上殊途同归的一条弯路。就如王洪抱怨的那样,为什么非要跟地主过不去?可他不敢问,因为这个问题很可能触及到了虎贲军的立身之本。他不知道管平波是否真的能够回答。 石竹码头。 潘伟清跳下船,转身搀住母亲彭季娘,扶她下船。待彭季娘站稳,又去搀扶父亲潘经业时,潘经业早灵活的跟着跳下船,笑骂道:“谁要你搀,老子我健朗着呢。” 潘伟清知道他父亲素来爱逞强,笑笑不说话,引着他们往营内走。潘经业夫妻打量着行人光景,有些自得的道:“这都是老大管的?比我们原先的县令强!” 话音未落,就有路过的商户见了潘伟清,不住点头哈腰的打招呼。潘伟清一面与人寒暄,一面同人介绍自己的父母。唬的商户们忙不迭的来给潘经业夫妻见礼。窦家还不是窦宏朗当家,潘经业哪里受过这般待遇?越发觉得自家儿子出息了。 家眷不能入营居住,连窦宏朗在石竹时,都乖乖的住在云寨城内。潘伟清便先带着父母住进他在云寨置办的宅子。云寨城狭窄,又有商户密集来往,地价十分昂贵。潘伟清只置了个一进的院落,并对父母解释道:“如今老太爷并二太太卯足劲的打仗,大哥已连夺二县,早晚得升官。我们在石竹的日子不长,犯不着买大宅子。” 彭季娘翻个白眼道:“呸,我还不知道你。得了钱财就花天酒地,甚犯不着买大宅子?你哄鬼呢!大宅子贵,小宅子便宜。你买了大宅子,待你哥哥升官走时,那些个有钱的商户只怕巴不得接手。一来一回又赚一笔,你蠢不蠢!” 潘伟清不耐烦的道:“你见过哪个县令巡抚把个宅子放眼里的?再说了,我们家原先穷,呼喇巴的弄了三进大宅,不是招人眼么?” 彭季娘奇道:“这有什么招人眼的?当大官住大宅,天经地义。你没见张和泰家里,三进不算,还带个大花园子呢。他婆娘好生能干,池塘里养了鱼种了莲子,岸边一溜茶树,一年不知翻出多少钱来。我就说你没成亲没划算。这回我得跟你哥说道说道,叫好生把你的婚事办了,拘一拘你的性子才是!” 潘伟清道:“你还是先给大哥预备婚事吧!” 彭季娘道:“废话,不为着他办婚事,我们千里迢迢的来干嘛?你大哥的宅子呢?我去拾掇拾掇,才好迎亲的。” 潘伟清道:“大哥没宅子,他住营里头,有三间大瓦房,够住了。” 彭季娘皱眉道:“三间怎么够?孩子生下来,养娘丫头住哪?” 潘经业听不下去了,没好气的道:“你真个是头发长见识短!他们两口子都是当官的,还怕没地方住?你又不是没去过威风堂,后头不也是三间屋。少爷小姐谁挤在那里头了?” 彭季娘一噎,不肯理丈夫,又拉着儿子杂七杂八的问话。忽听门外一声喊:“有人在家么?” 潘伟清一听声音就笑了:“你儿媳妇来了,我去迎上一迎。”说毕一溜烟的跑到院门口,果然是杨欣笑盈盈的带人站在门口。 杨欣笑着跟潘伟清进了门,抬眼就看到了立在堂屋门口的彭季娘。他们原先就认识,不消介绍,杨欣便走近对彭季娘福了福身:“大娘好。” 彭季娘早从次子嘴里听说管平波替杨欣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而杨欣家里虽穷,她自己却是管平波得力的管事,如今见她笑语晏晏,心里越发喜欢。拉着杨欣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长大了,比小时候好看。” 杨欣笑道:“大娘过奖。”又给潘经业见礼。老公公一般不挑剔儿媳,杨欣与自家门当户对,他也就没甚话说。温和的点点头,问道:“潘志文甚时候能回来?” 杨欣笑答道:“只怕得到年底。” 潘经业奇道:“一个州要打一年?我看老太爷领着人打仗,二三个月就完事了。怎地?鹤州格外难打?” 杨欣道:“不难打,难治。鹤州那多县,得一个一个的捋过去,村村分田挖壕沟修邬堡。一村跟一村不同,地少人多的,得引去别的村。地多人少的,又要从别处调人。荒田需要开荒,山地须得引水。桩桩件件都是耗时耗力的事。打一年都算快的,他往北打过去,还得掉头再梳理一遍。过一阵子我也得去瞧瞧,看把黔安郡与别处的流民往哪安顿。” 彭季娘又问:“你替二太太做管事,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杨欣答道:“我与潘志文是一样的,每月十二两。不过我得拿一半给家里,不如她宽裕。” 彭季娘的脸色僵了僵,想说哪有这般补贴娘家的,碍着杨欣没过门,不好明说。 杨欣何等人物?不过微微一笑,故作羞涩的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往后可不消得我在外打拼啦。我算苦尽甘来,大娘说是也不是?” 彭季娘干笑着说:“自家有些私房,硬气些。” 杨欣见好就收,岔开话题道:“大娘可要去军营走走?” 彭季娘对军营无甚兴趣,只问:“元家大姐呢?怎么不见?” 杨欣笑容立刻淡了三分,不温不火的道:“她是稽查司的,跟着上战场去了。”元宵去哪里,跟潘家什么关系? 彭季娘皱眉道:“女儿家上什么战场?” 杨欣看着彭季娘道:“将军也是女人。” 彭季娘嗳了一声,道:“她是她,你们是你们。” 杨欣瞥了潘伟清一眼,道:“理她呢,她自有爹妈兄弟去管,与我们什么相干?” 彭季娘显然没听懂杨欣的意思,反而惊讶道:“你不知道?” 杨欣不由问:“知道什么?” 彭季娘笑嘻嘻的道:“你二弟看上了她,她父母也愿意,只怕她不肯。你同她好,帮忙说和说和呗。” 杨欣登时心头火起,彭季娘提元宵的时候,她就知道潘伟清异想天开。不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彭季娘还顺杆往上爬。元宵是笨了点,可潘伟清什么货色?吃喝嫖赌无所不至。休说元宵好歹是稽查处长,便就只是管平波身边的丫头,这等小厮也是休想。杨欣理事颇久,素有城府。遂忍气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把我们养这么大,教读书识字、习武射箭,我们的婚事岂有不问过她的道理?潘伟清求娶元宵,按虎贲军的规矩,元宵乃军籍,她的婚事首先就得写申请报到镇抚部审批,其次才会问师父同意不同意。没过这两道关卡,我们说来说去都是不中用的。” 彭季娘不高兴的道:“她父母都没意见。” 杨欣问:“彩礼收了?” 彭季娘道:“何止,八字都合了!” 杨欣看向潘伟清,森然道:“你活腻了么?” 第177章 百两 第129章 百两 潘伟清嬉皮笑脸的道:“好嫂子,你帮我一帮。” 杨欣冷笑道:“我怎么帮把元宵砸晕了绑到你床上可以吗?” 潘伟清一噎。 杨欣道:“大爷大娘不知道虎贲军的规矩, 你曾在后勤做过, 也不知道规矩?你休跟我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按原先的说法, 我们都是窦家人, 你求娶主家得力的管事, 便可以绕过二太太,只管说通她父母就行了?你这话不用同二太太讲,现回去问问杨管家, 看他肯不肯应承!” 此话明着说潘伟清,实则暗地里敲打彭季娘。不论是管老虎, 还是二太太, 她的人都不是你想要就要的。何况元宵摆明了没看上潘伟清。收彩礼有甚用? 元宵早烦透了家里永无止境的索取,她那直肠子能怎么办?告状啊!哭着写信跟管平波狠狠告了一状, 元家就被张和泰收拾的跪地求饶。 现元宵手里月钱就不知攒了多少, 潘家便是借着彩礼说事,元宵还不起么?元宵就是不还, 你敢去抢么?那告状精再哭着来一封信, 连潘志文都要跟着吃挂落。 杨欣嫌弃的看着潘伟清:“你就不能省心点?” 潘伟清恼羞成怒的道:“我看上她了,正经的三书六礼的求亲, 怎么就不省心了?” 杨欣露出个嘲讽的笑:“行, 你能干。元宵不是时时刻刻呆在战场的,她来回巡视, 不定哪日回石竹。你拿着婚贴去同她说话,看她认还是不认。” 彭季娘对元宵印象不深, 看中的无非是她与杨欣一样一月十二两的月钱。听着杨欣的话不像,皱眉问道:“她爹娘做了主,她果真敢不认?” 杨欣深吸一口气,缓缓解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良家子。不是我揭短,大娘你自想想,我们算良家子么” 不过一介家奴,爹娘死在眼前,都得穿红戴绿跟在主子面前吃酒唱戏。主子高兴了,赏你家去配人。主子不高兴了,提脚卖往不知何处去。什么时候轮到父母做主了? 按窦家的规矩,再威风的管事,不过一介家奴;按虎贲军的规矩,元宵的身份就注定不会被人摆布。潘伟清居然脑子发昏的,居然企图借父母之命行事。 元宵身边的九个轮值的亲卫,你当是死的吗?就元宵的那一身功夫,你们娘俩个捆起来都打不过好么!杨欣被夫家蠢的想揍人,还得保持微笑,温和的解决掉此事。 潘家恼怒不要紧,她不靠潘志文吃饭,何况巴州女人本就蛮横,潘志文不习惯也得习惯。要紧的是别叫元宵恼了,省的她又拖着两包鼻涕去告状,责任全是她和潘志文的,等着被管平波抽呢! 彭季娘心里盘算了半日,方惊觉自家好似上当了!顿时急道:“我们给了足足一百两银子的聘礼,这可怎么是好?” 杨欣险些叫一口气堵的提不上来。潘家穷的叮当响,家底全是这些年潘志文一点点攒的,再有就是冒着风险,叫潘伟清拿的。潘家就敢招呼都不打,大手笔的拿钱砸人。 想起潘志文为了养家,这些年来,从不肯在自己身上花销,一年四季的连件鲜亮衣裳都没有。是酒也不喝、烟也不抽、零嘴也不碰。问起他来,只笑不说话。 朝夕相对足六年,她岂能不知潘志文就是为了省钱?他这头克扣自己,家里却拿他当冤大头,上百两不当回事!杨欣气的脸色发黑,若非顾及潘志文是个孝子,当即就要甩袖子出门。忍气道:“速写信给元家,只说元宵不干,要退婚。” 彭季娘不舍得元宵的月钱,试探着问:“你再去问问,或许她就肯了呢?” 杨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想了一回,元家也不是善茬,他们山高水远,骂街都骂不起来,这一百两八成打了水漂,是要不回来了。无力的点点头道:“我写信给她问问。” 潘经业突然开口了:“元宵不肯的吧?” 杨欣叹了口气,没说话。肯才怪! 彭季娘厉声道:“那就要元家退钱!” 潘经业道:“元宵有妹妹。” 彭季娘道:“她有妹妹怎么了?” 潘经业白了老婆一眼,道:“元家不肯退,姐姐不肯嫁,把妹妹陪过来,只怕你闹到老太爷跟前都没用。” 彭季娘瞠目结舌,万没想到还有这等赖法。元宵是自己能生金蛋的母鸡,她自家一年的月钱就有一百四十四两,还不算管平波给置办的嫁妆、时不时能得的奖金。能把她聘回来,一百两的聘礼是赚的。 元宵的妹妹算什么?一个毛丫头,二十两都嫌贵好么!想到此处,彭季娘登时肉痛的浑身直哆嗦,鼓着眼睛道:“我要去找二太太评评理!要么退钱,要么给人!” 又一把抓住杨欣道,“老太爷不管,二太太总该管了吧?你能见到二太太吧?跟她说说,好歹叫他说句话。你看,”说着,彭季娘眼泪直飚,“一百两,我们家攒了好有三四年呢!” 正闹着,门外又来了人。是王仲元在街上听见潘志文的父母到了,提着几样礼物来拜见。王仲元此前是三太太贺兰槐娘家的伙计,与窦家人不甚相熟。不过他娶了紫鹃,便算自己人了。不知道还好,知道长辈来了,定是要来瞧瞧的。 杨欣起身相迎,亲热的叫姐夫,又与他们彼此介绍。王仲元曾把潘伟清安排在采购的位置上,叫他捞了一笔,故而潘家人早闻其大名,提起他来,都是满口子的赞。彼此寒暄落座后,王仲元察觉气氛有些不对,见彭季娘脸上挂着泪珠,笑问:“大娘初来石竹,可是有什么为难事?” 彭季娘病急乱投医,忙不迭的把他家如何去元家下聘,哪知元宵不愿嫁,聘礼恐收不回来之事竹筒倒豆子般的说了出来。此事难瞒的住人,杨欣也就没打断,只冲着王仲元无奈的笑。 王仲元听完就想给自己一下,好端端的多什么嘴!元家爹妈也是,一百两就看直了眼,女婿好歹挑拣挑拣啊!他虽借着潘伟清与潘志文打好关系,但心里很是瞧不上这货。他有闺女也不嫁。 杨欣跟了潘志文,战兵营里头谁的两只眼不看着元宵?你潘伟清算老几?这简直比潘志文提出杨欣元宵两个都娶还要荒谬。他又不认得元家人,跟窦家更是不熟,才懒得蹚浑水。打着哈哈道:“回头元处长回来,叫她跟家里分说明白就是了。都是街坊,谁还好意思坑了你们的钱。” 彭季娘咬牙切齿的道:“他们家拿了聘礼就盖房,我们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他们家的房子都只怕上梁了!王厂长,你说,他们怎么才肯吐出来?” 王仲元心道:你不是想要回聘礼,还是想要回元宵吧?跟个老妇人纠缠不清,王仲元见杨欣也是不耐烦的模样,忙道:“鹤州打的一团乱,麻线都收不利索。厂里等着麻线使,又寻不着,杨处长可有法子没有?” 杨欣一听就知道是脱身之计,忙接道:“这得找采购那头。着急么?着急我就去瞧瞧。” 王仲元有些为难的道:“是有点……” 杨欣就对彭季娘福了福,抱歉的道:“原该陪你们逛逛的,实走不开。我明日再来。” 还没过门的媳妇,潘家不好多言,只得放人走了。出了门,杨欣再挂不住笑,黑着脸往营房走。王仲元叹道:“潘二哥好生糊涂!” 杨欣冷笑道:“他是欠收拾。待到元宵回来,打他一顿,他就知道厉害了。” 王仲元笑道:“那可不好,没得累元处长自己犯纪律。” 杨欣呵呵:“她犯什么纪律?她张嘴说潘伟清调戏她,自己亲自动手,打残了都没人敢上报。她自家就是个告状精,便是潘志文有心替弟弟出头,他的公文发的能有镇抚部的快?”杨欣气的一脚踹起个石头,骂道,“潘志文作了什么孽,才摊上个这般脑子里全是水的兄弟!” 人家的家务,王仲元不好掺和,只拿话宽慰杨欣。杨欣手头一堆活,哪有空管潘家的糟心事,心里发狠,横竖她有月钱有商户的孝敬,索性要潘志文把月钱统统给了爹妈,全当她养个小白脸了! 杨欣不想见人,潘家人边都摸不着。不过他们此番是来办婚事的,杨欣便是有空,也不好自己操持自己的婚礼。她至多点点嫁妆就完了。 如今云寨南来北往的商船极多,虽不如巴州繁华,办婚事的家伙都容易置办。不过半个多月,该买的该添的,潘家都筹备完毕。只等着新郎官潘志文打了胜仗回来举行婚礼。潘伟清看到哥哥马上就要娶到心上人,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寻了旧日的狐朋狗友,镇日里吃酒赌钱,满口抱怨元宵不讲理,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了。元宵纵是在虎贲军内,都算有分量的,何况石竹。众人听了她的八卦,一传二传,立刻就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 至八月,临近中秋,潘志文依旧在外打仗,元宵趁着节庆,突然袭击,把留守营地里偷着喝酒打牌的抓了个正着。连带后勤被她逮着赌钱的,一并行刑。军棍打的噼里啪啦响,好好一个中秋节,入目皆是被打的一瘸一拐的伤员。元宵心里把留守的杨欣骂了个狗血淋头,余怒未消时,偏在街上撞见了潘伟清一家。 潘伟清着实被这二日的公开打军棍惊的不轻,他没想到元宵平日文文静静的一个人,发起火来是这般动静。可撞都撞见了,只得陪笑打招呼:“元处长回来了?” 元宵回来就听见了传言,冷冷的看着潘伟清,质问道:“你想娶我?” 潘伟清一个激灵,弱弱的道:“是。” 元宵唰的抽出苗刀,直架在潘伟清的脖颈处,声如寒冰的道:“再说一遍。” 第178章 威胁 第130章 威胁 刀峰的寒意,透过皮肤, 直渗入潘伟清的骨髓。他登时吓的抖如筛糠,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彭季娘在一旁抖着道:“元、元姑娘……有、有话好好说……” 元宵压根不理会彭季娘, 只盯着潘伟清, 平静的道:“还想娶我吗?” 良久, 没有等到潘伟清的回答。元宵嗤笑一声,收刀入鞘,扬长而去。潘伟清跌倒在地, 腿软的爬不起来。街上的人指指点点,八卦不绝。待杨欣知道时, 潘伟清有多不中用, 已是满城皆知了。 那毕竟是潘志文的弟弟,多少有损潘志文的颜面。这也是杨欣很不喜欢元宵的缘故。元宵做什么都是直来直往, 半分不留余地。教训潘伟清搁哪蒙头打一顿不好, 非要在大街上,你给同门留点脸面会死啊?潘伟清更是, 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元宵脾气好的? 杨欣回到居所时, 被元宵的亲卫拦住:“杨处长,我们元处长有请。” 杨欣只得去到元宵的房间问:“何事?” 元宵忍气等着杨欣:“你留守在石竹总揽全局, 军纪乱成这副模样, 你不解释一下么?” 杨欣一噎,她久不管军纪, 镇日里上天入地的在外头跑,哪里知道各处离了她视线就撒野?然潘志文元宵出门, 她为本地最高长官,元宵问责,她的确是无言以对。 杨欣总说元宵笨,可在窦家完善的人才选拔制度下,连谭元洲那等毫无根基的孤儿尚且可以出头,管平波的一群弟子却是被排挤在外。好歹都是家生子,体面不知胜过谭元洲多少。他们被剩下,本就代表着天资不足。 一人负责一块的处理小事,还勉勉强强。果真各自独当一面时,问题便渐渐暴露出来。石茂勋战败是一桩,杨欣无法独自总揽全局又是一桩。杨欣满心不服气,倘或留守的是元宵,只怕更乱。可元宵没有留守,如此猜测,只不过显得自家没道理罢了。 故杨欣微微一笑,道:“我经验不足,方有此疏漏,不是正靠着你回来查漏补缺么?” 元宵满肚子严抓纪律的话登时叫堵在了喉咙里,她才是稽查处长,这是她的责任。 杨欣又从容笑道:“是我的不是。即将成亲,我心里难免雀跃,疏忽了。下半年定然不再犯此错,好妹妹,饶了我这一遭吧。” 元宵看着杨欣,只觉得说不出来的陌生。杨欣知道她喜欢潘志文。休说她们在谈正事,便是闲聊,何必拿话刺她?潘志文选择了杨欣,她的确很难过。难过到想逃离石竹,想逃回管平波身边。 然而天下不止潘志文一个男人,便是天下最好的男人都是同门,亦还有韦高义与石茂勋单身。元宵幼时听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戏,她那时候就不明白,为何那些旦角能为了个男人要生要死。如今自己爱上了,依旧不能明白。 作为军人,她先为旗鼓后为稽查,的确没有直面迎敌,然说是刀口舔血并不为过。历经生死,杨欣怎会以为这样一句话便能伤到她?笨蛋跟懦夫,从来就是两个词,她不懂么? 杨欣说完就后悔了,元宵不是后勤那些娘子军,如此机锋,跟她个直肠子打起来着实无聊。岔开话题道:“潘伟清你打算怎么解决?” 元宵更是莫名其妙:“不是解决了么?” 杨欣:“……” 元宵看在杨欣即将成为潘家人的份上,补了一句道:“我的婚事师父做主,叫他们想求亲的,下回别拜错了庙门。已经拜错了的也别来寻我,谁收的钱找谁去。找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收的聘礼。” 杨欣:“……” 元宵转回正事,用尽量克制的语气道:“后勤亦是军籍,赌博是军规明令禁止不许的。我此番用的是军棍,再有下回,可就真的要按军规行事,直接砍头了。” 赌博的危害他们尽知,杨欣也没料到后勤居然有人敢开赌局。战兵不属于她的管辖,不过是代管,有违反军纪的尚且能够开脱。再则战兵也没赌博,通常过年过节都允许他们略作消遣,只不过日子不对,不算原则问题。而后勤赌博性质就完全不同。 赌博是有瘾的,军规明明白白写着赌博是重刑,还是憋不住手贱,可见瘾头之大。被元宵直抽在脸上,杨欣无话可驳。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这才是元宵的分量。再是架空她,她一声令下,也无人敢违抗。她可以完全不顾主将潘志文的颜面,因为她的一切权力,皆是来自管平波,而不是潘志文。 杨欣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此事我会严查。战兵营这边我久未理事,不甚熟悉,就交给你了。” 元宵应了,二人再无话可说,各自散去。 元宵犹如一阵龙卷风刮过,八月下旬她又奔赴战场,监管前线战兵、后勤的军纪。而潘家与元家一来一往的书信已是表明,元家绝不可能吐出聘礼,三书六礼可以补全,能否圆房全看潘伟清的本事。 潘家立刻陷入了十足的尴尬,从传统来说,元家虽没把人送进潘家,可元宵就在石竹。有管平波把窦宏朗丢出营门的先例在,元家就是咬死了闺女已出嫁,哄不住老婆与他们不相干,你也吵不过。 偏偏石竹是管平波的地盘,行的是虎贲军的规矩。元宵作为军人,她的婚姻流程必须是自己写申请,经由她的上司递交镇抚部批准盖章,发下回执,而后拿着这张回执去后勤部下辖的婚姻所办理婚姻登记归档,才算合法。 潘家两头不靠,白丢了一百两银钱,急的嘴上直冒泡。有心想找元宵讨,潘伟清死活不敢去,杨欣死活不接茬。此事一直拉拉杂杂到过年,都没掰扯明白。 年底,虎贲军东西两线都大获全胜,三州同步土改完毕,管平波的地盘扩充至五个州。原先在飞水排队等着拿户籍的流民尽数安顿去各个邬堡。又因地盘扩大,少不得添补战兵后勤等人员。梁梅二州进行大规模征兵,以补充新打下来的地盘。 而窦家沿着水路,只取县城,一年时间,摧枯拉朽般的打下了大半个浔阳,地盘亦是扩充了一倍有余。把赵猛气的跳脚,于年前偷袭窦家后方。两边又打了个势均力敌,彼此都憋了一肚子气。 潘志文荡平鹤州后,终于回到了石竹。早就承诺的婚礼,再忙再乱也得举行。 巴州旧俗,女子出嫁多由兄嫂亲戚来送,父母并不出席。然这中间又夹了件尴尬事。杨欣与潘志文的婚事,走的乃虎贲军流程。即他们两个各自提交申请,潘志文打仗不耽误写报告,二人的程序早就走完,在虎贲军的地盘上,就算合法夫妻了。 两个人都年轻,情投意合,青春年少的岁月又在浪漫多情的石竹度过,便没多想那甚三书六礼,只记得没办婚礼不好圆房。百姓人家讲究的本也不多,偏偏好巧不巧,潘家给了元家一百两的聘礼! 杨欣是潘家长媳,论理她就该比元宵更体面。元宵一年一百四十四两月钱,杨欣没有咋地?给了元家那多聘礼,不说要压过一头,好歹一碗水端平吧?可潘家为了筹备婚礼,本就花销不少,哪里还拿的出银钱来?潘志文知道自家理亏,翻箱倒柜的都找不出几个钱,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杨家步步紧逼,扬言潘家不给钱就悔婚。潘家也恼了,吵架的人嘴里的话便不好听,张嘴就拿是杨欣自己愿嫁的话给堵了回去。两个亲家越吵越离谱,当下里就在潘家院子里扭打起来。 潘志文与杨欣黑沉着脸,赶到院子里,三两下把两家人拉开。杨欣的娘名唤牛宝香,亦是个典型的巴州堂客。见了潘志文,登时跳起,边往他身上拍打边怒骂道:“小王八羔子,拿花言巧语当钱使,哄的杨欣一心跟你。跟也就跟了,你给过她半分体面?丧尽天良的混账黄子,今日你们家不把话说清楚,休怪我无情!” 杨欣断喝一声:“够了!嫌不够丢人?你只管张嘴要聘礼,嫁妆呢?你就打算叫我光身一人进门不成?” 彭季娘立刻叉腰道:“就是,我潘家又没要你嫁妆,我现就称银子给你,你陪送多少嫁妆?” 牛宝香怒道:“元家又陪送了多少嫁妆?” 彭季娘耍无赖道:“她还没过门,等她过门那一日再晒不迟!” 牛宝香火冒三丈:“分明就是你偏心眼!看不起人!你当我杨家是好惹的?我告诉你,你甭管我多少嫁妆,你不称银子,我女儿就不嫁了!退婚!退婚!” 彭季娘也叫两个亲家弄的窝火,他儿子一年上百两的赚头,还做着二太太家的官,要什么姑娘没有?一跺脚道:“退就退,谁怕谁?退婚!散伙!” “我不退婚!”潘志文与杨欣异口同声的道。说完,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满满的委屈。 牛宝香见女儿如此不争气,气个倒仰。在院里尖利的叫骂,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根绳子要寻死。众人七手八脚的把人摁住,牛宝香不住的挣扎,赤红着双眼道:“杨欣,你给我听着。你不要脸,我杨家还要脸!没我的允许,你敢嫁,就再别认我这个娘!” 彭季娘不甘示弱,对着潘志文唾沫横飞的骂道:“这般丧门星我潘家不要,你有种别管我叫娘!”。 第179章 整治 第131章 整治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潘志文一个人坐在酒肆二楼临街的窗户, 借酒消愁。腊月二十二, 原该是他的婚礼, 但因着两位母亲寻死觅活, 取消了。他实想不明白, 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何以闹的这般复杂? 包间的门被敲响,潘志文有些不耐烦的道:“谁!?” 门外的亲卫答道:“报告游击, 是王厂长。” 潘志文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打开门, 把王仲元迎进了屋内。王仲元自捡了潘志文对面的座位坐下, 笑道:“多大的事,把你们小年轻愁成这样?杨处长眼都哭肿了, 你也不去哄一哄。” 潘志文苦笑:“她都不肯见我。” 王仲元叹道:“我年前忙乱, 今日见没动静,打问起来才知道。说来说去, 不就是一百两银子的事么?人家一个那般能干的女儿给了你, 想收些聘礼也是该的。” 潘志文道:“我说写个欠条,明岁给一百二十两, 他们也不肯。” 王仲元道:“罢了, 我那还有些银子,你抬去做了聘礼。回头还我便是。” 潘志文怔住。 王仲元笑道:“走, 去我家抬银子。” 潘志文摇头:“我借得到。不瞒你说,不过一百两, 我若愿意,休说借,便是要,你说哪个商户敢不给?实是两边怄上气,这个扣儿,一时半会解不开。不是钱的事。” 王仲元想了想,点头道:“很是。你打算怎么办?” 潘志文道:“我跟杨欣,已经结婚了。” 王仲元呆了呆。 潘志文道:“虎贲军只认结婚证,不认酒席,更不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仲元:“……” 潘志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现在愁的,是杨欣将来如何才能不受委屈。我妈说是杨欣扒着嫁给我。这话难听是难听,可世人真个就这么想。我们知道有什么用?此事不撕虏清楚,杨家如何在岛上抬头?两下里要是怨上了,将来烦心事更多。” 王仲元听的干笑,婆媳关系千古难题,开头就没开好,后头几乎无解。然虎贲军内还真只认结婚证的,潘志文已经结婚,他们拆伙,就得再走离婚的程序。一层层审批上去,休说旁的,脸面就挂不住。 潘志文揪着自己的短发道:“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题难解,不是钱的问题,王仲元也没了法子。堂堂石竹游击与后勤处长的婚礼,竟是闹成了个笑话。二人的爹娘真是干人事! 杨欣在屋中关了两日,饭都不曾好生吃。她半是恼怒,半是觉得丢脸。彭季娘的话声声入耳,的确是她想嫁给潘志文,的确是她喜欢潘志文,可女子看上一个汉子,就该被这般嘲笑么?她甚至不由的想,若是她与元宵对调,元宵又该如何应对? 元宵不会应对,元宵只会告状。她跟杨欣再不对付,也觉得双方父母太过。把几日发生的事写了封长信,直接发去了飞水,问管平波怎么解决。 赶上了年前最后一波送信的船,镇抚司下的信件直呈陆观颐的案头。陆观颐打开一看,就无语了。好好的两个孩子,两情相悦,年前管平波还拨了二百银子的嫁妆给了杨欣,加上之前的首饰,好些都是从洪家得的。 统共三个女弟子,各得的折合银钱能有上千两。五品官家的小姐都未必有的体面。潘家是不是傻?杨家也不是善茬。这种时候,母老虎出马是最好的,把信扔给管平波,她只看了一眼,就道:“给他们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的办婚礼,要么拖家带口的滚出窦家!叫他们看着办。顺便,告诉杨兴旺一声,不管选哪条路,潘家元家杨家所有掺和进去的人,一人一百板子,给我当众打!叫他们醒醒脑子,知道什么是奴才的本分。” 陆观颐摇摇头,她就知道会这样。不在虎贲军内就治不了你了?不是虎贲军的人,那便从窦家家奴论,打不死你们这帮王八蛋。她母老虎的人,是你们想动就能动的么? 管平波忙的飞起,过年都没有一日安生,陆观颐也不敢拿着鸡毛蒜皮烦他。心里记挂着杨欣的委屈,拿着信件,往居住区最后头走。果然在一块空地上找到了正练刀法的石茂勋,招手唤至跟前,笑道:“有件差事叫你做去。” 石茂勋被撤职后,一直闲在北矿营,听说有差事,眼睛一亮,兴奋的跺着脚道:“什么事?” 陆观颐把信递给石茂勋,石茂勋快速扫过一遍,就变了颜色。旁的不提,无非是争彩礼嫁妆。元家居然胆敢把元宵“嫁”给了潘伟清。招呼都不跟管平波打一个,想死么? 陆观颐道:“多了三个州,便多出了无数的事。潘志文与杨欣满腹委屈,我们也无人能去劝解。说来你们都小,婚礼实该由长辈操持。现你师父不得闲,你便替她走一趟。好赖把婚礼热热闹闹的办了。那起子糊涂蛋,你师父自会收拾。” 石茂勋撇嘴道:“还好谭将军不在家。师父下手可比他轻多了。” 陆观颐笑道:“还记仇呢?” 石茂勋摇头:“不是记仇,潘志文欠抽。爹妈都摁不下去,姑娘你想,要是我们谭将军在家会怎么说?” 陆观颐也笑了:“很是。爱唠叨的是你师父,换成他定是直接用揍的。” 石茂勋想着自己后背的鞭伤,叹道:“他的鞭子,出神入化了都。潘志文命大啊!”说毕,拿袖子擦了把汗道,“我就去收拾行李。立刻起程去石竹。” 陆观颐道:“一路上多听、多看、多想。你师父缺人使,你可争气些。” 石茂勋郑重点头:“知道。” 不一时,石茂勋收拾好行李,背在背上,去跟管平波请辞。管平波见了石茂勋,就翻白眼:“我等哪天韦高义来我跟前犯蠢。” 石茂勋蹭到跟前道:“好师父,别恼了好不好?” 管平波疲倦的道:“你们几个,能有玉娇的一半,我也就不叫累成这副模样了。” 石茂勋脸一红,低低唤了声:“师父……” 管平波揉揉太阳穴道:“罢了,以后多用心。多大的事,也能闹到我跟前。” 石茂勋无奈的道:“那是元宵告状精。” 管平波笑骂一句:“放屁。你们还不如她呢,她至少会告状,你们连状都告不利索。滚吧,今日下山,在韦高义那里歇一夜,清早往石竹去吧。” “师父……”石茂勋又低低的喊了一声。 “嗯?” 石茂勋郑重的道:“我会努力的。” 管平波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师父不想一棍子打死你们,你们能竭力的往上,便是不尽如人意,我也是满意的。” 石茂勋眼睛一热,一把抱住管平波,哽咽着道:“师父……” 张金培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吐槽道:“石茂勋你没断奶吗?” 石茂勋咬牙切齿的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张金培挑衅的道:“不服来战!” 石茂勋一直打不过张金培,当场就怂了。管平波笑个不住,对张金培道:“他去石竹,你要回家看看么?” 张金培道:“看屁,我家没人了。” 管平波心下一动,便道:“唔,石竹离高山牧场不远啊。” 张金培心中警铃大作:“那又怎样?” 管平波扬起一个笑脸道:“说来潘志文杨欣结婚是大事,我去不成,他们的小师妹是该去贺一贺。” 张金培立刻炸毛:“靠!你当谁都是谭副将,有耐心给你带孩子!” 管平波不理会张金培,只对石茂勋道:“你等一天,我叫观颐替甘临收拾行李。我调一队人出来,你和张金培带甘临去一趟石竹,然后从牧场绕回来。石竹不消呆太久,牧场却要看个仔细。” 石茂勋不由问:“为什么?” 管平波理所当然的道:“她没见过牧场,她该去见一见。” 石茂勋道:“会不会太辛苦?” 管平波轻笑:“那便许她回来时再绕去潭州,见见她师父的火器营。她会愿意的。” 张金培真的很烦小孩子,痛苦的道:“你就不问问我的意见么?” 管平波看着张金培,直把张金培看的后背发凉,才淡淡道:“她是将来虎贲军的主将。你想要个胸无点墨的蠢货当主将吗?” 张金培呆了下,好半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真的嫁不出去了。” 管平波低头批复着文件,头也不抬的道:“她不嫁。” 石茂勋忍不住“啊?”了一声。 管平波抬头笑看石茂勋:“她肯定是娶啊。又不像你一样,一直娶不到。” 没有对象的石茂勋万箭穿心。想想潘志文娶了杨欣,韦高义在追李玉娇,他们门下就只剩一个元宵了。想到此处,石茂勋不由打了个寒颤,都是同门,情同手足,你们到底是怎么下的去手的! 管平波放下笔,揉揉发胀的手腕道:“张金培。” “干嘛?” “高山牧场的情况探回来给我,我要画地形图。”管平波道,“顺便,教甘临什么是测绘。她没必要学会,但要了解,做得到么” 张金培得意的笑,就不识字,看你用不用我! 管平波露出谜之微笑,得到了再失去的滋味……跟我扭是吧?我整不死你! 第180章 处理 第132章 处理 从飞水到石竹的货船,通常要开一个多月, 且水路复杂, 中间不停的换船, 还得走一段陆路。马蹄溪段水流湍急, 偏偏船又小, 晃的个天昏地暗不说,从水里扬起的水花动不动就溅人满脸。时值二月,春寒陡峭。 石茂勋怕甘临着凉, 紧紧的把人抱在怀里。还是叫打湿了鞋子,冻的甘临直哆嗦。好容易下了船, 刘奶妈一面抱怨管平波带孩子的方式, 一面从油布包里翻出干净的鞋袜替甘临换上。石茂勋更是顾不得自己一身的水,抱着甘临就往石竹营里跑。 一行人登记毕, 潘志文几个早接到了甘临来了的消息, 齐齐从营内飞奔出来迎接。甘临打了个喷嚏,元宵忙道:“我屋里有火盆。” 几个人又呼啦啦的往元宵屋里跑。元宵的亲卫跑在前头, 飞快的在屋里点起了炭盆, 石茂勋等人进了屋,方觉活了过来, 不由抱怨道:“今年的水怎地那么大?往年没见那么难行船啊!” 潘志文道:“才下了几天大雨, 一点不像春天,跟龙舟水似的, 哗啦啦的下,可不是水大么?”又问, “好端端的,你怎么跑来了?还带着小姐。” 甘临烤着火,缓过劲来了,笑问:“你是潘师兄!” 潘志文笑道:“哟,你还记得我呐?” 甘临摇头道:“猜的,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杨师姐和元师姐。” 杨欣笑呵呵的搂住甘临道:“你竟还记得我,叫师姐亲上一口。” 甘临大方的把脸颊送出去叫杨欣亲了一口,而后略带严肃的道:“妈妈此回派我来,是有差事的。” 杨欣忍笑道:“什么差事?” 甘临道:“妈妈说你和潘师兄的婚礼,原该她来主持。却是实在走不开,怕委屈了你们。叫石师兄带着我来走一趟。我比你小,不能说主持,就是喝杯酒,热闹热闹。还有我师父并后来拜的孔师父、莫日根师父有贺礼,我一并带来了。在后头的箱笼里,待会我翻出来给你。” 杨欣惊讶了一下,大概猜到是元宵告诉了管平波,觉得有些丢脸,又有些感动。甘临是窦家小姐,她天生的身份就能压的潘杨两家一头。 元宵则是看着甘临不住的打喷嚏,心疼不已,摸了摸甘临的脸蛋道:“这里原先就是你的屋子,你今天别出门了,好生暖和暖和。我晚间去别处睡。你放心,才洗了铺盖,一应都是干净的。” 甘临又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没事,我过会子就好了。你不用挪出去,我跟你睡得了。”又扭头问潘志文,“你们什么时候办酒?我不是没赶上吧?” 潘志文笑道:“还没办呢。” 石茂勋道:“最近可有好日子?择个日子就摆起来。再有,你们的父母还没见过甘临吧?若是得闲,彼此认认吧。” 潘杨两家的父母在石竹杠上了,恰都没走。甘临来了,他们是该来拜见。潘志文就问甘临:“你什么时候想见人?” 甘临想了想道:“我去哪里见?在这里的话,就可以见。但我坐船坐的脚软,不想出门。极要紧的少不得换身衣裳去,不然明天见可使得?” 杨欣笑道:“没有让你去见他们的理。”说毕暗自叹了一声,他们这几个弟子,平素里威风八面。甘临一来,顿时现了原型。 甘临点头道:“那我就见见吧。” 不一时,接到消息的潘杨两家忙忙的赶来请安。半路上遇见,就开始骂骂咧咧互丢眼刀,到底新换了衣裳,不敢打起来。 行到厅里,只见上首端坐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身大红滚雪白兔毛边的袄儿,下着金银双色绣虫草的棉裙,胸前还戴了个如意云纹的金项圈。腰背笔挺,面容严肃。仔细看去,眼睛像管平波,脸型轮廓却十足像了窦向东。潘杨两家的人便知是二小姐了,忙不迭的跪下请安。 甘临出来之前,便被告知自己有两套身份。在虎贲军中,入目皆为袍泽,只论官职年纪大小,她是小辈,要向各级军官见礼,便是遇着战兵,也须得先打招呼。 但在虎贲军之外,她是窦家小姐,要论主仆尊卑,多半的人得朝她行礼,甚至磕头。她这个年纪,隐约能分的清,又分不大清。 管平波教了半下午,见她不是十分理解,就简单粗暴的用衣衫区分。但凡穿短打的时候,就与平常一样。但凡穿上裙子,就学妈妈在虎贲军内的模样。这个法子一目了然,故甘临换上裙子后,不自觉的回忆管平波日常见人的态度,尤其是见生人的态度。毕竟是朝夕相对的亲母女,她小人儿竟学的有七八分像。不独把潘杨两家唬住了,连与她不大熟悉的潘志文都暗赞不愧是将军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有一番气度了。 潘杨两家规规矩矩的磕了头,甘临令刘奶妈一人赏了个荷包,当做见面礼。侍立在一旁的石茂勋待潘杨两家谢过赏后,笑着开口道:“二太太有话叫我问大爷大娘一声。” 话音未落,杨欣之父杨光云抢先开口道:“二太太有什么吩咐?” 石茂勋道:“二太太想问问大爷大娘,对她张罗的婚事有什么意见么?” 此言一出,潘志文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石茂勋无奈的看着兄弟。在窦家的地界上,能压住管平波的唯有窦向东,连窦朝峰都得掂量掂量。 从窦元福往下,就只有她想不想收拾的,没有能不能收拾的。十个弟子,当年被送给了管平波,论理就是管平波的人。杨欣姐三个的嫁妆都是管平波负责,不消她本家操一点心,本家就敢越过管平波当家做主。当母老虎死了吗? 杨光云没听出弦外之意,径自道:“不敢有意见,就是他们潘家偏心眼。老二媳妇给一百两的聘礼,老大媳妇一毛不拔,哪有这样的道理。都是二太太的人,正巧,二太太给我们评评理。” 石茂勋抽抽嘴角,谁是潘家老二媳妇?你们这般作死,怪道原先出不了头。阿弥陀佛,希望他家别出幺蛾子。不然非得叫管平波动了真怒不可。 杨欣却觉得心中大石落地,甘临的到来,代表着管平波插手她的婚事了。既然管平波要做主,怎么处置已非她能左右。唯有静观其变。 潘家没比杨家强到哪里去,听的杨家的“歪理”,气不过的彭季娘跳出来道:“我们家说了给欠条,是你们不干!我家还不是为着婚礼好看,才把家底花干净了?现身无分文,你们非要现钱,你想逼死哪一个?” 牛宝香厉声反驳道:“什么欠条?谁在巴州吹牛自家儿子如何如何能干?既诚心打欠条,怎么不去外头打?不是想赖了聘礼,凭什么不给现钱?” 彭季娘道:“那不是你们随意加价么?” 牛宝香道:“呸,我就是不加你也想赖账!装什么大尾巴狼,你去外头问问,谁家讨媳妇不给聘礼。你要点脸!” 两家子被各自的孩子间隔了,好有两个月不曾见面,却是新仇旧恨,你一言我一语,又把那车轱辘话拿来对掐。 甘临也是在幼儿园久当老大的人,日常少不得决断小朋友们吵架。听了半日,发现潘杨两家跟小朋友争果子玩具差不多。倏地断喝一声:“够了!都给我闭嘴!” 两家唬了一跳,齐齐收声。 甘临稚嫩的嗓音清脆,却是直指核心的道:“我家师兄师姐结婚,与你们何干?” 彭季娘陪笑道:“二小姐,虽是你的师兄师姐,却也是我们家的孩儿。” 甘临眼皮都不抬的道:“你家的?那你领回去吧。我虎贲军不要了。” 杨欣眼前一黑,险些给甘临跪了下去。潘杨两家也是目瞪口呆,潘志文与杨欣在虎贲军捞的好处不胜枚举,他们如何舍得下。生怕小祖宗真恼了回家跟二太太闹。二太太就生了她一个,小主子不喜欢的管事,有留的下的么? 便是留下了,日后也落不着好!两家子惊的跪下哀求。偏前言不搭后语,丑态毕露。把甘临烦的火起,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况,扭头问石茂勋:“军规怎么说来着?” 石茂勋木着脸道:“军规没说,我军没有这等无赖。这归窦家家规管。二太太说了,他们不敬主家,当众一人打一百下,不许求饶。” 甘临白了石茂勋一眼,很是不满的道:“你不早说!” 石茂勋也没想到两家子敢蹦跶到甘临跟前啊!管平波没说在哪里打,石茂勋就想把他们撵回巴州再打。千里迢迢的,既教训了蠢货,又保留了潘志文与杨欣的脸面。可甘临已经恼了,纵然管平波不会把她一个孩子的话放在心上,将潘志文与杨欣真个撵出虎贲军。 甘临的一声质问,很显然会削弱他们的威严。尤其是他们回飞水之前还要路过潭州。谭元洲死惯甘临,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决定?石茂勋自家就够倒霉的,半点不想兄弟姐妹跟着倒霉。按照这两家的糊涂法,不敲上一顿,一准婚礼还能闹。耽误了行程,管平波问起来,他都得跟着吃挂落。索性当场打,打老实了算完! 听到石茂勋的话,潘杨两家纷纷哭喊起来。潘志文与杨欣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是该求情还是该装死。甘临自家都常被揍,觉得做错了事挨军棍理所当然。遂道:“既有家规,开始吧。” 甘临此行从北矿营带了足足两个旗队的人出来。她小孩子不懂人情,旁的人都是懂的。元宵夹在中间不好处置,就报去了一行人的最高指挥张金培处。可巧,张金培也是个日日挨揍的。吊儿郎当的道:“打呗!捆了在校场内,堵了嘴打就是。” 两位大佬发了话,北矿营带来的战兵一拥而上,把潘经业夫妻、杨光云夫妻并潘伟清绑了个严严实实,就在校场内噼里啪啦打了个皮开肉绽。 待外头动静渐消,甘临自觉已处理完一件事,来石竹就只剩另一件事了。扬起个笑脸问潘志文:“婚礼什么时候开始?” 潘志文:“……” 石茂勋扶额,大小姐,你真行,真的…… 第181章 牧场 第133章 牧场 管平波扫完手中由孔彰递上来的文件,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同样是遇到民众抢劫中小地主, 潘志文无能为力, 孔彰却是雷厉风行的砍了领头之人, 以命偿命, 同时把审讯结果四处扩散。 一方面震慑企图浑水摸鱼之人, 另一方面迅速有效的安抚了中小地主。故孔彰连克两州,暴动逐渐减少减弱,而潘志文虽打的顺利, 却一直四处救火、疲于奔命。尽管在鹤州的矛盾爆发的初期,管平波已批复过如何处理, 然则看到孔彰不消她多说, 便已知标准答案,人比人得死啊! 论起来, 潘志文几个在管平波身边呆的的确不长。展眼间她离开石竹已近五年, 与潘志文分别亦是五年。不似李玉娇等时时跟随在侧,听她讲课唠叨。留守石竹的三人里, 元宵公文之外常常写私信, 或多或少能解些疑惑。 潘志文与杨欣少有沟通,她也无法多说。就譬如二人的婚事, 多简单容易的事, 硬是叫事态发展到险些无可挽回。便是她强行压了下去,日后的婆媳关系也是难处。 人是社会性动物, 能跳出框架之外的又有几人?管平波自是不惧甚家长里短,可杨欣能做到么?将来有了孩子, 还有得吵。管平波揉着太阳穴想,这几个孩子的叛逆期是不是来的太迟了点!? 她知道潘志文等人都不大喜欢元宵什么事都同她说,生活在一处,多唠叨两句便能带出潘志文与杨欣的日常。然作为一军主将,最怕就是潘志文这等遇事总想着自己解决,羞于上报的下属。 果真能解决也就罢了,可事实往往就是他们解决不了,导致事态严重,甚至造成极其恶劣的后果。故管平波才对石茂勋说,他们几个还不如元宵。何况上位者需要眼睛和耳朵,元宵这等单纯耿直肯说话的基层人员,才是必不可少的。 但年轻人的想法总是不同。潘志文从来知道管平波强势。这也是他父母与岳父母冲突时,不愿上报的原因。只要管平波知道,此等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她才懒的花心思,怎么简单有效怎么来。 对付窦宏朗尚且如此,更何况区区几个家奴了。可毕竟是他的父母。当众被收拾,且在甘临的追问下,急急办的酒宴,双方父母都无法出席。不敢埋怨管平波,自然就要埋怨多嘴多事的元宵了。 新婚的杨欣并不如意,从去岁两家吵翻那一日起,便已不是聘礼之事,而是非要争个脸面高低。为避免进一步冲突,潘志文还是问王仲元暂借了一百二十两银子,送去了杨家。显而易见的,彭季娘自是更恨儿媳。 以潘志文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地偏生看中了杨家的扫把星。而杨家呢?虽怕管平波再敲他们一顿,收了银钱,却还是觉得丢了面子,亦不待见潘志文。双方家长皆是越想越气,夫妻两个两头不讨好,怎生都哄不回来,日子如何能过得舒心? 说来怨不得潘家心中窝火,穷了那么许多年,好容易潘志文出了头,带的潘伟清发了一笔财,才积累的家底,登时就叫两个儿子的婚事掏的精穷。后头还有小的要嫁娶,从潘伟清开的坏头,眼看着后头一个个的聘礼水涨船高,又有如今潘家三个养伤的,延医问药少不得抛洒些银钱,加之欠的一百二十两外债,纵然潘志文百般安慰,心也难安。 正在此时,就有人给王仲元支招。道是潘家艰难,雪中送炭是何等恩义?不若把潘经业夫妻安顿进后勤,好赖混口饭吃,省的一家老小吃着杨欣还骂着杨欣,容易损了他们小夫妻的情谊。 王仲元打来石竹起,便在拉拢潘志文夫妻,心里想了一回,觉得划算,果真就捡了两个清闲岗位,把潘经业夫妻塞进了后勤。对外只说是杨欣的面子,以缓解潘家婆媳关系。被家务折磨到发疯的潘志文当真是感激不尽。 怕杨家听到风声,也赖在石竹,亲家见天的吵架,潘志文夫妻一面打发人送杨光云夫妻回巴州;一面还得连同王仲元把潘经业之事混做寻常招工,隐瞒住元宵,省的她又胡乱告状。怎一个忙乱了得。 事事安排妥当,已是三月中。甘临早离了石竹,此刻正踏上了高山牧场的土地。在山下时不显,待站到了牧场,登时呆住。只见那起伏不定的山坡连绵不绝,满目青绿直延伸至天尽,消失在朵朵白云间。 草场上牛羊星星点点,数匹健马飞驰。入目所见,没有半分遮挡,乃丘陵中绝无可能有的恢弘大气。张金培曾在此踩过点,指着草场对甘临道:“你把牛羊都想成兵马,再翻上三五倍,便知什么是千军万马之势了。” 甘临暂想象不了战场,她望着大草原,想起了李商隐的那句“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不亲眼所见,哪知甚叫广袤宏壮。她在山坡上不停的走来走去,试图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从未见过的天地。走的不耐烦时,飞身跨上她的小母马,策马奔驰。 山顶猛烈的风夹杂着水汽,吹得她短发飞扬。可甘临觉得,在这样的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方能叫跑马!为了不刺激马耳,甘临压抑着想尖叫的冲动,满心满肺化作一个爽字,畅快的心情,难以言喻! 张金培、石茂勋几个上马护卫在甘临两侧,看着她绽放的笑颜,皆觉心旷神怡。 接到消息的李恩会骑着马迎上前来,爽朗笑道:“小老虎,你也喜欢这里!” 甘临拉起缰绳,灵巧的下马,冲李恩会行了个军礼:“李游击好!” 李恩会也跳下马,冲甘临回了一礼,而后调侃道:“一年不见,你可升官了?我现该叫你什么?” 甘临端着小脸回道:“我现在还是家属,长大了才有职位。” 李恩会忍不住哈哈大笑:“长大了定能当个虎虎生威的女将军,是也不是?。” 甘临极认真的点头:“我能做到,你放心。” 众人哄的笑了。李恩会又扭头问张金培,“你们怎么忽然来了?可是将军有甚吩咐?” 张金培道:“将军说甘临没见过牧场,合该见一见。” 李恩会楞了楞:“就这?” 张金培无奈的道:“不然呢?” 甘临还在兴奋中,跺着脚道:“这里好看!孔师父一准喜欢,可惜他出门打仗,没空陪我来。” 李恩会笑道:“你猜着了,我们在边塞呆久了的人,就喜欢阔朗。飞水骑兵营虽好,到底狭窄了些。想要放开了跑马,还得清早官道上没人的时候过瘾。不似在这里,什么时候都能跑个酣畅淋漓。你骑的那小母马太慢,来,我带你上战马跑一圈,那才带劲!” 甘临欢呼一声,就跟着李恩会上了马。李恩会的马同孔彰的一样,乃正经战马,跑的又快又稳。便是带着甘临,速度有所减缓,也非小母马能比。只把甘临高兴的恨不能一辈子留在牧场都好。 李恩会见甘临精神好,丝毫没有因长途跋涉而疲倦的样子,索性又带她去看放牧挤奶,直闹到天黑,她才意犹未尽的去休息。 把甘临甩脱手,李恩会方有空招待张金培等人。非休沐日军营不得饮酒,是整个虎贲军的规矩,李恩会不想作死,故只叫人拿了羊肉,给张金培等人烤羊肉串吃。此时香料珍贵的能直接当硬通货使,故羊肉串十分粗犷,只撒上一层薄盐并些许辣椒粉,全靠着羊肉本身的香甜。几个人围着炭火,大口吃着羊肉,别有一番风味。 石茂勋赞道:“比北矿营里炒着吃的香!” 李恩会边翻着羊肉边道:“那是自然,我串羊肉讲究着呢!一块瘦一块肥,咬上去嘴里全是油香,炒的再好都比不上。将军有时候拿盐、酱油等物腌了后在铁板上煎着的吃法也还凑活,到底比不得烤的。 再有,这里的羊是山羊,肉质寻常。你们若有机会吃着塞北在盐碱地上养的羊,就知道什么叫正经好羊肉了。包管一丝膻味都没有,那肉嫩的,都不知是肥是瘦!剁碎了包进面团里,做成烤羊肉包子更是一绝。”说着一嗦口水,“人间美味,万金不换!” 一番话说的石茂勋心驰神往,直道:“将来定要去一趟塞北,才不枉此生!” 李恩会笑道:“若只为羊肉,倒犯不着去塞北。” 石茂勋道:“你不是说中原的羊肉不好吃么?” 李恩会道:“京城勋贵皆有法子从塞北弄到羊,皇家更是只吃塞北的羊。咱们跟着将军,日后少不了那一口。” 张金培大口嚼着羊肉,含混的道:“怎么着?窦宏朗那厮真的做的了皇帝啊?” 李恩会道:“不然呢?窦家不奔着当皇帝去,将军肯跟着他过?” 张金培嫌弃的道:“就不能换个人嘛!?那副模样……别说当皇帝,就是当寨主我都嫌他不中用!” 石茂勋不以为意的道:“换个人只怕师父还未必干了。” 张金培奇道:“为何?” 石茂勋道:“你不知我们巴州,有一半是堂客当家的。似二老爷那样不中用的,家里非定个厉害媳妇掌家不可。不然老潘家老杨家能那么怕甘临?他们怕的不是甘临,是将军。换成别的地界,不说远了,就说飞水,当家太太也没这等威严。”说着摆摆手,“我们巴州男人,苦啊!” 李恩会笑喷出声:“你可以在飞水找一个。” 石茂勋头摇似拨浪鼓:“我怕她干不过我妈。杨欣算厉害的了,跟婆婆掐上了,还占不了上风。算了,谁让我托身在巴州,就那命了!” 李恩会没跟着说笑,他眸光一闪,道:“堂客太厉害了,也不好吧?” 石茂勋道:“有甚不好的?” 李恩会道:“可我总觉着,窦家对将军的能干,并没有那般欣喜。” 石茂勋一呆:“有么?为什么?” 李恩会一噎,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虎贲军内满地二愣子将领,将军你真的不糟心吗! 第182章 鄂公 第134章 鄂公 窦向东手执窦朝峰从前线发回来的战报,脸上的皱纹次第舒展, 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从去岁正月起进攻浔阳, 耗时一年三个月, 终于拿下全境。地盘以及所劫掠的财富自不消说, 地盘上生活的人口, 亦是要紧的兵源。起身踱步到沙盘前,看着滚滚长江在沙盘上形成的一条线,窦向东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浔阳失守, 对于本就焦头烂额的朝廷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党争犹如毒品,一旦上瘾就无戒断的可能。晋王固然失宠, 可此前站队的, 有几人真能轻易调转方向?便是他想转,太子系的又能否接受? 无论是晋王、太子还是皇帝身边, 好位置只有那么几个。彼此策反, 也是千金马骨,次一等的都不稀罕, 何况小喽啰们。战亦死降亦死的前提下, 晋王身边依旧围绕着数不清的文臣武将,求那一个从龙之功。并非看不清姜戎与窦向东的双重威胁, 只是看的明白与有效抵御, 差的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圣上越发苍老,手已无法执笔, 甚至奏章都不能亲自看,而是需要内阁分拣后, 在要紧的事上做决断。这里产生的巨大的权力真空,被太子与晋王两系疯狂的抢夺着。 姜戎步步紧逼,主力军尽数压在了边界,从何处抽调将兵钱粮去剿窦向东,朝堂争执数日都无结果。这一吵,就吵到了四月间。太子总还有些划算,知道再折腾下去,展眼江淮就得沦陷。 一咬牙,上本启奏圣上,索性册封赵猛为鄂国公,令他全力清缴窦向东,又给画了个大饼,道事成之后,便可晋封鄂王。晋王系自然要跳出来反对,可国库早空空如也,户部尚书一句没钱,就把晋王系堵的半死。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太子的谋划,派快马往鄂州传信。 赵猛自是不服窦向东的,他觉着二人差不多,数次没讨着便宜,不过是一时的时运不济。眼见着窦向东打下了浔阳,趁着春天,轰轰烈烈的搞春耕,把眼都急红了,扒拉着舆图,寻思着往何处打,方不落于人后。 正在此时,朝廷册封旨意抵达。赵猛一看,横竖正要收拾窦向东,朝廷封不封都不打紧,扔到朝堂上随意讨论了一番,张群与蒋孝勇两位丞相纷纷表示陈朝朝廷纪要示好,不妨虚与委蛇,要钱要粮。横竖都反过第一回 了,再反一回也不在话下。此言合了赵猛心意,便恭敬的回复天使,愿意接受招安,条件自是要物资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廷就是再穷,薅几把毛下来,也能值点银钱。赵猛提出的要求乃张群与蒋孝勇两位丞相带着大群谋士仔细斟酌过的。朝廷虽肉痛,可想想打窦向东要耗费的钱粮,觉着还能接受。双方你来我往,趁着窦向东修生养息的功夫,达成了一致。 窦向东抖开北边来的情报,嗤笑一声:“皆是废物!” 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窦朝峰笑了笑,没兴趣点评败军之将。 窦向东看着弟弟疲倦的神情,很是抱歉的道:“家里小辈不争气,累的你东征西讨。如今和泰他们那辈渐渐得用,下回再打,你不妨放手与他们试上一试。便是局部战败也不打紧,胜败乃兵家常事,总不放他们去磨练,一世都是这么着。” 窦朝峰自打独生子战死,精神就一直不大好。接连征战,紧绷、焦虑等情绪在所难免。好容易打下浔阳,的确觉得劳累不堪。到底是自家大业,窦朝峰叹口气道:“下回我把正豪带出去见识一二吧。” 窦向东道:“也好。不过我们不似赵猛那等浑人,只知道打地盘,不知道治理。浔阳虽是打下,到底没砸瓷实,况我们存粮已是不足,不好冒然东进。不若好生修养一年,待秋日里收了浔阳的稻米,才好接着打。倘或一味靠抢,不过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到头来还得在境内平叛,耗的更多。” 窦朝峰点头道:“还有姜戎,眼错不见便起来了。我们不消打的太急,省的朝廷真个支撑不住,叫姜戎长驱直入,以我们如今的实力,怕是难抵御骑兵。小时我也读过几本书。纵观史上异族,枭雄无数。可有后继者百中无一。他们没有甚礼义廉耻,子侄争斗太重,老的死了小的就分家。那伊德尔与我们岁数一般,边塞苦寒,谁知道他能活几年。何苦叫异族践踏了中原?不若我们徐徐行事,自己的地基夯实在些,也别迫朝廷太紧。待时机成熟,一举北上,方是正道。” 听得此言,窦向东激动的握住窦朝峰的手道:“还是你懂我的心。”说着,有些伤感的道,“摊子越扑越大,迷了众人的心境,一个个都嚷着要打江南。为兄在家日日与他们说道理,他们面上应了,心里却不服。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似孤军奋战。好在你回来了,我们兄弟能排解排解。” 窦朝峰调侃道:“谁让你不爱美色,不然后头养几位绝色美人,总有肯听你絮叨的。” 窦向东哭笑不得:“你添乱呢?光如今几家姻亲就你争我夺,再添几位舅爷,我是嫌事太多怎地?” 窦朝峰道:“学我啊,专捡孤女下手,省的她娘家人歪缠。” 窦向东连连摆手:“她就是孤魂野鬼,瞅准机会了,也能给我认一群干舅子回来。太糟心!何况几个女人有你嫂子那般胸襟?一味察言观色顺着我的话头说,没甚意思。不提这个,我在族里看了几个孩子,你要去瞧瞧么?” 窦朝峰摇头:“算了,将来待我死了,侄儿们不至于小气的不顺手给我烧点纸,族谱里也不至于删了我名字。倒是春生没娶亲便走了,大哥帮我打听打听,看谁家有未婚夭折的女孩儿,我好给春生结个冥婚,省的他在地底下孤单。” 窦向东忙答应了,又道:“旁人家的孩儿你看不上便罢了,我前日与宏朗说过,他若再生儿子,一准过继给你。” “宏朗啊,”窦朝峰笑道,“我不要他儿子,要他女儿,他给不给?” 窦向东没好气的道:“我才说你回来能陪我说两句话,你就往我心上插刀。我还没见过孙女呢!你要在族里白担个名分,我没二话。你要想真个抱来养,我可做不得主。” 窦朝峰敛了笑,正色道:“管堂客你真就打算让她在外头野着?现家中没几个得用的人,她便是性格张扬些,待日后收拾不迟。” 窦向东亦严肃的道:“不是我不肯,是她不肯。我到如今也看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窦朝峰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又抓不住。叹声道:“总不能这样僵着。名义上是一家子,但她多少年不曾踏进巴州了?赵猛想迎娶她做儿媳,可见外头人都知道我们面和心不合。早晚家里人都得知道。到时候人心散了,底下人首鼠两端,不是叫人占便宜么?” 窦向东高深莫测的道:“放心,虽制不住她,限制一二是可以的。” 窦朝峰好奇的道:“你干什么了?仔细他又拿你儿子出气。” 窦向东笑道:“也没什么。她不算小气,原先跟着她的人月钱还能过眼。她手底下有个叫杨欣的,结婚前月月补贴家里,次后潘家又给了她家一百二十两的聘礼。我便使人去游说杨家买地。如今他们家一口气买了二十亩地,正在咱们庄子边上。到时候他再有钱,我让他几十亩又如何?” 窦朝峰皱眉道:“管堂客治下没有地主,你是想……” 窦向东道:“她已拿下鹤州、沧州、零陵州。潭州亦算在她手中。与我们全线接壤。她若在赵猛南下时北进,我们老巢都得叫她端了,怎能不妨?” 窦朝峰摇头道:“杨欣不过是她弟子,又不是她亲闺女。难以撼动她的计划。” 窦向东道:“绊住她就行了。她本就谨慎,吞下一地之后,非得要土改,要修建好邬堡,安顿下百姓,指定了地方官,弄好户籍乃至制定了某县产某物,如何交易,如何监督都清爽了,才啃下一块骨头。我都算不着急的了,她比我还不着急。所以我说看不透她。 不是没想过她自立门户,可一则她当真与谭元洲清清白白,不独谭元洲,她跟谁都不勾搭;二则要自立门户的人,哪有跟她似的什么都不贪图;三则张和泰与马蜂数次出入军营学练兵,她毫无保留不说,还写信跟我抱怨派过去学的人没文化接受能力差,累的她教的半死。”说着,窦向东长长叹口气,“这位堂客,我是真真看不懂。你能看懂否?” 横跨千百年的时空、三五个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窦家能看懂管平波才怪!窦朝峰喝了口茶笑道:“看不懂就看不懂,大哥不是想好了压制她的法子了么?不止杨欣家一条线吧?” 窦向东微微一笑:“你说呢?” 第183章 讨论 第135章 讨论 华夏幅员辽阔,建立完善的情报系统尤其的艰难。便是后世极擅于情报工作的某兔, 在期间折损的人员、失败的行动也是数不胜数。损失最惨重的一次, 隐藏在敌军内部的大票高级军官纷纷被捕, 若非敌军大势已去, 不定是什么结果。 那是一群猛人建立的政权, 如今就管平波一个孤魂野鬼,想要强悍的情报网络,还是洗洗睡吧。故直到窦家发信过来, 管平波才知道朝廷不独丢给了赵猛个国公,还画了块名叫鄂王的大饼, 想是不日赵猛就要南下, 找窦家的麻烦了。 看着鄂王二字,管平波不禁笑出声。史上最有名的鄂王莫过于岳飞, 而赵猛又自称赵宗室后裔, 偏偏封他个鄂王,朝廷真不是故意的么? 未时末, 通讯员来报:“将军, 谭将军送甘临回来了。” 管平波放下手中的文件,笑道:“好快!”她昨日才接到信, 今日就回来了。忙起身往外迎。甘临与谭元洲进门靠刷脸, 登记极快。管平波才走出办公区,就见她飞扑过来:“妈妈!” 管平波接住甘临, 笑问:“出门浪了四个月,好耍不好耍?” 甘临道:“牧场好看!” 管平波问:“怎么好看?” 甘临笑道:“就是好看, 青山连绵,一望无际。虽说在我们飞水登到山顶时,一样能看好远,但没有牧场那般阔朗。妈妈得闲了,也去瞧一瞧才好。” 管平波应了句好,令人把甘临带走洗洗风尘,才望向谭元洲道:“你可得闲回来了。” 谭元洲笑道:“汇报工作不是?去岁一直打仗,你都没空去潭州瞧上一眼。便不为公事,我都得回来看看你们。正好甘临去潭州,我顺道送送她。” 二人说着话,就往办公室走。进门落座后,谭元洲先说火器营:“炮兵营已见成效,他们在墙头放炮,到比火绳枪兵容易训。不过日后想要出城迎战,还须得研发更轻便小巧的火炮才行。” 管平波不以为意的道:“打仗休想着偷懒,佛郎机沉重,牛马拉车少不了。真个打起大仗来,牛马人车皆要调度得当。如今你我都不曾指挥过几万人的战役,故一开始就不能怕麻烦。各色火炮组装拆卸也得练熟。城内挪动不开,就去城外练习。炮兵作为一个兵种,可不是只会开炮就行的。” 谭元洲扶额:“我回回志得意满之时,你就能泼我凉水。” 管平波笑道:“我一样日日叫人泼凉水。人无完人,我们于火器一道又不甚熟悉。少不得都试上一试。除了火炮,还有别的事没有?” 谭元洲道:“有自是有的,你不嫌烦我就都扔给你决断。” 管平波笑骂:“滚你的!小事别拿来烦我。”又问,“王小狼可长进些了?他若能顶事,你便无需一直守在潭州了。” 谭元洲道:“王小狼还行。只潭州为前锋,我自是跟着前锋走。日后往哪方开进,我再往哪方去。窦家已拿下浔阳,我们是否也预备再扩张?” 管平波摇头道:“安顿流民不是简单事。你知道,我们的政治纲领便是以农为本,以民为本。口号好听了,后头就得费无数的心。不说旁的,单说粮食。别的起义军打到哪抢到哪是常态。 我们军纪所限,不能就地强行征粮。朝廷腐败,府库全空。地主家投降的还不能太过,抵死顽抗的那几家子的库可养不起兵。这么一来,除了自己带粮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法子。说甚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归根结底,乃抢百姓的粮会被军法处置,而遵守纪律则有可能得到救援。何以能坚信得到救援? 也只得是平日里粮库充盈,从不克扣将兵之口粮了。为此,我们注定打不了爽快仗。窦家今岁都预备让浔阳修养,我们更加不好轻举妄动了。” 谭元洲道:“老爷子一直很会算账。一方面是令浔阳休养生息,另一方面新兵也须得锻炼。战场上少死一个人,便少征一个兵。不然男丁都上了战场,又有谁来下地?粮食产量上不去,自会越打越艰难。” 管平波道:“再有,天地之大,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人人都知道我治下富裕安康,待兵锋所指,官民自觉投降,岂不妙哉?” 谭元洲问:“当官的肯么?” 管平波笃定的道:“投机倒把的从来不少,你且等着吧。对了,潭州米价降下去了么?” 谭元洲道:“没呢。去岁才把左近荒田开垦了,百姓心里没底,都囤着粮不肯卖。今年收获了只怕市场才能平稳。我听浔阳逃过来的流民道,接连战乱下,浔阳粮价已是到了四两一石,比起潭州的二两八钱更为恐怖。想是老爷子不愿再打也是这个因素。人都叫饿死了,占了空地也是无用。” 管平波道:“所以你知道多少商户盘踞我们的地盘上么?我们才五钱银子一石的稻米,那起子走私的,眼都看红了。观颐为了阻截粮食出境,耗尽心神。逼得我不得不发行粮票,又与做假粮票的斗智斗勇。” 管平波揉着太阳穴道,“每人才两三亩地就给我整出这多幺蛾子,看着白花花的银钱,眼都绿了。也不想想来年若是灾荒了怎么办?百姓人家真真是鼠目寸光,洗脑都没用。” 谭元洲轻笑出声:“难得听你抱怨一回百姓。” 管平波郁闷的道:“就跟你们几个说说了,连孔将军我都没敢跟他聊太细。万一传了出去,不定变成什么模样。有些事能做不能说,全靠将领自家领悟。罢了,横竖如今我们还在山沟里窝着,想运粮食出去,唯有几条水路,走山路骡马人口嚼用能亏死他们,卡死水路即可。日后的事日后再操心吧。” 谭元洲道:“利益动人心,五钱银子的米价太离谱,贩出去十倍的利,你怨的人铤而走险?我小时候的巴州米价,都没低到过五钱呢。” 管平波道:“德宗年间二三钱的都有。安居乐业了,米价能高到哪里去。” 谭元洲哭笑不得:“将军,咱战乱呢!知道你史书学的好,你见过谁家朝代末年有五钱的米价啊!?” 说的管平波也笑了。就在此时,文书陶永昌来报:“将军,孔将军、韦游击、李司长等来了。你得闲么?” 谭元洲看看天色,奇道:“你这个点儿不是练骑射么?” 管平波一脸苦逼的道:“改晚上了。”扭头对陶永昌道,“请进来。顺道,张金培和石茂勋回来了,把他们一并拎过来。”又对谭元洲道,“讨论窦家下一步动向,你一起听吧,省的我又派人送会议记录给你。” 不一时孔彰等人进来,与谭元洲团团见过礼,就都往里间走。高级将领的会议,亲卫全部退出,围绕在外头,彼此监督,不得偷听。管平波背对着舆图,看向众人,问道:“前日我接到窦家吞下浔阳的消息,便告诉了你们,叫你们猜度他下一步动作,你们可想好了?” 提问多是小辈先答,遂韦高义道:“我觉得他会打江南郡。那里物产丰富,且有长江天险。往北去吴郡,其首府应天,乃六朝古都。老太爷想一统天下,必先夺应天的。” 算是做了点功课。管平波看向下一位,正是方坚。方坚道:“自古江南富庶,吴郡虽在江北,其南部也被叫做江南。打仗少不得钱财米粮,故我觉得韦游击说的对。” 白莲道:“江南赋税重地,全天下都盯着。本地亦有诸多豪强,外来人未必打的进去,更是朝廷之逆鳞。窦家老太爷素来沉稳,我认为他只怕先打江淮。拿下了浔阳与江淮,便如同我们有了零陵州与沧州,取雁州不过是想不想之事了。” 韦高义反驳道:“江淮太穷了,他们的富商都跑去了吴郡,背后还有赵猛。光是洞庭段跟他接壤就够糟心的,再有江淮,嫌麻烦不够多么?” 白莲道:“莫不是不打江淮,便没有赵猛寻事了?窦家不打,那便赵猛打。待他打下了江淮,还跟你接壤。不若打下江淮,把赵猛闷死算完。” 几个人你来我往的讨论,谭元洲听了好一阵子,忽然低声问管平波:“观颐呢?” 管平波苦笑:“病着呢,起不来床,我叫她静养。她原就底子不好,琐事一多,可不就累病了么?回头你去瞧瞧她。” 谭元洲点了点头,又接着听两方意见不同的讨论。各执一词,似乎不相上下。他隐隐觉着打江淮更好,但并不是很赞同白莲的理由,却又不大说的上来。视线落在舆图上,两条路似乎哪一条都可行。窦家已经决定今年不再打,管平波拿来讨论,只怕是拿来当教材使,好培养将领的。 管平波听了一刻钟,眼看着白莲与方坚这对文化人要朝着引进据点的方向吵了,立刻喊停,把眼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孔彰,问道:“孔将军的意见呢?” 第184章 将才 第136章 将才 孔彰亦早看明白管平波的用意,他自来了虎贲军, 诸如此类的战争分析课不知上了多少。他比韦高义几个都年长, 经验更丰富, 欲先让小辈畅所欲言。被当众点名, 就知道韦高义几个人的争论不合管平波的心意。遂笑道:“打江淮。” 管平波挑眉:“理由。” 孔彰无奈笑道:“三国里头说, 吴国据长江天险,守得三分天下。可诸位仔细想想,长江中下游水流平缓, 渡江之地颇多。我不知曹操怎么想,横竖换成我, 是不会那般打赤壁之战的。既不擅长水军, 绕过去建立据点,打陆战不就结了。” 管平波登时泪流满面, 终于有个人知道从战略战术上分析了。 孔彰开了口, 懒得打哑谜,接着道:“既然能绕过, 我们便不用再考虑太多的天险。”孔彰走到舆图前, 指着应天道,“窦家老爷子想要的, 是应天。你们看应天的位置。”手沿着长江向西划过, 指到江城,“顺水而下, 运多少兵力都可。方才说怕被赵猛算计的,有长江, 他怎么样都能算计你。况且,” 孔彰又把手往东移了一点,而后向上一划:“打仗不能只考虑横向,还得有纵向。窦家的敌人不止赵猛,不止新造反的那什么江南王,还有朝廷。江南,天下赋税半数之地,休说朝廷,北边山头土匪起义军,哪个不想要? 只有长江做屏障,如同没有。而拿下江淮,在长江以北建立据点,一旦敌军过淮河,我们能以逸待劳打他个措手不及。淮河为界,北面是平原,南面是丘陵。有江淮做缓冲,不单卡的骑兵处处憋屈,倘或一并夺了吴郡,还可以从吴郡调兵,威胁其侧翼,甚至断他后路补给。 因此,先打江南也好,先打江淮也罢,只不过是看现今实力做出判断而已。归根到底,吴郡与江淮郡同气连枝,从战略上来说,是一个整体。分开看,可是要吃亏的。” 谭元洲眼睛一亮,原来如此!受教!不由出声赞道:“孔将军从西到北,又从北到南。见识多广,胸中自有丘壑,我等不及。” 孔彰笑看管平波:“将军只怕比我想到的更早。” 那不废话么?管平波系统的学过战争史和军事理论的。守江必守淮都不知道,她好去吊死了。所谓科班出身,翻译一下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理论结合实际,不知省多少弯路。孔彰二十几岁,可以说天生敏锐,她隐隐察觉自己打仗上的天赋,是不如孔彰的。然而纵然孔彰天赋卓绝,在战略眼光上不也与她打平手么?这便是知识的力量。 管平波微笑道:“孔将军大致说清楚了。我补充一条。应天,乃为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古都。当然,这个陈是指五代十国的陈,不是我们现在的陈。” 韦高义惊讶道:“朝代还有重名的?” 管平波笑道:“自然。朝代命名,多以龙兴之地或封号为名。譬如隋朝,杨坚是隋国公。唐朝,李渊是唐国公。” 这个时空没有出现明清两个以吉祥期盼为朝代名的奇葩,正好不必解释了。接着道,“都城与朝代一样,皆有含义。要么是经济中心,要么具有战略意义。本朝定都京师,正是季风气候的边缘地带。春风不过玉门关,过了这道线,往北便是游牧活动的地盘。 京师镇在此地,资源便会朝此地倾斜,有助于抵御外敌。正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也。”说着用粉笔在洛阳的位置轻轻一点,“隋炀帝杨广,唐武后,皆有迁都洛阳。为的是实行新政,与旧势力割裂,正是所谓的政治意义。了解这些后,我们再来说应天。” 管平波顿了顿,让众人稍微消化一下内容,才道:“应天周围有长江中下游平原与太湖平原。水路交错,经济繁盛。且东晋定都应天,喊出了收复北方的口号。 因此,从经济上,应天足够繁荣。从政治上,应天有象征。在南北对峙的情况下,此地为首选。然而,应天的经济依托于周边的繁盛。 如果从北方来袭,便是不打下应天,只消把周边吞了,应天能直接被困死。纵然凭借坚固城墙,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当都城被围困,没落是早晚的事。 而只要守住淮河附近,长江水系便依旧能航运,能催生经济,且更好统筹南方丘陵割裂的各个地带。我说过很多次,打仗打的是后勤,有坚实的后方基础,凭敌军怎生强大,总有翻身的本钱。 至于江南郡,浔阳、江淮、吴郡都打下之后,江南郡已是囊中物,何必特特去打他?” 谭元洲想了一回,道:“老爷子会这么想么?” “我没兴趣拦着人犯蠢。”管平波严肃的扫过全场,缓缓的道,“我寻了那多史上大战要你们分析、思考。为的是你们指挥的时候不要犯蠢。尤其是战略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反之,战略无大错,战斗哪怕惨败,终有东山再起之日。制定计划时,经济、政治、军事三个维度缺一不可。望诸位多多留心,并在传授理论时,思虑更周全。” 管平波继续道:“这些知识,光我们懂是不成的。虎贲军必须形成人才梯队,随时随地有储备军官、后补人员。我日常与你们上小课,你们也该时不时的与手下上小课。光凭着我写的一本教材,远远不够。 打仗的事,你们不能指望着大家伙在战场上拿命去学。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不单是对战兵,对你们亦是。” 将领皆是带出来的。管平波说完守江必守淮,又捡了几个史上经典战役来讲。上完课,谭元洲就要去探望陆观颐。陆观颐怕过了病气给管平波,死活不肯住正屋,跑去客房居住。 军营里最是讲究等级,最初盖房子时,条件最好的便是管平波三人的居所。客院又如何比得了?但管平波的确病不起,遂孔彰索性把屋子让了出来,自己跑去骑兵营跟莫日根挤了两日,待到山上把客房重新布置过,他才搬了回北矿营,住到后头客房里去了。 谭元洲一边走,一边对孔彰笑道:“何苦那般麻烦,我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我屋里得了。” 孔彰但笑不语,住哪不是住,横竖无需他自己动手,去谭元洲屋里住更折腾。韦高义李玉娇几个常常去瞧,怕人多了陆观颐不耐烦,便不跟着凑热闹,几个人凑在一处,与刚回来的石茂勋、张金培一齐讨论兵书兵法去了。 管平波三人走到陆观颐屋前,打起帘子,一股药味迎面扑来。特特拨过来照看陆观颐的张嫂摆手轻声道:“才吃了药,睡着了。太太回头再来瞧吧。 管平波关切的问:“还烧么?” 张嫂道:“断断续续的,吃了药好一会子,过会子又烧。” 谭元洲皱眉道:“病多久了?” 孔彰道:“半个多月了,还不见好。” 管平波嘱咐道:“注意时常通风,别闷着。只别吹着她就行。” 张嫂子应了。此时的医疗条件,病了只有看老天爷的,就算空降一个资深专家,没有相应的药物也是白搭。管平波等人不愿打搅病人休息,只得退出屋外。迎头就撞见了提着个篮子来的侯玉凤。 侯玉凤见了管平波,先绽出个笑脸:“将军好。” 侯玉凤是管平波才打下石竹盐井时,解救出来的被拐妇女。她跟土匪生了儿子,次后杨红之父串通土匪,在管平波生育的当口点燃屋子报信,逼的杨红上吊自杀,撇下的儿子也给她养着。 她素来有些精明,在石竹管食堂的时候就井井有条,被陆观颐带到了飞水,接着管了北矿营的食堂。两个孩子都是土匪种,姓还不一样,统计户口时,她麻溜把孩子改成自己的姓,算是跟土匪一刀两断。 精乖的人自是哪里都精乖,她原就是善于做饭才去的食堂。听闻陆观颐病了,日日做些爽口的清粥小菜送来。陆观颐病着胃口极差,她做的倒能吃上几口。 为此,管平波特特交代下去,专招了个妇人给她打下手,叫她好腾出功夫专给陆观颐做吃的。侯玉凤自觉脸上有光,做的越发尽心。 虚不受补,陆观颐暂沾不得太多荤腥,一应以清淡为主。今日侯玉凤就拿嫩豌豆剥了筋,只留下嫩嫩的豆子,配上鲜百合清炒,最是清甜开胃。撞见管平波,是极好的表忠心的机会。忙打开篮子给管平波看。 管平波看了一回,笑道:“你这道菜再放些坚果调味就更好了。回头我叫人送一盒坚果去你那处,碾碎了撒一点子到菜里,或是就放在她的粥里头。也能补些营养。” 侯玉凤忙道:“那我去军医院问问,看坚果哪样配着最好。” 管平波满意的点点头,夸她心细,又叮嘱了几句,方把人打发走了。孔彰的目光顺着侯玉凤进了屋,才收回来闷闷的道:“她平日里爱吃甜的,病了就连红枣都不吃了。口不壮,如何好的起来?” 孔彰这倒霉孩子!就剩陆观颐个姐姐了。管平波安抚他,亦是安抚自己道:“心性坚定之人不易被疾病击垮,六月里天气平稳,想是容易好些。” 孔彰忧心的道:“六月里天热,我又怕她中暑了。可惜不是京中,没有冰窖,不然买些冰回来放屋里,只怕更舒服些。” 管平波听得此言,没有说话。南边可以用硝石制冰,但陆观颐那身体状况,又怕她反而受凉,才没放冰块。微微叹口气,又十分抱歉的看着谭元洲道:“是我没照顾好她。” 谭元洲早就被管平波坚定的误会闹的没了脾气,只道:“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病,却是不该瞒着我,不然我也好从潭州带些用得着的东西回来。”说完就觉得好像又有什么不对…… 管平波道:“她不让说,也不知道她别扭个什么,我实不敢招惹她,只好依着她性子行事,不是故意瞒你。” 听着二人对话的孔彰:“……”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孔彰又不能替了陆观颐去,只得吐出一口浊气,暂把担忧压下,扭头对管平波道:“将军近来忙碌,更要保重身体。走吧,骑马去。” 管平波点点头,邀上谭元洲,一齐往校场去了。 第185章 托情 第137章 托情 侯玉凤进屋把篮子放在桌上,张嫂走来低声道:“先搁着吧, 姑娘睡着, 待醒了再吃。” 侯玉凤点点头, 亦压低声音道:“有什么不合口的地方告诉我, 我好改的。” 张嫂带着一丝酸意道:“你做的, 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侯玉凤笑了笑,没跟到现在还管陆观颐叫姑娘的糊涂人计较。摊子大了,难免有派系之争。如今虎贲军四大派系, 少不得有些别苗头的意思。 尤其是势力最大的窦家系与石竹系。但张嫂并刘奶妈邓奶妈几个依旧按着后院规矩行事的人,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 侯玉凤自是懒怠放在眼里, 反而显的异常和气。 她是来讨好陆镇抚的,不是来讨好窦姑娘的, 也无需表现的太殷勤, 与张嫂寒暄两句,爽快的走人。感情要联络, 然她作为膳食科科长, 最要紧的是把上下的伙食照应好,自然容易露脸。 回到后勤部, 就有人迎上来道:“侯科长, 将军才使人送了一匣子杏仁,一匣子核桃仁来, 我们签收了,放在你的桌上。” 侯玉凤道了声谢, 心想管平波真是雷厉风行,打开匣子看了一回,皆是上好的果仁,又好生盖上收进柜子里,而后走出屋子,对正摘菜的妇人们道:“将军叫把果仁混进陆镇抚的饭食里给她补补,我不知怎生收拾,且要去军医院问上一声。你们手脚麻利些,万别耽误了大家伙吃饭。” 几个摘菜的妇人纷纷笑道:“天天做日日做的活,哪里就能耽误了。你熬的汤我看着火呢,等你回来调味,你放心吧。” 侯玉凤点点头,急步往军医院走去。军医院长侯堂明乃石竹蛊苗的族老,本与侯玉凤不相干。可人离乡贱,到了外头,见着家乡人先就亲近三分,何况二人同姓。 就石竹苗家的景况,不用上数五百年,现成的都能连上谱,只血缘略远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乡同族抱团再常见不过。 侯堂明家子息单薄,兄弟三个就侯世雄一根独苗,而侯玉凤家则是整个村子都没了,仅剩几个族人各处零落。一来二去,两人就叔叔侄女的叫上了。显的格外亲近。 亲戚都是越走越香,侯堂明一个老光棍,侯世雄看上了紫鹃却叫王仲元捷足先登,正不好受也不肯娶亲。诸如衣裳鞋袜等女人家擅长的事,都是侯玉凤搭把手,时日长了,倒似嫡亲的侄女一般。侯世雄正在廊下看医书,见了侯玉凤走来,忙站起来笑道:“大姐来了?” 侯玉凤笑道:“叔在么?” 侯堂明在里头听见,扬声道:“进来吧。” 侯玉凤走进正厅,今日没什么病人,四下里安安静静的。侯堂明开门见山的道:“是得闲了来走走,还是有事?” 侯玉凤道:“陆镇抚病着,将军焦心的很。拿了些杏仁核桃仁给我,我不知道陆镇抚吃得不吃得,就来问问。” 侯堂明道:“陆镇抚有些咳,杏仁碾碎了熬成杏仁糊,是挺对症的。核桃也顶好做成糊,省的叫那果仁皮沾到喉咙,倒引的她咳嗽。都是些食材,又非寒凉之物,要紧看她爱怎么吃吧,都不妨碍的。” 侯玉凤听了便道:“那就放心了。说来陆镇抚病了好有半个多月了,你看着什么时候能好?” 侯堂明摇摇头道:“我虽略通些医术,又非名家圣手,哪里做的准。她原先底子就不好,时常那些小病,我还能应付,此回真是……将军接连往左近的镇子里寻了一圈的大夫,都商议不出个章程。唉,看命吧。” 侯玉凤眸光一闪,低声道:“她要是真不好了,镇抚那一摊子事,交给谁呢?” 侯堂明道:“除了李司长,还有谁接得下?现就是李司长撑着吧。怎么?你也想去镇抚部?” 侯玉凤叹道:“谁不想?休看将军好似重视后勤,实则镇抚才是真露脸的地方。可镇抚岂是轻易能进的?不说镇抚,后勤也难出头。还是叔叔这里好,有一技之长,就是不同。” 提起此事,侯堂明亦有些怅然。他们石竹出身的,东一个西一个,不似窦家的同气连枝。好容易李乐安把石茂勋挤了下去,偏偏那小子跟谭元洲还更亲些。 战兵、镇抚、后勤三大块,高位全是窦家人占着,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侯堂明自是知道侯玉凤满心不服,可哪处都讲究先来后到,能有什么法子? 管平波年轻,她带的人也年轻。除了等着上头人犯错被惩处,几乎没有向上的路。哪里的活计都有好有歹,尤其是侯玉凤这等养了两个儿子的,怎能不替孩子打算? 军医院自成体系,对侯玉凤的小心思,侯堂明爱莫能助,唯有指点她做些药膳替陆观颐调养身体,寄希望于细水长流。 如今的局面,不是说改就改的。侯玉凤不过跟自家人抱怨两句。好生记了侯堂明说的养生经,就回厨房捣鼓药膳了。 过了几日,陆观颐还是不见好,却没恶化。侯玉凤使出浑身解数,换着花样做吃食。直到七月,陆观颐才渐渐好转。喜的管平波直接把侯玉凤腾了出来,叫她专管陆观颐的饭食,务必要把人养的白白胖胖。侯玉凤心中得意,越发用心,不单自己挖空心思想,还常跑去飞水城内寻有口碑的厨子主妇学艺,誓要养的陆观颐容光焕发才罢休。 这日,侯玉凤正在调汤,忽闻一阵熟悉的乡音飘来,侧耳细细听去,乡音愈近,不一时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子小跑过来,扬起笑脸大喊:“大姐!”侯玉凤怔了怔:“玉叶?” 来人正是侯玉凤的族妹,乃原先村子里的一朵花。生的好,求的人便多。早早嫁了出去,躲过了羊头寨土匪的掳掠。次后管平波拿下石竹后,她男人史金良就跟着龙大力一起贩货营生。侯玉凤回过神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侯玉叶笑道:“他来送腌兔子,我就跟着来瞧瞧你呀。” 侯玉凤又问:“孩子呢?” 侯玉叶道:“他奶奶看着呢。” “上回带口信来,你不是才生了一个么?”侯玉凤道,“算算日子,才出月子不久吧?” 侯玉叶嗳了一声,道:“又不是地主婆,谁还能坐月子啊。就是添了个小子,才来飞水的。”侯玉叶叹道,“不瞒姐姐说,我们家人口多,小叔子小姑子要嫁娶,光凭着他一个,日子紧巴巴的。我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姐姐,看能不能让我进虎贲军做活。” 侯玉凤哭笑不得:“石竹就有服装厂,你跑飞水来作甚?这么老远的,休说飞水不轻易招工,便是招你进来,你男人孩子怎么办?” 侯玉叶道:“好姐姐,不是叫逼的没法子了,我也不来求你。不拘给我塞到哪处,苦累我都不怕,只叫我月月有钱拿便是。” 侯玉凤道:“那你怎么不去石竹的服装厂?” 侯玉叶道:“我的好姐姐,石竹那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招工的时候,我正怀着孩子。待我孩子生下来,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如何进的去?我又不姓潘,便是没缺,也造个缺来把人弄进去。可不是只能来寻你了么?” 侯玉凤皱眉道:“姓潘又是什么典故?” 侯玉叶道:“姐姐不知道?我们石竹的游击,可不就姓潘么?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先是他兄弟在采购,捞了好一笔钱,闯出祸来,就给送走了。现又把爹妈弄进了厂子里,赚的盆满钵满。”说毕,一脸羡慕的道,“我们家怎么就没出个当官的亲戚!” 侯玉凤一脸震惊的道:“果真?” 侯玉叶笑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当官的人家拉扯亲戚有什么稀奇的。” 侯玉凤压低声音道:“你说的可有凭证?” 侯玉叶奇道:“要甚凭证?我们石竹哪个不知?” 侯玉凤心中一动,忙问道:“你说安排在厂子里,是服装厂?王厂长管的那个做衣裳的?” “我们石竹还能有几个厂。”侯玉叶低声哀求道,“姐姐若能把我送进去,自是最好。实在不行,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好歹赏我个活做。不提月钱,省下我一个人的嚼用也是好的。” 此言说的心酸,然想起虎贲军的规矩,侯玉凤更心酸了,苦笑道:“如今人人都知道在虎贲军里头做活好,我不是战兵,安排不了人。好妹妹,不是姐姐不帮你,只是我们管的严,姐姐实在无能为力。” 侯玉叶早听说族姐争出脸面来,笃定了能有份工的,被一口回绝,惊愕的张着嘴,好半晌才道:“你不是也当官么?” 侯玉凤叹道:“你识字么?” 侯玉叶摇头。 侯玉凤伸手拂过族妹的鬓角,轻声道:“村里就剩我们几个了,能帮的我岂有拒绝的理?” 侯玉叶听得此话,眼眶里登时蓄满了泪,哽咽的道:“我就当个丫头也不成么?” 侯玉凤轻轻摇头:“潘家那般行事,是犯军规的。按虎贲军的规矩,除去常规招工,只有老婆才能加塞进后勤。父母兄弟只能同你们夫妻一样做些杂活。姐姐可没那么大的脸面,便是去求,人家也不搭理。潘游击乃将军的弟子,与我们不同的。” 侯玉叶愕然:“父母姐妹都不可以么?” “嗯。”侯玉凤道,“都不行。” 侯玉叶眼泪唰的掉落,抓住侯玉凤的手,无助的道:“那我怎么办?姐姐,求你帮我。” 第186章 算计 第138章 算计 面对族妹的哀求,侯玉凤无能为力。交代好厨房的事, 她拉着人往自己家走去。侯玉凤有两个儿子, 故而分得了两间屋, 此时都在学堂里, 屋里安安静静的。 侯玉叶打量着屋子, 外间一个竹屏风隔断,里头隐约看见床铺,外头则是一张八仙桌。里间有个双层床, 沿墙放着衣柜,窗下是一张长案, 整整齐齐的摆着些书。屋子收拾的很干净, 却是看不出当官的模样。侯玉叶本就无助,见此情状, 又开始掉泪:“姐姐, 你是挨欺负了么?” 侯玉凤被突如其来的猜测弄的有些糊涂,不禁问道:“怎么说?” 侯玉叶道:“我以为当官的都至少有架子床哩。” “那只有我们将军屋里有。虽是后勤, 到底是军营, 简洁干净就好。”侯玉凤道,“我月月有攒些钱财, 待日后你外甥大了, 我们再自己盖屋吧。他们都在学堂上学识字,将来必能进军营的。不是我说, 你家的两个都还小,得想方设法的叫他们识字。虎贲军打一开始就重文化, 只要孩子们识字,我包他们有前程。” 侯玉叶闷闷的道:“饭都吃不饱了,哪里有钱识字。 侯玉凤愧疚的道:“是我当日没留心,我还在石竹的时候,想法子把你弄进来就好了。那时候缺人,容易进。哪知现在这般难。” 族人死的死,散的散,统共没剩几人。侯玉叶觉族姐不是狠心人,说没法子,定然是真没法子。他们夫妻当日也没想到,以为跟着跑船是一样的。毕竟加入虎贲军规矩甚严,不如在外头自在。横竖虎贲军的船队就那么些船,少不得靠百姓帮着运货。 哪里知道她们跑,别人也跟着跑,闹的她们日渐捉襟见肘,终是被逼的来求人,却也没结果。想着潘家在石竹的恣意,充满了羡慕的道:“还是得有人当大官。好姐姐,我不为难你。你只告诉我,我们石竹有谁当大官的?我自己收拾东西送礼去。” 此言扎心,侯玉凤苦笑道:“哪有什么当大官的。你瞧见了,都是他们巴州的占着。我倒想,没法子不是。 侯玉叶眼珠一转,尽管用的是寨子里的方言,不怕人听得懂,还是压低声音道:“你就没想过把人扯下来自己上去?我在石竹看到那杨处长,也是后勤的,好不威风!你什么时候也当个处长,妹妹我才沾光。” 侯玉凤被说的心念一动,沉吟片刻道:“你方才说,王厂长把潘家人弄进厂了?” 侯玉叶点点头:“我听人说,他们管着仓库,偷偷拿东西出去卖,好发财哩!” 侯玉凤笑道:“这话听着就假,他们不要儿子的前程了?你可知在虎贲军内,监守自盗什么罪?” “监守自盗是什么?” 侯玉叶不识字,自是不懂成语。侯玉凤解释道:“就是守仓库的偷东西去卖,是有罪的。” 侯玉叶好奇的道:“什么罪?” 侯玉凤伸直了手掌,虚空一挥:“杀头。” 侯玉叶惊讶道:“真的假的?” 侯玉凤道:“真的。不入后勤也就罢了,果真在服装厂,便是隶属于后勤。我们北矿营后勤部也不是没有被打被撵的。杀头的确没有过,管的太严,没机会。” “可是我听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侯玉叶摇头道,“罢了,横竖不关我事。我此番跟着他一起来,原想着你能替我找份工,现想来是我白跑一趟了。” 侯玉凤眯了眯眼,问道:“那王厂长发财了没有?” 侯玉叶笑道:“看你说的,他是厂长,能不发财么?服装厂的货出的着急的时候,船不够使,我们家都是替他们跑,跑一趟算一回钱的,虽然辛苦,倒是个不错的营生。因好多人争抢,我去送过一回礼,他家可比你这里富贵多了。” 听得此话,侯玉凤的心猛的震了一下,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只剩令她狂喜的一条——王仲元居然受贿!侯玉凤竭力稳住呼吸,略显激动的问:“他收了你的礼?” 侯玉叶道:“嗯。不过我们拿不出什么,他也不大在意的样子。”说着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是打着你的名号,才见着他的。寻常人还见不着呢。” 侯玉凤耐着性子问:“送礼的多么?” “多呀。”侯玉叶道,“营生就那么多,给谁不给谁?不去送礼,一世都轮不着。” 侯玉凤的心砰砰直跳,王仲元是紫鹃的丈夫,而紫鹃恰恰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倘若……倘若……王仲元被抓住杀了头,紫鹃会不会受牵连?她会不会有往上爬的机会?然她这几年在虎贲军内学了不少东西,其中一条便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后勤的规矩比战兵营松她是知道的,偏远的石竹,比飞水更松不足为奇。王仲元光是收点礼,恐怕栽不下来。他要怎样才能真正栽下去呢?目光移到侯玉叶的漂亮的脸蛋上,久久不语。 有些人天生丽质。侯玉凤自算生的不错的,否则也不叫土匪看上了。而侯玉叶却是更胜一筹,且连生两胎,丝毫不损风韵。皮肤略显粗糙,也只因过于日晒雨淋,换成旁的妇人,只怕早不成模样。侯玉凤心如擂鼓,紫鹃生的不好……王仲元就没有过一丝不甘么? 侯玉叶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不禁问道:“姐姐你做什么?” 侯玉凤嘴角勾起一抹笑,在侯玉叶耳边道:“你想过好日子么?” 侯玉叶的心漏跳了一拍,忙侧头看向族姐:“怎么做?” 侯玉凤笑出声来,也是,她亦受过穷,那种家徒四壁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能有个发财的机会,怎会不乐意?她当年就觉得做土匪婆挺好的,虽然土匪打她,却给她饭吃,好过在村里挨饿。她读了书才学会的礼义廉耻,识字之前,是全不懂这四个字的,想来侯玉叶也不会懂。对着个农妇,不必绕弯子,直直拉过侯玉叶的手道:“我告诉你知道,王厂长的老婆生的不好。你何不扒上王厂长?跟他在一处,要什么没有?” 侯玉叶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因劳作而粗糙的手,有些不自信的道:“我这副模样,他看的上么?” 侯玉凤笑的高深莫测:“你别急着回家,就在我这里住几个月。我们这里有位苏姑娘,最会打扮,我请她来教你几手。待你回去时,我写封信给王厂长,信上求他看着甚时候招工,把你招进服装厂。你只管打扮妥当,多往他家走几趟,怕他不上钩?便是他无动于衷,我们也没损失不是?” 侯玉叶有些害怕的道:“他老婆不会打我吧?听说他老婆当官的哩!” “不会。”侯玉凤十分肯定的道,“你不是我们虎贲军的人,他老婆再凶,打的也只是他。唯有一条,你得跟你男人分说明白。” 侯玉叶不以为意的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我又不跟人跑了。便是我想给王厂长做小,他也看不上我们这等乡下粗鄙妇人。倒是你说的有理,他一个人在那头,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是可以去勾勾他。好不好,先赚他几两银钱再说!” 侯玉凤满意的笑了。从箱子里翻出雪花膏,细细的替侯玉叶擦上,又道:“你男人现在哪呢?” 侯玉叶道:“卸货吧。我们约好了下半晌在城门那里见。” 侯玉凤道:“你且去跟他说明白,天色不早了,你在船上歇一夜,明早再回来。你就跟着我住,两个月后我托人送你回去。我还要给陆镇抚做晚饭,你先回吧。”说着,又从箱子里翻出两块碎银子放到侯玉叶手中,“这是给我外甥买糖吃的,叫你男人带回去吧。” 侯玉叶看着手心里的银子,好有一两重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侯玉凤随手就是一两,她难道只住的寒酸,莫不是个财主? 侯玉凤笑笑:“我穷着呢,王厂长才有钱。一二两算什么?你跟了他,定然能吃香的喝辣的。只别忘了你自己的两个儿子,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只有儿子才是真的。你别叫他迷了眼,刨些银钱出来,送儿子上学。识得字了,我有法子让他们入虎贲军!”j侯玉叶被指了条明路,心中豁然开朗,抓住侯玉凤的手,感激的哭道:“还是姐姐疼顾我。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世都难忘。” 侯玉凤拍拍她的手,将人送出了营门外。 天还大亮,山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侯玉凤也不担心侯玉叶遇到甚危险,由着她高高兴兴的下山。到了飞水城墙外等了不多久,侯玉叶的夫婿史金良便卸完了货,远远见了老婆,一路小跑到跟前,一叠声问:“姐姐肯帮我们么?” 侯玉叶便笑着把侯玉凤的主意说了一回,末了嘱咐道:“千万别告诉人去,叫旁人知道了也学起来,就好似我们当时跟着跑船一样,分明我们先想到的,倒险些把我们给挤后头去了。” 史金良眼睛一酸,握住侯玉叶的手道:“都是我没本事,叫你受委屈。” 侯玉叶毫不在乎的道:“有什么委屈?你撑船才委屈呢。待有了家底,养大了儿子,我们就享福了!” 史金良嗯了一声,夫妻两个抱在一处,都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 次日清晨,侯玉凤起来蒸了一大笼米粉肉。陆观颐已退烧,可吃些肉食。米粉肉,是先把籼米磨碎炒香,拌上些许酱油与水,裹在块状的五花肉上,隔水蒸成。蒸的过程中,米粉会吸收肥肉的油脂,使得五花肉松软香甜,肥而不腻,而浸满了油的米粉,更是下饭的好物。 陆观颐爱吃肉便吃肉,不爱吃肉便用米粉拌饭。这道菜于百姓人家,不是过年,想都不敢想。侯玉凤之所以做它,皆因做好准备,只消蒸便是。吩咐人看好火,侯玉凤换了衣裳,算准了时间,就往战兵营里去。她为了送饭,日日进进出出,守门的也不拦她。她顺利的混进了战兵营,直直找到了北矿营第三司把总杨文石。 杨文石比管平波还小,少年心性,见了侯玉凤就笑:“玉凤姐找我做什么?可是有好吃的给我?” 侯玉凤面容严肃的把杨文石拉到一旁,将昨日从侯玉叶那处听来的关于潘志文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学了一遍,而后低声道:“文石,这是你的机会,你可要抓住了!” 第187章 空子 第139章 空子 杨文石心下一动,随即又笑道:“不好办呐。便是你听来的皆是真话, 岂有因一点小事, 枉顾潘游击历历战功的理?将军知道了, 不过训斥两句, 叫他改过即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不是石大哥犯的那般战败的大错,扳不倒的。何况他下来了,未必轮的到我上去。” 侯玉凤道:“怎么就轮不到你了?你虽比不得巴州来的资历老, 却是第二批入营的。将军的几个弟子咱们比不得,后头巴州来的还比不得了?乐安比你还小呢, 他能做把总, 你就能。” 侯玉凤略停了停,又道, “再说了, 我们虎贲军,军纪摆在那里。怎么?他潘志文能打仗, 旁人就不能打仗了?偏他不怕军纪?乐安选做亲卫的时候, 只闹了闹,都叫了打军棍。他纵容家人贪污, 还够不上处置的? 杨文石道:“他是将军的弟子, 你说的,没准将军都知道呢?石竹亦有稽查处, 犯不着瞒着将军吧?” 侯玉凤一噎,不情不愿的道:“难道我们就一世都叫人压一头。” 杨文石与其族兄杨松在虎贲军内也算高位, 将军往下是副将,副将之下为游击,游击之下便是把总了。他的年纪能做到把总,不得不说资历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后来的人纵然资历浅,却因年长,比他们老练的多。 故他与杨松在虎贲军内都算不得出彩。要说韦高义等人亦年轻,但他们与管平波有师徒名分,又是两说。因此,杨文石对目前的地位是满意的。只不过男人哪个不想做出一番事业?侯玉凤说的他的确心动,但把游击之位抢过来,他却没把握。 一则就如他方才所言,那点子鸡毛蒜皮,管平波未必在意;二则把人拉下马,上位的未必轮的到自己。贸贸然的去捅马蜂窝,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把总都做不成了。 想了一回,杨文石低声道:“我知道姐姐一片好心,可此事着急不得。说来我们金竹寨是罗蒙县的,而非石竹县。亲友都没了,算来算去都只剩我们四个人,石竹的消息,一概不知道。姐姐听的一家之言,做不得准,不若姐姐寻几个可靠的乡亲细细打听打听。甄别传言,找着了证据,才好走下一步。否则万一是谣言,污蔑到了将军弟子头上,日后我们怎么在虎贲军内做人?” 侯玉凤先前不大高兴,听到后面,复又高兴起来,忙道:“你说的有理。现只是些小事,没有说自己当了官,一点都不许照看家里的。便是犯了军规,他有军功,功过相抵,打几十板子下去堵众人的嘴,养上两个月又是一条好汉。不如先按兵不动,待他犯了大错,饶恕不得时,再叫人捅出来。我们不为治死他,只叫他腾出缺来,或是别挡我们的道,就够了。” 杨文石笑道:“姐姐这般积极,又算计了哪个?” 侯玉凤爽朗笑道:“犯不着瞒你。一样是在虎贲军里学的识字,我怎么就不如她吴紫娟了?她平日里分派调停还不如我爽利。她是将军的人,占着高位我服气。然则既已占了个好位置,就是已用了人情,还不兴我们各凭本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稳得住我没法子。她要稳不住,休怪我不客气。” 后勤与战兵不相干,可世人没有嫌关系网太大的。正因为如此,侯玉凤自己想算计王仲元之外,还要把杨文石拉进场。她是有孩子的人,想的更长远。 论起来,她混的不算差,可连自家族妹都弄不进来,将来孩子的前程更没个谱。再说人有生老病死,她没男人,一个不好得病死了,两个孩子靠哪个去?虎贲军内可以保他们吃饭穿衣,可保不得前程似锦。她利用一切机会向上爬时,还要挑唆的自己人一并努力,将来才好彼此照应。 消息太少,二人商议不出个所以然,再闲话两句,各自散了。杨文石到底叫侯玉凤勾起了想头,先托人带口信给阿颜朵并杨松,约休沐日一齐吃饭。 过得几日,就到了休沐。杨文石几人捡了个茶馆,坐下叙话。阿颜朵先笑道:“再差个乐安,我们就齐全了。” 杨松笑道:“他在梅州,只怕难回来。”转脸对阿颜朵道,“你们宣传司四处跑,路过梅州就能见着了。我们却是轻易离不得驻地,不定甚时候才能见面。” 阿颜朵道:“现算好的。将来地盘越来越大,你们三个定是放的老远去做将领,那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 杨文石换成了苗语道:“今日寻你们来,不独为了聚一聚,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说着就把从侯玉凤处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话音未落,阿颜朵已是满脸怒意,腾地站起道:“果真!?不能瞒着将军,我去告诉她知道!” 杨文石按住阿颜朵道:“一家之言,未必信的真。你不是稽查司的,不便听风就是雨。但你是宣传司的,手底下的人哪里都去,叫你来,就是想让你留心此事。是真事,我们得有凭证;是造谣,我们得揪出源头。” 阿颜朵黑沉着脸道:“我不信潘大哥能做出这等糊涂事来。我知道后勤有伸手的,战兵却是没听说过。他可不要做了典型才好!” 杨文石道:“我们如今都算管过事的,有典型也没什么不好。你看张大哥被撤职摁在将军身边带孩子,营里头哪个还敢似往常一般吊儿郎当,不把文化放在眼里?战兵没有动歪心的,盖因我们在将军眼皮子底下没机会。现在外头的,潘游击、王游击,还有我们乐安,都是有机会的。将来游击越多,将军越顾不到,早晚要砍上几只硕鼠。只看刀落在谁的脖子上罢了。” 阿颜朵道:“旁人不管,将军的弟子里,已是死了四个、撤了一个。再来个贪污的要砍了,将军岂能不伤心?” 杨松笑道:“没影的事,哪里就要杀头了,就算贪污,也不至于。你先打听着吧。若不是很要紧,我们就都当不知道。实在过了,再悄悄上报,万别闹出动静来,省的到时候将军左右为难。” 有阿颜朵个急性子在,杨文石只得把心中谋划咽了下去,待哪日寻了机会单独与杨松谈。哪知阿颜朵觉着堵心,胡乱吃了点东西,就要回去宣传司派人查访石竹事,撇下两个哥哥,急冲冲的走了。看着她跑走的背影,杨文石无奈的道:“还是孩子气。” 杨松咽下嘴里的菜才道:“她一个阿妹,要那么沉稳作甚?我们三个男人护不住她一个,就该去吊死了。” 杨文石放下筷子,轻啜了口酒道:“只有自己人,弟弟我就不绕弯子了。前日玉凤姐跟我说的时候,我就细想过。若论一营游击,你我都是极有机会的。这与潘游击无关,我们多了三个州,按照现有编制,少说也得多出六个游击来。我估量着官职又得调整了,我们迟早要升,倒不急于眼下。然玉凤姐有句话说的对,我们石竹的,一个高位都没有。不说别的,参谋部会议,连后来的方知事与白知事都混进去了,却没有我们的人。不能开会,就不通信息,更无说话的余地。石竹人里,张大哥最得脸,可他一贯只在夜不收,跟我们鲜少来往,往下数就是乐安与你我了。我们得把场子撑起来才是。” 杨松道:“我们才多大的家业,就内里斗起来?叫将军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我们是战兵,归根到底,都是看战功的。且别想那么多,好生习武,好生学兵法是正经。” 杨文石摇头道:“不相干。兵法武艺要学,心眼也要有。何况我又没有栽赃陷害了哪个,不过多留心人事。此话我不同别人讲,只告诉你知道。” 杨松道:“侯玉凤和我们不是一挂,她原先做土匪婆的时候,就伶俐的很,你别太信她。” 杨文石笑道:“自然,不是叫阿颜朵去查了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宣传司的职责可不止唱戏,不然放在镇抚部下作甚?嫌陆镇抚太清闲么?她能立个功也是好的。” 杨松笑骂:“精不死你们。哪来那么多心眼!一个两个都叫汉人带坏了。” 杨文石笑道:“你少说汉人苗人,别说叫李司长知道,就是阿颜朵听见,都要骂你几句。” 杨松夹了个肉丸子塞到嘴里嚼了两口,含糊的道:“我不管你的弯肠子,我先吃饭。” 想要撼动管平波的嫡系何其艰难?杨文石才不指望兄弟两个谈谈话就能成,不过彼此通个气,静观其变罢了。两人愉快的吃着大餐,说着各自营中的趣事,直到下半晌,才各自回营不提。 而侯玉凤这头,叫侯玉叶认认真真的做了几双柔软舒适的软底鞋,带去拜访了苏小小,请她指点如何梳妆打扮。苏小小不好拒绝,横竖她日日设计衣裳,索性把侯玉叶收做半个弟子,直接教她如何配色配花,也算个一技之长。 侯玉叶是个精乖的,她跟着苏小小混了几日,觉着自己只怕一辈子都学不来苏小小的风姿,掉头就跟着丫头画眉学。画眉怎么梳妆打扮她就弄一模一样的。此时没有撞衫一说,画眉见她跟自己学,反有些得意,指点了她不少窍门。 苏小小主仆只当侯玉叶怕丈夫在外跑船生了花花心肠,休弃糟糠之妻。昔日在青楼见的太多,本着日行一善的心情,顺手教了她许多房中术。闹的侯玉叶在虎贲军住了两个月,眉眼间就生出了无限风流,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侯玉凤看的满意极了,打点了几大包礼物并一封书信,将侯玉叶送上了回石竹的客船。 侯玉叶到了石竹,就在服装厂边上赁了一间临街上下两层的屋子。好生歇了几日,去了远行的疲倦,描眉上妆,打扮的神采奕奕,方才拿着侯玉凤的信并从飞水带来的礼,敲响了王仲元家的大门。 王仲元正巧出门,与精心打扮的侯玉叶撞个正着,待见她媚眼如丝、嫣然一笑,登时呆了。 第188章 收线 第140章 收线 昏暗的地下室里,烛光摇曳。没有窗的狭小空间内, 仅靠拐了三道弯的入口通风, 以至于室内空气污浊不堪, 宛如墓穴。然而里间的人毫不在意, 他们一个个赤红着双眼, 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吼:“大大大!” “小小小!说了是小就是小!” “我日你娘的眼!到底是大是小,少磨蹭!快开!” “老规矩!买定离手!你手搁在桌上,老子怎么开?” 众人只得纷纷把手放到桌下, 庄家一掀盖子,桌边同时响起了欢呼与骂娘声。放贷的一拥而上, 满脸堆笑的绕着输家推销:“借我的钱, 我不催着还!” “借我家的,我家利息比他家的低!” “你们都走开, 我银钱多, 你们那三瓜两枣的去那头穷鬼的桌子上干去!” 输家早红了眼,哪里还管钱才多寡、哪户人家?胡乱借了钱, 契都不看, 忙忙的签字画押,又投入了下一轮争斗中! 地道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那做生意的小贩尤其细心, 做的馒头糍粑皆拿小炉子煨着,不会太烫, 亦不会太凉。一局终了,瞅准机会捧到赢家跟前。 赢家心情好, 多半肯花几个钱,买带肉馅的,边啃边进下一局。还有诸如卖零嘴的、卖酒水的、乃至替输家抵押装饰衣裳甚至老婆老娘孩子的。硬是把一个小小的地窖,挤的热闹非凡。 不知过了多久,乒铃乓啷响起了哱罗声。庄家大喊:“太阳偏西了,日场休场!夜场要来的报名咯!” 十好几个赌徒此起彼伏的报名,潘经业踉跄了一下,深感自己果真不如年轻人。拒绝了毒友的邀约,摇摇晃晃的从地窖里往外爬。地窖的出口并不直接对外,而是隐于一幢房屋中。 推开屋门,走出门外,身后的帘子自然垂落,隔绝了地窖里最后一丝嘈杂。安静的院落仿佛另一番天地。九月的风有些冷,把在院中发怔的潘经业吹的一个激灵。他摸了摸怀中的碎银子,疾步往家中赶去。 彭季娘做好了晚饭,立在家门口等待。远远见了丈夫,含笑迎了上去,一叠声问:“今日赢了多少?” 潘经业呸了一声,道:“今日运道不好,才得了二三钱。”说着从怀中掏出钱丢到彭季娘手中,“你拿去买菜吧。对了,老二来了信没有?我弄回来的钱,他没乱花了吧?杨家买了三十亩地,我们家少说也得要六十亩,才能压过他家。他要敢拿去花天酒地,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彭季娘道:“放心,你不是叫人带话给他二叔了么?有他二叔在,他没那胆。” 潘家讨儿媳,着实讨的糟心。元宵就不提了,管平波发了话,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强娶,最后潘家族人去元家闹了个天翻地覆,不肯退聘礼的元家把二姐元小满赔了过来,聊胜于无。 而潘志文则是借了一百二十两才聘着了杨欣,偏偏那老实头借的是王仲元的银钱,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家老婆亦是管平波跟前得脸的人,不能赖账不说,潘志文听见要跟杨家别苗头就着恼。老两口为了挣个面子,私底下得了的钱都不敢叫长子知道,只打发次子带着钱回巴州置产,待生米煮成了熟饭,潘志文就没法子了。 没过几日,老两口接到了潘伟清的信。老两口不识字,悄悄儿跑到王仲元家,请他帮忙念。王仲元半点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可人都堵家里了,只得抖开信纸念了起来。 只见潘伟清果然在信上写着买了六十亩水田,还花了三十两买了个大山坡,虽是背阳的,却有一处山泉,最好种生姜、天麻等物,不出三年便能回本。原是杨家想买的,叫他截了胡,特来报喜。 念完信,潘经业还没说话,旁边的侯玉叶已开始道喜,并眉飞色舞的道:“大爷不知道,天麻最是滋补,富贵人家都爱它炖乌鸡,治头痛最好。告诉你们个巧,种了天麻千万别生着卖给商贩,满破着请些人来挖,晒干了卖到药铺子里才值钱!” 彭季娘眼前一亮:“果真?” 侯玉叶笑道:“怎么不真?我家叔叔是军医院的院长,我在飞水时正巧看他切天麻,他亲口告诉我的。”又羡慕的道,“你们有地的真好,我家还不定什么时候能攒出块地来呢。” 王仲元道:“地的事就别多想,至少十年内,虎贲军都是不许土地买卖的。巴州倒是能买地,可你不是巴州人,买了也不灵。” 彭季娘道:“正说呢,太太怎地不许人买地?那多好地,拿出来卖不知能收多少银钱,何必白白分给了泥腿子种?多可惜。” 王仲元但笑不语,侯玉叶却道:“我不管地不地,横竖总得寻个营生。又不许买地,又不许做生意,这官当的有甚意思?光几个三瓜两枣的月钱,够干嘛使的?” 彭季娘听得此话,顿觉寻着了知己,拉着侯玉叶的手道:“就是!说来是钱不少,可谁家不是一大家子?张嘴要吃饭,长大要娶亲,好赖有个官职,不能太随便叫人看笑话吧?我竟是觉着比往日穷的时候更操劳了。” 王仲元不理会彭季娘的昏话,往日饭都吃不饱,自然没有攀比的心思。他只回头看着侯玉叶,无奈的道:“我又没饿着了你!” 侯玉叶冷哼一声道:“我才不稀罕你的钱。男人靠得住猪都能上树。我姐姐说了,字比钱值钱。你说了教我识字的,镇日间不见人影。不饿着我,呵呵。” 彭季娘哭笑不得,劝道:“你不拘叫他给你弄到哪里做工得了,何必非要识字?” 王仲元道:“她心大着呢。我当着大娘的面说,你们女人家,怎地那般爱比较。她说她姐姐认得一千个字,就怄上了。日日在家跟千字文过不去,不知道的还当她要去考女秀才。” 侯玉叶翻个白眼道:“我高兴,我乐意,你管的着吗?” 王仲元忙告饶道:“是是是,我管不着。” 彭季娘笑个不住:“前日我听人说你去药堂捡药,可是识字识的脑仁疼?要开一剂天麻乌鸡汤治治?” 侯玉叶登时笑开来,的在彭季娘耳边悄悄道:“大夫说可能有了,只做不得准。叫我过半个月再去。” 彭季娘惊讶道:“就有了!好快!”又低声道,“你不是生过两胎么?自己没感觉?” 侯玉叶有些得意的道:“自然是觉出来了,才去瞧的。不然谁好端端的往药堂里去。” “好八字。”彭季娘酸溜溜的道。她想着杨欣结婚好有七个多月了,却是一点动静都无。叫侯玉叶的喜信一激,更添许多不满。且心中又不免担忧,杨欣不能生怎么办?潘志文那死心眼,必定不会纳妾,难道潘家长房要绝后了不成? 王仲元最烦潘家夹杂不清的家务事,对侯玉叶使了个眼色,侯玉叶就装怀孕困乏,不住的打哈欠。潘经业明日还要去“发财”,见侯玉叶的模样,捅了捅家长理短说个不停的老婆,对王仲元道了谢,告辞走了。 把潘经业夫妻送出大门,天已黑尽。侯玉叶点起了烛火,拿着书指着上头的自家不认得的字问王仲元。王仲元也是脱盲班出来的,识字不多,登时就叫问住。侯玉叶嘟着嘴抱怨:“要你何用?” 王仲元在侯玉叶的腰上捏了两把,笑问:“你说有何用?” 侯玉叶拍开王仲元的手道:“你是靠不住了,给我寻个先生来。我就不信我认不全它!” 王仲元道:“怀着孩子呢!劳神过了不好。” 侯玉叶挑眉:“我前日才学了个新词,叫言传身教。我怀着他日日读书,他将来定学我的勤奋,到时候金榜题名打马游街,我就踹了你,叫我儿子养老!” 王仲元轻轻叹口气,知道自己的确无法承诺太多。爱怜的摸着侯玉叶的脸,轻声道:“放心,我拼尽全力,都会护的你们母子周全。” 侯玉叶咯咯笑道:“不要紧,孩子随我姓侯,将来在我侯家门口插旗杆,与你不相干,吴副部长才奈何不得我。” 王仲元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哪个男人愿自家儿子随了别个的姓?侯玉叶是苗女,她能当汉子是走婚,生下来就归自家。王仲元可不是苗人,便是外室子,也要想法子认祖归宗。 侯玉叶越不在乎,他反倒越心焦,使出百般手段来哄。想着跟他打着差不多坏主意的谭元洲,也学着他那般,没事就拿钱买些衣裳鞋袜糖果点心,去哄侯玉凤与史金良先前生的两个儿子。 横竖史金良在外跑船,很顾不得家里。史老太又耳背,听不见旁人的闲话,只当服装厂果真那般好待遇,连家小都能照看到,逢人便夸服装厂好,儿媳能干,险些把云寨的吃瓜群众笑死。 可王仲元哪里知道,史金良是将计就计,装作万事不知,任由王仲元安排跑长途。一则不欲碍着侯玉叶的计谋;二则王仲元勾搭了他老婆,少不得让他多赚些银钱。而史老太耳朵灵得很,她是装聋作哑,以免日后尴尬。 史家婆媳夫妻母子一条心的算计着王仲元的钱袋子,王仲元全蒙在鼓里,看着侯玉叶的肚子,就觉得心虚。使出百般手段讨好,生怕侯玉叶翻脸不认人。 各路消息零零碎碎的汇聚到了巴州,窦向东翻着潘杨元王四家的故事,招手唤来刘耗子,露出个畅快的笑,道:“石竹可收线了。” “是。” 第189章 失控 第141章 失控 天气渐冷,地下赌场内生起了炭盆, 把地窖烤的穿不住夹衣, 然潘经业却是如坠冰窟。从半月前, 他便输多赢少, 这二日更是日日几十两的赔。先前的好运不知飘去了何处, 弄的他日常越发忌讳起来。 哱罗声敲响,潘经业好似没听见,竭力的用鸭公嗓催促着庄家开局。庄家什么人没见过?尤其是输红了眼的, 总想着搬回老本,轻易不肯离开台面。睡在赌场的, 皆是这等人。 潘经业输的火起, 非说赢家克他,闹着要换位置。若在外头遇见潘经业耍横, 哪个敢硬杠?然赌场无父子, 休说是潘志文的爹,便是潘志文亲身在此也无用。 几个人吵的险些动手, 地窖不比外头的大赌场, 统共这么点子地盘,果真打起来, 旁人还要不要玩了?庄家一面喊上几个彪形大汉把人摁住, 一面叫他们摇骰子重新排座,折腾了足足两刻钟, 方才把混乱止住。 夜场的客人陆陆续续从外头进来。云寨为军管,自是有宵禁。赶夜场的须得趁着天没黑进来, 不然被巡夜的人抓住,赌场顷刻烟消云散。要虎贲军治下,可不止军营内禁赌,苍梧的半壁江山,除了中秋、元宵两大节庆外,无一处许赌博。 这类的赌场,更是非法。庄家抓着了直接砍,赌徒们则判刑劳改。可好赌乃人之天性,又如何禁的了?明面上没了赌场,头脑灵活的便使出浑身解数,各显神通,造出了五花八门的地下赌场。 休看此处不过是小小地窖,却是云寨最大的场子。还有些在城外村里的,管的松好动作,但不如城中方便,再则乡下人有钱的少,局子开不大,不够爽快。久而久之,云寨城来往的商贩、前地主并诸如潘经业等新贵慢慢聚集在此。 又有虎贲军打散青楼窑子后,被迫从良又没营生的妓。女跟着来来往往。睡女人倒没有赌博那般动静,他们就在小院里隔了数间只能堪堪放下个小床的房屋。上头做暗门子,下头开赌场。赚了个盆满钵满。 宵禁的鼓声阵阵入耳,门房把灯笼吹灭、大门落锁。走到地窖喊:“都让一让,让一让,满地瓜子皮,且叫我们清扫清扫。” 有心急的喊:“偏你们多事,瓜子皮就瓜子皮,我们不理论,你们还理论上了。” 年年月月有人抱怨,清扫的人充耳不闻,快速的打扫场地,又从角落里拖出打铁的鼓风机,狠踩了两刻钟,把地窖内的污浊逼出地道。赌徒们不得已,在院里跟妓。女们调笑说话,等着庄家重新布局。 潘经业独自坐在石阶上,两天一夜不曾合眼的他,脑子有些发沉。等着开局的功夫,就坐着打盹。十一月已是寒冬,管事的怕他着凉,轻手轻脚的靠近,欲把他抬入房间休息。一个名唤杨小二的赌鬼,搂着个妓。女,叼着根牙签,走近来对着潘经业的脑袋一拍:“老爹,开夜场了!等你呢!” 潘经业被惊醒,想着不知输了多少的银钱,腾的站起,大喊一声:“走!”甩开杨小二,大步流星的往地窖中走去。又是一夜酣战,潘经业总算回了点本,哱罗再起,庄家喊:“夜场散!” 潘经业大口的喘着气,伸手摸了摸怀中的银钱,安抚着疲倦的精神。放贷的李刀疤笑着走上前道:“老爹,赢钱了?赢了就还账吧。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潘经业迷迷瞪瞪的道:“多少?” 李刀疤拿手指沾了些唾沫,一张张数着借条,而后笑道:“二十四、二十五两日,你共借债十三回,本息共计二百一十四两八钱九毫。你是熟客,零头免了,就给二百一十两吧!” 潘经业一呆,周围的人已经骂开来:“李刀疤你也是个欺善怕恶的,我们借贷,半个铜板都不肯少,潘老爹你就四五两的免,我呸!” 李刀疤道:“人家有做官的儿子,你有吗?你若也有做官的儿子,我下回少你十两!” 赌徒最是较真银钱,被李刀疤拿话堵住,一个个气的破口大骂。潘经业脑袋里满是浆糊,反应迟缓的问:“怎么这么多?” 李刀疤道:“哎哟我的老爹!才二百多两,别人算多,你怎么也学穷模样了?上回那个贩货的,进出都是上千两。他不过一介商户,怎比的你家风光。” 潘经业稍稍清醒了点,晃着脑袋道:“我,我没钱……等我回本了再还你。” 李刀疤道:“那不成,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没钱就得出场,待还清了钱再进来。不然你倘或时运不济,我的本金岂不是打了水漂?你一时手头不宽裕不打紧,先家去筹措银钱,横竖利钱都是行规,我不欺瞒你的。走吧,我送你家去。” 潘经业一个哆嗦,险些晕死过去。他前日赢的钱,都送回了巴州买田,现家里只有些散碎银子,如何凑的出二百多?彭季娘又最是不讲理,拿钱出来她高兴,要问她讨钱,定然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不闹出动静不罢休。李刀疤却不管,架着人直往外拖。门口喊了一顶小轿,送回了潘家宅院。 潘经业进了家门,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倒头便睡。足睡了一天一夜,睁开眼,看到彭季娘殷勤的神色,输了钱的话,再说不出口。惴惴不安的吃过早饭,谎称不输不赢,又借口去仓库那处瞧瞧,逃出了家门。 虎贲军的仓库里,依旧热闹,来来回回的人都恭恭敬敬的跟潘经业打招呼。潘经业守在门房处,越想越心慌。赌场放贷的都是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利滚利之下,晚一日就能多出许多钱。可他一时又往何处去筹钱? 至下午,赌场的孙胖子悄悄摸进仓库门房,低声喊潘经业去赌钱。潘经业摇头道:“我欠了李刀疤的钱,不还清楚,进不去。” 孙胖子一脸同情的道:“很是,你儿子虽有钱,却不能告诉他知道。不然我们的场子非叫他砸了不可。” 潘经业有气无力的道:“我知道,先前就说好,无论如何不告诉潘志文。我现愁钱,你有什么发财的路子没有?” 孙胖子道:“你守着银库,倒问我路子?” 潘经业奇道:“我哪有什么银库?” 孙胖子笑指仓库:“偷着卖些,二百两的小事,几日就有了。” 潘经业心下一动,孙胖子接着道:“你一个人做不来,喊上王厂长一起才能办。王厂长也只得月钱,还要交一半去飞水他老婆手里。他现守着个大肚婆,偏又怀相不好,日日请大夫吃药。侯玉叶前头那两个孩子,也伤风着凉,银钱流水一般。他现手头紧的很,你同他说说,一准能成。” 潘经业不大确定的道:“果真?” 孙胖子想了想道:“你不好搭话,我去帮你说。到时你谢我十两的跑腿钱,如何?” 潘经业是有些拉不下脸,忙不迭的答应了。 孙胖子说的没错,王仲元近日当真是捉襟见肘。侯玉叶都是第三胎了,居然比前两胎难受百倍。王仲元才成亲就来的石竹,夫妻两个经年累月的分居,偶或回去一趟,如何能成胎?侯玉叶肚子里这个,是他实打实的头一个孩子。见侯玉叶瘦的脱了形,王仲元急的百爪挠心。 再有,王仲元最近还被元宵盯上了。本来养个外室,并不是大事,众人便是知道了,八卦那么多,未必日日传他家的。何况侯玉叶老实的紧,成天关在家里识字,不与人打交道,以元宵对石竹的无力来说,她要能知道才是见鬼。偏偏侯玉叶害喜把王仲元惊着了,动静太大,元宵又不是死人,风声便传进了她的耳朵。 乍闻王仲元养外室,元宵险些气出个好歹来。她跟紫鹃再是不熟,当年也是一齐逃过命的交情,其夫在她眼皮子底下出幺蛾子,按着她的性子,非上报不可。然而正要写信时,又给卡住了! 虎贲军的军规内,偷情的处罚尚是空白!元宵瞪着军规,竟不知该如何行事。于公没理由,于私她又不是真的告状精。一拖二拖的,事情便耽搁了下来。 王仲元知道后,惊出了身冷汗,鬼赶着似的在城外弄了个小院,将侯玉叶挪去那处。恰好是史金良从外回来,王仲元便装作一拍两散,至元宵跟前哀求哭诉,只道自家一时糊涂,已是改了,万别告诉紫鹃,以免夫妻离心。 元宵还能说什么?军规里没写,又是别人家的家务事,再则时下男人偷腥乃常事,她吵出来或许还令得紫鹃尴尬,只好闭嘴。可侯玉叶挪出去,又过年,买炭打家具收拾房子,哪样不是钱?王仲元怕委屈了肚里的孩儿,色。色打点妥当,可不就叫钱难着了么? 孙胖子的到来犹如及时雨,他隐去了潘经业赌钱不谈,只管来游说仓库如何好钻空子。王仲元还当是潘经业依旧跟杨家怄气,想着熬过了这个坎便收手,神不知鬼不觉,顺便多多给紫鹃些银钱,省却了她疑心。立刻就着孙胖子,与潘经业一拍即合。借着年下进出货品繁多的机会,二人倒腾了四五百两银钱。孙胖子也分别拿了两边各十两的跑腿费,端的是皆大欢喜。 大雪飘飘扬扬,潘经业清空了借款,怀揣着二十两本钱,雄赳赳气昂昂的踏进赌场。 满心想的是,这一回!定要把那二百两赢回来! 第190章 暴露 第142章 暴露 常言道,十赌九输。潘经业并没有回本, 反而愈欠愈多。李刀疤知道他能从仓库弄钱, 又有道上的人打了招呼, 不独不急催, 只消他肯还上一点子, 便源源不断的借给他,致使潘经业连本带利,越滚越多。 后世比较了解黄赌毒的都知道, 毒品偶尔还有戒断的,赌博却是几乎没有止境。心理上强烈的刺激与迷醉, 让人欲罢不能, 久而久之与毒品一样,令人丧失正常人的心智, 沦为心瘾的囚徒。故而吸毒的称瘾君子, 赌博的亦可称瘾君子。 潘经业的需求逐渐扩大,而王仲元只是一时手头紧, 他过了那坎儿, 不消得再花钱,便犯不着偷着东西卖。潘经业被那填不满的无底洞弄的好不心焦。待孙胖子找着了下线, 两个人索性撇开了王仲元, 自顾自的卖了起来。 先还是寻着不值钱的家伙倒腾,次后瘾头越来越大, 胆子也渐渐养的肥了,竟把成衣也拿出来卖, 只把钱给窦家验货的,两下里勾结,将事情瞒的铁桶一般。不独赌资有了,巴州的田又添了几亩,好不得意。如此大的手笔,元宵理应知道。然她很久以前便被潘志文架空,日日的在军营里晃,不曾留意过外头。何况她主管战兵,后勤不过带手。杨欣本就跟她不对付,更不好时不时的盯着后勤,倒向专门找茬的一般。 街上的闲话是有,可打一开始,羡慕嫉妒恨的人就没少过,翻来覆去的讲,传的人不无聊,元宵早听到无聊了。只看潘志文为了还王仲元的欠款,两口子过的紧巴巴的,便当还是旧日豪强的三板斧,懒的过心。每日里只在营里巡查,石竹营的军纪倒叫她理的井井有条。 元宵能把眼前一亩三分地管到如今的地步,已是巨大的进步,她才不到二十的年纪,如何能把控全局?便是管平波前世,二十岁的时候,还在学校里瞎混呢,何况天赋寒碜的元宵。 再则管平波也没指望过一个稽查司管两处。后世的军纪委与纪委亦不是一个部门。军队与后勤的管理本就不同,一个严一个松,都归在稽查司,日后人员多了,稽查司自己都能晕,底下人更是不服。可虎贲军管理太细、太深入基层,暴露出的人才缺口,都到了制约扩张的地步,空白随处可见。偷情无法可依是一桩,后勤监督责权不明又是另一装了。 与此同时,杨欣又被婆婆绊住了脚。侯玉叶爬上王仲元的床一个月,就诊出了喜信;冬季农闲乃成婚的高峰期,云寨城内时不时的爆出谁家新妇怀孕的好消息。农闲不独新婚多,老夫老妻没夏日忙碌,闲在家里,少不得腻歪腻歪,更是一串串的怀孕。彼此交流着育儿经,把彭季娘听的火冒三丈。 她不高兴了,就要去寻杨欣的不是。人的精力有限,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杨欣在婆婆跟前受了委屈,自是要找潘志文发泄。而虎贲军的编制眼看着要调整,鹤州现由潘志文代管,辖区扩大一倍多,琐事自然也跟着多。 鹤州比石竹更偏远、更少汉人,原始的村寨想梳理好,谈何容易?潘志文被公事磨的苦不堪言,杨欣再发脾气,他年轻气盛的,难免回一两句嘴。夫妻吵架吵的险些把元宵吓的不肯结婚。于是,石竹乱象在潘经业、王仲元以及窦向东的人刻意隐瞒之下,三个人竟是一个都不知道。 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潘家不停的买地,杨家如何服气?便果真是潘志文一厘一毫从嘴里省出来的钱,他们都要泼泼脏水,何况这个钱真的不干净。杨家满世界的宣扬,散落在巴州各处的流动供销社立刻闻风而动,往潘杨两家买地之处查访。 不查不要紧,一查就知大事不妙。事涉石竹的三位官员,元家没地,拿聘礼盖的房子。杨家有地,捋着算一回帐,也不算离谱,至少杨欣有节省下来的可能。到了潘家,那帐就怎生都对不上了!光给元杨两家的聘礼已高达二百二十两,他自家买地少说花了二百两,旁的不论,这四百二十两从何而来? 而一直惦记着谣言的阿颜朵接到了宣传司的密报,以及侯玉凤亦知王仲元已落网。侯玉凤定是不会自己出马,她与侯玉叶的关系人尽皆知,她出头便是作死。但石竹人在虎贲军的太多了,侯家又把控着医疗系统,想传出点闲话,轻而易举。三处消息汇聚到了镇抚部,陆观颐与李玉娇齐齐骇然! 这等大事,陆观颐岂敢隐瞒,当下就报与了管平波。管平波翻看着镇抚部搜集的资料,皱眉问:“元宵何以不上报!?” 陆观颐答不上,只得把阿颜朵请了来,当面问询。不问还好,一问阿颜朵就满肚子气!虎贲军是她的新生,若没有管平波,她的坟头草只怕有人高了。纵然次后兄弟战死不少,到底还剩下杨文石与杨松两个血脉。乱世当头,她算尽到了寨主之责。而这一切,皆归功于横空出世的虎贲军。 现在的日子有多畅快,就衬托的往日有多悲惨。故而阿颜朵对虎贲军感情极深,听说有人挖墙角,恼的非同小可。杨文石与杨松再三摁住她,叫她拿了证据再说话,她却是眼看着风言风语愈演愈烈,憋不住上报了。恰赶上巴州与侯玉凤的两处挤在一起,直接就捅到了管平波跟前。 管平波挑出阿颜朵报上来的部分,问道:“潘经业监守自盗之事,你做的准么?” 阿颜朵摇头道:“不知真假。可便是做不得准,我听见了,难道还替他捂着不成?” 管平波面容严肃的道:“此事很有些古怪,你速联络石竹旧识,替我彻查清楚。” 阿颜朵为难的道:“我不是石竹人,我没有旧识。” 管平波方才想起,阿颜朵是罗蒙人,离着石竹好有二百里地,纯粹是被流民撵着往石竹跑的,认得的石竹人差不多都在营里了。 不待管平波说话,阿颜朵又道:“食堂的侯科长就是石竹人。先前她听她妹子说过潘伟清在采购上贪污,潘经业在偷卖仓库的货品,还同杨文石叨念过一回。我就是听她的话头,才叫人去打探的。将军你问问她,或知道更多。” 管平波点点头,当下就令人去请侯玉凤。侯玉凤原先想的挺美,她暗戳戳的行事,等事情闹将开来,她好在后头占便宜。故都是通过侯堂明放消息,她自己深藏功与名。谁料阿颜朵给她抖落了出来,被管平波唤到办公室时,她日常好个伶俐人,吓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管平波冷冷的看着侯玉凤:“既有传言,何不上报?后勤的上官,稽查的官员,你都不认得么?” 侯玉凤冷汗连连,她听了传言憋着不说倒是无妨,偏偏又告诉了杨文石。既能同杨文石絮叨,怎么又不同旁人讲?她与杨文石可不是甚很亲密的关系!里头还夹着侯玉叶的事,管平波的质问犹如泰山压顶,侯玉凤脑子飞快的运转,想着如何才能把自己摘干净。突然,灵光一闪,故意吞吞吐吐的道:“我……不大好说。” 管平波严肃的道:“为何不好说?” 侯玉凤深吸一口气,无比委屈的道:“我有个同村的族妹叫玉叶的,血缘远了,可将军知道,我们村就剩几口人,便是原先不熟的,也比旁人亲近三分。她男人是替我们跑船的,上回她跟着男人来瞧我,想让我给她找份工。然如今我们北矿营里,已是没了缺。我便写了封信给……给……石竹的王厂长,托他照应一二。若服装厂扩大规模,万万记得招我妹子进厂。” 虎贲军有内部推荐制,侯玉凤若只是要求王仲元再度招人时,算上侯玉叶,并不违规。横竖招谁都是招,虎贲军内的亲眷优先,也是应有之意。管平波静静的听着侯玉凤的陈述,看她能为自己的瞒报找出什么理由。 哪知侯玉凤凭空丢个炸雷,哭丧着脸道:“我妹子是嫁了的,还生了两儿子。哪知她去送信,就叫王厂长拐上了床,如今孩子都怀了,我、我……”说着拿袖子擦着泪道,“我怕她男人跑船被人勾了魂,特特请了苏知事教她打扮。不知道的,还当我拉的皮条。叫吴部长怎生看我?” 侯玉凤越哭眼泪越多,抽噎着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听了新闻,当好耍的告诉杨把总,原也没多想。次后再听见,我当真一个字都不敢出口。将军……我……”侯玉凤说不下去,拿帕子捂了脸,泣不成声。 厅里的人皆听了个目瞪口呆!管平波已是面如寒霜,侯玉凤的未尽之意,她瞬间读尽!各处顺手牵羊不算,但凡涉及贪污,无一不是窝案!潘志文与王仲元齐齐卷了进去,夫妻同体,杨欣也脱不了干系。如今唯一疑虑的,就是为何元宵一个告状精,竟是半分消息都不露! 这么大的家业,一个硕鼠都没有绝无可能。但管平波没想到,头一个逮出来的,是她费尽心力教养的弟子。还一次卷进去了三个!一掌拍在桌上,轻喝一声:“李司长!” “到!” “即刻派人彻查!如若属实,无需酌情,一律军规处置!” “是!” 第191章 抓获 第143章 抓获 严查贪腐,自然得低调行事、秘而不宣。然流言肆虐下, 北矿营上下顷刻间都知道了石竹把总潘志文贪污腐败、服装厂长王仲元外室怀孕, 北矿营里好悬没炸了锅, 说什么的都有。 后勤处一人寻了个机会, 悄悄的下山, 寻着个卖米糕的,就把信传了出去。顺水而下的货船极快,三日光景, 密信就递到了窦向东的案头。窦向东勾起一抹笑,他这一记请君入瓮, 整整布局了两年, 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刘耗子见时机成熟,立刻带着人, 马不停蹄的往石竹赶, 恰与年前最后一批运衣裳的货船擦肩而过。在云寨城外下了船,直扑当地与潘经业勾结的那管事家而去! 负责与石竹服装厂对接的管事名唤何大伟, 见了刘耗子先是怔了怔, 待听见他张嘴便是衣裳数目对不上,便知事发, 且是已经告到了窦向东跟前!脑子嗡的一下、双膝一软, 跪在地上,不住的朝刘耗子磕头:“刘兄弟, 我一时糊涂,愿把亏空都补上!只求兄弟万万手下超生, 饶了我的小命吧!” 刘耗子似笑非笑的道:“冬衣足足少了三成,你当谁瞎?军奴再是没体面,总有亲厚的官爷主子。何况他们到底是要上战场的,你那般不知心疼人,便罚你去做军奴如何?” 何大伟养尊处优多年,乍听此话,唬的浑身上下都开始抖,跪都跪不住,抱住刘耗子的大腿道:“刘兄弟,我在窦家几辈子的老脸了,给条活路吧!” 窦向东早知何大伟贪婪,才特特放在此处。刘耗子装作没好声气的道:“给你条活路?谁给我们活路大节下的,老太爷叫气个倒仰,连带牵线搭桥的二老爷都被骂个狗血淋头。我老实告诉你,巴州那头与你合伙的已是叫砍了,家产充公,重新往石竹下定,以平激愤。你有脸提几辈子老脸?” 何大伟脑子里嗡嗡作响,窦家虽无虎贲军严苛的军纪,可哪家哪户又是没个规矩的?贪污腐败的,人人都知道被抓住的后果,却难免抱着侥幸。大祸临头时,不免吓的泪涕横流。刘耗子又是恐吓,又是拿账本引导,说了两大车的话,终是逼着何大伟喊出了那句窦家期盼已久的话。只听他嚷道:“不是我!是潘经业想发财,他逼我的!” 刘耗子故作不知,嗤笑道:“你胡乱攀咬个甚?潘经业又不管卖东西,他还能跟你勾搭上了?” 何大伟哭道:“真的是他,我岂敢污蔑二太太的人?你若不信,只管回巴州打听,看他儿子的月钱,能否买那么多地。”说着,又压低声音道,“田土还是小事,他在赌场里,输的才是大头呢! 刘耗子道:“果真?你可有凭证?” 何大伟道:“怎么没有?他跟孙胖子成日间赌博。我们悄悄的去服装厂的仓库看看,他不在仓库,定是在赌场。那赌场我也知道方位,刘兄弟你领着人去,寻着专给他放贷的李刀疤,一问便知。” 刘耗子心中大喜,他自是知道潘经业干了什么,李刀疤那处还是他打的招呼。面上却极为愤怒,一把揪着何大伟,往石竹营冲。以刘耗子在窦家的体面,便是直冲北矿营,只消不赶上寸劲,连管平波都能见着,何况潘志文。听了守卫的报告,预备过年的潘志文迎了出来,忙问道:“刘大哥?你怎地来了?” 刘耗子冷笑道:“潘游击越发有了体面,原先叫我刘大叔的,现嘴里就改了称谓了。” 潘志文一噎,他们几家不是亲戚,辈分都是乱叫。他们早先还管谭元洲叫谭大叔,后来不知谁起头,叫起了谭大哥。叫顺了口之后,甘临又拜了谭元洲为师。闹得他们自己都一团乱。对上不熟悉的刘耗子,顺嘴唤一声,不想却被他找了茬。潘志文好歹是一营游击,平日里叫哥叫叔随意,但在刘耗子摆明了来找茬的当口,岂能服输?扯出个笑脸,岔开话题道:“不知你所来何事?” 正是节前,来往的人极多。石竹营外头虽比不得云寨城内,亦有许多小贩。见有了热闹,一个个伸长脖子看,更有甚者,直接围拢过来。刘耗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围,大声嚷道:“年下巴州那头收军奴的衣裳,足足少了三成。老太爷派我来彻查,他却说是你老子引得他卖的。我自是要来寻你,当面对质,既查清了首尾,也别冤枉了人!” 潘志文奇道:“我老子一个看大门的,怎能碰得到货?刘大哥休冤枉了好人。” 刘耗子道:“他既攀咬,我少不得问一声。你阿爷他人呢?” 何大伟哭道:“在赌场!” 刘耗子踹了何大伟一脚,喝道:“闭嘴!你要对峙,我成全你。倘或你冤枉了人,我当下就砍了你!再罚你全家去军营使唤!” 潘志文却道:“什么赌场?” 何大伟忙道:“云寨城里,有个地窖赌场,你老子日日在那处消遣,不信我们走一遭。” 潘志文心下不信,然虎贲军治下不许赌博。有人暗自开赌场,不管与潘经业有没有干系,他都须得带人去打掉窝点,否则就是治理不力了。忙吩咐左右道:“去请元处长,我们进城瞧瞧。” 潘志文如此光明磊落,刘耗子心道不好!莫不是他有后手?还是早早报信,令潘经业避开?定了定神,他的人没有来报信,应当不曾跑脱。何况潘经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便是他不在赌场,那一沓画了押的借条足以治死他了。 元宵很快赶来,与潘志文一齐带了稽查处与战兵营的几队人,浩浩荡荡的往云寨城内杀去。 何大伟亦下场赌过,很是熟门熟路。走到附近,便道:“他们有两个口子,日常只开一个,另一个备用。我们慢着些,万别打草惊蛇。” 刘耗子早知道另一个出口在哪,遂道:“左不过是院子的前后门,我们派人守着便是!” 潘志文点点头,低声说了方才心中所想的方案。虎贲军战兵营的身手极好,三五个人悄没声息的靠近院落,而后突然发力,瞬间把守门的几个扑倒,火速往他们嘴里塞了布团,以免喊叫暴露行踪。把人绑个严严实实,才朝外打手势,潘志文便带着一大群人,直往地道内冲。 刘耗子忙跟在后头,才将将走到地头,便听见里头喊叫不绝。潘志文脸色一变,竟真的有人开地下赌场。随即心里咯噔一下,潘经业不会真的赌博了吧?念头不过瞬间,潘志文已踏进了赌场,迎头撞见与李刀疤结算银钱的潘经业,父子两个皆是一呆! 李刀疤见状不妙,噗通一声跪下,告饶道:“我不是庄家,我只是放贷的,别抓我!” 他这一声把虎贲军的战兵喊回了神,却是不知怎生动作!潘经业是后勤的人,那便是在虎贲军编制内,参与赌博,抓到了可是要杀头的!犹疑间,元宵的声音从外传来:“真的是赌场么?” 潘志文手脚发凉,他亲爹赌博,人赃俱获。潘志文很想问一句为什么?潘经业原先从没有赌过,他不曾想,在严苛的石竹,偏偏染上了赌瘾!退一万步讲,实在好这一口,能不能先从后勤处退出?只消不是军籍,至多撵去开荒,三年五载又可团聚。然潘经业没有退出后勤,在元宵三令五申之后,赌博唯有死路一条! 潘经业似也想到了什么,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嘎嘎的怪叫。父子对峙良久,元宵在外等的不耐烦,命稽查处的人入内查探。战兵们才如梦方醒,低声询问潘志文:“游击,我们怎么办? 虎贲军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战兵,或顾及上官威严,却绝无可能皆是提线木偶。战兵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提醒。潘志文心中五味陈杂,极其艰难的开口道:“都抓起来,带走审讯。” 潘经业突然跳起,往另一边撒腿狂奔!战兵们反应更快,箭步上前,阻断赌徒们的退路,从藤甲中掏出绳索,麻利的把在场的人尽数捆了! 元宵守在门口,看着赌徒一个个被牵出,直到看见了潘经业,亦是愣在了当场。与潘志文分开不到一刻钟,再见时,他已是被抽了魂一般。丢给了元宵一句:“交予你处理。”就带人消失在了视野。 刘耗子走到元宵跟前,正色道:“我不是来查赌的,你们云寨城里赌不赌与我不相干。你们服装厂进了大老鼠,你可知道?” 元宵没听明白,不由“啊”了一声。 刘耗子点头笑道:“元家妹子,哥哥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手段没见过。你休同我装傻充愣。石竹虽是二太太的地盘,可咱们还没分家呢!此事你不给个说法,就休怪我去飞水,当面问二太太了!” 元宵懵懂的问:“什么大老鼠?”, 刘耗子道:“你不是稽查司的么?后勤偷盗仓库货品私自售卖,你竟是半点不知?” 元宵震惊了:“还有此事!?你等着,我去找杨欣问个清楚明白!” 刘耗子也惊讶了,元宵的态度不似作伪,这丫头居然没掺和进去! 就在此时,稽查处的一个干事小跑过来,在元宵耳边低声道:“处长,李司长派人来了,想要见你。请你速回军营。” 第192章 无能 第144章 无能 元宵点点头表示知道,先把赌场中逮到的一串押入牢房, 交代手下分别审讯, 才往营中赶去见李玉娇派来的人。 李玉娇目标太大, 故不便前来。她派了明暗两条线, 暗线为副司长许思文, 明线便是反腐处的处长,欲要跟元宵见面的张英了。张英乃飞水人,与此回涉及的人员皆无干系, 更不认得元宵。不过元宵为管平波的心腹弟子,没倒下之前, 他告诫自己务必和气些。 中枢行走, 见官大一级,厅内的张英见元宵从外走来, 却是十分和气的先起身与元宵打招呼。彼此厮见过, 方坐下说话。 虎贲军重效率,张英便率先把从巴州得的资料递给元宵。元宵正为着辖区有了赌场不自在, 见了总司来的人讪讪的。二话不说, 接过资料,低头阅读起来。待读到一半, 脸色剧变, 快速的翻阅至末尾,难以置信的道:“此事当真!?” 张英点头道:“将军已是知道了, 使我来问问你知道与否。” 元宵道:“我知道杨欣有时候拿些好处,早先谭将军来巡查时, 已上报了。潘游击……”顿了顿,元宵干涩的道,“我不信他会动歪心,还望李司长再细查。” 张英皱眉道:“你觉着潘游击不曾受贿?” 元宵郑重的道:“我们日日得见,从不见他有半分奢靡。娶亲的银钱都是问王厂长借贷,年前才还上。日子一向艰难。” 张英叹道:“他不贪,可他先把兄弟放在采购,大肆拿回扣花天酒地;后将父母送入仓库监守自盗,在巴州张扬买地,俨然已是地主的派头。元处长,你当真一点不知道么?” 元宵瞠目结舌的望着张英,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英亦看着元宵,想从她的神色间判断她是真不知,还是与潘志文同流合污。 良久,元宵摇摇头道:“我不信潘游击是那等人。不从大义论,只说我们几个,十二三岁上就跟着将军,几度出生入死。虎贲军如今蒸蒸日上,说句不怕你着恼的话,我们甚都不用做,将来的地位,没准比你们拼尽全力都强。你方才给我看的资料,上头银钱出入不到千两。我们光月钱一年便有百多两,日后还会更多。换成你,你会如此目光短浅么?” 张英沉默了许久,才道:“元处长,你是一力担保潘游击的意思么?” 元宵略作思索,而后点头道:“若论潘游击本人,我可作证。” 张英笑了:“元处长,在虎贲军内,嫡亲受贿、行商,本人是同罪的。” 元宵怔住。 张英叹道:“朝廷做官亦然,父母妻儿在外仗势欺人,当官的便能摘出去么?那人人都装聋作哑,背地里纵容至亲犯事,军纪何在?” 元宵虽不知潘志文的亲眷干了多少坏事,然她才把潘经业送入大牢,潘志文旁的不论,头一条不曾约束好亲族,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脱的。元宵垂下眼睑,她与潘志文多年同门情谊,纵然知道他犯错,也不愿亲自动手,唯有沉默。 张英见此情状,不动声色的开始套话。他是明线,要的亦是明面上的答案,主要为吸引目光。几句交谈后,张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稽查司的权力极大,休看隶属于镇抚部,但自成体系,镇抚部的各级皆不敢轻易招惹。任何事,只要李玉娇愿意,她无需通过陆观颐,可直接面见管平波。其在北矿营的话语权,远远超过了后勤的两位部长。 可以说,李玉娇实打实的与陆观颐平级,在军中是仅次于管平波与谭元洲的存在。如此地位,她要过问任何事,皆是轻而易举。反观元宵,后勤全插不进手不算,即使是战兵营,她也仅仅只关注战兵们是否早退迟到、内务整洁等琐事。完全没有起到监管潘志文、杨欣以及石竹知事尤子平的作用。一营四个平级长官,除却分工外,当然希望他们相互制约,否则某人一手遮天,岂不是等着藩镇割据? 元宵的稽查处长当成了潘志文的下属,而知事尤子平更是透明。在等待元宵回来的空档,张英先见的尤子平。在石竹三座大山下,他是真混吃等死,上任几年毫无建树,可谓是把平庸发挥到了十二分,不特特提起,大家都几乎忘了石竹营还有个知事在任。 张英暗叹,怪道上头常说,不历州牧不任中枢。他来石竹之前,何曾想过“龙兴之地”竟是乱成这副模样。忍不住道:“元处长,你管不着后勤,潘游击就从不协调一下么?” 元宵没有说话。她没有太大的权力欲,或者说,还没有真正尝过权力的滋味,故而没有迫切想揽权的心思。规章制度里,各部门责权写的分明。可真正实行起来,便不是制度怎么写就能怎么办的。 譬如去岁她与潘志文在外征战,杨欣就接过了稽查大权;又譬如后勤琐事,她的确比较僵化,无法与商户们好生来往,自然监管不了后勤。再有,辖区民众触犯了虎贲军定的规矩,是该她管,还是该潘志文管? 这些模糊不清的、没有明确界限的,统统被潘志文拿走。而潘志文又与杨欣好上了,不过分偏帮杨欣已算公正,岂会帮着她威胁到杨欣的权力范围? 元宵自是知道潘志文与杨欣在此点上做的不甚厚道,但彼此同门,她也懒的计较。却不料后勤竟能出这般大的漏洞。潘经业被抓的时候,理应在看仓库,便是不曾赌博,至少要算个玩忽职守。可后勤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 管平波昔日教授文化时,讲过“冰山一角”这个成语。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倘或看到水面冰山有个梨子大,那水底下的至少有个西瓜大。 同理,潘经业旷工旷到镇日里赌钱无人上报,她看不见的地方,违规犯纪的该有多么离谱?想到此处,元宵无比羞愧的道:“辖区这么许多大事我浑然不知,是我无能。我自写检讨,劳你替我带去飞水。不拘什么处罚,我无话可说。” 张英是后进的虎贲军,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全凭自身本事,一点水份都没有的。凭着经验,他已看出元宵是个再单纯不过的人,根本无法胜任稽查处长。换成旁人,在如此要紧的位置上尸位素餐,不定要被管平波削成什么模样,可眼前这位么,张英还真不好判定她的下场。不由暗道:人的运道啊,没法说。资历老,真特娘的占便宜! 既摸不准,便不好太过。横竖元宵似乎不曾与潘家沆瀣一气,大抵不会罚的多重。将来依旧是同僚,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于是张英放缓语调道:“元处长不必自责,他们有心隐瞒,你也是难知道的。” 元宵神情低落的问:“对潘游击会有什么处罚?和石游击一样么?” 张英道:“且等将军与司长决断吧。” 正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元宵侧耳细细听了一回,脸色越发难看。张英听不懂外头说什么,看向了元宵。 元宵又羞又恼。外头是彭季娘的声音,她此前为着杨欣生育之事,已是闹过好几场。按理,她再是泼辣,不该闹到军营里来,可在潘志文纵容下,元宵很管不动。日常不想多事,可现稽查司的人就在跟前,着实把她的无能摊在了阳光下,她再是淡泊名利,也觉得颜面大失。 张英何等精明,便是听不懂外头妇人说什么,也猜着了几分。起身向外走去,元宵忙不迭的跟上。二人行到院中,还未说话,彭季娘就朝元宵扑来,尖利的叫骂:“我们家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三番五次的坑人!你马上把人给我放了!不然我跟你没完!” 元宵灵巧的躲着彭季娘的爪子。张英目光犀利的盯着潘志文,冷冷的道:“潘游击把军规忘的很彻底啊!” 潘志文也是恼了,对着彭季娘断喝一声:“够了!有话我们出去说。” 彭季娘红肿着眼,指着元宵道:“她抓了你阿爷!” 潘志文铁青着脸,一把抓住彭季娘,径直往外拖。他在亲爹要被砍头的打击中醒过神后,就陷入了极端的愤怒中!潘经业背着人赌钱,他不知道,彭季娘绝无可能不知道!直将人拖出了军营,见彭季娘还待挣扎怒骂,潘志文索性放手,定定的看着亲娘,一言不发。 彭季娘被看的寒毛耸立,不由安静了下来。 潘志文嘶哑着声音道:“妈,我们姓潘,不姓窦。” 彭季娘没听明白儿子话中的意思,茫然的道:“姓潘怎么了?” 无力感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潘志文疲倦的道:“年初那一顿板子,你忘了么?你真就以为我当了游击,就可以为所欲为?”说到此处,潘志文不由哈哈大笑,“你以为你儿子是什么?窦家当家吗?” 彭季娘眼泪唰的就下来了,抽噎着道:“他们说赌博要杀头……你阿爷他……” 潘志文嘲讽一笑:“是啊,你知道赌博要杀头。那你知不知道,翻年过去,石竹游击就该换人了?” 彭季娘愕然:“为什么?” 潘志文平静的道:“你方才对着与我平级的元宵都敢大呼小叫,平日对着旁人,又有多跋扈?赌博尚且能把我蒙在鼓里,旁的事又干了多少?” 潘志文看着彭季娘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石竹从来不是非我不可,你们把军规当成屁放了,主子们还能把我当成香饽饽,非要留下不成?我再说一次,石竹是窦家的地盘,不是我的。明白?” 彭季娘颤声道:“撤、撤职……你做不了游击了?” “嗯。” “月钱也没有了?” “嗯。” 彭季娘脚底发软,跌倒在地,惊恐的道:“那你阿爷的命呢!?” 潘志文眼睛一酸,搀起地上的彭季娘,低声道:“我先送你回家。” “志文……你能不能……把你阿爷偷偷放了?”彭季娘哽咽的道,“那是你阿爷,你去求求二太太,或许她就心软了呢?” 潘志文闭上眼:“妈,你想逼我去死么?” 第193章 策反 第145章 策反 服装厂的厂长办公室内,王仲元对上稽查司副司长许思文笑眯眯的脸, 只觉着浑身上下无一处自在。就在方才, 他看到了紫鹃提交的离婚申请的副本, 而他在虎贲军内, 最大的靠山, 无疑是妻子紫鹃。 离婚申请的字迹扎进了王仲元的眼,他突然对元宵生出了无尽的恨意,怨毒的在心里默默的诅咒着, 诅咒告状精元宵不得好死!然比诅咒更要紧的是,如何掩盖他在服装厂的贪污。偷腥不打紧, 说破天了都是家事。他害怕的是稽查司的人因查访侯玉叶, 牵扯出别的来。 想到此处,虎贲军的军规犹如滔滔洪水, 倾泻进了他的脑海, 挤压的大脑一阵阵的胀痛!包庇潘伟清收取回扣、伙同潘经业盗卖仓库,若有紫鹃保驾护航, 最差也不过是把吃进嘴里的吐出来, 小命是不要紧的。可此时此刻,紫鹃因侯玉叶舍弃了他。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许思文的从容淡定。他是石竹人, 早年加入的虎贲军,历经多年, 终于爬到了现今的高位,自然心思缜密。在寻到王仲元之前, 便已四处查访过。故能以逸待劳。 男人但凡偷腥,少不得给姘头些银钱。紫鹃为何果断的申请离婚?因她只消算一回账,便知王仲元定不独偷腥这等小事。她见过侯玉叶,知道越漂亮的女人花钱越狠。她不断尾求存,副部长位置难保! 因吃醋而离婚,不过是明面上的借口,是对道德制高点的抢占。紫鹃自是恼怒,但这份恼怒,不至于上升到离婚。如此快狠准的判断,当然不是出于紫鹃之手,奈何她请了李玉娇做智囊,有此结局也不足为奇了。 李玉娇在稽查司多年,不知在管平波处上过多少小课。为了彻查石竹事,她制定了完善的计划。紫鹃的离婚申请,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王仲元娶紫鹃的目的,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那么紫鹃的决断,必然对王仲元造成极大的打击。人在慌乱下,更容易暴露其极力掩盖的东西。石竹闹出这么大动静,王仲元绝无可能无辜。潘家的财是在服装厂发的,元宵或可能不知道,身为厂长的王仲元怎会不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亦参与在其中。 许思文不待王仲元平静,开门见山的问道:“潘伟清怎么进的后勤?又怎么离的后勤?” 王仲元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是潘家事!心中顿生悔意,他就不该掺和进潘家事中去!事到如今,他顾不得其它,闭了闭眼,直接就推到了潘志文头上,只听他道:“潘游击托我的,我却不过情面,就应了。次后他犯了错,我便开除了他。” 许思文问:“什么错?” 王仲元道:“采购的东西不好。” 许思文追问道:“拿回扣了?” 王仲元沉默了一会,斟酌着道:“听说是的,没凭证,也不好说他。” 许思文似笑非笑的道:“为何不上报?” 王仲元顿时噎住,好半晌才干笑着道:“抹不开脸。是我不对,下次再不敢了。” 许思文没往下纠结,又问起了潘经业之事。王仲元亦是一口咬定潘志文请托,不好拒绝,故而不得不从。言语之间无不透露出不敢得罪潘志文的意思。 许思文唰唰的把问话记录在本子上。好容易等他合上本子,王仲元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许思文笑了笑,起身告辞。 这就完了?王仲元有些回不过神,浑浑噩噩的把许思文送出门外,心里充满了不安。许思文放过的太轻巧,应当还有后手!可稽查司既然行动,他八成叫人盯上了,无法与潘志文串联。想起贪污的处罚,他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圈。 王仲元猜的没错,许思文的问询不过是第一轮。稽查司散落在石竹的角角落落,多路出击,汇聚着要紧的信息。因石竹有名有姓的官员都牵扯在内,年前本该热闹的县城,不由夹杂着一丝诡异与压抑。 腊月二十日,一个带着草帽的男人踏进了刘耗子的居所,来人正是王洪。与刘耗子简短的碰头后,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窦家在石竹经营两年之久,比起来自飞水的稽查司更似地头蛇。刘耗子带人轻易的绊住了稽查司的监守人员,王洪顺利的见到了王仲元。 见到王洪,王仲元怔了怔。王洪为了不被梁州营稽查处发现,谎称身体不适卧床休养,悄悄溜出营地,足足跑了四百里,可谓千辛万苦。他还得趁年前赶回梁州营,没功夫废话,直接对王仲元道:“好叫兄弟知道,你大祸临头了!” 王仲元本就紧绷的神经,被这一句刺激的险些崩断。按虎贲军的军纪,光他包庇潘伟清、搅乱本地市场,就够死一百回了。他于石竹亦有人脉,早有闲汉悄悄来告诉,他正被生人监视。再听得王洪的话,霎时脸色发青,忍不住问道:“王游击,你得了什么信?” 王洪勾起嘴角:“稽查司的人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你眼前,那便是该查的都查的差不多了。你包庇潘伟清尚可以赖,他的钱财来自于商户,你补缺口的流水,亦难查出。可伙同潘经业偷卖仓库货品,你便是想装无能,都是绕不过去的。你一个人办不成事,经手人一条腾的扯出来,你还想脱身不成?” 王仲元心中大骇,惊恐的望着王洪,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 王洪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轻蔑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知道,老太爷知道,管将军么……早一清二楚。你还以为自己瞒的滴水不漏么?” 王仲元只觉一道焦雷劈在头顶,怕的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王洪笑道:“兄弟莫慌,并不是没有活路。” 王仲元一个激灵,死死的抓住王洪的胳膊,哀求道:“哥哥救我!” “我救不了你。”王洪淡淡道,“只有你救得了你自己。” 王仲元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毫不犹豫的道:“求哥哥指条明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待小弟逃出生天,这一生一世,但凭哥哥差遣!” 王洪故意叹道:“说来你实是吃亏在了讲义气上。不是为着潘家事,怎会有今日?” 一言说的王仲元险些掉泪,打见着许思文那一日起,他不住的梳理着来石竹后的种种。正是为了讨好潘志文,才一步错步步错,致使深陷泥淖,把自己逼到了绝路。 然而王洪又道:“可你想活命,却只能靠他。” 王仲元不解的看着王洪。 王洪解释道:“你留在虎贲军,只有死路一条。管老虎那性子,陆镇抚犯错她尚且说打就打,你又算她什么人?砍了你正好杀鸡儆猴,抄家赚钱立威正。法两不耽误,你倒说说,她可有一条放过你的理由?” 不用王仲元说话,王洪接着道:“然管老虎再凶,她也只有半拉苍梧。你出了苍梧南面,她能奈你何?” 王仲元干涩的问:“离了虎贲军,我去哪?” 王洪道:“回窦家。” 王仲元呆住,他被窦家捡剩下才送给的管平波。窦家,有他的立足之地么? 王洪严肃的道:“事出紧急,我不同你绕弯子。你虽有些精明本事,可你这等人,窦家有的是。老太爷岂能为了你,跟管老虎对嘴对舌?” 王仲元才燃起的希望火苗,又被一盆水刺啦浇个透心凉。想不出一丝生机的他,完全陷入了惊慌失措的境地。 王洪拍了拍王仲元的肩,安抚道:“你现无用,故老太爷不愿捞你。那你何不让自己有点用?” 王仲元的眼神里再次充满着希冀的光:“要我做什么?” 王洪暗赞一句上道,招了招手,附耳道:“老太爷想要鸳鸯阵,你把同样死路的潘志文劝回巴州,我保你一世太平!” 王仲元猛的抬头,震惊的看着王洪。王洪从容笑道:“我可以引开稽查司,助你们二人见面。你……去不去?” 王仲元别无选择,斩钉截铁的道:“去!” 王洪满意的点点头,带上草帽,走出王仲元的居所,不一时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至亥时,一个纸团不知从何处扔进了王仲元的屋内,他忙忙捡起一看,只见上头写道:“一刻钟后,我们来接你。” 王仲元换了身黑衣,坐立不安的等了一刻钟,外头果然响起敲门声。王仲元惊的从凳子上跳起,三两步冲到门外,接上了头。强压下心中慌乱,跟着人七拐八扭的走了许久,至一处山坡前停下,见到了立在不远处的潘志文。 潘志文的手,卷着枯黄的茅草,心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王洪约他出来议事,竟是约在了这个山坡。这里他太熟悉,熟悉到闭着眼都知道,山坡的边缘处的茅屋下面,还插着他们当时用剩下的狼筅。 他们年少时,曾无忧无虑的来往于云寨和山坡,喊着一二三四的口号,被云寨人看尽了热闹。这里是虎贲军的起点,可他站在昔日自己训练的位置上,生出的竟是阵阵心慌,好似有什么鬼怪,即将破土而出! 潘志文没说话,王仲元飞快的在心中组织着语言,不知从哪个切入点劝说。过了好一会儿,潘志文先开口道:“王游击呢?” 草丛里发出一阵悉索之声,而后听到了王洪的声音:“我在这里。” 潘志文问:“你叫我出来做什么?” 王洪沉默了很久,久到潘志文不耐烦的转身折回,王洪才对着他的背影悠悠叹道:“潘兄弟,架空元宵妹妹的事,想好了怎么跟你师父解释了么?” 潘志文后背一僵,双腿顿时重如千钧,令他无法动弹。 王洪轻笑:“潘游击,元宵不是你真妹子,她是稽查处长。” 潘志文的手心不知为何,渗出了冷汗。 王洪一步一步走到潘志文身旁,缓缓开口道:“架空稽查处长……潘游击,你想做什么?自立为王么?” 第194章 说服 第146章 游说 夜风吹的山坡上草木沙沙作响,潘志文僵在原地, 无法动弹。家人频频出事, 但他知道, 这些对他都不是致命的打击。他还太年轻, 管教不严的过错, 可以被原谅,无非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虎贲军发展到今日,钱财逐渐宽裕, 可有文化又能领兵打仗的人何其稀缺?因此即便一撸到底,他也和石茂勋一样, 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可王洪的话, 尖锐的直插心底。 潘志文在石竹多年的所作所为,唯有架空元宵, 是绝不可原谅的。元宵过于古板, 离了军规便无法理事。然说一千道一万,稽查处长, 乃管平波放在各地的眼睛。胆敢去架空蒙蔽, 说他没有二心,他的师父会信么? 王洪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潘游击, 虎贲军内胆敢架空稽查处长的人, 你是头一份呐!” 潘志文的心被刺激的砰砰直跳。腊月的山风挟着水珠,阴寒无比, 加重了他从心底散发出的寒意。什么时候下手夺了元宵的权柄的呢? 好似最初,只是不想让她唠叨而已。管平波的十个徒弟, 性格各异,可一齐经历过那最艰难的岁月,自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深厚情谊。 潘志文有些委屈,他那时候,真的只想不损彼此情分。但万没料到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家人犯下大罪的当口,再说架空元宵是源于他当初的幼稚,这话休说旁人,连自己说着都心虚。何况没有元宵的干涉,他的确觉得日子爽快的多。 但在父亲落网的一刹那,潘志文就已后悔。元宵本是他的一道防线,倘或元宵不是一无所知,恐怕在潘经业刚刚涉赌时,就会被抓捕。甚至于说,以潘经业夫妻的条件,根本就无法进入后勤。只要他们不属于虎贲军,赌场做局又有何惧?赌博本就违法,潘经业哪怕是上万两的借款,赖的理直气壮。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彭季娘日日哭天抢地,而事发到现在,潘志文足以知道父母背着他到底干了多少违法犯纪之事。前路一片黯淡,无力感几乎直接将他压垮。事到如今,他该何去何从? 王洪给出了个答案:“你有没有想过回窦家?” 潘志文一怔。 “你无路可走了。”王洪道,“常言道慈不掌兵。二太太就是再心疼你,又待如何?虎贲军治下几十万人,哪一个没有自家的小心思?你是她弟子,她就轻轻放过你。翌日再赶上别的人违纪被砍,又如何让人服气?有时候一步错,步步错,回不了头的。” 潘志文面无表情:“老太爷在中间掺和了多少?” 王洪轻笑出声:“潘游击,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若无私心,老太爷就是殚精竭虑,又如何能动你分毫?”说毕,王洪又补一刀,“老太爷原想把你们三个一网打尽,元宵愣是纹丝不动,半分破绽也无。纵然她无能,二太太大不了撤她的职。她是个姑娘,一份嫁妆好生寻个夫家,这一辈子衣食无忧。而杨欣也是女儿家,便是她万般灵巧,动了歪心,唯有死路一条。老太爷是算计了,可你们两口子真就敢觉着自己无辜么?” 潘志文胸口起伏,拳头攥的死紧,却无话可驳。 王洪又道:“说句实话,正是老太爷的谋划,你才有生机。否则你以为老太爷会放过你们?” 潘志文咬牙切齿的道:“他就笃定能赢过管将军?” 王洪摇头道:“成大事者,都是未算胜先算败的。老太爷岂会如此狂妄。然而,你细想想,老太爷不下手,你就当真不会触犯虎贲军的军规么?把兄弟父母安排进虎贲军的是哪个?” 顿了顿,王洪话锋一转,“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本就是世间道理,虎贲军偏偏决不允许,你不觉得太逆人伦?世间几个人能枉顾父母悲苦,只管自家前程?又有几个人能无视兄弟姐妹贫穷,只管军中法规?还有田产分配,不拘贫富贤愚好歹,一律分田。你自想想,你一百多两的年俸,要赡养一大家子,若许你买了田土,安顿家人种田,还有后顾之忧么?二太太便是要自家造反,都不稀奇。可她公然践踏人伦,蔑视三纲五常,你又真的赞同么?” 无需潘志文回话,王洪指着站在一旁的王仲元道:“他们夫妻分隔两地,便是他偷腥,养了小,我们巴州的悍妇吵吵嘴,打一顿也就到头了。紫鹃竟是直接休夫。潘兄弟,非我挑拨离间,事实摆在眼前。二太太果真只要当家做主,我们都拍手称快。谁家讨了个这么能干的堂客,不举族欢庆?可二太太不独要当家做主,她还要逆纲常,还要男人匍匐在她脚下。便是你不违军纪,又真能长久?如今二小姐都不曾踏进过窦家一步,你可愿将来一言不合,儿女都姓了杨?” 潘志文喉头滑动了几下。 王洪又道:“女人可以能干,但不可不守规矩。老太爷并不想当真撕破脸。二太太年轻,谁家年少不轻狂!老太爷是长辈,教训教训小辈,叫她长个记性,你觉着很过分么?现你回窦家,挣得一条活路;老太爷教导了儿孙,岂不是两全其美?待到将来,你无非去师父跟前磕个头挨顿打。话说回来,二太太狂是一回事,你自家说说,你该不该打?” 潘志文没说话。良久,王仲元沙哑着嗓子道:“潘游击,实不相瞒,你父亲偷盗仓库的价值好有五六百两。何大伟已经被刘耗子抓了,我这边历年的流水暗帐业已被稽查司的人抄走。不回巴州,我们哥俩只好在黄泉路上作伴了。” 又过了许久,潘志文才开口道:“师父曾教导过我们,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们布下天罗地网,到底有何目的?” 王洪问:“二太太嚣张的资本是什么?” 潘志文嗤笑:“她手底下将领比我强的多了,我便是倒向你们,又如何?” 王洪笑问:“潘兄弟,石竹最要紧的是什么?” 潘志文呆住。 “没有盐,二太太才会老老实实的听家里的话。”王洪苦笑道,“你当老太爷想使这等下作手段?老太爷尚在人世,她做晚辈的,半点情面不留,怨得老太爷生气?窦家家业早晚是她的,是她儿子的,她是太着急了些。家和万事兴,上头太平了,我们才好做人不是?不然你瞧我,分明是跟着二太太出生入死的,倒似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明明就是一家子,何必行两家事?” 潘志文紧紧盯着王洪那双在黑夜里不甚分明的眼,一字一句的道:“你想我带着石竹,倒戈巴州?” 王洪爽快的道:“是!” 潘志文道:“我若不肯呢?” 王洪道:“你休想着把老太爷算计之事告诉二太太,她就能原谅你。你亦是一营主将,当知军营里没有纪律,就没有战力。哪怕你十足十的冤枉,眼下他不杀你,何以平民愤?你连个儿子都不曾留下,她背地里为你哭的再难过,你潘家都难逃断子绝孙!反之,从了老太爷,不独保你平安,还有更大的好处。此前老太爷在家说了,黔安郡土司不肯臣服,偏生易守难攻,谁打下来了,将来便做谁的封地。鸳鸯阵最擅长打山地,你我二人联手,何愁平不了黔安。到时候我们二人各占半边,你还用操心赡养父母嫁娶弟妹之事么?” 黑暗中,潘志文脸色微变。黔安是苗人的地盘,自古羁縻。他在虎贲军中受教颇久,倒是有些大局观。黔安有去蜀中的通道,自古朝中不爱多管,却必得叫他们称臣,才可对蜀中形成威慑。 贫苦的黔安,问鼎天下的人懒放在眼里,可于臣子而言,正经的一方诸侯,确实可保至少三百年的富庶安康了。潘志文心中摇摆,他违规之事,管平波真的不肯放过么?他倒向窦家,管平波不会更恼怒么? 王仲元再次开口,无比犀利的道:“最坏不过一死,我们何不博上一博?” 潘志文双手微颤,咽了咽口水,勉强道:“我考虑一下。” 王洪道:“我没能耐架空王畴,我装病溜出来的。你明天给我答复。” 潘志文被王洪话中的机锋噎得半死。 王洪的话说完,不再管潘志文,利索的走人。疾步回到刘耗子的住所,进门就问:“你那边办妥了么?” 刘耗子老神在在的道:“我的活比你容易,你说呢?” 二人相视一笑,皆觉胸有成竹。 潘志文等着王洪王仲元都离去,才拔步离开这昔日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山坡。纠结一路,终是回到了云寨城内的居所。他想夜里办事,就不可能住在营中。 现是要紧时刻,稍有动静就会被稽查司的发觉。可回到家,面对着彭季娘,更是头痛欲裂。他迫不及待的想跟杨欣商议王洪的话,耳边偏偏只有彭季娘歇斯底里的哭骂。把他本就纷乱的心神,搅和的几近狂暴。 好容易挨到天亮,可以回营时,一直被挡在营门外不得见儿子的彭季娘死活拉着他不肯放,口口声声说的都是潘经业往日如何疼他,喝令他决不可不孝。 直到日上三竿,潘志文才得以脱身。走在回营的路上,不经意想起了幼时的点点滴滴。作为长子,潘志文理所当然得到的是全家族的重视。他父亲亦是长子,故而作为承重孙的他,在家中比叔叔们还要更有发言权。潘经业当然是疼爱他的,在巴州置下的田产,不用问也知道,给他的定然是大头。即将亲手把生父送往刑场,的确太强他所难。 回到了营中,就看见了杨欣坐在窗边,怔怔发呆。 潘志文观其颜色,不便直接说正事,低声问道:“杨欣,你怎么了?” 杨欣被唬了一跳,有些僵硬的回头看着潘志文,眼泪渐渐溢满眼眶,而后倾泻而下。 “潘志文,我怀孕了。” 第195章 叛逃 第147章 叛逃 潘志文愕然!先前杨欣死活怀不上,这个节骨眼上……潘志文原就混乱的思绪立刻凝滞。好半晌, 他才挨着杨欣坐下, 犹疑的手覆上她的肚子。就在这一刻, 他瞬间理解了王仲元的糊涂, 理解了子嗣对于男人而言, 到底意味着什么。 杨欣亦是思绪纷乱,干涩的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 潘志文理了理思绪,慢慢的把王洪的意思复述了一遍。待说到田产时, 杨欣轻声道:“或许是我们离师父太远了,我的确不明白, 师父为何要这般彻底的实行土改。勤劳的人, 赚得更多的土地,不是理所当然么?我们要阻止的, 不该是那些欺压良善的坏地主么?若按虎贲军的标准, 师父自家都算地主了。” 人世间,只要是不大禽兽的人类父母, 莫不想给孩子最好的生活, 留最多的财富。分田在第一代时,看起来无比美妙。大家从一无所有, 变成了有地可种。可到了第二代呢?兢兢业业一辈子, 孩子能种的田,与邻居懒汉的儿子一模一样。这样的公平, 对勤劳的人又何其不公平? 杨欣完全想不通,而尤子平这位比元宵更无能的知事, 无法解答如此尖锐的质问。杨欣的疑问,已经触及到了帝国的本质。即社会安定后,所积累的财富,应该流向何方?管平波的脑海里,自是清晰的。农业社会的所谓积累,在工业化面前简直杯水车薪。可是能窥见未来的有几人?杨欣想象不出什么是工业化,她只会迷惘,以及,心疼娘家花大把钱买下的早晚要被均分的土地。 潘志文彻底动摇了。因为他看不清前路,因为他想保护杨欣腹中的孩儿。然想起管平波的实力,他又生出了难以抑制的畏惧。他并不信王洪所言将来不过打一顿的话,他知道,踏出这一步,就是决裂。管平波绝对想要杀了他! 潘志文在心里飞快的盘算着,如果……如果……他真的朝黔安郡打呢?易守难攻的黔安郡,会不会是他唯一的生路?崇山峻岭间,他不需要理会窦向东,更不需要恐惧管平波的来袭。 窦向东打不了山地,管平波则从来不做亏本买卖。那是千年羁縻之地,谁拿下,就是谁的。他完全不必掺和窦向东与管平波之争,更不必与他们之间任何一方为敌。天下辽阔,何必拘泥于窦家? 潘志文越想眼睛越亮,管平波曾经跟他们讲过一个开窗会冻死、关窗会闷死的故事。结论是僵持不下时,可以选择第三条路。黔安郡,不恰恰是他的第三条路么? 激动的抓住杨欣的手,把心中的计划和盘托出。杨欣呆愣愣的看着潘志文,有些不确定的道:“黔安郡,难打么?” 潘志文道:“再难,有夹在老太爷与师父之间难?”潘志文不是傻子,事到如今,他已猜到,不管是弟弟的荒唐还是父亲的赌瘾,统统都是窦向东设的圈套。他与管平波都被生生拽进了圈套,他没有了活路,管平波则陷入杀不杀他的两面为难。不杀,军纪荡然无存;杀,显的太残酷无情。潘志文把窦向东恨的咬牙切齿,可他暂时无可奈何。他只得出走,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 杨欣回过神来,不知为何想起了土司的奢华,很快又把这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她回握住潘志文的手,颤声问:“去黔安?我们怎么去?就我们两个人么?” 潘志文沉默了许久,才道:“问问看有多少人愿意跟我们走吧。” 杨欣想了许久,最终眸光一凝,道:“问是问不出结果的,直接下令带人走。” 潘志文道:“元宵怎么办?” 杨欣道:“不带她不就行了?” 潘志文摇头道:“她肯定会阻拦。” 杨欣冷笑一声:“她拦的住么?师父已经注意到我们了,既然下定决心,就需果断。元宵在营中是聋子瞎子,不必顾及。我们带上粮草,即刻出击!否则等到师父反应过来,我们想走都走不了。” 潘志文被说服了,他点点头道:“事不宜迟,我立刻知会王洪,你去准备辎重。” 杨欣道:“好。怀孕头几个月是能动的,五个月以前站稳脚跟就不怕了。”末了,添了一句,“怀孕打仗,师父能,我也能!” 潘志文忙忙走出门外与王洪商议。在军中自有心腹,先命人把各处布置妥当,再密密的规划路线,使出夜不收探寻黔安郡的基本信息。新年前的最后几日,石竹的气氛越发诡异起来。许思文直觉不对,然而于石竹毕竟陌生,除了对其余稽查司的人耳提面命提高紧惕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潘经业违纪赌博引来稽查司副司长带人查访之事不是秘密,故今岁营中不再有联欢晚会,大家都表示可以理解。毕竟游击的亲爹都要死了,再愣头青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添堵。然而在年初一,集合的竹哨突然响起!战兵纷纷于校场集合。紧接着潘志文突然宣布谭城叛乱,命战兵各自背好粮食,往潭州剿匪。 在战兵排队领粮的时候,元宵拦住潘志文,严肃的道:“你怎么连战前会议都不开?” 潘志文道:“我才接到夜不收的消息,谭城叛乱非山匪、地主自发,而是贵州土司不忿我们夺他地盘,派了大军来打。我们须得急行军,先占据有利地形。我们在谭城守卫何其薄弱,叫他们突入石竹,后果不堪设想。此事从权,我边走边写作战计划,临战再开动员大会。我留一局给你,务必守住大本营!” 元宵觉得怪怪的,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问:“那个……你父亲的事……” 潘志文艰难的道:“等我回来再处置好么?” 元宵心中一软,点头道:“好。早去早回。” 哄过了元宵,潘志文越发装的事态紧急。杨欣先一步押送着部分粮草踏上了去往谭城的道路。年初二,潘志文带着大半个营,浩浩荡荡的从石竹出发。 就在队伍远去时,石竹营外突然发出一阵巨响!西边的营墙赫然炸出了大洞!一群不知打哪来的人手执苗刀,汹涌的杀进营内,直扑地牢而去! 炸药在营地不停的引爆!元宵根本来不及反应,勉力的调集人手反击,却是被四处的爆炸弄的手忙脚乱。主将不在,元宵并无指挥上的威严,尤子平更是个混吃等死的,完全无法做到令行禁止。幸而虎贲军的底子摆在那儿,方没有溃散,反而排出了正紧的阵列。然这一耽误,地牢内关押的囚犯已被人尽数带走,跑的无影无踪。 元宵到底理事多年,再笨也知道依样画葫芦。先命人维修城墙,而后带着人,仔细瞧爆炸的地点。许思文也赶了来,稽查司众人看过一回,心中皆是一突。元宵面色发僵的道:“火药是营内引爆的……” 此言一出,稽查司众人齐齐变色,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话来。 元宵脚底发软,颤声问许思文:“这是……这是!?” 许思文脸色极为难看,沉声道:“去个人,看潘游击的母亲还在不在城中!”以虎贲军的实力,外人想混进来,神不知鬼不觉的搞出这般动静,绝无可能!联系潘志文突如其来的出击,以及杨欣事先的撤离,潘志文叛逃之心,昭然若揭! 稽查司的人,没找到彭季娘。连同原该呆在客栈的刘耗子并王仲元全都无影无踪! 元宵脑子嗡嗡作响,她想不通,潘志文意欲为何?他真就不怕管平波杀他全家么?杨欣的父母还是窦家家奴,杨欣就半点不担心么? 率先一步离开的杨欣并不担心。她已经出嫁,她是潘家人。何况即便牵连娘家父母,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杨欣憎恨自己的父母,憎恨父母在她结婚时的羞辱。潘志文果然没有出息便罢了,哪怕是真的只是担心收不到彩礼,都没那么恨。 可偏偏她的父母,要的不是钱,而是极为可笑的不蒸馒头争口气。为了那口气,她被巴州与石竹的人看尽了笑话;为了那口气,潘志文足足一年节衣缩食;为了那口气,潘杨两家把他们夫妻害到不得不选一条极为艰难的生路。 当那一百二十两的彩礼交到她父母手中的那一刻,她与家族,恩断义绝!若非刘耗子主动要求帮潘经业夫妻脱险,她甚至恨不得那对人渣就死在石竹!手轻轻抚上肚子,她将来,绝不做那等丧尽天良的妈! 接连的爆炸响起的时候,潘志文没有走的太远。战兵不自觉的看向巨响的方向。许多战兵都暗自想,石竹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真的不用回去看看么? 许思文没管懵了的元宵,唤来反腐处的处长张英道:“火速传信回飞水,同时往高山营求援!” 元宵一个激灵,厉声道:“战兵是被潘志文骗走的!” 许思文道:“那又如何?” 元宵斩钉截铁的道:“我去追回来!” 第196章 判断 第148章 判断 许思文看了元宵一眼,没有说话。他不大看得起这个脑子不大清楚的同僚。也怨不得许思文, 哪个想要爬到处长的位置, 不用千辛万苦?元宵竟是纯仗着命好。果真有能为也就罢了, 偏偏是个绣花枕头。眼皮子底下都一团乱, 别的更没指望。最令他不高兴的是, 即便如此,他回头上报还不能说的太直白,那是打管平波的脸。少不得把责任尽数推到潘志文头上, 来衬托她的无辜。可她既“无辜”,便无责任。将来又不知要祸害哪一方。 许思文是元宵正经的上峰, 他没说话, 元宵就在一旁等待。倒是反腐处的刘兴德道:“元处长说的有理,战兵浑然不觉, 不该牵连他们。潘游击带着那么许多人, 定走不了多快。我们加紧着追上,至少把辛辛苦苦训的战兵带回来。否则损失就太重了!” 许思文登时郁卒, 他当然知道战兵须得追回来, 可他们与战兵不熟,唯有元宵去追。问题是元宵能否担此大任? 元宵道:“我去过谭城, 熟悉地形。他们牵走了马, 但城内还有些商户有马,我们暂借过来, 带人急行追逐,只怕能赶上。” 许思文没得选, 只得应了。元宵立刻带领着亲卫奔出营门,朝城中而去。她的亲卫们本来十分嫌弃元宵,此刻却是不由后怕。跟着元宵不能出头,但至少不会犯错。跟着潘志文的,光在营内埋炸药就是死罪,固然知道参军容易死,可谁不盼个功勋卓著长命百岁?果然是战死也就罢了,抚恤荣誉祭祀一样都不少。这等叛变死的,不叫五马分尸就不错了。 一行人急急的借了马,又往营内点了人,朝谭城方向追。 营内须得留守,元宵带不走太多的人。许思文等人很不放心,亦跟着同去。奈何他们是文职,体能不如战兵,马匹又很不够,半途中差点掉队。元宵把马让给刘兴德,然后对许思文道:“许司长,营中出了大事,只怕人心惶惶。我们此行危险,万一回不来,还须得你在营中主持。我觉着你折回去守住后方为要。” 没有得用的人,许思文简直顾头不顾尾。他确实跟不上战兵,只好折回。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元宵出了意外,面上还装的云淡风轻,安抚石竹营留下的人。 借来的矮脚马跑动不快,又是山地,跟体力好的战兵们速度差不多。潘志文比他们早出发大半日,跟着行走的痕迹,直到天黑都没赶上。一行人原地修整,稍作休息,又急急赶路。刘兴德把马让回给元宵,元宵却摆手道:“不要紧,我还能走。” 元宵的亲卫长贺阳云道:“处长骑我的马吧。” 元宵道:“我体能不如你们,万一打起来,我未必打的过。你们保持体力,要紧时刻,我还得靠你们护着走。现不是客套的时候。 此言一出,刘德兴倒是对元宵刮目相看,顿时觉得元宵这等人,也不是全无用处,只放在稽查司太不相宜。 夜里的山路极危险,可他们也顾不得了,休息过后,打着火把接着往前赶。谁也没看到,不远处的树上蛰伏着的夜不收,在他们走过后,绕路奔向了更前方。 潘志文知道,他想去黔安,但战兵未必想。本来可骗的更扎实些,然要救他父亲,就得听从王洪的计谋。若营中只有元宵,劫囚一事她难反应过来,但营中有许思文等人,他定然已暴露的彻底。那么,元宵必定派人来追。战兵现还蒙在鼓里,唯有直接带出苍梧,大家皆无路可走,才能说出真相。因此,他沿路放着夜不收,用以阻止元宵的人前来追回战兵。 留在石竹营只有一个局,不过一百九十二人。依照虎贲军的战力,维持石竹尽够了,但想追击他,便难如登天。至少得留一半人在石竹,两个旗队的话,他有把握干掉。潘志文闭了闭眼。他不想跟朝夕相对的战友厮杀,可他没有办法。 夜不收素来是各营精锐,元宵等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们的速度。何况他们是逐站传递,体能消耗有限,脚程更快。潘志文接到回报,夜里隐约能估算出人数。居然只派了一个旗队,潘志文有些傻眼,这是太有自信还是太瞧不起他!? 叛逃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错过,再无翻身的可能。潘志文不得不慎之又慎。此时大部分战兵已经睡着,潘志文在营地巡视一圈,回到帐篷,与杨欣商议对策。 杨欣想了一回,道:“战兵都是听令的,当务之急,是先分头说服几个把总与百总。只消他们愿意,想来战兵没有几个不愿的。” 潘志文深以为然,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话不是白教的。时间不多,潘志文立刻出门去寻把总们。头一个见的是第一司把总康盛。潘志文略提了两句,他便拍手叫好,顺便抱怨道:“旁人当兵,吃酒喝肉睡女人。我们当兵,还得对着泥腿子三谦四让。倒叫那起子刁民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游击放心,我手底下的兄弟早有不满,我去说上一说,他们必肯跟着游击走的!” 太过顺利,潘志文竟有些惴惴。康盛拍着胸脯道:“既是紧急,便不耽搁,等我好消息!” 潘志文忙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又去寻第二司把总郑杨辉。郑杨辉却没有康盛爽快,乍闻脱离虎贲军,险些吓出一身冷汗。潘志文自是不会说他乃顺着番号游说的,只道:“大家伙都肯了,唯有你不肯。我不勉强你,若十分不愿,现就请回吧。” 对于虎贲军苛责的军规,要说怨气,真是人人都存了一肚子。尤其地盘与窦家接壤后,两边来往更为密切。不说旁的,就后勤一处。窦家的驻于石竹的人员,何等畅快潇洒,而他们呢?动辄得咎。唱歌看戏,岂能有吃酒赌钱畅快?但郑杨辉加入颇久,当年盐井土墙上的头颅造成的畏惧依旧刻在骨子里,犹豫良久,对着潘志文一抱拳,表示要离开。 潘志文紧了紧拳头,面上并不露出来,只做了个请的手势。郑杨辉转身就往外走。第三四司也是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潘志文。作为军官,他们深知自家在山地是何等战力。打下一个郡,就可为所欲为,诱惑实在太大。如此一来,郑杨辉显的尤其的不识时务。三个把总碰头,康盛便道:“他果真跑了,二司立刻要乱,不若……”说着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更好吓住战兵!你们觉得如何?” 都到这一步了,也不差多杀个把人!众人都说好。郑杨辉才走出营地不久,忽然背后一阵剧痛,就失去了知觉。康盛等人一面杀人,一面连夜游说白总旗总们。愿意跟他们的不消说,不听话的当即格杀,把摇摆不定的吓的噤若寒蝉。 石竹营里,到底有许多只知潘志文,不知管平波的战兵。潘志文积威甚重,又有三个把总七八个白总的帮助,竟是短短一夜就稳住了局面。天光微亮,惊魂一夜的石竹营战兵急急的收拾行李,继续向前。他们夜里耽误了时间,早上前脚走,元宵等人后脚就抵达了扎营之地。 看着满地残骸,众人都震惊了!元宵眼前一黑,她的脑袋好似被塞了一团乱麻,怎生都无法转动。她想质问潘志文,那一对禽兽不如的父母,对你就真的这般重要?你就真的铁了心要背叛养育多年的恩师!? 看着战友的尸体,元宵忍不住哽咽出声。我们都是被扫地出门的孩子;都是无法承受训练时,为了省一份口粮,被父母无情拒绝的孩子。你和杨欣,被父母伤害的还不够么?难道一个孝字,就让你能下手屠杀朝夕相对的战友么?死在这里的哪一个人,不比你那管生不管养的父母重要一百倍?潘志文,你疯了么!? 刘德兴也是心中发颤:“潘游击,竟做到了这一步!”一股怒意直冲脑门,他忍不住暗骂:潘志文你个王八蛋!虎贲军教导你的手段,不是为了杀战友的! 旗总李双文好半晌才从浓郁的血腥味中回过神来,嘴唇抖了抖,方道:“我们如今怎么办?继续追么?” 刘德兴被拉回神思,冷静的道:“石竹营暂时没人,我们不追,待他们逃出生天,再要剿灭代价太大。损失几百人并杨欣带走的粮草不值什么,我们不至于亏不起。然虎贲军的威名便难保了。” 贺阳云道:“不至于吧?” 刘德兴正色道:“很至于。梁州营亦不稳当,有一便有二,不阻了他们,梁州营也学起来,我们便丢了半臂江山。石竹,是我们的盐井所在!绝不能丢!” 李双文道:“我们这点子人,怕是拦不下他们。” 刘德兴想了想,道:“冬日里山里没吃的。他们依仗的都是营中带出的粮草。我们只消烧了他们的粮草,他们便不攻自破了!” 李双文眯了眯眼:“走投无路下,他们会不会袭击村落?那对我们虎贲军的名声是致命的打击。” 刘德兴自是知道潘志文容易骗开邬堡的门,牺牲一两个村子,恐难避免。遂道:“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烧粮草,一路去通知左近的村落,如何?” 李双文:“……”统共就四个小队加元宵的亲卫,是能分兵的么? 无法决断,只好都看向职位最高的元宵。 元宵深吸一口气,道:“分兵吧!叫他夺了险峻的邬堡扎下根,又不知要多少人命去填这个坑。” 有人做主,李双文只得分出一个小队,命他们沿途通知各村落防备潘志文,并尽可能组织民兵过来与他们汇合。分派完毕,众人也歇的差不多了,接着追击。 天光大亮,沿途埋伏的夜不收看清了土路上的人,慌忙奔向潘志文处,气喘吁吁的道:“报告游击,是元处长亲自带人来了!” 元宵居然胆敢亲自来!潘志文的心登时漏跳了一拍!摇摆不定的战兵只是暂时被恐吓住,见了元宵,极有可能临阵倒戈!叛逃之人的士气,不可能比得上迫切想洗白自己的人。如若那些人掉头反杀……潘志文打了个寒颤,不敢去想后果。手指再次攥紧,心脏砰砰乱跳,他……要派人……去杀了元宵么? 第197章 人质 第149章 人质 刘德兴沉默的沿着土路向前走,他的心里充满了不安。潘志文动手杀了不肯追随他的战兵, 便是铁了心要叛出师门。昔日为战友, 今日为仇敌, 他们一行人只怕凶多吉少。 就在此时, 林中突然发出一声枪响!刘德兴脑子嗡了一下, 身上的冷汗比他脑子还快的飙了出来! 旗总李双文大喝一声:“列阵!盾牌手上前!” 话音未落,丛林中的枪口吐出火花,贺阳云条件反射的把元宵扑倒在地!随即耳边听见了接二连三的惨叫! 盾牌手醒过神来, 山间道路狭窄,火神枪排不开, 四小队的八个盾牌手半跪在地, 高举着盾牌,抵挡着铅弹的袭击。镗把手飞快的点燃火箭反击, 然鸳鸯阵内的火箭主要为了干扰, 精准度与火绳枪完全没有可比性。石竹营还不曾配到火绳枪,为数不多的配置全在潘志文手中, 此刻用来伏击他们, 可谓恰到好处! 铅弹不断的射出,没有远程武器的李双文紧张的手心都湿透了。受伤的战兵无法救治, 只能等到叛军放完枪。但很显然叛军早有准备, 不再发射,而是静静的等待着他们的反应。 李双文咽了咽口水, 艰难的扭头看向元宵:“他们有埋伏,我们怎么办?” 刘德兴底气不足的问:“我们被盯上了, 能往回撤么?” 贺阳云耳中听着山林里的动静苦笑:“只怕难。我们离石竹不远,若放我们回去报信,沿途组织民兵来围剿,潘游……潘志文的麻烦会不小。他毕竟走的匆忙,没多少辎重。他现要做的定然是尽快的占山为王,否则手底下的人早晚哗变。” “那怎么办?”李双文问,“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 说毕,众人又齐齐看向元宵。元宵试探着问:“能想个突围法子么?”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枪响!盾牌手一声闷哼,前方顿时出现了缺口!紧接着就有两人同时倒下!元宵的另一个亲卫赵英杰飞身扑向前,接住盾牌,抵住缺口!还未松口气,一排铅子直袭侧翼而来! 侧翼不曾防备,把战场指挥的李双文打的脑袋一片空白!偏生叛军没一气把人打死,好似猫戏耗子般,迂回行事。元宵上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还是多年前的盐井守卫战。管平波在屋中挣命,他们在外头厮杀。那一次他们心中尚有期盼,期盼管平波重回战场的瞬间。可现在,她的师父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救她了。 叛军一茬一茬的收割着人命,逼的他们陷入巨大的恐惧中。在神出鬼没的火绳枪攻击下,虎贲军好些战兵的手都开始轻颤,若是短兵相接,脑子发热也就过去了。但被埋伏时,他们有空思考,祈求着上天别叫铅弹打透自己的胸腔。 潘志文立在高处,面无表情的看着土路上被火绳枪阻住步伐的人。石竹营的爆炸声响起时,他便已知中了王洪的计谋。分明说好的,待他走远再劫囚。可他才踏上不归路,窦家人立刻翻脸。他知道窦家人设了局,却没想到这个局竟是一环扣一环,目的不是策反他,而是引的虎贲军自相残杀! 他的判断错误,让他彻底没了生路。因此才会那么果决的杀了不从之人。 又是一排轮射,土路上却并没有多大的哀鸣。虎贲军战场上禁止大喊大叫。第一波是突如其来的惊吓,导致无法控制情绪。现已第四轮了,训练有素的战兵卧倒在地,因疼痛而蜷缩成一团,咬着自己的衣袖,竭力隐忍着痛楚。 倒下的人,有些已经咽气。鲜红的血液浸湿了土地。虎贲军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潘志文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心理战,有些得意,但更多的是五味陈杂下无法描述的滋味。 投降的念头划过李双文的脑海,然余光瞥见身边满脸严肃的元宵,又坚定了决心。战兵的冷汗越来越多,元宵逼迫自己用绵长的气息呼吸,但在火神枪袭击的间歇,从天而降的火炮发出巨响!炸的她耳朵嗡鸣,紧张到极限的神经直接崩断!不想死三个字在脑海里挤成一团,刺激的眼泪直飙刘德兴在弥漫的硝烟中,忍着强烈的咳意,清点着人数。五十几个人,能答应的只剩一半。然而点数之后,他意外的冷静下来,沉声道:“潘志文想逼我们投降!” 贺阳云护着哭惨了的元宵,更为冷静的道:“投降一样会死。我是有家累的人,不想被虎贲军赶出邬堡。” 一席话把众人都浇得个透心凉。虎贲军最残酷的,不是训练时的严苛,而是战兵的株连制度。战兵叛变、临阵脱逃等严重违纪行为,会致使其家族丧失一切地位。不是孑然一身之人,最好掂量掂量后果。战死沙场的话,至少能给家人换一份安康。 元宵心中一团乱麻,没听见战友的交谈。她抓住贺阳云胳膊的手紧了紧,颤声道:“如果……如果……潘志文是想让我们投降,我装作投降,是不是有一线生机?” 贺阳云冷酷的道:“处长,你耍心眼耍不过姓潘的。” 元宵深吸一口气,却因害怕,指甲险些扣进贺阳云的肉里,她有些语无伦次的道:“营里甄选战兵,单兵作战能力,一等入夜不收,二等入亲卫。”好半晌,她才组织好语言,道,“你们几个身手不俗,我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们看能否趁机跑掉!” 贺阳云一直很不喜欢元宵这个废物上峰,他自觉心思机敏,容易出人头地,不料偏生分到了元宵手中。一个仗着身份行走的泥塑木胎,身边的人自然也无甚太大的前程。之前他心中是有怨气的,但在潘志文叛变、元宵愿以身为饵换他一条生路的当口,尽管依旧觉得她幼稚如孩童,还是眼眶一热。 元宵抖着手探到了贺阳云的藤甲,检查他所带的物品。又拆卸自己的藤甲,试图把肉干火折等物尽数塞到他的藤甲中。贺阳云按住元宵的手:“我不会做逃兵的。” 元宵的泪眼期盼的看着贺阳云:“没说让你逃。先前我们在叛军的临时营地说过的,潘志文没有粮草就完了!你们几个去烧了他们的粮草,能做到么?” 贺阳云怔了怔,想了想,好似这是唯一不白死的法子了。遂郑重的点了点头:“我竭力而为!” 李双文亦红着眼,看着贺阳云,说不出话来。 三言两语议定,元宵便从地上爬起,爬到一半时,又跌落在地。刘德兴瞥了瞥元宵,见她没有怂,就对着山谷大喊:“元处长在此!你们再敢放枪试试!?” 元宵趁机连滚带爬的冲出盾牌护卫之地,立在了土路中央。她一直特别胆小,可周身暴露在叛军的射程内,几乎必死的情况下,反而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杀不杀元宵,潘志文还在犹豫。短暂的僵持,刘德兴轻轻数道:“一、二、三,跑!” 总计九个亲卫,并元宵本人同时朝不同方向狂奔。叛军的火绳枪手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潘志文厉声喝道:“开火!” 火绳枪从点燃到发射的时间,在这等时候显得尤其漫长。铅子终于依次放出,亲卫里跑在最末的三人中枪倒地。李双文望着贺阳云消失在山林中,手倏地一松,苗刀直直落在了土路上! 潘志文眼睁睁的看人冲出他的包围圈,气的血气翻滚!一旦贺阳云逃脱,虎贲军立刻就会来围剿。辎重队走不快,冬日里他也不可能找到太好的补给。去往黔安郡的道路蜿蜒而狭长,他太容易被人追上了!梁州营与高山骑兵营距离石竹都不远,王洪要挑起虎贲军内斗,且早早点燃石竹营炸药,八成为的就是带人来剿他!既替窦向东教训了管平波,没准还能借此在虎贲军立功,取得管平波的信任,从此平步青云! 潘志文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眼睛不自觉的寻到了元宵的身影,她在看到贺阳云跑脱后,索性坐在原地,等待命运的抉择。潘志文在暗中隔空盯了她许久,而后缓缓道:“我要元处长,抓活的!” 三排轮射的铅子顿时倾泻而下,巨响中,元宵震惊的看着不远处的战友瞬间全军覆没!一句遗言都来不及留!元宵捂着嘴,把哭声堵在喉咙里。无论经历多少次生离死别,这种痛都不会减少分毫! 隔着满眶的泪,元宵看见了潘志文。近在咫尺的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潘志文弯腰拉起忍哭忍的全身发抖的元宵,默默的往营地走。潘志文的手很大也很暖,但元宵却觉着二人皮肤的连接处,是那么的阴寒刺骨。牵着我手的人,真的是我的潘师兄么? 两刻钟后,潘志文等人走到了营门。元宵站在原地,不肯再走。潘志文回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克制住痛哭与尖叫,花尽了元宵的力气。她用无力且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抓我做什么?” 事到如今,无需再说什么冠冕堂皇之语。潘志文淡淡的说出了实话:“人质。” 第198章 无畏 第150章 无畏 元宵又问:“为什么?” 潘志文沉默,元宵问的不是为什么要抓她做人质, 而是为什么要叛出虎贲军。但潘志文没有掷地有声的理由。时间太紧, 他来不及梳理自己的想法。他心里亦是充满了茫然。严苛到禁锢的军纪固然令人不满, 可他又清晰的知道, 没有这般严苛, 又何来虎贲军的赫赫武功?又怎会招来窦向东的觊觎? 元宵愤怒的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有难处,张了口, 师父从没有不应的。你们一个个聪明人,一个个笑我告状精, 到头来却做出这等糊涂事。歪门邪道的伶俐, 还不如我这个蠢货!” 潘志文瞥了元宵一眼,道:“激怒我对你没好处。” 元宵冷笑连连, 环顾四周脸色疲倦, 按队坐着歇脚的战兵们,突然大喝一声:“叛贼死罪!擒下叛贼者, 既往不咎!” 元宵受过专门的发声训练, 她这一嗓子,震的近处战兵的脑袋嗡嗡作响!潘志文勃然变色, 其亲卫长何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元宵扑去!元宵连退两步避开, 转身对潘志文一个下铲,潘志文不妨, 小腿重重挨了一下。元宵翻了个跟头躲开亲卫,使出回旋腿直袭潘志文的面门! 潘志文眼疾手快的抓住元宵的踝骨, 往前带去!元宵还想借力踢腿,何勇已从后冲来,元宵啪的被打落在地!女子力气到底不如男子,能做亲卫的又都是军中好手,不消旁人帮忙,何勇一人就将其死死制住,单手反剪了双手,从腰间抽出根绳子,快速的打结。 元宵从疼痛中醒过神,知道大势已去,运起一股气大喊:“杀了潘志文!我保你们不……唔……” 嘴被一把泥土塞住,潘志文蹲下看着元宵,点头赞道:“够不怕死!” 元宵无法说话,用明亮的眼神与潘志文对视,满面嘲讽,怕死当什么兵! 潘志文的手覆在元宵的短发上:“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尤其你是个女孩子。” 元宵无畏的直视潘志文,敢带着人追击,她就知道很有可能会死。当年盐井之战,面对着凶神恶煞的匪类,曾云儿、张四妹、祝芝蓉,魏迎春,谁怕过?生于乱世,人命贱如草介。能做到不窝囊去死,不枉此生!潘志文的威胁她压根不放在眼里,漫说刚叛逃的虎贲军没人敢侮辱她,即便有那般禽兽,她连死都不惧,何惧魑魅魍魉!? 潘志文被元宵突如其来的气势刺的避无可避,好半晌,才吩咐道:“绑严实了,扔她上马,全体人员集合,继续西行!” 何勇亲自带人把元宵甩上马背,康盛则即刻在军中四处宣扬追兵已尽数被歼灭,大家安心赶路。方才被元宵喊的心神摇摆的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稽查司张英等人兵分三路求援,一路往北矿营;一路往梁州营;最后一路,也是最近的一路,便是位于武攸县的高山骑兵营。两地相距二百余里,皆是山路,中间仅一个驿站,光靠两只腿,便是急行军都须得走上一个日夜。 幸而虎贲军治下有大量的邬堡,张英飞奔半日,实在走不动了,挥笔写了封信,拜托邬堡内的民兵顺着村落,接力向前。山民的脚程极快,一个时辰能走三四十里。走累了便沿河寻村子,交了信立刻往回折,告知随后慢慢跟来的张英。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初三日的中午,求援信就送到了李恩会的案头。 昔日在姜戎,各部族之间叛来叛去的不知经过多少。李恩会收了信,立刻点上人马,叫把腌制的羊肉条塞在马鞍里充作军粮,跨上马就往石竹奔。 战马最快可达半个时辰一百二十里,然那是战场冲杀,至多坚持一个时辰,再久便废了。山路不好跑马,李恩会命用五十里的速度行军。半路遇见张英,顺手丢上马,不到天黑就赶道了石竹营。 许思文等不回元宵,心里急的冒火,忽见援军,险些掉下泪来!李恩会早在路上就听张英说了来龙去脉,跳下马,开门见山的道:“战马娇弱,跑了大半日,且叫他们歇歇,我立刻派夜不收探路!” 许思文急切的道:“越过谭城,就是黔安郡的崇山峻岭,游击没有步兵配合,更不好打。” 李恩会抬手阻止了许思文的话,镇定的道:“骑兵不擅山地,没有夜不收仔细探查,容易掉入陷阱。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却也不能只顾图快。我且思量思量。” 许思文无法,不好打搅李恩会,又安静不下来,晚饭也吃不下,只顾在营中转圈。 余晖散尽,满天星斗次第闪烁。潘志文命安营扎寨,战兵们已疲倦的发不出欢呼之声。焦虑消磨着他们的精神气,不知前路的未来,也让他们斗志尽失。拖着灌铅般沉重的腿,分工协作的埋锅造饭。 潘志文盘腿坐在中军帐中沉思。不是不体谅众人辛苦,然驮着后勤辎重,便无法急行,更不能把后勤甩在后头。尽管后勤提前了一日出发,也早早被他们赶上,可见速度之缓慢。梁州营距离石竹四百里,他们可取水路,且不用管后勤,可以逸待劳。人困马乏之下,他的胜算能有多少?头痛的揉着太阳穴,康盛的报告声就在外响起。 潘志文强行镇定精神,道:“请进。” 康盛面色有些不虞的道:“报告游击,方才清点人数,有五十三人掉队。” 潘志文沉了脸:“是掉队还是逃离?” 康盛不知如何作答。先前可能是掉队的,然机灵的总是能学会用掉队的法子逃脱。稍顿了顿,便道:“天黑了不好管束,看来只能白日里行军了。” 潘志文嘴里泛苦,他自是知道白日行军更好,可山里日头短,冬季里辰正才天亮,申正就已天黑,统共四个半时辰,带着辎重能走多远营中炊烟袅袅,四处飘荡起了饭香。杨欣端着个托盘掀帘而入,亦是一身疲倦的道:“吃饭吧,吃了好睡觉。” 潘志文关切的问:“你身上还好么?” 杨欣点点头:“我一直骑在马上,走的不多。” 几人胡乱的吃了饭,康盛突然心生一计,压低声音道:“游击,你能否说动元处长投降?管将军极信任她,如若她能带着人装作逃离,即可杀追兵一个措手不及。待我们进了黔安,便是管将军亲来,也无计可施了。” 潘志文摇头:“她最亲近将军,断不会投降。” 杨欣道:“那你抓她作甚?” 潘志文道:“我们手中有她,追兵便畏手畏脚,施展不开。” 杨欣道:“两军交战,只怕她一个人无法撼动战局。” 潘志文道:“设身处地,你若是王洪或者李恩会,敢真的不顾元宵死活,不顾自己将来的升迁前程么?” 康盛道:“将军是个赏罚分明的人。王畴或有顾及,但追来的若是高山营的李恩会,他不认得元处长,又是蛮荒之地而来,恐怕元处长死在他眼前,他都能无动于衷。依我看,还是策反为要。” 潘志文道:“元宵一根筋,你同她说不清道理的。” 康盛道:“元处长满心都是你,你何不许她一个将来?” 杨欣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康盛道:“哄过她这一关再说。” 潘志文想也不想的拒绝了:“要把情爱看的比主将还重,也就不是元宵那根直肠子了。康把总且去休息,有事明日再议吧。” 杨欣脸色微缓,康盛又道:“游击,我心里不安,请许我去会会元处长。” 潘志文没什么兴致的道:“你不死心就去劝劝吧,横竖只费些口水的事。” 康盛补了一句:“我是个粗人,游击可别心疼。” 潘志文迟疑了许久,才道:“别真弄伤了她。” 杨欣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康盛起身告退,往暂时关押元宵的地方而去。行军途中,自是没有牢房。元宵被反缚着双手,绑在一个柱子上。嘴里依旧是满满的泥土,半日下来无水无粮,整个人都蔫了。康盛命人帮她把泥土掏出来,灌下半碗水,趁着她没叫嚷之际,火速的拿布条重新塞进了她嘴里。 元宵气结,怒瞪康盛。 康盛用手指捏住元宵的脸,轻声道:“真的不怕死么?” 元宵懒的看人,闭上眼靠着绑她的木头闭目养神。康盛挨着她坐下,咬住她的耳垂戏弄了半日,才低哑着嗓子道:“元处长,你若投降,我现就把你送回中军营帐。你若不肯……”军装的扣子被一颗颗解开,至最后一颗,康盛笑道,“战兵营被你压制的那般狠,你想想他们会有多恨你?” 外套被解开,元宵面上毫无波动。康盛啧啧称奇:“到此时,我才觉得你这位稽查处长,名副其实。”话音未落,手掌如同闪电一般,扼住了元宵的咽喉! 元宵登时失去了呼吸,本能的拚命挣扎。然她手脚皆被绑住,无处反抗。火把下的脸色渐渐胀的通红,在她以为自己要断气的当口,康盛又突然放开。 元宵立刻大口的呼吸着,哪知没吸两口,脖子再一次落入魔掌!康盛放给她呼吸的间歇越来越短,她不知道哪一次是尽头。死亡的恐惧充斥着脑海,嘴里的布团早被扯出,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康盛慢条斯理的打出个绳套套住了元宵的脖子,而后拆开了她手脚的束缚。尽管被折磨的够呛,长期训练的身体却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单手抓住脖子上的绳索,屈膝直朝康盛的要害冲击! 康盛亦非善茬,猛的一扯绳套,利用身高差,元宵就被他半吊在了空中!体重迫使得绳套越来越紧,康盛一脚把元宵踹倒在地,将绳子一端系在了木桩上,才来解救元宵的脖子。 几次窒息,把元宵仅剩的体力耗尽。她无力的趴在地上,咽喉的勒伤让她每一次呼吸就如砂砾刮过,难受的险些掉下眼泪。 康盛粗糙的手捏着元宵的耳朵作耍:“真把你扔去战兵堆里,可比方才我掐你痛的多。我们袍泽一场,别逼我下狠手。” 刚从死亡的梦靥里逃出,元宵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喃喃的道:“师父会来救我的。” 康盛笑道:“你师父在千里之外,来不及了。” 就在此时,营中突然一声巨响!辎重处登时火光冲天!大地似乎还在为方才的爆炸震颤,潘志文站在营帐前,脸色煞白! 是追兵……赶上了么? 第199章 厮杀 第151章 站队 “将军来了!跑啊!!”军营里不知谁的一声呼喊,把被炸醒的战兵惊醒了魂。然而不待他们反应, 就有各百总旗总厉声喝道:“投降者杀!” 虎贲军极重思想建设, 潘志文逃跑的路上自然更重。利弊早已分说明白, 描述中富得流油的土司府, 每人十两黄金的许诺, 令战兵们陷入了天人交战。他们不确定逃回虎贲军,是否有活路。而潘志文写字画押的十两黄金的欠条正躺在他们怀中。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道:“杀了叛徒潘志文!拿去将军处领赏!兄弟们,上啊!” 虎贲军编制何其严密, 百总厉声喝道:“哪一旗哪一队的乱喊!?出列!” 郑杨辉的残存旧部却突然振臂一挥,嚷道:“我们不想叛变!是潘志文逼我们的!杀了潘志文, 为郑把总报仇!为我们二司死了的兄弟报仇!” 此言一出, 三局一个旗总也嚷了起来,道:“元处长说了, 诛杀逆贼, 既往不咎!” 亦有人尖利的反驳:“十两金子你们不想要了么?” “你做梦吧!叛逃死罪!我们回不去了!我们不是烈士,死了都没人埋!” 康盛见状, 撇开元宵, 就往营地里狂奔。粮食燃烧的熊熊烈火照亮了整个军营,集合的竹哨声不停不歇的响, 旌旗挥动, 指挥着人归队! 潘志文的亲卫竭力嘶吼:“敌袭!敌袭!集合!” 军营里一片混乱,元宵手忙脚乱拆下脖子上的绳套, 她听见有人动摇,她想去指挥, 可她只消出声,嗓子就好似针扎一般。摸索的找到方才康盛留下的陶罐,咕噜咕噜的灌了水,嗓子依然没有丝毫好转。又听一句质疑,元宵手脚并用的往营地跑。瞅准个拿哱罗的,抄起个石头,躲在背后猛的砸在那人的后脑勺上,而后抢过哱罗挂到身上,咬牙爬上了颗落叶乔木,拿住哱罗拚命的乱拍。 潘志文本就混乱的指挥,更叫她干扰的不成样子。众人顺着毫无章法的哱罗声看去,就见到了树杈上的满身狼狈的元宵。二司三局百总杨怀珍一挥手:“保护元处长!” 二司残部哗啦啦的往元宵处冲,带动的原先观望的人也撒腿就往这边跑。潘志文果断的拿过一把弩,脚踩上弦,瞄准了元宵。 元宵只顾得召唤不愿被潘志文裹挟之人,待见寒光乍现,躲已是来不及!本能的往侧偏了偏,却是卡在了树梢间,尖锐的弩。箭挟风砰的插入了她的右肩!带的人直往树下栽去! 二司的两个战兵奋力冲上前接住,鲜红的血液浸透了棉衣。剧痛侵蚀着元宵的思维,她只模糊听见人喊:“快拿刀削掉箭羽!” “箭穿过去了!赶紧拔了止血!” “谁有酒精!?” “元处长不能死!” 杨怀珍捡起元宵掉落的哱罗,又是一顿乱拍。刹时间,潘志文的人在集合,心向管平波的人也在集合!半个时辰后,两边终于分开,泾渭分明的两拨人,各自拿着武器对峙! 虎贲军的编制为营司局旗队,只消站好了位置,各有多少人一望可知。十两黄金的“欠条”与军规的威胁下,三分之二的人选择了潘志文。元宵以为烧了粮草,叛军定能一溃千里,可是没有。因为石竹秩序不过几年,叛军还记得抢粮的本能。沿途的邬堡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有恃无恐。杨怀珍苦笑着看向元宵:“元处长,我们能做烈士么?” 元宵咬紧牙关道:“我活着就能!我是稽查处处长,我可为诸位作证!” 杨怀珍一抹脸,对围着元宵的几人道:“你们几个护好元处长,咱哥们的家眷能否留在邬堡,子孙能否上学参军,就看你们的了!” “你们上!我们保护处长!”黑暗中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音。 元宵顺着声音看去,激动的几乎尖叫!贺阳云!她的亲卫队长完成任务回来了!点燃了辎重后在暗自观察的贺阳云正是看到了方才敲哱罗的元宵,才趁乱迂回到近前。把元宵拽到自己身旁,飞快的掏出酒精等物替她处理伤口。 战鼓敲响!两军踩着同样的鼓点,向敌军杀去! 杨怀珍听着熟悉的战鼓,想念着才出生不久的儿子,眼中不知不觉渗出了泪意。人数悬殊的情况下,他报着的是必死的决心!叛徒的家眷不可能在虎贲军治下的邬堡内生存,他要用他的命,来换娶妻儿老小唯一的生路! 厮杀声震耳欲聋,一样的阵列、一样的步伐、一样的兵器,唯一不一样的,是两边截然不同的军心!几乎是以一敌二,两军却是僵持!战兵一个个倒下,后勤也陷入了混战。 背水一战打的尤其惨烈,疲倦之极的贺阳云强撑着扶起元宵,往山林中撤去!然先去烟火匠户家里借了火药,背着翻山越岭追上叛军,而后埋伏于后勤,点燃粮草,已用尽了全力。此刻带着伤员,根本无法爬山。贺阳云绞尽脑汁的想,他要如何才能保下元宵的命。唯有元宵,唯有元宵,可证明那么多人还愿为虎贲军战斗,证明不是所有人都是叛徒! 突然,侧边又出来一队人,截住了贺阳云的退路。亲卫们纷纷围住元宵,双方僵持着,谁也不愿先露出破绽。天空泛起鱼肚白,随着身后的厮杀声逐渐减小,贺阳云知道,败局已定! 肩头晕开了水花,贺阳云低头看着伏在他肩膀上哭泣的元宵。伸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权做安抚。 元宵呜呜的哭着,天光下,入目之处唯有鲜红。尽管叛军不住有人恐惧的退出战场,逃之夭夭,然毕竟实力悬殊,即使追随元宵的人因无路可逃而迸发出难以形容的力量,依然被打到崩溃,继而被原先的同袍毫不留情的屠杀。这些都曾是她的战友,朝夕相对情同手足。潘志文漠然的看着元宵,战兵们举着染满鲜血的武器向她们逼近。 贺阳云低声道:“我们逃不掉了。不过战场的情况,应该足够将军分辨了。” 元宵单手抓紧了贺阳云的衣襟,勉强说了声:“对不起……”她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贺阳云在她头上揉了一把道,“是我们该说对不起。”说毕,放下元宵,对仅剩的几个亲卫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兄弟们,走!” 截住元宵的人是杨欣派出来的后勤,本就不如战兵适应战场。此刻不知作何反应,呆呆的看着贺阳云的背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清晨的阳光下,苗刀耀出雪亮的光芒。贺阳云加入了最后的战斗,鲜血在他的刀锋飞舞,他终于摆脱了给个笨蛋做随从的命运,成为了他梦寐以求的战兵!自觉的站到鸳鸯阵中,就像他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挥刀、配合! 贺阳云的加入,并没有扭转乾坤。元宵闭上了眼,捂住了耳朵,她不愿再看见战友死在眼前,不愿再听见熟悉的声音发出的惨叫!这就是生不如死!潘志文,你够狠!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传来了一阵剧痛。元宵倏地睁开眼,看到了肩上踩的那只脚,以及脚的主人。 潘志文沙哑着声音道:“石竹营战兵三千零七十二人,如今剩不到四百。你满意了么?” 潘志文的话犹如一把尖刀,直插入元宵心底!她余光瞥见了死寂的战场。鲜血把地上镀上了一层褐色,贺阳云的尸体倒在了杨怀珍身上,插在他身上起卷的苗刀被血污的看不出半点原先的光泽。潘志文在用力,元宵却感受不到多少痛楚。虚幻的麻木从心底升起,令人作呕的战场逼的她只想赶快逃离!不管是生路还是死路,不管是师父还是贺阳云,来一个人,带她走!带她离开这人间地狱! 贴着地面的耳朵嗡嗡作响,元宵开始尖叫,咽喉的难受好似消失,她只想大声喊,想宣泄着心中无法描述的情绪! 潘志文骤然暴怒!狠狠的踹了元宵一脚:“闭嘴!”元宵的尖叫被他踢的戛然而止。他伸手揪起元宵的头发,迫使她的脸朝向自己,咬牙切齿的道,“你有什么好哭的?不是你,根本不会有这般结局!” 他带着两千多战兵,足以震慑黔安!可元宵横插一杠子,战兵逃跑加折损超过了四分之三!连后勤都逃离泰半!他从此再无生路!潘志文恨不得把元宵碎尸万段,拿住她的脑袋重重按进泥地里,把她撞的眼冒金星。 潘志文在元宵耳边说:“放心,我不会现在杀你的,把我害到这个地步,你休想舒舒服服的死!” 一群不知名的鸟从天空中飞过,元宵忽然觉得摊在地上的左手心一热。随即,她露出一抹笑:“潘师兄……” 潘志文冷冷的看着元宵。 “我之前一直很喜欢你,很想嫁给你。” “然后呢?” 元宵定定的看着潘志文,看到他疑惑、分神,突然一个翻身,咬住了他裸。露在外的手。潘志文吃痛,揪着她的头发往后扯,元宵拚命咬着,直到嘴里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才松开了牙齿,而后飞快的一掌拍在了他的伤口上! 潘志文察觉到了手背上的异常,元宵张着她的血盆大口:“我现在只想让你去死!” 潘志文的脑袋轰的炸了,额角青筋直跳,用刀挑开元宵的绷带,把手指深深的掐入她的伤口。 “啊!”元宵发出连连惨叫! 潘志文瞪着血红的眼,疯狂的喊:“那就让你给我陪葬!!” 第200章 回家 第152章 回家 险胜一场的战兵们,疲倦到几乎昏厥。谁也没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灿烂的阳光下, 目力绝佳的李恩会看见了疯狂的对人施暴的潘志文。他手中那小个子, 被他提起往地上砸!又一次提起, 李恩会果断抽出箭羽, 咻的一箭, 直入潘志文的胸膛! 清醒着的人顺着箭望去,鲜红的虎头旗撞进了所有人的视野!高山骑兵营! 康盛眼前一黑,撕心裂肺的喊:“跑!” 生死攸关间, 叛军们顿生十二分力气,连滚带爬的朝左近密林里逃命。却又哪里跑的过骑兵?远程攻击, 弓箭乃最准最快的武器, 其发射速度是踏张弩的三倍,火绳枪的四倍! 若非弓箭手培养不易, 军事史上未必有踏张弩的一席之地。生于马背的李恩会与孔彰旧部飞快的发射出根根箭羽, 把叛军吓的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空气里满是血腥, 久经沙场的李恩会策马入营地, 只消一眼,便知此处有过激烈的厮杀。援军赶到, 叛军所剩无几的气势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纷纷跪在地上,脑子里皆是一片空白。 许思文从马上跳下, 踩着被血泡烂的泥土,四处搜寻着元宵。终于在潘志文旁边, 找到了倒在地上的元宵。脸色发青的她全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把许思文吓的魂飞魄散,拚命喊:“军医!军医!!!!” 李恩会带的是成建制的军队,自然有军医随行。听到许思文的呼喊,带着药箱飞奔而至。潘志文被一箭射中胸膛,竟还有气。他张狂的笑了两声,道:“我拿手指插进了她的伤口,她没救了!” 许思文气的恨不能抓住箭尾往里插,忍气问军医:“怎么办?” 军医先一杯酒精泼在元宵伤口上,然后点火烧匕首消毒,待刀上的温度降下,叫许思文摁住元宵,直接放血。许思文的冷汗层层,不住的跟元宵说话:“元处长,我是许思文,我们来救你了,你坚持住!” 元宵艰难的睁开眼皮,她略有些脸盲,许思文统共只见过几面,有些认不出来。不过既然不是认得的人,那肯定不是叛军。扫了一眼许思文的肩章,安心的昏迷了过去。 许思文吓的声调儿都变了,抖着问军医:“她她她要不要紧?” 军医不知元宵身份,何况与他无关,十分平静的道:“洗伤口太疼,她昏过去更好。” 骑兵营搜寻着营地,活着的俘虏一个个绑了,准备带回石竹营审讯。待搜到主帐前,一股血液沿着帐篷流出,把帐篷底染成了鲜红。李恩会顿了顿,抽出刀柄,劈开帐篷,就见一女子脖子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人已气绝身亡。 亲卫跟了进来,李恩会道:“大概是杨欣,自杀了。把她的尸首带走。”又问,“王仲元呢?” 亲卫答道:“死了,应该是昨夜混战被人砍了吧。游击,你说发生了什么,怎地杀的这般惨?看样子,我们来不来都不打紧了。” 李恩会长长叹口气:“当然要紧。我们不来,谁知道他们谁忠谁奸?吩咐下去,赶快打扫战场,先粗粗从方位上判定,再分别审讯。尽量别落下任何一个抵御了叛军的勇士,将军还得追封并照拂其家眷呢。” 亲卫应声而去,尽可能的把尸体分成两拨,由俘虏一一辨认名字。忙完之后,已是天黑,骑兵营在左近重新择了块地打起了帐篷。 许思文在搭帐篷伊始,就率先抢了一个,把元宵搬了进去,升起个大火盆,期盼着元宵千万别咽气。他挺不喜欢元宵,可他的顶头上司李玉娇明显与之姐妹情深。此回虽是元宵主动请缨,却是他做的决策,追逐的战兵死的只剩元宵,他是有领导责任的。 何况能组织一群人跟叛军厮杀,元宵也是尽力了。这就尤其显得他不近人情。随着杨欣的自杀,除却李玉娇那纯爷们不算,管平波的女弟子可就唯有元宵了!许思文郁闷的半死,这趟差事真特娘的操蛋!他们被潘志文坑的,竟是怎么做都错! 休息了一夜,元宵还有气,也不见抽筋的症状,许思文放下心来。他一宿没睡,眼中全是血丝。李恩会进来道:“我们就要走了,许司长你这模样,怎么骑马?” 许思文摆摆手道:“放心,我睡不着!” 李恩会昨日焚烧掩埋尸体忙到半夜,连叛军都来不及审。点着伤亡人数,心疼的直抽抽。好好一个营,竟就自己杀到了全军覆没,糟心的他话都不想说了。汇集好审讯信息,把重伤的叛军当即砍了,轻伤与未受伤的用绳子绑好,再打了几幅担架抬后勤的伤员,调整好队伍,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回折。 因有伤员,又不甚着急,两天的路程足足走了四天才到。纵然有通讯员以及夜不收来回传信,留守的张英也快等疯了。许思文更为憔悴,见了张英就问:“将军有回信了么?” 张英摇头:“去飞水最快也要两天多,回来逆水,更慢。将军只怕才刚接到信呢。对了,元处长呢?” 许思文扯出个笑脸道:“熬过来了,听说她平素里日日勤练不辍,打熬的好身子骨。就是被人勒过脖子,嗓子伤的狠了,发不出声音。不提这个,立刻写信去飞水,告知将军实情,春耕后预备征兵!” 张英心里惦记着元宵,只问:“元处长醒了?我使个妇人去瞧瞧她。” 许思文到底挂心,跟着张英在后勤喊了几个女工,一齐往元宵屋里去。元宵却是靠在床头,用左手拿炭条一笔一划认真的在木板上写着什么。 张英急道:“元处长,你做什么呢?你可得好好休息。” 元宵摇了摇头,歪歪斜斜写满了一张纸,又换了张纸继续写。许思文凑上前看了看,上头满满都是人名,好些与叛军们辨认出来的人名字重叠。许思文一惊,忙问:“这是平叛的烈士?” 元宵点点头,人太多,她其实有些人没记住,但她想把记得的人赶快写下来。叛军与烈士的家眷待遇天差地别,她不想委屈了愿用生命为代价去平叛的人。可写着写着,她不由想起了战场上满地的断肢残臂。 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影随形,刺激的她几欲作呕。贺阳云身上的那把刀上,刺目的红色,印进了她的心底。后背还残留着他安抚自己时的温暖。元宵的眼泪簌簌的落,在纸上晕出了一个个的水斑。 许思文与张英静静的陪着她边哭边写。直到她实在想不起来,才看着她沉沉睡去。二人对望一眼,唯余一声叹息。 潘志文叛逃,兹事体大。李恩会粗粗审过一回,不敢耽搁,先命几个把总将一半骑兵带回驻地,剩下一半留守石竹,便要押着俘虏来的叛军去北矿营受审。石竹此回从战兵到后勤,可谓损失殆尽,是文官武将几乎一个不剩。稽查司几位留下镇场,等管平波派了新的文职和游击来再做打算。元宵无论如何不想再呆石竹,在李恩会预备回飞水之际,张英就把她送上了李恩会的船。 张英以为李恩会早知道元宵的身份,便没多说。李恩会一直忙着处理叛军,后勤又有好几个伤员,其中夹杂着二三个女眷,李恩会压根就没多想。依着虎贲军异地当兵的政策,只当元宵是飞水人,出这么大乱子,自然要回家。一路上李恩会不停的梳理卷宗,把元宵撂在自己船上全然没空搭理。 中途换船走陆路的时候,怕手底下的莽汉悄悄占人便宜,自己背着走了三十里路,满脑子依旧是审讯资料,半句话都不说。直到船驶入飞水,远远看到管平波立在码头,李恩会精神一震,不待船停稳,就跳上码头,先行军礼,而后道:“将军竟然亲自来接我,不胜荣幸!” 管平波随口应付了两句,只盯着船上下来的人。元宵伤的虽重,还不至于完全不能动。她右肩受伤,带累的整个右手都不能动,便拿左手扶着船边,慢慢的往外挪。管平波的视线搜寻到了元宵的身影,三两步走到跟前,伸出手,把元宵抱下船来。 李恩会怔了怔,忙赶过来,就听元宵呜咽着喊:“师父……” 李恩会整个人都不好了!张英你坑我呐!把大小姐送上我的船你倒是打声招呼啊!心里狠狠记了张英一笔,陪笑对管平波道:“路上都是我背着元处长的,上山一并交给我吧。” 管平波点点头,把元宵送上了李恩会的肩头,一行人急急往北矿营走去。俘虏自有人接手,管平波几人都是脚程极快的,不一时便到了北矿营大门。 管平波挤出个笑脸对元宵道:“我们到了。” 元宵伏在李恩会背上,轻声道:“多谢你。” 李恩会想着路上平白丢了的拍马屁的机会,郁闷非常,勉强笑脸道:“元处长客气了,都是袍泽,应当的。” 元宵还欲说什么,却是嗓子未恢复,声音极小。李恩会没听清,忙道:“军医说你的嗓子要静养,若是难受,先别说了吧。” 一路把元宵送到管平波的房间,落入了陆观颐温暖的怀抱,她的手却抓上了管平波的袖子。管平波抚摸着元宵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都过去了。” 陆观颐轻拍着元宵,对管平波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先去忙吧。我已叫玉娇过来了,元宵有我呢。 管平波在元宵的肩上拍了拍:“你先洗澡吃东西,再叫军医来瞧瞧。晚间师父就来陪你。” 元宵的手颓然放下,管平波又安抚了两句,才领着李恩会走到办公室。 李恩会把随身带着的卷宗递到管平波跟前,道:“潘志文叛变的全过程都写在上头了。” 管平波快速的翻过,合上卷宗扔到桌子上,面无表情的道:“我对过程没兴趣。我想知道的是窦向东掺和了多少,这条线没人有去查么?” 李恩会怔了怔。 管平波偏头唤了声“彭景天”,吩咐道:“发信去潭州,让谭将军从窦家内部给我查!” “是!” 第201章 心痛 第153章 心痛 康盛从树上跳下,不舒服的动了动四肢。独自在山林穿梭, 为了避免夜里丧生于虎豹之口, 只得攀爬至高处休息。然新年才过, 山里寒风刺骨, 树梢尤甚。挂得一晚, 冻得他险些失去知觉。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康盛勉强找到点干柴,点燃了火堆烘烤衣裳。那日骑兵营来援, 他趁乱逃脱,就躲在那左近, 想着待骑兵走后, 他总能找到些被抛下的物资,好助他回巴州。不想骑兵营谨慎无比, 把能使的都卷包抗走, 连件油衣都不曾剩下。 被雨打湿的衣服被火烤的阵阵白烟,康盛方觉着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从藤甲里摸出一块兔肉干大口嚼着, 三两下吞下肚里, 扑灭火堆,继续赶路。足足走了两天一夜, 康盛才看到了草丛中破败的界碑。 他认不得太多字, 谭城两个字还是认得的。站在界碑往回看,这几日的经历激烈的如同做梦。几年的奸细生涯, 到此结束。心中生出了点点不安,不知将来再遇管平波, 他会落得什么下场。中途不是没想过倒戈,但他到底想捞一笔置个庄园,再不受驱使之苦。注定只能风流云散、各奔东西。 路过一个村子,装作掉了队的商户,拿身上的碎银子换了一身油衣一点吃的,辨明方向,朝沅水走去。 正值新年,沅水上冷冷清清。好在本地的土匪已经扑杀殆尽,否则康盛根本走不到沅水跟前。如今没有顺风船,只得靠着两条腿赶路。运气不错,至下午,他拦住了条小船,把身上的钱全押做定金,顺水而下,直奔洞庭! 刘耗子等人早回了巴州,在家闻得康盛归来,忙不迭的要见人!康盛一条光棍,家里无人支应,房子早不能住人。刘耗子寻了一圈,在客栈截住了正要去澡堂子的人,笑骂道:“你倒悠闲,不想想兄弟等的你多心焦!” 康盛笑道:“我一路风尘仆仆,总得换过衣裳才好见哥哥。问哥哥一声,老太爷可好?” 刘耗子道:“好着呢。你倒是与我说说,不是说好的去黔安么?怎地回来了?” 康盛脸上僵了僵,隐去了自己刑讯元宵时一时不查,叫她逃脱之事。含糊的把元宵如何带人追赶、如何组织反击说了一回。如此惊天转折,把刘耗子听的愕然!先命随从替康盛好生买身衣裳鞋袜,飞快的跑到了威风堂与窦向东禀报此事。 窦向东乍听石竹营全军覆没,心底猛的一跳,直接僵在了椅子上!脸上神色变化,心中五味陈杂。好半晌,心痛渐渐占据了上风。虎贲军的步兵乃各路起义军中精锐的精锐!骤然毁个干净,好似挖他的肉一般!他是想让潘志文去打黔安,待遇到难处时,自己帮上一把。一个养不熟,难道个个都养不熟?何况潘志文远不如管平波的谋略,早晚是要乖乖臣服的。谁曾想居然到了这步田地!? 窦朝峰面沉如水,犀利的道:“人死灯灭,死了的且不消管,要紧的是怎生跟管老虎交代!” 窦向东险些怄出一缸血,挥手对刘耗子道:“康盛唤来,我亲自问他。” 不一时,康盛赶到威风堂拜见东家。窦向东看康盛满脸憔悴,先放缓神色道:“你辛苦了。” 康盛连道不敢。 窦向东没心情寒暄,开门见山的道:“我方才听刘耗子把此事略略说过一遍,心里有几个疑问,叫你来问问。头一条,为何潘志文要留下元宵?其次,元宵一个小姑娘家家,在营中素无威信,又如何说的动人替她去死?” 康盛也是满肚子委屈,要不是刘耗子的人炸药点的太早,后头也没那么容易追来,更不会让潘志文疑了窦家,叫他无法多劝。可当着刘耗子,却是万万说不得。 只好一推二五六,赖到潘志文头上,只听他道:“潘志文想拿元宵做人质,万一叫人追来,好迂回行事。哪知看守不严,叫元宵跑了。她日常无用,但到了要紧关头,竟是不惧生死,引得那些人心躁动的战兵甘愿为她驱使。说到底,还是他筹划不够之故。自打知道杨欣怀了孩子,他心急火燎,远不如往日沉稳了。” 一语说的旁边的刘耗子好不尴尬,杨欣何曾有怀孕?都是他的人下了点不干净的东西,闹的杨欣上吐下泻,又买通了大夫,故意诊出滑脉来。不然哪里就那么巧了?不由问道:“对了,你说潘志文被骑兵营的人射中了,那杨欣呢?” 康盛答道:“不知。骑兵气势汹汹,我顾不上了。我在左近等了许久,我们的人就只我逃了出来。也亏的运气好,几百人在营地里乱跑乱窜,他们不曾注意到我。不然我们连信都送不出来了。” 窦向东点了点头,若康盛也叫杀了,他不定什么时候能接到消息。管平波于石竹发家,叫人端了老巢,其恼怒可想而知。他要一点防备都没有,不定叫她算计了什么去。想到管平波,窦向东立刻就觉得脑壳一抽一抽的疼。他此前想的是,管平波回回踩线恶心人,他恶心回去天经地义,消耗了虎贲军的实力不说,还能在黔安打上几颗钉子。好不好,有一郡之广,付出点代价理所当然。 却没料到潘志文无用至此,杨欣更是精明只在表面,最后叫元宵来了个绝地反杀。虎贲军损失惨重,不过是明面上的。盘子大了,哪会没有人生出野心?他不也养出了个管平波么?眼下虽是惨烈,但从长远来看,只要管平波能扛过关卡,倒难讲好歹。 把叛军的家眷一股脑撵出虎贲军的势力范围,就够恐吓余下的人好生卖命的了。最恨的是小小石竹营,既动不了管平波的根基,又叫她拿了自己的把柄。布了两年的局,最后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窦向东气的半死,忍不住心中暗骂:那娘们还真是窦家的扫把星! 飞水,北矿营。 是夜。漫天血雾交织成网,罩住了四肢,又化作绳索,勒住了脖颈!元宵呼吸困难,想大声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撒腿狂奔,却迈不开步伐。鲜血淋漓的战友在眼前晃动,他们的表情扭曲,脸部泛着死人特有的青色,一步步向他走来。绳索越收越紧,战友的脸越来越变形。元宵惊恐的往后退,救我!谁来救救我! 管平波睁开眼,翻身点亮了床头的蜡烛,然后捏住元宵的鼻子。真实的窒息惊醒了噩梦中的元宵,怔怔的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不知是真是幻。 管平波见人醒了,忙放开她的鼻子,柔声道:“没事了。” 元宵浑身轻颤,似还没回过神来。管平波伸手把人压在自己的腿上,跟平日里摸狼狗似的摸着元宵的头发:“师父在这里,别怕。” 元宵再次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哽咽的道:“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 管平波嗯了一声,客观的道:“你的处长干的太不称职了。本不是什么大事,早早发现端倪,断不会酿成大祸。撤职文件我已经发了下去,你且好生养养身子,待好利索了,我再安排些适合你的工作。” “对不起……” 管平波笑笑:“不要紧,年轻人哪个不犯错?石茂勋不也还在闲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元宵抬起头,痛苦的道:“可是他们都死了。” “嗯?” 元宵哭道:“如果……如果……我最后没有敲响哱罗,贺阳云是不是就不会死?杨怀珍是不是也不会死?” 管平波道:“到了那个地步,就已经没有任何生路。我说你失职正因如此,绝处逢生听起来热闹,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众人只会记得那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忘记了彻底栽入谷底的其它。你有错,我已经处罚过你了。尸位素餐,一撸到底,便是你不服,我也不会多搭理。至于最后的反击,你至少为他们争取到了做烈士的机会。让他们的家人能在虎贲军的庇佑下生活。” 元宵心中一突:“那些……叛变的家眷……也要受牵连么?” 管平波道:“还记得你初入门下,走不好步伐,我拿鞭子打你事么?” “记得。” “主将的鞭子比敌人的刀更可怕,军规比敌人的屠杀更骇人,才会有军纪的威严。”管平波平静的道,“这话我说过很多次,你们都没有真正理解。我们还远远没到可以不牵连家族的时刻。军属既受优待,叛军军属自然也要受惩罚。” “你会杀了他们么?” “不会。”管平波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她只是阐述事实般的道,“但把他们赶出村子的话,一群老弱妇孺,早晚都是会死的。” 元宵轻轻打了个寒颤。咽了咽口水,又问,“那,那潘家呢?” 烛心噼啪一爆,屋内骤然闪过耀眼的光辉,瞬间又回到昏暗的模样。管平波的脸色有些晦涩,元宵忙岔开话题道:“师父,我明日不跟你睡了。” 管平波垂头问道:“怎么了?” 元宵低声道:“夜夜吵的你不安生。” 管平波笑了笑:“无妨。待你肩伤好了,再挪出去吧。” “太久了。” “不过几十日的功夫,不打紧。”管平波道,“你右肩伤的不轻,我白日里不得闲,你自家有不舒服的多跑跑军医院,叫他们瞧瞧。” “嗯。” 管平波替元宵掖好被子,挥灭蜡烛,便道:“睡吧。明日我弄几条金鱼回来给你定定惊,便没那么容易做噩梦了。” 元宵惊讶道:“师父,你怎么也迷信起来?” 管平波但笑不语,安慰剂疗法便是后世也是治疗的主流,信迷信弄坏了脑子,总比战后应激好对付的多。 黑暗中,元宵往管平波身上靠了靠,低低的道:“师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管平波笑道:“我对你们哪个小妹子不好了?你们姑娘治腿伤的时候,不也是我带着睡的?惯的她如今只要旧伤发作我又没发现,便要冲我发火。我八成是前世桃花债欠的太多,这辈子专管来还你们的债。” 抓住管平波被子的手紧了紧,闭了眼的元宵又突然睁开眼,惶恐的道:“我来不及记住全部的人。有些烈士被我漏下了怎么办?” 管平波道:“你的记录不过是一面之词,我还要看李游击的判断。” “那……要还是有漏下的呢?” 管平波沉默了良久,才道:“那就是命了。” 元宵含泪看着管平波,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管平波拿袖子拭去元宵脸颊上的泪,一字一句的道:“世间永远不会有绝对的公平正义,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而为。” 第202章 回敬 第154章 回敬 参谋部会议室内,管平波面如寒霜。石竹的神转折打的她措手不及!她原本预备翻年过后调整编制, 增添千总一级管理各地营地, 而诸如潘志文等游击, 则顺理成章的统管周遭几个营地。 虽虎贲军囿于人才稀缺, 地盘不大, 可长此以往,做到一方诸侯实乃铁板钉钉。她想的最坏也不过是第二个石茂勋。她半个苍梧郡的地盘,白养几个弟子绰绰有余。但她到此刻都没想明白, 万千条道路,潘志文何以选了最愚蠢的那一条?然人已在当日被李恩会射中后, 抢救无效死亡, 她再问不出答案,亦没兴趣再问答案。 深吸一口气, 扫视着屋内众人, 管平波缓缓开口道:“石竹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说废话。要紧的是反省, 以避免将来犯同样的错。石竹很具有代表性, 须得把弊端一一梳理明白。卷宗昨日已分发传阅,诸位有何看法?” 方坚率先道:“石竹营死伤过重, 当务之急乃调一部分人驻守石竹。一则盐矿要紧;二则鹤州为新地盘, 各方本就不安分,只怕土匪地主见石竹出事, 想方设法的钻空子。与其再打一回,不如防备在头里。” 管平波点点头道:“故李游击留了一半骑兵在石竹, 着实机敏。孔将军很会带人。” 孔彰谦虚道:“将军过奖。” 白莲思路又是不同,略略组织了下语言,道:“我细细看了石竹种种,大致有以下几点。第一,潘志文与杨欣结婚后,就不该再在一处。一个地方四大头目,两个成了一家子,太易生贪腐;第二,元处长作为稽查,未尽职责,过分信任游击。故将来游击与稽查两位最好是生人;第三,当地知事尤子平亦有监督之则,此前却没有写进条例里。 也就是说,他可监督可不监督。积极的人自是样样想在头里,不积极的人脖子一缩,便是想罚他也没凭据;第四,地盘越大,对地方的控制力越弱,知事对理念的理解便越浅薄。 故我认为将领是否调动另议,但知事须得常常调动,且调动之前须得回镇抚部培训、考试。就如朝廷京查岁考,天下之大,总有好地方歹地方,有能耐的往上县去,没能耐的往下县去。下县再干不好,或是叫他回来重培训,或是索性做降职乃至直接开除。” 白莲话音未落,屋中的人纷纷侧目。她这几点直指石竹营管理混乱的核心,一点脸面都没给管平波留,好胆色!管平波神色毫无波动,反而道:“说的很好。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才能解决问题。白知事既然已提出问题,那便再往深想一步,把解决方案一并提出来。先出个草稿,拿来会上讨论,再定细则。”又转头问李玉娇,“叛军档案找出来了么?有多少家眷是我们治下的人?” 李玉娇答道:“根据我军异地当兵的政策,此前巴州送来的二百人早已分散在各营。留在石竹的不过二十八人,余者皆是梁州各村选上来的农民、旷工。其个人档案与家眷名单皆已整理成册,请将军处置。” 管平波淡淡的道:“很好。此条军规早先就有写,叛军三族流放,照章办事即可。但要记得同时抚恤烈士家眷。一悲一喜,最能震撼人心。”顿了顿,又对陆观颐道,“距离清明不远,着宣传司排演石竹事,与清明前公演。至清明当日,组织各地祭祀烈士陵园。派出巡视组,查看各地思想建设。有疏漏者,当地知事当即撤职查办!” 陆观颐怔了怔:“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管平波道:“非常时刻行非常事!石竹大事,军中不定震荡多久,这等时候还不知道绷紧弦,平素里更指望不上。虽识字的人不多,也不可太放纵他们。便是不指望他们有多大的能为,自己须得站直了! 元宵千万般不好,她的信念从头至尾不曾动摇。我当着你们开小会说的话,想要基层个个人中龙凤是不现实的。真有能耐,也升迁至我跟前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极重视孩童教育之故。基层的形势有时候比中枢还要复杂,没有足够多又机敏又有文化、且能组织分工协作搞生产的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容易有第二个石竹,第三个石竹产生。” 孔彰心好累,曾经生死与共的袍泽都能背地里捅刀,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信任了。 韦高义心更累。从开会起,就一直没说话。打那年嘻嘻哈哈入管平波门下,他就是“大师兄”。石茂勋是一直有些不靠谱,战败后他虽丢了好几对白眼,到底算是“意料之中”,且非原则性错误,又年轻,打几顿慢慢教导着,总有能为的一日,至少比刚开始好多了。 潘志文倒好,日常看着人模狗样的,眼错不见就变成了千年老祸害!赔上自己两口子的小命不说,元宵还被他一箭射的肩胛骨骨折,眼看着就要残疾,只把韦高义气的两三日都吃不下饭。心中积着火,再听管平波几个拿着建设说个不停,火气烧的更旺了。虽然管平波天天说甚“内因是决定事物的根本原因”,可外因也不能不管不顾了吧?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抓住个众人说话的空档,韦高义突然开口道:“潘志文作死不必提,可外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总要讨个说法吧?这口气我们就这么咽了?” 李玉娇立刻道:“将军,我想请派些战兵去接我家人。” 韦高义没好气的道:“先说正事!” 李玉娇道:“就是正事。我在军中已有了几分薄面,潘家纵然是老爷子下手设局,可苍蝇不盯无缝的蛋。除却元宵早跟家里闹翻的不算,你、我和石茂勋,顶好把家里人搁眼皮子底下放着。便是我们再无潘志文那等蠢货,叫家里人打着我们的名号招摇撞骗,一样是麻烦。” 陆观颐皱眉道:“算来营中巴州人不少,总不能都接了来。”‘李玉娇道:“别人我不知道,横竖我是要去接的。窦老太爷的人刚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正是接人的好时节。换个日子,他面上应了,背地里未必肯放。”‘韦高义道:“叫他们抛家舍业的,只怕难。” 李玉娇淡淡的道:“我们几家有个狗屁的家业,爱来便来,不来我就当断了宗。少来一个我还少操心一个,巴不得他们全不来。” 韦高义一阵干咳,不愧是女魔头!太干净利落了!但他对窦向东坑潘志文难以释怀,虽叫岔了话,没方才的急切,还是问道:“我们怎么才能给窦家一个教训?” 管平波的脸终于有了表情,她勾起嘴角道:“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管平波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正月二十一日,去信巴州,直接问窦向东讨要李玉娇、韦高义、石茂勋三人家眷,并要求诛杀潘杨两家三族。窦向东接到信,便知母老虎动了真怒,他自知理亏,不欲此时撕破脸,心里也着实恼恨潘志文行事不周,白丢了几千精兵,爽快的一边杀人一边放人,并把潘杨两家的家当抄了个干干净净,田地折成银钱送去了飞水。 唯有元宵家里茫然不知所措,甚至巴州无人知道元宵的死活。对这个能赚的女儿有万般不舍,然他们在窦家本无体面,问人都摸不着门。正因为如此,大家伙也忘了他家当时收了潘家一百银子的聘礼,倒叫他们捡了条臭鱼。 李玉娇等家人离开巴州后,管平波没再来信,亦无甚动作,窦向东正奇怪,便于二月十八日,再接消息——管平波以擅离职守为由,公开处斩王洪。窦向东闻讯哂笑:“还是这么大脾气。”但没过几日,他就笑不出来了。 三月初一,李乐安率梅州营突击丽州,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窦向东脸色剧变,他的主力皆调去了江淮前线,在丽州的驻军怎是虎贲军的对手?而丽州与梅州搭界,早被虎贲军渗透。短短两个月便拿下丽州全境,同时设立丽州营,杨文石出任千总,昔日丽州莲花教头目白莲任知事。摆明了就是要硬吃下丽州。 窦向东方知,小小一个王洪,根本不足以平复管平波的怒火。至此时,整个苍梧南部尽数落入管平波之手,且谭元洲有效控制了首府潭州,唯留雁州飞地,被虎贲军团团包围。更过分的是,管平波直接封闭水道,设置关卡,对雁州盐船课以重税,逼的雁州小盐商宁愿在周遭平价销售食盐。 窦向东养人的成本蹭的翻了几个台阶。就在这个当口,鄂州王这位接受了朝廷册封的搅屎棍趁机再次向管平波求亲,闹得东进打的正热闹的窦家军后方不稳,只好放慢步伐,调部分军队回援。致使朝廷守军反扑,硬生生错失了吞并江淮的大好时机。 管平波放下写给张群的回信,冷笑。老娘看春秋战国合纵连横的时候,你窦向东还只是个对着太子系官员摇尾乞怜的小喽啰。跟老娘耍阴谋?咱们走着瞧! 第203章 三足 第155章 三足 一声呼唤打断了沉思,管平波抬头看去, 是新来的文书夏文启。他带着笑意的道:“回禀将军, 方知事求见。” 管平波道:“请进来。” 不一时, 方坚走到厅内, 对着管平波欲言又止。管平波挥退左右, 才问:“什么事?” 方坚一揖到底:“有些话早想同将军说,却是一直寻不着空儿。昨日听闻将军欲派石茂勋去往石竹,便不能再拖了。” 管平波无奈的道:“石茂勋原该多多历练, 才好外放。如今却是四处缺人,石竹又不能交给生人, 只好再给他一次机会。” 方坚笑道:“我并不为谁去做千总而来。横竖将军打算叫李游击兼管梁鹤二州, 石千总便是年轻些也不妨。”顿了顿,方坚快速转入正题, “潘志文叛变, 军中数次开会,把缘由颠来倒去的分析, 却是有一点, 至今都无人提。我没想到便罢,想到了不说, 就太失职了。” 管平波观其神色, 便知话题沉重,点点头, 做了个请的姿势。 方坚拱手道:“潘志文在西逃途中,经历了两次哗变。第一次很快被扑灭, 第二次则是元姑娘组织的反击,打的两败俱伤。然不论哪次,反抗的人都不多。否则不至于有最后的结局。再细究下去,我虎贲军的教导,竟是不如十两黄金的欠条管用?从头捋一遍,便能发现,元姑娘未尽稽查之责,过错只在前半截——她早早发现王仲元勾结潘家便上报处理,潘志文未必会被许司长吓的叛变。可观潘杨两家行事,他与虎贲军离心乃早晚的事,离的早倒损失少些。” 方坚接着道:“故,元姑娘的过错为其次;首要的实乃尤子平尸位素餐,才酿成大祸。试想,倘若尤子平素日下过苦工,第一次哗变就不会只有寥寥数人。可怜那些忠勇之士,不单不能阻了潘志文,还叫他拿人头立了威。由此可见,一则战兵不懂我虎贲军之理念;二则更不曾排解平日之愤懑。便是腐朽如朝廷,兵部亦设有武学,教将兵们读书识字忠君爱国。陈朝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弊端甚大;可若效仿唐朝,战力倒是强了,藩镇割据之祸,只怕就在眼前!” 话不必说太透。方坚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想表达的只有一句话——石竹战兵之所以在上当受骗后还愿跟着潘志文走,无非是他们只认潘志文,不认管平波。军营内,军官、知事、稽查本该三权分立、互相监督,分别效忠于她,可潘志文在当地威望过甚,掩盖了她的光芒,确实埋下了割据的隐患。她欲把石茂勋派去石竹,亦是因为石家人尽数抵达飞水,放在了她眼皮子底下。她终究不再似之前那般信任弟子们,使出了扣留家眷的手段。晃眼间,几个孩子已是入门近十年,走到这一步,着实令人唏嘘。 方坚见管平波没说话,自顾自的说道:“我愿去石竹兴建武学做试点,还请将军成全。” 管平波笑道:“我正满镇抚扒拉看哪个合适去做石竹知事,你竟毛遂自荐起来。虽北矿营琐事繁多,但你既愿去外头闯上一闯,我必不拦你的。”,方坚真心实意的道:“若论出人头地的机会,再没有别处能比的了将军跟前了。”‘“你们个个有本事,是我的福气。”管平波又问,“但你去了石竹,孩子怎么办呢?” 方坚道:“他不小了,就在军医院好生学医吧。横竖将军治下,不分甚士农工商。想必将来医官不至于卑微。何况他既读了圣贤书,就应知忠君爱国的道理。战兵、镇抚、后勤、研发、教育、医疗哪处不要紧?个个捡着光鲜的去,别的地方就没人了不成?” 今日方坚两次提到了忠君爱国,几乎把自己欲得“从龙之功”摊在了明面上。管平波不曾公然宣扬过想做女皇,但手下若是猜到,她亦不会心急火燎的否认。将来不必多提,只把话题转回来道:“你此去石竹,要紧是把军规逐条解析。潘志文犯错,就有对军规理解不到位的缘故。元宵那等照本宣科的直肠子毕竟是少数,真打起仗来,一根筋也不够使。兵不厌诈,百总以上就得动脑子。你方才讲的甚有道理,战兵能被诱拐,百总把总们竟也跟着发昏!此事是我疏忽,少不得日后更谨慎些。” 方坚忙道:“潘志文是忽然叫迷了心智,这等一时想不开犯的糊涂,从来防不胜防。就好比原先我们在京里下盲棋做耍,对手若是懂棋的,总脱不开那些路数。可要是来个生手一通乱下,多厉害的棋士都是要吃亏的。潘志文、王仲元受几面夹击,这等巧合百年难得一遇,李游击处置得当、将军慧眼识珠,很是难得了。” 管平波笑骂道:“马屁精!” 方坚笑道:“虽是马屁,亦是真心。” 管平波点头道:“你且把手头活计交接清楚,择日便起程去石竹吧。” “是!” 随着石茂勋出任石竹千总,最后一批叛军家眷被清出邬堡,虎贲军第六次编制大调宣告结束。在家眷凄厉的哭喊声中,虎贲军上下再次深刻的认识到了军令如山。至少他们记住了,在虎贲军内,没有法不责众,只有较真到底。各地军纪为之一肃。 紧接着,为了巩固统治,管平波在辖区正式全面推广合作社,以往的试点统计弊端逐条改良,而后在新的地盘上,再根据当地特征进行改制。人多力量大,说的是有组织有规模的行动,一盘散沙,再多人都无用。就如行军打仗,史上兵书无数,数代呕心沥血的研究,才从二流子打群架,发展到现代步兵。流寇与正规军最核心的差别,正是制度。 杀人总比种田难,可为何拥有战争艺术的国度,直到近代才彻底改变了农村的生态?盖因没有那么多基层人员可供驱使。文臣乡绅只有理论,没有实践,是为假把式;武将则很有可能一味蛮干,是为傻把式。唯有文武双全,且在土地公有的前提下,把农民拧成一股绳,才能达到现阶段最高效率的农业种植。 管平波从石竹起家,至今已足足九年,她已然积累了足够多的可退役的战兵。这些习惯了集体生活,真正懂得分工协作的战兵们,散落去各个村落,立时就能翻开农业生产的崭新篇章。即便他们其中有些人十分愚笨,至少也能混个傻把式,胜过假把式万千。 虎贲军大规模调整的时候,窦向东也没闲着。他对石竹本是一步闲棋,有用最好,无用便罢。不想竟掀起了惊涛骇浪。立刻被心狠手辣的管平波联合赵猛,对他进行夹击,迫使他不得不暂缓吞并江淮郡全境的步伐。然而他终究是胜过朝廷的,趁着管平波全副精力都放在农村合作社的当口,再次发动突袭,于六月间彻底打下了江淮。至此,窦向东拥有了江淮、浔阳与半拉苍梧的广袤地盘,距离夺取富庶的江南,与朝廷划江而治,只有一步之遥! 而朝廷却是越发孱弱,册封赵猛并没能节制窦向东,各地剿匪又花费大量银钱,岌岌可危的财政雪上加霜。朝中大臣见此末世景象,更是不顾一切的疯狂掠夺财富,各自在家乡广积田产、蓄养奴婢。唐家的末路,未必是百官的末路。他们若能保留足够的实力,躲过了改朝换代的大劫难,换个朝廷仍旧能东山再起、驰骋朝堂。南边窦向东对陈朝步步紧逼,西面伊德尔对中原垂涎欲滴,华东满地群魔乱舞,皇家已是走投无路。 圣上日夜煎熬,昔年九五至尊的恣意好似幻梦。他已经老的目不能视物,可还能听见越发急促的战报与国库内库飞快消耗的钱粮。朝廷能控制的地区越来越少,皇宫的裁减越来越多。终于,在伊德尔攻破长城,挥军东进的战报递到跟前的一刹那,圣上一口鲜血喷出,顷刻间命丧黄泉! 天子驾崩的钟声沉重的敲响,姜戎的马蹄踏上了富庶的中原大地。随着丧报从京城扩散,朝廷各地驻军彻底丧失了战力。窦向东当机立断,进攻江南。而伊德尔轻松的打到京城,围城,逼迫新皇投降。 屹立二百多年的陈朝在异族的铁蹄下轰然倒塌,伊德尔登上了帝王的宝座,改国号为“炎”,昭告天下,姜氏为炎帝后裔,中原正统。 为与姜戎对峙,窦向东于年底匆忙打下应天,立国号为“楚”,改元太初,号令天下豪杰,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又是一年新春,南方特有的霰子簌簌而落,打在树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谭元洲倚在窗前,吐出一口白气,笑问管平波:“鹬蚌始相争,渔翁可得利否?” 管平波从火边起身,走到谭元洲身旁,看着窗外杉木枝头点缀的片片白色道:“一方为异族,一方为新仇,我们退无可退,唯有殊死一搏!” 谭元洲轻笑出声:“每当你万分谦虚之时,我便忍不住想额手相庆。” 管平波斜眼笑道:“成语进益一日千里啊!” 谭元洲在管平波头顶敲了一记:“休管那遣词用句之小事。我且问陛下,何时才能让我做你的肱股之臣?” 管平波微微抬头,看向谭元洲的眼:“不要着急,你必是我金銮殿上的第一人。” “好,我信你。” “你不会信错人。”勾勒着心中舆图,管平波嫣然一笑,谁说只有两江才是中原?明岁定让世人见到,何为第三分天下。先手叫人夺去又何妨?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万事俱备的她,坐定了女皇! 第三卷:呱呱呱 第204章 太初 第1章 太初 太初元年,正月。 因姜戎夺取京城, 为了抢占天下大义, 被迫匆忙登基的窦向东不得不离开老巢巴州, 奔赴应天去做他的皇帝。然应天虽富庶繁华到极致, 亦有现成的巍峨城墙, 但皇宫是万万没有的。窦向东满腹北伐之心,却也知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不把皇帝老儿的架子撑起来,就容易被不自量力的小喽啰们看轻。有姜戎大敌当前, 他不想与小喽啰们纠缠,索性听从了新收拢来的谋臣建议, 掏钱盖起了皇宫。 工程一开, 整个应天就成了个巨大的工地,每日间尘土飞扬。窦向东在暂居的“行宫”里糟心不已。窦向东素来极为稳重, 他尤其欣赏管平波那句“广积粮缓称王”, 偏偏形势比人强,原以为朝廷多少还能撑上几年, 最好熬到伊德尔一命呜呼, 姜戎内乱,他从容一统中原。 哪知姜戎竟有如此气势, 华北几郡连连沦陷。窦向东匪类出身, 倒不似江南文人那般哭天抢地的喊着异族入侵如何如何丢了道统。然又因他是匪类出身,知道姜戎比赵猛还土匪。区区赵猛, 便闹得鄂州郡没有一日安生,姜戎的破坏力可想而知。 伴随着姜戎的劫掠, 北方只怕要生灵涂炭。窦向东不是圣人,悲天悯人的心肠多半是装相。可他心里毕竟有大志向,深知人口的重要性。任凭着姜戎横行,便是他将来打下了北方,难道把一片焦土留给儿孙么?想到此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把昏聩的陈朝君臣骂了个遍!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比窦向东更糟心的是赵猛。他跟窦向东在江淮郡打的难舍难分,满心想的都是天下英豪他与窦向东并肩,只看上天更看好哪一位。谁料凭空杀出一群杂毛的异族,率先争夺了京城,他又一个犹豫,叫窦向东那乌龟捷足先登抢了头汤,气的七窍生烟!此时此刻,他的心意与窦向东是一模一样的,姓唐的全特么是废物! 华夏有着完备的科举制度,不单为朝廷输送大量的人才,也使得民间拥有众多的落第秀才,能在朝廷照管不到的地方,形成乡贤,维持一方均衡,推行教化。姜戎践踏中原的消息席卷过华夏的每一寸土地,把民间这些个读过史书的文人吓得魂飞魄散! 异族的可怕在于他们不单单好挥屠刀,更鲜少重文化,极容易绝他们凭藉科举青云直上之路。如此利剑高悬头顶,几郡的读书人哭天喊地的蜂拥至应天,寄希望于窦向东抵挡姜戎屠刀,他们也混个正经八百的拥立之功。一时间,初春的华夏大地,透出丝丝诡异的热闹来。 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孔彰怅然道:“这一天竟就这么措不及防的到来了。”曾对他万般折辱过的庞然大物,倒的竟是悄无声息。纵然难免有几个宗室各自拉了一帮人,举起光复的旗号,大家心里也难报什么指望。昔日的仇人一个个惨死在铁蹄之下,孔彰却生出了不真切之感。大约是没能亲自报仇,多少有些失落之故。 失落之外,又横生纠结。他与中原的牵绊,至始至终都只在母亲陆氏。他知道陆氏即便死了,也不愿看到姜戎屠戮中原。可陆氏毕竟已经死了,伊德尔却还活着。他想站在中原的一端,亦信得过管平波的气量。可即便他们大获全胜,江山终是姓窦的。汉人的天下,会再步陈朝的后尘么?会卸磨杀驴、排挤武将么?会让他再经屈辱么? 虎贲军内的将领不允许有文盲,从进入虎贲的第一天开始,史料便如瓢泼大雨般倾泻而下,只把不爱看书的他砸的无所遁形。可正是浩瀚的史书,令他明白了中原打压武将的理由。平心而论,如果登上帝王宝座的人是他,会如何选?念头如流星一闪而过,他心中怦然一跳,随即把荒谬甩出了脑海。 推开大门,信步走在砖石铺就的路上,没几步就走到了一颗梅树下。白雪红梅,无比娇艳。陆观颐爱梅花,因此北矿营种的到处都是。看着怒放的朵朵红梅,孔彰不由哂笑,管平波昏君潜质尽显,偏偏托生为女子,可惜了。 一个雪球砸来,孔彰侧步,轻巧躲开。顺着方向看去,竟是管平波坐在另一棵梅树上,又捏好了个团子,预备再来一回。孔彰无语的走到管平波骑着的梅树下,忍不住放了个嘲讽:“将军正值壮年,就已至返璞归真的境界了么?”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老远的就看你板着个脸,大过年的,谁惹你不高兴呢?” 孔彰道:“近来好事连连,我能有什么不高兴?又不是傻子,镇日里笑个不住。” 管平波利落的从树上跳下来,不幸离的太近,孔彰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实在太强,郁闷的拉住枝条,又蹿回了树上,居高临下的道:“窦家的好事,不一定是我们的好事。” 孔彰怔了怔。 管平波道:“老头子自己做了皇帝,却没立太子。若是几辈子的朝廷,自然讲究礼数。窦元福元后嫡子,无人能跟他争。可我们这等新生的草台班子么,讲个狗屁的嫡庶长幼。窦元福硬生生的挺在雁州,老爷子又暧昧不明,这是想翻脸的节奏啊!” 孔彰微微抬起头看着管平波笑道:“他根基不稳,岂敢得罪你?” 管平波撇嘴道:“他早得罪了个干净了。我石竹营几千条人命,血债难清。若不是姜戎突然把陈朝打的灰飞烟灭,我岂能轻易善罢甘休?” 孔彰道:“那你原本想怎样?” 管平波心里默默道:当然是大卸八块拆入腹中了!又想起横插一杠子的姜戎,郁闷非常。大义当前,天大的私人恩怨也该暂时搁置。不然内耗太过,不是等着叫姜戎占便宜么? 寒风吹过,管平波再次跳下树,对孔彰道:“风大,我们回屋聊。” 孔彰慢慢的跟在管平波身后,笑道:“你每常算计人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在高处呆着。今日又打什么坏主意?” 管平波掀帘子进了屋,边拆斗篷边道:“什么叫坏主意?我想的是插秧之后怎生南下吞并岭南三郡之事。” 孔彰怔了怔:“三郡?琼涯也要么?” 管平波道:“先打岭东与岭西,琼涯靠渗透的,不急一时。不过岭东还好,气候温热,植被丰富;岭西却有大半拉石头山,自古以来的穷乡僻壤,土客家打的一塌糊涂,大概只取东部与首府,其余的挂个名,只待日后再收拾。如此,算上老爷子那边,我们便有七郡之势,可与姜戎打持久战了。” 孔彰道:“我以为你们会想着北上。” 管平波苦笑:“北边一马平川,打游牧何其艰难。宋时没有能养马的河套,足足被动了大几百年。我们休说河套,稍微平点的地方都没有呢。” 孔彰点头道:“高山牧场也够宽广的,过几年马群繁育,就方便了。何况姜戎未必能持久,中原繁华迷人眼,过几年再打反而容易。只可惜百姓要遭殃了。” 管平波道:“终究还是得把西域抢回来。我记得史书有记载,马群一到南边就容易种群退化。西域那片广袤的土地,于产马方面,真的是得天独厚。” 孔彰做梦都想带着骑兵驰骋沙场,故用期寄的眼神看向管平波道:“若有西行一日,我愿为前锋!” 管平波笑着摆摆手道:“早多着呢。对了,你怎么一个人游荡,李恩会呢?他不是跟你形影不离么?” “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大抵是寻莫日根去了吧。”孔彰也问道,“将军怎么也是一个人?大姐姐和谭大哥呢?” 管平波笑道:“好容易过个年,到底我们也跟着老爷子得了体面,他们爱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去岁石竹营之事,闹的大家夥好几个月都没怎么开笑脸,该就此揭过了。” 孔彰突然道:“元宵姑娘你就打算放着她在学堂里教书?” 管平波惊奇的看着孔彰:“你怎么突然提到她了!?” 孔彰见管平波误会,忙撇清道:“别看我,李恩会问的。” 管平波神色一凝:“他什么意思?” 孔彰一脸便秘的表情道:“据说元宵姑娘是唯一一个不嫌他丑的……” 管平波抽抽嘴角:“我忙了几日没照管,我们的小元宵就眼瘸了么?” 孔彰摸摸鼻子:“那个,将军要是想打死李恩会,还请看在我的份上,留他一口气……” 管平波轻笑道:“何至于?营里追元宵的多了,元宵也到了年纪,只要她自家愿意,我可懒得管。” 孔彰有些惊讶的道:“我还以为将军会把把关。” 管平波嗤笑:“这有什么好把关的?漫说李恩会不敢作死,他便就是图的元宵的身份,又能如何他能哄的元宵高兴呢,就过。哄不了了,一脚踹了就是。我眼皮子底下,我家弟子还能吃了亏不成?”不养后宫已经很给男权社会面子了好伐! 孔彰:“……” 说着,管平波轻轻叹道:“何况那孩子死里逃生,谭城之战的梦靥一直挥之不去。她那般重的心结,能有人带着她慢慢走出来,也是好的。” 孔彰再次:“……”母老虎想法果然清奇。忍不住问道:“要是窦二老爷惹得你不高兴了,你也踹么?” 管平波挑眉:“你以为我不敢么?” 孔彰愕然! 管平波似笑非笑的道:“孔将军何必揣著明白装糊涂。” 孔彰闻言不由放下心来,他并不想去窦家手下混日子。管平波打着拆夥的主意,再好不过。于是笑道:“你们巴州的堂客啊……”谭元洲惧了内就能获得问鼎天下的机会,一腔心意付出的太值了! 第205章 排队 第2章 排队 白雪皑皑,一抹红影蜷在雪地里, 尤其的扎眼。李恩会悠然的走到近前, 便见红影身旁还有只圆润的白底黄花猫大口大口的吃着肉。 听见沙沙脚步身由远及近, 带着兜帽的人不由回头看了看, 忙起身见礼:“李游击新年好。” 李恩会驻足, 笑道:“元姑娘新年大吉。展眼一年未见,姑娘的伤势应该痊愈了吧?” 元宵笑了笑没说话,潘志文那一箭射断了她的肩胛骨, 虽得军医及时救治,到底难以康复。如今右手半分力气都无, 连筷子都拿不住, 不独不能挥刀舞剑,但凡遇上阴雨潮湿, 总要发作一番, 故而一直呆在北矿营游手好闲。心里万般焦虑自己的无用,不过不便对生人诉说。 李恩会是个自来熟, 自顾自的说道:“姑娘甚是消瘦, 可要多多保重,省的将军担忧。” 元宵岔开话题道:“李游击怎地不去寻孔将军说话?” 李恩会无奈笑道:“苏姑娘方才去找他拜年, 我不好打搅的。”说着长长叹息一声, “专程刺我个孤家寡人的眼呐!” 元宵噗嗤笑道:“军中那多姑娘,游击没有看得入眼的么?” 李恩会心道, 所以我来了啊。这年头寻个眼瘸的姑娘多么不容易!要知道李家世居边陲,他大概有些异族血统, 长相不全是中原人的模样,偏生倒霉催的没混好。如果说孔彰是捡着两族的好处长,他就是捡着短处生。 孔彰若不是日日操练晒的狠了,那叫一个肌肤似雪,配上清澈的绿眸,端的是颠倒众生。他李恩会呢?不知像了哪位祖宗,黑的跟煤炭似的,眼睛小成一条缝,厚嘴唇歪牙齿,一个高鼻梁支棱着,怎么看怎么奇怪。两边都嫌他丑,从小受尽了打击。 可巧元宵脸盲,记人脸是她最痛苦的事,李恩会这张混在人群里也能叫她一眼就认出来的脸,着实倍感亲切。去年初李恩会瞎扯淡的自嘲时,元宵很认真的说:“很丑么?不觉得,生的挺精神的。”把李恩会险些感动的哭出来,从此就打上了元宵的坏主意,只可惜军务在身,来不及多说两句话,他就得走了。年底述职,又一直忙碌,直到今日才寻到了搭讪的机会。 有孔彰在北矿营里呆着,元宵的情形李恩会了然于胸。元宵是个很努力的女孩子,习武那般辛苦,她硬是坚持了多年,且在受伤后依旧尽可能的练习,可见呆在学堂里轻轻松松的教书,并非她本意。 然她当初在石竹营尸位素餐,纵然是潘志文欺瞒她在前,失职之过也难让她翻身。她想要摆脱终其一生无所事事,谈何容易?李恩会是个人精,能让人精老老实实跟随的主将孔彰亦不是只长了个好看的皮囊。略微试探两句,单纯的元宵就清澈见底的呈现在孔彰面前。孔彰不理解李恩会上蹿下跳找媳妇的心情,但不妨碍他告诉好兄弟元宵心中的不甘。 李恩会并没有多少献殷勤的功夫,他过的几日还得回高山营,再见面或许就是下一年。而军中想追大小姐的不计其数,须得抓紧一切机会。故而他缓缓开口道:“元姑娘去当先生,有些可惜了。” 元宵垂下眼睑道:“别的事我干不好。” 李恩会笑道:“将军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们虎贲军重教育,做先生自是有大功劳的。只是元姑娘,请恕我直言,在学里教孩子们识字拳脚,你会,旁人也会。过得几年,孩子们长大了,他们能比你教的还好。你是将军的弟子,又受了许多委屈,谁都不好意思慢待你,可也容易看轻你。” 元宵脸色发僵,李恩会可谓一语中的。军中几乎每个人都认得她,但没有一个人认得的是元宵,他们只是认得将军的弟子。元宵从来就很想自己能有点用,不说自家功成名就,至少能为管平波做点什么,才不枉顾她多年的维护疼惜。 可元宵悲哀的发现,她一无是处的那么彻底。教书的确能帮管平波分忧,但就如李恩会所言,那是人人都能做的事。多少战兵的家眷想图这一份清闲?所以,她真的是分忧,还是管平波的另一桩麻烦? 李恩会观其神色,便知自己猜对了。他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元姑娘看不看的上。” 元宵疑惑的看了过来。 李恩会笑道:“姑娘何不学学姜戎话?将军是听不懂姜戎话的,她又没空学。你好生学了,日后替将军做翻译,岂不甚妙?” 元宵不由道:“你们不都会么?” 李恩会道:“我们要打仗,做不了将军的随从。” 元宵眼睛一亮,她伤势刚好的时候,给管平波做过一段时间的文书。然而她身体未恢复,且左手写字又慢又丑,几乎做不了什么,才被管平波扔去了教育司。可若是做翻译,她只要会听会说会看就可以了,字丑一点无妨。 管平波想要西域,她是知道的。西域各族语言亦不同,但既然伊德尔势大,他那部族的语言必定就如同中原的官话,差不多的人都要学。而营中的异族皆来自昔日的西姜部族,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是条明路!忙吃力的抬起右手,冲李恩会行了个礼道:“多谢游击指点!” 李恩会笑着摇头道:“什么指点?随口闲话罢了。你果真要学,择日不如撞日,我横竖闲着,能教你几句。待我回营后,你可以请教孔将军。他原先父兼母职,亲带了几年孩子,与怎么同时教人说几种话颇有心得,比我强的多。” 元宵有些迟疑的道:“那我会不会勾起他的伤心事?” 李恩会怅然道:“怎么说呢?他恨了那么许多年,一心想着报仇。还未等到机会,陈朝覆灭、仇人惨死,谁都会有一脚踩空的失落。我提议你学姜戎话,一则的确是有用,二则便是我的私心。想托你去搅和一下他,省的他陷在泥里爬不出来。事到如今,前尘往事,都尘归尘土归土,他还年轻,该想想将来,而不是如今的茫然。再不济,也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吧?”说着对元宵作了个揖,“拜托姑娘了。” 元宵笑了笑,道:“我试试吧,与我自家也有好处,该我感激你才是。何况当日有救命之恩,游击有什么吩咐,只消不违背军规,我定然义不容辞。” 李恩会哈哈大笑:“我就这件事最愁,你愿帮忙,两清!” 孔彰对女人从来不假辞色,元宵觉得自己去缠着他学姜戎话,的确是要命的差事,遂笑道:“心伤难愈,我只能尽力而为。” 李恩会道:“姑娘的心伤甚时候能好呢?” 元宵一窒,陷入了沉默。 李恩会叹道:“姑娘还记得当日统计烈士之事?” 元宵低声道:“那时太乱,必然有疏漏的。” 李恩会却道:“然而他们那时候才反击,本来就已经是叛贼了。” 元宵怔了怔。 李恩会正色道:“第一次哗变时,他们若奋起反抗,就不会有被遗漏的风险。第一个埋骨之地的战兵,有一个算一个,皆为烈士。” 元宵脸色发白:“难道人的一时懦弱,就不可原谅的么?” “看是什么样的懦弱,什么时候懦弱。”李恩会伸手拍拍元宵的脑袋,“小姑娘,很多事莫强求,强求就着相了。你看,我妈还没找着呢,没准哪一天我在战场上,一刀就把后爹给剁了都不知道。莫日根还有儿女在姜戎,翌日战场,父子相残也不是不可能。乱世之中,人如蝼蚁,你一个人改变不了多少,能帮一个是一个。想以一人之力逆天而为,就是狂妄了。” 元宵一呆。 李恩会笑着起身,岔开话题道:“外面冷,姑娘不嫌弃的话,随我去孔将军屋里学学姜戎话?” 元宵忙叫住李恩会:“那个,我真的很狂妄么?” 李恩会道:“想听真话?” “嗯。” 李恩会挠挠头,有些郁闷的道:“我说了真话你别生气。” “嗯。” “你天性不狂,就是……呃……太孩子气了……”一句话说完,李恩会顿时心如死灰。他怎么就这么嘴贱呢?人都是爱听好话的,他居然把话题引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他今早起来练拳被孔彰打傻了么? 谁料元宵一点没生气,反而轻声道:“多谢。” 李恩会一愣。 元宵勉强笑道:“很少有人对我说实话,师父太忙了,又怜我受了伤,多半都是哄着我。我知道,只有孩子才要人哄。那个,你能告诉我怎么改么?我很笨,我……自己不知道怎么……长大……” 李恩会突然笑出声来:“就这样,挺好的。” 元宵苦笑:“师父够累的了,我不能让她操一世的心。” 李恩会道:“这差使我替将军干了,如何?” 元宵足足呆了半柱香功夫,才听明白李恩会话中的意思,不由问:“你是在追我么?” 李恩会点头,露出一个自以为最好看的笑:“你愿意么?” 元宵看了李恩会一眼,而后无情的道:“去陆镇抚那里拿号,然后递交材料去李司长那里审核。” 元宵面无表情的道:“追我的人太多了,麻烦不要插队,不要试图走后门,先去领报名表。李司长排好相亲时间表,会通知你的。到那时你准时来请我吃饭,去吧。” 李恩会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你大爷”,迫于李玉娇的淫威,默默去整理材料了。要让他打听出是谁想的损招,绝对就地摁死!靠! 第206章 招欠 第3章 招欠 大概是人的精力有限,去了这处, 就去不了那处。管平波正是如此, 她满腹的野心, 把男女情愫几乎挤的灰飞烟灭。因此在她心里, 紫鹃所托非人也好, 元宵被迫招蜂引蝶也罢,都不值一提。她自带一股合则聚不合则分的气场,八成就是上辈子嫁不出去的真相。毕竟她老人家八块腹肌的审美起步价, 条件是有些苛刻的。因为健身房练出来的面子货她看不上,而真正的强人多半同时有强大的掌控欲, 偏偏管平波不可能甘心让人摆布, 只好不了了之。 这份满不在乎,搁在三纲五常的时代里, 显得尤其的离经叛道。管平波对身边女孩的爱护人尽皆知, 偏偏在她们的婚姻上,基本不发表任何意见。就算紫鹃栽了个浑身是血, 在虎贲军各路狂蜂浪蝶轰炸元宵的时候, 她也无动于衷。 粗粗扫过李恩会递交上来的相亲申请,管平波果断的扔回了李玉娇手上, 依旧只有那句话:“自己看着办。” 李玉娇被噎了个半死。窦向东在应天称帝, 窦家整个一系的眼中,管平波是铁板钉钉的未来皇后。窦向东的挣扎并没有什么卵用, 在巴州堂客当家的风俗下,窦向东想立窦元福为太子, 承受的是巨大的压力。 因为没有人能理解他心中对管平波的忌惮,窦宏朗的呼声越发高涨。体现在日常,那便是追元宵的人如同过江之鲫。皇后弟子的夫婿,太容易出头,哪怕混吃等死,泼天富贵也唾手可得。 李玉娇生怕元宵那个笨丫头糊里糊涂被人生吞活剥。但管平波却是另一种思路——既然众人都是冲着权势而来,那么只要她权势不减,元宵的夫婿就只能低眉顺眼一辈子。人生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哪怕是糊涂过去,又有什么不好呢?于是管平波淡淡的道:“以后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不要报到我跟前。”李玉娇显然还没修炼出这等境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元宵容易被人骗,所以她想方设法的筛查掉居心不良之人,可想想管平波对婚姻的态度,又把嘴闭上了。看了一眼在另一张桌子上不知翻看着什么的谭元洲,默默替他点了根蜡,退出去排相亲表了。 谭元洲从文件中抬起头,笑眯眯的道:“李游击耍心眼把元宵支去孔美人处,他不怕元宵就此沉溺美色?她记不住寻常人脸,可是美丑总是能辨,何况她再是觉得人脸难辨,也不至于记不住令人惊艳的孔将军。” 管平波道:“孔彰不撩她,她那比我还不开窍的会动心才怪。”说着合上手中的资料,扭头看向谭元洲,正色道,“提起孔彰,我就愁死。他不肯娶亲,心就始终定不下来。人的牵绊无非父母夫妻子女知己。他是伊德尔亲手养大,以至于如此利器,我用着却多有掣肘。他至始至终与我都不甚交心,如若有机会,把他的婚事办下来才好。” 谭元洲道:“他前些年一心想着报仇,如今那口气才散去,只怕过不得多久,就会有想法,你不用太着急。”顿了顿,谭元洲接着道,“他历经波折,元宵那种小姑娘他看不上,观颐么……自家不肯嫁人。”说着调侃道,“将军,恐怕只得你自己上了。” 管平波笑骂道:“上你大爷。他随便跟哪个公主滚了床单,孩子就一个个的蹦。我连跟窦宏朗那种资深不孕不育都能怀上,我要上了他,就不用干别的了好吗!” 谭元洲笑容一窒,管平波若真无情,依着她的性子,翻个白眼算完。可她偏偏解释了一大串,就证明她是想过,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足以证明她是喜欢孔彰的。只不过于她而言,这种喜欢太微不足道,懒的多想,更懒的多提。 谭元洲的手不知不觉的攥紧,多年来他不越雷池一步,就是因为他清楚的明白管平波对他毫无兴趣。但凡管平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愫,他都不可能察觉不了。 “你怎么了?”管平波的声音打断了谭元洲的思绪,“什么糟心事,惹的你眉头皱成那样,拿来给我看看。” 谭元洲回过神来,摆摆手道:“无事,突然想起些往事。” 管平波关切的眼神探过来,柔声问:“想家了么?” 谭元洲压下心中苦涩,犹豫着索性直接问,还是不要引得管平波更关注孔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难的开口:“你喜欢孔将军啊。” 管平波抽抽嘴角:“谭元洲同志,你什么时候七窍玲珑心了!?我就被美色闪了闪眼,你特么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谭元洲用尽全力,保持着脸上的表情,问道:“将来你……会……跟他在一起么?” 管平波揉了个纸团直接砸在谭元洲头上,没好气的道:“谭将军,姜戎占了华北了,我都捏着鼻子跟姓窦的假惺惺了,眼瞅着要去当皇后了,你能不能把满脑子风花雪月收一收?将军我虽然美色面前毫无节操,只要生的好的都想扒拉进后院,可大局当前,我还是清醒的好吗?” 谭元洲被这话梗的直胃疼,郁闷的追问道:“于是你将来打算把人姐弟俩都收了吗?” 管平波长叹一声:“那都多少年后了?陆美人肯定是我的陆皇后,孔美人就不知道是谁的孔驸马了。我想那么远干嘛?你自己想去哪里睡美人就去,不用等着兄弟我。我特么倒霉催的易受孕体质,跟你没法比。” 谭元洲试探着问:“不好看的就不考虑么?” 管平波吊儿郎当的道:“那不废话么?你见过哪个皇帝老儿的后宫不好看的?” 谭元洲收回装出来的笑脸,极认真的道:“我是问你美色之外,你是否会对一个人动心?” 话说到这份上,管平波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谭元洲有心事了。虽不知他遇到了什么桃花劫,还是收起了戏谑的表情,略带疑惑的道:“动心?什么是动心呢?愿意为他去死么?”说着苦笑,“我这人特别独,手中的权力都不舍得轻易与人,何况命。你来问我,是问错人了。” “不轻易,不代表不可能。”谭元洲继续道,“抛开权势纠葛,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管平波想了很久,才道:“活泼开朗的吧。”她不喜欢苦大仇深,她只喜欢那种与她前世的自己相同的气息。而后她突然神来一笔,问道,“你看上沈青梅了?” 谭元洲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怒道:“以前怀疑观颐,现在怀疑小沈把总,你长脑了吗?” 管平波理直气壮的道:“你身边统共没几个女人,我猜不准,你自己说!” 谭元洲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你不是女人!?” 管平波突然哈哈大笑:“谭将军,你胆子挺肥啊!居然胆敢跟观颐争皇后之位! 小心她让你岁考不及格!” 谭元洲顿时恼羞成怒,一个箭步冲到跟前,反剪了她的双手,阴测测的道:“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管平波嗷嗷怪叫:“李修杰!你个亲卫是吃闲饭的吗?” 李修杰装死,张金培拍着大腿笑的像个傻子:“对对对,谭将军用力,弄死这个王八蛋!兄弟我谢谢你了! 遇着一群见死不救的亲卫,管平波把他们都狠狠记了一笔后,果断认怂,不住告饶:“我就开句玩笑,不要这么当真嘛!我错了,我错了,知道你看不上我,我再不调戏你了!” 谭元洲听得这句,更被气的胸中血气翻滚,好半日平复了呼吸,才放开了管平波,把人拎了起来。管平波的手腕重获自由,万分惆怅的想,男人啊,果然是不肯屈居于女人之下的。谭元洲对她都快言听计从了,也开不得这般玩笑。女皇之路,道阻且长呐!只得低声对谭元洲道:“是我嘴欠,没有辱没你的意思,你别生气。” 谭元洲看着管平波的手腕,方才的怒火登时不翼而飞,十分心疼的道:“是我手重了,痛么?” 管平波无所谓的挥挥手:“没事,你下手又不重。”又拍谭元洲的肩膀道,“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真就是随口瞎话。” 谭元洲的肝气都快打结了,在管平波后脑拍了一记:“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我就是跟你闹着玩,谁知道你这么不经打。管将军,你的功夫荒废的很厉害啊!” 管平波万箭穿心,无比痛苦的道:“养家糊口太艰难了!” 谭元洲服气了!默默拉着管平波坐在了旁边的罗汉床上。然后从腰带上扯下个小药瓶,倒了点药酒在手心里,覆在了她的手腕上,轻轻替她揉着。管平波的手是放松的,一点也没有防备。就似他方才的偷袭,不独管平波,连亲卫都没反应,可见对他的信任。管平波的手被他揉的微微发热,却似能灼伤他的肌肤。谭元洲忍不住想:为什么你从来没考虑过,哪怕一点点,我爱你的可能? 好半晌,谭元洲叹了口气。他太知道管平波于情事上的简单粗暴,不直白的倾诉,再怎么暧昧她都能无事。但他每每话到嘴边,又不敢说。一生杀伐,没有任何一个人,让他如此的纠结犹豫。因为他害怕,一旦说出口,就连现在所拥有的亲密都不复存在。炭盆发出温暖的光,劳累的管平波被药酒的气味熏的眼皮直打架。谭元洲伸出手,把她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腿上:“睡吧。” 管平波极信任谭元洲,顺着他的力道,就趴在他腿上睡了个人事不知。谭元洲的心刹那间得到了巨大的满足,手拂过管平波的短发,低声呢喃:“不论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对你势在必得!” 第207章 筹集 第4章 筹集 悠闲的年假很快过去,管平波与谭元洲并肩走在下山的路上, 轻快的道:“待拿下南方两郡之后, 我考虑把中军搬去潭州。” 谭元洲怔了怔, 随即心中生出了些许喜意, 不由问道:“为何?” 管平波笑道:“潭州水路要道, 能做苍梧郡的首府,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最初丢开石竹,在飞水立足。许多年来, 飞水已无法再做中枢了。定都之处,繁华富庶比安全更为紧要, 哪怕是临时的, 也不例外。我的真心,除你们这些心腹外, 知道的不多。故而只能依靠你好生经营, 为将来打下坚实的基础。干掉姜戎后,就到了我与窦家撕破脸的时候了。窦向东的财力非我们如今可比, 趁着他与姜戎对峙, 我们赶紧发展,能攒一些是一些。与窦家虚与委蛇, 与赵猛也别断了联系。” 谭元洲道:“姜戎快和赵猛接壤了, 他恐怕是秋后的蚂蚱。” 管平波头痛的道:“局势变化有些出乎我意料,先这样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得辛苦你在潭州支应, 顺便看着你周遭的地盘,我有些顾不上了。” “知道。”谭元洲点点头道,“日常军务交给我,你只管南下的一应调度即可。” 管平波轻声笑道:“有你看着后方,我再没什么担忧的了。” 谭元洲听得此话,惊讶道:“你打算亲自出门打仗么?” “嗯。”管平波道,“我想与孔彰兵分两路。放他去打岭东,那处相对平坦,他施展的开。岭西山川密布,不便补给,他恐怕应付不来。” 谭元洲深深的看了管平波一眼:“你对山民总有万般手段。” 管平波嗤笑一声:“什么手段?现在无法徐徐图之,照样是暴力解决。” 谭元洲知道劝不住,便道:“山林中瘴气密布险象环生,你要保重。” 管平波道:“放心,时至今日,山民土匪早已不是对手。不过是许久不曾出门打仗,须得锻炼一二。我还远远没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资格。” 谭元洲道:“你不想去,我替你去打便是。” 管平波苦笑道:“虎贲军不断有新人加入,我昔日的战功好似尘封在故纸堆里。不时时抖上一抖,新来的如何肯服气?” 谭元洲淡淡的道:“你多心了,他们不肯服,寻我来说话。” 管平波噗嗤笑道:“那我不就成了狐假虎威的了?再说我们果然夺得天下,接着就得裁撤战兵,引他们回乡种田。除却边关,广袤的土地上还得以农耕为主,工商为辅。我需要多少文官你可知道?后头交给你,是锻炼的机会,将来好接着做我的左膀右臂的。” 谭元洲道:“你可真会使唤我。盘算着给你做牛做马一辈子,有没有什么报酬?” 管平波笑问:“想要什么报酬?” 谭元洲道:“我说你便给么?” 管平波道:“能给的我自然不小气。说来我们一起许多年了,你还真没问我要过什么。地位是你自己一点点打的,除此之外,金钱美人皆不过心。竟不知道你有什么喜好,我这个袍泽做的有些失职了。” “我有想要的东西。” “嗯?” 谭元洲笑笑:“我有想要的,我如此奋发蹈厉,多半是为了这个目的。剩下的便是功成名就之野心了。” 管平波好奇的问:“是什么?” 谭元洲道:“你现在给不了我,待你夺得天下后,你就可以给了,希望你不要食言。”说毕,又道,“你别问,你现在问我也不说。横竖不是你办不到的事,亦不是公事,保证与你的江山一点关系都没有,只可能会让你有点为难。” 管平波险些被一番话绕晕了,见谭元洲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十分大方的道:“行,私事再为难都有限。你就是看上了我的后宫我也会让给你的。” 跟在后面的张金培笑喷。谭元洲又手痒了。不过管平波虽然说话跟放屁差不多,但对着自己人还是有点节操的。伸手在管平波头上揉了两把过了过瘾,谭元洲有些欢快的道:“说话算话。” 管平波不知谭元洲三两句话把她往坑里带,勾住谭元洲的肩,哥俩好的道:“那是,咱俩谁跟谁啊!” 说话间,一行人走到了码头。谭元洲踏上了船,在高处看着抬着头冲他招手的管平波,突然想起每一次分别,管平波都会尽可能的送他,这是别人都没有的待遇,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通了一个关窍——自古皇帝皆多疑,管平波的审美摆在那儿,也就是说她不可能还有除了他以外的选择。因为拥有八块腹肌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徒手扭断她的脖子。真的登上九五至尊以后,她将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可以轻易杀了她的人。想到此处,谭元洲的笑意不自觉的深了几分。先天所限,女皇的确倒霉!谭元洲带着怒放的心情,挥手道别。留下管平波在原地,更加深了对他看上沈青梅的怀疑,不然怎会上了船后那般高兴。心里暗骂了句始乱终弃的王八蛋,抓耳挠腮的想回去怎么安抚陆观颐。妈的兄弟都是债! 随着来过年的军官们相继回营,全军各处都陷入了疯狂的忙碌。管平波需要征调大量的民夫修缮官道、重建驿站、运输粮草,以备南下。但农业社会里,勿违农时几乎是铁律,哪怕这场仗要打几年,今年能保证农时都是好的。因此在民夫不能到齐之前,虎贲军上下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粮食一点点的清点入库,武备处更是没日没夜的锻打铸造各色兵器。前往探路的夜不收源源不断的送回信息,参谋部对着两郡的县志艰难的写著作战计划。如此用人之际,管平波不得不起复张金培,但出任务回来,还是不能乱跑,乖乖的呆在她身边学习。 此外珠三角地区相对平坦,骑兵可发挥巨大的优势,两处骑兵营慢慢汇拢,与新调配过来的步兵开始磨合训练。而窦向东亦是调兵遣将,夯实之前不大稳当的地盘。赵猛却有些力不从心的筹集粮草,预备姜戎来袭。至此天下仿佛一个巨大的战场,每一寸土地都肆虐着兵马。虎贲军的名声渐渐传开,一层层的难民蜂拥而至。管平波可谓且喜且忧。打仗修路种田皆要人,尤其是能在千里逃荒路上活下来的,个顶个的猛人。休看他们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只要给他们几日饱饭,立刻就能满血复活。但这么多人造成的粮食压力,也是实打实的。管平波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她地盘上的土地不够用了。随着局势持续恶化,流民必然越积越多。对岭南两郡的开发迫在眉睫。 四月,虎贲军治下的田间地头全部布满了绿油油的禾苗菜苗,大量的民夫奔赴在工程运输的道路上,竭尽全力的为战兵铺出一条康庄大道。远方来的流民勾起了他们埋葬在心底的噩梦,他们清楚的认识到,眼下耕者有其田的日子从何而来。虎贲军的地盘并非世外桃源,他们的外围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敌人,对着肥沃的他们虎视眈眈。想要维护现有的利益,维护三成的廉价地租,就得和虎贲军团结一心。 管平波在高处看着挥汗如雨的农民们,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暖流。她不由的想起了前世听说过的各种招人讨厌的狡黠的刁民,他们似乎总是在仗着政策,撒泼打滚,肆意侵犯着他人的利益。但不论“刁民”多么可恨,多么自私,在建国的道路上,他们曾付出过极其惨重的代价。那才是国家真正的根基,因此他们才有恣意妄为的权利。就如眼下这些自带干粮运送物资的农民,他们的确是在守卫自己的财产,可同时也构造了虎贲军坚不可摧的营盘。 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私心,然而期盼着未来的心情是一样的。得民心者得天下,因为民心就是真正的后勤。备战的地盘上,百姓们虽然忙碌,但没有太多的不安。妇女们在男人出门后,躲在邬堡里安心种田;商户们在民夫聚集的地方,支起了茶摊。虎贲军治下居然因战争,生出了异样的繁华。此情此景,难免让人得意。从石竹建成老虎营开始,至今整整十年。十年的治理,她麾下的战兵一个个孔武有力,连带平民也不复瘦骨嶙峋。她久不见窦向东的手下,有些想象不出他们真正的模样,竟生出了些许山中无日月的错觉。 山风吹得管平波的短发飞舞,四月的苍梧郡,春雨如油。远处的青山蒸腾的阵阵青烟,直升天际。白鹭排成队列,在山间云雾中游走,宛若游龙。管平波发出了一阵轻笑,这应该算吉兆吧? 就在此时,通讯员来报:“将军,各处已经准备就位,请将军回营准备出征事宜!” 管平波敛了笑,严肃的道:“通知全军,我与孔将军兵分两路,于四月十二日,挥军南下!” “是!” 第208章 崛起 第5章 崛起 华夏的王朝好似天生带着无法抵抗的宿命,总是在一片废墟中艰难崛起, 走向繁荣, 然后盛极而衰。并且不论是怎么变革, 是强盛还是懦弱, 是开明还是保守, 都摆脱不了三百年的轮回。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陈朝历经二百九十三年,其最繁盛的时代在六十到八十年,也就是说这个天下从二百多年前, 就在走下坡路。前一百年积累的底蕴,慢慢败的干干净净。即便没有姜戎的突然入侵, 唐家的天下也濒临崩溃, 区别在于谁是最后一根稻草。 因此,孔彰在千年海贸重地的岭东, 看见筚路蓝缕的流民时, 清澈的绿眸里没有丝毫的惊讶。首府花州的纸醉金迷与别处的惨绝人寰形成诡异的和谐,好似唯有极端的混乱, 才能造就极端的奢华。 陈朝覆灭, 天下官员登时一片散沙。他们有些对姜戎俯首称臣;有些投到了窦向东麾下;有些则跑回了自己的家乡。上层与底层如同两个时空,在上层分崩离析的当下, 底层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麻木的转动着。 乡贤们疯狂聚敛着钱财, 没有了陈朝,又催生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起义军, 继续一茬茬收着巧立名目的税,令人眼花缭乱。米价暴涨, 流民四散,哀鸿遍野。 此情此景下,孔彰的大军打的极为顺利,兵锋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各地城池完全放弃了抵抗,又惊愕的看着他带人一头扎进乡间,暴力的主持分田。 又是一个地方插上了鲜红的虎头旗,一个念头窜进了孔彰的脑海。管平波极力抑制的兼并,不就是新一轮的掠夺么?史书上经常记载朝代初年引流民开荒种地,乍一看好似因战乱生灵涂炭,故而剩下诸多荒地无人开垦。等他真的立在了两朝交界处,方才明白,上百年的兼并,全天下中小地主以下的土地加起来,都抵不过豪强的庄园。而战乱,最难波及的却又是豪强。所以土地从何而来?答案不言自明。 孔彰不由笑出声来,原来史书还有这般读法,原来管平波的远眺只是回望。孔彰从无形的压迫感中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母老虎没那么可怕了。随即瞥见周遭的千军万马,又是一顿。如果说管平波的“土改”来自于先贤,那她行军布阵的本事又从何而来刚冒出头来的满心雀跃又被现实打回了尘埃,孔彰的脸色顷刻间黑如锅底。少年英才,什么都输给一个女人,真特娘的太难忍! 两路大军犹如两条长鞭,蛮横的荡平两郡一切富庶之所。不过一年光景,虎贲军已有三郡之广。如此气吞山河之势,令人胆寒,几乎让人忘记了昔日的韬光养晦。窦向东坐在窦朝峰的病床前,喃喃自语:“这便是厚积薄发么?” 病床上的窦朝峰脸色青灰,眼珠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浑浊,有气无力的道:“你再不立太子,恐怕就迟了。” 窦向东苦笑:“立了又如何?你可知,除了我们巴州,还有哪处有堂客当家的习俗么?” 窦朝峰脑子昏昏沉沉,有些想不起来。他自从独子亡故后,身体每况愈下,终于被春寒逼到了末路。窦向东也不指望他回答,而是轻声道:“是陇西。” 窦朝峰疑惑的道:“陇西?” 窦向东闭上眼:“是我糊涂,在她羽翼已成时,方才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她早能吞噬周遭,却按兵不动,让我以为她不过想效仿章献太后衮服祭天的张狂,却万没料到,她根本不屑那份色厉内荏。她想要的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窦朝峰方才反应过来窦向东说的是什么,脸色倏地一变:“陇西贵族……主妇当家……则天皇后!” 窦向东深吸一口气,看向窦朝峰,声音骤然苍老了十岁:“我还来得及阻止她么?” 窦朝峰挣扎着想起身,却积聚不起一点力气,只能颓然倒回床上。他心如擂鼓,惊惧的想,管平波不是武后,她没有姓窦的儿子,她会对拦路的窦家赶尽杀绝!怪不得,窦向东迟迟不立太子,她无动于衷,因为她根本就不稀罕皇后之位;怪不得,窦家与之联盟抵御姜戎,她答应的那么爽快,因为她认定这将来是她的天下!窦朝峰的手忍不住颤抖,她一个女人,居然有如此胆色!惊世骇俗! 窦向东十分疲倦的道:“元福不是她对手,宏朗更不是。朝峰,你说我们该何去何从?兢兢业业的替她荡平江南么?还是赌上一把,赌她没有天子气运,乖乖的臣服?” 窦朝峰艰难的道:“元福现在在哪里?” 窦向东道:“雁州,他出不来了。” 窦朝峰的眼里突然闪出一团光,枯瘦的手扣住了兄长的手腕:“不要赌!我们赌不起!我们老了,她还年轻!杀了她!趁她还没有腾飞的时候,必须杀了她!” 窦向东忙反握住弟弟的手,安抚道:“你别着急。我想想,我仔细想想。她身边随时有亲卫,自己身手亦不俗,刺客是没用的。还有谭元洲,光杀了管平波,是直接为他做嫁衣裳!” 就在此时,一阵极轻的脚步飞跑入内,这般动静光用听的便知是个太监。窦向东还没心情穷奢极欲到养太监的地步,如今身边的,都是从京城逃出投奔他而来的伶俐人。训练有素的太监在三步外匍匐,恭敬的呈上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自有随身的太监接过递到了窦向东手中。 窦向东抖开信件一看,陡然变色!窦朝峰用越发虚弱的声音问:“怎么了?” 窦向东脸色难看的道:“赵猛向我们求援!四郡通衢的襄州守不住了!”说毕,腾的起身,对窦朝峰道,“你先歇着,姜戎暂时不敢寻我们的麻烦,我且去外头与人商议对策。万万放宽心,大哥等着你康复,一同议事。” 窦朝峰无力的闭上眼,苦笑,他还有机会么? 窦向东在新建的宫殿中穿梭,他年岁越大,越喜逞强,鲜少肯上肩舆。虎虎生威的走进了太极宫的文德殿,坐在主位上,宣召心腹谋臣议事。 赵猛求援,昭示着伊德尔南下之野心,游牧不擅长打持久战,他恐怕是想速战速决的一统中原。柿子捡软的捏,北方流寇被他打的抱头鼠窜,终于轮到了赵猛。赵猛之后,不意外的便是刚建立的楚朝。 窦元福被扣留在雁州,窦宏朗兄弟随侍在一旁。窦向东立足未稳,应天没有想象中的安全,故长孙窦正豪带着女眷孩童依然留在巴州,乃强敌当前,分散风险的意思。为的是即便应天无法抵御姜戎,窦家还有退路,至少能保存长房一系的血脉。 殿中分列了文武官员,不是大朝会,自然没有百官朝见的气魄。不过是要紧的人来议事。谁料殿中区区几人,便就是否派兵协助赵猛吵了个天翻地覆,听的窦向东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良久,窦向东终于忍受不住,一拍桌子,把一帮所谓的文武官员尽数撵出殿外,只把原先的旧部留下商议。 窦家昔日最能读书的窦逊敏俨然已混出了头脸,只见他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道:“启禀圣上,姜戎拿下襄州,便立刻要取江城。江城与巴州仅洞庭相隔,若放任不管,恐巴州有变!” 刘耗子心下一动,忙道:“我们离得太远,不若请绥王妃就近出兵支援。” 窦宏朗得封绥王,绥王妃自然指的管平波了。陆观颐曾赠绥定二字与她,窦向东偏封窦宏朗为绥王,不知期间有多少心思千回百转。听到绥王妃三个字,窦向东的神色开始凝重,不咸不淡的道:“她不擅水战,岂肯出兵?” 左右都是自己人,刘耗子直白道:“姜戎到底多强悍,我们总得探上一探。绥王妃想会会姜戎也未可知。” 张和泰被派去过管平波处,不妨就叫刘耗子出了头,他心中难服。略定了定神道:“我们也不好袖手旁观。到底我们与姜戎不曾交过手,不知他们的长短,最好打上一场,才好谈将来应对。” 窦向东点了点头,了解敌人的最好方式,不外乎直接交手。固然难免有损失,但也更容易找到对方的弱点。只是他心里隐隐生出了些许忧虑,眼睛不自觉的落在摊开的舆图上。姜戎再是勇猛,扫荡中原,也是要折些人马的。 姜戎在北,他与赵猛横在长江,而管平波则舒舒服服的躺在他们身后。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待到姜戎与窦家两败俱伤,她是不是就打着咸临的旗号收归窦家残部,待时机成熟,篡位夺权?窦向东知道此时的尴尬与管平波无关,可他又没来由的想起了“气运”二字。她在石竹起家时,不可能算计到今日,然上天就把窦家当成了她的挡箭牌。窦向东眼神如冰,心中冷笑:盼着舒舒服服的坐收渔利?你若真能做到,我窦向东心服口服! 第209章 姐弟 第6章 姐弟 天下打的一片焦土,各路细作在道路上飞奔。张金培冒险从鄂州郡归来, 头一件事就告知襄州战况。管平波听的眉头紧皱:“襄州告急, 那江城呢?” 张金培道:“江城应该还好, 赵猛做了那么多年的土皇帝, 在姜戎入了中原后又加固了城墙, 看着很不好打的模样。我若是姜戎,就只管四处劫掠,把赵猛堵死在江城里, 不多久他自己便撑不住了。” 管平波看向夜不收的队长王海龙,问道:“窦家作何反应?” 王海龙道:“他们派了约四千人应援赵猛。” 管平波愕然:“他竟真想好生做带头大哥!?” 王海龙道:“不甚清楚, 或者他想趁势吞了赵猛的地盘?” 管平波想了想, 道:“不论他怎么想,共同抵御姜戎是大方向。我们虽不过江御敌, 但须得留神江边, 省的叫钻了空子。巴州窦家留了人,暂不用多管, 通知谭将军, 请他加强戒备。” 王海龙应声而去。管平波又唤来雪雁,问道:“民夫陆陆续续的回乡, 我们错过了三月插秧的好时候, 即刻安排补种。分散战兵,叫他们去田里帮忙。” 雪雁怔了怔, 有些迟疑的道:“战兵们才刚回营,不用休养么?” 管平波亦是才从岭西打了仗回来, 她却坚定的摆摆手道:“你先让陆镇抚去做工作,实在做不通再来寻我,我亲自带着人去插秧,不信他们不从。” 雪雁苦笑道:“五月里天气变化多端,陆镇抚病着呢。” 管平波:“……” 雪雁忙道:“我去请李司长?” 管平波摇头道:“要镇抚司长唐志敏去办。她跟了观颐许多年,很该历练历练,将来好放他独当一面的。” 雪雁道:“陆镇抚太劳累了些,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合该好生休养两年。” 管平波往椅背上重重一靠:“有那闲工夫,也不把她往死里折腾了。对了,甘临闲着是吧?扔她去镇抚部,跟着唐志敏办差。” “呃……会不会太早了点?” 管平波奇道:“又不让她做决策,有什么早的?” 雪雁道:“可是她的功课已经很繁重了。”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让她自己去排时间表,将来更累的时候还有呢。保证她能亥时睡觉就可以了。” 雪雁只得应了,又道:“甘临已册封了郡主,我们日日的把她的名字念来念去的,是不是不大好?” 管平波才想说有什么不好,又突然顿住。如果她是站在工业革命的火花上,追求点平等没什么要紧。虽然她奔着女皇去,可谁知道哪天皇族嘎嘣一下就被革命了。但显然工业革命还未开始,一个纯农业时代,对所有人而言,帝制才是他们熟悉并且安心的。就算改革,也须得在帝制的基础上。换言之,早晚有一天,不单她们母女得习惯君臣礼节,虎贲军的所有兄弟也必须习惯三跪九叩。皇家平易近人是好事,可过犹不及,为了避免将来的麻烦,管平波缓缓的点了点头,随口找了个理由道:“先前怕她人小福薄,故让众人直呼大名,好压上一压。如今她年岁渐长,是该尊重些了。” 说完正事,管平波稍微放松了点,扫了扫雪雁的肚子,问道:“你成亲有些日子了,还没动静么?” 雪雁低声道:“我只怕没福,早先就怀不上。” 管平波皱眉道:“那不是窦宏朗的缘故嘛!” 雪雁道:“跟他没关系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早死了这条心。横竖流民乱窜,有不少孤儿,到时候我不拘哪处抱一个来养便是。” 管平波揉了揉眉心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这话你同张力行说清楚了没有?” 雪雁笑道:“我跟他认识多少年了?都是窦家出来的,谁不知道谁的底?他先前还说要往保育院挑个女儿,凑个儿女双全。不过他跟着孔将军出门才回来,没顾上。” 管平波听到此处,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很好,叫我省心了一回。” 雪雁道:“谁让你不省心了?紫鹃便是看错了一回人,却连孩子都没有,有什么相干?她正准备再找呢。” 说起紫鹃,管平波不由问:“那什么,王仲元跟侯玉叶养的儿子呢?给谁了?” 雪雁噗嗤笑道:“我的好将军,您老才想起来啊?那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管平波惊讶道:“紫鹃抱回来养了?” 雪雁摇头道:“紫鹃乐意,侯玉叶也不乐意啊。人家十月怀胎生的儿子,凭什么给人?多一口人能多分三亩地呢,谁丢谁傻。不过她怀孕的时候,王仲元还活着,按老话说的,紫鹃怎么着也算嫡母。那年听说她生了,就打发人送了点银子,仁至义尽。”说着叹道,“为这事,紫鹃跟玉凤到现在还没开脸呢。” 管平波嗤笑一声没再说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侯玉凤算计王仲元,众人心知肚明。但她并没有栽赃陷害,不过叫族妹夺权,王仲元自家要是把持的住,侯玉凤的圈套自然破了。手底下的人没有点小动作是不可能的,侯玉凤不算嫡系,有什么好事轮不到她,她只能靠自己抢。 手段虽然浅显,却是无甚把柄。侯玉叶跟她快八竿子打不着了,又不是虎贲军的人,再牵连不到她头上。为着紫鹃的颜面,陆观颐压着她多年,算给足了面子。紫鹃再不醒悟,陆观颐八成就撒手不管了。就侯玉凤拉帮结派条理分明的本事,紫鹃够呛能干的过她。 雪雁知道,对于手底下的暗潮涌动,只消别过界,管平波一概不理会。她久居上位,亦是差不多的想法。一则没有那个精力,二则几乎无可避免,索性懒的多费心。天已黑尽,她还有些琐事未结,忙与管平波告辞回后勤了。 管平波静静的在椅子上呆着,岭西说是打下来了,却还有许多山里不曾探访。岭东有海运,情况更为麻烦,故孔彰比她晚了足足一个月,昨日才将将到家。十年积累,一朝迸发,展眼间成了正而八经的一代军阀,竟生出了些许恍惚。三足鼎立的天下,她又要经营多少年,才能有一统江山的实力呢? 虽然捡了块好地,站在了隔岸观火的位置。但管平波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自古从北往南,几乎没有胜算,她能有朱元璋的好运么?全盛时期的姜戎,可比穷途末路的元朝凶残太多了。 闪电划破天空,五月的龙舟水倾泻而下。空气里立刻有了丝丝凉意。管平波从椅子上站起来,撑开了伞,往陆观颐的屋子走去。 雨点啪啦啪啦打在桐油纸伞上,溅起了无数水花,待到管平波走到屋外,裤腿已全被打湿了。她身体健壮,半点不觉得冷。径直走到卧室,昏黄的灯光下,是陆观颐安静的睡颜。陆观颐年过三旬,劳累在她的眼角留下了点点细纹,但也添了无数成熟的风韵,依然雄踞军中第一美人。 厅外的帘子被人掀起,夹杂着水气的凉风溜了进来。管平波回头,见甘临姐弟拉着手一齐进来,先对她请安,又问:“姑娘睡了?” 甘临自幼的条件非管平波可比,十一岁的她已快接近管平波的身高,乍一看像个大人,只眉眼间还充满着稚气。管平波压低声音笑道:“怎么这个点来看姑娘?” 甘临答道:“下半晌来过,临睡前再来瞧瞧姑娘好不好睡。” 管平波道:“她吃了药睡熟了,我们别吵醒她,回屋吧。”说着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冒雨回了自己的居所。 进了屋,咸临跟个小姑娘似得抓着管平波的胳膊撒娇,惹的管平波笑道:“你有你姐姐一半野,就像男孩子了。” 咸临权当没听见,趴在管平波身上不肯动弹,倒是甘临擦干了方才雨水溅湿的头发,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道:“今日下雨,不好跑马,我们就只练了拳法、刀法和弓箭。咸临那懒鬼,才射不到四十箭,就喊执弓的手疼。他那把小弓还不到两斤,还不如他们学里的姑娘!” 咸临吐吐舌头:“我还小,等我长到你那么大的时候,再练不迟。” 管平波反手就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记:“我不养废物,近来事忙,放了你几日羊,你给我皮紧些!” 咸临哀嚎一声:“好妈妈,我从来不是那块料,你嫌我不中用,赶紧再生一个。” 管平波哭笑不得:“读书习武都不愿,你说你是哪块料?” 咸临理直气壮的道:“我给姐姐雕的木头簪子可好看了!将来我开金银首饰铺子,做掌柜去!” 一边戳着的邓妈妈听得这话,脸都绿了!咸临养在管平波膝下,借了层金光,勉强能称句嫡子。将来是要做太子做皇帝的,怎么能想着去做手艺活?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管平波才从外头打仗回来不久,邓妈妈生怕被怪罪不好好教孩子,觑了觑管平波的脸色,见没有太多恼怒,方才略微安定了些许。心里暗自发狠道:明日早起定要好生看着他读书习武才行! 管平波当然是偏心眼的,便宜来的儿子,跟亲生的怎能相提并论?但明面上姐弟两个殊无二致,他一样是被众先生环绕,只没有甘临的师父们各自在军中有官职,教小娃娃却是够了。 原本甘临拜师就不单单为了学艺,更多的是积累政治资本。若论教学质量,反倒不如咸临。可咸临真够不争气的,妥妥的对着窦宏朗长,把好吃懒做发扬到了十二分,幸亏不是亲生的,不然管平波非得气死不可。不过既然是便宜儿子,她也就懒的下死手,尽力而为便是。 略歇了歇,管平波把咸临扔回房,自带着甘临休息。放下帐子后,甘临突然道:“去岁说打下了南边两郡,我们就搬去潭州,到底什么时候搬家?” 管平波笑道:“北矿营住腻了?” 甘临笑笑:“那倒没有,我只是想师父了。” 管平波道:“奇了怪哉,你跟你谭师父一年见不着几面,跟他倒比日日处着的孔师父还亲。小时候他陪着你捣蛋就算了,这二年管你管的死严,你竟不记仇?” 甘临稍稍沉默了一会,才道:“师父疼我,我知道。” 管平波怔了怔。 甘临笑道:“悄悄同你说,孔师父没有他那般疼我,我看的出来。” 管平波笑道:“小人精。你孔师父有过自己的孩子,再怎么疼你,都是越不过自己的骨肉的。” 甘临趴在被子上,轻声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管平波道:“且等等,怎么着也得秋收过后。到时候我先去打个前哨,争取明年中搬,正好明秋在潭州主持秋收。” 甘临欢呼一声,摸黑在管平波脸颊亲了一记,翻身睡了。 第210章 痴迷 第7章 痴迷 虎贲军两路大军回营,紧接着便是后勤倾巢出动, 安顿百姓、引民耕种、重整户籍。因伤病被迫退役的战兵们好似种子一般, 跟着撒向了各个邬堡, 成为了虎贲军在基层统治的基石。 由方坚提出来的讲堂也开始由石竹试点往四处推行, 确保再不会出现当初石竹将兵那般迷茫。看得见的好处荡漾在众人眼前, 引的人心潮澎湃。虎贲军不许劫掠,待遇也算不上好。尤其是各级将领,连个山匪头子都比不上。但一条条的政令下发, 加之讲堂的引导,他们逐渐摸到了银钱以外更大的诱惑, 那便是政治资本。 自宋以降, 这片土地上的军人便时时被人折辱,即便虎贲军治下, 百姓的眼中再无歧视, 他们心里又如何能安?管平波是军人,亦是女人。脱下军装为红颜, 去宫里做她的皇后, 能享受众人朝拜,万世富贵。但其它人呢? 因此当将领们意识到, 他们解甲之后并非委委屈屈的归田, 而是能像文人一样做父母官时,心中最后的惶恐也消散的无影无踪。强行灌输的史书在脑海中嗡嗡作响, 管平波真的可以恢复唐时旧制,重新启用“出将入相”么? 因被战争拖累, 今岁的稻谷误了农时,补种时便大量补的是红薯玉米等物,稻米大规模减产,被管平波死死压制住的米价终于腾起。幸而有大量的杂粮做补充,众人不至于饿肚子,才没生出乱子来。而新收拢的地盘同样因战乱毁损过半,管平波只得下令将新收上来的秋粮就地赈灾,并留种于明岁种植。寄希望于明年风调雨顺,新打下来的地盘能积累些余粮。 待这些忙完,深秋又至。管平波留孔彰与甘临镇守北矿营,带人一路策马巡视苍梧几州,安顿因战争被掏空积蓄的军民。最后一站到潭州时,已是冬月将尽。潭州城内外一片繁华,作为虎贲军的经济重镇,大小工厂林立,周边的粮食源源不断的供养,把潭州滋养的不逊于江南,全然看不出半分当年被战火洗礼后的苍凉颓废。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商贩手中抢购着年货,随着纺织业的兴起,街景不再黑白,而是添了许许多多鲜亮的颜色。妇女们层层叠叠的裙澜看的管平波心旷神怡。她不由想,能否有一天,真的能把天下渲染的如同记忆中的色彩斑斓? 每一次来潭州,管平波都低调行事。一开始,众人都当她微服私访,查验谭元洲是否妥当。好些心向谭元洲的人都暗地里表示过不满,谭元洲却从来不当回事。时日长了,众人才慢慢了解,管平波就是纯逛街来的。她似乎很享受市井中的嘈杂,带着随从,鸡零狗碎的从街头买到巷尾,什么玩意都有。有些会带回北矿营给孩子们玩,大多数便撇在了谭元洲处,随他处置。 谭元洲早知道管平波的尿性,索性懒的派人守码头,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她自然会满载着货物晃到营门口。哪知这一次有些不一样,货来了,人没见,只带了个口信,叫他去城墙上相见。 谭元洲丢开军务,顺着阶梯爬上了城墙,就见管平波趴在墙头,笑眯眯的看着墙下两个泼妇在骂街。暗自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喜好?大掌拍在管平波的后脑勺上:“江边风大雾大水汽大,你干嘛呢?” 管平波头也不回的道:“我觉得很累的时候,看著有人争闲气的模样,疲倦便一扫而空了。” 谭元洲愣了愣。 城墙下的吵架逐渐升级,两个泼妇嫌骂架不过瘾,扭打成了一团,把街边的橘子摊撞的翻了个跟斗,橘子撒了满地。卖橘子的当街跳起,跟路边占便宜捡橘子的混战开来。谭元洲脸都绿了,对左右喝道:“街道司的人死哪去了!?也不派个人管管!” 当着管平波的面,潭州一众都觉得没脸,拔开飞毛腿,用史无前例的速度处理了城墙下的纠纷。管平波看了一出好戏,心里全是对微博瞎几把掐架的怀念,满眼笑意的对谭元洲道:“能为了踩着裙角的小事打出这般动静,你治理的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谭元洲二话不说,揪住管平波退下来的斗篷帽子,一面往军营里拖,一面道:“都是你给的框架,不值什么。” 管平波被生生拽回了营房。没什么军务要事的时候,管平波对着手下几大将领,从来是没有最怂只有更怂,谁都能“欺负”的她叽哇乱叫,还有个张金培见天的起哄。被小鸡崽子似的拎进了谭元洲的正屋,几个亲卫竟然此起彼伏的为谭元洲喝起了彩。 管平波回头冲着亲卫们呲牙咧嘴,还未开骂,人已进屋,大门砰的关上,把管平波的骂声堵回了肚子里。 屋内烧着大大的火盆,随从们自觉退出院外。谭元洲在管平波脖子下轻轻一扯,解开了斗篷的带子,顺手剥下,同时另一只手轻巧的把人丢到火边的椅子上。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做过了千百回。 管平波双脚在火盆架子上不住的拍:“我的烤糍粑跟霉豆腐呢?你居然没提前给我备好!” 谭元洲拿了块手巾盖在某人的短发上,粗鲁的把沾上的水珠擦干,抱怨道:“你还小的很么?弄的一身水汽,甘临都比你省心!” 管平波在椅子上摊着,无比流氓的道:“是是,让爹爹操心了。” 谭元洲险些叫噎的栽个跟头,无语的拖出铁架,给眼前的祖宗烤糍粑吃。管平波逛街吃了零嘴无数,腹中并不饥饿,她盯着糍粑起了焦壳,随手揭下来当饼干磨牙。心里懒懒的想,打了一年仗,扫了半年的尾,是该歇歇了。索性赖在此处过了年再回营,省的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都报到她跟前,连个睡懒觉的机会都没有。娘的,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土皇帝也一样! 木炭爆出一串耀眼的火花,管平波突然没了食欲。谭元洲见她眼底挥之不去的青色,便知她最近之辛劳。心中无不酸涩的想:我若能挑起大梁,何必把她累成这副模样? 暖洋洋的炭火驱散了身上仅剩的寒意,管平波只觉得困倦席卷而来,不由的打了个哈欠。谭元洲很想把人抱起送去床上,伸出手时,又强行忍住,告诫自己,还不到时候,不能操之过急。深呼吸了几次,极力克制的道:“累了先去睡,夜里的犒赏宴有我呢。” 区区犒赏的小事,管平波自是放心的。她几个月奔波了大半个苍梧,舟车劳顿不必说,路上还不停的处理军政要务,骤然放松,难免有些撑不住。揉了揉眼睛,熟门熟路的摸进卧室,栽倒在床上就睡死过去。她每次来,谭元洲都会让出屋子,自己跑去别处起居,这样待她走后,屋子便会沾染上她留下的种种痕迹。 谭元洲在火盆边呆了许久,才缓缓起身,掀开阻隔了厅与卧室之间的布帘,轻轻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管平波卷着被子的睡颜。指背划过不算细嫩的脸颊,而后用手指戳了戳,轻笑:“你现在像只翻着肚皮睡觉的猫。”管平波的手掌啪的打在了捣乱的手指上,不耐烦的道:“咸临别闹!” 谭元洲收回手指,改成了摸头。被发现的紧张与巨大的愉悦并存,形成一股禁忌的快感。他的心里充满了餍足,因为除了他之外,大概没几个人,能甩开她轮值的亲卫,如此靠近。雨点打在瓦背上,奏出轻快的乐章。谭元洲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守着他心中的稀世珍宝。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谭元洲的手指在管平波的嘴唇上按了按——真想把你拆吃入腹! 两只野鸭子哗啦从窗外划过,管平波猛的睁开眼,对上了谭元洲的眸子,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干什么?” 谭元洲淡定的道:“喊你起床,要吃晚饭了。” 奇怪的气氛在二人之间流动,管平波疑惑的看着谭元洲,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 谭元洲领兵多年,早不是当年的直肠子打手,巍然不动的神色掩盖住了所有情愫,并火速转移话题道:“正准备跟你说,年前我抓了几个探子。” 管平波神色一凝:“窦家的?” 谭元洲点点头道:“这么多年了,窦家人始终无法清除干净。我们的一举一动,老爷子都了然于胸。如今我们已然能跟窦家分庭抗礼,而窦朝峰又病入膏肓,我觉得窦家必有行动。” 管平波嗤笑道:“他没老糊涂,就最好按兵不动。我至少是窦甘临的亲娘!” 谭元洲笑道:“不是管甘临么?” “好歹有些香火情,我不会赶净杀绝。”管平波掀开被子下床道,“姜戎跟赵猛,可就说不好了。” 谭元洲退到角落,靠着墙环抱着双手道:“江城被围困了一个多月了。” 管平波道:“我知道,半个月前我就发信去了应天,叫老爷子调集水军,以备不测。再怎么样姜戎的骑兵也是过不了江的。尤其巴州那地方,多山多水,骑兵进去就是泥潭。看样子划江而治势在必行了。那败家的陈朝也没给南边留下几匹马。近些年我们想发展,得靠水军和江淮步兵封锁长江。” 谭元洲有些郁闷的道:“还要跟窦家纠缠,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管平波笑道:“怕什么,我们还年轻,青春无价宝,有的是时间耗。” 谭元洲深深的看了管平波一眼:“你年轻,我可不年轻了。” “嗯?” 谭元洲接着道:“你膝下只有甘临,着实太单薄了。若非窦春生是独生子,二老太爷的身子骨不会破败到今日的地步。有些话不好听,可也不得不想,你别怪我多嘴多舌。” 管平波知道谭元洲说的是正理,尽管甘临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可谁能保证她的福寿安康呢?纷飞的战火,寒碜的医疗,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管平波不由的揉着额头道:“我怎么就是个女的!” 谭元洲悄悄的张开了自己的大网,劝道:“你把中军迁入此地,我护你生育周全。” 太糟心了!管平波黑着个脸道:“难道我要去应天睡那个大肚腩么!?” 谭元洲笑容一敛,方才想起现在还不能跟窦家撕破脸。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感觉自己寿元将尽的窦向东,已经绝不能容忍管平波的两面三刀了… 第211章 设计 第8章 设计 应天的天气与潭州别无二致,阴云沉重的压在头顶, 冰冷的江风裹着雨水, 拍打在石板路上。沿江的冬日惯常的阴寒入骨, 久病之人尤其的难熬。窦朝峰已陷入昏迷, 窦向东的脸色比天上的云还要黑。比他足足小了十几岁, 自十六岁起便为他左膀右臂的弟弟,终是被丧子之痛折磨到了尽头。 看着窦朝峰青灰干瘪的脸,窦向东不由想到了自己。人生七十古来稀, 翻年六十八岁的他,还有几年可以活?岁月之无情, 在于无论怎样挣扎, 都摆脱不了日渐衰老的身躯。几十年征战,积累下来的病痛在这两年如同疾风骤雨般爆发。他的手已经孱弱到拿不起笔, 更遑论刀枪。这就是英雄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垂暮。 肖金桃亡故多年, 窦向东身边只有个封了贵妃的黄雪兰,余者姬妾一概没有。心情沉重的他无法去后宫散心, 又只得回到了文德殿批复起了奏章。新收拢来的文臣定了许多崭新的规章制度, 窦向东不大适应。不过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水匪出身, 想要装出天下正统, 有些门面是必须要有的。可当他坐在站满太监宫女的文德殿中,又觉得如此繁复的人和事, 还不如他原先低矮的威风堂舒服。至少那里足够安静。 窦向东也有内阁,但显然半路出家的朝廷很不完善, 他也不敢像陈朝皇帝那样放权给内阁。太。祖都是乾纲独断的,他知道。人前风光,就得人后受累。在太监的帮助下收拾完奏章,登时觉得膝盖以下酸痛难忍。 不过他好强了一辈子,越疼他反而越要走动。索性踱步到间壁的沙盘前,垂眸看尽天下名川大河。沙盘上插着各色标记,还有丝线圈出来的地盘。 陈朝的老皇帝死了,新皇的屁股还没坐热龙椅,就被伊德尔砍死了全家;伊德尔和赵猛皆是须发皆白,三个老头子瓜分了天下最富庶的土地。代表伊德尔的红线比年初又大了一圈,赵猛的绿线则缩小到几乎看不见,可见大势已去。 目光再一次移到红线处,听闻伊德尔几个儿子能征善战,最可怖的是其太子布日古德年富力强、威望甚高。反观自己,三个儿子没有谁能扶上墙。 窦向东死死盯着沙盘,他必须在活着的时候同时削弱姜戎与管平波的实力,才能保证窦元福能顺利继位,否则他所有的战果,都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可是要同时撼动两棵大树,谈何容易? 想到此处,窦向东后退两步,盘腿坐在了罗汉床上。慢慢的沉下心来思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三足鼎立之间,必有破绽!他条分缕析的回忆着最近汇拢的信息,在想到伊德尔长子绍布围攻江城与管平波盘桓潭州后,突然的睁开眼,露出了个令人恐怖的狰狞的笑。 震天的巨响带起巨大的火球,江城的城门终于轰然倒塌。城内乱成一团,退无可退的前土匪们在城中没头苍蝇似的窜。姜戎鸿雁军黑色的锁子甲带着刻骨的寒意,冲杀入城。历历刀光过处,飞溅起漫天血雾。城中哀嚎之声直冲九霄。 赵猛在王庭中抖如筛糠,江城是他最后的据点,他无处可逃。想为独子挣得一线生机,就必须直面铁蹄,故他也不能逃。可他再是土匪出身,对上茹毛饮血的蛮人,如何不惧?死,已是必然,但姜戎百般虐囚的手段,令他忍不住的胆寒。 杀声越来越近,赵猛顿时老泪纵横。他不明白,怎么就到了今日的地步!连窦向东派来的援军都几乎打到了全军覆没,这天下就真的要落入异族之手么!?他自称宋宗室后裔,时间长了,不免把自家当做了华夏正统。 不愿回忆史书上宋亡时的惨烈,可那些带着鲜血的文字翻来覆去的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赵猛呜呜的哭着,为自己千辛万苦的基业,也为千千万万的华夏子民。 大殿的门被粗暴的踹开,天光透过门洞照耀进来。马靴踩在凿花的地砖上,哒哒作响。赵猛狼狈的瘫坐在地,正好与为首的绍布对视。绍布的眼中满是杀意!江城赵猛!的确是够猛!从襄州打到江城,手下将兵死伤无数。他才知道,在中原的土地上,山匪比破败的朝廷要难对付的多。赵猛尚且如此,称帝的窦向东,又待如何? 绍布一步步走向赵猛,随侍在身边的太监发出凄厉的尖叫,晕死过去。最后的亲卫两股战战,在逃跑与投降间犹豫不决。就在此时,赵猛突然奇迹般的平静了。他不单停止了颤抖,还冲着绍布哈哈大笑:“棕毛的蛮子,你会打水战吗?” 绍布听不大懂汉话,鄂州话更是如天书。但什么时候都不缺汉奸,自有京中带出来的饱学之士战战兢兢的翻译。 绍布听完,没理会丧家之犬,淡淡的道:“算个人物,直接杀了吧。” 赵猛疯狂的大笑:“我与窦家老儿的水军天下无敌,你们过不得江!划江而治,你们赢不了的!你们死了在中原作威作福的心!” 绍布无奈笑道:“这老货是嫌死的太舒服么?” 就有随从问道:“将军想如何处置?” 绍布道:“我喜欢有种的人。”话音未落,一把匕首破空而来,绍布闪身躲过,身旁的侍卫却被直插脑门,当场毙命!绍布登时心头火起,赵猛速度更快,见血封喉的毒药灌入口中,当即就从汉白玉的石阶上滚落,口鼻喷血,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他扭曲的笑着,一命换一命,最后也没亏! 长刀笔直的插进柔软的腹部,赵猛不自觉的蜷缩,但眼球依旧死死盯着绍布,仿佛要把他的模样印入灵魂,化作厉鬼也不放过。绍布拔出刀,鲜血飞溅到了他的盔甲上。赵猛含着血的嘴一张一合,说着只有自己听的懂的话。姓窦的,我们汉人的江山你给老子看好了!而后,气绝生亡。 绍布从袖中拿出帕子,擦掉脸上的血迹。他的心不知为何轻颤了一下,不由觉得逐鹿中原的道路比想象中的艰难。亲兵们极有眼色的打扫着王庭,他们知道江城将作为南下的据点之一,绍布自然得暂时落脚在此。甩开心中奇异的感觉,绍布又用手巾把刀擦干净收回刀鞘,吩咐左右道:“还没找到赵俊峰,给我全城搜查!” 左右应声而去,至晚间,赵俊峰好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绍布脸色发沉,他们的确没有水军,更不会打水战,如若赵俊峰逃脱,他们从江上反攻,便是无法夺取江城,也难免造成损失。他们的人少,不比中原,经不起损失。突然,有侍卫送来了封信,绍布抖开信纸,看到上面的内容,不由愕然。 与此同时,江上的船队被四处搜寻的姜戎骑兵堵了个正着。为首的骑兵发出愉快的大笑。裹着油脂的箭羽无情的射向船舱,惊的船内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赵俊峰竭力的指挥着亲卫,然逃命中的人已丧失了理智,只顾乱窜。很快,船队就被截住,骑兵无畏的登船,汹涌的气势更把船中众人压的魂飞魄散。被拥簇在正中的赵俊峰与姜戎将领短暂对峙,而后双方展开了厮杀。 败家之犬战意全无,区区两刻钟,赵俊峰的人便被打的七零八落。姜戎的将领用刀指着赵俊峰道:“你投降,我不杀你。” 赵俊峰连续深呼吸,终是在妇孺的哭泣声中,缓缓的点了点头。姜戎将领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赵猛的水军,拿下了! 姜戎兵拿着绳索,戒备的靠近。女眷们不自觉后退、尖叫。船舱内登时一片混乱。一个黑影见状,悄悄摸上了窗。黑色笼罩下,船舱内的烛火无法照耀每个角落。他定了定神,趁人不备,单手撑起身体,噗通跳进了冰凉的长江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赵猛战败的消息飞速的传播,管平波即刻通知窦正豪,令他务必加强巴州防务,必要时转移妇孺,以免掣肘。窦正豪很快回信,表示姜戎人停留在了江城,不再南下,巴州暂时安全。但因与姜戎隔江相望,后勤须得到位,请各制衣厂加紧生产、运输,以备战事。 管平波的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夜不收来回探寻,张金培出门打探了一路,带回来了绍布重新修整江城防务的讯息。 管平波抬头看向张金培,问道:“绍布有多少人?” 张金培道:“轻骑六千,重骑八百。姜戎似没有军团作战的概念,基本上都是轻骑骚扰,重骑压阵,万年不变。” 管平波扶着额头道:“万年不变都打的中原处处焦土,可见其悍勇了。我们对姜戎知之甚少,去信给孔彰,让他回忆绍布的特征,回报于我。” 张金培神色凝重的道:“我有些不安,送信的事你交给别人吧,我在附近打探打探。” 管平波的心漏跳了一拍,久经沙场之人,总有些没根据的直觉,定了定神,挥手对张金培道:“你自去安排。”说毕起身,快步走到了校场,寻到了谭元洲,吩咐道:“马上要过年了,年夜饭热闹些,但不要给太多酒。” 谭元洲皱眉问:“怎么了?” 管平波摇摇头:“希望是我的错觉。” 谭元洲没说什么,镇定的传令下去,随手拿姜戎恐吓了众人一番,又往年夜饭的菜单上加了道粉蒸肉以示安抚。 年味越发浓郁,街上已有等不及的孩子放起了鞭炮。与被险些屠城的江城相比,整个潭州城安逸祥和的不似乱世。一个浑身狼狈的男人在人群里艰难的穿梭,他面色潮红,眼神散乱,形似癫狂;他紧咬着牙关,生怕一口气泄了,就再支撑不住身体,栽倒在地。脑袋炸裂似的疼痛,使得他走不出直线。不知走了多久,他的眼中突然见到了熟悉的肩章,运起一股气,扑向有肩章的战兵,从牙关里吐出了一句话:“我是鄂州张群,带我去见将军。”说毕,终于昏死过去。 夜幕低垂,江上升起了迷雾。高烧的张群昏迷不醒,巨大的帆船在远处列队,隐藏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朝潭州城扑来! 第212章 突袭 第9章 突袭 腊月二十六,交子时。 漆黑的郊外, 几条人影飞速掠过, 瞬间隐藏于雨幕中, 消失不见。管平波的屋内点着灯, 不时打发人去问张群醒来没。按理来说, 江城被破,张群好命逃出来,投奔虎贲军再正常不过, 但管平波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张金培也不知为何显的异常的焦躁。在管平波眼里,这货日常跟只哈士奇差不多, 二的惊人。但小动物经常有人类没有的直觉, 闹的管平波也不知道她没来由的心慌是来源于自己还是被张金培影响。 墙被敲了几下,李修杰沉稳的声音从外传来:“将军, 夜深了, 你该休息了。” 管平波依言吹了灯,张金培却突然冲进了屋内, 暴躁的道:“你屋里没人!”管平波:“……”这不废话么?她再是性格汉子, 皮囊也是妹子,亲卫当然是守在屋外! 张金培眼神极好, 黑灯瞎火的也不妨碍他行动, 直接往榻上一躺,闭眼睡觉。李修杰几个亲卫在门外目瞪口呆, 张金培你真壮士!敢跑到将军屋里睡,不怕明早起来谭元洲弄死你啊!?管平波也看的直抽嘴角, 扭头问李修杰:“这货狂犬病发作了?” 李修杰轮值,横竖没得睡,被张金培那没编制没纪律的家夥弄的没了脾气,干脆带着其他三个轮值的站在了屋内。管平波揉揉太阳穴,不知道这几位吃错了什么药,她倒不是很在意,放下帐子勉强睡了。 谁料一夜乱梦,怎生都睡不安稳。营中忽然传出些许嘈杂,在寂静的夜里尤其分明。管平波从梦中惊醒,唤道:“李修杰。”李修杰忙应了一声,道:“是客院的方向亮起了灯,应该是张群醒了。” 管平波皱了皱眉,又问:“什么时候了?” “卯时末,正休假,将军还可多歇会子。” 过了平日起床的点了,管平波翻身而起,顺手把帐子放下,摸黑换好了衣服。雪亮的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轰隆巨响。张金培不自觉的看了看窗外:“今年的春雷好早。 李修杰笑道:“差不多吧,横竖就这几天。” 管平波郁闷的道:“又下雨!”在北矿营里不显,身处潭州火器营,简直对下雨深恶痛绝。此时的火器别说下雨,空气湿度太高就得歇。今冬雨水多的要命,火器营已经大半个月无法训练了。 就在此时,远方模模糊糊的传来警报,管平波怔了怔,就听门外砰的一声,李修杰的苗刀唰的出鞘,闯进来的却是面色阴沉的谭元洲。 管平波霍的站起:“什么事!?” 警报不停不歇的响,谭元洲快速道:“张群醒来了,他说赵俊峰投降了,赵家水军恐已落入姜戎之手!” 管平波眉头皱的死紧,南北地貌大有不同。,南边打仗制河权相当重要,水军可谓是苍梧最最有效的防线。如若姜戎有了水军,巴州只怕有变。正预备再写信给窦正豪,警报再响!这一次是营中,尖锐的好似能刺破耳膜。 管平波心里咯噔一下,飞速冲出门外,冒着大雨就往城墙上冲。漫天的雨和雾极大的阻挠了视线,只能看见自家哨塔上火光打出的微弱信号。她的脑子飞快的转,他们的哨塔警报,必然是看见了什么。江上?水军!难道是绍布直接南下?可为什么绍布能南下?巴州呢!? 管平波暂想不出个所以然,马蹄声由远及近,夜不收飞奔至近前,满脸惊惶的道:“江上全是船!是战船!!” 又是一记闪电,大地有了一瞬间的光明,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管平波看见原本停在湘水上的窦家货船在缓缓移动,脑子嗡的炸了! 警报不停不歇的响,潭州营火速集结,谭元洲拉着管平波奔下城墙,一连串的命令发布下去。天空开始泛白,透过浓郁的雾气,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战船。谭元洲把管平波推进屋内:“江上全是船,水路堵死,穿上你的油衣,骑马走!” 管平波冷静的道:“开城门,令全军着甲胄,有序撤离!” 谭元洲点头道:“你先走,我压阵。”末了,又添了句,“穿上盔甲。” 管平波二话不说,打开箱子,就往身上套盔甲。这本来就是谭元洲的屋子,他也一声不吭的换装。不一时,管平波的人准备就绪。通讯员突然冲进来道:“将军!窦家昨日停泊的货船上,下来的是骑兵!” 管平波足足怔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理清了思绪,心头腾的火起!险些叫气炸了。这分明就是窦家与姜戎勾结!怪不得!怪不得前方的巴州没有示警,怪不得窦正豪要求加大货运。原来是为了布这般阴毒的局!管平波几乎咬碎了牙! 自从姜戎夺了京师,窦向东称帝,双方就成为了盟友。大敌当前,自然以大局为重。巴州备战姜戎,无数货船穿梭,为了效率,窦家的船皆查的不严。万没想到窦家居然调转枪头,自相残杀!这特么是窦向东死了吗!?当即喝令道:“趁他们布阵不及,用佛郎机轰!”说着,就往城墙上跑去。 谭元洲跟着上了城墙,登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湘水上密布的货船上源源不断的有骑兵涌出,白底的旗帜上,黑色的大雁映入眼帘!谭元洲瞳孔一缩,是绍布的骑兵!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窦家与姜戎合作?” 管平波已想通了其中关窍,冷笑道:“一石二鸟,八成是为窦元福铺路!”这不会是窦正豪的手笔,那嫩小子没有这般魄力。窦向东迟迟不立太子,等的就是今日!管平波的愤怒几乎实质化!好一记借力打力,窦向东你好样的! 城墙上的佛郎机次第开火,却无法阻止绍布列阵的步伐。谭元洲扫过战场,江上全是船,陆地暂未围死,可潭州是个破城,铁骑之下,早晚都是守不住的。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转身对管平波道:“别磨蹭,你快走!”又喝令道,“备马,护送将军离开。开西门,让百姓们撤!”说毕,拉着管平波的手,火速往西门赶去。 然而事还没完,距离湘水最远的西边也开始有了人影。谭元洲心底一片冰凉,城内没有骑兵,十几匹战马全是养着玩的!而日常的驮马更不中用。他要怎么才能助管平波突围! 潭州有多少家底,管平波心知肚明。战马从马厩牵来,管平波突然一顿,回头看向谭元洲:“我走了,你呢?” 谭元洲不能走,步兵跑不过骑兵,绍布已登陆,他胆敢带着火器营出城,当即就会被歼灭。而漂泊大雨下,火器营等同于废柴,区区几千人,哪怕算上街道司的民兵,也绝对守不住潭州城。既不能战,亦不能守,唯有牵制的住绍布,才能替管平波夺得一线生机。虎贲军的主将不能折在此,哪怕是非死不可,也不能两个人全死在潭州。甘临还太小,她接不下担子。军中魑魅魍魉,孔彰立场不明。窦向东的毒计,为的就是生吞了虎贲军。 管平波扣住谭元洲的手腕,多年的默契,无需解释,就知对方的心意。这是窦向东手笔,他知道虎贲军对窦家暂无防备,他知道雨天的火器营一无是处,他知道潭州城内仅有三千守军!大雨倾盆下,只剩弓弩的火器营,留下的人十死无生! “我是守将,须得护百姓安危。”谭元洲低声道,“这是你的天下,亦是我的天下。我为我的天下,驱逐鞑虏、守境安民,理所当然。” 一席话掷地有声,管平波心中震颤,沉声道:“我更不能抛下你们。鸳鸯阵未必不敌,点狼烟,向左近求援。” 谭元洲伸手拂过管平波的鬓角,在她耳边呢喃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勿使臣于战场提心吊胆!” 布满茧子的大手落在管平波的后脑勺上,而后把人往怀中一带,狠狠的吻上她的嘴唇。管平波瞬间呆滞,随即谭元洲放开管平波,看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化作了一句不痛不痒的:“我还是喜欢你长发的样子”,说毕托住她的身体,丢上了马背!马鞭挥起,落在了马臀上,战马飞起前蹄,嘶鸣一声,往前狂奔。 看着马背上的身影不断远去,就如无数次他站在甲板上一样,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谭元洲闭上眼,平波,望我还能再见你一面,让你听一听我积攒十年的满腹深情。 城门近在眼前,李修杰等人跟上,管平波凝神控马。前方无数人头推着战车,往西门挺近。管平波压低身体,手握在刀柄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着何处是生路。佛郎机在头顶炸响,前方的战车被炸的七倒八歪。管平波知道,那是谭元洲在给她开路。打起手势,带着人寻着空挡,直接突出了还未形成的包围圈。 身后是无数来不及收拾细软疯狂逃命的百姓,可百姓不会有战马,绍布站在甲板上,拿起千里眼扫过,立刻下令:“那是管平波,追!” 昨日还安逸祥和的潭州城骤然混乱,一支弓箭带着布条射入鸿雁军阵中。有人捡起来送到绍布跟前,他打开一看,上头只有一句话:“百姓无辜,将军可否放其生路?”落款是虎贲军副将谭元洲。 绍布勾起一抹冷笑,打了个手势,无数箭羽朝着西门飞去,奔逃的百姓霎时被射的人仰马翻,惊惶的往城内缩。进出两边相撞,顷刻间在城门处引发了巨大的踩踏。谭元洲站在城墙上,气的血气上涌。绍布的轻骑黑压压的朝西门奔来,谭元洲咬牙切齿的道:“关城门!” 巨大的吊桥由绞盘吊起,上面的百姓纷纷落入护城河中。战兵驱赶着恐惧的百姓,强行关上了西门,把绍布的骑兵阻隔在外。城墙内外皆是嚎啕大哭之声,谭元洲方才看清,给绍布推战车的,根本就是中原人! 大雨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火器营中人心惶惶,绍布亦知天气是火器的死敌,连砍十数中原俘虏,迫使他们推着战车前行。湿度过大,纵然是在屋子里的佛郎机,也是时好时不好。虎贲军优良的装备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仅靠着弓弩队尽忠职守。 俘虏的尸骸,硬生生的在护城河上填出了桥梁。绍布看着狼狈应对的虎贲军,嗤笑道:“虎贲军第一大将,不过如此!”而后眸光一闪,对左右道,“那女人追到了么?她跟孔彰有几分香火情,尽量抓活口!实在难缠,杀了也无妨。” 随从笑道:“放心,他们的马很是寻常,跑不了!” 第213章 逃命 第10章 逃命 湘水上船只密布,不知哪处有埋伏, 故谭元洲当机立断的让管平波上马跑路。虎贲军的马匹有三种, 头等的乃当年孔彰投降时带来的, 不独是好马, 还没给骟过, 繁育出了不少小马;第二等的便是李恩会从伊德尔手中买的,以及战马与之杂交的;第三等则是寻常的驮马。 虎贲军战马奇缺,两个骑兵营配给都磕磕碰碰, 谭元洲再是副将,也只打着日常传信的旗号, 养了十几匹二等马做耍。谭元洲在虎贲军内任劳任怨, 难得有个喜好,管平波自是不小气。不曾想这十几匹马, 成了管平波的保命符。 马匹在官道上疾驰, 冲出包围圈后,管平波才反应过来谭元洲那轻轻一吻的含义,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然而只有一瞬, 她又恢复了清明。逃亡途中,实在无力想太多的儿女情长。 马蹄踏在泥泞的土地上, 溅起无数泥点, 把管平波的裤腿打的湿漉漉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冻的她险些麻木。马的脚程约时速三十公里, 然极端天气下,跑不出这般速度, 何况三十公里是冲锋,她若胆敢如此作死,不到半途,马便废了。 心中默默计算着到湘州的距离,只要抵达湘州,便可一面调兵驰援,一面传信回飞水令孔彰顺江而下。管平波竭力安定着心神,迫使自己冷静。苍梧是她的地盘,不会让谭元洲轻易赴死。 雨幕中,张金培的耳朵动了动,回头一看,赫然发现远处有马匹飞驰,仔细看去,那速度绝无可能是他们的马,忙大喊道:“有追兵!” 李修杰一个激灵,不由问道:“离湘州还有多远!?” 石建平道:“六十里!” 张金培咬牙道:“他们离我们只怕没有五里了!” 管平波道:“上小路,甩掉他们!” 李修杰道:“会绕路!” 张金培再次惊呼:“河里有船!” 管平波果断道:“拐去梅州!”如果窦向东是同谋,必然能猜到她逃跑的方向。趁雨天助绍布奇袭,对她必定是满怀杀心。到了这一步,如果她逃出生天,将会是窦家的灭顶之灾!以窦向东的老谋深算,没准已在湘州设好埋伏。潭州距离梅州三百里,按一个时辰六十里计算,他们得跑五个时辰。加上绕路,不知跑到猴年马月去。管平波眼中闪过寒光,窦向东,你若让我痛失臂膀,我定让你后悔投胎做人! 作为地头蛇,管平波精熟路况,冲入小道后,很快就甩掉了追兵。忙停在路边,给马喂豆料。每匹马都携带了少量黑豆,管平波看马大口的吃着,眼睛有些发酸。喉咙动了动,她开口道:“石建平,等下你带一半的人,绕去湘州。” 石建平怔了怔,管平波平静的道:“我们得有人去救谭将军。” 管平波亲卫十二人,分出半数,若被姜戎追上,后果不堪设想!李修杰劝道:“报信不用六个人,三人即可。将军安危为重,我想谭将军也不想让将军涉险。” 管平波略作沉吟,不再纠结几个人报信的问题,而是岔开话题道:“刀剑无眼,万一我身死或重伤,你们立刻四散,务必回营稳住局面。” 李修杰想说什么,管平波抬手阻止,转头看向张金培:“我们之中你身手最好,逃命的希望最大。”说着把印鉴扔给张金培,“若我死了,你回营第一件事,派人取窦元福项上人头,然后与窦宏朗谈判,携三郡之威,逼退窦向东。待甘临长大,再替我报仇。” 张金培面无表情的道:“我不会丢下你。” “废话少说!”管平波喝道,“上马!走!” 又是一阵飞奔,行到岔路口,十几个人兵分两路,各朝目的而去。姜戎派出追击的,尽是精锐,哪怕在道路不熟的苍梧,亦是紧追不舍。他们马不稀罕,一人双马,把管平波撵的筋疲力竭。数次小路周旋,管平波等人的马已经疲惫不堪。雨渐渐停了,道路上的马蹄印越发明显。管平波暗骂老天,耍我么? 他们已浑身湿透,逃命途中,竟都觉不出冷,但四肢麻痹无可避免。管平波觉得自己体能快到极限,不由问张金培:“还有多远?” 张金培没回答,他惯常四处走动,方向感极强,带着人再次冲上了官道。不想姜戎骑兵如同跗骨之蛆,穷追不舍!火红的夕阳挂在山尖,管平波仿佛看见了梅州的城墙,但姜戎骑兵距离他们已不足千米!呼吸间便能入射程。管平波喝道:“转身,迎敌!” 潭州城内,踏张弩的箭羽射尽,无法逃脱的百姓在虎贲军的组织下,利用人海战术,不停的往城下丢石头。鸿雁军的前锋层层倒下,可他们都是中原百姓,杀的再多,都动不了鸿雁军的皮毛。手足相杀,何其残酷?然分成两个阵营,又不得不杀。即便如此,城防也是摇摇欲坠。谭元洲带领着几个手下,谋划着打巷战的可能。 拜绍布所赐,城中的百姓无需动员,只消看着那些推战车的老乡,就知道落到姜戎手里是什么下场。潭州数年繁华,今朝尽毁,百姓心中之恨,不言而喻。 谭元洲一日水米未进,趁着姜戎修整的功夫,风卷残云的吃饭,以积蓄体力。王小狼上前劝道:“将军,夜色将近,潭州城交给我,你带着亲卫趁夜离开。” 谭元洲疲倦的靠在椅子上,没有答话。 王小狼拉住谭元洲的袖子道:“将军!” 谭元洲只得睁开眼,道:“大军围困之下,我怎么跑?这不是朝堂剿匪,更不是虎贲军抢地盘。那是姜戎,削弱我军有生力量为首要目的。所以他们会屠城,会杀尽城中所有活口。我怎么跑?”唯一能跑的机会,就是送管平波出城之时。但即便重来,他依然会把生机留给管平波。不是为私欲,而是任何一个脑子清醒的人,在见证过她建设的手段后,都要竭尽所能的保全她的性命。谭元洲始终记得,她对自己说:“这是我们的天下”时的笑盈盈的模样。 王小狼显然不这么想,他颤声道:“那怎么办?” 谭元洲看着王小狼,又扫过屋中的几个把总。伸手在王小狼的肩上重重拍了几下:“放心吧,将军会来救我们的。” 沈青梅低声道:“湘州、梅州只有步兵,在潭州城外的平地上打不了骑兵。将军只能回飞水求援,来回几百里路,我们却是弹尽粮绝,能撑到那时么” 赵春华长吁一口气,道:“亡国灭种之际,死也就死了吧。” 张伟赞道:“赵哥爽快!” 王小狼的眼中却渗出泪意,他从石竹百户所里逃出,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终于运气用完,到了该死的时候了么? 谭元洲好似看穿了王小狼的心思,微笑道:“或许上天让你活到今日,就是为了多杀几个蛮夷呢?” 王小狼看着谭元洲:“你不怕死么?” 谭元洲没有说话,良久,他对沈青梅招招手:“你过来。” 沈青梅走到跟前,谭元洲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很长一段话,沈青梅惊讶的道:“为什么是我?” 谭元洲道:“你是女的,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不会立刻杀你。女人的优势能用便用,明白么?” 沈青梅道:“你不怕我临阵倒戈?” 谭元洲轻笑:“你是被我护的太周到,不知道军妓是什么滋味吧?” 沈青梅打了个寒颤,谭元洲拍了拍椅背,沉着的道:“好了,各自率兵分管地盘,夜里尽量轮流休息。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援军能来则来,不能来我们也就累这几日了。倘或有幸逃出生天,我请诸位喝酒,不醉不归!” 沈青梅低低笑道:“我们都活着,你跟我吗?” 谭元洲斩钉截铁的道:“不能。我生是将军的人,死是将军的鬼。行了,该干嘛干嘛去!这么流氓,我们苍梧的堂客能不能好了!?”说毕,搂住王小狼的脖子道,“走,跟我再巡一圈。” 入夜,双方休战。绍布轻松的回到营帐,靠在火边驱着周身凉意。一天打下来,绍布对谭元洲有些改观。仓促下,竟能把个烂城守的滴水不漏,确实有两把刷子。若不是姓窦的助力,杀的他们措手不及,区区潭州城,没准能和江城差不多难缠。可惜再是人才,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复又想到,虎贲军中军所在的北矿营,是怎样的光景?能引得窦向东不惜自断臂膀也要处理掉的女人,能把孔彰骗的心甘情愿的女人……绍布舔了舔嘴唇,真想会会呐! 营帐外传来脚步声,绍布抬眼:“谁?” 外头回道:“去捕猎的人。” “进来。” 那人忙走进营帐,低头见礼。 绍布开门见山的问:“追到了么?” 那人回道:“去湘州求援的人已被诛杀,管平波跑到山林里去了,我们的人还在追。她大概想回梅州,要增派人手么?” 绍布摇了摇头:“苍梧不是我们的地盘,今日突袭,她没做准备,又急着求援,才如此狼狈。逼的急了,她弃马往山林村庄里躲了,我们更寻不着。不趁着她想救姘头的一口气,抓也好,杀也好,都绝无可能。” “那她跑了怎么办?” 绍布森然道:“二十人、四十匹战马、连个女人都杀不了,要他们何用!?” 那人打了个寒颤,彻底闭嘴了。 第214章 肉搏 第11章 肉搏 千米的距离瞬息而至!李修杰御马在前,大吼道:“张金培, 带将军先撤, 我断后!” 姜戎的箭羽呼啸而至!弓箭是冷兵器时代发射速度最快的远程武器, 没有之一。两个亲卫顷刻落地, 管平波却顾不得那么许多, 策马前行!梅州营近在眼前,再有半刻钟,她就能逃出生天。然而上天仿佛跟她过不去, 就在此时,坐骑猛的倒下, 管平波反应极快, 落下的瞬间,屈身卸力, 在泥泞里滚了两圈, 避开摔断脖子的结局。但这一记好似触动了开关,亲卫的马也纷纷支撑不住, 接连的口吐白沫, 倒地抽搐。 管平波的冷汗瞬间浸透衣背,她跑的太久了!尽管途中竭力维持, 也到了马的极限。就这么闪神间, 姜戎骑兵已至眼前!张金培猛的从马上跳起,借着冲力横刀劈过, 一个姜戎骑兵立刻尸首分离。紧接着他单手撑在马背上,利落翻身, 夺下了一匹战马,用力拉起缰绳,往管平波的方向冲去。然而他势单力薄,很快就被两匹战马牵制。 太阳的余晖微弱的照亮着大地,梅州营的瞭望塔上有人眯起了眼。 李修杰狼狈的从地上站起,骑兵的砍刀就在他眼前挥出了骇人的弧度。他连滚带爬的避开,温热的血飙到他脸上,本能回头,却见方才骑兵的马断了条腿,骑兵正往下栽。就在此时,苗刀角度刁钻的划过骑兵的脖颈,血流如注。持刀的管平波已转向了他人! 在以步制骑为基本方针的虎贲军,有过无数次训练如何有效的砍马腿。管平波无比庆幸她身处丘陵连绵的山地,即便是官道也仅容两匹马通行,右侧是与潺潺溪水接连的陡坡,左侧则是长满了杂草树木的山地,骑兵的优势被大大的削弱,若是在平地上,恐怕半点反击的余地都没有,便全死在了马蹄之下。她抓起干枯的茅草,无视被锯子般的叶片割出的伤口,灵巧的踩在杂草从中,生生的强占了个高点,单手持刀,狠戾的向骑兵挥去。 强壮的骑兵单手抬起,铁骨朵轻巧的挡住了管平波的袭击。 石建平照猫画虎,跟着窜上了山坡,翻身一记刺在了另一个马屁股上,战马吃痛,剧烈的跑动起来。顷刻间,狭窄的官道上就被挤下去了三四人。战马竟成了累赘。 为首的骑兵率先跳下马,径直朝管平波扑来。管平波暗道不好,她的体力万万不可能拚的过强悍的姜戎,跑马一天的疲累与被冻伤的四肢也让她失去了往日的灵巧。堪堪躲过一击,却是落在了方才铁骨朵的打击范围内。 铁骨朵毫不留情的砸下,管平波的后背登时剧痛,整个人被直接砸的滚下山坡。前有狼后有虎,管平波狠咬舌尖,保持灵台一线清明,飞出苗刀,追逐而来的骑兵手里本能的去挡,管平波却跟随着苗刀轨迹,同时抽出腰间匕首,借着冲力横切那人腹部。 濒死之人所爆发出的力量惊人,管平波满腹国仇家恨都在这一瞬间爆裂。如果她不在潭州,不必为她争取逃跑的时间,谭元洲未必会死守。潭州再繁华,只要他们在,总有重建的一日。可是为了她……;滚烫的血劈头盖脸的喷了管平波满身,她咬牙转动刀柄,敌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就在管平波以为自己得手之时,那蛮人揪住了她的头发,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地上狠狠一砸! 李修杰等人皆陷入了残酷的肉搏。中原人体型天生不如姜戎,尽管他们皆是军中精锐,也无计可施。亲卫一个个倒下,张金培的余光看向管平波的方向,心中焦躁的几乎爆发。 姜戎亦损失惨重,他们不曾想到印象里孱弱的中原人有如此战力!尤其是管平波,她力气不算大,技巧却娴熟的如同鬼魅。首领被她干掉,姜戎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擒贼先擒王的俗语,并不仅仅只有中原人知道。那拿着铁骨朵的人同样跳下马背,再朝管平波砸去。 铁骨朵可谓是骑兵之利器,工艺简陋,杀伤力却极强。借战马冲力,触骨即碎,一步一杀。即便没有了战马,仅凭蛮力挥出,伤及要害,照样能置人于死地。管平波方才就被砸中后心,眼前阵阵发黑,铁骨朵带起的气流拂过她的短发,她只来得及躲开半个身子,到底被卸了一半力道的铁骨朵砸在小腿上,不由发出闷哼,彻底丧失了行动力。 最后点点天光下,拿铁骨朵的人抽出匕首,一步步向她走来。快速扫过战场,张金培被人死死围住,出不了圈;石建平踉跄在旁,已是强弩之末;虎贲军蓝色的军装,几乎不见踪影,满目皆是令人窒息的、姜戎锁子甲反射的微弱的天光。 夕阳的残影打在步步逼近的刀锋上,无法动弹的管平波脑子一片空白,她就要死了么?十年的励精图治,就这样被迫拱手让人么?可她已经无力反抗了,她不知道没有躲入山林的选择是不是错误,可她知道她做不到轻易断掉名为谭元洲的臂膀。换个人,无情如她,或许就狠心舍弃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她舍不掉谭元洲,舍不掉十年来相依为命的那个人。所以她选择了赌,选择了老天会不会站在她这一边。可现在好像赌输了,谭元洲,你会怪我么? 刀锋的寒光刺进眼里,预期的疼痛没有降临,李修杰的身体挡在了身前,他双手颤抖的撑着地,长刀没入了他的后背,但他坚韧的撑出一方天地,让刀尖只能将将抵住管平波的铠甲。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将军……跑……” 管平波的脑子轰的炸了!去你妈的认命!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抽出李修杰腰间备用的短刀,当成飞镖掷出。铁骨朵轻蔑的挡开,哑声用不标准的汉话道:“你是个强悍的女人,给你个留遗言的机会。” 管平波的手握上了李修杰背上那把刀,在她丢短刀的时候,铁骨朵就放开了刀柄。李修杰已经死了,但他保持着撑地的姿势,试图为她挡住所有的袭击。刀柄重如千钧,她一点点的抽出,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铁骨朵眼中闪过欣赏,不过战场上的欣赏太微不足道。他摆动着手里的铁骨朵,吸引着管平波的注意力,果然下一刻,就听到了她的惨叫。另一把刀劈开了她的盔甲,带起了血线。 战场的活口只剩管平波跟浑身浴血的张金培,铁骨朵好整以暇的吹了声口哨:“这样还能躲过要害,将军,你可惜了。” 管平波后背一刀深可见骨,连着方才被铁骨朵震到的肺腑,几乎失去了除痛以外的所有知觉。张金培总算被从被上掀下,落在地里,溅起了二尺来高的泥水花。张金培无助的看着两丈外,被长刀指着的管平波。眼泪不知不觉的落下,回忆从脑海中飞快的掠过,悚然发现,跟田威打家劫舍的片段都已模糊,清晰的唯有在虎贲军内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间,有了归宿,有了家。可他再提不起半点救家长的力气,连和李修杰那样为她挡一刀都不能。 将军…… 管平波没有放弃,她咬紧牙关,握着刀柄翻了半个身,明亮的眸子盯着团团围过来的彪形大汉。这是她的地盘,不该出现的战马跑了足足一日,不可能没有夜不收发现。她还没到穷途末路,只要坚持住,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铁骨朵又靠近了一步,管平波猛的开口:“我投降。” 几个人皆是一愣。 管平波强忍着痛苦,尽量用不颤抖的声音道:“怎么?你们不想要回孔彰了么?你们杀了我,孔彰会恨你们的。” 铁骨朵嗤笑道:“你姘头不是姓谭的么?” 管平波嘲讽的道:“你眼瞎么?我放着俊俏小生不要,去要个糟老头子。你们杀了他孩子的娘,他必定跟你不共戴天!” 孔彰不仅仅是姜戎驸马,更是伊德尔的养子。几个姜戎乍听此话,不由迟疑。 管平波继续游说道:“窦家算计我,我不会放过窦家。你们现在停手,我带着孔彰跟你们回京城。” 铁骨朵道:“我们凭什么信你?” 管平波却又抛出个问题:“你们单于会给孔彰封王么?” 铁骨朵道:“应该吧。” 管平波虚弱的笑道:“我有王妃做,还干什么土匪呢?”略喘了喘,又道,“孔彰为了我,都不愿离开中原。你们不信的话,去打听打听,当年阿娴留下来的金发箍,是不是在我女儿手上。他这么多年来,日日手把手的教我女儿骑射,是闲的慌么?何况我们还有其他的孩子,只不过藏了起来,不让窦家知道。” 铁骨朵想了想,从怀中掏出绳索,预备把管平波绑了。他不傻,管平波的话是真是假都不好说,但此刻抓了她比杀了她强,至少她可以做人质,助他们跑回鸿雁军营地。 突然,一只箭羽破空而来,管平波眼睛一亮,等到了! 然而铁骨朵亦受了惊吓,提刀向管平波劈来,千钧一发之际,十几只箭羽从天而降,其中两支分别插入了铁骨朵的咽喉与执刀的手腕上! 如此神乎其技,是孔彰!得救了!管平波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开,直接陷入昏迷。 第215章 援军 第12章 援军 今夜注定难眠,年前巡视梅州营送温暖的孔彰在听到官道有异状的时候, 果断带人出击, 救回了管平波二人。尚有意识的张金培强打着精神要求李乐安增援潭州, 孔彰则粗暴的拆开管平波的盔甲, 直接两坛烈酒泼向她后背的伤口。 管平波被生生痛醒, 孔彰铁钳般的双手卡的她动弹不得:“别动,泥水脏,不清洗伤口会破伤风。” 管平波痛的险些提不上气, 手指紧紧的攥着孔彰的衣角,断断续续的道:“调骑兵……去潭州……” 孔彰道:“我知道, 已经去调了。梅州营的步兵立刻登船出发。我们顺水而下, 很快的。谭将军熬过今夜即可。” 管平波大口的喘息着:“我要回潭州。” 孔彰道:“你伤太重了。” “战场指挥交给你,带我去潭州。”管平波痛苦的落入孔彰怀里, “带我去, 我的手足在那里,是生是死, 我要亲自去救他!” 孔彰应了一声, 烈酒无情的清洗着伤口,管平波不住的颤抖, 直到伤口有些发白, 梅州营的军医才飞快的缝合,用干净的纱布紧紧裹住。除此之外, 管平波浑身大小伤口无数,孔彰不知道她是否能熬过这一关。几个日夜间, 虎贲军两大支柱生死未卜,孔彰手心里全是冷汗,数条命令从他嘴中发出,往虎贲军各营散去。 “孔将军。”通讯员小跑了进来,“梅州营全数到位,预备开船。” 孔彰催促军医加快速度,然后拿自己的斗篷把管平波一裹,抱上了北上的船。缓过气来的张金培摇摇晃晃的站起,亦跟上了孔彰。 沙船在夜里打起了火把,全速前进。潭州城内则是更为惊心动魄的肉搏。丑时末,东西门同时被破开,黑色的死神涌入了城池。强悍的姜戎骑兵面前,平民飞蛾扑火般的用血肉之躯抵挡。他们像试图咬死大象的蚂蚁,悍不畏死的前赴后继,但无能为力,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姜戎骑兵甚至不需要浪费刀锋,只在马背上挥舞铁骨朵,轻巧的获取人命。 谭元洲眸色如冰:“开南门,尽量安排百姓撤退,把全部骑兵引进城中!” 愿意走的百姓并不多,寒冬里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会死。姜戎不过几千人,他们难道能屠尽几万人?但留下的人也没什么好下场,往城中赶的姜戎顺手挥刀,杀倒一片。鲜血把城中的石板染成黑色,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的令人窒息。 潭州是虎贲军的经济枢纽,有潭州在,虎贲军就能源源不断的赚钱。绍布慢慢回忆着窦向东写给他的信,只要杀掉管平波与谭元洲,城中财富尽归姜戎,二者和谈,划江而治。如今姜戎战线过长,撑的有些艰难,但不到妥协的地步。他之所以愿意配合窦向东,一来是探虎贲军的底,二来的确忌惮管平波。 年轻是个很讨厌的东西。年仅二十七岁的管平波,实在年轻的可怕。伊德尔凭借陈朝遗留下来的锦衣卫,探查到了虎贲军内的只言片语,便足以让他判断出这是个硬点子。和窦家合作的机会转瞬即逝,绍布来不及请示父亲,只发了封信,便带人南下。果然打的异常顺利,唯有跑掉的管平波让他有些不安。 身居高位的人多半迷信,因为就是有那么多无法解释的巧合频繁出现。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做会有不同的结果,除了手段高低以外,运气好坏至关重要。所以眼皮直跳的绍布忍不住虔诚的祈求了他们的神明,才跟随着重甲骑兵进入了潭州城。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火光打出了复杂的信号,就在鸿雁军尽数入城的瞬间,敞开的大门轰的关上,层层锁扣依次落下,绍布猛的回头,南蛮子是想玩瓮中捉鳖么!?此念头划过,杀心大起! 谭元洲听着通讯员的回报,轻松的吁出了口气,他再次坐在了主将的位置上,扫过厅中大大小小的把总百总,缓缓开口道:“这是最后一次战前会议。” “按原计划,组织所有人打巷战。” “城门关闭,他们不会放火。我们人多,他们总有杀到筋疲力竭之时。” “战场上,不怕死就不会死。绍布孤军深入,我们还有等到援军的希望。” “城中骑兵施展不开,我们的鸳鸯阵,是他们的煞星。诸位不必悲观,或许我们有全歼敌军的好运。过了今夜,就是除夕,干了这一票,我让将军出回血,好生犒劳大家。战亡也不必害怕,烈士的待遇几何,我不重复了。” 沉默了许久,谭元洲才再次开口道:“万一战败,我们至少没做亡国奴。” 厅中众军官默然,谭元洲挥手道:“各就各位,去吧!” “青梅。”谭元洲突然开口。 沈青梅脚步一顿。 “不要错过我的信号。” “是。” 火器营是管平波预备将来集团作战的种子,并没有鸳鸯阵的编制。潭州城内的鸳鸯阵,反而是各厂矿的护卫队和街道司的人员。谭元洲命王小狼统筹火器营作战,自己接过了鸳鸯阵的指挥。他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在土匪林立的云寨城内,他们是怎么用两个鸳鸯阵干翻的土匪窝。多么绝妙的阵法!谭元洲勾起嘴角,他信管平波会来救他,他也信经此一役,管平波会承受不住他的哀求,乖乖的嫁给他。他一点都不想死,他还想活着迎娶心上人! 熟悉路况的鸳鸯阵在城中穿梭,与悍勇的姜戎骑兵短兵相接!这群看家护院的非正规军,打的异常吃力。蛮子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他们的战马怎会有那般的灵巧? 伤亡一点点报到谭元洲面前,谭元洲巍然不动。怕不怕死都不重要,他们没得选。他们守不住城门,能组织起巷战已经是他积威深重了。血腥味越发浓郁,连谭元洲的主帐都开始令人作呕。黑夜不利于作战,双方都不得不点燃一些屋子照明。苍梧潮湿的冬季保护着民居,火势居然没有蔓延,只把整个城照的宛如白昼。 厮杀不停不歇,潭州城内的伤亡到了可怖的数字,可绍布的骑兵似乎没有减多少。谭元洲有些绷不住了,只是没让人看出来。 刻漏指向了卯时,谭元洲闭上眼,他关门的真正目的,是逼得所有人背水一战。面对强悍的姜戎,但凡有一丝侥幸,都会全军覆没。他其实想过,绍布进城后,他有没有带领心腹逃走的可能。再严苛的军纪,也没说非得主将跟城池共存亡的。这毕竟不是亡国之战。却没想到绍布比想象中的老练,他的夜不收刚放出去,就险些被射成筛子。他才知道,绍布的人并没有全部进城,那王八蛋还留着人看守在外,借着城内的大火,谁都别想跑。谭元洲险些被气的喷出老血,他跟绍布前日无怨近日无仇,好好的皇子,干嘛非得要跟他玩同归于尽!简直操他大爷! 就在此时,沈青梅闯进来主帐。谭元洲心头一紧,忙问:“什么事!?” 沈青梅颤声道:“姜戎有援军……” 谭元洲脑子嗡了一下,踉跄站起:“多少人?” “约五千。夜里看不清,有虚张声势的可能。”沈青梅干涩道,“将军,我的人差不多打没了。”不能用火器的火器营,在强大的姜戎面前,不过蝼蚁耳。 谭元洲心脏狂跳,脸上煞白,恐惧从他的胸腹蔓延至指尖!火器营建在此地,为的不过是取火器方便。潭州自古是烂城,易攻难守。管平波还没来得及把这里打造成要塞。前方有巴州,姜戎再凶悍,至少可以抵抗两天。两天,足够让火器营轻轻松松的撤入山林,跟姜戎打游击了。谁能料到,窦向东把他们出卖的如此彻底!管平波纵然花样百出,却从没有怀疑过窦向东抵御异族的决心。入华夏者为华夏,可姜戎还没有入华夏!窦向东,你为了窦家的苟延残喘,连大义都不要了么? 马蹄声轰隆巨响,好似闷雷从天边传来。绍布的脸色阴晴不定,占尽优势的他,怎么会求援。咬牙切齿的问:“是谁?” 斥候回道:“是十六皇子的白虎军。” 十六皇子查干巴日,年仅十六,宠妃满塔格日给伊德尔生的老来子,有些小聪明,骄纵非常。八成是绍布发回京的信被那小子截了,跑来抢军功。绍布虽是长子,母亲却是女奴。一群小崽子表面上叫他大哥,背地里叫他奴才秧子,明目张胆的挑衅,他却因无母族扶持,不得不从。绍布眼都气红了,也只能强行压下怒火,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叫他自己想办法开城门。” 城门被炸药分解成无数碎片,查干巴日笑嘻嘻的带人跑进了潭州城,对绍布道:“大哥好呀!” 绍布忍气道:“你留一千人在外,别叫潭州主将跑了。” 查干巴日爽快的吩咐下去,便再不理会绍布,自己带着人跑去“杀敌”了。 城门被一个个炸开,谭元洲苦笑道:“这是天要亡我。” 沈青梅语带哽咽的道:“将军……” 谭元洲望向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平波,我还有再看你一眼的机会么? 第216章 玉碎 第13章 玉碎 查干巴日的加入,好似催命符。真正的背水一战开始了!城内越发混乱, 谭元洲也被迫离开主帐, 亲自上阵杀敌。沈青梅换下戎装, 打扮成个丫头的模样, 在城中玩命的跑。就如谭元洲所预料的那样, 女人作为资源,不自己去撞刀口,姜戎兵是不会杀的。跑不出去的女人, 随她们在城中乱窜,到时候杀光了男人, 再来抢。沈青梅生的五大三粗、全无秀美, 更无人关注。 半夜里管平波发起了烧,她咬牙换好了衣裳, 缩在角落里养神。孔彰寸步不敢离, 虽然知道破伤风一旦发作,便无可救药, 他却还是恐惧。迦南给他造成的阴影太深, 他此生最为惧怕的,就是这种病。 哪怕是不相干的人, 他都不敢多看, 何况与管平波虽不至于生死相交,到底是宾主相得的。 张金培想的更多, 他不信任孔彰。他非将才,对局势的判断一直是弱项, 管平波补了多少课都没用。但是,这次姜戎攻击的机会太绝妙了。哪怕换个天气不那么坏的日子,或者不临近年关,江上没有那么多货船,他们都不至于被逼的这样惨。他自己就是夜不收,惯常收集各路消息,深知在各家地盘上,没有细作是不可能的。 窦家的细作到处都是,那姜戎的细作又是谁?谭元洲不知死活,管平波重伤在身,他怕孔彰动手脚。到时候赫赫扬扬的虎贲军,变成姜戎走狗怎么办? 在张金培心里,即便管平波死了,虎贲军也该是甘临的,哪怕是咸临他都不会服气,跟外人更没有关系。因此他在管平波附近躺着,却不敢睡实在,手始终握着刀柄,仿佛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就能一跃而起,砍翻敌人。 梅州游击李乐安心急如焚,谭元洲之于他如同父兄,教他识字,带他习武,然后一点点把他推上高位,可谓再造之恩。在石竹盐井的那段日子里,他思念着阿颜朵,谭元洲则想着管平波,一大一小倾诉过不知多少外人不得而知的小秘密。如今他做到了游击,统管东面几州人马,但内心深处,依然是那个希望被谭元洲认可的孩童。 夜不收在雨夜里来回穿梭,他们却得不到任何有效的信息。李乐安心中不住默念,谭大哥,你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 谭元洲浑身浴血,他带着亲卫,把一小队姜戎兵砍的人仰马翻。各级将领身边的亲卫,皆是军中比武优胜,还有末位淘汰制,个个彪悍非常又灵巧无比,惹得姜戎兵火冒三丈。谭元洲有备而来,他慢慢靠近绍布的方向,若能宰了绍布,他恐怕还有生机。主将战亡,在别人的主场上,士气会荡然无存。对姜戎朝廷也是沉重的打击,领兵打仗的人都知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将领这玩意,杀一个少一个,批量生产不出来。 绍布正被弟弟气的七窍生烟,不能对身份高贵的弟弟发火,猛的瞥见谭元洲的肩章一闪,他立刻策马追击。身边的精锐跟上,谭元洲不敌,只能逃。追逐间,谭元洲无师自通的领会了传说中的游击战,然而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亲卫逐渐倒下,城中震耳欲聋的哀鸣惨叫也渐渐消失。谭元洲不知姜戎今夜杀了多少人,他只知道他的鞋子被地上的血水浸透,黏腻的他难受之极。 马蹄哒哒的踩在青石板上,谭元洲左躲右闪,追杀他的人越来越多。四周突然变的无比寂静,除了马蹄与锁子甲摩擦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嘶吼、哀鸣、哭泣、尖叫、令人牙酸的刀尖相博,统统消失了。谭元洲悲愤的想,我们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么? 的确是差不多了,长矛插进王小狼胸口的瞬间,他拚尽最后的力气砍断了对方的腿。没了腿的人,不但上不了战场,还要消耗粮食。听说姜戎很穷,那就多几个残疾,穷死他们去!汩汩流出的血液带走了王小狼身体最后的温度,他的视线变的模糊。心中生出了奇异的平静,他今天整整杀了三个蛮人,临死前还砍残了一个,算是英雄了吧?他的祖先,是不是也如此英勇的驱逐过蛮人,替陈朝太。祖夺回了汉人的江山? 肚子上的疼痛一点点退去,疲倦袭来,眼睛不自觉的慢慢闭上。他想,原来这就是要死了啊?好像也没想象中的难受。 石竹百户所只剩……孟大哥,别忘了给我烧纸…… 而后手一松,苗刀叮的掉在了地上,陷入了永眠。 大火烘干了周遭的湿润的房屋,火势开始蔓延。烟尘四起,不时就呛的人难以呼吸。若不是燃烧的吡波声,谭元洲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居然他妈就万籁俱静了! 逃窜到民居里,谭元洲大口的喘着气,身边是脸色苍白的江才捷,一看就是失血过多的模样。马蹄从窗外掠过,他们没被发现。但谭元洲隐隐有个预感,他跑不掉了。他上阵杀敌时穿的是军装,他的肩章会暴露身份,绍布会穷追到底!想到此处,忍不住自嘲道:“我真是个棒槌!” “将军……” 谭元洲回头看着江才捷:“跑不动就躲着吧,死到临头了,别自找罪受。” 江才捷双眼含泪:“将军,我是窦家人。” 谭元洲怔了怔。 “我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江才捷哽咽道,“我以为……我以为他好歹是一代豪杰。” 谭元洲没说话,伸手拍了拍江才捷的肩。 江才捷抽泣道:“他养我到这么大做什么呢?” 谭元洲笑了,他想起管平波的话,自古上位者,说他们禽兽不如,禽兽都要抗议。 “我们哪里配跟禽兽相提并论。”这是管平波的原话。谭元洲靠在墙上,口鼻间充满了酸意,禽兽陛下,我八成等不到你了。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哪怕一面都好。 门被砸响,谭元洲不得不收起伤春悲秋,拉起江才捷,灵巧的翻过土墙,飞快的跑。 江才捷喘息道:“将军,管将军是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 “那她是哪样的人?” “她的两面三刀,从来不会用来对付自己人!”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们被堵在了死胡同里。江才捷摔倒在地,谭元洲放开手,后退几步,借力跳上了墙头,居高临下的对江才捷道:“兄弟,我还有心愿未了,对不住了。”说毕,跳下墙头,继续往前狂奔。 马蹄毫不留情的在江才捷身体上踩过,他清晰的听见自己骨头块块碎裂的声音。如果……如果……他没有告诉窦向东管平波会来这里过年,潭州是不是就不会有此一劫?如果,他没有告诉窦向东谭元洲的情根深种,窦向东是不是不会这样赶尽杀绝? 手指抠进地缝中,老爷子,你把我养大,我不怕为你死,可我真的不想,死的如此窝囊,你为什么要骗我? 马蹄一下下踩在谭元洲心上,箭羽飞来,他顺势踩上墙壁,漂亮的翻身将刀送出,骑兵应声落地。飞身夺马,如离弦之箭甩开追兵,朝最后的目的而去。绍布简直被气乐了,仅剩的几个刺头居然如此难缠,他该赞虎贲军将领的本事过硬么?不过没有悬念的仗,打到此时才有些许趣味,汇聚四方讯息,扬起马鞭,紧紧追去。 谭元洲的余光看见了绍布的身影,心中大喜!他原想多少钓些鱼,没想到直接钓了只大的!太划算了!不敢恋战,只管催马前行。马绍布的骑术比谭元洲高明百倍不止,他饶有兴致的追逐着,享受着骨子里天生的那份对狩猎的兴趣。抓到主将的功劳,非几个小兵可比,半路上不意外的遇见了讨厌的查干巴日。谭元洲在马背上放声大笑,而后,他再一次被逼到了绝路。 查干巴日利落的拉弓射箭,径直穿过了谭元洲的肩窝。查干巴日得意的对绍布笑道:“你要死的还是活的?” 绍布懒得说话,查干巴日也不指望他的回答。他轻松的又射一箭,这次穿透了谭元洲的腿骨。骨折断裂的剧痛,险些让谭元洲厥过去,他大口的喘着气,额头上的冷汗颗颗掉落。绍布冷漠的看着查干巴日再次搭箭,谭元洲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把竹哨塞进了嘴中,运起全部的力气,在寂静的夜空里,吹起了长鸣。 沈青梅抬头看着黑洞洞的天空,眼泪簌簌的落。火折的光,在夜里显的尤其微弱。但很快,她点燃了眼前的柴禾架成的小山。干柴烈火,照亮了四方天地。熟悉的竹哨不停不歇的响,就像谭元洲用灵魂催动,那么的洪亮,那么的绵长。 绍布定定的看着谭元洲,看着他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绍布忽然瞳孔一缩,用尽全力的大喊:“撤!!!” 来不及了!令大地震颤的巨响在耳边轰的炸开,谭元洲心下一松,赶上了!耀眼的白光侵占了所有的视野,勾勒出了管平波描述过的盛世景象。最后的信念在谭元洲脑海中盘桓不去。 “陛下,若有来生,臣依然愿誓死相随! 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冲击波的震荡,让虎贲军的船队都重重的晃动了好几下。管平波从梦中惊醒,推开窗户,看见了远方如同白昼的天空。潭州火药库她声嘶力竭的喊:“全速前进!去救人!” 管平波扶着窗棱的手用力至泛白,谭元洲,你等我,求你等我! 第217章 永别 第14章 永别 大地不停的震颤,陈朝遗留下来的火药积累, 化作火舌, 席卷着潭州城内的每一片土地。房屋被气浪肢解, 战马、骑兵、惨败的尸首飞向了天空。绍布和查干巴日甚至没来得及惨叫, 便瞬间在爆炸声中化成了齑粉。 如果说姜戎的屠杀宛如地狱, 此时此刻,潭州城内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末日降临。近处的骑兵当即殒命,远处的活口生生被冲击波震伤肺腑, 即便有幸躲过一劫,又被从天而降的滚烫的重物砸中, 再无法爬起。 城外的骑兵惊恐的望着内城腾起的蘑菇云, 瞬间的失聪,吓的他们不知所措。娇弱的战马匹匹倒下, 把茫然的骑兵摔的非死即伤。将领的嘴一张一合, 却没有人能听见。活着的人丢下战马开始跑,带着零星的活口, 慌不择路的逃命。 火舌舔过屋舍, 变得熊熊。天空骤然下起了大雨,浇的整个潭州城滋滋作响, 腾起的水汽几乎把地狱伪装成了蓬莱。 梅州营赶到时, 血腥味隔着老远顺风袭来。城墙外是层层叠叠的尸体,男女老幼应有尽有。孔彰的脚边, 小女孩的脖子被砍的只剩一层皮连着躯干与头,灰烬下的身体, 是流血而尽的那种惨白,衬托的白色裙面上从大到小四层鲜红的裙阑精致非常。这是潭州城出逃的百姓,西门一路,南门一路,全死了。 孔彰看的出来,谭元洲试图放走百姓,从没想过被围时,百姓可以充作军粮。他被血腥熏的头晕目眩,若非战场上遗留下来的鸿雁军军旗,孔彰都无法相信这是绍布的军队。那个爽朗爱笑的绍布,带着他与迦南捕捉战马的绍布,那个……曾把他高高举起带他嬉闹的大哥……如此无聊的屠杀了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不能理解,两军交战时,为何还能生出滥杀无辜的闲心。难道在姜戎心里,汉人比两脚羊还不如么? 逃亡路线上的尸体,如同绳索勒的孔彰无法呼吸。他往日被骂小杂种时,无不愤懑的想,都是人,杂又怎么了?可是,哪怕他心里无耻之极的陈朝军队,也没有过如此屠杀。 大哥,为什么? 尸体形成的小山无法过车,李乐安的亲卫背着管平波,在城中搜寻。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没有了要打的敌人。鲜艳的虎头旗再次插在了最高处,集结的号声骤然响起,管平波一面寻找,一面等待幸存者归来。她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满地残肢断臂,新加入的小战兵险些吓出应激障碍,管平波却不停的指挥着他们分拣,烈士要葬入陵寝,百姓要收归黄土,敌人要砍下头颅计算战功。哪怕功臣不在人世,也绝不委屈他们。 突然,一串眼熟的珠子映入眼帘。管平波的心顿时被无形的大手死死揪住,呼吸随之停滞。她从亲卫身上跳下,蹒跚的走向了那处。尸山血海里,支棱出了一只手,沾满了泥土,大小形状是那样的熟悉。管平波伸出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终于抵达目的,轻轻碰触,那手就掉落在血泊中,压住了那串快要碎成粉末的木珠。没有躯体相连的,孤零零的一只手,静静的躺在木珠上。木珠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仅靠打着结的细牛筋艰难的串在一起。 管平波倏地握住了那只手,有些茫然的问自己:这是我亲手打的结子么?冰冷的春雨砸在她身上,寒意从皮肤渗进骨髓。良久,满脑子浆糊才缓缓转动,嘴里念过无数次的名字呼之欲出,谭元洲…… 管平波猛的意识到什么,揪住她心脏的手化成大锤,狠狠砸在胸口!砰的一下,痛到了四肢百骸!双脚一软跪伏在地,握住那只手,嚎啕大哭!春雷乍响,惊醒了周围的人。张金培匆忙奔向前,替管平波举起了雨伞。 雷雨交加,管平波的脸贴在熟悉的掌中,想象着它曾经带着的温度。习武之人的手,总带着厚重的茧,粗粝非常。管平波紧紧抓住开始僵硬的拇指,仿佛抓住了稀世珍宝,不愿放开。 “说好做我的肱股之臣的,你爽约了,不怕我生气么?”管平波哭的不能自已,嘴唇上还留着略带凉意的触感,但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可能在亲她了。 “我并不爱你,但是如果你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你却……死无全尸。手背碰到了残破的珠子,昭示着他主人同样的命运。从前世到今生,她第一次尝到了肝肠寸断的滋味。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对谭元洲的感情有多深。深到无法描述,深到愿意给他想要的一切。并肩作战十一年,再没有谁能获得她的如此信任! 怀中忽然一空,管平波瞪大眼,她整个人都被提起,远离了地面。管平波想尖叫,双手却被扣住,本能的挣扎。 孔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将军,请冷静。切勿辜负谭将军拚死为你挣出的生路!” 管平波闻言僵住,可大脑如同要炸裂般的痛!眼前闪过谭元洲近在咫尺的脸,脑子里的弦啪的绷断,往下倒去。 不知是梦是醒,她感觉到有人背起她,晃悠悠的往前走。意识变得模糊,周围的嘈杂灌入耳中。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十一年前。她怀着甘临,打完土匪后浑身的伤,肚子不住抽痛,惹的她惴惴不安。谭元洲就这样背着她,忍着战后的疲倦,一步步的背回了百户所。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石茂勋胸前开了个口子,但他活着,跟她分享着珍贵的鱼汤。潘志文还是个傻乎乎的小子,成天被凶悍的张四妹几个欺负。元宵只知道哭,哭的她心烦的想打人。她的一半意识沉浸在温暖如春的回忆里,另一半却浸泡在寒风刺骨的现实中。美好与残酷来回拉锯,终于还是清醒占了上风。她竭力压抑着哭声,忍到全身颤抖。 谭元洲,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我宁愿多花十年积累,也不会让你来驻守潭州! 飞水骑兵营天黑前抵达了潭州,同时虎贲军全线戒严。管平波被孔彰带离了潭州城,借住在城外的富户家。左近没死的居民跑来帮着虎贲军打扫着战场,以期换得珍贵的口粮。焚烧尸体的烟尘遮天蔽日,直冲九霄。 管平波睁开了眼,意识渐渐回笼。她知道建国的道路上不可能没有牺牲,但这一次的牺牲,真的太超出她的承受范围。我不能死,她如是想。挣扎着想爬起,对上了个药碗。 张金培沙哑着嗓子道:“喝药。人死不能复生,别哭了,没用。” 管平波抬头看见张金培布满血丝的眼睛,乖乖的把嘴凑到了碗边,一饮而尽。而后虚弱的道:“没有逃出来的战兵么?” “没有,”张金培天生不知道怎么委婉,直接道,“全军覆没。” 管平波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又陷入了恍惚。在睡梦中,她无数次想,没有找到谭元洲的全尸,他是不是只有残疾?看来梦境始终是梦境,真实就是那般凉薄。 张金培又道:“不过姜戎也死了万把号人,够他们元气大伤了。” “我们也死了几万人。”管平波慢慢恢复了平静,“孔将军在哪里?” 张金培答道:“善后。” 管平波闭上眼:“命人传信回飞水,告诉王海龙,挑几个夜不收的精锐,兵分两路,我要窦元福断子绝孙!” 张金培压下心中恨意,追问道,“窦向东那王八蛋呢?” 管平波睁开冰冷的双眸:“我要留着他,留着他眼睁睁的看着子孙凋零、江山易主!” 张金培愕然道:“谭将军不在了,易给谁啊?” 管平波:“我。” 张金培听完好半日才弄懂管平波的意思,摸摸鼻子:“爱谁谁吧,你别死了就行。” 管平波低低应了声:“好。” 战场足足打扫了两天两夜,孔彰始终无法找到谭元洲的尸体。惊心动魄的爆炸,他能留下一只手已算奇迹。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抓住了十几个当夜守在城外的骑兵。孔彰方知爆炸时绍布与查干巴日都在城内,估计是炸的灰飞烟灭不留痕迹了。 孔彰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看着他长大的大哥,他看着长大的幼弟……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如同幻梦。他和管平波一样死了亲人,但他却没有一滴泪。哪怕在这个嚎啕大哭也没人怀疑的当口,他也哭不出来。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什么叫五味陈杂。 这就是兵戎相见的模样么?满目尸首里,他默默承受着双倍的痛。源远流长的汉人姓氏,四分之三的姜戎血统;母亲的谆谆教诲,养父的宠爱庇佑。纠结他半生的矛盾,今日不得不做出了结。 孔彰走出破败的城门,一步步走进管平波暂居的庄园。我无论如何做不到视人命于无物,所以我至始至终都只有一条路。唯一的一条,跟随虎贲军步伐的路。 站在房门外,张金培越发嘶哑的声音传出来。他知道张金培在防备他,所以不敢离开管平波半步。但张金培的身体应该已经到极限了。才推开一条门缝,忽听张金培的音调拔高:“我睡在你床头怎么了?还不是为了看着你别吹灯拔蜡!” 管平波被噎的半死:“你就没点性别意识吗?” 张金培翻个白眼:“要紧当头讲个屁的性别,你那日重伤,我跟孔将军都把你剥干净了,也没想起你是个女的不是!” “你大爷!”管平波怒道,“这能一样吗?你是觉得没人收拾的了你了是吧!?” 张金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等你恢复了,随你收拾。” 管平波呆了呆,不由想起谭元洲的隐忍,心中阵阵发酸,良久,才道:“怎么,你也看上我了?” 张金培伸手戳了下管平波的胸,在管平波震惊的目光中,理直气壮的道:“太硬了,不喜欢。” 门外的孔彰:“……”张金培,你真壮士! 在管平波发飙之际,孔彰推门而入。张金培登时浑身紧绷,孔彰缓缓走近了两步,突然扣住张金培的手腕往后用力一折,紧接着把他整个人拽出床铺,扔去了旁边的塌上,冷冷道:“你防不住我。” 张金培毛都炸了,像只愤怒的豹子。孔彰没看他,扭头对管平波道:“回禀将军,潭州已清理完毕。烈士的骨灰也收拾妥当,请将军示下。” 管平波眼眸垂下:“无法区分吧?” “嗯。” “划出块地,做好标记。”管平波艰难的道,“将他们安葬在里面,天气暖和了后,着手修建烈士陵园。” 孔彰问:“谭将军……也留在此地么?” “嗯。青山何处不埋骨,如果我死了,照例死哪埋哪。” 孔彰严肃的道:“将军请慎言。” 管平波扯出个笑:“孔将军,我的副将只剩你了,日后请多担待。” 孔彰看着管平波短短几日就几乎瘦到形销骨立的模样,心里倏地一软,拿出那串木珠,放在了她的手心。 管平波低头,看见破碎的珠子静静的躺在手心。那样的爆炸下,理应什么都留不下,但这串珠子连同他的手,被气流带到了她的眼前。仿佛冥冥中的谭元洲非要再见她一面。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心里流过,管平波攥紧了木珠,到此时我才知道你爱我至深,如果你能早说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有如此执着的遗憾? 孔彰轻声道:“将军,请节哀。”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道:“孔将军放心,大业未完,我岂敢与他黄泉相见?” 木珠落回孔彰手中,孔彰怔了怔。管平波淡淡道:“随他骨灰一起下葬吧。”他心爱的东西,尽管带走。不需要睹物,她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绝对信任的人。 第218章 追杀 第15章 追杀 太初三年,正月初二。各种装扮的夜不收在官道上疾驰而过, 战报飞快的在广袤的土地上传播。窦正豪终于接到了潭州战的详细信息, 一面送信往应天, 一面令窦家所有细作准备, 趁机刺杀管平波。同时, 面无表情的甘临扶着李玉娇的手跳下了船,踏上了巴州的土地。 安静的船舱内,被噩梦惊醒的孔彰猛的睁开眼, 只觉得四肢冰凉。梦中的尸山血海带来的恶心感还未尽数退去,孔彰平复着呼吸, 就着缩在地板上的姿势, 顺手抓了下身边的管平波。手中滚烫,孔彰微微叹气, 居然还没退烧。 张金培在对面的随意搭出来的地铺上休息, 怀揣着用惯的苗刀,睡的极不安稳。门外是层层守卫, 但孔彰与张金培谁都不敢大意。潭州城都被算计的夷为平地, 数年心血养出来的火器营灰飞烟灭。 谁知道守卫中有没有窦家人。指望着张金培一个人是不现实的,在孔彰第三次把张金培揍趴下后, 两个人达成协议, 轮流在管平波身边守卫。然管平波高烧不退,孔彰琐事缠身, 累得狠了,方才闭眼就睡了过去, 两刻钟不到又被惊醒,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接着干起了亲卫的活。 回飞水的船逆流而行,摇晃且缓慢。管平波不是铜皮铁骨,刀伤深可见骨,铁骨朵震伤肺腑,又痛失爱将,几重打击下,饶是她心性坚定,也是卧床不起。人在痛苦的时候,会本能的蜷缩,但管平波刀伤在背,只能难受的侧躺。看着她的模样,孔彰被绍布敲的粉碎的玻璃心自觉粘上,比起倒霉催的母老虎,自己的那点纠结真算不得什么事了。 夜幕降临,张金培揉着眼睛醒来,孔彰拉开门吩咐道:“停船靠岸,勿摸黑行船。” 张金培抱怨道:“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回营!” 孔彰道:“夜里行船太危险,万一触礁倾覆,将军掉水里,捞都捞不上来。便是捞上来了,她也冻死了。” 张金培无言以对,不耐烦的道:“行了,你去睡吧,我守夜。” 孔彰二话不说,占了张金培搭的窝,闭眼睡觉。不知不觉间,几条黑影溜进了水里,利落的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巴州城内,不起眼的小院里,甘临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握着刀柄,冷静着自己的情绪。这是赵猛当年送来的“聘礼”之一,刀身全长仅八厘,精巧无比,刀锋尖锐,吹发可断。管平波拿着玩了几天,被谭元洲抢走,最后落到了她手上。甘临双眸如冰,用这把有来历的刀报杀父之仇,再好不过! 王海龙轻声道:“郡主,该休息了。” 甘临冷冷的道:“不要叫我郡主。” 王海龙声线毫无波动的道:“现在称你公主还早了点。” 李玉娇插言道:“郡主,上位者不可喜形于色。你再无法冷静,明日我就不带你去老宅了。” 甘临强压下心中的滔天怒意,连续深呼吸几口,才道:“王队长,外面的路布局妥当了么?” 王海龙恭敬的答道:“巴州有我们的据点,常年游走大街小巷,保证万无一失。反倒是郡主,老宅我们进不去,又守卫森严,还请谨慎行事。” 甘临又问:“窦元福那边呢?” 王海龙道:“窦向东勾结姜戎突袭潭州,便是放弃了窦元福的狗命,他本就是瓮中鳖,无需费心。” 甘临冷笑:“以为抛出窦元福就可换我师父的命,他也配?”话毕,到底年幼,稳不住情绪,眼圈已是红了。甘临自幼跟随母亲,与窦家没有丝毫情谊。这么多年来,代替父亲存在的,是她的师父谭元洲。她有很多个师父,她知道母亲给她塞那么多师父是为了什么。可是那些人同时也在她身上有所图谋,唯有谭元洲,对她是纯粹的疼爱,她感受的出来。幼年丧父是什么滋味?在接到谭元洲战亡的瞬间尝尽。北矿营一片痛哭,她的眼泪却被怒火烤干,掉不下来。甘临咬牙切齿的想:胆敢谋算我师父,窦向东,你死定了! 夜深人静,没有虫鸣的冬季万籁俱静。突然!岸边发出轻响,立刻惊醒了守夜的人。来回跑动引起了船身摇晃,带起了哗哗水声。就在这时,水中几个人头趁乱摸上了船。 两声野鸭叫唤,管平波门外的守卫无声的倒下了三个,紧接着五六条黑影冲进了她休息的船舱。刀剑骤然相接,碰出了金属特有的尖啸!管平波抓住枕边的匕首,翻身躲到了床底下。 刺客还来不及扑到床边,就被孔彰从后劈成了两半。船舱内烛光摇曳,孔彰瞥见个熟悉的身影,出脚踹飞,转身出刀,又收割了一条人命。张金培新仇旧恨,出招尤其狠戾。来人不过五六个,须臾间就解决干净。留下那位被踹的爬不起来的,被孔彰反剪了双手,死死压在地上。哢哒几声,四肢关节脱臼,痛的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孔彰阴测测的道:“陈龅牙,连你都出动了,窦家可是下了血本呐!” 陈龅牙是孔彰的亲卫之一,窦家雄踞苍梧多年,混进来的人实在太多,防不慎防。但混成副将的亲卫,还舍的用来当刺客,可见窦向东是多么想致管平波于死地。 陈龅牙跟了孔彰好几年,自是知道他的身手。明知刺杀希望不大,可窦正豪发令,他不得不从。但他没想到,成日间嘻嘻哈哈被管平波追着打的张金培也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孔彰本就难对付,二人合作下,管平波连根寒毛都没掉,刺客们就被杀的只剩他一人。管平波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陈龅牙想想被活捉的下场,吓的浑身发软。 孔彰正满身邪火不知往哪处发,一脚下去,陈龅牙的肋骨断了两根。也算条汉子,没叫的太大声。 张金培收刀入鞘,放了个嘲讽:“母老虎,人家钉子插在你家门口,你的钉子混进外三圈了吗?” 管平波在床底下虚弱的道:“我特么在应天人生地不熟,混个屁!拉我一把,我出不来了。” 孔彰道:“夜里不安全,你躲床底下睡着算了。” 管平波还不待抗议,孔彰又道:“张金培,你塞给她条被子,省的冷。” 管平波痛苦的道:“床底下全是灰!” 孔彰毫不动摇的道:“你伤口都包扎好了,灰不灰的忍一忍吧。大不了白天洗个澡。” 管平波咬牙切齿的道:“我现在自己洗不了澡!船队除了我,酱板鸭都是公的,你给我洗啊!?” 孔彰:“……”懒得跟管平波歪缠,索性拎起陈龅牙,拿根绳子绑了,吊在了船头。船身摇晃,陈龅牙被不断拍打在船身上,骨折最怕移动,何况持续的撞击?陈龅牙再也忍不住,痛的惨叫不止。李乐安走到船头看了一眼,道:“吊回去会死吗?” “死就死了,都到刺杀的份上了,只怕审不出什么来。”孔彰冷冷的道,“正好以儆效尤!” 李乐安面色凝重,早期窦家入营的年岁渐长,体力下降,能做亲卫的几乎没有了。陈龅牙是飞水选拔上来的,万没料到也是窦家人。窦家盘踞飞水多年,不知埋了多少心腹,难道日后他们甄选亲卫,除了避开巴州、丽州、雁州等地出身的,还得避开飞水么?沉吟片刻,李乐安低声道:“还是别让他死了,带回去交给陆镇抚审讯,务必叫他招出同党。我们营里是该好好清洗了。” 虎贲军责权分明,孔彰懒管这些琐事,无可无不可的道:“交给你了,我去看着将军。一路上加倍警醒,将军现在伤重,折腾不起。” “是。” 陈龅牙的惨叫随风飘远,触动了窦家的刺客。躲在黑夜里的刺客们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倾巢出动,发起袭击。躺在船底的管平波听着外头的金属撞击声不住冷笑。现在才开始怕她,不嫌晚了点么?也不用那老成茄子干的脑袋想想,就算她死了,以虎贲军的制度,一统天下未必能行,灭你窦家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哪个继任者不要先打屠尽窦家的旗号团结下属?不杀了窦家祭旗,继任者又何来的威望?管平波越想越怒,窦向东,饮鸩止渴是这么玩的么!? 张金培又砍了两个,刀都砍出豁口了,怒道:“还有?有完没完了!?” 管平波淡淡的道:“快完了,明日入梅州,我们的老地盘,他们再无机会,所以今夜才这么疯。” 话音未落,砰砰几声,裹着油脂的箭射在窗上,孔彰抄起脸盆的水泼去,火灭了,水顺着墙壁流到了床底,管平波被冻的打了个寒颤,无力的道:“弄我出去,你们真想给我洗澡不成?绷带都要打湿了!” 张金培忙把灰头土脸的管平波拽了出来,果然袖子全被冷水浸透,狼狈不堪。把人安顿到火边,道:“先烤着。” 暂时瘸腿的管平波糟心透了,整个船队被刺客折腾的鸡飞狗跳、一夜未眠。终于盼来了晨曦,李乐安当机立断的开船,清点着伤亡人数,管平波也被挪回了床上。几番折腾,她的伤口裂开,痛的直打哆嗦。好,很好,姓窦的,你们的大礼我收了,好好等着回礼,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太阳高悬东方时,两艘船分别驶出了君山岛码头。须臾,盛装的甘临站在了窦家大宅门口,对门房淡淡的道:“我是窦甘临,来给伯母拜年。” 门房抬头,看着眉眼肖似窦向东的女孩儿,呆了。 第219章 檄文 第16章 檄文 甘临露出浅笑:“怎么?不进去通报么?” 门房才回过神来,满脸堆笑, 拜倒在地:“给小郡主请安。” 甘临笑道:“免礼。”就有人飞快的往里头报信, 而后引着甘临往内走。大年初三, 窦家老宅里正摆着宴席, 花厅的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唱着戏曲。还未走到威风堂, 练竹便迎了出来。如今窦家鸟枪换炮,称呼都改了。唯有练竹十分尴尬,偏又很得窦宏朗的宠爱, 凭在应天收了多少小妾,对她依然三天两头腻腻歪歪写信, 若不是碍着管平波, 早把人接去了应天。 于是机灵的下人嘴里便叫起了练王妃,硬给糊弄了过去。练王妃名不正言不顺, 将来还要在管王妃手底下混日子, 丝毫不敢怠慢,大老远的扬起笑脸, 三两步走到近前, 拉着甘临的手,一叠声的道:“几年不见, 长这么高了!伯母想你的紧哩!” 甘临忙对练竹见礼, 练竹不好实受了她的礼,不待她拜下就搀住, 拉着她的手往戏台去。甘临扫过戏台,暗自点头, 不错,该在的都在。张明蕙暗暗打量着甘临,腹中酸水直冒,偏她会长,生的竟有五六分像祖父,将来不定能给亲爹挣多少筹码。 甘临乖巧的给长辈平辈们磕头见礼,三两下就发觉这帮娘们竟不知道外头的血雨腥风,眼睛笑的更弯了。窦向东称帝,久不立太子,窦元福难免觉得找回了点场子,窦崇成也觉得自己有了希望。闹的三个王妃嘴里含沙射影,说的好不热闹。 唯有窦元福的次子窦高明心不在焉。甘临暗自皱眉,窦高明恐怕知道些什么,见她上门,便生警觉。不动声色的听完两场机锋,甘临确定了张明蕙等人真的全不知道窦向东捅了多大的马蜂窝。与随侍在身边的李玉娇以及装作丫头的袁二姐暗暗打了个眼色。李玉娇在甘临的肩膀上按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听信号行事。 甘临只好把心思转回张明蕙等人的闲话上。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张明蕙几个说话,故意绕开甘临,把她冷落了个彻底。甘临不以为意,正好安安静静的想,老爷子把突袭潭州之事对家眷瞒的如此彻底,是怕她们在老宅里有人走漏风声?虎贲军全线戒严,消息比平日严密百倍。连她都仅仅知道管平波还活着,伤成怎样,是否有意识,一概不知。这便是君不密失其臣的道理么? 余光掠过窦高明,发现他正死死的盯着自己。甘临干脆冲他嫣然笑道:“二哥哥看我做什么?” 窦高明一个激灵,回过神道:“我与二妹妹还是头回见面,不知送什么见面礼才好呢。” 张明蕙到此时才仿佛记起了这个侄女,假笑道:“是了,今日吹了什么风,把我们小郡主吹回来了?你不早几日来,正好开祠堂,去给祖宗们磕个头。说来我们绥王妃真是,年年岁岁的不回来过年,族谱上添没添她的名字,她只怕都不知道吧?” 甘临:“……”坐拥三郡的母老虎,不稀罕族谱上的那个名字。就算止步于此,都够上史书了,真的…… 贺兰槐笑道:“看大嫂说的什么话?我们绥王妃封号都有了,族谱不族谱的,都是早晚的事。” 甘临微笑,难不成还真没上族谱?那她岂不是还算个庶女?哎呦,封她做郡主可真够抬举的哈!李玉娇的万年阎王脸也裂开了缝,她们家惊才绝艳的二老爷,该不会还想着练竹才配做他的皇后吧? 话就是说给甘临听的,三个妯娌的争斗已摆上了明面,窦家老宅由窦正豪主事,内宅却在练竹手中。张明蕙毕竟是多年宗妇,年前祭祖刚好看到了族谱,上头窦宏朗的正妻的位置上赫然是练竹二字。闹半天什么扶正,什么兼祧,全都是忽悠。二房两个老婆,一个有本事,一个有宠爱,张明蕙巴不得她们内耗,好扯窦宏朗的后腿。 j 甘临百般聊赖的听着伯母们扯闲篇,装作屁事不懂,一个劲儿的捡果子吃,显得要多蠢有多蠢。险些把明示暗示了一圈的张明蕙急出个好歹来。窦高明在旁边听的心好累,母老虎都把老爷子逼的痛下杀手了,什么狗屁倒灶的族谱算个屁!当时没改,八成是老爷子懒的改,跟母老虎受不受宠没关系。 窦高明又看了看甘临,硬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且只带了李玉娇和一个眼生的丫头。母老虎不是没死么?巴巴的把女儿送回来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孔彰故意放假消息,实际上管平波已经断气了?若真是死了,虎贲军与窦家必定一刀两断,把甘临退回窦家也是应有之意。 但为什么扣着咸临?窦高明百思不得其解,送去给窦正豪的口信没有回音。眼看着甘临那傻丫头快被练竹命人抱来的首饰匣子勾了魂,他却凭空出了身白毛汗,恨不能去巡视水军的窦正豪立马回来才好。 甘临把玩着手中的金锁,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练竹聊着闲话。出口都是调皮捣蛋的小事,半句不提学业。事实上甘临文武课业之繁重,几乎不可能有空闲,嘴里说出来的故事八成都是咸临干的,更显得幼稚非常。她面上一派天真,眼神却不自觉的往天空瞟。 此回到巴州,专为讨债而来。窦向东使出绝户计,虎贲军岂能生咽了?管平波第一次苏醒时就命张金培传令回营,要取窦元福祖孙的小命。谭元洲战死,管平波重伤,孔彰不在营中,消息自然报一份到她跟前。 最初的愤怒平息后,她便主持会议,制定暗杀计划,并提出自己亲自出马。虎贲军此番损失惨重,陆观颐万分不想让甘临涉险,但甘临坚持下,虎贲军内竟是无人能拦的住她。 甘临有自己的思量。行动必须足够快,否则等窦家反应过来,再想报仇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窦家女眷与小辈留在巴州不过权宜之计,早晚都是要挪去应天的。一家子分两处住,八成是为了防备管平波吞下巴州。 如今窦向东先动潭州,与管平波撕破脸,马上就会把所有人都接到他眼皮子底下。应天是比巴州更遥远的地方,虎贲军的细作且在外围打转,鞭长莫及。若单只为出气,倒不急于一时。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没有道理。可江湖地位不能不顾,虎贲军此刻怂了,不提外头风向,光是内部的怨气就难以平复。 何况甘临早知自己是继承人,有母亲珠玉在前,她没点功勋是接不下这个摊子的。管平波遇险后,她发觉自己根本压不下营中躁动,果断决定了亲自出马。一则她必须成为母亲的支撑,二则便是拿出件大事来吸引众人的注意。 作为窦家老巢,可谓是外松内紧。想要把窦元福一系一网打尽谈何容易?只要有谁受到伤害,防卫能提高几倍不止。甘临觉得,由她带队突破内宅是很不错的主意。理论上她是姓窦的,窦家人不会太提防她个孩子。事实上也是,尽管窦高明不错眼珠的盯着她,到底没搜她的身,没把她当回事。可是另一边由王海龙带队刺杀窦正豪,却迟迟不发信号,等的她好不心焦。 窦家的地盘上,王海龙不敢大意。随着窦向东称帝,规矩渐渐有了框架,窦正豪身边自是跟了无数的护卫。好在如此一来,他每日的行程也暴露在世人眼中。今日初三,窦正豪会巡视水军。为了昭显威风,必定要立于船头。窦元福落下的分数太多,想让窦向东对大房重建信心,窦正豪只能比所有的兄弟都更努力,让祖父意识到,他有个“好太孙”。如此,他绝无低调的可能。 窦家能在虎贲军埋钉子,管平波亦仗着出身能在窦家设下暗桩。窦正豪乘船靠近岸边时,风云突变!不远处的民居里几声巨响,二百四十支箭蛇形呼啸袭来,正是虎贲军研发的一窝蜂!窦正豪还没来得及恐惧,船上某守卫长矛忽d 刺出,把好命没被一窝蜂打着的窦正豪捅个对穿。紧接着两枚焰火带着尖锐的长啸直冲天际。 烟花的响动引的窦家人纷纷抬头,纳闷谁大白天的浪费钱。就在此时,甘临抽出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窦高明,挥刀直取咽喉!窦高明来不及呼喊,鲜血飙起了一丈多高。 鲜红映入所有人的眼睛,张明蕙尖叫卡在喉咙里,李玉娇和袁二姐同时出手,窦正豪两个幼子齐齐被李玉娇割断脖颈,窦高明之子则被“丫头”袁二姐干脆利落解决!转眼间窦家大房就只剩下个无法承宗的小姑娘,正是窦正豪与沈秋荣的长女。变化来的太快,窦家上下宛如梦中。只听李玉娇大喝一声:“走!”甘临三人立刻夺路往外冲,待到人影消失在花厅内,女眷们才如梦初醒,开始疯狂的尖叫。 三人在窦家院内飞奔,家丁见了浑身浴血的甘临皆是一愣,战场瞬息万变,略微的迟疑足以让甘临逃脱。两个当家人先后陨命,甘临那便宜亲哥窦怀望没到顶用的年纪,窦家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中。 甘临三人甩脱窦家家丁,继续狂奔。日常的训练位她们的体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此速度下,年仅十一岁的甘临竟只有微喘。几个人虽没来过巴州,路上却把地图背的滚瓜烂熟,不到两刻钟,就跑到了接应的地点。王海龙在船上接住跳上来的甘临,同时喝令:“开船!” 留守的大管家方才想起追,哪里还寻的见踪影。何况窦家储位未定,便是抓到了,谁敢拿甘临怎样?大房血脉断绝,窦宏朗直接被女儿送上了太子位,区区几个家奴,都无法判断如此周密的刺杀到底是谁的手笔。皆在巴州没头苍蝇般的乱窜,根本无人有心追逐。 管平波接到甘临报上来的消息时,眼中寒光闪过,果断对孔彰道:“调兵,趁乱夺取巴州!” 正月十二日,刚完成行刺的甘临,掉头率丽州营,趁窦家群龙无首之际,突袭巴州。 正月十四日,巴州城攻破。 正月十七日,窦家残部组织反击,战况胶着。 正月十九日,窦家旧部投降,虎贲军彻底占领巴州。当日,甘临以虎贲军少主之名,公然对窦向东发出檄文:“今唐氏无道,使胡虏入寇,金瓯残破。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尔聚天下英豪,共卫华夏,虎贲军愿肝脑涂地,北逐胡虏,靖复河山!然窦贼因一己之私,以忘祖宗之功业,行蝇狗之卑污!僭称大义之际,实事胡虏,勾结外患,屠尽潭州!令两万阴灵泣血、三千将士魂灭!吾今不孝,恳请天下共诛此贼。翌日九泉之下,吾愿历经地狱轮回,向列祖列宗请罪!” 天下哗然! 第220章 回礼 第17章 回礼 风卷起黄纸,摇摇摆摆的带上天空, 细碎的火花落下, 转瞬即灭。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 管平波轻叹, 人生也一样如此短暂而无常。谭元洲三七之日,她后背的外伤痂皮掉落,痛楚退去, 仅余下讨厌的麻痒;从马背落下与铁骨朵打击造成的内伤,似乎还没有太多好转的迹象。而比内伤更难以忍受的, 是无可言喻的心伤。 管平波的眼泪随着手中的黄纸, 落入了火盆中。她曾经死过,所以知道烧纸毫无意义。但她又忍不住想要个寄托。乍知谭元洲死讯时, 尚在战场中, 孔彰阻止了她的发泄。忍到今日,再忍不住, 所有的情绪随着一张张燃烧的纸钱流泻, 越来越浓,终于爆发。 她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 她失去的不单是袍泽, 不单是臂膀,还是最懂自己的人。她想做女皇, 在一无所有时,多么的狂妄, 谭元洲却从未有过质疑。她与谭元洲一同成长,看着他从打手水匪,到军中将领,到独当一面;从满腹不甘,到生出理想,最后拥有了政治抱负。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参天大树,巍然挺立。 “这是你的天下,亦是我的天下。”当谭元洲说出这句话时,管平波便知,谭元洲想要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梦想中海晏河清的天下。管平波的啜泣变成了哭泣,哭她死去的战友,哭从此以后虎贲军的重担彻底压在了她一个人的头上,如此的寂寥…… 陆观颐依着窗,看着哭的像个孩子的管平波,没有打搅。一军主将,需要太多的压抑与克制。而谭元洲离去带来的悲伤,难以轻易化解。只能让毒血流尽,才能康复。良久,她轻轻放下窗户,阻隔了室外的寒风。从茶寮里倒出一杯热茶,一饮而尽,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十几年前,她就该命丧黄泉,是管平波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因此,她更应该保重自己。 “十三年了。”陆观颐低声道。她被管平波整整庇佑了十三年,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抛下过。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永远和谭元洲一起,挡在她前面,挡去了所有的风刀霜剑,只把轻巧的内务留给了她。如今谭元洲已逝,她再不能躲在背后逍遥了。 陆观颐轻轻的走出屋子,没有惊动院中的管平波,她沿着青石板路,往后走去。路过谭元洲的旧居时,顿了顿,而后继续走,直到另一座院子前才停下。 守卫恭敬的行礼:“陆镇抚。” 陆观颐点了点头,孔彰已从内掀帘而出:“大姐姐来了?请进。” 陆观颐拾阶而上,跟着孔彰进了屋。孔彰的屋子很冷,一则他本就比南方人抗冻,二则也是作为军人,有意锻炼自己。陆观颐却是素来体弱,南边的初春屋里比屋外还冷,进来便打了个哆嗦。孔彰忙命人倒热茶来给陆观颐捂手,又熟练的引火烧炭。不一时,屋里渐渐暖和起来,陆观颐苦笑:“从战兵到后勤,我真真是最没用的那个。” 孔彰道:“大姐姐太妄自菲薄了。” 陆观颐的眼中倏地渗出了泪,如同断线的珠子,颗颗下落。长长的睫毛粘上了水珠,仿若梨花带雨。 孔彰微微叹气,今天这等日子,陆观颐在哭什么不消猜也知道。节哀顺变的话过于苍白,不如不说。他其实也难过,只不过到底不同于管平波与陆观颐,感情有限,伤感自然有限。人都是分远近亲疏的,他亦不例外。 好半晌,孔彰才劝道:“大姐姐,你身上不好……” 陆观颐抽噎道:“她更不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劝。” 孔彰顿时无言,当日在潭州,他强行打断了管平波,致使她气急攻心,直接晕了过去。到今日,回了自家地盘,她放松下来,定是要哭的。然而她重伤未愈…… 巴州尚在开战,潭州正在赈灾,春耕马上要开始。孔彰从没有现在这般焦头烂额过,他都不敢想如若那日没及时赶到,同时没了管平波和谭元洲的虎贲军谁能接手。孔彰无不郁闷的想,还是当将军自在,管家婆真不是人干的活。 陆观颐哭声渐止,却突然抓住孔彰的胳膊,满目惶恐的道:“彰哥儿,你要好好的,你千万要好好的。不然我……我……”话音未落,眼泪又倾泻而下,陆观颐再次泣不成声。 孔彰忙安抚道:“我不会有事的,大姐姐放心。” 陆观颐哭道:“他们一个个丢下了我,你们,别再丢下我了。” 想着陆观颐的经历,孔彰心中有些发酸,郑重道:“我不会丢下你的。”说着拿出帕子,替陆观颐擦着眼泪,一字一句的承诺,“我尽力活着,尽力不丢下你。” 陆观颐扑到孔彰怀里,嚎啕大哭。孔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将军也不会丢下你的。” 陆观颐听得此话,浑身颤抖,抓住孔彰衣襟的手攥的死紧。孔彰怜惜的看着他的表姐,不停的拿好话宽慰。她近二年来时不时生病,本来病人便容易多想,潭州血淋淋的统计呈到镇抚部的案头,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承受?若在平常,自有管平波抚慰,可此时此刻,管平波自顾不暇,而她乃军中三大头领之一,此般脆弱,无论如何都不能展现在人前。只怕是无处可诉,只得来找自己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观颐终于安静了下来。孔彰低头看去,见陆观颐竟是哭着睡着了。低声唤人寻了件斗篷,盖在她身上,而后轻松将人抱起,往正屋走去。 正屋的院前,遇见了正在发呆的管平波。孔彰无奈的道:“将军,你再病了,是想累死我么?” 管平波看了看盆中燃尽的火光,扶着柱子艰难站起,带着微微的喘息道:“观颐怎么了?” “伤心太过,哭睡着了。”孔彰十分诚恳的道,“很抱歉再次打断将军的缅怀,然你为主将,任性不得。还是进屋吧。” 管平波眯着眼看了看孔彰怀里的陆观颐,心下微动,但很快掩饰过去,忍着身上的不适,慢慢的走进了屋。孔彰跟了进来,问道:“我把她放哪儿?” 管平波歪在罗汉床上,指了指卧室:“里头。” 孔彰只得抱着人进了卧室,轻轻的放在床铺上,好生盖了被子,才退到厅中。只见管平波面容严肃的道:“我养伤的日子,辛苦你了。” 孔彰道:“将军此话外道了。我本是军中副将,不过职责所在,不值一提。” “将来你的担子只怕更重了。”管平波扯了扯嘴角,道,“我们打下岭南二郡已有些时日,当地虽有驻军,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春耕在即,该正式委派地方官了。” 孔彰道:“我们军中的级别不够用了。”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道:“去岁我巡查苍梧全境时,就已重新排过编制。本来是打算同元洲商议好,正月初五开印时,正式下发调令。却是没来得及。” “原来将军早有打算。”孔彰笑道,“是我白担心。” 管平波摇头道:“编制并不难,难的是何人该去何地。再有,我本来打算把中军迁往潭州,现在只怕也难了。对了,潭州幸存人口报上来了么?赈灾物资可调配妥当了?” 孔彰答道:“幸存的不多,只有二千七百有余,且有半数残疾。赈灾物资是李游击从梅州调配,他虽年轻,人却极稳重,一应事物井井有条。只因天冷,百姓日日有病亡,乃人力不可强求了。” 此时的医疗条件,唯有听天由命,管平波没多说什么,转了个话题道:“我且把编制调整的名单给你,明日召集参谋部开会,就定下来吧。” “是。” 管平波又苦笑道:“参谋部长只能由你兼任了。再有,你的亲卫跟在你身边时日不短了,看着给他们安排进军中吧,我再安排新的给你。” 亲卫不可能做一世,本就是军中选出的精锐,只做亲卫太可惜。孔彰从善如流的答应了,又道:“如今军中人数渐多,将军身边的亲卫太少。有些不妥当。” 管平波道:“很是,你们几个的亲卫数亦得跟上。” 又说了几件公事,孔彰见管平波面上倦色气浓,知她是叫伤了根基,一时缓不过来,便起身告辞。 管平波实在累了,想上床躺躺,哪知进了卧室,对上了陆观颐清明的眼,惊讶道:“你不是睡了么” 陆观颐淡淡的道:“装的。大白天的,谁睡的着。” 管平波:“……” 陆观颐眼神微沉:“阴谋是懦夫的把戏,窦向东英雄迟暮,窦家已不成气候。我们的敌人是姜戎。” 管平波抽抽嘴角,于是您老掉头就去算计表弟了。当年多单纯的妹子啊,硬是被她污染成这副模样,罪过罪过。 陆观颐垂下眼睑,低声道:“彰哥儿与中原的牵绊,终究太浅。” 管平波正色道:“你打算玩姐弟情深还是夫妻情深?” 陆观颐道:“姐弟。他重亲缘。再则我本就是姐姐,再添男女之情,浪费。” 管平波有些惆怅的道:“你就真的心如止水了?” 陆观颐笑笑:“我很多年前就告诉过你,我讨厌男人,尤其讨厌想碰我的男人。就这样吧,守了寡更自在。我有你就够了,有皇后做谁稀罕的嫁汉子。”开了句玩笑后,陆观颐沉默了许久,才又道,“元洲在虎贲军中权限极大,彰哥儿不宜直接接班。” 这就是摆明不信任孔彰了。管平波道:“他接不下,且未必敢接。都是千年王八万年龟,他再是武将直肠子,历经诸事,也绝不是个棒槌。” 陆观颐的手指不自觉的扣紧,就是不单纯,才麻烦! 就在此时,外头来报:“将军,丽州营杨千总发回战报,巴州大捷!” 管平波眸色瞬间冰冷:“很好,我们回礼的时候到了。通知张金培,即刻出发雁州,我要窦元福的项上人头!” 第221章 反击 第18章 反击 铺满大雪的官道上,一行人策马飞驰。长途跋涉的人多显狼狈, 而这其中五六个人, 更是衣衫褴褛, 面色仓皇。若非胯下油亮的宝马, 还以为他们是哪里来的难民。仔细看去, 才发现他们尽管疲倦,眉宇间却充满了煞气。他们彼此没有交谈,前方也无人开道, 时不时踩过不及躲避的路人身体,引发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即便如此, 马蹄没有丝毫迟疑。就如同阴曹地府来的鬼差, 默不作声的往京城方向冲去。 京城灰扑扑的,原先的青石板路因有损马蹄, 被掀的七零八落, 更显颓废。昔年繁花似锦的京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马蹄踩在积水上, 溅起几尺高的水花。京城被姜戎占领后, 日日有人跑马。百姓们再不敢往路中走,恨不能贴墙而行。即便如此, 他们的心里依旧充满着惶恐, 生怕不留神间,就被哪里来的贵族抓去做了奴隶。 街上没有多少行人, 更没有女眷,但街上又有很多人——泥泞的道路两边, 坐着无数的乞丐,他们相互依偎着,缺衣少食的他们,每个人都是冰凉冰凉的,寒风下,无法判断身边的人是死是活。越靠近内城,牲口的味道便越浓郁。游牧的姜戎贵族们,显然还没适应陈朝京城逼仄的生活,但总算有了点生气。 穿过街道,一行人抵达了皇宫前,宽广的场地让人觉得豁然开朗。可马背上的几人没有丝毫喜悦,每个人的脸色都极为沉重。于宫门外下马,递上印信,有人飞奔往内报信。很快,又有人小跑出来,把为首的人带进了皇宫。 姜戎大单于,亦是自称炎朝的皇帝伊德尔坐在延春阁内,看着来人,脸上无甚表情,声音却还算和气:“是虎台啊,你不留在绍布身边,怎地当起了信差来?”绍布大半月毫无消息,派出门的探子亦暂未归来,是出了什么事么? 一路黑着脸的虎台眼圈倏地一红,噗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圣上,将军……将军没了!” 伊德尔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如鹰的眸子射出精光,半晌才缓缓道:“怎么没的?” 虎台哽咽道:“去年腊月十七日,将军带领我们攻下江城,活捉了赵俊峰。当夜收到应天窦向东来信,说两下里可以合作,他可打开洞庭,让将军直取潭州。将军腊月二十八乘窦家的船到了潭州,果然半点防备都没有,又下着大雨,他们的火器全废了。我们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然后,将军进了城,留我在城外。到夜里,十六皇子也来了,跟着进了城。一夜杀的南蛮子人头滚滚,哪知将天亮时,城里突然炸开了花,就……就……” 十六皇子?伊德尔脑子嗡了一下,腾的站起身,追问道:“查干巴日呢!?” 虎台摇头:“不知道!” 伊德尔登时暴怒:“废物!” 虎台被吓的瑟瑟发抖,一个头磕到底,再不敢多言。 伊德尔到底久经沙场,须臾间便冷静下来。沉声问:“你们还剩多少人?查干巴日带了多少人?” 虎台颤声道:“我们……我们……不知道……那炸药一炸,全都散了。十六皇子……带了……五千人。” 伊德尔顿时呼吸急促、脸色铁青,绍布的鸿雁军与查干巴日的白虎军,各有五千骑兵。鸿雁军自不必说,乃仅次于他与太子布日古德的精锐,白虎军便是哥哥们挑剩下的,亦是从草原上甄选的勇士。一夕之间毁了个干干净净,心痛与仇恨同时在心中滋长。伊德尔心头火起,怒目切齿的道:“绍布何以轻信窦家?又为何不发信回来报与我知道?” 虎台鼓起勇气道:“将军发过信的……” 伊德尔满面寒霜的道:“信呢!?” 虎台咽了咽口水:“十六皇子截、截下了……” 听得此话,伊德尔险些气炸了肺!那个逆子!!好半日,伊德尔喘匀了气,追问道:“上月二十八日出的事,你现才到京城,腿断了么?” 虎台不由分辩道:“我、我在周遭躲了几日,看明白情况才回来。有人比我早走的,他们没回来么?”虎台其实早知道残兵去了何处,只不便说出口罢了。见伊德尔的脸色,更觉自己少说话才是明智的。 “很好!”伊德尔连连冷笑,终是强行镇定情绪道,“你探出了什么?” 虎台想起城中的惨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尤其是他带着人寻遍潭州,都不曾找到绍布与查干巴日的半根汗毛。然此话他如何敢说?灵机一动,脱口而道:“我、我见到了孔指挥使!” 伊德尔眸色如冰:“他去那里作甚?” “他带了人来,应该是驰援潭州。” 伊德尔的手重重的砸在案台上,汉人好奸计!故意露出破绽,而后设下埋伏,这分明就是所谓的瓮中捉鳖。伊德尔火气蹭蹭上扬,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窦!向!东!”说毕,大手挥过桌面,把笔墨纸砚带盆景尽数砸在了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伊德尔愤怒的握紧了拳头,“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炎朝初立,草原来的蛮人还不曾建立完善的礼制,闻得皇帝震怒,太子布日古德匆匆赶来,进门头一句话便是:“阿爹息怒!” 伊德尔眼中泪光一闪而过,他沉声问倚重的太子:“调集兵马,攻打应天要多久?” 布日古德顿了顿,才道:“阿爹,江南山峦起伏河流密布,须得徐徐图之。”南方不同于北方,骑兵完全发挥不出优势,且窦向东不同于赵猛,他水匪起家,无数大船纵横长江。对于攻打南方,水路控制尤为要紧。而炎朝从西向东,再由北向南推进,至今已连续征战三年。以疲军攻打雄踞半壁江山的窦家,布日古德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进门前便听传信的人把绍布遇险之事说了个大概,见父亲正恼怒中,便扭头问虎台:“你可知大哥为何要信窦向东的话?” 虎台一时踟蹰,不知从何说起。他是绍布的亲信,不然早似那些逃跑的人一样,投奔了别的首领。姜戎不同于汉人的朝廷,汉人的朝廷讲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姜戎却是讲部落的。最大的自然是大单于伊德尔,其次还有皇后的母族贺赖氏,以及诸如莫葫芦、出连、阿伏于等六大部族。 绍布从北往南,一直打到鄂州,他在前,查干巴日跟着善后。而挨着他们的西边三秦之地,正是莫葫芦家的地盘。那夜的爆炸,娇贵的战马几乎损失殆尽,光凭着两条腿,跑到了三秦,哪里还有继续北上的心思?何况报丧这等事,极容易被迁怒。虎台若非跟着绍布长大,难以取信于人,恐怕也不敢回京。 他本就害怕,要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少不得又要把查干巴日截了信件说上一回,简直好似专门告查干巴日的状。莫说查干巴日已经没了,便是他活着,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说三道四的。脑子飞快的转,想着怎么才能避重就轻。 布日古德耐心有限,催促道:“不想死的话,快说。” 虎台打了个激灵,磕磕碰碰的道:“姓窦的说他的儿媳妇生了二心,不能留了。潭州有钱又有火药,下着雨,他们的火药打不响,只要将军肯去,定能轻轻巧巧的打下。将军想……想要火药……所以……” 冷静下来的伊德尔眯了眯眼:“潭州驻军死了吗?” 虎台忙不迭的点头:“潭州本来是好打的,要不是不知道为什么炸了,我们都没死几个人。” 伊德尔继续问道:“那虎贲军的母老虎死了吗?” 虎台低声道:“不知道。将军派去追杀她的人没有回来。但是守将谭元洲定然死了。我在外等了几日,听见他们说谭元洲的尸首没找到,只找到了一只手。” 伊德尔忽的笑了:“谭元洲,是虎贲军的副将,管平波的心腹。借我们的手清理门户,借母老虎的手削弱我们,两败俱伤,他渔翁得利!”伊德尔胸口起伏,“论阴谋诡计,我们确实比不得汉人!这般阴损的招式,我可真想不出来。” 布日古德脸色阴沉的道:“懦夫行径!待我们休养半年,必打应天,为弟弟们报仇!” 伊德尔道:“不必休养。” “阿爹……” 伊德尔抬手阻住了布日古德的话,淡淡的道:“我们能看出来的伎俩,虎贲军不会看不出来。从探子报回来的消息看,管平波很重火器。潭州不独有她的火药库,还是她的金矿。如今损失殆尽,她与窦向东必然翻脸。故,我们大可趁窦向东后方不稳,痛打落水狗!你小舅在海右郡,与窦家的地盘接壤。叫他去打。打下来了,应天的钱财女人都归他,我分文不要。他会愿意的。顺便,分别联络管平波与孔彰。汉人如此奸猾,孔彰忍不了。至于管平波肯不肯合作,另当别论。” 布日古德怔了怔,有些迟疑的应了声是。 伊德尔没理会布日古德,他阴狠的笑着:“我要用草原的铁蹄告诉他们:阴谋诡计,在屠刀面前,什么都不是!” 第222章 吓死 第19章 吓死 会议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明亮的天光照进室内。熟悉的人背光而来, 屋内所有人起立, 齐齐行了个军礼。管平波大踏步的走到位置上, 立定、回礼、落座。这是管平波受伤以后, 第一次主持会议。每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说, 但似乎又不知从何说起。 管平波眼神平静的扫过每个人的脸,而后从容道:“太初三年延迟的总结,现在开始。夏文书, 把文件发下去。” 夏文启起身,在每个人的桌面上放了薄薄的几页纸, 上面赫然写的是“虎贲军第七次编制调整方案”。韦高义怔了怔, 他以为至少会先说潭州战事。有些担忧的看了管平波一眼,还没缓过来么? 管平波失血过多, 气色谈不上好。她脸上没太多表情, 只道:“你们先看看。如有异议,即刻提出。” 李玉娇率先翻开封皮, 快速扫过。待看见稽查司从镇抚部迁出, 独立为稽查部时,立时生出了近似“三十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触。陆观颐并未慢待过她, 然她多年积累, 也确实不想再屈居于人下。稽查性质极为特殊,但有丝毫掣肘, 便难办事。如今彻底与镇抚分离,她可名正言顺的只听从管平波的指令, 再好不过。 再往下看,为军营编制调整。虎贲军三郡,长官为定远将军;每郡三分,由参将镇守。前飞水游击韦高义、前夜不收总队队长王海龙、前高山骑兵营游击李恩会分别出任岭东、岭西、苍梧之定远将军。石茂勋、李乐安、杨文石则分别出任苍梧郡湘北、湘中、湘南参将,岭东岭西两郡亦分别设三位参将。夜不收亦分为总队与分队。总队长张金培,级别与参将同;分队长级别与游击同;队员级别与千总同。以及前石竹知事方坚,前丽州知事白莲,分别调回中枢。 孔彰升任车骑将军兼参谋部长,着组建车营。余者岗位编制只有略微调整,不便赘述。李玉娇合上册子,抬头问管平波:“将军的级别呢?按新政所述,营中车骑将军一人,定远将军三人,参将九人,即军中十四人可称为将军,您级别不明,恐易混淆。” 孔彰道:“不若以帅称之?” 管平波笑笑:“太狂妄了,日常称呼不变,职级为上将军吧。” 天下烽烟四起时,动辄元帅大王乱飞,偏生管平波对称谓压的极狠,恨不得低调再低调。早年将军就很不值钱,当年孔彰南下剿匪,没捞着个总兵官,只挂了将军印,众人都道朝廷昏聩。到了虎贲军中,能混个参将,都不知得熬多少年。石茂勋自不必提,李乐安与杨文石等,哪个不是老虎营时期就跟着混的?若非早年一穷二白,多半依靠肉搏,死伤惨重,像李乐安这等小辈,只怕连参将都摸不着。众人不免有些委屈,就有石茂勋道:“将军太自谦了。” 管平波淡淡的道:“汉地十八郡,我们唯有其三,远不到舍下谦虚的时候。” 石茂勋摸摸鼻子不再说话了。 陆观颐正色道:“昔年将军仅为窦家侍妾,烈烈虎旗下,谁敢小瞧了她?赵猛倒是打着宋宗室后裔,实力不足,照例惨死在铁蹄下。便是楚朝的那位圣上,若非姜戎于京师称帝,亦不愿早早登基。如今礼乐崩坏,想做什么都随诸君心愿。你就是封自己为玉皇大帝,也无人有空来砍你的头。然,是否名至实归,各自心中皆有尺度。我们的路还很长,元帅也好,上将军也罢,皆非虎贲军最终的目的。那么,只消能明辨级别,怎么称呼又有什么所谓?”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没了言语,厅内稍稍安静了一会,孔彰开口道:“将军,车营是什么?” 管平波道:“以步制骑,用血肉之躯是难以抵挡的。故我整理出车、骑、人相互配合的一套阵法,将来用以抵御姜戎。打仗与行医类似,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窦家在前,可我们没有半分防备,潭州就是下场。此事劳孔将军费心。” 提起潭州,众人皆是一凛。管平波垂下眼睑,有些艰难的道:“潭州战况详情,想必诸位已经知道。有窦家算计之故,亦有我与谭将军不查之由。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今日以后,你们将各奔东西。交通不便,不知何年能再见面。望诸位谨记潭州教训,勇武与心细并存。”说着苦笑,难得露出些许脆弱道,“事不过三,我可再不想承受全军覆没之痛了。”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北矿营与潭州,一个是军事中枢,一个是经济枢纽,二者共同构建了虎贲军的基石。而管平波与谭元洲,则互为犄角、互相扶持。如今虎贲军上层的半壁江山灰飞烟灭,且不提眼下的损失,将来的战略上亦有了巨大的豁口——虎贲军从建设之初,就是打算用先进的火器对抗北方骑兵的。现火药库存十去其七,他们如何再攒出那多火药来?药“一硝二磺三木炭”,一硝三炭好说,木炭随时都有,芒硝则是各地皆产,唯有硫磺,产量极其稀少,从陈朝时便多从琉球进口。虎贲军虽打下了岭东,有了出海口,海运却还没摸着边。想到此处,新任的岭东定远将军韦高义顿时觉得泰山压顶。 突然,一直没开口的李恩会问道:“将军打算怎么处置窦家?” 管平波实话实说:“我没想好。” 众人愕然。 管平波道:“此时与窦家翻脸,是叫姜戎渔翁得利;继续合作,不说我自己,想必诸位也是心下难平。今日开会主要是为了宣讲、讨论编制,既李将军提了窦家事,那便一起商议吧。” 孔彰道:“静观其变为上。” 韦高义郁闷的道:“太憋屈!” 管平波无奈的看了韦高义一眼,幸而李乐安在潭州赈灾,未曾参与会议,不然不定能炸成什么模样。然她是真的有所犹疑。横亘北方的,但凡不是异族,她都不会如此纠结。 陆观颐道:“二哥总是无辜的。” 众人愣了愣,才想起陆观颐说的二哥是窦宏朗。彼此对望,心中皆闪过疑虑,窦宏朗现就在应天,他真的一无所知么?可在座的至少是中级将领,在管平波十年如一日的唠叨下,自是知道打击面越大越难凝聚人心。甘临发的檄文,也只针对窦向东。跟窦家全面撕破脸是不明智的,只求逼退窦向东,倒是胜算更大些,也比较好与寻常的战兵解释。 管平波笑了笑,把话题引回正轨:“人员调整上,诸位有异议么?” 人事调度从来敏感,管平波正心情不好,又没什么太大的意外,众人齐齐摇头。管平波不想讨论窦家事,直接跳过,起身在黑板上用白垩开始画车营的构造与设想。众人一下子被吸引了目光,加入了布阵的讨论。 雁州城内,窦元福搂着两个美人,惬意的喝着酒。多年来,虎贲军逐步蚕食雁州,待他惊觉不对时,已无法离开。父亲在应天称帝,却迟迟不立太子,如果说他没有困于雁州,大概会心生期冀。然而他在管平波的眼皮底下,父亲再如此做,那便是…… 窦元福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从咽喉滑入胃里,有种别样的爽快,想来这便是酒的妙处了。从十几天前开始,雁州城内的气氛陡然变的肃杀。窦元福被软禁于此,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有时候不免想,没有一时冲动跑来雁州,又会怎样?可惜时光不会重来,他只能在油锅里煎熬,在生的希望与死的绝望中不住的徘徊。 醉酒入梦,醒来时身边的两个美人已不见了踪影。窦元福从床上爬起,不知为何,心接连的漏跳了几拍,随即见到了缓缓走来的张金培。张金培的脚步极轻,窦元福却在没来由的恐惧下,听的格外分明。软底布鞋踩在石砖上的声响,好似巨大的能震伤他的肺腑。待到张金培走到跟前,窦元福已是汗流浃背。 两个男人对望,窦元福吞咽着口水,张金培环抱双手,轻松的靠在了墙上,笑了笑,开口道:“窦正豪、窦高明、窦敬文都已上路,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窦元福猛的抬头,宿醉的晕眩让他瞬间就忘记了张金培的话,茫然的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张金培继续道:“你老子不要你了。” 窦元福懵懵懂懂,张金培眼中恨意顷刻间化作烈火,熊熊燃烧。差一点点,虎贲军的主将,就死在了窦家的阴谋下!管平波为了田威那死无对证的承诺,照拂了他整整十二年。他以为他能看着谭元洲与管平波共接连理、共治天下!谁料他看见的是管平波重伤,是谭元洲的亡魂。这一切,皆拜窦家所赐! 张金培猛的抽出苗刀,抵在了窦元福脖颈处:“我们苗家汉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总有一日,我会屠尽你们姓窦的全家!你且先行一步!” 窦元福终于听懂了张金培的话,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刀锋一点点逼近,窦元福的瞳孔骤然紧缩!随即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啪的一下,彻底断掉了…… 窦元福僵直的倒下,脖子撞在了张金培的刀锋上,割出了半寸深的口子,却不见鲜血飞溅。张金培方知他竟就这么活活吓死了。 回过神来的张金培大笑三声,挥刀砍下头颅,拎在手上,出门吩咐随从通知北矿营,然后跨上马,往巴州方向飞驰而去。他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不知窦向东看到被石灰腌制好的“儿孙满堂”是何表情呢?可惜不能亲见,真是太遗憾了。 第223章 教导 第20章 教导 浑浑噩噩的张明蕙被甘临送上了东去的船,随行的是她夫婿与儿孙的人头。她所有的血脉, 仅剩窦正豪的长女, 战战兢兢的依偎在她与沈秋荣之间。窦高明之妻肖慧琴亦是哭干了眼泪, 她大嫂还能剩个女儿, 而她的女儿却是因惊吓过度夭折。她木然的看着窗外涛涛江水, 心如死灰。 二房与三房未受牵连,管平波既不惧窦家的翻脸,便懒得扣住家眷做人质, 统统扫地出门。巴州战败的消息早沿着长江送至应天,窦向东坐在文德殿, 怔怔的出神。丧钟在宫廷里回荡, 窦朝峰终是没争过天,撒手人寰。窦向东浑浊的眼睛看向敲钟的方向, 长房血脉断绝、死无全尸, 待到迎回尸首那日,又该如何敲钟? 雷厉风行的管平波没让他等多久, 二月初四, 张明蕙的船队抵达了应天。窦元福祖孙三代六个人头,齐齐整整的装在木盒子里。石灰腌制过的人头, 泛着令人作呕的青白。窦向东的手指在重孙稚嫩且僵直的脸上划过, 登时老泪纵横。他不曾想到,管平波竟命硬至此!在他与姜戎的两方夹击下, 还能逃出生天。眼睛掠过被吓的瑟瑟发抖的孙子们,嘴里泛起阵阵苦意。活着的孩子, 能逃得过不共戴天之仇么?这一场豪赌,就输的如此干干净净么? 窦崇成浑身僵直的与妻子贺兰槐对望,劫后余生留下的是无止尽的后怕,如果管平波再狠一点点,窦家就会只剩下甘临姐弟,便是窦家把管平波恨之入骨,她也做定了皇太后。窦崇成不知管平波为何放过他的孩子,总归他们一家算是暂时逃出了生天。余光瞥向神色复杂的窦宏朗,有管平波在前,打死窦崇成也再不敢肖想那看似咫尺之遥的皇位。悄悄握住贺兰槐与候翠羽的手,心里彻彻底底的给他二嫂跪了。 良久,窦向东平复了情绪,命人把儿孙收敛。管平波最后还恶心了他一把,人头送了回来,尸首却故意沉入了长江。可他便是将来能把管平波千刀万剐,也绝不可能牵连到她女儿头上。那是自家的亲孙女。窦向东闭了闭眼,缓缓道:“都散了吧,宏朗留下。” 气氛如此压抑,无人敢多说多做,皆默默的退出了文德殿。文德殿乃楚朝皇宫正殿,宽阔而恢弘,除了朝会,窦向东很少在此处理公务。他沉默的抬脚进了侧殿,窦宏朗静静跟上,加快两步,搀住了身形不稳的窦向东。 窦向东颓然的坐在窗边的圈椅上,阳光斜斜的从窗外照入,光斑落了他满脸。窦宏朗有些惊奇的发现,短短的半日,窦向东似苍老了十岁。他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记忆中的容光焕发再不见半点踪影。 窦元福是他最喜欢的孩子。想到此处,窦宏朗心里越发五味陈杂,他同情丧子之痛的老父,亦愤恨偏心的老父;他惊悚于管平波的狠戾,又庆幸管平波直接把他送上皇位的果决。窦向东终于不得不选他做继承人,他的心里却不知为何,重如千钧。 窦向东起于微末,幼年纵然不至于穷困,但在船上风里来雨里去,也不十分讲究。做了皇帝,并没抹掉他身为水匪的痕迹。他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又拿手抹了把脸,才从肿痛的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两个字:“坐吧。” 窦宏朗随意捡了个圈椅,依言坐下。 窦向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沙哑着嗓子道:“昔年,你依靠泼辣的亲娘与强悍的堂客,有了与元福分庭抗礼的能耐。” 窦宏朗抿了抿嘴,没说话。 窦向东没来由的笑了笑,笑容里却包含了说不尽的苦涩:“我知道,你的野心,是你哥哥逼出来的。打生下来,你便喜好吃喝玩乐,我们家的家底,供你浪荡到下辈子都够了。你哥哥心眼太小,容不下你,才致使我左右为难。”窦向东顿了顿,眼神蓦地犀利,盯着窦宏朗道,“但,你不要以为我迟迟不立太子,仅仅是因为偏爱!” 窦宏朗抬起头,平静的回视着父亲,道:“那是为了什么?” 窦向东道:“没有元福的狭隘,你不会生出野心。可即使元福心胸宽广、孝悌友爱,管平波依旧会踩着窦家的尸体,直飞九霄!她杀窦元福,不是为你铺路,而是为她自己。” “文治武功,她在我之上。若她是男人,你是她元配,倒可混个皇后当当。可她不是,”窦向东阴测测的道,“你觉得你会有什么下场?” 窦宏朗愕然! 窦向东深吸一口气,语气缓慢的道:“我还有两个儿子。崇成不占嫡、不占长,资质比你好的有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传位于他。事到如今,我们父子再无隔阂,我不必危言耸听。” 窦宏朗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想了半日,脱口问道:“谭元洲不是已经死了么?” 窦向东:“……” 窦宏朗看着窦向东越发疲倦的神情,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心里飞快的回想虎贲军的情况,顿时觉得凭自己的年岁,虎贲军内哪哪都是劲敌。孔彰是异族,却是长相出众;韦高义几个弟子,并不比管平波小几岁;还有张金培等精壮,纵然比不得谭元洲,但不得不承认,比他是强上许多。那女人,最恨手无缚鸡之力……窦宏朗心里砰砰乱跳,该把管平波接来应天么?她又肯干么? 窦向东揉着眉心,也罢,只要有所怀疑与防备便是。管平波想做女皇毕竟只是他的猜测,说出来太匪夷所思,反倒叫这蠢儿子生了逆反之心。于是又换了个角度道:“再有,咸临虽不在我们身边长大,然我时时令人盯着,他可真比你小时候还懒散。你觉着他能扭过来做太子么?” 窦宏朗又是一怔。 窦向东苦笑:“到那时,你便知我素日之为难了。” 不用到那时,窦宏朗现就觉得为难了!窦怀望是长子,又在他身边长大,自然感情深厚;而咸临不独与他生疏,最要命的是生的肖似生母。窦宏朗只消看见他那张脸,便能联想到肖金桃的死因,生出无数的膈应。然而,咸临是管平波之子……窦怀望则连窦元福都不如。当年正经八百的妾是管平波,胡三娘至多算通房。 果真斗起来,咬死是奸生子都是可以的,毕竟当年他没有纳妾的资格。都是通房生的,嫡母抚育的自是要高贵三分,何况这个嫡母,比他亲娘肖金桃要彪悍百倍。窦向东当年为斩他臂膀,软禁肖金桃,但如今,他软禁的了管平波么?肖金桃再厉害,不过内宅妇人,可管平波在军中威望,仅次于窦向东。窦宏朗脸色发青,额上渗出了冷汗,家业果真交到玩物丧志的咸临手中,当真要亡国! 窦向东叹了口气:“我已是风中残烛的年纪,不定什么时候就蹬腿去了。姜戎狼子野心,我无法给你留下个太平安逸的家业。还有你那堂客,凭你是制不住她的。”说着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匣子道,“她嫁进家门十几年,我们曾合作无间过。故而她有些把柄落在我手中,关键时刻,或能给她致命一击。如若你实在不敌,便休动小聪明,尽量扶咸临上位,否则怀望也只有落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就算嚣张如吕后,也比她自己做了女皇强。 窦宏朗倏地认识到,他无所不能的父亲即将倒下,获得皇位的喜悦很快被无尽的恐慌淹没。但窦向东没有安抚他,而是如同交代后事一般的道:“江南世家盘根错节。我们根基未稳,他们手无利刃,唯有彼此合作。联姻,是最便捷的手段。江南世家以林家为首,故我将其家主林望舒请做首辅。其次顾家亦是名满天下,不过顾士章为人狷介,只好放他去都察院当个左都御史,勉强算制衡。 此外吴郑钱孙等亦不可小觑。你不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你得学会借力打力,分而治之。你后院空虚,阿竹是再不能入宫的,除却管平波,只剩胡三娘并几个通房。你可广纳姬妾,暂给他们吃定心丸。如能生出儿子,不消你出手,他们自会打成一锅粥。 再有,怀望长成,他的正妃你细细斟酌。咸临、以及你侄子治通、和节都是十分不错的诱饵。甘临、则雅则可用来拉拢我们的旧部。诸如张和泰等要紧的武将,再不能当家奴视之,可他的确是家奴出身,我们得给他们体面。家中女孩儿甚少,你留意族中,女孩儿不涉继承,多多收养几个,不独好联姻,更好叫族人有盼头。” 窦向东说了一长串,略喘了喘,才接着道:“林望舒令人忌惮,正是宗族繁盛。我们却是叫人端了老巢,按虎贲军的制度,巴州立刻就要进行土改。窦家数代经营,必定毁于一旦。这是管平波的手段,可管平波是你的妻子,族人无处可诉的怨愤只会记在你头上。你得拢住族里有头有脸的,方能解内忧。桩桩件件,多想多虑多琢磨。这个位置不好坐,你须得万般小心。” 窦宏朗听的思绪如乱麻,只得含混的道:“我得捋一捋。” 窦向东挥挥手:“去吧,万事开头难。我还活着,总不至于叫你自家乱闯乱撞。” 窦宏朗眼眶发热:“阿爷……” 窦向东缓缓闭上眼,感受着沐浴在阳光下的温暖,希望他还来得及布局…… 然而,令窦向东心惊胆战的是,仅在不久后的二月底,楚朝夜不收来报:“姜戎异动。”与此同时,姜戎的使者抵达了北矿营,预备将管平波与孔彰收入囊中。 第224章 远交 第21章 远交 姜戎的使者分外眼熟,正是当年来给孔彰送过东西的郭昊空。如今已是太初三年, 郭昊空等人与投降的汉臣学了不少汉家礼仪, 进得门来, 纳头便拜:“小人参见绥王妃。” 管平波扫了眼案几上的名帖, 上书鸿胪寺左少卿郭昊空的字样, 抽了抽嘴角。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上位者,对编制都尤为敏感。早年方坚刚投降时,管平波便仔仔细细的梳理过陈朝的官制。 这鸿胪寺后世的人只怕看的眼生, 其实与清朝的理藩院有异曲同工之妙。姜戎还是原始部族,原样照搬陈朝制度, 他们适应的了么?再有, 派了个专管“番邦”部门的人来做使者,伊德尔对官制理解的很透彻呐。管平波心中暗想:等着, 我回头就弄个理藩院出来! 管平波尚不知姜戎的目的, 犯不着为难个跑腿的。于是笑道:“郭少卿请起。” 郭昊空微微松了口气,入主中原后, 他十分不惯中原繁复的礼仪。然伊德尔做梦都想着“中原正统”, 他无法在有浓郁部族传统的时候做到一言九鼎,便只好将礼仪学到了极致, 省的北方读书人不服。如此一来, 炎朝上上下下都装模作样,似管平波这等直接叫起, 而不是随从说话的已许久不曾遇见了。 管平波却是没那多讲究,她前世是“土鳖”家的军人, 今生更是土鳖的根正苗红。陈朝那些明里暗里的规矩,过耳便忘。于是随意指了指厅中的座椅,对郭昊空一行道:“坐。” 到底不在炎朝朝中,郭昊空也不客气,从容坐下,而后一脸沉痛的道:“前日瞧见贵军谭将军的讣告,吾皇连道可惜可叹可痛。故特使小人送来奠仪,还望绥王妃节哀顺变。” 管平波毫不客气的回击道:“贵部二位将军的尸骨可寻到了?” 郭昊空摇头苦笑:“说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呐!” 管平波挑眉道:“郭少卿在旧都住了三年,叫晕染的越发有诗书风度了。” 这是明摆着讽刺郭昊空学酸腐文人说话,还学的不像。郭昊空只当耳边风,接着叹道:“将军可知,你将要大祸临头了!” 管平波微笑道:“如何说来?” 郭昊空道:“不瞒将军说,我们圣上是极欣赏将军的。将军赫赫武功,传到京都,圣上、太子并诸王公谁人不赞?可陈朝旧臣听闻,却是个个惊骇。将军可知为何?” 管平波心念微动,耐心的道:“还请少卿解惑。” 郭昊空叹息道:“一则忧功高震主,二则骂牝鸡司晨。从将军荡平岭南、坐拥三郡起,小人不曾听见过半句赞赏。陈朝理学昌盛,上上下下看不起武夫,看不起女子。”说着,忧心忡忡的望向管平波,痛心疾首的道,“将军着实委屈了!” 管平波闻弦知雅意,郭昊空是来劝降的。论起来草原游牧的确重武功,且贵族女性地位比起华夏真是高的不止一星半点。毕竟生存条件险恶,实在没资本把女人当猪养。 果然,郭昊空紧接着道:“以小人之见,那楚朝与陈朝不过一丘之貉,否则何以有潭州之劫?汉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在他们心中,其心必异的又何止异族?但凡不照他们规矩走的,皆是‘必异’,将军惊才绝艳,何苦受那等窝囊气?而吾皇心胸广阔,海纳百川。不独对旧部恩赏有加,对那起子儒生亦是客客气气,较满腹三纲五常之人胜多矣。” 管平波摇头道:“我潭州三万百姓痛哭之声未散,你我之间血海深仇。看在我们孔将军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你且回吧。” 郭昊空起身拱手道:“将军!三万阴灵因何而泣,将军就未曾想过么?” 管平波冷笑:“当时绍布竟不想杀我么?” 郭昊空道:“两军对垒,自是不择手段。然我们两败俱伤,皆因有人从中挑拨。如今我们两位皇子尸骨无存,当日何等阴谋再无人知晓。可将军就不怕再来一回?贵军虽然人才济济,又有几位大将禁得起损耗?将军一生兢兢业业,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不算,还要落个不守妇道的千古骂名。将军就没有一丝不甘么?” 管平波脸色微变,很快又平静下来,面无表情的道:“这是我家家事,郭少卿还请慎言。” 郭昊空度其神色,心中暗喜,又添了把柴禾道:“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楚朝的那位练王妃将有什么封号吧?” 管平波怔了怔,练竹才被她送去了应天,哪怕落脚就有封号,姜戎的消息未免太快了些。 郭昊空忙道:“好叫将军知道,练王妃还在巴州的时候,绥王爷就想好她的封号了。正是‘楚’字!” 管平波愕然!既未公开,那便是窦宏朗私底下的交谈,姜戎怎会知道?难道姜戎的探子已深入应天宫廷? 郭昊空却当管平波震惊于练竹之封号,唉声叹气的道:“楚王妃。中原人惯会在文字上做功夫,这个封号,着实折辱了将军呐!” 管平波深深的看了郭昊空一眼,练竹的明面上的身份,是窦宏朗兼祧的长房儿媳。作为窦家“宗妇”,她封做楚王妃倒也说的过去。偏偏她是窦宏朗的元配,在窦宏朗即将成为太子时,她捞了个楚字,自己这个未来太子妃的脸上可就不那么好看了。还真是窦宏朗那棒槌干的出来的事。 管平波不大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不过郭昊空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就从善如流的沉下了脸,冷冰冰的道:“郭少卿学富五车,岂不闻疏不间亲?我是个爽快性子,远来的客人从来热心招待。可你嘴里说三道四,欲行挑拨离间之事。看在孔将军的份上饶你不死,滚!” 郭昊空就怕管平波不生气,忙一叠声的告罪,带着随从飞快跑了。行了约有五十步远,模模糊糊听见厅中杯盏落地的哐啷声,以及几个男人说话的嗡嗡声,便有些得意的勾起了嘴角。只要没了做皇后的指望,凭窦家背后里插的刀,管平波定要翻脸。投不投降炎朝不要紧,楚朝内讧,炎朝便有可趁之机。如若能说服她去炎朝做孔王妃,他可就能青史留名了! 原来郭昊空那年来的飞水,被人好一顿忽悠,便误会了孔彰。虽有管平波与谭元洲的传言,但郭昊空等人都觉着,俊美的孔彰更有胜算。何况现如今谭元洲都死透了,管平波更该是孔彰盘子里的菜。他们兵分两路,明面上的递名帖,光明正大的来拜见管平波。暗地里还择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去见孔彰。这厢郭昊空暂时休兵,那厢使者马明远在骑兵营外截住了孔彰。 手段还是老一套,装作行商,操着阿速卫的汉话“推销”宝石。孔彰想了想,用阿速卫的汉话直接对马明远道:“我身边都是信得过的人,你有什么话直说。” 游说的话无非那三板斧,先是替孔彰回忆旧年时光;而后谈起迦南,欲引孔彰憎恶汉人;再拿出陈朝重文轻武的旧例恐吓;最后才说了两件要紧事。孔彰一言不发的听完,随口道:“我且细想想。”就把人打发走了。 虎贲军的制度里,亲卫虽与各级将领形影不离,然很少有外人知道,亲卫的编制隶属于镇抚部下的亲卫司,而非各级军官下属。换言之,孔彰的亲卫有舍命保护他的职责,却无听命于他的义务。在虎贲军内,亲卫的调度主将无法插手,故而他们真正服从的唯有管平波与陆观颐。 纵然因朝夕相对,有更倾向于主将的亲卫,可前途命门皆在管平波之手,再有倾向,也绝不会“忠心耿耿”,反倒很多时候对各级官员有监视的效果。在潘志文叛变后,亲卫甚至开始轮换。因此,孔彰说身边都是自己人,全是扯谎。马明远前脚刚走,他的几个亲卫就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随即孔彰火速上山,要求插队见管平波。 人情无处不在,众回话的人员不好拦在副将前头,纷纷避让。孔彰很快见到了管平波,开门见山的把路遇马明远的事复述了一遍。 管平波轻笑出声:“姜戎这起子混蛋太偷懒,一套说辞忽悠两个人,真不敬业。”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打发走了其它排队的人,唤上孔彰道,“陪我出去走走。” 暮春时节,寒意从大地褪去,微风拂面,漫步在院中说不出的惬意。管平波余光瞥见亲卫们远远坠在后头,料想听不见他们说话,忽的顿住脚步,笑盈盈的看向孔彰道:“方才你的话没说完,那马明远定不止说了那些。” 孔彰点头道:“是。正经说了两件事。” 管平波问:“哪两件?” 孔彰先丢了个炸雷道:“姜戎欲令贺赖乌孤攻打应天,望虎贲军配合,前后夹击,一举歼灭窦家势力。” 管平波反应极快的道:“然后封你做江南王?” 孔彰缓缓点头。 管平波眸中闪过寒光,姜戎本就是部落制,有军功者自然地盘大。这是中原王朝绝无可能许出的承诺。于孔彰而言,诱惑太大了!管平波抬头望向孔彰:“你为什么不答应?” 孔彰不知道怎么回答,亲卫听不懂阿速卫的方言,他可以隐瞒的。但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这么做。可此时说大义,又显的有些假。一时间竟是僵在了当场。 管平波噗嗤笑出声,指着孔彰道:“你呀你,幸亏是武将,要是文臣,早在朝堂叫人生吞活剥了。行了,我不为难你,答不出来便答不出来。” 孔彰想了想,才道:“他们在骗我,我知道。” “嗯?” 马明远说的第二件事,便是将来帮他娶到管平波。正是夹杂着管平波在其中,他才不好解释。孔彰生的好,哄他的人太多,他哄过的人太少,故而有时不擅表达,但不代表他蠢。姜戎果真舍得让他做江南王,许出来的承诺该是迎娶迦南的族妹。 当然,姜戎不讲究辈分,他娶布日古德的女儿也是可以的。可是他们偏偏说的是管平波。那便很有可能是想利用完了一锅端掉。伊德尔几次暗中策反不成,恐怕对他不单起了疑心,更起了杀心。伊德尔跟窦向东一样,使的是借刀杀人。姜戎大军压境,窦家自相残杀,他就可以似今春的窦家一样坐收渔利。 孔彰的心不住的下沉,他的骑兵已经被拆的七零八落,虎贲军更新的制度,决定了再无人能重蹈潘志文的覆辙。所以,天下之大,管平波身边竟成了他唯一的容身之所。实在太荒谬了! 见孔彰突然沉默,管平波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附耳过来:“我有一计,你陪我演个双簧。” 孔彰没听懂,问:“什么是双簧?” 管平波噎住,才想起此时尚未有双簧表演,于是笑嘻嘻的道:“就是你我配合,在姜戎使者面前好生演一对狗男女。” 孔彰被口水呛了:“啥!?” 管平波十足流氓的在孔彰脸上摸了一把,露出个极其猥琐的奸笑道:“好达达我要将计就计!” 被摸的一身鸡皮疙瘩的孔彰后退半步,扣住管平波的手往后下折,在管平波的痛呼声中毫不留情的补上一脚,面无表情的道:“打是亲骂是爱,情到深处用脚踹。好达达,下次动手前请三思而后行。” 管平波:“……”麻蛋!武力值太高的美人太不好调戏了!靠! 第225章 圈套 第22章 圈套 管平波灵巧的翻身而起,挥退了靠过来的亲卫。孔彰眼神闪了闪, 明显感觉到了亲卫行为中的防备。到了管平波的份上, 她身边随时随刻都跟着各色各样的人。有亲卫, 有处理琐事的亲兵, 还有兜里插着炭笔时时刻刻在写写画画的文书。 人多便嘴杂, 哪怕是军纪严苛的虎贲军内,也不是任何事都密不透风的。无关紧要的琐事更容易被探听到,毕竟人人都在此间混, 对上峰喜好的把握乃重中之重。因此,孔彰自是知道谭元洲可以靠近到什么地步。 亲卫的行为, 折射的正是管平波的意识。换言之, 不论嘴上说的如何天花乱坠,管平波始终没有全然信任他。这也是他为什么立刻要向管平波报告路遇马明远的理由。 孔彰理智上知道, 自己这般出身, 在两军交战时被人怀疑理所当然,管平波表现的已经很客气了。但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尤其是在刚意识到他的存生之处多么狭窄的当口。 管平波不知孔彰脑中已转过好几个念头, 只随意的靠在树上, 问询孔彰:“你对贺赖乌孤了解多少?” 孔彰答道:“我舅舅。” 管平波怔了怔,方想起这个舅舅是从迦南那头算的。于是点头道:“很熟悉?” 孔彰道:“算不上。我先说说姜戎的景况。姜戎自称姓姜, 故各部以氏区分。现姜戎王为丘敦氏, 原在姜戎西部,数年图谋, 于陈朝顺宗年间灭东姜贺赖氏。贺赖氏献女与其长子联姻,便是如今的姜戎王正妻。后二部联手东进, 建王庭于陈朝阿速卫,次第吞并周边诸部。其中莫葫芦、出连、阿伏于、可朱浑、部六狐与贺赖并称姜戎六大部。 贺赖为六部之首,实力最强。老家主病故后,由幼子乌孤继位。他今年四十七岁,为人勇猛、年富力强。之前的地盘较别的部族距离阿速卫最近,然草原辽阔,又不似陈朝那般中央集权,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我与他战场上合作过几次,姜戎将领大多都那副模样。狭路相逢勇者胜,陈朝不尚武,致使卫所糜烂,募兵又多是扫地为兵,看起来浩浩荡荡,打起来花拳绣腿,姜戎力气大不怕死就够了,几乎无太多兵法上的讲究,了解不了解,区别不大。” 管平波皱眉道:“赵猛并非陈朝,亦不敌绍布。” 孔彰抿了抿嘴道:“绍布……不大一样。他出身不好,姜戎王子侄成群,他在王庭举步维艰,乃至时常需要讨好迦南与我。小时候不懂,现回想起来,他正是引得了我们的喜欢,才在单于面前崭露头角。心机需要苦难浇筑,他擅谋略不奇怪。” 管平波道:“也就是说,姜戎也不是人人皆为莽汉。至少伊德尔就不是,否则想不出联盟的计谋来。” 孔彰问道:“你打算趁机向窦家报仇么?” 管平波淡淡的道:“我要与窦家合作。” 孔彰了然道:“在你心里,华夏正统不可撼动。” 管平波没有回答,与窦家再是生死纠葛,也是人民内部矛盾;而与姜戎,哪怕不曾结仇,却是毫无争议的种族矛盾。她不排斥胡人,然在混入华夏前,他们是侵略者;只有真正成为了华夏,他们才算少数民族,才可同等对待。 管平波略微回忆了下自家的情报,贺赖乌孤是姜戎东进的一支,如今驻地在海右郡,正与窦向东的地盘接壤。从其驻地到应天,不过一千二百里。伊德尔令他南下攻打应天,是说的通的。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换言之现如今伊德尔应该还在筹集物资阶段。想到此处,管平波唤来了今日轮值的文书蒙嘉钰,吩咐道:“派遣夜不收,即刻通知应天,预备姜戎来袭。” 蒙嘉钰应声而去。管平波又对孔彰道:“即刻甄选两万战兵,你做好准备,与我同去应天,会会贺赖乌孤。” 孔彰惊讶道:“你是想?” 管平波勾起嘴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我才是行家!” 孔彰才要点头,就被管平波接下来的话呛了一下,只听她道:“你今晚到我屋里打地铺,明早翻墙出去。” 孔彰一脸莫名,这又是唱哪一出? 管平波极其严肃的道:“姜戎来的太急,想让他们全然信任十分困难。我们做戏做全套。你得稳住马明远,让他相信你能说服我。” 孔彰没好气的道:“你的皇太后还要不要做了?” 管平波嗤笑道:“姜戎在前,不费劲心机,我大抵只能去给布日古德做做皇太妃。”说毕,对孔彰正色道,“天色不早,抓紧时间,你先去后勤找雪雁,今夜大致点个数出来。” 孔彰道:“你定然是兵不厌诈第一人。” 管平波嫣然一笑:“我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是女人。容易被人不放在眼里,正是女人的优势。” 孔彰着实对管平波的不讲究难以适应,然主将之命,不得不从,只得硬着头皮先寻雪雁去了。 管平波待孔彰远去,立即对亲兵低声吩咐道:“去把苏小小请到我屋里来。” 亲兵飞奔而去,管平波亦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回赶。回到屋中,盘腿席地而坐,条分缕析想着此时的局势。她面容严峻,心里的小算盘却打的噼里啪啦响。而今天下,看似南北分治,实则三足鼎立。故窦向东利用她的不防备,同时算计了她与姜戎。恼怒的姜戎,想用同样的方式,狠狠的甩窦家的巴掌。 虎贲军三郡在窦家的后方,如若在姜戎袭击应天时,她出兵攻打浔阳或江淮,窦向东腹背受敌,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计谋很老套,但搁不住窦向东年前作了个大死,对于一个野心勃勃又满腹仇恨的女人而言,天赐良机,如何肯错过?然很遗憾,伊德尔低估了她的野心。 管平波低头在木质地板上虚虚的比划着。此时攻击浔阳郡显然是不划算的,她并不想削弱窦家,而是想将其一口吞下。但姜戎送上门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因此直接出兵应天,效果才是最好的。可是应天对她而言太陌生,不独她不熟悉应天的一切,在应天的朝堂里,她也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同时应天的经济政治意义非同凡响,她的都城也必须定在应天。让应天的人亲眼看见她击退姜戎,救他们于铁蹄之下,既能削弱姜戎,又能刷足威望,可谓一石二鸟。现在横亘在她眼前的问题是,如何要姜戎相信她率兵杀去应天,是他们的“援军”? 苏小小清脆的报告声在门外响起。管平波从纷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沉稳的道:“进来。” 苏小小提着裙子进到屋内,看到地板上的管平波愣了愣,随即很快调整了表情,学着管平波坐在了地上。 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我有件事想让你出趟远门,你愿不愿去?” 苏小小二话不说的道:“愿意。” “很好。”管平波道,“明日你清早随着后勤采购的人下山,拿我手令,到夜不收与后勤调人,护送你去应天,替我送封信给窦宏朗。” 苏小小微微睁大了眼。 管平波接着道:“记住,信要亲自交到窦宏朗手中,盯着他看完了信,并吩咐你办事,你的差事才算完。并且,你到了应天,不能暴露身份,你得装成依附着商队,带了个丫头投奔窦宏朗的模样。巴州刚被我收拾了,你便装他的外室吧。还有,信件的事,除了你的丫头,谁也不要告诉。” 苏小小应了声,并没有多问什么。管平波满意的点点头:“去吧,此乃军中要务,切记小心仔细。晚些我会把信送到你手中。” “知道了。”苏小小郑重的道,“定不辱命。” 打发走苏小小,管平波立刻起身,提笔写信给窦宏朗。她无法判断姜戎的细作渗透到了什么地步,这种时候漂亮的女人是最好使的,因为她们难以引起人的怀疑。 管平波把姜戎使者之事大致写了一遍,并让窦宏朗配合北矿营演出一番好戏。落笔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全文皆用巴州读音写就,用官话是看不懂的,非得用巴州话读出来才知其中含义。管平波与窦宏朗没有足够的默契,密信也只能密到这个地步了。 夜幕低垂,陆观颐听闻了管平波的计谋,带着甘临与咸临去别处休息。路过某间房屋时,守卫的战兵故意低笑:“我看陆镇抚索性重新择个住所算了。” 就听另一人亦压低声音道:“你蠢不蠢,她搬家了,那不就昭告天下了么?” “现在谁不知道?” “闭嘴!胡噌什么?你们不要命了?” 屋外霎时归于了寂静。屋内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心中皆盘算开来。 与此同时,孔彰在院中接连绕圈,非常不想进屋门。管平波的屋子打落成起,便人来人往。他平日里不知道进进出出了多少回,但没有哪一次有今夜之尴尬。心中不住的暗骂,都是什么馊主意,那女人不怕千夫所指,他还怕半夜里谭元洲来寻他的麻烦。然而军令如山,孔彰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推门而入。 孔彰在门外盘桓半日,亲卫早报与了管平波知道。她百般聊赖的在罗汉床上晃荡着双腿,见了进门的孔彰就笑:“我光值夜的人就有八个,你紧张个什么劲儿?放心,人证这么多,耽误不了你的清白。”再说了,当日这货跟张金培两个人该看的不该看的全看完了,有什么好纠结的!他们俩到底谁是女人啊!? 孔彰无比头痛的道:“你笃定这样能骗过郭昊空?” 管平波无所谓的道:“能骗则骗,骗不过拉倒。他们来游说,不也是能成则成,不成拉倒么?两国交战,阴谋诡计皆是细枝末节,归根到底靠的是综合实力,靠的是经济政治军事三个维度的比拼。就算此回我们把贺赖乌孤打到全军覆没,亦难撼动姜戎根基。今夜叫你来,不为演捉奸在床,而是想做出你借着奸夫的身份,与我商议马明远的提议,你明日才好回话。” 孔彰道:“如何回话?” 管平波道:“你去跟马明远说,叫他想方设法把我们的‘关系’捅到应天,闹的越大越好。” 听得此话,孔彰冷汗都要下来了,今晚谭元洲大概真不会放过他了。 管平波丢给了孔彰个白眼,耐心解释道:“不然我心里想着有皇后做,不会跟你跑。只有应天闹的人尽皆知,绝了我的皇后路,我才会退而求其次。如此,姜戎大概会延迟发兵,一则给窦家多些准备时间,二则我们才能赶的上捡漏。要知道,我与元洲的风言风语持续多年,想要众人立刻相信了我们俩的奸情是不可能的。但,我既与元洲有谣言,在元洲亡故后,你为了得到我不择手段,便不足为奇了。你单相思,可比我为了你甘愿做王妃不做皇后可信的多。” 孔彰看了管平波一眼,认真的道:“我将来若有得罪你之处,你该打打该抽抽,千万别憋着。” “嗯?” 孔彰道:“我怕死不瞑目,真的。” 管平波:“……”小豹子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第226章 破土 第23章 破土 世间许多人和事,有时候并非比谁更聪明, 而是比谁更不要脸, 在此道上管平波无疑是个中翘楚。孔彰不是笨人, 自是能理解兵不厌诈。三股势力各怀鬼胎, 千万般算计皆不过是为了节省战场上的损耗, 毕竟打仗实在太劳民伤财。但管平波简直公然视礼法道德于无物!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此自污,这便是管平波能为主将,而他只是副将的缘故么? 孔彰倒不是老学究, 反都造了,其余皆是细枝末节, 然而管平波好歹是绥王妃, 她不怕惹麻烦么?很显然罗汉床上的管平波淡定从容,孔彰瞪了她许久, 才叹口气道:“将军, 常言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是男子, 沾染上这些, 无非叫人说两句风流,而你可就不一样了。世间对女子苛责, 即便你不把窦家放在眼里, 总需得顾及营中想法。”太后还没捞到手呢,好歹别太嚣张了。 管平波露出迷之微笑:“男人跟名妓歌女滚床单叫风流, 勾搭未婚少女已婚妇女都叫下流。很不幸我好像不日就要当太子妃,青史上必定有你的大名, 放心吧!”真正的上位者,私德容易成为谈资,但也仅仅只是谈资而已。 孔彰:“……”方才说不会毁他清白的!? 管平波笑着跳下罗汉床,巨流氓的捏住孔彰的脸扯了扯,然后在孔彰青筋跳起之前冲回了房间,独留孔彰在厅内把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你再动手动脚,我便假戏真做了你!” 管平波从帘子后探出个头来,眼神猥琐的上下扫视一番,真心实意的感叹了句:“前些年看你虽貌美如花,却是多少有些稚气。而今几经历练,越发有男人味了。”说着抛了个媚眼,“我屋里没有门,你大可直接进来,就不知道我们谁更吃亏点了。” 孔彰险些被梗出口老血,凭空生出无数遇人不淑的感慨来!这要是个男的,得浪荡到什么程度?管老爹你就不托梦管管么? 亲兵抱来了被褥,铺在了罗汉床上。以孔彰的身形来讲,罗汉床不免逼仄。好在他乃惯常行军打仗之人,不甚讲究,心中把流氓上司从头到脚骂了个遍,裹了被子,闭眼睡觉。 然而管平波却还没睡,布帘不隔音,外间能清晰的听到水声哗啦。孔彰大约是方才被管平波调戏过,竟没来由的记起了她遇袭那日急救时的情形——充满着力量的肌肉在她的背部形成漂亮的线条,端的是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又忆起她平素的轻灵矫健,霎时间居然有些口舌发干。此时此刻,孔彰蓦地真切的意识到,管平波是个女人,且是个符合他审美的女人。 残水哗啦泼向窗外,孔彰大概猜得到是洗脸水,然而血气方刚的他不由的呼吸急促了几分。他双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心想:展眼间,迦南已亡故十四年,他是觉着寂寞了么? 间壁倏地熄了灯,没了缝隙里透过来的微光,厅中顿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孔彰回过神,凝神静气,强行把思绪转回局势上来。天下纷争四起,姜戎实力最强、窦家华夏正统,而虎贲军两边不靠,却又有着最严密的组织。 伊德尔与窦向东皆非庸碌之辈,恐怕是看出了虎贲军的威胁,才相继过来算计。孔彰征战南北,也算见识多广,自然看得出虎贲军蕴含的力量,可他又有些看不清前路。管平波曾经想与窦家拆夥,可谭元洲死了,死于窦家与姜戎的联手。彼此本就难以调和的矛盾雪上加霜,同时虎贲军失去了男主人。那么,管平波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寂静的夜里,唯有细微的呼吸声。孔彰翻了个身,分析着无数的可能。忽然,昔日暗地里对谭元洲的评价猛的窜入脑海,心脏紧跟着漏跳了一拍!得到管平波的男人,不仅仅是娶到了心仪的女人,更是获得了问鼎天下的机会!孔彰越发口干舌燥起来,如果能登上那个宝座,什么汉人的防备,什么姜戎的杀心,尽数灰飞烟灭!多少年来,他因血统备受质疑,且终生难逃尴尬,与其如履薄冰、委委屈屈的寻找容身之所,不如…… 电光石火间,名为野心的种子在孔彰心里疯狂的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他竟然至此时才想到,他离九五至尊,仅仅一步之遥!孔彰用绵长的呼吸竭力镇定着情绪,没有男人能够抵御君临天下与美人在怀的双重诱惑,而最大的竞争对手谭元洲战死,他的机会实在太大了! 到底久经沙场,孔彰很快冷静了下来。管平波是个十分有主见的女人,想要讨得她的欢心很不容易。诚然他近水楼台,皓月却并不好摘。此时局势未明而谭元洲新丧,管平波绝无可能生出风花雪月的肚肠。他而今要做的,是成为真正能与她并肩而立之人!历经诸事,他可不会天真的认为,吃软饭能获得真正的权力。 理清思绪,孔彰同时对姜戎的使者改变了想法。时候不早,明日且有事要忙,他收拢神思,闭眼即睡。次日五鼓,昨夜和衣而卧的孔彰刻意翻墙而出。郭昊空等人能否看见,能否相信都在其次,想要骗过敌人,首先要骗过自己。 日常的训练有条不紊的进行,郭昊空等人被关在屋内,不得出门,自然更不知道营中少了几个女眷的小事。直到下半晌,战兵营训练完毕,他才被放出来活动筋骨。站在空荡荡的校场中,郭昊空的心中划过几分疑虑。比起上回,虎贲军更为谨慎,尤其形势变换下,二者之间隔的是血海深仇。那昨夜守卫的战兵如何敢闲话?是御下不严?还是谁的布局? 郭昊空暂无法做出判断,他求见管平波未果,便故作悠然的出了营,往山下闲逛。飞水城数年发展,其繁华程度比去岁的潭州都不遑多让。南来北往的客商步履匆忙的穿梭,沿街的各色铺子生意兴隆。两侧的房屋不如京城与应天那般叫彩漆装饰的富丽堂皇,却把行人五颜六色的衣服衬托的更加鲜亮。 军工行业的发展,必然会惠及民用。冶炼机械铸模技术的提升,反映在街头,便是女眷的头饰未必贵重,却精巧无比。铜制的步摇在眼前晃动,熠熠光斑下,郭昊空竟是险些分不清其材质。 手臂被人撞了下,一团纸落入手中,是马明远那边扮作外地客商的随从。郭昊空悄没声息的把纸团藏进袖子内,大摇大摆的寻了间酒楼,吆五喝六的喊着自己人进去饱餐一顿。待到太阳偏西,几个人方才心满意足的踱着四方步,问店家预定了明日的菜谱,慢悠悠的上了山。回到暂居的屋中,关闭门窗后,郭昊空才打开了纸团。一目十行的扫过,果然是马明远汇报昨日面见孔彰的情形。 孔彰敷衍的态度让郭昊空心里发沉,多年前他带人游说,孔彰便是如此搪塞,最终信件也好礼物也罢,都石沉大海。之前还写信给伊德尔,还跟姜戎交易,那之后仿佛为了避嫌,竟是当姜戎不存在了。世居边疆的郭昊空难以理解孔彰的坚持,天下之广,有能者居之,汉人与胡人,有何区别?然他无法去问孔彰,更怕管平波发现端倪,只得耐心等待。 谁料马明远处竟是峰回路转,他装成了卖宝石的商贩,四处兜售些开了裂的残次品,顺便自家赚几个零钱花花。行到个巷子口,忽被一女子拦住,抬眼打量,只见她二十几岁的年纪,留着飞水城内极流行的利落短发,脸上带着笑意,却难掩眉眼间的英气,不似寻常女眷。马明远立刻警觉,脸上却堆满了笑,殷勤的道:“姑娘可是要买宝石?不是我自夸,整个苍梧郡,再没有比我家更实惠的了!” 那女人笑了笑,一句姜戎话脱口而出:“我家小姐要看你的宝石,你随我来。” 马明远惊骇不已!苍梧境内怎会有能说姜戎话的女人?莫不是被管平波发现了?不由问道:“你家小姐是?” 女人但笑不语,只管往前走。马明远心如擂鼓,可做探子这行,固然须得仔细,但不可胆小怕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的手不自觉的摸上了刀柄,深吸一口气,把宝石收进背囊,跟着女人七拐八扭的往深巷里走去。 行至一座院子前,女人咚咚敲起了门。仔细听去,敲门声内含节奏,只是十分微弱,很容易忽略。马明远心中越发紧张,背在身后的手连打了好几个手势,告诫尾随而来的同伴见机行事。 门吱呀着从内打开,马明远进了院子,绕过影壁,廊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撞入了他的眼帘。马明远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万没料到要见他的人竟是孔彰!心里又忍不住泛起喜悦,仔细慎重至此,他是想合作了么? 第227章 骗局 第24章 骗局 马明远的走神稍纵即逝,他原本就和气生财的脸上更是生生叠起了恭喜发财四个大字, 噗通朝孔彰跪下, 各色吉庆的话儿流水般的往外倒。成串的词语本就难懂些, 只把装丫头的元宵听的头大如斗, 恨不得再生出对耳朵来, 好弥补她语言上的技艺不精。孔彰笑着叫起了人,解释道:“我行动扎眼,不好亲去街上寻你, 才请了个帮手。”又笑指元宵道,“这是李恩会的夫人, 亦是自己人。” 马明远心道, 原来是李恩会的人,怪不得会说姜戎话。一边想, 一边给元宵磕头, 口称见过李夫人。元宵与李恩会去岁十一月底才结的婚,算来还是新妇, 听得人叫她李夫人, 微微羞红了脸,但还是镇定的避开马明远的礼, 客气的道:“不敢当马大人的礼。” 马明远深知中原汉人规矩多, 不便跟女眷多说,稍稍寒暄了几句, 又转向了孔彰。只要孔彰肯避开管平波约他,事便成了一半。鱼上了钩, 他又做出从容姿态,竟跟孔彰扯起了闲篇来。 孔彰一面应付着马明远,一面回忆昨日管平波说的话,再想起昨夜自己的心思,霎时通了关窍。他心中确有图谋,脸上的神色便真切了几分。不耐烦的挥退了“随从”们,皱眉对马明远道:“想必你不是来叙旧的,再说我并不认识你,也无甚旧可叙。” 马明远笑道:“昨日小人提的事,将军想是考虑清楚了。” 孔彰脸色变了变,想了许久的措词,最终选了句暗示性十足的话:“她……忘不了谭元洲,谭元洲又死了。” 马明远脑子飞快的转,分析着孔彰话里的几层意思。他反应极快,须臾间便有了判断,试探着问:“既如此,她与窦家该是有深仇大恨了。” 孔彰亦不明说,而是道:“她有儿子。” 马明远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管平波白手起家至今日,自不是寻常女子,谋杀夫主扶儿子上位垂帘听政的事绝对干的出来。觑了觑孔彰的神色,再次试探道:“将军是想……” 孔彰却是突然直白道:“我想要她。” 这句真有草原汉子的风范!马明远忍不住囧了下,只得跟着结束了哑谜,耿直的问道:“将军想要如何?” 孔彰索性莽夫道底,没好气的道:“我不是告诉你了么?” “呃……”马明远尴尬的道,“将军可是求过亲了?” 孔彰黑着脸道:“你这人怎么是个榆木脑袋?我正是没有好法子,昨日又听你说了那番话,才来见你。你若只是消遣我,那便滚吧!” 马明远忙陪笑道:“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小人愚钝,还望将军担待则个。”马明远倒也早想过孔彰求而不得的可能,心中早打了无数腹稿。清了清嗓子,先是悄悄做了个下劈的手势,而后道,“没了姓窦的,她总归是要死心的。我们先下手为强!东西两面夹击,何愁窦家不亡?” 孔彰瞥了马明远一眼,冷笑道:“且不论我能否调动那么多兵马,便是我能调的动,她知道我害她做不了太后,难道就不会连我一同恨了?江南王妃能在史书上留个影儿就算不错,楚朝太后,那可是要进列传的。再则不提那些虚的,王妃再体面也是臣,太后再守寡也是君,她又不傻,你要想着这般便能摆弄她,着实太小瞧人了!” 马明远笑叹道:“请恕小人直言,管将军自是才华横溢,然则时运不济,到底晚生了些年岁,吃了亏。圣上横扫长江以北,南下指日可待,管将军来不及的。将军有机会,多劝几句才好。” 孔彰道:“但凡做出些事业的人,莫不心性坚定。三言两语便能说服,她也打不下三郡的家底了。你的废话少说几句是正经。” 马明远故作忧虑道:“这……” 二人各有思量,言语交锋了好几句,又开始绕弯子。孔彰又想了想,不动声色的诱导道:“得让她先做不成太后。” 马明远忙顺杆道:“我们在应天的人,买通了他们宫里的太监,得了个消息。原来那窦宏朗竟是个痴情种子,那年叫江城的赵猛求亲,逼的废了元配,多少年来都不甘心。早早替元配争了个楚王妃。他那时不是太子,倒也无妨。我们来的路上听闻窦元福死了,料想他要当太子,此事便透着尴尬,昨日想是郭大人已告知了管将军,只怕她正恼哩。” 孔彰淡淡的道:“我昨夜见的她,她没恼。”说毕,猛的想起他昨夜在管平波屋里过夜,方才又说管平波忘不了谭元洲,岂不是自相矛盾?管平波仓促间想的计谋,也有不完善之处,少不得圆谎道,“她早料到有人会来寻我,昨夜直接把我扣在了主院,今日我想尽了法子才甩脱她的人。你拿着寻常妇人的心思揣度她,她那九道弯的肠子只怕已经笑的打了结。你若没有好的主意,且回去思量思量吧。” 马明远先是愕然,早知道管平波精明,却不料她竟是超脱世俗,全无女子习性,连醋都不吃了!那女人莫不是铁石心肠?常言道,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再想想孔彰的话,又是眼前一亮:“你昨夜莫不是在主院里呆了一整夜?” 孔彰郁闷的道:“可不是!怕我与你们联络,使了八个亲卫守着,我如厕都有人跟着。也就是她了,换个人老子早反了他!” “……”孔将军多情果然名不虚传!马明远无语了好一阵,还是敬业道,“我有一计,只看将军舍不舍得。” 孔彰道:“说。” 马明远笑的贼眉鼠眼,低声道:“自古没有失了名节的皇后……” 孔彰:“……”到底是天下阴谋都是一个套路,还是管平波算无遗策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孔彰眼皮跳个不住,总觉得他打管平波的主意有点找死的节奏。 马明远看着孔彰神色变幻,还当他不肯,腹中立刻生出许多的好话来哄骗他。好半日,“耿直的草原汉子”孔彰才被“说服”了,勉强点头同意,还欲盖弥彰的补充了句:“我会待她好的。” 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彼此高兴的互赠了礼物,挥手道别。孔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北矿营,与管平波汇报情况。管平波听的哈哈大笑,拍着孔彰的胳膊道:“干的漂亮!昨日的确是我疏忽,你这补丁打的绝了。我的美人将军,骗过了老狐狸,有没有觉得很有成就感?” 孔彰神色复杂的看着管平波,管平波却是当他不惯耍小手段,忙解释道:“兵不厌诈。放心,我已经去信给窦宏朗,告诉他若有风吹草动,好生配合。你且委屈几日,我必还你清白。” 孔彰:“……”忽然就深刻的理解了当日谭元洲之痛。 两拨人马各怀鬼胎,彼此兢兢业业的演了七八日戏,管平波再次接见姜戎使臣时,就有人急急冲到门口,得了管平波首肯后,才跑到她耳边低声道:“前站夜不收来报,长江沿线有人散布将军与孔将军的流言!” 管平波震惊的瞪大了眼,马明远竟是从东往西造的谣,如此一来,南方七郡得传成什么样子?她倒无所谓,孔彰还能洗白吗?管平波顷刻间生出了十二分的愧疚和尴尬,万万没想到姜戎人办事如此粗犷,边疆混大的汉人就是不靠谱啊!好在管平波还记得她正跟郭昊空打机锋,便将计就计的放大了点声音道:“彻查!抓到造谣的人,给我淩迟了他!” 郭昊空听见了谣言二字,便知马明远事成,装作很有眼色的样子,起身告辞。却又在几日后,故意跑来告诉管平波,并伪造了窦向东震怒、欲废管平波绥王妃的消息。 管平波不出意料的也“怒”了,当众拔出令牌,重重的摔在地上,喝道:“来人,给我快马加鞭去应天问个清楚明白!” 郭昊空任务圆满完成,火速离开了北矿营,赶忙派人快马加鞭,往应天去加大谣言的传播,并叫自家收买的太监到窦宏朗处下黑话,务必促使窦家废了绥王妃;又传信回京城,向伊德尔报上好消息。 也不知马明远收买了多少人,谣言果真四处开花,只是做的明显了些。郭昊空深怕他们暴露,玩命的往北跑。直到驶出了洞庭流域,看到了江城上属于炎朝的鲜艳旌旗,才大大松了口气。哪知再仔细看去,炎朝旗帜边插的是莫葫芦家的旌旗。 郭昊空知道伊德尔很不喜欢不贴心的莫葫芦家,他先前走的不是这条道,竟不知道绍布拿命换来的江城给了他们。他是汉臣,虽比降臣高贵,却终是比不得姜戎自己人。不欲参和部族之争,摸摸鼻子,悄悄的带着人北上了。 与此同时,虎贲军治下三郡烟尘滚滚,各处的粮草、武备、战兵开始往潭州方向聚集。管平波立在会议室内,声如寒冰的道:“报仇的号角吹响,我等诸位的捷报,以祭谭将军的在天之灵!” 第228章 奴隶 第25章 奴隶 鄂州郡江城 将黑时分,一个身着比甲的妇人悄悄的溜进个破败的院子, 迅速的进屋, 藏了个东西在被子里, 又飞快的溜了出去, 却没发现墙角躲在暗处的身影。 妇人气喘吁吁的回了另一座小院, 这里与方才的院落相比,显得富丽堂皇。妇人进到屋内,轻轻唤了声:“娘……方姨娘, 我回来了。” 那被称作方姨娘的女子转过头来,有些虚弱的问:“没人瞧见吧?” 妇人嗯了一声, 半晌, 又忍不住劝道:“但是,姨娘。我们隔三差五的送东西, 便是换着人去, 总有被发现的一日,到那日你又当如何?” 方姨娘漠然道:“能如何?大不了一死。若非还惦记着他们父子, 我早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 何至于委身异族,受尽羞辱?” 妇人低声道:“新来的老爷, 对你还不错……” 方姨娘听得此话, 登时觉得血气上涌,脑袋被怒火冲击的嗡嗡作响, 奋力一掌拍在桌上,好半日忍住了气, 咬牙切齿的斥了声:“闭嘴!” 妇人一个激灵,低眉顺眼的退出了屋外,待屋中再没了旁人,方姨娘的眼泪才颗颗落下。她自幼饱读诗书,十二三岁便贤名远播,求亲之人络绎不绝,直到被选为鄂州王太子妃。被册封当日有多欢喜,沦为俘虏时便有多悲愤。她不是迂腐之人,也曾大逆不道的肖想过母仪天下、俯瞰众生的快意。然和赵家结盟,与侍奉一个杀的她方家血流成河的屠夫,岂可同日而语?她做梦都想保赵俊峰一命,期盼着他卧薪尝胆,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到那日,她可从容赴死,只要赵俊峰能抢回他们年幼的孩子,告诉他——你不姓莫葫芦,你姓赵,你是宋宗室后裔,你是我堂堂汉家男儿! 方氏把眼泪逼回,慢慢的调节着呼吸。驻守鄂州郡的莫葫芦源赫,嗜杀成性且好色无度,最爱汉家女子的温婉细腻。而汉女因礼教束缚,多怯弱胆小,面对高大粗鄙的源赫,鲜少有不惧怕的。然不管是蛮夷还是华夏,谁不爱个笑模样?方氏暗自告诫自己,她还有丈夫要照应,还有儿子要教导,她不能失宠,一旦丧失话语权,她将一无所有。 男人的脚步由远及近,方氏咬紧牙关,不能掉泪、不能哭!在男人掀开帘子的瞬间,最后一颗眼泪消失在衣袖间,只余下笑声如铃、笑靥如花。 赵俊峰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到了屋内。先前空荡荡的院子已充满了人声。从各处做活回来的人三三两两的进屋。简陋的院子没有井,须得往别处排队打水。赵俊峰实在累的不想动弹,任凭嗓子干的冒烟,也提不起去打水的力气。迷迷瞪瞪的睡去,梦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早年的颠沛流离,还是被俘后的苟延残喘。背石砖的活太累了,累的他在梦里都懒的分辨,只想睡死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赵俊峰被人死命推醒,忍着暴怒的冲动,嘶哑着嗓子问:“谁?什么时辰了?” “是我,”那人把声音压的极低的道,“蒋孝勇。” 赵俊峰闻言又闭上了眼,懒的再说话。 前鄂州王家的丞相蒋孝勇丝毫不顾前太子的疲倦,再次将人推醒,而后把手中的竹筒递了过去:“殿下,喝点水,里面有盐。” 赵俊峰听到水字,干裂的嗓子立刻要冒烟。接过竹筒,咕咚咕咚灌了半筒,才喘着粗气道:“哪来的盐?” 蒋孝勇悄悄道:“藏在被子里的,两个纸包,一个是盐,我方才借着夜色溶在水里,然后倒在架子上的手巾上。喝水时拿手巾泡泡就有咸味了。另一个是块肉,炖熟的,趁着夜里没人,殿下快吃了吧。” 赵俊峰掀开被子,果然摸到了个软软的纸包。拆开了,撕了一半递给蒋孝勇,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吃毕,喉咙紧了紧,有些哽咽的道:“她又送东西来做什么?叫人发现了,连她也要吃挂落。” 蒋孝勇默默的把剩下的半块肉递给赵俊峰:“娘娘的心与我们皆是一般,只盼殿下熬过眼下,再谋将来。” 赵俊峰苦笑道:“哪里还有什么将来?” 蒋孝勇道:“当日大王起家时,又比如今好多少?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我们这些旧臣,都等着殿下呐!” 赵俊峰想起蒋孝勇已是花甲之年,却是艰难的在一众奴隶中串联,竭力保他安危,心中越发酸楚。昔年再是困苦,却是跟随父亲劫富济贫,眼见着队伍壮大,充满了希望。哪似如今,脸上如同牲口般打着莫葫芦家的标记,双脚扣着无法挣脱的镣铐,纵然有一身武艺,又有何用?无处可躲,无处可逃,除了麻木的当着牲口,再也没有了别的路。 蒋孝勇暗暗叹了口气。绍布攻下江城,截住逃亡的赵俊峰后,逼他们交出船只,直奔潭州。而他们则统统被暂时关押在地牢里。哪知绍布战死潭州,鄂州郡由姜戎贵族源赫接手,当日地牢里的达官贵人也好,平民百姓也罢,有用的统统打上烙印,沦为奴隶;没用的自然不能养着浪费粮食,集中杀掉。女人则是被瓜分殆尽,唯一欣慰的便是姜戎旧俗——抢来女人是自己的,抢来的儿子亦是自己的。因此赵俊峰的太子妃变成了源赫的侍妾,嫡长子变成了源赫的养子。太子妃方氏勉力周旋,用尽浑身解数偷偷教儿子认汉字、给丈夫送吃食。她屈辱的侍奉着仇敌,与后院大大小小的女人争宠;又坚韧的守护着丈夫与儿子,守护着心中的希望。 然而满目皆绝望。 次日五鼓,天未亮,鸡鸣起。奴隶们飞快的起床,脚上的镣铐磕在地上叮当作响。赵俊峰与蒋孝勇被迫往石场走去。途中路过田边,见到无数衣衫褴褛的人在田里劳作。监守的姜戎人骂骂咧咧,但见有人手脚迟钝了一星半点,便挥鞭痛打。从住所到石场的短短一段路,每日都能见到被鞭打的跪地求饶的汉民。又是接连几声惨叫,声音有些熟悉。石场内,赵俊峰昔日的亲卫被打的血肉模糊,但他却无可奈何。就这么闪神的瞬间,啪的一声,赵俊峰的后背顿时火辣辣的疼。 “发什么怔?快去干活!”执鞭人说的竟是汉语。 赵俊峰知道是那些惯会谄媚的汉人,混了个监工,有意向上头卖好,逼的他们不停不歇的干活。最先赵俊峰还与之理论过,却是到了这等时候,前太子连寻常百姓都不如。毕竟对狗腿子而言,折辱百姓,与折辱昔日太子的滋味截然不同。数次胯下之辱后,赵俊峰学会了蛰伏。立在原地,仍由鞭子抽打,他不能躲,否则会激怒监工。唯有等监工发泄完毕,才可喘息。 监工多少惧怕受宠的方氏,几鞭之后便收了手。赵俊峰调节好呼吸后,混入了搬石头的队伍。这里是源赫名下的石场,专做各色凿花的石砖,供他府内用度。权贵人家用的地砖,须得大小一致,花纹成套,精致非常。赵俊峰没有凿花的手艺,他只能做最简单也是最辛苦的搬运。 沉重的石头压在方才受伤的后背上,赵俊峰痛的一个激灵,想着冒着风险替他筹划的妻子与旧臣,想着年幼无知的儿子,只能咬紧牙关忍。他其实已不期盼自己能东山再起,他能盼的,是窦家的北伐。他所有活下去的勇气,都建立在等待上。等待着窦家,收复汉家河山;等待着王师北进,解救辽阔的土地上,他所有沦为奴隶的子民。 石头放到指定地点,一个不认识的汉子脱下了自己仅剩的衣裳,披在了他的后背上:“垫垫,没那么痛。” 赵俊峰眼睛发酸:“不用了,你留着自己穿吧。” 那汉子稍作沉默,终是用极低的声音道:“殿下,你不能死。” 赵俊峰便知这汉子是他家旧臣,但他不认得。眼眶迅速变红,又有一人脱下了衣裳,背着监工,垫在了他的后背上。做完这些,几个人悄没声息散开,好似彼此从没交谈过一样。 又是麻木而疲倦的一天结束,赵俊峰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随着人流回到了拥挤的院落。方氏昨日才送了东西,今日不可能再有。她不再是女主人,而是个要对着异族的女主人奴颜婢膝的侍妾,她亦没有自由。 今日的赵俊峰记得绕路打了壶井水回来,没锅烧水,只能直接喝。更没有沐浴的条件,他已经很久没洗过澡了。茅房距离院子有百步之遥,累到极致的邻居们懒的跑那么远,随便就在空地解决。汗馊混着屎尿,早把众人的鼻子熏的没了知觉。蚊虫在屋中肆虐,赵俊峰无力驱赶,侧身躺在床上,重如千钧的眼皮一点点拉下。 间壁出现了嘈杂,赵俊峰没有睁开眼。他知道不是有人病的要死了,就是已经死了。死亡,在此处太过常见。他又一次陷入了梦乡,梦见写着汉字的旌旗密密麻麻的在风中飞扬。 然而梦醒之时,赵俊峰没有盼来王师,却有几个姜戎的汉子冲进了破败的院落。赵俊峰被拽着头发,无情的往外拖,他甚至来不及挣扎,就被莫名其妙的拽出了院子,如同那些再没有回来过的人一样。 蒋孝勇惊恐的看着眼前的情景,他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用拴着镣铐的脚吃力的跟着。一直跟到围墙圈起来的大院前,眼看着赵俊峰消失在视野。木然看着高耸的围墙,嘴唇却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处心积虑到今日,终是无法保住赵家最后的血脉么? 蒋孝勇苍老的面孔凝望着苍天,我们亦曾是兢兢业业的良民,亦曾期盼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我们被逼上了绝路,才扛起了反抗陈朝的大旗。我们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这也错了么?如若反抗是错,那谁来告诉我们,哪样才是正确的路!?哪样才能避开任人鱼肉的结局? 方氏的尖叫在耳边炸响,巡逻的卫兵一点点靠近。赵俊峰的惨叫与蒋孝勇的痛呼重叠。被卫兵踹倒在地的蒋孝勇蜷缩成一团。卫兵的喝令蒋孝勇听不分明,随即铁骨朵砸向了他布满褶子的脸。在赵俊峰的第二声惨叫响起的时候,蒋孝勇的脸上出现了个大坑,彻底停止了呼吸。 第229章 活着 第26章 活着 方氏慌乱的看着被丢在自己腿边的赵俊峰,几个精壮的汉子拿出绳索, 绑住了他的手脚, 迫使他跪在了厅中。夫妻二人很久不曾见面, 方氏记忆中的英武男人早已不复存在, 只剩下不合年纪的苍老、憔悴与肮脏。 赵俊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刚才的拖拽震裂了他勉强结痂的鞭伤,痛苦让他不得不僵直着背。长期背石头驼掉的后背形成了个怪异的姿势,尤其显的狼狈。 源赫微笑着看着方氏, 踢了踢地上的赵俊峰,用边陲的汉语道:“你还记着他?” 方氏花了许久才听懂源赫的方言, 惊慌之下, 险些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好半日猜出了意思,含泪摇头, 咽了咽口水, 才艰难的道:“他……我……看不上……邋遢的人。”此话说的很是底气不足,方氏不自觉的用余光去看赵俊峰, 生怕他误会自己。 起于微末, 又从云端跌落的赵俊峰,并非纨绔, 岂会天真到听不出方氏的维护?何况男子汉大丈夫, 无法保护妻儿,已是耻辱, 便是方氏果真变了心,他也无脸面去指责。前日的肉块还有余香留在舌尖, 恐怕无人比他更懂方氏的心情。 旁边一个女人冷笑道:“看不上?看不上你使人去给他送东西?你老实招了吧,送了些什么?” 方氏难以置信的看向说话的女人,那是她的闺中旧识,名唤段云影。那一年,鄂州王甄选民女,她成了太子妃,而段云影成了赵猛的段嫔。江城兵败,二人皆因貌美,成了源赫的侍妾。此时面对段云影的得意,方氏竟觉出一丝好笑。段氏血债未清,段氏女竟是从“夫”至此!但方氏不敢笑,她偷着送吃食给赵俊峰之事,瞒过源赫夫妻已是极限,后院莺莺燕燕或多或少都知晓些许。她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固然无人帮她遮掩,也万没想到中间会有叛徒!方氏的眼泪颗颗的落,不过是个异族粗鄙男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源赫捏起方氏的下巴,问道:“听说你们中原女子,讲究从一而终,是也不是?” 方氏勉强道:“那都是腐儒编出来骗人的。我们女人家,自然只认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源赫摩挲着方氏的下巴道:“那你怎么忘不掉他?” 方氏一直惧怕残暴的源赫,如此氛围下,她的声线开始因恐惧而颤抖,但她依旧替自己找了个借口:“我院里的猫狗鸟雀,我都是喂的……” 源赫哈哈大笑,方氏以为自己取悦了他,却不料那口气未松下,源赫扬手便是一巴掌,只把她打的倒退了好几步。源赫一步步走进,一字一句的道:“我的女人,知道不忠是什么下场么?” 方氏不由的后退,脚跟碰触到了赵俊峰的身体,浑身一个激灵,颤声道:“没……没有不忠……” 源赫挑眉,拔出腰刀塞到了方氏手中,道:“那你杀了他。” 方氏抖的难以自抑,她僵硬的扭头看着丈夫,赵俊峰闭了闭眼,然后无声的对方氏做了个口型:“动手!” 腰刀叮的落地,方氏紧接着跪在了地上。她自幼养尊处优,连鸡都没杀过,又怎能对夫君下手。她从不认源赫是她的夫君,那不过是强盗。汉家的世族女子,的确从一而终。她今生入赵家门,终生是赵家人。自从战败后,她第一次挨夫君这般近,近到她的脚挨着他的身躯。此时此刻,她才知自己是多么的想念,却不敢回头再看夫君一眼。她哀求的望着源赫:“大人……我们汉女,不会杀人。” 源赫粗糙的手摸了摸方氏的头,状似温和的笑道:“没有不会杀人的贵族,你只是舍不得杀他。你想跟他日日在一起么?” 方氏拚命的摇头,膝行几步,抓住源赫的裤腿,怯弱谄媚的道:“我不想,大人别丢下我。我满心都是大人,不要丢下我。” 赵俊峰见到妻子的模样,胸口胀痛的几欲炸裂。太屈辱了!对于生性高傲的方家大小姐而言,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屈辱?他为太子时,对她不过寻常。他更宠爱娇媚的侧妃,却没想到到头来,是他的太子妃,用践踏尊严的方式,替他求得生机。赵俊峰牙关紧咬,国破家亡,这就是国破家亡! 源赫微微动摇,女人家有些痴意并非坏事。到底时日不长,记着前夫也不奇怪。段云影见源赫表情舒展开来,不由打了个寒颤。以方氏的手段,今日若不能一击必中,来日死的必定是自己。想了想,猛的出言提醒源赫:“她说谎!她曾数次对丫头说过,若非为了赵家父子,她便是一头碰死,也不要侍奉肮脏的异族!大人忘了么?” 方氏尖锐的道:“我没有!你骗人!你污蔑我!” 段云影大笑:“你的丫头早就招了,不然你以为大人今日寻你来做什么?消遣么?” 方氏的脸瞬间退尽了血色。 源赫便知早起提审的丫头说的话是真的了。他的神色变得冰冷,他挺喜欢方氏,成熟的风韵,像鲜甜多汁的蜜桃。他给了方氏许多宠爱,免去了她的杂役,让她有独立的院子,有众多的仆从,维持着她的锦衣玉食。但也仅限于此。不过是个女奴,中原的大地上,要多少都有。只是无法征服一个女人,无法让女人从身到心的臣服,让他有些不爽。弯下腰,摸了摸方氏的脸,笑问:“我哪里不如他好?” 方氏的确不止一次的与心腹抱怨过,压抑的日子里,如若什么都憋在心里,她早就疯了。她相信自幼跟随的丫头不会主动背叛,刑罚之下,从实招来她可以理解。何况,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源赫愿意相信什么。段云影为了争宠,想置她于死地。在鄂州王庭生活过多年,后宫女人的厮杀她见识过太多了。源赫气势汹汹的带人进来,昭示着段云影已经取得了胜利,代表着她丧失了生机。 濒临死亡,方氏竟慢慢平静下来。扪心自问,她没有对不起过赵俊峰。她不可能不送吃食,那样强的劳作,没有足够的盐和食物,赵俊峰会死。所以,走到今日,天命罢了。老天要亡赵家,她一个弱女子,无力抗衡。 就算只是起义军自封的朝廷,太子妃亦有太子妃的气度。她依旧跪在地上,日常装出来的娇弱从她身上褪去,好似画皮一点点裂开,终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端庄而宁静。纵然未踏出过鄂州,但不妨碍她从浩瀚的史书里,描摹出皇后应该有的模样。皇后就应该是这样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千古谁人无一死?赵家覆灭了,总还有别的英豪,能重新夺回汉家江山。 方氏抖了抖衣袖,微微抬头,直视着源赫道:“不是把所有的汉人,都铐上镣铐,变做奴隶,就叫吞下了这片土地。汉家自有血性,‘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这句话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方氏轻笑,“你征服不了我们!” 忽如其来的气势,令源赫一震。 赵俊峰忍不住笑起来。方氏回头看着丈夫,嫣然一笑:“能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死,便不能死后同穴,亦无憾了。只盼殿下莫要嫌弃妾失贞才好。” 赵俊峰道:“来生我再去寻你,你休把我当登徒子打出门去。” “好!” 夫妻相视一笑。源赫登时暴怒,一脚踹在方氏胸口,方氏竟纹丝不动。 源赫大笑:“好!好!好!我从来以为你们汉人懦弱没种,但我今日长了见识!”说着不住点头,“太子妃!太子妃!你们京城的太子妃也是一刀结果了自己,你们应天的那将要成为太子妃的女人更是杀过我们上万的勇士。我欣赏有骨气的人!竟不舍得杀你们了。” 方氏没什么反应,求生艰难,求死却容易。只消不想活了,无病无灾尚且能猝死,何况身在狼窝。 然而,方氏低估了源赫的残忍。气氛陡然一变!只见源赫挥刀割断赵俊峰脚上的绳索,踢开他的大腿,而后一刀插向了他的要害!赵俊峰发出凄厉的惨叫,方氏脑子嗡的炸了,飞身扑向源赫,用牙齿狠狠咬住他的胳膊。源赫屈膝顶向方氏的腹部,轻松的把人踹开,吩咐左右道:“上金疮药,别让他死了。” 方氏憎恨的盯着源赫,她胸口起伏,无声的诅咒:你不得好死,你们姜戎不会有好死! 源赫再次摸了摸方氏的脸,笑道:“你们还有个儿子在我手里。” 方氏一僵。 “生不如死的方法多的是,尤其是个好看的孩子。”源赫拍拍方氏的头,“你活着,我不动他,你死了,我把他送人,怎么样?” “美人,在我们姜戎勇士面前,逞强并没有好下场。”源赫顿了顿,又道,“你们夫妻不是想在一处么?我成全你们。按你们中原的风俗,太子妃身边怎么能没有太监呢?他就留在你身边伺候你吧!” 赵俊峰的惨叫还在持续,来替他治伤的人进进出出。方氏木然的依墙而立,段云影亦没料到如此转折,吓的躲在柱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源赫转身出门,张狂的笑声在院中回荡:“你们还有一个太子妃,不日乌孤就要出兵应天,等着!到时候我把她讨来跟你作伴!” 止了血的赵俊峰被拖出了正屋,留下了浓郁的血腥味。方氏看着地上还未清理掉的、可怖的肉块,突然用鄂州方言道:“你便是争成了后院第一人,也不过是个亡国奴。” 段云影在阴影中颤抖着。 方氏淡淡的道:“我会活下去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会活着,活到可以告诉惨死的长辈王师归来的那一天!”方氏看向段云影,“而你,九泉之下,敢见先祖吗?” 第230章 求助 第27章 求助 沿河的官道上,几个穿着草鞋的人在飞奔。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 眼中却含着异样的光芒。他们不知跑了多久,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 疲倦造成的喘息越发明显, 但谁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跑在最后的人似个老书生的模样, 他显然已筋疲力竭,然而仍旧顽强的奔跑着。前头几个年轻些的轮番来拉他,这般跑动下, 拉手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仅仅是彼此无言的鼓励。 终于, 他们远远看见了目标——鲜红的虎头旗在船头飘扬, 所有人的精神皆是一震,更是撒腿狂奔。船队顺水而下, 岂是人腿可追逐?幸而虎贲军的目的便是潭州, 他们只需往码头奔去,便可截住大船。 果然, 船队开始减速。才堪堪停稳, 这行人便扑上前去。船上战兵的长矛齐刷刷的刺出,精铁的矛头反射着寒光, 威慑着可疑的人员。却只见那行人如同下饺子一般接连跪下, 虎贲军的战兵齐齐一怔,莫不是百姓拦街喊冤? 为首之人抖抖索索的从怀中取出个铁牌, 高举过头顶,奉与了虎贲军的战兵。战兵接过铁牌看去, 正面乃是个“赵”字,背面则是军职、姓名、籍贯、编号等信息,分明就是江城赵猛家的军牌!战兵不敢大意,一面将牌子往内传递,一面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为首的那人才喘匀了气,含泪道:“前鄂州王庭丞相张群,前苍梧哨所队长孙安顺求见管将军。” 管平波听到张群的名字不由愕然,他竟然还活着!心道:几次三番死里逃生,这位张丞相怕不是条锦鲤吧?忙对左右道:“请进来。” 不一时,被单独召见的张群踉跄着走进了船舱,正是方才坠在最后头的那位老书生。数月不见,他比上回跳江逃到潭州时还要狼狈,他的眼睛眍、双颊深陷,脸上竟泛着死气!管平波与之也算老交情了,腾的站起来道:“张丞相,你这是……” 张群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管平波还要再问,他却是把头重重的磕在地板上,不过三五下,额头已见鲜血。浑浊的眼睛开始泛出血红,咽喉似被人死死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匍匐在地,无声的哽咽着。 管平波坐回了位置上,一言不发,静静的等待着张群自己开口。 张群却是几次努力,都无法出声。他奔行数十里截住管平波,为的正是求救。可赵俊峰的惨状,他又如何忍心说出口?张群想起蒋孝勇旧部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整个胸腔就痛的要炸裂!君辱臣死!他们无能至此,将来以何面目去见先王!?张群的手指紧紧扣住地板,眼泪颗颗落下,晕开了地上的血迹。殿下……殿下……张群默念着他的太子,泣不成声。 良久,管平波微微叹口气,对亲兵吩咐道:“搀张丞相起来,倒杯温水给他。” 几个亲兵七手八脚的把张群扶到椅子上,喂他喝了半杯蜂蜜水。甜味镇定着心神,张群慢慢的缓过神来,却在开口的瞬间再次破音:“将军……” 管平波安抚的道:“丞相别着急,我知道你有事相求。我们相识一场,能做的定当竭尽全力。” 张群抖着手端起旁边的杯子,把剩下的蜂蜜水一饮而尽,连连几次深呼吸,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门见山的道:“某愿奉上赵家水军残部,只求将军发兵江城,救我们殿下及百姓于水火之中!” 管平波怜悯的看了张群一眼,她坐拥三郡,寻常的消息渠道早建设完善。要紧机密未必能探寻,各类小道消息是不缺的。何况源赫行事乖张,阉了赵俊峰之事不独不替他瞒着,还宣扬的人尽皆知。只把鄂州遗民哭的死去活来,连管平波都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意。 天下起义军皆是一般,但凡位列高官者,多半是起家时便跟随的好兄弟。事成之后是否卸磨杀驴不提,至少在初期,都是感情极深厚的。张群与赵猛虽为君臣,亦是手足。此刻在潭州城外,管平波本就心怀感伤,再被张群一激,险些跟着哭出声来。然而她毕竟是有理智的人,苦笑着对张群道:“我军暂无实力北伐。” 张群本就没有血色的脸霎时变得青白,管平波是他最后的稻草,明知没有多大的指望,依然忍不住来求,以赌那个万一。他张了张嘴,嚅嗫着道:“将军……” 管平波叹口气道:“你和你家殿下,还能联系上么?” 张群艰难的点点头:“鄂州总归是我们的王庭所在。” 管平波道:“传信给他,请他坚韧的活下去。我想办法救他。” 张群眼睛一亮,期冀的看着管平波。 管平波道:“别高兴的太早,近二三年都难。” 张群急切的道:“那源赫不屑水军,把好些水兵都抓去养马种田。剩下的都逃了出来,只消把船修好,我们可以打水战的!将军,您有洞庭,收编水军轻而易举。”顿了顿,接着游说道,“所谓长江天险,实则根本是谎话。长江那般长,如何能做天险?便是沿江有堡垒,敌军难道不会绕路?真正能有效利用长江的是水军。一旦在水面上形成封锁之势,便能截断南北,至少能做到南北分治!” 管平波忍不住提醒道:“窦家是水匪起家的……” 张群自然知道窦家水军的实力,当初赵猛建水军,正是为了与窦向东对峙。可他手中的筹码只有水军残部了。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的道:“某知道窦家有水军,赵家的亦不如窦家,然将军有了洞庭,却无水上的守卫,如何安心?潭州之殇犹在眼前,还请将军三思。” “你的水军我很想要。但我现在救不了赵俊峰。”管平波看着张群道,“你既能截住我,想来苍梧境内曾有赵家的据点。应是知道我正调兵,欲往应天去。但你我共为华夏,我答应你尽力而为可好?” 张群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哀求道:“将军好歹记着……” 管平波点了点头,侧身对身边的人道:“去请李将军。” 须臾,在城外迎接主将的苍梧定远将军李恩会从码头踏上了船,彼此见过礼,管平波便对张群介绍道:“这是我们虎贲军驻守苍梧的大将李恩会李将军,苍梧与鄂州隔江相望,我把你的事托付给他,你看使得?” 张群躬身道:“如此,某便清点水军,助李将军一臂之力。” 管平波暗赞了句张群上道,到了如今的份上,张群只能赌她的良心了。既然是赌,不如爽快点,方能增加己方筹码。她的确没有水军,在华夏的土地上,打天下时水军算不得顶顶重要,然没有却是不便。张群既送上门来,她自是欣然笑纳的。至于如何援救赵俊峰,至少是打完应天之后的事。对张群说了几句好话,命人领着他并他的几个同伴去休息,管平波便出了船舱,唤来孔彰和甘临,与李恩会等一齐往潭州城内走去。 潭州城依旧破败,管平波扭头问李恩会:“你上任两月有余,可有甚不惯的地方?” 李恩会答道:“多少有些困难,我尚能处理。” 管平波嘱咐道:“要紧的是安顿流民。赈灾做完了么?” “潭州城内原先的百姓已安顿好了。诸如纺织厂、鞋厂、舂米厂等差不多重建完毕,不日就要引百姓入厂,先把我军的后勤运转起来。”李恩会从容答道,“潭州离北矿营不远,若有疑惑,快马发信回去问询陆镇抚,很是便利,将军请放心。” 李恩会素来沉稳,且心思活跃,算虎贲军里数的着的人物,管平波不是很担心。她漫步在街道上,看两侧的百姓来往穿梭,与当日的死寂截然不同,便毫不吝惜的夸奖了李恩会几句。沿着街道绕了大半圈,点出了些许不足之处,李恩会叫人认真拿笔记了,管平波看的满意,遂对潭州这个大后方有了底。 管平波边走边看,最后走到了城内的东北角,脚步不由顿住。东北角的空地上,隆起个巨大的土包,上头鳞次栉比的插着写满名字的木板,看的人触目惊心。李恩会与孔彰对望一眼,默契的各寻了件事与管平波告辞。 管平波笑了笑,叫甘临陪自己走走,爽快的把其余人都打发了干净。 甘临跟随在母亲身后,沿着土包慢行。木板上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让人无比沉重。寒鸦声声,越发显出此处的苍凉。不多时,她们看到了最高的那块木板上,有管平波亲笔写下的“谭元洲”三个大字。春风拂过,暮春鲜绿的树叶沙沙作响,管平波静静的伫立在简陋的墓碑前,宛如雕像。不知过了多久,她沙哑着嗓子开口道:“潭州超过半数的战兵,没有全尸。靠近爆炸点的附近,甚至只能找到肉块。所以虽然有墓碑,却并非一一对应。这里是将来的烈士陵园,我们暂无力修建,唯有圈个埋骨地,让他们活着的亲友能有缅怀之地。” 甘临方才便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唰的落下。 管平波继续往前走,直走到块大石壁前才停下,继续解说道:“这里是万人墙,记载的是潭州城内亡故的百姓。潭州大火,衙门里的户籍黄册付之一炬,不过是幸存者口述整理出来的名字,既不全,亦做不得准。” 上万的名字,密密麻麻,令人窒息。巴州之战规模甚小,甘临无法想象当日潭州城的惨烈。不待她回神,管平波又绕过石壁,登上了破败的城墙。登高望远,站在旧鼓楼上,潭州城尽收眼底。管平波抬手阻止了亲卫的跟随,带着甘临走到了下风口,道:“你送我到潭州尽够了,明日便折回北矿营吧。” 甘临握住管平波的手,低声唤了句:“妈妈……” 管平波摸了摸甘临的鬓角,道:“你都同我一般高了,不是孩子了。有些话我不再瞒你。我不喜没事把将来挂在嘴边,我只说一次,你记住了。” 甘临疑惑的道:“嗯?什么?” 管平波侧身靠在城墙上,遥望着谭元洲的墓碑,平地扔了个炸雷:“妈妈想做女皇,你做好当太子的准备了吗?” 甘临霎时间呆了! 第231章 求救 第28章 求救 甘临一直知道母亲的与众不同,哪怕是在猛女遍地走的虎贲军内, 管平波也是最彪悍的那个, 但她万万没想到母亲居然可以彪悍到这种程度!太子二字犹如千钧重物, 直接砸在了她的头顶, 险些让她五体投地。她的所有长辈都不曾说过女孩子注定不如男孩子的话, 可是毕竟三纲五常摆在那儿,甘临的幻想里最夸张的也不过是制住咸临,做那幕后掌权的第一人。然而她的母亲却清晰的告诉她, 何必迂回?你就是第一人。 甘临咽了咽口水,不大确定的问:“能成么?” 管平波挑眉:“大不了一死, 怎么?不敢赌?” 甘临摇了摇头, 的确,大不了一死。权力的风暴眼中, 便是她只想做个镇国公主, 亦是钢丝上跳舞,与做太子在风险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有些好奇的问:“妈妈什么时候有此打算的?” 管平波淡淡的道:“大概你这么大的时候吧。” 甘临惊愕, 她以为是谭元洲死后才有的, 不由脱口而出:“师父知道?” 管平波道:“自然,所以他才会拚死保护我。就如鄂州王家的张群一样, 费尽心机来见我, 不过是想为主上求得一线生机。” 甘临抽抽嘴角,深深感觉自己把谭元洲当父亲着实有点不妥, 这哪里是父亲,明明就是亲娘啊!这么一想, 思绪不留神就岔了道——那陆观颐又算什么?嫡母吗!?甘临晃晃脑袋,把不靠谱的想法甩出脑海,正色道:“所以你不肯让我跟你去应天。” “是的。”管平波道,“皇帝跟太子除了在老巢,本就不该同时行动。倘或有个万一,谁来主持大局?此回虽是打着偷袭的主意,但直面姜戎,不定有什么意外。再则你祖父对我颇为忌惮,恐有埋伏。你留在北矿营,便是我不幸罹难,你还可以继续带着人向前走。只要你能达成目标,我亦算登上了宝座。追封的皇帝,亦是皇帝,不是么?” 甘临有些踟蹰的道:“那我阿爷怎么办?” 管平波轻笑:“皇位只有一个,你说呢?” 甘临梗住。 管平波不理会甘临对窦宏朗的小纠结,而是郑重的道:“古今能成大事者,多半得做得到‘广积粮缓称王’。此事你心里有数即可,还不到昭告天下的时候。我们母女毕竟是女子,不先有成就威望,天下难服。我肖想女皇之尊,便是践踏了三纲五常,天下士子只怕宁愿对异族奴颜婢膝,也不愿对我俯首称臣。常言道:君不密失其臣。若非我前路不明,我亦不会现在告知你,你还太小了。” 甘临一凛,垂首道:“女儿明白。还请妈妈示下,到底军中有多少人知道你的心思?” “陆观颐、李玉娇、韦高义、石茂勋、张金培、斐光济等亲卫……”管平波报出一串名字,“以及方坚等老狐狸只怕猜到了。其余知道的,都已经死了。” 甘临眸色闪了闪:“元宵师姐不知道。” 管平波虚虚的望着远方道:“她嫁给了李恩会。将来再说吧,横竖她并未担甚要职。” 甘临低声道:“妈妈不信任孔师父么?” 管平波笑了笑:“也不是不信任,只是没亲密到那份上。” “因为他有异族血统么?” 管平波摇头:“他就是生了对蓝眼睛,也是汉人。你记着,如果有人认定了自己是汉人,不管他是什么模样,他都是汉人。我不告诉他,无非是秘密太多人知道,就不是秘密了。” “后方交给你了。”管平波接着道,“尽可能的多看多学。所谓帝王心术,无非就是实力与人心。我且年轻的很,将来或有别的孩子。你居长占尽优势,却也别太过骄狂。我不会把天下与虎贲军交到一个纨绔的手中。我能肖想做开国太。祖,正是因为你祖父后继无人。倘若你阿爷有我的本事,我也只好叹句时也命也,去后宫做个贤良淑德的皇后了。要知道连武后那般人杰,在面临武家扶不上墙的窘境下,也只能自废皇位,我又算得了什么呢?”管平波平静的看着甘临,“帝王,是权力,亦是义务,能者居之。望你莫让我失望。” “是!”甘临一字一句的道,“女儿自当奋发蹈厉,无愧于妈妈,无愧于天下!” 管平波拍拍甘临的肩,而后利落的转身走下了城墙。 因伊德尔的试探,管平波不必等应天的消息,就已开始调兵。军队陆陆续续在潭州汇集,这里将作为临时的指挥部,待到整合完毕,一举东进。各处路程不同,抵达时间有早有晚。管平波身处苍梧,自然到的早,还有大量的战兵在陆路和水路上艰难的跋涉着。 临近初夏,天气转暖,住所不必太过修缮,干净整洁即可。管平波进入主帐,随即李恩会单手拎着一大叠文件过来,详细汇报潭州城内的军政要务。同来的还有孔彰、方坚、白莲等人。此番欲两万战兵去应天,附属的后勤便至少需要三万。五万人同时又对粮草、衣物、药品等物资造成巨大的压力。此外,各级抽调战兵,必然造成当地军屯大片土地无人耕种。可以说,只要是战争,除非以战养战,否则光各项投入便是个可怖的数字。潭州城如今负责的,便是聚集而来的战兵居住生活训练的问题。 管平波在心里估算了下,大致有个数,便先丢到一边,说起了更为要紧的战前准备。她看向李恩会道:“我们虎贲军从建制以来,各处的驻军便不多。靠的是基层与百姓的联动,以邬堡制保障生活生产。然,如今毕竟不是太平时日,亦不是往常打打山地算完。将来的正面战场上,需要的是集团军作战。我从北矿营出发前,各地已开始征兵。” 顿了顿,又道,“陈朝固然昏聩,可建朝初期有些制度很值得学习。譬如他们的五军都督府与卫所制便十分合理。五军都督府负责日常京城护卫与战时调度,乃全军精锐;卫所则驻守地方,维护各地秩序与安全。如今我们卫所是有了,五军都督府却没有,趁着眼下的机会,正好补齐。” 李恩会看了孔彰一眼,笑道:“怪道孔将军的称号与我们皆不同,想是将军欲让孔将军负责‘五军都督府’了。” 管平波道:“正是。不过我们不消起那么张狂的名字,但作战方式不同,也不宜与卫所制趋同。暂定下了军、司、营、局、旗逐级称谓。除一师二师的战兵外,还有专门的工兵团与炮兵团,皆由孔将军负责,称之为第一军。”接着介绍道,“第一军参谋长由孔将军兼任,镇抚司长为方坚,后勤司长为白莲。他们在你的地盘上,少不得有叨扰的地方,还请彼此担待。” 李恩会忙道了声应该,思绪便转到了编制上。北矿营早不足以支撑庞大的虎贲军,若非潭州惊变,只怕中军早搬到了潭州。换言之,眼下这支队伍,应该就是管平波早先预设好的中军。虎贲军的敌人既是姜戎,中军必然得扩充,如今的几万人不过是开始。而潭州被毁,无力承担几万乃至十几万大军,管平波真正想要的八成是应天。李恩会心下微动,莫非管平波此去应天,还想顺便夺了窦家的权? 说完编制,管平波与众人讨论起了如何练兵的问题。孔彰早年便带过几万兵马,可谓年少有为。偏生落到了管平波手里,打来打去都是山地,真是憋屈的想死的心都有。如今总算再次获得了指挥大军团的机会,说话间两眼放光,把旧年的心得一股脑的倒出来与众人分说。 方坚当年亦是跟着孔彰的人,后勤上的细节亦说的头头是道。唯有白莲经验略有不足,毕竟曾经只是小规模起义军,纵然各方面都有涉猎,到底不曾担过几万人的吃穿用度,说不紧张是假话。但任何一个敢于造反的人,莫不是野心勃勃。白莲好容易因和李乐安合作的好,在攻打巴州时表现突出,才被跃升至如今的位置,岂能退缩?遂虚心请教几位同僚,帐内登时响起了七嘴八舌的讨论声。 管平波并不多话,她只是在话题歪楼或众人钻牛角尖时及时阻止,让讨论沿着既定的轨道进行,以免浪费时间。至于过于细节的东西,就不必拿在大会上说了。各部门开小会,或几个相关的人员组织起来细究更有效果。甘临立在管平波身后,聚精会神的听着。囿于年岁和阅历,多半听不大懂,只好囫囵吞下,记在心中,只待日后慢慢领悟。 四月初一日,郭昊空回到了京城,将如何策动管平波之事面呈于伊德尔。同时,苏小小抵达应天,凭借着虎贲军驻于应天的暗桩,砸下无数银钱,买通太极宫中的太监,秘密见到了窦宏朗。 四月十二日,贺赖乌孤于海右郡收到了伊德尔之命,立即出兵南下。 四月二十五日,楚朝吴郡北线战败,贺赖乌孤势如破竹,连克几州,直到应天以北二百里处,才被张和泰联合其弟张和顺率领的水军截下。 然以步制骑何其残酷?张和泰纵然在虎贲军学了不少练兵的法门,抵御精于马术的姜戎亦是举步维艰、伤亡惨重,不断往京师求援。 前线战况胶着,姜戎踏着楚朝将兵的尸体前进,同时把吴郡北部劫掠一空。大量的难民涌入应天,惊的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征兵的告示一封急过一封,连江淮、浔阳、江南几郡的义士都纷纷跑去前线支援。可惜乌合之众,终难挡姜戎之威势。五月十九日,贺赖乌孤突破张和泰的防线,直扑应天! 金吾卫指挥使马蜂拜别窦向东,抱着必死的决心,出城迎战。五月二十七日,马蜂战亡;六月初四,高大山战亡;六月初七,刘耗子战亡。昔年八大金刚死亡过半,应天再无主动防守之力,唯有龟缩内城,应天彻底被围。 想着赵俊峰结局的窦宏朗几乎吓疯,抓着苏小小的手道:“你们虎贲军的暗桩在哪里?快与我送信给平波!” 苏小小竭力镇定的道:“殿下快写,记得用印。” 窦宏朗提笔就写求援信,是格式也不要了,称呼也没有了。一张信纸上只有墨迹淋淋的四个大字:“平波救我!” 苏小小赶紧收好了信,托付给了伪装成难民的夜不收,火速往潭州送去!望着夜不收远去的方向,苏小小抑制住双手的颤抖,心道:“将军,你真的会来救我么?” 第232章 僵持 第29章 僵持 京师被围,张和顺果断于水路上截断了贺赖乌孤的补给, 企图逼退骑兵。然而来去如风的骑兵何惧后勤?他们本就有以战养战的风俗, 在此时更是发挥到了极致。掘地三尺般的劫掠, 竟是把好端端的太湖平原逼出了吃树皮啃草根的景象。 楚朝上下心惊胆战, 不住有朝臣劝说窦向东“西狩”。然而窦向东知道, 一旦改朝换代,朝臣或可变节,皇家却从无生机。陈朝皇室的湮灭犹在眼前, 故而他反倒比朝臣们更为镇定。他既敢造反,便知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何况城中存粮丰沛, 坚守应当不是问题。 然, 后手不得不留。窦向东悄悄命人把孙子们带到跟前,浑浊的眼仔细看过每一个孩子的脸。长房血脉断绝, 如今孙辈中最年长的为二房长子窦怀望。窦向东对窦怀望招招手, 示意他走到自己身边,缓缓道:“我随后安排人送你们出城, 你现是大哥了, 要担起大哥的担子,照应好弟妹们。” 城外的厮杀与接连不妙的战况, 让窦怀望心生惧意, 颤声道:“嗲嗲,我们挡不住了么?” 危急关头, 窦向东没有对孩子们粉饰太平,而是平静的道:“或许姜戎难以南渡, 然应天的确是危在旦夕了。送你们走,也是以防万一的意思。” 窦怀望无助的看向父亲,窦宏朗素来胆小,苦涩的笑了笑,说不出话来。窦崇成也是定定的看着自己的二子一女,或许这一次分别,就是永别。 战报一层层的传入,窦向东没太多的功夫与孙子们述别情,从案几上拿了封信塞到窦怀望怀里道:“你们且在江边躲上几日,万一城破,不要耽搁,立刻带着弟妹承船往苍梧去。” 窦怀望怔了怔:“苍梧?” 窦向东干涩的道:“是,苍梧。把这封信交给你母亲,她会庇佑你的。” 窦怀望脸色煞白,窦向东提的母亲,正是他的嫡母管平波。他不信才在巴州大开杀戒的嫡母能有多么宽宏大量,但他们的确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逃。窦怀望脑海里略略想了想应天城破、父祖皆亡的惨况,就生生打了个寒颤。 窦崇成之女窦则雅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窦家唯一的女儿,比兄弟们都得宠,奓着胆子问:“妈妈她们呢?” 窦向东没有回答,逃命的时候,女眷皆是累赘。如若带上这帮妻妻妾妾,目标未免太大。他甚至已做好准备,真到了那份上,三个孙子分别叫人从不同的路上走,至于谁能全须全尾的回到苍梧,就看天看命了。 没有更多的安抚,窦向东拍拍孙子的胳膊,果断的唤来心腹,把一串孩子尽数领走。几个孩子不敢哭,个个含着泪,换上了百姓的衣裳,混在逃窜的难民中,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城。 城外战况胶着,应天高耸的城墙在接连的袭击中巍然挺立。贺赖乌孤的攻城车一步步推进,又在楚朝将兵的反击下一辆辆倒塌。接连三日,在楚朝的抵死反抗中,竟是寸步难行! 天色渐黑,贺赖乌孤回营,召集己方将领讨论明日的作战计划。似应天这般大城,守卫只要不胆小如鼠,很难几日之内攻破。古来围城几月不破的比比皆是,贺赖乌孤倒也不着急。待众人落座后,先问:“水路上景况如何?” 中郎将涉归答道:“他们的水军着实厉害,跑的比兔子还快,我们的炮打不准他们。” 武卫将军阿豺皱眉道:“他们老在水上窜来窜去,打的好不憋屈!” 另一位武卫将军乌纥提道:“打下了应天,他们自然就散了。” 阿豺没好气的道:“应天城那么高,谁知道哪天能打下。现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江南的汉民又狡猾的很,都坐船跑路。水路可比陆路好跑多了,他们家家户户有船,夜里趁我们顾不上,人也跑了,粮也运走了,鸡鸭都没留下几只。” 贺赖乌孤抬手阻止了阿豺的抱怨,淡淡的道:“放心,饿不着你们。且先说说明日如何打?攻城车已坏了半数,姓窦的可不像姓赵的地盘小,不日江淮、浔阳就有援兵,越拖越麻烦。” 乌纥提皱眉道:“圣上不是说苍梧那边答应夹击么?” 阿豺嗤笑:“汉人的话你也信。” 贺赖乌孤正欲说话,突然营外接连几声巨响,斥候出营查看,却见爆炸之处距离营地颇远,皆是莫名其妙。待小心翼翼的探过去时,才发现在营地与应天城墙之间叫炸药炸出了好几个大洞,立刻回报于贺赖乌孤知道。 贺赖乌孤冷笑:“几个洞便想阻了骑兵冲击,也太异想天开了!” 谁料楚朝并不止炸几个洞,而是沿着洞挖起了壕沟。隔得老远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挖土声,贺赖乌孤只好派人驱赶。可夜里不如白天,火把照明有限,楚朝军队东挖一个坑,西挖一个洞,有骑兵来便在地上滚上两圈,便不知躲哪里去了!两拨人马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另一头又有无数一窝蜂呼啸而来!正是张和泰的残部回京驰援! 一窝蜂工艺简陋、造价低廉,虎贲军早是水力驱动的流水线半自动化生产。此物准头不佳,早在陈朝立国不久便逐步淘汰。管平波满心想的是往前狂奔,这等落后产品十分大方的分享给了窦家。张和泰已无力组织正面冲击,索性夜袭。一窝蜂杀伤力有限,却是声响奇大!哪怕杀不死几人,也要闹的姜戎战兵睡不好觉。前头炸药不停的响,后头一窝蜂不住的轰,只把姜戎的将兵烦的想杀人。 贺赖乌孤征战多年,这等小把戏岂会放在眼里?亲自披上战袍,带着精锐策马出营,于六百步外,借着对方夜里火把的照明,砰的一声,正在点一窝蜂的战兵应声倒地。姜戎骑兵顿时兴奋的叫好,个个抽出弓箭,把操控一窝蜂的楚朝战兵当做夜间的猎物,杀的惨叫连连。 不过半个时辰,张和泰派出的战兵便损失了小半,只得撤回;而前方挖战壕的亦是被两队交叉巡视的逼的再无法动手。连头到尾不过交战到子时,全然没达到目的。张和泰脸色铁青,深恨自家没有骑兵,而一窝蜂射程又太短,无法在船上进行袭击。应天意义非凡,姜戎步步紧逼,几夜未眠的张和泰没有半分睡意,焦急的在营帐里来回踱步,绞尽脑汁的想应对计策。 六月初十,炽烈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姜戎营地炊烟袅袅,抓来的奴隶被驱赶进连夜赶出来的简易攻城车,预备下一轮的进攻。攻城车后是陈朝投降的炮兵,他们推着佛郎机,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艰难的前行。 窦向东登上城墙,城墙上的火炮骤然开火,姜戎的攻城车队霎时被轰的支离破碎。鲜血在空中犹如烟花般炸开,贺赖乌孤在后方看着奴隶们迅速消耗,无动于衷。佛郎机吱呀吱呀的又推进了五十步,突然,车身一歪,噗通掉进了个大坑!紧接着惨叫在坑底响起,坑中竟是埋了利箭,这组炮兵顷刻间死伤了大半。不待贺赖乌孤反应,佛郎机又接连掉下了好几台。原来昨夜李运指挥挖壕沟,居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便是此刻,地底下还有人源源不断在挖土,只等时机一到,壕沟布上三圈,便是贺赖乌孤骑兵再强,又有何惧? 贺赖乌孤很快便想明白了其间关窍,哈哈大笑道:“窦家有两把刷子!继续打,他不肯投降,我们便围点打援,看他能撑多久。” 窦向东亦在墙头大笑,鼓舞将士道:“姜戎被我们断了后勤补给,他们的马鞍里藏不了几块肉!诸位再坚持十来日,饿也饿的他们跑了!” 被打到家门口的楚朝将兵可谓背水一战,士气不得不高昂,连带地底下挖壕沟的速度也快上了不少。 可惜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于贺赖乌孤而言,奴隶再怎么死都不心疼,坍塌的壕沟上硬是叫他架起了厚厚的木板,两拨各为其主的汉人在应天城郊打的你死我活。又二日,应天的城墙终于进入了姜戎炮兵的射程之内,缴获来的佛郎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炮弹一颗颗打在应天的城墙上,引得大地跟着震颤不止,墙体的裂痕让楚朝的将兵精神绷到了极限。 雪上加霜的是,伊德尔同时下令对淮阳郡发起了袭击,最近的淮阳无法驰援。而素不擅战的江南驻军,在姜戎骑兵面前不堪一击!贺赖乌孤一面有条不紊的进攻着应天,一面好整以暇的溜着援军。优势逐步向姜戎倾斜。 看着一张张战亡的名单,太极宫内的空气几乎凝固。西狩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场的皆有妻儿老小,几个愿意去死?窦向东却是咬牙道:“我们走了,留下这满城的百姓,叫姜戎践踏么?” 窦崇成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窦向东瞪了儿子一眼,暗骂了句蠢东西!此时此刻,他们就是怕的想尿裤子,也得装出个英雄好汉的模样。当日选择定都应天,正是因此地文风昌盛,意义不凡。以华夏正统为号令,南方大大小小的起义军尽收麾下。然而世间从没有百利无一害之事。窦家一群草莽,如何得的人心!?有了危险,便弃大义不顾,人心立刻十倍反噬之!大义的旗帜倒下容易,再竖起来何其艰难?何况姜戎攻打应天,他就“西狩”,那姜戎攻打淮阳,又如何?继续丢盔卸甲,一路南逃至逃无可逃,把偌大的天下,拱手让给异族么!? 窦向东冷眼扫过殿中,声如寒冰的道:“你们休只记得赵俊峰做了太监,就忘了蒋孝勇被砸扁的脸!我告诉你们,姜戎朝堂上的内阁六部,不过是给婊子立起来的牌坊。他们的婊子够多了,不差你们几个。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窦向东逃了,你们有没有能耐再寻个新君?你们有没有本事再举起匡扶华夏的大旗?宋亡时十万军民崖山跳海,是对赵家誓死相随,还是天下之大却无立锥之地?你们以为铁蹄之下,能有侥幸?你们不怕子孙永生不得出仕,我还怕世世为奴、代代为娼!”何况他尚有后手,并未到绝境。 朝上鸦雀无声,良久,左都御史顾士章出列道:“臣愿与应天百姓共存亡!”而后稀稀拉拉的响起了几声应和。 国舅兼兵部尚书肖铁英嗤笑:“孬种。”武将差不多都上了战场,留下一群不中用的文人变着花样犯怂,要脸不要脸! 林望舒面色不虞,死守并不能代表什么。南北对峙,打的是持久战。京城不丢最好,实在不行,图谋日后,自然比死了强。一味逞强,将来又待如何?陈朝盘剥多年,国力衰微,而今的楚朝的确不是姜戎的对手。暂避锋芒又如何?然窦向东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身为首辅,再做缩头乌龟便不大相宜。只得硬着头皮道:“家乡父老不可负,臣亦愿随圣上死守应天!” 林望舒的号召力非顾士章可比,朝堂上的声音总算洪亮了许多。 窦向东点了点头,露出残酷的笑:“诸卿深明大义,很好。不枉费我特特派人将诸位的亲眷接入宫中,以免受战火侵扰。” 朝中众臣齐齐变色!窦向东大手一挥:“城墙未破,山河依旧,诸卿请各司其职,务必齐心协力,助前线将兵一臂之力!” 第233章 地道 第30章 地道 窦向东忽然扣留众臣家眷,并非专程添堵的。作为外来户, 尽管做了皇帝, 对江南却只能间接控制。江南不比别处, 几大家族盘踞时日太长, 窦向东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如今姜戎打到了家门口, 再不能缓缓图之,唯有雷霆手段。不理会朝臣们五彩缤纷的脸色,窦向东冷静的道:“姜戎打仗, 鲜有后勤补给,故他们喜欢速战速决。李运挖的壕沟已见成效, 贺赖乌孤至多再撑几日, 便要班师,应天就守住了。” 次辅吴凤仪心中不快, 说话便没那么客气, 直接道:“壕沟纵然能阻骑兵,可打了这么许久, 贺赖乌孤也没死几个人。他今次打不下, 隔几日又来。便是攻不下应天,吴郡北部的百姓岂不成了他们的粮仓?” 肖铁英没好气的道:“吴阁老眼里, 打仗莫不是讲话般容易?姜戎铁蹄横扫中原, 至今毛有败绩。我们能够守住才有士气,应天都守不住, 南边人心立刻散了,那还打个甚?你们一个个读了满肚子之乎者也, 难道没听过背水一战?为何背水能一战?打仗打的就是那口气!我们带来的旧部死多少了?你们还有心情讲这个那个!我就问你,你说守没用,难道逃有用吗?” 吴凤仪很是瞧不起凭借着裙带关系上位、官话说的不利索、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国舅爷。冷哼一声,竟是懒得与他说话。 窦向东不想听吵架,接着刚才的话题,对林望舒道:“我有一计,能拖住姜戎,运气好的话更能削弱他们的实力。然此计消耗甚大,须得诸位组织百姓齐心协力,诸位可想试试?” 贺赖乌孤围城,他后方没准还有援军,众人心里没底,自然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纷纷问询窦向东有何好计。但凡阴谋算计,叫人知道了便难有成效。窦向东谨慎的打发走不大信任的人,仅留了朝上要紧的几位大臣与心腹低声商议起来。 太湖平原富庶繁华,贺赖乌孤从北往南抢了个够,半点没有楚朝预料中的着急。地下挖土的动静不小,贺赖乌孤简直服气了。便是果真三圈壕沟成形,他难道不会架桥铺路?壕沟宽敞便也罢了,躲在里头轮射踏张弩,只怕还有些效果。偏偏壕沟狭窄,仅容一个弓箭手在内里与骑兵对射,那不是胡闹么?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姓窦的黔驴技穷了。 六月十三日,应天城承受不住炮火的袭击,赫然裂出了个大口。姜戎骑兵一阵兴奋,汇成黑色的洪流,怪叫着往城内冲!城头守将吓的半死,撕扯着嗓子大喊:“快调人过来围堵!快!快!” 外围的张和泰兄弟见状,火速开船入护城河,强行筑起围墙。三弓床弩带着毒烟不住的发射,李运十分默契的派人上船,用踏张弩三排轮射,加之壕沟到底有所阻拦,足足花了三个多时辰,才把姜戎的突击队扑灭。谁料贺赖乌孤竟是虚晃一枪,分兵去了东门! 攻城车推过简易木桥,抵在了墙外。姜戎人灵巧的由攻城车往上,直接跳到了城墙上。壮硕的姜戎,肌肉虬结,双手各执大锤,凭你什么名剑宝刀,他只消一榔头砸下去,登时脑袋开花!楚朝守军被此气势所慑,东门大乱! 接到消息的窦向东二话不说,带着金吾卫,直向东门驰援!御旗一展,周遭战兵精神皆是一震!窦向东振臂高呼:“兀那狗贼!杀我袍泽!宰了他们报仇!” 可惜实力差距摆在那里,窦向东能来鼓舞军心,却不能亲自上场。万一战死,士气顷刻间就会崩溃。何况他上场也无用,病痛缠身的老人,昔年再如何勇武,也比不得筋强骨健的年轻人。故而城墙上的将兵激动过后,又被姜戎打的鬼哭狼嚎。 城墙上的厮杀越发惨烈,金吾卫的残兵分队冲上了城墙。金吾卫乃马蜂的地盘,原样照抄的虎贲军鸳鸯阵,纵然他前几日便身先士卒,战死沙场,金吾卫亦损伤惨重。但鸳鸯阵在如何打群架上,的确是精妙非常。 因此窦向东害怕骑兵,却不害怕步兵。想当年鸳鸯阵未成,管平波只用了十个孩子三个小阵,便把他精心养育的打手困住。何况日日勤练不辍的金吾卫。眼看着局面渐渐稳定,窦向东紧绷的神经才开始放松。 夕阳西下,东门终是守住了。窦向东在御辇上抹了把脸,心里万般不是滋味。不知何时起,管平波就如一道阴魂,在窦家的地盘上,怎生都挥之不去。不过好在总算熬过了今日,阴魂也顾不得了。他疲倦的靠在椅子上,身体快到极限,却强撑着不敢倒下。闭眼休息了好半晌,才问道:“北墙的豁口叫他们连夜修补。” 亲兵回道:“李指挥使和工部李尚书正组织民夫修补。” 窦向东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八大金刚里,李运最是沉默寡言,才被他放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不曾想他竟是胆大心细、又忠心耿耿,是个绝佳的将才。这几日真是多亏了他。 亲兵劝道:“圣上,天色不早,且回宫休息吧。” 窦向东无力的点点头,命人抬他回宫。 那厢贺赖乌孤脸色亦不好看,只差一步!就一步!他的人便能冲进应天,宰了窦向东那孙子!姓窦的果然难缠! 几个将领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今日的不足与明日的计划,还未争执出结果,外头来报:“将军,有信来。” 贺赖乌孤唤人进来,接过信快速扫过。武卫将军阿豺忙问:“是圣上的信么?” 贺赖乌孤摇头:“是孔彰的信。” 乌纥提眸光一闪:“他说什么?” 贺赖乌孤嗤笑道:“那小子在外头野了几年,胆色渐长。他说此时他们袭击别处,不过拖延,难给窦家致命一击。唯有踏平应天,方才能让窦家气焰全消。故他现带了两万人,往应天来帮我们一块儿打。” 阿豺的火气蹭的就上去了,脱口道:“那他不就是来占便宜的么?” 贺赖乌孤面无表情的道:“圣上的意思,是吴郡归他。” 乌纥提沉声道:“圣上防备我们。” 贺赖乌孤道:“我们几大家子,圣上哪个不防备?他想学中原的皇帝,把我们都扔过墙,他才好大权在握。孔彰敢大摇大摆的来,手里又有兵,我们是抢不下吴郡的。”说着冷笑,“他无牵无挂,可比我们拖家带口的可信多了!” 乌纥提笑劝道:“那又怎样?吴郡北部被我们洗劫一空,何况他那点子骑兵,将来也守不住北边。我们什么时候想抢他就抢他,他找圣上撒娇也没用。什么时候都讲究个先来后到,他来迟了就是来迟了。” 阿豺阴沉着脸道:“他没骑兵,圣上难道不会给?” 郎中将涉归插言道:“横竖这回他没几个骑兵,我们把他们挡在城外,抢空了再放他进城。他毕竟是圣上亲手养大的,又该对将军喊声舅舅,将军便让他一让吧。” 贺赖乌孤心情不好,孔彰的信又撞在了枪口上,不由轻蔑的道:“老婆孩子都护不住的孬种,我可没有这样的好外甥女婿!也就是他在王庭养大,生的好嘴巴会哄人,引的我姐姐疼他。不然换个人,早被布日古德剁了喂狗了。” 乌纥提到底稳重些,忙把话题引回来道:“孔将军何时能到应天?” 贺赖乌孤道:“理他呢,他跟着个女人混日子,又做不得主,到不到都随他。”说毕,不再提孔彰,接着议事。 亥时,几个将领各自回去。阿豺睡眼惺忪的躺在毡子上,耳边听见从地底传来的没完没了的挖土声,暴躁翻了个身,心中不住的怒骂:“忘八养的南蛮子,打仗不好好打,成天弄些歪门邪道。挖挖挖,挖你祖坟呐!” 姜戎营地早被地底下的动静吵习惯,各自骂过两句,除了守夜的人,皆沉沉睡去。 睡了一觉起来的窦向东踱步到了沙盘前,听到刻漏轻轻的哢哒一声,手指在沙盘上虚空点了点,城外骤然几声轰隆巨响,姜戎的营地内顿时火光冲天!睡梦中的阿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气浪直接带上了天!飞溅出来的火药落在营地里,立刻点燃白日里被太阳晒的极干的稻草帐篷等物。战马被惊的不住嘶鸣,营中一片混乱! 贺赖乌孤从梦中惊醒,火速派亲兵传令,命各层军官稳住士兵。查了半日,才发现楚朝的地道竟是打到了他们的营地底下,使人埋了炸药,大半夜里点燃,叫他们全无防备的被炸了个营房开花!隔着土壤,火药的爆炸力有限,除了阿豺倒霉催的刚好在火药上头,不知不觉得见了阎王以外,损失并不大。然一夜惊魂,人还能用言语安抚,战马却着实受了巨大的惊吓,昨夜商议的作战计划不能用了!贺赖乌孤着实被这等阴损招式气的脸色铁青,还得防着姓窦的派人沿着地道来弄鬼,命人清理出几个大洞,赶紧搭了个灶台,拿水泼湿了柴禾,在洞里烧火,把烟尽数往洞穴里逼去。他就不信这般烟雾下,还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爬过来。 次日,姜戎果然再无动静。窦向东在太极宫内哈哈大笑:“不学无术的小子们,谁告诉你们暗度陈仓只是挖个壕沟的?今晚还有大礼,等着收吧!” 第234章 正面 第31章 正面 入夜,姜戎营地几个洞口拿油布做了盖子, 滚滚浓烟往地道内涌。底层军官们再四查验, 确认无人能顺着地道偷袭, 方才安心睡去。按理来说, 地底下叫人挖了洞, 顶好换个营地。然而贺赖乌孤毕竟带了一万多人,迁徙颇为麻烦,加之适合做营地的地方有限, 便只当多了几处要守卫,继续在此安营。 不知是不是烟熏大法有效, 这夜过的好生安稳。昨日吃了个闷亏的姜戎汉子们摩拳擦掌, 欲给窦家点颜色瞧瞧。天色将亮未亮,双方营地里都起了床, 埋锅造饭、炊烟袅袅。就在此时, 姜戎营地里几匹战马忽然飞起前蹄嘶鸣,贺赖乌孤心里咯噔一下, 腾的从位置上站起, 就听见营里各处大喊:“涨水了!涨水了!快跑!!” 昨夜并未下雨,哪来的水?贺赖乌孤心知八成又是窦家的把戏, 一面命各级将领安抚人心, 一面亲自带人查探。绕了一圈,差点又叫气出了口老血!合着他们昨夜白往地道里熏了半宿, 窦向东根本没派人来偷袭,那王八蛋往地道里灌水! 应天城墙上的守将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 看着远处姜戎营地鸡飞狗跳,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李运那锦衣卫指挥使真是太损了!原来应天挨着长江,但凡这等大海大江大湖,皆有潮汐。 只要在江边挖条道,引水入洞,平时不要紧,然一旦赶上涨潮,必定倒灌。倒灌与内涝可谓是江边居民的噩梦,也因此积累出了各种应对手段。李运反其道而行之,便是淹不死他们,也搅和的他们不安生。 楚朝的哨探在姜戎营边看了一阵,便跑回去汇报情况。窦向东与李运听闻水堪堪淹到膝盖,皆觉失望。潮汐非人力可控,不能淹死那帮北方来的旱鸭子,可惜了。见李运蔫了半截的神情,窦向东反倒笑道:“长江毕竟不同于黄河,它与地面是平行的,便是利用了潮汐,淹水的深度也有限,很难起到大规模杀伤作用。然及膝的水够把他们的粮食被褥都打湿了,又可磨他们好几日。我们连头带尾只费了些民夫,除了那夜点炸药死了三个战兵外,几乎算空手套白狼,已是很不错了。” 李运垂下眼道:“是臣等无能,无法堂堂正正的打仗,方使这等不入流的小手段。” 窦向东安抚道:“姜戎从多年前便积累实力,东进乃厚积薄发之结果。我们才立朝三年,根基未稳,一切从权。只要在南边站稳了脚跟,定有北伐那日。到时候我封你做元帅,替我把胡人撵回草原!” 李运应了声是,到底不敢大意,忙与窦向东告辞,又巡视城墙去了。 窦向东心下熨帖,歪头对窦宏朗道:“此乃肱股之臣,你要善待之。” 连打了半个多月,今日方才找回了点场子,窦宏朗微微松了口气,面带笑意的道:“他儿子多大了?我看看与谁更般配些。” 窦向东点点头,揉着太阳穴道:“我暂歇歇,外头交给你了。” 所谓患难见真情,窦家父子往日再多不睦,强敌当前也消弭的无影无踪。窦宏朗看着老父短短几日间,须发根根变白,如今再不见一根青丝,心中难忍酸楚。忙温声道:“阿爷都谋算好了,儿子应付的来,你好生休息,我叫老三两口子来伺候你。” 窦向东道:“孩子们还好么?” 窦宏朗道:“躲在城外的地洞里,只条件苦了些,却是极安稳的。” 窦向东放下心来,靠着椅背就睡着了。窦宏朗唤来几个力大的太监,一同把老父抬到床上,才出去巡查。 贺赖乌孤正在营地里发飙,他打了一辈子仗,没见过这么流氓的!战马都快叫他们吓死了!紧急转移了营地,手忙脚乱的晒着粮食,又得耽误几天不说,新的营地依然听得见地下叮铃哐啷的响动。地下无法查看,几位擅长听音辨位的在窦家刻意往地道里敲锣打鼓的干扰下,也失了效果。将兵们被整过两回,夜里难免紧张,休息不好,渐渐开始有了情绪。贺赖乌孤也显的急躁起来。 贺赖乌孤深切的知道,自家的将兵皆是血性汉子,冲锋陷阵战死沙场,皆无所畏惧。然最怕的是这等细细碎碎的磨。再则,西北苦寒,便是战马,也多耐寒不耐热。此时却是六月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天空明晃晃的太阳,晒的他们头脑发晕。贺赖乌孤当机立断,不再试探,直接大举进攻! 一万多骑兵黑压压的从不远处冲来,应天守军当即就觉得手脚发麻。战鼓与指挥官的嘶喊响成一团,很快又被密集的炮火声掩盖。硝烟四起,战场上弥漫着浓郁的烟雾,可见度降到了最低。 应天城内所有的军民皆被调动起来,各家各户主动的献出诸如油、硝石、稻草等物。攻城车箭穿不透,总怕火烧。一日鏖战,再次平手。贺赖乌孤强行平复着情绪,当日绍布打江城,亦不顺利。窦向东比赵猛强,他的应天自然急不得。然之前积累的负面情绪无法发泄,手下的将兵就没有他那样好的控制力了。他唾沫横飞的重新描绘了下应天城内的富庶与江南女子的美貌,才算安抚住了众人,顿觉心力交瘁。晚间议事之时,不由抱怨:“孔彰死哪去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孔彰正在五十里外安营扎寨。参谋部再次确认了作战方针,各自散去睡觉。唯有工程兵飞快的在长江上架设浮桥。浮桥以木筏为体,数层纵横交错,四面用牛皮、木板构成围墙,墙上开设了炮眼枪洞,以便于战兵防守射击。每隔一段架设望塔与简易房屋,可观察敌情、储存粮草兵器。正是战争史上赫赫有名的太平天国首创的“龟船”。管平波还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进行了改良,即所有的零部件皆定制化、模板化。架设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寅时初刻,虎贲军营点起了火把。战兵们几乎是用一模一样的动作穿衣洗漱,然后排队在后勤处领了各自的肉馅糍粑,悄没声息的吃饭。至寅正初刻,集合的哨声响起,各就各位,按照昨日白天演习的那样,站在了长江边。此时长江边已架起了三座浮桥,指挥官们不想惊动不该惊动的人,尽量压低着声音喊着:“快,快,一个跟一个,小跑过江!别掉队。” “队长断后,上岸按队报数! 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虎贲军的两万大军,在江边集结完毕,朝着应天城进发! 应天城外,楚朝与姜戎双方再次交火。二十里外,孔彰与莫日根同时拉弓,不知哪方的哨探应声落地!虎贲军的夜不收倾巢而出,但见可疑人员,当即格杀!大军悄没声息的靠近,基层军官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竭力在没有鼓声的指挥下,保证着阵型的规整。 炮火的间歇,白烟覆盖了整片大地,应天的城墙再次出现豁口!姜戎骑兵心里憋的那口气总算有了宣泄的出口。张和泰兄弟的船队已在炮火中肢解,再无力筑起防线。姜戎攻城车的木板放下,在护城河上架起了进攻的桥梁。 亲兵拉扯着窦向东:“圣上,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窦向东咬牙切齿的道:“我不能走,我们还能打巷战!” 宫里的人都快急的哭出声来,窦宏朗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成了个泥塑木胎,被人一推一动。 城内一声尖叫:“姜戎人来了!” 众人寻声望去,黑色的锁子甲已借由木桥,冲进了内城。狭长的豁口阻拦着姜戎屠杀的步伐,李运赤红着双眼,顽强的组织人反抗。他一面挥舞着苗刀,一面暗自在心中祈求:“兄弟们!你们定要保佑我!定要保佑我们的河山!” 姜戎兵越涌越多,城内越发混乱,守军的阵法崩溃,总指挥李运竟沦落到了亲自杀敌!骑兵踩过飞蛾扑火的楚朝步兵,双方以一比十的伤亡惨烈厮杀着。 不知何时,张和泰与张和顺碰到了李运。兄弟三人对望一眼,皆是心中苦笑:昔年八大金刚,只剩下他们三人,此时好巧不巧凑在一处,竟是老天要把他们一锅烩了么? 李运道:“也罢,总算我们都死在了一处。” 张和泰叹息道:“少了个谭元洲。他死的远着呢。” 张和顺苦中作乐的道:“算来他死的最值,拉了万把号姜戎兵陪葬,没准已得道成仙,托他保佑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天到晚打盹的老天爷开了回眼,张和顺话音未落,只听城墙上有人大喊:“援军!南边来援军了!” 李运一个激灵,拔开飞毛腿,往城墙上狂奔!张和泰兄弟紧随其后,就见迷雾中点点红色往应天而来! 有眼尖的登时兴奋的尖叫:“主旗是红色的!我看见了!定然是虎头旗!绥王妃来救我们了!!兄弟们!绥王妃来了!!” 这一声好似强心针,管平波的赫赫威名,令绝望的他们精神一震。方才低落的士气顷刻间转换为熊熊杀意!促使他们嘶吼着,悍不畏死的杀向姜戎骑兵,以期为自己赢得生机。 风刮过大地,卷走了些许硝烟,贺赖乌孤扭头看见迷雾中的军旗,打的憋屈的心中生出了淡淡喜意,笑叹道:“孔彰这小子,当真会赶热灶啊!也罢,看在迦南的份上,分他点残羹冷饭吧。省的我再跟姓窦的乌龟歪缠。走,我们预备入城!” 第235章 威望 第32章 威望 最后一丝迷雾散去,虎贲军战鼓齐鸣, 砰砰巨响砸在人心头, 没来由的激起心中杀意。孔彰一声长啸, 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阵地。尾随在他身后的骑兵排列成了个巨大的三角, 犹如一把利剑, 直插向前方。 但见孔彰从后杀来,贺赖乌孤勃然变色,方才反应过来, 孔彰那王八羔子居然胆敢骗他!怒火在心中燃烧,贺赖乌孤恨不能生啖其肉!忙喝令迎敌! 然骑兵冲阵, 顷刻便至眼前。哪怕只差了半拍, 胜负已决!孔彰多年不曾使用彰显他绝对力量的三角阵法,此刻真是由衷的生出了股海阔凭鱼跃山高任鸟飞的豪情。 贺赖乌孤来不及骂娘, 孔彰的长柄刀已连砍数人。他仗着武艺高超, 身先士卒,如入无人之境!孔彰年少成名, 姜戎骑兵里许多听过他的传说, 亦盼着如他一般当勇士娶公主。偶像手执屠刀从天而降,他们竟生出些许恍惚。说时迟那时快, 搞不清状况的姜戎骑兵顿时就被孔彰带人杀入了阵中! 三角阵最大的优势, 便是其阵型一旦深入敌军,便势如破竹, 轻易可把对方撕开个大口,紧接着两侧广阔的接触面, 即可尽情厮杀! 管平波身着甲胄,登上了约三米高的木制观战台,举起新研发出来的单筒望远镜,前方战况一目了然。 虎贲军第一军两个师骑兵总计两千零四十八人,对上数以万计的姜戎骑兵,无异于漂浮撼大树,因此她才会选择偷袭。战场上,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永远是第一目的。 被杀的措手不及的贺赖乌孤大怒!接连数道命令发下,欲将孔彰生吞活剥。就在此时,中军一声炮响,是为变令。骑兵皆是一凛,便听摔拔明响,同时黑旗挥动,孔彰单手拉起缰绳,大喝道:“撤!” 三角阵瞬间转向,后队变前队,朝自家阵地撒足狂奔。追在后头的姜戎骑兵眼睁睁的看着三角阵分成了四股,分别跑入了两个步兵方阵的两侧。正懵着不知追哪个,突觉眼前一花,阵中旗帜变化,紧接着方阵后火炮齐鸣,最前方的追兵连惨叫都不曾出口,便命丧黄泉! 应天城墙上的守军看着这一幕,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不明所以的百姓听得此呼唤,皆喜极而泣,奔走相告:“有个娘娘来救我们了!我们不会死了!” 窦向东寻着声音,不顾众人反对,扶着栏杆,一步一步走向城墙。风已吹尽了硝烟,他低头望去,只见一千多面各色旌旗在阳光下烈烈飞扬!后方的望台上,红旗正中的一点白色,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姜戎鼓声大作,冲进城内的骑兵撤出城池,往中军集中。同时,虎贲军的战鼓齐鸣,大队向前推进!城墙上的窦向东并所有指挥官皆是骇然!虎贲军居然预备用步兵正面迎敌! 做梦都想堂堂正正打一场的李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颤声问张和泰:“娘娘……没事吧?” 张和泰亦是难以置信,鸳鸯阵再强,岂能与姜戎精锐的骑兵争锋!?他生怕自家有生力量折损于此,竟是病急乱投医的默念:“这么胡闹!谭元洲你就不托梦劝一劝吗?” 正在调整队形的贺赖乌孤仰天大笑:“好!好!好!有胆色!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今日倒要瞧瞧尔等步兵的本事!” 鼓声咚咚咚的响,虎贲军所有的战兵跨着同样大小的步伐,踩着同一个鼓点,无畏的向前。此番管平波几乎把三郡辖区所有营地的精锐抽调一空,他们虽来自各地,却都是操着同一个语调的官话、练着同一套规则的步伐。聚集在潭州后,只消稍作融合,便能投入战斗。只不过时间太赶,管平波无法结合车营,使用的乃是现代步兵的最基础的方阵,以便新整合的战兵能尽可能的适应。 姜戎骑兵从远方冲来,拉弓射箭!虎贲军方阵第一阵列踩着鼓点,从容不迫的交替射击!弓箭与火绳枪交手,各有死伤。然而虎贲军的脚步没有迟滞,战场上甚至听不见伤患的哀鸣。倒下的空缺由后排的人填上,步伐都不曾错过半个鼓点。 站在高处观战的窦向东与贺赖乌孤同时从尾椎窜起一股寒意。城墙上七嘴八舌的欢呼与讨论,不知不觉已听不见了。所有人死死盯着战场,盯着悍不畏死的火绳枪兵;盯着穿着白衣服的人如流星般冲至阵后,二人为一组,用担架抬起隐忍挣扎的战兵消失在巨大的白色帐篷中。所有人的咽喉好像都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战场内一片肃杀,贺赖乌孤彻底被激怒!骑兵正式冲锋,第一阵列的火绳枪兵迅速退后,第二阵列的重步兵厚重的盾牌落地,形成长达足足三里的防线!同时,第三阵列的投掷兵纷纷扔出了标枪,虎蹲炮与佛郎机渐次开火。 然而姜戎优良的战马速度太快了!六百米的距离,他们转瞬就跑到了眼前!两个阵型相接的薄弱处被汹涌的骑兵冲出了个巨大的口子!他们的屠刀,即将挥向第三阵列的轻步兵的后背! 窦向东紧张的眼都快突出来了!他死死抓着城墙的砖石,恐惧管平波展现出的力量,但更恐惧管平波的失败!因为那是唯一能救应天的人! 突破防线的郎中将涉归冷笑:“不过如此!”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不知何时,他们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方阵。它像个缩小版的大方阵,厚重的盾牌挡住了骑兵的前路。盾牌后弩兵的的箭头泛出点点寒光。不知什么东西一声响,弩兵像被启动了开关,整齐划一的发射、后退;同时第二排进步、发射、后退;第三排进步、发射后退。他们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运转出难以言喻的美感。这是虎贲军的预备队,打的就是不知死活硬闯进来之人! 惨叫在涉归耳边炸响,他在阵中看不明变化,窦向东在高处却清晰的看见,两侧的骑兵向太极八卦一样,在旗帜的指挥下,一侧向前,一侧向后,对涉归部进行了无情的绞杀! 孔彰的长柄刀夹着厉风,砍向了涉归的头颅!他已位列虎贲军副将,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亲自操刀作战,因为对高阶将领而言,指挥才是最重要的。不过此回总指挥不是他,他大可尽情挥洒。余光撇过高台上的管平波,她神情肃穆的站在那里,宛如定海神针。旗鼓随着她一道道命令变化,令行禁止的军纪与令人炫目的变阵能力,几乎把姜戎的骑兵衬托的幼稚如孩童。 这就是虎贲军真正的实力!是跨越了几百年的时间鸿沟,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碾压。华夏数次被野蛮的铁蹄践踏,那不过是因为文明的差距不够大。昔年汉朝率先造出环首刀,对上彪悍的匈奴,亦有以一敌三的威猛。如果说姜戎是从打猎上学习的战争技能,那么管平波便是站在科学的高峰上,打造真正的战争机器。 风拂过头盔上的红缨,管平波气定神闲的看着冲入己方阵营的骑兵被分割成了小块,落入了鸳鸯阵的蛛网。她甚至想,如若马其顿方阵与戚继光的车营结合完毕,会是怎样一种光景?管平波冰冷的眼眸看向北方,伊德尔,你想试试么? 姜戎骑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贺赖乌孤惊恐的看着战场,这是步兵么?怎么会有如此强悍的步兵?不过区区两万步骑混编而已,为何会迸发出如此骇人的力量?面对窦向东的花样百出,贺赖乌孤是烦躁与不屑。正因为窦向东打不过他,才使出下九流的手段。而虎贲军虽然一开始玩了把偷袭,可正面接战后,就是正面的对抗!他总算明白窦向东为何想杀管平波,也明白绍布与查干巴日为何全军覆没。这个女人,简直为战争而生!他打不过她,他会输! 狭路相逢勇者胜!贺赖乌孤的折损已近两千,正是崩溃的边缘。他果断下令:“鸣金收兵!撤!” 金拨之声顿时响彻战场,然而被纠缠的骑兵一时竟难以撤离。尤其是他们后方不知什么时候,被撒上了铁蒺藜。恐惧在他们心里滋长,这样让人如陷泥淖的阵法,着实太可怕了! 姜戎的阵型再也维持不住。管平波勾起了嘴角,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传令,骑兵准备追击。” 话音刚落,姜戎骑兵就开始往北跑。虎贲军阵地上炮火与箭羽齐发,趁火打劫的进行单方面屠杀。炮声渐歇,早有准备的孔彰与莫日根各带一队骑兵,气势汹汹的朝姜戎骑兵身后扑去! 贺赖乌孤暗自骂娘,再追老子的人就要崩溃了!就在此时,虎贲军骑兵猛的拿出火药,朝姜戎骑队里掷去。正逃跑的姜戎骑兵几乎要疯!为什么他们的火药不用点火的!新生的武器加重了姜戎的心理负担,加之他们连战半月,人与马的体力皆不如虎贲军,他们惊悚的发现虎贲军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我会死么? 贺赖乌孤很想杀个回马枪,然而他知道,士气一旦溃散,便是强行下令,也不可能抵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虎贲军。后背向敌,从来是死的最快的方式。可人不能抵御本能,恐惧会让他们抱有侥幸,会让他们以为可以逃出生天。贺赖乌孤无能为力的跑着,孔彰则是策马急追,一步一杀! 城墙上的守军目瞪口呆的看着姜戎骑兵狼狈的逃离,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根箭羽咻的从虎贲军中射向了应天的城墙,守军手忙脚乱的拔出,是一封信。不敢私自拆开,众目睽睽下,信件传递到了窦向东手中。窦向东抖开信件,上面只有一句话:“调水军,围堵姜戎!” 窦向东把信纸递给了张和泰,自己怔怔看着平地上的虎贲军。两翼没有了骑兵,但他们依旧笔挺的立在场中。战争没有结束,所以没有一个战兵敢于松懈。 中军的旗帜十分明显,窦向东轻易的找到了身着重甲的管平波。这个距离看过去,管平波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但窦向东没来由的感觉到了那逼人的气势。多年未见,她竟又长进了! 管平波似感受到了什么,亦侧身遥望城墙。望着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军民,很有领导风范的挥了挥手。城墙上的军民方才如梦初醒,齐声欢呼:“我们打赢了!我们把姜戎打跑了!” 不知谁起头喊了句:“娘娘千岁!”欢喜的众人跟着喊:“娘娘千岁!” 多是军中汉子,无序渐渐被统一,七零八落的呼喊变成万人齐声的呐喊,震耳欲聋! 窦向东僵硬的扭头,看着周遭激动的人群,深深的感受到了管平波用战功奠定的、无可抹杀的威望,而窦家上下无人可掠她半分锋芒!想到此处,他脑子嗡的一声,紧绷的弦啪的崩断,陷入了黑暗! 第236章 中风 第33章 中风 常言道穷寇莫追,然也得看是什么样穷寇。应天挨着长江, 贺赖乌孤怕水上有埋伏, 不敢直接过江, 而是先往东去, 企图绕路。孔彰跟在后头, 观其阵型散乱,更有无数骑兵掉队,便带着人好一顿占便宜, 直把姜戎骑兵杀的哀嚎连连。直追出了六十多里,孔彰才停下脚步, 带着人沿途收集马匹, 往回折去。 贺赖乌孤跑了百多里,才停下来修整队伍。各队报数统计, 这么一日功夫居然少了两千多人, 把他气个倒仰!同时心里不住后怕,幸亏当机立断的撤了, 否则当真崩溃, 只怕死伤更为惨重。 刚点完数的乌纥提气喘吁吁的道:“将军,还打么?” 贺赖乌孤黑沉着脸道:“打!不能就这么回去。否则叫个女人一打便散, 咱们再难提士气。再则, 也得探探那女人的底。”大意了!没想到那女人真有两把刷子,虎贲军居然靠的不是谭元洲!娘的, 孔彰不肯回姜戎,根本就不是为了美色!此乃劲敌! 乌纥提面色凝重的道:“那阵法比以往见过的都难缠。” 贺赖乌孤攥了攥马缰, 竭力平复着情绪道:“安营!派哨探出去,修整几日再打。我就不信我们的一万多骑兵弄不死她!”贺赖乌孤眸色一凝,必须尽早杀掉她,否则必成心腹大患! 日落时分,孔彰带着六百余匹战马,潇洒回转,扬起无数烟尘。虎贲军已于城外扎好营地,张金培站在新搭建好的瞭望台上吹了声口哨,冲营中大喊:“孔将军打草谷回来了!” 营内一阵大笑,打草谷原是游牧劫掠中原时的说法,张金培现学现卖,倒也相宜。 孔彰转瞬到了营前下马,方坚小跑着迎了出来,朗声笑道:“孔将军收获颇丰啊!” 孔彰笑道:“还行。你们捡了多少马?” 方坚喜滋滋的道:“四百多匹,可惜有些伤着了,不知能不能活。” 孔彰道:“如此,我们又多一千多匹上好的战马,可扩充骑兵了。” 方坚道:“将军说,贺赖乌孤只怕还要来,最好能再抢些。” 孔彰哭笑不得:“还真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占别人便宜的时候,心情总是舒爽的。方坚憋不住坏笑了几声,才转回话题道:“沿途可有死马?” 孔彰答道:“自然是有的,不过贺赖乌孤没跑远,他们定会派人沿途查看,我们再过去有些冒险了。营里暂不差那点肉,还是谨慎为上。” 方坚心下了然,今日打的顺,全因贺赖乌孤不曾防备。一开始便被偷袭,人心浮动;之后又遭遇没见过的阵法,自然乱了步伐。可要把姜戎当弱旅,那便是作死。见孔彰没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心下暗赞了好几句。虎贲军能走到今日,几位主将的综合实力的确非凡。 孔彰还要去面见管平波,遂把清点马匹、安顿骑兵之事拜托给方坚,自己朝主帐走去。到了帐外,亲兵往内通报,只听管平波在账内道:“请进。” 孔彰掀帘而入,却见苏小小滚在管平波怀里,撒娇不止,孔彰顿时就:“……”怎么觉着情敌不单挺多还有男有女!? 管平波笑对孔彰道:“孔将军辛苦了,请坐。” 孔彰依言坐下,简略的汇报了战况,又道:“我看营中依旧是战时警戒,将军也认为贺赖乌孤会杀回来么?” 管平波敛了笑,严肃的道:“是。姑且不提面子问题,他与我们交界,日后冲突必不可少,他今次能撤,难道能避我们一辈子?既然早晚还要再打,不若此回不论输赢,且探探我们的底。此回第一军表现出乎意料的好,初战告捷,可谓是开门红了。然我们面对的是姜戎,暂不能松懈,我已叫方司长带人去各级分说,骑兵那头你也多费心。” “是。” 管平波扭头对苏小小道:“你既不愿再呆在宫内,便去寻白司长。横竖我们须得在应天扎根,后勤上有你出力的地方。我与孔将军且要商议军务,你先出去吧。” 苏小小这些日子着实被吓的不轻,见了管平波才觉安心,恋恋不舍的在她肩上蹭了蹭,才道:“你将来打算一直住营里么?” 管平波轻笑:“怎么可能,打完仗了,我自是要回宫去做我的太子妃。” 孔彰眉头微蹙,又听管平波道:“去吧,等我得闲了再陪你说话。” 苏小小知道军务要紧,不情不愿的走了。待她出了主帐,管平波对孔彰无奈笑道:“你看看你,自己的人也不管好,全赖给我了。” “她不是我的人。”孔彰面无表情的道,“这才半日,绥王殿下就已当上太子了么?” 管平波道:“可不是。你撵着贺赖乌孤去了,不知道老爷子在城墙上观战,在我们打赢的那会子,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前些日子劳累的,往后一仰就晕死过去。待他们七手八脚的把人抬回了宫,太医瞧了竟是中风。方才窦宏朗派了个太监出来告诉我,老爷子人醒了,却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现局势危急,窦宏朗不好在老子没死的时候登基,只得先做太子,安定人心。待彻底把贺赖乌孤打回老家,正好举行册封大典,叫天下人高兴高兴。” 孔彰淡淡的道:“也是你今日战果给他镀了层金。” “无妨。”管平波笑笑,“闲言少叙,贺赖乌孤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必要卷土重来。且把莫日根、张金培、张力行与周文耀等请来,我们一起再商议些细节。” “是。” 戌时。心乱如麻的窦崇成踏上了城墙,欲巡视夜防。窦向东突然中风,打的楚朝上下措手不及。好在城外守着虎贲军,他们暂不用考虑外患。窦宏朗被朝臣围着,朝中没他事,索性出来走走。应天城比他见过的所有城池都大,绕上一圈是不可能的。再有,他自幼走的是读书人的路子,于军中毫无威望,说是来巡视,只怕也没几个人理他。不过是仗着皇子身份,让他能够在城墙上散个步罢了。走了大半圈,撞上了真正在巡视的李运。 接连打了许久的仗,精神高度紧张的李运眼睛充血,浑身上下都透着疲惫二字。见了窦崇成先行礼,窦崇成不待他拜下便紧紧扶住他的胳膊,道:“李指挥使休多礼。你连日劳累,怎不去休息?” 李运道:“不瞒殿下,下官巡上一圈便要去睡了。今夜有虎贲军在外,我能好生睡一觉,等姜戎再来才有精神应对。” 窦崇成不由转头看向城外虎贲军的营地。天已黑尽,营地内的火把在风中摇曳,一队队巡逻的战兵在营中游走。整个营中听不见半分喧哗,唯有隐隐约约几声犬吠传来。隔着浓夜,都能感受到那股非同寻常的肃杀之气。窦崇成心想:传说中的秦军,是否就是这副模样? 李运也顺着窦崇成看向虎贲军,白日的那一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轰鸣的战鼓,斑斓的旗帜,令行禁止的阵型,几乎可称得上目眩神迷。最可贵的是如此干净利落的击退姜戎后,还不骄不躁,井然有序的安营扎寨,并通知城内守军轮番休养,以备姜戎再次来袭。李运为人沉默寡言,但骨子里是极傲的。他很少有这么佩服一个人的时候。除却把他养大的窦向东,此生大概唯有管平波令他如此震撼了。 窦崇成的声音幽幽飘来:“二嫂真是越发凶狠了。” 李运叹道:“我们巴州的堂客,名不虚传呐。” 窦崇成沉默了许久,才道:“李指挥使,你觉得我二哥制得住她么?” 李运怔了怔,不明白窦崇成的意思。 窦崇成再次沉默。窦向东的怀疑,不会只告诉窦宏朗。今日,大部分人都以为圣上是欢喜过头了,可他们兄弟知道,他们的父亲倒下,并不是因为胜利,而是恐惧。如果说此前他们对父亲的怀疑多少有些不以为然,那么见识过虎贲军的本事后,即便没有父亲的提醒,恐怕都要心生警觉。 李运等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道:“请殿下示下。” 窦崇成忽然换了个话题道:“你长子今年十八了吧?” 李运忙答道:“是。” 窦崇成怅然道:“本来该圣上同你说的,现只怕得我亲自说。” 李运疑惑的看着窦崇成。 窦崇成笑道:“圣上看上你儿子,想招他做孙女婿,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运呆了呆,他知道窦向东看重他,但联姻之事的确没想过。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的问:“二、二郡主?” 窦崇成摇了摇头:“二郡主的婚事,岂是圣上能做主的。” 听得此话,李运一个激灵,登时明白了窦崇成到底想说什么。不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单说祖父无法做主孙女的婚事,其含义简直丰富到难以形容。作为窦向东的心腹,他知道太多常人不知道的事,很容易便猜着窦崇成的言外之意。然他无法判断窦崇成是单纯的示好还是想结盟篡位,只得装作没听懂。 窦崇成却突然变的爽快,他指了指虎贲军的方向道:“如若我二嫂是个男子,今日楚朝的文武百官,只怕已尽数倒戈。李运,我们年岁仿佛,算是一起长大的,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太子妃也好,皇后也罢,都不是管平波的目标。” 窦崇成目光灼灼的看着李运道,“你、我、二哥,乃至怀望、治通、和节,全都是她的绊脚石。我是幼子,从没想过继承家业。但亦不想死无全尸。你是阿爷的养子,你我兄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到了今日的地步,对管平波已是不得不防。”顿了顿,窦崇成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大哥生前闹的太不像,致使二哥对兄弟始终有隔阂。这些话,我不好对二哥直说,只得托你去说了。” 窦崇成捅破了窗户纸,李运不好再装糊涂,沉声道:“殿下也觉得,绥王妃想效仿武后么?” 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人,有时候只怕比亲儿子还贴心。窦崇成不意外李运知道窦向东心底的疑虑,遂道:“乱世当前、大军在握,她可比武后的局面好太多了。” 李运拱手道:“数年养育之恩,臣不敢忘,殿下请放心。” 窦崇成暗自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心道:只要窦家上下齐心协力,不怕遏制不住那女人的野心。让她做太后,是窦家最后的底线。再多,就别怪大家鱼死网破了! 第237章 俘虏 第34章 俘虏 六月十六日清晨,管平波携方坚、白莲等官员策马进了姜戎之前驻扎的营地。木栅栏圈的营地内, 全都是惶惶不安的军奴。管平波跳下马, 后勤司副司长邹力夫忙迎上前来:“见过将军。” 管平波把缰绳丢给亲兵, 一面往营内走, 一面问道:“有多少战俘清点出来了么?” 邹力夫回道:“骑兵都撤走了, 只有军奴,共四万三千六百二十四人,皆是海右郡与吴郡北部掳来的良民, 据说有些机灵的已是跑了。” 白莲奇道:“有人带头跑,他们居然不动?” 邹力夫叹道:“我连同镇抚司的同僚们分头问了问, 多半人浑浑噩噩, 连话也不晓得回。少数清醒的则说家里都叫蛮人占了,不知往哪处跑。对了, 还有……”邹力夫顿了顿, 才道,“七百五十九个女眷, 好像也是良家子。” 管平波眉头皱了皱, 沉声对白莲道:“你带着苏小小并营里几个女官去瞧瞧。别惊着她们。” 白莲应声而去,管平波又对邹力夫道:“物资呢?” 邹力夫从口袋里掏出清单道:“昨夜连夜清点出来的, 有马匹五千七百二十四匹, 其中战马四千六百三十九匹;骡子八千头;粮食伍仟壹佰余石;肉干两万斤;草料三千余石;米酒四千坛;金疮药二千斤;铁锅三千口;兵器骨朵八百余个,弓二千余副, 箭羽一万余捆,攻城车二百架。剩下的诸如工具、衣料、帐篷、油、盐、火把等还没点出来。” 管平波心里可惜贺赖乌孤想速战速决, 带的物资太少,打的劫远补不齐自家消耗,唯有战马是真赚到了!想着立等能扩大规模的骑兵,忍不住小小暗爽了一下,面上却极稳重的道:“既然有肉干,速速拌着米煮了,再开些酒,且叫那些沦为军奴的人吃口热饭。待他们皆缓过神来,暂先迁入城中,再细细统计,看他们是要留下还是回家。留下的安排进我们的后勤,要回家的给他们按地区排好,令他们结伴回去。” 邹力夫问道:“城内躲了许多逃难的百姓,恐放不下。” 管平波道:“有什么放不下的?不是有帐篷么?统共才四万多人,太极宫门口的空地一摆,再多二万也能放下。” 邹力夫目瞪口呆:“太、太极宫门口?摆难民的帐篷!?” 管平波道:“不然呢?太极宫门口那么宽用来干嘛的?” 邹力夫:“……”我的娘娘,皇家体面何在?到底没敢问出来,只低头装死。 管平波很是光棍的道:“你别怕有人讲啰嗦,谁讲啰嗦就让他把百姓领回去。” 邹力夫弱弱的道:“要是绥王殿下不肯呢?” 管平波看了邹力夫一眼:“你不是苍梧人?” 邹力夫点了点头:“下官从岭东调来的。” 管平波笑呵呵的道:“怪不得。你大概不知道堂客是什么意思。” 邹力夫果然一脸茫然。 方坚在旁边好心的提示:“当家做主的意思。”言外之意,管平波说可以,窦宏朗闭嘴就对了。 邹力夫再次:“……” 管平波在姜戎营地里四处看了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他们没火药?” 邹力夫道:“有的,但摆放的乱七八糟,想是姜戎不大擅长火器。还有好些炮,损坏很是严重,也不知哪些好哪些歹,正收拾,故还未造册。” 管平波点点头道:“知道了,姜戎定要杀回马枪,火药我紧着使。你们加快速度,尤其是俘虏,尽快转移。” 邹力夫为难道:“他们都呆呆愣愣的,说话也不似听不见,再则没几个能听懂官话的。我们可没有几个会吴语的人。” 方坚叹道:“他们是惊吓过度,加之饿的很了,且要懵些时日。便是不发懵了,还有要发癫的。罢了,我去瞧瞧。另,方才邹副司长讲的有理,吴语与官话差别甚大,百姓听不懂。还请将军与绥王殿下讨几个会吴语的来,方好传话。” 管平波果断的道:“正打仗,没功夫跟他们磨牙。实在听不懂,先拿鞭子把他们抽回城内再说。” 方坚便小跑着寻负责战俘的人去了。管平波转了一圈,发现各处纵然有些混乱,但大面上还好,于是抬脚去了关押女眷的地方。 女眷都集中在营地后方连成一片的棚子里,离棚子还有十来丈远的地方,就能闻见浓郁的混着屎尿尸臭烂疮血汗等物的恶臭。棚子没有遮挡,里头的女眷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虎贲军的军医在里头挨个检查,没什么大碍的索性赶出屋子,没救的甚至死了的抬去角落,剩下能救的又分成轻伤与重伤,分别救治。护士们飞奔着大呼小叫,把前来帮忙的后勤人员使的团团转。 管平波没有打搅军医的工作,走近那团没大碍的,用尽量温和而缓慢的语气问:“你们是哪里人?有亲人在军奴那头么?” 女眷们似受到了惊吓,齐齐后退了几步,避开了管平波的目光。 忽然,人群稍微动了动,管平波分明看见一个女人把个半大的孩子塞进了人堆里。想了想,她们应该还在应激状态下,不便多问询,只是柔声细语的道:“等下有人带你们走,你们听话就是。”说毕,转身就走。 后头传来了微弱的呼唤:“那个……女……女大王……” 正赶来的白莲恰听见这句,噗的笑出声,管平波也好笑的回头,就见个女人紧紧的绞着自己的手指,接连深呼吸好几次,才带着哭腔道:“我……我想回家……能不能……放我走?” 她说的竟是北方官话,管平波与白莲对望了一眼,皆已猜着了她必定是官宦之后。这年头不在外地做过官,等闲不会说家乡以外的话。且官话也不似后世那般,哪怕带着口音,说的也是同一种普通话。此时的官话,是分片区的。这位说的如此字正腔圆,不是京城人,那便是世居京城做官的了。永远在缺人的管平波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才问:“你家在哪里?还有人么?” 那女人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开始掉眼泪。她不哭还好,一哭所有人都跟着哭。白莲心生同情,好好的良家子,被姜戎骑兵掳来糟蹋,日日过的生不如死,能站在这里哭的竟算命好的了。里头还有一群死了残了的呢。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在最初什么都没有的日子里,出卖肉体是能活下去的唯一的路。姜戎兵还不比嫖客,至少绝大多数嫖客比他们斯文。有俗语曰: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这些女眷经历了什么,不敢细想。 管平波没等她们哭完,直接的道:“你识字吧?” 那女人好似反应不过来似的,许久才点了点头。 “那好,”管平波道,“你既然识字,便替我问问你的这些姐妹,她们是哪里人,家里还有没有人,想不想回家。没家的或是不知道家人下落的,也记清楚,可以留下来做工。做工每天三两饭一勺肉酱,每月二百钱,每季两套衣裳鞋袜。识字的待遇更好,你们自己考虑吧。” 另一个女人啜泣道:“我、我怀孕了……家里不会要我了,我能留下么?” 又是个会说官话的。管平波微微叹了口气,乱世当头,官宦子弟也不值钱啊。她走近两步,拍了拍那女人的肩道:“没事,怀了我们就生。你爱养便养着,不爱养给我,我使人养。家里不要你了,就跟我走。不拘纺纱织布做饭洗衣算账教书,只要你会一样两样,我养活你一辈子。”说着笑着揉了揉女人脏乱的头发,温言道,“想嫁人也可以,我替你们寻婆家。” 女人含泪看着管平波,问:“为什么?”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管平波吊儿郎当的道,“我乐意。” 白莲默默吐槽,还能不能好好上思想政治课了! 管平波拍了拍白莲的肩,道:“我还有事,交给你了。尽量先安顿女眷,把她们洗干净,省的生病。头发能洗的洗,结块的统统剪掉。” 白莲撇嘴道:“我们那时可没有这待遇,一律剃光头。”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你活蹦乱跳的,能跟她们比?行了,你好歹温柔些。” 白莲郁闷的道:“我原先也很苦的,你都没对我温柔过。” 管平波侧头在白莲脸上亲了一口:“好了,美人儿,老倌最爱你!去吧。” 白莲捂着脸颊瞪着管平波,居然敢调戏她!?你特喵的给我等着! 有管平波的吩咐,战俘皆动作起来。先被赶去江边好生洗漱,男的一律剃光,条件简陋,只得各发了块干净的布裹了,然后排队往城内走。不一时太极宫门口的广场就横平竖直的排满了帐篷。仔细看去,原来是地上用石灰打了格子,每个格子一顶帐篷,即便帐篷规格不同,看起来也分外的整齐。好几万人,难免有刺头。远没到安全的时候,管平波亦生不出多少菩萨心肠,只吩咐了句违令者斩。几颗人头落地,连打饭都没有敢插队的了。只把楚朝上下看的目瞪口呆。 女眷们则没有入城,而是直接迁入了虎贲军的后勤部。横竖人数不多,再则白莲不放心应天城内的环境,生怕这帮弱女子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使人围了布幛,也在江边洗干净,换上后勤提供的衣裳,跟着苏小小,畏畏缩缩的往营内走。女眷们的余光打量着来往的战兵,几个熟悉的且胆子大些的女人细细碎碎的交流:“他们好像比姜戎人和气点……” “不用和气太多,别那么打人就好了。” “他们好像比姜戎人多,今晚我们能不能歇?我好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苏小小听不懂她们的话,只好唤上那两位能说官话的帮忙安顿。营地自然没屋子,考虑到女眷们才救回来,不宜分开,省的她们害怕,便也似姜戎营地般搭了几个长长的棚子。不过虎贲军极注重卫生,地上的稻草毡子都是极干净的。苏小小带着后勤几个女兵在几个棚子前后来回穿梭,指点女眷们在棚子外依次放置好自己的手巾牙刷等私人物品,脱了鞋进棚子。待她们怯生生的坐在棚子内,又每个人发了个行军壶,里面装了淡盐水,叫她们自己保管好。几个孕妇安顿在了同一个棚子里,各给了杯蜂蜜水,用以安定心神。 收拾好琐事,天都黑了。苏小小领着人去吃了饭,回来时棚子外又围了圈栅栏,沿着栅栏有战兵站岗。女眷们不安的进了栅栏,待她们洗漱完毕,棚子前的门帘便全被苏小小等人放了下来,隔绝了视线,同时棚子顶被拉开用于通风。烛火熄灭,苏小小挨个棚子嘱咐道:“睡吧,夜里不舒服的站在栅栏内喊人,不许出栅栏。明日我再来讲军中规矩。” 两个会官话的跟在她身后翻译,转完所有地方,苏小小又把那二位送回棚子才回自己的住所。整个夜里,没有任何人来骚扰女眷们。紧绷的精神慢慢放松,皆渐渐陷入了深眠。 第238章 再战 第35章 再战 “报告!”主帐外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夜不收第一队队长陈凤徽求见将军!” 管平波刚睡醒, 听到陈凤徽的名字, 立刻睡意全消。夜不收第一队正是往东去探查的队伍, 只怕是有了姜戎的消息。暂顾不得洗漱, 胡乱抓了把头发, 便起身向外,坐到了桌前,清清嗓子道:“进来吧。” 陈凤徽入内, 行了个军礼:“报告将军!东北方向百里开外发现姜戎骑兵,正往应天赶来!” 算了算日子, 距离上次开战足有五天, 想必贺赖乌孤丢了应天营地,便在东边劫掠, 否则不会等五日才反击。吃饱喝足才好打仗, 贺赖乌孤的确老练。管平波早有准备,扬声唤亲兵:“立刻通知全营, 两刻钟后, 出营列队,各级做好战前动员, 清点人数、检查枪械、马匹, 勿有遗漏!” 战马全速时速可达六十公里,即便贺赖乌孤不用冲刺速度, 最多只要两个时辰即可抵达战场。刚起床的战兵们飞快洗漱集合,一队队往应天城墙外预先安排的阵地奔去。到了地头, 各就各位,后勤人员提着篮子沿着队列发光饼。整个阵地井然有序,未听见半分杂乱之声。 应天城内亦是接到了线报,各级将兵小跑着往自己岗位去。城内各街道保长带着各家男丁,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从姜戎南下开始,各种关于他们的残暴传说便频传入应天。待窦向东扣留众官家眷,传言在官员们的推波助澜下越来越盛。如今城中的人都知道外头的光景,再加上太极宫前俘虏们的惨状,城中居民皆生出了“战亦死,降亦死”的念头。连妇孺都手执木棍扁担等物,欲与姜戎决一死战! 此时,虎贲军已于城墙前列队完毕,发放早餐的后勤退出战场,战兵集体于原地再次检查武器、马匹。不多时,只听炮声一响,主将旗举,二师长旗应之,随后各团长旗应之,以此类推。李运踏上城门,便听城下天鹅音响起,虎贲军万千战兵齐声大喊:“虎!” 那声音整齐划一、中气十足,震的人胸腔发胀,不由生出胆怯畏惧之意。 旗帜再举,整个军团仿佛一个大脑控制搬,层层接应干净利落,不长不短的天鹅音再次回荡在寂静的城外,又是一声“虎!”震颤着大地。 远方腾起了烟雾,李运在城头与虎贲军打起了手势。站在指挥台上的管平波,通过单筒望远镜看到天边一线黑影疾驰而来。众人皆听到了模模糊糊的轰隆声,中军旗帜再举,天鹅音后,所有人收腹提气,第三次大喝道:“虎!” 最后一次的呐喊比前两次更盛!听得楚朝将兵都精神一震。 姜戎越发近了!哱罗绵长的呜呜声响起,骑兵纷纷上马,步兵执器械立齐。须臾,贺赖乌孤的骑兵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内,战马踏在土地上的声响,犹如闷雷打在众人心头。孔彰深吸一口气,略略安抚了下坐骑。战马服役时间尤其的短,巴特儿早已退役,他胯下这匹显然没有巴特儿的老练。而他身后跟随的骑兵,亦远不如昔年的精锐。但他有信心击溃敌军。 管平波放下了望远镜,姜戎的距离已是肉眼可见。前日的偷袭打的贺赖乌孤措手不及,今日则是真正意义上的正面迎敌。 贺赖乌孤已知先前的营地被抄,横行中原多年,头一回吃这样的大亏,恨的险些咬碎了牙。行至距离虎贲军约二百仗处,命大军停下,修整队伍。才因奔跑吃了无数灰尘的战马打着响鼻,预备着接下来的冲杀。 千百年来,以步制骑总是艰难,步兵难免在心理上对骑兵产生畏惧。虎贲军日常训练便有站军姿,此刻皆是站的笔挺,许多人的手却不由紧了紧兵器。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万籁俱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接下来的交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城墙上突然莫名的敲起了欢快的锣鼓。咚咚锵,咚咚锵,随即更为欢快的唢呐声加入,城墙上方忽然出现了几十个穿红着绿的人扭起了秧歌。 贺赖乌孤差点被呛住,什么玩意!? 窦宏朗和李运也是满脸便秘的神色,板着脸应对四面八方探过来的质疑的视线。 城墙上的人唱起了山歌,两边烟花咻咻的上天,在空中炸开绚烂的花朵。把姜戎骑兵看的一愣一愣的。贺赖乌孤的亲卫忍不住问:“将军,他们是在做法事么?” 贺赖乌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非对面是让他吃过亏的管平波,现就直接提刀杀过去了。烟花又炸了几朵,城墙上居然放起了鞭炮。贺赖乌孤冷哼:“也罢,叫他们唱完了大戏,再送他们上西天。” 话音未落,城墙上骤然落下了个巨大的横幅,只见上面用姜戎文字写道:“热烈欢迎华夏的老朋友贺赖同志再送物资!” 贺赖乌孤一呆,城墙上再落对联,上联是:“迎大礼,万匹战马我笑纳;”下联为:“送瘟神,无数胡虏见阎罗。”最后横批展开:“孬种!连个女人都打不过!” 贺赖乌孤轰的炸了!一声马嘶打破了阵列的寂静!他怒吼道:“冲!活捉那女人!” 姜戎骑兵齐齐一提缰绳,杀声震天的往虎贲军冲去!骑兵带起的烟尘直冲九霄,楚朝的守军调整好了佛郎机的角度,只待他们冲入射程内。以骑兵冲击的速度,刹那间已跑完一半的路程。风呼啸过大地,管平波的嘴边露出了残酷的微笑。 砰砰砰砰砰,莫名其妙的接连爆炸在四面八方响起,骑兵如同落入陷阱般,簌簌往下掉!还在马上的骑兵不由左张右望,哪来的炸药?分明没进射程啊? 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带着巨大的惯性,即便前方有诈,亦难以停下。越来越多的骑兵栽倒在爆炸中,被后方的袍泽踏过,顷刻间骨断筋折,惨叫响彻云霄。 孔彰在后方看的神清气爽,管平波故意打横幅气人,为的就是让贺赖乌孤借着愤怒尽快的冲杀。骑兵冲阵,等闲难以挡住,但如果步兵阵列前,埋了地雷呢? 想当年他受命于陈朝上山剿匪,被管平波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如今再见旁人中招,心情那叫一个爽!尤其是彻底研发出簧片打火技术的虎贲军,地雷威力非昔年可比。整个战场处处开花,姜戎骑兵几欲抓狂。 贺赖乌孤电光火时间便明白了管平波激怒他的缘由,骑兵的速度是最大的杀器,在此时此刻却成了最大的弊端!冲击的骑兵不可能骤然停下,否则惯性带来的踩踏足以让他全军覆没。他一声令下,冲杀的号角不停,骑兵条件反射的继续向前冲。黑火药版的地雷杀伤力毕竟有限,贺赖乌孤没有犯蠢,硬生生的踏出了条血路,让管平波无比遗憾。然前方倒下的骑兵成为了障碍,冲杀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 越过地雷阵,虎贲军的炮。火铺天盖地的袭来。大。炮早不是新鲜物事,姜戎骑兵并不畏惧,继续向前。 没有被打乱步伐的姜戎骑兵如泰山压顶、滚滚袭来。沉重的马蹄声,好似能把活人踩成齑粉。第一阵列的火绳枪兵用深呼吸压制着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跳,默默的估算着骑兵的距离。火绳枪射程有限,太远放枪不过是浪费弹药,可近距离的射击,又是何等的令人胆寒? 骑兵越来越近,黑色的锁子甲几乎填满了火绳枪兵的全部视线!咚咚咚!点鼓声声,虎贲军毅然迈出步伐,勇往直前;旗帜挥下,火绳枪齐鸣!仅仅三轮,骑兵的马蹄已近在咫尺! 枪兵撤入阵列的瞬间,姜戎骑兵大无畏的冲进了阵列!人数相当的两方,骑兵天然带着巨大的优势。固然地雷阵与火炮火绳枪的袭击下有所损伤,依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器。猛烈的冲力直接掀翻了盾牌,在虎贲军的骑兵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直接在阵前撕开了无数道口子。 贺赖乌孤心生快意,该到他的主场了! 窦宏朗十指紧紧的握着墙体,伸着脖子,探出半个身体看着突变的战局。他的心跳比鼓声还响亮,不住的默默祈求:坚持住!平波,你一定要坚持住! 管平波神色不变,战场上,气势尤为重要。她用不高不低的,甚至可称作从容的声音吩咐道:“变令!擂鼓!” 砰的一声炮响,红色的旗帜指向前方,同时点鼓骤停,取而代之的是交锋的擂鼓。各团中军鼓声大作,完全一致的声响,硬是在万马奔腾的嘶鸣声中杀出条血路,顽强的回响在战场的各个角落。 姜戎骑兵终于冲入了阵中。骨朵、弯刀与马蹄带气了漫天血雾!然而战场上却闻不见哀鸣。姜戎屠刀不停,指挥官们的心中却抑制不住的渗出彻骨的寒意!姜戎通常不打接触战,他们习惯于六到二十丈的距离,用骑射消耗敌军,直把敌军打到崩溃,再由重骑兵出马收割人命。此时此刻,贺赖乌孤感受到虎贲军的心理素质,竟是生出阵阵后怕。如此对手,容不得半分侥幸,否则死的定然是自己。 虎贲军骑兵于两侧突击,试图把骑兵切成两段。阵中的步兵则迅速变阵,两两一队,形成了他们最为熟悉的阵法——从入伍第一天便开始训练的鸳鸯阵。而城墙上的李运当机立断道:“开火!” 城下彻底陷入了混战。 第239章 胜利 第36章 胜利 城墙上的佛郎机疯狂的轰击着姜戎的后方,虎贲军亦是不断开火, 尽可能阻断骑兵的步伐, 减缓前方的压力。 孔彰重甲骑兵出身, 马上近战可谓是经验丰富。他控马游走于阵中, 有着与强壮体型不符的灵巧, 借着马匹的速度,精确的挥刀。其刀锋过处,敌军骑兵哀嚎不止。高阶将领极少有似他这般在一线厮杀, 然而有管平波坐镇的前提下,猛将当前, 无疑能极大的鼓舞士气, 让矮小的南方战兵,凭空生出对抗强壮姜戎的勇气。刀光剑影交错, 箭羽在场中呼啸, 厮杀声此起彼伏,这就是战场。鲜血淋漓、残酷无比。 温热的鲜血溅湿了孔彰的面容, 他果断扔下了起卷的苗刀, 侧头躲过袭来的骨朵,以刁钻的角度劈手夺过对方的武器, 顺手给了那人一击, 只听轻微的骨声脆响,那人惨叫未出口, 已然落地。随即孔彰好似背后长眼,执着骨朵的长臂挥出, 弯刀与骨朵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 孔彰调整方向,略略后退,而后猛的出手,直接用蛮力把弯刀砸了回去,在对方愣神的瞬间,骨朵变向,狠狠的砸中了弯刀的脑袋。弯刀临死前奋起一搏,刀尖刺向了孔彰的盔甲接缝处。牛筋啪的断掉,弯刀主人倒下的重量又把刀尖刺入了几分。鲜血顺着刀锋流下,孔彰面无表情的退开,抽出备用的苗刀,进入下一轮的厮杀。 贺赖乌孤从来没有打的这般惨烈过,脑内天人交战,是继续战,还是撤离?他的封地离吴郡太近了,如果这一次无法造成有效打击,被动方会变成他。姜戎擅攻不擅守,僵持对他没有好处。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战场内陡然生变!鼓声不停不歇的响,眼看着袍泽不停倒下的虎贲军腾起杀意。鸳鸯阵调整完毕,骑兵居高临下的优势被长达四米的狼筅消耗殆尽。专门针对过抗骑兵训练的盾牌手单膝跪地,用浑身的力量抵住了战马的前蹄,说时迟那时快,他的队友简直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果决的挥刀砍向马蹄。 只听战马凄厉的嘶鸣倒地,马背上的骑兵亦被带的下坠。手执短刀的队长跳起,利用重力把刀狠狠的插入了骑兵的身体。万千次磨练出的默契,在战场上发挥的淋漓尽致,这就是虎贲军最为彪悍的配合战术! 战场上的鼓声和日常训练的别无二致;站在指挥台上的主将管平波亦与平时毫无差别。鸳鸯阵开始适应战场,杀人的技巧在令人窒息的迫人压力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化,变得越发纯熟。 骑兵冲阵没有一面倒,便已是不妙,何况气氛变化,让敏锐的贺赖乌孤深感不妙。宿将通常有着独特的直觉,然而他的反应终是慢了半拍!惊恐的惨叫不知从何处乍起,顷刻间在全军荡开。虎贲军的战兵等闲是不会惨叫的,可此时此刻,有些胆小的忍不住跟着乱叫起来。莫日根趁机用姜戎话大喊:“我们输了!跑啊!” 溃散突如其来!陷入鸳鸯阵形成的绞肉机内的姜戎战兵丧失了战意,恐惧成了绝对支配,纷纷掉头逃命。虎贲军的变令炮声又响,骑兵的旗帜向前,是管平波下令追击。骑兵军旗齐变,孔彰一马当先,率人向前冲去。 溃散的骑兵四面八方的跑,有慌不择路的倒霉蛋选了来时的路,把先前没踩响的地雷又踩了无数。爆炸声让原本就没了斗志的骑兵更加惊悚。莫日根带队守在地雷阵前,杀的人头滚滚。 贺赖乌孤连续三次鸣金,试图让骑兵回归中军,有序撤离。然则将兵一旦溃散,再想聚拢谈何容易?对上凶残的姜戎,虎贲军的骑兵亦有超过十分之二的伤亡,因有猛将身先士卒,才一直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如今姜戎溃散,他们复又有了精气神,在孔彰的带领下,咆哮着加入了追杀的队伍。 贺赖乌孤再次东逃,可这一次他没有了上回的运气,楚朝的骑兵横亘在了他的面前。这些平日的弱旅,在姜戎慌乱的情况下,占尽了便宜。前有以逸待劳的埋伏,后有如狼似虎的追兵。饶是久经沙场的贺赖乌孤都冷汗层层。 箭羽咻咻飞来,孔彰携旧部使用了游牧轻骑骚扰的方式,对贺赖乌孤残部进行打击。如若能取了贺赖乌孤的项上人头,海右郡就是他们的了!姜戎骑兵惊见最为熟悉的作战方式,被孔彰刺激的越发混乱。 乌纥提暗道不好,毫不犹豫的率心腹掉头冲向孔彰,为贺赖乌孤赢得撤离的时间。贺赖乌孤心似刀绞,什么也来不及说,一夹马腹,蛮横的冲过楚朝骑兵的防线,飞驰而去。 浑身浴血的孔彰截住了乌纥提,昔年替伊德尔荡平诸部时,二人也曾并肩作战。乌纥提大喊道:“孔驸马,那是你舅……” 舅字未全出口,孔彰已飞刀掷向乌纥提。乌纥提只觉胸口剧痛,难以置信的看着穿过胸前的刀,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坠下了马背。乌纥提的亲信见主将阵前被杀,更是魂飞魄散。孔彰一个手势,上百的弓箭齐发,这一小挫姜戎兵立刻追随了主将而去。 应天城外,劫后余生的战兵理着战场,但见倒在地上的姜戎兵,便抬起沉重的手,不论死活,只管补刀。后勤则尽可能的刨出自家活着的战兵,用担架抬回军医院。血腥气团在空气中,挥之不去。虎贲军的伤兵终于可以呼喊,惨叫声声,一点点削弱着胜利的喜悦。 摔钹鸣,各处忙碌的战兵收队;再鸣成大队,旗帜通回中军。管平波面容严肃的道:“报数,统计伤亡。” 大战胜利的当口,并不总是欢天喜地的。集合的战兵发现原该站在身边的袍泽没有出现,眼泪唰的滚落,继而抱头蹲地大哭。说好了同生共死的战友骤然消失,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不会比上一次更坚强。战争的阴影笼罩下,战兵可以很强悍,面对千军万马不退半步;也可能很脆弱,一声压抑的啜泣即会崩溃。 原本在城墙上喝彩的楚朝将兵渐渐安静,他们前几日亦经历过生离死别,只不过他们输了,连尽情痛哭的机会都没有。此时此刻,在虎贲军的感染下,想起袍泽在记忆中鲜活的面容,顿时泪满衣襟。张和泰站在墙头,咬着牙,忍着不让眼泪落下。马蜂,高大山,刘耗子,还有万千战死沙场的勇士们,你们看见了么?我们赢了。在应天城外,堂堂正正的,干赢了姜戎。 城中的巷子中,突然发出杀猪的叫声。几个青壮的汉子打着赤膊,挨家挨户的喊:“有猪的!杀猪犒劳勇士去!” 不一时,城中四处杀起了肥猪。逃出生天的喜悦从城内弥漫开来。太极宫内的宫女太监奔走相告:“我们娘娘又打胜仗了!可以去接皇孙回宫了!” 躺在床上的窦向东闭了闭眼,短短几日内,管平波居然再胜姜戎。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呐!眼泪渗出眼眶,伺候的小太监激动的道:“圣上,您听见了对不对?我们娘娘把胡虏打回老家了!有了娘娘,我们再不怕蛮人啦!” 窦向东想悲愤的笑,但笑不出来。他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传达到旁人耳里,皆成狂喜。宫廷内的气氛在窦宏朗下令接回窦怀望兄妹时,达到了高潮。 管平波率军回营,在方坚宣布了今夜有庆典,酒管够肉管饱的时候,战兵们渐渐缓了过来。到底是打了大胜仗,尽管方才报出来的伤亡上千,他们终归是胜利了。以步制骑之下,把骑兵打到崩溃,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苏小小带着几个宣传司的女兵,花蝴蝶似的在营中唱起了歌。她所过之处,就有人跟着高唱。军歌汇聚成洪流,响彻了营地上方的天空。百姓们挑着杀好的猪羊,捧着热腾腾的饼,鱼贯的从城中赶来。豪强们亦喜的命家下人等驮出车车的好酒好菜,与虎贲军共贺大捷。正值盛夏,战兵们一个个在江边洗着身上的尘土与血污,只等追击的骑兵回来,便可开饭。 申时末,骑兵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孔彰的亲兵提着乌纥提等将领的人头,带着五百缴获来的战马,一路往营中奔来。早等的心焦的战兵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骑兵营门下马,步兵们一拥而上,替他们牵起了缰绳。彼此捶打着对方,又拥抱在一起。后勤的人举着托盘,大声嚷道:“让一让,让一让,先叫他们吃点子东西!” 孔彰随手拿起块面饼塞到嘴里,三两下的啃完,含糊问:“将军呢?” 后勤兵笑指道:“在营帐里头,孔将军去把她拽出来喝酒!” 孔彰笑踹了那后勤兵一脚:“你倒会使唤人,得了,听令,今晚灌死她!” 众人哄堂大笑:“孔将军威武!” 孔彰甩开众人,径直朝主帐走去。管平波的主帐帘子大开,里头围了一圈的人。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行礼。管平波亦站起来道:“辛苦了,战果如何?” 孔彰微笑道:“有事想单独禀报。” 管平波点点头,众人作鸟兽散,顺便把帘子放下。管平波待众人脚步声远去,回头问孔彰:“是关于贺赖乌孤么?” 话音未落,孔彰利落的将其扣腰捂嘴,直拖进了帘子隔出来的内室,转身压到了床上。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管平波的鼻腔,双手被压过了头顶,嘴依旧被孔彰的另一只手死死捂住。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我放开你,你别喊。” 管平波还未反应,后颈就被扣住,随即浓郁的男性荷尔蒙气息渡入了她的唇齿之间。孔彰抓住管平波双腕的大手越扣越紧,良久,他终于放开管平波的唇,隐忍的喘息道:“平波,嫁给我好么?” 第240章 进宫 第37章 进宫 管平波:“……”今日方知孔将军身怀巨胆!要不是长的帅,就凭胆敢强吻她, 就够被她阴一万次了。 可惜管平波面对美色从来毫无节操, 略作挣扎, 示意孔彰放开她后, 舔了舔嘴唇, 悠然道:“孔将军,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孔彰轻笑:“随将军处置。” 管平波又道:“一身泥土, 弄脏我的床铺,该当何罪?” 孔彰顿时后背一凉, 僵硬的偏了偏头, 果见雪白的床铺上叫他压上了道灰色痕迹,解释卡在喉咙里, 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管平波的洁癖人尽皆知, 他后知后觉的想到,刚打了仗还没洗澡就冲过来, 这是要死的节奏啊!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滚去洗干净再来见我!” 孔彰浑身是胆也不敢在此点上挑衅管平波, 不讲卫生的下场绝对比强上了她还严重!火速滚出主帐,冲回自己帐篷收拾。 管平波瞪着床铺上的一团污渍, 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熊孩子偷情都不利索, 好端端的床铺上染了颜色,尼玛要她怎么跟亲兵解释?就算孔彰重伤摔倒, 那也是在外头,怎样的伤才能摔到她床铺上?下属都是债! 整了整衣襟, 管平波决定装傻,亲兵若要问,她就说野猫进来滚的。至于亲兵信不信,反正她是信了。踏出主帐,就见一个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飞奔而来,满脸堆笑的噗通跪下道:“娘娘,殿下有请。” 管平波道:“何事?” 那太监回道:“殿下亲为娘娘操持了庆功宴,还请娘娘去喝杯酒,一家子热闹热闹。” 管平波脑子转了转,就问:“大臣们去么?” 太监眉飞色舞的道:“那是自然,人人都想见见英雄娘娘哩!还有小殿下们,对娘娘亦是想念的紧。” 管平波抽抽嘴角,小殿下指的是怀望他们吧?没被他们那倒霉催的甘临妹妹吓出个好歹来么?居然还想念她,不是小太监瞎说,那就是窦家下一代有胆色啊!比他们的老子强。存在感是必须要刷的,管平波从善如流的道:“我夜里还要回营中陪众将士喝酒,你请殿下早些在宫中开宴。” 太监爽脆的应了,又命身后的小太监奉上皇妃礼服,方才告退。管平波接了衣裳回账内,抖开一看,居然是诰命服色,浑身的鸡零狗碎,她十分嫌弃的丢开,唤亲兵道:“我那箱子死贵死贵的衣裳呢?给我寻出来,我要进宫赴宴。” 不要紧的东西都压在后勤辎重里,亲兵忙跑去后勤翻找,管平波忽又想起自己不大会化妆,立刻就觉出没有丫头这种生物的不便。只得派人去后勤抓苏小小,叫她暂时顶上,顺便吩咐道:“写信回飞水,让观颐给我择几个得力的丫头来。” 苏小小没来,来的是白莲。她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箱子,笑道:“小小叫我使去布置戏台子了,我来给你上妆。” 管平波怀疑的看着白莲:“你会不会啊?” 白莲抛了个媚眼道:“我们搞邪教的,比楼子里的姐儿可能耐多了。苏小小不过一介凡人,我还装过神仙呢。好达达,你可不能信了那小妖精的挑唆,就把我扔过了墙。” 管平波:“你大爷!舌头撸直了再说话!” 白莲哈哈大笑,拿过梳子,把管平波摁到座位上:“我的太子妃娘娘,你马上就要去宫中争宠了,我让你提前适应适应。” 管平波挑眉:“争宠?本将军从来只引人争宠,自己不会争宠。” 好有道理,白莲竟无言以对。默默拿起梳子梳头。管平波开春留的头发,长到如今,才将将到肩。白莲嘴上不停,手更麻利。将她的短发先拢在脑后,用头油梳光溜了,才绕到前面化妆。囿于时代,虎贲军中女官极少。物以稀为贵,白莲自然比男人更易出头。她加入虎贲军不算早,然则已然混成了心腹。既是心腹,便深知管平波之喜好、目的。就如管平波所说,她是引人争宠的,而非与人争宠的,妆容便不可从娇媚上走。眉笔滑过眉梢,轻轻用力,笔尖上扬,剑眉星目便呈现在白莲的眼前… 再转回身后,用黑色的丝帛缠在管平波的短发上,做成个假发髻,却并不繁复。简单的团髻上用大红销金缎子打了个蝴蝶结,尾部一长一短坠在身后,透出了份爽利的精致。将将收拾好几缕落下的发丝,就听外头来报:“回禀将军,宁昭王求见。” 管平波问:“宁昭王是哪个?” 账外响起个清秀的男声:“回母亲的话,是儿子怀望。” 管平波心念微动,顺口道:“你都有封号了,可见是长大了。” 窦怀望忙道:“兄弟们都有的。” “哦?”管平波笑问,“那你弟弟妹妹们的封号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窦怀望道:“二妹为永平,六弟为长宁。只他们还未进京,不曾颁旨。” 白莲捧着衣裳的手一顿,就见镜中反射出管平波嘲讽的笑。正值战乱,皇孙们的封号带上平安宁静等字眼不稀奇。但甘临与咸临的封号与窦怀望的“宁昭”二字比起来,有些微妙呐。管平波轻笑,昭,日明也!日为天,帝为天子,窦宏朗这是活腻歪了么? 穿好衣裳,管平波掀帘而出。跪在地上的窦怀望微微抬头,便是一怔。管平波并没穿皇子妃的礼服,而是锦衣卫时常穿着的大红织金的曳撒。与常见的男人款式不同,大约是女装的缘故,腰部收的更紧,显得尤其的英气。她头上装饰的缎子落在肩上,腰间束着把漆黑的苗刀,浑身上下干净利落的好似立刻能御马杀敌。布料上金色的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越发衬托的她身姿挺拔。只消站在那处,便气势逼人。 透过管平波的脸,窦怀望没来由的忆起甘临于老宅内的手起刀落,竟在六月的酷暑中生生打了个寒颤。 深吸一口气,窦怀望定了定神,躬身道:“父王盼母亲久矣,儿子带了母亲的车驾来,还请母亲登舆。” 管平波抬手道:“不必了,我不耐烦坐轿。 旁边的随从早牵了几匹高头大马,等在边上。管平波飞身上马。紧接着扮作仆从的白莲与亲卫随从亦利落的骑上了马背,跟随管平波往城内出发。 才经历战火,皇家的范儿无力摆足。临街并没设步幛,只有稀稀拉拉的金吾卫侍立在街道两旁。两侧高楼皆是雕梁画栋色彩斑斓,可见应天之富庶繁华。沿街的道路两旁跪满了百姓,待仪仗队走开,欣喜的议论声立刻在人群中炸开。 行至御街,视野骤然开阔。管平波只看过地图,终究没有身临其境能感受到的大气。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帐篷,宣德门耸立前方,红墙黄瓦尽显天家气度。绥王妃没资格走宣德门,仪仗向东,穿过宣华门、左承天门、宣右门,抵达了东宫的兴圣门。管平波下马,抬头打量起了传说中的东宫。兴圣门为东宫正门,其后是兴圣殿,乃太子理政场所。这里给了窦宏朗,便知他虽未正式册封,但已是铁板钉钉的太子了。 管平波在兴圣门前站了站,机灵的太监便飞奔向内通传。窦怀望走上前,恭敬的道:“母亲请。” 管平波四平八稳的走进兴圣宫,至二门处,窦宏朗快步向前,拉住了管平波的手,略显激动的道:“你……瘦了……” 管平波被忽如其来的虚情假意激的鸡皮疙瘩直掉,假笑着道:“劳殿下惦记。” 窦宏朗抬手摸了摸管平波的鬓角,柔声道:“别唤我殿下,还依往常叫我老倌,我听着亲切。” 管平波不置可否,任由窦宏朗牵着她的手往内走,余光瞥见跪伏在地的胡三娘与珊瑚,真心惊讶道:“你后院就俩人?” 窦宏朗笑道:“在你心中,老倌莫不是个好色胚子?” 管平波淡笑道:“人丁兴旺方是皇家气派,才两三个人,太荒凉了些。待我腾出手来,再择秀女。”说毕,顺手叫起胡三娘等人,随着窦宏朗进了正房。才喝了茶,管平波慢条斯理的道:“先前要打仗,不得空进宫。如今既进了家门,必得拜见圣上。还请老倌引路。” 这是正理,窦宏朗起身拉起管平波,也不唤人,直往皇宫正殿福宁殿走去。福宁殿就在兴圣殿隔壁,仅几步的路程。进得殿中,守门的太监见了管平波,先眼睛一亮,偏偏有宫规限制,万千崇敬话语不能说出口,憋的脸都红了。同手同脚的引着夫妻二人进窦向东休养的寝宫,余光还不停的往管平波身上瞟——这就是击退蛮人的娘娘啊!居然一点也不五大三粗,大眼弯唇,居然挺漂亮的。 窦宏朗在管平波耳边低笑:“大家伙都想见你呢。” 管平波无所谓的道:“将来让他们见个够。” 窦宏朗自以为听懂了管平波话中深意,但笑不语。说话间进了寝宫,天子跟前,凭他身边的人何等位高权重,来人皆只用朝天子见礼。故窦宏朗夫妻只朝随侍在旁的贵妃黄雪兰微微颔首,便行到了窦向东床前。 窦向东躺在宽阔的龙床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管平波于床前三跪九叩毕,缓缓抬起头,看向仅仅三尺外的窦向东。跪着的人与躺着的人视线平齐,目光交汇,彼此都射出仇恨的寒光。 窦向东死死盯着管平波,盯着她慢慢勾起的嘴角与传达到眼底的笑意,想起儿孙的惨死与她昭然若揭的野心,险些恨出血来!然而他躺在床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愤怒积蓄在脑海中,几欲炸裂!他开始呜哇怪叫,伸着脖子,好似溺水的狮王。如此的愤慨,如此的绝望。 管平波脸上笑意加深,窦向东的痛苦让她由衷的畅快!元洲,你看见了么?这才是真正的报仇!谋害你性命的人,正在生不如死。我还会让他更痛苦,更凄凉。我要吞下窦家几十年的积累,让里通外国的卑鄙小人匍匐在我们脚下。 在窦向东的注视下,管平波慢慢起身,而后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楚朝的丧钟敲响,望你能活到我登基的那天,亲眼见证我的辉煌! 第241章 宫宴 第38章 宫宴 皇宫里的庆功宴,与其说是宴会, 不如说是仪式。众人的目的也不在吃喝玩乐, 而是彼此打量。自唐以降, 各朝或多或少都有限制后妃干政。宋时多有遗风, 还出了几个有名的太后。待到后来, 程朱理学越发兴盛,三纲五常也跟着越发苛刻。至陈朝时,太。祖皇后死后, 基本上女人也就被当猪养了。故而当窦宏朗携管平波同时出现、主持宴会时,厅内很有些老学究恨不得捂住眼睛, 来个非礼勿视。 管平波落座, 看到其打扮的李运顿时一言难尽。曳撒因行动便利,是不少武人的日常穿着。然格外华丽的多是锦衣卫的着装, 否则何以称作“锦衣”卫?管平波身着华服曳撒坐在上头, 猛的看去,还当锦衣卫头子换人当了。 管平波也看到了跟她穿的同款的李运, 促狭的冲着正版锦衣卫指挥使笑了笑。直把李运笑的尴尬复尴尬。陈朝后期奢靡, 多数礼服已宽袍大袖到影响行动的地步。楚朝虽不富裕,许多礼制却是照搬陈朝。譬如绥王妃的服饰, 袖子的下摆长至脚踝, 她穿上那个,别说骑马揍人, 走路都不方便。此时的款式不多,也不讲究撞衫不撞衫, 以她的品级,只要不穿龙袍就没事。当然捡顺眼的使,就把李运给捉弄了。 李运暗自叹气,他跟管平波不算特别熟,多年不见,只记得她初嫁入窦家时,眉眼间稚气未脱。如今正容亢色于上首,明知她为女流,却不敢有丝毫轻视。看着管平波端坐的威仪,不由让人想到她麾下那悍不畏死的虎贲军。李运在心中暗暗的问:如果当年她没有跟去石竹,会有今日之局面么?可惜世间没有如果,也就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惑。 有资格参加宫宴的官员们按着职位高低排排坐,管平波眼神缓缓扫过全场。武将里她认识或者眼熟的不少,文臣里便几乎都是生人了。视线落在首辅林望舒身上,江南第一世族,想必是她将来土改的大难关。管平波对江南的印象并不好,陈朝灭亡的重要原因,与她前世所知的明朝极其相似。天灾战乱频发,中央财政濒临崩溃。 江南党雄踞朝堂,迫使商税趋近于无。朝廷只能无限压榨本就贫穷的农民,让江南党的商人们继续疯狂敛财。并且,因朝堂上有保护伞,以至于他们许多生意都形成垄断,加之勾结境外走私,一个个富得流油。管平波的手指摩挲过酒杯的圆口,陈朝的海禁,是真的看不到海贸的巨大利益,还是江南党的根本不想让朝堂染指他们的地盘?值得玩味呐! 祝酒词皆有套路,从阁臣起,六部轮着敬酒。窦宏朗不过拿酒沾沾唇,把套话批发回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把流程走完,能略说说规定以外的话了。 林望舒趁机举起酒杯道:“上月圣上便说要行太子册封大礼,如今娘娘亦回了宫,想是礼部已经预备妥当了吧。” 礼部尚书郑志广笑答道:“我们没什么为难事,不知孙监正看的日子怎样。” 孙监正指的是钦天监监正孙博见,钦天监是个冷衙门,等闲想不起他们来,自然没资格出现在宫宴中。倒是内务府大臣杨兴旺在座,笑呵呵的道:“礼服我们都是做好了的,娘娘得闲试试,有不妥当的地方好修改。” 杨兴旺原先是窦家的大管家,如今搁在内务府大臣的位置上倒是相宜。管平波与他熟惯的,不客气的提要求道:“袖子不要那么长的。” 杨兴旺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大礼服都那样。常服倒是可按娘娘的喜好做。” 窦宏朗低声笑劝道:“横竖一年不穿几回,你改了款式,与礼部磨牙就得三天。不打紧的事,随她们去了。” 管平波撇嘴:“礼部没正经事做了是吧?” 窦宏朗道:“你好笑了,礼部除了科举,还能有什么正经事?但世人总是眉高眼低,我们不过借他们搭台子唱戏罢了。” 管平波心如明镜,无非是通过装X来设置门槛,以降低整体运营成本。不过她打上辈子就看不上这一套,虽然知道效果是有的,但不屑为之。然现还不是她当老大的时候,无可无不可的小事也懒得计较。 林望舒起了个好话头,众臣亦跟着七嘴八舌的说起册封大典之事来。窦宏朗听的多说的少,管平波更是轻易不开口。夺权篡位是个细水长流的活儿,今日能把朝上的人认全即可。 正热闹间,忽听兵部尚书肖铁英问道:“娘娘,郡主何日进京?” 管平波立刻扬起笑脸道:“她在苍梧野着呢,舅舅可是寻她有事?” 肖铁英有些怀念的道:“先皇后最惦记她,数次与我家堂客说起,我堂客想见见她。” 话题一转,众人纷纷想起窦宏朗还有个小儿子,襁褓中便搁在管平波跟前养育,这算嫡子还是庶子?都是文字游戏玩老了的人,宁昭与长宁两个封号的区别谁心里没有点数?可以管平波的战斗力,让她扶旁人的儿子上位,也太异想天开了。 一心向公如都察院左都御史顾士章等人立时额头见汗,忧心起天家嫡庶之争;而醉心于权势之人却是期盼这等局面,水至清则无鱼,没有二王之争,何谈拥立之功?众人眼神乱飞,在此太子还是绥王之际,已盘算着下一任太子到底是谁了。 管平波装作万事不知,岔开话题道:“许多年来,我忙于军务,不曾照管过孩子们。甘临与咸临多亏了大妹妹抚育,殿下做父亲的,该谢她才是。” 窦宏朗比谁都不想碰触继承人之事,听得管平波提起陆观颐,心下一松,忙道:“很是。她是母后生前亲收的养女,论理与亲女别无二致,该册封公主。是我疏忽,请娘娘替我与她陪个不是。” 众人都不知哪里冒出个养女,不过公主除了联姻,也无甚价值。窦宏朗准备多封几个郡主,朝中上下都是知道的。如今多个公主,除了那想让儿子做驸马的,再无人在意,更不好把公主放嘴里念叨,话题自然又拐了弯。花花轿子人抬人,喜庆的日子里,都捡了各种好话来说。 天色渐沉,管平波瞥了眼殿中的自鸣钟,侧身对窦宏朗道:“我要出去了。” 窦宏朗叹道:“你什么时候搬回家来住?” 管平波道:“总得等驻军安顿下来。” 窦宏朗道:“现家里的模样你看见了,里头也离不得你。好歹分些心神管管家。” 管平波笑道:“你真能出难题,把我劈成两半得了。少啰嗦,给我个世家官员的名单,我保准给你扒拉个管家婆出来。” 窦宏朗哭笑不得:“你还真不吃醋。” 管平波道:“我从来不吃醋。走了。” 窦宏朗拉住管平波道:“既说起管家婆,两件事你心里得有数。第一,阿爷把则雅许给了李运之子;第二,我看中了林首辅之孙,欲配给怀望。不日就宣旨,你得回来主持。” 听见后面一桩婚事,管平波笑的眼睛弯弯,别有深意的道:“林家是个好人家,殿下考虑的周道。” 窦宏朗脸色僵了僵,还欲说什么,管平波已抽出了手,飘然而去。窦宏朗扶着额头,痛苦的想:报应来的真快。 天色不早,管平波策马出宫。天将暗未暗,满城的百姓只觉眼前一闪,几缕轻快的身影便飞掠而过,唯余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飘荡在空中。 青石板十分耗马蹄,管平波在城内颇为克制。待出了城门,跑到了官道上,猛的一夹马腹,胯下战马立时撒蹄狂奔!她的身体压的极低,风从她身边吹过,发带与衣袂翻飞,仿若腾云之姿!堪堪半刻钟,一行人就已抵达了营外。 孔彰等在营前,见此英姿,吹起了长长的口哨。管平波拉起缰绳,叫停坐骑,居高临下的笑问孔彰:“孔将军可是要抢看大门的活?” 孔彰笑道:“受全军将士所托,今夜我负责灌你。” 管平波跳下马来,斜眼看着孔彰,调笑道:“我的大美人儿,你可知男人喝多了,可就软了,你今晚悠着点吧。” 营门口众将兵哄堂大笑,路过的莫日根起哄道:“好将军,今晚你灌死他,千万别放他出来跟我们抢女人。” 管平波抱拳:“定不辱命!便是我不如他海量,也能让他……嘿嘿!” 众人听得此话,更是笑的前仰后合。 孔彰:“……”娘的这女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管平波看着孔彰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哈哈大笑,把缰绳扔给随从,大踏步的往营内走。前世因缘际会没有睡遍小鲜肉,但她开车技术可是职业级。小豹子太嫩鸟。 孔彰额角青筋直跳,若不是真有图谋,刚才怼不死丫的!都是从军多年的人,哪里还有什么青涩可言。 营中各处点起了火把,戏台上宣传司的人跑上跑下,底下等看戏的战兵此起彼伏的催促,时不时飞出个荤段子,宣传司的泼辣妹子们立刻能骂的唾沫横飞,连续半盏茶功夫都不带重样的。孔彰之前没有关注过,此时听来,真是叹为观止,不愧是母老虎的人。 跟着管平波的步伐走到主帐,里头不意外的围满了人。除了宣传司准备表演的,其余的女兵只怕都汇聚在此。孔彰才到门口,就被帕子糊了满脸。苏小小飞身扑来:“将军,想死奴了!” 孔彰侧身避过,恨不能把苏小小来个过肩摔。别以为抱上了将军的大腿,就不敢收拾你了!哪知避得开苏小小,避不开白莲。闪神间腰上便被掐了一把,待他转身去抓时,白莲已连滚带爬的躲去了管平波身后。管平波笑的浑身直抖,指着自己身边道:“你坐我边上,军中二美便齐全了。” 孔彰才在花团锦簇中发现冷着脸坐在管平波右侧的是军医处的方墨。二美对望,皆是木然。孔彰不可能真跟女人计较,结果便是他硬是被推到了管平波身边。且看管平波身旁,环肥燕瘦皆风情,女兵们养足了眼,兴奋的叽叽喳喳说个不住。 孔彰和方墨齐齐苦逼的想:盘丝洞也不过如此了吧。 笑闹间,又有一群女人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人喊道:“将军,我们第一军宣传处添个人可使得?” 众人寻声望去,见宣传处处长谢思思拉着个人,正是前日从姜戎营地里救出来那位会说官话的女子。那女子羞惭惭的抬起头,但见管平波身旁的孔彰,顿时瞳孔一缩,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管平波眉头微皱,就听孔彰淡淡的道:“敬敏郡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第242章 同袍 第39章 同袍 帐中顷刻间安静的落针可闻。敬敏郡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她手脚发凉, 巨大的恐惧几乎将她淹没。天家贵女打入凡尘, 几经倒手, 以为柳暗花明之际, 惊见故人, 敬敏郡主吓的险些哭出声来。世间最为残酷的,莫过于好容易爬上岸,又被命运无情的踹入深渊。 管平波侧头问孔彰:“你认识?” 孔彰方才无奈而闲适的表情无影无踪, 漂亮的眼睛霎时布满寒霜,冷冷道:“陈朝晋王长女。” 管平波见孔彰神色不善, 笑嗔了句:“你还跟小女子计较上了。”却知孔彰对陈朝皇室的心结, 遂对白莲道,“表演要开始了, 你带着娘子军们撤吧, 我同孔将军说说话。” 孔彰的过去不瞒人,在座的听见晋王两个字都道不好, 管平波既然发话, 自然纷纷告辞。宣传处长谢思思尴尬的站在原地,管平波没兴趣搞连坐, 看敬敏郡主的年纪, 端悫毒杀孔娴姐弟的时候,估计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何况她一个郡主, 断不会掺和到姑姑的家务中。孔彰就是纯迁怒,小豹子这脾气呐!下属操蛋, 上峰擦屁股也算职业范畴了,管平波无奈的对谢思思道:“今晚你不得闲,且把唐姑娘安置在后勤,嘱咐他们仔细些,别惊着人家。” 谢思思被孔彰的气场吓的不轻,抓起敬敏郡主一溜烟的跑了。 管平波挥挥手,把亲卫赶去帐外,也不说话,只拿起剪子把帐中的烛火都剪了一遍,又翻出几根蜡烛点上,让帐中更明亮了些许。 良久,孔彰才道:“我没打算拿她怎么样,你们不用紧张。我讨厌姓唐的,将来不见便是,犯不着欺负个女孩子。” 管平波笑道:“你有打算也不能,孔将军,军规里可是明明白白写着不得虐俘的。我可不想叫玉娇摁着你打军棍。” 孔彰哼了哼,权当默认。 管平波回到孔彰身边坐下,温言道:“想孩子了?” 孔彰垂下眼,烛光下,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出一道阴影:“不能亲手宰了端悫,乃我心中大憾。” 管平波道:“端悫仇人太多,你没排上队也没办法不是。” 孔彰怒瞪管平波。 管平波只得道:“要不这样,回头我们打到京里,跟伊德尔交涉,把端悫的尸首要过来,挫骨扬灰。” 孔彰突然泪光一闪,语带哽咽道:“两个孩子若在世,都可婚嫁了。” 管平波想起他初次见甘临时,为哄甘临开心的那声“喵”,顿生同情。他有多喜欢孩子,就被端悫伤害的有多深。不共戴天之仇,早超出了宽恕范围。所以敬敏郡主才会怕成那样,因为谁都知道,孔彰与姓唐的,不死不休。还好是个郡主,若是个郡王,只怕孔彰当场就想杀人了。 孔彰攥了攥拳头,愤恨的道:“果真有世仇,要绝人子孙也就罢了。哪有为了鸡毛蒜皮,就对稚子痛下杀手的。便是蛮夷姜戎数代厮杀,也没动过比车轮矮的崽儿。” 丧子之痛没法劝,管平波默默的陪着。营中点起了烟火,照的账内忽明忽暗。沸反盈天的笑闹声阵阵传来,越发衬托出了孔彰的寂寥。家族疏远,母妻子俱亡。偏偏他与底层挣扎出来的谭元洲不同,他并没有多少抗打击能力。所以才会尤其的痛苦,才会对着无辜的敬敏郡主发脾气。 然孔彰内心再脆弱,终究已经不是孩子。他略作调整,就平复了心绪。转头对管平波道:“多谢。” 管平波轻声道:“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既为袍泽,何须言谢。”说毕,抬手搭住孔彰的肩,“走,出去喝酒。今晚我们不醉不休!” 帘子掀开,喧闹声扑面而来。虎贲军军纪极严,除了过年,难有放纵的时候。且今日城中富户赞助了颇多美酒肥肉,更叫他们欢喜。见二位主将勾肩搭背的出现,面前登时多了几十坛酒,大小军官都起哄叫拼酒。 孔彰接过坛子,豪气干云的往嘴里倒,众人连声叫好。管平波亦是不扭捏,虽不至于抱着坛子上,却是拿着酒杯,来者不拒。军队是充满血性的地方,不会喝酒,叫什么军人!两位主将如此给面子,将兵们兴奋的吼叫声险些把宣传司的表演都盖了过去。 管平波的前通讯员,现已升做营长的彭景天跑来敬酒,自己连干三杯,才抹嘴道:“我们家就是军户,从没想过能用步兵打骑兵。将军,兄弟们对你真是心服口服!将来再不抱怨规矩多了!” 管平波用力拍了下彭景天的后脑勺,笑骂道:“你的意思是以前抱怨过咯!?” 彭景天不好意思的道:“是有抱怨,那正步踢了有甚用啊?可真上了战场才知道,嘿!还真有用!” 同是营长的侯勇醉醺醺的嚷道:“哈?有用?有什么用?我上了战场怎么不明白它有用!?” 管平波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道:“这都不明白,营长要不要当了!” 侯勇跳脚道:“要!要!将军你别踹我屁股。” 与侯勇一同入伍的施同济拍着大腿笑:“不踹屁股踹脑袋!” “踹你大爷,信不信我弄死你!” 二人皆喝高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互怼,好在记得军规,没上手干架。管平波笑呵呵的看了场热闹,托着酒坛子,拉上孔彰,开始巡场。 管平波酒量寻常,转了大半圈就开始迷迷瞪瞪,看孔彰都有重影了。亲卫上前来搀扶,孔彰单手拎起她的腰带,往肩上一丢,就送回了主帐。几个亲卫都齐齐为孔彰捏了把汗,如此野蛮,母老虎醒了会被咬死吧? 回到主帐中,孔彰放人下来,管平波连站都站不住。孔彰终于找到了鄙视的机会,毫不留情的耻笑道:“废柴!” 醉酒的管平波全无平日的张牙舞爪,软软的趴在孔彰胳膊上,乖巧的像只猫。孔彰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想拎住她后脖子,看能不能提起来的冲动。到底怕死,没敢付诸于行动。把人丢回床上,拍拍屁股走人。 湿润的江风吹走了白日的燥热,亦吹起了孔彰额前的乱发。夜空如洗,群星闪烁。因方才与管平波在一起,亲卫被他放去吃酒。待安顿好管平波,他便落了单。作为军中数得着的将领,他很少一个人独处。趁此机会,他刻意隐匿身形,寻了个无人的角落,躺在草地上,望着星空,发起了呆。 贺赖乌孤战败,他亲手斩下了乌纥提的头颅,就算是与幼年的自己一刀两段了吧。孔彰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对姜戎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情。那里曾是他的家,困于京中时,魂牵梦绕想回去的地方。可他一次次斩断了自己回家的路。至今日,再不必有所纠结,因为从今往后,再没有了任何纠结的资格。 思念犹如潮水,涌进了孔彰的心田。 “迦南……”孔彰轻轻的呼唤着。我今日差点杀了你的舅舅,翌日,或许还会北上,去杀你的父亲…… 如果死后真的有亡魂,他该用怎样的面目去见迦南?可他双手果真沾满了汉人的鲜血,他又如何面对母亲?草原长大的汉子,酒量非管平波可比。正因为如此,他无法被酒精麻痹,逃避不了他天生带来的尖锐的问题。 孔彰单手捂眼,他的命运从踏出西姜土地上那一刻彻底扭转。半生颠沛,西姜的过往仿如隔世。他并非多愁善感的人,只是老天有时候太操蛋了!孔彰怒的翻身而起,不幸动作太大,震裂了伤口。孔彰痛的一个激灵,然鲜明的痛却让他瞬间清明。古来征战几人回,既做了军人,自然是今宵有酒今宵醉,因为漫漫征途,谁知道哪天嗝屁。解开心结,顿觉神清气爽,利落的翻出绷带缠好伤口,回帐睡觉! 次日清晨,虎贲军内没有响起熟悉的哨声。连续三日的假期,让睡不够的年轻战兵们纷纷睡起了回笼觉。管平波一口气睡到了午时,还是被宿醉折磨的头痛不已。这辈子的身体真的是……该去做大家闺秀练绣花。说起大家闺秀,管平波猛的想起那倒霉催的敬敏郡主,有气无力的唤人道:“谁在外头?” 苏小小探了个头进来,笑道:“将军醒了?” 管平波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苏小小道:“昨晚你喝多了,怕你吐了要换衣裳,斐队长就把我请来了。结果你安安生生睡到天明,他白欠了我的人情。”管平波笑了笑:“正好,你去后勤看看敬敏郡主,顺便问问姜戎抓的良家子们要留要回的弄清楚了没有。要走的赶紧打发了,趁着天气暖和,还能补种一茬土豆,省的回去饿死。要留的更费心,得开始讲规矩,参与官话学习与日常训练了。” 苏小小道:“海右郡都叫蛮人占了,通没几个肯回去的。白司长正点人呢。还有我们的驻地殿下给了没有?总不能一直呆在城外吧,便是我们肯,周遭的百姓还未必肯呢。” 管平波一拍脑门道:“是了,我已看好了地方,却忘了同他说。江南不比苍梧,人口密集,圈哪都得搞拆迁,没他帮手可不行。” 苏小小好奇的道:“你看中哪儿了?” 管平波道:“江北。” 苏小小瞪大眼:“那不是姜戎来打,过江都不用了?” 管平波笑道:“长江又不是真天险。再说了,我们虎贲军还怕姜戎来打?来的路上埋二里地的地雷,保管比长江凶残多了。那里地方大,除却军营,后勤的厂房皆可设在左近。到时候江北可就热闹了。” “厂房要迁来,那不是又有服装厂?”苏小小撒娇道,“我要当厂长!” 管平波用手指在苏小小的额头弹了个镚儿:“你还嫩着些,过二年再说吧。” 苏小小嘟着嘴,哦了一声,又道:“对了,那什么郡主怎么办?” 管平波淡定的道:“她应是无处可去的,收编,哪处塞不下个人。” 苏小小道:“你不怕孔将军炸毛啊?” 管平波笑道:“你家孔将军犯不着跟个小姑娘死磕。何况后勤想见到他可不容易,你不是最明白的那个么?” 苏小小吐吐舌头道:“孔将军不要我,管将军要了我吧。” 管平波笑道:“管将军惧内,要不要你得陆镇抚说了算。行了,别闹了,快去干活。不听话我就把你送给绥王,将来放宫里做娘娘去!” 苏小小想起自己对窦宏朗下场的猜测,顿时汗毛直立,飞快的跑出主帐,干活去了。 第243章 册封 第40章 册封 贺赖乌孤的战报八百里加急驰入姜戎京师。伊德尔震惊的看着战报上罗列的伤亡与损失,久久不能言语!他不至于把虎贲军当盘菜, 却从来没想过, 虎贲军能强大如斯。如果说贺赖乌孤的第一次交锋是因他错信了管平波, 那么第二次交锋便是实实在在的实力差距。 伊德尔一直以为, 绍布与查干巴日的战亡, 是因中了圈套。至此时方才明白,若没有那个圈套,只怕绍布都杀不进潭州城。伊德尔背着手, 暴躁的在殿中来回走动。窦向东中风了,蹬腿是早晚的事。阻不了管平波的皇后路, 便阻不了管窦两家的联盟。郭昊空想的那些小人伎俩, 在实力面前,不堪一击。因为与管平波反目会死, 而联盟能活。窦宏朗没蠢到家的话, 他知道该怎么选。 南北划江对峙的局面竟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形成了!伊德尔脚步一顿,如鹰的眸子冷冷的盯着挂在墙上的舆图, 苍梧等地不值一提, 然淮阳与江南缺失,如何能叫天下?可骑兵占不了优势的话, 又要怎样才能夺取江南?伊德尔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 低喝道:“请太子来!” 装死的太监低眉顺目的退出了大殿,不一时, 太子布日古德进了门。伊德尔面无表情的道:“陈朝火器营的工匠在何处?” 布日古德怔了怔,有些想不起来, 忙道:“儿子去查查。” “立刻!把所有火器的工匠都带入京城!”伊德尔沉声道,“包括虎贲军的工匠,不惜一切代价,策反他们!” 听到虎贲军三个字,布日古德一凛,果断的应了声:“是!” 被姜戎唬的魂飞魄散的楚朝工部,听闻管平波看上了江北的土地,欲做驻军之所,而不是带着大军回苍梧,喜的屁滚尿流。以不合官僚体制的速度飞快的拆迁。当然,被姜戎打过草谷的地界,本来也不剩多少居民。战乱来临时,人命草芥不如。短短的半月光景,应天城外的死亡人数不忍统计。江北的街道上,江南民居特有的秀丽不复存在,只剩断壁残垣。就如虎贲军的潭州城。那般繁华需要上下齐心、汲汲经营多年才能奠定,毁坏却只用一瞬间。 唐春荣抱着柴禾,低着头小跑着往厨房而去。虎贲军漫天烟尘的大工地上,每个人都忙碌非常。她什么都不会做,生怕再次沦落,只好主动跑来厨房打下手。曾经的华服被剥掉,很长一段时间,她再不需要衣服。不料峰回路转,她被套上了军装,成为了虎贲军中的一员。 把柴禾放到指定的地点,唐春荣累的瘫倒在地。做俘虏的经历摧毁了她的身体,让她变的比做郡主时还要无用。唐春荣靠在柴堆上,眼泪扑扑的掉。她再也不是郡主了,父母兄弟不知道零落去了何方,昔年的养尊处优好似黄粱美梦,睁开眼便回到了现实。艰难的支撑起身体,却又一个踉跄,栽到了地上。厚实的大手把她从地上扶起,唐春荣回头看到个男人的脸,吓的后退了好几步。 憨厚的战兵原地立定,摆着手用字正腔圆的官话道:“你别紧张,我没打坏主意,我们虎贲军的军纪很严的,你别怕。” 唐春荣咬了咬嘴唇,她们初入虎贲军时,盼望的是他们比姜戎和气一点点就好了。她们没有一个人想到,还有再次做人的机会。所有的战兵都被勒令不许惊吓冒犯她们,才有眼前人慌乱的解释。可她依然会害怕,害怕自己一不留神,又重回地狱。 炒菜的大妈拿菜勺打了下战兵的手背,笑骂道:“送完东西就出去,厨房本来就窄,别在这里碍事。”又对唐春荣爽朗笑道,“搬不动了便歇歇,别逞强。你是读书识字的人,将来去学里做先生,犯不着练力气。”说着不知从哪里摸了块糖,塞到她手里,挥挥手道,“去吧,去玩吧。” 唐春荣看着手中的糖,才收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曾经不喜甜食,王府中的食物总是甜腻的,尤其到了夏天,半点提不起胃口。但此时在六月的厨房内,她飞快的把糖含进了嘴里,甜进了心底。 大妈揉了揉她才剪的短发,道:“别哭啦小郡主,我们虽然有些累,但你习惯就好。外头好多人想进来都不能呢。” 唐春荣抽噎着道:“我不是小郡主。” 大妈不以为意的道:“不是就不是,郡主又不是甚稀罕物事。我们的郡主那会子带着同学往厨房偷吃,还被我拿扫帚撵过呢。” 唐春荣瞪大了眼,又听大妈长长一声叹息,还当她要感伤什么,却是听她道:“甘临郡主出师了,她再来偷吃的,我可打不过她了。” 唐春荣:“……” “嗳,我要炒菜了,厨房越来越热,你别呆着,你不惯这里,仔细中暑。现在的药可得紧着受伤的战兵用,没药吃硬扛着难受。”大妈又摸出把瓜子放到唐春荣的口袋里,“走吧,丫头。” 唐春荣不好再留,低着头往外走。运气很是不好,正巧撞见了巡视的孔彰。二人一照面,唐春荣又难以抑制的哆嗦不停。她无法忘记端悫姑姑被强行拖出宫时凄厉的惨叫,更无法忘记姜戎骑兵灭了陈朝后自己噩梦般的经历。巨大的落差让她深切的明白权势的力量。当年皇家能对孔彰肆意凌。辱,在尊卑颠倒之时,孔彰便可对她生杀予夺。蝼蚁尚且偷生,唐春荣当然还想活。 上位者不可轻易表达喜怒,因为永远无法避免身边混有小人。这就是为什么孔彰发过脾气后,管平波必须得刻意关照唐春荣的原因。如果管平波有丁点的疏忽,唐春荣只怕已经悄无声息的死了,锅还得扣在孔彰头上。虎贲军并非世外桃源,一样有权力争斗,一样有蝇营狗苟。 孔彰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人,他有脾气,但并不小气。见唐春荣抖如筛糠的模样,淡淡的丢了句:“翌日见到你父亲,我会剁了他喂狗。然罪不及妻女,你拿我当寻常上峰即可。” 唐春荣抬起头时,孔彰已经走远。她怔怔的看着孔彰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她能明确的感受到孔彰对她的厌恶,但她依然活着,没有任何刁难。克制与宽容,这就是虎贲军崛起,而陈朝衰落的缘故么?如果她的祖父不曾昏聩,那么她是不是永远不必经历噩梦?可没有如果,如今已是楚太初三年,而唐家的江山,彻彻底底的灭亡了。 七月初一,窦宏朗在众望所归下当上了太子。趁着喜庆,他替窦向东颁布了永安郡主窦则雅下嫁李运长子的旨意,同时还有与林望舒眉来眼去达成的协议。管平波不置可否,静静的等待着自己的册封典礼。 七月初九,卯时。宫中鼓声响起,为册封而临时住进兴圣宫的管平波在陌生的床铺上起身,在众侍女的环绕下,慢慢的穿太子妃大礼服。昨晚被她赶去书房的窦宏朗踏入屋内,宫女太监一拥而上,仔细打理着他的太子服饰。 楚朝都城设在江南,旁的或许不如陈朝当年的奢华,却因地利,于礼服上竟可堪比陈朝鼎盛时光。层层叠叠的礼服足足穿了个把时辰,九翚四凤冠、深青翟衣,为皇太子妃礼服。仅次于皇后的装束,沉重的珠冠压的人脖子不自觉的僵直。不过管平波每日习武勤练不辍,略微调整了下姿势,便已适应。 无需女官搀扶,走动间,珠牌晃动、宝钿轻颤。先行至奉先殿拜祭先祖,而后至福宁殿,等待窦向东升座。中风的窦向东似木偶般被人扶在宝座上,怔怔的看着管平波肃立叩首。足足八拜后,礼官叫起,女官搀起管平波,二人再次对视。窦向东第一次避开了管平波的目光,管平波扬起笑容,躬身后退至宫门口,转身往仁明宫拜见贵妃。 贵妃黄氏,三皇子窦崇成之生母。嫁进窦家时,从未想过有今日之荣光。然从嫁进窦家那一日起,她便被正妻肖金桃死死压制,直到肖金桃亡故多年,阴霾都挥之不去。贵妃之位,更像窦向东因后宫空虚故而随手赏赐。管平波下拜的瞬间,黄贵妃的身体不自觉的微微挪动了些许。珠牌触地,又随主人起身,管平波的姿态从容轻盈,仿佛沉重的礼服在她身上毫无重量一般。庄严肃穆的四拜礼后,管平波退出了仁明宫,重新回到了兴圣宫。 窦宏朗端坐在兴圣殿主位,居高临下的看着管平波匍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再是说得夫妻一体,在礼制面前,主奴关系暴露的彻底。子女对父母,也不过四拜之礼,太子妃参见太子,亦需四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那么夫主于妻子而言,又该是怎样的权威?管平波嘴角噙着微笑,在如此苛刻与不公之下,她怎会有耐心,熬到窦宏朗老死呢? 礼毕,太子妃升座。王妃、公主、郡主及外命妇于丹墀拜贺。终是被封做楚王妃练竹尴尬的立在众命妇之首,隔着宫门,遥望太子妃。宫门内外的距离,是那般遥远。她有时候不免想,若当年没有赵猛挑拨,今日高坐在殿中的人会不会是自己?或是当年不曾兼祧,她是不是依然可以随侍在窦宏朗身边?可过去的事不会重来,她的命运亦是从始至终都由他人主宰。 太子妃凤冠的光芒如此耀眼,练竹忍不住暗自感叹,她竟真的从二十两银子买回来的婢女,做到了太子妃!距离母仪天下,仅仅一步之遥。非亲身经历,谁能相信这段传奇?喜庆的乐声绵绵不绝,回过神的练竹眼睛发酸。明明丈夫就在眼前,她却成了个活生生的未亡人。 皇家礼仪威严肃穆,一应礼制皆有流程。全场除却礼乐外再无丝毫杂音。王妃并众命妇礼毕,依次退出兴圣宫,管平波终于在礼制上成为了真正的太子妃。 窦宏朗笑看管平波:“你还是穿大红的好看。” 管平波但笑不语,到了太子妃的份位上,再无颜色限制。只要她愿意,穿什么都行。窦宏朗起身,拉起管平波的手,柔声道:“礼服重的很,为夫陪你回宫更衣。” 管平波轻笑,以窦宏朗的审美,这般对着自己做作,着实太难为他了。 窦宏朗侧头,无奈的道:“你在笑我什么?” 管平波抽回手,调侃道:“笑你今日玉树临风。” 窦宏朗道:“好你个小霸王,看为夫怎生收拾你。”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谁收拾谁?” 窦宏朗干咳两声,赶忙闭嘴。行到后院,胡三娘在门口跪迎,太子良人的礼服在太子妃礼服面前,寒碜的不忍直视。胡三娘连连几次深呼吸,想着儿子的前程,才没咬碎一口银牙。管平波随意叫起,胡三娘假笑着与珊瑚一齐进了内室,伺候管平波更衣。 夫妻二人皆卸了大礼服,管平波换了家常的袄裙,她的短发将将及肩,散发出黑亮的光泽。窦宏朗伸手抚过:“还须得长二三年才好看。” 管平波垂下眼眸,第二个人说她长发好看了。果真如此么?不过将来要戴冠,那就留着吧。 第244章 迁徙 第41章 迁徙 楚太初三年六月二十一日,虎贲军于应天城外大败贺赖乌孤, 歼敌三千, 俘虏四万, 缴获战马五千余匹, 史称“应天大捷”。 喜报火速传遍天下, 引得无数击掌赞叹,虎贲军辖区更是人人觉得面上有光。 正在潭州城内养病的张群听到此等好消息,不由喜极而泣。 一则是虎贲军愈强, 赵猛生还的希望便愈大;二则便是身为华夏,与有荣焉。 他倚在窗前, 遥望着北方, 虎贲军的探子已潜入了江城,只难以靠近源赫的府邸。 但他在江城还有些旧识, 勉强辅助探子们获取了些许赵俊峰的消息。 然则没有消息盼消息, 有了消息,却又不忍细听。 被当成太监,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元配发妻承欢于仇人身下, 是怎样的屈辱? 昔年的赵俊峰何等傲气?而今猪狗不如的日子,真不知道怎生熬过来的。 江城城破后, 张群的所有家眷杳无音讯, 他此生牵挂的,唯有亲眼看着长大的太子了。 张群悔不当初, 该拉着太子一齐跳江的,再怎样都比落在姜戎手里强。 其余的人就没有张群的五味陈杂了。 虎贲军各级军营皆是张灯结彩, 如同过年。 其中最热闹的当属北矿营,他们不单要庆贺,还要大规模搬家。 飞水从陈朝建平三十五年起成为虎贲军的中枢,至今已有九年。 在虎贲军的影响下,它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发展到了集工商、贸易、农业于一体,全然不逊于潭州的大城。 城池扩充了两倍,各色商铺工厂鳞次栉比,资水上足足横跨了三座大桥连接两岸;水中船舶如织、川流不止;南来北往的客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宽阔的青石板路,合理的房屋规划,干净的市容市貌,俨然已有现代城市的影子。 但飞水终究太小太偏,只能作为管平波“广积粮”时的跳板,而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都城。 别说飞水,哪怕是应天,也不过是临时首都罢了。 飞水城的百姓自然不舍,“首都”带来的好处不言而喻。 巨大的资源倾斜才会在此山沟里造就巨大的繁荣。 一旦北矿营迁走,飞水的没落便成必然。 而且这里做中枢虽然不短,却偏偏不是“龙兴之地”,将来能获得的好处,很可能不如名不见经传的石竹。 纵然留下了许多厂房,但飞水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陆观颐坐镇营中,调度着麾下的船队,分批运走人员物资。 每开走一个船队,都有百姓在码头大哭。 袁大姐拉着丁荣的手,依依惜别。 多年前,袁大姐赤脚背着妹妹,冲入虎贲军求得了生机;丁荣因家贫被卖入虎贲军,替全家抗过了难关。 两个同龄的女孩子从洗衣做饭的琐事干起,然后一起上学,一起参军,不知不觉间已是足足九年。 袁大姐自然要跟随养母去应天,可以说当年被家族抛弃的女孩子们,多半对飞水没有任何留恋,虎贲军在哪,哪里就是她们的家。 可丁荣是那极少数的意外,她的父母是真的走投无路才想卖掉她。 多年来,时时看顾,岁岁来接人回家过年。 故而她舍不下飞水,舍不下家乡,选择了留下。 袁大姐和丁荣紧紧相拥:“我们的船队还会壮大,你得闲了要来看我。” 丁荣哭道:“飞水是你的故土,你将来也要时常记得回来。 回来看看留守的我们,怎么把这里经营的更好。” 预备起锚的金拨声响起,姐妹两个不得不分开。 袁大姐一步三回头的踏上大船,站在甲板上不住的挥手。 丁荣眼泪不绝,大喊道:“你要好好的啊!” 袁大姐亦含泪道:“我会好好的,你也一样要好好的。” 码头上站满了道别的人,彼此的呼喊夹杂在一起,谁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然此时此刻,真正能说的无非是祝福,也不必字字真切。 船队扬帆起航,这一场别离诉尽,还有另一群人的另一场别离。 十月十七日,计划内的最后一批人员物资登上了东去的船。 今年水量丰沛,船队便取道湘水支流,避免了资水上的大弯,仅五日便进入了湘水干流。 从湘水到洞庭三百里,约行五日,再横穿洞庭,便进入了长江。 甘临站在甲板上,感受着滚滚长江的浩然大气。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甘临轻轻的念着脍炙人口的唐诗,感叹道:真的有这般快啊。 江风吹的她衣带飘飘,侧身看向舱内,咸临正跟只大狼狗玩的不亦乐乎。 甘临小时候也常常跟狼狗玩耍,待到上学起,便再没有了闲工夫。 最初照顾她的二狼早已老死,它的子孙却在虎贲军内繁衍壮大,成了一批又一批孩子的玩伴。 姐弟一处长大,感情自是极深。 甘临看着咸临的眼神里,不自觉的带上了长姐的慈爱。 但她心里更明白,别人家的姐弟或能因嫡庶而起争执,在他们家恰恰就是因有嫡庶之别,才不会有争执。 陆观颐掀起帘子,轻声唤道:“甘临,外头风大,快进来。” 甘临被打断了沉思,乖巧的应了声,走回了船舱。 她的眼不知不觉得又看向了舱外,挂在脸上的笑容稍稍退去,属于她们母女的征途,预备开始了么? 十一月十三日,船队抵达应天。 甘临与咸临一左一右的搀着陆观颐下了船,就看见了码头上盛大的仪仗。 身着墨绿曳撒的管平波大踏步的走来,握住了陆观颐的手:“坐了个把月的船,累不累?” 陆观颐温柔笑道:“还好。 只是落地有些不稳,觉得比船上还要晃三分。” 管平波笑道:“歇两日便好了。 我们的营地将将盖完屋子,还有些木头砖石没收拾干净,你且随我回宫中小住。” 陆观颐道:“我住哪里?” 管平波道:“你不好跟我住东宫,太子殿下说把受厘殿与你住,我去瞧了瞧,也罢了。 横竖我们在宫里住的日子短,想要合心意,还是在我们自己的营地里头舒服。” 陆观颐低声笑道:“坤宁殿最舒服,你甚时请我入住?” 管平波跟陆观颐咬耳朵:“可了不得,你表弟跟你抢呢,你想着怎么整治他吧。” 陆观颐惊讶道:“假戏真做了?” 管平波无奈的道:“不知道。 我正晾着他。” 陆观颐欲再说什么,咸临在旁边等的不耐烦,跳着脚道:“妈妈,妈妈,皇宫在哪?我要看!” 管平波哭笑不得:“你这会子着急,将来只怕住的烦。” 咸临却在兴头上,一个劲儿催。 码头不是说话的地方,管平波也没了谈兴,携了陆观颐的手,往仪仗处走去。 仪仗拥簇着抬华丽的软轿,管平波笑道:“此乃公主殿下的座驾,请吧。” 陆观颐从善如流的上了软轿,管平波把咸临扔了进去,自己却带着甘临飞身上了马,一路往太极宫走。 前方有人开道,软轿又快又稳,不一时便进了宫。 太子妃与公主有在宫里坐轿的资格,轿子直接抬到兴圣宫门口,甘临利落下马,把陆观颐搀了下来。 几个人进了管平波的正殿,胡三娘与珊瑚纷纷来见礼。 待窦宏朗登基后,育有长子的胡三娘会成为陆观颐的正经嫂嫂,然现还是太子良人的她,得朝陆观颐见礼。 又有窦怀望拜见姑母,甘临与咸临见庶母与兄长,很是繁琐。 这厢还未忙完,窦宏朗抬脚而入。 众人又是一通忙乱的见礼。 管平波腹诽,怪不得官僚效率低下,行礼都得半时辰。 窦宏朗笑呵呵叫起陆观颐,又亲手扶起甘临:“满崽这么高了,多年未见,想阿爷了否?” 甘临娇嗔道:“阿爷都不来北矿营看我,想是女儿不值钱,把我忘了。” 窦宏朗忙道:“没忘没忘,忘了谁都舍不得忘了你。” 说着拉着女儿挨着自己坐下,站起身的咸临就撞进了他的眼中。 窦宏朗才展开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嘴边。 咸临肖似生母,令窦宏朗忆起了肖金桃的死。 那是他此生承受过的最深的痛,时隔多年,依旧如鲠在喉、介怀于心。 咸临胸无大志,却不是傻子。 陌生的父亲眼里的冷意刺的他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本能的看向了管平波。 侍立在旁的胡三娘见咸临畏畏缩缩的样子,险些笑开了花。 连日来被管平波压制的郁闷顷刻间无影无踪。 凭你再厉害,养不出个能干儿子,还不是为人做嫁衣?她甚至大度的想:看在你能打仗的份上,将来可好生照应你女儿,算是两清。 咸临暂时是块金字招牌,不能太没面子。 于是管平波开口道:“且叫他们洗去风尘,换身衣裳,才好去拜见父皇。” 碍着管平波,窦宏朗不好太过分,挤出个假笑,叫窦怀望带着弟弟去熟悉兴圣宫,自己只管与甘临说话。 皇宫讲究舒缓从容,日常都是慢悠悠的。 待陆观颐等人收拾妥当,已过了午时。 管平波乐颠颠的带着陆观颐与两个孩子去给窦向东添堵,脑补着窦向东待会看见剁了他重孙子的甘临会有什么表情。 福宁殿里药香浓郁,贵妃黄雪兰精心伺候着窦向东,期盼着他活久一点。 门外的通传声让窦向东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细心的黄雪兰忙低声道:“是永平郡主与长宁郡王来了。” 窦向东有些想不起来孙辈们的封号,还只当是日日来请安的那几个。 “甘临拜见皇祖父。” 清脆且陌生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窦向东不由睁开眼,见到了身着郡主服饰的甘临。 十几年,祖孙二人头一回见面,但因面容相似,凭空生出了几分熟稔。 窦向东定定的看着甘临,原本杂乱的思绪突然变的清晰,但病痛摧毁了他的自制力,以至于一时激动,便泪如雨下。 他不单想起了儿孙们可怖的头颅,还想到了甘临的冷静与冷酷。 窦向东绝望的想:若甘临是个男孩子,管平波再能蹦跶,这依然是窦家的天下。 可甘临是女儿,便是她能接班,也不可能肯姓窦,因为作为公主,她没有从父亲手里继位的资格;她只会选择姓管,才有可能与将来新生的弟妹们抗衡。 窦向东早笃定管平波还会再嫁,与孔彰的谣言未必是空穴来风。 她实在太年轻,窦宏朗在她手里撑不过五年。 五年后,她才三十三岁。 窦向东深刻的感受到,年少有为是多么可怖,可怖到明知她想走的路,却无力阻止。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为他人作嫁衣裳……窦向东霎时间哭的声嘶力竭,天绝窦家呐! 第245章 庄武 第42章 庄武 太初三年十一月十五日辰时, 楚朝开国皇帝窦向东在福宁殿中驾崩。 沉重的丧钟一声一声回荡在应天的角角落落。 几乎所有人都条件反射的看着皇宫的方向。 接连九下钟声后,属于窦向东的时代结束了。 窦向东中风半年,驾崩是早晚的事, 朝堂上早已做好准备, 只不好表现的太从容,故而宫中显的很是混乱。 礼部尚书郑志广上本:拟京官闻丧次日, 素服、乌纱帽、黑角带, 赴内府听遗照。 命妇孝服, 去首饰, 入宫哭灵。 诸王、世子、王妃、郡主、内使、宫人俱斩衰三年, 二十七月除。 楚朝新立,家底不丰,搞不了太奢华的葬礼,不过是对着前朝太。祖的抄。 窦家土匪出身,窦宏朗亦不挑剔。 苍梧有俗语曰,生前不孝死后吹叫叫,骂的便是那亲长死后才装模作样的虚伪小人。 窦宏朗批了礼部的折子,朝廷内外有了谱, 便安心操办起丧事来。 宫内外因或真或假的哭灵声, 无比嘈杂。 窦宏朗挥退太监们, 独自一人, 两眼通红的坐在灵前,反倒哭不出来。 十一月的天气寒冷,灵堂为了保持尸首不腐, 刻意没放火盆。 刺骨的寒意透过衣料,直渗入了他的心底。 窦宏朗握住窦向东冰冷而僵硬的手,泪水无声的落下。 当咸临住进了兴圣宫的正殿那一刻,他彻底理解了当年窦向东的选择。 讽刺的是,理解归理解,如若时光能够重来,窦元福依然会对他赶尽杀绝。 家主之位尚且如此,何况皇位。 窦元福昔年为嫡长,如若能心胸宽广些,未必会到那个地步。 而怀望与咸临,却是从礼法上便可分庭抗礼。 天下事还未压在肩头,窦宏朗就为将来朝堂上必然分成的两派头痛了。 十一月十六日,内阁与六部九卿联名上书请太子即位。 自汉朝以降,历朝历代莫不重孝道,寻常人家父丧三年,然因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惯例以日代年。 丧事与即位典礼前后脚的办,十一月十八日,百官们脱了素服,换上吉服,参加窦宏朗的即位大典。 管平波开始斋戒,预备三日后的皇后册封大典。 皇家典仪庄重肃穆,册封皇后乃仅次于登基的盛典,与册封太子妃的规格不可同日而语。 百官如同大朝会般在文德店前朝贺。 偏安一隅,窦向东未曾大加封赏,因此朝中暂无文武勋职。 又因虎贲军气势威猛,故孔彰以正一品车骑将军之职,位列武将之首。 然而即便他已站的足够靠前,离皇后依然遥远。 远到以他的目力,也仅仅能看见管平波模糊的面容。 华丽的皇后冠服层层叠叠的罩在管平波身上,使得她宛如上了金身的菩萨,没有半分素日的鲜活。 礼仪冗长,百官参与的不过前半截,皇后母仪天下,后宫才是她的主场。 坤宁殿内,楚王妃练竹再次率众命妇朝贺,一回生二回熟,练竹死灰般的心情,再燃不起任何情绪。 顺着礼官指引,木然的走着流程。 康王妃张明蕙用低垂的姿势掩盖着眼中刻骨的仇恨,恨不能生啖其肉。 愤怒在四肢百骸中游走,五脏六腑间,充斥着报仇的呐喊。 身体剧烈颤抖,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管平波不经意的一瞥,就把张明蕙定在了原地。 张明蕙的脑子瞬间清醒,她不能冲动,她此刻杀不了管平波,她得忍。 在这宫里,恨管平波的人太多了,她有的是机会合纵连横。 窦宏朗从年轻时便喜温柔娴静的女子,她不信他不想废了管平波。 到那时,她再痛打落水狗不迟。 因此,当务之急,是她必须活着,活着才能离间夫妻,才能为窦宏朗出谋划策,才能有将来的反击。 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了眼眶,叩首,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为之前的猖狂付出代价! 典礼持续到下午方才结束,管平波正式入主坤宁殿。 未成年的甘临与咸临随母亲居住,进一步奠定了咸临“嫡子”的地位。 朝中暗潮涌动,窦宏朗登基,册封太子便是他们要打的第一场硬仗! 新皇登基,按例要进行一系列的封赏与大赦,以定人心。 窦宏朗依父亲的旧例,以未收复北方为由,不设勋职,只追封了战死的各级将领,并发了些不值钱的荣誉称号。 省的众人耽于享乐,忘却北伐之心。 此外便是后宫中,胡三娘册封惠妃,赐居仁明殿;珊瑚册封昭仪,赐居慈元殿侧殿;陆观颐册封为景福长公主,居受厘殿;窦怀望晋昭王,窦咸临晋宁王,甘临晋永平公主。 以及黄雪兰为贵太妃,移居慈明殿。 另,怜窦高明遗孀肖慧琴独女病故,特择族中孤女过继其膝下,聊解荒凉。 此令一出,众人便知长房一脉大抵是没有追封,亦无嗣子承袭香火了。 窦元福当年办的事极不得人心,其母族妻族又不曾在窦向东称帝的道路上有所作为,连个出头的人都没有,凭张明蕙婆媳三人如何苦闷,都无计可施。 窦向东在位不久,皇陵连影都没有,再则窦向东早先便说想葬去北边,看着窦家一统天下,只得暂停棺椁于奉先殿,待将来修好了皇陵再下葬。 大行皇帝驾崩在年底,紧接着便要改元。 礼部照例拟出了众多年号,让窦宏朗挑选。 窦宏朗拿着折子去到后宫,请了管平波一起参详。 年号多代表着皇帝对执政期间的期望,管平波对别人的年号没有兴趣,装作谦虚的道:“我通没好生读过几日书,圣上还是请教朝中博学之士吧。” 窦宏朗笑道:“我们自家的年号,当然要自家做主。” 说着瞥过列表,微微顿了顿,故意指着其中一个道,“你看这个如何?” 管平波顺着窦宏朗的手指看去,竟是“绥和”二字,不禁囧了。 她在文史上半文盲,窦宏朗居然敢彻底文盲。 绥和二字倒也不是不好,其本意为“安和”,做皇帝希望九州安和是应有之意。 然而作为第二代偏安一隅的皇帝,就显得太没有魄力了些。 何况绥和曾是汉成帝的年号。 管平波的历史学的很是凑活,可盖不住汉成帝他老人家太有名啊!赵飞燕姐妹的老公,最后于绥德二年死在皇后赵合德怀中。 这谁夹进来的词?不能看着窦宏朗先前的封号是绥王,就胡乱凑数吧? 很显然窦宏朗的历史连门外汉都不是,他满脸诚挚的道:“娘娘于江山社稷有大功,年号带上你的字,甚妙。” 管平波:“……”同情的看了窦宏朗一眼,你真的不知道我这个皇后也很想弄死你吗?说来还是第二任大老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有木有! 窦宏朗笑眯眯的,年号从汉武帝开始,直到陈朝建立,历代皇帝都是经常改动的。 陈朝虽形成传统,但他将来亦可以更传统。 此时他拿来安抚军权在握的管平波,再合适不过。 作为一个的确想剁了丈夫的皇后来说,皇帝坚持要用绥和这等倒霉催的词,她真是犯不着阻拦,笑眯眯的同意了。 顺便深深感到,朝堂的站队开始了。 管平波预料的没错,议定好年号之后,紧接着便是定窦向东的庙号与谥号。 庙号自不必提,开国皇帝,无可争议的太。祖。 到了谥号,朝中气氛便有些微妙。 原本新皇的年号就该在大行皇帝的庙号与谥号后再提,倒过来了已是不敬,礼部尚书郑志广竟是在此时公然提议谥号为“庄武”。 林望舒听的嘴角直抽,谁家太。祖都是打出来的,谥号有武字不足为奇,但庄字着实有些让人一言难尽。 武而不遂谓之庄……窦向东的确被贺赖乌孤打的挺狼狈,若非管平波驰援,只怕应天都保不住,因此用庄字不能说不对,却是多少带着点讽刺。 武而不遂的是太。祖,那武而遂的又是谁呢?这马屁拍的太过明显,林望舒眼神闪烁,他嫁了孙女给窦怀望,郑家没了指望,便开始讨好皇后,站在了窦咸临那头了么? 文人笔如刀,窦宏朗查了查谥号的规则,果然被“庄”字梗的险些省了顿饭。 窦向东征战一生,中风前还在城墙上观战,作为儿子,哪怕因偏心之事再多不满,内心对父亲都是极佩服的。 然则“庄”字恰到好处的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窦宏朗想改都不知怎生下手。 林望舒等人自是有颠倒黑白的本事,可他们心里明镜似的,郑志广公然对窦向东的嘲讽,是交给管平波的投名状。 林望舒这等老油条,局势未明之前,他不可能为了人死茶凉的窦向东据理力争。 何况这个字确实很难挑理。 管平波收到朝中传来的消息,轻笑出声。 伟人曰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既然分了派系,上位者好坐收渔利了。 做完窦向东三七的法事,管平波便在坤宁殿道:“圣上后宫空虚,该择些佳秀入宫了。” 窦宏朗没什么兴致,懒懒的道:“你看上谁家的了?” 管平波笑盈盈的道:“闻得礼部尚书郑志广之长孙女贤德恭谨、才貌双全,圣上以为何?” 窦宏朗猛的看向管平波,良久,终是缓缓道:“依你。” 第246章 陈疴 第43章 陈疴 管平波看着窦宏朗神色变幻,笑容一敛。 郑志广如此拍马, 满朝竟无替皇帝出头之辈, 除却“庄”字贴切, 众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外, 还有贯穿了整个帝制时代的君臣博弈。 管平波瞬间明白了为何史上皇帝的谥号多算公正了, 并非朝臣多么的耿直,而是通常在权力交接的时候,他们会欺负新皇帝。 尤其是窦宏朗不见长才, 对她提议郑氏女入宫无能为力,自然也无法控制朝臣。 逼迫了窦宏朗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她才入窦家做小老婆时, 窦宏朗就不是她的对手,何况眼下。 只是窦宏朗情形让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将来——在有咸临的前提下, 甘临是否能够顺利接班。 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 在择选继承人的时候,从来没考虑过太平公主, 同时太平公主亦从来没想过能做女皇。 唐朝想做“皇太女”的另有其人, 且没有成功。 换言之,在华夏大地上, 众人不是不能接受对某个女人臣服。 就如武则天, 她为李家妇,生的李家子, 再怎么闹腾,都是李家家务。 退一万步讲, 武家果真能有继承人,她也是相当于守灶女的存在,成为家主的过度。 纵观历史,“守灶女”与“当家太太”并不少见,日本古时众多女皇、后世韩国的朴槿惠、美国的希拉里便是明证。 她们并不能代表男女平等了,而是她们的家族这一代里没有更优秀的男丁,暂由家族里优秀的女性来担大任,最终权力依然会回到下一代男性当家手中。 说到底,只是暂时迫于局势的妥协。 武则天的篡位,毕竟只是上层的变动。 但如果甘临为太子,则是整个制度上的变更。 从天家起,民间是否也可以有女族长?甘临作为太子,她必然有妻有妾,那么女公侯女官员是否也能在后院养上一群?嫡长的继承制度是否会崩溃?以父系为根基的宗法制度,如何续存?这些都是管平波将来要面对的质疑。 其间的斗争与博弈,比窦宏朗现在面临的要残酷的多的多。 管平波当然可以选择再生个儿子,然而她却不甘心。 如果说将来生的儿子果然比甘临优秀就罢了,技不如人,想是甘临也不得不服。 可是能力相当,甚至儿子略逊一筹的情况下,只因为甘临身为女性,就得退让,这种价值观是管平波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如果她认同男尊女卑,就不会踏上战场;如果她屈服于三纲五常,就不会想做女皇。 想到此处,管平波的内心越发坚毅,我命由我不由天,她想要就去做,哪怕失败,不过一死罢了。 管平波在沉思,窦宏朗亦没说话。 从年初窦元福被杀起,窦向东就有意让他参详政务。 至窦向东中风,朝中大事尽数落到了他的肩头。 然而,窦向东活着的时候,哪怕他什么都不能做,朝中也无人敢公然站队。 窦宏朗闭了闭眼,这就是他目前绝无可能有的威望。 广纳后宫,是窦向东早先就替他做好的决定,改元之后的确得选上一批女人充盈后宫。 可管平波的“投桃报李”未免太嚣张,她与郑志广有来有往,全然不把新皇放在眼里。 窦宏朗数次在管平波手里吃亏,倒也有些习惯,只把郑志广恨了个死。 好半晌,回过神来,假笑道:“不曾想你竟看上了他长孙,我原想着跟他结儿女亲家呢。” 管平波笑道:“咸临年幼,说亲还早了点。” 窦宏朗顺嘴道:“咸临是小,甘临却不小了,你心里可有主意?” 管平波道:“没有,甘临是公主,凭她自己想要哪样的便要哪样的,实在过不下去了,休了便是。” 窦宏朗:“……”哪有女人休夫的!公主也不行啊!弄死都比休夫强好么! 管平波却是心念一动,同是皇家人,公主比皇子的待遇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表面上来说,弄不好公主的俸禄更多、府邸更广,也与皇子皇孙讲究长幼有序。 可真到了实际,权力却还不如王妃。 王妃是自己人,子子孙孙受供养;公主为外命妇,不用到不值钱的第三代,其子见了表兄弟,就得磕头行礼。 在婚姻上更是,汉唐的公主尚可以养个面首什么的,后来的公主,便是任性如陈朝端悫,也是绝不敢公然出轨的,更遑论休夫。 而有时候话语权的争夺,就从微小的细节开始。 管平波很是认真的想,怎样才能把“公主可休夫”这等“大逆不道”的观念传达出去呢? 就在此时,一个內侍疾步走进殿中,磕头道:“回禀圣上、娘娘,才受厘殿的宫女来报,长公主有恙,请娘娘赐太医。” 管平波怔了怔,忙道:“去太医院请个得力的人。” 又对窦宏朗道,“我去瞧瞧。” 窦宏朗知她姑嫂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这等小事乐的做个好哥哥,遂道:“同去。” 于是夫妻二人皆急急往受厘殿走。 太极宫占地颇小,不多时便到了地头。 才进正殿,便听见里头咳嗽不止。 管平波抬手阻了窦宏朗道:“看来不是小恙,是病了。 圣上且回,省的过了病气。 我去瞧了也是一样的。” 规矩如此,天底下还没有几个人能得皇帝亲自探视,窦宏朗能走到受厘殿,已是很给面子了。 几个大太监也跟着劝了几句,窦宏朗从善如流的走了。 管平波方才冲进内室,一叠声的问:“这是怎么了?” 陆观颐咳的说不出话来,受厘殿大太监范元良小心翼翼的回道:“灵前太冷,殿下着了凉。” 管平波走到床前,命人抱了几个大迎枕垫在床头,扶着陆观颐坐了起来,柔声道:“咳的厉害了时别躺着,坐着能缓解些。” 陆观颐浑身无力,软软的靠在迎枕中,苦笑道:“我真是越发不中用了。” 管平波安慰道:“胡说什么?搬家何等大事,你连轴转了大半年,且舟车劳顿了个把月,还不待休养,又遇哭灵。 你不比得我们习武之人,生病不奇怪。 圣上那处我去说一声,后头的哭灵你就别去了。” 哭灵是个体力活,灵前又冷,陆观颐不独容易着凉,旧年的风湿只怕已经复发了。 管平波把不大熟悉的太监宫女都打发走,只余下陆观颐自带来的心腹时,才道:“我知道你是个周全的性子,可是宫里既是我当家,你何必滴水不漏至此?” 陆观颐有气无力的道:“毕竟是大行皇帝,不好太马虎。” 管平波低声嗤笑道:“待几十年后我大行了,你再哭死在灵前。 对着别人家的皇帝,你折腾个什么劲儿,浪费感情。” 陆观颐被逗笑了,点了点管平波的额头,道:“罢了,我早就是个病美人,哪年入冬不病上两场,你少操心。 只是我在宫中住着虽体面,到底不便,待大行皇帝七七后,还是搬出宫住吧。” 管平波点点头道:“何止搬出宫,我正想告诉你,还没来得及。 既是中枢搬到了应天,第一军便为中军了。 我们且得在应天呆好些年,故中军营地里正正经经盖了好些屋舍厂房,自然有你我二人的居所。 今时不同往日,条件比北矿营里好的多。 不说别的,营里四处都是沼气灯,连屋内都有,以后我们夜里再不用点蜡烛油灯。 再则,我弄了沼气与煤的双用锅炉,造了土暖气,比火盆更暖和且不上火,舒服着呢。 你要不爱在宫里呆,我就送你去营里养病。” 陆观颐摇摇头道:“宫里有地龙,尚算暖和。 我去营里住着,就难见你了。” 管平波笑道:“办完丧事,我也是日日要去军营的。” 陆观颐怔了怔:“宫里怎么办?” 管平波道:“改元后选妃子,随便挑几个出来管宫务即可。 贺赖乌孤是被我们打回了海右郡,可他并没消停,这半年来有事没事的往吴郡北部骚扰,我们的驻军打不过他,大片土地被蚕食,百姓更是被掳掠无数。 如今吴郡北面都快成无人区了。 我要去练兵,姓窦的岂敢阻拦?他要不要江山了?” 陆观颐叹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姜戎撵回草原?” 管平波道:“早晚的事,不着急。” 说话间,太医院左院判姚春林携大方脉御医钟青名、医士方墨进来探诊。 太医院中,官职最高为正五品院正,但院正通常是在行政管理上见长,医术未必如手下,左右院判亦是更会当官些,故而特特带了医术高明的钟青名来。 至于方墨,纯粹是来见习的。 姚春林和钟青名分别探了脉,就在一旁细细商议药方。 陆观颐笑问方墨:“你怎么混进太医院了?” 管平波道:“我丢进去的。 既然想学医,便好生学。 军中虽好,到底多是外科,于别处不见长。 趁着年轻,多学多看。 别说他,整个军医院我都命他们依虎贲军旧例,排好班次,轮番去城中义诊,并做好回访,积累经验。 过不久,方墨也得出去的。” 皇家医闹太厉害,动不动砍头,太医院的水平实在是呵呵。 即便他们水平高超,也未必敢对症下药。 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儿,也就系统理论强点了。 陆观颐素来喜欢方墨,许久不见,直拉着他说话。 两位太医把方子都写好了,陆观颐还在问些诸如学医辛不辛苦、觉着哪科最难的闲话。 颜控真是虎贲军铁一般的传统,管平波轻咳两声,索性把两个太医领去外间问话,叫方墨陪着陆观颐玩。 两个太医商议了一回,对陆观颐的病情大致有了数。 左院判姚春林躬身道:“长公主乃陈疴,凡遇季节更替、劳累、哀毁,极易发作。 须得静养,方能痊愈。” 管平波沉吟片刻,才道:“知道了,你们开方子吧。 务必先稳住病情。” 姚春林恭敬的道:“是。” 第247章 巴蜀 第44章 巴蜀 十二月初六,窦向东三七法事做完, 丧事的气氛锐减。 管平波再不耐烦呆在宫中, 带了人马, 取道东华门, 直往军营飞驰而去。 管平波一气跑到江边, 只见江上已有浮桥五座,桥上人马来往不绝。 对岸更是沿着长江,密密麻麻修了无数厂房。 越过浮桥, 水利驱动的各色机械在不停不歇的运作,缝纫机的嗡嗡声与武备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此起彼伏。 营中操练的号子声声入耳。 管平波行至营前, 只见营门口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江北大营”, 正是方坚的手笔。 守卫见了持缰立定的管平波,不由怔住, 竟是拿不准行什么礼。 对了, 外臣见皇后,怎么行礼来着?皇后等闲不出门, 见不着外臣的啊!守卫本就识字不多, 差点叫传说中的礼制搞到死机。 几个人彼此看看,得, 磕头最保险。 管平波不等守卫拜下, 忙扶住为首一人笑道:“磕什么头?可是不认得将军我了?” 守卫醒过神来,忙行了个军礼, 管平波依旧回礼,而后从容进了营门, 留着一群守卫在后头面面相觑。 这几个月管平波来的少,可军营的规划图本就是她画的,熟门熟路的各处巡视。 如今虎贲军鸟枪换炮,尤其是中军,再难见到往日山寨的制式军装满地跑。 蓝色的现代军服被掩盖在了鱼鳞甲之下,再带上头盔,俨然又是标准的古代战兵模样。 越坚固的铁甲越是沉重,寒风中,操练的战兵累的汗如雨下,吐出团团白气。 管平波走上高台,只见阵法较之先前更为熟练,战亡的缺业已补上,形成了规规矩矩的各种阵列。 接到消息的孔彰率镇抚司长方坚、稽查司长张英以及参将张力行、周文耀、莫日根等一同寻了出来,见面亦是顿了顿,管平波飞快道:“军营行军礼。” 孔彰笑开来,又正色朝管平波见礼。 众人厮见过,方坚笑道:“外头风大,将军请进屋说话。” 管平波但笑不语,立在高处看了好半日,方才随孔彰等人往办公区域走去。 进了办公区的院子,孔彰道:“将军屋内的暖气不曾烧起来,还请将军去我那处稍坐。” 管平波点头道:“我那屋且不必烧了,晚间还要回宫。 待过了大行皇帝的七七再说。” 说毕,一行人进了孔彰的办公室。 掀开帘子,温热的气息迎面扑来,不规则的玻璃镶嵌的窗户撒进了明亮的光线,照的挂在墙上的舆图纤毫毕现。 房间分为两部分,左侧是待客的厅,右侧为理事的书房。 管平波走到厅上,自捡了上位坐了,亲卫随之侍立在身后,孔彰等人方才依次坐下。 管平波再次打量了下屋内,笑道:“可惜暂烧不出平板玻璃,不然窗子能更大。” 方坚道:“窗子大了冷的紧,冬日里不好过。” 管平波道:“有平板玻璃便可做双层窗,中间夹着空气,有隔热效果,便是整面墙的玻璃都不会冷。 不过现烧不出来,我也就白说说。” 方坚笑道:“拿玻璃替了明瓦,屋里可亮堂多了。 不然冬日里只窗边那几寸见方能够看书,很是不便。” 管平波笑着闲话两句,便切入了正题,首先对孔彰道:“我见将兵的阵法很有进益,这几个月来辛苦你了。” 孔彰道:“都是将军的规划,我不过照章办事。 只车营暂不知怎生结合才能发挥效用,我且再想想。” 管平波道:“阵法千变万化,想要寻出最合适的,非朝夕之功,孔将军不必过于着急。” 又问,“扩充后的骑兵情形如何?” 孔彰答道:“多年才能养出个骑射好手,中原不比姜戎,多半不会骑马,怕是一时难与姜戎有一战之力。” 方坚道:“我们还得在步骑混合上下功夫。” 莫日根赞同的道:“便是我们长在马背上的人,骑射亦是十数年才能出成效。 还是火器好,三个月便能像模像样了。” 提及火器,管平波立刻问道:“燧发枪可量产了么?” 孔彰道:“据武备司回报,寻常的已简化生产流程,产量有所提高。 但将军提的带膛线的工艺十分耗时,正在研发水力驱动的冲枪管的机械。 将军若得闲,还请多多提点武备司。” 管平波道:“叫他们把图纸拿来,我回宫再瞧。” 又问,“白司长怎么不见?” 孔彰回道:“缫丝厂的机器正在安装调试,她接连几日都泡在那处,想是急着年前做出来,好给将军报喜。” 孔彰为江北大营车骑将军,然在虎贲军内,却是接替了当初谭元洲的位置,成为管平波的副手,故什么琐事都须得操心。 管平波还有无数的话要问他,索性暂把他撇在一边,先问方坚关于各处新兵文化学习并思想教育的情况,又叫张英拿出违纪的统计表,分析哪类违纪最为频发,该如何解决。 途中,后勤部雪雁、紫鹃、白莲等人纷纷赶了过来,管平波就各地税收、生产、生活、法治、商业等事讨论了一番,就已是申时了。 积压的公务才说了小半,众人纷纷叹气,问询管平波何时能常驻军营。 虎贲军有三郡之广,果真要把各部门都关照到,管平波今晚通宵也是理不完的。 当机立断的打发走次要部门,只留下孔彰与方坚,趁着天没黑的光景,齐齐站在舆图前,分析着当下局势。 方坚指着舆图道:“炎朝与楚朝接壤的有贺赖乌孤的海右郡,出连叶延的中原郡。 而与我们接壤的则是莫葫芦源赫的鄂州郡。 皆是劲敌。 再往西去的巴蜀之地,自古就容易形成割据。 才传回来的消息,巴蜀经历几番战乱,逐步统一。 现最大一股势力名唤平西军,其首领秦玉龙自称平西大将军。 蜀地历朝历代都有分化,然倘或他能尽数打下来,必然再现‘蜀道难’,不得不防。 此外,黔安郡亦是蠢蠢欲动,其大土司杨志强与秦玉龙眉来眼去,我在想,我们驻守梁州的军营能否出击黔安,阻碍他们的发展。” 管平波沉吟片刻,问道:“后勤能跟上么?” 方坚道:“今岁除却与贺赖乌孤的大战,别处都十分安逸,很该动一动了。 再则湘南参将杨文石乃罗蒙人,与黔安郡相邻,熟悉地形地貌,可试之。” 孔彰亦道:“近年来我研读史书,发觉中原多半时候很不善战,然一旦战乱久了,异族便全然不是对手。 我们大敌当前,将兵该多多锻炼才是。” 管平波笑道:“自然,中原为农耕文明,论单个恐怕打不过苦寒之地的异族。 然打仗又不是打架,组织能力更为要紧,中原人口密集、精耕细作,比游牧强也不算什么了。 何况史上如姜戎般打下半壁江山的很是罕见,多半是骚扰,纵然有损失,说他们为疥癣之痒,却也算不得狂妄。” 两代文明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说农耕对游牧,不能时时占便宜,那么工业对农耕便是吊打了。 所以管平波对帝制并没太大的期盼,若不是时机不对,她更愿意当女主席而非女皇帝。 毕竟帝制发展到完美的清朝,不也照样被八国联军打到亲妈都不认识了么?资本主义的萌芽,昭示着农耕帝制的老去。 风水轮流转,没有什么是永恒。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酉时三刻,亲卫来报:“将军,要关城门了。” 三人正说的兴起,听得此话,彼此无奈对望。 孔彰忍不住埋怨了句:“这劳什子皇后,当的真个麻烦!” 方坚干笑:“将军且在孝期,出孝就好了。” 管平波也只得道:“明日我再来。 对了,劳方司长在镇抚部寻个合适甘临的职位,翻年过去,她得回军营了。” 孔彰皱眉道:“她去镇抚?” 管平波道:“她还小,放到战兵营亦难有作为。 且先去镇抚部历练二年,再回战兵学习指挥。 骑射武艺不能落下,到时候叫莫日根多费心。 我们几个是再没空管的。” 方坚道:“那宁王殿下?” 管平波头痛的道:“他搁后勤,且先从粗浅的学着吧。” 咸临的吊儿郎当,管平波是真的愁。 谁也不嫌人才多,便是她不打算让咸临当继承人,也绝不愿他是个米虫。 甘临又不可能单打独斗。 且尽力培养吧,实在不行也只能放弃了。 方坚着实理解管平波,他只有方墨一个独子,偏生那孩子对镇抚司的事物全然不感兴趣,一心学医。 小时候愿多学门本事是好事,可长大了只奔着医术去,哪还有什么前程可言?便是做到了太医院正,也只有正五品,让他个奔着阁臣去的人情何以堪。 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唯有早早给他娶个好亲,赶紧培养孙子是正经。 于是对管平波建议道:“定要好生寻个能干的堂客做宁王妃。” 管平波抽抽嘴角,咸临才不到九岁,要不是个皇子,这会儿该在小学操蛋呢,考虑婚事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提起婚事,管平波忽然联想到了窦怀望。 嫡长孙又称之为承重孙,在家族义务上,是与叔伯们等同的。 故祖父丧,承重孙须得与父亲一样守孝三年。 管平波摸着下巴暗戳戳的想,要不改元之后就把窦怀望的婚事定下?从实际上抹杀了他做承重孙的可能,这样水会不会更混呢? 第248章 表白 第45章 表白 华夏极重孝道,便是管平波满腹搞事的心思, 未改元之前也只能私底下说说, 不可表露。 故而她在心里想过一回, 记下此事, 便搁置在了一旁。 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了宫, 窦宏朗照例在福宁殿独居守孝,甘临咸临皆因哭灵累的够呛,天黑就睡了。 随着陆观颐的到来, 管平波身边终于有了信任的宫女,分别是春莺、新燕、绿杨、白沙, 皆是虎贲军战兵家眷, 以保证忠心。 太监着实就没有资源了,只待日后慢慢收买。 如果管平波大业能成, 这里也差不多是最后一批太监——管平波是不打算使用太监的。 都说太极宫小, 管平波却嫌它大。 皇宫占地面积广阔无所谓,但后宫太广阔就很没必要了。 而一旦后宫缩小, 需要太监的地方自然就跟着缩, 索性别用得了。 春莺替管平波梳着头发,她们四个才从乡下来, 纵然有陆观颐的培训, 却是远逊于宫女的平均水平。 不仗着心腹二字,只怕下辈子都选不进宫, 更别提服侍皇后。 几个人也是卯足了劲,四处讨教旁人, 学习各色技巧。 又因她们是皇后的人,宫里的老嬷嬷们恨不能倾囊相授,以图结个善缘,好为将来谋划。 她们多是陈朝宫廷里的老人,随着一部分皇族逃至南边,当年太极宫甄选內侍,仗着有过资历,混了进来。 她们身世飘零、无处可去,注定了在宫内终老,能有讨好新主人的机会,岂肯放过。 如此,几个丫头短短时日内,竟学的有模有样了。 不过她们便是果真把伺候人的本事学到了极致,也难引起管平波的注意。 盖因管平波打前世带来的习惯,不大喜欢人贴身伺候。 有人能帮她处理生活琐事即可,那等身边动不动围着一大群丫头婆子的生活她不是不适应,只是不喜欢。 理好了头发,新燕又捧着各色面脂来替管平波保养。 管平波心里正想事,便随她们折腾。 管平波低头分析着眼下的状况。 翻年过去改元,窦宏朗会逐步取得权力。 尽管她很看不上窦宏朗,但不得不承认,人是会成长的。 至今日,窦宏朗至少在心机方面,增长迅速。 没有人不喜欢猪一样的对手,管平波的当务之急,就是趁着窦宏朗还未茁壮成长,先挖他墙角再说。 首先,戍卫皇宫的金吾卫在马蜂死后,落到了李运手中。 八大金刚里,李运是最陌生的。 管平波稍微回忆了下通过虎贲军的渠道收集的信息,轻易便能判定此人是窦向东心腹。 他的长子娶的是窦崇成的女儿……管平波手指不自觉的敲击着膝盖,有点麻烦啊。 窦崇成与窦宏朗关系一直不错,想离间很难。 而金吾卫拿不到手的话,始终是篡位的巨大障碍。 除了金吾卫,其余的武将倒是好说。 便是他们对窦家死心塌地,在皇宫外面,还打的过虎贲军不成? 其次,便是朝臣。 阁臣五个,管平波一个都不熟。 六部呢,礼部尚书才示了好,待把他的孙女弄进宫,也就差不离了。 但郑志广的站队,站的是咸临,而不是她。 兵部尚书是肖铁英,虽勉强算的上是旧识,但窦宏朗是他的亲外甥,亦是难以收买。 管平波将来不大想启用这帮文臣,光他们歧视武将这一条,就够三观不合了,何况将来一系列的政策,绝对能闹到不共戴天。 可在篡位之前,必然是要收拢班底的。 再则,总有些脑子灵光的人,那些都是可用之才,她也不能满朝文武都靠自己培养,何况土改不是朝夕之功,她需要可与世家沟通的桥梁。 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方能抵达目的。 方坚不也是陈朝旧臣么?儒家毕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传统,一竿子全打死,也是不现实的。 如此,管平波不单要好生练兵,还得与朝臣周旋。 目前看来,窦宏朗想立窦怀望之心昭然若揭,自然而然的,没能上窦怀望那艘船的人,会寻求另外的拥立之功。 管平波想要拉拢的便是这群人。 待他们上了自己的船,想要下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管平波闭眼回忆着看过的史书,希望从只言片语里找到篡位的技巧。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窦向东竟把江南党抬举到凌驾于巴州旧人之上,以至于巴州旧俗难以影响楚朝朝廷,堂客当家的优势荡然无存。 老头子可真够难缠的。 若窦宏朗有其父的本事,管平波也只好靠硬打了。 护肤品层层叠叠的擦完,管平波也思考的差不多了。 爬上床倒头便睡。 次日一早,先去灵前打个花胡哨,便又带着人去往军营。 召集孔彰、方坚,接着昨日的军务继续开会。 黔安崇山峻岭,当年潘志文叛逃,便是想往黔安去;元宵拼死拦截,也正是不想让潘志文跑入黔安,可见地形之复杂难控。 打山地是虎贲军的长处,却也不能闷头傻干,领头的几个先理顺思路,再叫杨文石拟定作战计划,才好动手。 今年虎贲军的大事,怕就落在攻打黔安上了。 此外岭西号称虎贲军的地盘,实则还有半拉自治,如若有机会,亦可逐步蚕食。 三人好生商议了一回,转眼又到下午。 镇抚司的人寻了来,方坚只得先去处理,屋中除了亲卫以外,只剩下了管平波与孔彰两人。 才说了太多的正事,管平波脑子有些乱,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良久,孔彰突然开口道:“你做到皇后了。” 管平波没听清,茫然的看着孔彰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想事去了,没听见。” 孔彰只得再次道:“做皇后的滋味如何?” 管平波郁闷的道:“烦!” “为什么?” 管平波笑笑:“捷径不好走,不老老实实的打仗,试图走歪门邪道,就得想方设法的描补。 可见想要达到目的,该遭的罪一个都不能少,前期顺了,后期必然坎坷。 不过自己选的路,哭着也得走完。 接着向前吧。” 孔彰挑眉道:“窦怀望还不如他老子的威望,你会扶持不了咸临?” 管平波也挑眉:“好个大逆不道的孔将军。” 孔彰却是直白的道:“我不想对咸临俯首称臣。” 管平波顿了顿,问:“甘临呢?” 孔彰沉默。 管平波道:“你是不想臣服于贪玩的咸临,还是……”略作停顿,管平波抬起头来,直视孔彰的眼眸,淡淡的道,“压根就不想对任何人,俯首称臣?” 孔彰脊背一紧,呼吸不自觉的加重了几分。 时至今日,若说手握重兵的他还有什么惧怕,唯有眼前的上将军了。 虎贲军由管平波亲手创立,他纵然在军中有权威,却无论如何也盖不过管平波。 换言之,这等利器,没有管平波的首肯,任何人也不可能挥舞。 管平波平静的看着孔彰,她不知道孔彰何时生出的野心,不过在群雄逐鹿的时代,她手底下任何一个将领想要问鼎天下,都不奇怪。 孔彰不知道她的想法,才会公然表露。 管平波的脑子飞快的转,现阶段她暂离不开孔彰,那她如何才能既挽留住孔彰,同时又打消他的念头孔彰不是谭元洲那般隐忍的性子,他自幼张扬惯了,心里话憋到今日已是不易。 看了看离他们有些距离的亲卫,低声道:“我能否单独与将军谈?” 管平波挥退亲卫,便道:“请讲。” 孔彰轻笑:“将军在此时还敢与我独处,是足够信任我么?” 管平波道:“是,信任你的脑子,不会做出两败俱伤的蠢事来。” 孔彰不置可否,起身拉起窗帘,遮挡住外面的视线,转身将双手撑在圈椅的扶手上,把管平波困在其中。 他的眼睛深深的凝望着管平波的脸,但那张脸没有丝毫的波动,始终平静如常。 不知过了多久,孔彰抬手拂过管平波鬓角的碎发,用极低沉的嗓音道:“我与窦宏朗,谁好?” 管平波突然笑出声来:“你是想得到我才想做皇帝,还是想做皇帝顺便得到我?亦或是……知道有我,你才做的了皇帝?” 孔彰选了个最动人的答案:“我喜欢你,凡夫俗子配不上你。” 管平波被逗的咯咯直笑,伸手点住孔彰的唇:“若非我对你亦有情谊,上回你就可以准备棺材了。” 孔彰怔住。 管平波推开孔彰,起身道:“但你离九五至尊还太遥远了。” 说毕,就要抬脚出门。 孔彰一个箭步上前,伸手从后搂住管平波的腰,在她耳边道:“三郡与四郡,难道不是咫尺之遥?”手臂用力,管平波几乎被扣进孔彰的身体里,只听孔彰又道,“我和窦宏朗不一样,我不会三心二意,我只想……要你……” 屋中烧着暖气,管平波的后背透过不甚厚实的衣料,感受到了孔彰结实有力的胸肌。 他的手臂更是强壮的稍稍用力,便能使得精于武艺的管平波无法反击。 管平波索性放松了腰背,软软的靠在了孔彰怀里。 孔彰的吻立刻落在了她的耳垂下方,激的她一阵轻颤。 孔彰亲吻变成啃咬,含糊的喊:“平波……” 管平波颜控属性爆发,险些不忍下手坑人。 但她终究是理智的,越发柔软的身体里,包裹的是越发坚硬的心。 她被孔彰轻巧的打横抱起,放入了平日小憩的罗汉床中。 一只布满后茧的大手落在了衣襟,只要轻轻一扯,交领便会散开。 管平波闭上眼,任由孔彰的手试探着。 就在孔彰的手拉开了她的衣带时,她睁开了眼,饱含遗憾的道:“我太容易怀孕,十个月时间不够你造反。” 孔彰的满腔欲念被强行叫停,脸上顿时显出了苦闷的神色。 管平波轻笑,微微起身,双手搂住孔彰的脖子道:“待翌日我们夺得了天下……” 孔彰的呼吸急促了几许。 管平波用力将孔彰拉向自己,牙齿咬住了他的耳垂,戏弄半日后,才拖着长音道:“我可让你,予取予求。” 孔彰的脑子嗡了一下,似有烟花炸开!他激动的按住管平波的肩,将其压回罗汉床上,随即深吻落下。 良久,他单手捧住管平波的脸,一字一句的承诺:“今生今世,绝不相负!” “好。” 笑意在管平波眼角荡开,我的小豹子,你可要好好记住今天的话。 第249章 误导 第46章 误导 孔彰正值壮年,连续深呼吸好几次, 才不情不愿的把管平波放开。 管平波坐起来整理衣裳, 才绑好被扯开的带子, 孔彰又将人扑倒。 管平波:“……”有俗语说强人欲盛, 孔彰在时机未成熟时表白, 简直自虐。 孔彰闷闷的道:“晚几年我就老了。” 管平波笑个不住:“这话说出来,就代表着你离老且远着呢。” 孔彰没好气的道:“日常满嘴荤段子,这会子又不了解男人了。” 管平波挣扎了几下, 孔彰气的想揍人:“你能别动吗?”管平波又乐了:“男人不是不喜欢死鱼嘛!” 孔彰咬牙切齿的道:“那是能吃到的时候!” 管平波咯咯笑道:“你放开我便是。” 孔彰翻身起来,管平波的衣裳又被弄乱, 无奈的再次整理, 却是忘记带梳子,不好梳头发, 干脆把发带拆了, 用手胡乱拨了拨,披在了肩上。 孔彰最是喜欢管平波随性的样子, 忍不住去摸她的头发。 管平波歪着头问:“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长头发?” 孔彰想了想, 答了句:“还好。” 管平波好奇的问:“那你喜欢我什么?” 孔彰尴尬的笑笑,不好回答。 管平波看孔彰的耳朵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秒懂, 这货见过自己的身体,喜欢肌肉女也是个流派嘛! 孔彰看着管平波了然的神色, 顿时:“……”不愧是军中统率,对男人的尿性果然知之甚详。 管平波没什么谈情说爱的经验, 孔彰倒是有,但迦南的性格与管平波完全不同。 迦南是娇俏的,虽不似中原女子的柔媚,总脱不了小女儿情态。 管平波却是一举一动难掩军人的特性。 再则,迦南虽是单于之女,在家中对他却颇为依赖,很有嫁做人妇的觉悟。 眼前这位么……将来当家做主的必定不是他,于是竟不知从哪个角度找话题。 谈起工作来滔滔不绝的两人,到了谈恋爱的当口,齐齐哑火。 管平波摸摸鼻子,说起正事道:“翻年过后,我须尽快熟悉朝堂,军营这边只怕不大顾的上,你多费心。” 孔彰道:“后勤呢?” 管平波笑道:“后勤多是女眷,她们去后宫极方便的,有事叫雪雁进宫回我便是。 观颐亦预备年后搬出宫居住,她有公主的封号,进宫只会更容易。 后勤与镇抚鸡零狗碎的事太多,也不好太分了你的心。 你只管把兵练好,我们的将来,到底落在实力上。” 孔彰意有所指的道:“不消你多说,我都会拼命的。” 管平波笑眯眯的鼓励道:“很是。 我也是真不年轻了,年纪大了生孩子不便。” 提到孩子,孔彰垂下眼,有些落寞的想:大抵只有跟母老虎在一起,他才不至于过分恐惧孩子的将来。 这个能在危机四伏里,全身而退母子平安的女人,真是强大到令人无比安心。 因此,复又笑道:“生个像你的女儿最好。” 管平波试探的道:“你如此期盼,仔细我不停的生女儿,没有儿子,看你怎么办。” 孔彰不曾想过这种可能,楞了半日,有些不确定的道:“不至于吧?” 管平波道:“果真我生不出儿子又如何?”孔彰给噎住。 男人如果没有子嗣,会选择过继。 奈何他与本家不熟,且被祖父伤过心,很不愿意与他们亲近;母族却又没人了。 当然,通常而言,在过继之前,会纳个妾试试。 但孔彰只要没有蠢到家,便知道不单是今日哄过去便算了,以管平波之实力,他日后敢动歪心,窦宏朗的将来便是下场。 他可不信管平波是今日才被他勾搭一下,就心血来潮想造反的。 只怕早八百辈子就谋算着怎么弄死窦宏朗了。 作为管平波的下属,孔彰没有丝毫糊弄的意思,认真的想了半日,才道:“如此,得想办法把大姐姐嫁出去了。” “哈?”管平波看着孔彰,这是什么神展开!? 孔彰笑道:“只有她的孩子过继给我们,你我才都能接受吧。” 管平波:“……”这么傻白甜,坑的有些亏心了,咳……她只好在心里默默道:好孩子,我将来会好好待你的。 于是又补了句,“说句实话,我一直挺喜欢你的,却没料到你居然能看上我这个女金刚。” 孔彰疑惑的道:“一直?”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美人儿,你生的好啊。” 孔彰惊悚的问:“那……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管平波抽抽嘴角:“我虽颜控,不至于那么自虐。 你是忘记当初你下手多狠了吧?”孔彰不厚道的笑:“谁让你倒霉撞在我手里。” 又道,“你要翻旧账,我这里更多。 谁在山道上埋地雷,差点吓死我的。 我虽不至于名震天下,好歹也是一方大将,被你全军活捉,差点叫你气死!”“兵不厌诈。” 管平波笑眨眼道,“你服不服?” 孔彰无奈的道:“服!” 管平波大笑。 活捉孔彰算是她的战绩里辉煌的篇章了。 笑完,又不自觉的看着舆图道:“展眼相识七年,不知下一个七年,够不够我们一统中原。” 孔彰纠正道:“是十二年。” 管平波撇嘴:“第一次见面不算,那会子我跟你是仇人。” 孔彰哭笑不得:“我不是赔礼了么?” 管平波面无表情的道:“不好意思,我记仇。” “那你揍我一顿得了。” 孔彰道,“保证不躲避不还手。” 管平波隔着纱帘,看了看天色,果断的结束了没营养的话题,起身道:“我回宫了。” 孔彰郁闷的道:“嫉妒窦宏朗。” 管平波噗嗤笑了,在孔彰脸上摸了两把,安抚道:“他跟我互看不顺眼,滚不到一处。” 孔彰道:“要是滚到了一处呢?”管平波道:“醋性未免太大了吧?” 孔彰道:“你方才说你很容易怀孕。” 管平波淡定的道:“怀了就生,又不是没生过他的种。” 孔彰扶额:“总想不起甘临是他的女儿。” 管平波囧囧有神的道:“不是他的女儿,是谁的女儿?” 孔彰笑笑没答话,而是岔开话题道:“你明日还来么?”管平波心塞的道:“你老人家今天耽误了我半日,你说呢?”孔彰笑开了,那就是明日必须得来,虽然未必能有空说上话,不过能见面总是好的。 管平波踮起脚,在孔彰脸颊亲了一记:“美人儿,我明日来看你。” 孔彰:“……”这动作怎么瞅着这么眼熟?虎贲军内美人不少啊,感觉将来要被众美人群殴的节奏,里头还包含了他名义上的小老婆……无语的看着管平波,她真是走到哪撩到哪,幸亏撩的都是女人。 管平波故作欢快的跑出军营,打马往宫里冲,过坤宁殿而不入,直奔陆观颐居住的受厘殿而去。 陆观颐依旧在吃药,整个殿里弥漫着药香。 她不愿整日睡着,此刻正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闲书解闷。 精致的屋舍、华丽的装饰、恭敬的仆从、美味的菜肴,让她恍然间似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 只是铜镜中的自己,已是徐娘半老了。 熟悉的脚步在殿中响起,陆观颐正了正身子,含笑看着来人。 周围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管平波笑道:“今日看着好些了。” 说毕叫起太监宫女,顺便把他们撵出门外。 陆观颐哀怨的道:“你几日没来看我了。” 管平波好脾气的道:“我去军营巡视了。 待你好了,去军营理事,只怕日日见的我烦。” 陆观颐嗔道:“我什么时候烦过你了?” 管平波道:“将来。 烦我秀恩爱。” 陆观颐瞪大眼。 管平波长长叹了口气:“你那不省心的表弟啊,他老人家不是想住坤宁殿,是妄想福宁殿呐!”陆观颐好笑的道:“哪个男人看上了你,是想去住坤宁殿的。” 管平波摊手:“福宁殿只能住一个人,没位了。” 陆观颐敛了笑,道:“你方才说‘秀恩爱’是什么意思?” 管平波道:“我跟他说翌日我们夺得天下,我让他予取予求。” 陆观颐:“……” “干嘛?” 陆观颐:“幸亏那不是我亲弟,不然我现在想掐死你。 有这么误导人的么?将来对景出来,你怎么办?” 管平波十足流氓的道:“对景就对景,我骗他了么?我又不打算始乱终弃不让他做皇后,也没打算整个三宫六院,叫他欲求不满。 杨坚结婚时那般承诺,还有小老婆呢。 我连情都不打算偷,很厚道了好吧。” 陆观颐戏谑的道:“你别跟我嚷嚷,你跟他嚷嚷去。 容我提醒一句,你真打不过他。” 管平波:“……” 陆观颐咳了几声,喝水顺了顺气才道:“不是我说,你叫他生了期盼,将来又不依他,且先想好怎么哄吧。” 管平波死皮赖脸的道:“所以告诉你了啊。 好姑姐,将来我指望你了。” 陆观颐点了点管平波的额头:“你这王八蛋,天下男人也就谭元洲能忍你了,彰哥儿没那么好性儿,你可仔细些。” 管平波苦笑:“求别扎刀。” 陆观颐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正色道:“不说笑,我且问你,你今日为何不拒绝他?” 管平波道:“美人主动献身,没绷住。” 陆观颐哼了一声。 管平波认真的道:“我真挺喜欢他的,你别不信。” 陆观颐道:“那你也可以先拒绝。” 管平波微笑:“他自己说因喜欢我,当皇帝才配的上我。 我没必要拒绝吧。” 陆观颐头痛的道:“我真怕他将来控制不住脾气。” 管平波道:“没事,大不了他打我一顿。 习武的时候哪天不被他揍,习惯了。” 陆观颐深深的看了管平波一眼,叹道:“我原先单知道喜欢你的人倒霉,如今看来,你喜欢的人更倒霉。” 管平波:“……” 陆观颐扯了扯嘴角,喃喃道:“他……是个痴情种子。 这么多年才肯走出来,你莫负他。” 管平波原也不想在感情上欺骗,于是郑重承诺道:“嗯,不会的,你放心。” 第250章 无钱 第47章 无钱 京师 大兴宫 静谧的午后,阳光洒在皇城的黄瓦红墙上, 廊下的仿梁上金箔彩漆反射着点点金光。 延春阁内, 两条飞龙沿柱盘旋, 镶金嵌玉的宝座上, 坐着的正是炎朝开国之君伊德尔。 他随手翻阅着内阁呈上来的奏章, 艰难的识别着上头骈四俪六的文字。 看到中途,忍不住啪的倒扣在桌上。 手扶着额头,不理解那起子汉人为何就不懂得在奏章上说人话。 炎朝仿陈制, 亦设立了内阁六部等机构,然朝中大权却分散在姜戎旧日的几大部族手中。 伊德尔虽号称皇帝, 却更似草原盟主, 心中自是很不爽快。 他想要中央集权,只得竭力扶植投降的汉臣, 以期他们能在朝中与几大部族首领抗衡。 可惜这些不愧是亡国之臣, 譬如原先陈朝礼部尚书,如今做了炎朝首辅的张云亭, 每每见着彪悍的武将, 自家先就畏缩了,还不如从姜戎带过来的几个汉人好使。 因着这帮废物, 汉化的章程拖到今日都没个结果。 再有, 还是陈朝的时候,长江以北便不断有反贼, 待到炎朝建立,民间闹的更加厉害。 炎朝各路大将被弄的心头火起, 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屠杀,整三年,方才日渐安定。 然这等安定不过是表象,自古以来,人口就代表财富。 大屠杀后,起义军是少了,可种田做工的人亦少了。 大片的矿山停工、无数的田地荒芜。 几大部族的家主各自圈完了地,又抢起人口来。 日日有官司打到他跟前,楚朝竟是不消出手,他们自家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 提到楚朝,伊德尔不免又想到虎贲军,简直万般郁闷说不出口。 第一次交手,虎贲军对方损失火器营三千,自家损失上万;第二次交手,虎贲军情形不详,贺赖乌孤报上来的伤亡竟有三千之数。 最恨的是损失的不是他自己的部曲,便是嫡系的兵马。 伊德尔能当这个皇帝,正是因为最强大的丘敦氏与次强的贺赖氏联手。 而今他们实力削弱,其它部族立刻就生反骨。 大单于都人人想做,何况九五至尊。 伊德尔深深叹了口气,部落制打起仗来,中枢财政压力小,打完仗却是容易尾大不掉。 面对逐渐浮出水面的内部矛盾,伊德尔不得不绞尽脑汁的想,如何才能祸水东引呢? 伊德尔愁肠满腹,对头楚朝朝廷也不太平。 窦向东尸骨未寒,嫌年终收益太少的炎朝中原郡都指挥使出连氏叶延对江淮郡发起了攻击。 江淮何等要地?当年管平波上军事理论课便道“守江必守淮”。 本就因窦向东离世而显得哀戚的楚朝朝廷,腊月里闻此军报,气氛越发沉闷。 姜戎的战斗力他们都是亲见过的,江淮百姓只怕要遭殃了。 腊月二十七,内阁九卿顾不得年假,齐齐聚在文华殿,商讨战事。 兵部尚书肖铁英耿直的道:“我们的步兵不过寻常,不知郡公的水军是否能够抵挡。” 郡公指的是江淮总兵窦钟麒。 此人乃窦宏朗的远房堂兄,早年跟着窦向东跑船,待到窦向东一人得道,他也跟着混了个宗室郡公,派遣到了淮河上守卫。 江淮是南北交界处,地形复杂多变,要说出连叶延能一口气打到应天,众人都是不信的。 但楚朝统共四个郡,哪一个的税收都是重头。 今秋的税收倒是入了库,可百姓被劫掠,朝廷又得把税收吐出来赈灾,本就紧巴巴的财政定然雪上加霜。 窦向东当了几十年水匪,积累的财富若是搁在君山岛上,子孙十辈子都未必花销的干净。 可他那些钱放入朝堂,便是杯水车薪。 朝廷无钱,自然是左右为难。 增兵负担不起,干看着照样是巨大的损失。 今日轮值的翰林周京潺想了想,略带狡黠的道:“不若请虎贲军驰援?” 林望舒瞥了自家远房内侄一眼,淡淡的道:“虎贲军去了江淮,谁来戍卫京城?” 林望舒此言有些睁着眼说瞎话了。 贺赖乌孤袭击应天后,应天的防卫便做了调整。 除却禁军金吾卫之外,还设立了江南大营,总兵正是张和泰。 贺赖乌孤才被打回了海右郡,不可能寒冬腊月里再度出击应天。 只要不是大军压境,江南大营必定应付的来。 要知道林望舒是选定了窦怀望的,便不愿虎贲军进入浔阳,省的窦咸临增添了筹码,扩大实力。 毕竟出连叶延不比贺赖乌孤,楚朝又有窦钟麒护卫水路,理应只能做做土匪,动不了楚朝根基。 户部尚书陈寿春长叹道:“圣上,军费开支过重,朝廷捉襟见肘,须得想法子开源节流才是。” 都察院左都御史顾士章听到开源二字,立刻跳出来道:“百姓已然不堪重负,不可再加税了!” 次辅吴凤仪转回正题道:“闲言少叙,先说说浔阳战事该如何应对,开源节流不急一时。” 还能怎生应对?户部摆明了没钱,楚朝才两任皇帝,内库且来不及攒。 既是没钱,增兵便没太大的指望,除了靠着江淮驻军自行应对,中枢能想的法子有限。 肖铁英想了半日,勉强道:“兵部还有些家底,我等备好后勤物资,以助前线杀敌。”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这样了。 过年前的三天,窦宏朗叫姜戎好生添了回堵,朝堂上又听了满耳朵没钱,硬生生的熬到散朝,糟心的回了后宫。 他的后宫就比他老子的好上些许,起码能有俩妾。 不喜欢胡三娘,更不爽管平波——何况皇后她老人家未必在家,便顺脚去了慈元殿,寻珊瑚说话。 珊瑚姓李,宫中皆称其为李昭仪。 昭仪为九嫔之首,仅次于妃,算不错的份位了。 只因窦家满心想打去北方,应天的宫殿极小,才委屈九嫔住了偏殿。 珊瑚素有些伶俐,若非未曾生育,早斗倒了胡三娘。 如今后宫妃位尚有空缺,她满心想住进正殿,越发的小意殷勤。 今日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窦宏朗没有跟后宫亲昵的心思,进了门便随意歪在了榻上,一言不发。 珊瑚伺候了窦宏朗多年,熟知他的禀性,见他不说话,自己便寻出了块料子,静静的在旁边做针线。 不知过了多久,窦宏朗心绪平复了些许,歪头看见珊瑚低着头刺绣,不由问道:“你做什么呢?没有针线上的人么?” 珊瑚抿嘴笑道:“是宫里新时兴起来的花样子,那日楚王妃见了说好,我答应帮她绣块帕子。 只差几针了,过年她进宫来,正好给她。” 窦宏朗眼神暗了暗,他后妃不多,昔年女人却不少。 众多女人中,最合他心意的莫过于练竹。 然而他连练竹的丫头都能封做昭仪,却偏偏无法给练竹名分。 尤其是胡三娘育有长子,得封惠妃,品级比练竹的藩王妃高,练竹见了胡三娘还得行礼。 他都替练竹委屈。 这也是他为什么卡着珊瑚份位之故,昔日的小老婆爬上去也就算了,连昔日的丫头也能踩练竹一头,便是练竹能忍,他也忍不得。 珊瑚正是知道窦宏朗的心思,才故意表现的与练竹亲近。 练竹虽做的是楚王妃,但皇帝老儿想要宠幸她,谁还能拦得住不成?还有娶儿媳睡小娘的皇帝呢,窦宏朗不过是跟结发妻子有情,都不算个事。 练竹名分没有,枕头风却比后宫哪个女人的都厉害,珊瑚自是更要顺杆往上爬,遂又故意低声道:“王妃娘娘还替你做了双鞋,收在我这里,圣上试试?” 窦宏朗脸色稍霁,道:“拿来吧。” 珊瑚便取了鞋,替窦宏朗穿上。 二十几年的夫妻,再没有不合脚的。 窦宏朗心里越发柔软,叹息道:“她是个好热闹的人,如今独自住在空荡荡的王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怕她心里怨我了。” 珊瑚笑道:“圣上说哪里话?王妃敬爱圣上还来不及,哪里会怨?” 窦宏朗怅然道:“我若只是个王爷,倒也好接着兼祧,与她做正经夫妻。 可天下没有兼祧的皇帝,叫她落了单,我于心何忍呐!” 珊瑚眼珠转了转,撺掇道:“景福公主原就同王妃好,现她病着,圣上可请王妃进宫陪伴,公主或就痊愈了呢?”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观颐正经跟皇后一条心,你能换个人做由头吗?” 珊瑚笑道:“圣上多虑了,娘娘是最慈和不过的人,我们认识十几年,从没见她吃过半点醋,反倒对我们姐妹多有照拂。 接王妃进宫的事,只怕她也是赞同的。” 管平波跟慈和有半文钱关系!?窦宏朗原本缓和的神色又阴沉下来。 正是管平波从来不吃醋,他才一直惴惴。 窦向东的警告言犹在耳,管平波真的不会弄死他,扶儿子上位垂帘听政么?窦家旧部,诸如张和泰之流,纵然没有谭元洲那般死心塌地的,却也与她交情匪浅;朝堂上亦四处有人见风使舵。 如今他的地盘烽烟四起,财政艰难;管平波倒是富的流油,竟能把全营两万多人配齐了鱼鳞甲。 如若他有管平波的实力,驰援淮阳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何至于吵半日都没个结果。 想到此处,窦宏朗咬的后槽牙咯吱咯吱响,难道他就真的让那贱人的儿子做太子不成? 珊瑚不知窦宏朗为何又变了颜色,小心翼翼的搭话道:“圣上若怕娘娘不肯,或是,我下帖子请王妃来讨教针线?” 窦宏朗白了珊瑚一眼:“你个伶俐人,怎地在后宫关几日,也跟着傻了?”心里实在憋的慌,忍不住对珊瑚道,“你家娘娘待你们是没话说,可她跟胡三娘死不对付,几次三番视怀望于无物,你要能把这个结解了,才算你本事。” 珊瑚与胡三娘更不对付,低声咕噜了句:“哪个妇人不更重自己的儿子。”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咸临真是她生的,我还愁什么?” 珊瑚奇道:“娘娘比我还年轻两岁,圣上果真想要嫡子,怎地不去坤宁殿歇息?” 窦宏朗险些被噎死,当他不想啊!?管平波不让好么?后宫比前殿还叫人不省心。 气的翻身而起,索性朝坤宁殿走去,心里暗自发狠,她再敢拒绝,我就册封了怀望做太子,看她如何! 第251章 试探 第48章 试探 窦宏朗在坤宁殿门口稍微整理了下思路,才抬脚而入。 今日管平波倒是在家, 正在看一张巨大的朝廷官员姻亲表。 见了窦宏朗进门, 她起身迎道:“才听太监说你去了珊瑚那处, 怎地又来坤宁殿了? 窦宏朗没答话, 扫过桌面上的纸道:“你理清楚了?” 管平波笑叹道:“还不曾, 只大略瞧了瞧。 江南联络有亲,果然非浪得虚名,朝廷的回避制度竟好似不存在。 我仔细捋了才知道, 林望舒与顾士章这二位不大对付的不独是连襟,林望舒的长子娶的竟是顾士章的侄女。 还有郑志广的夫人, 是钱中和的侄女, 吴凤仪的夫人又是郑志广的堂妹。 我们家要不联姻,都混不进圈子了。” 窦宏朗道:“还不止呢。 你可知林望舒的母亲姓甚?”不待管平波说话, 窦宏朗自己就答道, “其母郑夫人是吴凤仪之从弟妇,即吴凤仙夫人的亲姑母。 朝堂上的首辅次辅, 也算的上是表兄弟了。 此外吏部尚书徐全之本是旧都人, 元配死后,娶的是顾家女。 户部尚书陈寿春浔阳人, 其妻同林望舒次子林德芝的发妻是堂姐妹。” 说毕笑道, “晕了没有?” 管平波摆摆手道:“我才开始看,且没捋清楚。 说起来, 朝中的文臣多半是陈朝旧臣,可见当年他们在朝堂上的势力。” 窦宏朗道:“我们定都应天, 见到的自然就是江南的姻亲网了。 各地的同乡都是一般,彼此联络有亲,方能成事。 譬如我们家,高明的老婆不就是舅舅的孙女儿么?你往上翻族谱,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个眼熟的姓氏。 我们这一支是发家晚,够不着太好的,也就正豪娶了沈家小姐。 再往下的,便得与江南结亲了。” 话说到此,窦宏朗顺势道,“孩子太少,不够使呐。” 管平波客观的道:“算上郡主们,不算少了。 前日舅母进宫来谢恩,对你替外甥女寻了个女儿之事很是感激。 你大可多往他家塞几个女儿,一举多得。” 窦宏朗道:“江南旧家可不是傻子,光有郡主名分的,哄不住人。” 管平波嗤笑:“他们难道还想娶甘临不成?我倒无所谓,只怕他们招架不住巴州堂客的家法。” 窦宏朗道:“所以有再多的女儿都不中用,我们巴州的姑娘们,个顶个的泼辣,把他们嫁去世家里头,竟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还是得往家里娶才妥当。” 说着便笑,“我们家只得两个儿子,着实太少了。” 管平波十分大方的道:“你别着急,翻年过去,我就选人。” 窦宏朗曲起手指,用指背划过管平波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还是爱你这样的,你不替我生么?” 管平波斜眼看向窦宏朗:“你改口味了?” 窦宏朗不好在调笑下去,管平波不好哄,甜言蜜语对她是没用的。 故,他顿了许久,才道:“平波,我们谈谈吧。” 管平波点头:“谈什么?” 窦宏朗组织了下语言,缓缓道:“我们夫妻,虽有缘修得共枕眠,但总是聚少离多。 当年在石竹,是我的不是,抛下你不管。 许多年来,你心里怨我,我无话可说。” 管平波抖了一下,却又暗叹,窦宏朗的确开始长进了。 人类无非如此,智商差距其实很微小,只要把他放到合适的位置,再加以合适的引导,差不多都能养出点本事。 窦宏朗心机日益深沉,管平波觉得有些棘手了。 窦宏朗笑了笑,接着道:“所幸你我皆不算老,如今夫妻团聚,平波,给我个补偿的机会可好?” 管平波暂时没有撕破脸的打算,江南情况复杂,不单有大量的土地兼并与世家势力,还与海运、海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即便她不打算篡位,而是选择直接攻打,这块地方也不是像苍梧那样可以简单粗暴解决的。 窦宏朗示弱至此,少不得虚与委蛇。 故意撇过脸去,冷哼道:“这话你敢当着练姐姐说吗?” 窦宏朗苦笑道:“你没得选,我亦没得选。 我们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我不可能不立你做皇后,否则无法向苍梧三郡交代,我已是对不起她,你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 听得此话,管平波再次对窦宏朗刮目相看!窦宏朗此时若一味讨好她,就是把她当傻子。 窦宏朗与练竹结发夫妻,分别不过是局势所迫,他果真扔到脑后,便显的无耻了。 他此刻表现出愧疚与纠结,乃实打实有担当重情义。 说话间,窦宏朗握住管平波的手,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诚挚的道:“我不瞒你,我不喜欢咸临。 一则因他肖似生母,我做不到毫无芥蒂;二则他颇有些玩物丧志。 怀望我亦不甚满意,可比起咸临,却是强上些许。 我统共三个儿女,要说最合心意的,唯有甘临。 倘或她是儿子,既是嫡长,又有才学,我何苦为难?然她却不是。 平波,你我夫妻,我体谅你与怀望不熟悉,也劳你体谅我的担忧,如何?” 管平波仔细斟酌了许久,才轻声道:“老倌,你还记得当初妈妈是为何非要扶你上位么?” 窦宏朗怔了怔,沉稳的没接话。 管平波垂下眼睑,反握住窦宏朗的手道:“我现在比谁都明白妈妈当时的心。” 松开手,比了个长度,管平波接着道,“我把咸临从这么小,养到这么高。 他什么性子我不知道么?可是我知道又有什么法子?窦元福没有亲娘在中间挑唆,尚且不容我们一家,你顾着怀望,又能把胡三娘怎么样呢?说句老实话,我跟妈妈还不一样。 两个孩子都不是我生的,你觉得我能为咸临争到什么地步?当年妈妈一开始也没想过你当家主不是?” 窦宏朗心中一喜,他引出了管平波的心里话,便好继续往下谈了。 于是故意道:“怀望不在你身边长大,对你生分些。 可礼法上他就是你儿子,他还年轻,你做母亲的可多多教导。 不过几年,自然与你亲近了。” 管平波冷笑道:“我是嫡母还是他是嫡母?分明是他想要我的支持,还得我倒过去巴结他?你脑子没病吧!?”管平波瞪了窦宏朗一眼道,“便我不是他母亲,光老娘的战功,他就是等你蹬腿了,自己坐上龙椅了,也得敬我三分。 何况我还是他妈!得亏他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要我生的崽子这么蠢,我非打的他后悔投胎做人!” 窦宏朗:“……”他方才那番话,是想引管平波入套,却也是真心话。 毕竟他生育艰难,便是管平波愿意生,也未必生的出来。 他将来依旧很有可能在两个儿子中选择继承人。 哪里知道话才出口,就被管平波顶了回来。 窦宏朗心中烦躁,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若说怀望要跟嫡母死磕,那是决计不敢的。 然则果真立了他做太子,胡三娘会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叫管平波抓着把柄,乃至于借题发挥,可就不好说了。 气氛很是尴尬,到底是窦宏朗有求于人,先放软语调道:“你看,你对怀望不亲,我对咸临不满,总这么僵着也不是法子,事情总得解决了吧?” 管平波挑眉:“你想如何解决?” 窦宏朗笑笑:“我们再生一个,正子嫡孙,天下太平,娘娘以为何?” 刚被帅哥表白过的管平波,视线落在了窦宏朗的肚腩上,顿时头痛欲裂。 她怎么就这么颜控呢?太肤浅了!可这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早已放弃治疗。 当年一无所有,尚且想方设法把窦宏朗往雪雁屋里踹,如今好歹混成了军阀,越发不能忍受。 如若什么事都得忍辱负重,她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心里盘算了一回,飞快的想到了托词,面露难色的道:“生孩子痛死了……” 窦宏朗:“……”娘的,你战场都不怕,怕生孩子!?糊弄他的时候能稍微认真点吗!? 管平波也知道这个理由太离谱,忙打补丁道:“我生甘临的时候,土匪都打到我窗子底下了。 多少人用血肉之躯,换得了我的生机。” 说着,眼圈开始泛红,她是真伤感了,“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年纪,他们爱吃的东西。 一个个半大的孩子,为了保护我,面对凶神恶煞的土匪,悍不畏死。” 眼泪落下,管平波嗓子发干,“从那之后,我再没经历过那般狼狈和绝望。 哪怕是姜戎追杀,到最后亦有谈判的可能。 唯有当年在石竹盐井,我身处两道鬼门关,耳边是弟子们的惨叫与哀鸣,身体是难以形容的痛与恐惧。 我没怪过你,换我在土匪围攻下,也会慌不择路。 可我真的不想再生孩子,我强悍却不代表我无敌。 我也会慌张、也会害怕、也会噩梦不止。 你不缺女人,何苦与我为难?” 略略平复了情绪,管平波泪眼望向窦宏朗:“天家并不讲究嫡庶。 你果真不喜咸临,那便广纳后宫。 但凡有谁生了儿子,我可亲自教养。 我不是寻常妇人,非要看是否血脉相连。 史上敬重嫡母的皇帝多了,以我的本事,还怕教不出个懂礼的来?咸临资质是不好,我日日替他操心;可平心而论,怀望的资质也不过寻常,不是么?” 窦宏朗还是头一回见管平波的眼泪,一时无话可说,只得将人搂在怀里安抚。 管平波顺从的靠在窦宏朗的肩上,眼底却只有冷意。 练竹永远被拦在了宫门之外,窦宏朗关键时候的抉择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果断的多。 政治旋涡里,谁都是禽兽不如的狗东西,窦宏朗自欺欺人玩的就太没意思了。 管平波从未因窦宏朗的抛弃而憎恨,因为任何时候人都只能靠自己。 哪怕是后世的文明时代,避难的极端情况下,杀人都不算犯法,何况当年她仅仅是个连人头都没资格算的小老婆。 但姓窦的是不是忘了,他们之间真正的仇怨,是潭州的三万冤魂?是两个政体不可调和的矛盾。 生孩子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为已经开始站队的朝堂,会沿着既有的轨道向前狂奔,所有人都深陷局中,不得逃离。 你死我活,才是真正的朝堂。 第252章 心腹 第49章 心腹 窦宏朗说了两车好话,“哄住”了管平波, 脸上的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 忙指着朝中有事, 避入了文德殿。 文德殿正殿两侧有耳殿, 乃皇帝起居之所。 窦宏朗沉着脸走回卧室, 爬进沿窗的大火箱里,抱着被子缩在里头独自生闷气。 自打窦向东生出了野心,窦宏朗就几乎没过几日安生日子。 十几年前作为纨绔的他莫名其妙的被兄长坑了又坑, 好端端的竟是一副不弄死他不罢休的态势。 几番博弈,连亲娘的命都搭了进去, 又熬了许多年, 才熬死了窦元福,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 然而登基没几日, 便已知他并没有因为尊崇的身份好过多少, 反而因为做了皇帝,稍有差池便不得好死, 比往日更不自在。 窦宏朗的脸庞布满阴霾, 方才管平波讲了个十足苦情的故事,说给哪个听, 都觉得她管皇后受尽了委屈, 还依旧贤良淑德。 但在生孩子的当口,连诛两个匪首, 直接击溃土匪士气,而后率人足足屠杀了二百土匪的壮举, 岂会是她口中的惊吓?那分明是她崛起的起点,是赫赫扬扬的武功。 拿此事做不肯生子的借口,难道他脸上写着蠢货两个字吗!? 作为皇帝,有无嫡子根本不重要。 百姓人家“小妇养的”是骂人的话,可皇家的小妇,正经有诰命有品级,亲爹见了都得磕头。 皇子是否从皇后的肚子里爬出来有甚要紧?立嫡立长,不过是利益之争下生造出来的“礼”。 窦宏朗即将选妃,什么样的女人都有。 便是果真命中子嗣稀缺,亦有两个继承人可做选择。 他想要的,不过是管平波的态度。 愿意与他亲近,愿意好生做夫妻的态度。 窦宏朗定了定神,觉得独自硬杠管平波是没什么胜算的。 扬声问掌印太监马吉祥:“李指挥使何在?”马吉祥忙应声道:“圣上可是要宣召李指挥使?” 窦宏朗点点头:“去请他来。” “呃……”马吉祥犹豫道,“天色有些晚了,圣上若要见李指挥使,且得移驾去南书房,外头风大的很,圣上受寒了倒不妙。 若非要紧事,不如明日再见吧。” 窦宏朗疲倦的道:“叫他到这里来,往日我们跑船,睡一个被窝的时候都有。 我心里不爽快,请他来陪我吃杯酒、叙叙旧。” 马吉祥度其神色,猜测可能是在皇后处受了气,心中发紧。 帝后明面上看起来相处甚笃,在他这等打七八岁上就混宫廷伺候主子的人眼中,便是破绽百出。 妻强夫弱,这两口子且有的磨。 不敢惹的主子更不高兴,低着头往外去了。 不多时李运一身寒霜进门,跪下行礼。 窦宏朗摆摆手:“起来吧,别多礼。 都在卧室见你了,我们暂把君臣什么的丢开。 你上火箱里来,我们兄弟同往日一般,喝酒闲话。” 李运见窦宏朗情绪低落,想了想,依言进了火箱。 苍梧人冬日里最喜此物,不消多少炭火,却能熏的人浑身暖洋洋的,条件略好点的人家都有。 窦家人把火箱带进了太极宫,也没弄出奢华版,照例是杉木板子刷三层桐油,就这么清清爽爽的使着。 只是尺寸大些,两个成年男子盘腿坐在里头,竟还有富余。 窦宏朗随手抓了个茶盘,往被子上一搁,就成了个小茶几。 太监们生怕茶盘不稳,愣是不敢往上头摆茶。 李运笑道:“圣上速去请平王殿下,再拿副字牌,就齐活了。” 窦宏朗笑骂道:“滚你的,哪个跟你打字牌? 从小就你最奸诈,我才不跟你打。” 提起往事,李运怅然道:“若论牌桌上的功夫,当属刘耗子最能耐,却是再不能在他手里吃亏了。” 窦宏朗笑意维持不住,低落的道:“一起长大的兄弟们,就剩我们几个了。” 虽建立了楚朝,却是人心散乱、内外交困,远不如当年的勃然生机。 李运不知窦宏朗想说什么,犹豫着怎么接话。 窦宏朗看了看茶盘,嫌小,便命太监拿了个薄薄的象棋盘,又上了壶黄酒,摆上诸如酱鸭舌、卤猪尾等家常小菜,而后把宫女太监尽数打发出门,独留李运说话。 屋内霎时变的安静,窦宏朗却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语带干涩的道:“你同我说句实话,两位皇子,你看好哪个?”李运道:“圣上正值壮年,可缓几年再考虑立太子。” 窦宏朗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我怕我等不到那天。” 李运抿了抿嘴,没说话。 “你还是那般少言寡语。” 窦宏朗叹道,“我却是实在无人可诉了。” 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今日笑问皇后是否能替我生个嫡子,被她拿往事与改元后选妃搪塞过去了。” 李运的神色霎时严肃起来。 窦宏朗面无表情的道:“阿爷的警告言犹在耳。 宫人都说我因贝壳而厌恶咸临,然贝壳虽死不足惜,可你们都知道,咸临是我妈妈拼着老胳膊老腿救下来的孙子。 如若她在世,不知如何疼惜,我便是不甚喜爱,又怎会厌恶?” 李运目光闪动,窦宏朗有此心机,有些出乎他意料。 尤其这等做作,竟与往日脾性有七八分相似,连他都以为窦宏朗又犯了少爷脾气。 但,“讨厌”咸临,目的几何?窦宏朗没卖关子,他得用的人不多,父亲留下的老人,哪怕狂些,总是跟他一条心的。 何况李运素来谨慎,没什么招人烦的地方,两下里又结了亲,犯不着隐瞒,便坦诚的道:“咸临母亲强悍,我不打压他,怀望在朝中立刻便没了声息。 叫母老虎抢了先机,怀望再无翻身余地。 但如若咸临做了太子,她便是将来的太后。 做太后怎么着也是比做皇后爽快的,你觉得母老虎会如何选?” 李运苦笑,不知如何答言。 窦宏朗接着道:“若是怀望做了太子,她不过是嫡母。 怀望已长成,不好糊弄了。 她为了积聚实力也好,笼络怀望也罢,总归是不会这几年便动手弄死我的。” 李运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窦宏朗抹了把脸道:“李运,我是真怕。 贺赖乌孤兵临臣下时,我有多怕她输,现就有多怕她杀我。 咸临仁弱,恰是她垂帘听政的最好把柄。 趁着咸临年幼,她或就能顺势掌权一辈子。 这等好事,她绝不肯放过。 今日我试探她,果然她一推二五六。 但凡有半分想顺理成章做太后的心,何必那般防备我?” 李运沉吟片刻,才略带尴尬的道:“原先在巴州时,我们下头人没规矩,什么话都乱说。 娘娘往日便不耐烦,想是多年来还未改了旧日脾性。 真似圣上所言,娘娘更该奉承才是。 没有人嫌儿子多,她生个嫡子,什么都不耽误,何必引得圣上猜忌?再则,她但凡生下个儿子,那便是皇后嫡子,只消满了周岁,不知几多人上本请奏立太子。 娘娘便不战而胜了。” 窦宏朗的后背倏地窜起寒意,还未琢磨清楚,就听李运低声道:“圣上,娘娘的野心,恐不止于此!” 窦宏朗的手狠狠一抖,恰撞到棋盘,带累的棋盘上的杯盏跟着晃了晃,险些把酒水菜肴撒了出来。 能在乱世中混出头脸的,除了运气绝佳,哪个不是人中龙凤?管平波的心思,方坚等人绝不是唯一能猜到的。 武后珠玉在前,再有韦皇后做补,吓的唐朝后来的皇帝轻易不敢册封皇后。 章献太后垂帘听政时,朝臣撒泼打滚的逼她承诺不效仿吕后。 是不效仿吕后,还是恐惧敢于衮服祭天的章献做第二个女皇?后宫不得干政背后,不独是朝臣表面上对外戚的鄙视与打压,还有皇家对女人权力的限制。 女人多半温顺无主见,可后宫里只要有那么几个生了异心的女人,皇帝的觉都睡不安稳。 何况管平波压根就不是后宫女子!管平波的行为,都算不上蛛丝马迹,而是昭然若揭了。 可窦宏朗下意识的回避着这个可能,毕竟管平波目标是太后的话,他们还有回旋的余地。 巴州多少年来堂客当家,不知几多万事不操心,只管享福的男人。 可惜窦宏朗现已算不得巴州男人,龙椅唯有一个,难道管平波能放他逍遥去做皇后不成?果真有那样深厚的感情,也不至于摩拳擦掌算计他了。 李运心中微叹,有些事即便知道了,却毫无应对的头绪。 想要遏制住管平波的野心,大抵只有回到过去,或是叫练竹别乱发善心,叫她沦落烟花巷;或是将她扣留在家中,不放去石竹。 别的再无力阻拦她的发展。 窦向东在虎贲军的判断上,几乎没有过失手,然管平波终究凭着天命与才华,数次历险,还是走到了今日。 无怪乎窦向东最后,总念着“时也、命也”的话了。 然蝼蚁尚且偷生,窦家匪类出身,自带着亡命徒那副天生的硬骨头。 不管是死去的窦向东,还是活着的窦宏朗、窦崇成,乃至李运、肖铁英等人,都不会猜到有危险,便束手就擒。 李运紧了紧拳头,又慢慢放开,如此几次后,才重新抬起头,目光炯炯的道:“臣定当加强宫廷护卫,不让人有可趁之机!” 窦宏朗道:“光护卫不顶用。” 话说开了,不必再打哑谜,李运直白的道:“旁的事或有党争,此事满朝文武都是齐心的。 独木不成林,圣上不必过于担忧。” 窦宏朗摇头道:“乱世当头,文臣不中用。” 李运道:“那我们便练兵。 她有三郡,圣上有四郡。 打起来两败俱伤,叫姜戎白捡便宜;不打她做太后,世代敬仰。 娘娘是个有成算的人,别叫她觉得我们有可趁之机,她未必不肯做个掌印太后。” 窦宏朗木着脸道:“练兵,我们能练过她么?” 李运道:“偷师即可。” 窦宏朗有气无力的道:“张和泰又不是没偷过。” “娘娘防着他,怎会把精髓告诉他?”李运身体前倾,用极低的声音道:“娘娘脱胎于窦家,她再清洗,窦家人都是无法完全清洗掉的。” 窦宏朗瞪大眼:“还有?谁?”说毕,又忙道,“行了,你不用告诉我,我身边人多嘴杂,她不定放了多少钉子。 有要紧的事我只管找你便是。” 李运不由怔住,窦宏朗竟对他信任至此!心中生出暖意,暗道:便是他不如先皇谋略,能如此善待,亦值得死而后已了。 窦宏朗话音落下,顿觉五脏六腑都叫堵的慌。 堂堂皇帝,自家养的探子都不敢问名字,还有比他更窝囊的么?怀着比之前更糟心的情绪,以天黑为由,无力的打发走李运,歪在火箱里想:满朝文武,哪些人堪为心腹呢? 第253章 技术 第50章 技术 正月初一,正旦。 楚朝改元绥和, 是为绥和元年。 年初三, 窦向东七七日满, 却没有下葬, 而是停灵在城外临时修建的安奉殿内。 盖因窦向东生前心心念念想北伐, 楚朝上下亦盼着统一中原,故太。祖的陵寝自然须得建在北方的风水宝地,而非偏安的应天。 办完七七后, 宫内外皆松了口气。 丧事最是累人,熬过这七七, 就只需守制。 百姓百日不得嫁娶, 官宦则一年皆不可宴饮。 然礼法是约束臣子的,皇帝不在此列。 正月十五, 管平波下旨甄选世家之女, 以充盈后宫。 自古以来,能与皇家联姻者, 多是名门。 即使是最“奇葩”的明朝, 前期的宫妃们亦是出身不凡。 只因朝代初立,根基未稳, 需联姻来笼络亲信。 到了后期, 皇家势大,再不必政治联姻, 就看各朝各代的习惯了。 窦家是外来户,尽管枪杆子里有政权, 可要维持政权的稳定,难免与当地豪强勾结。 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并非兔朝才有的智慧,实乃千古承袭的思想遗产。 因此才有了窦怀望与林望舒之孙的联姻,亦有了管平波的懿旨。 众人早猜到了窦宏朗要选妃,且左不过在这几家子里选,遂早早把家中出挑的女孩儿接入了应天城中,以备随时能够接旨。 管平波明旨发出,各家有意的连箱笼都准备妥当了。 正月二十一日,闺秀们从家中出发,入宫待选。 管平波没整那些验明正身的羞辱人的法子,不过是看看家世长相谈吐。 几大家族自己已筛选过,各方面素质看着都不错。 不过窦宏朗不是少年天子,犯不着选那么许多。 头一个郑志广之孙是内定的,封了荣妃,入主慈元殿。 再一个便是顾士章之幼女为敏妃,恰陆观颐有了公主府,挪出了宫,受厘殿便空了出来,给敏妃正好。 如此三夫人位满,余者管平波不好再选众臣直系,故择了吴、孙、钱三家的旁支貌美者,分别为昭容、昭媛、修仪,连同珊瑚,九嫔已有了四位。 剩下五个位置,且看窦宏朗怎么打算。 内有宠妃外有名臣,素来是世家的气度。 纵然有了科举后,古早的世家早被庶族地主们挤兑的无影无踪,但不妨碍新生的庶族地主们以世家自居。 选妃这等大事,家家户户都盯的死紧,谁料管平波竟如此的四平八稳,雨露均沾,把众人都看了个没趣。 因窦向东新丧,窦宏朗固然已经以日代月把孝守满,到底无法欢天喜地的迎娶新妇,册妃的典礼便有些潦草。 碍着孝道,谁也不好说什么,更不会觉得自家女儿委屈,皆高高兴兴的受了几个面上好看的虚职,成了皇亲国戚。 新进来的妃嫔们则是摩拳擦掌,希望能给窦宏朗诞下麟儿,巩固地位。 管平波懒的理会后宫琐事,指了郑、顾二妃协理宫务,拍拍手又往军营里去了。 正月里的江边,阴寒入骨。 饶是管平波裹着厚厚的披风,也叫裹着水汽的风吹的发冷。 跑了好半日马,浑身才暖和起来。 行到营中,只见校场上划出了几道椭圆形的白线,正是战兵们在训练百尺障碍跑。 战兵须得在沙漏倒完的时间内,越过诸如栅栏、木墙、铁丝网等障碍。 乃当年管平波最想死的项目之一。 此回比拼的还是接力赛,以小组为单位,进行接力,更成了集体荣誉。 队长、旗队长等基层指挥官在旁边喊的声嘶力竭,场上叫好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管平波略看了看,接到消息的孔彰等人便出现在了校场中。 方坚先为上司陆观颐解释了句:“陆镇抚犯了旧疾,不便相迎,请将军见谅。” 管平波关切的道:“可是她的风湿又加重了?” 方坚道:“军医瞧过了,只说是旧年的伤,须得保暖,故她不敢出门,省的加重。” 管平波放下心来,骨折不曾照顾好,休说如今,便是后世落下后遗症的都不少。 她前世亦有不少小毛病,陆观颐虽是文职,作为军人却理应能够承受,便丢开了手,问起日常军务。 每日都有人来往穿梭于太极宫与江北大营,虎贲军内的大小事管平波心里都有数。 一行人边走边说,到了办公区,已是说的七七八八。 管平波将方坚等人打发走,叫他们自去忙分内的事,独留下孔彰道:“陪我去武备司瞧瞧。” 孔彰万般话语,尽数被堵在了喉咙中。 这女人当真是半分情趣也无,真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眼瞎! 二人带着一串亲卫随从往武备司走,一路上管平波不停的询问战兵训练的细节,以及后勤供应是否充足的问题。 直到进了武备司,方才停住。 虎贲军的武备司分为火器与兵器两类。 除了生产、储存武器以外,最重要的乃是研发。 武备司前的广场上,几个身着军装的技术兵正在记录炮弹的落点。 顺着落点往回看,可以看到方才发射过的加农炮在水的冷却下冒出丝丝白烟。 加农炮又称之为红夷大炮,是正宗的进口货。 与许多人想象的不同,华夏的禁海并非真的重农抑商到愚昧,而是往往因为政治上的种种原因造成的结果。 但有些东西总是需要进口的,于是造就了庞大的走私链条,在近海诞生了无数赫赫威名的海盗,其中不乏把西方人打到屁滚尿流的猛人。 比如最凶残的郑一嫂,其势力范围从珠江口一直覆盖到琼州海峡,部众达三四万人,与其说是海盗,不如说是海上王国。 而海盗并非只靠打劫为生,就如当年窦向东的船队一样,他们都是一边打劫一边经商的。 古时运力所限,西方的货品很难直接运到华夏。 都是通过各个港口,逐站传递。 海盗们从中转站买了货品,自然要找买家。 华夏沿海的大家族,便是他们合作愉快的友商。 走私的东西除了奢侈品,最要紧的便是武器了。 管平波虽是机械专业,学的却不是武器制造。 何况时隔多年,专业知识记得不牢靠不说,最郁闷的乃她前世的科学积累,非今时敢想象。 许多知识即便记忆深刻如硬盘,也是不能用的。 因此,少不得整理借鉴。 加农炮属于重载滑膛炮,螺旋口的膛线保证了射击的精准度。 管平波弄了来,一方面是想山寨,另一方面则是想做自己的知识储备。 古代华夏的文人有个十分操蛋的毛病——瞧不起技术。 再是巧夺天工,震撼了他们的灵魂,他们也只会用华而不实的文字去赞美,一个仔细描述的人都没有。 掌握着话语权的文人们,不独看不起奇技淫巧,连打仗都不放在心上。 泱泱中华几千载,灿若繁星的名将不知几何,兵书却只指着戚继光的那几本,余者皆是文人式的赞叹,如何布兵、如何查探天气地理、如何调度后勤,只字不提。 各类武备志,也是含糊不清,便是有图,又没标个尺寸,描述也混乱不堪、细节含糊。 让受了现代教育的管平波每次查资料,都暴躁的想砍人。 然而再暴躁,没有就是没有。 管平波只得从头开始,自己研发并做好实验数据。 年前从走私渠道弄来了几门加农炮,便强令武备司的诸人计算弹道和弹着点,而不是像陈朝楚朝那样,照搬现成的数据,做成各类“小窍门”、“小贴士”发放给炮兵,直接用于实战。 这种法子上手倒是快了,可是炮兵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犹如小和尚撞钟,他就是撞上几百年,都无丝毫进益。 管平波可受不了这等风气,她还指着炮兵们能反过来指导技术员,两下里合作,更好的更新换代。 于是就出现了抱着文件夹在寒风中写写画画的技术兵们。 武备司长郭守彪远远看见管平波,小跑着过来见礼。 介于虎贲军的高效率,郭守彪没废话,难得见到管平波,毫不客气的提要求道:“将军,学里能否多拨几个会算学的过来?您说要测算弹道,可我们武备司里算账都没几个能算利索的,您列的那公式,能看懂的人太少了。 我去寻教育司,后勤又跟我们抢人,人手不足,那弹道只怕算到明年还未必能出结果。” 管平波听见这话就开始头痛,郭守彪要同她讨识字的,倒勉强能凑几个,要会数学的,那简直凤毛麟角。 数学教育动辄十几年功夫,虎贲军成立才十几年。 教育司的确年年有毕业生,可善于数学的少之又少。 数学又是通用学科,后勤算账的、推测天气的、测绘地图的、改良各色机械的、主持农耕的、计算税收、每年预算、统计,真是缺人缺到怀疑人生。 恨的管平波只想穿回二十一世纪,挖个数学系回来。 郭守彪见管平波的脸色,便知没戏,很是郁闷的道:“叫识字的那般容易,教算术怎地那般难?” 管平波:“……”数学跟算数是一回事吗?算数很容易谢谢! 郭守彪略想了想,又用殷切的目光看着管平波道:“将军,听闻江南多才子,要不我们从外头请几个来吧!” 管平波心下一动,面上却没好气的道:“你真能给我派活。 行吧,我去试试。 能不能寻到我不保证,到底得靠我们自家教育。 正好我这几日大概得闲,你把武备司里算学优秀的、脑子灵活的,连同教育司甄选的一并造个名册,我明日到讲堂里讲数学。” 郭守彪眼前一亮,兴奋的道:“将军你会算学啊?” 高等数学差不多还给了老师的管平波膝盖中了一箭。 没有什么比曾经学过又忘了,偏偏现在要用却想不起来更苦逼。 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管平波只得回营备课。 被晾了半日的孔彰忍不住问:“你爹还会算学么?” 管平波有气无力的道:“我爹不会。 我活了两辈子,这是我上辈子学的。” 孔彰白了管平波一眼,直接转回正事道:“你要教书,那便是要常驻军营了?” 管平波道:“见过将军住皇宫里的么?” 孔彰扬起一个笑,欢快的道:“趁着眼下有空,我帮久不练习的将军复习骑射武艺!” 管平波顿时泪流满面,她又哪里得罪孔彰了,要被单方面暴打。 养豹子太高危,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第254章 成熟 第51章 成熟 随着年龄增长, 体能下降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管平波从年纪上来讲离衰老还很遥远,战斗力却是逐年在衰退的。 尽管她哪怕住在宫廷内,也坚持每日训练, 也再比不得二十来岁的巅峰时刻。 孔彰比管平波年长四岁, 亦难逃自然规律,可无论如何, 吊打管平波依旧毫无压力。 看着管平波垮下的脸, 孔彰绷不住笑了:“我又不会对你下死手, 你那是什么表情?” 管平波木着脸道:“劳心者治人, 劳力者治于人, 你可长进些吧!别镇日里想着武力解决。” 孔彰伸手就抓住管平波的胳膊,把她往室内的练武场拖。 管平波日常跟将兵们打闹习惯的,众人瞧见都只是笑,半点没怀疑二人的奸情。 管平波深感痛心,看来平日过于女汉子,也是有弊端的!! 囿于木构造的局限性,室内的练武场面积不大。 亲卫们若都跟了进去,休说练武, 只怕在里头喝个茶都嫌挤。 管平波便命亲卫们在外守卫, 自己跟着孔彰进了屋。 孔彰低声抱怨道:“到哪哪都跟着人, 半点没自由。” “位高权重了, 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说毕,管平波无奈道,“来吧, 今天我舍命陪君子。” 孔彰笑道:“我是真惦记着你的刀法,怕你荒废了,才想拉着你练练。 真当我想揍你?” 管平波才想说“谢孔将军不揍之恩。” 就听孔彰道:“你太弱了,揍起来没趣儿。” 管平波:“……”凭这货的招欠的程度,没有这张脸,恐怕早二十年前就被人盖麻袋打死了吧!? 孔彰笑着从角落里拿了两把没开刃的苗刀来,二人摆开架势,开始练习。 管平波身为皇后,无需上早朝,后宫的规矩全由她定,于是也免了妃嫔的请安。 保持着在北矿营的习惯,每日早起勤练不辍。 虽是力量远逊于孔彰,刀法却在日日苦练下,越发精湛利落。 年纪增长并不全是坏事,纵然体能不足,但经验却是日渐积累的深厚。 孔彰没有废话,一刀侧劈,管平波持刀格挡,却是虚晃,右脚后退半步,轻触刀锋后,腰身猛的用力,右腿进步,苗刀灵巧的向前,欲取孔彰脖颈。 孔彰亦是反应极快,闪身避开刀锋,顺势持刀下劈管平波的腰部,逼的她不得不回撤。 不过几个呼吸间,二人连过数个回合。 场内刀影煌煌,令人目不暇接。 孔彰不敢放水太厉害,管平波起于微末,不知多少次近身搏斗于生死一线,临场反应不容小觑。 孔彰身强体壮,最喜大开大合的招式。 只见他又一次进步正面劈砍,毫无花哨,那刀便裹着利风破来!管平波忙双手高举苗刀过头顶奋力抵挡,两刀叮啷相接,管平波顿觉得孔彰的刀犹如泰山压顶,险些把她直接打翻。 只得身体下压,维持平衡。 每日站桩练就的坚如磐石的下盘,硬是接住了这一击。 无视掉双手的麻木,飞快将刀柄转了个角度,再次劈向孔彰的身体。 这就是管平波的风格,以她的体型,保守打法不占任何优势,唯有不断的攻击,在自己体力耗尽前干翻对手,方有生机。 又是几十招晃过,管平波的额头开始渗出汗珠。 运动使她的脸颊染上了带着勃勃生机的红晕。 筋腱的肌肉透过军装的布料,若隐若现。 孔彰咽了咽口水,劈手夺过管平波的刀,一扭一折,就将人扣在了怀里。 孔彰从不喜欢温香软玉,他只爱拥有着怒放生命力的女人。 微喘的管平波笑着反手摸了摸孔彰带着胡茬的下巴:“只想抱抱我的话,不必找习武的借口。” 孔彰粗壮的手臂缩紧,低头在管平波的鬓间落下一吻:“何时才让我真的抱得美人归?” 管平波放松的靠在孔彰怀里,闭上眼道:“放心,我比你急。” 孔彰问:“我不明白,窦家实力不过如此,你不是从来都奉行那什么‘能打就别BB,实在要BB也等把对方打趴下了之后再BB’么?” 管平波喷笑出声:“我就当着你说过一回,竟是记得一字不漏。” 孔彰道:“我又没老糊涂,你说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管平波挣开孔彰的手,盘腿坐在了地上,又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孔彰跟她一起。 待孔彰坐下后,管平波才道:“那是我原先当土匪时说的话。 抢个把山头个把州县,说破天了都是打王八拳。 就算有正经的阵法,没有足够的后勤支持,也是使不出来的。 治军最根本的,无非是三条。” 孔彰皱眉道:“后勤、队列,还有什么?” 管平波笑道:“文化。” 孔彰怔了怔,旋即便想到了,点头道:“战兵个个识字,在基层指挥阵亡的时候,容易稳住局面,不易溃散。 你上课的时候说过的。” 管平波抬手拍了下孔彰的脑袋:“方才谁说我说的话记得呢?有文化不单是识字,学习本身就是对逻辑梳理的过程。 换言之,有文化的人逻辑更强,接受与表达能力也更强。 能更准确的听懂上级的命令,以及向上级汇报自己看到的敌情。 如果能看得懂地图,那最好。 战兵肚子里的墨水决定了整个军队的运作效率。 世间没有任何地方比战场上更瞬息万变,你说效率高的军队猛,还是效率低的军队猛?” 孔彰笑了笑:“又不是考试,非得我把答案全背出来作甚?” 管平波正色道:“只有高阶将领懂算不得什么,想要发挥战兵的主观能动性,这些道理就得拆开了揉碎了讲。 虽有镇抚司,可镇抚司是文职,战兵们未必服气。 你是主将,且是猛将,最容易叫人信服,得闲了你多说说。” 孔彰没好气的道:“你能不能别时时刻刻记着军务?” 管平波挑眉:“不是你心急火燎的想翻身农奴把歌唱么?” 孔彰服气了,认命的道:“你说的这些与你为何不打服窦家有什么关系?” 管平波道:“你剿匪还要恩威并施呢。 我们战斗力再强,那也不是能平白浪费的。 政治斗争很残酷,然比起战争来,又微不足道了。 果真打起来,把窦宏朗宰了,其残部必定各自为王。 他们山林流窜,不剿无法有效统治,剿匪则劳民伤财。 好歹得把窦家以及江南党分而划之,将来的对手少一个是一个。 何况我并不想在南边大规模打,搁哪处打都影响百姓。 南边打残了,我怎么保障伙食供给?没有伙食供给,我拿什么扩军?北边有姜戎,自古从北往南打比从南往北容易的多。 我已接近山巅,非往日在山脚下打滚。 不谨慎行事,但凡栽下去,可就再爬不起来了。” 孔彰道:“如此没信心,不像你的性子。” 管平波笑道:“抢班夺权岂能不看时运?过了这村没这店,我要是这会子才嫁给窦宏朗,怕也就只能想想怎生在后宫争个宠,将来好当掌权太后了。” 孔彰叹息道:“果然不能逆势而为啊!” “顺势且未必能为呢。” 管平波戳了戳孔彰的胳膊,道,“枪杆子里出政权,保障后勤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能打胜仗。 夺天下时可以全凭武力,但坐天下时难免需要权谋。 故朝堂文臣武将都不可或缺。 我们暂无力北伐,只得硬生生先停下打的步伐。 我知道这般吊着半口气,对武将们而言是很不舒服。 可没办法不是?” 孔彰双掌伸到管平波的腋下,把人一提一拖,就稳稳的落在了自己怀中。 管平波身材小巧,臀部落在孔彰双腿间的地上,脑袋勉强能过孔彰的肩,整个就被迫小鸟依人了,能忍?奋力挣扎着想起来,却是被孔彰左手扣腰、右手压肩,动弹不得。 气鼓鼓的瞪着孔彰:“放手!” 孔彰轻笑:“道理我都懂,我不想听你说教。” 管平波:“……” 孔彰粗糙的手指拂过管平波并不细嫩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道:“平波,我只是想尽快的……得到你……” 孔彰低哑的声线,激的管平波浑身战栗。 原来她老人家颜控之外,还有声控的属性么!?满腹军事理论被此红颜祸水搅的半分不剩。 略微抬头,恰好能看见孔彰侧面不同于中原人的深邃轮廓。 长而卷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打出道长长的阴影,却盖不住那双令人迷醉的清澈绿眸。 管平波忍不住伸出手,去碰触那绝美的绿宝石,手指停留在鼻梁上,赞叹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孔彰笑道:“风吹雨打的,不如十七八岁时的模样了。” “不,”管平波道,“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嗯?” 管平波调整了个姿势,能更清楚的看清孔彰精致的五官与古铜色的肌肤,充满赞美的道:“我的小豹子长大了!” 孔彰大笑,捏着管平波的脸道:“我就喜欢你这等有眼光的女人!”转身,将管平波压在地板上,而后唇齿相接。 管平波闭上眼,压抑着心中荡漾。 其实长大的,并不只有小豹子。 但真正成熟的猎人,永远不会操之过急。 第255章 招人 第52章 招人 孔彰双手抱胸,悠然的斜倚在墙边, 听着管平波在台上朗声讲课。 管平波的身后, 是一块大大的黑漆木板, 上面用白垩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与数字。 当年虎贲军教育司草创之时, 数学教材便是管平波抽空写就, 水平实在算不得高,好在用的都是西方那套,此时抽人来上提高班, 倒也没什么符号上的疑问。 孔彰不懂数学,与许多人一样, 他对数学的理解还停留在算数上。 直到听管平波讲课, 方才咂摸出了些许滋味。 但也仅限于此,毕竟没受过系统训练, 听的云山雾罩。 他本就是来看个热闹, 料定管平波不会理他,遂光明正大的发起呆来。 自打谭元洲离世, 孔彰这位副将才名至实归, 不再只关注战兵营的一亩三分地,而是深入了解了虎贲军的角角落落, 自然而然的能更深刻的明白管平波知识面之辽阔。 她不独精通军事、政务、账目和各色机关乃至火器火药, 如今又添了算学,并且这算学还是从西洋借鉴而来, 这会子她要跳出来说会西洋话,孔彰都不会有半点意外。 不是没探寻过管平波为何如此有才, 可即便是陆观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虎贲军中资历最老的便是陆美人了,若连她都不知,恐怕只有管平波自己知道了。 以管平波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少不得有人翻她的底。 可翻来翻去,除了幼时格外聪明些,并没有什么奇遇。 管老爹亦是寻常书生,果真有大才,纵然不得中举,至少在县里能挣些名声。 既是默默无闻了一世,料想是没什么了。 大家伙猜来猜去,最终只得落在了管平波曾经编的瞎话上——她曾有个老道士的师父。 那早死的落魄道士是个外来户,不知那年混到刘家坳的,倒是很符合世外高人的设定。 孔彰连混过两届皇家,如今在第三届亦混着个一品将军,高人着实见过不少,不大相信真高人能落魄到死了都没人埋的下场,又不是哪个获罪的,何至于只收个女娃儿做弟子,还不敢张扬?可除了那道士,管平波浑身上下再无破绽。 道士再不合常理,总比管平波自己一本正经的说活了两辈子靠谱吧。 听天书听的思维窜出去老远的孔彰哂笑一声,懒的再听下去,转身出去处理军务了。 管平波余光瞥见孔彰离开,不以为意。 孔彰没有数学基础,听课纯粹是浪费时间。 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大业未成之前,定然是全心全意的巩固实力了。 管平波把心思转回课堂,看到底下无数双略带茫然的脸,不由头痛不已。 她前世数学成绩不错,不代表她可以教下数学。 撑死了就是个高中生家教水平,还得是学生对985死了心的那种。 也就是身居高位多年,善于表达,能把肚子里仅存的货都倒出来罢了。 即便如此,在场能听懂的也是不多。 勉强讲完课,已是下午。 精选出来的学生们很是上进,听见下课了立刻凑在一起探讨。 管平波讲了一日,嗓子都哑了,但半点没耽搁,疾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处理着因窦向东丧事而常住宫中时积压下来的军政要务。 开春了,各地又要预备春耕。 虎贲军对辖区的管理是深入且细致的,虽不是计划经济那般,规定了某处一定种某物,可引导必不可少。 唯有如此,才能把农业生产跟行军打仗有机的结合。 而在如今这个出门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想要做到如此精细化的管理,所耗费的精力不言而喻。 为了控制官员数量,辖区是纯粹的军管,一个纯行政干部都没有。 因为官员扩充容易,裁减起来却是各种艰难。 何况许多岗位得留着将来安置退伍军人,现都叫人占了,将来必定会形成冗官冗员。 以现阶段的生产力,妥妥找死的节奏。 可是人员精简,工作量不会精简。 各级官军的琐事多如牛毛,管平波还得负责不断的优化工作流程、提高工作效率。 固然身边诸如陆观颐、方坚、白莲等都是善于政务的,可是他们没有一个能有管平波那样超越时代的眼光,很多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大方向的制定,终究得落在管平波身上。 交子时,管平波才扭灭沼气灯,打着哈欠上床睡觉。 临睡前还想,幸亏弄出了沼气灯,不然就那破蜡烛,长此以往,眼睛还不得瞎了去。 一天忙碌,着实太累,没想两句便睡着了。 次日五鼓,军营里准时响起哨声。 管平波起身洗漱完毕,对隔壁的陆观颐交代了一声,就策马往太极宫内奔去。 虎贲军的技术人才培养,是不可能依赖最高领导的。 术业有专攻,哪怕管平波是堪比牛顿的天才,也不该在此时投身科研教育事业,算学一道,她是真的需要找帮手。 今日没有大朝会,众朝臣不是在南书房与窦宏朗商讨政务,便是在各部门办公。 一片忙碌中,礼部颇为悠闲,皇家见天礼义仁智信挂在嘴边,实则礼部除了主持科举,在六部中最是无用。 看着比工部高贵,愣是没多少实权。 旁的尚书动辄被请去南书房议事,唯有礼部,等闲想不起他们来。 一群官员在部里喝着茶,掐着些无关紧要的架。 就在此时,坤宁殿的大太监何忠厚笑眯眯的走来,拱手道:“咱家问一声儿,郑尚书可在部里?”一主事忙迎上来道:“不知公公有何吩咐?”何忠厚和气的笑道:“娘娘请郑尚书去说句话儿,烦请大人进去告诉一声。” 礼部众人纷纷侧目,心道这太监怎地有些和气过头了,不似他们的行事啊!又想,宫里能不带姓称娘娘的只有皇后,但皇后宣召礼部尚书作甚?可若不是皇后,郑荣妃岂能随意宣召外男?是她亲祖父也不行啊!众人正猜着,礼部尚书郑志广走了出来,匆匆跟着何忠厚往宫内去了。 郑志广城府极深,何忠厚看着眼生,不是皇帝身边常走动的几个太监,那便是后宫的了。 他与皇后隔空合作了一回,却是不曾正式打过交道,不知皇后为何忽然宣召他。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低头走路。 走到一半,忽觉不对,这……似乎是去延福宫的路? 延福宫位于太极宫左侧,乃皇家赏玩宴饮之所。 窦宏朗曾在此宴请过朝臣,郑志广是认得路的,确定没有走错。 不多时,果然进了延福宫的正殿,见到了身着常服,端坐在上位的管平波。 郑志广不敢直视皇后,只从容叩首行礼。 管平波笑着叫起,率先解释道:“我有事请托郑卿,不好在文德殿召见,更不好在后宫,只得借延福殿用用了。” 郑志广哪敢当管平波一个请字,忙道:“娘娘有所差遣,臣必当竭尽全力。” 管平波笑道:“尚书如此讲,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不待郑志广接着客气,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我那军营缺几个账房,四处寻不着,不知郑卿可识得精于算学之人?”郑志广愣了愣神,才不大确定的道:“账房?”管平波道:“不瞒郑卿说,我这个人,素来好强。 军营要最好的,人才也要最好的。 街面上账房虽多,能入我眼者却是没见着。 想来是我才来应天之故,不比你们人脉广。 郑卿出身江南世族,我们荣妃亦是才貌双全,必定认得许多博学之士,不知你可愿意帮我这个忙?”郑志广脑子转的飞快,管平波的传说他听过不少,不想本人如此的和气。 不论此番和气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都代表着想拉拢自己。 想到此处,郑志广心中一喜。 江南几大世家,彼此联络有亲,可难免各有兴衰。 到这一代,林家风头正旺,郑家却有些日薄西山的意思。 几十年来,族学砸了许多银钱,只有他算出了头。 身后拖着一大家子,官场上连个正经帮手都没有。 窦向东在应天称帝,几个家族瓜分地盘,郑家在六部九卿的争夺战中,只得了个面上光的礼部尚书也就罢了,诸如科道言官、翰林之类的好缺,半个都没捞着。 幸而他见机快,博了管平波的好感,方在选妃上搬回了点场子。 管平波想要重用他,真是求之不得。 至于把他个堂堂尚书叫来,就为了找账房显得大材小用,却是相互试探的极要紧的一步。 管平波确实有拉拢郑志广的意思,正好要找算学大家,不妨拿来做由头,顺便观察郑志广的反应,以及抛出信号,告诉朝中众人,站队开始了。 借口要找账房也是故意的。 彼时读书人,相当看不起“奇技淫巧”,很不幸,算学正好属于“不务正业”。 某文人若是四书五经学的好,找个算学的业余爱好也就罢了。 若是他偏科,理科优于文科,那就呵呵了。 她放出话去要找账房,那些个精于算学的,哪怕为了生计,都要来报名。 何况十年寒窗,不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么? 本来是打折都没人要的,如今皇后肯要账房,已算十分难得的机会,又有中人引荐,何愁没人来?待进了虎贲军,待遇陡然一变,皇后哪里是寻账房,分明是寻先生。 虎贲军素来尊师重教,主将更是工科出身,理工科的地位可想而知。 如此鲜明的对比,不怕他们生不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管平波首次宣召朝臣,没留郑志广太久,几句话后,叫他带着半寸厚的考题出去了。 很显然,考试不过关的,管平波自己能寻的到,杀鸡就不必使牛刀了。 窦宏朗一直盯着管平波,闻得她召唤朝臣,心中发紧。 坤宁殿他不敢明目张胆的塞人,何忠厚也没胆子在管平波眼皮底下作妖,只得把目光放在了郑志广身上。 不独窦宏朗,满朝文武,谁不好奇皇后找个外臣作甚。 好容易等到郑志广出来,得知居然是寻账房,齐齐无语。 绝大多数人都不信此答案,可郑志广出了宫,立刻命人抄了无数份考题,勤勤恳恳的四处寻摸善于算学之人,但凡沾亲带故的皆不放过,一副势把江南掘地三尺,将尖尖儿都打包送给皇后的态度。 顾士章听闻后,气的脸都红了,很是看不上郑志广此等溜须拍马不顾体面的做派。 底下人闻弦知雅意,纷纷寻了借口,弹劾起了郑志广。 林望舒冷笑几声,这等孩童把戏,能骗的过谁去?寻了个机会,悄悄对窦宏朗道:“圣上仔细郑尚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窦宏朗闭了闭眼,管平波动手在意料之中,拦是拦不住的,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遂面无表情的道:“知道了。” 第256章 细节 第53章 细节 都是官场玩老了的人,管平波拉拢人心的举动, 满朝谁不心知肚明?果真只是要寻几个得力的账房, 何必劳动到堂堂尚书。 即便郑家的账房出类拔萃, 也犯不着皇后亲自召见。 因此, 管平波此举都算不得“暗度陈仓”, 整个就是光明正大的撬墙角了。 窦宏朗有苦说不出。 管平波的野心他不能宣之于口,楚朝可比不得唐朝,根基未稳, 又正处乱世,天下人如今最迫切的是安定而非伦常。 女皇帝也好, 男皇帝也罢, 谁能带领他们安居乐业,谁便是大圣大贤, 没见虎贲军治下, 一个敢跳出来反对女主当政的都没有么?虎贲军内那多男兵,真个就肯对个女人服气么?可他们家中老小全靠着管平波的土改才吃上了饭, 吃人嘴软呐! 因此自古以来农民起义里, 都不乏女性领袖。 耳熟能详的就有搞邪教的陈硕贞、梨花枪创始人杨妙真、纵横南海的郑一嫂等。 说白了,饭都吃不上了, 谁管你三纲五常。 管平波的号召力无疑是远远大过窦家的, 虎贲军的战斗力也非窦家可比。 尤其是二人的地盘搭界,这厢依然是老规矩, 豪强林立,佃农食不果腹;那厢却是土改彻底, 老百姓个个吃的油光满面。 窦宏朗不傻,拆伙的风声绝不能传出,否则麾下四郡立刻就要造反。 然而如果不表明拆伙,窦宏朗更无法阻止管平波拉人。 这事本来就是他不占理——俩都是庶子,一个皇后亲自教养,一个不识字的乡间妇人胡乱养大,怎地偏要论个长幼?看看两人妈的水平,你论的起么?窦怀望会娶姓林的,窦咸临就不会娶姓吴的?江南又不是林家说了算。 姓林的真能雄霸江南,何必叫姓窦的坐了江山。 何况管皇后还有个亲生的公主可以做筹码,更别提虎贲军的赫赫威名。 窦怀望除了生的早,拿什么跟人比?朝中自然有那顽固不化的,可那般人从来只是做招牌和别人手里的枪,不堪大用。 多少心思活络的人纷纷向郑志广伸出了橄榄枝,试图爬上窦咸临这艘大船。 窦宏朗先打发走林望舒,又把窦崇成、李运与肖铁英唤了来。 延福宫被管平波霸占,窦宏朗只得把人领回自己的东耳殿,在廊下摆了张小桌,四人围桌而坐。 这是窦宏朗最核心的智囊团了,未必要他们多么有用,但利益绝对一致。 尤其是窦崇成,管平波上位,他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闲散亲王都做不得。 当然,以此三人为中心,各自还有各自的地盘。 譬如说诸如窦逊敏之类混迹在科道言官里,不扎眼却十分要紧岗位的宗室,就由窦崇成联络;窦家的姻亲,多是肖铁英负责;而窦家旧部,就是李运的地盘了。 窦宏朗看了看走远的太监,颓然的拿手撑着额头道:“越发觉得有个能干的堂客,是何等要紧了。” 窦崇成抽抽嘴角:“二嫂还不够能干的?” 窦宏朗没好气的道:“她是我堂客么?那是个催命的鬼。” 李运索性换回方言道:“圣上是怕太监不可信?”窦宏朗沉着脸道:“管平波把宫务交给了郑、顾二妃。 顾敏妃是顾士章庶出幼女,较其父活泼的的多,但也灵活的多,凡事不出头,只跟在郑荣妃身后办事。 郑荣妃的爷爷投了管平波,谁知道她在家爷爷给说了什么。 宫里人际来往密切,水滴石穿,现在她伸手不进福宁殿,日子长了就不好说了。 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把咸临给她养,白叫她拿了张令牌。” 肖铁英皱眉道:“惠妃就没恼?” 窦宏朗道:“恼有何用?她不识字,管平波当着后宫妃嫔,半分脸面都没给她留,当场就甩了她套《三百千》,叫她上完蒙学再出来说话。” 肖铁英:“……”不愧是巴州堂客……打人专打脸,窦怀望没给气死算命大。 这就是变相的禁足。 几十年的老熟人了,胡三娘什么尿性,大家都心知肚明。 打管平波进门起,两个人便不对付。 胡三娘若只是跟管平波不对付也就罢了,女人么,谁没几个对家。 问题是后院她就没有合得来的。 做个寻常小老婆人嫌狗厌的不打紧,可要是按着太后的标准去卡她,不知道她重新投胎来不来得及。 最恨的是窦怀望母子感情极好,很有愚孝的趋势。 朝臣人心浮动,不乏这个理由。 两个皇子都妈宝,可两个妈的差距有点狠呐!就管平波当日城外一战,说雄才大略都不为过了。 便是朝臣没一个好东西,也得天下长治久安才能贪的安心愉悦。 被姜戎端了老巢,能有甚好下场?如今北方的豪族们,魂在何方? 窦宏朗就没有不烦心的事,捧着日渐坚强的心脏,他平复了情绪,淡定的问李运:“练兵之事有着落了么”李运道:“从虎贲军里弄出来了点资料。” 肖铁英眼睛一亮:“快讲。” “此乃虎贲军军官培训的资料,都是大白话,我听着很有道理。 譬如说这段——”李运在心中略作梳理,一字不差的背道,“军队的忠诚靠的是什么?不是口号,不是宣传,不是你是谁谁谁的后代流的谁谁谁的血,忠诚的根本是一碗饭一碗饭喂出来的。 每人每天一斤半的主粮、三两肉、一钱盐、一斤青菜,这是伙食的底线。 少一星半点,您就洗洗睡吧!” 如此接地气的言论,让见天在朝堂听文臣之乎者也的几位愣了好半日神,方才咂摸出些许味道来。 肖铁英面容严肃的道:“好生精确!他们如何算出来的?” 李运摇头:“不知,不过我把他们的《练兵概要》弄了些内容出来,还去探了探张和泰的口风,里头是有许多东西他不知道的。” 窦宏朗冷笑:“果然藏了一手。” 李运道:“不止。 他们对文化与地图尤其重视。 军营里每月都有月考,武艺文化都要。 还有写文章比赛,不是八股,都是大白话,拿奖了也算个人和集体荣誉。 以及那甚逻辑题,看着匪夷所思,我研究了好几套,皆看不出个所以然。 可皇后不是做无用功的人,其中必有缘故。 再则,他们的军官升迁制度,不独看战功,也看文化成绩。 二者缺一不可,如若哪个战兵勇猛过人,偏生文化不好,至多升到旗队长就得卡住,再难往上。 唯一的例外是夜不收的队长张金培,这还是跟的早,立功多,且救过皇后的交情。” 窦宏朗问道:“那人没有说何以如此重视文化么?” 李运无奈的道:“他也不知道。” 窦崇成脑子转的飞快,忙问:“那皇后找账房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李运倒是知道,忙跟窦宏朗解释道:“为了改良武器。 虎贲军的火器已是无需点火,而是普及簧片点火了,此其一。 其二,据说他们的枪管是有膛线的,瞄准与普通火绳枪不可同日而语。 火炮甚至是螺旋膛线,正在改良如何提高速度。 他们的炮兵训练与我们也不一样,不独要会大炮,还得会算。 打炮之前先预测弹道与落点,再打出去,两厢比较。 准了自不消说,不准就找原因。 便是虎贲军模拟真实战场的军事演习,炮兵身上都带本,哪一炮用什么角度发射、间隔几何,都记录的清清楚楚,事后再去测落点。” 李运顿了顿,接着道,“不单炮兵如此,所有的战兵都有目测训练。 听闻皇后本人目测便神准。 说是几尺几寸就是几尺几寸。 哪怕是耍了成千上百年的弓箭训练,她也玩出了花样。 他们骑兵营里有个神射手莫日根。 据说皇后足足盯着他射了几日箭,就把射箭的教程写出来了。 第一步如何,第二步如何,角度如何,力道如何。 教官的眼神都是练过的,分步骤定角度,实在不行他们还有那木头打的量角器来比划。 练兵时间是实实在在缩短了的。” 肖铁英也是带兵之人,听完这段话,神色越发凝重。 窦崇成问道:“射箭的教材有么?” 李运道:“虎贲军的档案管理极其严格,他们所有的要紧资料都放在档案室或图书馆。 有专人负责登记,借阅皆要签名认领,但有丢失,借阅一方逐级追责。 我们没有骑兵,故我们的人不懂骑射,有些细节记不住。” 肖铁英问:“把书带出来,抄录一份,再换回去可不可行?”李运摇头道:“他们等闲不得出门,出门皆要搜身检查。 片纸不得出营。” 肖铁英倒吸一口凉气:“那娘们好生谨慎!” 窦宏朗不以为意的道:“天下人才济济,只消学了她的思路,不怕抄不出来。 朝堂尚需磨牙,军营里却是我们自己说了算。 如此,把她的那套也学起来,门禁不妨卡的更严些,省的她知道了我们学了她的东西,便知有了内鬼,再搞搞清洗,不定就连累了我们的人。” 窦崇成目光闪了闪,道:“说起此话,有件事同你们说一下。” 几个人都看了过来,窦崇成压低了声音道:“姜戎有人悄悄来寻我,问我们能否把皇后拦在应天,他们欲攻打苍梧。” 窦宏朗咬着后槽牙道:“柿子捡软的捏,他们是想打苍梧,还是打浔阳?” 李运忍不住道:“这个把戏他们玩不腻么?” 窦宏朗道:“横竖不费事,我们照例可以跟着玩,回头就告诉我们管娘娘去。” 李运道:“只怕有诈。” 肖铁英却道:“有几分真。 浔阳与苍梧接壤,又多是山地,他们不把苍梧拿下,只管打浔阳,那不是替皇后干活么?浔阳受袭,皇后理直气壮的就派援军了,她的人进了浔阳,再别想她退出去了!” 窦宏朗脸色黑了黑。 肖铁英道:“因此姜戎不会的,皇后实力增强,对他们没有好处。 所以他们是真心想联络我们。 不怕说句灭自己威风的话,我们可打不过姜戎。” 李运沉吟半晌,极认真的道:“不可与虎谋皮。 常言道未算胜先算败,圣上休怪臣说话直,且想想那两头老虎,谁更凶残?” 窦宏朗毫不犹豫的道:“使人,去请皇后。” 窦崇成张了张嘴……窦宏朗斜了弟弟一眼道:“你二嫂赢了,不会牵连子孙,更不会牵连你。 但你要在大是大非上耍花招,大哥祖孙三代,就是前车之鉴!你想死无全尸么?”窦崇成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说话了。 第257章 兵工 第54章 兵工 战争状态下的两国,通常会将不择手段发挥到极致。 伊德尔倘若只是赳赳武夫, 定然难以做到大单于。 然此回的消息, 却不是他放出来的, 而是驻守鄂州的莫葫芦源赫的打算。 姜戎不比华夏, 华夏分封制早已尘封历史。 因有动辄泛滥的两条母亲河, 大一统是唯一可行的手段,这也是为何唯有华夏达到了如此中央集权的缘故。 但姜戎不同,姜戎那块地, 从来只有部落联盟。 这个时代蒙古没有那般势力,可哪怕是管平波前世的历史里, 黄金家族在元朝灭亡后, 也没实实在在的当过皇帝。 草原游牧想要一言九鼎,大概也只有汉化一条路。 伊德尔显然尚未成功, 为了加快步伐, 他刻意将不大对付的家族封做了邻居,譬如鄂州的莫葫芦家族与中原的出连家族有世仇, 二者实力相当, 相互掣肘,不容易勾结, 最后只好都效忠伊德尔。 但各大家族人才济济, 不单有在外打仗的管封地的,亦有在朝中做六部九卿的。 伊德尔当然不会把中枢权力交给汉人, 即便他愿意,也得看看几大部族愿意不愿意。 于是伊德尔开创性的弄出了一岗双人制度, 同时拉拢分化几大部族与安抚汉人。 上头有神仙要打架,小鬼们少不得要帮手。 根据回避制度,户部主管鄂州的官员,一律不得使用与莫葫芦家相关的人员;中原清吏司,则不会由姓出连的担任。 这里头七拐八弯的,矛盾重重。 与陈、楚两朝内的各方势力纠葛异曲同工。 有所区别的是,炎朝在外的大将们,还须得有战功。 伊德尔不满足只做北方的皇帝,几大家子想出头,少不得开疆扩土。 又是一年新春,各个家族摩拳擦掌,一面盘剥百姓,一面问朝廷要粮要钱,预备忙完春耕后就打仗。 草原彼此征战几十年,男人们几乎是为战争而生,不叫他们打仗反容易惹出事端,伊德尔在各方探寻下,爽快的同意。 只不过中枢无钱,粮草大头须得自己筹备。 姜戎各族不大会治理,何况早尝过了抢的甜头,谁耐烦去管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莫葫芦源赫隔着洞庭,深知苍梧肥美,早动了打劫的心思,又怕管平波沿着长江从后头给他一下,才动了勾结窦家的念头。 便是说不动窦家,至少能叫窦家对出连有所阻拦,省的他出门打仗,出连在后头占他便宜。 但他没料到窦家被管平波威胁的如此彻底,哪怕窦向东再生,都未必敢触此逆鳞。 到底有违天下道义,窦家又不似管平波那般长于民政,把读书人都得罪死了,还有活路么?窦向东当初也是被逼的没了法子,才行此下策。 接到窦宏朗报信的管平波匆匆赶来,细问消息来源。 彼时交通不便,商业活动稀少,探子们相当难混。 姜戎部族之间打了几十年,反侦查意识不定比管平波还强,毕竟术业有专攻,管平波可不是侦察兵出身。 问了一圈,窦崇成统共接了几句含含糊糊的话,当下就说了出来,无非是困住管平波,得了苍梧,源赫只要财物,土地半寸不要。 傻子也知道是假话,伊德尔的野心只差没写在华夏大地的每一寸了,只怕源赫的话得反着听——财物不那么重要,苍梧是必得吞下的。 管平波摇头笑道:“这位源赫是条汉子,悍不畏死啊!他不知道当年孔彰怎么落我手里的么?” 窦宏朗道:“潭州不好守。” 管平波嗤笑:“他能在洞庭找到路再说吧。” 李运正色道:“娘娘仔细他们声东击西,剑指浔阳。” 管平波顿时:“……”浔阳还真未必守的住,骑兵不擅长打南边,但姜戎亦有步兵。 窦家地方军的水准,比陈朝强的有限,然姜戎的步兵却多是奴隶,死起来不心疼,侧面达到了主将的鞭子比敌人可怕数倍的成就。 这样的奴隶军,对上有完善思想政治建设的虎贲军,是不堪一击,可是对上传统的步兵,却是很有优势的。 于是瞪着李运道,“鸳鸯阵没用来练兵!?” 李运忙道:“练了,只远逊于娘娘的手段,京城驻军还能看,地方军就……再则,练个兵不容易,枪兵三年才出师,还得靠火器。 我们火器都老旧了,不好使易炸膛,不知娘娘的兵工厂可有多余的?”不待管平波说话,肖铁英忙道:“兵部定核算银钱给娘娘,不叫娘娘吃亏。” 说着搓着手笑眯眯的道,“没有用堂客嫁妆的理,我们都懂的。” 管平波:“……”把她喊过来,居然是想打埋伏! 窦宏朗是挨着管平波坐的,拉着管平波的手道:“好人,老倌可等着你救命。” 虎贲军的火绳枪技术刚更新了一波,老版本的倒是不那么值钱,又积压在库里,不单浪费,且对仓储造成了极大的压力,那些可都是要钱维护的,不如拿出来卖了,好回笼资金,接着造更好的。 这也算国际惯例了,横竖只要自家有压倒性优势,没有生意上门不接待的道理。 于是管平波故意道:“库存不多,恐装配不了浔阳的驻军。” 窦宏朗怔了怔,他没想到管平波答应的如此爽快。 窦家几个人隐晦的对了对眼色,无法理解管平波为何提起姜戎就态度大变。 他们哪里知道管平波的心结。 固然在如今的局势下,哪怕是姜戎打到了南边,想要坐稳江山,照例得汉化。 华夏遥遥领先于游牧的文明,早晚有一日,会压的游牧不得不跪,最成功的清朝对曲阜孔家恭恭敬敬就是明证。 故而此时的人,纵然对异族忌惮,依旧是天下权势之争,不会有管平波那般谨慎。 华夏还没被彻底打跪下过,不知道跪伏在地到底有多屈辱。 被打断的脊梁,甚至到管平波穿越之前,都没有彻底修复。 管平波理智上知道,姜戎打不跪华夏,但有些观念根深蒂固,她也不打算改。 李运见有戏,忙试探着问道:“娘娘库里有多少?” 管平波无奈的看着李运道:“我库里再多也不够耗的,枪械是会坏的,零部件也得跟上。 不然单给枪械,坏了个扣儿,你们便不能用了,不是浪费么?” 窦宏朗连连称是。 管平波才道:“我在苍梧留了兵工厂,不如这样,我分一些人去浔阳,在浔阳就地设厂。 横竖浔阳流民不少,招他们进厂里做工,既有了枪炮,又安了民心,岂不两全?”此话说的窦宏朗老脸发红,窦家四郡一直起义不断,虽是疥癣之痒,搁寻常时候算不得什么,再是太平盛世也有闹事的。 可对比一下虎贲军的三郡,面上就很是不好看了。 脸红归脸红,窦宏朗对管平波的防备与日俱增,当下便婉拒了这个诱人的决议,只道:“浔阳我们不曾好生管过,不适合做兵工厂。 不如你把厂设在苍梧,人手不够了再往浔阳抽调,如何?” 蚕食计划才提出便破产,管平波深表遗憾,窦宏朗越来越不好哄了。 不过提起抽调人手,管平波思路又开阔了些,很是老好人的道:“怎好动浔阳的人,兵工厂不得耽搁,却立刻要春耕,各处用人还来不及,调去做火枪更不够使了。 我还是沿着沅水看看哪处合适做厂,一则可顺水而下,便于运输;二则……”管平波眨眨眼道,“谁都知道人口要紧,我不好意思同老倌抢人,我们去抢黔安土司的吧!他手底下的人苦的很,我派几个苗民去勾搭过来,一举多得。” 窦宏朗:“……”管平波一拍手道:“就这么定了。 他们的人过来,我就教他们唱歌,汉化了再放回去,润物细无声的干翻他们土司去。” 李运是服气了,对付山民,管平波很有几手压箱底的本事。 如今虎贲军的宣传司,有半拉是苗民。 也不知道她怎生游说的,硬是把冥顽不灵的山民哄的对她死心塌地。 面对几人一言难尽的表情,管平波耸耸肩。 别看后世的民族政策在网上被骂成狗,但坏事的都是有境外势力掺和其中的。 没有被外界污染的其它少数民族,被同化的连亲妈都快不认识了。 人性本贱,高考加个分,就有很多人忍不住生出“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思,卯足劲儿考大学。 各族精英被席卷一空,你们还想搞事么?你以为搞事不用智商啊!而人性还不单体现在占便宜上,衣锦还乡也是根深蒂固的。 这群精英走出大山,在外面不论好坏,回了老家少不得吹嘘吹嘘。 老百姓能有什么虔诚信仰?政策稍微有点偏向,人心自然就歪了。 中原对山民过于简单粗暴,容易引人反感抵制。 但虎贲军对各乡各村的管理本来就挺细致的,自然不成问题。 对虎贲军火器感兴趣的显然不止窦宏朗。 应天城外,几个商户打扮的人悄悄拦住了一人的去路,微弱的天光下,脚步匆匆的路人,谁也没发现,被拦住的人赫然是虎贲军武备司火枪一组组长姜老德。 他瞪着商户手里偌大一块狗头金,傻了。 第258章 诱骗 第55章 诱骗 姜老德家境贫寒,饥一顿饱一顿的长大, 直到进了虎贲军, 方才混得了口饱饭。 虎贲军实力雄厚, 军饷比别处都好。 然军饷再是丰厚, 那也是有数的。 姜老德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块的金子, 顿时觉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拿着狗头金的人,操着带着浓郁苍梧味的官话,笑呵呵的道, “大人不认得小人,小人叫陈张义, 是个贩首饰的。 久闻大人威名, 特来拜见。” 姜老德本能的应了声:“我不是大人……” “小的眼里,你们都是大人。” 陈张义笑的露出口白牙, 十分温和的道:“姜大人, 你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姜老德听得此话,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作为虎贲军的造火炮的技术兵, 自然接受过一定的训练。 陈张义两句话, 他便知目的几何,无非是想策反他去别处造枪炮。 只如今大大小小的起义军多如牛毛, 不知是哪方的人马。 特特提起他母亲, 自然是因为母亲病重,花销不少。 虎贲军对军人是极照顾的, 尤其是掌握核心技术的军人,待遇比寻常战兵要高些。 然姜老德遇到了与当年潘志文差不多的情况, 父母偏心,兄弟们又都不争气,闹的家中负担极重。 遇到这等家庭,虎贲军便实在无力照顾了。 毕竟政策再好,也救不了死懒鬼。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了尽可能的不暴露身份,陈张义定是要先打探清楚。 省的撞到枪口上,策反不成,反叫虎贲军逮了。 那些个家世清白,兢兢业业的人家,怎能叫他收买?虎贲军不是没前程的去处,他很不必铤而走险。 只有这些家里有困难的,才好拿金钱打动。 姜老德脸色变了又变,陈张义趁机道:“管将军待人不薄,我们是知道的。 可你分明不比郭守彪差,却叫他压了一头,他比你还年轻些,熬都熬不死他,大人不觉得憋屈么?” 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盖因打架斗殴多是立竿见影,不服便打到你服为止。 可文化上头的事,甭管是写文章还是造枪炮,就不大说的分明。 文章是没有客观标准,造枪炮则是涉及领域颇多,便是公认的技术高手,也难涵盖方方面面。 再则武备司司长,要紧的是协调能力,技术好不好且在一旁,别闹成外行指挥内行即可。 然而做技术的,多少有些牛心古怪。 未必个个能明白管理的价值,好些技术员都是两只眼只肯看手头功夫,觉着行政事务半文不值,凭什么有那般地位、拿那般奖金工钱,心里不服气的很。 而往往能意识到管理价值的,几乎都能爬到管理层,看事物的眼界不同,对耿直的技术员多有宽容——你再嚣张,挣的功勋还不是我这个上峰的。 不是没有小肚鸡肠的管理人员,奈何虎贲军武备司由管平波直管,谁敢在她跟前作妖?以至于郭守彪等人越发装的仙风道骨慈眉善目,底下的几个刺头技术员也就叫纵的越发狂妄了。 姜老德到底是组长,思想上半拉向着管理,半拉向着技术员。 但风气如此,少不得受些不良影响。 不提还好,被陈张义当面提起,心下立刻生出些许不快。 只是他已猜到目的,理智上知道陈张义故意挑拨离间,便没有说话。 陈张义微笑着道:“大人别误会,我不是说郭大人不好。 虎贲军比不得原先陈朝,不是乌烟瘴气的地方,郭大人没点本事,如何做您的上峰?”陈张义借着最后的天光,观测着姜老德微妙的神色变化,接着道,“可是俗话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虎贲军有教育司,各地学堂,一年怕有上百的学生送往各处。 跟大人说句掏心掏肺的话,我们都是有些年纪的人了,没赶上好时候,认字算数都不利索。 只怕没二年,就叫后浪拍死在了沙滩上。 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姜老德的呼吸又急促了几许,后生可畏,对技术员尤甚。 果真能做到郭守彪那般也就罢了,似他这等依旧以技术为主的,看到有天赋的后辈,欣喜之余,更多的是恐惧,真是睡觉都不安稳。 虎贲军内竞争有多激烈,旁人不知,姜老德怎会不知?陈张义见好就收,把狗头金硬塞到了姜老德手中,很是善解人意的道:“如此大事,大人有所考量乃人之常情。 小人仰慕大人已久,还请大人多加思量。 大人不肯赏脸也没关系,只当小人没福。” 姜老德握了握狗头金,还是推了回去,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陈张义摆摆手:“小人岂能空着手见大人?只是见面礼,大人万别嫌弃才好。” 说毕后退了几步,坚决不肯收回狗头金的模样。 姜老德心中天人交战,他不认得此人,回去把金子埋在哪里藏了,神不知鬼不觉,然后躲在营里不出来,耗上个二三年,金子就彻底是自己的了。 可又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叫人逮住,以虎贲军的军法,不独自己要处死,家眷尽数要公然赶出虎贲军的地盘,姜老德又有些迟疑。 陈张义嘴角微勾,果真半点不动心,必定是没有半句废话。 姜老德捏着狗头金不舍得松开,就有八九分准了。 哪知过了半晌,姜老德深吸一口气,终是把金子放在了地上,转身往军营方向跑了。 陈张义心里咯噔一下,生怕他回去告密,捡起在地上的金子,飞快的往客栈里跑。 火速叫上随从收拾行李,装作有要紧事,赶着退房。 幸而在城外,没有宵禁,不曾引起店家注意。 几个人躲在僻静的巷子里飞快换装,又走到方才那家对面的客栈,拿了另一套身份,要了几间房。 足足等了三日,并没见有任何往客栈里问询他原先模样的人,陈张义心中大石落地,冷笑数声,原来还是装模作样。 于是又扮作商人,混进了姜老德的家中,悄悄对姜老德的老娘道:“你儿子跟着娘娘,有甚前途呢?娘娘终究是要听圣上的。 跟着圣上走,去做管枪炮的大总管,一年少说有上千的银子,不比跟着娘娘强?娘娘虽好,女人家到底是小气了。” 又说了许多好话,只把姜家人哄的团团转。 到了休沐日,姜老德的弟弟姜志仁装作探亲,去到军营里找姜老德传话。 姜老德听闻是替圣上干活,不知为何,先松了口气。 姜志仁又劝说道:“圣上是个和气人,对自己人尤其的好。 李指挥使的儿子娶了郡主哩,你若立了功,郡主不敢想,宗女总能捞着个吧?你就别犹豫了,过了这村没这店。 你们营里会造枪炮的那么多,仔细叫人抢了先,好事就轮不到我们了。” 姜老德道:“我再想想。” 姜志仁跺脚道:“你想什么啊?他们两口子耍花枪,我们捡有钱的跟呗。 又不是投了姜戎,在哪不是给皇家卖命。 那话怎么说来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个什么劲!” 姜老德没好气的道:“你不知道,这里头夹着太子之争。” 姜志仁本就有些小聪明,又被陈张义教了满肚子话,此刻现学现卖的道:“那能怎样?你是手艺人,又不是那些甚都不会,只知道当官的,换了个主子就活不下去了。 凭你的手头功夫,就算是大殿下栽了,二殿下还能不用你不成?大不了又重头爬起,横竖你现在不是领头的,便是将来只做小工,这几年赚的银钱,几辈子都花销不完,不比在这里当个劳什子组长强?将来我们手艺也有,钱也有,羡慕死那姓郭的!”在弟弟口若悬河的说服下,姜老德摇摆不定的心思渐渐倒向了其中一头。 他深深的看了弟弟一眼,沉声道:“将军发起火来,牵连了你们,你们可别倒过来恨我。” 姜志仁笑道:“恨你作甚?我们老早在家商议过了,大家伙都说好。” 又低声对姜老德道,“不过陈大哥说的对,我们娘娘就是个母老虎,你投去了圣上那边,只怕她面子上过不得。 我们家都别声张,分批走。 省的叫娘娘找到了,圣上可招架不住。 横竖造枪炮不会在城里,我们躲远点便是。” 姜老德道:“家里谁没有个活,一下子都跑光了,你当陆镇抚和张队长是死人呐?”姜志仁眼珠转了转,道:“不如叫老娘装死,我们家发丧,请假就不显眼了。” 姜老德对着不成器的弟弟翻了个白眼,冷静的道:“死人要叫仵作和里长瞧过才算,我们老娘还没那等骗人的本事。 你先回去,过几日再来,就说舅舅不成了,想甥男甥女,我们都去瞧瞧。” 姜志仁欢快的应了声,一溜烟的跑了。 在门口恰遇见武备司长郭守彪,灵机一动,立刻装的愁眉苦脸,又十分恭敬的打招呼:“郭司长好。” 郭守彪看着眼熟,不大敢认,度其神色,随口道:“你是家属吧?我看你面色不好,可是家里有甚难处?” 姜志仁点头哈腰的道:“回司长话,我是姜老德的弟弟,我家舅舅有些不好,进来告诉哥哥知道。 司长不知道,我爹没的早,全靠舅舅拉扯,”说着抹眼泪道,“还没孝敬几年,他就……”姜老德是郭守彪的老下属了,听得此话,忙打发走了姜志仁,去同姜老德道恼。 又拿了好些银钱物事,叫他捎回去给舅舅吃用,险些把姜老德感动的回转过来。 奈何财帛动人心,姜老德终究选择了倒向窦宏朗,于两日后请假,去“送舅舅一程”。 因郭守彪先入为主,没有丝毫怀疑,爽快的批假了。 姜老德一家借着这个由头,纷纷从各自的岗位上撤离,跳上了长江上一艘不起眼的船。 待到虎贲军察觉不对时,姜老德的船已是冲入了东海! 而此时此刻,望着茫茫大海的姜老德完全不知什么情况。 想着地理课本上的描述,他僵硬的转身看向陈张义:“这是……海?为什么要出海?” 陈张义此时才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懒洋洋的道:“谁告诉你,我说的是窦家圣上?” 姜老德脑子嗡了一下,心道:完了! 第259章 牵连 第56章 牵连 姜老德双唇发青,浑身抖如筛糠。 陈张义笑了笑, 没有去安抚。 事到如今, 姜老德除了效忠伊德尔, 再无别的路。 如若他生了铮铮傲骨, 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既然为了利益反叛,早晚都是要认命的。 拍了拍手,有随从走出船舱。 不多时, 又领了几个人进来,皆是虎贲军武备司火炮组或火枪组的人。 这些人, 独姜老德官职最高手艺最好, 故而能带走家族,余者不敢弄出那般动静, 可见为人更是不堪。 不提叛逃虎贲军, 光抛家舍业这条,便可称之为禽兽不如。 到底受了镇抚部十来年的教导, 彼此打了照面, 唯有尴尬。 陈张义把空间留给老熟人们,好叫他们彼此找借口, 替自己开脱。 人性总是这般, 做错了事多半不认错,反而会找出无数作恶的理由。 一群恶人, 更容易形成团伙,为他们的圣上所用。 当然, 圣上不会亏待他们,只要真的能造出新式的火枪火炮,定能一身荣华。 人活一辈子,不就是这点指望么? 虎贲军内。 管平波听着武备司的汇报,面无表情。 武备司长郭守彪声音沙哑,手上轻颤的文件昭显着他的紧张。 若不是虎贲军不兴跪拜之礼,他早已吓的跪下了。 算上姜老德,武备司共有九人失踪,窦宏朗那边毫无动静,能有如此大手笔的,除了伊德尔,还能有谁?虎贲军重思想建设,多少道理恨不能掰开了揉碎了硬塞进众人的脑子里。 果真是窦宏朗弄去了还好说,便是管平波斗争失败身死魂消,他们这些人都是有活路的。 可若是姜戎得胜,亲耳听见过赵俊峰的惨状,亲眼见到过奴隶的悲凉,便知汉人落败的下场。 郭守彪的惧怕,不独来自管平波即将降下的惩罚,更有对姜戎的忌惮。 任何时代,任何群体,内奸都不会少。 虎贲军内掌握技术之人,皆是精挑细选。 首先家世清白,三代内无违法犯罪记录;其次家族庞大,牵制颇多。 但依旧防不胜防,被伊德尔重金狠咬下了块血肉。 见管平波没有说话,孔彰淡淡的道:“杀鸡儆猴,依我之见,涉世人员三族尽流,方有威慑。” 郭守彪拿着名单的手抖的更加厉害。 管平波从不是甚善男信女,点头道:“不必太远,撵出吴郡边界即可。” 郭守彪咽了咽口水,半个字都不敢吐。 所谓撵出边界,自然不是送去江淮郡,那处虽比不得虎贲军治下好过,但哪怕沦落为奴婢,至少法令上是不许打杀的。 管平波诚心想惩罚,必定是送去海右郡的地盘。 姜戎人的异族奴隶,光是想想,在场的诸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厅内有许多人,陆观颐、孔彰、李玉娇、唐志敏、方坚、白莲、雪雁等等,可无一人敢于求情。 火器研发何等要紧,所有的人员,家眷受尽了照拂,分散在了各个部门的角角落落。 眼下站在厅中的各大佬的地盘,或多或少都有牵扯,心情可想而知。 自从潘志文叛逃后,虎贲军内的人事便有了极大的调整,连孔彰都要受到掣肘,居然防不胜防。 管平波毕竟受过后世海量信息的洗礼,知道汉奸这等事避无可避,其余的人可就没有这等冷静了。 连一贯好脾气的陆观颐都咬牙切齿的道:“我虎贲军是没给他们吃饱穿暖么?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一两个也就罢了,一走九人,这不是工作没做到位是什么!?陆观颐只觉得她镇抚部的脸都叫扇肿了!镇抚部副部长唐志敏道:“此事性质恶劣,不单要重罚,且得对其家眷游街批判,才能以儆效尤!” “可。” 管平波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军营不是讲人权的地方。 跟汉奸家眷讲人权,那谁来跟浴血厮杀的战兵讲人权?军营的所有温情,皆只在袍泽之义,其余的唯有肃杀。 眼神扫到郭守彪脸上,把郭守彪看的一个激灵。 郭守彪是无辜的,但管平波没有半点心软,她无情的道:“郭守彪监管不利,撤职转业吧。” 郭守彪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勉强稳住身形,眼泪唰的就落了下来。 泪水颗颗掉落在衣襟上,很快在笔挺的军装上就晕染出了一团水渍。 他以为至多撤职查办,他以为至少可以留在军营。 却不曾想,他连戴罪立功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管平波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她的内心,是极不愿如此处置郭守彪的。 武备司成立至今,她付出了无数心血。 所有的技术兵,都可以说是她的学生。 她把他们引导进科学的世界,推着他们向前狂奔。 其中最得意的正是组织能力与技术能力并存的郭守彪。 可是她不得不重罚,就如当年她再是不愿,潘志文也得杀、元宵也得撤。 下属犯错,如果上司不担重责,上司就永远不会警醒。 朝堂上企业里疏忽,或许尚可弥补;然而军队里但有侥幸,死伤无数。 在虎贲军的上升期,带着污点转入地方,郭守彪很难再有建树。 也正是因为他前途尽毁,才能使得警钟长鸣,令全军紧要的部门岗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郭守彪的哭声从无到有,越来越大。 他再站不住,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入伍十几年,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外面的模样,他根本就不想离开军营!恨意在他心中疯狂的滋长,他兢兢业业半辈子,全毁在了叛徒身上!姜老德,他妈的老子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陆观颐被郭守彪哭的难受,语带哽咽的道:“民生、教育皆是大事,我们且等着你往军中输送人才。” 郭守彪听不进去,仇恨充斥着他的大脑。 他猛的起身,用袖子抹掉脸上的鼻涕道:“将军,我不怪你,可你得给我报仇!” 管平波的脸色缓和了些许,她起身走到郭守彪眼前,略微抬头,一字一句的道:“我会的。 便是你不恨,我也会恨。 恨他们逼我不得不撤你的职,恨将来不知多少袍泽死于他们的无耻。 里通外国,罪无可赦!”“将军……”郭守彪突然就觉得喉咙堵得难受,好半晌才勉强道,“我舍不得将军。” 舍不得把我从豪强庄园里解救出来的你,舍不得手把手教我读书识字的你……管平波眼中泪光闪过,却是笑着拍了拍郭守彪的胳膊道:“有过便罚,有功便赏。 我没判你罪,你就还得为我虎贲军效命。 基层工作不好做,望来日我能在优秀考评里,看到你的名字。” 话说到此,郭守彪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 他亦是做管理的,知道管平波的无奈。 深深看了管平波一眼,终究是感激站了上峰。 既然曾暗自发誓可为她去死,受点委屈又何足挂齿?慢慢的站直了身体,缓缓的抬手,而后加快速度,像此前千百次一样,利落的朝管平波行了个军礼,大声应道:“是!” 管平波郑重回礼。 对不起,我只有做最无情的那个人,才能避免更大的损失。 世间并没有空手套白狼,唯有百倍付出方有机会能获得些许回报的残酷。 所谓战无不胜,不止需要敌人的鲜血浇灌,很多时候,还需踏着自己人的尸骨向前。 我知道难免有牺牲,但还是对不起。 火器研发人员本就是从人丁兴旺的家族中选出,九个人的三族,形成了庞大的队伍。 即便是姜老德,也不可能把亲眷带走。 其幼妹便因生育,没去“奔丧”,故而连同才出生的孩儿,一并关押。 从个人角度上来讲,管平波非常不喜欢株连。 罪止自身,是她深入骨髓的教养。 但在这个没有高科技手段监控的时代,她只能采用如此残暴的方式。 囚笼一辆辆从街道上走过,被亲属牵连的囚犯哀戚的哭声,在愤怒的谩骂下,显的异常的微弱。 街上围观之人,见到囚笼中好几个孩童,纷纷露出不忍之色,有人低声道:“长辈有罪杀无赦,然牵连稚子,实在有些过了。” 旁边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冷冷道:“叛徒家的稚子可怜,那些因叛徒而战死沙场之人家的稚子便不可怜了么?” 街上的人道:“烈士遗孤皆有抚恤,虽痛失父亲,却称不上可怜吧?他们考试还加分呢!” 少年冷笑:“他们老子叔伯都不可怜他,犯的着你来可怜?将军只流不杀已是客气,他们父兄不是觉得姜戎好么?滚去姜戎做子民,岂不是遂了心愿?”街上的人急道:“你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般幼小的孩子,去了姜戎还有活路么?诛九族的大罪还未必赶尽杀绝呢!” 另一个围观的人解围道:“都少说两句。 带着枪炮技术叛逃,与谋反无异,牵连三族不足为奇。” 又对少年道,“非常时刻行非常事,我看你筋骨强健,将来怕也是想当兵的。 待到日后你做了大将,有了战功,天下又太平了,便劝着将军些吧。 牵连到孩子,终究不是仁政。 行王道,方可天下归心!” 少年脸上霎时爬满了愤怒,还待说什么,母亲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炳瑞,街上人多,仔细撞着,快过来。” 名唤徐炳瑞的少年只得往母亲的方向跑去。 跑了一小段,刚才激动的情绪冷却了下来,牵起母亲的手,默默往回走。 没走两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囚车的末尾刚好驶离了他的视线。 徐炳瑞眼睛发酸,咬了咬牙道:“妈妈,我想去参军。” 徐母怔怔的看着儿子,良久,缓缓的摇了摇头:“不是妈妈不让你去,只是你过不了虎贲军的政审的。” 徐炳瑞突然大叫道:“我阿爷才不是叛军,他才没有叛逃!他定是烈士,定是当年的人漏登了他的名字。 我徐家没有孬种!没有叛徒!”说毕,想起方才那路人说的“大将军”的话,绝望的嚎啕大哭。 徐母含着泪,拖住哭泣的儿子,慢慢的走向了自家的豆腐摊。 天上飘来乌云,亮堂的天空霎时阴了。 徐母抬头看着天,她亦不信好不容易从奴籍中挣脱的丈夫,会心甘情愿的跟随潘志文叛出虎贲军,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天让他分去做了潘志文的部下,天让他没被统计在烈士名单里。 这都是天命,凡人违逆不得。 她太懂儿子对叛徒的憎恨,如果没有叛徒,他们母子依旧舒舒服服的生活在邬堡里,生病了有大夫;农忙了有人帮插秧;孩子不必小小年纪出来讨生活,落得个大字不识的下场;更有无限风光的前程摆在眼前,想做文职便做文职,想当战兵便当战兵,而不像如今,前路茫茫。 可世间没有如果,天堂到地狱,不过一瞬间。 孤儿寡母、举目无亲,生存何等艰难?可他们还是活下来了。 囚笼里最后的哭声消失在风里,在万千被牵连的无辜面前,流放已经是很轻的责罚了,不是么? 第260章 宫务 第57章 宫务 以对姜老德等人的家眷从重处置始,以中军为中心, 虎贲军开始对各部门进行逐级彻查。 敢于叛变的定然没几个, 但贪污腐败的不会少。 具体的事宜交给了稽查部长李玉娇, 管平波便撒开了手。 此时她正缓缓的走在营中, 亲自为郭守彪送行。 武备司由原火炮二组组长陆建勋接手, 因武备司内各色数据笔记齐全,没费多少功夫便交接完毕。 郭守彪的步履沉重,强忍着回头的欲望, 跟在管平波身后,沉默的走出了军营。 军令如山, 正是管平波一次又一次的铁面无情, 才奠定了稽查部令人闻风丧胆的威信。 道理都懂,然而落到自己头上了, 总是难以释怀。 走到江边, 郭守彪轻声道:“将军请留步。” 管平波拍拍郭守彪的肩:“我没有放弃你,你不要放弃自己。” 经得几日, 郭守彪早已想通。 虎贲军依旧是缺人才的, 他去到地方,未必不是出路。 被迫上了这么多年学, 不至于连宦海沉浮都不知道。 再则, 管平波本就因姜老德之事心情不好,他也的确有领导责任。 事已至此, 与其撒泼打滚,不如让管平波记住对他的这份愧疚, 以图将来。 遂,郭守彪扯出个笑脸道:“将军放心,我都知道的。 前日因激动,在将军面前失态,还请将军见谅。” 管平波笑笑:“无事。 哪个退伍的都要哭的,你算冷静的了。” 说着,转头看向郭守彪身后的男孩子,他只有七八岁的年纪,生的虎头虎脑,是郭守彪的长子。 他提着个藤箱,似个小大人般神情严肃,煞是可爱。 管平波伸手揉了揉小郭的板寸头,笑道,“好生练武,将来好参军。” 小郭显然被管平波惊到了,睁着大大的眼睛,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郭守彪不好意思的道:“臭小子上不得台面,叫将军看笑话。” 管平波又揉了揉孩子的脑袋,笑道:“我看就挺好,别太拘束了,将来必成器的。” 郭守彪忙道:“谢将军吉言。” 太阳高悬,开船的时间快到了,郭守彪带着家人登上了开往岭东的船。 船只开动,郭守彪立在甲板上,再次对管平波行了个礼。 管平波笑着回礼,然后挥挥手,文臣武将皆肱骨,他们应该还能再见的。 三月十五,在军营里呆了半个月的管平波回到了太极宫。 短短几个月时间,宫中已是习惯了他们女主人的神出鬼没。 不过通常在初一十五两日,若无军中要事,她多半会回宫看看。 几个宫妃聚在坤宁殿的书房中,如同外臣那般,分工协作的处理着宫务。 管平波进门,众宫妃纷纷起身拜见。 她笑着叫起,携了郑荣妃与顾敏妃的手,往正殿落座。 郑顾二妃并几个新来的嫔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鲜嫩如花,看着极赏心悦目。 管平波问了一圈近况,听闻窦宏朗进来多歇在顾敏妃与吴昭容处,眼神在她们腹部扫过,笑眯眯的道:“等你们的好消息。” 那慈眉善目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座的不是她老倌的小老婆,而是替她开枝散叶的儿媳妇。 顾敏妃和吴昭容当着众人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管平波又问郑荣妃:“前日听说贵太妃微恙,可是好些了?”郑荣妃忙道:“太医说是郁结于心,请平王妃带着侄儿侄女多走动了几回,已是好些了。” 管平波点头道:“既是如此,宫中到底不便,你明日去问问贵太妃,她若愿意,可去平王府小住。” 众妃嫔皆怔了怔,胡三娘忍不住道:“娘娘的决定,圣上知道么?” 管平波挑眉道:“怎么?宫里的事我做不得主?” 胡三娘嘟囔道:“没听过妃子能跑出宫去住的。” 此话明着说贵太妃黄雪兰,实则说的是住在军营的管平波。 依管平波的性子,是懒得跟胡三娘计较的。 不过现在二人的儿子“争太子”,架势总要摆出来。 胡三娘敢找茬,亦是在争夺话语权。 宫中长满眼睛和耳朵,每一次对话,传到外头都会有无数解读。 于是管平波很不客气的道:“太妃的事不消你多管,你的三百千学完了没有?” 胡三娘膝盖中了一箭,管平波以她不识字为由夺了她理事的资格,仗着有儿子,管平波又常不在宫中,找窦宏朗说了好几车的好话,才混进了理事的队伍。 她一把年纪,心里又不爽快,学的磕磕碰碰,进度远不如同样不识字的珊瑚。 管平波当日选妃,就有文化考试,考的不好的凭她生的再好,一律刷下去。 理由相当充分——纳妃本就为了皇家开枝散叶,岂可让愚妇为皇子生母?理直气壮的一句话,险些把胡三娘母子臊个半死。 正说话,窦宏朗走了来,挨着管平波坐下,笑问众妻妾:“你们聊什么呢?”管平波凉凉的道:“聊没文化真可怕。” 窦宏朗:“……”屋里没文化的就是胡三娘,无奈的看了胡三娘一眼,你不会说话,还不会装死么? 顾敏妃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看着是胡惠妃被管皇后压的毫无还手之力,可在外臣眼中,胡惠妃无疑更适合做太后。 尤其是她父亲那等正统儒生,极反对后宫干政,看管平波一百个不顺眼。 管平波越强势,他们便越反感。 郑荣妃又是另一番想头,郑家只剩空架子,唯有孤注一掷,遂果断的站了管平波。 己方强势,她便乐的看戏,恨不得来盘瓜子。 剩下的几个嫔亦是各怀心事,统共七个妃嫔,倒是分了好有三四派。 殿中气氛有些诡异,管平波浑然不觉,兀自说道:“你把登基前临幸过的宫女名单给我,我好酌情给她们个名分。” 窦宏朗道:“我记不大真了,且得问问太监。 无需给太高了,你看着办即可。” 管平波灵机一动,笑道:“行,等名单报上来,我就考试。 按成绩排份位。” 窦宏朗肝疼的道:“你犯不着这样吧?”又狠狠剜了胡三娘一眼,落你儿子的脸,很好玩么?管平波一本正经的道:“夫女无姆教,则婉娩何从?不亲书史,则往行奚考?稽往行,质前言,模而则之,则德行成焉。 这是《女四书》上的原话,听不得么?”说着扫了眼厅内,淡淡的道,“你们几个也是,别以为当了妃嫔,就不用学习了。 妃嫔与外头一样有品级有俸禄,怎好尸位素餐?依我说,索性学外头的岁考,考的好的升,考不好的降,才算把《女四书》学到了家。” 胡三娘和珊瑚两个文盲当场汗毛直立,皆可怜巴巴的看着窦宏朗,寄希望夫君做主,好给他们条生路。 不待窦宏朗说话,管平波又道:“惠妃和李昭仪乃圣上潜邸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便与她们年轻人比。 只是也要时时记得读书学习,将来才好教养儿女。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胡三娘和珊瑚齐齐松了口气,但其余的妃嫔脸色就可谓精彩纷呈了。 郑顾二妃还好,家学渊源,不是很怕考。 几个旁支出身的嫔,当下就恨不得冲回房间抱书苦读。 万万没想到,当宫妃不独得争宠,还得考试,这日子没法过了! 窦宏朗抽抽嘴角,扭头不去看妃嫔们比黄连还苦的脸色。 胡三娘和珊瑚两个老人不在岁考之列,便知管平波不是故意为难胡三娘。 八成是她老人家懒的管后宫,又怕后宫出幺蛾子,干脆弄个考试,好叫宫妃们为了保住份位,头悬梁锥刺股,日日关在家里读书,别给她惹事。 这可比那些妒妇命小老婆们做针线狠多了!他们巴州堂客理家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管平波见窦宏朗装死,果断命坤宁殿大太监何忠厚从宫内择出识字的宫女太监,好选出将来的出题评卷之人,顺便教胡三娘和珊瑚学学文化。 同时对窦宏朗建议,将来的皇子选妃公主下嫁,皆要考试,非才貌双全者,休想与皇家结亲。 听管平波洋洋洒洒说了无数考试要求,妃嫔们的身子都凉了半截。 窦宏朗终于在小老婆们哀怨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妃嫔们望着夫君逃跑的背影,欲哭无泪。 唯有珊瑚在最初的惊吓后,回过神来,心思急转,鼓起勇气道:“回禀娘娘,妾出身寒微,不曾识字,还请娘娘怜惜妾身,赐个先生吧。” 管平波看向珊瑚:“你想要哪样的先生?” 珊瑚恭敬的道:“妾听闻江南文风兴盛,想来各位命妇皆才华横溢。 娘娘不若择几位德高望重的命妇进宫做先生,叫妾身这等不识字的,有机会向学。 方能不负娘娘拳拳关爱之心。” 管平波露出迷之微笑,当年就觉得珊瑚机灵,十几年的风云涌动,把她滋养的更聪明了。 窦宏朗猜的没错,她弄出考试纯粹图省事。 但珊瑚提出命妇入宫教学,她便成了自己与外界沟通的又一个桥梁。 虽用途不大,但谁也不会嫌桥太多。 爽快的答应了珊瑚的要求,命人往宫外传话,叫命妇们自愿报名。 珊瑚轻轻吁了口气,后宫所有的妃嫔中,她出身最低,底气最弱。 窦宏朗嫌她年华老去,管平波更是滑不溜秋极难讨好。 总算借此入了管平波的眼,为自己争得了些许体面。 就在此时,外头来报:“娘娘,内务府大臣杨兴旺求见。” 管平波道:“请他进来。” 又挥挥手,示意妃嫔们告退。 妃嫔们怀着悲怆的心情鱼贯而出,才踏出坤宁殿,就纷纷对心腹道:“快快回家报信,给我弄个博学的女先生进来!”接到消息的几大家族,在好一阵目瞪口呆后,齐齐陷入了寻找各色才女的鸡飞狗跳中。 第261章 外戚 第58章 外戚 杨兴旺跟着太监,从外头躬身走进了坤宁殿。 见礼毕, 于厅中垂手而立。 管平波笑道:“有些日子没见, 你寻我有事?” 杨兴旺自然不是无聊来串门的, 再则按理学的规矩, 宫妃轻易不得见外臣, 不过是楚朝初立,各色规矩不严格,内务府大臣才能在后宫行走罢了。 难得遇见管平波在宫内, 杨兴旺心里早打好了腹稿,不紧不慢的笑道:“自古以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 内务府亦在宫中, 一应事物, 该由娘娘统管才是。” 管平波道:“这话怎么说来?便是原先在巴州老家,你这外管家也只听阿爷的话, 妈妈可管不到你头上。” 杨兴旺忙陪笑道:“娘娘的话, 小人不敢答言了。 别处不知道,按我们巴州的旧俗, 家里大事小情, 哪件不由堂客做主呢?” 管平波笑笑没说话,依陈朝旧制, 皇后的地盘极小, 嫔以上的升迁都没有多少话语权,对外更是两眼一抹黑。 杨兴旺无非是来示好, 不过她的门下也不是人人都收的,且看杨兴旺能带来什么筹码。 杨兴旺见管平波不主动开口, 顿时郁闷了。 他此番是来求救的。 内务府主管宫廷内衣食住行,天下至富不过天家,人世间的各色尖儿都得奉与圣上享用,一如当年窦家的君山银针,是为贡品。 这里头能做手脚的地方数不胜数,后世有“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的俗语,说的便是谁入了这处,立等就能暴发,素来是朝中数得上来的大肥肉。 胡三娘盯了许久,硬塞了一堆娘家亲戚进去,他险些被挤兑到了墙角还不算什么,如若被管平波当成了胡三娘的人,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须臾,管平波依旧毫无动静,杨兴旺不敢叫她再等,忙不迭的从袖中掏出份名录,恭敬的呈到了管平波的面前。 管平波接过来打开一看,乃内务府十司人员构成,竟是哪司都有姓胡的,看的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由衷的赞了句:“胡家真是人丁兴旺!” 杨兴旺腹诽,谁家宗亲里找不出几十个人来?然而胡家当真无甚人才,去不了别处,可不就可着他坑了么?旁人或许不知,他杨兴旺一个老人,怎会不知管平波的凶残?当年做小老婆就做的比旁人家的宗妇还嚣张,胡三娘根本就不敢在她跟前喘口粗气,现如今她做到了皇后,胡家想把她扔过墙,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杨兴旺在四面楚歌中,决定博一把三代富贵,毫不犹豫的投诚了。 只听他道:“当着娘娘说句掏心掏肺的话。 小人原先只是个内管家,打理着家里太太奶奶们吃饭裁衣的小事。 只因命好,有幸跟了先皇,冷不丁的披上了官皮,当起了老爷。 为此小人心里时时不安,生怕有哪处做的不周到。” 说着话锋一转,“论理,内务府由舅爷们看着是好事,可也得正经舅爷吧?这偏房的舅爷乌央乌央的挤满了内务府,要天下人如何看殿下呢?恕小人仗着脸面说话直,娘娘也太贤良了些,老奴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管平波:“……”知道你是在拍马屁,可是贤良两个字您老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杨兴旺偷眼看着管平波,试探着道:“娘娘,你看,管家的舅爷们都在京,要不要……” 管平波有一瞬间的茫然,杨兴旺也算熟人,便直直问道:“哪个管家舅爷?” 杨兴旺:“……” “啊!管钊和管刚?”管平波猛的想起她还有娘家来着,吹了声口哨,“呦呵,他们还活着呐?不错哈,乱世里头,命挺大的。” 杨兴旺再次:“……”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故作惶恐的道,“看娘娘说的,既是舅爷,怎么着我们也得照应好啊。”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你没舅爷。” 杨兴旺啊了一声。 管平波淡淡的道:“我被卖当日,就与管家恩断义绝。 你就当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好了,不用巴结些莫名其妙的生人,巴结了我也不认。” 杨兴旺震惊的看着管平波。 管平波似笑非笑的道:“老杨叔,你再拿看胡三娘的眼神看我,趁早自己滚蛋,休让我把你从内务府大臣上头掀下去,免的面上不好看。” 杨兴旺咽了咽口水:“那个,娘娘……这……” “我是个记仇的人。 于女人家而言,卖进窑子里,跟杀人差不离。” 管平波勾起嘴角,慢悠悠的道,“有人断我臂膀,我尚且要屠其三代偿命。 有人要取我性命,依我的性子,该当如何?” 杨兴旺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管平波替谭元洲报仇,可不止宰了窦元福祖孙三代,次后趁着窦家混乱,窦向东身在应天鞭长莫及,直接派兵占领巴州,将窦家几百年盘踞的君山岛据为己有,彻底吞下了苍梧全境。 从此窦家留在苍梧的族人皆被夺田抄家,上下哀嚎一片。 有能耐跑来应天的还好,留在苍梧的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看母老虎脸色过活? 最令窦家绝望的是,纵然是留守于巴州的不敢朝甘临身上招呼,然虎贲军攻城架桥之速度,行刺调兵之狠戾,亦让窦家族人骇然。 再往前追溯,潘志文叛变,管平波亦是先杀王洪,后夺丽州。 方才引得窦向东忌惮她到不惜与姜戎合作,致使潭州失守。 那么,他刻意结交管家……管平波会如何收拾他!?杨兴旺叫自己吓的瑟瑟发抖,飞快的想怎么跟管家撇清关系,好还自己清白。 管平波从来不曾主动打探过管大伯一家的消息,原该在苍梧郡的人,千里迢迢来了应天,想也知道是当日窦向东的闲棋。 进可对她示好,退可拿来做人质。 便是她不在乎管家死活,横竖养活几口人并不算事,总归不会亏就是了。 这也是管平波最忌惮窦向东之处,他心眼太多,谋划太过,永远不知道他下了多少步这样的看似无聊的棋。 可以说从出道以来,管平波栽的最狠的两次皆是窦向东的手笔,好在他如今已经死了,管平波的心情又愉悦开来。 杨兴旺是个机灵人,他联络管家,原是为了表示自己跟胡家没关系,好向管平波表忠心。 哪知管平波视管家为眼中钉,他此前的行动便算的上得罪了。 瞒是瞒不过去的,他脑子转了转,火速换了个方向道:“娘娘,人言可畏。 应天城里读书人多,恐有人因此指责娘娘,那便不大妙了。” 管平波嗤笑道:“自古以来,贤德后妃没有不压着娘家的。 纵容娘家作乱的叫奸妃。 人嘴两张皮,看你怎么说话罢了。” 士大夫的舆论阵地管平波不放在心上,当今天下没有比姜戎更可恶的存在,姜戎还不是在陈朝京师重新建了六部九卿,衙门一个没少。 现歌功颂德的文章都不定写了几大叠了。 御用文人么,黑的都能洗成白的,底下跟风的小秀才们更是屁都不懂。 自以为读了几本书,便知晓天下事了。 有人来带个节奏,被人卖了还屁颠颠的给人数钱。 林家为首的昭王党自然会想方设法的抹黑她,但很遗憾那一点用都没有。 不过杨兴旺倒是提醒了她,她毕竟是来应天做搅屎棍的,勾些许“正人君子”来替她跟窦宏朗死磕,彻底搅混了这锅水,好叫她暗中得利,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思路。 看着内务府的官员名单,便知家奴出身的杨兴旺受了多少委屈。 管平波绽出一抹笑,也罢,且替他出个头,看看各方反应! 于是,皇后一封奏折呈上了皇帝的案头,折中痛陈历代外戚之祸乱,言德不配位者,强推至高位,实乃谋害天下苍生、有损皇家威严。 奏请彻查外戚宗亲,但有以权谋私者,绝不姑息;有德高望重者,亦可委以重任,方是天家气度。 窦怀望心里咯噔了一下,皇后出手了! 接到奏折的窦宏朗好生肝疼,他有多痛恨管平波的彪悍,就有多痛恨胡家的无用。 看在儿子的份上,亲戚是要照拂的。 可胡家上下不学无术,都逼的他只好往内务府里塞,依然被管平波拖出来吊打。 管平波倒没说胡家人贪污,可他敢查么?窦宏朗气的半死,咬着后槽牙,假惺惺的对众朝臣道:“皇后所言甚是,朝廷自有制度,外戚理应荣养。” 打压外戚是传统,顾士章早看不惯胡家在内务府作妖,顺势就弹劾起来。 窦宏朗恨不得拍死顾士章那棒槌,早死哪去了?你不是最恨妇人干政的么?怎么给管平波站起台来?又瞪了立在边上的窦怀望一眼,舅家都管不住,叫人抓了把柄,要你何用? 不过窦宏朗早已不是菜鸟,腹中冷笑三声,只有你会恶心人么?遂装出个光明磊落的模样,笑对朝臣们道:“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古今往来,贤德如我家皇后者,未曾见过。 宫中妃嫔父祖皆有封赏,还是她自家拟的官职,独独忘了自家。 这也是我年轻疏漏,叫皇后委屈了。 来人,拟旨,封皇后伯父为正四品上骑都尉,堂兄为正六品云骑尉。 另赐宅院一座,珍玩若干。 堂堂国仗家,太省俭了不像话。” 朝臣集体装死,国舅哥俩在应天街头摆了许久的臭豆腐摊,明摆着皇后不待见娘家,窦宏朗冷不丁的封赏,长脑子的人都知道是两口子怄气,谁出头谁炮灰,闭嘴为上。 接到消息的管平波:“……”窦宏朗居然在此事上摆了她一道!算你狠! 第262章 极品 第59章 极品 打三皇五帝起,管家恐怕是被自家闺女打压的最狠的外戚了。 未必个个皇后都与娘家关系好, 但能撕破脸到管平波那份上的, 真心少见。 不得宠的皇后也就罢了, 分明是皇帝都不敢招惹的皇后, 娘家居然委委屈屈的在街头摆摊糊口, 此事史书都不一定敢写,可见管平波不按理出牌到了何等地步。 窦宏朗是被管平波气多了,方才想起这等打脸的法子, 心里恨恨的想:你有种就辞了不受! 管平波真不能不受,她是皇后, 力辞封赏, 下头的妃嫔乃至皇子妃等等娘家都不敢要封赏了,否则就是对皇后不敬。 这不是得罪人么?捏着鼻子写了谢恩的折子, 完了一打听, 她那极品的奶奶居然还活蹦乱跳!说好的三十岁的平均寿命呢?历经颠沛流离,依旧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这不科学吧!?窦宏朗也惊了, 高高兴兴的补了个太夫人的诰命,又成功的把管平波恶心了一把, 心情倍儿爽! 巨大的馅饼咣当砸在管家人头上, 管家众人心里乐开了花。 纵然管平波讨厌他们,可血缘天性斩不断, 这不,迟到的外戚待遇终究是来了。 管大伯夫妻心里美滋滋的想, 如今国朝初立,外戚爵位都不高,将来管平波当了太后,怕不是能混上个公爵伯爵吧?早先窦家便给了不少钱财,这些年兢兢业业的卖臭豆腐维持开支,存款都不曾动。 赶紧翻出来往铺子里定了官服与诰命服饰,递牌子往宫里谢恩。 从外头往宫里传信,是不能直接到后宫的。 窦宏朗截了折子,十分愉悦的踏入坤宁殿,亲自递给了管平波。 管平波也笑的灿烂无比,然后毫不留情的一个过肩摔,把窦宏朗拍在了地板上。 在坤宁殿闲话的宫妃与太监宫女齐齐目瞪口呆,这这这这…… 窦宏朗一把老骨头,险些叫摔的提不上气来。 管平波忙俯身去搀窦宏朗,假笑着道:“对不住,我与你闹着玩,不想手重了。 好老倌,你千万别生我气。” 窦宏朗指着管平波,半晌说不出话来!好话都让女魔头说尽了,难道他还能说管平波是以下犯上么?深呼吸几口,窦宏朗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你当是十年前,经得起你混闹呢!” 管平波笑眯眯的把窦宏朗从地上拉起,送到位置上坐下,又端茶倒水的赔不是,又“诚惶诚恐”的谢圣上照顾她娘家。 不消帮手,她一人就承包了十八折好戏,把满殿的宫妃看的三观都要炸了。 窦宏朗满肚子火气发不出来,咬牙切齿的道:“你我夫妻,不必外道。 奶奶伯母并嫂嫂们进来请安时,告诉我一声,我们一家子好生吃个饭。” 管平波爽快的道:“甚好,谢圣上赏脸。” 窦宏朗:“……” 管平波微笑,今日你能抬举他们,明日我就能踩他们进十八层地狱,走着瞧! 窦宏朗没来由的抖了抖,正寻思着怎么在言语上找回点场子,管平波却以国事为由,直接将其扫地出门。 回头看着满殿呆若木鸡的妃嫔,管平波再次微笑:“方才说到哪了?继续呀!” 妃嫔:“……” 管平波笑对珊瑚道:“你怎么也呆了,她们不惯我们巴州堂客的行事,你也不惯了不成?又不是头一回揍着他玩。” 珊瑚:“……”我是斯文人,求别拉我下水…… 胡三娘神色复杂,她没想到窦宏朗当了皇帝,管平波还敢当众揍他。 按巴州风俗,越彪悍的堂客越占便宜,窦宏朗会不会被她打服,继而直接扶她的儿子上位?这在巴州的家庭里,着实太常见了。 揪着帕子,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差点就转出眼泪来。 要她去打窦宏朗,休说敢不敢,她也打不过啊!这可怎么是好? 好半晌,郑荣妃才干笑着勉强接过话,硬生生的拐去了宫中祭祀,好歹重新让场面热络了起来。 不出半日,窦宏朗被管平波家暴之事就传遍了朝野。 朝臣们纷纷抹汗,巴州的女人当真太凶了!好几个想娶郡主的人家,都开始打退堂鼓。 唯独巴州系的官员习以为常,横竖没被堂客打过的是少数,被堂客拍在地上什么的,着实不算事。 肖铁英甚至在部堂里点评:“当了皇帝终究体面些,当年我们娘娘可是在祠堂上的鞭子呐!” 兵部江南籍的官员听得此话,险些吓尿,暗自发誓,打死也不跟巴州官员联姻,尼玛咱江南的孩子细皮嫩肉,经不起打啊!突然对能干翻姜戎充满了信心有木有! 管家诰命进宫当日,管平波压根不理会,直接去了军营,留窦宏朗在家接待。 管奶奶人老成精,孙女什么性子,她心里一清二楚。 许多年来都不曾给过管家半分好颜色,管家又没有她想要的,化解恩怨几乎不可能。 她索性没报指望,反正皇后是她亲孙女,再不济比她们在乡间务农强。 不待见就不待见呗,不耽误他们占便宜就行。 管平波都不在家,窦宏朗自然懒得接待。 命珊瑚陪着在宫中吃了顿饭,就将人扫地出门。 管奶奶回到家中,把诰命服饰一脱,挽起袖子又开始炸她的臭豆腐。 家中人都劝她,既然有了俸禄,何必再受那等苦楚?管奶奶张着漏风的嘴骂道:“你们懂个卵!国舅爷摆摊卖臭豆腐,多少人要来吃!?送上门的生意不做,你们是不是脑壳里包了坨铁?我们种田的,做一日吃一日!谁敢生懒筋,我打断他的腿!” 在巴州堂客的淫威下,管家男丁齐齐怂了。 于是因封赏而沉寂了几日的管家臭豆腐摊再次开张。 应天城内外的百姓听闻是皇后娘家的本钱,果然蜂拥而至。 闹的管家上下忙的飞起,管奶奶数着倒手的铜板,顿生还想再活二十年的豪情!扯着大嗓门在街头吆喝:“臭豆腐啦!皇后娘娘最爱吃的臭豆腐啦!” “皇后娘娘力气大!就是豆腐吃的好!吃我管家的臭豆腐,生儿子考状元,生女儿当娘娘!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啦!” 蹲在街头巷尾查探消息的夜不收:“……”不愧是母老虎的亲奶奶!亲的! 朝臣们拿着这极品的一家,当真是卧了个槽。 论理,官员不得与民争利,然管家的臭豆腐摊子那叫一个物美价廉,十来口人从早忙到晚,也不知能不能赚二两银子,实在……没法参。 尤其是好好的国丈家,齐齐穿着粗布衣裳,手肘膝盖处还打着补丁。 如此勤俭节约,诡异的契合着理学的理念。 皇后没吱声,大家夥只好装看不见,如果他们不打着“国丈臭豆腐”的招牌就更好了。 土鳖出身的管平波听闻此事,在营中捶桌大笑。 如此接地气的人家,竟觉出几分可爱来。 她不在意管家借她的招牌做生意,不到她眼前晃就好。 窦宏朗却是揉着太阳穴,暗骂姓管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他没有管平波的根正苗红,几百年的豪强底蕴,总是要些脸面的。 被管平波揍且能说是巴州旧俗,可自家富贵,岳父家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在街头摆摊子就实在不能忍了。 除了姓管的,他哪个老婆的娘家没安顿好了? 然则吃一堑长一智,他再不想招惹姓管的,没得惹自己一身臊。 近来朝中无大事,出连在中原郡与淮阳郡交界处零零碎碎打了小两个月,仗着水军强悍,双方各有胜负,便僵持下来,众人心中皆放松了紧绷的弦。 为了不让朝臣们继续看天家的热闹,窦宏朗发了择林氏女为昭王妃的明旨,众人的视线果然转到了联姻上。 林望舒轻轻松了口气,明旨未发,始终不放心。 可婚事顺利进行,他又生出异样的不安。 管平波没有从中作梗,是无可奈何?还是不以为意?林望舒混迹朝堂多年,自问阅人无数,但管平波这等奇葩的确是头回接触,完全猜不着她的半分心思。 朝堂顺理成章的有了昭王党和宁王党,可与陈朝的太子与晋王之争不同的是,那时的皇帝是裁判,大家卯足劲帮着看好的皇子讨好皇帝。 而今皇帝亲自下场,若非有皇帝护持,窦怀望渣都不剩了。 正因为是帝后之争,没有最高的那个裁判,陈朝遗留下来的旧臣们才万分不惯。 林望舒其实不是很看好窦怀望,奈何当日他看好了窦宏朗,为了上窦宏朗的船,许诺了婚姻。 当时并未把传说中的管平波放在心上,争太子是朝堂上的事,后宫再强又如何?待管平波来了应天,他才知其多么强势。 此时再想掉头,已然来不及。 幸而窦咸临够平庸,不然他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皇家婚仪总是繁琐,发了明旨后,得到年底方能完婚。 窦怀望的亲王府在管平波的示意下,飞速修建。 杨兴旺心如明镜,管平波就是不想让窦怀望在宫里成亲。 有内务府的督促,亲王府的进度真是一日千里。 四月间,出连彻底撤军,退回中原郡,但不安分的贺赖乌孤再度频袭吴郡,打起了游击。 窦宏朗登时又开始焦头烂额。 同时,对苍梧垂涎已久的源赫在数次骚扰后,绕过巴州,从陆路直击潭州。 望着远处战马带起的滚滚浓烟,李恩会立在墙头,中气十足的道:“列队!出城迎战!” 第263章 和谈 第60章 和谈 在冷兵器时代, 越是交通便利的地方,越容易攻打。 然而正是因为交通便利,才容易变得富庶。 这也是为何苍梧的首府设在易攻难守的潭州, 而非坚如磐石的巴州之故。 从江城到潭州, 越过长江后可取陆路。 源赫走的正是当年孔彰走过的路——擦着浔阳与苍梧的交接处向南走。 只不过当年的浔阳是孔彰的后方,如今的浔阳变成了源赫的粮仓。 浔阳不是虎贲军的地盘, 百姓不曾修建邬堡, 打起劫来分外顺利。 源赫就这么摧枯拉朽的打着劫, 冲到了潭州城下。 于城外二里地处立定, 源赫惊讶的发现潭州的守将居然敢出城迎敌!守城有两种守法, 一种是闭门不出,躲在城墙后头打。 此乃被动防守,好处是可借城墙抵御,尤其适合以少打多,以弱打强。 坏处则是拖的时间长,对后勤压力大,且往往周遭百姓要跟着遭殃。 另一种便是出城迎敌,谓之主动防守, 亦是实际上唯一有效的防守。 因此通常而言, 只消不是双方差距过大, 至少都是得出城试试的。 毕竟战场上, 不削弱对方的有生力量,敌人隔三差五的来骚扰,整个城池始终陷在战争的泥淖中, 拖也被拖死了。 偏偏步兵对上骑兵,是一点优势也无。 虎贲军果然个个好胆色! 李恩会站在墙头,粗粗扫过战场,估算出源赫约莫带了三千人,与夜不收探查的相差仿佛。 三千骑兵自是不如贺赖乌孤两万大军凶猛,可潭州城的守军亦非中军精锐,且人数也仅有五千,胜率不是很大。 立在一旁的张群紧紧攥着拳头,在场没有比他更恨姜戎之人,尤其是对源赫,恨不能生啖其肉。 奈何他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无法亲自上场杀敌。 李恩会仗打的多了,心态比张群平和些。 大掌拍在张群的背上,安慰道:“相信我们的勇士。 若能活捉了源赫,我就拿他去换你们太子。” 张群期冀的望着李恩会,激动的道:“某愿将军大获全胜!” 不多时,源赫调整好了队伍,率先敲响了战鼓。 虎贲军亦不示弱,呐喊声震天。 源赫的骑兵向前冲来,才进入射程,虎贲军的炮台上便打出颗颗炮弹,城外登时硝烟弥漫。 潭州城没有骑兵,故比身处应天的中军更早运用车营。 火枪兵躲在车厢后,于孔洞中对外射击。 且不论车营是否真的坚不可摧,不消人力举盾牌抵挡骑兵,至少在心理上能缓解不少压力。 战兵若能从容,就容易打出节奏,增加胜率。 源赫乃是猛将,身先士卒,率领轻骑悍勇的向前冲。 奈何走到近前,看到如同刺猬般的车营,竟是有些傻眼。 他的轻骑最厉害的便是赶牛羊似的绕着敌人转圈,用弓箭把敌人逼到崩溃,再由重骑兵直接碾压。 然而虎贲军的车营是方形的,四面皆是车厢,轻骑的弓箭无法伤害躲在车厢内的战兵,而车阵里的虎贲军却是火枪、标枪、手雷扔个不停。 源赫登时陷入两难。 以姜戎之悍勇,打接触战不是不行,但显然那样会有损失。 部曲难得,死一个少一个,能远程攻击的尽量不打接触战,是姜戎的一贯方针。 可是如果不打接触战,对着乌龟如何下嘴?骑兵固然来去如风,出门一趟,也是有折损、耗草料的。 灰溜溜的回去,那不是做亏本生意么? 踟蹰间,又是一轮炮火袭来,炸的人耳嗡嗡作响。 源赫不曾打过车营,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试试。 于是发下一连串的命令,带着八百重骑,直扑车营而去。 重骑兵相当于人形坦克,手执大锤的骑兵径直冲来,借着马匹的冲力,稍微用力,车厢便被砸出大口,来不及撤出的火枪兵当即重伤。 铁锤犹如催命符,所过之处,人骨声声脆响。 虎贲军前方登时大乱。 寻常步兵对上骑兵已是九死一生,何况重骑兵。 巨大的惯性下,虎贲军的阵型被冲的七零八落,险些溃散。 李恩会当机立断鸣金收兵。 炮火与踏张弩以及三弓床弩的掩护下,各队有序撤离。 而被车厢阻挡,降了速的重骑兵并不敢在对方的地盘上冒进,大半个时辰的接触战就此结束。 虎贲军退回了城内,源赫也带着人撤到了安全的地方开始安营扎寨。 没有初战告捷,张群很是遗憾,只得帮着李恩会清点伤亡,安顿战兵。 双方勉强算打了个平手,当夜李恩会便召集参谋司人员,讨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同时战报沿着水路向东,往应天而去。 在交通极为不便的时代,相距千里的主将再是惊才绝艳都并没有什么卵用,因此才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战略尚能依靠中枢,战术却只得全凭地方军自行发挥。 李恩会不指望管平波能有什么指示,不过是例行汇报而已。 管平波收到李恩会的第一封战报已是十二天以后,立刻派出夜不收,随时关注战情。 被源赫一打岔,原先预备往黔安去占便宜的湘南参将杨文石当即放缓了步伐,谨防潭州失守,湘中、南两地好去驰援。 这一仗打了五六天,两边各有死伤。 李恩会作为守方还好,只消别丢了城,便算胜利。 但源赫若既不能夺取潭州,又不能好生劫掠,与战败也差不多。 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源赫不似贺赖乌孤那般被直接打到溃散,算不得什么损失。 可站在源赫的立场上,心情着实有些不妙。 鄂州郡没有想象中的富庶,他与伊德尔貌合神离,得不到多少物资。 且伊德尔以鄂州为诱饵,骗他迁至中原腹地,转脸就暗戳戳的蚕食莫葫芦家旧日的地盘,长此以往,他非得被困死在鄂州不可。 因此他才迫切的想吞下苍梧,扩充实力,不叫伊德尔扼住咽喉。 怀着不甘的心情,两边又打了十来天。 李恩会稳如泰山,被当粮仓的浔阳却先受不了了。 源赫部轮流派轻骑打草谷,与苍梧交界的几个县生生被搅和出了上万的难民。 窦家辛辛苦苦维持着的均衡被打破,流民自然而然的催生出了起义军,零星的战火在浔阳郡被点燃,但有不慎,只怕要连城一片,将成燎原之势。 浔阳守军一面要防备姜戎,一面要镇压流民,方寸大乱,连发数封急信,往应天求援。 文德殿内,文武官员为着是否调兵支援浔阳之事吵的不可开交。 比浔阳更要紧的江淮受袭时,朝廷尚且只能叫窦钟麒死扛,何况只是池鱼之殃的浔阳。 可现是春耕时节,待要不管,今岁的税收,又从何而来? 朝中不少人都暗自抱怨,浔阳纯粹叫苍梧连累的,若不是苍梧占不到便宜,浔阳何必遭罪。 再则,区区三千骑兵,打了二十天都没打跑,威名赫赫的虎贲军,也不过如此!只惧于管平波的威势,万万不敢公然宣之于口。 浔阳哀鸿遍野,朝堂争执不休,兵部尚书肖铁英忍不住道:“圣上,若要解浔阳之困,唯有苍梧别处驻军驰援潭州,先将源赫打回鄂州,方能逐步稳住浔阳。 否则浔阳驻军腹背受敌,只怕再拼命,都是无用功。” 次辅吴凤仪听得此话,险些翻出白眼,谁不知道根子在源赫?问题是他们调不动管平波的兵!又郁闷的看着窦宏朗,当真就一点也管不住老婆嘛!? 窦宏朗被吵的脑仁疼,楚朝的建立本就是赶鸭子上架,不为先占大义名分,依着窦向东的性子,至少再攒五年家底。 那样不单钱财宽裕些,也不必为着速速成事,对江南世族妥协太多。 只形势比人强,匆匆上马的楚朝,根基尤其的不稳。 最显著的便是财政一直相当吃紧。 想想果真浔阳颗粒无收,明岁朝廷都不知如何运转,略略在心里算了回帐,就已生出了想死的心。 郑志广轻咳一声,出列道:“圣上,臣等皆不通军事,议不出个章程。 论打仗,还是娘娘内行。 臣请圣上垂询娘娘,且看娘娘有何建议。” 林望舒朝吴凤仪使了个眼色,吴凤仪就道:“既有满堂朝臣,却动辄问询皇后,不提是否劳累到他,诸位难道不觉着自己尸位素餐么?” 顾士章亦道:“娘娘军事上有长才,我等深敬之。 然则浔阳事为政务,娘娘不宜过多干涉。 牝晨羝乳,人以为异。 娘娘敬修内职、扬辉桂殿,还请圣上勿陷娘娘于不义。” 窦宏朗:“……”巴州男人实在难以理解分明躲在女人裙底苟延残喘,还要不许女人干政的思路。 要不是管平波野心太过,不肯与窦家共存,他巴不得把家国大事甩给她好么!再说了,即便不能接受女人干政,你能别在此节骨眼上明说么?河还没过你就拆桥,是不是傻?这种玩意到底怎么考上科举的?科举选拔人才靠不靠谱啊? 又吵了两日,浔阳的求援信一封比一封急,大有朝廷不管,他们就自立为王的意思。 迫于压力,窦宏朗不得不把管平波请进了文德殿。 看着半拉朝堂便秘般的神情,管平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开门见山的道:“我留在苍梧的都是步兵,打骑兵不是不能,但那是绞肉机的打法,虎贲军损失不起。” 窦宏朗疲倦的道:“明岁财政不济,更易恶性循环,你别卖关子,有甚想法直说吧。” 管平波实在没什么好想法,虎贲军不是打不过源赫,但任何一场战争,都是要算投入产出比的。 显然现在调兵去打源赫,非常不划算。 再则城墙是用来干嘛的?那就是可守可攻的存在。 对着不争气的浔阳,她还生气呢。 不是浔阳太弱,叫源赫源源不断的有后勤补给,他早退兵了。 然现在浔阳一时半会好不了,她又不想付出太大的代价去打源赫,僵持下去同样影响苍梧的春耕。 于是想了想道:“既不能打,就和谈吧。” 此言一出,朝堂侧目。 窦宏朗震惊的看着管平波,她居然愿和谈?习惯性的生出怀疑,真的没有阴谋么? 第264章 探查 第61章 探查 对着满堂惊讶的神色, 管平波但笑不语。 战争时代,能打固然重要,能谈也不可小觑。 无非是难生快意, 容易从道德高点跌落, 一个不好,就得背负千古骂名。 因此朝堂中的主和派往往被冠上懦夫的名号, 尤其是对外战争时, 分分钟就要被扣上叛徒的帽子。 但理想是丰满的, 现实是残酷的。 后世皇汉们常常津津乐道的“不割地、不赔款”的明朝, 其崩溃的姿态, 并没有比他们鄙视的清朝好看。 况且人多喜自欺欺人,和谈不好,换个叫“合纵连横”的词,真的就很差劲么? 朝中未必没有清醒的人,只怕是不想在人前跟伪君子真傻X们磨牙。 办实事的人精力有限,一天天不够跟他们吵的。 窦宏朗当了几个月皇帝,也摸着了点窍门。 把不相干的人都打发走,留下林望舒、肖铁英、李运等另开小会。 窦宏朗其实更信任巴州旧党, 奈何要给江南党做脸, 方才留下林望舒, 心里着实对他能否提出有效的建议不报指望。 没了摆戏台子唱高调的人, 窦宏朗开门见山的问管平波:“是源赫比贺赖乌孤难打,还是苍梧的驻军有所不足?” 管平波道:“二者皆有吧。 僵持下去不是法子,不如各退一步。” 窦宏朗道:“源赫肯退么?” 管平波笑笑:“且谈上一谈, 他不肯退再打。 或许他只是好面子,想要个台阶呢?” 李运皱眉道:“娘娘猜他会出什么条件?” 管平波道:“不论他出什么条件,我的底线是贸易。 我又没打输,难道还求饶不成?他爱应就应,不应我就接着打,看谁耗的过谁!” 窦宏朗脸色发沉,忍不住的讽刺道:“浔阳人亦是娘娘子民,娘娘莫不是把自己当了后娘不成?” 管平波冷笑:“儿子不争气,当娘的有甚法子?何以姜戎不抢我亲儿子家?我倒是想好生教出个争气的后儿子来,只怕你们不肯。” 管平波如何“教儿子”,在场的皆心知肚明。 历朝历代都多少玩过打豪强分田地的把戏,谁不知道那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只别落到自己头上,都是千肯万肯的。 窦向东当初伸出橄榄枝,江南世家积极响应,为的就是窦向东承诺不动江南的利益。 否则他们岂肯轻易的叫外人来做了主上。 听得管平波的话,生怕年轻的窦宏朗热血上头,跟着他老婆来个均田地,忙岔开话题道:“事有轻重缓急,圣上与娘娘且商议如何逼退姜戎为要。” 窦宏朗瞥了林望舒一眼,再次深刻理解了屁股决定脑袋这句话。 当日窦家为豪强时,恨不能圈尽巴州良田,好享世代富贵。 而今当了皇帝,立场一转,登时恨不得为管平波摇旗呐喊,大喊三声土改万岁。 浔阳乱象,乃至整个楚朝财政艰难,皆因土地被豪强瓜分殆尽。 林望舒肯站在窦怀望一头,恐怕忌惮会土改的管平波更多些。 是以他一只老狐狸,在听到管平波的话时,竟是忍不住出声了,也算是隐晦的表示了他们几个家族对土改的反对之意。 窦宏朗心中不喜,却不好把江南党都扔过墙。 善于打仗的是他死了的老子,不是他。 他可没本事用血洗的方式摆平江南。 只得看向李运道:“江淮可否出兵袭鄂州,缓解浔阳的压力?” 李云道:“江淮刚应付了出连部,元气大伤,且郡王擅守不擅攻,恐无力帮扶苍梧战事。” 几个人讨论不出个结果来,管平波不耐烦听下去,起身道:“你们继续,我去军营看看。” 窦宏朗拉住管平波的手道:“你有何打算,跟我通个气。” 管平波道:“目前只有和谈,其余的再论。” 说着淡淡的扫过林望舒,又对窦宏朗道,“叫那些文人士子们把嘴给我捂严实了,但叫我听见一个字的不好,当下就抓了他祖孙三代扔去前线做先锋,叫他给我言传身教一回什么叫英雄好汉。” 管平波明着说窦宏朗,实际恐吓的是谁,林望舒心中明了。 江南文风极盛,难免有好清谈的读书郎。 他没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微笑道:“娘娘说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百无一用是书生,娘娘何须同他们计较。” 管平波嘴角微勾:“我女人家小肚鸡肠,就是喜欢计较,他们不信的大可一试。” 说毕冲窦宏朗很是随便的福了福,出门走了。 姜戎连连征战,无力大举过江;楚朝更是内忧不止,想都不敢想北伐。 故对姜戎乃是打持久战,不急在眼下。 管平波回到营中,提笔写信给李恩会,如此这般的嘱咐了一回,便使楚朝的驿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往苍梧送去。 李恩会接到管平波和谈的指示倒不意外,自古以来,两国交界处,莫不是打打停停。 昔年他在阿速卫,两边一时好的吃酒喝肉情同手足;一时恼的反目成仇提刀互砍。 只是如何谈,还须得想想。 为了得到赵家遗留的水军,管平波命张群做了潭州卫镇抚司长,他自然也有权限看管平波的信件。 他早先就出使过虎贲军,对于游说颇有些心得,却又怕自己过于挂念赵俊峰而失了分寸,再三思量,终是诚恳的道:“对上旁人,我或许能生出三寸不烂之舌,对上源赫,实在心绪难平,只得劳动将军了。” 李恩会怜张群一片赤胆忠心,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仔细看过管平波书写的章程后,便派了使者去到源赫的军营,预备和谈。 源赫早不想再打下去了,只不过进退维谷、犹豫不决罢了。 横竖游牧过惯了居无定所的日子,只消人马有嚼用,住哪里不是住?住在潭州大门口,没准能捡些便宜呢!待见李恩会的使者,也算客气。 双方来回派使者言语试探了几回,看到了对方的诚意,两个主将索性约了时间地点,直接见面详谈。 地点设在潭州城外,二人各带了几十个护卫,而后在距离三百仗时下马,步行到正中间会谈。 二人皆是草原长大,生性洒脱。 卜一见面,李恩会就扔了个酒囊过去,爽朗笑道:“我们军中酿的烈酒,送你了!” 源赫哈哈大笑,接过酒囊,拔开塞子就往嘴里猛灌了几口。 辛辣的液体顺着咽喉滑下,激出了他万分豪情。 接连饮下半囊酒,方才抹嘴赞道:“好酒!” 李恩会往地上盘腿坐下,笑道:“你喜欢,酒管够。 坐!” 源赫依言坐下,伸手拍了拍李恩会的肩膀道:“好小子,你长进了!” 李恩会寒暄道:“将军过奖。 多年未见,将军依旧勇猛过人,在下好生佩服。” 莫葫芦氏与丘敦氏掐了上百年,就算被伊德尔打趴下,也是面和心不合。 李恩会原先跟着伊德尔混,与源赫算不得熟络,不过此时双方都想示好,源赫又听见久违的乡音,心情甚好,顿时不想翻旧账了。 二人你来我往的应酬了几句,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说的高兴了,李恩会招手唤来亲兵,叫准备了一桌席面,就在草地上铺着毡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虎贲军有精炼酒精的技术,高度酒信手拈来,源赫喝的大呼爽快。 酒过三巡,李恩会趁机道:“不瞒老哥哥说,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 上头神仙老打架,闹的我们不得安生。 按我说,似我们原先那般,做做生意喝喝酒,日子快活的很。 可惜世道不容,只好干这卖命的营生,着实厌烦。” 源赫笑道:“你小小年纪,竟是这般老气横秋。” 李恩会道:“老哥血气方刚,又待如何?出生入死,不过给上头人打地盘罢了。 说是拿命换钱,可他们出的那点子钱,真够买我们的命么?还不是得靠我们自己抢。” 李恩会说着叹道,“你那头还好,尚且能做点手脚。 我这头却是上头管的死严,日子过的紧巴巴的。 故我真不想打。 不怕老哥笑我狂妄,苍梧不止潭州有兵,我为苍梧定远将军,可调动全郡兵力,且我都是打枪的步兵,要多少有多少,比你们骑兵添补容易得多。 跟你打起来,不吃亏。” 源赫心中不服,却知李恩会说的是实情,只好道:“拿人命堆罢了。” 李恩会笑道:“所以我们好端端的打个两败俱伤作甚?叫旁人占便宜么?” 说着有心,听着更有意。 源赫猛的想起了自己攻打苍梧的缘由,不就是有人不停的在他耳边说苍梧富庶么?游说他的人,到底是真为了他好,还是伊德尔派来的细作?算上丘敦氏,草原七大部族,就好似中原早先的战国七雄,彼此什么手段没使过,借刀杀人太常见了。 能做家主的就没有蠢的,源赫看着豪爽,心里却有盘算。 不动声色的套话道:“谁能来占老弟的便宜?” 李恩会无奈的道:“谁让我是降将,不是她的心腹嫡系呢?” 此言正正戳中了源赫的心窝。 莫葫芦氏在姜戎当真是后娘养的。 伊德尔蚕食他们的地盘不算,还将他故意放到了鄂州前线。 管平波在应天一战后,天下谁不知道虎贲军的赫赫威名。 源赫自己打了个把月,亦清楚被能把骑兵逼到僵持的步兵是何等战力。 更加怀疑伊德尔是不是早知道管平波的实力,故意叫他守鄂州。 否则怎么独他面对的是母老虎呢? 李恩会从小不招人待见,因此察言观色一流。 源赫神色稍微变化,他便知对方已入套。 递了只大鸡腿过去,热情的道:“老哥尝尝我们的手艺。 要说中原哪哪都不好,没野马也没好羊,唯有做饭的功夫,我们比不得。 老弟我都胖了小二十斤了!” 源赫回过神来,继续扯闲篇。 终于酒足饭饱,源赫先绷不住道:“多谢你招待。 但你约我来,必不是为了吃顿酒。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恩会笑道:“前日使者不是说明白了么?没别的,就想做生意,换几个零钱花花。” 源赫目光倏地变的冷冽:“战马可不是用来赚钱的吧?” 李恩会突然降低音量,用几乎耳语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没有战马,我如何做的了诸侯王?” 源赫盯着李恩会,半晌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好!你我也算志同道合!喝酒!” 李恩会跟着大笑,举起酒杯道:“干了!” 酒杯轻碰,双方亮了杯底,前。戏结束,谈判正式开始! 第265章 赠品 第62章 赠品 李恩会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递到源赫面前。 源赫接过, 一条条翻看着。 虎贲军能够提供的物资有食盐、糖、烟草、烈酒、军服、兔毛制品等。 所需要的只有三样, 战马、粮食与奴隶。 源赫摇头道:“奴隶好说, 便是鄂州没有, 我可以去别处抓。 战马都是有数的, 都给了你,我不好交代。” 李恩会笑道:“草原上那多野马,老哥拿着金子, 还怕没人去抓?至于老哥营里的,我怎好意思开口?”顿了顿, 李恩会又道, “不怕老哥笑话,我出身不好, 在那头人轻言微, 不比老哥出身高贵。 今日是我死皮赖脸,硬蹭着唤声哥哥, 实则没这个资格。 亏的哥哥大度, 不曾扇我巴掌。 是以,我手里空有金子, 能抓野马的勇士却必定是不屑与我做买卖的。 哥哥不同, 便是手头没有现钱,只消喊一声, 哪个敢不奉承?” 源赫被李恩会拍的通体舒泰,脑子却没发昏, 摆摆手道:“马匹动静太大,叫圣上知道了,恐生疑心。” 李恩会随手在地上画了个大致的地形图,指着中间一块道:“这里是鄂州,这里是我们苍梧。” 又指了另一块地道,“这里则是巴蜀。” 源赫看着地图没说话。 李恩会接着道:“马队先沿着边界走,到巴蜀借道上船,顺江而下,你们圣上便是会仙法,也难探寻。 巴蜀是有主的地头,少不得要马队多费心。 我愿多多出些买路钱。 何况这一趟亏不了,苍梧盛产黑茶砖,我们虎贲军还会造卷烟,白糖亦只要半价,这些货品运回西垂,可谓一本万利。 旁的不论,这白糖,不单人要吃,马也是要吃的,老哥哥说是也不是?” 源赫心念一动,忙道:“你们有多少糖与丝绸?”。 李恩会微笑道:“我们在岭东郡有成片的甘蔗林和一望无际的桑基鱼塘。 要多少都有。 再说了,老哥哥也是要马的,这年头,谁嫌战马多?我愿包干价钱,到时候马匹一人一半。 倘或老哥哥买马有别的门路,不稀罕那些马,我就补上丝绸白糖与你。 这都是好东西,不独你们的人爱,哪里的人都爱。 老哥哥嫌麻烦,倒手卖给出连家,都是大把的赚头。” 说着贼眉鼠眼的笑道,“这都是母老虎的生财之道,老哥哥若能打通关节,小弟我也能跟着捞点零钱花花。” 源赫低声笑道:“听闻你们虎贲军军纪极严,你就不怕被抓着杀头?” 李恩会道:“好叫老哥哥知道,不为这个,我何必费尽心机娶母老虎的弟子?有我媳妇在,命是能保住的。 既如此,不如博上一把。 没叫发现,就赚了;叫发现也不过如此,强过现在这等喝个花酒都没钱的强。” 源赫乐的拿手背拍李恩会的胸口,露出个心照不宣的表情:“汉人女子多娇媚呐!” 李恩会叹道:“我没福,苍梧遍地悍妇,比我们姜戎的婆娘还凶,比不的老哥哥,把姓赵的后宫一网打尽,比皇帝老儿还快活。” 提起后院那群各色风情的美人,源赫十分得意的对李恩会炫耀道:“要论有味道,还属赵猛的小老婆。 他一把年纪,空占着几十个,空的那群小贱人抓耳挠腮,但见了男人,便能浪出花来。 我有好些个,弟弟想要,我送几个与你。” 李恩会忙搓着手道:“听说赵家的太子妃貌若天仙,老哥哥觉得滋味如何?” 李恩会本就生的丑,此时装成色狼的模样,真是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也就是元宵眼瘸,不然这辈子恐怕真的只能花钱买老婆了。 源赫看他的表情,半点没怀疑,咂摸着嘴点评道:“还行,刚玩着有点意思,玩多了就那样。 大家小姐端太过,还是小门小户的有意思。” 李恩会咽了咽口水:“我就喜欢端庄的!越是端庄,越能操的她告饶,想想就……啧啧。” 源赫笑晲着李恩会:“兄弟也是行家!”李恩会舔了舔嘴唇道:“我手头没钱,不过库里有两箱上好的卷烟。” 说着从袖中摸出个盒子,抽出一根卷烟点上,奉到源赫嘴边。 老烟枪源赫不消李恩会指点,上手就会。 深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吐出两个烟圈,抿了抿嘴点头道:“好烟!” 李恩会笑着把盒子塞到了源赫手里,伸出两根手指道:“两箱,从哥哥手里换两个美人,怎样?不要新鲜水灵的,哥哥只把玩腻了的赏给弟弟尝尝。 苍梧生的好看的都叫姓窦的卷了,可慌死弟弟了。” 源赫生出万分同情,美人只有那么多,来得晚的的确倒霉。 于是想了想道:“你喜欢端着的女人,那个什么太子妃就不错。 你要不要?” 李恩会要的就是她!忙不迭的道:“要,要。 不过大家小姐重贞洁,哥哥怎生制住她的?告诉我个巧,省的我还没动手,她自己就上吊了。” 源赫道:“这个容易,她是个痴情种子,我把她原先的汉子一并送给你,保管她不敢死。” 李恩会激动的握着源赫的手,真心实意的道:“好哥哥,你比我亲哥哥还亲!为着这份情谊,弟弟虽穷,还有些特产。 我私库里有五十斤糖、二百斤胡椒,都送哥哥当谢礼。 哥哥万别嫌弃我穷。 待来日发了财,再补好礼。” 源赫笑嗬嗬的应了,又道:“说起女人,除了会浪的,还有一类我最爱。” 李恩会忙问:“说来听听?我要遇着了,一准弄了来送哥哥。” 源赫便道:“骨头特别硬的,降服起来分外的爽。” 李恩会抽抽嘴角,这都什么喜好!? 源赫道:“你不懂,哪日尝着便知道了。 说起来赵家的太子妃有几两骨头,不是老弟,我也不舍得送。 不过到底只有嘴上厉害,我就喜欢骨子里也厉害的。” 说着贼兮兮的补充了句,“似你们母老虎,就挺好。” 李恩会当下就打了个寒颤,这位哥哥,你对母老虎有什么误解!?那位哪里是骨头硬,分明是心眼多到连老子都自愧不如,玩不死你丫的啊! 说了好一会子女人,险些说的口干舌燥,念着正事未谈妥,二人忙又把话题拐回了生意上。 虎贲军有管平波这个外挂,不独有各色水力驱动的机械,更有周全的生产线,并且三郡连成一气,内部便有完善的贸易通道。 三郡内的沿途没有任何关卡,进出城池亦无过路费,只在生产与销售终端抽税,极大的刺激了商业的繁荣。 现如今三个郡的地盘上,每日都有无数商人穿梭,带动的经济无比活跃。 生产效率与产品质量岂是小农经济下的手工品可比?就譬如白糖,手工的不独杂质多,且十分消耗人力,熬糖的艰辛程度与打铁仿佛。 但岭东郡广袤的甘蔗田左近,后勤的厂子全部用了水利驱动。 那复杂至极的齿轮环环相扣;设计精妙的流程从采集到成糖,皆有机械辅助,妇孺即可操作,大大的节约了人力。 糖价立时狂跌,再不出口,也是有点“谷贱伤农”的意思了。 源赫亦惊叹于李恩会开出的低价,盘算着倒手能赚多少。 眼见着源赫越算越高兴,李恩会再添筹码,故意看了看左右,鬼鬼祟祟的道:“我们还有兵工厂,可以倒腾些火绳枪。 火绳枪在马背上不好使,可是可以装备步兵啊。 你那多奴隶,组织起来,对上别人家的骑兵,多少能顶些用。 这个数量有限,老哥哥可以自己收着。 吓吓出连家也是好的,省的他总仗着兵强马壮,狂的没个边。” 李恩会在姜戎长大,几个部族的恩怨情仇心里门清,明知道莫葫芦与出连不对付,故意挑拨。 果然源赫眼睛一亮,若说用马匹换糖茶烟酒之类的,心里还有些犹豫,此时却是真的想跟李恩会称兄道弟了。 马匹与火绳枪皆是战备,能倒腾火绳枪给他,绝非管平波授意。 看来李恩会确实在图谋不轨。 源赫高兴的想,有坏心好啊!有坏心才能狼狈为奸嘛!他并没有一统天下的野心,觉着自己有块地盘当土皇帝挺好的。 要不是伊德尔把他们家打的鸡飞狗跳,他才懒得跟着南征北战。 李恩会与他志同道合,两个人一起发财,岂不甚妙?于是低声道:“出连家不好,陇西的阿伏于家与我家最好。 恰好马要经过陇西才好去巴蜀,从他家走,包管万无一失。 他也爱烟,你匀些烟草与他,再没有不成的。” 李恩会心道:源赫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用虎贲淘汰掉的火器换马再合适不过。 正好梁州那一溜的兵工厂无需停产,省的虎贲军还得再想办法操持他们的生计。 两个人越谈越投契,至太阳西斜时,已是亲如一家。 互相紧紧拥抱后,才依依不舍的告别。 四月初九,源赫撤军。 为了得到火器,他一进家门,就命人寻了个笼子,把赵俊峰夫妻关好,扔上了送去了潭州的船。 临行前,拍着方氏的脸颊道:“好生去伺候新主人,他说你好,我就给你儿吃肉。 若是你不听话……” 话没说尽,威胁之意却是激得赵俊峰夫妻齐齐打了个寒颤。 方氏硬忍下心中屈辱,柔顺的跪下,应了声:“是。” 第266章 解脱 第63章 解脱 四月二十七日,装着赵俊峰夫妻的船停在了潭州码头。 二人的脖子被套上了绳索, 如同牲口般被牵着下了船。 乍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赵俊峰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 阉割对于男人而言, 是极其惨重的心理摧残。 他躲在源赫的后院中时还不大显, 此刻见了人群指指点点, 就觉得谁都知道他身体的缺陷,谁都在耻笑他。 冷汗沿着额头滑落,他紧张的嘴唇轻颤, 紧紧抓着方氏的手,以寻求安慰。 方氏比赵俊峰冷静些, 她飞快的抽出手, 走开了一步的距离。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语言, 她不知道到了何处, 不知道新的主人是什么性格。 因此,她不能对赵俊峰表现的亲密, 以免生出事端。 赵俊峰心里是明白的, 可是悲伤的情绪还是瞬间涌入了脑海。 脖子上的绳索被牵动,只得漠然的跟着人走。 潭州的居民来来往往, 看着这奇怪的一行人。 汉人到底更文明些, 不曾见过公然把人当牲口般的景象,难免驻足观看。 越发把赵俊峰看的垂头驼背。 源赫的人大大咧咧的往军营里走, 路上他们没少占方氏的便宜,眼见着将要分别, 几个兵丁又顺路捏了几把,过过干瘾。 终于走到了军营门口,守卫往内通报。 接到消息的李恩会不想跟方氏扯上关系,遂派了亲兵去领人。 亲兵们到了营门口,先掏出银子,打点源赫的人,又带路往住宿的地方去。 因见识过潭州守军的凶猛,几个姜戎兵不敢太放肆,老老实实的住进了客栈。 那厢另两个亲兵不动声色的牵起了赵俊峰夫妻脖子上的“缰绳”,直到拐了弯,确定姜戎人看不见了,才停下来拱手道:“对不住,方才失礼了。” 赵俊峰夫妻皆有些木然,并没有什么反应。 亲兵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只得继续拉着“缰绳”,将人送到了先前就准备好的屋内,随即去复命了。 没了外人,夫妻两个才略微放松下来,打量起了将来的居所。 屋子十分整洁干净,没有多余的装饰,但极为奢侈的装了大大的玻璃窗。 玻璃窗两边垂着纱帐,想是为了阻隔外头的视线。 再看陈设,家具是杉木上了清漆做的,配上色彩鲜亮的幔帐等物,透着几分雅致。 方氏略定了定神,想要扶着赵俊峰坐下,又怕他衣裳污了垫子,白饶一顿打。 因被淩。辱太久,她的脑子有些迟钝,好半日才想起拆了个椅子上的坐垫,安顿下了丈夫。 哪知才坐下,猛的听见身后一声哭喊。 夫妻两个吓的浑身僵直,不敢回头。 那沙哑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即,一个身影扑在了赵俊峰脚下,颤声喊道:“殿下!殿下!!” 来人正是张群,李恩会怕他在外绷不住情绪,叫姜戎兵发现端倪,索性将人送进了屋在通知他。 果然他听到赵俊峰夫妻来了的消息,便不顾老胳膊老腿,拔腿飞奔。 在门口见到赵俊峰头上的白发与佝偻的背影,胸口就似中了一记闷拳,险些提不上气来。 待至近前,看见赵俊峰那浑浊的双眼,再忍不住嚎啕大哭:“殿下,老臣对不起你啊,殿下!” 赵俊峰依旧浑浑噩噩,君臣才分别两年,却像分别了两辈子,彼此都大变了模样。 良久,赵俊峰似感受到了张群的善意,慢慢的抬起手,试探着碰了碰张群的头,又快速的缩了回来,无助的看向了方氏。 方氏并不认得张群。 太子妃与朝臣本无交集,哪怕是册封时,太子妃亦没有被朝贺的资格。 他们只是曾经在乘船逃命的时候有过照面。 那般紧绷下,许多记忆已然模糊,何况张群还剪了头发,换了奇怪的衣裳。 张群兀自哭了半日,赵俊峰夫妻毫无回应,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他起身爱怜的抚过赵俊峰花白的鬓角,轻声道:“殿下,这一次,臣不会再弃你而去,再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如若臣做不到,就让老天降下惊雷,劈的我下十八层地狱!” 乡音唤醒了方氏的神志,让她想到了一个江城陷落后再不敢想的可能,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张群强忍着泪意,哽咽的道:“娘娘,老臣是张群。” 方氏不认得张群,却是听过丞相的大名。 眼中登时蓄满了泪,颤声道:“张……张丞相?” “是老臣,”张群目光又看向赵俊峰,带着哭腔道,“殿下,你还记得老臣否?” 方氏有些难以置信的道:“是你,救了我们?” “老臣没那个本事,”张群艰难的道,“是虎贲军。” 方氏又道:“我们……是不是……不用再做奴隶了……” 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张群差点又被招下泪来,忙不迭的道:“不用了。 老臣将来会奉养殿下与娘娘。 且李将军答应过,过些时日,想办法把小殿下弄回来。” 方氏怔了许久许久,突然发出连绵的尖叫,而后双脚一软,跌在地上,嚎啕大哭。 整整两年无法宣泄的屈辱,在此刻骤然爆发。 她居然等到了,等到了重获自由的一天!她身上再没有了半点大家小姐的端庄,她在地上打着滚,粗暴的扯脖子上的绳索,陷入了癫狂。 张群方才反应过来,掏出匕首,利落的割断了赵俊峰夫妻脖子上的束缚。 直到此时,赵俊峰的眼睛里,才慢慢有了焦距。 他怔怔的看了张群许久,艰难的扑在了张群的怀里,用幼时乡间的土话唤了句:“张叔叔……” 张群顿时泣不成声,紧紧的把赵俊峰的头搂在自己怀里:“是我,俊峰,是张叔叔。 好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赵俊峰的手紧紧攥住了张群的衣角,哭的像个孩子。 安静的屋内,三人肆意宣泄着情绪。 足足一个时辰后,李恩会携元宵走了来,才勉强劝住。 张群噗通跪在李恩会面前,重重的磕了个头:“多谢将军。” 李恩会赶忙跳开,擦着冷汗道:“张司长,你别坑我!我俩平级,镇抚部我惹不起!” 张群没说话,掉头朝东边郑重的磕了三个头,感谢管平波兑现了承诺。 李恩会无奈的把人扶起,搀到了椅子上坐好,又用眼神示意元宵安抚方氏。 元宵把狼狈的方氏放到了赵俊峰身边,又从架子上拿了个糖罐,浓浓的泡了杯甜开水,喂夫妻两个喝下,才柔声问:“方姐姐,你饿了么?” 方氏极轻微的点了点头,元宵便对李恩会道:“你去看看饭食,要软烂好克化的。” 又扭头对张群道,“张司长,我们分别给方姐姐与赵大哥收拾收拾?” 张群不愿旁人看到赵俊峰残缺的身体,赶忙应了。 赵俊峰既认出了张群,也是十分乖顺的跟着人走。 元宵冲方氏笑了笑,拉着她去了另一间房洗漱。 很多时候,女性比男性更为坚韧。 方氏进了浴室,神智已全然归位。 见元宵只动一只手,便知她另一之手有残疾。 谢绝了元宵照顾的好意,自己清洗起来。 泡进温热的浴桶里,方氏的头脑愈发清明。 看了看元宵的打扮,试探着问道:“我是不是也要剪头发?” 元宵笑道:“看你自己。 我们没规定剪头发,只是我嫌长头发烦,才剪掉的。” 方氏笑了笑,又问元宵:“你是京城人么?” 元宵道:“我是苍梧巴州人,我们营里不许说方言。 不过你不是军籍,不做要求。 我说官话你能听懂么?听不懂我可以说巴州话,与你们鄂州话有几分相似。” 方氏微笑的点点头道:“官话我听的懂一些,只是不会说。” 元宵笑道:“万一听不懂,我就说慢点。 你别怕,我们虎贲军待女眷最好,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 元宵想了想,又拿出个佐证道,“前次在应天,我们将军捡了个陈朝郡主,照例养在了军中。 那还是我们孔将军仇家的女儿呢。 现也是好好的。 你们只管住下,愿意进虎贲军可以同我说;不愿意么,待你们习惯了潭州,叫张司长在营外寻个住所,你们住外头也使得。” 方氏问道:“我们不会打仗,也可入军中么?” 元宵道:“你识字吧?你夫君肯定也识字吧?” 方氏犹豫了下,才道:“我略识得些字,他……认得的不多。” 赵家草莽出身,文化素养连窦家都比不上,按时下的标准,算不得读书人。 赵俊峰历经重创,人恐怕是已经废了。 元宵对他不报指望,倒是方氏看着还能缓过来。 遂道:“识字就能去后勤做先生,教娃娃们认字。 男人家若不愿带娃娃,可去印刷厂刻雕版,或是去图书馆或者文史馆做管理员。” 元宵温言笑道,“虎贲军内不许有闲人,我现就在文史馆做事。 白日上班包饭,晚间下班回家。 挺轻松的,赵大哥应该做得来。 不过他现在看起来身体有些虚弱,待养好了再干活不迟。” 方氏扯出个笑容道:“多谢。 我们不敢吃闲饭,夫人甚时候安排好了,我甚时候可以上工。” 乱世中,有用比无用安全的多。 潭州卫文职人员已满,可是放任赵俊峰夫妻游手好闲,更难恢复。 管平波曾教过镇抚部诸人何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虎贲军内亦有不少军人得过此病。 想要恢复如初非常困难,顶好是让他们处在安逸祥和的环境,不要太累也不要太闲,更别受什么刺激,慢慢的他们就可能康复了。 遂元宵爽快的答应道:“好。” 果然方氏轻轻松了口气。 洗漱完毕回到厅中,赵俊峰也收拾妥当了。 桌上摆了热腾腾的三菜一汤,赵俊峰夫妻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李恩会夫妻不欲打搅故人团聚,拱手告辞。 走到院外,元宵望了望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低声叹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源赫着实太没人性了。” 李恩会揉了揉元宵的短发道:“所以我们才会对将军死心塌地。 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 你有个海纳百川的师父,我们所有人才跟的安心。” 元宵翘起嘴角:“那是自然,我师父是最好的。” 李恩会笑道:“是,是,娘子说的对,我们师父最好了,方能教出娘子这等好弟子。” 元宵白了李恩会一眼,被李恩会笑着搂住肩,往家中去了。 第267章 括隐 第64章 括隐 源赫消停了,但浔阳被点燃的战火并没跟着就此熄灭。 数次战火洗礼, 中小地主被逼到了绝路, 终于开始朝地方豪强开火。 不单如此, 因乱象萌生于两郡交界处, 早就垂涎苍梧富庶的流民冲向了虎贲军的地盘。 然而, 虎贲军细分到村的半军事组织,在护食的本能驱使下,不消上层动员, 便毫不留情的对流民进行了沉重的打击。 都是农民,有组织与无组织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根本无需出动正规军, 光凭着交界的村庄邬堡, 就形成了封锁。 流民只得掉头东进。 继而把战火带到了浔阳全境。 窦宏朗对今年的浔阳岁入已不报指望,如今要考虑的, 是如何节制流民, 以免祸乱江南。 倘或江南亦陷入了混乱,刚成立的楚朝就该凉了。 阁臣庞介然忍不住出列道:“圣上, 流民之乱固然因姜戎而起, 实则为土地兼并过重,百姓常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而今战亦死不战亦死, 为求生机, 岂能不战?臣请抑制兼并、减赋括隐,令百姓各甘其食、安居乐业, 方可建千秋伟业之功!” 众朝臣都同情的看着庞介然,他乃浔阳人, 原陈朝的翰林侍讲,陈朝覆灭后没有回乡,而是南渡降了楚。 楚朝因定都应天,江南党势大,外地臣子便是身居高位者,多半谨言慎行,内阁五人,日常好似只有林、吴两位说话。 至今日,庞介然家乡寸寸焦土,父老颠沛流离,再做不得鹌鹑,毅然提出了最为敏感的土地问题。 括隐算不得生词,如果说历朝初期的“土改”都是只做不说的话,到了朝代中期,括隐就会公然提上议程。 丢了龙兴之地的楚朝,与其说是全新的王朝,不如说是“南陈”,不独继承了陈朝的官员,亦继承了陈朝的陈疴。 不过是因为上层动荡,致使权贵大换血,于是百姓在夹缝中苦苦求得了一丝喘息。 可吏治不改,喘息不过是海市蜃楼。 故而立国仅仅四年,就已需要括隐了。 括隐算的上此时的政治正确,藏匿土地逃避赋税,任何时代都不容。 浔阳景况,几大家族也难免唇亡齿寒。 凭你万顷良田,果真流民四起时,又算的了什么呢?饱读诗书的诸位,自然知道史上赫赫有名的家族们如今都魂归了何方。 何况此时还有姜戎虎视眈眈,被流民卷过尚可依靠宗族人多势众,再度翻身。 叫姜戎当家做主,想想北方的汉人,不由冷汗浸湿了衣背。 因此括隐是必须做的,然如何括,又有许多想法。 从古至今的括隐,最后多半会沦为政治斗争。 零和游戏有胜有负,赢家保住了自己广袤的庄园,顺带侵吞半数输家的田产,只拿些残羹冷饭上缴朝廷。 朝廷则是集腋成裘,陆陆续续能收回些许田产,安顿流民。 然而这般乱象发展到最后,零散的土地会越来越集中,进一步导致兼并,这时候,多半已是朝代末年。 良田被圈的同时大量土地抛荒,朝廷财政锐减,还要源源不断的支出剿匪费用,恶性循环。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王朝轰然倒塌。 这几乎算的上是所有朝代共同的命运。 楚朝刚开张,就遇末世,从陈朝的破船里爬上岸的朝臣们,作为既得利益集团,当然希望楚朝江山稳固,顿时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一群聪明到极致的人,立刻似见了腐肉的苍蝇,奋不顾身的陷入了斗争思维。 各色新的旧的括隐手段从各个朝臣嘴里提出,文德殿内吵的不可开交。 郑志广灌了两耳朵满满夹带着私货的大义凛然的话语,疲倦的不住揉搓太阳穴。 人总是从山峰栽到了山谷,摔的骨断筋折才知自己在山峰上是怎样作的死。 因内耗而没落的郑家,与眼前的朝堂何其相似?他真的不是仅仅只为投机才倒向管平波,虎贲军三郡的富庶安康,就是扇在陈朝旧臣脸上清脆的巴掌。 窦咸临玩物丧志有什么不好,横竖他有个能干的母后,职掌朝政到下一代长大,一点问题也没有。 倒向管平波的人,确实有许多并非单纯的站队。 只不过既得利益集团维护自身利益已是本能,他们很难背叛自己的利益,因此才显得“后党”都非世族。 以林家为首的人们还在作死的路上狂奔,后党党魁郑志广觉得他们得去找皇后开个会了。 显然怀揣着私心的人,很难讨论出结果。 散朝后,郑志广立刻邀了“好友”们吃酒。 到了他们吃酒的包厢内,即可发现阁臣里师照堂、庞介然、苗博见三个小透明赫然在列。 此外还有户部尚书陈寿春,工部尚书李隆仁。 完美的闪避了江南六大世家。 彼此打过照面,皆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看来他们后党的势力不弱嘛。 郑志广举杯:“今日我们志同道合者相聚一堂,我先干为敬!” 众人齐齐跟着亮了杯底,又“重新”认了一回。 阁臣师照堂开门见山的道:“郑尚书请我们来,可是对括隐之事有想法?” 郑志广道:“不忙,还有客未到,你们也是认得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没等多久,确实见到了个眼熟的人,正是前陈朝兵部小吏、现虎贲军第一军镇抚司长方坚。 对着昔日的诸位大佬,方坚满脸笑意的一揖到底:“后生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忙道不敢,纷纷起身见礼。 方坚虽在朝中没有官职,可要论后党第一人,郑志广都是不敢认的。 方坚从北矿营初立时便入管平波麾下,平步青云不过早晚罢了。 便是几个阁臣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郑志广引方坚上座,方坚推辞道:“岂敢,岂敢。” 先前坐在上座的师照堂忙道:“今日我们不论官职,亦不论科考,只论先来后到。 方司长当之无愧。” 众人好生谦让了一番,到底把方坚摁在了上位。 郑志广坐了次位,余者还是按着朝堂排序落座。 虎贲军讲究效率,方坚早不习惯绕着弯子说话的旧俗。 落座后直接道:“听闻今日朝堂为括隐吵了一日,可有结果了?”郑志广摇头苦笑道:“能有甚结果?首辅次辅没说话,他们门下走狗为着是否启用告缗令争的脸红脖子粗。 亏得圣上有耐心听他们说了半日废话。” 所谓告缗令,就是为了括隐互相检举揭发的手段。 这一招可借地痞流氓之手直接摧毁中小地主,而真正的豪强因为有足够的钱豢养贿赂流氓们,基本毫发无伤。 朝廷固然能增加收益,却不过是饮鸩止渴,催发更残酷的兼并。 因为百姓的家底必定在浩劫中清空,完全处在对风险无丝毫抵御能力的状态。 可人吃五谷杂粮,怎能不生病?不花额外的钱?婚丧嫁娶亦是巨大的开支,加之淋尖踢斛层出不穷,刚从朝廷分到田产的百姓,不出三年,或是被迫卖地,或是主动投田,土地迅速集中,并且是朝最大地主手里集中。 久而久之,出现“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是必然。 所以,提出告缗令的,哪里是为了括隐,纯粹是为了拍马,顺道在乱象中浑水摸鱼,好肥自家。 今日首倡括隐的庞介然摇头道:“都是玩老了的把戏,谁不清楚内里的手段。 顾御史确为忠臣,听见告缗令就怒了,指着那起小人的鼻子跳脚就骂。 可他是个死读书的,叫户部侍郎钱选那厮拿着岁入的账本问他讨钱,又给堵回去了。” 户部尚书陈寿春苦笑连连:“诸位见笑。” 工部尚书李隆仁安慰道:“我们都是外来户,管不住下头人也是有的。” 郑志广道:“本地人有卵用。” 本是严肃的问题,众人却叫郑志广一句苍梧方言逗的笑出了声。 这是叫皇后娘娘传染了咋地? 郑志广浑然不觉,径自道:“他们果真不怕流民四起,冲的他们家业凋零么?” 方坚凉凉的道:“怕甚流民还能冲进应天不成?至于城外农庄,他们给护卫长工配上弓弩,打饿的半死的流民还不跟玩一样。 我们苍梧随便一个村武装,就能把上千的流民打趴下了。” 庞介然连连摆手道:“苍梧民风彪悍,不敢比,不敢比。” 方坚笑道:“凶悍归凶悍,有效管理才是关键。” 稍顿了顿,又把话题拐回来道,“无人提个正经括隐的法子么?” 郑志广道:“什么法子都不中用。 括隐就是剜肉补疮,历朝历代谁没干过,谁又成功过?说句到家的话,史上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多的是,中兴之主名留青史的有几人?便是有那么三五个,看看他们能兴的年份,也能窥见其中三味了。 常言道不破不立,想在沙地上盖房子,使尽手段都是不能稳固的。” 方坚摇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大了可就烧锅了。” 庞介然叹道:“正是如此才为难。” 方坚道:“我这边倒是有个法子,可解一时之困。” 庞介然与同是浔阳人的陈寿春齐齐道:“请讲!”方坚缓缓的吐出四个字:“摊丁入亩。” 而后摸了摸胡子,笑道,“如何?” 第268章 成双 第65章 成双 汉语有着无与伦比的高度概括性,无需听细节, 光“摊丁入亩”四个字, 就足以让在场的诸位脑补出个大概。 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良久, 郑志广道:“圣上必能同意, 但需得谨防豪强闹事。” 师照堂沉吟片刻,道:“方司长能否细讲讲?” 方坚从容道:“无非是征税按田产而非人丁。 不然为了逃避赋税,人丁流失, 税官为了交差,强行抢劫余丁的口粮。 哪怕是十税一的法令, 在此情境下, 也得涨到十税七八,百姓如何有活路?按田产征税则不同, 有田的缴税, 无田的不用缴税。 至少佃农可有生机了。” 说着,又将摊丁入亩的细则拿出来讲了一回, 并回答了郑志广等人提出的些许问题。 庞介然在心里琢磨了半晌, 赞道:“方司长色。色都想的齐全,不知是否上奏给娘娘看过?” 方坚笑道:“本就是娘娘吩咐, 我不过是来传个话罢了。” 几个新来的后党都震惊了, 知道管平波文武双全,却不料她竟有如此老练的手段。 陈寿春忍不住问道:“竟不是你们商议出来的。” 方坚道:“娘娘独自想的, 甩了书本那么厚的一叠章程与我,我连看了三天, 才吃透了。 她不独列举了政策实施的难度与可能遇到的问题,亦写明了摊丁入亩并非万全之策,不过治标不治本。 终究要靠王田,才可彻底解忧。” 提起王田,几个后党都有些尴尬。 土地过于兼并,他们当然是反对的。 可是王田制也接受不能。 官员不得经商,难道果真就两袖清风不成?便是在任上能贪点银子,不能为子孙留点什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不过摊丁入亩倒是看着不错,先混过了眼前再说。 方坚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几个大官,心里不住的冷笑。 怪道管平波在教育上殚精竭虑,为的就是将来有自己全新的班底。 这起子文人再是“眼光长远”,到了切身利益相关时,立刻缩了脖子。 从旧官僚体制中挣扎出来的人,根子早已烂透无药可救了。 他先前也只当摊丁入亩惊才绝艳,经管平波细细分说,才知道从农业上来说,该政策已是趋近完美。 但摊丁入亩无法刺激亩产提升,无法切实的解决衣食住行。 到最后,还是会回到原点的。 当然,管平波没说的是,摊丁入亩最大的弊端,不是什么“分摊不均”“减丁流民”的问题,而是稳定的自耕农,会成为资本主义萌芽的最大阻碍。 华夏从不曾有过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正是因为自耕农生产规模狭小,手工业脆弱的不值一提。 如此禁锢的环境,基本上断绝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所有可能。 历史书上宋明两朝的“萌芽”,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双方都怀揣着骑驴看账本的心情,友好的结束了会谈。 师照堂等人回到家中,立刻提笔写奏章。 接连几日,后党门生来往,做好了打硬仗的万全准备。 五月初四,师照堂上本请奏摊丁入亩,满朝哗然。 顾士章连生叫好,旧党却是据理力争。 令人奇异的是,林望舒与吴凤仪俱沉默不语,态度不明。 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再好的政策,因立场不同,自然会有人抵死反对。 一天并不够他们吵出个子丑寅卯,次日却是端午放假,不能公然吵架,就只好借着过节的由头,彼此串联了。 端午宫中有祭祀与宴饮,但因窦宏朗心情不佳、朝廷财政吃紧,不免有些冷清。 比窦宏朗更郁闷的是胡三娘,胡家前日被管平波亲自下场参了一本,大大小小的亲戚被撸个干净。 补入内务府的全是诸如肖、张、练、贺、沈等窦家正经姻亲,连珊瑚的哥哥都在里头捞了个肥缺。 肖、贺两家还好,一个是正经八百的国丈家,一个是平王妃娘家,搁哪都不吃亏。 败落的练家、被打压的窦元福的姻亲,实实在在的借着此事翻了个身,哪个不赞管平波一声好。 胡三娘这才醒过神来,合着自己被当了靶子,落了个鸡飞蛋打、身败名裂的下场。 看向管平波的眼神里全是怨毒。 宫宴没什么外人,如今后宫人数不少,也热热闹闹的坐满了整个花厅,看着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戏。 应天的戏班子,唱的自是南戏,窦宏朗压根听不懂,管平波也是神游天外,闹得戏台子后的班主紧张不已。 至半途中,近来被朝政折腾的焦头烂额的窦宏朗竟是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后宫妃嫔们更是大气不敢出,唯有管平波叫人搬了叠账本来,飞快的复算着宫廷内的收支。 妃嫔们与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齐齐无语。 扫完账本,天还没黑,戏已是唱完两出,不知该不该继续。 管平波把窦宏朗推醒,叫他回福宁宫去睡。 窦宏朗困的两眼冒泪花,真个打着哈欠回宫了。 管平波又打发走了妃嫔,自己带着甘临打马往军中去。 虎贲军内是全然不同的景象,大老远的就能闻见粽叶的清香。 对青壮汉子而言,什么都比不得肉香,遂今年管平波命后勤包咸肉粽与他们解馋。 这咸肉粽是岭东特产,别处不曾听过。 于是岭东籍的战兵全被后勤抓了壮丁。 不患寡而患不均,被抓壮丁的人不服气,其余的战兵只好替他们打几双草鞋感谢他们支援后勤。 来自各地的战兵操着带着各色方言的官话,三三两两的围成小圈,一面打草鞋,一面唱歌闲话。 营地里好不热闹! 管平波卜一进门,就听一声大喝:“公主别跑!快来宣传司干活!”管平波扭头看去,就见阿颜朵带着几个娘子军冲了过来,二话不说的揪了甘临就走。 管平波的亲卫长斐光济叹道:“宣传司的娘们比后勤的还凶!” 管平波干笑,阿颜朵作为虎贲军的元老,资历太深,后辈哪个敢惹她。 没见甘临被她似小鸡崽子般拎着,都不敢废话么? 恰好路过的唐春荣远远看着被强行拽走如同鹌鹑般的甘临目瞪口呆,他们真的敢使唤公主啊! 因管平波在休息的时候素来随和,战兵们此时见了她都不怵,嘻嘻哈哈的打招呼。 过年过节最要紧的是要吃好喝好,于是管平波穿过校场,直往后勤走。 每逢大节庆,后勤就是最忙碌的。 用来做菜的猪到现在还没杀完,时不时听见凄厉的猪叫。 惹得后勤人员不得不扯着脖子大喊着交谈,嘈杂无比。 忽见前头蹲着两个熟悉的身影,走到近前,不是雪雁是哪个?只见雪雁和她夫婿张力行拢了个火盆,上头滋滋烤着猪肝,旁边有个小女孩急的直跺脚。 管平波上前拍了下雪雁的后脑勺,问道:“你闺女?”雪雁和张力行忙站起身来见礼。 管平波摆摆手,惊奇的道:“孩子这么大了?” 雪雁笑道:“哪里是我的,是中军稽查司司长张英的小女儿。 趁着过节学里放假,野的找不着爹妈,在那头哭的撕心裂肺的。 我见了就领了来,烤猪肝哄她。” 说着哀怨的道,“我真有女儿了,能不问你讨红包嘛!将军你都不爱我了,一点也不关心我。” 管平波:“……” 说着雪雁抱起张英的女儿,挑唆道:“来,我们找将军娘娘讨糖吃!” 管平波哪里带着糖,认命的摸了两块铜板,递给小女孩道:“我没带糖,你自家拿钱去买吧。” 小女孩有了钱,也不要烤猪肝了,揣在兜里,一阵风的往小卖部方向冲。 管平波被逗的直笑:“这算不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又问雪雁,“对了,你不是说要抱个孩子的么?怎么没动静?” 张力行笑道:“太忙,抱回来没空养,就搁下了。 再看吧,横竖不急。” 两个人都还年轻,管平波不便催促,顺口问道:“紫鹃呢?不是说要找夫婿么?怎地没动静?”雪雁道:“唉,别提了。 跟侯玉凤怄气呢,两个人天天别苗头,她哪里顾得上找汉子。” 管平波再次:“……”那两位一个有资历,一个有心眼,且有的磨。 管平波琐事愈多,对下属的私事操心的就愈少。 难得今日有空,雪雁贼兮兮的八卦道:“你知道最近谁跟谁搞上了吗?你再想不到的。” 管平波撇嘴:“有什么想不到的,男男、女女、男女乱搞,在我这里都不算个事。” 张力行笑出了声:“男男、女女没见过,我们两个方才是真的抓了对狗男女。” 管平波斜眼看着雪雁夫妻,往最狗血的方向猜道:“方坚跟白莲搞上了?” 雪雁没好气的道:“我统共没几个得用的人,你能不能盼着点好?白莲有那么不怕死么?说起白莲和方司长,我就想起前日的笑话。 她也是个手贱的,看到生的好的就要去捉弄。 那日撞见了方墨,上手就调戏。 你知道方墨怎么应对的吗?”看来是吃亏了,管平波饶有兴致的道:“快说。” 雪雁憋着笑道:“方墨面无表情的道:‘妈,你掐我作甚?’白莲霎时汗毛直立,手脚并用的爬开了八丈远,大喊道:‘祖宗,我就算调戏你也罪不至死,你犯得着这么咒我嘛!’。” 管平波哈哈大笑:“看不出来啊,方墨居然如此凶残!孔彰会谢他替广大俊俏郎君报仇的。” 雪雁也笑道:“方司长真个是克妻狂魔啊?” 管平波道:“据孔彰透露,是真的。 四个老婆八个妾,全军覆没。 闹的我都想把他弄去和亲,看能不能大发神威,直接克死伊德尔,从此平定中原。” 雪雁笑的滚到了张力行怀里:“怪不得你说男男不算什么,原来你打这样的坏主意。” 管平波吊儿郎当的道:“你懂个屁。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叫大才。 是了,既然狗男女不是怕死的白莲,到底是哪个?” 雪雁指了指前方,压低声音道:“张金培跟张四妹。” 管平波一个踉跄,险些没站住:“啥!?张金培跟张四妹!?” 雪雁耸耸肩:“大概是张司长孩子带多了,母爱泛滥,才肯收留张队长吧。” 管平波想着张金培那性格,默默吐槽道,这哪里是孩子带多了,是太寂寞顺便养条哈士奇玩吧!僵硬的甩着脑袋,妈的后勤太玄幻,我还是回战兵营是正经。 第269章 端午 第66章 端午 管平波沿着军营绕了一圈,把各部门都问候到, 天便黑了。 校场上点起了篝火, 舞台上响起了阿颜朵嘹亮的山歌。 管平波遥望舞台, 忽然想起与阿颜朵的初遇。 绝望中果断作出判断, 当即倒戈她冒充的官军, 顷刻间羊头寨的土匪就死在了狼狗的利齿下。 那个坚韧又爱哭的女孩子,早退去了少女时的稚气,脸上有了岁月留下的风霜。 为了做好宣传, 这些年来她带着人走南闯北,难有几日停歇。 也正因为见识多广, 养出了一番令人难以忽视的气度。 宣传司在她的带领下, 个个热情如火,连带一开始愁眉苦脸的陈朝郡主也日渐开朗。 阿颜朵的嗓音清亮悠远, 即便宣传司不断的有新人加入, 她依旧粉丝成群。 空旷的校场上,将兵们喝彩不断, 宛如后世的明星演唱会现场。 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孩子, 成长到了今日的模样,管平波心中难掩得意。 漫步在校场中, 不时被人抓着灌杯酒。 好容易巡满全场, 却始终不见陆观颐的身影。 四处打问下,方知她在屋中休息, 没有出来凑热闹。 虎贲军早已形成完善的制度,不消管平波时时盯梢, 她便带着亲卫,往陆观颐的居所走去。 灯光从玻璃窗内透出,纱帘后隐约能看到人影。 管平波掀帘而入,果见陆观颐倚在窗边发呆。 笑着上前问道:“怎地独自躲起清净来?” 陆观颐神色疲倦的道:“我是越发不中用了。” 管平波笑容一敛,陆观颐素来体弱,从今年起更是接连生病,手中事物一项项移交至副部长唐志敏手中,但情况并没有因此好转。 走到窗前,管平波挨着陆观颐坐下,温言问道:“哪里不舒服?” 陆观颐身子放软,靠在了管平波肩上。 反手拔了碍事的发簪,长发柔顺的滑下。 虎贲军从当年的张四妹的一剪子开始,短发流行到了今日。 可陆观颐从没考虑过剪头发,甚至她也不喜欢简单粗暴的军装。 陆观颐是极爱美的,能不穿军装的时候,都穿着漂亮的袄裙、盘着精致的发髻。 成套的首饰不知攒了几箱子。 没有黄金宝石,她就带铜的木的,乃整个虎贲军内,活的最精致的女人。 管平波伸手顺着陆观颐的头发往下摸,陆观颐好似没骨头般,顺势枕在了她的腿上。 管平波轻笑:“我的腿硬邦邦的,睡着不舒服。” 陆观颐闷闷的道:“我难受。” 管平波问:“哪里难受?” 陆观颐蜷缩着身子,带着哭腔道:“哪里都难受。” 管平波听得此话,忙把人拉起,抱回了床上。 起身去倒水,袖子却被陆观颐拉住:“别走。 你好久都不曾陪我了。” 管平波只得坐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陆观颐从不对管平波以外的人撒娇使性子,因为她知道别的人根本不会理她。 纵然今日已是位高权重,可是又有多少人会真心纵容?可管平波不是她一个人的,虎贲军的最高统帅,几乎没有时间能陪伴她。 抬眼看向那张镌刻在灵魂深处的脸,陆观颐软语哀求道:“今晚陪我睡好不好。” 管平波笑着应了,陆观颐也笑了起来。 白日的管平波属于虎贲军,夜里便是她一个人的了。 管平波索性盘腿坐到了床上,捏住了陆观颐的小腿:“你是不是旧疾发作了?” 陆观颐那被洪太太残忍打断又饱经风寒的腿,早已成了她无时无刻不在忍耐的伤痛。 管平波从架子床的柜子里翻出瓶冬青油,倒在手心,就覆上了陆观颐的腿。 常年涂抹药酒的皮肤呈现出难看的颜色,与别处的雪白形成鲜明对比。 皮肤的痛感也在退化,冬青油原本的辛辣都难以察觉了。 带着茧子的手指按在痛处,陆观颐发出了舒服的叹息。 管平波笑着拍了陆观颐一下:“你再叫,不知道的人真当我男女通吃了。” 陆观颐翻了个身,侧躺在枕头上,媚眼如丝:“怎么,本公主的美貌,入不得陛下的眼?” “入得,入得。” 管平波调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陆观颐噗嗤笑出了声,又怅然道:“果真到了那一日,绊住你不让你上朝的,必定不是我。” 管平波低头道:“看这话说的,莫不是你觉得寂寞了?”陆观颐果断道:“不寂寞。” “可我不能只陪着你。” 管平波无奈的道,“太忙了。” 陆观颐轻斥:“渣男。” “冤枉,我是女的。” 管平波笑嘻嘻的道,“渣女。” “去你的。” 陆观颐想抽回脚,却抽不动,只好坐起身,拖了两个大枕头放在身后垫着,舒舒服服的半躺下,指挥着管平波道,“过去一点,再过去一点,对,就是那里!”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今时不同往日,养个会按摩的丫头总是可以的,不知道你别扭个什么劲。” 陆观颐道:“太丑了,不想要别人看见。” 管平波:“……”做了两辈子女人,都无法理解这等奇葩的思想到底从何而来。 认命的做起了按摩师傅,寻思着自己再去找副墨镜就齐活了。 陆观颐被她按的迷迷糊糊睡去,又突然惊醒。 怔怔的看了管平波许久,才道:“如果我死了,你会哭的很难过么?”管平波道:“我挺爱哭的。” 陆观颐恼的扔枕巾砸人,管平波好脾气的道:“好端端的说什么丧气话?谁死在前头还不一定呢。” 陆观颐低声道:“果真你死在前头,我也活不下去了。” “别介。” 管平波道,“虎贲军三巨头全挂,这是要死的节奏啊!”陆观颐怒瞪管平波:“跟你说正经的,别嬉皮笑脸!”管平波满手的冬青油,只得伸脚,用叉开的脚趾夹住陆观颐的脸。 陆观颐惊的尖叫:“你个浑人!你没洗脚的,拿开!拿开!” 管平波大笑:“这不就活过来了嘛!” 陆观颐气的扑了过来,揪住管平波的头发就扯。 管平波痛的直叫唤:“谋杀亲夫了!” 陆观颐冷笑:“你是谁的亲夫?现就请孔美人进来抽你一顿,那才叫正经谋杀亲夫。” 管平波怪叫道:“哎呦哟哟,娘娘这是吃醋了。 放心,孔美人再好,也越不过你去,你才是我的元配皇后,无可替代。” 陆观颐笑骂了句:“闭嘴!你嘴里当真能跑马。” 说着放开了手,管平波的头皮才得以逃出生天。 郁闷的揉着脑袋,心塞的道:“女人家留长头发真不方便,简直是个巨大的破绽。” “可是你舍不得剪啊。” 管平波叹道:“谭贵妃喜欢啊!” 陆观颐撇嘴道:“你是想把他气活过来吗?” 管平波掏出帕子擦了手,而后把手枕在脑后,倒在了床上,语带酸涩的道:“真能气活过来,我就每天从谭贵妃念到谭宫女,好叫他早早气的来揍我。” 陆观颐又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是真觉得我活不长了。” “瞎说。” 陆观颐平静的笑了笑:“展眼与你相识十三年,这十三年,本就是我捡来的。 第一次,是你从水里把我救出;第二次是石竹遇袭时,你逼谭元洲把我背起。 我此生,从千金小姐到低贱官奴,然后遇见你。 你拉着我的手,引着我从随时可能被舍弃的养女,坐上了虎贲军的第二把交椅。 哪怕虎贲军止步于此,精练的史书里,都足以留下我的大名。 何况我笃定我的主上,能做得到天下共主。 我的陛下,你说将来的史书会如何记载我?陆丞相?还是陆阁老?”“陆亲王。” 陆观颐大笑:“摄政王么?” 管平波跟着笑:“爱卿提议不错,准了!” 陆观颐呆了呆。 管平波弹了弹陆观颐的额头:“我说过,这是我们的天下。 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可是真的孤家寡人做不了皇帝。 一个好汉三个帮,有你们,我才能肖想古今往来无人敢肖想过的事。” 陆观颐歪着头问:“你登基后,会有女官么” 管平波道:“没有的话,你和白莲她们怕不是要打死我。 我看着像作死的人么?” 陆观颐叹道:“那样的话,你就树敌太多了。 你可知,胥吏为何三代不得科举?”管平波摇摇头:“真不知道。” 陆观颐嘲讽的道:“从隋朝开始科举,至唐中期形成制度。 从此庶族地主取代世族地主,成为了朝堂上的主宰。 可是谁又不想自己万代荣华。 庶族地主们没有世族们理直气壮的九品中正制,如何保得自家的世卿世禄呢?” 管平波皱眉。 陆观颐道:“胥吏,天生接近权力,深谙官场规则,太容易成为敌人,于是莫名其妙的成了贱役,三代不得科举;贱籍,供人取乐,却比百姓更容易接触权贵,识文断字才华横溢,亦太容易考过科举,于是在儒家仁者爱人,在宋朝的雇工制里,生生杀出了条代代为奴世世为娼的血路,将敌人统统扼杀在萌芽中。 从此,科举变成了一小撮人的游戏。 你看看而今的朝堂,有几个百姓出身?你算算历代的科举,有几个没有好姓?你再瞧瞧藏书的文人,几个没焚过书、没追捧过孤本?一切的一切,皆为了断绝他人的上升之路。 而虎贲军内不看出身、不排资历、大兴教育、能者居之。 科举的道路上,登时多出了好几倍的人。 你再把女人放进来,只怕天下读书人都恨不能食你肉、寝你皮。 纵然你武功盖世,在你活着的时候不得不溜须拍马,然待你死后,必定背负千古骂名。” 管平波哈哈大笑:“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可你分明是千秋伟业。” 管平波道:“既是千秋伟业,千秋之后,自然有人能为我正名。 史书固然是文人写就,但他们难道能把明明白白的盛世安康,写成流民四起?难道只有文人会拿笔,旁的人就都是死人?文人笔如刀,正是因为只有他们有笔,只有他们有话语权。 可要是天下超过半数的人识字呢?”管平波指着自己的胸口,朗声道,“伟业在我心中,不在小人笔下。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一切魑魅魍魉不过是螳臂当车,终将飞灰湮灭!” 陆观颐重重压在靠枕上,望着帐子顶笑道:“不愧是我家的陛下。” 管平波的眼亮如繁星:“摄政王殿下,陪我一起遗臭万年?” 陆观颐轻笑出声:“我尽量。 不过如果我做不到,你不要哭。” 管平波踟蹰片刻,终是展开笑颜,应了声:“好。” 第270章 压榨 第67章 67压榨 五月二十七日,在海上飘荡了近三个月的姜老德一行在海津靠岸。 码头上熙熙攘攘, 陌生的语言涌入耳中, 引发了他们心里的不安。 定了定神, 发觉海津的方言与官话略有些相似, 并不是完全听不懂, 才稍微放松了些许。 可想到自己在哪里学的官话,情绪又低落下来。 陈张义在外头跑惯的,很是熟悉各个码头, 不久便租到了马车,驮着姜老德等人往京城里走。 马车摇晃了整二日, 方才看到了京城的城墙。 京城城墙高十丈, 较应天的更为壮观,可是城中却远逊于应天的繁华。 道路泥泞不堪, 尘土飞扬。 异族打扮的贵族在路上策马奔驰, 时不时空气里飘来臭味,引的南边来的几人忍不住皱眉。 街上摊贩稀少, 乞丐却密密麻麻, 说不出的萧瑟。 姜老德与弟弟姜志仁对望一眼,心中惴惴。 如若姜戎没有陈张义嘴里的有钱, 那承诺会兑现么? 一行人进了城又出了城, 姜老德紧张的问陈张义:“怎么又出去了?” 陈张义笑道:“进城是特特叫你们看看京城风物,军营在城外, 你们自然也要呆在城外。 原先在虎贲军的时候,莫不是你们住在城里?”姜老德僵笑了几声, 没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的进了军营,姜老德等人被带进了个硕大的院子,里面好有几进。 看起来颇为气派,但仔细看去,雕梁画栋有不少地方脱色,想是疏于保养,再难见往日风华。 陈张义道:“这里就是你们将来住的地方。 家具都备好的,你们自挑屋子住吧。” 此番只有姜老德带着家眷,其余皆是抛家舍业的跟了来,对房屋要求不高。 因在船上闲来无事,交谈颇多,此刻舟车劳顿的他们没了谈兴,各挑了合适的房屋,洗漱睡觉。 次日一早,兵部左尚书贺六浑出现在了院中。 姜戎打下北方后,学着陈朝弄了六部,不过要安放自己人,便有了左右尚书之分。 左尚书通常由姜戎人担任,高于汉臣担任的右尚书。 尽管如此,在开放科举后,北方的汉人渐渐开始认可姜戎,摩拳擦掌的预备冲进朝野、光宗耀祖,治下日趋安定。 贺六浑是贺赖乌孤之兄,亦是炎朝皇后的兄长,正经的国舅爷兼任的兵部尚书。 他汉话说的不甚好,对所谓的火炮也有些不以为然,只是伊德尔看重,方做个样子。 姜老德几人进到堂中,怔了半日,才慌忙跟着陈张义磕头。 贺六浑的汉话说的寻常,淡淡的叫起,开门见山的道:“你们在应天的家眷,已被流放了。” 姜老德还好,要紧的亲眷都带了来,其余几人皆是心中发紧。 明知虎贲军军纪极严,但总还抱着侥幸。 贺六浑勾起嘴角:“也没去生地方,你们管将军是个大度的人,家眷都放去了海右郡,正是我弟弟的地盘。” 其中一个技术兵,名唤邢志明的用期冀的眼神看向贺六浑:“大人可否要我等家人团聚?” 贺六浑不高兴的皱眉,就有随从呵斥道:“放肆!大人没说话,你胡乱开什么口。 掌嘴!” 贺六浑抬手阻止了随从,面无表情的道:“你们差事办的好,自然有能见的一日。 既是虎贲军不要你们了,你们就安心住在京城吧。” 说毕,抬脚走了。 姜老德等人面面相觑,邢志明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那兵部尚书若不阻止,真的会挨打么?贺六浑走后,陈张义又来张罗他们的生活用度,再带他们去到兵备处,看看将来做活的地方。 姜老德等人卜一进门就齐齐皱眉。 姜戎的兵备处堆着好些破旧的大炮火枪,看款式竟都是虎贲军淘汰许久的了。 各色零件也没个章程,乱堆乱放,显的屋内十分杂乱。 看遍整个屋子,都没找到笔墨,如何造的炮来? 陈张义笑道:“我们的兵备处就是这样子了,有什么需要的,你们写了单子,我好准备。” 顿了顿,又道,“方才你们听见了,虎贲军已把事做绝,你们便是回去,只怕也是杀头的命。 不如安心在这里,有了成就,圣上不会亏待你们的。” 事已至此,几个人还有什么法子?几人中姜老德官职最高,由他来写单子,其余的人七手八脚的收拾起场院来。 陈张义接了单子,就去调配物资。 等过了两日回来时,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头。 只见原先杂乱的场院被收拾的井井有条,地板竟泛着水光,想是才洗了地。 火炮擦的蹭亮,细碎的零件分类摆在架子上,十分赏心悦目。 姜老德从陈张义带来的马车上卸下东西,首先就是找浅口的木盒。 邢志明等人围了上来,姜老德随口吩咐道:“你们几个编个号,按列收捡吧。” 几人商议了一回,很快分好了任务,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短短两个时辰,兵备处收拾的更加整齐。 陈张义没混进过虎贲军的地盘,今日算大开了眼界,暗自啧啧称奇。 又过了二日,伊德尔亲自前来。 进了兵备处,也是吓了一跳。 这里是他选的,此前来过好几次。 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看了姜老德等人收拾过后,方觉出之前到底有多乱。 仔细看了看屋内的摆设,架子上的零件皆贴了标签,用盒子装了,分类放好。 拿下盒子,竟发现盒子里还有小格子,鸡零狗碎的东西在一个个的小格子里放着,越发显得的整齐。 伊德尔看得相当满意,慈眉善目的拍了拍姜老德的肩,赞道:“年轻有为啊!” 姜老德笑着谦虚了几句,伊德尔就问:“你们原先造的火炮,是什么样子的?一年能给我们造多少?” 姜老德住了几日,已知炎朝情状,为难的道:“火炮皆是用铸造法,需得有干燥的楠木或杉木。 炮身所需的铜铁皆需精炼,陈大人说都没有。 再则,我们在虎……原先只管研发,生产归生产。” 说着挠挠头道,“我也不知道一年能产多少门。” 伊德尔笑容一敛,接着问道:“你不会生产?” 姜老德道:“会是会些,靠着我们却有点慢。” 伊德尔道:“我给你一些人,你能造个火炮厂出来么?” 姜老德想了想,点了点头。 伊德尔又道:“你原先是得力干将,能造出比虎贲军更好的出来么?” 姜老德张了张嘴,不知如何答话。 随侍在伊德尔身边的三皇子夸吕是个暴脾气,瞪着一双牛大的眼睛喝道:“你不肯答话,莫不是还惦记着旧主家!?” 姜老德吓了一跳,伊德尔看了看夸吕,示意他闭嘴,才温和的道:“我儿子性子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兵器自然要求个好,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说。” 虎贲军的火器是不知多少人熬了多少日夜精心研发出来的,那些数据姜老德倒是心中有数,可是在此基础上更上一层楼,他自问没那个本事。 他们统共只有八个人,如何能承担海量的计算?而虎贲军那头,则是年年都有毕业生,选了尖尖的送往武备司。 武备司的规模是逐年增大的,因此技术肯定也是日新月异。 姜老德嘴里泛苦,想了半日才道:“我……小人尽量试试。” 这个答案伊德尔听的有些不高兴,于是换了个话题道:“我们还有很多火炮不能用了,你能否给看看?” 姜老德只得跟着伊德尔,挪到武备库里瞧。 库里大炮不少,看样子是从陈朝缴获来的。 可惜大炮都有个使用寿命,时间长了炮管变形,就得回炉重新锻打,且未必有新的生铁直接打造的强。 虎贲军淘汰的大炮材料,皆是融掉做了盔甲或农具的。 姜老德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伊德尔心情更加不好。 姜老德还能倒出点干货,先前陈朝留下来的那些工匠,更说不出个所以然。 兀自郁闷了半天,摆摆手,命人带姜老德等人去与陈朝遗留下的工匠汇合,共同探讨。 哪知两边人马受的教育全然不同,工匠又都有些倔强,才见面不到两日,就吵了起来。 兵部官员调停了几日,双方都不服气,不得已再次分开。 虎贲军做事,计算在前,行动在后。 传统的工匠却是带着满身小贴士,上手极快。 这厢姜老德才算出个大概,预备开工,那厢的小型炮口都快锻打完成了。 贺六浑本就不大信任姜老德,又看不懂他们的鬼画符,只当他们不肯拿出本事,险些恼的动军法。 不单如此,陈朝旧日工匠还特别会溜须拍马,把放炮的注意事项皆写了出来,姜戎兵上手就能用。 而管平波最恨这等投机取巧,每每都要求校准诸元,绝不许图省事偷懒。 那一排排的数据休说姜戎与陈朝的兵,就是原先就认得字的虎贲军炮兵,初接触的时候也是想死的心都有。 姜老德等人已无退路,一心为了炎朝好,解释的口干舌燥,却被当做顶嘴,惹的贺六浑当众挥鞭,将几个人狠抽了一顿。 虎贲军武备司乃管平波直管,在虎贲军内素来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登时生出悔意。 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贺六浑不懂兵备,陈朝的工匠却是懂的。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虽不赞同姜老德的思路,但认为他们技术是有的。 常言道同行是冤家,工匠们自是不愿姜老德分了他们的好处,仗着贺六浑的信任,下了不少黑话。 于是贺六浑下令,命姜老德等人三月内至少造出一门不逊于红夷大炮的火炮来,否则便要将他们发配充军、贬为奴隶。 晴天霹雳!正在养伤的姜老德傻愣愣的看着来传话的兵部小吏,身体一软,当场往后撅去。 邢志明等人也是落下泪来,彼此对望,皆在想:怎么办?能逃么? 第271章 摊饼 第68章 摊饼 炎炎夏日炎夏日,长江边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只听一人喊道:“真能做出来啊!” “快去告诉将军知道!” “这等小事犯不着吧?” “哪里小了!省多少事你懂吗?” 众人七嘴八舌, 也有相对冷静的点评道:“此法虽好, 摊出来的饼却不均匀, 容易引起战兵争执。” 原来是后勤部今年新得的毕业生, 来自岭东的陈运洋与新结识的小伙伴刘福庆、并武备司的张淑梅、朱甜茹一起, 做出了个水力驱动的摊饼机。起因是刘福庆这位被虎贲军解救出来的俘虏,想吃家乡的杂粮饼,与新朋友描述杂粮饼如何好吃, 勾起了陈运洋的馋虫。 恰好虎贲军内有大几万的海右人,战兵营后勤与各厂房的后勤便商议过年过节的时候给家乡沦陷的战友们做杂粮饼送温暖, 陈运洋尝了尝, 大赞确实好吃。这杂粮饼比别的都香,且什么杂粮混着磨成浆就能做, 不挑米更不浪费, 是挺划算的。连最讨厌吃杂粮饭的管平波都说好。并且饼子耐储存好运输,没条件就生吃, 有条件了不拘裹大葱卷菜蔬, 简直百搭,是不逊于光饼的好军粮。 但杂粮饼纵然有万般好处, 制作起来却比米饭麻烦的多。后勤虽有足够的人会摊杂粮饼, 到底不是虎贲军现下的主食,每日做的有限, 似刘福庆这等没甚根基的小孤儿总捞不着几口,就叹道:“要是能多做些就好了。” 小伙伴刘远洋是岭东学堂选送中军的好苗子, 又出生于商贸繁盛的岭东,脑子最为灵活。听了刘福庆的抱怨,便道:“杂粮几多啦,你唔得食,牟人工啦。” 刘福庆满头黑线:“兄弟,你舌头撸不直吗?” 刘远洋摆摆手:“牟在意果底细节。” 刘福庆道:“我不在意,我怕稽查司的人在意。不说官话你会挨揍的,真的。” 刘远洋仰天长叹,终是操起了口音极重的官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即用机械辅助摊饼。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想要做出一套机械来,谈何容易。于是两个男孩子又跑去了武备司,勾搭了两个苍梧选送入武备司的高手,四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凑在一处,正经搞起设计来。 因管平波是个穿的,致使虎贲军内的风俗与外大不相同。外头十六算成丁,而在虎贲军内,不到十八的都被当孩子,中军尤其明显。四个未成年,前辈多有纵容,何况搞搞机械设计亦可开放思路,武备司火炮一组的组长张泽宇爽快同意了。四个人就此组队,埋头苦干,搞起摊饼机来。 这摊饼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首先拆解摊饼的步骤。第一步是选杂粮倒入斗中,杂粮流速要稳定,不多不少的刚好落到磨盘上;第二步则是驱动磨盘出浆;第三步浆落在铁板上,用刮板刮出面饼;第四步把面饼拿出,放入簸箕中。光是杂粮入斗,就把四个人折腾的够呛,杂粮大小不一,想要匀速,就先得拌均匀,于是前头又加了个搅拌的动作。动力则用水力,但江边虽有的是水,流速却不稳定,摊饼机那等精密的设计,没有稳定的力还谈什么生产啊?当然,他们可以人力驱动,可是少年人心高气傲,觉着人力驱动不够彰显手段,非要弄出水力驱动,实现自动化摊饼不可。 摊饼机小组为着这摊饼机,当真是废寝忘食。他们白日有工作不得耽误,只好晚上赶工。在营中的路灯下奋笔疾书。管平波是很鼓励各种研发的,她虽管不到这等小事,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们各自的领导明里暗里放水,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经过反复的实验与失败,他们终于做出了第一台全自动摊饼机,卜一问世,就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张淑梅看着奇丑无比的饼,在机械周围不停的绕圈,试图找出原因。陈运洋站在后头大喊:“是水力不稳定,刘福庆,调整参数!” 他们早就试验过无数遍,只不过先前是分段试验,今日才合并。一组组的专业术语从他们嘴里发出,伴随着叮铃哐啷的敲击声,杂粮饼竟然逐渐有了模样。众人都不错眼珠的盯着机器,摊出的杂粮饼被机械手扫到传送带上,新的杂粮饼又在铁板上成型。六个摊饼的铁盘缓缓转动,上面的杂粮饼一个比一个均匀。四组二十四张饼后,机器终于吐出了个厚薄均匀的浑圆大饼来。人群再次发出欢呼。 四个孩子飞奔着,张开胳膊,彼此拥抱在了一起,不住的怪叫。 “我滴机械大佬!!”陈运洋高兴的大喊,“我滴天哈第呀!” 刘福庆赶紧捂住陈运洋的嘴:“官话!官话!稽查司的人来了!” 陈运洋兴奋的红光满面,也不怕稽查司打板子了,登时唱起岭东的山歌来。 武备司司长陆建勋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看着复杂的机器传送出来的杂粮饼也是目瞪口呆:“你们还真能做出来啊?图纸拿来我看看。” 张淑梅抱起个匣子,抽开盖板,里头是整整齐齐的几个本子。朱甜茹就着张淑梅的手,拿了个本子递给陆建勋道:“陆司长请看,这是我们的实验记录。里面有插图的。” 陆建勋快速的翻看一遍,惊讶道:“你们的实验记录这么工整?” 朱甜茹笑道:“这是誊抄版,我们张组长说,实验原始记录要保留,但最好誊抄一遍梳理思路,加深理解。原始版也有存档的,按着年月日标好,找起来快。图纸的草图亦有留存,张组长说那是思路,不独可以自己复习,将来还可以给新人做参考。不过都放在司里的柜子上,没带着走,省的丢了。誊抄版却是万一丢了,大不了再抄,损失不大。” 陆建勋听得此话,连叫了三声好。拍着朱甜茹的肩道:“好样的!你们几个都是好样的!我去同将军给你们申请奖章奖励。”又对陈运洋道,“你还在后勤?想不想来我们武备司?” 同样挤过来看热闹的白莲没好气的道:“就你们武备司要人?我们后勤不要了?” 陆建勋笑呵呵的道:“军备研发的好,总是会惠及民用的嘛。你们后勤人才济济,赏我们呗。” “你大爷!”白莲翻个白眼道,“哪年的毕业生不是你们先挑,你们自己看走眼,怪我们咯?” 陆建勋忙不住作揖,哀求白莲放人。白莲哼唧两声,才道:“我是中军后勤司长,陈远洋是总部的人,你求我没用。” 陆建勋半点不着急,指着刘福庆道:“他是中军的。” 白莲:“……” “美人儿,大仙儿,”陆建勋极其狗腿的道,“我们武备司不容易,走了好些人,很不凑手。将军指着我们出成绩呢。我告诉你知道,先前将军画了张图纸来,”说着压低声音道,“叫甚咖啡磨枪。共有三个炮筒,射速可提高三倍。我们还未改良出来。姜老德那事……嘿!将军对着我们武备司,好久都没开脸。”陆建勋双手合十,“白莲大仙,可怜可怜我们,求你了。” 白莲笑骂道:“你再宣扬迷信,我举报你啊。” 陆建勋观其神色,便知已成了八分。嬉皮笑脸的道:“信白莲大仙,必须是科学啊!” 白莲亦知武备之重,虽说打仗打的是后勤,但后勤是整个系统。一两个机械的提升,不能取得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武备不同,虎贲军内所有人都见识过燧发枪的厉害。射速高、射程远、稳定性强,对上火绳枪几乎是碾压性优势。更别提簧片打火技术还可以用在地雷与手雷上。应天大捷里,地雷功不可没。武器的改进,是实实在在可以扭转乾坤的。乱世当头,自然是武备司优先,白莲真不敢跟武备司抢人。讨了几句嘴上便宜,爽快的放了人,且十分大方的道:“陈运洋的编制,我一并去跟杨部长讨吧!” 陆建勋喜形于色,猥琐的挑了挑眉毛:“看我说对了吧,拜大仙,讲科学!” “去你的!”白莲砸了陆建勋一拳,潇洒走了。 在一旁听见编制调动的陈运洋与刘福庆眼中顿时闪出狂喜,进武备司当然比在后勤强百倍,少年人满腹抱负,对后勤的肥厚不屑一顾。武备司是管平波直管啊!露脸的机会大大的有。将来军衔还不是蹭蹭的往上涨! 张淑梅与朱甜茹也为小伙伴高兴,四个人自行组队,自然是因志趣相投。能做同事,再好不过。 更好的消息在后头,陆建勋一拍掌,唤醒了四个人的神智,只听他朗声道:“走,我带你们找将军讨赏。” 陈运洋等人还不曾跟管平波说过话,又兴头的好连声怪叫。在围观群众的艳羡中,雄赳赳气昂昂的跟着陆建勋,朝管平波的办公室走去。 行到半途,兴奋过头的陈运洋突然一声大喝:“我们将来定能造出天下最厉害的大炮!” 刘福庆泪流满面,这货终于吐的出正常的官话了,太特么不容易了! 陆建勋走在前头,听着身后少年人叽叽喳喳的畅想未来,宽容的笑着。少年就该不识愁滋味,甚好。 第272章 寻亲 第69章 寻亲 摊丁入亩的政策经过两个月的争吵,尘埃落定。出乎人意料的是, 江南党党魁林望舒不单没有抵死反对, 反而站在了师照堂那头, 奋力弹压江南的各个家族。管平波对此并没有什么意外, 摊丁入亩作为雍正最为闪耀的功绩, 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一样,是极为贴合实际、适合农耕文明的政策。 能做到党魁之人,脑子里肯定不止三瓜两枣的见识, 陈朝覆灭、浔阳动乱的真正理由,他们心里太清楚。林望舒固然维护地主阶级的利益, 但他是反对竭泽而渔的。对于能提出摊丁入亩的管平波, 也是真心佩服的。只不过政治立场,很多时候无关对错罢了。 与摊丁入亩同时进行的, 是对浔阳全境进行土地清查, 圈出无主荒地,引流民种田。期间少不得有些人以公肥私, 不过上上下下都盯着, 倒也算不得很严重。农民暴。乱无非是为了争口吃的,只消给了他们土地, 他们瞬间变回了温顺的绵羊, 高高兴兴的在新得的土地上扎下根来,领了朝廷派发的种子, 补种起了杂粮。 而在楚朝看不见的地方,另一股势力悄悄进入浔阳, 有组织的带着精壮与女人离开。两方动作下,浔阳动乱得到了节制,慢慢平静下来。 谢娇萍跟着人群盲目的走在山道上,忽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她抬眼看到耸立的邬堡,不由瑟缩了一下。浔阳暴。乱,她们一家人被流民裹挟着四处逃窜,就曾到过邬堡附近。但邬堡的人十分凶悍,她现在还记得泛着寒光的弩箭好似冰雹般密密砸向他们。惨叫、溃逃、踩踏,当她幸运的逃出生天后,所有的家人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死是活。 她麻木的流浪着,挖草根扯树皮为食。高举义旗的流寇来来回回挑拣着流民里的青壮,顺带卷走能看见的女人。流寇们互相的厮杀着,谢娇萍就被他们抢来抢去。最后,她们所在的那股流寇不知为何逃了,撇下了一地妇孺。南边山地居民,十里不同音。妇孺们彼此语言不通,无法交谈,更添恐惧。绝望之际,又来了几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人,顺手捡起了她们。为了活命,她们只得浑浑噩噩的跟着走。没想到,她再一次走到了邬堡下。 很久以前,谢娇萍就听说过邬堡的富庶。她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平日里总是喜欢往邬堡方向跑。有时候遇到邬堡里的男人,就会把漂亮的姑娘带走。那些姑娘回家省亲时,能带来大块的肥肉。因此,有女儿的人家,都愿跟邬堡结亲。不单女人向往,男人也有不少偷偷往邬堡里跑的。或许是逃过去的,他们很少回来。不过村里有传言说那边日子很好过,所以不断有人往那边跑。谢家在最绝望的时候,也选择了邬堡,但他们得到的是邬堡里射出的夺命的箭。他们才知道,邬堡是不要他们的,那些全都是谣言。 谢娇萍站在山路上,忍不住四下打量。年初在这里倒下的尸体早已不见,她的家人还活着么? 队伍再次慢慢的动起来,谢娇萍惴惴不安的跟着。这一次,邬堡的大门打开了。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高耸围墙后的另一个世界展现在了她的眼前。灰瓦白墙的砖头房子,横平竖直的青石板路,是谢娇萍从未见识过的景象。晒谷坪上的玉米粒散发着食物诱人的清香,激的谢玉娇不住的吞咽口水。肥硕的鸭子嘎嘎在他们身边走过,五彩大公鸡扑腾着翅膀,飞上草棚,喔喔打鸣。池塘边的桃树挂满了圆润的桃子,几个孩子正爬在树上摘,树下还有叽叽哇哇指挥的,热闹的像年画上的景象。 不知谁家炒起了腊肉,香味飘的满街都是。谢娇萍一行人的肚子同时叫唤起来。妇人用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绵长高亢的喊:“三伢子!死哪去了!吃饭啦!” 很快就有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往妇人的方向狂奔。 谢娇萍跟着队伍走,眼睛却好似定在了那妇人的身上,怎生都拔不开。直到拐了弯,再看不见妇人的身影,才依依不舍的回过头,脸上已是泪流满面。我娘也这样唤过我…… 邬堡并不大,他们一行人很快走到了个宽敞的坪里。这是邬堡中公用的晒谷坪,同时作为村里开大会、搞活动的场所。穿着奇怪衣服的人指了指前方,那里有个衣衫整洁的妇人,正在打饭。谢娇萍他们的队伍霎时一阵骚乱,又在奇怪衣服的人喝骂下,排好了队。谢娇萍身形矮小,被挤在了最后头,还是得到了一碗扎扎实实的杂粮饭。正捧着要吃,另一个妇人用勺子挖了一勺油浇在了饭上,谢娇萍再忍不住,顾不上搅拌,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吃的太快,谢娇萍被噎住了。一个瘸腿的汉子笑了声,递了个水壶过来,也不理他,扭头对那穿着奇怪衣服的人道:“李队长,你哪里捡的妹子?” 那李队长笑道:“就在你们左近,正好带去纺织厂。” 瘸腿汉子砸吧着嘴道:“你今年跑几趟了?厂里要那多人?” 李队长道:“西边山里大片的荒田,要的人多了。下回再有流民,你可不能打了啊。放几箭吓唬住他们,先抓住再通知营里,有人会来带走。吃了你们的粮,上头会补给你们,必不让你们吃亏的。” 顺过气的谢娇萍耳朵动了动,她的家乡与此处搭界,方言差不离。那个李队长的话她听不懂,可是瘸腿汉子的她能听懂。厂里是什么?要什么人? 瘸腿汉子憨笑道:“不敢,不敢。上回不是给惊着了么?你都说八回了,赵队长也说过了,我耳朵起茧子啦。” 李队长道:“应该也没有多少了。朝廷那边引他们回去种田,差不多都安顿了。” 瘸腿汉子看了看谢娇萍,低声对李队长道:“我们村还有好些没讨老婆的,你看……这些能不能留下?” 谢娇萍听见了,心里砰砰直跳,有些期冀,又有些害怕。 李队长笑着摇了摇头:“纺织厂里缺人。” 谢娇萍垂下了眼,她其实挺想留下的。 瘸腿汉子遗憾的叹了声,他知道李队长不过托词。纺织厂要人是肯定的,但所有的女人优先供给战兵,邬堡只能挑战兵捡剩下的。如果不服气,那就自己努力,申请参军。不提这项政策是否霸道,让虎贲军治下的女人自己选,十个有九个也是巴望着嫁战兵的。战兵有钱啊!他们自己村里的妹子们,为了争着去跟战兵相亲,都打多少回了。也就是刚弄来的流民,屁都不懂,比较好骗。既然李队长不肯通融,瘸腿汉子只得郁闷的招呼人把干粮打包,又从李队长手里接过了盖了印签了名的收条,礼送他们出门。 走到邬堡大门口,谢娇萍分明听见两个闲汉点评道:“他们军营里的人来引流民,每次都弄的跟黑白无常渡魂似的。” “可不是渡魂,他们一个个跟鬼一样。” “前些年,我们也跟鬼一样……” 距离越来越远,声音消失在风中。谢娇萍摸了摸好久不曾吃饱过的肚子,慢慢安定下来。 她们一路走啊走,路过了好多邬堡。距离她家乡越远,语言就越不通。李队长路上不停的说话,可是她根本不知道那人在说什么。不过每天两顿饱饭,弄的不停走路的她们竟是胖了些。过了几天,她们走到了个码头,被赶上了船。一直带领他们的李队长停在了码头上,朝她们挥了挥手。 谢娇萍猛的惊醒,李队长竟不跟着她们走。她惊恐的看着船上陌生的男人,她们又被卖了么?她不敢哭出声,只有眼泪扑扑的掉。伸着头看越来越小的李队长,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船只摇摇晃晃,不知开了几天,停在了个巨大的码头。从码头远眺,能看到石头垒的城墙。墙上有字,谢娇萍不认得。跟李队长穿着一样衣服的陌生男人,抓着她的手,要她牵住前面一个人的衣角,就这么一串子,进了城门。 城内的繁荣,把一群土包子看的直接傻掉,脑子一片空白。直到走进了个院子,都还晕晕乎乎的。她们被带去洗澡,换了那奇怪的衣裳。然后不停有人跟她说话,她怎么也听不懂,急的哭起来。好容易又来了个女人,她终于听懂了一点点,激动的喊:“我是谢家田的,姐姐你是不是大湾的?” 女人大大松了口气,她不是大湾的,不过谢家田的方言能听懂。忙拉起谢娇萍的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刘喜雀,大湾附近袁家冲的,你晓得么?” “晓得、晓得。”谢娇萍含泪道,“我们这是在哪里?我是不是被卖了?” 刘喜雀忙替她擦着泪道:“没有被卖,来这里做工哩。你叫什么名字?我登记一下,看有没有你的家人。” 谢娇萍瞪大了眼:“可以么?”又急切道,“我叫谢娇萍,娇娇的那个娇,田里的那个萍,就是浮在水上的那个。” 刘喜雀点头应了,又问了谢娇萍住哪里,家里长什么样,皆一一登记在案。正说话,外头一阵喧哗,各种方言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新来的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情况。 突然,外头有人大喊:“谢大伟!谢大福!谢娇萍!在不在?在不在?” 谢娇萍浑身剧震,挣脱刘喜雀的手,跌跌撞撞的往外冲,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嚎啕大哭:“大哥!大哥啊!!啊——”她嘴里什么话也说不出,只不停的呼唤着哥哥,似要把兵乱后所有的惊恐,都宣泄在哥哥温暖的怀抱里。谢家大哥双臂死死的箍住妹妹瘦弱的身体,泣不成声。 周围的人默默的看着兄妹团聚,没有找到亲人的其他人瞬间燃起了希望,纷纷抓住能听懂自己方言的人,报上自己名字,报上亲人的特征。而前来寻亲却没找到的,失望的散开,等待下一次的流民过来,再撞大运。刚才那个人就撞到了,他们也一定能撞到的。 第273章 深衣 第70章 深衣 雪雁大踏步的走进管平波的办公室,喜笑颜开的把手中的文件递给管平波道:“回禀将军, 从浔阳迁入的良民统计完毕, 共计七十九万人, 其中男丁五十四万, 女人二十二万, 孩童三万。分别迁入了苍梧与岭东。此外,从源赫手里也陆陆续续的买了七万多人,预备迁往岭西, 开垦荒田。” 管平波揉着太阳穴道:“岭西啊……岭西水土贫瘠,得想法子帮他们搞出经济作物出来。对了, 与洋人打交道的人有没有问出我前次说的橡胶?” 雪雁道:“听说南洋就有, 不过很贵。” 管平波道:“重金收买他们,想办法弄点种子回来。岭东岭西的最南边可以少量种植。另, 看能不能通过陆路, 从岭西走私。” 雪雁道:“那玩意能干嘛?” 管平波笑道:“用途多了,打草鞋烦不烦?有了橡胶, 就能做鞋底, 一双鞋生产出来穿两年都不坏,且跋山涉水都没问题。再则各色机械, 有了橡胶便可更上一层楼。我肚里有多少货, 因欠缺橡胶倒不出来,我有多憋屈你知道么?”说着, 管平波敛了笑,正色道, “此事你需得牢记在心里,若有希望,可不择手段。” 雪雁一凛:“是。” 管平波点头道:“你什么时候弄到了橡胶种子,我什么时候调兵攻打琼涯。” 雪雁顿时觉得压力山大,合着能否开疆扩土,全在她身上了。获得人口的喜悦一扫而空,蔫头巴脑的道:“不择手段……美人计能用么?” 管平波道:“当然能用,不过你得让你的人自愿才好。” 雪雁:“……”管平波轻易不动用美人计,盖因世道苛责,失了贞洁的女子,多会被人闲话。似苏小小这般的,大不了隐了过去不谈,不叫人知道便是。可是若使了美人计,不谈如何记功?摊开来讲,又难免叫人耻笑。折腾多了,容易生出事端,还不如不用。可此时却同意了美人计,可见橡胶之重。雪雁在心里略略调整了工作重心,又汇报了几件其它琐事,便告退了。 管平波目送雪雁出去,见外头无人排队,便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才扭了两下腰,亲兵来报:“将军,孔将军来了。” “请进。”管平波换成了扭脖子的姿势,头也不回的道。 孔彰进得门来,屋里的亲卫霎时退了个干净。上位者的奸情,瞒得过旁人,瞒不过亲卫。斐光济等人见孔彰一个人没带,独自蹦了过来,就知道自己该滚了。排着队走出去,顺便把门带上。门闩的咔哒声与孔彰的笑声同时响起。管平波无奈的停下活动,转身对孔彰道:“你很得意?” 孔彰搂住管平波的腰,拖到了罗汉床上,圈在怀里抱住,轻笑道:“我都吃不着,你还不让我过点瘾,我可就憋死了。” 管平波捏了捏孔彰的鼻子,笑道:“能不能别这样抱着我?知道你高大威武,但考虑一下我的自尊心好吗?” 孔彰才不理会,反收紧胳膊,迫使管平波整个趴在了他怀里,而后低头,在她的脖颈处重重的咬了一口。 管平波:“……” 孔彰咬够了,才放开管平波,用手指摩挲着方才留下的牙印:“有我的印记了。” 管平波伸手环住孔彰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吹了口气:“我这会子要叫两声,美人你会有何等感受?” 赤果果的威胁!孔彰却不以为意,调整姿势,把管平波压在罗汉床上,居高临下的道:“大不了早些造反。要不要来?” 管平波笑道:“时机不对,可是要死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孔彰说完,又纠正道,“老虎肉噎死,做鬼也不亏。” 管平波笑个不住,岔开话题道:“隔三差五的工作时间骚扰我,你是不是很闲?” 孔彰道:“谁让你四处留情。夜里我能跟大姐姐抢人吗?” 管平波拍拍孔彰的手臂:“乖,你大姐姐病着呢。” 孔彰哭笑不得:“我还能真跟个女人吃醋不成?我就是忙完了,过来同你说说话。再则,我听到个消息。江南郡的士绅聚在一处,声势浩大的反对‘摊丁入亩’,他们有亲族在朝中做官,正在闹事。其中有人云:‘如若圣上执意听信谗言,就别怪我们清君侧了。’可真有此事?” 管平波推了孔彰两把,道:“你这个姿势不累?” 孔彰知道她不耐烦了,顺势放开,自己歪在了靠枕上。管平波整了整被孔彰那熊孩子弄乱的衣服,才道:“事是真的,你听谁说的?” 孔彰道:“方坚同我闲话的。我在想,他们果真敢清君侧,我可请旨去平叛。” “然后顺便把江南郡划归我们的地盘,直接土改了。”管平波笑道,“你想的美,窦宏朗能有那么傻?再说即便他果真蠢到不忍直视,满朝文武能放你离开应天?他们怕贺赖乌孤怕的要死,跪都跪的你留下啊。” 孔彰郁闷的道:“这么大的便宜,就不占了不成?” 管平波笑道:“你别闹,源赫不动了,苍梧正调兵,准备骚扰黔安。黔安是不值什么,可黔安与巴蜀搭界。巴蜀何等要地,怎能放任不管?” 孔彰想了想舆图,道:“巴蜀东边挂着苍梧西边了,你可直接从苍梧出兵,不必借道黔安。” 管平波满脸黑线:“你别闹哈,那里崇山峻岭,能行军吗?而黔安有赤水、乌水直通巴蜀。打水战我不怕巴蜀王秦玉龙,走陆路却真怕他来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古代打巴蜀,常从北往南打。秦玉龙的兵备要塞必然多半在北边,我分明能从后偷袭,却翻山越岭,那不是有毛病。何况黔安虽穷,播州却是极为富庶的。那儿大土司有钱,我不去打个劫,岂不是坠了我土匪婆的威名?” 孔彰无言以对,只得正色道:“你预备派谁去打?” “李乐安与杨文石。”管平波道,“兵分两路出击。另,赵俊峰入了潭州卫,赵家的水军我们算是彻底拿下了。我欲将他们调去湘中、湘南,与二位主将磨合。巴蜀与鄂州、三秦两郡搭界,尤其是三秦,自来是抵御异族的要塞之一。论起经济,西北那一溜都穷。然论起军事,史上南边可着实没几个兵家必争。要不怎么说从南往北打那般艰难呢?” 孔彰听完就有些胃疼了,管平波从来极有主意,也不知她暗自规划到了几十年后。并且若没有事到临头或刻意问起,她通常不说出口。旁人永远不知道她心里憋着什么坏。譬如眼下,明面上她正在跟窦宏朗抢班夺权,实际上她不独在朝堂拉杆子,还算计到了千里之外。还有武器与民用机械研发,平时不声不响的放手让人去做,真卡住不能动弹时,她去看几眼摸两下,就能提供好几条有用的思路。孔彰是不信她回回都是灵机一动,可如果不是突发的灵感,那桩桩件件,她又默默积累了多久?这女人当真深不可测。常言道入乡随俗,孔彰觉得自己在苍梧住了那么多年,八成要屈服在苍梧的怕老婆的传统之下了。 管平波奇道:“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孔彰回过神来,身体稍稍前倾,长臂一捞,就把管平波捞到了自己身边。十分手贱的扯掉管平波的发带,让她的头发披散下来。 管平波:“……”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长发情结? 孔彰摁着管平波的头揉了好几把,然后抱怨道:“你很久没穿裙子了。” 管平波呵呵:“老虎穿裙子好看吗?” 孔彰认真道:“好看。不是大姐姐闲时穿的那种。你在北矿营刚卖成衣的时候,叫苏小小收拾的那几套就挺好看的。” 管平波回忆了下:“袄裙?” “深衣。”孔彰笑道,“袄裙你穿着真不好看。” 管平波恍然大悟:“啊!想起来了。你不是还有套类似的么?苏小小亲手做的。可惜你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穿了一回,再也不肯穿了。” 孔彰无力的道:“你真不吃醋呐。” 管平波干笑道:“不好意思哈,我奸情比你多,吃醋显得不厚道。” 孔彰:“……” 管平波摸着下巴想,孔彰说的那几套,应该叫短曲深衣?她记得有一套是黑色短曲,领口袖口有红色花纹,再镶了道金边,裙子则是正红。非常的端庄大气,分分钟能去cos女版汉武大帝。要论气场,的确是秦汉时期的最为威武霸气。将来的龙袍复下古?横竖窦宏朗的那身狗屁玩意,她是真的看不顺眼。再看孔彰,这身形、这气质,必须是干净利落的深衣才出效果啊!且秦汉尚武,政治意义也不错。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孔彰被管平波看的后脖子发凉,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管平波笑眯眯的道:“在回忆你当时穿深衣的样子。” 孔彰痛苦的道:“我不爱穿那个,忒麻烦。小时候我娘教我中原礼仪,印象最深的就是……咳……上厕所非得叫更衣,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就是被苏小小坑的那回,穿上那衣裳跟大姐姐出去逛了一日,简直顿悟,可不是要脱了衣裳么!” 管平波脑补了下孔彰在大街上好不容易找到厕所,衣裳却半日脱不下来的囧样,十分不厚道的捶桌大笑。幸亏当时打广告的时候,她看着长曲就不顺眼,短曲还不至于那么惨烈。怪不得赵武灵王要胡服骑射,中原的衣裳好看是好看,但是巨坑啊! 孔彰被笑的恼了,摁住管平波就挠起了痒痒,恨恨的道:“笑,我要你笑个够。” 管平波极怕痒,被挠的四处躲。奈何她本就不是孔彰的对手,又因琐事缠身,功夫退步神速,实在逃不掉,只好不住的告饶。 门外突然传来亲卫的声音,孔彰忙放开管平波,就听外头道:“将军,宫里来人了。” 管平波立刻跳下罗汉床整理衣服,重新快速的扎起头发,并把亲卫叫了进来。才收拾妥当,就有人领着一脸焦急的福宁宫大太监马吉祥进来。 管平波心中一突,问道:“何事?” 马吉祥看了看左右,管平波便挥退了孔彰等人。待门关上,马吉祥才噗通跪在地上,颤声道:“娘娘,圣上晕过去了。” 第274章 倭寇 第71章 倭寇 管平波带着马吉祥,打马朝皇宫飞奔。皇帝死了, 叫山陵崩。这不是单纯的拍马, 而是在帝制时代, 一旦皇帝死亡, 接下来的必然是朝堂势力的重新划分。如果窦宏朗有事, 管平波就得调整计划了。她并不想先扶咸临上位然后再废他,虽然对这个不上进的儿子不甚喜欢,到底养了许多年, 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太过于伤害他。 疾驰到福宁宫门口, 管平波才跳下马, 快步往内走。先接到消息的胡三娘和窦怀望已经守在床前哭肿了眼。几个太医正凑在一起讨论方子,额头上全是冷汗。管平波沉声问道:“好端端的晕倒, 总有个缘故。今日朝上有何事?” 窦怀望道:“回母后的话, 昨日父皇就有些许不适,今晨早朝, 忽闻江南战报, 一时气急便晕了。” 管平波瞥了窦怀望一眼,道:“说重点。” 窦怀望打了个激灵, 忙道:“江南有倭寇上岸, 屠杀军民几千人,受难人口上万。当地驻军不敌, 卫所溃散,听闻已是畅通无阻的朝首府武林州去了。”说着, 窦怀望声音低了下去,“有说是江南士族为反对摊丁入亩,勾结外患,欲逼父皇废黜政令,斥责……斥责……母后的……” 管平波扬手就给了窦怀望一巴掌,清脆的响声把殿内所有人都看呆了。 胡三娘厉声尖叫:“江南造反,你打他作甚?” 管平波冷冷的道:“身为皇子,朝中有人内外勾结时,还想着含沙射影。陈朝的晋王都比你脑子清楚些。白瞎了你嗲嗲的雄才大略!如个妇人行事,也配带个把儿!” 窦怀望只得跪下:“母后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胡三娘气的浑身哆嗦,还未开口,管平波便呵斥道:“你给我闭嘴,做好你的本分。”又扭头吩咐马吉祥,“使个人,去请楚王妃来侍疾。” 马吉祥目瞪口呆:“楚、楚、楚王妃……娘娘,这不大合适吧?” 管平波冷笑道:“休说她只是过继出去的兼祧嫂嫂,便是正经嫂嫂,收了做妃子的还少了。哪来那么多狗屁倒灶的规矩,要你去就去。” 窦怀望还在地上跪着呢,马吉祥哪里敢违逆管平波,擦着汗跑出去了。 管平波又问:“咸临呢” 又有一个太监沿着墙溜了出去,想是去通知咸临。 管平波:“……”就算窦宏朗咽气的时候,跟前只有窦怀望一个皇子,历朝历代也没有绕过皇后,直接奉迎新君的,胡三娘神马脑子!还有,协理宫务的乃郑顾二妃,不可能不知道窦宏朗晕倒。于是在知道胡三娘想拦着咸临时,索性装作不知道,直接避开了是非。都精明的很呐。 不一时,咸临小跑着冲进门来,扑到管平波的怀里:“妈妈。” 管平波揽着咸临坐下,太医也商议出了结果,恭敬的回禀道:“臣等仔细看了脉案,诊出圣上乃气急攻心,致使肝气不舒。臣等以为,用金针取‘心俞’、‘肝俞’、‘肾俞’并‘期门’、‘中脘’、‘关元’等穴,再用指腹揉按‘太阳’、‘风池’、‘百会’,或能先唤醒圣上。” 仅仅略通医术的管平波:“……”合着只是气晕了,没中风呐?那你们这么多废话?太医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果然名不虚传。遂道,“何必麻烦,金针拿来。” 太医呆愣愣的取了金针,管平波接过,直接往窦宏朗的虎口狠狠一扎,窦宏朗就被生生痛醒。睁开眼,看到管平波的脸,沙哑着嗓子问:“我怎么了?头好晕。” 管平波道:“没事,气晕了而已。”说着拍拍窦宏朗的胖肚子道,“少吃肉多吃菜多运动,省的将来真中风了。到那时我就把你搬到龙椅上,看着我处理朝政。” 窦宏朗瞬间被威胁的彻底清醒,挣扎着爬起:“江南有事,请林首辅来!” 管平波暗叹,看来权力不单是毒药,还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单手把窦宏朗按回床上:“安心养病吧你,不过就是几个倭寇,你急个屁。” 窦宏朗憋的满脸通红:“怎能不急?江淮从去岁打到今年,片片焦土;浔阳动乱,颗粒无收。四郡里已有二郡没了岁入,江南再乱,你养我吗?” 真是肺腑之言!咸临弱弱的道:“阿爷,你别着急,我们苍梧男人要堂客养,不丢人……” 窦宏朗险些又叫气的撅过去,妈的,叫你妈养是不丢人,丢命! 管平波因儿子的神补刀显的相当尴尬,忙对胡三娘道:“愣着作甚?还不快给圣上顺顺气。” 胡三娘憋屈的给窦宏朗拍着背,这时,各有消息渠道的妃嫔们都知道窦宏朗醒了,不过虚惊一场,纷纷来福宁宫尽本分。管平波见人多了,方才把窦怀望叫起,省的他丢尽颜面。可管平波是何等力道?便是她现不如以往那帮凶残,依然是猛将。一掌下去,窦怀望的脸肿的似包子,哪个看不出来。 窦宏朗就问:“怀望的脸怎么了?” 管平波道:“跟他亲妈学的阴阳怪气,毫无担当,我进门先抱怨我不关心你,你病着都不知道。我帮你教训了下儿子。” 窦宏朗瞪着儿子,只见他羞的满脸通红,垂头不语,便知八成是真的,何况管平波犯不着在这等事上骗他,登时头痛欲裂。特娘的满院子聪明女人,偏生最蠢的两个生了儿子,闹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蠢!无力的趴在枕头上,颓然的道:“我想去迁个坟……”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窦宏朗却没别的意思,他就是觉得窦家风水不好,想换个地方埋祖坟。 本来就病着,家里外头没有一件省心的,窦宏朗虽被强行扎醒,又发起烧来。他身体尚可,平日里偶有小病小痛,却从无此般凶险。再则他今年已是四十五岁,称句老人家是不夸张了。他父亲是长寿,可祖父还没活到四十五呢。心里着实有些发慌。儿子都这么蠢,万一蹬腿,那可不就是正正好便宜了管平波?于是趁着自己没昏过去,忙道:“我没什么大碍,就是登基以来从没有过顺心事,寻件高兴事就好了。” 管平波接道:“哦,那就把怀望的婚事办了吧。” 窦宏朗:“……”仰天长叹,心意相通至此,怎么就不想跟我好生过日子!皇后不好吗?太后不好吗你不想要,让给我好吗?以玩物丧志为追求的窦宏朗泪流成河,当下就想把窦元福仅剩的脑袋刨出来再剁一回。 待练竹匆匆进门,管平波再懒得搭理窦宏朗,径直出了福宁宫,往延福宫走去,边走边吩咐太监道:“去把阁臣们都请过来,商议江南倭寇之事。” 管平波随口吩咐的是福宁宫的太监,太监们打了个眼色,兵分两路,一面去请朝臣,一面报与窦宏朗知道。 窦宏朗没说话,管平波姜戎都能硬杠,倭寇更不足为惧。然而随便能平倭寇,她的威望又要上一层了。窦宏朗颓然的闭上眼,的确是得加紧把怀望的婚事办了才成。 管平波坐在延福宫主殿,看着跪了满地的朝臣,并没有叫起。所谓倭寇,前期是小撮失业的日本武士漂洋过海来打劫。可发展到后期,海上势力已没日本人什么事了。多是沿海的华人拉帮结派,海运海盗两不误,日本武士变成了他们的打手,只不过朝廷习惯性的称之为倭寇罢了。而海盗能在沿海肆意杀戮,与江南豪族脱不了干系。与明朝各方面都相似的陈朝,亦有好几个官员子孙,被倭寇灭了满门。妥妥的分赃不均引发的厮杀。 无怪乎窦宏朗直接气晕,摊丁入亩为的是能让地主阶级长久剥削,不要竭泽而渔。这帮眼皮子浅的东西竟敢勾结外患,屠杀劫掠!果真楚朝倒了台,都跑去给姜戎做奴隶么?要不是看在张群与水军的份上,管平波很想把赵俊峰接来应天,给江南士族展现一下姜戎的风范。 窦向东与江南党交易,方才坐稳了龙椅。江南党因此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匍匐在管平波脚下的,超过半数的江南人。然因摊丁入亩的实施,江南党迅速分化。林望舒、吴凤仪等坐拥万顷良田的,自然想细水长流。摊丁入亩,固然有损他们的利益,但动不了根基。而遍布江南的中小地主情形又是不同。他们没有林家的一望无际的庄园,他们舒适的生活全凭田产。就好比月入百万的人,少个三五万根本不算事;可月入十万的人,少三五万,生活水平立刻腰斩,如何不着急?因利益结盟,自然会因利益撕逼,才有了今日之局面。但无论如何,拿走了朝廷利益大头的党魁林望舒没能把同党里的叛徒摁死,就是过失,跪着不冤。 良久,管平波才淡淡的道:“一早上了,应对倭寇的章程议出来了没有?拿来我看看吧。” 第275章 恶化 第72章 加重 跪在地上的朝臣们无人吱声,管平波唤来的人, 除了兵部尚书肖铁英是武将出身, 其余皆为文官, 打仗的事很不在行。史上确实有不少文转武的猛人, 但很显然不在他们之中。 管平波本就对从陈朝继承的官员们没多大的指望, 装足样子后,便道:“都起来吧,只别忘了今日圣上是如何被气着的就是了。” 朝臣们个个羞红了脸, 也不知道是真的君辱臣死,还是演技高超。管平波看向肖铁英, 问道:“舅舅觉着该如何打?” 肖铁英道:“娘娘跟前, 不敢班门弄斧。” 管平波又道:“窦家水路起家,水战颇有心得, 不知对海战有几分把握?” 肖铁英道:“海河景况不同, 不能一概而论。大致来讲,海船更大, 炮火更猛。想要打赢海战, 首先是能造出海船。如若只要守卫海疆,倒不必海战。海匪上了岸, 依然是陆战。” 管平波摇头道:“要清匪患, 不是陆战,而是登陆战。东海岛屿甚多, 倘若只管被动防守,他们据岛补给, 时常作乱,我们又如何应对?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终究得造的出大船,打的了海岛,才算一劳永逸。” 涉及到战略,肖铁英就不说话了。并非他如何谦逊,实乃战略得各部门配合,他又是窦宏朗的人,不想跟管平波聊太多,以自己镖局出身,不熟海况,搪塞了过去。 管平波又对林望舒道:“江南郡详情报与我知道。” 江南还有甚详情?无非是倭寇登陆,势如破竹,打的沿海几个州县屁滚尿流,顺道把支持摊丁入亩的人家劫掠一空。非如此,朝廷未必能知道倭寇与士绅勾结。江南士绅更不怕朝廷知道,他们本来就是威胁。窦家根基未稳,江南士族真心没怎么把皇帝放在眼里。窦家无力北伐,史上在江南称王的多的是,不过是大点的土匪罢了。流水的王朝,铁打的士绅,谁想要这个名分,不用跟士绅妥协呢?便是开了大几百年的陈朝,江南党亦雄霸朝野,谁敢不服? 林望舒斟词酌句,用尽量和缓的声调大致介绍了下情况,又道,“如今倭寇未退,江南税赋岌岌可危。圣上龙体微恙,还请娘娘示下。” 管平波淡淡的道:“娘娘赳赳武夫,只会打的他们哭爹喊娘。” 林望舒抿了抿嘴,对那起子脑子发昏的同党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还得忍气道:“娘娘的虎贲军自是战无不胜,然姜戎虎视眈眈,若要调兵南下,恐应天空虚。” 郑志广出列道:“事出紧急,诸位不必绕弯子。如今形式,要么打要么谈。打便是硬打,谈则是废黜摊丁入亩。依臣之见,摊丁入亩不可废,那便只能打了。要议的正是如何打,从何处调兵打。” 肖铁英自是想要窦家江山稳固,且为了拉拢江南党,窦家旧部都有委屈,于是毫不客气的补充道:“江南驻军非原先窦家旧部,乃当地招募。江南安逸富庶,自古兵丁就不悍勇。若要打,必须得调兵。江淮与中原对峙,不能轻举妄动;浔阳正在补种粮食,更无力调兵;娘娘的虎贲军要守卫应天,以免姜戎有可趁之机。不知娘娘的岭东郡可否调兵?” 林望舒的冷汗都下来了,虎贲军的战斗力他是知道的。他支持摊丁入亩,但是半点不想虎贲军入江南扫荡。心里再次把猪队友骂了个遍,忙道:“岭东与江南之间间隔了海西郡,只怕调兵不便。” 肖铁英冷哼道:“难道就放任不管?” 吴凤仪忙道:“倭寇,疥癣之痒,不足为惧。当务之急乃安抚百姓。” 师照堂凉凉的道:“被倭寇祸害了,要免税么?” 吴凤仪干笑,忙道:“倭寇又不抢庄稼,自是不能免。” 师照堂冷笑两声,算你识相!师照堂亦是久居官场之人,江南党内里的把戏看的分明。且不论是否实行摊丁入亩,横竖遭灾了自然要免税的,先拖过了今年再说。若明年还要强行实行,那就继续有倭寇骚扰。如此,既损失有限,又实际上阻了政策,还省了缴税,端的是一石二鸟。想的倒挺美,江南党横行朝堂多年,怕不是烧坏了脑子吧! 林望舒斜眼看着师照堂,心里满满都是无奈。真当管平波是名门闺秀出身的皇后了不成?她可是土匪婆啊!打家劫舍是行家,当年石竹的地主怎么没的?她的人进了江南,先给你上一轮土改怎么办?到时候江南土改了,吴郡要不要跟着改?土改了老百姓能过好日子,浔阳人左右看看,大家都吃的膘肥体壮,就他们夹在中间饿的半死,不消管平波出手,那起子泥腿子自己就能高举大旗求土改。这是皇后钦定的政策,造反都不算。若有人反对,恰好就能“清君侧”了。耍老了的把戏,又不只有江南士族会用。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母老虎的手段!? 郁闷的林望舒脑子转的飞快,不一时,想出个拖延之计,拱手道:“回娘娘的话,调兵遣将非小事,各地钱粮、马匹亦要清点。臣请回阁内调度,明日再来回话。” 管平波早知道林望舒不肯让她打江南,横竖早晚要收拾,不急一时,遂爽快答应。林望舒急急告退,立刻发信给同党,叫他们往江南传话,赶紧收手,不然虎贲军就要亲自下场了。 听得消息的江南党唬的魂飞魄散,一个个的往江南亲友家传信。林望舒又亲笔写信,命心腹家人给黄沙会一哥陈廷杰送去。原来江南大家金玉满堂并非来自田产,田里的收成皆看老天,囤积田土不过是为了稳固,真正能发家的是走私。林家正是与东海四大帮会之首的黄沙会有所勾结,才挣的这漫天家私。要说东海的海盗们,倒也不甚危害沿海百姓。他们主业是生意,顺带大鱼吃小鱼。真正危害百姓的,是小股的水匪,俗称倭寇。林望舒写信给陈廷杰,是想借其威势,警告倭寇,从根子上斩断同党作死的路。 撂下笔已是天黑,林望舒疲倦的靠在椅背上。他亦是有抱负的人,当年陈朝昏庸,他数次力劝,却因站了太子,叫老皇帝排挤。待到窦向东做了皇帝,他终于做了党魁,又深感力不从心。大厦将倾,倾覆的不是陈朝,亦不是楚朝,而是泱泱华夏呐!那些人怎么就看不透?何况楚朝初立时,表面上是窦向东对江南妥协,何曾又不是他们对窦向东妥协?不合作,窦向东血洗不了江南么?窦向东不能,管平波呢?他至今都不敢忘记,管平波当日应天城外的那场硬仗。若非虎贲军三郡皆实行了彻底土改,他早想转投门下了。 林望舒不愧与窦宏朗君臣相得,听闻他将管平波派兵的意图暂时压下,窦宏朗着实大大的松了口气。浔阳与江淮能保本就不错了,朝廷税收大头皆在江南两郡,再被管平波占去,他就真的一点反击的余地都没有了。窦宏朗本就在病中,又无法安心休养,折腾了几日,病势竟越发加重。胡三娘母子唬的不轻,忙不迭的打发心腹去问林望舒讨主意。 还没等到回复,先迎来了管平波的懿旨。八月初一日,管平波正式下旨,命礼部与内务府操办皇长子窦怀望婚仪、并完善昭亲王府。恰礼部与内务府都是管平波的人,端的是令行禁止。接旨当日,两个部门便疯狂忙碌起来。 窦向东父子皆非穷奢极欲之人,亲王府的规制比起陈朝,寒酸的不像话,倒合了天天念叨着节俭的儒生的脾性。窦怀望婚礼之简约,连镇日骂天骂敌骂空气的顾士章都挑不出什么错来。胡三娘母子更是顾不上面子,窦宏朗缠绵病榻,他们是想借着婚礼冲冲喜,盼着窦宏朗一高兴就百病全消。又有林望舒等江南党巴不得朝中有事转移管平波的注意力,好给江南留出撤离的时间。于是在几方人马难得的齐心协力下,不过二十来天,堂堂亲王的婚事竟办的妥妥当当。 八月二十四日,窦怀望于太极宫中,迎娶首辅林望舒之长孙林晋如。皇子婚礼繁琐,迎亲当日,皇子属官具朝服陈卤簿鼓吹于宫门外、皇子于宫门降舆升辂至妃第,回辕南向,降辂升舆。各项礼毕,昭王妃林晋如才于夫婿入宫中合卺。 次日,昭王携正妃朝见,与当日管平波册封太子妃时差不离。如今朝中未立太子,昭王不必去东宫见礼。拜完宫中长辈,便是三朝回门,王妃之父林德芳代表林家出迎。 从礼制上讲,夫妻同体,亲王王妃回门,需向岳父母二拜,岳父母立受礼、答二拜。然则礼仪归礼仪,前朝近三百年,休说皇子,公主都不曾给公婆磕过一个头。窦怀望只作了个揖,其岳父林德芳已是跪倒在地,恭敬朝女儿女婿行大礼。而后窦怀望落座,林家亲眷皆来拜见。林家大族,进退有度,礼仪比宫内都不差。按着时辰点走完过场,窦怀望方携妻回宫。 窦怀望顺利娶亲,窦宏朗心情果然好了些许,看着比之前有精神多了。没二日,管平波以窦怀望结婚成人、昭王府修缮完毕为由,直接将窦怀望扫地出门,窦宏朗也没觉得有什么。在他看来,窦怀望少听两句胡三娘的妇人见识更好。 谁料没高兴多久,李运的人悄悄来报:“圣上,娘娘对黔安动兵了!” 窦宏朗发着烧的脑子嗡了一下,病情立刻又加重了。 第276章 担当 第73章 担当 窦宏朗虽先天不足,但总算有点担当。若非内忧外患到此地步, 以他的后天努力, 做个正常的守成之君勉强凑活。不幸的是, 他身处乱世, 老父只给他留下了皇位, 没有留下与皇位相匹配的势力与地盘。北方是姜戎铁蹄、身旁有母虎獠牙,九五至尊硬是当到了殚精竭虑的地步。而坐上了这个位置,连管平波这等猛人体质都在不断的下降, 何况窦宏朗个四体不勤的。秋季乍暖还寒,窦宏朗一喜一忧, 风寒未愈又添了咳喘。休说旁人, 他自己都疑心撑不过去了。好在他牢记窦家为江山付出了多少,不肯轻易舍弃, 故也不至于咽气, 在太医的环绕下,不死不活的拖着。 管平波看着窦宏朗日日被病痛折磨, 不由后怕。果然医闹要不得, 幸亏当年军医处初立之时,就给了军医极高的待遇, 不然也混的跟宫中的太医似的, 陆观颐那身子骨早嗝屁了。她倒想窦宏朗再撑一阵子,奈何窦家从上到下都不信任她的军医院, 她只好随他们跟天争命去了。 于管平波而言,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黔安战事。 黔安多山, 补给殊为不易。即便主将杨文石与李乐安皆是与之搭界的罗蒙人,精熟地貌与路况,管平波也难免不放心。又仔细看了回舆图,梳理了心中计划,便吩咐左右道:“去请陆镇抚、孔将军与甘临过来。” 左右应声而去,不一时,三人齐聚管平波会议室。彼此落座,管平波方道:“黔安正式开战,纵然我们凭借生意往来,收拢了不少黔安人做内应,只怕依旧不容乐观。可地盘是不能不打的,税收、人口皆是我们将来北伐最坚固的后盾。” 陆观颐道:“中枢当竭力配合,镇抚部公务许多移交给了唐志敏,将军可请他来商议。” 管平波摆手道:“总参谋部例会自会讨论。今日叫你们来,是我有个想法。”说着看向甘临,“你自幼生长在虎贲军,只跟着李乐安见习过攻打巴州,算是另一番的养在深闺。此次我欲派你去黔安长些见识,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位齐齐惊了。陆观颐亲手带大的甘临,如何舍得她去那穷山僻壤受罪,然则看到管平波认真的眸子,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甘临是未来的太子,太子不能没有军功……父母为子女,当从长远计……陆观颐不断的说服自己,可未曾分别,心中已是满满的不舍。 孔彰沉吟片刻,道:“若要公主积累经验,择个左近的战场即可,何必去那般远的地方?” 甘临为小辈,低下头没有说话。 管平波却不是与人商议的,她仅仅只是通知军中最要紧的两位将官而已。事说完了,便果断道:“我与甘临细说,你们且去忙吧。” 孔彰:“……” 陆观颐张了张嘴,终是化作了叹息,起身出门。 管平波又把亲卫都打发走,待屋内独留下母女二人后,才缓缓开口:“我与孔彰的事,你知道了吧?” 甘临没想到母亲先说的这个,愣了愣神后,有些犹疑的点了点头。 “不论是不是孔彰吧,我总是会再找的。”管平波平铺直叙的道,“将来你继承我的衣钵,自会明白帝王在子嗣上的责任。” 甘临轻声道:“我知道的。”管平波与管家形同陌路,只有独子,但有意外,前路尽毁。民间绝嗣尚且容易家宅混乱,何况天家? “你知道便好。”稍顿了顿,管平波伸手摸了摸甘临的头发,温言道,“展眼,你都长的比我高了。” 甘临笑道:“妈妈总是惦记着身高。” 管平波笑了笑:“我等武将,身材矮小易吃亏。不枉费我想方设法让你多喝羊奶,又常拿炼乳当零嘴,看来是极有效果的。虽还有些瘦,从骨架上看,将来必定英姿勃勃。” 甘临道:“我会成为妈妈一样的名将的。” 管平波长吁一口气,道:“成为名将,不该是你的目标。” 甘临抬眼,正视着管平波。 “知道我为何要派你去黔安么?” 甘临老老实实的摇头。 管平波又道:“知道我为何与你提孔彰么?” 甘临接着摇头。 管平波平静的道:“甘临,你是女孩子。” 甘临的表情登时变得疑惑。 管平波勾起嘴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下一胎生的是儿子,你当如何?” 甘临的心猛的跳了一下,她不止想过,且想过很多很多次。身为管平波的孩子,从小身边环绕的皆是军中高层,很难不生出野心。在不知道管平波的打算之前,就已谋划着怎生扼住咸临的咽喉,把控朝政。得知母亲的野望后,无数次午夜梦回,想的皆是如何君临天下。她的母亲太年轻,必然会有其它的子嗣,没有父亲的她,师父亡故的她,能否保住继承人之位? 管平波何等老练,光看甘临的表情,便大抵猜到她在想什么。甘临果真没有野心,那也就只配当个公主了。遂了然笑道:“有野心是好事。” 甘临垂下了眼睑,越是接近权力,便越畏惧母亲。因为有所求,所以容易患得患失。 “现在知道我派你去黔安的理由了么?”管平波道,“不单黔安。接下来的岁月里,你大抵很难舒舒服服的呆在中军,而是得辗转各个战场,向所有的人证明,你,管甘临,就是天生的帝王。” 甘临呼吸急促,心如擂鼓。 “甘临,你是女孩子。”管平波再次强调,“所有的孩子,都可做我的继承人。当你有了弟弟,凭你怎样聪明绝顶,满朝文武都会忽视你,会选择站在你弟弟身后。因为满朝文武里,没有几个是女人;更因为从朝堂到田野,从姜戎到中原,每一个角落,女人都只作为物资存在。你要学会换位思考,就譬如此事,换成你是臣子,扶猫狗上位,你愿意么?” 甘临不服气的道:“女人并非猫狗。” 管平波淡淡的道:“女人就是猫狗,不可独立,永远依附男人而生。” 愤懑顿时充满了甘临的胸腔,她一字一句的道:“凭什么女人就要依附男人而生?”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管平波道,“这句话我说过很多次。如果,你觉得我能做女皇,从此公主就可与皇子一概而论,那为何武后从来不考虑太平?如果你理解不了其中的关系,即便将来女子可做帝王,焉知不被架空成为高高在上的泥塑木胎?” 管平波语重心长的道,“甘临,在你的位置上,你可以理直气壮的想做太子。可是你不能仅仅只想着做太子、做皇帝。你要往前看,看的更高更远,才能挣脱性别的束缚,成为真正的帝王。如果你不能理解我的话,那就看看你的父亲。他是皇帝,他能独断朝纲吗?” 甘临摇了摇头,窦宏朗那皇帝,也就比儿皇帝强上些许了。 “所以作为女人,我们首先要面对现阶段女不如男的现实。”管平波继续道,“因此,如果我在挑选继承人,那么同样一件事,你得比弟弟做的好两倍、甚至三倍,我才会满意。因为非如此,你坐不稳江山。强行扶你上位,是害了你。” 甘临攥紧了拳头。 “打仗很苦,”管平波的声音在屋内缓缓流淌,“真上了战场,你会发现,战场比你现在的生活条件艰苦百倍。妈妈也战败过,落荒而逃时,怀着你,却连饭都吃不饱。可百炼成钢,你只有经过世间五味,方能看懂人心,方可左右逢源。即便我登上宝座,你的路也不会比我平坦。你害怕么?” 甘临沉默了许久,才道:“天下事,无非尽人事听天命。” 管平波看着女儿,示意她往下说。 甘临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道:“我想做太子。我和咸临受同样的教导,可他远不如我。或许将来的弟弟,亦聪明灵巧。可我与咸临的对比,就能证明,至少做皇帝,女人未必不如男人。史上其实有许多时候是女主当政。她们没有皇帝的名分,干的却是皇帝的活。她们一样经天纬地,她们的治下亦有盛世繁华。只不过民间女子生存不易,故无法反抗三纲五常。父亲兄长丈夫乃至子孙,可因任何理由,随意将她们贩卖。她们没有户籍,更没有资格科考。而无法参加科考,就不会有话语权。所以,即便把亲族都封做亲王,吕后终究只是吕后。”甘临说了一大串,然后话锋急转,“但是,虎贲军内,女人分明是可以独立的!” 管平波大笑,拍着甘临的头道:“很好,你已得其中三味。” 甘临目光灼灼的看着管平波:“所以,我首先得像妈妈一样,足够强大,强大到万人惧怕。我必须有军功,不为威名,而是班底。所以你才让我去黔安,因为呆在孔将军麾下,我永远都只会是个让人不放在眼里的公主,永远不会有自己人。” 管平波的眼里开始有了赞赏,却还是道:“战场凶险,或许你此番有去无回。而活着,才有希望。” 甘临摇头:“天上不会有馅饼。如若我战死沙场,只能说我没有那个命。可我博过了,哪怕失败,亦不后悔!” 管平波终于欣慰的点点头:“很好,我等你凯旋。” “是!” 第277章 断腿 第74章 断腿 管平波母女因有自己的地盘,满心都在事业上。而全然依附窦宏朗的胡三娘母子, 看着日渐衰弱的夫主, 就急的想上吊的心都有了。窦宏朗尚在人世, 管平波都能对着二十多岁的窦怀望上手就打, 倘或窦宏朗蹬腿去了, 她们母子会有什么下场?现朝堂上可还没立太子呐! 皇帝重病不得理事,朝政落到了内阁手上。内阁五人,有三个后党, 林望舒与吴凤仪也是多有掣肘。不过,管平波也不是毫无破绽的, 她既是人, 自然会有疏漏。譬如前几个月流放姜老德等人家眷,结果直接放去了姜戎的地盘, 很是叫不少人看了场笑话。再有就是为了表明窦咸临的正统, 直接把窦怀望迁出皇宫。表面上看,居住在坤宁宫的窦咸临更像太子, 然而实际上迁出宫外的窦怀望才更好勾连朝臣。不说旁的, 若生活在宫中,昭王妃何以隔三差五的能借着侍疾的由头归省呢? 窦宏朗躺倒, 朝中难免人心浮动。两拨人马的争锋逐渐明朗化。之前反对摊丁入亩的江南党, 亦重新团结在了林望舒身边。而以郑志广为首的宁王党也不甘示弱,虽管平波忙于黔安战事无暇顾及朝政, 他们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势与林望舒战到底。为此, 各种弹劾掐架的折子满天飞,通政司衙门上下看的眼花缭乱,恨不的一人生出八对眼来。 外朝忙碌,内廷亦不消停。郑顾二妃有管平波撑腰,却无法全然盖过胡三娘,正是因为胡三娘育有皇长子,且皇长子极受皇帝的宠爱。若不是管平波足够凶悍,咸临就要享受宫女太监踩高捧低的待遇了。胡三娘仗着儿子,在后宫横行无忌,谁都不敢轻易招惹。又有几个选进来的嫔,家里皆站了窦怀望,自然要讨好胡三娘。于是后宫立时变的复杂。郑荣妃不消说,身上早盖了管平波的印;顾敏妃之父是个清流,人生目标为骂架,作为牌坊,两边都不拿他当回事,顾敏妃便脖子一缩,跟她爹似的玩起了中立。四个嫔有三个的老子是昭王党,四嫔之首珊瑚却是更看好管平波。 接到线报的管平波服气了,就这么三瓜俩枣,还能分出三派来,厉害!不愧是后宫。 在这一锅粥的乱象中,众人都不曾发现,寡居的康王妃张明蕙已是这月第三次入宫了。作为政治斗争失败的一方,康王系全家死绝不算,在宫中亦无半个亲近之人,何以频频入宫?她来找的,正是胡三娘。 张明蕙对管平波的憎恨是摆在明面上的,当然,被管平波杀了满门的她,即便不显露出来,众人也都心知肚明。窦向东在世时,她们婆媳几个寡妇皆居于宫中。待到窦向东去世,皇帝的寡嫂只得迁出,择了个宅子做康王府与她们居住。窦宏朗没有刻意欺辱,但无人照管,下头人难免怠慢。幸而次媳是国舅爷的亲孙女,才没叫人踩到泥里。张明蕙日子过的不好,愈发对管平波咬牙切齿,两只眼死死盯着宫廷,日日期盼着能寻到破绽,好治死了她。 就在此时,朝廷暗潮涌动,为着两位皇子的皇位打的不可开交。张明蕙便自以为时机到了,立刻递牌子进宫,三言两语就哄住了胡三娘,当起了她的智囊。 因康王系死的不能再死,张明蕙无论如何也翻不起浪来,众人都不理会她。便是看见她进宫寻胡三娘,都只当妇人闲话。如此一来,她竟利用此漏洞,与昭王妃一起,替胡三娘串联起朝臣来。 要说昭王党党魁林望舒近来着实心焦,窦宏朗的身体时好时坏,管平波却正当壮年。换言之窦咸临等得起,而他的孙女婿窦怀望却等不得。最令他郁闷的是,前次为了摊丁入亩之事,拿管平波恐吓江南士族,把倭寇犯边悄没声息的盖了过去。偏又因此生出了别样的烦恼——若说江南党此前站昭王是为了投机,如今便是与管平波不死不休了。在此情境下,他们恨不能窦怀望即刻当了太子。其急切躁动,林望舒险些弹压不住。 而因窦宏朗病情的恶化,管平波不得不做准备。岭东的驻军暗暗的加大了训练量,黔安战事更是加快了步伐。于此同时,还有甘临出征事宜。出征不是简单的一句话,从应天到黔安战场,几千里之遥,得跨过楚朝、擦着姜戎才能抵达目的。她将要带什么人,出征前要学什么知识,都需要管平波亲自操心。毕竟是她目前唯一的继承人,不容半分闪失。 管平波的重心从来不在朝堂,自己又陷入忙碌,后党登时就没了主心骨。再则郑志广等人愿意摒弃性别之见,且饱含政治理想,其性格多半是理智隐忍的。而江南党的中流砥柱们,在土改的威胁恐吓下,逐步疯狂。正常人对上疯狗,往往是正常人吃亏。一时间,昭王党竟是气焰熊熊。 买涨杀跌实乃人性,昭王党越是烈火烹油,投机倒把的人越多。短短半个月,后党悚然发现,大半拉朝堂都倒向了昭王,登时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天天开会。 福宁宫内,胡三娘小跑至龙床前,趴在窦宏朗的耳边道:“圣上,我听闻外头的人吵嚷着要立宁王为太子。” 窦宏朗瞥了眼胡三娘,冷笑:“怕不是你们吵着要立昭王为太子吧?” 胡三娘被叫破心思,当然不能承认,故做恼怒道:“他们说有嫡立嫡无嫡才立长,我就是不服。宁王算什么嫡子?我怀望不曾叫皇后母亲不成?” 窦宏朗脸色微变,胡三娘恼的来他跟前告状,外头必定已有谋划。他还没死,管平波就要下手了么? 胡三娘度其神色,心道,张明蕙果然精明,把她的话学上一回,窦宏朗就变了颜色。于是接着学舌道:“呸,他们也不想想。圣上春秋鼎盛,犯得着此时提立太子么?圣上,那起子人就是心怀不轨!该杀!” 春秋鼎盛个屁!病的七死八活的窦宏朗被刺激的不轻。病人容易钻牛角尖,按平日,他未必能被胡三娘这等段位挑唆,可病中情绪不稳,三言两语就着了恼。咬牙切齿的道:“请首辅来!” 既要见朝臣,女眷皆避了出去。不一时,林望舒赶到,窦宏朗不待他见礼,开门见山的道:“爱卿觉着我该立太子了否?” 林望舒跪伏在地,恭敬的道:“圣上,此事臣该避嫌。” 窦宏朗胸口起伏,激动的道:“什么时候了,休绕弯子。我想册封太子,你意下如何?” 林望舒嘴里发苦,册封太子,说的容易,问过了母老虎的意见么? 窦宏朗苦逼的道:“与你说句实话,她不会同意的。可是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林望舒快哭了,你还想瞒着不成?斟酌着道:“圣上,册封太子是得昭告天下的。” 窦宏朗喘着粗气道:“我知道。我只问你,多少人觉得昭王好?” 林望舒实话实说:“头悬土改利剑,便是后党,也未必是真站宁王的。” 窦宏朗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林望舒只得退下。窦宏朗又唤了李运来,依旧是直接道:“我欲立怀望为太子,好赖做个缓冲。朝臣多惧土改,或能节制她。你能否避开她的耳目,直接迎怀望入主东宫?” 望着窦宏朗枯瘦的脸,李运沉重的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册封昭王的确是唯一的路。 宫中人事复杂,各有生存之道。福宁宫的一个小宫女耳朵动了动,硬是在两丈外的距离,听见了窦宏朗君臣的对话。夜幕降临,宫女换班,飞奔去了慈元殿,将此绝密告诉了珊瑚。珊瑚正愁没有投名状,始终入不得管平波的眼,掉头就通过在内务府当官的哥哥,把消息传递了出去。接到消息的管平波只冷哼了一声,却再无动作。 九月初二日,窦怀望在各方朝臣的护持下,疾步往宫中去。太庙、东宫皆已准备好,只等他进宫,骤然宣旨,即可位列东宫。想要瞒着管平波,规模便不能大。待生米做成熟饭时,管平波想反对也迟了。但窦怀望心中砰砰直跳,册封太子,果真可行么?随侍在他左右的人,是拥立他,还是借着他表明自己的立场,争夺朝中话语权?窦怀望不敢深想,闭了闭眼,罢了,听天由命吧。 紧赶慢赶,轿子终于抵达御接,往前便是宫门。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窦怀望忍着掀开轿帘的冲动,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的声音问:“是、是母后么?” 随轿的太监亦是有些抖,连续看了两回,才松了口气道:“不是娘娘,是大公主。” 窦怀望才松了口气,随即呼吸一滞,甘临……来做甚? 环绕着窦怀望的朝臣亦看到了甘临的马队,皆如临大敌,催促的轿子往宫里走。可轿子如何比的了马,几个呼吸间,甘临的马队径直向窦怀望冲来! 朝臣太监们顿时吓的魂飞魄散,慌乱的喊道:“大公主,里头是昭王!” 窦怀望听的这句,再忍不住,直接从轿子跳出。甘临恰至跟前。雪白的骏马一个急停,飞起前蹄,发出唏律律的嘶鸣。 众人提着的心还未落回肚里,就见马蹄落下,咔哒一声,窦怀望霎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竟是左腿骨直接叫马蹄踩成了两截。 甘临单手拉起缰绳,控马后退了半步,居高临下的道:“啊,不曾瞧见大哥,对不住。可要妹妹送你去太医院?” 窦怀望痛的险些背过气去:“不、不用了……” 甘临翘起嘴角:“既然如此,那妹妹便不多管闲事了。”说着,毫无诚意的在马上抱了抱拳,“妹妹还要去宫中与父皇辞行,先行一步。”话毕,拉起缰绳,策马扬长而去! 方才拥簇着窦怀望的朝臣们皆目瞪口呆,傻傻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 窦怀望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左腿,眼里全是惊恐的泪。管平波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所以才派甘临来踩断他的腿,是为警告。瘸子不可以当皇帝,她在警告自己,若有半分歪心,杀无赦! 第278章 出宫7月8日第一更 第75章 出宫 马蹄声远去,留下太极宫前一地呆滞的朝臣。窦怀望的痛呼惊醒了左右, 太监往宫内飞奔请太医, 余者面面相觑, 不知该怎么办。 林望舒面无表情立在最前。他一直反对用如此幼稚的方式争夺太子位。没有相应的实力, 即便是做了皇帝又如何?史上被废的皇帝难道少了?绕过管平波册封太子, 皇帝是病糊涂了,难道你们也病糊涂了么?可是在摊丁入亩的威胁下,这帮人利令智昏, 非要行这等小人勾当。此前他还想着分说利弊,却是好几个跳出来侃侃而谈。江南党清谈也是传统了, 他索性闭嘴, 叫这帮人去闯个头破血流,才知道好歹。跟随者犹如孩童, 护的太好, 才是害了他们。 好半晌,几个先前喊立太子喊的最欢的人回过了神, 纷纷跑到林望舒跟前焦急的问:“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林望舒没回答, 还是那句话,实力决定一切。虽说残疾者不可为君, 然而史上残疾的皇帝又不是没有过, 何况窦怀望未必残疾。管平波只弄断了他的腿,在血腥的皇位争夺战中, 算不得残暴了。 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窦怀望身边倒只剩下了几个太监。林望舒疲倦的道:“且先给殿下治伤吧。” 窦怀望强忍着眼泪没落下。方才那一幕, 着实太扎心。拥他上位,果然是因为他比起管平波,更好控制么?闭上眼,罢了,书本的字里行间里,写的清楚明白,不过是为了互相利用,谈什么君臣情谊。 心急火燎的等来了太医,一群文官再不好架着个瘸了腿的皇长子进宫,省的二度激怒管平波,叫她以挑唆天家母子不合为由头,直接把大家伙砍了。只得怎么来怎么去的再次拥簇着窦怀望,往昭王府治病养伤去了。 甘临撇下兄长,策马直入宫廷。比她更快的是城墙上的金吾卫。金吾卫指挥使马蜂在对抗贺赖乌孤时战亡,其部下便落入了李运手中。在李运的管理下,他们反应极快,当下便派出两队人马,一面向窦宏朗报信,一面通知宫廷内的各个守卫,盯住了甘临。 进入宫廷,甘临并没有什么异常。她于福宁宫门前下马,客气的让太监替她向内通传。 才接到消息的窦宏朗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就听太监来报:“圣上,大公主求见。” 窦宏朗连连深呼吸,头一次对亲生女儿生出了杀心,强忍着心中怒意,沉声道:“叫她进来。” 甘临进到卧室,先跪下行礼:“女儿拜见父皇。” 窦宏朗没叫起,冷淡的道:“你哥哥得罪你了?” 甘临沉默。她有无数条袭击窦怀望的理由,但没有一条可以拿到台面上说,那还不如不说。 窦宏朗胸口起伏,咬牙切齿的道:“大公主好大的威风!你父亲尚且偏安一隅,你便已张扬跋扈了!真当这楚朝,是你们母女的天下么!?” 甘临匍匐在地,却是在窦宏朗的话语中,听出了色厉内荏。强行扶窦怀望做太子,无疑是窦宏朗的一步臭棋。不独不能加强窦怀望的威望,反而让她能在临门一脚暴力破坏,让窦怀望身心重创,从此对她们母女越发畏惧。仁义是守成之君的特权,开国的道路上,暴力才是威望。 窦宏朗见甘临不肯说话,更为愤怒。他奋力捶着床沿,喝骂道:“那是你的亲哥!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甘临直起身子,直接岔开话题道:“父皇,女儿今日是来辞行的。” 窦宏朗怔了怔。 甘临道:“女儿即将远赴黔安战场,不知何时归来,不得在父皇跟前尽孝,还请父皇见谅。” 窦宏朗的眼睛蓦地睁大,难以置信的道:“黔安战场?你才十三岁!”如此迫不及待的攒军功,母老虎认定了甘临做继承人么?那咸临怎么办!? 甘临微笑道:“女儿非主将,不过跟在李将军身边增些见识,父皇不必担忧。” 窦宏朗讽刺的笑了两声:“好,好,不愧是母老虎的女儿,比她当年不差。” 甘临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说。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必须做出抉择。从感情上来讲,她是母亲抚养长大,窦家与她几乎没有交集,自然生不出情谊;从利益上来讲,末路的楚朝与欣荣的虎贲军不可同日而语。甘临知道,窦宏朗是喜爱她的。可是这份喜爱,远远排在窦怀望之后,仅仅为天生的血缘牵绊。而在皇家,血缘太不值钱了。 窦宏朗瞥了眼甘临道:“你真的笃定你母亲能成功?”见甘临不答,又嗤笑道,“你太冲动了,甘临。” 甘临疑惑的回望窦宏朗。 “你想去黔安积累功勋,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窦宏朗道,“但我与你母亲的争端你真的不该掺和进来。不论我们谁胜谁负,你最差都会是大公主。但你莽撞的去阻拦怀望,心里是爽快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朝臣如何看你?谁会希望坐在龙椅上的是个暴君?昔年你大伯正是因为容不下我,才被你嗲嗲抛弃。天子,需要隐忍,而不是你想象中的恣意妄为。” 甘临有些惊讶,原来父亲不独知道了母亲的谋算,亦知她的野心。不过她现没有谈心的打算。首先这些话很可能是诈她的,如果她接话,很有可能透露一些父亲想要打探或确认的信息;其次父亲的话的确有道理,但是他只说了一半。是的,朝臣会讨厌她,但很少有人能讨好所有人。朝臣觉得她有多残暴,虎贲军就会觉得她有多英勇。朝臣不是她的班底,虎贲军才是。 所谓言多必失,甘临不说话,窦宏朗便套不出她的想法,想起前日窦怀望挨的那一巴掌,窦宏朗险些梗出口老血来。两个孩子,一个张嘴就叫人拿住话柄、一个嘴巴闭的死紧,都不知道谁才是二十多岁的那个。突然,窦宏朗问道:“甘临,如果你是男孩子,你会怎么选?” 甘临笑了笑:“阿爷,你今天的话好怪。” 窦宏朗死死盯着甘临,很好,装傻充愣亦用的熟练,不愧是管平波的亲闺女。只得强行拐回话题道:“罢了,你起来吧。战场凶险,你多加小心。” “是。” 窦宏朗再次看着女儿,笔挺的身姿、碧绿的曳撒,尽显武人风范。窦家是尚武的,窦向东、窦朝峰、肖金桃皆身手不俗。甘临继承了窦管两家的血脉,有此风范不足为奇,可惜……良久,窦宏朗心力交瘁的道:“甘临,别忘了你姓窦。” “是。” 毫无波动的声线,登时又把窦宏朗勾的火起。他的话充满着暗示,管平波很可能再嫁,甘临的“太子”位并不稳当,尤其是甘临流着窦家的血脉,远不如新生的孩子单纯。谁料甘临小小年纪,竟能完全不为所动!到底是窦家的伶俐都长在了她头上,还是果真管平波没有仔细教养过咸临?窦宏朗越想越钻牛角尖,攥着锦被的手,青筋根根暴起。大太监马吉祥急道:“圣上……” “滚!”窦宏朗怒指甘临,“你给我滚!以后不必再来了!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甘临皱了皱眉,大概猜着是窦宏朗病中情绪不稳,于是跪下磕了个头,退出了福宁宫。 窦宏朗心中越发恼怒,待到听闻太医回报,道窦怀望腿伤太重,极有可能残疾时,脑子一嗡,再次晕了过去。 太极宫内登时乱做一团,马吉祥都不知道在此情境下,该不该去通知管平波。胡三娘掐着太医院正的脖子,摇晃着叫他想办法。半拉太医院的人在屋内绕着圈,吵的不可开交。 混乱中,一直没说话的练竹大喝道:“够了!都给我闭嘴!” 众人被吓了一跳,太医立刻收声,宫妃们彼此看看,想着练竹在窦宏朗心中的地位,亦都开始装死。 练竹红着眼,指着太医骂道:“废物!” 太医纷纷垂头,不敢答言。 练竹强忍着泪,若说这宫内,还有谁是真心疼窦宏朗的,怕是除了她再无旁人。环视一周,冷冷的道:“寻辆马车来,我要带圣上出宫。” 马吉祥硬着头皮道:“娘娘,圣上病着……” 练竹咬牙切齿的道:“出!宫!有什么都在我身上。” 六神无主之际,有人非要做主,大抵都是能成的。太监们七手八脚的把窦宏朗抬上马车,一大群人茫然的跟着车往外走。至宫门口,练竹回头对宫妃们喝止道:“你们不用跟了。” 胡三娘才接到儿子瘸腿的消息,又遇丈夫昏迷,激动的厉声尖叫:“你凭什么带走圣上!” 练竹含着泪,与胡三娘对峙。良久,她一字一句的道:“凭我是他老婆!走!” 胡三娘跟练竹别了几十年苗头,岂肯示弱?喝令金吾卫:“来人,给我拦住她!” 宫中的金吾卫许多是窦家旧部,李运不在,比起正儿八经的惠妃娘娘,竟是更不敢违逆旧日女主。 胡三娘见状,气的飞身扑向练竹:“你不过是楚王妃,有什么资格独自带走圣上!” 练竹转身就给了胡三娘一巴掌:“身价三两银子的毛丫头,你还不如管平波值钱!滚!!” 第279章 积累7月8日第二更 第76章 积累 练竹积威犹在,胡三娘还要说话, 珊瑚上来捂住她的嘴, 直接往回拖。胡三娘奋力挣扎, 哪里是珊瑚的对手, 眼睁睁的看着练竹带走了人。 出了宫门, 练竹跳上马车,命太监赶车往她沿街的住宅而去。那是她初来应天时,窦宏朗给她备的产业。放租出去, 可添些脂粉钱。但她独居楚王府,无心打扮, 自然也就懒的操那份心, 故还空着。她带着窦宏朗来此没别的目的,之前管平波说过, 宫里的太医过于谨慎, 八成治不好病。宫中却是防备管平波,不肯将窦宏朗交给虎贲军的军医诊治。可是练竹跟管平波相识十几年, 知道她不是那等用龌龊手段的人, 再则宫里的太医着实无用,那便折中, 既不用太医, 亦不用军医,请城中的名医来瞧, 总可以了吧? 练竹指挥着跟出来的金吾卫:“你去请大夫,不许透露圣上的身份。”又对太监道, “到了我家,你们都躲起来,休叫大夫发现。不然耽搁了圣上的病情,我杀你们全家!”最后,对自己的随从道,“你去虎贲军里给我叫管平波,问她这老倌她到底还要不要了!”练竹算盘打的很响,名医为主,军医为辅,既能防军医动手脚,亦能对名医做监督。至于保守的太医,且晾着吧。 嫁进窦家近三十年,练竹首次大发雌威,尽显巴州堂客风范。几拨人马忙依照指令,匆忙办事。不一时,窦宏朗被安顿进了宅子,练竹把他身上能显富贵的装饰扒了个干净,自己也换了寻常衣裳,等待着城中名医的到来。 金吾卫拍了两个金锞子在应天城内最大的医馆回春堂内,将他们的坐堂大夫连拖带拽的弄了出来。路上顺便揪住一个在大街上搞义诊的虎贲军军医,一同往练竹的宅子跑。 这二位皆是被糊里糊涂拖来,全不知病人的身份。回春堂的王大夫看了一回,摸着山羊胡子道:“是风邪入体、又肝火太旺,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拖的有些久了。” 虎贲军今日轮值的军医是蔡友峰,也看了一回,略有些不同的意见。两位大夫商议不出个结果,掉起了书袋。练竹头都要炸了,在宫里太医们吵,怎么出了宫外头的大夫也吵!她到底不是生性泼辣的性子,急切之下,又呜呜的哭起来。两个大夫也很是无奈,谁让你们家请两个人来的? 就在此时,管平波带着侯世雄与方墨冲了进来。蔡友峰一见管平波,忙立正行了个军礼。管平波匆匆回礼,就对侯世雄与方墨道:“你们俩看看。” 练竹好似找到了主心骨,抓着管平波的手,哭道:“老倌就靠你救命了!” 管平波:“……”十几年了,你还这么单纯,真不容易…… 好在虎贲军的军医们都是有真本事的。毕竟打仗本来就容易受伤,管平波还总到处捡俘虏。俘虏里什么疑难杂症没有?端的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再有个方墨,对医学的兴趣大的他老子都快愁的上吊了。四个大夫搞了次会诊,到底把窦宏朗折腾醒来了。 几个大夫抹了把汗,顺口问练竹:“他之前吃了什么药?你可记得?告诉我们知道,我们才好开药的。” 练竹只得进里头问马吉祥,马吉祥低声背了一回,练竹就把药方抄了出来与大夫们瞧。 不明真相的王大夫看了看药方,就开始激动。引经据典、唾沫横飞的把开药的庸医骂了好有半刻钟,骂完语重心长的对练竹道:“这等狗东西,惯会弄鬼。他的药开的也对,就是分量轻了。不死不活的吊着你们,想掏空你家的钱。若是我先来诊治,早好了。如今却拖的久了,怕不是还要再吃半个月的药,白白又要抛洒许多银钱,人也遭罪,钱也遭罪。这位太太,将来你可长点心吧!丢了钱是小,丢了命是大啊!”末了还撸袖子,“说来那败类在何处?我非的揪了他报官不可,我们正经大夫的名声都叫他们败坏了!” 醒过来的窦宏朗:“……” 管平波笑着摇摇头,她早说医闹要不得,皇家就是天下一字号的大医闹,不被坑才怪。不过窦宏朗讨老婆的八字当真有些逆天,居然就此捡回了条小命。还真有点真龙天子的气运哈。 窦宏朗才醒,烧还没退,被吵的脑仁疼。练竹见他不住的揉太阳穴,忙安抚王大夫道:“我们才来的应天投亲,路上着急寻的大夫,不知他往哪里去了,只怕寻不着。” 王大夫叹道:“算你们命大。你们老爷是有年纪的人了,下回请大夫,万万要慎重。我过三日再来瞧,且看如何调方子。” 练竹知道王大夫唱作俱佳,必有吹嘘的成分,然总比太医靠得住,忙不迭的点头,拿了诊金来,千恩万谢的把人送走了。 管平波见没自己什么事,方才甘临又猛的出手弄断了窦怀望的腿,料定窦宏朗见到自己就烦。既然此时没空收拾他,索性拍拍屁股走人,自处理军务去了。 梁州,黔安边境。 李乐安翻着前线战报,心里默默调整着进攻的策略。黔安多山,辎重运输极为不便,战事算不得很顺利。甘临欲要来黔安的消息,今早亦通过驿站,传到了他手中。将领在外打仗,多不喜这等来镀金的权贵。很多时候他们年轻狂妄,指挥官难以压住。不过此前攻打巴州时,甘临尚算老实,应该不难相处。且把甘临送到他这里,而不是杨文石那处,亦有缘故。 虽说二人都是参将,李乐安又比杨文石年幼,可是他的运气却是杨文石远远不如的。首先,李乐安幼时在石竹盐井,乃谭元洲亲自教导,二者有半师之谊。次后又因石茂勋犯错,被谭元洲临时提拔为游击,并在攻打巴州时积累下了战功。因此在谭元洲亡故后,李乐安基本被当成他的后人,很容易被管平波注意到。其次,当年金竹寨落入羊头寨土匪手中时,李乐安能活下命来,全靠阿颜朵从嘴里省出吃的。故而他对阿颜朵极其依赖,长大后孜孜不倦的追求。作为最了解阿颜朵的男人,追到手实在是理所当然。尽管因各种缘故暂未成婚,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阿颜朵为宣传司长,镇日里在管平波跟前打转,无形间为他增加了不少筹码。 相比之下,杨文石的经历就平凡的多。因老资历里活下来的人很少,他算得上平步青云,但比起李乐安的火箭速度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果真把甘临放在他那处,他不定能降服的住,犯了错也未必敢下手处罚。然甘临去了李乐安处,将来李乐安风头必然更盛。天命这等事,争抢不得,杨文石心中万般不服,也无可奈何。只好老老实实跟在表弟身后走。黔安两路主将倒也算合作愉快。 九月十七日,甘临带了两局二百一十六人,取陆路往石竹而去。应天至石竹全程有水路,却是逆流而上。运送物资不得已慢慢磨,甘临等沿途有补给的行军便嫌时日太长,只得骑马走陆路。陆路三千余里,而官道历经风霜,坑坑洼洼,相当难走。甘临等用了二十几日,才于十月初九日抵达石竹,与李乐安汇合。 李乐安就地任命甘临为局把总,论理三局为司,司的指挥官才是把总。甘临只带了两局,不上不下,李乐安也不管,且叫她先学会基本指挥再说。如此,甘临低调的踏入了征途。 冬日的寒风呼啸着席卷大地,姜老德看着被积雪压垮的房屋不知所措。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苦寒之地如何写来。苍梧、应天的阴寒,在绝对的低温前,显得如此的温情。他们从不知道积雪与寒冬有如此威力,只得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行走,往外求助。 三个多月的时间,在死亡的威胁中,姜老德等人在多方努力下,终于造出了大炮。超过进口红夷大炮的性能展现在了贺六浑眼前,让他也不得不惊叹汉人在武器上的造诣。伊德尔闻讯大喜,数道嘉奖,姜老德的钱包变得丰腴。然而贺六浑的屠刀曾离他那么的近,近到如今想来,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大雪中,即便姜老德有钱,亦难请到工匠。只得寒冬腊月里拖家带口的赁房子居住。日日须得爬屋顶扫雪的日子,让这帮南方人痛苦不堪、报怨不止。伊德尔暂没把如何统治农耕民族融汇贯通,京城一片萧条。整个姜家上下几十口,皆指着姜老德吃饭。姜老德的老婆自然不乐意,矛盾在家族内部频频升级。 姜家以外的人家,则在伊德尔的示意下,做了几个月奴隶的家人被送到了他们身边团聚。可是匮乏的物资与稀缺的营生,令所有人陷入了内忧外困。回家是不停不歇的争吵,在部堂里则是提心吊胆的痛苦。从海津下船起,每一个日夜皆是煎熬。 他们并不知道,比起旁人,他们已算幸福。伊德尔雄心勃勃,对火炮极其看重。历朝历代的游牧皆以劫掠为主,固然畅快,却难长久。头一个真正纵横华夏的,是蒙古。而蒙古与其它游牧最大的不同,便是火炮的运用。 随着中原城墙工艺的日渐精湛,攻城战变的越来越难打。陈朝的灭亡非因姜戎,而是内部坍塌,叫正好崛起的姜戎捡了个大便宜。冷静的伊德尔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当日区区赵猛的襄州便抵御了三月之久。若无火器,以应天城墙之坚固,拖也拖死他们了,何况还有虎贲军这等精于布阵的对手,离高枕无忧着实太远。 故伊德尔在姜老德等人造出大炮后,毫不吝啬的鼓励,并不痛不痒的罚了罚粗暴的贺六浑,以安抚人心。同时从各地收拢来的陈朝工匠,慢慢的汇聚在了京城。伊德尔背着手,望着南方的天空,暗道:待到我火炮积累充足之日,便是尔等南蛮子投降之时! 第280章 游说7月9日第一章 第77章 游说 伤筋动骨一百天,窦怀望骨折不到一个月, 离康复的时日还很遥远。不过总算熬过了最痛苦的日子, 毕竟此时没有止痛药, 任何伤势都只能硬抗。为此他大半个月吃不香睡不着, 整个人瘦了好有三圈, 看起来十分憔悴。 胡三娘坐在儿子床前,眼肿如烂桃。皇家与别处不同,正经出府建衙的皇子, 很难再居于后宫。偏生后宫妃嫔想出宫更是千难万难,没有皇后管平波的批条, 非性命攸关的要紧时刻, 她连后宫的院墙都迈不出来,更遑论正经出宫看儿子了。好容易等窦宏朗在宫外养到康复, 她才哭着求到了出宫许可, 来昭王府探视儿子。 窦怀望精神很是不济,沙哑着嗓子安慰母亲道:“太医看的及时, 不过稍作休养, 必不致残疾的。” 胡三娘抽噎道:“便是没有残疾,做妹子的打哥哥, 便算了不成!?你阿爷只顾着怕老婆, 连儿子都不要了!我们娘俩个怎地那般命苦!” 窦怀望苦笑:“妈妈,阿爷不怕老婆, 又怎样呢?” 胡三娘听得此话,登时大哭:“儿啊, 你得争气呐!你可知道,姓管的欺负我也便罢了,连姓练的都在内廷耀武扬威,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叫你从我肚子里爬出来,是我对不起你,可他们着实欺人太甚!我好歹是你阿爷的妃子,珊瑚那贱蹄子就敢以下犯上,妈妈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啊!” 侍立在旁的昭王妃林晋如垂眸不语。所谓世家,乃世卿世禄之家。如今虽比不得古时什么五姓七家,然代代能出官宦的人家,自是底蕴非凡。作为林家长孙,林晋如与其表姐郑荣妃、顾敏妃一样,有着超乎常人的政治敏锐度。从甘临纵马行凶那日起,应天的氛围随之一变。 先前轰轰烈烈的昭王党,瞬间零落成泥,除了自家这等不好掉头的,几乎都倒向了宁王。跳梁小丑不值一提,然而祖父在朝中的形式,确实开始艰难。惠妃想要儿子争气,他儿子拿什么争气?宁王有赫赫扬扬的母后,昭王除了长子名分,还有什么?夺储本就非朝夕之功,如此急切,岂不是恰好做了人家的垫脚石?担忧的看向丈夫,希望他能沉得住气才好。 胡三娘什么尿性,窦宏朗心知肚明。不便亲自来看儿子,亦不想给病中的儿子平添烦恼,遂只短短的批了两个时辰给胡三娘。宫妃出行,仪仗摆开,慢吞吞的走动,路上就得耗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到了窦怀望跟前,说不得两句话,就有內侍催促道:“娘娘,该回宫了。” 胡三娘眼泪直飚:“怎么她能镇日在军营里跟野汉子厮混,我出来看看儿子都不成了!” 內侍唬的脸色煞白,皇后多有钱你知道么?有钱能是鬼推磨你知道么?满屋子太监宫女小厮丫头,有多少人是皇后的耳报神你知道么?几个没攀上管平波的內侍两股战战,好端端的摊上这么个主子,他们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林晋如闭了闭眼,平复了情绪,才恭敬的道:“妃母,依儿媳之见,想是圣上惦记殿下的病情,盼着您早早回宫问询。妃母若是想同殿下好生说话,明日儿媳便侍奉殿下入宫尽孝。” 胡三娘既听不懂官话,亦听不懂应天话,分辨了半日才勉强弄懂林晋如的意思,没好气的冲林晋如飚了几句巴州话,林晋如却是一脸茫然,婆媳两个整就是鸡同鸭讲,把胡三娘气个倒仰。到底不敢违抗窦宏朗,悻悻然的走了。 回到宫中,胡三娘少不得往窦宏朗跟前哭诉儿子如何消瘦、如何委屈。窦宏朗亦是大病初愈,听见她哭闹便烦。时至今日,他已是想起当日忽然想立太子,全是胡三娘挑唆。纵然怪不到女人头上,他心里依旧很是不爽。朝堂的暗潮涌动他看在眼里,越发痛恨那起两面三刀的小人。唯一的好消息,便是甘临的蛮横,致使跳梁小丑们总算想起了比摊丁入亩更可怖的土改,渐渐安生下来。顺风顺水容易叫人放松警惕,朝中戳着个管平波,让他们长长脑也是好的。 五月间提出的摊丁入亩,至今日才在朝堂上吵出结果,先从浔阳开始试行,继而江淮,再吴郡,最后才到江南,勉强算是江南党的胜利了。林望舒从沉重的政务中脱身出来,坐在回家的马车中假寐。就在差点睡过去的当口,感觉马车忽然急停,登时把他从梦中惊醒。紧接着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个精致的面容来。 林望舒一个激灵,睡意全消。但凡官员,皆有仪仗。便是在京城多有收敛,以首辅之尊,前呼后拥少不了。竟有人悄没声息的靠近了他的车厢,到底是何来历? 窗帘落下,随即门帘轻动,方才在马车窗外的人闪身进来,俏皮的眨眨眼:“林首辅好呀。” 林望舒瞪着眼前身形灵巧的美人,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姑娘莫不是要拦轿喊冤?” 美人一双媚眼,犹如秋水,娇嗔道:“奴家数次投贴,皆无回应,才出此下策。首辅大人万别恼了奴家才是。” 林望舒淡淡的道:“姑娘寻老朽有甚指教?” 美人笑道:“想请首辅大人吃个茶,不知大人肯不肯赏脸?” 林望舒道:“何时何地?” 美人道:“凭大人做主。” 林望舒便随手指了指外头:“当街寻个茶馆,怎样?” 美人点头:“好。” 林望舒便喊外头那几个险些被惊呆的小厮,叫他们就近停找看着干净的茶楼停车。应天城内尚算繁华,茶馆不少。林家仆人找的自然不是那等三教九流进进出出之所,而是停在了个十分雅致的茶坊前,请林望舒与美人下车。 走进茶坊,要了个包间。林望舒熟络的吩咐伙计要了壶上品龙井,又点了七八碟细点。待到茶点上齐,伙计退出屋内,林望舒才四平八稳的开口:“这家茶坊的点心在应天数一数二,姑娘可尝尝。” 美人毫不客气的捏起块点心送进嘴里,赞了句:“好吃!” 林望舒笑道:“还不曾请教姑娘贵姓,不知姑娘方便不方便?” 美人扬起个笑脸:“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是虎贲军中军后勤司司长白莲。” 林望舒:“……” 又捏了块糕吃了,美人白莲才道:“早听闻江南处处透着巧,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便是个点心,亦是尽显秀丽,我们苍梧再不能比。” 林望舒糟心的看着白莲,不知自己怎么就被母老虎的人盯上了。 白莲算是小地主出身,但依然划在土包子行列,真没见过如此精巧的点心,好奇的把桌上的点心尝了个遍,又试了试传说中的西湖龙井,居然真的唇齿留香,把她往日胡乱泡的茶水衬成了潲水。心下感叹,有钱真好! 林望舒为官多年,极沉得住气。见白莲埋头吃点心,也不催促,只靠着壁板悠然饮茶。一碟点心不过两三块,以白莲吃东西的速度,三两下便扫了个干净。 林望舒笑问白莲:“还有些旁的,要尝尝么?” 白莲笑着摇头:“有正事要谈,若叫贪吃耽误了,回去将军非打死我不可。” 林望舒微笑:“娘娘治军之严谨 ,吾辈深感佩服。” 白莲笑道:“林大人从北到南历经两朝,乃人中龙凤。小辈不敢在大人面前弄鬼,便直说了吧。” 林望舒点点头:“白姑娘请讲。” 白莲立刻丢了个炸雷:“楚朝未老先衰,大人就不曾考虑过改换门庭么?” 这句话信息量着实太大,林望舒端着茶杯的手都抖了抖,溅出了几滴茶水,落在了苍老的手背上。管平波想拉拢他不足为奇,宁王想当太子,绕不过江南党。然而白莲方才说的话是几个意思?什么叫楚朝未老先衰?难不成管平波竟是想直接改朝换代不成!? 在白莲的提示下,林望舒眼前的迷雾霎时散的干干净净。怪不得,管平波完全不把窦宏朗放在眼里;怪不得从来不在夺储上有任何动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莲饶有兴致的看着林望舒神色变幻,她猛的抖落管平波的真实目的,包含了相当大的恐吓成分。如若林望舒拒绝,他就要面临被“杀人灭口”的危险。林望舒会如何选? 林望舒强行镇定着情绪,故作糊涂的道:“娘娘能想出摊丁入亩的万全之策,姑娘不必忧心将来。” 白莲暗赞了句老狐狸,当真滑不溜秋。却是悠悠的道:“林大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望舒咬死不松口,搪塞道:“老朽听不懂姑娘说什么。” 白莲摇了摇头,轻笑道:“你这话能糊弄我,糊弄的过我们将军么?” 林望舒的后背僵了僵。 白莲叹道:“经了册立太子的闹剧,大人竟是还未醒悟。” 白莲的话好似把刀子,正中林望舒的心脏。但他也知道管平波来找他谈的真正目的了。在土改面前,满朝文武不拘派系,都可拧成一股绳。这并非他的幻想,多少年来,为了对付诸如宦官外戚,朝臣数次默契联手,管平波若不事先逐个击破,难道还能罢黜了整个朝堂不成? 然而林望舒随即想到了个更严重的问题,因江淮、浔阳两郡频经战火,土改并无阻力。真正能反抗的,只在江南两郡。如若窦家投降,江南士绅们真的能挡住虎贲军的杀戮么?文官们联手对付宦官时,可没有烽烟四起。管平波只要连续剁下几个人头,剩下的人又当真敢抵死不从么?如果……如果……管平波足够黑心,挑唆宗族里不得势的族人分大户的田,会有怎样的光景? 林望舒的后背渗出汗珠来,苍梧、岭东、岭西三郡的豪强,到底是怎么认命的? 白莲把杯中温了的茶饮尽,而后在林望舒不住颤抖的心中天平上重重的加了个筹码:“林大人,你不止一个孙女,何必执着呢?” 第281章 撒网7月9日第二更 第78章 撒网 林望舒眼中精光闪过,瞬间领会了管平波的意图。林家子孙众多, 当然不止林晋如一张牌。再嫁个孙女给窦咸临, 昭示着他成功上了管平波的船。除非郑志广之流能够娶到甘临, 不然与管平波联姻的他能再次稳稳的做上江南党党魁, 死死压住郑志广, 叫他难以翻身。江南豪强们的竞争关系,不仅仅在朝堂,还有广袤的海贸市场。否则他林望舒何以为了江南党殚精竭虑?不过利益耳。 “苍梧繁华, 想必大人看在眼里。”白莲笑道,“林家之豪奢, 亦不是地里刨得出来的。孟子曰:‘五亩之宅, 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 无失其时, 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 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此乃历朝历代无不期盼之盛世。换成大白话,不就是人人有饭吃么?但, 孟子游说列国, 难道真的是为了百姓生计?”白莲嘲讽道,“长治久安, 为的是皇帝、为的是达官贵人,与百姓有什么相干?我虽读书不多,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还是听说过的。” 林望舒但笑不语,这等空话大话,他们读书人才是行家。谁不知道盘剥过了亦生乱,可想在朝堂站稳脚跟,就须得抱团。没有利益,谁跟你抱团?如江南士绅,果真不知道摊丁入亩之妙么?肉割到自己头上,几个人不叫唤。自隋唐以降,想要入朝为官,都必须经过科举厮杀。 故提起名门,百年以上已算罕见。更多的是富不过三代的故事。即便是林氏宗族人才辈出,内部也是起落兴衰不断。要说管平波在苍梧玩的那手,并不是没有和谈的可能。就如白莲所说,土里能刨出几两银钱?再则华夏治乱循环,谁没干过打土豪均田地的勾当。建朝头六十年,皆是“王田”,不然哪里来的盛世安康呢? 但虎贲军的讨厌之处就在于,管平波无田不打紧,手底下叫得上名号的亦是个个孑然一身。换言之,开头王田没关系,豪强自有底蕴,不出三代照样能阡陌相连,但禁止土地买卖便不能忍了。虽然土地产出不多,但那是根基。只要根基在,宗族就能屹立不倒。好比郑家,颓废那么许多年,有宗族供养的族学在,他不照例做到了礼部尚书么?换个真泥腿子试试?昔日开元年间亦禁绝过土地买卖,后来废止了。可林望舒不能保证林家能熬到废止的那一天。何况,朝代交迭而宗族利益无损的,并不罕见。 白莲见林望舒不说话,自顾自的接着道:“我们将军,是极重商的。” 林望舒道:“以农为本,方是老成持国。” 白莲笑道:“士农工商国之良,都是天下的基石,并重不好么?” 林望舒道:“商户多狡黠,易生乱象。将军见识多广,该知道吕不韦的。” 白莲犀利的道:“无非是商人走南闯北不好监管。然大人多年身居高位,那户籍黄册,又真能拴住百姓,不使他逃匿隐藏么?” 林望舒无言以对。 白莲乘胜追击:“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刺头。可大多数百姓所图不过安稳。耕者有其田,便是商户怂恿,又能成什么气候?宋时亦是商贸繁盛,起义者几何?” 林望舒学识渊博,笑呵呵的与白莲探讨起农商之别来。谁料白莲不肯上当,陪着他唠了半盏茶功夫,又把话拐回,只听她叹道:“田土虽稳,总要看天。不若城中房屋租赁省心啊。” 林望舒笑着摇头:“城中才能盖多少房?便是有房,又能有多少人?” 农业时代的地产,自是远不如后世好做。毕竟以现阶段的生产力,供养百分之五的城市人口便到极限。从利益上来说,是远不如庄园值钱的。对此,白莲亦无话可说,只得岔开话题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大人当真不惧万顷良田,不过是为人作嫁?” 林望舒深深的叹了口气:“娘娘是不给我们活路呐!” 白莲噗嗤笑道:“又没断了你们海路,离活路还远吧?”白莲弹弹衣袖,漫不经心的道,“将军稳打稳扎到今日,为的就是不想妥协的时候便不妥协。遣我来与你谈,看中的正是你林家的海上的营生。然则,那起子海盗再是凶猛,到底不是你林家豢养的打行。你能与之合作,我虎贲军自然亦可合作。再则,将军素来对百姓和气,不想使雷霆手段,只为避免百姓离乱。她连姜戎铁骑都不放在眼里,区区豪强势力,”说着,轻蔑一笑,“不费吹灰之力耳。” 林望舒沉声道:“娘娘果真不怕千古骂名?” 白莲指着林望舒哈哈大笑:“林大人啊林大人,万没料到你竟也如此迂腐。千古骂名算什么?人死了一抔黄土,今生都不能爽快,谁还理那身后事?文人笔如刀,那是尔等文人沆瀣一气。然你可知虎贲军治下每年有多少读书识字的人?将军之野心,尔等文人想都不敢想!待来日满大街能写会算的人,你以为你们还能似如今一般,千古功过凭你断?” 听得此话,林望舒没恼,而是悠然的道:“千古骂名不过托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娘娘不把读书人放在眼里,居于乡野的读书人,便能闹出乱子。” “然也。”白莲很是赞同的道,“所以,将军才重教育。读书人多了,自然就不值钱了。” 林望舒:“……”不独不值钱,他们还能分出八派来,为了各自的利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 白莲不为吵架而来,正色道:“林大人可遣人去苍梧走走。大家子依然是大家子,不但没因土改没落,反而因商业繁荣越发滋润。家族真正的根基,终究是落在科举上。不然凭你富可敌国,早晚是别人盘子里的菜。你们皆随着陈朝起家,陈朝皇帝都倒了,你们竟还想靠着旧例,万世荣华不成?说句到家的话,虎贲军的岁入已是楚朝十倍,林大人敢想么?” 林望舒早知道了,岁入很难瞒人。虎贲军治下没有地主,也就是说管平波相当于坐拥三个郡的大地主,且连装模作样的税都不用缴。他把自家田产收入乘以八十倍,也就算出来了。再有他才接到条消息,虎贲军的岭东驻军已在跟海盗接洽,岭东的港口,可不比江南二郡少,岭西还有个传承上千年的合浦港。 江南党这些年来靠着把持朝堂,垄断海运。可陈朝渣都不剩了,而他们这一派,竟是一个在管平波跟前混的都没有。不提管平波是否篡位,即便是宁王上位,那也是太后掌权呐!想到此处,林望舒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怎可跟着昭王一门心思走到黑?两边下注、甚至多方下注,才是他们这样大家族的本色。果真是得意之时易猖狂,太大意了! 林望舒顿时没了打机锋的心思,三言两语结束了话题。如此大事,从没有一时便谈成的,白莲不以为意,略整了整裙子上的褶皱,又摆出她往日搞邪教时吃饭的本事,仙风道骨的飘走了。 林望舒回到家中,开始谋划再嫁个孙女的可能性。而方坚、白莲等人则是在管平波的示意下,四处串联。 管平波不会对江南地主有任何妥协,但她很欢迎江南地主们改换门庭寻求进步。她不是天真的人,作为统治阶级,理所当然的要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光杆司令是玩不转的。虎贲军治下的将领没有圈地,那是因为虎贲军在冉冉上升,他们眼前吊着名为未来的胡萝卜。地盘不断的扩张,长脑子的人都知道,好处在后头。至于没长脑的,潘志文不就被解决了么?可是,能实现的才叫理想,才值得追求。所以这些肱骨之臣们,将来如何瓜分美味的蛋糕? 利益是最坚不可摧的联盟。管平波不可能自毁长城,因此也不在意是不是多个林望舒来分一杯羹。毕竟是江南党魁,有他做桥梁,在江南的土改多少会轻松些许。若能借此联系上海盗们,为将来的海关打下坚实的基础,再好不过。 宋朝的时候,宋太。祖为了真正实现杯酒释兵权,就是鼓励军队经商。军人有了钱,自然不稀罕的造反。但由此引发了军队战斗力直线下降的问题,致使泱泱华夏几千年,再没有比宋朝更憋屈的大一统。宋朝的虚假繁荣管平波不想要,她留给退役战兵的,是细分到村的基层组织。当然,这必定会形成冗官冗员,天下没有完美的政策,她能做的,是尽可能的完善考核,不叫基层尸位素餐。 而留给功臣们的东西,就要靠科技来支持了。唯有把蛋糕做的足够大,他们才不会去抢贫瘠的窝头,才能做到真正的耕者有其田,让勤劳的百姓始终能混口饭,不至于造反。毕竟,造反不单是对统治的威胁,亦会让更多的无辜百姓卷入战火,实在是双输的选择。 管平波的活动瞒不过锦衣卫的耳目,故李运毫不意外虎贲军镇抚部副部长唐志敏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不待唐志敏说出游说之语,李运已是连连冷笑:“怎么,就轮到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得先策反了张和泰兄弟再说呢。” 唐志敏从容笑道:“兵分几路即可,我们虎贲军有的是人。” 李运笑问唐志敏:“娘娘这是胸有成竹,不惧圣上翻脸了么?” 唐志敏笑的高深莫测:“李大人觉着呢?” 第282章 策反7月10日第一更 第79章 策反 楚朝里,管平波想拉拢的人不是很多。对于窦宏朗的铁杆, 拉拢是不划算的, 因为很难成功。然而李运却是个例外。作为锦衣卫兼金吾卫指挥使, 他位高权重不见得, 可是太极宫内的安全, 全权握在他手中。要定都应天的管平波不可能重新修建皇宫,也不可能把皇宫原有的人员尽数裁撤,那么不降服李运, 会很危险。事实上指挥使李运、兵部尚书肖铁英、江淮总兵窦钟麒、江南大营总兵张和泰、水军总兵张和顺,正是窦宏朗的立足之本。管平波不想直接对抗的, 同样是这帮人。 朝堂文官看起来轰轰烈烈, 陈朝的时候他们或是文武联手把宦官外戚蒙头掐个半死,或是把持朝政把武将打到没脾气。可文臣们终究只是寄生虫, 待到陈朝灭亡时, 他们便断了养分来源,窝在应天的螺蛳壳里勉强做着道场。什么同乡、同党、同榜的人情关系, 被姜戎的铁蹄摧毁殆尽, 连管平波个外来户都能下死眼鄙视他们。帝制时代的道理,总结起来, 无非就是盛世的文臣、乱世的武将了。 那厢唐志敏在与李运接洽, 这厢管平波直接请张和泰喝茶。管平波对李运指望不大,故先派唐志敏去试水, 而对张和泰兄弟,是充满着希望的, 才会亲自下场。张和泰兄弟一体,摆平了哥哥,弟弟也就差不多了。 最近暗潮涌动,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帝后之争。卜一落座,张和泰就直爽的道:“将军不必说了,恕我直言,两个皇子都无甚长才,想要北伐千难万难。我是巴州人,信堂客当家,定站在昭王这头,不与那起子文官厮混,将军放心。” 管平波顿时就肝疼了,她要是只当太后,还喝个屁的茶。别说张和泰这等老熟人,弄不好李运都能掉头剁了窦宏朗。至于肖铁英,横竖是她亲妹子的血脉,儿子孙子没区别。两边还斗个甚?早就拧成一股绳,吊打姜戎指日可待了好嘛! 摇摇头,管平波笑问:“你嗲嗲为甚入的窦家?” 张和泰还当是先拉家常,心道管堂客也学起江南文人的腻歪来。笑道:“能有甚?跟谭元洲李运一样呗。”说着不由赞道,“现苍梧那些个撑船的,比原先好多了。我是真佩服将军的,书里戏里讲的盛世,不过如此了吧。” 管平波轻笑:“朝廷终究是要分文武的。” 张和泰莫名其妙的看着管平波,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转话题。 “读书人最恨后妃干政。”管平波道,“即便是这个后妃有惊天伟岸之才,他们为了避免吕后之祸,会不停的打压排挤,甚至挑唆皇帝与之反目成仇。和泰,将军是会老的,更是会死的。活着的时候或许大杀四方无所畏惧,等我老了死了,会有什么下场?千古骂名是虚的,甘临的子孙又怎么办呢?”当然,朝堂上的博弈,干政的后妃和正经的皇帝以及彪悍的权臣都是一样的下场,只不过这话就不必说出来了。何况后妃的危险的确比皇帝、权臣大那么一点点的。 张和泰果然怔住。作为巴州人,他始终坚持着巴州男儿最为朴素的价值观——家里两个顶事的,比一个强。那是数代的血雨腥风中,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在很多地方,死了男人,叫寡妇失业。可是在巴州,只要堂客活着,这个家就不会散。甚至,如果哪个孩子父母双亡,只要有姑母,就能安安稳稳长大。在巴州的土话里,父亲是“牙”,姑姑是“牙牙”,那就是另一个父亲!休说嫁进家门的堂客,便是嫁出家门的姑娘,对娘家也有着极大的话语权。陆观颐做虎贲军的第二把交椅无人不服,册封公主后一度居住受厘殿,正是有此传统在支撑。 但是,江南是不同的,离开巴州、离开苍梧后,别的地方都是不同的。窦宏朗的病情,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管平波的时代即将开启。然而,如果不按巴州旧俗行事,那么管平波将面临无休止的质疑和挑衅。而以巴州堂客的倔强,必然掀起血雨腥风。在姜戎的阴影下,内耗不是作死么?若要管平波退让,别说她自己,巴州系的将领谁能不疯?两个扶不上墙的皇子,没有彪悍的母后,大家还混个屁! 张和泰深吸一口气,严肃的道:“移风易俗,非朝夕之功。” 管平波嗤笑:“不是朝夕,此结无解。” 张和泰道:“那便只有硬上了,那起文官没卵子的,杀几个算完。” 管平波叹道:“只要他们读着四书五经,念着三纲五常,杀不完的。除非整个朝堂的文官,全不用读书人。否则我执政几十年,就要跟他们掐几十年。” 张和泰突然一拍大腿道:“唉!我们干嘛用他们的读书人啊?我们自己没有读书人怎地?虎贲军学堂里那多读书人,不用白不用。打仗又不要那么多认字的,都调到朝堂上去,谁怕谁!” 管平波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和泰:“文臣用我的,武将用我的,天下凭什么还姓窦?凭姓窦的长了屌吗?” 张和泰脸色倏地一变! 管平波道:“你知道老爷子为何要杀谭元洲么?” 张和泰愕然。 “你不知道吧。”管平波笑出了声,“很早以前,老爷子就不信你了。但你不想想,绍布如何绕过的巴州?而我密布的哨探,何以没发现端倪,致使潭州那般狼狈?和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刻意不愿去想?” 张和泰抿抿嘴,勉强道:“老爷子对你是有恩的。” 管平波笑看张和泰,不说话。 张和泰也说不下去了,当年管平波被舍在石竹,从哪方道义来讲,都与窦家恩断义绝。所以他们才对谭元洲肖想管平波没有任何鄙夷。窦家不要的,谭元洲凭自己本事弄到手,谁也无法挑理。同理,窦家买了管平波,给了她生路,却又在石竹断了她的生路。她自立门户,又有何不可呢?江湖自有江湖道义,从来没有文人嘴里的那多理所应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才是江湖。 管平波缓缓的道:“三代人,一条命该还清了。” 张和泰苦笑:“老爷子待我,视同己出。” 管平波道:“亲生的窦宏朗,当年也不过是个弃子;心爱的发妻,照例逼死。视同己出?嗯?你骗谁呢?” 张和泰:“……” 管平波直视着张和泰道:“征兵练兵不易,窦家有好几万的募兵,虽不如虎贲军,亦不可小觑。主力聚集在长江与江淮,是以显得别处孱弱。也是老爷子实力不足,玩不转这么大的摊子。而我不独能吞下窦家旧部,更多的人都不怕。百姓是我养的、战兵是我练的、天下是我打的,就该都是我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张和泰无言以对。巴州的女人再强势,再当家,养家也不该是她们。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家自己麻溜的把家养了,自然是要招上门女婿,延续自家香火的。 管平波继续道:“你我多年旧识,果真不愿跟我,我不勉强,你自挂印辞官,回巴州潇洒吧。巴州日趋富庶,想必你在水路商贸上亦能有大作为。相识一场,好聚好散如何?” 张和泰道:“你觉得你能强行吞下窦家?” 管平波挑眉:“为何不能?你愿跟我,我少些麻烦;你不跟我,你手底下有的是人想冒头。一群丘八,大字不识一箩筐,我许他高官厚禄,他能拒绝?我嫡传的弟子潘志文和杨欣,尚能被老爷子三言两语忽悠的弃我而去,你手底下的人?羡慕我虎贲军的伙食不是一日两日了吧?” 张和泰面露尴尬,窦家财政困难,兵丁的待遇比原先的朝廷军好,但好的有限。早听闻虎贲军日日有肉,见天的闹腾着何时能要娘娘领兵。管平波振臂一呼,不说群情响应,跑掉多半人是绝对不在话下的。 管平波又道:“其实,老爷子病逝后,我就能强行荡平应天,你知我为何不动手么?” 张和泰无力的摇头。 管平波凉凉的道:“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没有你们群魔乱舞,我那多邬堡里无忧无虑长大的战兵,怎会知道外头当兵艰辛?别说肉了,窝头都不管饱。世外桃源养蠢货,叫他们好生看看外面的世界,不听话扔出去,足以吓的他们哭爹喊娘。也要你们外面的人看看,虎贲军是什么日子;让天下生了野心的平头百姓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科举取士。何愁天下归心?” 张和泰沉默了许久,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窦家。” 管平波道:“夺权、封王、世代荣华。” 张和泰追问:“所有?” 管平波道:“咸临一系世袭罔替、庶支降级袭爵;怀望、崇成一系,降级袭爵。”末了补充道,“将来,我管氏子孙,亦是降级袭爵的。” 张和泰道:“宗室待遇?” 管平波点头:“平心而论,东四郡是老爷子打下来的。南边的半壁江山,不是我管平波一人的功劳。窦家上下的付出,我看在眼里。我会保留窦家的血脉,让后世牢记窦家的功勋。毕竟,没有窦家,我已不知饿死在哪个山头了。” 张和泰咽了咽口水,很想问问窦宏朗的下场,但终是没有问出口。有些窗户纸不能捅,如若管平波能说到做到,窦家的下场亦不算差。皇位只有一个,便是窦咸临即位,他的子孙兄弟,也不过是宗室罢了。 沉思了半晌,张和泰艰难的点了点头:“从今往后,我任凭将军差遣。”说毕,深深看了管平波一眼,干涩的道,“臣盼圣上信守承诺,休让臣……无颜见先皇。” 管平波爽朗应道:“好!” 第283章 绝症7月10日第二更 第80章 绝症 冬日难得的大晴天,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的撒在屋内。陆观颐灌了口蜂蜜水,却无法抑制住汹涌的咳意。剧烈的咳嗽憋的她面颈赤红、声门痉挛, 接连几十声, 方才渐止。狼狈的深呼吸,又是一阵干呕袭来。 侍立在她身旁的是宫中分给她的大太监范元良, 老宫女远芳、晴翠。陆观颐久病未愈, 虎贲军的人很少有太监宫女的细腻, 遂管平波直接把他们调了来, 专职照顾陆观颐。算来三人皆是陈朝旧人, 伺候过大大小小的宫妃公主,可谓见识多广。见到陆观颐的情形,彼此对望,浑身就发起抖来。 陆观颐正发着烧,她生出了很不好的预感。倘若是寻常伤风,断不会每日午后皆是相同症状。白日发烧、夜间盗汗、疲乏无力、胃纳减退……她看着自己潮热的手心,一个病名呼之欲出。眼泪不知不觉的蓄满眼眶,不曾想那夜对管平波的随口撒娇, 一语成谶。 范元良端了盅热茶走到陆观颐旁边, 温声道:“殿下再喝点子茶润润嗓子吧。” 陆观颐挥退范元良, 扬声唤亲卫, 却不许他们进门,而是直接吩咐道:“去请军医、去回春堂请王大夫。” 范元良端着茶的手抖了抖。 又听陆观颐道:“先别告诉将军。” 门外的亲卫应了声是,快步往外去了。 无力的靠回躺椅上, 陆观颐闭上眼,轻轻的道:“你们回头也叫大夫瞧瞧吧。” 范元良苦笑,他们这等奴才的命不值钱,瞧了又如何?陆观颐不论得了什么病,总是要人照顾的。且听天由命吧。 军医侯世雄很快赶到,进门先急切的道:“昨日吃的药可有缓解些许?” 陆观颐低声把近来的身体状况,慢慢说来。越说侯世雄的面色就越凝重。手指搭在陆观颐的手腕上,脉象浮大而无力,乃是阳气浮越、病情危重之表现。陆观颐久病,药方换了无数,终不见痊愈,军医院上下已是心里有了底,只不敢同陆观颐明说。 侯世雄低头寻思着措辞,陆观颐咳意上涌,忙用叠好的帕子捂了嘴,不叫飞沫溅出。侯世雄见此情状,料定陆观颐怕是猜着了自己的病情,默默的在一旁磨墨写药方。 不一时,回春堂的王大夫赶了来。他认得成天见在外头组织搞义诊的军医,彼此点头打过招呼,才坐下来望闻问切。待到探脉时,亦是脸色微变。《殇医大全》云,病肺脉来,上下如循鸡羽曰病肺病。 陆观颐道:“看来二位大夫是确诊了。” 侯世雄勉强笑道:“我医术不精,回头请我叔叔来再瞧瞧。” 陆观颐道:“不必了,你叔叔早把衣钵传给你,如今安心管理军医院琐事,医术已逊于你。我幼时闲居家中,诸如《难经》、《神龙本草经》等书,亦是通读过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什么你们便直说吧。” 侯世雄与王大夫对望一眼,还是王大夫这个生人更好开口。先清清嗓子问道:“不知奶奶的夫婿在何处?” 陆观颐索性直接道:“是肺痨吧。” 王大夫有些尴尬,侯世雄则低头不语。 陆观颐命远芳给了王大夫二两银子的谢钱,嘱咐道:“劳动了。” 王大夫忙道不敢:“应当的。” 陆观颐道:“我不欲叫外人知道,还请神医守口如瓶。” 王大夫只得点头答应,痨病容易过人,少不得有些风言风语,病患不想烦心也是有的。横竖这等大户奶奶,轻易不出门,随她去了。遂爽快应下,告辞走了。 待王大夫走远,陆观颐才正色对侯世雄道:“封锁消息,不许透露我半个字病情。” 侯世雄不安的道:“将军也要瞒么?” 陆观颐道:“你瞒不住她,别叫旁人知道即可。你且开方子,我知道肺痨无药可治,缓解下病状也是好的。之后你不必日日都来,我动用之物皆要特别处理。我的一应饮食,送至门口即可。” 侯世雄听着听着,眼圈开始泛红。他在石竹时入的虎贲军,与陆观颐已是老交情了。温柔漂亮的陆镇抚哪个不爱?谁料好端端的,竟…… 肺痨是慢性病,一时半会死不了。只现正发作,陆观颐精神不济,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侯世雄,对着范元良三人无奈笑道:“肺痨并非人人都能染上,可你们与我朝夕相对,总比旁人危险些。” 范元良条件反射的表忠心道:“能伺候殿下,本就是我等修来的福分。” 陆观颐摆摆手:“你们有甚心愿,便直说。不染上最好,万一受我牵连,将军会替你们办好的。” 范元良垂头丧气的道:“我们这样的人,能有甚心愿……”能跟着陈朝皇室落荒而逃,次后又入楚宫的,皆是无根无基之辈。否则早揣着银钱,自寻家人过日子去了。他原先在陈朝只是个小太监,连徒弟都没有。进了太极宫内,亦叫人排挤去守空屋子,没混进几个要紧的主子身边。还是陆观颐住进受厘殿,他这个大太监才名副其实。两个老宫女亦是,宫女不比太监,还可以嫁人生子。果真略有点门路家底的,谁不是早早回家,哪怕做个填房,也算有个指望。如今身无分文、年华不再,真真是连个念想都没有。 不过三人在宫廷里呆了大半辈子,知道跟主子就是个命。被主子活活打死的、被主子牵连死的、主子之间掐架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主子死了殉葬的,可谓是百样死法,样样不同。面对自己很有可能被传染绝症,竟只在心里转了转,便认命了。不认命又如何呢?她们敢说不伺候了么?好好伺候着,或还有活路,撂挑子不干,只怕当场就要打死以儆效尤。 晴翠到底年轻些,好半日才低声道:“能不能……别殉葬……” 范元良反手就是一巴掌,喝骂道:“放肆!” 陆观颐阻了范元良上脚踹的动作,温言笑道:“我们虎贲军是没有殉葬的。你们果真无事,将来可去伺候将军。” 晴翠眼泪唰的落下,噗通跪在地上道:“殿下是好人,殿下必不会有事的。” 陆观颐疲倦的闭上眼,含混的道:“将军若要来,先告诉我知道。”说毕,沉沉陷入梦乡。 摆平了张和泰,管平波轻松的踏进军营。只见侯世雄冲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告诉了陆观颐的病情。管平波霎时扣住了侯世雄的手腕,一字一句的道:“可当真?” 侯世雄红着眼道:“陆镇抚心细,她使人请了那回春堂的名医,同我一齐确诊的。”他没说的是,肺痨极易诊断,鲜少误诊,只是无法治好。 管平波甩下侯世雄,往陆观颐的居所飞奔。肺痨,是肺结核。陌生而又熟悉的病。说陌生,是因为后世,管平波这一代人,落地就打卡介苗;即便依旧不幸感染,几针链霉素下去,轻松控制,再难死人。说熟悉,乃诸多文学作品、历史名人,死于肺结核的比比皆是,尤其是才子才女,似乎这就是上天对她们才华的诅咒。 跑至陆观颐的居所前,气喘吁吁的管平波被两个亲卫联手架住:“陆镇抚吩咐了,将军不可进屋。” 管平波掉头往窗户边跑,陆观颐没有拉窗帘,隔着玻璃窗,她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陆观颐亦看到了管平波,她笑了笑,把范元良等人撵出去,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推开了个小小的缝,让声音能够顺利的传出。柔和的语调从缝隙中飘荡出来,陆观颐的第一句话便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隔着玻璃窗,四目相对。管平波的眼泪一颗颗的落:“有没有误诊的可能?” 陆观颐道:“说好的不哭呢?” “我又不是君子,哪来的驷马难追。” 陆观颐的手抚上玻璃窗,她其实很想滚到管平波怀里撒个娇,可是她不能。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活不长久,心里早有准备。只没想到,老天对她如此残酷,偏偏是肺痨,偏偏让她最后的时光,都不能让管平波陪她度过。肺痨不是时时刻刻都能传染,情况好的时候,不咳嗽的时候,是无碍的。可是她不想让管平波冒任何风险,所以她宁可一个人孤独的面对死亡。她的内心远没有表现的那般平静,额头抵在了玻璃上,这是她能看见管平波的,最近的距离。 管平波的抽噎,声声入耳。陆观颐轻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我不听!” 陆观颐换了一句:“古往今来的帝王,哪个不是天煞孤星?” “我不信!” 陆观颐笑出声来:“我离死还早着呢,你能不能等我死了再哭?还有,镇抚部的事物没交接完,我好歹是堂堂镇抚,相当于你的丞相了,你这是要动摇军心吗?” 管平波隔着玻璃,摸着陆观颐的额头:“怎么又是丞相了?皇后不想做了么?” 陆观颐道:“哦,记得追封。” 管平波泣不成声:“观颐……” 这种时候,什么话都显的苍白。陆观颐怔怔的看着管平波,看着这个给自己贫乏的生命里,添上浓墨重彩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陆观颐才缓缓道:“陛下崛起布衣,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戡乱摧强。臣幸随陛下征战南北,窥见盛世之安康。奈何天命所限,不得伴驾终身。”她一面说,一面后退,直至屋内正中,立定,匍匐,“臣惟愿陛下,奄奠海宇、千古流芳!” 第284章 神来7月11日第一更 第81章 神来 李运第三次拒绝唐志敏后,他便再也没出现过了。李运很是头痛, 似前朝那般如入无人之境的锦衣卫, 需要海量的钱财供养。很显然, 楚朝朝廷没有这个钱。因此他所能掌控的信息极其有限, 至今尚在猜测张和泰有没有倒戈, 旁的就更不知道了。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李运踏进了福宁宫。窦宏朗自是知道近来朝中的暗涌,于是招来班底商议。他的班底就那么小猫两三只, 着实显得寒碜。搁在天下大定之时,皇帝宠信个太监都能闹的天翻地覆, 窦宏朗却没这等好命, 乱世当头,一应规矩都剁了喂狗, 唯有拳头是全部。 窦宏朗看了看李运, 又看了看肖铁英,再看了看窦崇成, 顿时觉得心事成灰。可要紧关头, 他不能等死。只得揉着太阳穴道:“李指挥使,前日你说虎贲军的人在与朝臣接洽, 情形如何了?” 李运沉声道:“都是千年王八万年龟, 便是有所动作,旁人亦难看的出来。” 那是自然, 管平波给林望舒的承诺,仅是空口白牙。便是管平波肯给白纸黑字, 林望舒也不想要。这等时候他到底叛没叛变,是只有管平波能知道的——如若忠心可昭日月,窦宏朗当即就能知道管平波的动作;可若要他瞒下了窦宏朗,那便至少是装死,不肯掺和帝后之争。以目前的局势,与叛变也差不多了。 文臣就是楚朝的牌坊,当初窦向东跟江南党妥协,是与管平波一样的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不是真的怕了江南党。便是刚来的时候怕,次后也没放在眼里了。陈朝卫所的战斗力都惨不忍睹,乡贤们就是把卫所都收归麾下,还不是照例能打的你后悔投胎做人。关键是窦向东并没有超脱时代的觉悟,他心里是认可当下的土地制度的。故而不觉得与士绅豪强需要鱼死网破。因此,刚开张不久的楚朝皇帝窦宏朗,同样没把文官当成最要紧的存在,他惦记的另有其人,正是张和泰之流。 管平波是真心想把张和泰收归麾下的,张和泰山寨了不少虎贲军的练兵技能,他的兵约等于虎贲军治下的邬堡民兵。不说拿来就能用,至少可节省大量新兵训练的时间。从好勇斗狠上,只怕比民兵还彪悍,无非就是文化学习需要下点功夫,比随便征来的强太多。因此她与张和泰的见面十分谨慎,李运半点查不着。 肖铁英沉吟片刻,道:“她连李指挥使都敢公然策反,岂肯放过张总兵?” 李运听出了肖铁英的言外之意,管平波派人大大咧咧的游说他,恐怕为的是挑拨离间。一方面离间他与窦宏朗,另一方面便是离间张和泰与窦宏朗了。不管她是否派人与张和泰接洽,张和泰只要反应不及,没有赶来表忠心,他定然要被怀疑了。李运感到相当棘手,即使看透了管平波的用意,他也没有任何应对手段。 窦宏朗吐出一口浊气,诚恳的道:“不曾对父皇留下的旧臣多加关照,是我疏忽。” 窦宏朗对张和泰不能说不亲热,奈何当年窦向东派他去跟管平波,结果又因张和泰对虎贲军的推崇心生怀疑,便将其推出了圈外。窦宏朗又非面面俱到之人,此刻想要拉拢,不知道来不来的及。不独张和泰,窦家旧部,是他最后的底牌了。于是窦宏朗郑重的对肖铁英道:“各方将领,劳舅舅替我多多安抚。” 肖铁英点头:“老臣明白。” 半日没说话的窦崇成皱眉道:“我们何必总想着与她抢人?她的野心,至今不敢宣之于众,那便是时机未到、羽翼未丰。既如此,我们何不替她宣扬宣扬。一旦人人知道她心中所想,便是领头的人投了她又怎样?底下的人难道真个就肯对个女人俯首称臣?再则,既然是我们放消息,想放什么都是我们说了算。当日她与谭元洲的风言风语沸沸扬扬,与那异族的孔彰亦有人闲话,还是她虎贲军自家传出来的。便是天下士子百姓都不理会穿龙袍的是男是女,他们总该忌讳女子倒过来三妻四妾吧?尤其是可往军中宣扬,果真女子都学了她的张扬跋扈,诸位头上岂不是绿云盖顶?如何忍得?” 这话也就是亲弟弟敢说了,李运和肖铁英纷纷低头装死,不敢抬头看绿云盖顶的窦宏朗。 窦宏朗早与管平波离心,别说管平波疑似给他带了两顶绿帽子,就是二百顶都无所畏惧。横竖一开始就没当过自己人,别人家的老婆偷汉子,关他屁事。遂显得十分宽宏大量的道:“老三说的是个法子。” 李运:“……” 肖铁英:“……” 窦宏朗又道:“现我去寻张总兵,倒显得不稳重。他那处,李指挥使去找他谈谈吧。江南大营已是补齐了两万兵马,果真倒戈,我们应天城还不够给两大营消遣的。便是窦总兵从江淮借了天兵天将,也救不得我们了。” 李运忙应了。 乱世当头,没有什么比打不过更苦逼的事。几个人来回商议的唯有怎生防备,主动出击的法子一条也没有。谈了半下午话,窦宏朗心力交瘁,当年的汉献帝面对曹操,大抵就是他现在的心情吧。 李运出宫后,立刻着手散布流言。有组织有预谋的流言,素来传的飞快。不出半日,应天城内外人尽皆知;又三日,传遍江南二郡,直朝西边而去。 管平波暗骂了句娘,所谓造谣张张嘴,辟谣跑断腿。哪怕只是谣言,绝对够给她添好几笔麻烦,何况不是。管平波是万万不能此时辟谣的,不然将来不是啪啪打脸么?她想做女皇,当然要造势,可现在时机不对,而且完全不是她想放的料。 这是一个纯粹的男权社会,即便是在巴州,上门女婿都备受鄙夷。窦宏朗此招,本就看她不顺眼的江南党跳出来煽动民意是铁板钉钉了,便是她自己麾下三郡,恐怕都得震三震。苍梧也就罢了,所谓的堂客当家再是注水猪肉,那也是有干货的。岭东那等后世都闻名全国的宗法兴盛、重男轻女的传统大省,估计真得炸营。妈的,绿云罩顶的话都敢放,皇帝果然已超脱三界外,不在世俗中了。 管平波急急回军中开会,冲进会议室,当头撞见孔彰,险些一口老血直接飚出。她现在若想把节奏往“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上带,那如何跟孔彰解释?孔彰再比不得她在军中威望,作为副将,他起码能拉动小半人心。如果加上他传承千年的姓氏与性别,快够的上吊打了!虎贲军难以接受窦宏朗做皇帝,那是有利益之争。但孔彰做皇帝,虎贲军会有任何损失么?没有!她管平波做孔彰的皇后会有半分委屈么?也没有!只要孔彰不纳妾,这特么够得上千古传唱的佳话了。靠着老婆起家的郭威还特么有一群妾呢!别说他把皇位传给老婆的侄子了,大周的江山有一半是柴荣自己打的!那算狗屁的内侄儿,柴荣妥妥的就是合伙人二股东,当董事长天经地义。 孔彰看着管平波神色变幻,皱眉问道:“可是为外头的流言烦心?” 管平波快抓狂了,在此时,她的性别就是绝对的劣势,勉强镇定心神,扯了扯嘴角道:“是为了观颐。” 陆观颐坚持隐瞒病情,这等小事,管平波自是依她。但镇抚部长之责何其要紧,自然是只能瞒下不瞒上的,至少唐志敏就得卯足劲的接班,不然分分钟被人干下去。方坚、白莲等混成了心腹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 在孔彰关切的眼神下,管平波几欲抓狂,她的性别硬伤太大了!窦家简直就是她的克星!唐朝陈硕贞称帝、本朝白莲装神仙的时候,脑残粉照样多多的,完全不在意她们的性别,当然跟她们都是搞邪教的也有点关系。而她管平波起家的时候,还笼罩在窦家的阴影下,当然不能高举女皇旗帜蹦跶,那不是找死的么?只得迂回行事,从女子分田到女子做官,潜移默化的搞男女平等,好为自己积攒民意基础,到了时机成熟,正好叫这群妹子带节奏。她本就有威望,如此就顺理成章了。哪知诸事烦扰,一拖二拖就拖到了今日,被窦宏朗冷不丁的抖落出来。自己偏偏又作了个大死,给了孔彰个误导性极强的承诺。管平波恨不能穿回去给自己一脚,美色误国啊! 管平波与陆观颐感情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孔彰听闻她是惦记陆观颐,亦重重叹了口气。就这么个姐姐了,怎地又年寿有碍了呢?回过神,孔彰又道:“近来外头的传言,你可知道?” 管平波有气无力的点点头,嘴巴却是闭的死紧,坚决不与孔彰谈这个问题。孔彰既有当皇帝的野心,很容易趁此机会逼她“辟谣”,在舆论上直接篡成虎贲军的男主人。到时候她跟窦宏朗一块儿完蛋!只得郁闷的掉下两滴眼泪,哽咽的道:“我去看观颐。”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趴在陆观颐窗前,管平波默默无语。 陆观颐笑道:“有甚烦心事,何不与我分说分说?” 管平波瓮声瓮气的道:“我想谭元洲了。”这话当真肺腑之言,谭元洲在世,孔彰敢蹦跶?摁不死你丫的! 陆观颐叹道:“是啊,我们两个都没法子陪你了。” 管平波一肚子憋闷,无处可诉,只得骚扰病患,把这二日的乌龙一五一十的诉说了一遍。 陆观颐听完,瞥了管平波一眼:“你是终日打雁,却让雁啄了眼。你当日不糊弄彰哥儿,也没今日之为难了。” 管平波痛苦的道:“当日不糊弄住他,他就真不跟我抢班夺权不成?你表弟又不傻。将来到了朝堂上,他那根直肠子我摁的住。可在军中,大家伙认的不是九道湾的心思,而是武力值。我前头是姓姜的,后头是姓窦的,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虎贲军的局面,陆观颐心知肚明。看起来威名赫赫,实则一直以来夹缝求存。陆观颐想了许久,才正视管平波道:“遏制流言有几个方法,其中最有效的,是弄出个更大的消息震撼世人,便再无人记得这等捕风捉影的小事了。” 管平波眼神一凝:“你说。” 陆观颐忽然心念一动,露出个笑颜道:“就要过年了。” “嗯?” “宫中应该是要办宴的。”陆观颐笑了笑,“那就等到宫宴的时候再说吧。” 第285章 纠结7月11日第二更 第82章 纠结 管平波没说话,她来打扰病人已是不妥, 更多的话不便多说。宫宴上自是能做手脚, 弄出点事故, 转移大家伙的注意力, 可离着过年还有一个多月。何况她真正觉得棘手的, 并不在外,而是在虎贲军内部,或者说, 在她自身。除了天生的野心家之外,想要生出当皇帝的念头, 必须得天时地利人和齐备。 假如她是男人, 作为手下败将的孔彰最敢想的也不过做个权倾朝野的异姓王。偏生她是女人,孔彰站在现在的位置上, 不想人才两得才怪。从来内部的坍塌最为可怖, 即使孔彰未必敢公然反抗,管平波也不愿冒险。还须得想出万全之策才好。 陆观颐看着管平波紧蹙的眉头, 叹了口气。管平波和孔彰之间, 一直是有隔阂的。这也寻常,孔彰毕竟是半路加入的虎贲军, 自然比不得她们三人感情深厚。在谭元洲死后, 孔彰似乎补上了谭元洲的位置,但他与管平波很难有那份默契与信任。谭元洲之温柔体贴, 难用语言形容。孔彰没有此般情分,更无谭元洲的稳重周全。从公从私, 在管平波心里都绝无可能真正替代谭元洲。而她与孔彰的姐弟情,亦没有重到可消弭野心的地步。孔彰对她,仅仅为移情。 陆观颐条分缕析的整理着心绪,遂以休息为由,赶走了管平波,自己独自坐在躺椅上,闭上眼沉思。她的工作与权柄悉数交接,但有管平波在,只要她愿意,内外消息依旧畅通。管平波出手策反朝臣,是对窦宏朗露出了獠牙。待把要紧人物都收拢的差不多之后,紧接着便是造势。声势无需太大,关键地方知道即可。横竖想要天下皆知,短时间是做不到的。只没想到被窦宏朗下了先手,有孔彰这个变数的虎贲军,立刻变得被动。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得加快步伐,尽快完成布局。果真“天下归心”,孔彰便只得认命。因为孔彰必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想两败俱伤的话,就可以坐下来谈了。谈判的机会越早越好,趁她还活着,总是可以起到些许调节作用的。再看如今局势,窦宏朗的铁杆不剩几人。窦崇成一介书生,不足为惧;肖铁英能调动的兵马,皆在城外,便是他敢打,也打不过;唯有掌管宫禁的金吾卫指挥使李运,是他们真正的绊脚石。陆观颐倏地睁开双眼,如何才能把绊脚石搬开呢? 管平波走在回房的路上,她脑子里想的东西与陆观颐差不多,不过想的更多一步——该拿什么态度对孔彰。孔彰昔年的旧部被她拆分过,却因要打应天,再次聚集了不少。这群人不消说,那是孔彰的拥趸,绕过孔彰,是很难彻底控制。多年副将,信服孔彰的人亦是不少。也就是说,想把孔彰拔成光杆司令是不现实的,稍有差池,弄不好窦宏朗都会向孔彰伸手。孔彰当然不会信任窦宏朗,但不妨碍他利用窦宏朗,窃取他的正统,自立为王。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几岁就跨上战马的孔彰,对自己看上的女人没点征服欲,那可真是鬼都不信。 太阳渐渐西斜,冬日天黑的早,训练的战兵解散,三三两两的走在营里,大声的说笑。管平波的脚步越发沉重,以她和孔彰的关系,几乎避不开单独见面。那位仁兄半夜不翻墙进门才奇怪。 掀开门帘,管平波瞪眼看着盘腿坐在地上,在火盆里烤玉米的孔彰,肝都要裂了。还没到晚上,这货就大大咧咧的进门,掩耳盗铃都不要了么? 孔彰抬起头道:“大姐姐还好?我早起去瞧她,她都不耐烦见我。”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了心绪,才道:“她是怕过了病气给你。” 孔彰道:“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没事,我身强体壮的怕甚。”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你自家跟她说去。” 孔彰闭嘴了,陆观颐身上不好,管平波心情自然更加糟糕。起家的左膀右臂都折了,搁谁都受不了。把管平波捞到怀里,无言的安慰。 管平波感受到轻拍在自己后背的大手,更想死了,孔彰不愧是干过两任驸马,眼瞅着要干第三回 的人,的确是老司机,哄女人真是一套一套的。管平波无力的趴在孔彰怀里,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算计了他去,怎么着都觉得自己心黑的有点过。虽然孔彰对她远不如谭元洲那般痴情,还夹带了不少私货,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的,至少比自己单纯看脸的强。 孔彰见管平波的焦躁都快实体化了,便不好提公务,只拿些日常随口闲话。可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管平波鲜少似今日这般叫他乖乖的抱在怀里,轻柔的呼吸不停的拂过他的脖颈,越发引的他把持不住。呼吸粗重的道:“何时才是时机?” 没头没脑的话,管平波听的分外明白,寻思着是否先滚了床单,混点床笫之情,将来比较好谈话。就在此时,亲卫突然在帘外道:“将军,张队长求见。” 张金培进来沉迷。奸情,非军务没空来跟前晃,管平波忙从孔彰身上下来,对外头扬声道:“请进来。” 张金培掀帘而入。他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吊儿郎当的道:“汇总了两日的消息,满城都在传您老要登基做皇帝。你们汉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是不是也能位列个仙班,长生不老去了!” 管平波最不想当着孔彰的面提这个,张金培你个猪队友!不过幸而是张金培,倒激起了管平波的灵感。只见她眼珠一转,立刻就对着张金培来了一脚,用更不正经的语气道:“可不是,明日上天就要发三十三道经书,请我去天上做玉皇大帝,你见了朕胆敢不磕头!来人,把这混账给朕拖出去砍了!” 孔彰噗的就笑出了声。 管平波斜晲着孔彰:“你笑甚笑?一点眼力价儿都没有,有你这么做娘娘的吗?还不给朕来捶捶腿?” 孔彰忍笑道:“娘娘,莫不是你给宫里的圣上捶过腿?” 管平波双眉倒竖,叉腰道:“你也不想活了,来人,打入冷宫!” 张金培做了个呕吐的姿势,孔彰更是笑个不住。管平波一面飚着演技,一面心寸寸下沉。这特么都能糊弄过去,两个王八蛋竟是半点没想过她有登基的可能。男尊女卑太操蛋了! 被张金培打了个岔,管平波顺势把孔彰扫地出门,蒙头睡觉。 谁料次日峰回路转,窦崇成一个读书人,能想到的对付女人的最恶毒的招式,不过是荡妇羞辱。随着流言不断的加强,管平波的荡妇形象越发深入人心。到此时,长脑的人都知道窦家的目的了。面对主将遭受的无妄之灾,虎贲军上下真是气的够呛,连张和泰都隐隐生出了怒意。如此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些。 管平波却是差点喜笑颜开,她最不怕的就是荡妇羞辱。桃色新闻比争权夺利还要受老百姓待见,很快众人就会忘掉之前那女皇的流言,全心全意传她的八卦去了。管平波长吁了口气,幸亏猪一样的对手并没发现虎贲军隐藏的危机,竟是叫她生生混过去了。 借此机会,管平波立刻着手与要紧部下沟通。恰逢绯闻当头,管平波频繁约人谈话,并未引起孔彰疑虑,反倒为了避嫌,二人不便常常幽会。于是,诸如李玉娇、方坚、白莲、张金培、唐志敏、张力行、周文耀、雪雁、紫鹃等各机要部门的老大,皆知道了管平波的决心。这些人多半是心腹,李玉娇是原先就知道的,此回不过强调;余下的人差不多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纷纷心道果然如此;只有张金培惊讶了一下,到底做了多年的夜不收,再二也有个底线,爽快的接受了。 如此,虎贲军核心人物,唯有孔彰一系被蒙在鼓里。管平波很是头痛,她算明白何以常说无毒不丈夫了。正常情况下,在孔彰暴露出野心时,就应该布下杀招,再不能留他性命。 十指插进短发间,管平波暴躁的想,她现在该怎么办?真的要杀了孔彰么?可她真的有点下不去手。不单有私情,更重要的是她起于微末又是女人,手底下的将才着实太少。满军扒拉,数的上名号的将领,倒有好几个是孔彰带来的。她自己培养的,大概是理论知识太超前,搁哪都是玩吊打,竟是看不出什么来。况且,杀了孔彰,李恩会、莫日根、岱钦统统要杀。否则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但一串将领杀过去,骑兵营立刻人心涣散,至少两年都缓不过来,纯粹给姜戎送人头。 怎么就把自己逼到了这步田地?管平波痛苦的趴在桌子上,如果不杀孔彰,那又要如何跟他谈呢?皇后跟皇帝差的实在太远了,若非如此,她犯得着造反么?在男权社会当男皇后,恐怕孔彰只听到这三个字,就想掐死她了吧! 就在管平波第三十次扔了怎么与孔彰谈判的腹稿时,江淮总兵窦钟麒八百里加急奏报——姜戎突袭,江淮前线即将崩溃,请求支援! 与此同时,扫过手中字条的孔彰,脸色渐渐沉了。 第286章 反常7月12日第一更 第83章 反常 临近年关,窦钟麒不知道死对头出连叶延吃错了什么药, 突然就对淮阳郡发起了猛烈攻击。淮阳是平原到山地的过度, 纵然窦钟麒可同时调动水兵与步兵, 在出连叶延的进攻下, 也是抵抗的异常吃力。 窦钟麒乃窦家的后起之秀, 窦家精锐自然首要拱卫京城,次等的才会驻守“边疆”。哪知窦钟麒不声不响的,硬是在前线的接连打击中, 迅速成长。被铁骑磨练出来的战斗力,只怕比张和泰的江南大营都凶悍几分。 就这么个不让人操心的将领, 竟发出数道求援信, 可见形式之危急。窦宏朗短短半日,嘴里就生出了一溜燎泡。江淮过来便是吴郡, 而吴郡北部实际上是贺赖乌孤的地盘, 如若江淮失守,贺赖乌孤与出连叶延两面夹击, 楚朝怎能不完?可现他与管平波的斗争已然白热化, 此刻调江南大营驰援江淮,管平波顺手就能剁了他, 楚朝照例要完!左右皆是死路, 窦宏朗当真是方寸大乱。 朝堂上早炸了锅。谁都知道,新的皇朝, 代表着新的势力崛起。旁的地方,以姜戎的人口, 未必分的完。然江南膏腴之地,不独物产丰富、商贸繁盛,还有中原最大的盐场。光江南出产的食盐,供养半个中原轻轻松松。因此,自宋时经济重心南移,江南就是各方角力的焦点。上头神仙打架,下面小鬼那是一死一大片,各路豪强怎能不惧姜戎? 郑志广的额头满是汗珠,郑家是败落了,可那是跟林家比。搁江南二郡的地界上,他家依然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地主。有人来抢田,自然心焦。见大家伙吵不出个章程,出列朗声道:“圣上,何不请皇后来商议?” 搁寻常,窦宏朗能喷血,此时却是知道管平波断不想丢了江淮,遂道:“很是,来人,去请皇后。” 在姜戎强大的威胁下,满朝文武愣是没有一个敢提皇后不应当进文德殿的话。虽然他们议事的乃偏殿,也是够离经叛道了。 管平波自有消息渠道,只江淮毕竟不是她的地盘,战报没有那般详细。听得窦宏朗召唤,带着亲兵就往宫内冲。一径走到文德殿侧殿,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管平波对窦宏朗福身一礼:“圣上,前线情形如何?” 窦宏朗盯了管平波良久,缓缓的道:“张总兵曾对贺赖乌孤毫无招架之力,而今窦总兵亦支撑不住。我已是山穷水尽,这楚朝的江山是死是活,就看娘娘了。” 管平波皱眉道:“贺赖乌孤可有异动?” 窦宏朗摇头:“暂时没有,但出连叶延打了来,他会不会来占便宜就不知道了。还有浔阳距离鄂州不远,那莫葫芦源赫只怕见旁人有了军功,自己也忍不得吧。” 管平波道:“不会。他胆敢踏入浔阳,苍梧驻军管叫他有来无回。”源赫正跟李恩会做生意做的飞起,此时攻打楚朝,不是耽误他发财么?便是楚朝想打,他也不干啊! 窦宏朗疲倦的道:“罢了,那便只有两面夹击了。” 管平波问道:“出连叶延何以年前出击浔阳?姜戎朝廷有变?” 窦家尚有几个眼线留在旧都,倒是知道些消息,于是窦宏朗道:“想是各个部族要向他们的大单于送年礼,这出连叶延拿不出什么,想拿捷报表忠心吧。” 两国对峙时,什么理由都能打起来。管平波没有继续追问,立在原地沉思。 朝堂上安安静静,良久,顾士章出列:“娘娘,臣不通军事,只有些愚见,还请娘娘听上一听。” 管平波道:“请讲。” 顾士章道:“娘娘精于兵法,手下将兵无不悍勇,不知能否调兵驰援江淮?” 就有户部侍郎钱选跳出来道:“不可,江北大营驰援江淮,贺赖乌孤南下应天又怎么办?岂知不是姜戎的调虎离山之计?” 顾士章道:“对江淮放任不管,一旦江淮沦陷,难道贺赖乌孤就不出兵了么?博上一博,或有生机。请娘娘三思。” 窦宏朗听得此话,豁然开朗!他现在怕什么?首先怕管平波夺权篡位;其次怕姜戎踏平河山。从他老子到他,盼的不就是虎贲军与姜戎互相残杀,他好坐收渔利么?心中忽然升起阴毒的念头,面上越发诚恳,起身把管平波拉在身边坐下,带着期冀的神情道:“听闻孔将军悍勇非常,可否请他带兵去江淮?你放心,我定不亏待了他。钱粮物资封赏,但凡我能拿的出来的,你尽管挑拣,如何?” 管平波的心漏跳了几拍,江淮肯定不能不管,她同样打着让孔彰出征的主意。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将领离开中枢,许多消息自然中断。她与孔彰的皇位之争,拼的就是先手。一旦她登基,孔彰再想动作,便是谋反。略作退让,至少能混到异姓王,非要上位便是你死我活,得不偿失。孔彰不是蠢人,他应该知道如何选。 窦宏朗见管平波犹豫,紧张的呼吸都快停滞了。如若孔彰出征……他只要诱管平波留宿宫中,以他对宫廷的控制力,管平波插翅难逃。没了管平波的虎贲军,定然大乱。趁机收拢残部,未必干不过与姜戎苦战后的孔彰。事到如今,便是此计为饮鸩止渴,也不得不饮了。 二人各怀鬼胎,半晌,管平波率先开口:“出连叶延不如贺赖乌孤人马众多,孔将军带一半人即可。” 窦宏朗倏地放松下来,瘫软在了龙椅上。因他素来胆小,又在要紧关头,倒没引起管平波的怀疑。朝堂上也大大松了口气,管平波肯出手,加上惯与出连叶延作战的窦钟麒,江淮应能稳住了。 此时,林望舒忽然道:“江淮数年征战,民不聊生。朝廷财政已难支撑。不知孔将军能否痛击出连叶延,让江淮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管平波看着林望舒,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许信息。奈何林望舒久居官场,面上四平八稳,不泄露半分情绪。他至今没给管平波任何回复,亦不曾向窦宏朗告发过管平波。好似想游走在中间做个骑墙派。但在朝堂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会如此幼稚么?从来死的最早的,就是骑墙派。这种官场老油子,不可能不知道。 既从表情上得不到答案,管平波也没深究。横竖文臣们都是打酱油的,现在是,将来亦是。酱油党就不必太在意了。理了理思绪,管平波站起身来,对窦宏朗道:“调兵遣将非易事,我且先回营告知孔将军。粮草之事,还请圣上多费心。” 窦宏朗皮笑肉不笑的道:“为夫自当竭尽全力,娘娘请放心。” 知道窦宏朗拿不出多少钱粮,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谁会嫌钱多?遂管平波道了声谢,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直到管平波的背影消失在殿中,窦宏朗憋在心里的那口气才吐了出来。对朝臣挥了挥手:“肖尚书、李指挥使留下,其余人散了吧。” 众朝臣应诺,鱼贯退出大殿。窦宏朗起身,把两个心腹带回了福宁宫,在他们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三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行动。 管平波策马回营,立刻召集相关人员开会。出征非小事,参谋、镇抚、夜不收、后勤、武备、军医、稽查、宣传一个都不能少。照例先听管平波分解江淮局势,以及从窦宏朗那处获得的出连叶延的信息后,方是开放讨论。 孔彰先问:“将军预备派谁去打?” 管平波道:“我曾说过,守江必守淮。江淮非同小可,除了你我二人,谁去我都不放心。” 孔彰笑了笑,没再说话。 方坚就道:“将军留守应天也好,谨防贺赖乌孤作乱。” 白莲道:“后勤辎重是我们自己准备,还是朝廷那边准备?” 管平波道:“先按我们自己准备的做预算。朝廷那边恐怕拿不出许多。战兵出征,自然是不能委屈的。” 张金培道:“那我先派人收集消息,朝廷那帮鸟人,未必能收全。” 军情当然是自己人出马才信的过,便是窦钟麒那处有他们安插的人手,消息总是不会嫌太细致的。 唐志敏道:“如若此时出击,怕是要在战场上过年了,镇抚部还得多说道说道。” 众人就各自负责的方向讨论起来,这会子说的不过是个大方向,更细节的东西,众人没经过深思熟虑,是谈不出来的。于是方坚想了想又道:“方才将军说,林首辅提议痛击出连叶延,是要直接打出江淮,往中原郡深入的意思么?” 唐志敏道:“我们骑兵不多,中原一马平川,孤军深入,只怕不妥。” 话毕,众人齐齐看向孔彰,只有他在北方打过仗,且擅长的正是骑兵对决。如果可能,当然是把出连叶延打趴下,夺回中原郡更好。可是姜戎不是弱旅,不可冒进。 孔彰今日的话极少,见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才抬头,定定的看着管平波:“我听将军的,将军说打去何处,我便打去何处。” 很平淡的话,管平波心里却不由咯噔了一下。这不符合孔彰的性格,而从来,物反常即为妖! 第287章 辞行7月12日第二更 第84章 辞行 孔彰在判断管平波的态度。前夜有人专投了字条给他,告知管平波的打算以及这几日与人谈话的内容。对此, 他是将信将疑的。所谓孤证不立, 想要做出准确的判断, 就须得在别处寻找蛛丝马迹。如果字条所言是真, 那么任何一个上位者, 都不会容忍底下人生出取而代之的意图,管平波必然想杀了他。反之,假如管平波不打算让他去死, 字条的可信度自然大大降低。 楚姜两朝对峙,若能把出连叶延打出江淮, 顺便收复中原, 再好不过。但中原郡地处华北平原,骑兵能发挥极大的优势, 而糜烂的江淮却不能提供有力的支撑, 且虎贲军骑兵奇缺,想要打胜仗无疑十分艰难。如果管平波如是下令, 孔彰基本可以判断管平波想要他命了。首先, 孤军深入有极大的危险;其次,战败可光明正大的处死, 顺便警醒战兵、提升军纪;再次, 即便打了胜仗,想要抓把柄的地方必然数不胜数。历来玩老了的把戏, 哪个做官的都心知肚明,不过糊弄寻常战兵百姓罢了。即, 唯有大胜而归,才可避开这等龌龊手段。可在姜戎的地盘上,大胜姜戎骑兵可能么?孔彰自问是无甚把握的。 管平波没有读心术,心思略转了转,用了最保守的态度。只听她笑道:“我们两个到底谁打过中原郡?到底谁是参谋部长?你倒是问起我来。” 孔彰微微笑道:“我认为夺回中原不可行,不过我可以试试,将军以为何?” 管平波点头道:“跟我想的差不多。我们骑兵不够,江淮又不听我们调度,能把出连叶延伸出的爪子剁了就不错了。”说着对众人笑道,“我曾听过一句话,道是攘外必先安内。想要夺回汉家失地,必先整合自家资源。不然似如今这般山头林立,打起仗来多有掣肘,只能平白的牺牲战兵性命,很不可取。对此,早则明年初,迟则明年底,我必给大家个交代。” 此话几乎明示了,在场诸人心下了然,面上却都半分不露。孔彰无法从众人的表情中看出什么,遂直接问道:“什么交代?” 管平波笑道:“回头与你细说。”然后扫视众人,“对作战目的还有什么疑问吗?” 众人皆摇头,管平波便爽快的道:“那好,各部先分头开会,晚间再详谈作战计划。”又对雪雁道,“后勤调度方显我军实力,万不能出岔子,切记切记。” 孔彰见管平波一如既往的稳打稳扎,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才放下。他此生着实被龌蹉小人坑的太多了。 作战计划不是简单的拍脑门的事,涉及到山形地貌、气候环境、后勤调度、兵备情况,这些弄清楚后,才是谈战略战术的时候。江淮水路密布,能有水军配合,才能如虎添翼。可是如何与水军配合,却是虎贲军的弱项。不得已,只得去往江南大营,把张和泰请来共同参详。 与此同时,窦宏朗也在调集物资。姜戎打到家门口了,不是别苗头的时候。不全力配合,虎贲军很可能吃亏,但更有可能牵连他自己。何况那般强兵,他总是想收归麾下的,不舍得死太多。窦宏朗心塞的想:家底太少耗不起,不然真死绝了倒干净。 帝后二人通力协作,不过几日功夫,即准备妥当。从应天往江淮,照例预备坐船。不独船只运力可观,更要紧是以楚朝的官道情况,似甘临那般跑马急行能快过逆行的水路,但大军迁徙,是无论如何都别想快的起来。再则坐船更能保持体力,到了地头才好提刀杀敌。 姜戎内部打了多年,才打出今日之局面,任何部族皆非善茬。管平波纵然想暂时避开孔彰,却是不得不把戏做足全套,似往常送每个将领出征般,在临行前单独谈话,以示鼓励。古来征战几人还,将领一旦出征,除非是碾压性的吊打,否则都可以说危机重重。想要收买人心,亲自送出城是必须的,此外就是提前说些私房话,免得将领心生怨怼,万一来个阵前倒戈,真是没地哭去。虽虎贲军无此担忧,但君子防未然嘛,该做的都要做,哪怕是套路,都不能省。 中军说是分出一半出门打仗,实则不是对半分。横竖应天是防守,为保战事胜率,骑兵就得带去了八成。分别套路了骑兵营参将莫日根、步兵营参将周文耀等将领之后,轮到孔彰已是晚上了。 奸夫嘛,定是不可能在办公之所腻歪。吃过晚饭的孔彰径直走到管平波的居所,果然见她随意坐在地上,靠着两个大迎枕,一派悠然。 孔彰扑过去,就听管平波发出闷哼,疑惑的道:“怎么了?” 管平波郁闷的道:“痛。” “我都没用力!”孔彰道,“你已经废的跟内宅妇人差不多了吗?” “你大爷!”管平波没好气的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有旧伤!接连开了几日会,一直坐着没动,就发作了。” 管平波说的是太初二年被姜戎骑兵追杀时留下的旧伤,再往前追溯,当年张金培刺杀她的时候,也直接踹到过她的腰部。两次袭击,在如今屎一般的医疗条件下,不落下旧疾是不可能的。孔彰探向她的后腰,管平波的后背立刻僵直,不由皱眉道:“很严重?我帮你按按?” 管平波应了句好,就被孔彰翻了个面。有力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腰上,顺着穴位,不轻不重的按揉起来。管平波闭眼暗叹,优柔寡断的帝王,怎么看都有点找死的节奏啊!可是让她对孔彰痛下杀手,真的有些舍不得。 后腰被按的微微发热,管平波舒服的都差点睡过去了。孔彰轻笑:“怪不得都说老虎是猫的徒弟,你看你的模样,与营里晒太阳睡觉的猫如出一辙啊!” 管平波道:“豹子也是猫科。” 孔彰道:“那是你给我起的,我可不认。” “那不行,”管平波调侃道,“你不是猫科,我们俩就生殖隔离了。” 孔彰听不懂,知道管平波嘴里八成没什么好话,权当没听见。 好半日,孔彰放开手,问道:“好些了么?” 管平波哀叹道:“医疗落后啊!”喊完,想着怎么着也回不去现代了,只好安慰自己道:算了,当时后背挨的那刀没叫她直接破伤风,已是老天给力了。她那会儿可是在泥里滚出来的啊。 烧着土暖气的屋内温暖如春,管平波穿着极为休闲的袄裙,在地板上滚的两下,就露出了腰间的肌肤。孔彰才撤走的手,顺势就捏在了她的腰上,随即指尖碰触到了她后背的疤痕。指腹轻轻抚过那道足足跨过整个后背的刀疤,想起当日之危急,差一点,母老虎就死了。 管平波被他撩的一个激灵,就地滚出了他的手掌范围,炸毛道:“你想干什么?” 孔彰单手把管平波死死摁在地上:“想干你!” 管平波:“……”这么直白真的好吗? 孔彰欺上前来,咬住管平波的耳朵,在她耳边含混的道:“你今日说的交代,是什么意思?” 管平波道:“你回来就知道了。” 孔彰看着管平波的眼睛道:“你不给我个答案,不怕我回不来了么?” 听得此话,管平波猛的想起谭元洲。那一年忽如其来的表白,她没来得及回复,便再也无法回复。垂下眼睑,略显低落的道:“我们行伍中人,靠老天爷赏命,你嘴里有些忌讳才好。” 孔彰笑了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管平波的下嘴唇,轻声道:“待我凯旋归来之日,将军赏我什么?” 管平波道:“你想要什么?” “你说呢?” “我么?” 孔彰追问:“给不给?” 管平波笑出声来:“这有何难?” “说话算话。” 管平波叹道:“说的我多小气似的,都说了是怕怀孕。” 孔彰的声音顷刻间变的沙哑:“有的是手段让你不怀孕。”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休想!” 孔彰点头:“好,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管平波咯咯笑道:“孔将军,你一把年纪了,话别说的太满。” 孔彰伸出一根手指按住管平波的嘴:“管将军,我奉劝你最好别作死。” 有着丰富理论知识的老司机管平波咬住了孔彰的手指,脸上全是奸猾的笑容。 孔彰抽回手指,恨声道:“你特么给我记住!” 管平波舔了舔嘴唇,笑眯眯的道:“记住了。” 孔彰呵呵笑了两声,一把抱起管平波,扔在了床上。不待她反应,直接抽了她腰带绑住双手。 都是行家,管平波见了孔彰的手法就知要糟,立刻剧烈的挣扎起来。奈何她远不是孔彰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货用腰带的末尾,在床头打了个死结。没有旁人帮忙,自己绝对拆不开的那种! 管平波急道:“你要霸王硬上弓也犯不着绑成这样吧!” 孔彰没答话,淡定拆了管平波的衣裳,在她布满漂亮肌肉的后背上落下一吻,再拉过被子,盖在了她身上:“告辞!”小王八蛋,收拾不了你了还!等老子出征归来,叫你知道挑衅的下场! 第288章 预备7月13日第一更 第85章 预备 绥和元年十二月初七,辰时。 长江边旌旗飞舞, 战兵有序登船。盔甲兵器的撞击声与战马偶尔的嘶鸣声, 把虎贲军衬托的更加安静肃穆。驰援淮阳的主将为孔彰, 同时镇抚司长方坚、后勤司长白莲、稽查司长张英亦跟随出征。将官们笔挺的立在江边, 与前来送行的人道别。 孔彰似笑非笑的看着管平波。大庭广众之下, 管平波显得十分稳重,并没回应孔彰的耻笑,可心里已是恨的咬牙切齿。昨夜亲卫就在门外, 她不至于真的被绑一夜。但是!进来帮她解绳索的亲卫看见她的狼狈,就知道是她被孔彰捉弄了, 简直奇耻大辱!比他们在床上偷摸滚了三百回合还要难以见人!熊孩子很会搞事嘛!你给我等着! 正对练眼刀, 远处忽然跑来了几个太监,在管平波耳边低声道:“圣上将要亲自来送行, 娘娘预备接驾。” 淮阳战事不利, 窦宏朗心急如焚,自然是要来做个样子的。管平波无可无不可的通知下去, 战兵接着登船, 将官们则排好队迎接皇帝。待到战兵们差不多都上了船,窦宏朗的仪仗方才缓缓行来。众人于江边跪迎, 唯有管平波并身着甲胄不便跪礼的将领们, 立在最前。 窦宏朗踏下御辇,疾步上前搀起躬身抱拳的孔彰, 笑道:“孔将军不必多礼。此番有劳你出征,我在京中等你捷报。” 同来的户部侍郎钱选笑道:“孔将军身经百战, 名扬九州,必能凯旋而归,圣上且放心吧。” 孔彰瞥了钱选一眼,发现挺眼熟,大概之前在陈朝的朝堂上见过。对于陈朝那帮文臣,孔彰只有讨厌与非常讨厌两种。这等捧杀的手段,他见的多了,都不稀罕的搭理。横竖楚朝已是秋后的蚂蚱,这些陈朝旧臣更是前途无亮,何必与他们计较。 管平波却是不喜这等在出征前阴阳怪气的人,淡淡的道:“我代孔将军多谢钱侍郎的赞誉了。说来钱侍郎乃前朝进士,必定文采飞扬。既如此,你就随孔将军出征,替我们那赳赳武夫的孔将军写写战报,好叫圣上与我随时知道前线情形吧。” 钱选登时呆住。 管平波挑眉:“怎么?钱侍郎不愿意辛苦跑趟腿?” 窦宏朗解围道:“写战报的人有的是,钱侍郎我还要使呢。” 管平波道:“战场凶险,旁人可没有钱侍郎了解孔将军,几个炮弹飞来,吓都吓死了,还写甚战报?唯有钱侍郎这等深知孔将军勇猛之人,方能在战场上谈笑风生,是也不是?” 钱选额上冒出冷汗,他新近讨了窦宏朗的欢喜,在朝堂上得了些脸面。知道窦宏朗忌惮孔彰,先行埋个钉子,日后才好借机说事。不曾想管平波全不按套路出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窦宏朗提拔钱选,乃因林望舒近来态度不明,吴凤仪跟着沉默,未避免二者在要紧时候装死,启用的备用人才。文臣那套机锋,窦宏朗登基后立刻无师自通。听得钱选唱高调,先暗自翻了个白眼,总算知道陈朝到底怎么完的了。窦宏朗自家是水匪出身,他自己懒的不肯习武,可心里天然是亲近武将的。见钱选挖坑埋孔彰,当下就很是不喜。再则,做皇帝玩的就是平衡。文臣武将无法形成制约,他如何混的下去?但也不能真让管平波把人丢去战场,只得道:“钱侍郎有要务在身,确实不相宜。” 管平波面无表情的道:“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什么事比出征更要紧?说来我听听?”不待窦宏朗争辩,直接插刀道,“辎重粮草我已备好,不劳圣上操心,税赋业已入库,不知朝上还有甚要事,能劳动到户部侍郎。” 钱选的冷汗唰唰的落,心中万分后悔不该多那句嘴,这皇后当真是半点道理都不讲。 皇后就想把江南给咔咔土改了,完全没有跟豪强们妥协的心思,手起刀落毫不留情。何况即便是走历史的老路,做传统的帝王,打狗不看主人、没眼色的货都该打死。 尴尬的气氛下,孔彰微微翘起了嘴角。管平波的护短,很好的取悦了他。这才是武将该有的风范。 帝后二人僵持不下,钱选竟是冷静了下来。窦宏朗没说话,实在是当着众人下不来台,心里八成是不愿为了他跟管平波死磕,何况真的磕不过。巴州悍妇能当众撒泼,窦宏朗能么?到那时少不得又要丢回脸,帐还不是得记在他头上?罢了,事是他惹的,他自家担了,省的连累旁人。于是定了定神,冲管平波行礼道:“娘娘看重臣,臣感激不尽。必在阵前兢兢业业写好战报,不负娘娘提携之恩。” 管平波不是个大度的娘娘,当即点头道:“那你上船吧。” 钱选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应了声:“是。” 虽是钱选自己做了台阶,到底按着管平波的心意走,窦宏朗微笑的表情下,掩盖的是浓浓的杀意。一次又一次的交锋失败,不停的削弱着他的威严。尤其在军中,若非还有亲舅舅肖铁英与铁杆李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林望舒出声化解窘迫,只听他道:“吉时到,请孔将军出发。” 孔彰再次对帝后行礼,后退几步,转身踏上了大船。 大船缓缓开动,窦宏朗直到船队远去,才回头问管平波:“娘娘随我回宫否?” 管平波笑着摇头:“粮草兵器转运非小事,我且在营中预备妥当,再回宫过年。” 窦宏朗没再废话,抬脚上了御辇,起驾回宫。三十二人抬着的御辇没有丝毫晃动。帘子隔绝着外头的视线,让窦宏朗不必顾及皇帝的姿态,轻松的歪在垫子上。距离宫墙越近,他的嘴角越是忍不住向上扬起。陆观颐重病,秘而不宣,可她身为镇抚部长,久不见人影,如何瞒的住?而孔彰出征淮阳、甘临身处黔安战场,皆是鞭长莫及。那么,只要拿下了管平波,虎贲军登时会陷入群龙无首。当年他的老父,数次想扑杀管平波,奈何因她与谭元洲互为犄角,难以动弹。现谭元洲死透了,正是他实现父亲遗愿的时机。 管平波为人谨慎,随时带着亲卫,且本人身手不俗。然而,便她乃天神转世,面对成百上千的金吾卫,又能有几分胜算?窦宏朗万没料到管平波真能派出孔彰。想到此处,他的笑意忍不住加深了几许,母老虎到底太自负了些,真当他连阴谋都不会耍了么?如今可虑的,乃金吾卫的忠心。 窦宏朗知道,宫内四处皆有管平波的眼线,光金吾卫便不知被买通了多少。故他不敢动作太大,以免走漏风声,叫管平波心生防备。 然而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窦宏朗已是小心谨慎到极致,金吾卫的人员增补与异常调动,还是传到了管平波耳中。 管平波的手指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从窦宏朗放出她想当女皇的谣言起,管平波便知窦宏朗对她起了杀心。不论谣言是出于给她捣乱,还是警醒世人,如果不在谣言传遍天下时杀了她,就是为她作嫁衣裳。事到如今,便是窦宏朗不知道她的野心,她也该当他知道来应对。何况谣言本身就代表了怀疑。事实上若非卡着孔彰,她必早就顺坡下驴,为自己造势了。 帝制时代的民意,基本跟百姓无关,就好似后世的民主,无非是上流社会意志的体现一样。但作为亘古以来第一个女太。祖,多少是要跟大家打声招呼的。省的被挂墙头时,抱她大腿愿成她门下走狗的人反应不及,不能展现自己的才华横溢,不是耽误人家的前途么?登基只是开始,离真正的九五至尊还有漫长的距离。因此,远远没到狂妄的舍弃“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之时。 因此,在孔彰出征的当口,管平波最要紧的两件事,便是造势与应对窦宏朗。 十二月初十,孔彰离开的第三天,应天城内因淮阳战事被压下去的流言再次兴起。窦宏朗麾下的读书人会带节奏,极重宣传的管平波亦是熟练非凡。她不必直白的传甚女主出天下兴的口号,只消派人往街头巷尾的茶馆里唾沫横飞的说苍梧之富庶繁华,自然有人能联想到前日那女皇的流言,便是无人想到,自然有“机灵的路人”友情提示,务必使百姓觉得皆是自己英明睿智的判断,而非来自他人的误导。与此同时,窦家旧部里,关于虎贲军后勤保障的细节亦是传的全军皆知。 两个势力挨的如此近,对方的小动作不说一目了然,彼此心里都差不多有数。管平波能窥见金吾卫的调动,窦宏朗自然也能知道宣传司的手段。为此李运忧心忡忡的对窦宏朗道:“虎贲军的衣食住行、兵器铠甲,明晃晃的在眼前,军心难免动摇。圣上切莫犹豫,再迟,恐怕是来不及了。” 窦宏朗喉头动了动,平复了狂跳的心脏,点了点头道:“正好要过年了,你去预备吧。” “是。” 十二月十五日起,窦宏朗催促管平波回宫过年的信件,堪比当年宋高宗传给岳飞的十二道金牌,每日不断。陆观颐拿着信件在手中把玩了许久,忽然露出个明媚的笑容。提笔在梅花笺上写了行小字:“娘娘,宫中佳宴,可带臣妹随行否?” 第289章 鸿门7月13日第二更 第86章 鸿门 腊月二十三,小年。延福宫张灯结彩, 宴请朝臣, 凡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受邀赴宴。延福宫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花木扶苏幽香袭人, 尽显江南秀丽天家奢华。池塘里纱堆的荷花栩栩如生, 池边密布的铜火盆里燃着温暖的炭火,硬是在寒冬里生造出了份春意盎然。 官员与诰命们陆陆续续的落座,因理学兴盛, 少不得讲究男女大防,故而以水相隔, 男女分别设宴。不过延福宫本就是皇家休闲之所, 四通八达,不经意间就能撞见。江南女子温婉柔和, 坐在宴席上细细喁喁的交谈, 便是心中对皇家宫苑十足好奇,也羞于四处走动。巴州的官眷们又是不同, 苍梧人本就活泼张扬, 旁人也就罢了,肖家的年轻媳妇们, 到了表叔家里, 没那般拘束,竟是三三两两的逛起园子来。又有永安郡主窦则雅拉起妯娌, 往池塘边去看那假荷花。两拨人马泾渭分明,倒也有些别样的和谐。 冬日天黑的早, 酉时初,宫内的太监们就挑着担子,一盏盏的点起了那琉璃灯。剔透的琉璃灯罩皆是不规则的形状,在烛火的照耀下,有着别样的灵动之感。这些灯罩乃虎贲军后勤的作坊所出,早年随着窦家的船运生意贩遍大江南北。因其透亮无瑕不损烛火,价格也算不得高昂,差不多的人家都肯买上几盏。众人不知道的是,此物不单江南士人喜欢,连带北边的蛮子亦觉得可爱。在李恩会与源赫的合作下,如今连旧都的宫廷里都用起了玻璃灯罩。只此一件,便可窥见虎贲军的阔绰从何而来。 酉时三刻,天色愈暗,密布的琉璃灯把延福宫照耀出一片灯火辉煌。忽然,小太监们拍起了巴掌,正在说话的官员诰命们齐齐噤声,飞快的按着朝中排序站好,延福宫内外霎时安静的落针可闻。须臾,帝后的仪仗从西边逶迤而来。夫妻二人乘坐的是家常的肩舆,显的十分平易近人。行不到几步,窦宏朗的肩舆往着朝臣那边去了,而管平波则是带着满宫妃嫔并景福公主陆观颐向诰命处走来。 诰命们行二跪六叩大礼,管平波下了肩舆,面带微笑,和气的叫起。诰命们算是宫里的常客,且宫宴预先有彩排,依着规矩安安静静的起身,只能听见环佩叮咚,清脆悦耳。礼毕,管平波命人落座,宫宴才算正式开始。今夜天公作美,不独没有雨雪,亦没有甚夜风。在火炉的拥簇下,坐在四面开阔的亭子里,竟不觉得冷。但管平波还是担忧的看了看陆观颐的方向,低声对大太监何忠厚嘱咐道:“注意照看着长公主,万别叫她冻着。” 何忠厚忙小跑着到陆观颐那头,恭敬的道:“殿下,您的大毛斗篷够不够暖?手炉可要烧旺些?” 陆观颐笑着摇头:“你回去告诉她知道,我心里有数,不消她多费心。” 何忠厚只得跑回去回话。管平波暗自叹了口气,平日陆观颐生怕过了病气给别人,恨不得关了自己的禁闭,死活不肯出屋子,却是非要在腊月天里跑来宫中赴宴。心里隐隐猜到她必有图谋,却是对着嘴巴闭的好似蚌壳的她无可奈何。肺结核在此时乃绝症,以现下的医疗,谁知道她还能活几日,也只能顺了她的心意。到底不放心,又命太监往她那处添了两个炭盆并竖起了屏风。 陆观颐遥望着管平波,露出了个无奈的笑,换回了个俏皮的鬼脸。她把视线收回,捏起个花糕慢慢的吃着,待余光看见管平波与诰命说上了话,才又抬起头,定定的看着那张哪怕经历三生三世,都不愿忘记的容颜。她的眼神充满着眷恋与不舍,宫宴的鼓乐声声入耳,周遭的一切都变的模糊。唯有那个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清晰至纤毫毕现。 管平波习武之人,何等敏锐?却是装作浑然不知,随陆观颐看去。肺结核的病菌主要靠飞沫传染,即如果陆观颐不咳嗽的时候,传染的概率是比较低的,但即便用药物暂时压制住了,为了避免风险,也不肯靠近她三丈以内。二人隔着七八个座位,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管平波强颜欢笑着,与在座的诰命打着机锋。 以宫宴为由,金吾卫层层叠叠围绕着延福宫。窦宏朗与朝臣们推杯换盏,掩饰着因紧张而绷直的脊背。晚宴会一直持续到亥时末,如果管平波肯留宿宫中…… 福宁宫大太监马吉祥突然走来,在窦宏朗的耳边轻声道:“圣上,外头传来消息,虎贲军有异动。” 窦宏朗的手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强行镇定道:“动了多少人?留守多少人动了的去哪了?” 马吉祥看了看左右,咽了咽口水道:“驻守在宫外。圣上,难道是……金吾卫走漏了风声?” 窦宏朗沉思了片刻,才道:“未必,管平波素来谨慎,她有后手不足为奇。是了,虎贲军带队的是哪个?宫外有我们的人么?” 马吉祥嘴角不自觉的弯了弯:“李指挥使让老奴告诉圣上,宫外的最高指挥,是步兵营参将张力行。” 窦宏朗的眼睛倏地睁大!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三声!李运特特要告诉他的名字,不会毫无意义。他认得张力行,曾经是谭元洲的副手,被管平波讨要过来,一齐去的石竹。那夜受到土匪袭击,张力行与谭元洲走散,跟随自己回到了巴州。而后在管平波向巴州求援时,再次去到谭元洲身边担任亲卫,次后平调为孔彰的亲卫长,再从孔彰身边放出,从旗队长至游击,最后爬到了参将。他不单是谭元洲的“遗物”,更是雪雁的丈夫。怪不得管平波数次清理门户,都绕过了他,叫他成为了窦家留在虎贲军内为数不多的……底牌。宫内天罗地网,宫外临阵倒戈,管平波,你插翅难逃! 空气里隐约弥漫着肃杀的味道,致使原该欢笑燕燕的场合,总透着一丝不安,始终热闹不起来。金吾卫的火把在夹道中穿过,照的远处的墙体忽明忽暗。管平波心下发沉,再次召来何忠厚道:“夜里太凉,你叫范元良伺候长公主回营。” 哪知不多时,范元良苦着脸回来道:“娘娘,殿下说,病了好些时候,好容易出来透个气,还想玩会子。” 管平波转头远远的瞪着陆观颐,这回是陆观颐在扮鬼脸。以二人的默契,管平波猜着了她必定有谋划,只不知道为何非要瞒着自己。今晚的宫宴就是个鸿门宴,窦宏朗不在席上发难,必在夜里有动作。陆观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混乱中何其危险?何况她莫名其妙的非要跟着来,恐怕还想主动掺和进危险,就算身怀绝症,也不要随便作死好吗! 二人僵持不下,陆观颐忽然从袖中拿出张惯用的梅花笺,用炭笔在上头龙飞凤舞的写下一排字,叫范元良送到了管平波手里。 众妃嫔诰命皆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宴席上有话不好好说,非要写字条的长公主。管平波无语的接过梅花笺,陆观颐的字行云流水欣丽修长,纵然是炭笔随手写就,落于梅花笺上,也好似艺术品。这原本是个极优雅的女人,愣是叫她带的走了弯路。瞧那好好的花笺上写着什么? “看着一群女人假笑太无聊,我去溜达溜达。” 这是大家闺秀说的话么!?管平波心好累,这个镇抚部长真是越来越不贴心了。 还不待管平波想出如何劝说的话,陆观颐已经起身,绕过特特给她挡风的屏风,飘然而去。 夜深了,平地倏地刮起了大风。饱含水汽的江风扫过应天城,宫内御寒的火盆瞬间被削弱了泰半的力量。家境不甚富庶、穿不起上好皮裘的官员们抑制不住的打起了哆嗦。金吾卫再次换防,或者说……增兵。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人影攒动。窦宏朗竭力营造的假象,再也瞒不了人。金吾卫欲在晚宴结束后,于管平波回坤宁殿路上截杀的消息,疯狂的外传。一个宫女路过了珊瑚身边后,珊瑚的脸色就变的煞白。管平波与胡三娘之间,她毫不犹豫的选管平波;但窦宏朗与管平波之间,她选谁?她浑身被夜风吹的冰冷,手心却冒出了热汗。皇宫里没有秘密,如若管平波身死,胡三娘会怎么对她?可是此刻选了管平波,她又能获得生机么? 珊瑚的异样无人发现,因为郑荣妃的脸色比她还要难看。作为实际上执掌宫务之人,自有消息渠道。她所害怕的,比珊瑚更胜一筹。他的父亲乃后党党魁,可是郑志广支持的是昭王,而非管平波做女皇。 流言蔓延时,郑志广已是想撇清。不知今夜的刺杀,郑家有没有参与。郑志广说是后党党魁,与管平波的接触,远不如身居后宫的女儿。所以郑荣妃比其父更了解管平波,也更畏惧管平波。时间一点点流逝,在这令人窒息的关头,名门千金的底蕴不足以支撑她的神志,终是被吓得撞到了桌子,成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报时的梆子不知从何处响起,亥正了……张力行的手因过度用力握着刀柄,白的几乎没了血色。管平波当然不会明知是鸿门宴,还毫无防备的入宫。她借由窦家起家,手底下多少人与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金吾卫中负责宫门的将领,就是李玉娇没出三代的表哥。 管平波的十个弟子,当年家里就没有不落魄的。因此李运完全不知道,在窦家有几分体面的孙家,还有李玉娇这等穷亲戚。但这个小小的疏忽,恰恰是管平波保命的王牌。只要人足够,虎贲军打金吾卫可谓轻而易举。张力行的心脏疯狂的跳动,敌营十三年,个中艰辛自不必提。望向浓墨般漆黑的夜空,雪雁的身影猛的窜入了脑海。张力行接连几次深呼吸,才慢慢松开了手,闭上眼镇定住了心神。也罢,过了今夜,便尘埃落定。将来……将来再说吧。 浓黑的夜色中,谁也没发现,几匹健马轻巧的踏着黄土,携带着一盒旧年书信向淮阳而去。 第290章 细作7月14日第一更 第87章 细作 从金吾卫传出的消息,借由夜色的掩护, 两刻钟之内传到了虎贲军营。唐志敏脸色剧变!他知道管平波调张力行去太极宫, 正是想动手。却没料到窦宏朗居然选择了同样的时机。孔彰的出征就好似把尖锥, 把原本岌岌可危的平衡砸了个粉碎。他不知道今夜的鸿门宴会有怎样令人胆寒的交锋, 他要做的, 就是守好营地,以备不时之需。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留守的李玉娇、唐志敏、雪雁、紫鹃等要紧人物, 齐聚在此。 李玉娇手里转着把匕首,侧头问随从:“夜不收的张团长有信传回么?” 随从道:“还未接到。” 作为留守的最高指挥, 李玉娇沉着的道:“唐部长, 营里各级将兵的思想工作做好了么?” 唐志敏恭敬答道:“近来镇抚部最大便是此事,不敢有半分松懈, 李部长放心。” 雪雁跟着道:“后勤虽不比战兵要紧, 该做的工作都已做了。” 李玉娇点点头:“密切注意城中信号,随机应变。今晚辛苦大家, 明日再请将军犒赏三军。” 众人纷纷应诺。虎贲军并张和泰的江南大营皆是最高戒备。张和泰没有公然暴露倾向, 只在营中不停的巡视。虎贲军却是与管平波同生共死的嫡系,按着她的教导, 未算胜先算败。如若她身死魂消, 虎贲军得立刻撤出应天,保存实力, 卷土重来。不过那时恐怕甘临依旧是公主,皇家却永远不会姓管了。 突然, 张金培满面寒霜的闯进了会议室。他身后跟着好几个精壮的夜不收,不待众人说话,那几人已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雪雁。 被重重按在桌上的雪雁心底升起浓浓的不悦,语调严肃的道:“张团长,你什么意思?” 张金培面无表情的道:“宫里截住了个给张力行传信的小毛贼。” 雪雁脑子嗡了一下:“什么……毛贼?” 李玉娇心道不好,截断二人的对话,当机立断的道:“这是杨部长,你们客气点,有什么疑虑,等将军回来再说。弄不好是窦家的阴谋也未可知。”又对雪雁道,“你且配合夜不收,放心,将军不会让你受委屈。” 雪雁才听明白张和泰的意思,登时怒道:“你是怀疑张力行吗?是不是连我也疑了进去”雪雁胸口起伏,骂道,“我们跟着将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野呢!” 李玉娇断喝一声:“闭嘴!” 雪雁万千言语被堵在了嘴边,怒容却未消散,冷冷的盯着张金培。 在虎贲军中,张金培除了管平波,谁都不服,连孔彰都没怎么放在眼里,何况雪雁。他毫不客气的从袖子掏出封信件,甩到桌上,冷笑道:“不看你先前是将军的丫头,你以为你还能喘气?” 李玉娇斜了张金培一眼,冷声道:“张团长,你当我的话是放屁了是吧?” 张金培不依不饶的道:“我要把她带走。” 雪雁盯着桌上的信封,呼吸变得急促。虎贲军内有细作她是知道的,但她不敢想那个人会是张力行。她与张力行自幼相识,在虎贲军内多年同甘共苦、感情深厚。因此,军中所有的大事,他们都会讨论商议。夫妻同体,没什么比夫妻更紧密的盟友了。可是,如果张力行真的是细作……雪雁方才的怒意顷刻间化作冷汗,从额间滑落。颤抖的伸出手,去够那信封,却被李玉娇率先夺走。 李玉娇脸色阴沉如水:“要紧时刻,诸位不可因琐事分神,张力行的是非,等将军决断。”说毕,轻喝道,“我为留守的最高指挥,不要再装听不懂我的话。”李玉娇冷漠的眸子扫过全场,“否则,违令者,杀!” 李玉娇掌管稽查部,升迁考核、日常训练皆过她手,资历老权限大,可谓是捏着全军七寸,谁也不敢当真跟她对着干。 雪雁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跟张团长走。” 张金培亦是给了李玉娇个面子,解释道:“只是暂时请杨部长配合搜查,看能否找到别的蛛丝马迹。” 唐志敏脸色很不好看,插话道:“如若张团长所言属实,将军只怕有危险。我们在金吾卫的人信的过么?” 李玉娇果断的道:“将军带进宫的几个‘丫头’皆是军中数得上名号的女兵,应能抵御片刻。我们可再抽调人手,赶去宫外。张参将如有异动,新去的人即可稳住局面。不要慌,离约定好动手的时间还早。” 紫鹃颤声道:“要不要跟张和泰打个招呼。留守营地的人太少的话,终是不牢靠的。” 张金培道:“窦家人不可信。” 紫鹃没好气的道:“将军现还信窦呢,你哪来那么多疑心?” 唐志敏道:“营里不怕,只要不是贺赖乌孤打进来,营里有上千战兵,便是张总兵心怀不轨,今夜也休想动营地分毫。”不是唐志敏看不起人,不把江南大营万把号人放在眼里。不过是江北大营自成体系,不止有战兵,还有海量的后勤。通常而言,后勤很难有效作战。但虎贲军不同,邬堡尚且有进行过基本训练的民兵,何况后勤。江北大营连后勤带家属,好有七八万人。组织严密,基层皆受过指挥训练,但有战事,照例组成灵活多变的鸳鸯阵。休说张和泰等步兵,便是面对姜戎,亦不是轻易能覆灭的。故而唐志敏才有底气说这话。 李玉娇点头表示同意,正欲说话。张金培便道:“我管着今夜四处走动的夜不收,没空同你们说这些,先走了。” 李玉娇爽快的道:“稽查部与夜不收从来互为犄角,我派几个精锐从旁协助。” 张金培翻个白眼,知道李玉娇是怕他对雪雁动粗,说是派人协助,实则派人看场子。他哪有那般无聊,哼唧了几声,粗着声气道:“等下你们谁去驰援,带上我。” 唐志敏想了想道:“我去吧。” 张力行未必真是细作,再则大本营不能被人端了。于是李玉娇道:“你们驰援,我看家。我且去巡查一遍。” 唐志敏道:“那我做做准备。”说毕,众人分头行事。 营内战兵按编制盘腿坐在毡子上休息,他们时常有夜间训练,又是青壮小伙,不至于精神不济。再说便是有困意,也被这二日来各级知事的谈话激的清醒了。他们的主将管平波居然是奔着女皇去的,不愧是名扬天下的母老虎,够凶残!被强制读书识字上政治课的战兵们,不可能不知道皇后嫡系与皇帝嫡系之间的天差地别。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掩盖不住的兴奋的光芒。 江北大营为虎贲军中军,他们将来很有可能,会成为天子的禁卫军。禁军是什么待遇!?楚朝穷的叮当响,禁军的钱粮武备都是地方军的两倍有余。他们如何能不欣喜若狂。唯一称的上痛苦的,是大事未定,他们含着衔枚,不能交谈。只好彼此飞着眼神,同时期盼着张力行的凯旋。 李玉娇卜一出现,营中立刻肃杀。入目所见的将兵皆不自觉的挺直了后背。李玉娇的喜怒哀乐,永远只存在老兵们的传说里,新来的从未见过。管平波是严苛军纪的制定者,李玉娇便是执行者。一丝不苟的军纪,由无数的军棍与死亡奠定。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冷酷无情的稽查部长,让所有的将兵不由的心生惧意。 巡查完的李玉娇立定,望向南方。她笃定管平波会胜利,她就站在营中,等待她归来。 张金培再次带人出现,与李玉娇点点头。李玉娇视线落在了点好战兵的唐志敏身上,嘱咐道:“谨慎行事,务必确保将军安全。” 唐志敏郑重行礼:“定不辱命!” 延福宫内,轻柔的音乐飘荡在枝头假山之间,舞女曼妙的身姿平添了几分太平气韵。陆观颐信步走到了池塘边,隔着池水,远远的看着御座上的人,勾起了嘴角。跟随在身后的范元良却是脸色有些发青,陆观颐仿佛身后长了眼,摆摆手道:“你不必担心。” 范元良带着哭腔道:“殿下……” 陆观颐从容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个精美的信封,吩咐道:“去交给李运。” 范元良抖着手接过:“他会来么?” 陆观颐微笑着道:“会的。如果他足够忠心的话。你告诉她,我就在这里,他隔岸能看见我的身影。”顿了顿,又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极低的声音道,“万一他没种,便是天命了。” 范元良的身影快速消失在花木中,不多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李运,接到了个陌生太监递过来的信封。作为锦衣卫头子,他扫一眼便知这是陆观颐的字。不动声色的起身,绕道山石后面,借着宫灯的光芒,利落的拆开了信封。信封里是张折的十分精巧的花笺,耐着性子打开,几行字立刻撞进了他的眼睛,他的瞳孔蓦地收缩,猛的抬头,看见了对岸折了根梅花做耍的陆观颐。 夜里看不大清楚,却能感觉到她的悠然。她用手上的梅花敲击着树梢,枝头上怒放的花朵就如雪片般簌簌落下。李运死死的盯着陆观颐,犹豫着是否要应她的邀请。良久,他走到了窦宏朗跟前,在他耳边低声道:“圣上,景福公主请我去说句话。” 窦宏朗警惕的道:“她在哪里?她想作甚?” 李运用眼神示意陆观颐的方位,她立在池塘对面,与帝后二人宴请的地方相去不远,说话大声点都能听见。她身边无人,独自玩着梅花,好似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 窦宏朗咬着后槽牙问:“她请你的话怎么说的?” 李运道:“她问我,昭王殿下在哪里,有人知道么?” 第291章 凤皇7月14日第二更 第88章 凤凰 窦宏朗听得此话,心里就是一凉。伤筋动骨一百天, 窦怀望的脚还有些瘸, 便没有参加今夜的宫宴。毕竟今晚定然混乱不堪, 瘸子太容易被人钻空子。论理昭王府有层层守卫, 可是既然虎贲军都有窦家的内应, 谁知道保护昭王的将兵会不会有人反水。窦宏朗额上渗出了冷汗,咸临已经记事了,不可能抹去他对母亲的记忆, 因此,窦怀望是他唯一的继承人。陆观颐出手即捏住了他的七寸, 很好, 不愧是管平波的左膀右臂,够狠! 明知道有诈, 可有些诈不得不趟。窦宏朗一面派人火速出宫查探昭王府情状, 一面命李运稳住陆观颐,待到熬过宫宴, 再做打算。 李运点了点头, 毅然的沿着木桥,走到了对岸。陆观颐似玩累了梅花, 靠在根灯柱边。烛火温暖的光洒在她的秀丽的脸庞上, 精致的妆容掩盖住了岁月的痕迹,感到有人走近, 抬眸一笑,绝代风华。 李运躬身行礼:“臣见过殿下。” 陆观颐笑着对李运招招手, 待他走来,递了个酒瓶过去:“喝点酒暖暖身子。” 李运没接。 陆观颐轻笑:“怕有毒么?”说毕,不待李运回话,自己隔空倒了一大口,“这下子敢喝了吧?放心,只是女人家喝的果子酒,不醉人。” 李运只得伸手去接,谁料陆观颐没抓稳,酒瓶一歪,尽数洒在了他身上。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哪里是果子酒,分明是烈酒。 不知道陆观颐葫芦里卖了什么药,李运相当谨慎,一言不发的立在原地。陆观颐却扑了过来,笑语嫣然的道:“多少人为我神魂颠倒,可你从不正眼看过我,却是为何?” 李运木着脸道:“臣不敢冒犯公主。” 陆观颐嗤笑:“最先,我还不是公主呢。” 李运道:“殿下,请自重。” 陆观颐媚眼如丝的道:“李指挥使,你知道陈朝武将是什么滋味么?” 李运没说话,他当然知道陈朝武将是何等的憋屈,唐志敏策反的时候,车轱辘的不知说了多少遍。虎贲军劝降没有别的好话了么?他不屑的冷笑道:“何必说些废话,你小女子,岂能懂士为知己者死?” 陆观颐大笑:“我不懂?我太懂了,是你小瞧了女人。” 李运没有说话。 陆观颐接着道:“可知己者早晚要把你扔过墙,杀你妻儿,屠你九族,你还敢说此话么?” 李运直接岔开话题道:“昭王殿下在哪里?” “你别不信我的话,很快你就知道了。”陆观颐诡异的笑着,“我可是个乌鸦嘴呢。” 李运冷冷的道:“陆镇抚,你可是虎贲军第二要紧的人物。不知我扣住了你,管将军愿不愿交出昭王?” 陆观颐咯咯直笑,她靠近两步,温热的气息喷在李运的脸颊上。李运本能的推了一把,将陆观颐推了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地。 陆观颐仰着脸,讽刺的道:“我们距离席上可不远,李指挥使,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李运压下被陆观颐刻意挑起的怒火,冷冷的道:“景福公主殿下莫不是忘了我李运原先是在水上做什么的?” 陆观颐轻笑:“我是主子,你是奴才,这个身份不会变。” 家奴出身是李运埋藏在心底的隐痛。在窦向东登基前不显,待到做了指挥使,羡慕嫉妒恨的人,无不拿此事暗暗的扎他,可没有谁,敢当面说出口,哪怕窦宏朗都不会这么干。但面对陆观颐,主奴之别乃事实,李运的眼神阴鸷的盯着陆观颐,缓缓的向她走去。 历经战场养出来的压迫感并没对陆观颐产生什么影响,她轻吹了声口哨,讥诮还未说出口,整个人就被粗暴的提起,手腕传来剧痛,而李运的手还在不断的用力。 陆观颐修长的手指因越来越强烈的痛楚扭曲着,直到绷到极致时,她的手指突然强烈的收缩了下,而后软软的没了力气,竟是腕骨被李运生生捏断! 李运阴沉的声音似从地狱传来:“我再问你一次,昭王在哪里?” 话音未落,方才被捏断手骨都不吭声的陆观颐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啊啊啊啊!皇嫂救我!!” 李运一个激灵,就见陆观颐身上厚重的衣裳突然掉落,轻薄的亵衣颤巍巍的裹着她曼妙的身躯。大片的皮肤裸。露在外,瞬间被寒风冻的发红。而她的手腕,依然扣在自己的手中。 席上被尖叫引来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二人,李运迅速放开手,惊的倒退两步,管平波已是闻讯奔来。两地本来就离的极近,金吾卫拥簇着险些跳脚的窦宏朗,连带朝臣呼啦啦的往对岸赶。 紧接着陆观颐半裸的狼狈与肿胀青紫的手腕就把众人惊的个目瞪口呆。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陆观颐猛的从地上弹起,含着泪,深深的看了呆滞的管平波一眼,这一眼,带着无穷无尽的眷恋。 “关在笼子里的不是凤凰,飞起来的才是。” 窦家东厢的拔步床前,管平波一字一句的对她说的话,在心底萦绕了十四年。陆观颐时常想,什么才叫飞起来呢?哪怕做到了陆镇抚,她亦始终是那个需要人时时刻刻照顾的……弱女子。 陆观颐的眼泪滚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管平波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焦急的道:“观颐,过来!别胡闹。” 陆观颐摇摇头,想对管平波笑,可是现在不能。 管平波眉头皱的死紧,她谨慎的向前跨了半步,陆观颐登时厉声尖叫,成功的阻住了她的步伐。她不能靠近陆观颐,因为没有人比陆观颐更害怕她沾染上肺痨。她沉声道:“观颐,听话,过来。” 陆观颐没理会,她大口的喘着气,欣慰的看着远处的管平波。是的,你远远看着就好,不要靠近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的陛下,你不该接触不祥之人。 众人皆是茫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保持了沉默。 气氛无比诡异,窦宏朗的眼光在陆观颐与李运之间逡巡。他知道李运定中了陆观颐的毒计,脑子飞快的运转,这帮反贼接下来要做什么。 李运余光瞥见了众朝臣精彩纷呈的表情,陆观颐方才的危言耸听径直敲进了他的心底。陆观颐舍下名节,他就有个巨大的把柄落在了窦宏朗手上。他不愿深想窦宏朗与江南党的妥协与合作,更不愿想陈朝的武将如何被昔年的江南党肆意羞辱蹂躏。他的手脚有些发僵,万没想到陆观颐能豁出名节至此,思维不自觉的拐去了如何脱罪的方向。 窦宏朗艰难的开口:“来人,送长公主回宫。” 话音未落,陆观颐瞬间转为泫然欲泣的表情。管平波心里咯噔一下,抬脚就要往前冲。陆观颐却速度更快,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当口,蹬腿猛的撞上了身边的假山! 颅骨与假山的撞击,如同炸雷,几乎把人的胸腔震到炸裂。李运的大脑瞬间空白,直到恐惧从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方才惊觉,这便是士为知己者死么?你为何会有这样的勇气?为何会在虎贲军占尽优势的时候,选择一命换一命?难道仅仅就为了给管平波多添那一丝丝的筹码么?李运的手脚发麻,他没有办法理解陆观颐的选择。 管平波急冲的脚步停在了三步外,眼睁睁的看见鲜血从陆观颐额头的洞里汩汩流出,扭曲了绝色的容颜。心肺被无形的大手狠狠的揪住,怎生都喘不上气来。她的眼泪不自觉的落下,观颐,我不需要你做到这一步,哪怕你命不久矣,我也想你好好的活过该活的每一天。 陆观颐艰难的抬起手,指着神色复杂的管平波,无声的道:“不许哭!” 管平波的眼泪硬生生的逼回。 陆观颐扯了扯嘴角,手无力的垂下。鲜血带走了她的生命力,她的眼前泛起迷雾,思维却奇异的清晰。李运,非礼公主,致使公主不堪受辱当众自杀,窦宏朗,你保的住他么?对江南豪强做出巨大妥协的楚朝,容得下这等以下犯上、得志猖狂的武将么?李运,你就当真不怕死,不怕杀了管平波后,为夺武将权柄的文臣们,借此对你千刀万剐、株连九族么? 管平波会在今夜动手,她知道。她病的太久了,久到每寸血肉都充满了疲倦。重病不能理事,每天都陷在想见管平波,与不能见管平波的纠结里。因此活着已是累赘、即将奔赴黄泉的她,何不做一次先锋?合该惊心动魄的夜晚,由她来揭开序幕,搅乱敌军主将的心神,拿下她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军功,岂不妙哉? 李运被成功的埋进坑里了,能让堂堂李指挥使陪葬,想想都很划算。陆观颐想得意的大笑,可是她笑不出来。神志越来越模糊,五感次第消散。她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了一句发自灵魂深处的询问:平波,我飞起来了,你看见了么! 第292章 女皇7月15日第一更 第89章 女皇 延福宫内,一片死寂。随着陆观颐的身体逐渐变冷,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突然, 众人的耳边咔哒作响, 紧接着李运高大的躯体轰然倒下!所有人的心跳都被这声响压的漏跳了几拍。定睛看去, 立在他躯体边的, 正是面如寒霜的管平波。 宫宴除了金吾卫,谁也不能携带武器。可是想要杀人,从来不只有刀枪。朝夕相对十四年, 管平波轻易读尽陆观颐复杂表情后的含义。两军交战,主将动摇, 是致命的打击。但不如直接宰了更有效果。于是被陆观颐惊骇到了的李运, 完全没有发现管平波的靠近,自然也就被管平波精准而有力的双手扭断脖子, 死的无声无息。 窦宏朗惊的连连后退, 管平波的果决,嚣张的昭示着她身为名将的气场。恐惧激的窦宏朗肾上腺素飙升, 他再顾不得许多, 奋力大喊:“拿下!把她给我拿下!” 环绕在窦宏朗身边的金吾卫立刻向管平波飞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管平波单手解下斗篷, 看也不看的往旁边扔去, 恰好落在了陆观颐的身上,掩盖住了她狼狈的尸体。同时抬脚踹翻李运的尸体, 另一只手从他的腰间抽出佩刀,顺势挥刀挡下了突如其来的袭击。 主将突然死亡, 金吾卫的心神震荡,接连几下落刀皆有迟疑。管平波更没有逞强,虚晃几下,闪身躲进了人群中。金吾卫慌忙追逐,长刀掠过,一声惨叫响起,刑部尚书薛宏达倒在了血泊中,捂着胸口拼命的挣扎,嘴里不住的喊:“救我!救我!” 可是混乱中,谁也没听见他的求救。凶神恶煞的金吾卫惊的官员诰命们慌不择路的互相撞击、踩踏,时不时有人落入冰冷的水中,华贵的衣裳泡水立刻变得无比沉重,压的他们不停的下坠,绝望的挣扎不过是徒劳。 擒贼先擒王!管平波利用假山树木,灵巧的躲避着各路袭击,寻找着击杀窦宏朗的破绽。被四五个金吾卫保护的窦宏朗竭力冷静情绪,哆哆嗦嗦的从袖中掏出个烟火,后退两步砸碎玻璃灯罩,借火点燃。 不甚绚丽的烟火咻的上天,延福宫外的金吾卫闻风而动,如潮水般向内涌来。 巷道里金吾卫整齐的脚步由远及近,眼前的金吾卫飞身跳起,双手举刀,当空朝管平波劈下。伪装丫鬟的康二姐抄起个凳子,用尽蛮力把那刀砸的歪向旁边。管平波跨步横切,当即解决了对手。 尽管经常被孔彰耻笑,但管平波从没敢放下过练习。满目刀光剑影,她的心却平静的可怕。皇权之路,从来就是最为残酷的厮杀。双面间谍隐藏在虎贲军与金吾卫的角角落落。在决定命运的这一夜,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 看来计划果然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管平波抽空把拇指与食指放入嘴中,吹起了个绵长的口哨。随即隐藏在人群中的内应,把三支鸣箭射入天空,发出尖锐的巨响。太极宫门吱呀打开,虎贲军精神一震,张力行却是断喝道:“慢着!谨防有炸,先派夜不收。” 管平波的“丫头们”迅速赶了过来,围在了主将的左右,与窦宏朗身边的人对峙。周围的朝臣诰命瑟缩的蹲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肖铁英傲然屹立在正中,他不知从哪里捡来了把苗刀,指着管平波道:“跪地投降,饶你们母女不死。” 管平波没听见,她的脚下躺着几个重伤蠕动的人,她的刀尖在滴着鲜血。此时此刻,在她心里,天地之间万物全消,唯有战斗,是她精神力的全部。 金吾卫冲进了庭院,他们的鱼鳞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们的武器尖端耀出雪亮的光芒。 管平波没有轻举妄动,越是危急,就越要冷静。她的人就在宫外,而没有李运的金吾卫,不过一盘散沙。 窦宏朗疯狂的笑声乍起,他挥舞着手臂大喊:“杀了她!立刻杀了他!” 金吾卫的箭羽慢慢搭上了弓,管平波的额头终于渗出了冷汗。信号明明已经发出,他们对峙已有些时候,为什么听不到虎贲军的动静?张力行,你在干什么?还是……想起金吾卫中被策反的人,管平波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这可真是套中套,此时此刻,就看谁更得上天垂怜了! 窦宏朗看到被弓箭团团对准的管平波,仰天大笑:“你若还能逃出生天,我服你做女皇!”说毕,厉声喝道,“射箭!杀了她!” 就在弓手瞄准的瞬间,场内忽然再生变故!站在弓手后的金吾卫战兵提起长。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的刺向了弓手的后心。枪,步兵之王。金吾卫的鱼鳞甲被毫不留情的破开,惨叫与惊叫此起彼伏!弓手们倏地没了力气,箭羽啪的掉落在地。 窦宏朗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惊恐的看着弓手们,又惊喜的发现还有弓手不曾被刺杀。脸上将将浮起笑意,看着弓手放开了弓弦,却是万万没料到,那箭羽没有射向对面的管平波,而是带着百般狠戾的插入了他的胸腔。现场哗然!平王窦崇成腾地站起,只觉天旋地转,两眼一翻,晕死过去。窦家的亲族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历代亡国宗室的下场,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 窦宏朗吐出口鲜血,难以置信的看向弓手的方向。耳边传来的是管平波的轻笑:“金吾卫没有我的人,我会入宫赴宴么?” 窦宏朗艰难的回头,瞪着管平波的眼顷刻间布满了血丝,红的怕人。金吾卫背叛了他……金吾卫居然背叛了他!他张着嘴,想撕心裂肺的大喊,我待你们不薄,你们为什么要选择一个狼心狗肺蛇蝎心肠的女人!可是他的嗓子好似被人扼住,什么话也喊不出。疼痛在胸口炸开,他却捂着伤口,倔强的站着,不肯倒下。 于是,窦宏朗看见,方才因应对敌人,双手执刀、双膝微曲、身体略微前倾的管平波慢慢站直,从容的把刀插入泥土,然后腾出手来,对他所在之处挥了挥手。 弓弦轻颤,发出清冽的咚咚声。无数根箭羽穿过庭院,毫不留情的扎进了窦宏朗的身体。众人眼睁睁的看着窦宏朗直挺挺的向后倒进了池塘里,溅起三尺来高的水花。鲜红在水中蔓延,烛火下,如同墨汁滴入清水里,幻化出诡异的形状。 预料之中的虎贲军的喊杀声没有出现,只有金吾卫彼此的互相残杀。李运与窦宏朗的死亡,接连的抽走了死忠所有的勇气。残杀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鲜血顺着岸边的石头,汇入水中。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到了此时,早该出现的虎贲军,才姗姗来迟。 张力行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在管平波的视线扫过来时,他脚底一软,跪倒在地。 铜炉中的火因没有人添炭,渐渐熄灭。后妃朝臣诰命们狼狈的缩成好几团。忽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他们噤若寒蝉,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原来兵变并没有想象中的人仰马翻,可这份寂静更令人胆寒。所有人都紧绷着弦,等待着命运的屠刀。窦家的武将皆派驻在外,中枢只剩肖铁英还肩挑着楚朝最后的脊梁。寒风吹起他花白的须发,他平静的看着管平波,眼睛亮的惊人。肖家没有孬种,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告饶。 沙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张金培与唐志敏联袂而来。虎贲军如同被利刃割开的潮水,纷纷向两边退去,在宫道上替二位让出了通道。 大部分蜡烛燃烧到了尽头,但密集的将兵打的火把,将秀丽的延福宫照的如同白昼。管平波的华服沾满了鲜血,发带不知何时散开,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杀气凝固在她的周遭,尽显威严。开国太。祖当如是! 唐志敏和张金培走到近前,同时屈膝、跪下、匍匐:“臣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唰拉一声,延福宫内所有的虎贲军整齐划一的跪下,如他们这几日无数次在心中预演过的那样,中气十足的齐声大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层层向外,散落在宫道上的虎贲军,在各基层军官的指挥下,同时呐喊,山呼万岁。 渐渐的,虎贲军的呼喊开始统一,太极宫内外近七千人用相同的话语表达出了心底的兴奋。两枚烟火砰砰上天,留守江北大营的李玉娇侧头看向天空绚烂的烟花,露出了个明媚的笑。 江南江北两大营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张和泰兄弟五味陈杂的对望,那个女人,真的做到了九五至尊! 延福宫内的文臣们在巨大的喊声中,如梦方醒。他们不敢相信立在血泊中的管平波,真的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那个女皇!如果女子亦可称帝,三纲五常何以为继!? 顾士章愤怒的站起身,指着管平波喝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你杀夫弑君、不得好死!” 顾敏妃忍不住哭出声来,她的父亲此时敢逆管平波之锋芒,必死无疑。 在顾士章的带领下,部分文臣踉跄的站了起来,他们不能容忍管平波的为所欲为。天下该是男人的天下,天下该是与士大夫共治的天下!他们岂能对个禽兽俯首称臣?土改、尚武、女人,这些词汇从他们心尖滑过,他们的时代还没有远去,他们绝不退缩! 谩骂铺天盖地,文官们抛弃了斯文,从嘴中吐出粗鄙的言语,甚至,荡妇羞辱。不知哪个诰命突然大哭,女眷那处登时悲声大作。她们其实无所谓谁去当君主,可是她们都知道,公然反抗,定然会九族皆亡!她们哭的撕心裂肺,哭自己将要失去的生命,哭儿孙将要面对的未来。 能为自己的信念悍不畏死,总是值得尊敬。但,也仅限于尊敬。帝王的道路上,有太多的鲜血,不差这些。管平波做了个手势,亲卫斐光济的长刀利落的砍下了顾士章的头颅。 次辅吴凤仪哈哈大笑:“贱妇,你能杀尽我们,能杀尽天下读书人吗?” 管平波冷酷的道:“能。” 话音刚落,吴凤仪等人纷纷殒命。没有半句解释、毫不犹豫的就地格杀,几乎把不曾跳出来叫骂的朝臣吓疯。这是个征战南北的女人,根本不会讲文官的规则。反对者,杀无赦! 管平波没再理会臣子们,她缓缓的走向视野开阔之处。不知不觉,时间已流过黑夜,天空泛起了细微的霞光。 静默间,霞光开始浓烈,变得鲜红。紧接着太阳的金光,为大地镀上了明亮。管平波迎着朝阳,腰背笔挺、眼神坚定的望向北方。 一往无前,万难不屈,偏向悬崖攀绝峰。 望环宇,将红旗高举,直上云中。 第293章 俊杰7月15日第二更 第90章 俊杰 太阳东升,温暖的阳光洒满大地, 管平波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幸存的文臣身上。处理完这些, 就可以腾出手来预备登基大典、昭告天下了。 范元良快步走到管平波身边, 低声问:“圣上, 您看, 我们是否要把长公主挪进屋内?” 管平波神色微暗,她忽然想起了谭元洲,还有近在咫尺的陆观颐。左膀右臂, 谁也没能亲眼见到她的无边威严,谁也没能享受到她的“荣宠至极”。但, 事已至此, 低落只能有一瞬,便沉重的点了点头, 嘱咐道:“好生照顾她。” 范元良知道自己讨好到了管平波, 低眉顺目的退了下去,领人抬着陆观颐, 离开了并不宽阔但尸体横陈的池塘边。 管平波正想同文臣说话, 又瞥见了长刀落在地上,人却直挺挺站立着的肖铁英, 顺嘴道:“投降不杀。” 肖铁英怔了怔, 他激昂的、无处发泄的怒火,被管平波当头浇灭。并不是为了这句“投降不杀”, 而是她的平静。管平波实在太平静了,便是窦向东仓促之间登基, 都难掩狂喜之色,管平波以女子之身,问鼎天下,不该更加欣喜若狂么?怎么能做到面无表情的?她没有情绪么?以往的喜怒哀乐,皆是装的么?万千念头挤在心里,肖铁英忍不住沙哑着嗓子问:“你不高兴?” 一夜的紧绷,让管平波感到有些疲倦。她随意捡了块平滑的石头,大马金刀的坐下,不疾不徐的开口道:“喜怒不形于色,是上位者的基本素养。” 已经快憋不住仰天大笑的张金培:“……” 正在幻想将来高官厚禄的唐志敏:“……” 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众文臣们:“……” 神特么的基本素养!你特么知不知道天下至尊是什么含义!?不形于色你妹夫! 肖铁英哈哈大笑:“好!好!好!我那傻外甥败在你手上不冤!我与先皇生死之交,不会投降。你要杀便杀吧。不过,你有今日,借的是窦家的东风,宁王亦是你亲手养大,望你休要赶尽杀绝。” 张和泰、张和顺、窦钟麒,还有遍布在楚朝四郡土地上的将兵,管平波皆想收归麾下,岂会真的杀到人头滚滚,闹的人心惶惶?开国皇帝,字面上的意思,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管平波远远不到能为所欲为的时候,何况她也没兴趣做杀人狂。于是管平波轻笑一声,慢条斯理的道:“平王、宁王废王爵,与子孙同迁回君山岛,以银针之利奉养之,如何?” 在场众人齐齐愣住,不知多少人心里爬上了阴谋论,觉得管平波必定会在他们回君山岛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即便留下命来,也是极近羞辱,毫无尊严。因为没有人会真的相信“帝王的心胸”。 管平波没理会肖铁英复杂的神色,继续道:“宁王出继,承楚王爵,为窦家族长,照应窦氏族人。只他尚年幼,暂居京中。待日后看他想回哪边吧。” 林望舒低头垂眸,夺取皇权的当口,没有癫狂无状,而是率先安抚窦家旧部。这女人当真是一代枭雄! 管平波其实挺高兴的,史上第一个女太。祖,何止名留青史?只怕后世从小学到大学,从古代史到世界史,都要被划进重点。再则还有帝制时代,独属于皇帝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光是在心里想想,都让她兴奋至战栗。可陆观颐尸骨未寒,在她胜利的前夕,为她而死,给她的喜悦蒙上了重重的阴霾,才会看起来如此的……气定神闲。 就在此时,肖铁英突然从袖中拔出把匕首,对岸的战兵反应极快,齐齐举起了弩箭。泛着寒光的箭头指着肖铁英,用实际行动警告着他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不得好死。 肖铁英再次笑了,由衷的赞扬道:“一夜的紧绷与兴奋后,依旧能保持如此的谨慎与战力。管将军练兵名不虚传!” 管平波微笑着看着肖铁英,她知道肖铁英拿刀的意思。没有人在活的好好的时候,真的想死。肖铁英跟窦向东做了几十年平等相交的亲戚,便是愿意做窦向东的臣子,也不可能有李运那样从骨子里生出的臣服。状似忠心耿耿的表现背后,是不得不忠心耿耿。他离窦宏朗太近了,别人可以投降,他不能。管平波不是善男信女,她肯放过窦家,乃窦家小辈们一个赛一个的无能,否则不会让她窃取皇位。但她不可能天真的放过手握兵权的兵部尚书。窦家可以做她宽宏大量的牌坊,肖家正好用来杀一儆百,就如顾士章被砍下的头颅,恩威并施,事半功倍。 因此,肖铁英不得不唱起了高调,宣誓着他的忠贞。士为知己者死,连小女子陆观颐都肯为自己的主上悍不畏死,他堂堂大将,岂能背叛气节?唯有如此,他的死,才不会被认作管平波狭隘,纵然所有人心知肚明,可有窗户纸,就彼此留了余地。肖铁英的手铁钳般攥着刀柄,他很想扭头看看对岸的家人,但他终是只闭了闭眼,在脑海中回忆着满堂儿孙的模样。 管平波焦急的声音传来:“舅舅,我素来敬重你,我正缺肱股之臣,望你能疼惜晚辈,辅佐我夺回汉家江山。” 肖铁英再次大笑,笑的眼泪直飚,好虚伪的帝王!妹夫啊妹夫,你可看见你养大的是怎样的怪物?幸好,尚算个心胸宽广的怪物。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肖铁英才止住了笑,看着管平波,无声的谈判:我死的好看点,你放过我的家人可好? 在场除了虎贲军部分热血军人,活着的就没有二愣子。管平波十分敬业的演着游说名将的明君,每说一句,肖铁英的心里就安定一分。待到管平波“情真意切”的长篇大论说完,肖铁英握住刀柄的手颓然的放松了点,却是转瞬间,再次握紧。他突然大喊道:“先皇,老臣有负你所托,无颜相见呐!”说毕,提刀一横,引颈自刎,气绝身亡。 肖铁英的发妻在听见丈夫的喊声时,就扒开了面前的战兵。在对岸眼睁睁的看着丈夫倒下,发出了凄厉的哭喊,惊的郑志广之流被冻麻木的身躯,再次剧烈的抖动起来。 有资格赴宴的文臣在最初的混乱中,就因踩踏折损了三成,又被管平波砍了两成,剩下的五成在寒风中冻了大半宿,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们已是奄奄一息。但即便如此,都没妨碍他们的眼神交流。投降不杀,可他们真的要臣服在女人脚下么? 大戏远远没有结束,管平波的视线再次落在了文臣堆里。在犀利的目光下,众文臣心悸如鼓,飞快的交换着眼神。要投降么?要怎么投降?这女人肯不肯三请三让,来场君臣相得?他们个顶个的聪明绝顶,半生混迹在文官自成一体的系统中,便是窦家亦尊重他们的规则,骤然遇见完全不按理出牌的,竟是不知所措。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个苍老的声音:“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乃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①” 众人茫然片刻,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源头。被冻僵的林望舒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待嘴里的那篇《孟子。梁惠王上》念完,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泥地里:“天下王田,百姓无饥,千秋万代之伟业矣!臣愿散尽家财,使天下寒士俱开颜,望圣上成全!” 休说在场的文臣诰命,便是管平波也险些被口水呛着。不愧是首辅,好魄力!这招断尾求存,实在漂亮!在陈楚二朝的时候,官家豪强把控朝政,有与皇帝叫板的资格。喊出“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宋朝,其开国太。祖说的却是“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没有皇帝真的那么大度,无非是君臣力量相互博弈妥协的结果。皇帝不想做光杆司令,就得让渡一部分利益,否则人至察则无徒,早晚要被人掀翻。君臣的微妙平衡,是士大夫鱼肉乡里的底气。但陈朝也好,楚朝也罢,都没了。曾经庞大的文官集团没了寄主,便再没了力量。他们原先仗势欺人掠夺土地,而今比他们更凶狠的人横空出世,照例可以掠夺他们的土地。顾士章、吴凤仪等人的死,便是明证。想活下去,想卷土重来,除了奉迎上意,别无他法。 本就没什么土地的外来人口,诸如师照堂、陈寿春之流,亦是反应过来。史上禁绝土地买卖并不新鲜,非常时刻行非常事,待站稳了脚跟,再图谋废止“王田”不迟!遂火速以不合年龄的灵巧匍匐在地,朗声道:“臣等都愿奉上田土,共济天下!” 管平波冰冷的目光终于变的柔和,她嘴角微微翘起,浑身的肃杀之气在太阳下渐渐退去。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她,最喜欢俊杰。 第294章 旧信7月16日第一更 第91章 旧信 江淮,前线。 虎贲军的到来, 直接阻住了出连叶延肆虐的步伐。因为他惊悚的发现, 虎贲军竟然有着完全不逊于姜戎的骑兵。主将不消说, 本来就是伊德尔精心养育的少年英才,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 为什么南方起家的虎贲军竟有如此数量的优良战马?就算孔彰先前带去的马匹都跟耗子似的能下崽子,也绝无可能有今日之规模。尤其是孔彰的几匹战马,远远看去便知不凡。出连叶延不傻, 这等架势,必是姜戎有了内鬼。姜戎部族繁多, 野马群更是数不胜数。那些小部族本就不服伊德尔,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跟孔彰勾搭上实在太有可能。 出连叶延本就是看着隔壁的莫葫芦源赫生意做的好, 赚的盆满钵满, 心里生了嫉妒,才跑来江淮打个草谷。然出连到底与丘敦氏关系莫逆, 亦觉得中原的春风细雨比草原的飞沙走石舒服的多, 决定以大局为重,先回报朝廷, 彻查虎贲军马群来源为要。佯攻了几次, 掳走了些人口和粮草,果断退兵。 打了胜仗的孔彰没有丝毫喜悦之情。他独自坐在屋内, 手边摆放着个朴素的木盒。此类木盒常见,六寸长、三寸深, 多用于收纳信件。盒中的信件已然泛黄,上面熟悉的字迹却似把尖刀,直插入他心底。 孔彰几乎耗尽了毕生的忍耐,才没有当即杀回京中。 “孔彰生于姜戎,兵强马壮、治军严谨,便是陈朝覆灭,单他的部曲,便是我们北上的劲敌。不若趁陈朝尚在,离间他与朝廷,收归麾下。” “据悉,朝廷不重武将,端悫肆意羞辱,可从中下手,逼其舍弃朝廷,不得不投奔于我们。名器难求,若得此将,定然如虎添翼,恳请阿爷务必用心。” …… “金发箍已收到,多谢阿爷费心。儿媳即刻预备攻守事宜。” 一字一句,有如凌迟,将孔彰的心片了个血肉横飞。把信件翻阅了千百次,直至每个字都深深刻进心里,也没看到半分作假的蛛丝马迹。不是不知道窦宏朗忽然送信来,包含着万千阴谋。但杨来来的存在,由不得他不信。杨来来确实出身窦家,确实与端悫乳母交好。讽刺的是,他在其间很出了番力。不是杨来来敬献的计谋,孔娴的发箍又怎会落到数千里之外的管平波手上?最后,他把女儿仅存于世的遗物,送给了甘临。 想起儿女与母亲,孔彰痛的头晕目眩。他从不曾喜欢过端悫,所以知道端悫杀他孩子逼死他母亲的时候,除了恨,再无其它。然而他喜欢管平波。纵然有私心,但喜欢她的心情,丝毫没有做过假。那么,管平波面对他的表白,是怎样的暗中得意? 一时间,管平波节制他的权柄,京中骤然兴起的流言,方坚与白莲的跟随,齐齐挤进了他的脑海,然后再剧烈的胀痛中,串成了线。原来,管平波从来就不甘于做皇后,赫赫扬扬的上将军,从来只想做女皇。 孔彰想大笑,自己数次愚蠢的在她面前提及野心,竟没被一包金刚石粉送入黄泉,该谢她的不杀之恩么? 亲人接连离世,岳家反目成仇,爱人包藏祸心。前半生的无忧无虑,仿佛是上天对孔彰的刻意惩罚。为的就是给他颠沛的后半生雪上加霜。他不喜姜戎的治理,原本以为虎贲军是他的世外桃源。却不曾想,构建世外桃源的那个人,如此的心黑手狠,毫不留情。岁月剥夺了孔彰用哭泣宣泄情绪的能力,如此重击,竟流不出一滴眼泪。攥紧的拳头慢慢张开,他盯着自己的手心:你是上天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仇人么? 京中的告示顺着水路传来。孔彰清晰的听见,方坚洪亮的嗓音,打破了整个军营的寂静。 “将军万岁!吾皇万岁!” 将兵们在方坚、白莲等人的呐喊下如梦初醒。散落在战兵堆里的“机灵”人,纷纷奔走相告:“我们有从龙之功!兄弟们,我们发了!发了!” 原本呆滞的将兵在方坚的布局下,不自觉的大声欢呼。喧闹从虎贲军向外传递,震的隔壁的窦家残部呆若木鸡。 虎贲军营地边缘的战兵得意洋洋的冲着对面喊:“诶!你们皇帝死了!”他举起手,用拇指指向自己,“我们的将军当皇帝了!你们死去吧!” 帝后之争由来已久,江淮大营的将兵霎时间陷入巨大的恐慌。就在他们疯狂的打包着行礼,预备逃命的时候,虎贲军聚集了几百人,齐声大喊:“投降不杀!对面的兄弟,投降不杀!” 轻易操控几百人齐齐整整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当下除了虎贲军,没有人能做到。窦家略有些见识的将领们被那雷鸣般巨响的劝降震的心气全消。窦钟麒颓然的跌坐在凳子上,闭上眼苦笑。楚朝的宗室,能降么? 不必他做出决定,身边的将领眼中闪过精光,几个人同时拔出佩刀,顷刻间就将他削成了几块。鲜血喷了满屋,头颅咚的落地,咕噜噜的滚出了五六尺远。 被提着发髻的头颅穿过营地,留下点点滴滴的血线,把江淮大营的将兵们吓的噤若寒蝉。方坚接待来投降的代表时,窦家的将领已损失泰半。也不知是真的忠于主家,还是被当了献祭。战兵的混乱很快被骑着高头大马的白莲压制,恢复了军营该有的秩序。后勤的炊事班火速入营,不多时,混着兔肉的米饭香飘十里,渐渐安定了窦家战兵的心神。 一顿饱饭后,虎贲军“耕者有其田”的口号,传遍了江淮大营的角角落落。战兵从最初的惶恐变成了兴奋。他们知道管平波不是骗人的,因为原先虎贲军治下,就是耕者有其田!无数被地主磋磨过的战兵,忍不住哭出声来。哭声好似会传染,不多时,满营皆闻啜泣声。参军打仗,出生入死,不就是想攒两个银子,回家买地,堂堂正正的做自耕农么?不就是手里有田,心里不慌,不必年年岁岁去地主家跪求佃田么?不曾想,遥不可及的梦想,以这样触不及防的方式实现。满营铁骨铮铮的汉子,哭的宛如受了委屈,扑到母亲怀里的幼童。 门被敲响,孔彰淡淡的道:“方司长么?进来。” 吱呀一声,提着个食盒的方坚晃进屋内。虎贲军的制度里,主将、镇抚、后勤平级,但孔彰同时为副将与参谋部长,方坚便依然是他下属。放下食盒,恭敬的行了个军礼:“打搅将军了。” 孔彰没说话,方坚作为管平波的心腹,理应知道他干过的蠢事,此时恰好能掩盖他的异样。 方坚也不在意,反倒是有些同情孔彰。孔彰与他们不同,他们本就只是部下,谁当皇帝,都是臣子。区别在于跟对了人,能混的更好。而孔彰则是以为自己才是主宰,如此颠倒,岂能轻易释然?臣服在自己的女人脚下,寻常男人都是无法接受的。方坚万分理解,若要他将来的日子跟娘们似的争宠,还不如索性丢开手。斟满了两杯酒,举杯,轻轻的说道:“将军,请。” 孔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两个男人沉默对饮,酒足饭饱后,方坚退出了屋内。预备等明日孔彰平静下来,再来谈心。走出院外,不自觉的看了看江淮大营的方向,窦钟麒死了,有些可惜。江淮郡留谁镇守呢? 方坚走后不久,莫日根强行闯进了孔彰屋内。亲卫环绕,他的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能说什么呢?揭竿而起么?元宵有了身孕,李恩会肯舍下妻儿义无反顾么?可如果不反,愤懑便不可出口。天家威严,昔年的阿速卫旧部着实见了太多。莫日根有时候无比佩服汉人的创意,臣对君王,连怨望都是重罪。 孔彰惨淡一笑:“我没事,你们放心。” 莫日根欲言又止。 孔彰挥挥手:“你去吧,我不想见人。” 谁料莫日根正欲出门,又被孔彰叫住:“你回来。” 莫日根折回,孔彰把亲卫撵出了门外,在莫日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们不日回京,待我陛见后……” 莫日根等了半日,没有下文,疑惑的看着孔彰。 孔彰呆了许久许久,才干涩的道:“你尽快通知岱钦等人,万一宫中有变,趁着她没有完全控制京城,策马回旧都。” 莫日根震惊的看着孔彰。 孔彰的神色慢慢变的平静,语调也不再有丝毫的波动:“草原不讲那多气节,我降了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干。你们去旧都,带着虎贲军的练兵秘法,他……会接受你们的。你们本就是姜戎人,便是有几个汉人,既是世居阿速卫,也不会被当外人。” 莫日根颤声道:“将军……” 孔彰接着道:“管平波此人,极为护短。李恩会娶了元宵,他不会有事,你们不必担心他。” 莫日根心下发凉,孔彰是在交代遗言么? 孔彰突然笑了笑,笑容里却满满都是苦涩:“对不起。我身为主将,无法护你们周全。再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主将了,十几年,你们陪着我受尽了委屈,我只怕无力补偿。”说毕拱拱手,“抱歉。” 莫日根扯出个笑:“我们为将军部曲,将军却从未以家奴视之,我们心里都是感激的。我托大说句心里话,旁人不知,我素来拿将军当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义不容辞。将军若有谋划,不妨告诉我们知道。单打独斗,终究不如齐心协力。不怕将军笑话,我派人回家乡寻访多年,也没寻见过妻儿踪迹。连连征战,他们恐怕凶多吉少。我孑然一身,死有何惧?” 孔彰笑着拍拍莫日根的肩:“不必,我心里有数。你按我说的预备便好。” 莫日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孔彰却摇摇头,浑身的疲倦将他淹没,好似整个人沉进了一望无际的夜海里,无法挣扎,亦无力挣扎。莫日根垂下眼,忍住浓郁的泪意,慢慢的退出屋外,消失在夜色中。 第295章 回朝7月16日第二更 第92章 92回朝 应天,太极宫。 官员內侍忙的脚打后脑勺, 他们通力合作, 为管平波的登基大典做准备。官员们只要乐意, 效率十分喜人。几日功夫, 太极宫焕然一新, 若非顾及陆观颐新丧,新皇情绪不高,只怕宫内外的装饰比那夜延福宫宴要更为喜庆奢华。钦天监满头大汗的算着最近的好日子;几个礼部的官员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改元吵的不可开交;苏小小上窜下跳的跟内务府干仗, 坚决要把如何制定龙袍的话语权拿到自己手上。虎贲军内亦是热闹非凡,尤其是附属的学校里, 直接开启了辩论赛, 讨论女子是否要入朝为官,是否废止夫为妻纲等江南士林提都不敢提的敏感话题。 邸报飞速的往外传递, 宣传司紧急排演《女皇登基》的戏曲, 好把“耕者有其田”宣扬出去,为拔江南豪强根基做前期铺垫。为此, 大量招募了各地戏班, 学唱新戏。 窦宏朗妃嫔皆被软禁在后宫,暂无空理会。惶惶不可终日的她们各展其才, 绞尽脑汁的与家人联系, 看能否逃出生天。诸如顾吴这类家主被砍了脑袋的,哪里顾得上宫中的女儿;郑荣妃与珊瑚的家族, 开始谨慎的试探。朝堂内外,怎忙乱二字了得。 民间更是炸了锅。最先接到消息的应天百姓还当是玩笑, 直到金吾卫出来贴了安民告示,才哄的炸了。当下就有读书人破口大骂,没多久又被贴出来的“乱臣贼子”的名单吓的把经典硬生生的吞回了肚里。满城人都在明里暗里的讨论此事。这可比唐朝武后还凶狠,人武后也没直接剁了夫君的啊! 管奶奶在最初的震惊后,立即兴奋的如同脱缰的羊驼。张着漏风的嘴,奔走四邻相告:“我孙女当皇帝了!我老管家祖坟冒青烟了!” 邻居们面面相觑,在寻思着以什么姿势给卖臭豆腐的太皇太后跪下时,管奶奶中气十足的打起了广告:“明日我家臭豆腐摊改招牌了!你们认准咯!太。祖臭豆腐!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邻居们顿时疯了,见过太皇太后亲自出来卖臭豆腐了吗?妈的你们管家对臭豆腐到底有多么深的执念啊!?太极宫那么大,住不下你们极品的一家人是吧!? 管奶奶才不管,挥舞着手巾,一条街一条街的做广告,其敬业之情,搁在后世,必能引得各大保险公司抢个头破血流。才从国舅变成皇兄的管刚和管钊撸袖子围追堵截了半个城,才把老太太给逮着。管刚苦口婆心的劝道:“奶奶,您这不是给圣上丢脸么?啊,呸,皇帝的奶奶叫什么来着皇奶奶?” 管钊鄙视的道:“文盲!戏上说了,皇祖母。” 被两个孙子驾着的管奶奶满面春风的朝路人挥着手绢:“我们家一天就炸两千块,晚了就没有啦!明早你们千万要早点来!” 管家兄弟生拉活拽的才把奶奶弄回了家,家里早围了大几百的邻居,正轮番给管大伯磕头。管大伯还懵着呢,这就成皇伯父了?同样被摁在椅子上的管伯母战战兢兢的看着人群,待婆婆进门,嗷的一嗓子就哭了出来。众人都当她喜极而泣,谁也不知道她内心的恐惧。她虐待过管平波,她无数次挑唆两个儿子去抢年幼的管平波嘴里不多的粮食。更别提她挤兑过弟媳、欺负过小叔子、伙同婆婆要把侄女卖去窑子里。管平波幼时冰冷的眸子刺进她心里,吓的她嚎啕大哭。管平波不会恨血亲,可不就得恨她了么?心里不住埋怨老天,紫微星下凡,您老怎么也不给个提示啊!坑死老娘也! 管家与应天城内的百姓还没理出个条理,紧接着,新的国号昭告天下。与国号同时发布的是全新的科举细则。全面废止贱籍、不拘富贵贫贱、胥吏僧道、娼优贱民、只要三代无犯罪记录的,皆可参加科举,科举形式待定,从明岁起,连开三年恩科,以揽天下士子。 费劲心思把胥吏排出在科举外的豪强子孙登时被全新的科举细则浇了个透心凉。团团围在城墙前看告示的读书人交头接耳,有个姓韩的举子看了半日,忽然跳起:“告示上没说男女!” 江南吴侬软语,鲜少有读书人一惊一乍。众读书人齐齐扭头看向大声喧哗的人,只见这位韩举人痛心疾首的道:“告示上没说男女!皇帝都换成女的了,你说他们会不会让女人也入考场?” 众人纷纷嘘声,当年武后做了女皇,朝堂上也没敢放女人蹦跶。干政是干政,科举是科举,真是想太多。 却是有个短发的路人嗤笑道:“科举不就是做官嘛?我们苍梧早遍地女官了。女人靠科举稀奇呐?” 众读书人齐齐大惊,七嘴八舌的问看守告示的兵丁,是否确有其事。兵丁挠挠头,很抱歉的说:“我金吾卫出身,不识字。要不你问剪了头发的虎贲军?” 读书人又齐刷刷的扭头瞪着短发路人,如同一只只的大鹅。路人很是淡定,摆摆手:“连女人都考不过,你们也配有根屌?” 韩举人才醒过神来,哦,对,女人不识字。再看告示,又哭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他们凭什么参加科举?” 旁边围观的百姓不干了:“都是天生父母养,凭什么不许我们参加。” 又有胥吏混迹其中,美的口水直流。寻常百姓供不起科举,便是叫他们考,他们也是无望。胥吏却是有钱又有识字,机会大的多。被那起子豪强整的三代不许科举的胥吏,早恨的牙痒痒。蛋糕做大的过程总是叫人欢喜的,哪怕这个蛋糕仅为假象。豪强与百姓的矛盾由来已久,便是明知道自家没有指望,看着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读书人吃瘪,许多人本着宁可自己不占便宜也要对方吃亏的心态,纷纷帮着胥吏、贱业掐起了读书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读书人满嘴的之乎者也,哪里是百姓骂街的对手。三两下就被群嘲到抱头鼠窜,纷纷撤离大街,三三两两的涌去平素里吟诗作对的场所,关起门骂的唾沫横飞。骂着骂着,自然而然的诞生出领袖,几个小团体一合计,便开始蒙头在家写万言书,详细阐述科举之道,以劝君主三思而后行。 朝中文官们自是被管平波的神来之笔砸的不轻,明里暗里的帮着读书人们说话。科举,是天下读书人的命根。历经数代,好容易形成的垄断,岂能就此破功?尤其是虎贲军的附属学校,里头各色考试宝典乱飞。科举的技巧乃各个家族秘而不宣的法门,就管平波那思想,不知要整出多少幺蛾子。他们在朝堂争权夺利为的是什么?在民间欺压良善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光明正大的“世卿世禄”,成为把持着科举的暗手,同时嘲笑泥腿子不思进取才活该受穷么?为官在野的,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暗通款曲,企图让管平波收回成命。 登基大典还未开,就遭受士林的抵死反对,若是位守成之君,大抵离嗝屁不远了。奈何开国太。祖们皆不是善茬,任由你外头风雨欲来,管平波在宫内稳坐钓鱼台,只盯着陆观颐的后事,顺便等待孔彰班师回朝,再对虎贲军旧部进行封赏。 孔彰部不负管平波的期盼,腊月二十九,方坚留下参将周文耀驻守江淮,与孔彰起程回京。江淮至应天,全程顺风顺水,日夜兼程,一日可达。 天空洋洋洒洒的下起了雪,落在红梅枝头,万般娇艳。陆观颐最爱红梅,却是再也无法欣赏了。管平波漠然的穿过了宫中甬道,立在了福宁宫前。楚朝两代皇帝的居所,同时兼具办公的功能。只不过窦向东与窦宏朗父子,更喜欢去太极殿侧殿,而不是在福宁宫内。 皇帝的私人居所,此前管平波极少踏足。仔细转了一圈,才发现竟是这般宽阔。 正门为福宁门,正门两边皆为书房,可做日常会见朝臣之所。庭院两侧则是诸如茶房、药房、衣帽存储、御用藏书等房间。 福宁殿殿门面九间,纵深三间。中间七间没有间隔,在这个年代显的尤其的大气威严。东西两头则为暖阁,目前空置。福宁殿殿正殿两侧,分别有东西耳殿,相当于百姓人家的耳房。只不过皇家气魄,耳房也修的不同寻常,竟是有个院子,围着齐齐整整的三间大屋。其中东耳殿便是窦宏朗旧日的居所。 东耳殿设计的十分精巧舒适。正中为厅,此处比福宁殿殿暖阁更为私密,故而被窦宏朗放了个大大的火箱,堆着被子和靠枕。但凡是苍梧人,见了无不想跳进去,窝在被子里,舒服的猫过整个冬天。西间是卧室,除了架子床大点,装饰华丽点,倒没什么稀奇。管平波打量了下窗户,默默决定回头就换成全玻璃窗。 值得称道的在东间。横竖福宁宫有两个书房,东耳殿便相当于纯粹的卧房。于是东间改成了个偌大的浴室,半间房大小的浴池,蒸腾着水汽。原来后院加了个大锅炉,稍作改装,屋内即可铺上土暖气,可舒服过冬了。 管平波对居所要求不高,不求奢华,舒适即可。恰好窦宏朗是个会享受的,她无需做大的更改。工匠都是现成的,短短两日,东耳殿就在各方的努力下,改装完毕。不知内务府的人从哪里打听到她喜欢赤脚在屋内行走,遂把整间屋子铺上了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的确暖意融融。 除了延福宫,太极宫内别处皆无多少树木,东耳殿前的院落里,孤零零的梅花吸引着管平波的目光。垂下眼,罢了,观颐不比其他人,既是早晚要北上,还是暂停灵在城外,翌日定都北方时,再带走吧。 今日除夕,知己殒命,女儿远征在外,说不出的寂寥。管平波背靠着大火箱的壁板,无力的坐在地上,隔着玻璃窗,怔怔的望着外头的梅树出神。 何忠厚的人影在窗前闪过,随即听到他带着惊喜的声音道:“圣上,孔将军于宫外求见。” 管平波想起她设下的骗局,登时一个激灵,脑子飞快的梳理着说服孔彰的话语。将将理出个大概,孔彰已大踏步的走来。几个宫女暗自期盼着传说中的美人将军,待他掀起帘子,齐齐在心中赞叹,果然俊美无双。出征归来的憔悴,掩盖不住五官俊秀,碧绿的眼眸宛若宝石,璀璨的令人心折。 孔彰缓缓的向前,管平波起身相迎,笑颜未展,厅内陡然生变!原本做出下拜姿势的孔彰突然跨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凶狠的将管平波撂倒在地。随即铁钳般的大手猛的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管平波顿时失去呼吸,东耳殿的宫女太监不住的尖叫,门外的守卫发疯般的往院内冲。 孔彰的手指越收越紧,漂亮的绿眸瞬间变的血红。压抑的怒火与恨意,再忍不住,犹如滔天洪水决堤而下! “最惨不过凌迟。有千古第一女太。祖陪葬,我孔彰半点不冤!” 第296章 窒息7月17日第一更 第93章 窒息 管平波的脸因呼吸困难而胀的通红,眼里满是惊惧。他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他不怕动手之后, 踏出门外就是千疮百孔么?随着氧气的减少, 生命在急剧的枯竭, 她的手不自觉的掐住孔彰有力的胳膊, 掐至手指泛白, 竭力迫使自己冷静,才没有遵循本能而剧烈挣扎。 “不能慌,孔彰没有进来直接杀了我, 我还有希望。”管平波对自己如是说。 亲卫在门口进退维谷,孔彰冷笑:“我死的瞬间, 就可拧断她的脖子。” 袖子被管平波扯住, 孔彰看着管平波的眼睛,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眸子里是从未出现过的软弱与哀求。孔彰的手一颤, 珍贵的氧气顺着狭窄的通道冲入肺里,管平波极慢的呼吸着, 谨防缺氧带来的不可逆伤害。谁料她的冷静, 越发激怒了孔彰。手指蓦地再次收紧,管平波再绷不住, 全身痉挛般的抽动起来。恐惧深入每个细胞, 当人体内严重缺氧时,器官和组织会因为缺氧而广泛损伤坏死, 只要一分钟,她的心跳就会停止。到那时, 即便孔彰放开她,只怕至少也是终生残疾。管平波怕到发抖,她发不出声音,无言的向孔彰哀求:“放开我,求你。” 眼前抽动的身体与记忆中的重叠,孔彰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手不自觉的放开。 管平波剧烈的呛咳,何忠厚心急火燎的大喊:“孔将军,这是为了什么呀!这是为了什么呀!” 东耳殿的院里已是布满了卫兵,阴森的箭阵指向屋内,只要孔彰的手真正离开管平波的咽喉,即刻射杀。 管平波攀住了孔彰的胳膊,艰难的道:“你好歹让我……咳咳……咳咳咳……做个明白鬼。” 孔彰的拇指按在管平波的咽喉上,怒目切齿的问:“为何要杀我孩儿?” 门口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斐光济悄悄的掀起了帘子。孔彰手指下按,头也不回的吼道:“滚!” 管平波不敢再激怒孔彰,对斐光济打了个手势,斐光济只得慢慢的退出了屋子。 “好痛……”管平波是真的哭了,要害落入人手着实太恐怖,方才,她距离死神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孔彰沙哑的低语:“回答我。” 管平波死死攥着孔彰的衣袖,艰难的开口:“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孔彰哈哈大笑,一字一句的背着管平波曾亲笔写给窦向东的信件。管平波听的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窦宏朗人都死了,还能摆她一道!怪不得孔彰进门就想杀人,那浓郁的杀意,绝非作假。如若只为了皇位,断不至如此。杀了她有什么好处?同归于尽,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孔彰的左手粗暴的抓住管平波的头发,迫使她仰头,质问道:“你不告诉我,杨来来到底是什么人?和我们的杨部长到底有何关联?” “杨来来是雪雁的胞妹。”管平波快速道,“是当年窦家放去北方的暗桩,我控制不了。” 孔彰冷笑,俯身耳语道:“女皇陛下,你知道窒息而死,是什么滋味么?” 管平波苦笑:“孔彰,你知道我为何在虎贲军内设附属学校么?” 孔彰没说话,他穷尽生平心力,才将暴怒压至今日,他满脑子杀意,哪里还会思考? “以教育为名,以考试选拔人才。只要将兵想要孩子有出息,就必须送他们上学。免费的学校,免费的校服与午餐,引诱的他们心甘情愿,甚至带着感激的把自己的亲骨肉送给我做质子。”管平波轻声道,“孔彰,哪怕只有当年在巴州的短短会面,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么?我果真想笼络你,我不会让甘临嫁给孔博么?你的儿子捏在我手上,便是我如端悫那般羞辱你,你除了任由我为所欲为,还能做什么?” “孔彰,”两行清泪滑过脸颊,管平波委屈的啜泣着,“作为我皇权道路上的硕大障碍,我都没舍得动你,你竟看了几页断章取义的信,就要置我于死地。难道我十几年的付出,抵不过窦宏朗粗劣的计谋吗?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孔彰手一松,管平波立刻翻身,扑在他身上,骂道:“妈的,你想死!”随即扭头对亲卫喝道,“出去!” 斐光济急的满脑门子汗,情急之下,一句将军脱口而出,全忘了管平波已做了皇帝。 管平波沉声道:“出去,退出院外!” 斐光济不肯动。管平波心中骂娘,守着有个卵用,孔彰武力值太高,弓箭再快,你们特么的投鼠忌器好吗! 僵持了许久,管平波使眼色都快使的眼抽筋了,斐光济才不情不愿的领着人退出了东耳殿,却不敢远去,命人把东耳殿并太极宫围的严严实实,如若孔彰独自出来,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同时迅速通知李玉娇、张金培等人,倘或管平波有个万一,必须即刻迎回甘临,否则刚出炉的新朝可就真特么凉了! 方才的几句话,几乎用尽了管平波的洪荒之力,嗓子痛的呼吸都困难。狼狈的爬起,挥手就给了孔彰清脆的一巴掌,运起全部力道,强忍着痛楚,怒骂道:“渣男!负心汉!王八蛋!” 孔彰:“……” 骂完直踹孔彰的脚,母老虎的威严全无,活像个乡间泼妇。 孔彰回过神来,轻易就止住了胡乱扑腾的管平波:“果真不是你动的手?” 管平波吼道:“你怀疑我的人品也就罢了,你他妈怀疑我的智商!你他妈比窦宏朗还蠢!除了生了张好看的脸,有个卵用!”奈何因声音太沙哑,气势全无。管平波气结,索性撒泼到底,直接放声大哭。 孔彰被管平波一巴掌甩的理智回笼,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眼泪吧嗒吧嗒直掉的女人,这是他喜欢的女人,所以他才在掐住她脖子的瞬间迟疑,不然她早已变成一具尸骸了。孔彰心中的天平摇摆不定,真的只是窦宏朗的阴谋么?那她为何又用争夺天下来欺骗自己? 管平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见孔彰愣着不动,当场炸毛,扑过去狠狠咬住了孔彰的胳膊。 孔彰吃痛,伸手捏住管平波的下颚,迫使她放开,追问道:“金刚石粉是谁给端悫的?” “我不知道。你的底被我们查的一清二楚,我当时想的是怎么把你的孩子偷过来,你就彻底成了我盘子里的菜。”管平波无力的倒在柔软的地毯上,哽咽道,“就算是为了观颐,我也不会下那般毒手。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观颐么?” 提起陆观颐,孔彰本就憔悴的神色更加暗淡。陆观颐的死因随着管平波宫变的消息,一齐递到了他手上。所以他注定天煞孤星,六亲死绝么? 管平波难受的蜷缩成一团,孔彰试探着伸手抚过她的脊背,不知说什么好。他心里一团乱麻,觉得世间众人皆有万般算计,唯有他单纯幼稚如孩童,在权力的漩涡里沉浮,不由自主。 孔彰的安抚,并没有让管平波放松,反而蜷缩的更紧。 “对不起。”孔彰有些慌乱的道。 管平波沉默了良久,才闷闷的道:“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喜欢过的男人。” 孔彰愕然。 “我讨厌窦宏朗,讨厌他碰我,他只要挨着我,我就觉得恶心。”管平波声音很低,透着浓浓的有气无力,“我不到十五岁,就被卖进窦家。”泪珠无声滚落,“我只是不想再被夫主,主宰命运而已。我没有刻意隐瞒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管平波的声音越发微弱,几近耳语,“我怕你生气,怕你不理我。” 孔彰僵住。 管平波把头埋进手臂中,像受惊的小猫,逃避着外来的恶意与风险。母老虎的脆弱,好似针尖扎进了孔彰的心里。孔彰迟疑了许久,才伸手把人捞进怀里,还未开口,管平波的唇已吻了上来。 孔彰的眼睛倏地睁大,管平波却是蜻蜓点水,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答应过你,你大概忘了。” 孔彰本能的托管平波的后背:“我如此伤害你,你不恨我吗?” 管平波心中暗道,老娘还没脱离危险呢,恨你大爷!嘴上却故意含混道:“谁让我喜欢你……不然早就杀了你。” 孔彰略略分辨了下,才听懂管平波的意思。怔了许久,忽然扣住管平波的后脑,用力吻了下去。唇齿相接,管平波狼狈的模样,成了世间最绝色的风景。感受到怀中人毫无防备的放松,愧疚与后悔如同潮水般涌入四肢百骸。对不起,不该愚蠢的踏进窦宏朗的阴谋;对不起,不该不信任你…… 长长的一吻终了,孔彰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管平波的咽喉:“很痛么?” 管平波道:“你怎么补偿我?” 孔彰柔声问:“想要什么补偿?” “你!” 孔彰轻笑:“这么不记仇,真不像你。” 管平波扑到孔彰怀里,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孔彰道:“别撩我,你不难受?” 管平波伸手扯掉了孔彰的腰带:“我都不怕怀孕,你怕甚?” 孔彰道:“你对做爱就只有怀孕一个认知么?” 管平波挑眉,缓缓念出了段《荀子》:“故学曰迟。彼止而待我,我行而就之,则亦或迟、或速、或先、或后,胡为乎其不可以同至也!” “……”孔彰被管平波调戏的一时间竟忘了这段话原本的意思,满脑子都是或迟、或速,以及……同至……这货真有乱搞正经学问的天赋…… 领口被解开,管平波闭上眼,任由孔彰动作。十指交叉,她的嘴角泛起了微笑。敢掐老娘是吧,你特么给老娘等着!不彻底降服住了你,我改跟你叫孔平波。 第297章 台阶7月17日第二更 第94章 台阶 接到消息的李玉娇眼前一黑,强行拽出依然被软禁的雪雁就往宫里狂奔。近卫团与调入宫中守卫的虎贲军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楞是没有人敢往里闯。换成别人, 以管平波的能力, 必能脱离对方掌控, 亲卫便好动手。偏偏是孔彰, 天生怪力能压制的管平波毫无招架之力,自然也卡的亲卫在外头干着急。 雪雁气喘吁吁的跑到院门口,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张力行已在提审, 要是管平波有个三长两短,她还有什么好活的? 李玉娇阴沉着脸, 吩咐道:“九门戒严, 关闭宫门,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入。” “管好你们的嘴巴, 若传到文官的耳朵里, 休怪我军法伺候!” “叫夜不收做好准备,预备随时出城去黔安。” 一条条的命令发出, 原本就训练有素的虎贲军有了主心骨, 慢慢安静下来。斐光济看看李玉娇,又想起军中不曾生育过的张金培、白莲、雪雁、紫鹃等, 觉得即便出事, 至少肯奉迎甘临,后背的冷汗才渐渐止住。 魂牵梦绕的女人唾手可得, 没有男人能忍的住。管平波理论知识丰富,实战却是战五渣。十好几年没滚过床单, 生涩的好似未婚少女。孔彰不厚道的嗤笑,把管平波气的满脸通红,憋不住放了个嘲讽:“比不得孔驸马经验丰富。” 孔彰见管平波恼羞成怒,笑出声来。生怕惊着生涩的她,且顾及她脖子上的伤,不由的放轻了力道。第一次,没有折腾太久,孔彰意犹未尽,尚在回味,脸上触不及防的挨了一掌,清脆的掌声回荡在屋中,半边脸火辣辣的疼。 管平波半裸着身体,仰头看向孔彰:“好了,你可以出去跪着了。” 孔彰瞪着管平波,翻脸无情也太快了吧! 管平波慢条斯理的穿着衣裳:“怎么?刺杀皇帝,你还想没事人一般出去?” 孔彰咬牙切齿的道:“你脖子不痛了?” 管平波瞥了孔彰一眼,挑衅的道:“我易受孕体制,跟窦宏朗那资深不孕不育滚两回都能怀上。你随便跟哪个公主滚了,孩子就一个个的蹦。你说我能不能成功受孕?”看着孔彰视线下移,落在她肚子上的当口,有恃无恐的道,“你有种连娃待我,把我们娘两个一块儿掐死啊!” 孔彰的火气噌的直冲头顶,恼的一脚把管平波踹下床:“我不掐死你,我就不敢揍你了是吧!你骗我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再抖一个试试?” 管平波道:“我骗你什么了?” 孔彰咬着后槽牙道:“你说说现在谁是皇帝?” 管平波理直气壮的道:“我当初说的是——翌日待我们夺得天下,没说翌日我辅佐你坐天下,现不是我们的天下么?哪有骗你了!那天夜里,我叫你娘娘,你也没反驳不是!” 孔彰气个半死,没见过如此流氓!跳下床就补了个无影脚,管平波被踢的抱头鼠窜,厉声尖叫:“你打女人!孔彰,你居然打女人!你算不算男人啊!” 这声尖叫传到院外,如同天籁之音,李玉娇险些掉下泪来,谢天谢地,管平波还活着。 孔彰面无表情的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苍梧人打老倌是传统,怎么?你不服气?” 管平波:“!!”卧槽!想起以前自己打窦宏朗的丰功伟绩,这报应来的有点狠啊!深吸一口气,收起戏谑的神色,管平波正色道,“出去跪着,不会让你跪很久。你闹出这么大动静,我不罚你怎么交代?” 孔彰没动。 管平波皱眉道:“你别让我太为难。” 孔彰道:“你少给我插科打诨,为什么骗我?” 管平波没回答。 “我的性格你知道,我不会负你。”孔彰道,“你为什么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走一条极其蜿蜒曲折的路,也不肯相信我?” “……”管平波糟心的看着孔彰,十分欠揍的道,“你被我骗沟里真不冤。” 孔彰额上的青筋直跳。 管平波站起来,点着孔彰的脑门道:“好,你想当皇帝,我就跟你算算当皇帝要的本事。你会算账吗?你懂后勤吗?你会组织农业生产吗?你闹的明白官制吗?你玩的转文武内外的平衡术吗?你知道什么叫科举吗?你知道怎么防止科举舞弊吗?你知道如何培养科技人才吗?你做得到心黑手狠脸皮厚吗?”管平波一拍孔彰的后脑勺,“我的孔将军,你除了带兵,你还会个屁!特么这么多年来,是你养我还是我养你?见过吃软饭的开国皇帝吗!?” 孔彰顿时被噎的差点提不上气。 管平波继续道:“你就出门打个仗,我什么都给你全罩了,完了江山姓孔,我隐居幕后给你生儿育女,还得上蹿下跳的防止你生歪心!你看着我脸上写着智障两个字吗?我是误导你了,可我误导你就信,窦宏朗挖个坑你就跳,当皇帝?嗯?你干的来吗?” 刚被窦宏朗两口子坑蒙拐骗了个全套的孔彰万箭穿心。 管平波还不肯放过他,冷酷无情的道:“我要不想自己当皇帝,我篡什么位?我弄死窦宏朗很难?我做窦家的皇后,再怎么窝囊,甘临是大公主。做你的皇后,至甘临于何地?你可以给她荣宠,可她不姓孔!拖油瓶的便宜公主,封到公主,你多么疼爱她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本来就是堂堂正正的大公主!那是我亲闺女,为了喜欢你,把她埋沟里,我是这样禽兽不如的亲娘吗?” 孔彰无言以对。 管平波再插一刀:“也就是老娘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不然就你这脑子,做皇后都是个被玩死的命!” 孔彰平静的道:“所以在你眼里,我一无是处。” 管平波撒泼道:“你就是一无是处!你今天掐我了,差点掐死我。你这个拔屌无情的王八蛋,杀千刀的负心汉!你有什么用!窦宏朗欺负我,你都不帮我报仇,你还帮着他欺负我,你还帮他打我!” 孔彰目瞪口呆,他承认他是冲动了,可他怎么就拔屌无情了?是谁在大冷天的床单没凉的时候甩他巴掌,让他滚去外面跪着的啊?有这么颠倒黑白的么?这脸皮,这无耻……孔彰气的吼道:“你特娘的刘邦转世吧!?” 管平波立刻扬起个笑脸:“唔,是个好口彩。强汉盛唐呐!娘娘,你赚到了。” 孔彰被气的胃疼,很好,他的确干不过管平波!光脸皮扒下来都可以搁九边当长城使了,服气! 管平波摆摆手:“祖宗,我的嗓子是真的好疼,你引的我说那么多话,更疼了,没见我都快出不了声了么?给我个台阶下,不然要我怎么办呢?” 孔彰道:“我没兴趣做皇后,就这样吧。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管平波道:“孩子算谁的?你不做皇后,别人做皇后,孩子管别人叫爹?你乐意我没意见。” 孔彰疲倦的道:“平波,相识一场,留些余地好么?” 管平波道:“我没有不留余地。我不想逼你,我就在宫里,你想怎样都可以,选择权在你手里。我骗了你,你掐了我,扯平。” 孔彰看了看管平波生生被掐到青紫的脖子,居然没有真的同他置气。不论作为皇帝,还是作为女人,都心胸宽广的令人震撼了。或者说,是对他宽容的几乎没有底线了。沉重的情谊压在肩头,孔彰的心倏地一软,抬手虚握住管平波的脖子,带着茧子的拇指抚过她伤的最深之处:“是我不好,对不起。” 管平波浑身鸡皮疙瘩齐齐站立,声音都开始发抖:“别碰我脖子,我怕……” 孔彰忙缩手。 管平波平复了情绪,推了推孔彰:“去吧,拿枕巾把膝盖裹上。” 孔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裳,替管平波披上,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他真的很喜欢管平波,但或许缘分就止于此了吧。穿好衣裳,走到门口,就听管平波沙哑的嗓音喝道:“站住!” 回头时,见到管平波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孔彰再次道了个歉,走到门外,跪在了雪地中。 斐光济见了孔彰的身影,精神紧绷到了极致。管平波方才出声了,他们要不要动手?雪雁却顾不得那么许多,径直冲进殿内。待见管平波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拿梳子跟头发较劲,心下一松,哇的大哭起来。跟在后头的李玉娇被惊的魂飞魄散,直到看到抱着雪雁的管平波无奈的表情,才用手扶住墙壁,大口的喘着气,抱怨道:“雪雁你……” 斐光济紧随其后,在屋外急切的问道:“圣上没事吧?” 管平波微笑着摇摇头,对李玉娇做口型道:“吵架而已。” 李玉娇对斐光济道:“圣上没事,你处理善后事宜吧。”顿了顿,又嘱咐道,“多派些人手来守卫。顺便往外头告诉被拦住的白莲紫鹃他们,叫他们散了吧。” 斐光济应了声,愤怒的瞪了孔彰一眼,快步出去善后。 李玉娇听着斐光济脚步走远,才踉跄的行到管平波跟前,双膝一软,跌在柔软厚重的地毯上。哽咽道:“师父……” 管平波揉揉李玉娇的头,用行动安抚着。 李玉娇颤声道:“你就打算轻轻放过孔将军?” 管平波哂笑,李玉娇太聪明,光看到孔彰跪在外面,就知道她没准备计较。 雪雁恨声道:“他行刺你都能放过,别人怎么想?” 管平波低声道:“别人?别人有他好看么?” 雪雁瞪着管平波:“昏君!” 管平波轻笑:“他当时那样恨,都没舍得下手杀了我。真心难得,尤其是我当了皇帝后,会越来越难得。你们也好,他也罢,做错了事,只要没有产生不可挽回的后果,我都愿意原谅。” 李玉娇冷冷的道:“说人话!” 管平波摸摸鼻子:“手底下会指挥骑兵作战的都是他的人……我穷……” 李玉娇没好气的道:“你训不出来么?” 管平波郁闷的道:“训的出来啊,我都豁出去色诱才把人降服住了,然后宰了,我不是白给人睡了嘛。” 雪雁指着管平波,半晌说不出话来。色……色诱!?很好,孔彰,你死定了! 管平波补充了句:“嗯,他技术不错,很好的消遣,我喜欢。” 雪雁:“……” 管平波没说出口的是,她对姜戎,并不是赶出去就算完了的。传统华夏,只有汉地十八郡。她不可能放弃西北广袤的土地与矿藏。孔彰作为将来团结姜戎民众的牌坊,好容易养到了今日,如若轻易杀了,姜戎必定认为她乃卸磨杀驴,更难取得信任了,那不是给将来找事么? 李玉娇强忍住以下犯上的冲动,怒的起身掀帘子走人。路过孔彰时,终是忍不住阴阳怪气的道:“回头我送你条鞭子。” 孔彰顶着半边肿着的脸,疑惑的看着李玉娇。 李玉娇凉凉的道:“我们巴州的老倌都欠收拾,不用客气。” 孔彰:“……” 第298章 称谓7月18日第一更 第95章 称谓 偌大的浴池, 泡的管平波身心俱爽。做皇帝确实享受,想当年在刘家坳时,冬日里舍不得柴禾, 只能忍着不洗澡, 身上的馊味怎么都挥之不去。三两根黄毛结了块,送上花轿的那天, 被奶奶和伯母按在河里, 粗暴的洗刷, 感觉自己像个牲口。不, 还不如牲口。乡间的牲口, 可比女娃值钱。 孔彰问,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一条崎岖的路。管平波扶在池边,笑的不能自抑。孔彰没有真正尝过绝望到麻木的滋味,没有真正承受过贱如蝼蚁的屈辱。不自由毋宁死,可在这个时代,想获得自由与尊严,只有这条唯一的路。孔彰的幼年美好的宛如幻梦, 像前世的自己, 单纯且耿直。是刘家坳的残酷, 把她逼出了满腹阴谋算计。所以她才会觉得孔彰的灵魂, 珍贵的像剔透的琉璃。因为她永远怀念过去心无旁骛的自己。 走出浴池,一块大手巾立刻落在了肩上。雪雁利落的替管平波擦着水珠,一如多年前做贴身丫头的模样。管平波只得道:“我有宫女。” 雪雁把湿了的大手巾搭在木架上, 顺手拿起干爽的衣服,伺候她穿着。管平波无奈的换上衣裳,又被雪雁推到了梳妆台前,替她擦起了头发。 管平波看着镜中的雪雁,笑道:“张力行可真有福。可惜不惜福。” 雪雁垂下眼:“你头发多久没打理了?” 管平波道:“不记得了。以后叫宫女记着便是。” 雪雁道:“姑娘病着,你就放了羊。” 管平波道:“顾不上。将来就好了。” “将来你还要北伐,”雪雁道,“女皇不好做,将来你会比做女将军的时候更苦。” 管平波嗤笑:“世间从没有上位者更苦的。厉害的女人过不好,不过是愚妇们为了粉饰自己的无能说的话。我当小老婆比人家大老婆都嚣张,你看真正吃亏的是哪个?傻丫头,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没有半点长进?” 雪雁沉默,良久,她岔开话题道:“我不喜欢孔将军。” 管平波漫不经心的道:“嗯,他也不喜欢你。” 雪雁眼底涌上泪意:“他远逊于谭大哥。” 管平波揉着额头道:“我今天不舒服,你别戳我心窝行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喜欢谭大哥。” 管平波叹道:“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跟小女人歪缠真痛苦,又不是谁好她就必得喜欢谁的。再则谭元洲贴心,并不因喜欢她,而是因他心中有大志向。所谓志同道合者,便是如此了。 雪雁追问道:“如果,如果,谭大哥活着,你会选谁。” 管平波痛苦的道:“还用选么?当然是你的谭大哥了。” 雪雁怔了怔,就看见镜中的管平波,满脸怅然的道:“你们几个,想要什么,我什么时候不给呢?” 雪雁的眼眶霎时红了。 “不就是想要我么?”管平波低声道,“有什么为难的?”帝王对宫妃的宠爱,从来是镜花水月,换言之,帝王的爱情,仿佛一碗面上撒的胡椒粉。有更好,没有亦无所谓。既然只是胡椒面,权当哄好兄弟开心了。 雪雁忍不住道:“你一点都不在乎么?” “在乎什么?” “跟谁上床。” 管平波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当女皇了。” “嗯?” “当了女皇,谁跟我上床,都只能迁就我,所以我为什么在乎?”管平波道,“雪雁,你不要总是从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你是虎贲军的元老,把男人当玩物都没人管你。我不喜欢践踏人格,但不得不说,我们的确有践踏他人的资格。” 雪雁忽然落下泪来:“我不想把人当玩物,我也不想位高权重,我想在你身边,无忧无虑的做个丫头。” 管平波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为了个男人,何必呢?” 雪雁手中的梳子啪的落地,泣不成声。 管平波弯腰捡起梳子,三两下把头发拧干挽起,站起来拍拍雪雁的肩:“你长大了,不是孩子了。” 雪雁大哭:“我不,我就要做孩子。你方才说,什么都能给我们,你不能骗我!” 管平波郁闷的抱怨道:“后宫人多是非多,你们这是要逼死我的节操啊。” 雪雁哭声越发大了,管平波只得答应:“好了好了,我欠你们的。你爱咋咋地吧,但是你的位置被人顶了,再想要回来可就不能了。先回去想两天,再进来跟我说你的决定。” 雪雁哭着应了。 管平波心累的把雪雁撵出宫,披着件斗篷走到了院中。东耳殿内外守卫增了三倍,齐刷刷的盯着跪在院子正中的孔彰。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雪,把他裹成了个雪人。管平波慢慢走近,亲卫们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斐光济恨不能一刀劈死孔彰,一了百了,不明白他们英明神武的上将军,怎么就被美色冲昏了头。 “你倒会捡地方。”管平波的声音在孔彰的头顶响起,“你姐姐最爱红梅。我在雪天救起她,她在红梅下为我死。”顿了顿,管平波才接着道,“你是她仅存于世的亲人,看在她的份上,饶你一回。若有下回,你会发现,死是奢望。” 被冰雪埋了个把时辰,便是孔彰足够耐寒,也极不舒服。一个时辰,足以让他冷静,让他想清局势和前路。不提政治倾向,单说普普通通的人生,他似乎都没得选。他喜欢孩子,可是除了管平波,真的不敢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他是将领,将来要出征北方收复河山。前路艰险,不知会遇到什么。所以,不论与谁生的孩子,都会是质子。尤其在他刺杀过管平波后,她会比以往更不信任自己。想要修复这份信任,需要很多年,可他与他的孩子,未必等的了那么多年。而管平波生下的孩子,哪怕二人将来反目成仇,她也会养的很好,一如甘临。作为男人,当然希望子孙满堂。哪怕不跟他姓,亦是血脉的延续。想到此处,不由苦笑,怎么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绝路?果然活该被人当傻子玩。 管平波嗓子越发哑了,叹了口气:“起来吧,再跪下去,你姐姐半夜里要来寻我的不是了。我惧内。” 孔彰稳稳的站起身,在管平波耳边道:“姐姐未必愿做你演戏的招牌。” 管平波道:“你那傻姐姐,什么都愿为我做,包括死。”说着,有些低落的想:我管平波何德何能,让那么多人甘愿生死相随。 孔彰笑了笑,拱手道:“我去换个衣裳。” 管平波点点头,目送孔彰退出了东耳殿。她站在梅花树下,不知为何,想起了诸多往事。寒风打着卷,呼啸而过,红梅枝条上的白雪簌簌下落。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觉得自己大概跟冬天犯冲,尤其是过年前后。陆观颐死在小年夜,谭元洲死在除夕,张四妹、曾云儿、祝芝蓉亦死在寒冬腊月里。连潘志文和杨欣,都是在正月里叛逃。大概在此匮乏的时代,冬天总代表生命的终结吧。 咽喉痛不可触,管平波不自觉的念起了谭元洲,念起了死去的众多战友,更念起了前世的零零总总。雪雁那傻丫头,真的以为她有的选么?生命无常,很多时候不过是强颜欢笑。笑多了,真当自己没心没肺,好过些罢了。不然能怎样呢? 管平波被四周担忧的眼神盯的浑身不自在,终是折回了屋内,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何忠厚捧了一叠厚厚的奏章进来,不用看,都知道那帮人在吵什么。管平波懒洋洋的问:“大年三十了,年号还没吵出来呐?” 何忠厚郁闷的道:“圣上,您知道今儿过年啊?” 管平波道:“我没心情过。” 何忠厚没敢提逝者已斯的话,他不知道今天还是谭元洲的忌日,每到除夕,管平波心情都算不上好。只是将军该干的事就得干,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人嬉笑怒骂。今年无需她出马,大家伙自己就能兴头到天明,恰好能让她偷得浮生半日闲,好生静静,顺便想想未来。 管平波不肯看奏章,何忠厚只得捡要紧的念了几篇,又道:“老奴眼花了,怕读不好,过了年再补些新人进来吧。宫里的太监可都有了年纪了呢。” 管平波白了何忠厚一眼:“你作孽呢,我将来不用太监。” 何忠厚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女皇要使什么太监,看着添堵么? 管平波又突然道:“他们以前,私底下叫我陛下的。” 何忠厚愣了愣。 “观颐软软的叫着,总带着三分撒娇的意味。”管平波充满眷恋的道,“闹得后来谭元洲也跟着瞎起哄。我原以为可以左拥右抱,却不料,他们一个个弃我而去,果然他们两个才有奸情!” 何忠厚跟的时间太短,没明白管平波在说什么。然而做太监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把自己当成木头,装作没听见管平波越来越轻的呢喃。过了许久,才讨好的道:“那,老奴将来可否也称您陛下?” 管平波无可无不可,称呼而已,不必介怀。 天色渐暗,管平波独自吃了份简单的年夜饭,预备休息,好养足精神,应对明日正旦大朝会。就在此时,何忠厚小跑着进来,紧张的道:“陛下,孔将军又来了。” 管平波半闭着的眼,随口道:“在宫门外?放他进来。” 斐光济终于忍不住道:“圣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管平波摆摆手:“谁养豹子不被挠两下,没事,让他进来吧。” 何忠厚等人无法,只得命人放行。孔彰拎着个大包袱,穿过宫门,一路步行到福宁宫。密布的侍卫死死盯着他的包袱,他只好拆开,给诸位看个清楚明白。本来他杀人也不用刀,看了白看。重新打好包,径直走进东耳殿,将包袱甩在了桌上。 何忠厚瞪着孔彰,你不拜见的啊!? 管平波睁开眼,问道:“什么东西?” 孔彰道:“行李。” 管平波指了指北面:“坤宁宫在后头,我今天被你折腾的累的很,别闹我。” 孔彰抱起榻上的管平波,丢进了硕大的拔步床内:“老子不是皇后!” 管平波笑道:“那你是什么?” “姘头。” “姘头也不能住福宁宫,这是皇帝住的地方。” 孔彰缓缓的吐出三个字:“我乐意。” 管平波:“……” 孔彰翻身上床,在满殿太监宫女震惊的目光中,把管平波挤到了最角落。 管平波奋力的推着孔彰:“这么大床你干嘛挤着我!?” 孔彰挥手打下幔帐,露出个奸诈的笑:“下午去你巴州旧部家里走了一圈。” 管平波心里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孔彰捏着管平波的下巴道,“我会牢牢记住入乡随俗四个字,但凡你有出言不逊、见异思迁等臭毛病的,家法伺候。如果你要我去住坤宁宫,正了名分。”孔彰嘴角上扬,“我会好好向圣上学习,如何做个巴州堂客。希望你不要让我学到祠堂动鞭子那招。” 管平波顿时泪流成河,老天,您老不必在这种地方实现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吧!?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靠! 第299章 大典7月18日第二更 第96章 大典 寅正,大宫女春莺在帐外轻轻唤道:“陛下, 该起了。” 管平波根本没睡够, 艰难的睁开了眼。孔彰的爪子太欠, 非要卡着她的腰, 弄的她很不习惯, 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才睡着。孔彰倒好,睡成了头死猪。管平波气的在孔彰胳膊上咬了一口:“睡这么死,早晚被人暗地里剁了。” 孔彰笑呵呵的道:“外头围着三圈人, 且混不进来。” 管平波扒拉着孔彰的爪子:“放开。” 孔彰收紧胳膊:“不放。” “别闹。”管平波道,“今天正旦, 顺便登基大典。” 孔彰调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我生的这么好,你不给点面子?” 管平波伸手揪住孔彰的耳朵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快。不认吧, 没别的路走;认了吧, 心里不甘心。然大局已定,闹脾气不过徒增烦恼。” 孔彰的胳膊松开了, 好似表明他没有在闹脾气。 管平波笑着摇摇头, 灵巧的从他身上翻过去。掀开幔帐,外面已是灯火通明。扫了眼宫女新燕挂在架子上的衣裳, 很好, 苏小小不愧是服装设计大师,完美的复原了汉朝红黑两色的庄重与简练。通常而言, 皇帝的衣服颜色是有讲究的。所谓五行相克,譬如前朝是尚火, 本朝就得尚水。楚朝完全抄袭的陈朝,而陈朝尚土,土为黄色,管平波的龙袍选用黑色便不大符合传统。毕竟水来土掩嘛。奈何管平波不是传统皇帝。于是她选了符合自己审美的,全然不管那套封建迷信。那玩意说白了就是个忽悠,朱元璋以明教起家,自己也没信了教不是。 不论是哪样礼服,皆繁复华丽、层层叠叠,宫女太监围着伺候着上面的每一个褶皱。管平波敬业的当着木头人,头也不回的道:“车骑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你也要参加大典。赖床不起我就真把你扔去坤宁宫,从此再不用去外朝站班了。” 孔彰道:“我的衣裳简单。” 管平波无奈的道:“你无非是不想被人欺,才想着当皇帝。我又不欺负你,还被你欺负,你到底不爽什么?” 满殿的太监宫女听到这话,冷汗都下来了。 孔彰没说话,跳下床,挥退赶上来伺候的太监,自己利落的穿好衣服,走到管平波身边道:“我昨日忘了带军礼服,先回去换件衣裳。” 管平波笑道:“去吧,文臣算文臣的,虎贲军的暂时都归在武将里头,你不知道队列的话就去问唐志敏。你是虎贲军的第二把交椅,会站在最前头。” 孔彰黑着个脸,妈的,还是当姜戎的驸马好,至少不用给老婆行大礼。 管平波嘱咐道:“你骑马出去,省的赶不上迟到。这劳什子登基大典麻烦的死,我砍了大半的程序,还是得折腾一整天。有些宫中的礼仪得赶早。” 孔彰噎了下:“登基大典你都砍。你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还不搞的郑重点,以镇宵小。你作死呢?” 管平波嗤笑道:“我早让人预备好大阅兵,不砍了那些有的没的,哪里腾的出空来?虽然有些仓促,但相信我军实力,定能叫不服的人跪下了。” 孔彰白了管平波一眼:“你少说几句吧,嗓子还没好呢。”说毕,径直出了门。 孔彰策马出宫,迎面撞上涌入宫廷参加大朝会的朝臣。文臣们眼神乱飞,武将们便是眼刀乱飞了。孔彰昨日白天的事,虽有封锁消息,但能参加朝会的高阶军官都是知道的。孔彰旧部只好装死,眼睁睁的看着他老人家飞奔出宫。没多久,换好衣裳的孔彰折回,骑马越过文武百官,又享受了次浓重的注目礼。 阿颜朵咬牙切齿的道:“美色误国!” 一语引起宣传司诸位响应,纷纷低声开骂。他们在骂人,对面的文官也在肚里骂娘。登基大典弄成大阅兵他们也就忍了,但虎贲军的女官们皆身着军装,大大咧咧的出席,梗的文官们阵阵胃疼。封妻荫子是绝大多数官员的目标,女官怎么算?封夫荫子么?虽国朝初立,礼制还在礼部翰林院都察院掐的天昏地暗,没有成形。然如今的状况,传承几百年的礼仪须得直接重写,众文官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全新的朝代,不同于以往的改朝换代,他们不知道意识形态这个词,但已经敏锐的认识到了将来的日子难混。他们的尴尬与孔彰类似,心里不高兴,但不得不从,因为不从会死。 现代人对登基大典的印象,多半来自电视剧。文武百官排着队到大殿前,三跪九叩,完事。当管平波看到礼部递上来的折子时,那繁复的礼仪,当场就头皮发麻。粗暴的砍了她认为不必要的部分后,梁朝的首次登基大典,简陋的堪比当年白莲创教。虎贲军的绝大多数来自社会底层,见了人多势众,便觉得热闹,觉得长了大见识,可以回乡吹牛了。唯一遗憾的是端坐在上位的管平波,比记忆中的上将军,陌生太多。 电视剧果然省成本,照样描一遍,天都没亮。管平波坐在上位,犹如泥塑木胎。听着旁边的礼官念着骈四俪六的祝词。天渐渐亮了,管平波起身,踩着地毯,走出了文德殿。宫廷,指的就是宫殿前宽阔的空地。先前殿内的高官,侍立在她身后。台阶下的官员,散开站在了两边,将中间的空地留出来给虎贲军发挥。 咚!咚!咚!军鼓响起。恢弘的军乐在太极宫上空回荡。曾经的华夏,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但到了后来,被三句不离圣人言的读书人抛弃了个彻底。他们甚至扭曲到,公开为人演奏音乐是莫大的耻辱的地步。读书人的狭隘与无耻,生生折断了华夏璀璨文明的脊梁。 音乐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可以穿越不同的语言文化,轻易的传达创造者的喜怒哀乐、理想抱负。大气磅礴的乐曲,彰显着虎贲军的力量!在庄严肃穆的鼓点中,步兵方阵从文德门右侧进入视野。许多文官首次近距离见到虎贲军。只见他们整齐划一的踏着鼓点前进。那么长道路,却没有一个人做出不同的动作。参加阅兵的这批年轻的军人,全部甄选自梁梅二州的邬堡。那是管平波最早推行教育的地方,这些孩子接受了整整九年的教育。他们前辈们初入伍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听不懂向右看齐的糗事,几乎不会出现。他们说着流利的官话,善于沟通、善于执行,作战地图信手拈来,兵器阵列如数家珍。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方阵拐弯走到正中时,阵中将兵齐声大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震耳欲聋的呼喊,震颤至灵魂深处!不论是不曾见识过阅兵的文臣,还是久居军中的将领,无不精神振奋。直到骑兵方阵走近,众人还未回过神来。 步、骑依次走过。每个方阵念的诗句都不同。这在古代的军营,完全不能想象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如若虎贲军全军皆有阅兵方阵的整肃,两军相接时,就能把绝大部分敌人直接吓到溃散。前世的记忆已然模糊,管平波却在此情境下,再次燃起了当年在电视机前看阅兵时的热血。或许这种气势,无论多少遍,都足以震撼人心。 礼部尚书郑志广双股战战。管平波把登基大典砍的只剩个寻常早朝的空架子时,他心里是充满着愤懑的。不知暗骂了多少回女人家不懂事,不懂礼仪对民众的威压。人会对未知产生恐惧,冗长繁复的礼仪,能把泥腿子直接压跪下。但他没料到,管平波并不是不懂礼,而是看不上他们认定的礼。华丽的仪仗,比不过军队的肃杀。此情此景,休说外头没见过世面的百姓,便是他们,亦不自觉的慑于威势,甘愿臣服。 最后一个方阵走来,是虎贲军尚未完全成型的车阵。战兵、厢车、战马、火枪、火炮的配合,乃当代最先进的战术。车阵难以调配,需要精通数学的炮兵更是稀缺。在平坦的北方平原上,车阵将是梁朝屠杀姜戎的利器。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车阵的战兵齐声念出了属于他们的诗句。管平波呼吸一窒,阅兵属于锦上添花,属于胜利者才可以玩的游戏。在争权夺利的大战前,她并不愿花心思在这上头。因此,阅兵的策划与细则,都是先镇抚部长陆观颐的手笔。阅兵的时候,其实选择一句话,会比诗词更容易出气势。不过在此时已经相当超前,所以她扫到方案时没说什么。诗词经过了很多次调整,她也没放在心上。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车阵喊到了第二句诗。 管平波苦笑。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默默的跟着车阵念出了最后一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诗句念完,余音绕梁。管平波静静的看着车阵远去,陆观颐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是因为想说的话,都在此了么?看来唯有做成一代明君,才不辜负你的期望。 方阵离场,激昂的鼓乐利落的画上了休止符。管平波坐回龙椅,文武百官归位,在礼官的指引下,肃、跪、叩首,山呼万岁! 新朝初年,正旦。开国皇帝管平波举行登基大典,受百官朝贺。定国号为梁,定都城为应天,取其字“绥定”为年号,寓意挥兵北进,一统中原。 第300章 昭告7月19日第一更 第97章 昭告 彼时交通不便, 信息不畅。即便各个势力彼此都有暗桩,消息滞后也是常有的事。但管平波登基之事,以不合常规的速度疯狂的蔓延。梁朝的诏书还没进炎朝境内, 伊德尔就已被报上来的消息, 刺激的喷了锦衣卫满脸的奶茶。侍立在旁的太子布日古德亦是满脸的震惊,说话都险些结巴了:“女、女皇?莫不是谣言?” 那倒霉催的锦衣卫不敢抹脸, 挤出个便秘的表情道:“臣抄录的是他们贴在城中的安民告示。楚朝的皇帝腊月二十三当夜被杀, 腊月二十四新的梁朝就有消息传出了。” 伊德尔抽抽嘴角:“梁朝?为什么叫梁?” 自古以来, 国号皆有讲究。譬如隋朝, 杨坚为隋国公;唐朝, 李渊为唐国公。换言之,通常以封号为国号。炎朝例外,他们刻意跟炎帝老儿套个近乎,为的是尽量减少民族冲突,更好的统治中原。历来他们这些异族想承袭华夏正统,皆要号称炎黄子孙。大家心如明镜,面上有个过得去的理由罢了。而梁无特殊含义,又不是封号, 怎地选了这么个字?伊德尔不由的有些好奇。 锦衣卫忙答道:“听闻那位女皇在梁州起家, 遂定国号为梁。” 如此简单粗暴, 不愧是武将风范。伊德尔满足了好奇心, 便不去纠结别人的国号,只揉着太阳穴道:“那女人真出其不意。” 延春阁内的汉臣在诡异的气氛中,莫名的生出了几分快意。当年他们选择投降, 纵然寻了万千光明磊落的借口,到底被南渡的旧日同僚耻笑多年。别看两边分属两朝,私底下的诗词文章可没少流传。诸如顾士章之流,文笔辛辣讽刺,隔三差五的写诗刺他们一回,闹的他们好不尴尬。他们心里也知道,都是投降,降了楚朝,那是合乎圣人言的。陈朝失道,反的有道理。然降了异族,就不那么美妙了,挨骂都只能受着。谁料峰回路转,北边降了异族,南边还降了女人呢!比投降异族更不堪。好几个人摩拳擦掌,觉得自己报仇的时候到了! 这也是天下读书人此时莫大的尴尬。往北看,人都长的不一样,说是炎黄子孙,便是今人装瞎,后世少不得捞个骂名;往南看,读书人恨不能放声大哭,楚朝怎地就叫篡了呢!最恨的是管平波居然把宁王出继了,这不是明摆着让楚朝的大公主做太子么?让他们连用“窦家妇”、“巴州旧俗”、“不过效武后耳”的借口都没有。两边都在开科举,两边都要千古骂名,天下读书人想死的心都有。 炎朝的汉臣想洗白自己,梁朝的降臣更想证明他们匍匐在女人脚下,不是怕死,而是为了天下苍生。管平波快刀斩乱麻的自己定了国号年号后,文臣们就把心思转到了骂战上。炎朝才开始撸袖子,梁朝的文人的诗集文章都快刊印了。 伊德尔没心情理会文官间的小九九,离天下太平且早着,远没有到重用文臣的时候。他想到管平波就有些头痛,楚朝比陈朝厉害,但同样不是对手。炎朝的南下战争中,有且只有在虎贲军手上吃过大亏。潭州之战就别提了,虽然逼的虎贲军全军覆没、主将身死,然己方损失两个皇子、几千的骑兵,还没把潭州打下。说是打赢了都心虚。往后应天大败、源赫没讨着李恩会的便宜、出连叶延压根就没跟孔彰打。桩桩件件,让伊德尔如鲠在喉。 草原连连征战,牧民不堪重负,伊德尔方学了汉时的休养生息,好缓上几年再一举南下。谁料缓出了个管平波,糟心的话都不想说。 国舅贺六浑出列道:“区区小女子,也敢妄称帝王,我们出兵剿了她!” 太子布日古德亦道:“趁她根基未稳,民心不服,我们可出其不备。臣愿带兵出击,荡平应天!” 贺六浑忙道:“乌孤定会全力配合。” 几大家族纷纷表态,唯有莫葫芦家族的人低调装死。源赫那小子弄来的烟酒糖茶,叫族中好一番享受。打仗为的是过好日子,既然已经过上了好日子,莫葫芦家打起仗来,便没那么积极了。 吏部左尚书树落干是出连家的人,忙补充道:“回禀圣上,听闻我那侄子道,虎贲军买了好些战马,且先查清楚是谁家生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说着视线就往莫葫芦家的撇去。 莫葫芦夸吕近来因砸钱砸的爽快,迁至户部尚书。他老神在在的道:“你看我作甚?我们贩的是人口,大家伙都是知道的,跟战马有什么相干?我们家封地在鄂州,旧址都没人了,上哪养战马去?源赫的战马且问贺赖家买,不信你们问国舅。” 国舅家地盘大战马多,生意做的最好。源赫好些战马的确找的是他家。自己装配点,贿赂贺赖老家的人一点,多弄些战马坐地分赃,贺六浑全不知情,倒点头替莫葫芦家作证:“是问我们买的,只你们战马消耗太过了些。” 这句警告莫葫芦夸吕直接当屁放了,几大家族里莫葫芦最弱,如今有了钱,不好生囤积兵马粮草,等着被旁人瓜分么?他们与出连家是世仇,顺手就嘲讽了回去:“不比的有些人,成天不思进取,马也不抓,粮食也不用心。遇到敌人了,逃的比兔子都快。不就是个毛孩子么?咱们看着长大的,怕他做甚?” 出连树落干咬着后槽牙道:“孔彰突然多出几倍战马,难道不先查个明白?” 莫葫芦夸吕毫不客气的道:“怕死直说咯!孔指挥使有两把刷子的,我懂。” 出连树落干立刻跳起,指着莫葫芦夸吕道:“你有种再说一遍?” 眼看着要打起来,伊德尔断喝道:“够了!你们到底想不想打仗?” 二人齐齐闭嘴,听伊德尔等人商议起如何南下。贺赖乌孤是不肯单打独斗的,上回攻打应天,他至今都没缓过来。几大家族各有各的算盘,可着一家子消耗是不现实的,再则人家也未必肯听。然不把管平波打掉,确实危险。明摆着,管平波荣升成了他们南下的最大障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便是他们装死,难道管平波不会北伐么?伊德尔仔细思量了一回,觉着布日古德的想法不错。太子亲自带中军南下,其他家族从旁协助,总不至于互相推诿了吧。到时全线开火,拖也拖死梁朝了。 既准备攻城,火炮便是重中之重。管平波可不是陈朝的怂包,在城墙边吓唬吓唬就能夺城。应天城墙高耸坚固,可与炎朝京城媲美,不用火炮的话,几乎可以预料到无功而返的结局。 忽如其来的生产压力,层层传递到姜老德身上,却把他激的更加兴奋。姜戎不是虎贲军,没有懂科学的领导,许多时候少不得做出妥协,从纯粹的研发,转向了仿制西洋炮。比起中原,姜戎无疑离西方更近,甚至长相上更似洋人。丝绸之路早没了汉唐时的风光,但与西方的交流却是不曾停止。占领了中原北部后,有了出海口,老朋友们自然会来交易。奈何畅销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品皆多产自南方,炎朝产量有限,能交换的武器便有限。于是姜老德提出仿制,竟是成果喜人,登时把陈朝原先的匠人挤压到了角落。 伊德尔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好容易弄来的工匠,有了成绩,岂能不赏?连带整个团队都跟着发了财。现在是深宅大院有了,香车宝马亦有了。手头宽裕,家中的女眷们和气了许多,在后宅美滋滋的过起了呼奴唤婢的好日子,把初来的委屈惶恐丢到了九霄云外,由衷的赞叹炎朝的日子,可比虎贲军的好过多了。他正春风得意马蹄急,天下掉落的立功机会,岂会不喜?美滋滋的接了差事,没日没夜的领人干了起来。 楚朝覆灭,梁朝顺道接手了不少资源。尤其是杨来来夫妻,因其胞姐混成了管平波身边的红人,京城一系的暗桩立刻以她为首,好背靠大树,度过政权交替的敏感时期。杨来来多年哨探,见识颇广,知道光凭着裙带关系很难出头。她不信虎贲军在京城没有人。因此,想要将来有个好结果,抢先手是必须的。其夫池唐混的恰是中军,杨来来反应极快,才察觉到风吹草动,立刻发出消息,叫管平波提前预备。倘或果真比虎贲军的人快,她便立功了。 天下乱到今日,大鱼吃小鱼的游戏已至末尾。黔安战事稳步推进,大土司杨志强被打的节节败退。巴蜀王秦玉龙只觉得唇亡齿寒。更让他心生恐惧的是,北边的姜戎亦对他虎视眈眈。本身偏安一隅,远离争端,关门过小日子的他,不知怎地就到了两面夹击的地步。也不知道是哪方故意恐吓他,闭塞的巴蜀竟同时接到了管平波登基、姜戎南下的消息。骑在墙上的秦玉龙被震惊的不知道往哪边跳。 如今的局势他是看明白了,南北两朝谁都不是善茬,他想一挑二,自己把皇帝老儿当了是休想的。同时,他要还骑在墙上不下来,待虎贲军吞下了黔安,必定是被南北两边同时打死的结局,还不如现在尚有实力,谈个诸侯王、土司什么的当当。实在不行,混个世袭的爵位也成。实力不如人,秦玉龙当真是满腹心酸。于是他在书房里焦躁的转着圈想:到底哪边更大方呢? 第301章 独断7月19日第二更 第98章 独断 因管平波小年夜的玩了把篡位, 上上下下都不曾好生过年。校花的全能保安考虑到文官受到的惊吓,大笔一挥,正旦过后连放十天假, 正月十二再回来上工。顺便提醒他们, 春耕在即,梁朝全境土改。林望舒等人嘴里好似含了苦瓜, 唯唯诺诺的应了。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虎贲军上下自打去岁腊月二十三夜里, 便盼着分果子。楚沿陈制, 初登基的管平波亦懒得做过多的变动, 即除却王爵外,尚有公侯伯三个超品、以及从正一品到六品的勋爵。有些官职未必高,却是世袭罔替,等于是为子子孙孙挣了份旱涝保收的家业。 管平波心里明白,众人费尽心力跟她打天下,为的就是翻身做主人。帝制时代,人天生分三六九等。介于暂时不具备共和的条件,少不得按规矩来。封爵大致有三个维度:资历、功绩与宠幸。虎贲军够得上资格封爵的履历, 管平波了然于胸。叫礼部列出爵位, 她往上填空即可。 首先是追赠。亡故的人享受不到什么, 但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除了修建烈士陵园, 让他们永享祭祀之外,该有的封赠必不可少。先把父母追封做皇帝皇后,紧接着是谭元洲追赠靖王、陆观颐追赠襄王, 张四妹、祝芝蓉、李修杰等牺牲的勇士,按功勋往下排。这些人大多没有子嗣,赠份钱财与亲友,也算照顾烈士家属。有子嗣的更好说,照例袭爵罢了。让管平波怅然的是谭元洲与陆观颐,无亲无眷、无牵无挂,连补偿都不知道往哪发。 追赠的名单出来,众人都无异议。没谁跟死人计较,大家关心的是活人。文臣们全是临门一脚投降的,什么都捞不着,眼巴巴的看着武将们欢天喜地的闹腾。 知道大家等的心焦,年初五,吏部礼部尚在休假,管平波便已爽快的公布名单。排在最前的,乃威武郡王孔彰;往下英国公李玉娇、端国公韦高义、定远伯石茂勋、兴安伯李乐安、平江伯阿颜朵、永平伯李恩会、武定伯张金培。以上为超品,之后便是一品左柱国张和泰、雪雁;右柱国杨文石、杨松、莫日根、周文耀、张和顺。从一品柱国方坚、白莲、唐志敏、许思文;正二品上护军岱钦、紫鹃;从二品护军王海龙、陆建勋。此外张英、苏小小、侯玉凤等人各有封号;元宵凭借资历,纵然无甚攻击,亦给了个正六品的云骑尉。 众人看着名单便知,管平波分封,以资历为重,军功次之,基本不看个人喜好。资历老犯过错的,就会降等,譬如石茂勋,直比师兄师姐降了两个等级;不够资历但有功绩的,李乐安等人便升做了超品,比同乡杨文石高两个等级。并且,管平波论功行赏,并不止看战功。阿颜朵、雪雁皆不曾上过战场,虽不如军功耀眼,亦承认他们多年的艰辛付出。当然,雪雁落在了一品,紫鹃落在二品皆有被夫婿连累之故。这不讲人情的皇帝!不过世人爱嘀咕人情,却更期盼公平。 江南江北大营四处喜气洋洋。得了爵位的人彼此恭贺,属下军官及资历浅没混上爵位的同僚纷纷闹着请客。李玉娇直接奏请管平波,请求犒赏三军。管平波欣然同意,众将兵险些感动的哭出声来,女魔头也有大发慈悲的一日,太不容易了。 军中大开筵席,难得放纵,众人一个个喝的面红耳赤。喝了酒,话便多。就有侯世雄大着舌头道:“说来,将军、啊,不,陛下真是个公道人。元宵说削就削啊,她正经是陛下的弟子,才正六品。她家大师姐可是超品,中间足足隔了十五级!她怕是要难过了。” 原管平波亲兵彭景天道:“有甚好哭的,她夫君封侯,侯夫人照例是超品。超品啊……”彭景天羡慕的砸吧着嘴,“我才是个从六品的武骑尉,我去嫁英国公算了!” 围着喝酒的人纷纷嘘声,施同济吐槽道:“韦将军都得不着她,你少做春秋大梦了。” 侯勇一脸八卦的道:“韦将军竟是还未得手?” 彭景天曾离管平波比较近,知道的内幕颇多,压低声音道:“李部长不肯成亲,嫌男人烦。”说着摆摆手道,“她就是个男人婆,没指望的。” 侯勇道:“陛下比她更男人婆,没见她不要男人。” 侯世雄听得此话,一拍桌子道:“提起我就来气。军中勋爵,对你们我都没意见。独那郡王,我心里不服。陛下赏罚分明,怎地偏遇上了他就不算数了?他生的好,做皇后得了,那比亲王还品级高。” 这话也就是侯世雄这等老虎营时期跟着混出头的人敢说了。彭景天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侯勇却是老资历,打着酒嗝说:“孔将军怎么了?” 侯世雄道:“他居然刺杀陛下还没事!” 施同济摆摆手道:“别提了。休说他是被算计的,当年我们夜不收的张团长,还是专门混进来刺杀的呢。害我和侯勇被他连累的挨了好一顿打,差点命都没了。我们陛下不在乎这个。” 彭景天目瞪口呆:“张团长还干过刺杀啊!” 侯世雄也惊愕的道:“张团长好大胆!” “嗝!”施同济道,“所以你们别传了,回头孔将军没恼,张团长恼了。他老人家可是个混不吝的,除了将军谁都制不住。亏得后来去了夜不收,不然这么没组织没纪律,搁寻常战兵营,早被李部长打死了。” 侯世雄和彭景天听了个新闻,醉醺醺的早忘了施同济的嘱咐,回头与旁人拼酒的时候就抖落了出来。借着孔彰掐管平波的风波,把张金培的黑历史挖了个底儿掉。次日一觉醒来,满营皆知。张金培气的在营中咆哮:“我当时又不是虎贲军的人,各为其主,我刺杀她怎么了?姓孔的是我们的副将,那能一样嘛!” 众人默默道:有什么不一样?不过他老人家位高权重,大家没敢跟他对嘴对舌,还因他跳的太欢,愣是让孔彰莫名其妙的洗白。实乃神队友也! 安顿好外朝,管平波才腾出手来梳理后宫。前朝的妃嫔,除了她,旁人都不好处理。只得委屈她们担惊受怕到今日。命人打开扣押妃嫔的大门,里头的美人个个憔悴不堪。管平波等闲不跟女人过不去,叫起匍匐在地的前下属们,温言笑道:“外朝忙乱,一时顾不上你们,叫你们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 顾敏妃怯生生的看着管平波,很想问一句,自家九族尚在否? 管平波先对珊瑚招招手:“过来。” 珊瑚心惊胆战的走到跟前,她后悔那夜不曾交上投名状,不知今日会有何等下场。管平波却没把她放在心上,因她最熟,又是彪悍的巴州女人,才率先问她:“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珊瑚低声道:“凭……圣上处置。” 管平波笑道:“我处置你作甚?我又没带个把儿,好收你在后宫,叫你继续做娘娘。” 珊瑚低声道:“奴婢老了,也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是假,嫁个好人家不容易是真。管平波想了想,道:“那我送你去练姐姐家里,同她作伴可好?” 珊瑚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管平波轻笑:“你那夜没听见么?咸临出继楚王府,现我们练姐姐是楚王太妃了,你若不想嫁人,横竖窦宏朗原先兼祧过长房,你去楚王府做侧妃,叫咸临奉养你们便是了。”阿弥陀佛,窦家的长房真是倒了血霉,被窦向东淹了个断子绝孙不算,年年岁岁的被拿来当牌打,不知泉下有知,作何感想。 珊瑚整个人都僵住了,不敢相信管平波的话。 打发了一个,管平波顺着份位往下。先问郑荣妃:“你呢?” 郑荣妃落泪道:“圣上不拘哪处择个庙宇,使奴出家吧。” 管平波叹道:“你不到十七,出什么家呢?你别信甚理学的话。哪来那么多节好守?”说着忍不住放了句嘲讽,“你爹都混了三朝了,怎没见他节烈一个给我瞧瞧?” 郑荣妃被管平波当着她的面数落她爹梗的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接话。 看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管平波料定她们不敢自己做主。耐着性子问了个遍,果然没有哪个敢提二嫁的。江南神马破地方!管平波翻了个白眼,强硬的道:“我是不许人守节的。你们自回家去,叫你们老子操持婚事。三个月后没定亲,我就替你们做主了。”若按后世的说法,死了男人,改嫁也好,不嫁也罢,都是人生自由。可惜现在没有这概念,牺牲小部分夫妻情深、自愿守节的女人,换大部分女人逃出节烈的囚笼,是很有必要的。无关甚天赋人权,纯粹是管平波想把理学砸个稀巴烂。强汉盛唐,谁特么实行理学了?解放人性,从拆牌坊开始。 战败方的女眷,素来是战胜方的资源。管平波做了主,她们也没敢说什么。派人传话出去,叫家人来接。 待宫妃离开,就只剩几日间老了几十岁的胡三娘。管平波压根懒得理她,直接扔出宫外,叫她与儿子团聚。窦怀望被废,圈禁在前昭王府。作为窦宏朗的儿子,自由身是没有的,想似堂兄弟姐妹那般回巴州也是不可能的,但好歹是甘临咸临的亲哥,华服美食醉生梦死一辈子的待遇总是要给的。 如此,窦宏朗的妻妾尽数扫地出门,连带年纪不大还能嫁人的宫女统统放了出去,只留下走投无路的老宫女们。后宫瞬间变冷宫,成了老宫人的养老之所。 甩脱了妃嫔,管平波总觉得有什么事忘了,又想不起来。直到正月十二上朝,礼部奏请尊奉太皇太后,管平波才想起,她奶奶还活着。靠!怪不得好像漏了什么。牙疼的道:“我怎么不知道哪里冒出个太皇太后了?” 管平波那破脾气,跟她混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然做后妃的时候,压着娘家还能勉强找个理由,压着本家,在此时可是千夫所指。方坚朝孔彰使眼色,叫他劝上一劝。奈何孔彰也是个恨不得把本家剁了的,简直跟管平波三观高度重叠,完全不觉得恩断义绝的本家还有什么好来往的必要。方坚媚眼抛给瞎子看,气个半死,朝堂上气氛顿时变得极其诡异。 文官不敢吱声的,先辈们尸骨未寒呐。武将勋贵便是心里不同意,也犯不着公然拆台。新年第一封奏章,就这么打了水漂。静默了半盏茶功夫,林望舒出列道:“春耕在即,臣请主持分田。” 管平波保留了林望舒的首辅,但并不信任他。扭头对方坚道:“分田虎贲军是熟手,交给你负责了。”说毕,想了想,“你只有勋爵,管理此事名不正言不顺,你便以吏部侍郎之职入阁吧。” 众朝臣:“……”妈的内阁都能空降,太。祖真是太能乾纲独断了! 第302章 义绝7月20日第一更 第99章 义绝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雪雁静静的看着被锁链吊着的狼狈的张力行。交错的鞭伤深可见骨,且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烫伤。因他的刻意拖延,险些毁掉了虎贲军十几年的积累, 自然要承受相应的后果。多年夫妻, 见此情景,岂能不心疼?然而, 那份恩爱, 仅仅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李玉娇素来不喜屈打成招, 因为意义不大。不是不用刑, 只更喜欢使用心理战。毕竟审讯的目的是为了得到想要的答案, 而不是区区认罪即可。既然张力行伤到这种程度,显然是该问的已经问清楚,不想他死的很舒服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雪雁缓缓的道:“你的孩子,我找到了。” 张力行的瞳孔蓦地一缩,原本被凌虐至麻木的四肢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 雪雁苦笑:“是不是对于男人而言,子嗣比什么都重要?” 张力行强行压制住狂乱的心跳,沙哑的道:“孩子在哪?” 雪雁道:“告诉你又如何?你还能出去?” 张力行双手紧紧攥住束缚的绳索, 这是在他忍受刑罚的时候, 唯一能缓解的方式。他的呼吸开始变的急促, 好似承受着什么无法忍受的痛楚。 雪雁的眼泪一颗颗的落。她无法生育, 无数个夜里,默默垂泪时,总有一双大手会温柔的揽过她的肩, 柔声细语的安慰。夫妻间的小情话,能轻而易举的把白日里在后勤积攒的压力一扫而空。却原来,不过是假象。当年热烈的追求,并非为了她,而是为了杨部长,为了从她手里获得最隐秘的消息。 “对不起。”张力行忽然开口。 从张力行暴露的那天夜里开始,难以形容的疲倦就萦绕在雪雁心头,待听到张力行的道歉,更是达到了顶峰。无力的开口道:“你道歉没有用,叛贼没有不牵连家人的。” 张力行问:“我牵连你了么?” 雪雁先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算不上牵连。降级而已,我无儿无女,爵位高低又有什么关系?” 张力行道:“我们原本可以有孩子的。如果……不是她……把你们教成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你可记得,她是因何嫁进的窦家?” “妾生的不是我儿子。”雪雁莫名的笑出声来,“我果真从未认识过你。你装出来的那个张力行,不会对我说如此愚蠢的话。” 张力行淡淡的道:“没有男人不重子嗣。” 雪雁道:“所以你跟我同床共枕许多年,也不曾动摇过半分信念。我不过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不值得你为我改变。” 张力行没说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想要孩子,也想要雪雁。在虎贲军内,如此简单的愿望,竟成了鱼与熊掌。唯有跳脱虎贲军的束缚,雪雁才会是他的,他也才能光明正大的有孩子。何况,他本是窦家人,各为其主,天经地义。再则他不是谭元洲,没有一开始就脱离窦家。等到想抽身的时候,早已来不及。雪雁大概从来没明白,似管平波那样的活法,是不对的。譬如他们夫妻,如若胜利者是窦宏朗,他护得住雪雁,但反过来,雪雁护不住他。管平波逆天而为,终是要遭报应的。但这些话他不想说,从前没机会说,现在说了也只是平添烦恼,不如闭嘴。 谁料雪雁却道:“我大概知道你的想法。” 张力行微微惊讶了一下。 雪雁道:“平素你没少劝我把军中的事丢开手,在家喝喝茶、窜窜门,不必那么累。我只当你心疼我,没有多想。至今日我才明白,你根本不觉得女人该有作为。” 张力行抿了抿嘴,全当默认。 “我最信任的人,除了陛下,就是你。”雪雁道,“你想要我乖乖的相夫教子,行!我不是陛下,我没有野心。我觉得在家呆着,做做家务,半点操心的日子挺好的。而你一个聪明人,认识我二十几年,不知道我的性子么?”雪雁饱含着讽刺的道,“睡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滋味如何?睡一个被无数男人玩过的破鞋,有没有觉得很恶心?难为你兢兢业业装了那么多年好夫婿,着实辛苦了!” 张力行苦笑:“何必说气话。你身居高位多年,真心假意你看不出来么?” 雪雁低声道:“如果我说,我能保下你儿子,但我不乐意,你还会装出这份深情款款么?” 张力行道:“我不是装的。” “你喜欢的、无知的女人是会吃醋的。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没有哪个不想把外头的狐狸精打死,把野种打死。”雪雁走到张力行耳边,一字一句的道,“你张力行凭什么,觉得该占尽天下好事?就算没有陛下护着,我得靠你穿衣吃饭,可讨谁做小老婆,跟谁生孩子,能由得你自己做主?外室子什么待遇?窦朝峰当年跟野狗崽子似得缩在门外,嫡母活着的时候,一步也没踏进过祠堂和正房。我们巴州堂客泼辣了成百上千年,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软弱到被你如此欺骗玩弄后,还愿为了你去求情?” 雪雁图穷匕见,张力行多年细作生涯练就的冷静与忍耐,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化成了齑粉。他只有一个孩子,唯一的孩子。才刚学会走路,才刚会软软的叫他阿爷……他没想到自己隐藏的那么深,依然能被扒个底掉,更没想到在各种刑罚下咬牙隐瞒的秘密,早被查探的清清楚楚。到底是谁的手段?李玉娇?还是张金培? “雪雁……”张力行的语调充满了哀求,“稚子无辜……” 雪雁哈哈大笑:“你骗我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我不无辜吗?”雪雁觉得自己蠢的不忍直视。明知道张力行是虚情假意,偏偏怀揣着微弱的希望,来寻求不可能的答案。 管平波是所有人的,只有张力行是她的。幼年丧父,妈妈为了生计,永远在奔波。身为长姐,一丝任性的资格都没有。待长大些,出落的有些人模样,才在爷们的玩弄中,吃到过饱饭。第一次被窦元福拖上床的时候有多大?十二?十三?记不得了。遇见管平波才知道,原来被家中的爷们凌。辱、被得势的管事糟蹋,是该痛的。可是管平波不会围着她转,忙起来连陆观颐都顾不上,更遑论其他。教会了她怎么才算人后,便扔她自己摸索爬行。直到遇见张力行,方知被人捧在手心是什么滋味。 以前听管平波讲一勺一勺喂药是虐待时,跟着众人一起笑的前仰后合。待到真的有人轻柔的将病中的自己搂在怀里,用温柔的声音哄着吃药时,本该令人作呕的苦涩,登时化作了芳香的蜜糖,恨不能那碗药永远都吃不完才好。 “雪雁……”张力行的呼唤打断了雪雁的思绪,“我快死了。”双手被缚在空中,他的脚无法全部着地。为了缓解痛苦,只能不停的踮脚,让脚尖与手臂轮流放松。加之疼痛消耗的精力,他已经很累了。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雪雁,只得强行打起精神,颤声道,“我没求过你任何事,我已经快死了,多年夫妻,能否让我瞑目?” 张力行的声线已带着些许哭意:“哪怕让他们自生自灭都好。世间每个人进退维谷时做出的选择,都是豪赌。我赌输了,无处后悔。你恨不恨我,我也不知道了。到此时,我最惦念的只有你……和孩子。你赌赢了,不稀罕我的惦念。可是孩子还小……雪雁,我求你,求你给他条生路……” “住嘴!”雪雁捂着耳朵厉声尖叫。她只要想到张力行对她的种种温存,别的女人照样能拥有,就嫉妒的要发疯,“我待你之真心,没有丝毫杂念。我毕生所求,不过是你的体贴。如若你战死沙场,我只怕真的能把你的所有遗物视若珍宝,包括你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然而让我沉浸的温柔乡,全都是你的谎言。你说你惦记我,那你可知陛下在我心中的分量?你果真赌赢了,果真杀了她,消息却是我流出去的,你是因我而逃过清洗的,我还能活的下去么?张力行,你丝毫不拿我的命当回事,有脸说惦念我?” 张力行怅然道:“所以你就是刻意来告诉我噩耗,让我死都不安生的?” “我什么都没有了。” 张力行心中酸楚,他带着目的接近雪雁,自然生出了百般手段,诱的她依赖自己。不得脸的小奴才秧子最期盼什么?除了功成名就之外,大概也只剩下不能公然宣之于口、如同孩子般的被爱抚的渴望了。然而雪雁的渴望,亦是他的渴望。假戏真做的久了,早忘了当初的刻意。只是他终究不可能认同管平波,也没有雪雁的赤子之心,于是走到了末路。 “我什么都没有了。”雪雁强调,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疲倦,同时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光彩,如此的纠结,如此的复杂。张力行怔怔的看着她,突然,胸口一凉,紧接着难以忍受的剧痛排山倒海般的袭来! 看守的战兵惊呼:“杨部长!你不能动私刑!” 雪雁放开已经深深插入张力行胸口的匕首,后退了两步,看着张力行开始涣散的眼睛道:“我爱你,我亲手杀了你,恩断义绝!” 第303章 撤职7月20日第二更 第100章 撤职 雪雁坐在李玉娇的对面, 心情是如同止水般的平静。虎贲军不允许私刑,似张力行这等交代清楚的细作,被人抽几鞭子, 上下都能当做没看见。但直接杀了, 很显然是瞒不过去的,雪雁亦没想过要瞒。她与李玉娇不同, 本不是个杀伐决断的人, 被赶鸭子上架的在后勤干了这么多年, 确实觉得太累了。 李玉娇撑着额头, 恨铁不成钢的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 两条腿的男人满军营都是。环肥燕瘦,要什么没有?他本就是要处死的,你便想叫他死不瞑目,当他的面宰了他的小崽子都比宰了他强。你亏不亏?” 雪雁轻笑:“有什么要紧?你总不能判我个杀人偿命,大不了撤职呗。” 李玉娇冷笑道:“陛下再疼你,撤了职的杨部长也不值钱。” 雪雁道:“我不嫁人了。” 听得此话,李玉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戳着雪雁的脑门道:“你年纪轻轻的, 不嫁人, 不工作, 混吃等死吗?虎贲军多年的教导, 就教会了你好吃懒做!?” 雪雁无奈的道:“谁说我不工作了?” 李玉娇呵呵:“您老人家捅了个这么大的篓子,倒是告诉我,叫我给你塞到哪里去?” “你先别恼, ”雪雁叹道,“好多年没见你着急上火了。罢了,我不惹你不快。我又不是孩子了,动手之前,早想的清楚明白。有孔将军在,陛下只怕是不想立后的。宫里头,太监宫女好几百人,许多事还得跟内务府磨牙,难道你还指着孔将军去管不成?我比不得你们有出息,总觉得自己当家做主太辛苦;嫁人呢,又容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如回到原先的模样,就在陛下身边做个丫头。天底下还有哪个男人,比陛下靠的住呢?”说着笑道,“莫不是孔娘娘还能容不下我?” 李玉娇怔了怔,方发觉雪雁什么都已经打算好了。杀人在哪朝法典里都是重罪,可哪朝都有法外不过人情。雪雁有官职有爵位,杀了个死刑犯,撤职是最重的惩罚了。但如果她不愿再做后勤部长呢?那就相当于没有惩罚。怪不得有恃无恐的杀人出气。 李玉娇靠在了椅背上,心里满满都是失望。她爬到今日的地位,付出了多少努力,不问可知。世人看不起女人,即便管平波登基做了皇帝,却并不能改变多少现状。不管是邬堡里种田,还是战场上厮杀,绝大多数时候只有男人可以胜任。女人们依旧必须依附男人生存,所以她们几个才显得弥足珍贵。 她们或许无法左右世人,但至少撕开个口子。有了武后,自然就会有韦后;有了她们,将来自然有继任者。但李玉娇没想到雪雁竟是如此的不争气,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要的大好前程,说丢就丢。管平波的后宫的确空虚,但她更缺朝堂上的人才。后宫那点破事,根本无需刻意关注。她又没有三宫六院,统共有个孔彰,比寻常人家还要人口简单,且对外事务有内务府主持。雪雁与其说去帮手,不如说是去享福。然而强扭的瓜不甜,李玉娇懒的多说。当着雪雁的面,亲自写下了撤职的处罚,递给了身边的文书。至于后勤由谁来接任,就该孔彰来决定了,至少表面上来说,得由孔彰决定。分散的权力才不容易滋生腐败,如果稽查什么都能插手,管平波就该坐立不安了。 雪雁忽然出事,全军哗然。不相干的人纷纷觉得可惜,唯有后勤部诸人心口不一。后勤部长出缺,谁能上位?紫鹃资历老,侯玉凤手段高。二人因旧怨互别苗头多年,紫鹃竟是没法把侯玉凤踩下去,反叫她在万般艰辛下,硬生生的杀出了条血路。当年虎贲军四大派系,窦家系销声匿迹,石竹系强势崛起。光看新封的爵位,便是算上管平波的弟子,超品六人,三人出自石竹。中低层勋爵中,石竹更是占了三分之一。 石竹是管平波起家的地方,当初那般艰难,只要命硬没死的,至少都有个地盘。密布的人脉,正是侯玉凤后期能跟紫鹃分庭抗礼的最主要原因。 陆观颐曾替紫鹃压制过侯玉凤,但人情总是有限的。站在上位者的角度,下属有心机并不是坏事。如果心机在自己的掌控内,还会成为非常明显的优点。因为提拔某个人,要么能干,要么贴心。二者皆非忠厚老实能胜任。于是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后勤,但看紫鹃与侯玉凤谁胜谁负。 紫鹃被雪雁气个倒仰,可李玉娇已发了通告,便是去同她吵,不过徒增烦恼。侯玉凤上蹿下跳的拉关系了,紫鹃亦难免四处打打招呼,只是后勤部长这等要紧的位置,负责全军人事的孔彰都是很难独断的,真正能做主的只有管平波。又有,不拘她们二人谁上位,都会多出个萝卜坑来,这个萝卜坑会是谁的?属于哪派的?彼此讨论猜测不休,闹的整个后勤人心浮动,无心理事。 管平波接到的消息只比雪雁本人快不到两刻钟,尚在考虑后勤部的人员安排问题,雪雁已入了宫廷,跪在了她跟前。好在前日雪雁已打过招呼,管平波不算很意外。自己带出来的丫头,跟养的孩子差不多,非要犯蠢,家长能不出面善后么?既是李玉娇罚了,按那位严肃的稽查部长的性子,想必该训的已训过,她便不想多提废话,扬声唤了何忠厚过来道:“这是雪雁,将来宫里的琐事可交由她协管。你熟惯官场,跟我去前头吧。” 前头?难道是掌印太监?何忠厚心里生出狂喜,他在陈楚两朝皆不得脸,忽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忙不迭的谢主隆恩。如今朝堂上人员调动眼花缭乱,管平波有意把虎贲军的部分军官安插入朝堂。不独是好控制的问题,诸如方坚、白莲这类或是熟悉官场、或是自己搞过大事的,本就不是为军中培养的,故而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军中的职位都不高,为的就是调走时不影响虎贲军的管理。然做好文官亦不简单,能混入中枢的官员,少不得有些看家的本事。尤其是六部五寺的高官,虎贲军成长起来的官员们且不够看。 再则最锻炼处事能力的往往是基层,呆的时间足够长,才能足够稳重。否则分分钟惯出一批何不食肉糜的高官来,那不又奔着陈朝去了么?要知道,陈朝的文官们便是有家族支持才考的上科举,那也是万里挑一的才子。何以为官做宰后,干出的事一件赛过一件的愚蠢?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都觉得不可思议。无它,首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半人庸庸碌碌随波逐流。赶上盛世做良臣,赶上末世亦觉不出自己做了奸臣;再有便是脚踩不到实地,常常干些拍脑门、拍大腿、拍屁股的三拍政策,这事儿到后世且是笑柄,现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尽力避免了。 获得肯定的何忠厚心里美滋滋,越发要讨好管平波。只听他诚恳的道:“陛下,襄王殿下的丧事快到七七了。” 管平波道:“着礼部官员预备出殡。” 何忠厚忙道:“那……范元良,要不要调入福宁宫?陛下身边人不多,奴才怕伺候的不够精心呢。” 皇宫里可以放走的人早放了,留下来的都是无处可去的。横竖是养着,养在哪里都一样。能进福宁宫,当然比守空屋子强。到底是陆观颐的遗物,管平波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又道:“是了,你给我传话出去,宫里将来都不要太监。我不是说笑,他们自己阉了没用,不拘什么理由,谁敢再放太监进来,休怪我不客气。” 何忠厚腹诽道:原先男人进宫只有做太监,现在明摆着有更好的路,谁闲的没事给自己来一刀。嘴上却是没口子的赞管平波仁德,有上古君子遗风。 拍马屁是太监的日常,管平波没放在心上,交代完何忠厚,又瞪回雪雁:“你倒学会先斩后奏了。” 雪雁知道自己惹管平波不高兴了,辞官是一回事,被撤职又是另一回事。但她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只得做个不听话的丫头。 管平波重重的叹了口气,后勤的事,陆观颐生前不知担了多少。雪雁多年来,没犯什么大错,却也没什么建树。按后世的说法,纯属入职早,然后被龙卷风直接卷上了天,自身本事是有限的。否则何至于被区区张力行打击到缩回乌龟壳里。如今陆观颐离世,管平波不欲镇抚部权力过大,后勤必须得有能担的起事来的人。遂问雪雁:“你觉得谁来接你的位置好?” 雪雁道:“论忠心,乃是紫鹃;论做事有条理,还当是侯玉凤。” 管平波嗤笑:“侯玉凤怎么就不忠心了?你这话说的,好似紫鹃除了忠心,再没别的好处了。” 雪雁客观的道:“侯玉凤小心思太多。” “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人可用?”管平波心里默默的过了遍后勤部的情况,为避免闹出什么乱子来,当机立断的道,“那就侯玉凤吧。” 雪雁担忧的道:“陛下,你不觉得石竹出身的人,权力太大了么?”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你既操心不到点子上,就省省心吧,蠢丫头!” 第304章 出继7月21日第一更 第101章 出继 雪雁被说了个无言以对, 只得沉默。管平波挥挥手,把雪雁打发走,独自倚着窗, 看着外面只剩残花的梅树, 蓦地想起那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随即低低的念道,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抔净土掩风流……七七之日出殡, 骨灰当真收在坤宁宫?” 管平波收回视线,靠在软枕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虎贲军英烈的葬礼,极重庄严,但很少有办的时间特别长的。陆观颐停灵四十九日,外人只当她不舍得,实则乃权力交接的要紧关头,甩给了太监筹办的结果。之所以没有提出反对, 还有做给孔彰看的意思。孔彰此人此生, 吃亏就吃在重感情上。明知道哪条路更宽广, 偏偏下不了狠手, 最终到哪处都落得个忍气吞声的结果。当年在陈朝是,在梁朝亦是。却又偏偏是这份重感情,在人命贱如草芥的时代, 显得十足的珍贵。 手抚上脖子,窒息的触感记忆犹新,但管平波生不出丝毫痛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时候,居然真没舍得杀她,妥妥是真爱啊!她有些理解后世的成功人士为何喜欢傻白甜了。高处不胜寒,每天面对的是海量的算计,回到家里再不必勾心斗角,确实挺放松的。毕竟肯托付真心的聪明人可遇不可求,就算遇到了、求到了,还很有可能中途被老天给抢走。想到此处,管平波郁闷的翻了个身,不再想让她糟心的感情生活,心思转到了朝堂上。 以女子之身荣登宝座,看起来很顺利,其实不然。以现下的通讯情况,消息只怕才将将抵达江南郡。待到消息慢慢传开,江南、浔阳、江淮几郡的读书人是必然要作乱的,她一手土地改革,一手科举改革,相当于扛着工兵铲,直接铲断了他们的根,不炸才怪。而虎贲军旧年三郡么,也最好警醒些。南边的半壁江山绝不可能真的太平,现在仅仅只是来不及反应而已。江南的土改,只怕有硬仗要打。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掀起帘子进门,柔声细语的道:“陛下,楚王殿下求见。” 管平波回过神来,道:“进来。” 须臾,咸临裹着大毛衣裳跑进门来,跪在榻前,扑到了管平波怀里,带着哭腔道:“妈妈不要我了么?” 管平波惊愕的道:“旨意早颁了,你今日才来闹脾气?” 咸临哽咽的道:“方才宫里的太监请我出宫,我不要去跟伯母住。妈妈,我不跟姐姐争皇位,你好歹留下我。” 管平波在咸临额头上弹了个镚儿:“就你个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肯起床的小懒猪,居然有脸说出争皇位的话来?哎呦喂,可稀罕死我了。” 咸临没理会管平波的玩笑,忍不住抽泣起来:“妈妈,我不当楚王,我什么王都不当,你别丢下我。他们说我不是你生的,所以你不要我。”说着伸手抱住管平波的腰,“妈妈,妈妈……我不记得亲娘,我只记得你,别不要我。哇!!” 管平波:“……”十二岁的亲王,能不能别干六岁孩子的事…… 咸临顷刻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管平波不理会,预备等他哭够了,冷静下来再谈话。哪知咸临简直是个哭包,足足两刻钟都不带歇的。合着多年的骑射学的,尽锻炼肺活量了。 直到孔彰回来,咸临还没有止住哭的意思。偷偷用眼缝看了看管平波平静的脸,顿时调转码头,飞扑向孔彰,抱着大腿就哭道:“妈妈不要我了,妈妈要把我赶出家门了。孔师父……啊……不……呃……”咸临憋了半日没想起来该怎么称呼新出炉的后爹,也不知怎地,福至心灵的喊,“父王救我!” 管平波噗的笑出声来。 孔彰无语,他只是郡王,咸临是亲王,份位比他高,抱着他大腿叫父王真的好么?然后他猛的想起,通常而言,皇子都是亲王待遇,那他将来在诸如大朝会之类的场合……余光扫了扫管平波的肚子,万一儿子混成了太子…… 登时,孔彰的额上青筋直跳,朝老婆行礼也就忍了,好歹是他十来年的主将,本事的确是让他服气的;朝儿子行礼,那还有天理么!?管平波那王八蛋封他郡王是故意的吧!?没把他封成国公,真特么谢谢您呐!单手拎起刚窜出来的便宜儿子,扔回给了管平波,阴着个脸去换家常衣裳了。 福宁宫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早习惯了这位进出福宁宫,从来不行礼、比皇后还嚣张的郡王。宫女绿杨老老实实的跟到后头伺候穿衣。待收拾妥当出来时,管平波已带着咸临去了外间的火箱里说话。寻常人家的火箱都不大,两个成人窝进去便嫌挤。孔彰这样的身形,单个都勉强。不过皇家不差钱,也就是窦家不奢侈,没挖出地龙来,不然整座皇宫都是暖融融的。因此窦宏朗留下的火箱格外大,孔彰毫不费事的挤了进去,灵巧的身形丝毫没碍着宫女替咸临擦脸上面脂。 管平波捏着咸临滑如凝脂的脸,叹道:“你姐姐在前线杀敌,都不知道糙成什么模样了。她是女孩子,都知道为妈妈分忧,你不小了,混玩混闹到几岁才心甘?” 咸临闷闷的道:“那你也不能把我撵出家门啊。” 管平波道:“你不去做窦家的宗主,窦家旧部岂能心安?你是我养大的,才有体面护得住往日旧臣。我也没让你不叫我妈妈,你当分府建衙不就行了?” 咸临道:“我不要叫别人做妈妈!” 管平波耐着性子解释道:“她原就是你嫡母,叫声妈妈亏了你什么?不是她,你亲娘早不知饿死在哪处,更没有你了。你难道不该替亲娘谢她?” 咸临不服气的道:“她才不是嫡母,她分明是伯母。” 管平波揉揉咸临的头发,柔声笑道:“她是你阿爷的元配,族谱上记着她呢。你横竖没什么大志向,我也不逼你。既如此,多个妈妈疼你不是挺好的么?你不熟悉她,待熟了,便知她是最和气温柔的人。论做妈妈,可比我强多了。你可不知道,你姐姐小时候最嫌弃我,因我梳的头发叫她在学里丢了丑,不肯认我做妈妈哩。”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要我!”咸临死活扭不过那道弯。这些道理,早有人车轱辘来回的同他说了千百遍。先前没觉得有什么,无非是当皇帝的从爹变成妈,封号从宁王变成了楚王。窦宏朗不喜欢他,他对窦宏朗更没感情。站在他的角度,妈当了皇帝,比爹是皇帝爽多了,宫里上下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谁料今日太监忽然告诉他,竟然要搬出去住,他才想起来自己被过继了出去。 想到以后要叫别人做妈妈,当下就不干了。咸临虽然把亲爹混吃等死的性格发扬到了十二分,然而毕竟不蠢。丧家之犬的空口王爷,与皇子地位岂能同日而语?他妈妈有了别的男人,不久便会有弟弟妹妹。一串儿孩子,就他不是亲生的,将来的日子没法过了好么!哀怨的看着管平波,去楚王府住着,那是换妈不是多个妈,能一样!?你骗鬼呢。 咸临分析的也算到位,可他想不到,住在宫里不出去,在外人看来便是软禁。窦家被迫投降的人,并不是个个都心服口服的。何况派系之争不会少,窦家系没有主心骨,就没有战斗力。很多时候,下面的势力分割,看的是上头的眼色。雪雁都看出石竹系势力过大,管平波怎会一无所知?虽然石竹最大的几位都是很有性格,不怎么合群。但李乐安、张金培、阿颜朵三个超品戳在那儿就是招牌。所有的派系都需要这么块招牌,骑兵有孔彰;梅州系有嫁了张金培的张四妹;窦家……就算李玉娇肯捏鼻子认自己是窦家人,窦家旧部也不敢认呐!咸临就是管平波放出去的招牌,不然张和泰几个非得被石竹系打残不可。而手底下的派系一家独大,管平波离死也不远了。 做皇帝不能只会玩平衡,否则唐玄宗李隆基这位平衡木的绝顶高手就是下场;但皇帝不能完全不玩平衡,只管怀疑谁就干死谁,那吊死煤山的崇祯皇帝就是前车之鉴。 咸临哭了半日,自家妈都无动于衷,想是死了心。又赖在孔彰怀里,嘤嘤嘤的哭个不住。孔彰心里还在打那郡王亲王的官司,虽然知道不可能真的沦落到给儿子见礼的地步,但是非常不爽啊! 老公和儿子的眼神都很不对,管平波后背汗毛直立,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渣……呃……好像不止有点……而是非常渣…… 良心突然有点痛,干笑着对咸临道:“行吧,你好歹出去走个过场,宫里你的屋子我留着,每个月在楚王府住十五天,余下的时间你自便。”说毕,正色道,“楚王妃对我有恩,你不可不敬她。” 孔彰惊讶的看着管平波,这货居然还晓得报恩!? 咸临介意的是换个妈,多个妈这等小事,何足挂怀?混吃等死十级选手窦咸临同志发现自己还能接着做皇子横行宫内外,高兴的搂住管平波的脖子,在她脸上连亲了好几口,又转身在孔彰脸上亲了好几口,惦记着他没拆完的玩具,跳出火箱,一溜烟的跑了。 管平波:“……”熊孩子到底像谁…… 孔彰却是摸了摸脸颊,忍不住视线下移:“你还没怀孕?” 管平波好笑的道:“才几天,怀了也不知道。”现在的医疗可不是后世,后世十几天就能诊出来,现在,且早着呢。 孔彰扣住管平波的双手,欺身上前:“那为夫只好再努力点了。”说毕,含住管平波的唇,一夜无话。 第305章 求婚7月21日第二更 第102章 求婚 黔安, 播州。 甘临咬着绷带,利落的给自己的胳膊包扎。前日攻打播州城,带人冲锋的时候, 被流箭伤了个小口, 无甚大碍,便懒得麻烦军医了。 打了小半年, 黔安土司已是强弩之末。黔安与苍梧搭界, 李乐安与杨文石在前头打仗, 后头就有源源不断的文武官员主持土改、修建邬堡, 直接切断了土司的供养, 逼的土司无处躲藏。要知道世间一切风俗、制度的形成,皆是利益博弈的结果。苗家千百年的传统,敌不过实实在在的好处。两边语言都不大通,黔安的苗人侗人土家人已经抛弃了旧主,欢欣鼓舞的拥护虎贲军的统治了。可见忠心在饭碗面前,一文不值。 然而黔安不比别处,土壤极其贫瘠,实在不是块好地。附着在山石上的薄薄的土层, 无法给农作物提供养分。无论种什么, 个头都特别小。属于番薯玉米这等逆天的存在都无法拯救的地区。并且, 一旦种植了粮食, 水土流失会更为严重。春夏交接时下几场暴雨,能引发巨大的泥石流,当年阿颜朵那般悲剧立刻再现。偏生黔安处在崇山峻岭间, 俗语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便是深山里漫山遍野的珍贵药材,就是运不出去,换不回粮食。勉强能称的上富庶的,只有零星的几个地区。譬如说播州。 甘临缠好绷带,无视伤口的痛楚,盘腿坐在榻上沉思。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没走过万里路,通常觉不出此话的含义来。她临出门前,管平波说了许许多多的黔安的地貌风俗,却是到了地头才知道,老天爷苛责起来,当真是令人发指。据说黔安且不算最苦寒的地方。她有些不敢想,西北的人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因老天爷瞎了眼般的不肯赏饭吃,催生出了黔安当地懒散的性格。当勤劳没有意义时,很难不产生及时行乐的心态。于是都修邬堡,从黔安往东,越靠近汉人的地方,修建的越好。再看农作物,汉人分了田后,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无空地,不见缝插针的种两把青菜,能浑身不舒服。而黔安地区,包括与黔安搭界的罗蒙、谭城乃至她的出生地石竹,居然是一季稻谷能吃饱,就懒的轮种了…… 甘临自幼伴着阿颜朵的狼狗,又是同孔彰、莫日根学的骑射,且成长在梅山蛮的地盘,对蛮夷真没什么看不起的。然而,看着黔安人懒洋洋的插秧,她就来气。还不能说他们有什么不对!好地儿都叫汉人捡了,似这等怪石嶙峋的地方,没有得过且过的强大心态,只怕早抹脖子上吊了。 外头的欢声笑语声声入耳。打下播州后,荡平黔安全境指日可待。甘临却没玩闹的心情。囿于性别,她须得靠军功来积累声望,但不能只看重军功。她的母亲早先便说过,除非再生不出来,不然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孩子。换言之,她的皇权之路上,会有不止一个的竞争对手。她的生父是前朝皇帝,这个身份是有点尴尬的。而她的弟妹们,生父却是本朝的功臣。拼出生,何止天差地别?再则,妇人生育从来凶险,所谓儿奔生来娘奔死,生死只隔一张纸,如若母亲因生育有所损伤,她能否快速的控制住局面? 因此,对于甘临而言,她不单需要向世人证明勇武,更迫切的需要向世人证明执政能力。得天下易,坐天下难。她的母亲把她派来黔安,断不会只期望她能打胜仗。毕竟不是主将,又不能似寻常武将那般剑走偏锋,轻易涉险。想要在战场上的风采盖过李乐安,那是绝无可能的。真正能展现她手腕的地方,恰恰是民政。 理清楚了思绪,甘临僵直的身体略略放松,方才察觉到手臂的伤口一跳一跳的疼。深可见骨的伤口,果然比日常的胡打海摔凶残的多。 门被敲响,甘临随口道:“进来。” 方墨端着个托盘,用胳膊肘撑开门,灵巧的闪进屋后,脚往后用力,把门踹回了关着的状态,然后才把托盘搁在桌上,冷冷清清的道:“吃药。” 甘临:“……” 战场凶险,少不得军医随行。战兵们打仗受伤,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好容易捱到军医院,不知有没有明天,结果军医顶着张没表情的脸……要不是方墨出落的风华绝代,早被伤患打残了。偏生他生的太好,其容貌之精致秀美,比公认的大美人陆观颐还要略胜一筹。最令人发指的是,军医可不是娇花,同样要上战场,要日晒雨淋的训练,方墨愣是能天赋异禀的晒不黑吹不糙,在军中简直是如深夜里的灯塔般耀眼。于是在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的环境里,别说他只是没表情,就是成天黑着个脸,也有无数讨好的人。惯的他越发随心所欲。 甘临与他自幼相识,小时候的方墨比现在稍微活泼点。毕竟那时候便是众长辈喜欢捏他的小脸,多半出自慈爱,而不似如今带着淫邪的目光。虎贲军军纪再严,也不可能管得住人家脑子里想什么,眼睛扫哪处。别说方墨了,当年陆观颐都没少被人用眼神调戏。甘临被局势催的早熟,也是难免同情小时候就认得的朋友,通常都不跟他一般见识。伸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方墨语调平淡的道:“伤口有没有化脓?” 甘临摇头:“无事,区区小伤。军中几个重伤的,能救回来么?” 方墨道:“不能。轻伤有几个破伤风的,死了。” 破伤风乃绝症,甘临没说什么,指了指凳子道:“坐,我有事问你。” 方墨坐下,用乌黑的眼睛看着甘临,等着她说话。 甘临道:“你随军多时,看了不少黔安风貌,可有什么见解?” 方墨问:“哪方面?” 甘临道:“捡你认为要紧的说。” 方墨沉吟片刻,才道:“殿下是在想如何治理黔安?” 甘临也不瞒他,直爽的道:“打下黔安不是我的功绩,治理好了才是。若能让黔安摆脱贫困,翌日我回朝,方让人服气。” “你做的再好,朝中人都不会服气的。”方墨客观的道,“我给圣上请过平安脉,她身体强健、气血通畅。许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行经都未有不准过。生儿子是迟早的事。世人总是多重儿子的。” 此事甘临早有心理准备,方墨直直说出来,她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你亦觉得男子更强?” 方墨道:“我觉得无甚用,我只是个军医。上头谁当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 甘临笑道:“方公子,你怕是忘了你父亲是哪个了吧?”甘临虽不曾收到京中信息,不知方坚已入阁,但以她对虎贲军人员情况的了解,方坚定是她母亲在朝堂上的肱股之臣。甘临拉着方墨说话,亦是积累人脉的意思。虽说她自幼认了许多师父,奈何她正牌师父与姑母两位对母亲影响最大的人皆英年早逝,孔师父是继父,连带莫日根师父必然倒向未来的弟妹。她的大好局面,不过是水月镜花。太子之争从来是血腥残酷的,她身为女子,本就弱势,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方墨比甘临年长几岁,跟着父亲从北到南,见识多广。休看他日常给谁都没个好脸色,像个愣头青,心里却有股别样的剔透。譬如甘临的处境,他便能轻而易举的看分明。然大抵是幼时听父亲讲过太多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对风波诡秘的朝堂没有丝毫兴趣。面对甘临的拉拢更是无可无不可。太医院正才正五品,上头的互砍的火星,且溅不到他头上。再则管平波正值盛年,以她老人家的身体状况,不出意外的话,蹦跶到个七八十岁一点问题都没有。甘临有甘临的立场,可那与他何干? 甘临从小就精,光看方墨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撇嘴抱怨道:“枉费我们多年情谊,没料到你竟是个冷心冷肺。” 方墨没说话。 甘临哼了一声:“旁的不能,帮我参详参详如何治理总可以吧?” 方墨倒真想过,于是爽快的道:“黔安种粮食是不成的。东北边还好,其余地方穇子都难活。但我发现他们各色草药长的极好。”顿了顿,方墨接着道,“黔安自古羁縻,不好管理。索性引得他们种草药,沿着水路往外贩,再买粮回来。一则给他们寻个营生;二则控制了粮食,不怕他们作妖;三则姜戎横亘北方,不知要打多少年,药材总是紧缺的。战场上被杀的其实是少数,我们战兵死亡主要因伤病,多些药材便多些生机。不过这是我些许愚见,未必说的准。殿下若觉得有用,便拿去吧。” “难得你肯讲这么长的话,”甘临笑道:“关于黔安事,我们想的差不离。但北面还好,南面和西面,便是有药材,也难运出去。” 方墨爱莫能助,只道:“圣上原先说,要想富先修路。可你瞧见了,东边几郡的官道都惨不忍睹,山里头的更别提。实话说来,历朝历代皆想灭了土司,好生在黔安收税,可前头那多聪明绝顶的人拿此地都无法。靠我们商议,必难出结果。你果真有心,不若写信回京。圣上有主意,你能执行,亦算手段。还有,我爹先前求过外放石竹,不知你记不记得?” 甘临点头:“自然记得。石竹武学办的极好,后推广到三郡,都是他定的章程。” 方墨道:“我爹与我道别的时候说,不历州牧不入中枢。我觉得正是你的机会。生的早的,不拘男女,总是占便宜的。” 甘临扬起个大大的笑脸:“方哥哥果然医者父母心呐。” 方墨没好气的道:“臣当不起殿下的哥哥。” 甘临笑眯眯的道:“你我青梅竹马,如何当不起?” 方墨的后背突然窜起一股寒意。 甘临继续笑眯眯的道:“你不喜朝堂,不愿接父亲衣钵,可想过将来没有?” 方墨道:“不必。” 甘临道:“我有个法子,能让你心无旁骛的钻研医学。” 方墨黑着脸道:“我不值钱,真的。” 甘临哈哈大笑:“你爹值钱。” 方墨牙疼的道:“殿下,方家一脉单传,你打我的坏主意,是结仇啊!” 甘临道:“要是你打我的坏主意呢?” 方墨:“……” 甘临道:“男孩子不要这么没担当嘛!我不管你干什么,跟着我,强过被你爹摁着学做官。” 方墨木着脸道:“是啊,后宫最好别干政。你可真是当帝王的料,一石二鸟,算尽了人心。” 甘临道:“各取所需耳。怎样?考虑考虑?反正我还小,你有的是时间想。”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知道甘临算计,方墨倒也没恼。只点了点头道:“恕臣不能及时答复,明日来替殿下检查伤口,告辞。” 第306章 渗透7月22日第一更 第103章 渗透 在通讯基本靠吼, 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不单梁朝各地反应迟缓,炎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月中得知管平波称帝、决定趁乱攻打梁朝, 至二月底, 旨意才正式发到前线各郡。杨来来的消息,亦几经辗转, 艰难的传到了管平波手中。 把玩着手里的信件, 管平波懒洋洋的对雪雁道:“你妹子可比你出息多了。” 雪雁笑的一脸恬淡:“陛下说的是。” 管平波:“……”要不是跟着她出生入死多年的丫头, 绝对要损的她后悔投胎做人! 雪雁替管平波整理着头发, 悠然道:“现你嫌我日日清闲, 待你生了孩子,只怕要求我替你带呢。我万千不好,多少是识得字管过事的人,比寻常的仆妇强的多。你将来就知道了。”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你还有理了?我堂堂皇帝,缺带孩子的人了怎地?甘临的乳母不识字,她是不会骑射还是不会读书?” 雪雁撇嘴道:“你就知足吧。史上不知多少帝王,登基后看着满朝功臣愁断了肠子。有我这等带头退休的,你笑都笑不过来。” 管平波冷笑:“姜戎未灭, 卸磨杀驴早了点。” 雪雁把管平波的头发挽到了头顶, 用簪子固定住, 才好脾气的对着镜子道:“虽然你权威日盛, 但有没有考虑将来?尤其是将军们。” 管平波淡淡的道:“人要眼光长远,却也不能只顾着长远。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刀剑无眼,人生无常。我费尽心思防备, 他们不定能活到王师北定的那日。如今梁炎两朝南北对峙,伊德尔必定想趁我们根基不稳,迎头棒喝。省的我们成了气候,直接把他们拖死。论经济,北方远不如南方;论建设,姜戎远不如华夏。我们不怕打持久战,他们怕。” 雪雁皱眉道:“如此说来,他们只怕要大举兴兵。” 管平波没兴趣与雪雁谈军国大事,雪雁既退出了管理体系,甘愿在宫中过清闲日子,外朝的事便不好与她多提。雪雁本就不算敏锐,脱离了环境,更难看清事态。有俗语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事实上如若当局者都迷,旁观者如何能清?管平波能尽情嘲讽陈朝官员,盖因她不在局中,选了另外的路来重整天地。倘或她命不好,投胎做了陈朝首辅的闺女,便是明知道朝堂诸多弊端,恐怕连阻止端悫羞辱孔彰这等小事都做不到,更遑论其它。 于是管平波站起身来,抬脚往外走去。她登基后,把处理政务的地点搬到了福宁宫,与居所只有一墙之隔,十分便利。大殿留着开大朝会的时候用,日常都在南边采光好的书房里。到了古代,管平波才知道,为什么康熙批折子的地方叫南书房,可不就是“南”书房么?纯字面意思,南边采光好,拿来做书房合适。朝臣散落在各个部门,使了太监去请,管平波便拿手撑着下巴,打量起了新换的玻璃窗来。 技术革新并不容易,古代的玻璃是铅玻璃,杂质多,透亮的少,因此玻璃是真当宝石使用的。管平波在北矿营命人研发后世的硅玻璃,透明度大大提升,与后世几乎无二。但她前世完全不熟悉玻璃制造工艺,光凭借“硅玻璃”三个字,能造出灯罩已然要赞叹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了。平板玻璃依旧在研发中,不知何时才能出世帮她赚外快。于是太极宫内的窗户,亦是文雅隽秀的“冰裂纹”。因有木制支架阻隔,采光远不如大块的平板玻璃,但比窗户纸强百倍不止。书房本就朝南,管平波在西面支了桌子,把南墙做成了个巨大的玻璃墙,总算有了些许记忆中窗明几净的效果。 入住太极宫后,管平波不止把宫内的窗户换成了玻璃,还在后宫弄出了块试验田。当初修建太极宫时,就没修完。朴实的窦向东想着,横竖只是个临时首都,将来至多做成行宫,修那么好干嘛?因此虽圈了不少地,房子却没盖多少。到了窦宏朗,他妃嫔不少,却是内忧外患,没功夫操心。 再到管平波,后宫……她就没后宫,孔彰直接住在福宁宫……索性把空地上的石板掀了,从四处甄选对农业感兴趣的学生,预备宫廷内研发玻璃大棚技术与农作物杂交。除此之外,宫里叮叮当当的挖起了沼气池,想必不久之后,太极宫内就可以点沼气灯,顺便利用沼气肥造本朝第一个生态立体养殖实验室。 此时农业生产效率低的令人发指。别看流民乱窜,人多地少的矛盾频频爆发,好似弄个工厂把他们养起来便万无一失。事实上如若不加限制,商人逐利下,田地抛荒过了临界点,同样会因缺粮而暴动。后世国家能够允许农民潇洒的出门打工,是有杂交水稻、水利工程、三酸两碱工程以及庞大的物流进口体系共同支撑的。现在?以上几点全没有,还是老老实实以农为本吧。千百年来重农抑商不是没道理的,皇帝不知道商贸赚钱么?知道。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重工商不是一句话的事,而是需要足够的口粮才玩的起。管平波暂弄不清现在是西历多少年,也没接触过洋人,不知道他们发展到了什么水平。光从辗转获得的武器来看,大概是相当于她前世的明末清初的样子。想想远方虎视眈眈的姜戎,摸摸鼻子,她好像是把清太。祖的工作抢了哈。然既然抢了,便不能走历史的老路。工商业是要发展的,工业革命的便宜是要占的,所以提高粮食产量,是重中之重了。 隔着玻璃窗,远远的看着朝臣们相携走来。文臣高官管平波保留了不少,兵部尚书肖铁英自尽后,为了安抚窦家旧部,启用了肖铁英的族侄肖康桂接任了此职。 肖康桂乃肖家长房长孙,与肖铁英血缘颇远。窦向东娶妻时尚且年轻,在巴州旧家里算不得顶好的人选,且是个带了孩子的鳏夫,更要打个折扣。因此,肖金桃家世寻常,家底远逊于本家。奈何窦向东太凶猛,短短几十年翻了几十倍的家产,最后竟是做到了皇帝,肖铁英一系自然水涨船高,把本家压的喘不过气来。 待到管平波横空出世,肖铁英被迫自尽,其子孙只好夹着尾巴做人。管平波不欲石竹系一手遮天,身为巴州人,亦不想把家乡父老得罪个死,便扶持了肖氏长房。一则表明自己不想穷追到底,大家大可安心;二则长房与肖铁英矛盾已久,想要拿回族中的话语权,必须死抱着管平波的大腿。 姜戎异动乃大事,内阁六部并要紧的武将来了个齐全。南书房颇为宽阔,外间是管平波批折子的地方,书架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书籍档案。里间仿虎贲军旧制,有个大大的会议室。长条的会议桌可以把舆图摊在上面,便于军事作战的讨论。 管平波领着朝臣进了会议室,自捡了主位坐了,余下的朝臣磨磨蹭蹭的按着朝堂排位依次坐下,却是不敢坐实,屁股只落了半边,战战兢兢的掏出笔记本和笔,浑身别扭的开会。 要从皇帝算起,似林望舒这等老臣,足足历经了五朝。从没见过管平波这般放荡不羁的帝王。听闻上古时期,皇帝与士大夫坐而论道,可那毕竟只是传说。真让他们跟皇帝一张桌子坐下,心里是既惶恐又欣喜。 惶恐不消多说,伴君如伴虎;欣喜则是,哪个做文臣的不向往能对着皇帝呲牙的好日子?当然,对着管平波呲牙是不现实的,然能在皇帝跟前捞了座儿,那是三公才有的待遇!于是这帮文臣与姜戎降臣的嘴炮又多了个论据,他们主上虽是女人,但人家心胸宽广,有上古君子遗风啊!君子不分男女,华夏却有内外。还是你们投降姜戎的更无耻,更不要脸! 早已习惯了虎贲军开会方式的方坚没那么多千回百转的心思,率先开口道:“陛下,姜戎将要南下,可有调兵详情?” 情报自然先过夜不收,张金培替管平波答道:“太子布日古德领兵,贺赖乌孤、出连叶延协助,莫葫芦源赫出兵苍梧,牵制我军兵力。大军取道海右郡,应是沿前次贺赖乌孤出兵的线路,便于沿途补给。” 兵部侍郎莫日根道:“吴郡北面羁縻,臣以为须得调兵驻守,尽量避免在应天作战,以免耽误京城周围之农时。臣愿带兵北上为先锋。” 兵部尚书肖康桂缩缩脖子,没敢说话。兵部调兵不掌兵,莫日根竟能以兵部侍郎兼骑兵营参将,可见其江湖地位。事实上六部尚书在南书房会议室就没有敢乱说话的。 尚书听着风光,可看看他们的下属,除了礼部没人搭理之外,吏部侍郎为方坚,兼任内阁大学士;户部侍郎白莲;刑部侍郎原虎贲军稽查部副部长许思文;工部侍郎则是被姜老德连累贬斥岭南,又特特调回京城做官的郭守彪。哪个不是管平波的心腹?哪个不比他们的上司凶残?能保住品级,已是看在从龙之功的份上了。 管平波手指敲着桌子,问白莲道:“国库有多少余钱,点出来了么?” 白莲苦笑:“陛下竟是休指望国库,才浔阳上报,水利年久失修,请调民夫修缮,以备春汛。江淮去岁大战,百姓流离失所,国库府库的粮食一则赈灾,二则需要预留种子。东四郡能维持自身已是勉强,后勤还得从西三郡走。另,前日战报,李将军距离播州不远,想必不日即可攻克。黔安土司世代盘剥,积累的财富蔚为可观。想必可助前线一臂之力,顺道为他攻打巴蜀提供后勤,不消中枢操心。” 管平波知道白莲说的是实情,东四郡豪强林立,真正能收税的是打了土豪后,现还没动手,自然是发不了财的。于是掉头问工部侍郎郭守彪:“你在岭东呆了一阵子,岭东粮草入京,可走海运否?” 听到海运二字,林望舒心下一紧,想想自己如今空担着的首辅地位,终究是闭嘴不言。罢了,他们不过是两朝过度时的牌坊,万事随新皇去吧。 第307章 谈心7月22日第二更 第104章 谈心 南书房的会议, 没有涉及道具体的作战计划,孔彰便没有多话。横竖待文臣们梳理出个章程,会有正式的作战计划, 那才是他展现长才之处。管平波对权力尤为敏感, 虎贲军由她亲手缔造,出道以来, 亲自指挥的战役从无败绩。且独创了集合战兵、后勤、邬堡、教育、研发为一体的坚实堡垒, 军民能形成掎角之势, 共同拱卫家园——退伍军人们掌握着先进的种植技术, 并可获得比寻常百姓多一倍的土地;百姓通过上学、参与民兵入伍。实实在在的鼓励与上升机制, 确保了虎贲军治下的尚武精神,极大的刺激了军人的荣誉感。同时因镇抚部的存在,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给他们创造美好生活的,是管平波。 这是孔彰为何迅速认栽的最主要的原因。没有管平波的支持,他想利用虎贲军做皇帝,无异于痴人说梦。军中四大块,战兵、镇抚、后勤、稽查, 皆由管平波垂直管理。各级军官, 犬牙交错, 相互制约, 很难做到独断专行。只有管平波是唯一的、四大块的最高首领。如此精湛的分权制衡手段,细思恐极。在孔彰放开掐着管平波脖子的手时,他就剩两个选择。要么跪要么死。 细论起来, 管平波待他确实不薄。他刻意横行福宁宫,多少人借此事抨击他以表忠心,管平波却无动于衷。除了大朝会,隐晦的让礼官来告诉他如何站位行礼之外,便是福宁殿议事,他戳在殿内不肯跪,管平波亦无异样。他不知道是管平波果真对他感情深厚,还是捧杀。待到全军都挤眉弄眼的笑他是陛下的真爱时,便知自己的手段果然是远逊于御座上那位女皇的。至少女皇陛下不会似他这般,蠢的自己挖坑自己跳。荣宠至此,他再敢露出丝毫造反的念头,亲卫就能冲动的把他打死,而那些打识字起,就拿“我们伟大的将军”当课本的熊孩子,就更别提了。 打仗打的是后勤,要应对姜戎,东四郡的土改迫在眉睫。与众朝臣就土改的线路、吴郡北部驻军、调粮之事讨论了近两个时辰,方有个大致的章程。东三郡的地方官还未来得及换血,故而让方坚以吏部侍郎兼认内阁学士,节制各级官员。而清算田亩则由户部侍郎白莲主持。打发走了官员,管平波扭头对孔彰道:“今日军中还有没有琐事?” 孔彰道:“琐事日日都有,你有事?” 管平波便吩咐何忠厚:“回耳殿,宣太医。” 孔彰皱眉:“你不舒服?可是旧伤疼痛?” 管平波淡定的道:“本月我行经迟了。” 孔彰一呆。 管平波起身拍拍孔彰的肩,示意他跟着自己回寝宫:“都说了我易受孕。我有些话不同你说,可同你说的,没有骗人的。” 孔彰游魂似的跟着回了东耳殿,没半刻钟,太医狂奔而至。因管平波公然嫌弃过太医院,闹得她上位后,太医院人心惶惶。他们惶惶的也没错,现是腾不出手来,太医院早晚是要撤的。 管平波记忆中的医院,理应是实践与研究相结合,辅以专门的药物研发,才能确保感冒面前皇帝更平等,而不是现在的听天由命,全靠身体棒硬抗。尤其是她好不容易爬上了女皇的宝座,万分不想自己的后人栽在生育的关口上,发展妇科与外科,是切身利益。只不过确诊怀孕的小事,使随便哪个民间大夫都能看个七八分准,太医院若查不出最简单的滑脉,她不介意好好做回医闹,砍死这帮庸医。 管平波的经期准的能当日历使,莫名其妙的推迟,脚趾头都能猜出来为什么。二话不说,伸出手叫太医探脉。太医参与过延福宫打扫战场的活计,对新上任的女皇充满着恐惧。小心翼翼的探脉,待触摸到管平波的脉象时,余光不自觉的扫向她的肚子。得,光看太医的表情就知道结果了。 太医收回手时,方醒过神来,这是个讨喜的差事啊!忙噗通跪下,大声道:“恭喜陛下,陛下有喜了!” 孔彰心中顿时五味陈杂。欢喜有之,担忧有之。他实在被两任岳家整出了心里阴影,便是明知管平波强悍,心下却难掩不安。 管平波依例赏了太医,回头笑戳孔彰的胸膛:“还敢掐我否?” 孔彰的手抚过管平波的头发,而后一把将人搂在了怀里。 管平波由他抱着,只咯咯的笑道:“我管生,你管带。” 孔彰亲吻着管平波的脸颊,含混道:“谨遵圣上旨意。” 管平波横竖是挣脱不得的,索性放松身体,趴在孔彰身上道:“美人儿,你不肯做皇后,孩子怎么称呼你呢?” 孔彰没理她,要当父亲的喜悦渐渐占了上风。没了年轻时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但满足的心情是一样的。手覆上管平波的腹部,在她耳边轻声道:“看来我要节制一点了。” 管平波的笑容瞬间裂了。孔彰忍不住笑出声来,用手捏揉着她的唇道:“怎么?沉迷为夫的手段,难以自拔了?” 管平波郁闷的道:“别学我说话。”真是的,好不容易尝到甜头,又不能浪了。关键是她的体质,要么不停的生,要么禁欲。哀怨的看着孔彰,你还不如技术不好呢! 孔彰却会错了意,忙安慰道:“姜戎战事有我,你无需过于担忧。” 管平波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才不怕他们。”说着反手摸了摸孔彰的下巴,“有胡茬了。” 孔彰索性拿短短的胡茬扎着管平波玩:“我已年过三旬,该留胡子了。” 管平波自己挑起的话题,又岔开了去,笑问:“要做父亲了,高兴么?” “自然,那年才落到你手里,恨不得打死你个王八蛋的时候,看着甘临都觉得玉雪可爱。”孔彰道,“我喜欢孩子,别人家的喜欢,自己的更爱。” 管平波道:“我怀了你的孩子,功勋卓著,不生我的气了吧?” 孔彰笑道:“你现在才好声好气的同我说,不觉得太晚了么?” 管平波在孔彰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正色道:“你在喜悦下,比较能心平气和。情绪好的时候,容易聊出个好的结果。我很在乎你,所以不希望你与我有隔阂。孕妇容易情绪不稳,我们先聊开了,以免到时候有误会。” “我知道。”孔彰揉着管平波的头发道,“我不是小孩子,能分轻重。” “不是轻重。”管平波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常常鼓励自己,人定胜天。身为女人又怎样?男人能做的事,我同样能做,且能做的更好。”说着,无奈的笑了笑,“但是,人其实是不能胜天的,至少个人不能。” “嗯?” “就如你我。”管平波怅然道,“我做女皇,你伴我左右,不是不委屈的。没人敢当着我们的面耻笑你,可确实都在耻笑你。我懂你当时想掐死我的心情。” 孔彰赶忙辩白:“并不是为了这个。真为了帝位,大不了一拍两散,犯不着想杀人。你别冤枉我。” 管平波调侃:“那还是掐我吧,一拍两散对我太残忍了。” 孔彰:“……”王八蛋甜言蜜语简直一代宗师!算知道他表姐怎么叫她拐的死心塌地了。 管平波在孔彰的肩头蹭了蹭,柔声道:“我知道外头的人说你什么,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但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轻慢你。实话与你说,如若你真的只有张好看的脸,我对你大概比端悫强不了多少。” 孔彰的手指紧了紧。 管平波不以为意,接着道:“男宠嘛,不过是条狗。喜欢了揉两下,不喜欢了一脚踹开。对皇家人而言,再贵的狗也不过是条狗。但你是孔彰,并非空有个皮囊的草包。那年在北矿营,我对你说的话,句句肺腑之言。我敬佩英雄,不管是美的丑的,黑眸的绿眸的。英雄不问出身,敢将轻骑逐,皆为英雄。”管平波捧着孔彰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关键时候对我心软,登基后为我承受委屈,我都知道。不耍赖的说,当初是我误导了你,我不知道怎么补偿你,对不起。” 孔彰抓住管平波的手,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温柔的道:“我又不是孩子,哪有那般大的气性?治国不比打仗,打仗是杀人,治国却是想方设法的养活、救活千千万万的人。我不独不会养活人,杀人亦远不如你。认识你之前,我从不知道战兵可以练到那种地步。我自幼带兵,岂能不知‘令行禁止’多么可贵?可如何使得战兵‘令行禁止’,是你教会的我。你比我小好几岁,却是天资聪颖,能看透旁人都看不透的迷雾。天下交到你手上,是百姓之福。不提那些空话,只说我入虎贲军下,打仗就没有过不畅快的。你不曾克扣过我们任何人,换我真的做不到。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做你的副将,我从来心服口服。我在民政上无长才,竭力在武力上,守护好你们母子,此生亦算无憾了。” 管平波用力搂住孔彰的脖子:“对不起,是我太倔强,才令你至如此尴尬的境地。” 孔彰在管平波的后腰上捏了两把,笑道:“姓管的,你够了啊!知道我心软,你再死命演戏,演过了我可就不认了。” 管平波:“……”心好累,豹子长大了,不好哄了。 孔彰抱起管平波滚到了床上,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道:“英雄惜英雄,我待你之心,与你待我之心,如出一辙。小人言语,不必挂怀。果真做出事实来,自有千古赞颂。韩德让与萧太后,亦是恩爱到老。你我之间,鳏夫寡妇,比他们还没妨碍。你从未折辱过我,反而多有担待,这便够了。我是男人,我比你年长,再叫你倒过来哄着我,那可真是还不如个娘们。我天生驸马命,谁让我生的好呢?我认命!” 管平波笑的眼睛弯弯,赞道:“真爽快!” 孔彰道:“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叫我受尽委屈,便做个圣明之君。手打汉武帝,脚踩唐太宗,开创远胜汉唐之盛世。让我们的血脉长长久久,让我们的名字千古流芳。吾皇能做到否?” 管平波挑眉:“你走着瞧!” 孔彰爽朗笑道:“好!” 第308章 亲娘7月23日第一更 第105章 105亲娘 潭州城郊, 驿站附近的小酒馆被北来的客商包圆,预备在此歇脚卸货。来来往往的商户看到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们纷纷绕路。不多时,便没人关注了。太阳西斜, 路上逐渐没了行人, 只余小酒馆内人影晃动,吆五喝六的吃酒赌博声直上云霄。 就在此时, 门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 小酒馆安静了一瞬, 复又热闹起来。须臾, 里头走出了个汉子, 对来人拱拱手,引进了酒馆内。 原来这酒馆竟有二进,前头是店铺,后头为住家。关上院门房门,外面的喧嚣削弱了泰半,又能掩盖屋内的声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来人正是乔装过了的李恩会,进屋退下斗篷, 朝主位上的源赫拱手:“老大哥, 有些日子没见, 不想你竟亲自前来。” 源赫起身相迎:“兄弟别客气, 坐!事态紧急,不当面说,只怕难做决策。” 李恩会点头道:“是贵朝太子兴兵南下之事吧?” 源赫道:“正是。我接到旨意, 任务倒是不重,只叫我牵连住你,以免你驰援应天,杀的叶延他们措手不及。我今日正是来同你商议,咱俩这仗怎么打才显得真?再则,一旦交手,战马便不好做手脚,我且问你,除了战马人口,你还要什么?” 李恩会道:“不瞒老大哥说,南边的物产可比北边丰富。除了战马人口粮草,南边要什么没有?” 源赫道:“你这就不够意思了,那些个玻璃灯罩另当别论,上好的卷烟,你不能断了我们的货。” 李恩会苦笑道:“老大哥也是做生意的人,知道但凡交易,里头必定牵着一串子人。何况咱们……上头都不知道,下头不喂肥了,捅上去怎么办?” 源赫拿手指着李恩会道:“你小子还糊弄我!我都知道了。” 李恩会心里咯噔一下,忙道:“知道什么?” 源赫道:“你装作跟我买战马,实则不是你买,是孔彰买!上回在江淮郡,孔彰拉出的骑兵,把叶延吓的屁滚尿流。你这小子不厚道!竟把我蒙在鼓里,险些叫朝廷查出我们的线路来。此事我不找你算账,但你得给我想法子,旁的都好说,烟酒糖茶不能断,不然休怪我翻脸。” 李恩会心里暗道:翻脸就翻脸,谁怕谁。面上却笑道:“烟酒糖茶好说,你拿什么来买?在商言商,兄弟归兄弟,买卖归买卖。” 源赫不耐烦的道:“我没战马了,旁的行不行?给句话!” 李恩会想了想,道:“烟糖茶都好说,酒不成。酿酒耗粮,打仗了粮食看的比战马还紧,酒不能保证。旁的你拿黄金来,倒也使得。” 源赫拿战马换奢侈品,再倒手给各大家族,赚的盆满钵满,黄金倒是有的是。横竖只要不断货,要多少黄金不得? 心里正盘算,李恩会突然道:“老哥,跟弟弟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想回草原?” 源赫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想回。中原美人美酒,把大家伙的骨头都泡软了。长此以往,我们莫葫芦部怎么跟丘敦叫板?” 李恩会登时刮目相看,源赫竟没被繁华迷昏了头!其实源赫还有话没说,上月鄂州流民起义,生生击溃了他的一支骑兵。流民依旧是流民,饿的半死的人,疯狂有个限度。是他的骑兵软蛋了。打不过丘敦是借口,他怕的是李恩会。当然,担心丘敦拿他当肥羊宰也是有的。他既不会治理,肚里亦无多少笔墨兵法,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撤回老家,以免整个家族溺死在温柔乡里。怪到原先草原入主中原,都要学汉人的治国方法,这块地邪门! 李恩会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老哥,你想不想……自己当草原王?” 源赫嘿嘿笑道:“咋?兄弟?你家那位孔将军动花花肠子?他要当大单于,我没意见。” 李恩会霎时肝疼,孔彰预备当的是大单于的老婆,这特么怎么算?只得干笑着道:“不是,我就不想打。小日子过着,好酒好菜吃着,打什么打?打来打去也跟我们没关系。” 源赫斜晲着李恩会道:“你少跟我绕,我问你,是不是孔彰有什么想头?早先你跟我买战马,我就该想到的。被你小子摆了一道,你再不说实话,我保管你马毛都摸不到一根!” 李恩会敛了笑,正色道:“老哥,你还没仔细跟虎贲军打过吧?” 源赫呵呵:“上回打你不是打?” 李恩会道:“占便宜了么?你拖的起么?” 源赫冷下脸来:“你什么意思?” 李恩会道:“姜戎打不过虎贲军。不信这回你看布日古德的马蹄子能不能踏进梁朝半步。生意咱哥俩接着做,没战马,黄金也成。但弟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哥本不是丘敦家的嫡系,他当皇帝你吃不上肉,还得受气。他败落了,你倒跟着被汉人痛恨报仇。我与老哥谈的来,劝老哥一句,对着那起子人,别那般讲义气,他们不说你仁义,倒说你傻,何苦来?甭管梁朝炎朝,他们下令,我们就假装打。死多少人,多少战马,他们知道个屁。那么宽的乡下,藏大几万人都不叫个事。我们就看他们打,横竖只是一方诸侯,看谁赢了跟谁混,我们接着做生意,老哥觉着呢?” 源赫吐出个烟圈,道:“你不就是劝降呗,你们汉人花花肠子真多。” 被叫破心思的李恩会一噎。 源赫又猛吸了口烟:“跟着个娘们混,你们真服气?” 李恩会索性爽快的道:“你跟她打一场就知道了。” 源赫道:“也是,贺赖家的那小子,被她打的小二年不敢动弹。” 李恩会正欲说话,源赫抬手阻道:“你不必啰嗦,待他们分个胜负再说。丘敦家的待我刻薄,你们那母老虎也未必宽厚。西域与中原打了那多年,西域屠城的时候多,你们杀光我们男丁的事也没少干。这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清,你更做不得主。将来再说吧。” 李恩会诚恳的道:“说的越早,越占便宜。” 源赫笑道:“谢了,我自有打算,不消你操心。”说着,拍拍手,就有几个随从领了个瘦弱的孩子进来。源赫指着那孩子道,“上回你说你那爱宠日日哭求儿子,我顺手替你带来了。你领回去吧。” 李恩会故作感激的握着源赫的手道:“多谢老哥!” 源赫说完了正事,试探到了自己想要的讯息,便不想跟李恩会打机锋,胡乱应付了两句,飞快的把人打发走了。 待李恩会领着孩子出了酒馆,源赫的心腹谋臣若落瑰赶上前来,低声道:“将军,李恩会不怀好意,不可信实了他。” 源赫眯着眼道:“你说,我们倒卖战马的事,伊德尔知道了多少?” 若落瑰不大确定的道:“将军觉着圣上心知肚明,只是故意不说破?” 源赫冷笑道:“伊德尔素来心机深沉。我们做的事虽然隐秘,他却不必探查清楚。孔彰的马哪里来的?我们家的财哪里发的?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论理,他见我跟李恩会勾勾搭搭,总该发圣旨训斥两句,但他却是按兵不动。你说他在算计什么?” 若落瑰道:“大战在即,圣上不想节外生枝罢了。但汉人更不可信。” 源赫忍不住自言自语:“孔彰为何信她?”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若落瑰却听的明白。孔彰在陈朝做驸马时,哭着喊着要回姜戎。落到了母老虎手里,倒死心塌地了。喜欢上了母老虎这等借口,没有人会当真。果真只为了个女人,难道姜戎大大小小的贵族,谁还能跟他抢不成?又不是什么绝色天仙,不值当的。难道真是为了汉家江山? 源赫掐灭烟头,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内踱步。能做到一方诸侯的,都不是傻子。他此番亲自来寻李恩会,还带着赵家的小子,算是示好。他与李恩会小打小闹过一场,那时候便占不到什么便宜。别看李恩会嘻嘻哈哈,据探子回报,他每日练兵不辍。原先的车阵越发熟练,使用的枪支亦不是卖给他的破烂货,发射速度快一倍不止,再加上骑兵配合,不是亡国灭种的紧要关头,源赫是真不想打。关键在于伊德尔的态度,以及母老虎是否真有天可汗的气度。如果……他在背后捅伊德尔一刀,管平波真能给他想要的好处么? 李恩会把瘦弱的赵明辰放在自己的马背上,而后亲自带着他,打马向营中奔去。赵明辰抓着李恩会强健的胳膊,不敢出声。年幼的他过的太动荡,记忆混乱不堪。他只知道自己是源赫的养子,每天跟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没日没夜的习武,以期将来能驰骋沙场,挣得军功,享受华服美食。可是他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梦里总有个老人,红着眼,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他模模糊糊的知道那是汉话,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他时常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我是汉人么?长的跟父亲源赫是不大像,他更不喜欢自己。父亲的养子太多了,他太不起眼。 被莫名其妙的带了出来,下了船,陌生的语言铺天盖地。赵明辰满心除了惶恐,再难生别的情绪。源赫与背后的这个陌生人的话,他听不懂。大概猜到了自己被送了人。可为什么要把他送人?为什么要送给这个人?赵明辰无从猜起,只认命的垂着头,不哭不闹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赵明辰被带进了所屋子,看到了个孕妇。孕妇与带他来的男人说了什么。赵明辰想,这是他新的父母么? 孕妇离开了,男人指了指桌边的凳子。赵明辰乖乖的坐下,却是脊背僵直,不敢有丝毫放松。然后他就听见了男人说了句长长的话,听不懂。 李恩会皱着眉,比划着手势道:“你不会说话?还是听不见?” 赵明辰猛的惊醒,原先同他好的哥哥教过他,要嘴甜,要会说话,才能吃的饱。奈何他实在口舌笨拙,不会讨好人。好半日才憋出了句姜戎话:“爹爹,我,我会听话的……” 李恩会怔了怔,换成了姜戎话道:“我不是你爹,我带你去见你爹。” 赵明辰呆呆的看着李恩会。 李恩会起身,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是汉人,你该会说汉话的。” 赵明辰张了张嘴,他也觉得他应该会说的。梦里的老人家的话,他记得一开始能听懂,但慢慢就忘了。 李恩会没得到回应,遂单手将他抱起,往赵猛的居所走去。 赵俊峰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所有孩子都在那场宫变中不见踪影,只有嫡长子落在了源赫手中。李恩会边走边教赵明辰如何用汉话喊爹。赵明辰细小的胳膊搂着李恩会的脖子,享受着难得的温情。小时候似乎也有人这样抱过他,但,那是谁呢? 眼前的院门打开,一个女人的脸撞进了赵明辰的视野。他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泛起了酸意。李恩会把他放进了女人的怀里,他莫名的嚎啕大哭起来。 “明辰,明辰……”女人紧紧搂着他,在他耳边呢喃着听不懂的话语。他蓦地想起了梦里老人嘶哑的声音说的话,哭声戛然而止。 “你叫赵明辰,别忘了!赵明辰,别忘了!”后面的话,记不清了。 原来我叫赵明辰啊?那和我长得很像的女人,就是……我的……亲娘么? 第309章 调兵7月23日第二更 第106章 106调兵 平原的尽头, 腾起了漫天烟尘。校花的全能保安轰隆隆的声响犹如闷雷,震的人心头发紧。轻骑、重骑、辅兵,以及后勤辎重队伍, 足足十万大军, 好似洪流滚滚袭来。左近的人们单看到这副景象,便本能的生出畏惧之心。轻骑游离在大军不远处, 挥着手中的马鞭怪叫着洗劫周遭农户。地主、富户, 乃至佃农的粮草皆被席卷一空。 华北广袤的平原主要种植冬小麦, 通常于五六月间收获。二月底, 家家户户余粮所剩无几, 生生被骑兵抢走,农民霎时陷入了绝望。大军过境处,无人敢吱声。然而,饥饿燃烧着理智。待到大军走后,无粮的农民霎时形成了流民,在华北平原上游荡侵袭,把原本不曾被军队洗劫之处,吃的个一干二净。 巨大的混乱, 使得农民无力照应田地。绿油油的麦田迅速因杂草害虫变的无精打采。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去岁的瑞雪, 今春的细雨, 无不昭示着风调雨顺,但在军队的践踏与流民的肆虐下,并没有国泰民安。孩子尖锐的啼哭在每寸土地上炸响, 父母麻木的交换着孩子;青壮无情的交换着老弱病残。肉香在温暖的春日里,散发的是刺骨寒意。 布日古德的大军一点点向吴郡靠近,莫日根所率领的步骑从应天出发,率先抵达了吴郡最北部。整个华夏的版图,烟尘四起。吴郡、江淮、苍梧、河东、中原、海右皆有战兵纵横。 浔阳刚收归版图,大军当前,梁朝甚至无力驻军。楚朝留在浔阳尽是弱旅,李恩会麾下的骑兵每日于边境巡视,生怕姜戎取道浔阳,突袭潭州。梁朝境内,除却都城所在的吴郡,就属四面开火的苍梧郡压力最大。李恩会冷静的派人护送怀孕的元宵撤向崇山峻岭间的北矿营,以扫除后顾之忧。 随着赵明辰的回归与赵俊峰的死亡,赵家的水军彻底投向了梁朝,在洞庭湖形成了水上封锁,确保源赫无法从水路攻打巴州。同时通知苍梧西线所有邬堡,在李乐安与杨文石攻打黔安的当口,全线进入最高戒备。 双方的后勤飞速的运转,粮食以可怖的速度在消耗。南方各郡沉重的种植负担,甚至压在了女人的肩头。管平波无暇他顾,土改步伐被迫放缓,江南豪强蠢蠢欲动。 孔彰站在舆图前,指着江淮道:“布日古德出征,江淮、海右策应。故我们应当稳住江淮,减少吴郡压力。布日古德号称十万大军,主力至多三万,七万辅军不足为惧。加上贺赖乌孤的二万精兵,吴郡面临的是五万骑兵,其中至少一万重骑兵。”孔彰顿了顿,“虎贲军中军分兵五千驻守江淮,仅剩两万的步骑,抵御五万并不容易。前线不能丢,京城亦不能不守,竟是进退两难。伊德尔选择的时机,不可谓不老道。” 想守卫漫长的边界线是艰难的。后世兔朝与毛熊数次摩擦,最终双方都选择了和平相处,正是因为边界过于漫长。如果没有各退一步,光是边界驻军,便能把两国同时拖垮。现如今梁炎二朝正是这般尴尬。伊德尔在此时动手,确实给不曾彻底吞下东四郡的梁朝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虎贲军诞生以来,走的都是稳打稳扎的路子。兵贵在精不在多。如若东四郡建成了西三郡的模样,光吴郡北部的邬堡就能让姜戎焦头烂额。然则东四郡还未开始建设,吴郡北部数年被贺赖乌孤骚扰,早已是千里荒野。布日古德南下入吴郡,当真是无人之境。莫日根率领的先锋,与其说是抵御,不如说是为京城增加一道脆弱的防线,效用只在拖缓步伐,让京城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上回姜戎入侵的惨状历历在目,应天左近的百姓再次陷入了恐慌。不少人拖家带口的乘船往南边逃离。就在此时,竟还有地主悄悄的囤积起了土地。 方坚叹道:“我们的兵太少了,怎生调度,都感觉捉襟见肘。陛下有无良策?” 管平波道:“我已叫韦高义把岭东交由杨松代管,带兵应援京城了。” 方坚眼前一亮:“岭西亦可派兵,横竖最南边难起风浪。韦将军何事能抵达?” 管平波道:“海上不平静,只得陆路加水路。须得穿越两郡,不知能不能赶得及。当下且按现有战兵商议吧。” 李玉娇道:“本就兵少,分兵不妥。我认为莫日根将军骚扰即可,要紧是守住应天。防守比攻打容易,再来一次应天大捷,有何不可?” 沉默了半日的张和泰道:“从去岁起,江南大营便已按照新法练兵,想必亦有战力。” 作战会议开的张和泰兄弟尴尬复尴尬,众人讨论来讨论去,都把拥有水军的江南大营绕了过去,对他们战力的鄙视之意只差没挂在脸上。前次江南大营打的极其狼狈,若非管平波及时赶到,只怕已全军覆没,此刻在虎贲军的众将士前,实无底气。可军人靠军功而活,被当成了比后勤人员还不如的弱旅,便离裁撤不远了。 对着江南大营,管平波着实为难。派他们去打骑兵,就是送死。骑兵何等机动能力?以步制骑,靠的全是阵法。江南大营的阵法学的稀松二五眼,比同时代的大多数强,但对抗骑兵必然容易崩溃。作为辅助是可以的,把他们算进主力,那是管平波嫌命长。 沉吟片刻,管平波还是选择了李玉娇的提议:“两国交锋应当谨慎。依托应天坚固城池进行防守,拖到韦高义来京,是不错的思路。孔将军觉着呢?” 孔彰道:“中军后勤部撤回城中么?那工厂便得停产了。” 白莲牙疼的道:“打仗真坑钱。” 谁说不是呢?别说都城迎战,哪怕是局部战争,就算以后世的强大,经济都得节节往下栽。战争消耗从来不止明面上的那点,波及的生产损失,是天文数字。管平波不是很惧怕正面跟姜戎杠,她害怕的是资金链崩断。倒霉催的女儿身,是真的不能有丝毫差错,因为她的性别是原罪,但有风吹草动,便有人会想,是不是因为女主当政,所以天降不祥?血房都怕冲了男人的时代,有些事没法解释。 但管平波还是有条不紊的道:“先把妇孺、各级文职研发人员撤入城中,余者动员起来。虎贲军的后勤亦有战力。姜戎骑兵,说的好听是个人勇武,说的难听便是一盘散沙。打仗不是瞎打王八拳,组织性纪律性永远是第一位的。诸位放平心态,布日古德疲军之师,正面迎敌都未必没有胜算。趁着布日古德不曾抵达吴郡,正是后勤人员发挥优势的时候。” 方坚道:“此话何解?” “骑兵靠的是冲阵,我们挖好战壕,迫使骑兵冲杀速度减缓,再佐以地雷与大炮,他们果真不怕?虎贲军皆是精兵,人数不多。可姜戎不惜汉家百姓,只认旧部,他们的人难道多了?折损不必到十分之一,布日古德就得认栽。”管平波冷笑,“我的邬堡制都养不起那多兵,姜戎的精锐也皆在此了。他们若无法保证将我们直接击溃,必不敢恋战,否则我们北伐,他们拿什么抵御?只消熬过了这几年,便是姜戎骑兵翻倍,不过是我们盘中菜。” 武备司长陆建勋道:“春日多雨,我们须得做两手准备。” 管平波脸色微沉,囿于时代科技限制,阴雨是火器的天敌。当年谭元洲正是因为火器作废,才陷入极端的被动。虎贲军输的起潭州,但决计输不起应天。如果布日古德兵临城下时正好赶上雨天,地雷、火枪皆不能使用,城墙上的火炮亦看天看命。光靠冷兵器,必然陷入苦战。布日古德会不会特特选阴雨天进攻呢?这可是个好问题。 阴雨天虎贲军的火器不能用,姜戎的更加不能用。然要攻破城池,没有大炮是几乎不可能的。别说虎贲军,就算张和泰的江南大营,只要城墙在,随便守三个月不在话下。布日古德拖的起么?管平波抿了抿嘴:“先挖战壕、撒铁蒺藜。火器清点好,能用大炮解决的,就别上大刀。” 陆建勋应道:“是。” 管平波看向孔彰:“江北大营交给你了。” “是。” 管平波又看向张和泰:“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接下来一个月,江南大营由我亲训!” 张和泰怔住。 方坚忙道:“政务呢?” 管平波道:“你与白莲做好准备,江南不太平,谨防他们趁机作乱。” 白莲不由道:“异族当前,他们不怕沦落到异族手中么?” 管平波平静的道:“伊德尔心心念念想当皇帝,既然要当皇帝,就必然对豪强妥协。他不会比陈朝太。祖做的更好,依旧会维持皇权不下县的旧俗。县城以下,是豪强的天下。只要伊德尔做不到深入村庄,便不得不依赖豪强稳固基层。因此,比起我来,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倒向伊德尔,尤其我是个女人,他们理由都是现成的。牝鸡司晨国将亡,读书人笔如刀,如若我战败,千古之后的骂名是我不是他们。历史由胜利者书写,而不是正义方。” 白莲紧了紧拳头,压下胸口起伏:“臣请抽调后勤兵,带人去江南主持分田!” 方坚拱手道:“臣有信心看好中枢,白侍郎不必担心后方。” 管平波没有似往常那般欣慰的看着二人,她的脸色慢慢变的凝重。半晌,才缓缓的道:“江南真正的敌人,不是豪强家的打手,而是海盗。白侍郎万不可轻敌。” 白莲心中一凛,郑重的道:“是。” 第310章 军令7月24日第一更 第107章 军令 夜不收的马匹来往如风, 把前线情况源源不断的往京中传递。布日古德调集的大军已然进入了海右郡,不日便可与贺赖乌孤汇合,一并南下。 管平波把朝堂上的事尽数丢开手, 径直去了江南大营里训兵。江南大营早先遭受贺赖乌孤的重创, 几乎等同于换了一批人。张和泰描了虎贲军的样式练兵,始终差着点火候, 却是死活找不到方法。哪知管平波一上场, 二话不说, 先抓的居然是文化课。这些几辈子的糙汉子, 如何受的住?被逼着识字的兵丁们, 恨不得当即就造了女皇的反。 没二日,张和泰被手下很磨不过,硬着头皮来管平波跟前求情。管平波冷笑一声,吩咐亲兵道:“正好,今年虎贲军中军甄选的新兵才训不到七天,叫人拉过来给这帮没见识的开开眼!”说毕,拎着张和泰走到校场,把大大小小的军官集中起来, 朗声道, “听闻你们嫌训练量大, 嫌识字烦。可你们至少是入伍一年的老兵了, 我喊一声向右看齐,有多少辨不明方向的?如此简单的指令都听不分明,那纷繁复杂的战鼓, 你们如何能执行?” 参将朱永彤忍不住道:“陛下,有滴零生来就是个猛子,上了战场,猛子还不怕事些,分不分得清左右,有么子要紧咯!” 管平波斜眼看着张和泰,张和泰咬牙切齿的道:“朱参将,当着陛下,岂能说土话?” 朱永彤没好气的道:“陛下是我林巴州人,又不是听不懂土话。” 管平波木着脸道:“苍梧十里不同音,我刘家坳的,听不懂你那边的鬼话。” 朱永彤给噎个半死,他老家的确偏远,平日里跟不大熟的巴州城里人交流,是须得比划比划。想着管平波的老家跟他家差了好有二百多里地,忙操着蹩脚的官话,磕磕碰碰的把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管平波没跟朱永彤一般见识,只道:“你去选一百个精兵来,回头与我虎贲军的新兵比上一比,敢不敢?” 朱永彤挠着头道:“不好比吧?他们是真的才入行伍吗?”万一把他们比下去,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管平波呵呵:“是啊,刚入行伍,不过他们都上过学识得字。” 朱永彤暗自撇了撇嘴,读书越多的人越不中用,原先他们在乡下,但凡读书人,哪个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遇事只会往后缩的。所以江南大营上下才对识字那般反感。一则没什么用,大家伙不识字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实在要写信什么的,不过花几个钱,有的是人愿意代笔,何必在练兵累的半死之后,还去上那劳什子学?二则俗话说,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读书人心眼多,狡猾的人,不好管不说,一个赛一个的怂。军营里都是读书郎,那才要疯。 张和泰也不大能理解为何要读书,先前在北矿营混日子的时候,管平波对他有防备,虽告诉了他文化的重要性,却不似内部培训那般掰开了揉碎了反复讲。当过老师的都知道,反复讲到崩溃,学生且多半当耳边风,没有被填过鸭的,更是天边的浮云,不出三天就飘散的个干干净净。因此从结果上来看,张和泰是知道读书要紧的,但到底怎样要紧,又想不起来了。并且很多时候,知道是一回事,执行是一回事。譬如江南大营也学着踢正步,但是囫囵学个皮毛,战兵们便不肯干了。上上下下都觉得,踢正步还不如习拳脚。 没有军事常识的,多有这等误解。虎贲军教育了这么多年,哪回新兵入营没有觉得自己功夫好炸刺的?没有镇抚司的江南大营,这帮兵爷们只怕“令行禁止”四个字都得翻译成白话才听得懂。他们心里有抵制,如何肯听指令?张和泰总不能为了这点事,杀个人头滚滚吧? 何况他们即便有心,也未必踢的出来,有些是语言不通,有些则是理解力不到。训的张和泰心力交瘁,只得含混过关。好在此时主流的军队实行的还是扫地为兵,真。街头流氓打群架,双方都毫无章法。拼的是人多势众加运气。张和泰稀里糊涂折腾出来的,竟是走在了时代的前端。除了对姜戎,胜仗打的不少。似朱永彤这等老将,心里难免有些傲气。若非虎贲军的战斗力的确凶残,他们早就对管平波嘘声四起了。这帮兵痞,当真没有什么不敢干的。 跟在管平波身边的斐光济看的糟心不已。旁的不提,就方才,朱永彤忽然就、插嘴,连声报告都不打,搁虎贲军里头,神出鬼没的稽查司立刻能跳出来,揪了人摁在地上当众打二十军棍。在江南大营跟没事人一样,想必平时也是无组织无纪律惯了的,如何抵御姜戎铁骑? 管平波无视底下众将官精彩纷呈的微表情,只吩咐人摆上许多障碍物。障碍跑乃虎贲军日常练习之器械,江南大营照搬了过来,平时当成形式走走。此刻要摆障碍物,倒是挺麻利。不多时,校场中就摆满了鸡零狗碎的木板石头铁丝网。张和泰在管平波的眼神示意下,亲自点了一百精兵,立在旁边等待。 江南江北大营隔着长江,虎贲军得走浮桥才能过来。加上新兵集合的时间,等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远远听见了新兵蛋子跑步的号子。知道是两营比赛,孔彰特特派了稳重的游击彭景天带队,以免才入营的熊孩子们丢了他的脸。 号子由远及近,那凌乱的脚步,斐光济几乎捂脸,然再想想这几日江南大营的跑步,又觉得熊孩子们大概能赢?彭景天亦是压力山大,新兵对抗精兵,真的不会有问题么?带着新人硬着头皮跑到了场内,立定,分组报数。然后对着管平波笔直的行了个军礼:“报告将军……” 周围万千杀人的目光齐聚在彭景天身上。好在彭景天历经沙场,心态优良。在喊错称呼时,仅仅卡了一瞬,立刻装作没事人,接着道:“新兵营应道一百人,实到一百人,请指示!” 管平波暗自点头,反应够快,没坠虎贲军威名。于是命虎贲军新兵与江南大营的精兵分列两处,各选出二十名立定。而后中气十足的道:“比赛开始。第一场,接力赛。两队分别手执木棍,以跳马的姿势越过第一块石头,绕第二块石头三圈,跃过第一个木架,匍匐爬过铁丝网,跨过一二三号栅栏,绕跑四五六号栅栏,回到原地,把棒子交给下一个队友。期间执行错误的,回到原地重来。哪队率先接力完成,哪队今晚跟我吃大肥肉!我数三声,听口哨开始!” “一、二、三!嘘——” 虎贲军的新兵以离弦之箭往前狂奔,他们出门前被叮嘱过,此行代表管平波的脸面,输了就死定了。满心想着赢,竟是没注意对手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江南大营的精兵已经完全懵逼了,方才管平波说的那一大串,他们根本没听明白,更记不住那么长。眼睁睁的看着虎贲军的新兵跟条疯狗似的又跳又绕,没多久拿着棒子回来了,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棒子传到第二个人手里,接力的人不是不迟疑的。对方怎么没动静?可是彭景天没喊停,他就得继续跑。就这么在一边跑着,一边愣怔着的对比中,比赛结束。因气氛太诡异,虎贲军这边居然没敢欢呼。 管平波对张和泰道:“是不是不服?” 张和泰苦笑:“陛下说笑。” 管平波对朱永彤道:“我知道你们不服,疑心他们都练过。这回换你出题,是跑是跳是绕,你随口说,我这边文书记下来,总不是我作弊了吧?” 朱永彤被管平波叫破心思,立刻胀红了脸。军人讲究血性,哪怕是恼羞成怒,也比不会怒的强。冲过去把精兵训了一顿,折回来依样画葫芦,把管平波方才出的题打乱顺序念了出来。这次江南大营总算能动了,却是第一关裁判就吹哨:“停!犯规!回原处重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朱永彤气头上瞎出题的缘故,虎贲军这头也有错的,两队不停的有人犯规回原处。但两边跑动起来,明显能看到虎贲军的犯错率低了两倍不止。于是第二回 参赛的虎贲军新兵,以足足领先八个人的速度,吊打了江南大营的新兵。 实实在在的比输了,还是输给了稚气未脱的新兵,江南大营的将兵脸上都不大好看。管平波毫不留情的补刀,侧头对斐光济道:“新兵不中用,你去示范一下。” 斐光济应了声“是”,把佩刀交给同伴,飞奔入了场地。亲卫乃特特挑出来的精锐,身手好反应快,单打独斗不消说,基础的指挥能力亦要有。凡是能成为亲卫的,尤其是管平波的亲卫,只要没死,注定的平步青云。 只见斐光济轻灵矫健的越过重重障碍,步骤分毫不差。在跨前项障碍时,脑内已想好下个障碍怎么处理。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滞。若非众人都亲见了朱永彤瞎编次序,在场诸位都要以为他练过成千上百遍了。待他绕回原地,脸不红气不喘,对管平波从容一礼,站到了护卫的位置上。 全场哗然!虎贲军的新兵们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前辈,厉害!太厉害了!不愧是陛下的亲卫!江南大营方才比赛过的精兵们,简直目瞪口呆。他们才跑过,知道有多难。见人砍瓜切菜的溜了个来回,饶是他们混成了兵油子,脸上也有些发烧。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得不服。 管平波从来就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手。障碍接力跑虐了个血肉模糊后,又进行了报数、变阵、正步走齐步走跑步走,跳跃扑倒等项目,把江南大营轮番虐了个体无完肤。到此时,管平波才凉凉的问朱永彤道:“读书有用吗?” 朱永彤挠头道:“跟读书有什么关系?” 管平波道:“不读书的战兵,连指令都听不懂,上了战场要他们何用?我为何拉新兵来与你们比?入伍久了的,你当我有练兵秘法,这帮十六七岁的孩子,总不至于学了甚秘法吧?我的秘法简简单单,读书识字,战斗力翻几倍。你们不信,大可列阵跟虎贲军试试。” 江南大营的众将兵汗毛直立,他们不爽管平波在大战当前狠抓文化,但真要跟虎贲军打,那是万万不敢的。削的贺赖乌孤落荒而逃的步兵,谁特么敢惹。 管平波也没真的指望这点子时间能提高官兵文化素质,关键是得让他们真正理解“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概念。看着一个个在鄙视的目光下低了头的将官,管平波缓缓道:“我练兵喜欢先讲道理,丑话说在前头,叫你们心里有个底。今日的比拼,便是我讲的道理。虎贲军为何强?是不是天生就那么强?一样天生父母养,怎么他们就比你们强?无非是他们认得‘军法’两个大字。 姜戎近在眼前,当初我从贺赖乌孤手里救回来的军奴你们都见过。不想被掳去做军奴,就趁着这几日功夫,好生练习。今日我把道理讲个透彻,从明日起,再有阳奉阴违、偷奸耍滑、觉着法不责众的,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军令如山!” 第311章 治安7月24日第二更 第108章 治安 但凡打过仗的人, 无不期盼着言出法随。但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张和泰能把几乎全文盲的江南大营训到眼下的地步,已是相当难得。他不可能随意的大开杀戒, 因为有些带头抵制的小头目死了, 新扶上来的人更不堪。闹来闹去,不过是矮子里头拔将军罢了。这是时代的限制, 非人力可强求。 古今中外的教育皆是昂贵之极的奢侈品。管平波为了诱惑读书人当兵, 实行的是退伍军人土地翻倍的制度, 且随着立下的功勋等级, 获得的土地呈几何倍数增长。换言之, 在不允许土地交易的前提下,能合法成为“地主”的唯一方式是当兵。同时,没有几代积累的底蕴,无法在考过科举的泥腿子们,唯一能当官的前提,亦是当兵。但是,入伍并不容易,光有勇武是远远不够的。随着教育的普及, 入伍的文化要求逐年提高。再是底下作弊弄鬼, 大不了成绩差点, 不识字是决计不可能的。 没有比土地与权力更大的诱惑!乡亲们正是亲眼见证了退伍军人所获得的巨大利益, 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给孩子们读书。毕竟,以现有的生产力,管平波做不到九年义务教育, 让军人的孩子免费上学,已是财政支出的极限。邬堡里的农民们,像极了后世八十年代的农村,硬生生的从嘴里抠出粮食,把全副家当砸给最有出息的孩子,期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横竖科举与平民无关,管平波此举可谓把散落在各个村落的优秀人才一网打尽。然后优秀人才再次分流,天才们被武备司、镇抚、后勤、军医瓜分,分别进行武器、思想、农具、农业、机械、医学等建设研究,余下的成为战兵,用血肉之躯挣得自己的光辉前程。 环环相扣的制度,管平波整整筹备了十四年。否则以她远超于时代的眼光与能力,何以去岁才篡权登基?她坚信磨刀不误砍柴工,争夺天下是一场豪赌,拥有足够多的筹码,才能在天命不站她的时候,“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这是她的天下,不到生命的尽头,绝不退缩! 有了虎贲军为底气,管平波练兵就变得得心应手。战场上,主将的指挥能力是最重要的。但能否执行主将的指令,靠的是基层军官。张和泰施展不开,正是因为基层军官囿于时代观念、文化水平,或主观或被动的不配合。这些基层军官,张和泰舍不得杀,管平波却无所顾忌,因为砍了这些人,她能补充更好的。 慈不掌兵,刺头与老油条的人头被一颗颗砍下,悬挂在营中,震慑全军。虎贲军抽调出来的老兵迅速填满缺口,成为了江南大营的灵魂。巨大的压力与恐惧下,人往往能迸发出巨大的潜力。在布日古德南下的最后时刻,江南大营的精神风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 虎贲军也没闲着,骑兵最大的优势是速度。枪炮的诞生没有阻住骑兵的步伐,直到战壕战成为了主流,骑兵才逐渐被淘汰。可见对于骑兵而言,战壕是多么糟心的存在。道理谁都懂,然想要挖好战壕并不容易。伟人说:“人多力量大”,但无组织无纪律的乌合之众,凑在一起只能起反效果。真正有力量的,是团队协作。 虎贲军的工程兵暂未独立,依旧归在后勤。后勤部新上任的部长侯玉凤有心烧上三把火。横竖她儿子大了,不消她操心,倒叫她指使着去看管众将兵的饭食。她是膳食处混出头的,对食堂有着极强的控制力。亲自守在工地,与众官兵同甘共苦,精确无误的按照参谋部画出来的工程图飞快的施工。战壕的宽度经过了数次计算修改,既能确保自家战车架上木板就能顺利通行,又能制约敌军的战马不能跨越。顺便搞出了无数陷阱,有些地方看着平,实则是厚纸板上铺了薄土,看着没事,骑兵踩上去就得往下摔。不确定的恐惧,能大大削弱敌方的士气。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还未能占优势的虎贲军。各项准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应天城内外进入了最高戒备。国家大事在祀与戎,大战当前,朝堂都没人敢掐架,生怕管平波一个不爽,直接叫砍了全家。但不得不说,如此紧绷的时刻,大家心里最期盼的恰恰是暴力专横的统治者。人的承压能力有限,当压力超过了临界点,绝大多数人都会自然而然的选择服从。 百姓们也被管制起来,愿意离开城内往别处投亲的早已走了,不走的实乃无处可去的。每逢打仗,城外比城内更危险,没有点家底的人,轻易不敢离开城池。何况休说战乱,便是太平盛世,出门一趟,家中便往往被盗贼洗劫一空。传统的百姓,哪怕是洪水滔天,都未必肯丢下锅碗瓢盆,有的是人愿意与家当同生共死。不过家家户户还是在到处挖坑埋要紧的东西,做两手准备。 管家人亦是刨坑大军里的一员。管奶奶张着漏风的嘴,一行哭一行骂:“剁脑壳死的,砍脑壳死的!甚么狗屎的皇帝老儿!依我看就是个贼狗攮的养汉的淫妇!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不忠不孝的屄崽子!看老天哪日收了你!你明日就死!你明日不死后日死!” 管伯娘一面挖土,一面战战兢兢的劝道:“你骂她也听不见,何苦浪费口水。” 管奶奶往儿媳脸上啐了道:“你有什么好怕的?她果真不怕天打五雷轰,就来我跟前逞威风!怕她条卵!” 管大伯把攒下的金银深深埋进土里,又仔仔细细的盖上土。他家这些年赚了些银钱,故学着邻居家,把院子里盖上石板。如今挖了坑,把石板填回原处,倒也不显。管大伯上了年纪的人,做体力活很是吃力。好容易搬了几块石板,便累的坐在地上,落下泪来。万万没想到,侄女当皇帝的日子,比她当皇后的时候还难过。近支统共只有这么些人,竟能决绝至此。他们日日盼夜夜盼,都没盼来接他们进宫避祸的人,只得与寻常百姓一般挖坑埋东西。皇帝的至亲骨肉,连个护卫都没有。反倒是窦家的小崽子,前呼后拥的,带着窦宏朗先前的老婆,大摇大摆的跑进宫了。怎怨得老太太骂人? 管家上下越想越难受,可世间的理,要讲理的人才肯听。管平波狠的能剁了丈夫自己上位当皇帝,早有龃龉的娘家人又算个甚?当年在窦家做小老婆,就敢打断嫡亲堂哥的腿,如今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管大伯不是不想修复关系,可多少年了,他们根本靠近不了管平波。管大伯用袖子擦着泪,心里委屈的不行。 凡有大乱,少不得有人浑水摸鱼打砸抢烧。管家上下正挥汗如雨,突然撞进来几个青皮,二话不说的便抢起东西来。管奶奶气的跳起,甩着刚哭出来的鼻涕,破口大骂:“含鸟猢狲!胆敢抢起皇帝家来!” 为首的青皮脸上脖子上处处刀疤,看起来尤为可怖。环手抱着粗壮的胳膊,张狂的大笑:“充甚么皇亲国戚?不过仗着是圣上的同乡招摇撞骗,圣上不好同你们计较罢了。果真是圣上家人,岂有不封赏的?姓窦的且有那多亲王郡王,你家连个屁都没有,我信你是皇亲国戚?”说毕,扬手招呼随从,“孩儿们,给我上!” 此言甚是扎心,管家上下被噎的提不上气来,一面暗恨管平波无情无义,一面又巴望着她赶紧来解救本家!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休说管平波恨不得当他们不存在,便是心里记挂,当下也不能飞来替他们打流氓。男人们只得扛着柴刀锄头护卫着财产,女人们也伸出指甲挠人,院子里乒铃乓啷打的好不热闹。管刚和管钊日日做活的力气虽大,打架却是远逊于青皮打手们。三两下变被打的满头满脸的血。青皮们到底有所顾忌,没敢下死手,只抄起棒子乱锤,把管家男丁们打的呜哇乱叫。打了小半个时辰,才把人都制服了。 三五个壮硕的青皮看着人,其余的腾出手来,把管家没藏好的物事抢了个干干净净。管奶奶尖着嗓子大骂,谁又理她来?人人都知道她家卖臭豆腐赚了钱,趁着城中混乱,青皮闲汉们好似闻着了屎味的苍蝇,争先恐后的来扫荡。几日功夫,生生被抢了七八回。管大伯最先埋在地里的装满了银钱的陶罐到底没留下,心痛的在院里嚎啕大哭。 对百姓而言,没有什么比战乱更为残酷。不独管家,布日古德未至,城中人丁不旺的家家遭灾户户受难。管家顶着个皇帝,青皮们至少没敢弄出人命来。寻常百姓无依无靠,当家的被打死,女眷们被蹂躏,比比皆是。方坚接到下头报来的消息时,当真是惊的冷汗直冒,他主管行政,眼皮底下出这么大事,自是他的过失。心中暗骂原先应天城里的衙门全是废物,不敢去骚扰正在练兵的管平波,火速调集人手,满城维持治安。流氓没打完,城中忽然警报大作!紧接着各城门迅速关闭。 方坚心中一凛,来了! 第312章 战前7月25日第一更 第109章 战前 梁绥定元年(炎正元五年), 三月二十四日,布日古德与贺赖乌孤联军进入吴郡,莫日根率领的骑兵因实力差距过大, 稍稍接触探底后, 果断撤回。吴郡北部历经战乱,极少数的幸存者躲入了山林, 再不敢路面。放眼望去, 千里无人烟, 说不尽的荒凉。贺赖乌孤的军奴里不少来自吴郡北部, 马蹄再次踏过家乡, 心中已是痛到麻木。旧年风貌,不能想、不敢想、不愿再想,只剩“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凄凉绝望。 吴郡地处江淮平原,水路密布。军奴们需要不停的准备过河,正给了张和顺机会。他带领水军埋伏在各个水路要道上数次截杀,生生拖住了布日古德的步伐, 让莫日根的骑兵顺利回到大本营。但联军足足十几万的兵力, 光凭张和顺难以撼动。战争终究需要消耗敌人足够多的有生力量才能取胜, 单纯的小规模冲突, 很难真正打退敌人。因此,布日古德顽强的突破水路防线,直扑应天! 不论是楚朝还是梁朝, 于应天而言皆是外来的匪类。本地文风兴盛,造就了坚如磐石的宗法。乡贤遍地、宗族势力犬牙交错,大敌当前各怀鬼胎,无法统筹,反倒自相残杀,分崩离析。梁朝接手时间太短,暂来不及与各里长族老建立联系。在林望舒等人的消极抵抗下,百姓备战能力远远不如当年的飞水县城。休说似飞水县那般全境有序撤离,光是维持治安便用尽了心力。发战争财的人什么时候都有,在急促的警报下,弱势的鳏寡孤独再次被疯狂洗劫。城墙内外皆战场,哭喊惨叫连成一片。 布日古德一气冲到了距离应天八十里外,命全军原地扎营修整。待扎好了主帐,布日古德带着副将力微、碎奚,以及贺赖乌孤并其副将涉归入帐,摊开新近画出来的舆图,讨论起了战事。 只见布日古德指着舆图道:“正中是应天城,城外有江北、江南大营。江北大营便是虎贲军所在,亦是我们此番攻打的主力。只要把江北大营拿下,余者不过是乌合之众。但,如若江北大营伫立,便是把应天城打下来,亦是危机四伏。汉人的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细细想来,很有道理。我们如今看着浩浩荡荡,实则精锐不到四万。虎贲军占据地利优势,我们想一网打尽是极难的,且求犄角之势为要。” 贺赖乌孤道:“上回我攻打应天,他们弄出来的地雷干扰甚大。次后我使人偷挖出几个送往京中,殿下可用此物训兵了不曾?” 布日古德嘴角微勾:“虎贲军确实能工巧匠颇多,那地雷最精妙之处在于簧片打火。舅舅送来样品后,父皇即刻让姜老德等人仿造,造价低廉,动静不小,但杀伤力却不足,尽是唬人的玩意。我在京中练兵时常用此物,现手下将兵已习惯那爆炸声。至于些许碎片,于军中好汉而言,轻伤都不算,不足为惧。倒是前次你说的那壕沟,乃我骑兵之大敌。我已派出探马去查看战场,只怕就要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帐外响起亲兵的声音:“殿下,勒钦求见。” 勒钦便是探马的首脑,乃布日古德麾下得意之人。布日古德忙命他进来,开门见山的道:“如何?与前几日相比,变化大么?” 勒钦行礼毕,众人才发现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不待布日古德发问,他自己先道:“探路的时候,撞上了虎贲军的探马,他们功夫好生了得,我们兄弟死伤了几个。不过大致的地形倒是探到了几分。” 看来虎贲军已有防备,布日古德沉声道:“说来听听。” 勒钦不识得字,更不会画图。纵然聪慧过人,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用语言描述江北大营外的沟壑纵横。忍不住苦笑:“不知虎贲军会甚妖法,前几日我来探,且只有数条战壕。今日再去,竟是翻了一倍,彼此串联,有些底部还埋了箭,恐怕有硬仗要打。” 布日古德冷笑:“使此般下作手段,他们不怕士气有损?” 布日古德嘴上硬罢了,谁不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将兵只怕没有嫌主将太奸诈的。姜戎论心思灵巧,绝不是汉人的对手。只得强调己方优势,企图一力降十会,用实力碾压。 贺赖乌孤心下泛苦,当年他生生被虎贲军打到溃散,左右副将皆损,实在不想正面攻打应天。没吃过亏的自是觉着区区女人算个甚?真吃过亏的才知道那等阵法军纪当前,是何等的恐怖。不是他胆小怕事,实则贺赖家族也不能全折在海右郡不是? 哪知布日古德偏问道:“舅舅,你与她打过,可知道她有甚弱点?” 贺赖乌孤糟心的看了布日古德一眼,有弱点老子还能被打的那么惨?但不好在外甥面前丢了舅舅的气势,只得道:“我跟姓管的不熟,姓孔的倒是看着长大的,知道他的些许软肋。” 布日古德挑眉。 贺赖乌孤道:“管平波当了皇帝,理应守在皇宫里。则外出迎战的必为孔彰。孔彰在阿速卫长大,然他叛出我大炎,不就是因他姓孔么?隋时杨坚世代与胡人联姻,到底只认他杨家宗族,想来孔彰亦是同理。既如此,我索性抓了孔家族人为前锋。汉人讲究孝悌,我看他要不要做那不孝不悌之人。” 副将碎奚皱眉道:“他只怕都不曾去过海右郡,孔家族人与他何干?” 贺赖乌孤道:“你有所不知,汉人的那套三纲五常,很是绝妙。孔彰既要做汉人,便得守着那套规矩。他兵权在握,早晚得叫管平波卸磨杀驴,他自家心里难道没点防备?如若他胆敢屠杀亲族,到时候管平波杀他的理由都是现成的。不孝不悌,人人得以诛之,这便是汉人的规矩。” 碎奚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啊?” 草原为了保证部族的强悍,尤其忌讳幼子即位。以至于多半兄终弟及,却又导致继承次序混乱。待到雄主那辈亡故,所有的堂兄弟都自认为自己才是大汗根正苗红的继承人,常常亲族杀的天昏地暗。休说族人,便是亲兄弟互砍的都实属常见,大敌当前,孔彰岂能不顾轻重缓急?布日古德无甚兴致的道:“亦是小巧,聊胜于无吧。” 贺赖乌孤见布日古德不大认同,有些讪讪的。谁料布日古德略作沉思,又忽然道:“且慢,孔彰亲族有多少人?” 贺赖乌孤道:“有他祖母,不过不是亲生的,他老子就是庶出。伯父与姑娘倒是亲的。伯父有一大家子,我全抓着了,姑娘是陈朝完蛋的时候,带着夫婿跑回海右郡的,我顺手也逮了。” 布日古德叹道:“父皇说要善待他家,你怎地还去他家公然抓人?” 贺赖乌孤冷笑道:“我又没抓了衍圣公家。他们族老有意思的很,我略说了意思,他家倒齐齐整整的替我指路了。不然强龙难压地头蛇,光他们家的土地就占了海右郡的一成半,炸刺起来,我还真未必能捞个齐全。” 布日古德嗤笑:“昔年孔褒对友人张俭以命相护,现他们自家的族人都不管了,不知老祖宗泉下有知,会不会气诈尸了。” 贺赖乌孤不曾读过那多书,好奇的问:“孔褒和张俭是哪个?” 布日古德也只是预备入住中原时,对汉人要紧的历史囫囵吞了些许,就知道孔褒、孔融与他们的母亲争相赴死的典故,再细便讲不出来了。虽然在他看来,孔家从来地位超然,果真耍无赖,寻常人未必真的敢拿他们怎么样,无非是有恃无恐,但比出卖亲族却是强太多了。然这些都是细枝末节,遂布日古德道:“派人去阵前喊话,限孔彰三日内投降,迟一日杀一人,从他侄孙子开始!” 碎奚皱眉道:“有用么?” 布日古德笑的高深莫测:“聊胜于无。” 碎奚没听懂,总觉得不止字面上的意思。贺赖乌孤却是明白了,主将阵前被挟持,足以扰乱军心。他之前想的是带着那些小娃娃上战场,好叫虎贲军放不开手脚。但如若虎贲军够心狠手辣,倒容易叫他们打着帮孔彰“报仇”旗号的反扑,布日古德的手段更为老道些。姜还是老的辣啊!贺赖乌孤由衷的感叹。他虽是舅舅,却是小舅舅,年纪比布日古德小十好几岁,心里挺服气外甥的。 几人又围着舆图,再次确认了如何进攻、如何策应。顺便把姜老德说的战前动员学起来,分头鼓励骑兵,许诺美酒美人;又鼓动军奴,道是战胜后可脱离奴隶身份获得土地,若有军功,甚至可以当军官。舌灿莲花的把全军说了个热血沸腾,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打马往应天冲去。 管平波没有像贺赖乌孤想的那样呆在城中。伊德尔很会挑时机,只要再等两年,她收拾完江南豪强,再多几倍的骑兵都不怕。奈何她初登基的时刻,又绝不想与江南妥协,兵马更是不足,此时对战是很有压力的。纵然即便战败,以她的家底,东山再起不难,但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如果她追求的仅仅是做个雄才大略的皇帝,那年仅三十岁的她真是时间充裕,再迟十几二十年统一都是历史书上浓墨重彩的帝王。 然,管平波并不止想做个皇帝,更想以皇帝的身份,推动华夏的科技文明发展,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基本人性,为华夏奠定真正的科技基础,而不是后世皇汉们按图索骥般强行寻出来的“伟大劳动人民智慧的杰作”。古代华夏至始至终歧视商人,所以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资本主义萌芽;至始至终歧视奇技淫巧,所以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科技沉淀。炮兵出身的拿破仑痴迷数学,造就了当年法国火炮与数学的辉煌。能一己之力扭转整个社会认知的,唯有开国帝王。 任何时候都没有十全十美。大敌当前,当有取舍。换言之,应天城可丢,但江北大营不能。管平波命张和泰带领江南大营入城守卫,依托城墙,死守总是容易的。真正的硬仗,自是虎贲军来打。 虎贲军营地外的壕沟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管平波半点不怕姜戎学了壕沟战,因为打仗打的是后勤,而游牧,从来没有过后勤。 天色渐暗,稽查部与基层军官在营地不停的穿梭,作着最后的战前准备。演完了《江城殇》的宣传司安安静静的退入了应天城,只在将兵与百姓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被虎贲军救回来的赵俊峰终是死了,而虎贲军沦陷,还有谁能来救?春夜里难得的繁星闪烁下,恐惧、仇恨、哀伤、愤怒、同情、守护与对未来的美好畅想等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了沉稳而内敛的士气。 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侵略者在前,虎贲军为家国而战,为未来而战! 第313章 人质7月25日第二更 第110章 人质 朝阳升起, 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暮春的树木青草在阳光下绿意盎然。原该热火朝天的春季农忙被马蹄踩在泥土上的隆隆巨响取代。那连绵不绝的声响,压的人胸腔发胀, 喘不过气来。登高望远, 万里无云的剔透天空下,是人马扬起的漫天尘土。及至应天城外六十里, 姜戎方才停下脚步, 就地扎营。 区区六十里, 战马全力奔袭, 仅需两刻钟。而他们安营之所, 离江北大营更是只有四十多里。双方都是十几万的人马,这等距离,几乎可称得上比邻而居。双方的探马在草地上驰骋,尽可能的收集更多的信息。就在此时,姜戎的几十个轻骑朝着江北大营呼啸而来。江北大营屹立在应天城外被江水冲出来的沙洲上,足足二百八十亩的土地四面环水,其间工厂良田密布。横跨在长江上的浮桥有重军把手,乃不逊于应天城墙的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 为首的姜戎骑兵正是碎奚, 见此地形, 心里闪过不安, 面上却不露声色, 运气大喊:“不忠不孝的狗贼孔彰,你的家眷尽在我手,限你三日内投降!否则休怪爷爷不客气!” 浮桥上端起武器戒备的虎贲军战兵怔了怔, 忽闻尖锐的哭喊声破空而来。姜戎兵竟在马后的口袋里拽出个小娃娃,隔得远,看不清男女。小娃娃约莫五六岁的年纪,手脚并用的拼命挣扎。 “三叔救我!三叔救我啊!”小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喊,刺痛人的耳膜。 浮桥上的某个战兵飞快的跳下阁楼,往营中狂奔报信。没等他踏上岸,小娃娃的哭喊声戛然而止。战兵本能的回头,就见方才哭喊的娃娃被长矛向天捅了个对穿。鲜血顺着长矛淅沥沥的往下,剧痛下,娃娃发不出声音,唯有手脚还在不停的抽搐。 虎贲军心中腾的蹿出火气,碎奚随手把长矛扔在地上,朗声道:“几十口子人,孔彰不着急,我们慢慢杀!” 阁楼上的小队长王飞被挑衅的额上青筋直跳,断喝一声:“放!” 已经上好弦的踏张弩咻咻飞出,碎奚却是久经沙场,反应极为灵敏,舍下小娃娃的尸体,溜之大吉。 不等人跑远,王飞喝令队员道:“范彬去看孩子,周朗去叫军医。” 二人跳下阁楼,朝两个方向狂奔。岸边鲜血晕染了土地,身上插着长矛的孩子痛苦的蜷缩成团。他的脸色发青,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孩子的脸颊布满了泪,颤声呢喃:“三叔救命……” 初为人父的范彬心痛的险些提不上气。腹部的贯穿伤,便是军医来了,也是回天乏术。孩子的余光看见了范彬,求生欲指使他伸出了手,却因失血过多没了力气,半途中,稚嫩的小手颓然落下。血腥味越发浓郁,范彬闭了闭眼,而后抽出佩刀,果断结束了孩子幼小而痛苦的生命。 鲜血停止了流动,范彬抱起孩子,才发现他的脸颊尤其的细嫩精致,袖口的一圈茉莉与小猫的花纹,竟是个小女孩。 消息层层传递,比范彬更快的抵达管平波跟前。管平波脸色发沉,低声道:“先把孩子带进来。” 何忠厚担忧的道:“陛下……” 太监跟老妈子差不多,管平波不用听后半截便知他要劝什么,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作为贴身伺候的大太监,管平波的发家史铭记于心,知道她当年怀着甘临时,亲自上阵杀敌都无事,一个女童尸首,断不至于受甚惊吓,不过是走个过场,表表忠心罢了。 不多时,范彬与孔彰前后脚的抵达主帐,孔彰就着范彬的手,在女孩子血肉模糊的脖子上扯出根丝线。丝线下面坠着个云纹白玉的小长命锁,背面有个极小的篆书写就的“沫”字。孔彰与衍圣公家血缘已经十分遥远,辈分自成一系。三点水正是他下一辈的小名偏旁。离家太久,五六岁的小辈不曾见过,然看其模样,有几分肖似大堂嫂,便知是长兄的老来女。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低声对范彬道了声谢,沉默的坐在了角落里。 暮春的天气不算冷,小侄女孔沫的身体尚有余温。管平波打发走了范彬,走近孔彰时,见到了他眼底泛起的红色。无论多少家仇国恨,稚子从来无辜。 管平波轻声问:“你家有多少人?” 孔彰哑声道:“我不知道。”孔彰憎恨把自己当做投名状的亲族,却至多不愿来往。冤有头债有主,祖父已丧,再多怨念,烟消云散。他把孔家当路人,终究因血缘,连累了他们。此时方知,来往与否,在外人眼里,没有区别。 管平波转头吩咐何忠厚:“去请张金培。” 孔沫慢慢变得冰凉,孔彰也冷静下来,唤来随从,命他们送孔沫去后勤讨个小棺材,好让小侄女入土为安。 管平波比较省俭,主帐并不大。她盘腿坐在地上,过了好半晌才问:“没事吧?” 孔彰道:“亲生的都死了四个,不差个侄女了。” 孔彰的话很平淡,语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生平最恨拿孩子做法的畜牲。有什么事冲他来,真刀真枪的干,愿赌服输,死伤不论。可布日古德一次又一次朝孩子下手,简直禽兽不如!他与布日古德原不如绍布亲厚,此时当真想对他千刀万剐! 帐外的报告声打断了孔彰无声的诅咒,张金培掀帘入账,胡乱朝管平波拱拱手,盘腿坐在了她对面,问道:“何事?” 管平波眼神扫了扫孔彰,道:“都知道了吧?” 军中消息最快当属夜不收,张金培自是知道方才营外的事故,问询乃因手头事太多,不确定管平波问哪件。待见管平波的眼色,便知是什么了。遂点点头道:“要我做什么?” 管平波道:“姜戎十几万兵马,我们可有混进去的人?” 张金培摇头:“他们是姜戎,膘肥体壮的都有数,军奴我们的人可装不像。不过他们安营扎寨,少不得要问周遭的百姓收稻草铺床,选几个瘦子装作百姓混进去便是。” 管平波道:“行,此事交给你办。明早之前,我要知道他们抓了多少人质。有可能的话,探查出营救路线。” 张金培怔了怔,十几万人中营救老弱病残,其难度可想而知。一个不好,他手下的精锐尽数折了进去,且人未必能救回来。尤其是孔家,两地消息远做不到密不透风,明知孔彰已成梁朝郡王,依旧固守家乡,不曾来投。两下里关系如何另算,至少这判断力落在乱世里就是嫌命长。 如此浅显的道理,孔彰亦心如明镜,摇头插话道:“时也命也,莫强求。”布日古德既想拿孔家威胁他,必有万全之策,去救人相当于送死。于是看向管平波道,“我不便指挥,以免扰乱军心,唯请陛下亲自坐镇。” 战争容不得半点分神与犹疑,即便孔彰心如铁石,底下的将兵军心不稳,如何打仗?布日古德用此毒计,为的正是搂草打兔子。汉人讲究孝悌友爱,一个全然不顾亲族死活的主将,又能对将兵如何呢?亲族皆困于敌军,主将是否真的能做到不管不顾呢?与其让不安的情绪蔓延,不如交出指挥权。临阵换将乃大忌,然换成管平波,谁敢不服? 管平波没有答应,反而面容严肃的道:“我虎贲军治下几十万兵,谁没有家眷亲族?我既能在有人违纪时连坐其三族,就必要护的他三族周全。便是今日被威胁的不是你孔彰,而是区区个小兵,我也不会撒手不管。尽人事听天命,我去救了,救不了,问心无愧;可我若只算计个人得失,至百姓生死不顾,那是枉做帝王!” 一席话掷地有声,震的账内的人久久不能言语。张金培蓦地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孩子,帝王为万民之父,孩子被人绑了,谁家父母能坐视不理?哪怕禽兽如姚青山,他绑了他儿子,不也乖乖拿钱来赎么?立刻站起身道:“趁着天早,我这就派人办事。” 管平波嘱咐道:“千万小心。” 张金培应道:“知道。”说毕,风风火火的撩起帘子,大踏步走了。 孔彰听见张金培的脚步消失,才道:“我想单独与你说说话。” 管平波挥退左右,压低声音道:“说吧。毡子帐篷不隔音,你不想人听见,声音放小点即可。” 孔彰定定看着管平波,欲言又止,过了不知多久,才道:“你方才的话是真心的么?” 管平波轻笑:“哪次大战当前,我没有先安顿百姓?哪次战兵亡故,我没有照应家属?” 孔彰平静的道:“训一个夜不收,至少三年。精锐更是从小精心培养。而孔家满门腐儒,捆起来都不如一个夜不收值钱,你当真舍得拿那般精贵的夜不收去送死?你当真不怕夜不收心生怨言?” “看舆论往哪方带了。操作不好,自是要被人说我宠你太过,不顾手下死活。操作的好,立刻变成心系天下苍生。”管平波漫不经心的道,“唐志敏这点本事都没有,我撤了他。” “为什么?” 孔彰问的不是唐志敏,而是为什么要去救他的家人。管平波恍然间想起前世,为什么要弃文从武?为什么能悍不畏死?回忆如同温热的蜂蜜水,缓缓划过心田,滋润着来到古代后千仓百孔又冷硬如铁的灵魂。 “我与你成为袍泽,至今刚好十年。十年前的你问过我,当兵是为了什么?”管平波缓缓的道,“为保家人同胞的岁月静好,我愿历经磨难、负重前行。我不曾忘过初心,孔将军,你忘了么?”十年军阀,登基为帝,心黑手狠的管平波早不是前世那个单纯的军人。可是这一点点执拗的、幼稚的坚持,才无愧于巨人的肩膀。 后世的教育,教会她的从来不止行军打仗、谋略治国。红宝书里,最重要的是浪漫与理想,是我的前路,义无反顾!身在乱世,她已经妥协的太多,如若连现代人最宝贵的灵魂都丢掉,那她与寻常的政客,还有什么区别?何况,钢铁之师,要的正是心怀天下。先贤的选择不会有错,相信先贤,亦相信自己。 十年风雨,孔彰亦不是当年耿直单纯的年轻人,但……他突然扣住管平波的后颈,将人带到了怀里,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无论哪种理由,我都谢谢你。”十年间,管平波有太多算计与欺骗,然十年间,管平波是他尚在人世的亲人里,唯一能如此顾及他的感受,纵容他的矫情之人。手指深入管平波柔软的发间,如果这便是帝王的气魄,他认了! 第314章 细作7月26日第一更 第111章 细作 烈日当空, 姜戎军营炊烟袅袅。物资极端匮乏的年代,绝大多数人吃饭都可用狼吞虎咽来形容。布日古德利落的爬上瞭望塔,遥望着虎贲军横亘在江北的壮丽军营。不得不承认, 虎贲军工程上的造诣登峰造极。军营没有应天城那般高耸的城墙, 却是屋舍横平竖直、营前机关遍地,远远望去便能感受到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不亲眼看见, 难以描述。 布日古德眯着眼, 此时此刻, 他想他明白了孔彰的选择。汉人血统、风流韵事统统都只是他们自以为是的猜度。孔彰就是折服在此强悍的军队下, 就是不看好姜戎。草原反目太过于常见,布日古德没有因此生出多大的怒意。只是脸上露出了阴狠的笑,听说母老虎怀孕了,那便让你再尝一次痛不欲生的滋味。 布日古德跳下瞭望塔,其动作利落宛如少年,让人全然忘记他已经五十几许年纪。回到帐中,再次召开战前会议,分派各自的任务。 虎贲军亦是全神戒备。孔彰接住跳下瞭望塔最后一个台阶的管平波, 低声道:“你真的不用回宫?” “不用。”管平波道, “生于乱世的孩子, 没有脆弱的资格, 和他姐姐一样,必须习惯战争。” 孔彰点头表示同意。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歌舞升平自可对孩童百般娇宠;然乱世当道, 唯有适者生存。 管平波扫了眼井然有序的军营,嘱咐道:“硝烟会刺激我的呼吸道,我去后头主帐休息,战场指挥交给你了。”顿了顿,接着道,“沉住气,相信张金培。” 孔彰在管平波耳边低声道:“我对孔家并无情义,只痛恨布日古德下作手段。你放宽心。” 管平波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多少有些愧疚的。” 孔彰平静的道:“不冷酷无以做将军。这一步退,死的是更多的人。覆巢之下无完卵,无人连累赵猛,照样死不瞑目。” 管平波没做争辩,拍拍孔彰的肩,径自回了主帐。 才落座,张金培前来汇报:“姜戎预备扎营,其后勤正带人往左近农户收稻草与柴禾。大致地形图已绘出,我命第一队队长陈凤徽带领队员杨佳石、吴世健、苏紫香、朱明装作百姓,先行探查。” 管平波问:“陈凤徽情绪如何?” 张金培糟心的看着管平波:“求别上课,耳朵有茧。”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茧掏出来给我瞧瞧?” 张金培木着脸开始背唐志敏的话:“救人不为救人,几个酸秀才,有什么好救的?但是!姜戎太嚣张。头可断血可流,气魄不能丢。他们不是抓人质吗?我们偏要救回来,扇他们的脸咣咣的!早晚有一日,也抓了他们家崽子,一个个吊死在他跟前!” 管平波:“……” 张金培抬抬眼皮:“怎么,你还有新花样?” 管平波叹道:“自打你们陆美人死后,镇抚部没人了啊。” 张金培道:“唐志敏说的不好吗?比你唱高调强多了。” 管平波摆摆手,思想觉悟非朝夕之功,唐志敏乃看人下菜,相当务实。要知道当年她所在的军队,创始人是一群猛人,而虎贲军却是她独自拉扯。休说她本就远逊于先贤,便是她果真有其中某人的本事,也只是单打独斗。巨人的肩膀填不平几百年的鸿沟,有此素质,已经很不错了。 张金培年过四十,不可能再亲自操刀。现代人或许觉得四十岁宝刀未老,然对于长期饥饿的古人来说,四十多岁是真的步入了老年。张金培的两鬓生出了丝丝白发,唯有二逼的性格始终未改。看了看外头,没发现可疑人员,吊儿郎当的往旁边柱子上歪着,没半点正形,说的话更是不着四六,只听他道:“打仗那么大的事,你就真的坐得住?他可不是中原人。” 张金培看孔彰不顺眼,不是一日两日了,管平波毫不留情的嘲讽道:“说的好像你是我们中原人一样。” 张金培撇嘴:“偏心眼。” 管平波给梗了一下,看着年长自己十几岁的手下,怎么依然有种带孩子的错觉?只得揉着太阳穴道:“你到底不喜欢他哪点?” 张金培道:“从头到脚都讨厌。” 管平波无奈的道:“你还有没有点上下尊卑了?” 张金培立刻跳起:“他是我上级吗?” 管平波挑眉:“你职级有他高吗?” 张金培炸毛道:“那还不是你偏心眼我才没他高!” 管平波皱眉道:“你不服气现在的级别?” 张金培道:“我不服他!” 还是耍小脾气,管平波放下心来,拍拍张金培的狗头道:“我活着,随你折腾,横竖你归我直管。但如果我死了,你得听他的话,能做到么?” 张金培不是真孩子,眼神看向管平波的肚子,十分不满的道:“甘临不好吗?生那么多干屁!” 管平波认真道:“我不喜欢把路走绝。虎贲军必须有人才梯队。我的威望在应天大捷里达到了顶峰,再往上毫无意义。但孔彰的威望还远远不够。他作为主将的大胜只有平定岭东,急需更大的战役来证明实力。你是夜不收,你得全力配合他。这样才能在我有万一的时候,虎贲军能够延续。甘临年幼,压不住大局。只有孔彰能在我生育的当口,镇住魑魅魍魉。” 张金培道:“你不怕他与甘临分庭抗礼,甚至篡位夺权?” 管平波轻笑:“不是有你们么?他不傻,所以他不敢。至多做摄政王,叫甘临做一辈子傀儡。可那样,江山还是我家的。何况比起谁来做皇帝,我更在意政策能否延续。张金培,你记住,我们的外敌不止有姜戎。辽阔的海洋外,有无数的国家,他们有比我们更先进的武器。终有一天,他们会乘风破浪而来,妄图把我们生吞活剥。居安思危,我们不能等到那时再反击。所以,他要能管的下这摊子,他自去管。你们私下恩怨我不想理会,大局为重,明白?” 张金培哼唧了两声,没再说话。他就是不爽孔彰仗着脸好看,顶替了谭元洲的位置。尽管谭元洲已亡故多年,他依旧气难平。年轻的时候,因袭击管平波,被谭元洲整过。故,说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比起孔彰来,那货顺眼的多。管平波跟孔彰在一起,真特娘的亏!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依着性格行事的哈士奇,比起各怀鬼胎的派系斗争省心多了,且从来听劝不拖后腿,是以管平波对他多有纵容。见他因不愿听自己唠叨,团在角落里装睡,晒然一笑,回到书桌旁提笔画起了方才在瞭望塔上所看见的情形。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虎贲军与姜戎的代差体现在方方面面,单从侦查上来说,有没有望远镜,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工科出身且掌握着玻璃技术的管平波,若连台望远镜都造不出,就该拿块豆腐撞死了。这也同时说明了,所谓工业是系统,从来不是某个技术。兔朝造出大飞机时,普天同庆,正是因为大飞机不单代表了打破国外该项垄断,更是昭显了兔朝工业水平的全面升级。画图的管平波露出冷笑,真的以为挖走了姜老德,就能扭转乾坤么?今次便让你们开开眼,知道什么叫科技的力量。 太阳渐渐西斜,浓密草丛掩映下的河道里,有小船安静平缓的前行。小船上伪装的战兵趴在船舷上观察船载潜望镜。潜望镜上部分与周围的草木融为一体,极难被发现。观测的战兵低声说着看到的情报,旁边的人用炭笔飞快的记录。 如果有人能到他们正上方就会发现,吴郡密布的水域中,塞满了这类型的小船。布日古德是有经验的人,他们的营地选择了远离长江的地段。但是,只要在吴郡的地头,就不可能避开所有的水域。他们唯有加强戒备。却谁能料虎贲军能弄出趴在船上观测的手段? 为了避免马蹄弄出的响动,所有的骑兵都取水路而行。莫日根摆弄着潜望镜,叹服管平波的奇思妙想。可惜视角太窄小,什么时候能弄出既能潜望又能眺望的东西才好。 抵达目的地的炮兵轻巧跳上了岸。待到天色更暗时,才缓缓的匍匐前进,一点点靠近姜戎的军营。虎蹲炮的轮子悄悄滑过,在江风的掩护下,姜戎的哨探没有发现两米多高的草丛里有了敌人的痕迹。 而挑着担子送稻草的“百姓”不知不觉少了四个,潜伏进了后勤营中。 夜不收第一队队长陈凤徽打了个手势,几个队员快速散开,朝着不同方向跑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陈凤徽深吸口气,在袖中掏出了个肉丸子,塞到了旁边的衣衫褴褛的军奴手中,低声问:“兄弟,打听个事,你知道孔家人在哪里吗?” 那军奴双眼无神,对陈凤徽的话没有丝毫反应,却是动作极快的把肉丸塞进了嘴中,来不及咬碎,硬吞了下去。陈凤徽只得晃晃手上其余的肉丸,把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军奴依然没听懂,陈凤徽放弃,开始找寻下个目标。待他找到第四个人时,身上的肉丸已是不多。那人连吃了好几个肉丸,才肯开口说话,喊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一句:“军爷!有细作!!” 不远处的战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直往这边冲来。骑兵的长。枪反射着最后的天光,散发出刺骨的寒芒。陈凤徽暗骂了句娘,灵巧的翻身跳进了人群中。 一闪而过的身影落入了骑兵的视野,随即姜戎营地里锣声大作,亮起无数火把。生硬的汉话在营中不停的喊:“抓细作!抓到一个,赏黄金一两!” 姜戎营地里的军奴瞬间炸锅了! 第315章 夜袭7月26日第二更 第112章 夜袭 火把晃动, 陈凤徽弯腰在人群里穿梭,很快就混进了恶臭扑鼻的后勤兵的帐篷。虎贲军每日二两肉的配置绝无仅有,别看这些人睁着眼, 实则根本看不见。据镇抚部调查, 楚朝旧部江南大营的夜盲率超过七成,而姜戎后勤么?当然是百分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背后, 是不得不如此, 因为没有阳光, 他们就是纯粹的瞎。 陈凤徽调整着呼吸, 脑子飞快的运转, 想着怎么探寻出人质的消息。按昨日情况来看,只怕天亮后,为逼孔彰投降,会继续杀他的侄子侄孙。陈凤徽并不担心孔彰的忠诚,姜戎杀过他儿子,算的上恩怨两消,现又平添仇怨,便是不为管平波的重用, 亦很难为了不甚熟悉的亲族倒戈。但他担心孔彰束手束脚, 战场千钧一发, 稍有迟疑便是几十上百的牺牲, 这是他很不愿看到的。 摸索向前的手被扣住,陈凤徽的心漏跳了一拍,就听身侧传来沙哑苍老的声音:“手上有肉, 你不是军奴。” 陈凤徽镇定的道:“我刚来的,原先家里是地主。” 那声音低低的笑了几声:“地主家的小娃儿早吓死了。你是细作。” 陈凤徽眯了眯眼,试图看清黑夜里的影子,然漏风的帐篷遮蔽了光线,看不清侧方黑黢黢的一团。 “你来做什么?刺杀布日古德么?”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在北边,你走错方向了。” 陈凤徽问:“你是谁?干什么的?” 苍老的声音再次笑了起来:“好汉不提当年勇。你是母老虎的人吧?能复我汉家河山的,都是自己人。你在此处躲会儿,接近卯时的时候,人最困乏,最易刺杀。你现在去,他们清醒着,是送死。” 陈凤徽心念一动:“我来救孔家人,你知道他们在哪里么?” “不知道。海右郡姓孔的那么多,你救的过来?”老者有些疑惑的问,“你救他们作甚?你是孔家派来的?” 陈凤徽低声道:“前朝吏部尚书孔择乡的家人,你认得么?” 老者叹道:“他家啊,认得。被抓了?我们这里都是被掳来的奴隶,大几万人,不好找。” 陈凤徽沉默,管平波的指示很清楚,尽人事听天命。能探则探,探不着及时撤离。但他还是想顺利完成任务,能入选夜不收的皆为精锐,他不想坠全营威名。 来探路的统共只有五个人,在几万人里,好似滴水汇入了大海。姜戎没有虎贲军严密的编制,尤其是军奴的衣服乱七八糟,口音五花八门。高死亡率造成他们人员更替太快,基层的小队长完全闹不清楚自己队里到底多少人。打着火把的异族人从苏紫香面前走过,愣是没发现满脸泥土的她有何异常。 如此情境下,再排查都是没有用的。一个半时辰后,姜戎兵开始烦躁起来。他们本就分不大清汉人的长相,又全是浑身满脸的土,谁知道哪个是哪个?消息报到了布日古德跟前,布日古德却没有被手下的抱怨说服,冷冷的道:“认不出脸就脱衣服,有肉的便是细作,统统杀了!” 贺赖乌孤道:“是孔彰想救他家的人,索性把人分开关押,绕晕他们。” 布日古德抬手阻止:“不知道混进了多少细作,现不能动,动了他们就能发现关押之所。孔彰之父便因肖似生母,不容于家族,孔彰更不曾被善待,他只是装个样子,揪出细作即可。”说着冷笑,“明日恰好阵前斩细作,杀杀叛贼孔彰的气焰!” 上头张张嘴,下头跑断腿。才消停下来的小兵们只得再次打起火把,往后勤营排查。此回由碎奚统筹,把姜戎兵分成若干组,每组划定区域。几万人的后勤营登时被切割开来,排查立刻变的有条不紊。陈凤徽暗叫了声糟,不想姜戎如此老辣,此地不宜久留!他在腰间摸索出个手雷,拉开保险销,猛的往姜戎兵方向掷去!手雷发出惊天的巨响,引发出周围小规模的混乱。紧接着,几个方向的手雷接连炸响,人影攒动间,陈凤徽撒腿就往营外跑。 以现有的条件,夜不收只能撤退。杨佳石等人朝着出发前议定好的接应地点狂奔。朱明离的最近,率先抵达,紧接着陈凤徽归队,不多久,杨佳石、吴世健、苏紫香亦气喘吁吁的跑回了接应点。彼此对望,任务失败了。 陈凤徽抹了把脸,点燃了手中的烟火,而后大喊:“跑!” 烟火会暴露他们的方位,陈凤徽带着队员,朝着自家营地狂奔。姜戎饲养的军犬如同离弦之箭,从后追来。虎贲军亦有军犬,知道它们的战力。深夜里,狼狗仅凭声音即可定位,极难甩脱。陈凤徽喝道:“上树!” 杨佳石飞快的从腰间拆出绳索,挂上了树梢,一把拎起苏紫香的后领,将她往上推。苏紫香没有废话,利落的抓住绳索,三两下蹿上了树梢,双脚扣住树干,把杨佳石拉了上来。与此同时陈凤徽几人也各自上了树。 就在他们喘息的时候,狼狗已抵达树下,对着树枝狂吠。姜戎追兵大喊:“他们在那!被狗盯上,跑不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发出轰的巨响!几十门虎蹲炮同时发射,姜戎营地里霎时腾起遮天蔽日的硝烟。黑火药的杀伤力远逊于黄火药,烟雾却大的惊人。虎贲军的一大特征便是老子不差钱,有了半壁江山与岭东出海口后,更不差火药。小船装载了大量的弹药,源源不断的支援着各处火力点。虎蹲炮小巧灵便,制作工艺简单,乃山地作战之神器。 三十两的大铅弹频频飞出,五钱重的百枚小铅子紧随其后,无情的轰向姜戎军营!大小铅子齐飞,落地便是杀伤一片。夜战主要靠组织,现代战争都要尽量避免,古代几乎是无法实现有效攻击的。不过虎贲军仗着武器代差捣乱,倒是十分顺利。 隆隆炮声中,狼狗不停的试图往树上跳,追来的姜戎兵却在陈凤徽的冷箭中倒下了三四个。作战的制高点极难突破,营地出事的姜戎兵精锐坚持不下去,只得撤退。他们吹起口哨唤回狼狗,忽听狼狗一声呜咽,竟是树上垂下个活套,套住了狗脖子。狼狗慢慢被吊起,悬空的四肢死命挣扎,却加快了窒息。姜戎兵气的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到底不敢多留,忍气撤退。 杨佳石收好绳索,拖着狼狗继续向前。及至跳上停留在河中的小船,才大口的喘着气道:“明日加餐,吃狗肉!” 苏紫香大笑着拍着杨佳石的肩膀道:“你行啊!” 杨佳石还未喘匀气,断断续续的道:“你……你……也不想想……老子祖传的手艺是干什么的!祖祖辈辈的打狼手艺,打狗算个屁。” 出身江南水乡的吴世健沉默的点开竹篙,小船平稳的滑向河中央。朱明皱眉道:“我没找到孔家人,你们找到了没?” 众人纷纷摇头。 陈凤徽道:“是我疏忽,被发现的太早。” 吴世健再次确认道:“我们任务没完成?” 陈凤徽抿着嘴,偌大的敌军地盘,寻到几十个人质谈何容易?方圆几里地,巡逻无数,光走都要走半日。可失败便是失败,没有任何借口。 火药投入战争已多年,姜戎兵不是没给炸过,只没享受过如此密集的待遇。连绵不断的巨响,惊的整个营地的战马齐齐失控。而虎贲军此前派来的骑兵,早在陈凤徽发出信号时便撤退了好几里地,否则何至于让陈凤徽被狗追的那般狼狈,虎蹲炮才开火? 然虎蹲炮攻击距离太短,待姜戎反应过来,只怕撤退来不及。几轮轰炸后,炮兵拽着装备,跑回了接应的小船。 姜戎营地被炸的一片狼藉,布日古德怒不可遏!直至卯时,才控制住战马。夜袭中,慌不择路的军奴引发了巨大的踩踏,带累不少当时排查的战兵被踩成了肉泥。尽管主力部队受损不重,后勤却是七零八落。这里是虎贲军的地盘,只要逃开踩踏的奴隶,谁不会趁乱跑路?南朝有田分,脑子进水的都知道朝哪边跑。 太阳冒出了地平线,来不及松懈的姜戎兵赫然发现长江上出现了大船,是水军!这个距离并不能对姜戎营地造成什么威胁,但他们却是再次开火。船上装了佛郎机,射程比虎蹲炮远的多。呛人的烟雾再度袭来,布日古德一个激灵,喝道:“列队!迎敌!” 为躲避虎蹲炮巨响的莫日根杀了个回马枪,从与水军相反的方向策马袭来!战马奔袭快如闪电,顷刻间便至营门。莫日根的射术何等了得,每次同发三箭,根根射中敌军!轻骑好似旋风刮过,轻轻松松带走了外围百多人的生命,又消失在了未散的硝烟中。如此彪悍,如此张狂! 布日古德握住刀柄的手抑制不住愤怒的颤抖,两军不曾交战,便遭受重击,对士气的打击难以估量。孔彰,你好样的! “把姓孔的老太婆带上!”布日古德咬牙切齿的道,“我且看你敢不敢在几万将兵前,做那不孝子孙!” 第316章 尸山7月26日第三更 第113章 113尸山 苦寒之地出猛士,一夜折腾, 并没对姜戎的战力造成多少直接损失。布日古德当机立断, 下令整队进攻。客场打主场, 耗不起的是自己。但布日古德没有冲动行事, 反复叮嘱注意阵型与旗鼓, 万不可乱了方寸。 姜戎主力近五万,通常不会全体出击,而是车轮战。而虎贲军主力两万, 若不想持续以少打多,那便只能硬抗。前次管平波对抗贺赖乌孤, 虽是以步制骑, 却人数相当。此番两倍于她,胜率不小。何况昨夜便偷袭, 想必是她心虚。 留下两万看守营地, 布日古德与贺赖乌孤各带了一万五,直扑江北大营。江北大营四面环水, 水前沟壑纵横, 易守难攻。布日古德也不是吃素的,他经验丰富, 命骑兵在马背上捆上柴禾方才出发。柴禾本就是常用物资, 库里随手就有,且既轻便体积又大, 及至壕沟前,把柴禾扔下, 即可填出通道。 战马踏在土地上的声音如同闷雷,轰隆不绝。几万人的行动,将城郊的荒凉的茅草生生踩平。精选的军奴推着攻城车,伴随在骑兵身旁。他们刚获得了布日古德的恩赏,脱离了奴隶身份,只消表现好,还可以分田分地做军官。军奴的日子,不忍回忆。他们迫切的想要摆脱卑贱,希望就在眼前,胸中霎时升起万般勇气,嘶吼着奋力向前。 最前方的攻城车顶端,绑着个银发斑斑的老妇,正是孔彰的祖母洪夫人。她年近八旬,依然身体健康,原是人人艳羡之美事。不曾想即将入土的年岁,还叫做了番囚徒。攻城车摇摇晃晃,洪夫人昏昏沉沉,然她的脑内始终留着一线清明。登高望远,老人家的远视眼更能看清虎贲军巍峨的要塞。她想,在布日古德手中的子孙只怕难以保全,他们这支的香火,唯有孔彰能承袭。可是,与家族恩断义绝的孔彰,真的愿意再祭祀他们么? 家族内的恩怨,旁人不知,洪夫人岂能自欺欺人。作为当家主母,她没有让人称颂的贤良淑德,亦没有叫人不耻的刻薄小气。与孔彰之父的关系平平,对孔彰客客气气。可惜,平静只是表象。当年迦南的那碗药,是由孔家亲手递上;端悫索要孔博与孔娴时,亦无阻拦。 平心而论,他们真的不能把孔博孔娴留在家中么?跟晋王好生说道说道,自是可以的。孔家却懒的费此心机,孔彰这张牌太倔强,打出去便再无效用。当家的或许只是想借此逼孔彰低头,只不料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孔择乡当年心里如何想,谁知道呢?总之孔彰母亲与孩子在京中活活困死,他会救一家子么?洪夫人含泪苦笑,怎么可能!?原来世间真的有报应,不报在当下,便报在子孙。被挟持来应天的路上,重孙辈已病死了三个。剩下的奄奄一息,丧命不过早晚。管平波肚里的孩子不姓孔,孔家竟真的断子绝孙! 布日古德亲自走到了阵前,几万人的大战,主将身先士卒,听起来有些可笑,此时却能极大的激发士气。游牧不是农耕,他们更崇尚绝对的武力。 姜戎战兵在阵前来回跑动怪叫,浮桥上的守卫全神戒备,战争一触即发。 砰的一声巨响,姜戎阵地上的佛郎机吐出火舌,炮弹精准的落在浮桥上,铅子炸了个满堂彩,正中的浮桥应声而断,左右浮桥则受到了巨大的波及。守卫纷纷被铅子打中,落入水中。紧接着,善于骑射的姜戎轻骑射出漫天箭羽,打的浮桥上的战兵无法冒头。四面环水并非全无劣势,至少虎贲军的佛郎机无法打过长江,压制姜戎的火力。 营墙上旗帜挥舞,一桥队长王飞撕心裂肺的喊:“撤!撤!!!!” 队员们拽着伤员,往营地方向狂奔。布日古德开局顺利,挥散了些许心中阴霾。还剩两座桥,布日古德拉起缰绳,率先向前!姜戎战乱不断,他的叔父们无人敢掠他锋芒,正因他今日的地位,来自无数次的厮杀!狭路相逢勇者胜,不过是个女人,怕她条卵! 战马踏过摇晃的浮桥,布日古德打起了手势,旗鼓指挥着后来的兵马,半点不显慌乱。但,虎贲军营墙与浮桥前巨大的平地上,寂静无声。布日古德心知有诈,瞥了眼被攻城车推过来的洪夫人,手下极有眼色的冲着营墙大喊:“孔彰小儿,你敢往你奶奶身上招呼么!” 虎贲军又不是孔彰的,姜戎小兵的话音未落,佛郎机的炮火立刻呼啸而来,在地面上炸出了无数的小坑。但因攻城车顶端太高,洪夫人毫发无伤,只被不习惯的硝烟呛的咳嗽不止。 孔彰放下望远镜,问询身边的亲卫道:“偷袭姜戎营地的人派出去了么?” 亲卫答道:“将军放心,是莫日根将军带人去的,江南大营与水军从旁协助,定然能把您的家人救回。” 孔彰点点头,表示知道。见惯了生死的人,自有番淡漠。和平年代的人不敢想,因为盛世安康,死人极为罕见。可争夺天下时,亲手杀害的人何止百千?心思细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横竖正常站着的人,此生都难生优柔心肠。孔彰盯着战场,心无旁骛。胜利了才有希望,否则全都难逃死路。 虎贲军的炮火激怒的姜戎,布日古德冷笑道:“真以为地雷阵可逆天么?兄弟们,冲!” 左翼方阵的战马齐齐飞起前蹄,带着主人,朝营墙冲去。孔彰嗤笑:“自不量力!” 爆炸声毫无意外的响起,训练有素的骑兵无所畏惧的突围。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令人惊骇的一幕!血沫飞溅,剧烈的惨叫几乎能与爆炸的响声打个平手。 站在原地的姜戎骑兵身体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半步,幸而在马上,不曾真的动起来,阵型才没乱。 布日古德惊骇的看着前方,地雷阵……升级了? 贺赖乌孤神色凝重,沉声道:“派探马,先探虚实。” 开弓没有回头箭,布日古德不可能不明不白的撤走。前方余下的战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探马小心翼翼靠近爆炸点,观测详情。 孔彰淡淡吩咐:“佛郎机开火。” 高处的旗语变换,营墙上的佛郎机次第开火炮弹密集的打击,逼的进退维谷的骑兵左右躲闪,方才没被踩到的地雷纷纷爆炸。头顶是炮火,脚底是地雷,饶是悍不畏死的姜戎骑兵,也是魂飞魄散。 就在他们即将疯狂的当口,炮火骤停。地雷阵内外的姜戎兵皆大口的喘着气。凉爽的暮春时节,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背。 布日古德抹去额头的冷汗,镇定的道:“依次撤退,奔逃者杀无赦!” 骑兵出门营救人质,想追击布日古德是不现实的。孔彰冷静的看着布日古德的右翼与中军有序上桥,待困在地雷阵中的左翼将要撤离时,再度发动炮火袭击。左翼的骑兵因安静而稍微放松的神经,在突然的炮火下,啪的崩断!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最后的地雷疯狂的炸响,左翼骑兵惨叫着向前,试图夺桥而奔。姜戎的秩序被同伴直接冲散,险些崩溃。佛郎机越发密集,整片广场上被浓郁的硝烟掩盖。 无人发现的角落,陈凤徽带着人从绳索上溜下。借由硝烟的掩盖,灵猴般蹿上了绑着洪夫人的攻城车。寻常的牛筋轻易割断,苏紫香快速的在攻城车上绑了个滑轮组,扛起老太太,拿绳索绕紧手臂,纵身一跃,在洪夫人的尖叫声中,脚尖轻巧的踢上车体借力,仅仅三次,便落到了地面。攻城车附近皆是步兵,混乱中,便是有人看见了人质被救走,连声的炮火轰鸣下,也无法传递信息。 接应的软梯垂下,洪夫人又被野蛮的吊上了营墙。直到脚踩在了实地上,还回不过神来! 布日古德的亲兵接连砍了几十人,暴动的骑兵才镇静下来。两座浮桥上,姜戎骑兵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撤离。佛郎机不知何时停止了发射,江边的烈风吹散了烟雾,弩箭破空而来! 奈何超出了弩箭的射程,用途不大。布日古德压下心中暴怒,余光猛的发现洪夫人无影无踪。视线扫过全场,分明看见洪夫人好端端的站在虎贲军的营墙上,拿着小手绢朝他们挥手。 此番羞辱,贺赖乌孤已是第二回。厚重的手掌拍在布日古德的肩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走!” 布日古德闭上血红的双眼,怒吼一句:“操你妈!全体撤退!”! 马蹄带起的烟尘远去,虎贲军停止了对洪夫人挥手绢的要求。洪夫人的手疲倦的垂下,从上了营墙就盯着平地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移开。没了马蹄轰隆,姜戎伤兵的哀嚎变的明显。 孔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吩咐道:“找出图纸,挖出没炸的地雷。务必穿好防护服,切莫受伤。” “是!” “至于俘虏,”孔彰顿了顿,“就地格杀。” 洪夫人的身体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孔彰撇了她一眼,道:“此番使用的是玻璃地雷,玻璃的碎屑刺入身体,无法取出,他们总是要死的。只不过,”孔彰冷笑,“既敢使出下作手段,休怪我不讲情面。传令,将尸首制成筑京观①,以震三军!” “是!” 作者有话要说:  ①筑京观。把敌军的尸体堆成山,用泥土固定,羞辱对方。曾经高句丽就把隋军做成了筑京观,直到唐朝才把将士尸骸迎回。 第317章 救人7月27日第一更 第114章 114救人 姜戎营地。 碎奚瞠目结舌的看着地平线上出现的敌军,有些反应不过来。兵法有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虎贲军有多少人马, 他们了然于胸。区区两万人, 竟敢分兵抄对方老巢, 管平波疯了么!? 不远处, 烈烈虎旗迎风招展。虎旗之下,是莫日根的骑兵营,而后, 为张和泰的步兵营。放眼望去,旌旗招展, 好不壮观。然有经验的探马, 只消扫上几眼,便能估算出大致的人数。忙回报于碎奚:“将军, 探清楚了, 梁朝约骑兵三千,步兵一万。” 留守的几个将领面面相觑, 他们不信梁朝不知道炎朝此番所带的兵马, 也就是说,虎贲军觉得仅仅一万三千步骑混合的军队, 就主动攻打两万骑兵的营地?这般张狂, 大抵只有多年前他们攻打陈朝时才有过,虎贲军竟是比他们想象的更胆大妄为! 如若碎奚知道一万三千人里, 仅有三千虎贲军,不知作何感想。应天被围, 前江南大营损失惨重的阴霾在老兵们心里挥之不去。张和泰反复强调:“当兵吃粮,但我们还能不能吃这口粮,就看此番表现了。倘或跟旧年一般,立马就要裁撤。我们不是虎贲军,享受不到退伍军人田地翻倍的好处,各位想清楚了。传令各旗,切记约束战兵听从指挥!” 江南大营满心不服,奈何现换了后娘当家,有甚么法子?年底江南大营即将改制分流,合格的编入虎贲军,享受那一日二两肉、娶妻优先、子女免费入学、配偶分配工作、退伍分田翻倍的神仙待遇。不合格的强制退伍,发回原籍做农民。当兵苦,可做农民更苦。看过了虎贲军的风光,谁还想去做农民谁傻! 头悬利剑,江南大营的士气大涨。不算逆天的虎贲军,张和泰在时下亦算名将,自有几分本事,又有管平波在战前的突击训练。拉出来,至少在组织性上,轻轻松松超越绝大多数军队不在话下。 距离营地越来越近,虎贲军敲起了锣鼓。有了明确节奏的带领,步骑兵的步伐更为整齐。碎奚眉头紧皱,在是否出营迎敌上,犹豫不决。姜戎极不擅长守城,但对上虎贲军,不得不谨慎行事。 副将力徽怒道:“区区万把号人,就敢来爷爷面前耀武扬威!孩儿们,跟我走,出去宰了那群含鸟猢狲!” 周围几个小将此起彼伏发出嘶吼,掉头就往各自的地盘跑。碎奚想了想,亦点了人马,预备出城迎敌。 凶悍的姜戎骑兵携风而来!狰狞的表情撞进了江南大营的视野!张和泰断喝一声:“上弦!放箭!” 几千张踏张弩拉弦的声响汇成洪流,及至姜戎进入射程,箭羽同时放出,发出绵绵不绝的咚咚声。战鼓与箭羽交替,四排轮射,一口气打出了节奏,来了个开门红。莫日根的轻骑与姜戎轻骑绕圈对射。轻骑追求灵便,故甲胄颇为简陋。虎贲军采用的是双层皮甲,且有专门保护脖子的装置。相比之下,姜戎骑兵简陋的多。一边是统一着装的高配装备,一边是五花八门的自带皮甲,气势上高下立判。军心是决定战争的重要因素,因此,尽管虎贲军人少,且以步兵为主,竟是堪堪稳住了局面。 突然!姜戎军后方发出巨响!紧接着偌大的黑烟腾空而起。碎奚暗道不好,虎贲军八成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前方的军队竟是幌子,打的是抄后勤的主意!后勤昨夜叫虎贲军一顿折腾,已是死伤无数。虽说骑兵来去如风,不似中原步兵那般重度依赖后勤,可有没有后勤,打仗是两个概念。光靠千里奔袭,如何打的下铁桶般的应天城? 力徽暗骂了声娘,对碎奚吼道:“你留下还是我留下?” 碎奚道:“虎贲军没那么多人,偷袭的人数必定不多,你去收拾,我留下!” 力徽没废话,跨上马,带着小半人马,往营中杀去。 营里已是乱成一团,莫名的爆炸接二连三,炸出来的黑色液体恶臭扑鼻,燃起的火势怎生都扑不灭,宛如火狱!留守的姜戎骑兵与后勤被吓的厉声尖叫,崩溃的抱头大喊:“鬼火!鬼火!虎贲军会点鬼火!” 夜不收第二队队长李康贵索性抄起把泥土一抹脸,揪住个吓疯了的姜戎兵逼问道:“孔家人在哪里?你可不知道吧?我们母老虎是阎罗王的亲闺女,你不说的话,我叫她送你下十八层地狱!” 姜戎兵本就受了惊吓,猛的听见李康贵操着口字正腔圆的姜戎话,不知怎地想起了神仙不受语言之困的传说,竟是把李康贵的临场发挥信了个十成十,抖着手指了个方向,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李康贵扔下姜戎兵,朝队员们叹道:“没文化真可怕,东汉就有火油的记载了,不就是油桶爆个炸嘛!至于直接傻了么? 队员孙文安在心里默默吐槽:说的好像你刚见识火油的时候没险些尿裤子似的。‘李康贵边跑边感叹:“迷信好啊!我最喜欢迷信的人了!” 孙文安又在心里默默补充:是迷信的敌人好吧? 碎奚所料不差,江南大营不过是幌子,真正分兵出来的虎贲军全乘着小船,带着火油桶,悄悄的靠近了营地。前方又是马蹄又是炮火,极大的干扰着姜戎守军的判断。且虎贲军有潜望镜这等操蛋的装备,根本不用露头,便能看见外头景况。姜戎哨兵不曾见过潜望镜,只留意人头,便把这帮偷袭的步兵忽略掉了。待步兵们一脚把点燃引线的油桶踹进军营时,他们再做反应,已是来不及! 主力部队烧油桶的、泼酒精的、打枪放炮的,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专挑着粮草下手,无情的摧毁着敌方军心。夜不收则一路狂奔,连蒙带骗,找到了关押孔家人的地点。便是布日古德在此,也要优先选择守卫营地。人质不过是添头,非战争取胜的关键因素。因此关押人质的地方,守卫稀松的可怜,且心神不宁,被李康贵等人一刀一个,利落解决。 孙文安不知从哪里抄起把斧子,三两下将简易囚笼砍个稀烂。另一个队员雷浩拿起匕首,把束缚孔家人的绳索挑断。 对着人质们惊恐的脸,雷浩朗声道:“孔彰将军派来的,我们人不多,快走!”说毕,一手夹住个孩子,朝外狂奔。剩下的人有样学样,先把年幼的孩子拎完,再单人抱起半大的孩子,成年人便顾不上了,只能叫他们自力更生。 孔彰的大堂兄孔彬反应极快,拉起老娘与老婆,跟着虎贲军就跑,横竖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军营里,到处都是蓬头垢面四处乱窜的人。李康贵此人,着实话唠的不行。腋下夹着俩孩子,都没耽误他贫嘴,啧啧点评道:“都说了组织纪律,组织纪律。要搁我们营里,这屁点大的火,早扑灭了。水不能灭火,不会拿沙子堆啊,妈的智障!” 孙文安:“……” 雷浩:“……”我们二队做了什么孽,才摊上这样的上官。学学人家一队的陈凤徽不好吗?怪不得女兵死活不肯入二队,全赖队长没个正形! 一群老弱病残,目标着实太大。跑动中,只听前方姜戎兵大喊:“有细作!” 霎时就有七八个姜戎兵围了过来。李康贵当机立断扔下手中的孩子,接连点了五个队员的名字,喝道:“你们跟我留下,其余人带孔家人走!” 落地的两个孩子来不及哭,就被自家长辈扛在了肩头。稚嫩的双眼分明看见李康贵纵声一跃,长刀在空中划出个漂亮的弧度,对面的姜戎兵当即被砍成了两截。鲜血染红了他的视线,小拳头抓紧了伯父的衣裳,但奇异的,他并没感到害怕,满心只有一个期待,那个叔叔,什么时候能回来? 李康贵的任务是救人,没在战场纠缠,打退敌人后,立刻撤退。及至穿过草丛,跳上了早备好的船,当即大声喝道:“报数!” “一!二!三!四!五!……十八!” 李康贵咧开了嘴大笑三声:“好!全员到齐!我就说了他们是弱鸡!走,回营!” 船队最末的孙文安冲李康贵点点头,李康贵颔首回礼,一点竹篙,小船往长江方向飘飘荡荡而去。待李康贵等人消失在视野,孙文安才点起烟火。随即弃船跳入草丛,消失不见。 烟火在空中炸开,战场上的各军同时鸣金,果断撤退。管平波并没有狂妄到以少打多的地步,她只是想救人的时候顺便占点便宜。姜戎守卫打了一场,清点人数时,发现主力损失不大,只是营地叫烧的乱七八糟。姜戎旧俗,做军粮的肉干多藏在马鞍里,他们有吃的。遍地青草,亦不怕战马饿着。至于卑贱的军奴,那么多尸体,吃去吧! 清点完战况的力徽才松口气,就见自家探马玩命的冲到他耳边,如是这般的说了一番话,登时脸色剧变! 碎奚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什么事?” 力徽咬着后槽牙道:“虎贲军使诈,殿下左翼崩溃了。” 碎奚再次惊呆了,不到三个时辰,就被打到崩溃,这仗,还能打下去么? 第318章 团聚7月27第二更 第115章 115团聚 饱受惊吓的洪夫人亦步亦趋的跟着陌生的战兵,往不知何处去。她方才见到了孔彰身为将军的一面, 那股血腥与肃杀, 像极了残暴的布日古德, 吓的她噤若寒蝉。现走在路上, 脚都在发软。原本以为海右郡沦陷时已是恐慌的极致, 哪知那不过是战争的冰山一角。战争,实在太可怖了。 带路的战兵在个帐篷前停下,里面有人打帘子出门, 撞了个正着,照面的双方都不由怔了一下。出来的正是何忠厚, 与洪夫人算的上是旧识, 当年他为小太监时,被大太监打发出去跑腿, 有去过孔家敲银子, 与当家主母自是见过的。 何忠厚年轻,头脑更机敏些, 忙堆起笑脸, 给洪夫人问好。带路的战兵解释:“孔将军叫送过来的。” 何忠厚轻不可查的抽抽嘴角,转身入帐回报。管平波无所谓的笑笑:“既是他祖母, 我是该见见的, 请进来吧。” 于是洪夫人被带进了主帐内。管平波在军营有居所,不过距离战场颇远, 遂临时搭了个帐篷,全做战时理事之所。既是临时的, 便十分简陋。地上虽铺着厚毡子,却很是粗糙。整个帐内,只有一榻一桌并几把椅子、几个蒲团而已。 管平波斜靠在榻上,乌黑的眼珠看了过来。何忠厚悄悄的捅了捅呆滞的洪夫人,打眼色示意她行礼,洪夫人才回过神来,颤巍巍的跪下。 君臣礼仪是要讲的,管平波受了礼,温和的命人搀起她,又唤人抬了滑竿来,带着人往虎贲军主屋而去。 管平波等闲不坐滑竿,悠然的走在前头领路,滑竿上的洪夫人浑身不自在,恨不得也跟下来走。不论管平波原先是什么人,肚里怀着谁的孩子,都是南朝受万民拥趸的帝王。皇帝在地上走,臣子在滑竿上坐,让习惯了三纲五常的洪夫人如何受的住? 好容易熬到停轿,洪夫人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来,管平波随手搀了一把,险些把洪夫人仅剩的半拉魂魄吓出了躯壳。管平波无奈的笑道:“奶奶,你慢着些。” 何忠厚额头上挂下了冷汗,他家陛下对自己的祖母都没这般客气过,孔将军的荣宠可见一斑。他哪知管平波最是恩怨分明,她与自家祖母积怨已深,当然不肯理会,但管家借着她的名头摆臭豆腐摊子,她也没派人去掀桌。洪夫人则跟她前日无仇近日无怨,与孔彰的恩怨他们自己祖孙算去。孔彰若肯认呢,她白叫声奶奶,五讲四美好青年,尊老爱幼是传统嘛!反正好处是不会给滴,叫两声又不掉块肉;若是孔彰不肯认,更好说,直接扫地出门,跟管家做邻居去。 战战兢兢的洪夫人被管平波领进了门,不一时,拥上了几个宫女,带她去洗漱换衣。热水温暖了冰凉的身体,洪夫人忍不住落下泪来。忽又记起不是自己家中,忙抹了泪,乖顺的由宫女们摆弄。 待她洗完澡出来,管平波也换了件家常衣裳,能清楚的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洪夫人心中酸楚,这孩子,会是孔家最后的血脉么? 战场之残酷,非常人能承受,何况养尊处优的内宅妇人。洪夫人没哭没闹,算有几分气度。管平波随意指了张椅子道:“坐吧,不用拘束。”又吩咐宫女远芳道,“倒盏蜂蜜水来,可以放甜些。” 远芳和晴翠原是伺候陆观颐的宫女,陆观颐亡故后,留在军营看屋子,军营主屋的大宫女。作为陆观颐的遗物,二人素来颇受照顾,管平波又喜纵容小姑娘,惯的她们比往日活泼了许多。晴翠笑道:“才伺候了老夫人吃了红糖姜茶,只怕喝不下蜂蜜水。” 管平波笑骂了句:“就你机灵,还不去吩咐厨房,叫做些适合老人家好克化的清淡食物来!” 晴翠笑着应了,一溜烟的跑没了影。 某人是否和气,看身边伺候的人便能窥见一二。洪夫人余光瞥见晴翠欢快的背影,稍稍放松了些许。 管平波正欲说两句家常,小太监便捧来了满满一托盘的奏章,只得作罢。国事要紧,洪夫人且等孔彰招待吧。遂低头认真看起了折子。 洪夫人默默的看着管平波运笔如飞。海右郡是个极传统的地方,京城的女眷尚可走走亲戚,海右郡的大户人家,女眷却似坐牢。未出嫁时住在阁楼上,平日里丫头送饭上去,伺候了吃饭,下来就得把梯子撤走,好叫小姐不乱跑;出嫁了,圈在后院里,轻易不得出门。后院的墙上有个洞,水米菜蔬都往那处走,一辈子除了父亲兄弟丈夫儿子,别的男人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犹记得当时初入京中,她扒在门框上,不敢踏出房门。直到丈夫拉着她的手,带她坐上马车,去到同僚家里,方才知道,原来女人是可以出二门的。 本以为京城的女眷已是潇洒之极致,不料却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管平波的存在,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不由想,妻子强势如此,孔彰会受委屈么?可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儿孙不知下落,她蹬腿前,只怕就得靠着管平波赏口饭吃了。 太阳偏西,管平波抬起头来,揉了揉发胀的手腕,发现洪夫人歪在椅子上睡着了,转头问何忠厚:“孔彰呢?姜戎都退兵了,善后不用这么久吧?” 何忠厚忙道:“奴才去问问。” 管平波又吩咐道:“扶老妇人去榻上,歪在椅子上不舒服。” 远芳低声道:“我们靠近她就醒,有些老人家是这样的,坐着打盹,挪床上反倒睡不着。” 管平波听说老人家还有此等天赋,只得作罢,接着整理奏章。不多时,何忠厚跟着孔彰折回,身后还带着十几个人。洪夫人听见响动,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抬眼看见了她满堂子孙,嗷的一嗓子,扑到儿子孔嘉猷怀里,嚎啕大哭。 无视掉背景音,管平波笑问:“都救回来了?” 孔彰道:“嗯。孩童女眷多受了惊吓,有些在发烧,有些在咳嗽,我怕过了病气给你,叫人在后勤择了处屋子安顿了。”说着指着跟洪夫人紧紧相拥的老人道,“我伯父。” 一大家子围着洪夫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孔彰抱歉的笑笑,挨着管平波坐下,低声道:“吵着你了。” 管平波笑道:“同我讲什么客气?有没有把他们毫发无伤救回来的事宣扬出去?那可是扬我军威的好素材。” 孔彰笑道:“宣传司的人早采过风了,不然我能耽误到这会子才回来?你想的那玻璃地雷当真可怖,炸开的玻璃比陶瓷的锋利的多,却又不及刀片,刺入体内,创口小,偏搅的里头一塌糊涂,还找不到玻璃碎屑在哪。看到此物,我竟有些害怕打仗了。” 管平波道:“可不是,为着玻璃地雷,死了我多少研发人员。此物不宜运输,途中太容易爆炸,勉强能用来守城罢了。不是为着对付布日古德,我都不想弄出它来。布日古德是炎朝太子,他带的人是炎朝精锐中的精锐。他们受伤的人未必都落下了,总有逃跑的。待过几日,他们逃跑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无论如何也救不过来时,恐慌便会在军营里蔓延。他们对我生出了畏惧之心,就是我的好兆头。” 孔彰笑:“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管平波在孔彰胸口戳了戳:“可记住了!” 孔彰道:“终生难忘。” 孔嘉猷多年宦海沉浮,见到老母的激动过后,很快冷静下来。用袖子擦去脸上的狼狈,恭恭敬敬的朝管平波行礼:“草民参见圣上。” 地上呼啦啦的跪了一群,管平波摆摆手:“起来吧,诸位历经波折,恐怕精神不济,且去休养。” 孔嘉猷摸不清孔彰的态度,加之身体确实有些受不住,从善如流的告退了。 闲杂人等离场,孔彰翻翻案几上的折子,本本都有朱笔御批,便知管平波忙完了。伸手将她打横抱起,一齐滚到了床上。初战告捷,孔彰心情颇为轻松,忽然想起去年出征前,把管平波剥光了绑在床头之事,笑道:“上回是谁帮你解开的绳子?”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你倒是不吃醋,被子下面什么都没穿,他们要是进来直接掀被子可就乐大发了。” 孔彰笑个不住:“你的亲卫都精的跟鬼似的,干不出这等蠢事。” 管平波在床上来了个连环腿,咬牙切齿的道:“等哪日我把你绑了,你才知道厉害。” 孔彰居然很认真的道:“把我绑了,你自己动吗?” 管平波:“……” 孔彰调侃道:“唔,你肯让我抽了懒筋的话,随你绑啊。” 管平波瞪着眼道:“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孔彰挑眉:“跟皇帝有什么关系?” 管平波理直气壮的道:“皇帝当然是享受的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孔彰顿时无言以对,谢谢您呐,合着不可一日无妇人的汉武帝是卖苦力的那个! 管平波用力推了孔彰两把:“出去点,那么大床,你干嘛老挤着我,很热啊!” 孔彰忽然把管平波捞进了怀里,低声道:“今日,多谢你。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把人都救回来。” 管平波拍拍孔彰的胳膊:“知道老倌的厉害了吧?大恩不言谢,咱改了家暴的毛病就好……嗷!!痛痛痛痛痛!” 孔彰面无表情的放开管平波的胳膊,斩钉截铁的吐出了八个字:“坚守传统,抵死不改!” 管平波泪流满面,移风易俗真特娘的太艰难了! 第319章 破灭7月28日第一更 第116章 116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暮春江南, 烟波如画。这里是华夏最富饶肥美的土地, 文风昌盛、书卷飘香。但所有的美景,曾经都与绝大多数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农民毫不相干。压在他们瘦削脊背上的沉重佃租, 让他们失去了对食物以外的一切认知与体验。直到肥沃的土地当空砸下, 方知世间还有个词语, 叫幸福。 陈耀升背着手, 迎着绵绵细雨, 信步走在田埂上。田里的禾苗碧绿如玉,漂亮的令人窒息。祖祖辈辈都是佃农的他,头一次有闲情逸致,以欣赏的角度,来看插好的禾苗。脚不自觉的丈量着土地,他家有两儿两女,加上老婆,六口人足足分得了二十四亩土地。陈耀升只要想想“二十四”这个庞大的数字, 就喜悦的几乎晕眩。过去的岁月里, 他做过最美的梦, 也不过是有三五亩自己的田。陈耀升擦擦眼角的泪, 嘴里细细碎碎的念叨着别人听不清的话。很快又傻笑了起来,好似撞客着了一样。 新分得土地的左邻右舍,见此情形, 心照不宣。不是碍着族里的大户,早手舞足蹈了。 申时末,家家户户点起了炊烟。混着大量红薯的稀粥香味飘散的满村都是。陈耀升顽皮的摸了摸禾苗绿油油的叶子,轻声许愿道:“你要好好长啊!老汉我这辈子能不能踏踏实实的吃碗饱饭,就看你们啦!” 说完,赶快板起脸,背着手往家里走去。灶屋里,掉漆的八仙桌上,摆着六个大小不一、锔了又锔的缺口饭碗。黄澄澄的红薯块冒起了尖。陈耀升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喝骂道:“不过年不过节,煮那么多饭作甚?” 陈婆子拿着筷子道:“我们家还有好些红薯呢,听八婶说,分完田就是征兵,要女兵,大囡和小囡去当兵,省了两个人的口粮,就松快了。” 大囡和小囡对视一眼,没敢吱声,低头扒饭,却是食不知味。村里的大户说,去当女兵,就是去军营里伺候男人,同窑姐儿一样的贱。她们不想去,哪里又做的主? 陈耀升装作没看见女儿的表情,他很想拍桌子大骂老婆,可是,吃不饱饭,就没力气种田。憋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当兵好,当兵回来,多分四亩田。” 大囡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她们姐妹求了母亲整日,母亲都不曾松口。满心希望等着父亲回来,依旧是这句多分四亩田。小囡抽噎着道:“我听婶婶们说,当兵不算民户,我们姐妹今年分的地要收回哩。” 陈耀升脸色巨变:“听谁说的!?” 小囡缩了缩脖子:“都这么说。” 陈耀升怒骂道:“怎么这么不讲理呢!要了人,还要田!” 陈婆子道:“有什么要紧,当兵又不当一世,现在我们家少八亩田,过几年回来十六亩,不挺好的嘛!当兵还有钱,有钱还愁买不到米?大郎二郎要娶亲了,指着他们两个妹妹捎钱回来哩。再说,我早打听清楚了,要收回也是明年收,今年的都不动。八亩田,能打多少粮食?你算的清么?” 大囡小囡满腹委屈,不敢说,只得默默的扒饭。 陈婆子对女儿叹道:“农忙过了,他们说要修什么堡,要征男丁。这不就是徭役么?我的儿,不是妈不疼你们,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不起。那年蝗灾,多少想卖了女儿,给女儿条活路的,都没人要。趁着现在有人管饭,你们都跟着去。省的又起什么天灾人祸,叫你们活活饿死在家里。” 陈耀升父子都沉默着,好半日,陈大郎嗫嚅着对妹妹道:“收了稻子,哥哥……哥哥去赎你……” 大囡含泪道:“好歹别忘了。” 虽然有个小插曲,但没太影响陈耀升看了半日禾苗的好心情。大儿子说的对,熬过今年,赎回来就是! 吃完饭,天色就暗了下来。陈家不舍得点灯油,母女三个摸黑洗了碗。陈家就两间土房,一间灶屋一间卧室。两张破破烂烂的床,陈婆子带着两个女儿睡东边,陈耀升带着两个儿子睡西边。不多时,屋里就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小囡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坐在灶前发呆。十三岁的短暂生命,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镇上赶集。她既无法想象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伺候男人具体指的是什么。极端的无知,是时下农民的常态。有时候他们也知道地主的话里有诈,却不得不从,因为地主嘴里的话,是他们唯一的信息来源。小囡知道家里的无奈,荒年里女儿炖了吃,不是假话,所以只得认命,又隐隐约约叛逆的想,凭什么就要认命?她姐姐常常哀叹为何没有托生成男人,可是托生成男人又怎样呢?争水械斗、徭役征兵,死的不都是男人么?但这么一点点疑问,已然占据了小囡大脑的全部,再多的,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漏风的窗外,是黑黢黢的夜,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少女的脑子再度陷入了空白。 突然,黑夜里有了光亮。小囡呆了呆,大半夜的,谁家不惜油,点那么大灯呢?好奇心驱使她打开门向外张望,随即瞳孔一缩,尖叫道:“倭寇!!!” 陈耀升被女儿惊醒,外头骤然响起喊杀声!小囡的尖叫引来了恶魔,陈家的木门被野蛮踹开,印在小囡漂亮杏眼里最后的影像,是倭寇狰狞的脸。 鲜血飞溅,陈耀升跳下床,砰的关上里屋的门,用身体抵住,对老婆孩子吼道:“跳窗跑!” 那小破门哪里挡得住凶神恶煞的倭寇,倭寇抡起铁锤,连同陈耀升一起砸开。陈耀升飞出去的身体撞在了床脚,本就摇摇欲坠的床铺瞬间倒塌。陈耀升翻身抱住最前方倭寇的腿,撕心裂肺的喊:“跑啊!跑啊!” 倭寇反手一刀,陈耀升的第三声跑卡在了喉咙里,痛的发不出声来。陈婆子和陈家大郎二郎跳窗玩命的逃。整个村庄霎时成了人间地狱,四处皆是哀嚎。 倭寇有备而来,岂能叫人轻易逃跑。鲜血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杀人的快感爬过每寸肌肤,爽的不能自抑。哭喊尖叫,混合着倭寇张狂的大笑,一直持续到天明。陈家村除了避开了的几家大户外,余下七十一户,尽数被灭门,死在了充满了希望的春天。 接到消息赶来的白莲站在绿油油的稻田里,看着四处的断肢残臂,怒不可遏!这是她刚刚主持过土改的村子,第三回 !倭寇登岸屠杀的第三回!每次都挑在她撤离不久的时候,每次都男女老幼全不放过!妈的!这群豪强当她是傻逼吗? “传信各关卡,”白莲怒目切齿的道,“给我拦截陈家村搬离的大户,杀无赦!去信京城,请求调兵支援!不荡平江南,我白莲绝不回京!” “大人!”亲卫飞奔过来道,“还有个活着的女孩!” 白莲强行平复怒火,问道:“在哪?” 亲卫指了个方向,白莲提着官服下摆就往前冲。破败的屋舍礼,几个跟随白莲主持分田的后勤兵在喊着号子抬木头。号子的间歇,隐约能听见女孩微弱的哭声。 好半晌,塌下的房梁被搬开,底下是个破碎的架子床,垮塌的两根柱子形成了个夹角,刚好把女孩卡在了中间。后勤兵赶紧把人抱出来,白莲上个月还在陈家村呆了二十来天,认得小女孩是先前佃户的女儿,户籍本上登记的名字叫陈大囡。 陈大囡吓傻了,白莲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我们没事了,都过去了。” 陈大囡只知道抽噎,对外界没什么反应。白莲背起她,小跑到了村口,放在了马车上。帘子落下,盖住了外面的血流成河。陈大囡在废墟里困了三天,若非中途下过雨,渴都渴死了。白莲无视她身上沾满的屎尿味,倒了杯温水给她灌下,又从怀里摸了块糖,塞在了她嘴里。 甜味在口腔里蔓延开,陈大囡家里穷,父母极为节省,生平第一次,吃到了整块的糖。抽噎加剧,慢慢变成了嚎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脑子里不停的回放着父亲临终前痛苦的呻吟——我不想死,我还没吃过饱饭呢,我就要吃到饱饭了,我不想死……不想死…… 糖在嘴里慢慢化尽,陈大囡终于说出了句完整的话:“白大人,倭寇不是走了么?为什么又回来了?” 白莲抱紧陈大囡,温言道:“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那我爹妈还能回来吗?” 白莲沉默,良久,她轻轻对陈大囡说:“很多年以后,你们会再见面的。” 陈大囡刚停下的哭声再起:“他们死了!” 白莲揉着陈大囡的头发道:“别哭。我问你,几十年后,你与爹妈团聚,你爹问你,乖囡囡,我们是枉死鬼,心里有怨气,投不得胎,你帮我们报仇了吗?你怎么回答?” 陈大囡怔住。 白莲捧着陈大囡的脸道:“记住,杀你爹的人是海盗,你跟姨姨去杀海盗,替爹妈兄弟还有妹妹报仇好不好?” 陈大囡咬了咬嘴唇,抽泣着道:“好。” 第320章 7月28日第二更 第117章 117震慑 应天正在打仗增员一时难有, 现阶段,白莲只能靠先前带出来的后勤兵。流寇不好打,在于他们机动作战, 有防备的地方他们绕过, 没有防备的地方往往被打的措手不及。而江南郡眼下的问题,并不在“倭寇”, 而是豪强。 早在陈朝中后期, 随着江南豪强雄霸朝堂, 海盗们地盘划分完毕, 便很少有上岸劫掠之事了。盖因海盗的主要收益来自于大宗贸易与黑吃黑, 岸上庶民的三瓜两枣不够塞牙缝的。利润太少,大海盗们自然不屑为之,而小海盗早被吞没,消失在人间。故而江南郡的倭寇,早已成往事,只在反对“摊丁入亩”时,“倭寇”应豪强要求上过岸。海盗们的大宗商品,是要作为奢侈品销往陆地的, 沿海的豪强们相当于他们的经销商, 多少算个甲方, 面子总要给点。横竖守军弱旅, 杀杀并不费事,顺便还能抢点浮财。有此前情,村落里的人方能认得出“倭寇”, 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白莲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看来这帮豪强,当真是觉得她太仁慈。她不愿大开杀戒,是因为没必要,真以为梁朝会怕物议沸腾?杀尽江南读书人,都不会对梁朝的统治有一丝一毫的撼动。管平波大把钱砸下去搞教育,为的正是釜底抽薪!但在此之前,总要让海盗们尝尝厉害才好。毕竟,足够彪悍,才有上牌桌的资格。 收拾好行李,白莲带着人,奔赴了下一个县城。海盗屠杀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传的沸沸扬扬。百姓们是很想要土地,可是他们更怕死,加上豪强们的中伤造谣,把虎贲军描述成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强盗,是以分田进行的很不顺利。白莲冷笑三声,连抓数十个造谣传谣的读书人,直接砍了头挂在了县城的墙头,县城上下登时静若寒蝉。 江南的识字率乃天下之最,便是贩夫走卒,亦很有可能认得三百千。杀人没能真正阻止谣言的蔓延,小纸条无处不在。对这些小动作,白莲选择视而不见。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任何伎俩皆徒劳。抄出县城黄册,按着人名,强行分田。且宗族打散,各姓混居。老百姓认不认不重要,新的告示张贴出去,某户得田几亩,位于何处,列的一清二楚。告示前轮番守着卫兵,但有试图销毁告示者,当即格杀。 莫名获得田地的百姓陷入了绝望,催命符般的田地竟是躲都躲不开,一个个哭的如丧考妣。就在此时,县里演起了大戏。不是只有豪强才会搞舆论战,论怎么说服百姓,有专门的镇抚部存在的虎贲军才是行家。 两拨言论在县城里交锋,百姓们惊惶的左顾右盼,不知该信谁的话。但虎贲军给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戏开唱三天后,就有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大无畏的去虎贲军的衙门领起了户籍土地。 摊丁入亩在江南遭到了极大的抵制,以楚朝的官僚水平,执行力可想而知。为了能更有效的贪污,很多地方依旧保留了人头税。因此,民间便沿袭着隐户的传统。这日来领户籍的,名唤张宝宝,家里兄弟三人,老幺儿自然而然的成了黑户。这些年,起义军来了又去,土匪去了又来,家里上下饿的饿死病的病死,就只剩他懵懵懂懂的活到了今日,靠半打散工半当乞丐过活。无牵无挂的张宝宝了无生趣,听街上的乞丐说自己死了的哥哥居然没被销户,分得了三亩水田,心一横,不就是个死字吗?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老子又是条好汉!就这么领了心得的户籍凭证,直奔自家的土地。 原先村里大户的地,佃农在农忙时收拾的整整齐齐。张宝宝居无定所,就在田边喜滋滋的搭了窝棚,安家了! 周遭的佃农看了不服气,道那是他们插的秧,不许张宝宝来占。张宝宝翘着二郎腿,指着城中的方向道:“虎贲军按户籍分田,现空着大片的无主土地,你们有空跟我吵,不如自去领田。” 佃农气结:“领了田好叫倭寇砍,你当我缺心眼?” 张宝宝吊儿郎当的道:“有种的当地主,没种的当佃农。又不是你家的地,地主都没说话,你嚷嚷个屁!我告诉你,老子光棍一条,惹毛了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家伙鱼死网破!” 有道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赶上这等滚刀肉,佃农只得怂了,心里却是不甘,想方设法的撵人,双方三十六计使了个遍,一方不怕死,一方有帮手,愣是谁也奈何不得谁。就在他们斗法的当口,城里的乞丐们醒过神来,见张宝宝得了好,都有样学样,去衙门领户籍分土地。一县统共才多大?一传十十传百,佃农们当即坐不住了,奓着胆子去领田。半个月后,靠近水源的土地尽数分完。 买涨杀跌乃人性,无人得好处的时候,天大的馅饼未必敢咬。眼睁睁的看着认得的人赚到了,有几个人能忍得住?要掏钱的事尚且那多人跟风,何况不用花钱。豪强们实在太不了解比邻而居的农民了。良田越来越少,百姓们在争抢中红了眼,越发疯狂,一窝蜂的涌进了衙门,又五日,全县土地尽数分完。 县里被夺了田的大户和仅存的中产气个倒仰,赶忙悄悄派人去了首府,七拐八弯的找了关系,联系上了郡内的最大豪强吴家。 白莲听得回报,眼神一冷,吩咐道:“预备迎敌! 月夜下,岸边起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数十道黑影越过海滩,往县城急行。海滨小城刚经历了土改,“倭寇”们再次接到上头的命令,夜袭城池。用鲜血来警告管平波,你敢土改,我敢屠杀!前三次皆在村庄,此回选择了县城,一则是想弄出更大的动静;二则老爷们翻出了旧典,证明吴越当年并非中原,而是自有国土。群雄并起,娘们都能做皇帝,他们吴越偏安一隅,理所应当。有了造反的精神,就再不想谈判,索性把胆敢强行分田的白莲宰了干净!是以,江南吴家家主,联络了东风会一哥叶子实,派遣了千多号海盗,踏月而来! 海滨小城的夜里十分安静,几声犬吠隐隐传来。海盗们的食物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鱼类,夜视能力绝佳,对付城中入夜便瞎的百姓如同砍瓜切菜。鲜血与惨叫总能唤起他们极致的快感,他们带着锋利的刀,舔着嘴唇,兴奋的朝城池方向飞奔。 草鞋踩在砂砾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海边的大石头背后,复杂的机关被开启,清脆的铃声骤然在寂静的夜里颤动开来。城墙上的守卫猛的睁开眼,跟着拉动了机关。清脆的铃声传遍了虎贲军的角角落落,白莲翻身而起:“来了!” 陈大囡知道是海盗来了,狠狠的瑟缩了一下。白莲快速的穿上鞋,打开门往外冲。独自留在屋中的恐惧战胜了一切,陈大囡赶忙跳下床,鞋也顾不得穿,死命的跟上了白莲。 城中的角门忽然打开,一道道黑影快速的穿过,往城外的海滩上奔去。海浪拍打着海岸,哗啦啦作响。然而海盗们熟悉的海浪声中,不知不觉杂进了别的声音。开始他们不曾留意,待接近城墙时,首领忽觉不对,立刻急刹车,谨慎的朝后看去。 刀口舔血之人,对杀气异常敏锐。海盗首领阴鸷的眼神缓缓的扫过沙滩。月夜下,沙滩上怪石嶙峋,他却没来由的生出些许不安。 虎贲军在海盗首领急停的时候,便全体卧倒,伪装在了石滩上。因时间太急,不少人摔的呲牙咧嘴。幸而平日各种奇葩训练,区区卧倒不在话下,都心道好险。 海盗没有动弹,双方比拼着耐心。白莲飞快的下了判断,以夜里的能见度,即便海盗动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扭着头继续观察,不如索性吓他们一跳。 于是,白莲把拇指与食指扣成环状,放入嘴中,尖锐的口哨霎时在海滩响起。海盗首领冷笑:“果然如此!” 虎贲军立刻跳起,同时点燃了火把,海滩上登时多出了数条火龙。海盗们哈哈大笑:“看不见还玩什么夜袭?” 火把开始向海盗移动,速度是超乎想象的快!海盗首领一声喝令,海盗们齐刷刷的拔出了长刀。长刀带着弧度,在清冷的月光下,反射出历历寒光。 海风里的火把忽明忽暗,照的虎贲军身旁高耸的不明物事犹如鬼魅。海盗不自觉的绷直了背,虽不曾交过手,但虎贲军应天大捷的赫赫威名,他们耳熟能详。海盗们纵横海上无敌,上了岸,还真不好说谁更厉害。 几个呼吸间虎贲军就跑到跟前。海盗们举起长刀,嘶吼着向对方扑去!然而,就在此时,火把倏地画出个弧度,紧接着眼前爆出了大团大团的黄烟,顺着海风,直袭海盗面门。海盗不知何方妖法,齐齐怔住。 白莲带着陈大囡爬上了个大石头,笑眯眯的道:“姨姨告诉你个道理,招不在多,有用则灵!” “杀!”虎贲军在烟雾背后齐声怒喝,巨大的铁狼筅猛的横扫,海盗们本能的用武器格挡,短兵相接时,金属尖锐的摩擦声灌入人耳,甚至带起了轻微的火花,在夜里尤为耀眼。带着毒烟的梨花枪赶在双方僵持的当口,奋力刺出。身无甲胄的海盗一声惨叫,倒地不起。 毒烟在海风的助威下,源源不断的送入敌军阵营,海盗强忍着呛咳,顽强的挥刀反击。他们没有溃散,反而被毒烟激起浓郁的杀心,愤怒的嘶吼着扑向了虎贲军。 可丈余的狼筅何等碍事!打斗中,一寸长则一寸强,狼筅长的那般过分,每每挥出,就有三四个海盗不得不避让。而狼筅身边的甚短刀长。枪,瞅准空档便突袭,海盗们打的好不憋气! 鸳鸯阵为克海盗而生,海盗撞上鸳鸯阵,就好似孙悟空跳进了如来佛的手心。戚继光曾创下过二百打一千,海盗全军覆没,鸳鸯阵只有两个轻伤的骇人记录。放眼整个军事史,当年那一战,都是浓墨重彩的篇章。虎贲军首次跟海盗交手,还不是日日加强训练的战兵营,竟是越打越顺手。 战争从来不是街头流氓斗殴,拼的不是谁凶狠谁敢豁出命,而是组织纪律。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个人再猛也怕群殴。虎贲军始终保持着阵型,永远在有效的群殴,长短配合、动静相宜。短短半个时辰,海盗再支撑不下去,落荒而逃! 两块大石头间突然拉起数根绳索,把奔逃的海盗摔了个大马趴。虎贲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来,带着丝丝余烟的梨花枪。刺进了海盗的后背。惨叫刺破了夜空,虎贲军众人方觉得吐出了压制在心中许久的那口气。上千百姓的血仇,报了! 军人需要血性,白莲扔给了陈大囡一把刀:“去吧,去给家人报仇。” 陈大囡握住刀柄的手不住的颤抖,终于,她闭上眼,用力的刺向了倒在地上呻吟的海盗!原本就奄奄一息的海盗,直接咽了气。 陈大囡放开手,惊慌的后退了几步,剧烈的喘息。白莲跳下石头,拍拍她的后背,不吝夸奖道:“干的很好!再接再厉,下回你也能提刀杀贼!” 陈大囡颤声嗯了一声,再不肯说话。 打扫战场,清点人数。太阳从海平面上浮起,五百颗人头齐齐整整的挂在了墙头。虎贲军一脉相承的简单粗暴,白莲把手指掰的嘎啦作响,望向大海:我毫发无伤,你全军覆没,不怕死的话,尽管放马过来! 第321章 试探7月29日第一更 第118章 118试探 管平波放下战报, 对张和泰笑道:“此番打的不错,将兵的执行力大有提高。好生打过一仗,他们该知道, 姜戎并没那么可怕了吧?” 作为江南大营的总兵, 打了漂亮的仗,张和泰与有荣焉。江南大营是必要裁撤的, 但表现好点, 多少能裁撤少点。也是虎贲军待遇太好, 不然谁不愿去做自耕农? 江南大营, 管平波亦是想留下些人手的, 数次死里逃生,别的不论,心理素质就强太多。邬堡里的读书苗子,她更倾向于往理工方向培养。富国强兵没错,可她希望的强兵是武器的发展与单兵素质的提高,不然负担太大了。不单是养兵的问题,还涉及后续的退役安排、战后应激的心理干预。她宁可把钱花在刀刃上,提高个人待遇, 才能真正提升军人的荣誉。陈朝的兵都混成了乞丐, 喊的再高调都没用。 遂, 管平波爽快的批下奖励, 此番战斗中表现优异的,该升职升职,该给奖章的给奖章, 与虎贲军立功的待遇无二。张和泰心下大喜,管平波颁发的奖章,那可是真宝贝。退役后,凭奖章级别,可以获得相应的土地。同时也代表着江南大营在逐渐被管平波认可,他们窦家旧部的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父死子继,前辈尚且要黯然退场,何况改朝换代。张和泰好容易爬到了总兵,自是不愿跌回山谷,如今虽不得脸,能在山腰上猫着总是好的。仗没打完,山腰上还有继续往上的机会。张和泰自问与管平波从未生过龃龉,只要他确实有用,管平波应该不会过分打压。脑子转了转,便拱手道:“陛下眼光卓绝,自从江北大营调了些旗队长入江南大营,军容军纪便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臣请陛下赏个恩典,让江南大营也学着搞镇抚司、搞教育。臣有信心把他们带的更好。” “那是自然。没有系统训练,上战场积累的是逃生经验。唯有具备军事素养,积累的才叫作战经验。”管平波轻笑,“他们之中很多人,还有提升空间。实在愚笨的,也不必太忧心,虽战力差强人意,到底是为国流过血的好汉,我不会让他们没了下场。” 张和泰忙替手下兄弟们道谢。 正说话间,小太监来报:“陛下,林阁老与方阁老求见。” 两位阁老联袂而来,定然有事,张和泰要事已毕,不便再打搅,立刻行礼告退。 打发走了张和泰,管平波命太监请二位阁老进来。林望舒的脸色有些微妙,管平波挑眉,这位装死装了小半年,装不下去了? 阁老的面子是要给的,管平波一直不喜欢明清两朝那“达到顶峰”的皇权。搞出无数礼仪,结果皇帝除了面子上貌似特别牛之外,其余的照样是该干嘛干嘛。天下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是与士大夫共有的天下,这是没办法的事,光杆司令玩不转,朝堂角角落落都是博弈,不是嘴里喊着皇帝至高无上,皇帝真的就能言出法随了,归根到底,还是看谁的段位更高。既然如此,何不你好我好大家好,只消别走极端,弄成宋朝那傻逼样就行了。是以,两位阁老行礼毕,管平波便命太监搬椅子赐座。 臣子在皇帝面前不能坐实,有椅子也未必多舒适,然看坐代表的是体面,是皇帝的礼贤下士。太监又端了茶来,没撕破脸的时候,管平波素来讲客气,母老虎着实是个笑面虎来着。方坚早已习惯,一路走来,是口渴了,端起茶碗便喝。林望舒只得有样学样,陪皇帝演君臣相得。 待喝完茶,方坚率先道:“城中严打半月,青皮闲汉尽数剿灭,百姓业已安居,请陛下放心。”无需明说的是,百姓都无事了,姓管的百姓自是恢复了生机,拿着方坚给的本钱,臭豆腐摊子它又开张了! 乱世重典,搁寻常流氓罪未必会死,但打仗的要紧关头,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先前在城中闹事的统统杀头,道路以目也比混乱不堪强。管平波瞥了林望舒一眼,缓缓道:“所谓青皮,与土匪类似,总有个后台。或是城中豪强大户,或是心怀不轨之人,待击退敌军再详查。务必揪出幕后主使,绝了他们发战争财的心思。” 林望舒僵了僵,国难当头,青皮闲汉可不止打砸抢,哄抬物价、逼良为贱亦是个中好手。其后庞大的利益链条,绝非明面上那点东西。至少跑去管家闹事的,就不可能只为浮财,更多的是豪强的试探。试探管平波的权威,试探她处事的手段。管平波轻巧看透,不好糊弄呐,果然太。祖没一个好缠的。不过他今日并非来讲青皮的,他家底丰厚,吃相自然好看许多。奈何江南才出大事,他能否继续保持好看的吃香,就看与管平波如何谈判了。 方坚负责的是日常事务,三言两语交代完毕。管平波便看向林望舒,笑道:“你有何本要奏?” 林望舒知道管平波不喜欢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道:“近日臣听见个新闻,不知做不做得准,只得报上,好叫陛下定夺。” 管平波道:“请讲。” 林望舒道:“昨日,海上梅花会突袭东风会,东风会不敌,退避百里。臣以为,海上恐有变故,不得不防。” 管平波似笑非笑:“林阁老消息挺快啊。”白莲才跟东风会干了一仗,大获全胜。那夜登陆的海盗有千余人,直接被白莲砍了一半,剩下的未必敢归队。几百人的缺口,足以让小区域内的势力重新洗个牌。即便梅花会与东风会的顶层未必想大动干戈,底下的小弟也难免动手脚。海盗,归根结底是海上的土匪,看起来威风凛凛,组织纪律也就那样了。虎贲军内各派系尚且小动作不断,海盗就更别提。管平波摸着下巴,很不厚道的想,那片海域的东风会想必被打的特别惨,消息才能这么快流出吧。 林望舒没否认,恭敬的道:“从来剿匪,堵不如疏。海盗原是良民,不堪陈朝奴役驱使,方落草为寇。臣以为,与其放任他们在海上自相残杀,不若引他们走正道。一则扬我梁朝威严,二则避免他们厮杀太过,分崩离析,祸害沿途百姓。” 管平波险些叫口水呛着,林望舒啥意思? 林望舒没卖关子,直接道:“海盗靠贩货为生,江南土改,既断了他们的货,又断了他们的销路。俗语曰:阻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为了利益,恐他们狗急跳墙。”顿了顿,林望舒又道,“有些百姓不识字,不通教化,只看利益,其罪当诛。然,教化非朝夕之功,且沿途百姓无辜,臣以为,需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方坚好想鼓掌,林望舒人才啊!短短几个月,就摸着了管平波的脉门,说话就事论事,干净利落,再不见往日的“心照不宣”,鹌鹑没白装! 管平波闻弦知雅意,却不愿先捅破窗户纸,而是问林望舒:“依阁老之见,如何才算万全之策?” 林望舒早打好了腹稿,从容道:“他们无非图利,莫若以利诱之,待陛下一统中原后,再收拾不迟。” 管平波笑道:“只怕那时迟了。” 管平波一言道破,林望舒只得讪笑。陈朝后期赋税艰难,朝廷数次想开海禁,却遭到江南抵死反对。盖因江南垄断海货,攫取暴利,不愿朝廷插一脚,分薄利润。反之,如若梁朝此刻开启港口,自会借此形成新的利益集团,到时再想海禁,同样千难万难。所以,有些法令,一开始便得深思熟虑,因为后期想改,几乎不可能。 好在管平波正是反对海禁之人,但,海路畅通,少不得有商人崛起。商人是国家的活力,商税更是远远高于农税。南宋何等奢靡却国祚绵延,为何?商贸之肥也。朝堂上没有真正的傻子,他们看不到商贸之利么?可是又何以从皇帝到名臣都要重农抑商呢?甚么怕误农时、人心离散都是借口。农民根本无忠君爱国之心,逼百姓种田,严禁经商,真正的原因,是汉晁错的那句话——“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重商而出现的大商人阶层,能直接摧毁基层,甚至于架空整个国家。三家分晋就是先例。抛开家天下不论,即便从民族利益来讲,也是不能过于重商的。 资本天生带有分裂性,华夏上上下下坚定的支持大一统,正是因其农业属性,农业需要大一统,需要有帝王来协调那条喜怒无常的母亲河。但商业国不需要,欧洲就没有天灾人祸么?他们就不需要大一统,因为他们是城邦商业国家。没有绝对有利无害的,城邦制诞生了市民阶层,为资本主义萌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同时,他们的国家不会很大。在未来,小体量的国家,基本没有下场的资格。 华夏百年屈辱再惨,农业国奠定的辽阔版图,在改革开放后,华丽转身。但如果从现在开始重商,或许能迎来资本主义萌芽,能有工业革命,可版图亦可能分崩离析。那小国寡民,如何能在后世的激烈竞争中存活? 重农是华夏沉淀千年的智慧,确保了华夏苗裔的源远流长。它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然而哪怕仅从生产力角度,亦是不能全盘否认的。因此,不能重农抑商,但怎么扶植商业,值得思量。 管平波当然有标准答案可以抄,但她想看看臣子的想法。她不是朱元璋,没兴趣累死在皇位上,且不会打团战的老大不是好老大,她得给手下锻炼的机会。对孔彰是,对内阁亦是。 于是管平波满含深意的看着两位阁臣,缓缓道:“林阁老的话有几分道理,亦有疏漏。二位乃我朝肱骨,先议个详尽的章程来,合适了,再请九卿共同参详。” 没有断然回绝,那便是有戏!海禁乃大事,不可能一说就成。林望舒心下大慰,从容行礼道:“臣遵旨。” 第322章 退兵7月29日第二更 第119章 119退兵 姜戎主帐内, 布日古德席地而坐,手上的烟草即将熄灭,他却想不起来抽。总计三次进攻, 颓势一次比一次明显。 被虎贲军新地l雷炸伤的战兵, 几乎都死了。剩下为数不多的,依照经验, 不过是熬日子。没有什么比类似诅咒的武器更可怕。搁平日, 那么小的创口, 休说彪悍的草原猛士, 便是中原农妇, 都未必当回事。可就是那小小的伤口,无论如何都治不好。地l雷的碎片漫天飞舞,每次回来后,将兵们都要反复检查,但有伤痕,便惶惶不可终日。谣言肆虐、谈虎色变,布日古德几乎愁的一夜白头,这仗真的打不下去了! 细细算来, 他们其实死伤有限, 可管平波花样繁多的手段, 摧毁了炎朝的军心。悍不畏死不过是戏言, 世间有几个人,真的不怕死?何况在绝望中慢慢死去的煎熬,比当头一刀可怖的多。 气氛压抑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贺赖乌孤才道:“殿下,退兵吧。” 布日古德没有说话,退兵?他们攻打应天,自可以退。翌日管平波北上,他们又如何退?退回草原么? 贺赖乌孤道:“此回我们着了道儿,军心不在,再打没意思。说到底不就是个地l雷么?并不是全无法子。下回再打,赶它几千只羊,母老虎有多少地l雷帮我们杀羊吃肉?再不济,还有奴隶可驱使。”贺赖乌孤冷静的分析道,“第一回 ,地l雷太密集,比原先的陶土地l雷有杀伤力,纯粹是惊马了;第二回,打的挺漂亮,虎贲军全靠炮火才压住。第三回……”贺赖乌孤憋屈的道,“他们阵法着实厉害,我们得学阵法,得多调兵,以多打少,拔了这颗钉子才成!” 碎奚沉声道:“先别打应天,我们围死她都城行不行?” 贺赖乌孤糟心的道:“莫葫芦源赫和出连叶延,谁打赢了?” 布日古德也知道地l雷不是关键,阵法才是。源赫与叶延皆被阵法所阻,不得跨边境半步,只是地l雷带来的阴霾一时挥之不去,阵法又破不开,且后勤遇袭,诸事不便,士气难免低落。打仗是烧钱,多一日便是无数的花销。布日古德是太子,他得从大局考虑,只得咬牙道:“传令,明日回京。各队须得有序,但见乱走乱跑的,军法处置!” 无功而返,按姜戎的传统,是打了败仗。账内的将官们好似打了霜的茄子,蔫蔫的应了。 布日古德看向贺赖乌孤:“你与吴郡交界,仔细他们突袭。” 甥舅两个关系不错,贺赖乌孤知道布日古德是好心,只得应了,却是愁肠满腹。他擅攻不擅守,虎贲军当真攻打海右郡,他待如何? 布日古德忽然又道:“舅舅,土改当真有奇效?” 贺赖乌孤大惊:“殿下,使不得!兄弟们出生入死,不可绝他们生路。” 布日古德沉吟片刻,道:“改汉人,不改姜戎呢?再则,你们都有分封,可截流税款,地里的三瓜两枣也就别与百姓争夺了吧。” 贺赖乌孤讪笑道:“总得考虑子孙繁茂不是?” 布日古德道:“好军队拿钱堆,管平波有钱,盖因她有税。我们依旧例,只怕打到最后,不是我们打不过,是钱拼不过。” 只要不动自家利益,贺赖乌孤犯不着跟外甥对着干,遂点头道:“殿下考虑的是。不过此非小事,且奏请圣上,再做定夺。” 碎奚与力徽几个,与贺赖乌孤都是差不多的心思。伊德尔近年来对汉臣多有倚重,他们早有不满。太子想抄汉人的家,他们举双手双脚赞成。 布日古德又看向勒钦,道:“你的人留下,想方设法弄走几个虎贲军的人,务必逼问出他们的阵法。我就不信,绵软的小羊,还真能长出利齿了!” 勒钦沉稳道:“是!” 布日古德一一嘱咐毕,命各自回去收拾自家人马不提。 四月十六日,布日古德撤军。管平波当即令孔彰率军追击,收复吴郡北部土地。丧家之犬,不打白不打。战争打的是利益,既然姜戎战败,梁朝若不趁机拿点好处回来,简直是没有理解战争的真谛,很显然,管平波是极懂战争的。 布日古德既然退兵,便是不想再打。然他主力尚存,亦不可冒然行动。孔彰不紧不慢的追赶,直撵到吴郡与海右郡交界之处,方才停止。吴郡北部被数次屠杀掳掠,可谓千里无人烟。这块地想要实实在在的占下来,还须得有百姓扎根,否则就是片无用的空地。 管平波回到了太极宫,头一件事便是商议迁徙百姓,往吴郡北部耕种之事。 户部尚书陈寿春道:“江南人口稠密,可迁徙。” 工部尚书李隆仁道:“吴北素来贫寒,叫江南人看不起,江南人岂肯北迁?” 管平波奇道:“吴北不算江南?不都说是江南二郡么?” 李隆仁苦笑道:“吴北无大运河滋养,不似南边商贸繁盛,全靠地里刨食,乃二郡里的穷地方,常叫人耻笑。” 前些年,浔阳、江淮打的寸寸焦土,又有管平波为长远计,并不曾似唐朝那般大手笔分田,未来还有海量的退伍军人与激增的新生儿需要土地,因此本郡里且有大量土地抛荒,哪里还有余丁增援吴北?江南人口倒是不少,基层却还在打持久战,且江南人定然不肯北迁,更是指望不上。 这时,比林望舒等人更能装死兵部尚书肖康桂突然道:“陛下,苍梧人多地少,可东迁。” 管平波回忆了下户部的数据,笑道:“是了,苍梧受先楚朝太祖庇佑,不似别处历经离乱,人口颇多。当日我分田,有些地方人均只有半亩。亏得工厂多,才勉强维持住。往那处调人,顺着长江而下,倒是个好主意。” 众人不曾想管平波竟夸起窦向东,都不免发怔。肖康桂眼圈一热,看过江淮浔阳景况,才知当年窦向东对家乡的庇佑何等可贵。 朝堂上有泰半是窦家旧臣,改朝换代后,日子着实大不如前,多少有些怀念旧主。管平波并没生气,梁朝脱胎于楚朝,是不争的事实,当年她正是靠着窦家的跳板腾飞,她的天下,有窦家的功勋,所以才善待窦家子孙。除却窦怀望因政治原因被软禁之外,其余的都没受什么委屈。咸临更是横行宫内外,无人敢惹。 这也是管平波令人全钦佩之处,就如她愿给臣下脸面一般,真到了帝王的位置上,礼贤下士说着容易,却鲜少有人能做到,不然也不叫人反复念叨了,物以稀为贵呐。想当年宋朝修史,非把郭荣写成了柴荣,纵然柴荣因骁勇名震天下,以至于很有些北方游牧只认柴荣不认郭威。可他作为郭威的养子,作为周朝世宗,史称柴荣,其间千回百转之心思,一言难尽。管平波能以平常心待前朝,不得不说这份气魄,足以让在场泰半男人脸红了。 移民非易事,从古至今不知为移民打了多少官司。况且吴北虽是江南,以现下的条件,却是真真切切的戍边。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人毕竟是理智的,区区几亩地,还远远称不上重赏。 李玉娇位列国公之首,封爵仅次于孔彰,军中无事时,常跟着上朝。作为政务的生手,她轻易不说话,只用心听。此刻却是灵机一动,笑道:“故土难离,总要人心甘情愿才好。” 陈寿春叹道:“正是此话。” 李玉娇道:“百姓都是懂道理的人,我们好生分说,他们定能明白朝廷深意。” 此言一出,众臣侧目,这位主儿今日竟改行做菩萨了? 谁料李玉娇笑呵呵的道:“以虎贲军当年在梅州的经验来看,寻单户说话是不管用的,得找他们族老。故,我们同各家族老细细说开,某族出多少人,便减多少税。宗族皆是同气连枝,团结一心的,想必全族老幼,自会理出章程,陛下以为何?” 满朝男人不由抖了下,果然是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你是多恨宗族,才下此毒手?宗族抱团,常人等闲不愿脱离宗族,省的叫外人欺凌。各大宗族互为犄角,非血流成河不能移民。然此令一出,为着减税,那些宗族中弱势的,岂能不被驱逐?以升斗小民的见识,宣传司再放点子话出去,他们只怕得掉头过来感谢朝廷。这一刀正正插在宗族的死穴上,利用其内部龃龉,轻而易举的拆解。好狠的女人,她能稳坐稽查部部长的位置,当真不止靠凶悍呐! 方坚捏了把冷汗,不愧是管平波的大弟子,庖丁解牛的本事,已得其师三味矣。 没有宗族霸凌,不会有当年梅州袁家惨案;没有宗族牵扯,不会有潘志文叛逃;没有宗族欺压,世间不知少几多冤魂。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宗族内的龌龊超乎想象。许多人无非是从被外姓凌辱,变成了被本族凌辱罢了。同时,宗族亦是梁朝官员深入基层的最大阻力,梁朝英国公岂能容忍? 管平波含笑点头:“英国公所言甚是。” 林望舒等人都暗道不好,管平波要朝宗族下手了! 第323章 海盗7月30日第一更 第120章 120海盗 城外不起眼的小酒馆内,青衣男子悠然饮茶。他身材欣长, 面如冠玉。乍看像个世家公子, 唯有流转的眸光偶尔漏出些许锋芒。坐在他对面的老者, 则风流儒雅、器宇轩昂。二人在座, 把原本破败的小酒馆, 硬生生衬出了一派富丽堂皇。 此二人正是海上四霸之一黄沙会首领陈廷杰与当朝首辅林望舒。陈廷杰年方三十,家中世代为匪。当年其父与青红会火并时战亡,他即位时堪堪二十, 却是老辣狠戾,不独会内无人不服, 其余几个帮派试探数次, 皆未占得多少便宜,只得认了这位年轻的新同行。此刻, 他摆弄着茶具, 温和惬意的道:“今日阁老莅临,舍下蓬荜生辉。奈何刚历战乱, 库存被朝廷一扫而空, 只得以茶代酒,望阁老莫怪。” 问民间买酒犒赏三军之事还是林望舒亲自下的令。身在内阁, 需处处避方坚之锋芒, 但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从首辅任上熬到告老,与被以尸位素餐撤职查办, 是截然不同的下场。连连战乱,粮食稀缺, 楚朝时就已下禁酒令,民间虽有私酿,奈何酒价节节攀高,食不果腹的百姓再不敢肖想,林家这等大族又要做个样子,销量便渐渐没了。此处乃黄沙会私酿酒坊的中转处,前日因朝廷政令,把大部分酒都转移去了海岛上,只拿了几坛子糊弄朝廷。林望舒知道,以黄沙会的实力,不至于拿不出酒来待客,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横竖林望舒不是来吃酒的,笑着端起茶杯,敬了敬陈廷杰,而后一饮而尽,亮了杯底,果真拿茶当酒。 陈廷杰拊掌叫好:“阁老好生洒脱。” 林望舒道:“过奖!比不得陈一哥雄霸东海之气魄。”海上称谓与陆地不同,不讲究大当家二当家,论资排辈,叫的是几哥几嫂。现梅花会的头目,便是丈夫死了后执掌大权,江湖人称秦一嫂,亦是个女中豪杰。 陈廷杰笑道:“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看着热闹,实则败絮其中。 林望舒道:“谦虚了。 陈廷杰笑与林望舒寒暄了几轮,才道:“晚辈请教阁老,不知前日所托之事……” 林望舒道:“姜戎将将退兵,陛下心系江南土改与吴北戍边,暂无暇他顾。不过,我探其口风,倒不甚反对的模样。” 陈廷杰心念一动:“我想见见她,阁老可否引荐?” 林望舒愕然:“见她?” 陈廷杰笑道:“她草莽出身,不至于才登基就忘本了吧?” 林望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匪类就是匪类,装的再像个人,三两句便露了原形,张狂跋扈起来。 、 陈廷杰执壶,往林望舒的杯中续了回水,轻快的道:“我觉得我与陛下定然有话聊。” 林望舒腹诽,都是土匪,可不是有话聊么? 陈廷杰与林家合作多年,多少知道林望舒的脾性,文人孤高自诩不是甚新鲜事。譬如双方交往,林望舒是绝不肯折节下交的,都是通过长随传话。若非管平波土改太狠,只怕他们终生都难面对面。也由此可见,林家的家计,艰难到了何等地步。 不理会林望舒的忽然沉默,陈廷杰自顾自的说道:“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你不必替她考虑。帮我传个话,见不见,都由她说了算。” 林望舒抬了抬眼皮:“你我相交甚久,座谈无妨。她对你全然不知,岂肯大意?以我对她的了解,传话可以,却是近期难为。在孔将军回来之前,她不会见你。” 陈廷杰摸着杯沿道:“孔将军?是贵朝那位异族郡王吧?怎么?堂堂皇帝,会见生人,怕男人吃醋?” 林望舒道:“不,孔将军功夫了得,你但有不轨,他能当场击杀。” 陈廷杰:“……” 林望舒是个能屈能伸的角色,否则难当几朝元老。为家族长远计,他是真心想与陈廷杰保持联系的。这世间,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则寸步难行。田产尽数充公,不靠着商贸,林家必然没落。是以,他掏心掏肺的道:“一哥纵横东海,陆地上有生意不过锦上添花,有最好,没有也不碍着什么。我却不同,族里几百口子人等米下锅,比你着急百倍。然此事却由不得我,陛下登基时日尚短,现是她烧三把火的时候。江南土改是其一,姜戎围城是其二,吴北戍边是其三。事有轻重缓急,她打仗不靠海贸,便是不嫌钱多,也无空顾及。而今之计,我们唯有等。” 陈廷杰目光闪了闪:“我们不能自己做?” 林望舒苦笑:“你是行家,知道水越混越好摸鱼。但这位陛下,最是个条理分明的人。你可以派人上岸走走,她的管理,是细分到村的。换言之,里长都是委派。通常由伤病退役的军人担任,如果军人不够,便公开招考村长。村长选拔与科举类似,采用地区选拔,异地当官。考试内容侧重算数与农学,我们先前学的经史子集统统无用。乡间的秀才极难考上,今岁第一轮选拔,几乎都是虎贲军治下的学堂里的学生出了头。实在当地无才子,宁选不识字的机灵农民,也不要识字但不会下地的人。她把原先没资格当官的人扶上去了,那些得了好的人,谁肯下来?什么三纲五常,什么人心不古?在乡间都成了笑话。这等手段,你我想暗度陈仓,恐怕是痴人说梦。” 陈廷杰道:“我们贩的物事,与百姓何干?” 林望舒摇头道:“卖的东西与百姓无干,买的东西呢?船不走空,你卸了货,难道不要装生丝与瓷器?这些往哪处去收?与其一站站打点,不如过了明路。明路走不通了,再算。 陈廷杰放下茶碗叹道:“竟是不如青红会,专做北边的生意了。 林望舒笑道:“青红会不如你,北边干不过南边,你率先上岸,他们将来敢不奉你为主? 能与海盗做生意的左右是江南有数的几家子,江南郡的豪强被连根拔起,佃农匠人都跑了个没影,哪里还做的起生意。对陈廷杰而言,林望舒都已无利用价值。只他暂留在朝中,能牵线搭桥而已。找上林望舒,目的就在于跟管平波直接谈。他来往海上,见识过不少异族风情,皇家直接与海盗交易的比比皆是,既蛮夷能?华夏为何不能?林望舒的话倒是正和他心意。他们这等生意,自然是找最大的那家才最便利。于是点点头,露出个诚挚的笑:“如此,有劳阁老。” 林望舒道:“不客气。城中认得我的人不少,我不便久留。陛下难见,我且探探方阁老的口风。他乃陛下心腹,说通了他,后头自然顺了。” 陈廷杰拱手:“多谢! 林望舒颔首,道了声告辞,便匆匆消失在酒馆中。 二人会面不久,便至端午。韦高义的援军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江南,与白莲汇合。此时布日古德都快回炎朝京都了,韦高义什么都捞不着。管平波令他原地修整,并全力配合白莲土改。 有了韦高义的正规军加入,暴力拆迁的进度一日千里。虎贲军打了这么多地方,江南的反抗最为激烈。只在正规军面前,犹如螳臂当车耳。 五月十五日,江南郡再接圣旨,虎贲军编制又迎来了新的调整。 京师成立都督府,统管三军,都督为孔彰,平级稽查、镇抚、后勤、参谋不变。中军改禁军,韦高义任京卫指挥使。彭景天、孙继祥从游击升为参将;莫日根职位未变,爵位升至安平侯。中军稽查司长张英调入中枢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原中军游击施同济调任金吾卫指挥使。原管平波的亲卫斐光济等升任禁军游击。 地方也随之变革。将军称号古已有之,听着十分威武。然正是因为太过威武人人想要,到后期便形成了杂牌将军满地走的情况。虽然管平波从后世而来,始终觉得将军狂酷帅霸吊炸天,但她得考虑时下人的心情与认知,各郡长官入乡随俗的继承了陈朝制度,改为都指挥使。梁朝旧日七郡加之新并入的黔安与即将纳入版图的巴蜀,总计九郡。于是暂未打下的巴蜀由李乐安任都指挥使,苍梧、岭西仅变更称呼,依旧由李恩会、王海龙管辖;出击江淮的周文耀顺势接管,石茂勋调入浔阳,杨松接替韦高义统管岭东。暂未平复的江南由盐井时代便入营,且此番战役表现卓越的侯勇担任都指挥使。 朝堂变化不大,阁臣苗博见告老,白莲以户部侍郎之职补入内阁。皇帝都换女人做了,内阁里出现个把女人都不叫事。白莲的处事能力虎贲军上下尚算服气,至于文臣?梁朝文臣基本没有话语权,犯不着搭理。 六月中旬,巴蜀自封的平西将军秦玉龙投降,到底是富庶之地,甘临很给面子的上书替他请封侯爵,只是作为降将,该侯爵也就是领领俸禄了,想似同僚们那般有权势是不可能的。 七月初,黔安全境土改完毕,巴蜀土改启动。甘临于黔安边境接旨,管平波命她立刻回京。火速交接完手头工作,七月初九,甘临携随从并军医方墨乘船返京。 第324章 储君7月30日第二更 第121章 121太子 甘临抵达应天时, 已近中秋。校花的全能保安宫里张灯结彩,看起来十分热闹,但甘临敏锐的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感。定了定神, 带着随从, 目不斜视的穿过宣右门,就见前方有个穿着大红织金曳撒的半大孩子朝她飞奔而来。能在皇宫横冲直撞的, 除了咸临再无他人。 甘临气沉丹田, 定住下盘, 果然, 冲过来的咸临并未减速, 而是直接扑到了她身上:“大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甘临稳稳抱住弟弟的腰,切换成了欣喜的表情:“长高了。” 咸临从姐姐身上滑下来,笑道:“再过几年,姐姐就抱不动我啦。” 甘临忍不住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记:“多大了,只知道瞎胡闹!” 咸临垮着脸道:“妈妈都把我扫地出门了,我除了胡闹,还能作甚?” 甘临好笑的道:“难道你方才竟是在楚王府大呼小叫?” 咸临郁闷的拉起姐姐的手,诉说着被出继后的委屈。然则, 他作为管平波立起的招牌, 宫内外谁敢慢待了他?往日有窦怀望压在上头, 宫中尚有派系, 次后窦宏朗身死、窦怀望被圈、甘临出门在外,朝堂内外,哪个不想方设法的讨小祖宗欢喜?日子不知道几多逍遥, 只他小孩子家家的,不惯罢了。 甘临回握住弟弟的手,问道:“妈妈还好?” 咸临抱怨道:“妈妈要生了,身边围的满满当当的人,烦!” 甘临笑笑,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弟弟聊着家常。不多时,姐弟两个便走到了后宫。甘临出门时,尚是皇后之女,随母亲居于坤宁宫。而今依旧是公主,皇帝由父亲变成了母亲,住所居然没变。咸临原也有个房间在此,然布日古德来袭时,他奉楚王太妃入宫避祸,才搬去了别的宫苑。 宫女太监们拥上前来伺候,甘临打发走咸临,快速的梳洗换衣。她常居军中,全无寻常公主的舒缓从容。三两下收拾干净,往福宁宫去请安。 管平波即将临盆,精神有些不济,歪在榻上看折子。榻边好几个人,当中的老妇哭的稀里哗啦,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被范元良引进门的甘临见此情景不由怔住,这些……是谁? 管平波抬眼看到甘临,立刻笑的眉眼弯弯:“回来了?黑瘦了许多,看来在军中吃苦了。” 甘临在厅中立定,她久出未归,对母亲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行到榻前,关切的问:“妈妈怀相可好?” 管平波笑道:“年纪大些,不如怀你那会子轻松。”又转头对鼻涕未干的老妇道,“你们闹着要见我,现见到了,然后呢?就同我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老妇正是管奶奶,前次被青皮吓的不轻,幸而方坚派人照拂,才得以在乱象中保全。待她察觉管平波对他们并没有全然放任不理,立即使出胡搅蛮缠大法,对着去她家帮忙的金吾卫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见管平波。金吾卫无法,只得上报。足足折腾了好几个月,管平波才腾出空来见人。祖孙十几年未见,彼此都变了模样。尤其是管平波,久居上位,气度今非昔比。若非明知身份,只在路上遇见,管家人当真认不出自家亲骨肉了。 被管平波不咸不淡的噎了一句,管奶奶吸吸鼻子,哭诉道:“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你要记仇记一世不成?没有我们把你嫁窦家,你也当不了皇帝!” 管奶奶竟翻起了旧账,身后的儿孙都快吓尿了!虽是真话,您老也别直说出来啊! 管平波眼皮都不抬:“然后呢?” 管奶奶哭了半日,管平波无动于衷;豁出去戳肺管子,管平波还是无动于衷,管奶奶没辙了,吧嗒吧嗒的掉泪道:“你到底要怎样嘛!” 管平波的视线跳过管奶奶,落在了管大伯身上。管大伯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低了头。管平波嗤笑:“怂成这样,出去说是我管平波的亲伯父,人家信吗?” 管大伯没敢答话。 管平波道:“十几年来,多少天灾人祸。没有我的庇佑,你们早死在不知哪处逃荒的路上了。你们家遭青皮打劫,是我皇帝没做好,眼皮子底下都没收拾干净。看在我父亲的份上,赔你们二十两金子,如何?” 管家上下:“……” 管平波道:“嫁出去的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亲爹死了,热孝里就卖出去做养女的,户籍都改了,更与本家无干。你们缠着我,是哪门子道理!” 管奶奶不服道:“先前老窦家都认我们做亲家的!” “哦,”管平波淡定的道,“那你找认你的那个说话。” 管奶奶扯着嗓门道:“人都死了,我怎么找啊!” 甘临在旁边听的捏了把汗,好久没人敢在管平波跟前大呼小叫了,顿觉的老太太绝对是她妈的亲奶奶,够彪悍! 管平波没接茬,而是道:“称了金子就走,以后别闹着要见我,我没空见也不想见。你们好好卖豆腐,我的招牌借给你们打,不收钱。” 管奶奶跺着脚道:“你好小气!” “对啊!”管平波认真的道,“我本来就很小气,你又不是今天才晓得。” 管奶奶气结:“人家当了皇帝,奶奶都是皇太后!” 管平波指着甘临道:“她奶奶追封的皇太后,我没废。你是我奶奶吗?你说是就是?户籍黄册拿来我瞧瞧?” 管奶奶赌气道:“没有!逃难的时候丢了。” 管平波慢悠悠的从怀中掏出了张纸,念道:“今日有女管大妹,卖与城中窦家做养女,人钱两清,从此再不相干。中人:刘老三。” 甘临没憋住好奇,探头看去,一张纸上错了六个字,日期落款都没有,只有个红彤彤的手印,这种契约也能行!? 管平波把起了毛边的纸递给甘临:“没见过吧?拿去玩吧。” 甘临:“……” 管奶奶进门就哭了半日,到底年纪大了,精神大不如前。听管平波念了当年的卖身契后,蔫蔫的道:“我听说你连皇后的奶奶都管,就不管我们。他们都不信我是你奶奶。” 此言取悦了管平波,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很好,孔皇后在民间的认可度挺高的嘛!独自乐了半日,没兴趣再跟管家人歪缠,遂道:“我老子是个讲忠孝节义的,故,我不会让你们饿死。但我是个翻脸无情的,你们莫闹的我生脾气。我杀的人,堆起来比刘家坳的山还高;老倌惹我不高兴了,说宰就宰……”管平波瞥了眼一群亲戚,成功把人恐吓出了白毛汗,才慢条斯理的道,“砍了你们全家当下酒菜,你们猜猜我做不做的出来?” 此言杀气漫天,管奶奶的哭声戛然而止。 管平波一挥手:“去吧,我不爱吃臭豆腐,但我祝你们生意兴隆。” 管大伯忙不迭的站起,搀起老娘就跑。管平波满意的点头,这样很好嘛!本就恩断义绝,何必强行再续呢?世间几户人家能混个铁定不饿死?她觉得,自己真厚道。 甘临看着管平波,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流氓,不因地位而变迁,不因立场而转化,确实是她如假包换的亲妈。 久别的疏离感散去,甘临顽皮的伸手摸了摸管平波的肚子:“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 管平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你想要什么?” 甘临笑笑:“都好。” 管平波又问:“你可知我着急召回你,意欲为何?” 甘临的心咚的跳了一下,不知如何接话。 管平波淡淡的道:“儿奔生娘奔死,棺材板上生孩子。” 甘临脸色剧变:“妈妈!” 管平波道:“如果我没挺过鬼门关,你待如何?” 管平波登基不足一年,江山不稳、四海未平,如若有个三长两短,虎贲军会不会就此分崩离析?甘临的后背渗出了冷汗,黔安战场上,李乐安拿她当小孩子,那比李乐安年岁更大、资历更老的旧部,又会拿她当什么?主少国疑自来凶险,她不认为自己能接的下母亲的权柄。尤其是,如果……只救下了孩子,孔彰会让她顺利登基么? “知道怕,不算傻。”管平波道,“以我的身体,一般没事。但依旧是那句话,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天命不会永远眷顾哪个人,时刻准备着,就是为了上天突然收回眷顾时,可以凭借自身的本事活下去。国赖长君,你是我最大的孩子,这个担子正该你来挑。” 甘临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竭力冷静的道:“那个,孔王叔那处……” 管平波轻笑道:“孔王叔……你知道你弟弟怎么叫他么?” 不用想也知道,咸临正经的有奶便是娘。 “老倌……”管平波忽然甜腻的声音吓了甘临一跳。 “有一度,我是这么叫你父亲的。”管平波道。 甘临浑身的鸡皮疙瘩一层层的往下掉。 管平波大笑:“你在虎贲军内,比咸临更名正言顺,所以你比他更傲。可是甘临,如果去岁的冬夜里,死的是我,你父亲册立新后,你会梗着脖子不唤她母亲么?” 甘临咬着嘴唇,沉默。 “孔彰只愿做外臣,怎么称呼都不要紧。”管平波敛去了笑容道,“但是,想做太子,面上笑嘻嘻,心里娘卖批,仅仅只是基本功而已。” 太子两个字好似凭空炸响的焦雷,震的甘临猛的抬头。 管平波坐直了身体,正视甘临:“你,做得到么?” 第325章 浮肿7月31日第一更 第122章 122浮肿 八月十八日, 韦高义白莲回京,韦高义正式接管禁军。校花的全能保安八月二十一日,管平波颁旨, 以长女甘临为太子, 着礼部预备册封事宜。八月二十七日,礼部主持皇太子册封仪, 甘临入主兴圣宫, 成为国朝首位太子。 九月初一, 管平波进入预产期, 令莫日根代管驻军, 唤孔彰回京。京城全线戒严,禁军一团调入太极宫,戍卫宫廷。韦高义留守江北大营,李玉娇则入宫镇守。金吾卫早换成了自己人,宫女太监重新梳理,确保万无一失。 昔年,管平波生育当口遇袭,给李玉娇韦高义等人造成了莫大的阴影, 深刻理解了趁你病要你命的含义。而今管平波再度面临生育, 强敌姜戎虎视眈眈, 昔年旧部绝不敢有任何松懈, 以免叫敌人有可趁之机。 九月秋高气爽,孔彰盘腿坐在船头,清风拂过, 衣袂翻飞,却是吹不走他心底的复杂。前次出兵江淮,管平波篡位登基;此番追击姜戎,甘临册封太子。登基不必说,然是否刻意避开他册封甘临,不得而知。 孔彰并非很重权欲之人,至少重不过管平波;亦算不上清心寡欲。与其说他日常表现的对民政毫无兴趣,不如说是管平波对他的限制,导致他无法触及民政。管平波当时对他不懂后勤的质问言犹在耳,但,真的是他不懂后勤,还是管平波严防死守下,铁板一块的后勤容不得任何人染指? 作为臣子,孔彰忧虑主上的不信任;作为男人,郁闷于女人的不交心。五月间的职位变动,他从中军车骑将军升任为大都督,统管天下兵马。换个皇帝,换个臣子,是何等的信任?偏偏皇帝是牢牢手握军权的管平波。中军改禁军,车骑将军改京卫指挥使,眼花缭乱的变更背后,是管平波的心腹韦高义对他取而代之,是他彻底失去了中军控制权。同时管平波重起早已废止的大都督,是用调兵权替换他的掌兵权,还是制衡韦高义,以免有人威胁京畿?同样不得而知。 船只掠过江北大营,摇摇晃晃的停在了城外的码头,高耸的城墙莫名形成了难以描述的压迫感。孔彰压下心底的烦躁,跨上马背,朝宫廷飞奔而去。 孔彰是梁朝开国以来,唯一可以策马入宫的臣子。不独宫门前无需下马,亦不必搜身,刀剑甚至可以直接带进管平波的卧室。但他曾徒手袭击过管平波,换言之,他是否带着武器,并无区别,所以管平波索性特别给个恩赏,以视荣宠。如此虚伪,孔彰自愧不如。 福宁宫前下马,太监小跑过来接过缰绳。穿过门廊,太子甘临立在东耳殿前迎接。孔彰顿了顿,太子的封爵,比他高了整整两级。迟疑间,甘临已跑了过来,在他跟前立定,福身一礼:“徒儿见过师父。” 孔彰避开,抱拳行礼道:“殿下,尊卑有序。” 甘临闻言,后退了仗余,助跑几步,而后双足猛的发力,跳上了孔彰的后背。孔彰只得反手接住,就听甘临娇嗔道:“好坏心眼的师父,有了儿子,就不要我了!”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必须是管平波亲生的!孔彰撒开双手,甘临轻巧的落地,抱着孔彰的胳膊道:“师父,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虚伪劲儿也是管平波亲生的,孔彰不欲同孩子计较,岔开话题道:“陛下生了?” 甘临摇头。 孔彰道:“那你怎么知道是弟弟?” 甘临眨眨眼:“猜的,我铁口直断!” 孔彰在甘临头上弹了个镚儿,转身进门,掀开帘子后却是怔了。靠在软垫上的管平波身体肿了一圈,脸色蜡黄,再不见半分往日风采。三两步走到近前,问道:“你……怎么了?” 管平波浑不在意的道:“孕妇浮肿,没见过?” 孔彰挨着管平波坐下,伸出手指按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背,肉果然陷了下去,半日浮不起来。 甘临见此情状,不便打搅,默默退出了屋内。雪雁亦知管平波不甚喜欢被人团团围住,对范元良等人使了个眼色,齐齐避到了外间,顺便放下帘子,好叫他们夫妻独处,又不至于有事时寻不着人。 孔彰托住管平波的脸,轻声道:“辛苦了。” 管平波在孔彰的手心里蹭了蹭,笑道:“我觉着还好。旁人都肿好几个月,我才肿几日。” 平日越是彪悍的人,不适起来越明显。管平波的水肿其实算不得严重,关键是孕中后期运动量急剧减少,肌肉变松加水肿,反差过大。孔彰心痛的把手放在了管平波的腿上,问道:“我帮你按按?” 管平波道:“日日有人帮我按,你才回来,且去洗漱。天色不早,我们吃了饭好休息。” 孔彰方想起自己一身风尘,忙去东间洗漱。管平波那副模样,他没心思泡澡,匆匆收拾完毕,散着头发便回到了西间。见他出来,宫女们忙从食盒里端出饭菜,摆在了圆桌上。 管平波看着肿,行动尚算灵巧。从榻上翻起,走到了圆桌边吃饭。怀孕后她便吃的清淡,有了水肿后,更要少吃盐。清汤寡水的,看着就没食欲。盯着孔彰那边的双椒爆炒鲜虾河蚌,咽了咽口水,郁闷的端起自己的碗,味如嚼蜡的扒饭。想着自己的体质,不知道生几胎才是尽头,顿觉生无可恋。 吃完饭,管平波老老实实的爬上床。小太监殷勤的赶上来替她按摩。孔彰阻住小太监,笑道:“你下去吧,我来。” 管平波绝无自虐的习惯,怀疑的看向孔彰:“你会不会啊?” 孔彰笑道:“肚子大才易水肿,你想想怀了龙凤胎的肚子有多大?” 管平波撇嘴:“三天不练手生,二十年前的老黄历,别拿出来说嘴。” 孔彰笑着捏了捏管平波的脸:“你让我试试,不舒服了再喊人。你怀的是我们的孩子,我总要能为你做点什么才心安。” 我勒个去!情圣啊!看来总能娶到公主,靠的不止是脸,而是实力!管平波决定相信孔彰一回,大咧咧的把下身给了他。 孔彰粗糙的手掌覆上了管平波的脚背,轻轻的揉捏,技术意外的好。管平波很快就舒服的眯上眼,孔彰扭头看见,没忍住在她的下巴上挠了两下。 管平波:“……”这位同学,老虎跟猫是有区别的! 孔彰讪笑的收回手,低头认真干活,长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打出浓浓阴影,遮住了漂亮的眼睛。分别数月,两个人此时却都不想说话,共享难得的静谧安宁。 待孔彰把两只腿都按完,管平波已靠在床头睡着了。轻柔的把人放下,管平波不愿仰躺,扶着肚子翻身,变成了侧躺。 浑圆的肚子里,孕育着小生命。孔彰心里五味陈杂,这是他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母亲彪悍到不需要父亲存在,独自便能庇佑的孩子。沉积在腹中的不满,随着肚皮上移动的鼓起慢慢消散。诸事如光影,总有两面。欣赏管平波的强大,便不得不忍受她的心机。似他这等天煞孤星,孔氏族人尚且遭受连累,何况儿女?也唯有管平波,能让他的血脉延续。再则,他是男人,有些事总该他起头去化解才是。 兴圣宫内,睡不着的甘临凭栏赏月,心思却不在夜色上。她的母亲即将生产,如若是个儿子,会成为她强有力的对手。因为朝堂上,永远不缺人投机。即便她因年长占尽了优势,但那些无法从她身上获得好处的人,定会掉头去扶植他人,以求从龙之功。 与能力无关,身为太子,不可能让满朝文武都满意,只因皇帝的心腹是有限的,不能惠及整个朝堂。而孔彰位列大都督,他愿让亲子臣服于她么?休说孔彰乃开国元勋,便是寻常帝王家的继后,又有几个不对先皇后留下的太子虎视眈眈?眼下的局面,竟像极了窦家上一辈的争端。她的伯父死于心胸狭窄,她绝不能步伯父的后尘。然,道理是道理,真做了太子,方能理解窦元福之尴尬。想当年她手起刀落,灭窦元福满门,不想今日轮到她来纠结,世事当真无常。 院中的丹桂飘来丝丝缕缕的甜香,甘临强行平复纷乱的情绪,手指虚空比划,默默分析起了朝堂。管平波对文臣系统的改革,是从下至上的。先控制基层,再反推中枢。因为坚实的基层,才能真正有效保障虎贲军的后勤,而稳定的后勤,是北伐的关键。因此,中枢文臣早晚要被替换,除非他们彻底向管平波投降。 刚刚才建立的梁朝,武将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就如唐朝初年,很难判断谁是文臣谁是武将。放眼朝堂,皆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狠角色。所以,她要考虑的,唯有武将。 一个好汉三个帮,甘临拉拢方墨,正是因为其父为方坚。除却当年外放石竹,一直呆在中枢的方坚好似没有什么亮眼的功绩,可恰恰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能入参谋司,能保障中枢稳定运营,能仅仅以镇抚司长率先入阁,证明管平波用他用的极为顺手。那么,旁的不论,最起码他揣摩上意的本事,无人能及。但方墨是独生子,她的示好未必有用。 余下的重臣,有李玉娇、韦高义、张金培、唐志敏、侯玉凤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李玉娇。甘临腾的站起身来,手指无意识的在柱子上画着圈。 大师姐,你会帮我么? 第326章 二胎7月31日第二更 第123章 123二胎 嗙、嗙、嗙, 丑时的梆子沿着夹道,隐隐约约的传进了屋内。校花的全能保安管平波手抚上肚子,缓缓的睁开了眼。就在刚才, 她的肚子突然抽痛了一下, 不甚明显,但足以将她惊醒。甘临出身时兵荒马乱, 细节早已记不分明, 不过算算日子, 倒是差不多了。 管平波保持着侧躺的姿势没有动, 从阵痛开始到生产有很长的时间, 现在把人叫醒没有意义。横竖这年头生育主要靠本能,即便是宫廷里,稳婆都是不大中用的。 烛火照在幔帐上,形成了微弱的光晕。管平波抬起眼,刚好能看见身边人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想起了史上诸多篡位的故事。其实册封甘临为太子,并不能万无一失。甘临太年轻,并不是所有的小皇帝, 都能熬到成熟的那天。因为臣子们会不停的试探, 围攻之下, 很少人能做到滴水不漏。一旦被撕出了缺口, 刚建立的梁朝,便很容易被人窃取。所以,客观来讲, 如果她真的闯不过生育关,最好的继承人是孔彰。 然而,孔彰的威望,又不足以凌驾于血缘之上。换言之,李玉娇、韦高义等旧部,能接受甘临,却绝不肯臣服于孔彰。哪怕他们很可能联手把甘临架空,至少明面上,他们都是肯对甘临三跪九叩的,而孔彰显然不会有这等待遇。他们资历太老,而孔彰,说到底只是个降臣。 管平波轻不可闻的叹口气,如果陆观颐在世就好了。陆观颐有着仅次于她与谭元洲的资历,便是孔彰也很难理直气壮的叫板。那么,真出了事时,她可以像史上诸多太后一样,以本身的威望垂帘听政,为小皇帝保驾护航,直到小皇帝长到可以亲政的那天。无论“天家母子”会不会争权夺利,至少政权是可平稳过度的。 可惜老虎营创业的三巨头,死的只剩自己。管平波摸黑把玩着过腰的长发。以她的身体条件,通常而言没什么问题。可是当年,谁能想到谭元洲能倒霉到天时地利人和统统与他作对呢?不为她的安全,他未必会死;天不下雨,他未必会死;查干巴日不增援,他未必会死。偏偏,她在潭州,天降暴雨,查干巴日抽疯的要抢绍布的军功。想想都觉得憋屈,但有时候,命运就是这般的无情。 阵痛再次袭来,管平波立刻抛开思绪,生育时间可长可短,她得抓紧时间补眠。 卯时,孔彰准时坐起身来,管平波跟着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的问:“什么时辰了?” 宫女春莺温声道:“卯时。” 孔彰拍拍管平波的胳膊:“还早,你再睡会。” 管平波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道:“不睡了,我快生了。” 端茶的宫女手一抖,茶碗盖当场砸在地上。管平波笑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毛毛躁躁的。去请太医和稳婆吧。” 孔彰回过神,扶住管平波的后背道:“开始阵痛了?” “嗯。”管平波随口应道,“我要起来走走。” 孔彰忙下床,搀住管平波,护着她在屋内绕圈。阵痛加剧,管平波觉得有些难忍,遂闲话道:“你反应倒快。” 孔彰道:“我有经验。” 管平波噗嗤笑道:“我自己生过的都忘了,你竟还记得?” 孔彰笑笑没说话,二十年了,若是迦南活着,他定然是忘了个干净。但迦南死了,孩子们也死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只能靠着一遍遍的回忆,才能安抚着自己。所以,二十年前的往事,说历历在目也不为过。 才绕了两圈,率先接到消息的雪雁掀帘而入,伺候管平波洗漱。不多时,甘临、李玉娇等人都聚在了东耳殿,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宫女们摆上了早饭,管平波把清炖羊肉端到自己面前,一口气吃了个干干净净。待放下碗筷,吩咐道:“关闭宫门与城门,宫内外全线戒严,入宫点卯的朝臣不得随意走动。” 原因管平波有条不紊而安定的众人,立刻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管平波再次站起来,对满屋的人道:“你们去外间等,屋子小,人多气闷。” 甘临急道:“就要生了么?” 管平波笑道:“早多着呢。你没生育过的姑娘家,论理不该呆在这里。”说着唤来范元良道,“你领太子去别处,休在此碍事。” 甘临道:“妈妈今日怎地迷信起来?” 管平波闻言哂笑:“罢了,你战场都上了好几回,不至于被吓着。你和师姐去外间等着,军医稳婆留下。其余的人该干嘛干嘛去吧,生个孩子,多大的事。” 孔彰腹诽,没多大的事你全城戒严? 阵痛越发密集,管平波没了耐心,推了孔彰一把:“你愣着干什么?出去啊。” 野人孔彰莫名其妙的道:“我干嘛要出去?” 范元良憋的半死,硬是没敢把“血房不吉”四个字说出来。 管平波压根就没往传统上想,她没好气的道:“屋里本就不宽,你那么大个,碍事。” 孔彰才不理会,穿过人群,坐在了罗汉床的最边上,用行动表示,自己不碍事。 军医查探了诸如剪子、纱布等物品,次第退出了屋外,只留下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稳婆当然不是外头随便请的,而是虎贲军自己精心培训出来的。差不多相当于后世妇产科的医生兼助产士,算是这个年代的最高配置了。 二胎比头胎生的快,卯时末,管平波开到八指,疼痛达到了顶峰。她靠在床头,慢慢的调节着呼吸。甘临在外间急的转圈,低声道:“妈妈怎底不出声?” 前来坐镇的军医院张侯世雄道:“妇人生产最好别喊。喊要费力,浪费体力不说,还易震伤产道。殿下将来亦需如此隐忍方好。” 甘临攥了攥拳头,生平第一次痛恨起了母女二人的女儿身。 阵痛的间歇,管平波闭眼回想由军医院整理出来的生产知识,自行调整,两个稳婆全无用武之地,沦落成了拧帕子擦汗的仆妇。孔彰不知何时坐到了管平波身边,柔声道:“我们很快就好了。” 管平波顽皮的戳了戳孔彰的脸:“生个像你的女儿最好。” 孔彰笑:“像我不好,像你才好。像你有福气。” 管平波哭笑不得,好吧,能当皇帝,的确是很有福气的。拉着孔彰唠了几句家常,阵痛的感觉慢慢消减。管平波长长吐出了口气,终于要生了。 孩子生多了,生育就会变得简单。乡间的经产妇,不是把孩子生在田间,就是灶头,正因太过轻巧,将要生育时产妇浑然不觉所致。管平波身体健康,每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且是第二胎,进入产程后,不到两刻钟,一个胖乎乎的婴儿便呱呱落地了。 稳婆接住孩子,喜笑颜开的道:“陛下,是个儿子。” 帘外的甘临脸色微变,很快又掩饰了过去,却没逃过李玉娇的眼睛。 洪亮的哭声在屋中响起,紧接着,稳婆用更为兴奋的声音道:“陛下,小皇子有七斤三两!” 管平波倒吸口凉气,就她的小身板,七斤三两的娃,顺产有风险呐!想当年练竹买她的理由,便是看着好生产,看来练竹的眼光着实不错哈。 产后得观察一个时辰,才能知道产妇有没有脱离危险。宫女们在不惊动管平波的前提下,麻利的换过床单被褥,小家伙也被包裹好了。无聊的管平波对稳婆招招手:“给我看看儿子。” 稳婆把小皇子抱到跟前,管平波侧头仔细看了看,对孔彰笑道:“活脱脱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惜我祖上没有胡人,他长不出好看的绿眼睛啦。” 孔彰轻轻摸着儿子软软的头发,小家伙恰好睁开了眼。乌黑的眼珠看着他,直把他的心看的化作了一滩水。忍不住从稳婆手里抱过孩子,顿时生出了无限的满足。 “妈妈,”甘临在外头喊,“我能进来了么?” 管平波答应道:“进来吧。” 帘子掀起,先窜进来的却是咸临。他一个箭步跑到新生儿面前,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半晌,瘪着嘴道:“不像妈妈。” 管平波笑道:“你们几个都很会长,专捡好看的像。” 几个人闲话几句,新生儿忽然哇哇大哭。管平波把手放在他的嘴唇上,他立刻吮吸起来。管平波惊讶道:“就饿了?” 孔彰问:“乳母呢?” 管平波抱过孩子道:“我先喂几日。咸临,你出去。” 李玉娇见管平波精神不错,放了心。一手揪住咸临,一手揪住甘临,同时拖了出去,不给管平波添乱。 待帘子再次落下,管平波才解开衣裳喂孩子。抱着孩子的管平波,平添了份母亲特有的柔和,与往日大不相同,不知当年生甘临时,是否也有过这等昙花一现的温婉。孔彰忍不住侧头亲了亲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新生儿吃的不多,很快吃饱了奶。乳母极有眼色的赶上前来,抱走了孩子。折腾了一圈,管平波没有任何大出血的迹象,便唤人来伺候她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裳,而后舒服的躺在了床上,对屋内的众人道:“我要睡会儿,你们自便。” 孔彰道:“睡吧,我陪着你。” 管平波忽然又翻身起来,搂住孔彰的脖子,把他拽到了床上。孔彰怕压着他,单手撑住床板,笑问:“要我陪着你睡?” “不是。”管平波在孔彰耳边道,“小豹子,生了个像你的孩子,我很高兴。” 孔彰怔了怔。 管平波在孔彰的脸颊连蹭了好几下,语带期冀的道:“你生的好,将来的孩子,都像你好不好?” 孔彰不由展开笑颜,揉了揉管平波的头发,低声应道:“好。” 第327章 门缝 第124章 124门缝 管平波母子平安的消息层层向外传递, 各部官员们的表情瞬间从担忧切换成欣喜,四处都是“天佑大梁”的赞叹声。唯有甘临姐弟的喜悦里,带着些许复杂。 大喜的日子, 咸临不敢垮着脸, 装的欢天喜地,又实在太难为他的演技。强行挤出个笑容, 对李玉娇与甘临道:“我们太妃一直记挂着妈妈, 我且回去告诉她喜讯, 明日再进宫来给妈妈与大姐姐请安。” 甘临道:“去吧, 替我问伯母好。” 咸临胡乱点点头, 朝宫外的方向跑了。 甘临目送弟弟的背影消失在墙角,转身对李玉娇道:“师姐忙乱了半日,不若去我那处坐坐?” 李玉娇爽快的答应,二人同往兴圣宫走去。兴圣宫亦是当年窦宏朗的住所,有着他朴实的风格。甘临没做大的调整,看起来与福宁宫一般的简洁。李玉娇首次来兴圣宫,四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殿下的居所简陋了些, 你还年轻, 该活泼些才是。” 甘临笑道:“身外之物, 懒怠费心。” 李玉娇道:“这话要叫我们陆娘娘听见, 少说得唠叨陛下三天。” 甘临垂下眼,可惜爱替她打扮的陆娘娘已不在了。 宫女端上茶来,李玉娇瞥了眼宫女, 觉得有些眼熟,又多看了两眼。甘临回过神来,笑着介绍道:“康四姐,师姐可还记得她?” 李玉娇笑出声来:“怪道看着面善,原来是二姐的妹妹。” 康四姐咯咯笑道:“国公记性真好。” 李玉娇笑问:“你怎么跑殿下身边来了?” 康四姐答道:“谁让我和袁三先前都是殿下的跟班呢,跟习惯了。” 李玉娇调侃道:“所以你不是宫女,是亲卫。” 甘临嫌弃的道:“甚么亲卫?远不如她姐姐多矣,下场挨两下就哭爹喊娘,老满都是最不中用的,随便跟着打理些琐事吧。” 康四姐哼了一声,放下茶盅:“明日衣裳找不见了,别寻我。” 甘临翻个白眼:“我还差宫女使了!仔细我把你个废物扫地出门。” 康四姐笑嘻嘻的道:“你才不舍得哩!”说毕,端着茶盘,一溜烟的跑了。 甘临仰天长叹,自己收的小弟,哭着也要带着!自己小时候什么破眼光! 李玉娇笑个不住,不由想起她们当年把管平波愁的抓狂的往事。 甘临哀怨的看着李玉娇:“那么好笑嘛!” 李玉娇很没诚意的安慰道:“有几个能使的就不错了,想雪雁那位祖宗,都到了后勤部长了,还不是跑去做了大宫女。” 甘临撇嘴:“她是大宫女吗?那分明是杨娘娘。” 李玉娇又给逗笑了。 甘临用手撑着下巴道:“你分明很爱笑嘛,为何日常总板着脸?” “因为没人逗我笑,添堵的倒是不少。”李玉娇道,“稽查部么,好事到不了我跟前。” 甘临突然一脸八卦的道:“我大师兄回京了。” “然后呢?” “你们两个……” 李玉娇摆摆手:“没兴趣。” 甘临:“……” 李玉娇叹道:“白莲紫鹃不也没找男人么?你们总盯着我作甚?” “紫娟姨是总挑不到合心意的,白阁老……”甘临一脸血的看着李玉娇,“那叫没找吗她撩遍满京的小白脸了好不好!” 面对白莲的节操,李玉娇无言以对。 甘临忽闪忽闪的眨着大眼睛道:“大师兄真的等了你好多年。” 李玉娇挑眉:“你请我来就为了扯闲篇?” 甘临被一语道破,险些叫噎的接不上话。 李玉娇敛了笑,恢复了常见的严肃:“殿下不妨直说。” 甘临邀请李玉娇并没什么实际的目的,管平波正值壮年,她犯不着想几十年后的事。然作为太子,有些重臣是需要培养感情的,总不能到将来再临时抱佛脚。但也不能真的只说闲话,李玉娇与师弟师妹们不同,她一开始就被重用,所以从未离开过管平波身边,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彼此没少说话,多讲两句八卦,并不能进一步加深感情。所以即便只是日常联络感情,也得找到好的切入点。 沉默了小会儿,甘临忽然道:“没什么,只是有点想师父,又不知道同谁说。” 李玉娇嘴角微微勾起:“傻丫头。” 甘临疑惑的看着李玉娇。 兴圣宫的凉亭里,只坐着两人。四面透风,绝无偷听的可能。即便甘临稚嫩,控制不住身边人,在此环境里谈话,都是极安全的。故,李玉娇开门见山的道:“你想当皇帝。” 甘临神色一僵,脑子飞快的运转,想着如何接话。 李玉娇淡淡的道:“师父的女儿想当皇帝,没毛病。” 甘临只得干笑:“皇帝肩负天下,能者居之。” 李玉娇拨弄了下茶碗盖,没去揭破甘临假大空的套话,而是转回话题道:“谭师父比孔师父疼你吧?” 甘临苦笑:“此话也只能同师姐说了。” 李玉娇顿了许久,才缓缓道:“若殿下新得的弟弟,父亲是谭师父而不是孔师父,殿下便连册封太子的资格都没有了。” 甘临怔住。 “殿下可知道,你们母女是如何活下来的么?”李玉娇没有讲古的兴趣,接着道,“虎贲军并不只是陛下的虎贲军。倘或把虎贲军比作买卖,那么赚了钱后,陛下该分六成,陆镇抚该得一成,剩下的三成,都得归你谭师父。休说陛下与谭将军感情深厚,便是反目成仇……”李玉娇看向甘临的眼,“汉高祖的太子,是刘盈。” 甘临心下一颤,立刻明白了李玉娇的意思。汉高祖曾想立宠妃戚夫人所出的刘如意为太子,奈何吕后功勋卓著、手握大权,便是皇帝刘邦,亦不能撼动其地位。最后不得不违心的立了嫡子刘盈。即便是雄才大略如汉高祖,在立储之事上,也不能随心所欲。谭元洲在虎贲军中权力之大,仅次于管平波。他有调兵权的同时还掌握着人事权。在虎贲军内,乃真正意义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比之下,孔彰的力量,甚至比不上李玉娇,简直弱的不够看。且谭元洲对虎贲军的贡献,比吕后对汉朝的更大;与皇帝的感情,亦不可同日而语。因此,除非他无法生出孩子,否则太子花落谁家,不问可知。 甘临心底蓦地泛起苦涩,幼时的记忆美如幻梦,谭元洲对她的疼爱历历在目,而此时此刻,她却忍不住庆幸养父的早丧。至少将来,不得不卷入夺储的血雨腥风时,对付孔彰,不必太纠结。 李玉娇没有子嗣,亦不打算有。她不必考虑身前生后事,万事随心。遂道:“殿下自来聪慧,又有军功,许多事无需过于在意,且放宽心。” “妈妈很在意孔师父。”甘临没头没尾的说。 李玉娇听懂了,轻描淡写的道:“殿下听过‘立子杀母’的典故么?” 甘临想了想,不确定的答道:“北魏?” “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①”李玉娇道,“故,有母亲的皇子未必占优势。尤其是母亲强势而又不能与皇帝分庭抗礼的皇子。” 甘临的心倏地漏跳了几拍,脑子里有灵光闪过,却是不够透彻清明,期冀的看着李玉娇,希望她能讲的更详细。 然而,李玉娇再不肯多言。许多话,不便宣之于口,只微笑着道:“殿下侍父母以孝,待弟妹以友,明圣人之言,行君子之风,自然海阔天空。” 甘临隐隐明白了什么,然,在皇权的道路上,真的可以“直道而行”么? 李玉娇但笑不语。为了节制孔彰的权力,保障梁朝的江山延续,管平波只可能选择甘临。因为选择了孔彰的儿子,会有风险。没有谁知道那孩子将来会不会翻脸,三纲五常延续千年,非管平波能扭转。几十年后,管平波大行,被她强行压制的保守势力会疯狂反扑。继任者向满朝文武妥协,把管平波偏移的政策掰回“正轨”,比驼着她留下的重担艰难前行容易太多了。 不是说女皇的皇位不能由儿子继承,不论继位的是男是女,他的皇位都出自母亲,否认女人的继承权,便是否认自身得位的合法性。但是要避免前功尽弃,只有女太。祖是不保险的,加上女太宗才可万无一失。李玉娇没有子嗣,但她有她的立场。作为开国元勋,她绝不愿意果子被人窃取,顺便在将来的史书里含混她的事迹,甚至把她描述成个靠裙带关系祸害中枢的奸臣。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她得保证继任者与她相同的倾向,才不至于历经尸山血海的残酷后,留下的却是千古骂名。 李玉娇有着巴州女人特有的倔强与顽强,从懵懂的少女,走到权臣,傲气一点点刻进了骨髓深处。都是天生父母养,凭什么她就要低人一等?梁朝的女人在管平波的带领下,看着恣意,实则不过是空中楼阁。只消政策无法延续,她们统统会被打回原形。史上女人没有惬意过么?结果如何?到了陈朝,巴州堂客的凶悍,竟成为了奇风异俗。李玉娇有生之年,恐怕都不能推翻男尊女卑的传统,但至少她要和管平波一齐,守住那条千辛万苦才推开的门缝,照亮后来人的路。再不济,也要恢复初唐风采,留下类似“雀屏中选”的典故。 甘临年仅十六,便有了相当的敏锐,李玉娇信她能接下管平波的江山。忠于管平波,不妨碍她出手增加甘临的筹码。孔彰若不服气,来战便是! 第328章 交心 第125章 125交心 绥定元年, 腊月十九日,小皇子百日。古时婴幼儿夭折率极高,故满月、百日、周岁都要庆贺, 因为这些日子昭示着孩童的生存概率翻倍增加。但到底没有长成, 怕折了福寿,故多不大办。此时孩子能否长大, 的确是看天看命的事, 因此管平波按照风俗, 只请了极亲近的人来吃酒, 并没有正经办成宫宴, 顺便给内库省了笔钱。 太极宫本就不大,适合办宴的唯有延福宫。去岁今时,延福宫杀的鲜血淋漓,虽早收拾干净,却总有人觉的那血腥味挥之不去。旁人犹可,唯有练竹,才踏进宫门,便忆起了亡夫, 险些当场洒泪。 珊瑚冷汗都快下来了, 忙喊道:“太妃, 你看, 梅花开的真好看。” 练竹硬把眼泪憋了回去,管平波的家宴,她本不想来, 又不得不来。咸临还给了窦家,是为窦家家主,她作为窦家主母,不能只顾自己喜恶,她得为家族考虑。有道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窦家是否会被小人践踏,全靠咸临的脸面。管平波无疑是疼爱咸临的,练竹便不能给咸临拖后腿。否则惹恼了管平波,牵连窦家,她死后如何有脸去见丈夫? 珊瑚的心思则全然不同,她先是外头买来的丫头,窦宏朗待她平平,她又没生出个孩子,实在对夫主生不出多少情谊,不过是一个屋檐下住了几十年,有份香火情罢了。改朝换代,她从昭仪变成了王府侧妃,地位相差仿佛,日子却比宫中舒心百倍。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府里住的闷了,还能往外头走走逛逛,好不快活。比嫁一百个窦宏朗都中用,这一年来,练竹日渐憔悴,她倒是生生丰腴了两圈,看着比正妃还显富态。 妻妾二人走到厅中,看看来人,竟真只是家宴。管平波与孔彰坐在上首,往下依次是甘临、咸临、李玉娇、韦高义、紫鹃、雪雁,以及甘临的莫日根师父。练竹二人来的最晚,忙不迭的向管平波请罪。 管平波的帖子是下到楚王府的,主要为请咸临,练竹和珊瑚爱来便来,不来她也不在乎。但于外命妇而言,是否能参加宫宴、能参加什么级别的宫宴,代表的是地位。似今日这等极亲密的家宴,能混进来的皆是皇亲国戚,寻常无人敢怠慢的。行礼毕,珊瑚再次暗暗的观察屋内,都是熟人,传说中的孔家人一个都没见。当真是妇唱夫随,管孔两位对家族,如出一辙的翻脸无情。窦家还能落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爵,可是祖坟冒青烟了。 小娃娃二抬三翻六坐八爬,三个多月的小皇子且坐不起来,得由人抱着。眼睛骨碌碌的四处看,不知在看什么。雪雁笑道:“小殿下浑身上下,只有双乌黑的眼像陛下,可真够会长的。” 紫鹃道:“头发像,郡王的头发颜色更浅些。” 孔彰被自己的褐发绿眸糟心了半辈子,非常满意儿子的长相。他久居边疆,知道眼睛与头发的颜色,唯有父母双方都有胡人血统,才能保持浅色。但凡与汉人混了血,便会越来越深。管平波家往上翻十八代都是汉人,他将来所有的孩子,都只能是黑发黑眸,至多略偏棕色,到孙辈便再难看出胡人血统了,相当省心。 莫日根看着孔彰抱着儿子笑成了朵花,不由忆起自己的妻儿。先前两地不通音讯,不知下落。可次后虎贲军的暗桩慢慢扩充,亦遍寻不见。多年来,姜戎部族间厮杀不断,没了男人庇佑的妇人稚童,想必已不在人世。仰头饮下清冽的米酒,莫日根想,他是不是该续弦了? 人少便难热闹的起来,中规中矩的吃了饭,管平波便觉得有些疲倦了。近来为了恢复体能,被孔彰虐的想死的心都有,第无数次对孔彰体能上的天赋羡慕嫉妒恨,王八蛋完全不会累,搁后世那必须是奥运选手,妥妥的。 在座的都是何等人精?李玉娇故意看了看天色,道:“将要宵禁了,臣等不敢打搅陛下,且先告辞。” 管平波笑道:“早晚有一日,我要废了宵禁,让大家伙玩个痛快。” 众人自然都说好,又轮流说了番吉祥话,便散了场。孔彰起身,把儿子交给乳母,自己拉着管平波的手,打算漫步回宫。 延福宫内梅花盛开,冷香扑鼻。可惜不曾下雪,不然倒好赏雪中红梅。 南方冬日湿冷,然对习惯了西北苦寒的孔彰而言,算不得什么。管平波亦是苦出身,颇为抗冻。轻便灵巧的两个人,与后头裹成球的太监宫女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寒风吹过,孔彰顺手给管平波带上兜帽:“生育伤身,仔细些的好。” 孔彰温柔起来,着实醉人。理好兜帽的手落下,又握住了管平波的手。厚茧摩擦着管平波手背的肌肤,十分粗糙,又十分温暖。两个人悠悠哉哉的回到了东耳殿,尚在回味方才的无言的亲昵,雪雁的数落便当空砸来:“又不曾下雪,四处光秃秃的,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好逛的,能逛这么好半日。大毛披风也不穿,手炉也不带,我看你冻病了才消停。” 屋内温暖宜人,管平波脱下外套,就点着雪雁的额头道:“怪不得嫁不出去,活脱脱的个黄脸婆,除了我,再没人要你。” 雪雁往管平波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你闭嘴!” 管平波立刻收声,开始听雪雁长篇大论的养身经,比孔彰陪她习武还虐。好容易等姑奶奶念完,掀帘子出门,回头竟见孔彰从耳朵里掏出了两团棉花,登时火起:“死不讲义气的,你居然敢独自躲清闲,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孔彰把两个棉花团成小球,扔到了纸篓里:“不是我说,你的小老婆实在太能唠叨了。” 管平波觉得自己该反省,妻妾都这么嚣张,真的好吗? 东耳殿统共三间屋,正中为厅,西边是卧房,东边是浴室,孩子自然住去了西耳殿。福宁宫不比坤宁宫,一开始就没考虑孩子的居所,确实有些不方便。奈何孔彰武力值太高,管平波没敢提搬去坤宁宫的话,只好混着。雪雁往西耳殿看了回孩子,又折回东耳殿,见管平波拆了头发,预备休息,才回自己屋去了。 孔彰听见她脚步声远去,大大的松了口气,还是管平波的性子好,任何事三言两语交代清楚,绝不反复倒腾。真不知道娶了寻常女子的同僚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天黑不久,离睡觉的时间尚早。孔彰圈住管平波的腰,滚到了床上。管平波奋力挣扎:“且慢!” “嗯?” 管平波苦着脸道:“接连怀孕是作死,再等我三个月!” 孔彰:“……” “我易受孕体质,真的。”管平波发出重重的叹息,“你我都挺能生的,凑在一起,悲剧啊!” 孔彰痛苦的把脸埋到了管平波的腰上,女人就在身边,不能睡,那比没有女人郁闷多了。 管平波任由孔彰抱着,万分怀念避孕套。心里暗自发狠,再买不到橡胶,撤了侯玉凤丫的! 孔彰抓住管平波捏了好几下,堪堪过了个手瘾,强行找了个话题道:“儿子该起小名了。” 管平波无可无不可的道:“直接起大名也成。” 孔彰忽然侧头笑道:“大名叫什么?知临?” 六五。知临,大君之宜,吉。昭示着天下人喜悦而顺从,是比甘临更适合太子的名字。管平波沉默。 沉默是无言的拒绝。孔彰翻身而起,正色道:“我想与你谈谈。” 管平波点点头。 “你为何不信我?” 管平波没回答。 “是我掐过你脖子么?”孔彰道,“可我那次袭击你,不因你隐瞒我登基,而在误解你杀我儿女。” 管平波确实是防备孔彰的,并非因为孔彰多么值得防备,而是帝王天生的多疑。皇帝称之为孤家寡人,并不止因天下人算计他,也因为他在算计天下人。九五至尊太诱人,且一旦被扯下宝座,不单自己几乎无法生还,三五代都要在屈辱中挣扎。正反两面是如此的天差地别,这便是帝制的可怖。 “你一个人坐在宝座上,不冷么?”孔彰认真的问。 管平波认真的摇头,大权在握的快感,可以抵御一切空虚寂寞冷。 孔彰叹道:“你不能稍微待孩子他爹特别点?” 管平波道:“我待你已经很特别了。” 孔彰:“……” 管平波道:“我没有不相信你。” 孔彰直直问道:“你为何背着我册封太子?” “没有背着你。”管平波道,“此事无需跟你商量,你在不在家,我都会这么干。生育是鬼门关,我得定下继承人,尽量避免虎贲军因内部纷争,免得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毁于一旦。”略顿了顿,“你想找我掏心掏肺的谈,我可以奉陪。”又停了许久,管平波才继续道,“当年你跟我说,你想当皇帝。” “是。”孔彰爽快的道,“因为不想受折辱。” 管平波道:“我没有折辱过你。” 孔彰点头,表示同意。 “现在还想当皇帝么?” 孔彰轻笑出声:“平波,你生气了。” “我生气你那么高兴吗?” 孔彰没让管平波岔开话题,笑道:“你没气糊涂的话,不会这么问我吧。” 管平波无奈的道:“我说了,掏心掏肺。” 孔彰道:“那你是往我心上插刀子。我想不想不要紧,我能不能才是关键。事实上,即便现在掐死了你,我也没希望。你从我出征江淮起,一步步收网,到册封甘临,我除了做你的臣子外,所有的路全部断绝。我不知道你对每个人都如此,还是我荣幸的享受到了你的步步为营。既摊开了谈,我不妨告诉你,你算计我,我很不爽!” “抱歉。” “我们的孩子百日了,我们将来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孔彰伸手贴住管平波的脸,一字一句的道,“我不会背叛你,也请你别在把我当外人算计,好吗?” 管平波笑了笑:“好。” 孔彰把管平波拥入怀中:“天子金口玉言,你既答应,倘若反悔,休怪我翻脸无情。” 管平波抓起孔彰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颈处,轻声道:“如有那日,你可以掐死我。” 孔彰蓦地抽回手,再次把管平波扣在怀里。明知道管平波的话里饱含了欺骗,但还是谢她愿意为他用心编造善意的谎言。同样身居高位,孔彰知道做到这一点,有多难。 手臂慢慢收紧,平波,只要你不越我底线,今生今世,我愿喜欢你到底。 第329章 朝贺 第126章 126朝贺 几匹油光水滑的战马停在了江北大营的门口, 守卫恭敬的行了个军礼,而后极为认真的核对印信,才肯放行。韦高义冲李玉娇乐道:“好师姐, 军规越发严谨了啊。” 李玉娇淡淡的道:“无规矩不成方圆。” “师姐说的对!”韦高义很没节操的道, “师姐说什么都是对的!” 李玉娇瞪着韦高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韦高义看了看左右, 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李玉娇的脸色立刻黑了, 虎贲军奉行事无不可对人言, 官员行事通常不避亲卫, 韦高义不可能不知道。忽然要求单独聊, 想都知道所谓何事。二人的亲卫虽都板着脸,眼睛却泄露了笑意。 韦高义笑嘻嘻的道:“好师姐,赏个脸面?” 李玉娇转身对亲卫道:“军营里安全,你们先去休息吧。” 韦高义没有李玉娇严肃,亲卫更活泼些,不消他吩咐,跟着李玉娇的亲卫作鸟兽散。李玉娇心里暗暗记了一笔,二人不成行三人不成列, 无组织无纪律, 都给我等着! 近年来, 虎贲军治下逐步恢复生产, 尽管不停的在打仗,不过抄家颇多,军费也很给力, 遂禁军军营特特圈出了块地,修的亭台楼阁,给官兵们放松。凉亭与游廊皆设计了卡槽,到了冬天,便装上玻璃窗挡风,很是人性化。 韦高义与李玉娇走进了回廊,前方阴影内鬼鬼祟祟的两个人咻的跑没影了。韦高义笑个不住:“你可止小儿夜啼矣。” 李玉娇顺势道:“所以不适合做母亲。” 韦高义:“……” “你老大不小了,不该为我蹉跎。”李玉娇道,“我此生不欲婚配,等我,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韦高义道:“师父有孔将军,也没耽误她做皇帝。” 李玉娇不想为此争执,结婚与不结婚,无关对错,各有答案,因此,并不能争出个子丑寅卯,谈下去没有意义。索性道:“你不甘心,我可对天发誓,此生我若嫁了男人,不得好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韦高义只得苦笑:“罢了罢了,何必发此毒誓,便是我娶不到你,我也愿你快快活活的。不想嫁人便不嫁,哪会子变了心意,想嫁便欢欢喜喜的嫁,无需考虑我的感受。” 李玉娇道:“是我不好。” 韦高义摆摆手:“是我痴心妄想,不提你自家想法,我原也配不上你。” 李玉娇道:“哪有什么配不配,只有合适不合适。窦宏朗配不上师父,他们不也做了十几年夫妻?当年合适而已。” 韦高义糟心的看着李玉娇:“能举个正面点的例子么?” 李玉娇笑道:“你喜欢顽强点的,军营里不少,哪日我帮你看看。” 韦高义摇头:“我自己找的到。” 李玉娇道:“对妻子上心点,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韦高义笑道:“天下女子,统共没几个识字的,只怕难有这等见识。我这年纪,总不能去小娃娃里挑。” 李玉娇道:“去找师母支招。” 韦高义险些叫口水呛着,惊恐的问:“孔、孔郡王!?” 李玉娇道:“杨娘娘。” 说雪雁啊,韦高义拍着胸脯,吓死他了,还以为孔彰生了个娃,性情大变了。 “还有别的事么?”李玉娇问,“没有我回去了。” 韦高义哭笑不得:“我回京后一直忙乱,难得有个叙旧的机会,你竟是如此无情。” 此言说的李玉娇生出了些许怅然:“不知道我们四人,何日才能聚在一起。” 韦高义道:“我们两个大概长留京中了,元宵好说,她没担什么要职,待石茂勋入京述职时,叫她带着孩子来便是。我们总归是容易见的,只不知此生有无机会,回石竹祭奠他们。” 李玉娇苦笑,曾云儿几个好说,便是四个人一齐大张旗鼓的去祭奠,众人只有赞叹的。潘志文与杨欣却是……生死与共的同门,碧落黄泉,终不能再团圆。 师姐弟聊了小半宿,聊分别的种种,聊各自遇见的趣事,再没谈过婚姻。二人相识半生,彼此太过了解,有些事,确实不必再纠结。 卯时,管平波按时醒来。何忠厚拧开了沼气灯,一室明亮。春莺赶上前来,伺候管平波洗漱,范元良则专职照看孔彰,东耳殿的清晨,忙而不乱。洗漱毕,二人各喝了碗热腾腾的牛奶,便跑去了后头习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即便再不用亲自下场砍人,保持运动量都是必须的。至辰时,天色大亮,二人回到寝殿,再次梳洗。这回,他们换了正装。 都督府初立,千头万绪。调兵权从兵部剥离,从此负责征兵、编制、装备、军事科研以及军人衔级、薪给等事物,而真正的军权,归于都督府。都督府下,镇抚、稽查、后勤、武备一应俱全,武将再不用受文官钳制,而由皇帝直管。当然,都督府并非没有制约,军中武备司的研发处,更侧重武器的应用,而研发的核心的基础研究人员,却是调入了兵部。即,陆建勋等人成为了文官。同时,打仗要人,征兵依旧是兵部负责,也不是不能卡都督府的脖子。朝堂的相互制约很重要,吸取陈朝的教训,也不能走另一个极端,否则都督府权势过大,容易尾大不掉。 兵部有不少楚朝旧臣,都督府全是虎贲军旧部,彼此磨合,争执不断,孔彰被搅的焦头烂额。匆匆吃了两个饼,就往衙门去了。 管平波则悠闲的多,用大手巾围了衣裳,慢条斯理的喝粥。传闻慈禧太后每顿吃一百个菜,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横竖吃个粥配两荤两素的四个小菜,管平波就觉得奢侈度有点爆表了。这可不是工业时代,不单物资极大丰富,且产业完备、社会分工极细,普通老百姓喝粥,随便搞出八个口味的老干妈都不叫个事儿。现在哪怕弄个辣白菜心,都得人工洗切腌制半天,以至于登基前的管平波,每每跟着窦家才能饱口腹之欲,否则虎贲军的食堂,人数立刻要翻倍。 即便做了皇帝,也任性不起。怀孕的时候,管平波不知为何,馋荔枝馋的口水直流,愣是不敢说出口,生怕传了出去,外头也给她整个劳民伤财的“荔枝纲”,那就真是嫌江山太稳了。果然即便做了皇帝,生活水准依然被后世的老百姓吊打。放下碗的管平波仰天长叹,想念锅大的螃蟹盆大的虾,下辈子投胎,必须记得看准时代!古代实在是太悲剧了。 帘子一闪,雪雁走进来道:“昨日内库收拾礼单,林首辅家的礼送了两份,其中不少海产,可是朝上有甚讲究?” 管平波接过册子一看,哟呵,光各色珊瑚就写满了整张单,快速扫过,下一页写着各种款型的珍珠,再往下是宝石洋货等物,最后压轴的是个屋子大的西洋座钟。啪的合上册子,严肃的道:“这不是林望舒送的,使人去请他,来我书房说话。” 何忠厚忙应了,小跑着出去请人。 管平波穿好披风,大踏步的往书房而去。不多时,林望舒与方坚急急赶道,管平波怔了怔,方坚怎么也来了? 礼毕,方坚笑道:“首辅有本要奏,唤我来作陪。” 管平波笑骂道:“你们俩学小女孩呢,干什么都要手拉手。” 林望舒恭敬的道:“方阁老学识渊博,臣心羡之。” “不敢不敢,”方坚谦虚道,“小弟年轻,多有冒犯,得亏首辅宽宏大量,不与弟计较。” 看来要奏的事挺轻松的,管平波用手支着下巴,惬意的看着两位阁老唱戏。商业互吹了一波,又齐心协力把管平波吹了个够本,方坚才道:“前日林首辅与臣商讨海禁之事,臣觉得有几分道理,想请陛下定夺。” 管平波心中明了,林望舒想开海禁不是一日两日了,想必失了市场与货源的海盗们也等的心焦。随着江南邬堡逐渐完善,海盗能钻的空子日益减少,若非虎贲军的鸳鸯阵足够凶残,沿海只怕早被搅和的一片焦土。海贸是一个国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科技发展的刚需,管平波没理由反对,遂道:“市舶司古已有之,只是总要有个总揽,你们觉得放哪个衙门好?” 幸福来的太突然,林望舒有些晕眩,方坚却毫不意外。虎贲军的工厂遍地开花,收入泰半来自供销社,岂会迂腐的闭关锁国。再则,随着商业兴起,银荒日益严重,迫切需要进口白银,海禁是不开也得开,关键点在于如何开。 林望舒正欲回答,管平波又问:“海盗的船上,是不是都装有火炮?” 林望舒心念一动,忙道:“陛下莫笑,臣只会读书,不通军事,亦不曾见过海船,不敢再陛下面前信口胡说。陛下若想知详情,不如寻几个出过海的人来问询?以免以讹传讹,失了原本的模样。” 管平波哂笑:“看来我们首辅大人,有相熟的人推荐了。” 海禁之事,林望舒早在心里过了千百遍,其中利弊分析的透透彻彻,此刻毫不犹豫的道:“犬子顽劣,常四处游荡,偶然结识海上四强之一,黄沙会的当家陈廷杰。前日陈廷杰写信与臣,道是仰慕陛下已久,欲来朝贺,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第330章 信息 第127章 127信息 陈廷杰跟着领路的太监, 缓缓的向福宁宫走去。宫内的金吾卫腰背笔挺、神情肃然,在寒风中,宛如雕像, 与庄重大气的宫殿交织出令人震撼的肃杀之气。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陈廷杰在心里轻叹,总算知道东风会是怎么惨败的了。 走到福宁殿前, 巨大的玻璃窗让陈廷杰大开眼界, 同时, 他敏锐的发现了商机。玻璃窗不止一块, 每间房屋上皆有镶嵌, 证明了梁朝熟练的掌握了烧玻璃的技巧。陈廷杰嘴角微勾,他的商路扩宽了! 太监领着人,走进了南面东侧的房屋。阳光透过屋顶的玻璃瓦洒下,在木地板上照出水波纹般的图案;南侧的大窗纱帘垂落,隐约能看见外面的风景。不知是不是阳光充足的缘故,屋内不见火盆,却暖洋洋的。待踏上地板,脚底传来阵阵暖意, 才明白机关埋在地下。好绝妙的心思! 屋子的西面, 坐着个女人。四目相对, 女人的嘴角微微扬起。太监轻咳一声, 陈廷杰立刻跪下,匍匐在地:“草民陈廷杰,拜见陛下。” “请起。”管平波的声线既不柔和, 也不粗粝。中规中矩,只是中气很足。 战场上杀声震天,袍泽之间想要交流,只能靠吼叫,久而久之,行伍之人说话的声音会比寻常人响亮。反过来说,声音太小的,便不适合当兵。为了在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保持战场沟通,管平波专门训过战兵的发音,自己当然也是个中翘楚,毕竟前世在军营里呆了足足十几年,发音习惯深入骨髓,再改不了的。 陈廷杰注意到了这些细节,既然两个人都不是弱柳扶风的人物,被赐座的他选择了稍远的座位。管平波身边并没有那位异族的将军,那么合适的距离,能让管平波更放松。 这里是福宁宫内新改建出来的阳光房,陈廷杰不是臣子,管平波不想在南书房正儿八经的接见,便选择了此处。入冬以来,她常在此小憩,也常把孩子带来活动筋骨。是以屋内装饰与别处大不相同,家具皆是轻便的竹子,便是孩子撞上去,竹子也会移开,不似硬木家具那般危险。地板上铺了几个坐垫,权当凳子使。如此古风的装饰,中原久未多见,倒是扶桑多有保留。陈廷杰游走海上,什么风俗都经历过,从容的在垫子上坐了。 宫女端来了点心和茶,陈廷杰连忙道谢。管平波忽然问道:“陈一哥,你会说官话么?” 陈廷杰怔了怔。 管平波道:“你的话,我不大听得懂。” 陈廷杰:“……” 管平波叹道:“推广官话,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京城官话陈廷杰也只是马马虎虎能听懂,顿时暗道不好,沟通不畅,生意还怎么谈?只得干笑着慢慢道:“江南话晦涩,陛下见笑了。” 南方操蛋之处就在十里不同音,管平波逐渐听懂了应天等地的话,应付一般的江南人够使了,但陈廷杰说的都是什么口音,听的好不吃力。 彼时做生意的人,天南海北的方言都扯两句,即便不会说,彼此都能听懂。陈廷杰见管平波皱起了眉头,忙换了应天口音道:“不知陛下可会讲应天话?” 管平波松了口气,虽然口音还是很重,但应天话能听的懂。深深的看了陈廷杰一眼,考虑往黄沙会派镇抚的可能性。 陈廷杰被看的一个激灵,不知管平波打什么坏主意。他跟梅花会的秦一嫂打生打死十几年,深知女人狠起来,比男人都难对付,半点不敢小瞧了岸上的土匪婆,省的怎么死都不知道。 常言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天下的女人,鲜有不爱好相貌的。陈廷杰生的好,各处谈生意时很占了些便宜。江南人天生带着温润的气质,陈廷杰微微一笑,便生儒雅风情,拱手道:“草民久闻陛下英勇,今日一见,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管平波等着套话的后半段“名不虚传”,哪知陈廷杰忽然换了台词。 只听他笑道:“不想陛下明眸皓齿、眉目如画,颠倒众人心。” 管平波好笑的道:“你去林中仔细看看母老虎,长的其实挺好看的。” 陈廷杰万没料到管平波如此应对,险些噎住。不过能玩笑两句,是很好的开始。余光瞥了瞥身后的玻璃窗,快速找了个话题切入点,满脸崇敬的道:“如此大块的玻璃用来做窗子,陛下当真豪富。草民海上行走,还不曾见过哪国有此气度。” 管平波道:“平板玻璃不值钱,工艺才值钱。也是才破解的技术,你有兴趣,拖两船走。” 陈廷杰欣喜道:“谢陛下。” 管平波对生意兴趣不大,当了皇帝,手下那么多人,她看着大方向即可。便是后世,元首会晤,谈的也不是具体。于是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我欲重启市舶司,扶植海贸。此事交给了林首辅总揽,户部执行,细则你去找相关官员谈。总之,走私你也得处处打点,不若过了明路,税款总比各路打点省心,你腾出心思来放在生意上,能赚的更多。” 陈廷杰一听便知管平波是行家,市舶司时有时没有,但走私却源远流长。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市舶司的确图的是个省心,税款则必定高于打点。因为朝廷的胃口,是远远大于个人的。沿海的官员再贪,总有个限度。朝廷背负万千官员,自然如同饕餮,贪得无厌。陈廷杰半点不想过市舶司,奈何管平波搞了土改,釜底抽薪,他迫切需要出货,不得不向朝廷妥协。 管平波明白,贪官污吏怎生都不会少,即便有了市舶司,光缴税也是不现实的。当年石竹纺织厂收个麻线,就能把潘志文卷进深渊,海运的体量,比石竹纺织厂大的何止百倍。但海运想要健康发展,节制走私与贪污同等重要。好在她不打算放任自流,国企对上海关,还是有一战之力的。上头取得了相应的平衡,下面的小商小贩的日子便好过了。 市场都是一般,就好比卖菜的,没了城管,满大街摆摊,直接受损的不是市容市貌,而是菜市场内交了铺租的菜贩子。市舶司对小商贩的保护,就在于打击走私,避免不缴税的走私货破坏市场,让市场能够良性循环。否则菜贩子死绝了,没了税收,养不起城管,大家都胡乱摆摊,当地立刻就要黑社会化,到头来卖菜的倒是不用缴税了,改交保护费了。再恶化下去,为了利益,黑社会不断火并,整个社会退化至丛林法则,战争必然兴起,百姓生路断绝。颠沛流离、易子而食,最终只有极少数的人,能熬到秩序的重新建立。这就是为何人们期盼强有力的政府,因为只有强大政府下的百姓,才可能活的有尊严。 但凡混到了顶层,道理都是相通的,市场操作,陈廷杰自有应对。他想见管平波,是想扯虎皮做大旗,亦恐吓贪官,让他们稍有克制,自己不必大出血。然,仅仅见了管平波远远不够,还得让她对自己留个好印象,虎皮才能更好使。 管平波身为皇帝,讨好她的人如过江之鲫,单凭两句漂亮话打动不了人,她真正需要的是“有用”。 遂陈廷杰笑道:“陛下目光长远,常人所不及。草民草莽出身,不学无术,跟着陛下走便是了。” 管平波道:“我不想子民筚路蓝缕,更讨厌藏富于民的假话。我希望国富民强,大家都有好日子过。海贸之肥,你我心知肚明。市舶司之事你且放心,你看我宫廷守卫的精气神,便知我们稽查部的手段。”顿了顿,又道,“近年来战乱频发,无人纺纱,想必也无多少人想要你的珍珠宝石,你的生意只怕大不如前。国难财是刀尖上跳舞,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绝不掉下来。我匪类出身,说话不喜绕弯子,实话摆在这里,你们四大会的人都可以好生考虑下。” 陈廷杰忙不迭的道:“陛下关怀万民生计,乃草民之福。” 管平波笑了笑,懒得再扯闲篇,直接转了话题道:“你与西洋人打过交道么?” 陈廷杰道:“南洋常见他们的身影。” 管平波道:“我是问你,跟他们打过么?” 陈廷杰顿了顿,谨慎的道:“偶有摩擦。” 管平波继续追问:“打的过么?我要听实话。” 陈廷杰点点头:“赢多输少。” “他们的武器如何?”管平波道,“你船上装的武器,是洋人的?” 陈廷杰早得了林望舒的提醒,知道管平波肯见他,正是因为武备,忙打叠精神一一介绍起海上常见的火炮。管平波听的极为认真,时不时提些问题。听完武器还不够,她又追问造船技术。近代华夏的海战一塌糊涂,未来是制海权的时代,早做准备总是好的。她愿与海盗合作,不单是商贸,更重要的是她前世的历史里,东海上的海盗实在牛的一批,在海盗的基础上组建海军,显然比赤手空拳容易的多。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在商贸上让利,甚至可以让陈廷杰成为新贵中的一员。这才是皇帝真正该关心的问题。 时间静静的流逝,文书写字的手都开始抖,管平波才停下了询问。海盗果然没有研发能力,战斗力再强,也是无本之末,核心的技术在西洋。好在华夏与西洋的科技差距并不大,被她开过金手指的武备司的技术,搞不好还能领先两步。但这个优势,不足以形成代差,绝不能掉以轻心。于是,管平波真诚的对陈廷杰道:“知识无价宝,比你送的珊瑚玛瑙值钱。” 陈廷杰一后背的冷汗,他没想到管平波问的那般细,若非知道她没兴趣当海盗,许多细节都不敢说。不过这娘们对武器与造船也未免太熟悉了,真的不会搞官家海盗与他们抢生意么?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信息,管平波给了陈廷杰丰厚的赏赐,用以证明他真的讨得了自己欢心,为他与户部的谈判增加了些许筹码。 送走了陈廷杰,管平波回到书房,对着前来回事的林望舒灿然笑道:“似乎所有的皇帝都喜欢祥瑞。” 林望舒愕然,喜欢祥瑞的那是昏君! 管平波的笑容慢慢放大,露出一口白牙:“我喜欢的祥瑞就是技术。你放话出去,谁能把海外新的农作物、技术、顶尖人才弄回来,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林望舒目瞪口呆,技、技术!?登时气结,那关他们这些文人屁事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331章 均田 第128章 128均田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 姜老德在雪中踉跄着前行。他的脸色青白,脑子嗡嗡作响。就在方才,炎朝的朝廷颁布了均田令。比梁朝的土改更可怖的是, 姜戎贵族的田产纹丝不动, 而他们这等汉臣的积蓄,却将要被席卷一空。想到此处, 姜老德再也没力气走路, 无力的蹲在地上, 嚎啕大哭。他不明白, 为什么仅仅想做个小地主的愿望, 是如此的艰难。如果不能做地主,那他为什么要带着家眷,千辛万苦的跑到北边? 姜老德双拳紧紧抠进了泥地里,拼命抑制住咆哮的冲动。伊德尔,你骗了我!你骗了我!愤怒化作了哭声,仿佛痛哭,就能把心中的委屈、不甘和痛恨统统涤荡一空。 哗啦一盆水从天而降,兜头把姜老德淋个正着。二楼的女人登时带着哭腔道:“对不住,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看见下面有人……” 姜老德被凉水泼了个透心凉, 顾不得哭, 更顾不得找那女人理论, 打着摆子往家中狂奔而去。斜对面的一个妇人推开了窗子,嗑着瓜子对方才泼水的女人道:“还是你有法子,也不知道哪来的野汉子, 年根底下哭他娘的丧。” 泼水的女人笑靥如花:“嫂子说的是,年底正是要欢欢喜喜的,才去晦气。我拿水泼走了晦气,来年咱们一条街的都大吉大利发大财!” 吉祥话谁都爱听,几个街坊笑着回话,彼此祝福。听着外面女人们叽叽喳喳的笑闹,男人捅了捅自家老婆的腰,低声道:“那是姜老德,正得圣上青眼,你也真是……” 女人转身点着丈夫的额头道:“你怂不怂,休说他不好意思跟我个女人计较,便是果真闹起来,你是姜戎,他是汉臣,谁怕谁!” 男人干笑:“我是汉人……” 女人摆摆手,不在意的道:“你是阿速卫的汉人,比他们后头投降的高贵!” 男人无言以对。 原来这对夫妻,正是池唐与杨来来。方才杨来来在洗脸,忽听外头有人大哭,推开窗缝,居然是死叛徒姜老德,当即就给了他盆洗脸水,冻死算她立功!摆弄着脂粉盒子,杨来来一脸讽刺的道:“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条狗。真当主人丢两块肉骨头,就拿你当自己人了。我呸!”又回头瞪丈夫,“没见过你这么怂的!起开,他好端端的在外头号丧,定是出了事,我去外头听听消息。” 池唐讨好的道:“我陪你去。” 杨来来翻个白眼:“去屁,你见人就紧张。你说我要你何用?真真白认得那几百字,还不如我认不得字的。”说毕,一甩门,出去了。 池塘早被骂习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横竖巴州堂客的男人,没几个不被收拾的。他原是亲兵,擅长打架,又不擅长探听消息。只可惜年岁渐长,体力不支,既不会种田也没个打铁刨木头的手艺,是该想想将来做些什么营生了。 杨来来穿上件灰色的披风,挎了个篮子,大摇大摆的上街,一路跟左邻右舍招呼不断,跟大家伙炫耀她去城那头买上回看见的花布,惹的好几个跟她不对付的妇人呸声不止。走到大街上,果然见皇榜处围着不少人。她装作凑热闹的样子赶上前,随手抓了个穿长衫的问道:“什么事?大家伙都笑呵呵的,敢是万岁爷要免税?” 穿长衫的呸了一声,低声喝骂道:“免屁的税,也不知道是谁给圣上灌了迷魂汤,弄出均田令来,还叫不叫人活了?” 杨来来陪笑道:“哟,大叔,您看,我一个妇道人家,听不懂话,您能不能讲讲均田令是个甚?我看看与我家相干不相干?” 穿长衫的上下打量了番杨来来,见她眉眼清秀,衣裳干净整洁,便知有点家底,低声叹道:“你家可有田?” 杨来来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穿长衫的道:“那你家是做生意的了,与你们不相干。这均田令,就是把富户的田抢了,大家伙平分。” 杨来来惊呼道:“那不是强盗么?” “嘘!”穿长衫的骂道,“你个妇人,好不懂事!闭嘴!” 杨来来捂住嘴,大眼睛里渗出了泪。穿长衫的一看就心软了:“唉,谁说不是呢?南边土改,北边均田,不给人活路啊!” 穿长衫的也只是个小地主,看了告示,心如死灰,没心情跟杨来来闲话,背着手,摇头晃脑的走了。 杨来来先去买了布,回来的路上,人人都在讨论均田令。这年头,富人少穷人多,闻得报名就有田分,街头的乞丐直接轰动了。北方不比江南,气候恶劣,每每入冬,都不知冻死多少人。开春了五成兵马司的拿板车拖着尸体去城外烧,得烧三天三夜才能烧干净。他们有今朝没明日,这种时候,比南边人更敢赌,哪怕是报名就给抓壮丁,也先混成个饱死鬼再说,天实在太冷了。 伊德尔的确打着抓壮丁的主意。先前陈朝孱弱,他们以少打多,根本不必在乎汉人当不当兵。春日里布日古德一战,损失惨重,他便意识到,以少打多的换成了别人,他需要海量的人口去战斗。这些人口从何而来?自然是从隐户中来。而养几十万的兵,粮食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自耕农的田里来。均田不是甚新鲜事,哪朝哪代都要做的,否则不足以支撑战争。只不过炎朝特殊,再是打着华夏正统的招牌,他们内里是分了亲疏的。再则,炎朝的核心便是几大部族,伊德尔动他们的利益,相当于自掘坟墓。而想要军费充足,便只好牺牲汉臣,以确保炎朝江山稳固。 但是如此一来,伊德尔悉心维持多年的戎汉平衡就此打破,对付管平波,变成了一场豪赌,赌赢了一统天下,赌输了血本无归。 伊德尔不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只是到了如今的地步,想皆大欢喜再不能够,只能果断做出抉择,否则长此以往,拖也被梁朝拖死了。好在均田令是民心所向,炎朝不似梁朝的小气,人口更少,亦没有女人分田的规矩,故每个农民获得的土地数量,看起来远超过梁朝,最少的都足足有二十亩。家中若多几口男丁,立刻翻身做了地主。是以,中小地主虽不高兴,确也不难接受。至少比梁朝人均两三亩强多了。 均田令商议的时候,就没带汉臣。首辅张云亭仅在皇榜张贴前一天才知道,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在炎朝,战战兢兢,为的是家族的延续。如今万顷良田、数代积累,尽数化为乌有。独自在家中枯坐到天明,残留在内心深处的,只有悔意。 在朝堂混了半辈子,张云亭岂能不知梁炎二朝之优劣?可家大业大的他,如何舍得下几代基业?何况梁朝对读书人的公然践踏,比炎朝还不如。都说良田最为稳妥,无论何等天灾人祸,只要祭田还在,总有翻身的本钱。不料天降不祥,华夏大地上,当家的不是菇毛饮血的异族,就是蛮不讲理的女人。泪水划过张云亭布满褶皱的脸,他双手撑着额头,进退维谷、南北皆是深渊,他该何去何从? 杨来来探了一圈消息,心中有了计较,装作无事人,慢慢折回。她住的那条街多是商户与军户,与陈朝不同,炎朝商户地位尚可,军户更是凌驾于四民之上,故住在此处的,算的上是京中家底颇丰的人家。又因他们主要靠经商和打仗,与均田令不相干,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聊的唾沫横飞,连杨来来新买的花布都无人关注了。 杨来来不以为意,她又不是真的无知妇人。推门进到家中,池唐迎上来,悄声道:“外头都在说均田令,可是真的?” 杨来来看了看窗外,见无人经过,才道:“去衙门里报户籍,皆可领田。” 池唐惊讶道:“流民也可以?” 杨来来点头。 池唐还想问,却见杨来来眉头皱的死紧,似在思考什么,忙闭了嘴。默默的去屋外扛了捆柴禾,生火做饭。寻常人家没那多讲究,吃麦子的做馒头,吃稻子的做米饭。菜是没有的,能混着萝卜白菜做碗干饭出来就不错了,便是以池家家境,也只能如此。 不多久,灶台上飘出了香味。杨来来突然道:“瓦罐里还有没有猪油?” 池唐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道:“还有半罐,你想吃炒菜?菜被我混在饭里煮了,我去隔壁借点。” “不用了,”杨来来咬了咬嘴唇,又道,“今晚我们吃猪油拌饭。” 池唐眼前一亮,杨来来穷苦出身,过日子比较节俭,非年节难得肯让他奢侈的吃猪油拌饭,今日不知哪家神仙开了眼,让他能解馋。欢快的拿起勺子,在瓦罐里舀了两大勺猪油,拌在了饭里。猪油的香味被热腾腾的饭熏了出来,连带青菜萝卜都泛起了光泽。 池唐端着饭走到桌边,在杨来来跟前放了一碗,笑道:“快吃,我给你多放了小半勺油。” 杨来来轻笑。她被窦向东送给池唐时,才不到十五。一同被送给亲卫的有六七个女孩,到了京城后,除了她之外,都生了孩子,安生的当起了贤妻良母,渐渐与她分道扬镳,及至陈朝覆灭,再没了消息。多少年来,她因无生育,被无数人耻笑羞辱,池唐却是待她如初。 杨来来笑着笑着,眼里流下了泪。池唐此人,说好听点是憨厚,说难听点是愚笨,没有她从中斡旋,只怕早尸骨无存。可是,当年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给孔彰当亲卫的池唐,给了她能给的全部。关爱、钱财,她想要,统统给她。贫贱时最见真情,有夫如此,够了。 池唐莫名的看着杨来来,急切的道:“你怎么哭了?可是方才出去受了气?” 杨来来摇摇头,道:“风迷了眼,吃饭吧。” 单纯的池唐应了声,三两下的扒干净了饭。杨来来小口小口的吃着,心想,多年细作,她攒下了不知多少银钱,何必为了演的真,如此亏待了丈夫呢? 寻常百姓家里,等闲不点灯,费油。冬日天黑的早,一条街上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杨来来打发池唐睡下,自己却睡不着。均田令,相当于掘了官员们的根,以她多年混迹京城的经验来看,当官的岂有那么好糊弄? 杨来来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张云亭连姓唐的都没忠,他会让姜戎予取予夺?如果她是张云亭,会怎么做?会……造反……么? 第332章 逃跑 第129章 129逃离 杨来来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夜, 至天明时,满脸憔悴。 醒来的池唐皱眉:“你到底怎么了?从昨日起就不对劲,真没人欺负你?” 杨来来却问:“你今日要去营里?” 池唐反问:“我哪日不用去营里?” “别去了。” “呃?” “我说别去了。”杨来来抿了抿嘴道, “你去告个假, 说我见红了,怕是要小产, 家里无人, 你照应两天。” 池唐惊喜的看着杨来来:“果真?” 杨来来对丈夫的智商早已绝望, 瞪了他一眼道:“假的!” 池唐顿时蔫了。 杨来来快速的道:“你立刻去告假, 我在家收拾东西, 趁午间人少时,喊上卖丝线的老张、和开铺子的老秦,我们走。” 池唐愣愣的道:“去哪里?” 杨来来已经开始打包,手上不停的道:“应天。” “为什么?” 杨来来不耐烦的道:“没有为什么,快去。” 池唐急道:“我做了逃兵,就没俸禄了。” “然后呢?” “那你吃什么?穿什么?”池唐道,“我没钱,你就跟人跑了!” 杨来来扶额, 十几年了, 为何依然如此的……朴实……深深叹了口气, 揉揉池唐的头发, “我不会跑,乖,去吧。” 池唐不肯动。 杨来来看着池唐, 认真的道:“我只是不想你没命而已。” “我是中军,不打仗,不会没命。”池唐坚持道。 “不,跟打仗无关。”杨来来神情严肃的道,“京城要乱,我们的钱够多了,不赚了,走!” 池唐呆了:“我们家……钱够多了!?” 杨来来登时火起,一脚把丈夫踹出门,威胁道:“午时之前赶不回来,你就再见不着我了,看着办!” 池唐一个激灵,撒腿就跑,转瞬间消失在了接口。 杨来来从床底下刨出口箱子,抱在了怀里,气喘吁吁的闭上眼,张云亭绝不会妥协,真打起仗来,池唐这等给孔彰当过亲兵的就是头一个炮灰。她们不能等了,必须撤离,希望此回,能再一次逃出生天。 老张走街串户的买丝线,均田令这等大事,料定杨来来要与他商议,天亮不久,匆匆挑着担子来了。杨来来低声对老张道:“京城只怕要乱,你速速告诉老秦,叫他安排,我们立刻离京。”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你男人在中军,好走么?” 杨来来道:“他一个小喽啰,丢了三五日没人注意,待我们上了运河便无事了。” 老张低声道:“要过年了,我们出门贩货,只怕人不信。” 杨来来道:“交给老秦,要他联系打铁的,南来北往的客商多的是,我们回鄂州老家过年,有甚奇怪。” 巴州与鄂州搭界,口音有七八分相似,路上装鄂州人倒不怕被揭穿。老张点点头,他们当细作的,刀口舔血,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当年窦家布局在京中的探子,死的死散的散,他们几个多亏了老秦会周旋,杨来来的姐姐又是管平波的心腹,联络上了梁朝的暗桩,方艰难存活,换了个主家,接着干本行。 梁朝的暗桩之一,正是方才杨来来提的打铁的,老张联络上老秦,老秦又跑了趟铁铺,表示希望暗桩能护送他们南下。杨来来非军籍,愿意为虎贲军传递情报,虎贲军得记她的人情。既然她想金盆洗手,便不能拦着。强扭的瓜不甜,探子更是最好别把事做绝。因此打铁的爽快的道:“放心,便是看在我们杨部长的份上,我们亦会护你们周全。” 老秦暗道,杨雪雁都被撤职了,还有这等威望,路上必定要照应好杨来来,好叫她到了应天,给他们寻个营生。多年细作,老秦早不想干了。奈何巴州几千里之遥,世道又乱,无人护持,岂敢轻易上路?虎贲军又不买他的帐。忽闻杨来来要撤,喜的屁滚尿流,忙不迭的联络虎贲军,恨不得今晚就跑。 组织的力量是强大的,当日晚间,前来给杨来来“看诊”的大夫就回复了消息,叫他们稍等二日,寻了合适的船就走。 想靠自己跑是不可能的,杨来来便乖乖在家装要小产的孕妇。池唐那性子,到哪里都难混的开。便是因出身阿速卫,进了中军,也是个叫人欺负的大头兵。他说请几日假,军头故意拿乔不肯批,扣着他不让回家,急的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容易熬到下半晌可以出营的时候,没命的往家中跑,见杨来来好端端的在家里,双脚一软,跌在了地上。 杨来来气急败坏的骂声如同天籁,池唐欣赏了半日,揣着老婆给的银钱,回到军营打点上官,才终于顺利的请到了假,呆在家里应对“热心”来“探病”的街坊四邻。杨来来平时为人张扬,人缘着实不大好。妇人们面上带着笑,含沙射影的耻笑她是下不出蛋的鸡。以池唐的迟钝,原本听不出来,奈何多年来被人笑多了,不得不生出了敏感,替杨来来委屈的不行。 熬了足足两日,终于在第三日上,家门口来了顶轿子。街坊探头问:“你不是要休养么?怎地还要出门?” 杨来来有气无力的道:“昨天夜里,我死了的老娘①托梦说,我命里无子,她求了许久的观音,才给我求了一胎。现要小产,皆怪我素日不虔诚,叫我去观里住两日。劳你们替我看看屋子,我后日就回。” 几个街坊嗑着瓜子,幸灾乐祸的看热闹,池唐把杨来来抱上了轿子,自己背着个大口袋,步履沉重的往外头去。 几个妇人立刻叽叽喳喳的道:“看她脸色青白,去庙里住两天,还不直接小产了?” “该!我看她就是平日里仗着生得好,张狂太过,菩萨才不待见她。” 杨来来在轿中隐约听到巷子里的议论声,眼睛泛酸,并非为了妇人们的刻薄,而是在这个巷子住了多年,多少生出了些许情谊。这些街坊并不坏,只是嘴上爱占个便宜。他们逃过了陈朝覆灭,好容易在炎朝活下来,又能否逃过即将来临的乱象?杨来来不识字,池唐也只认得几个常见字,教不了她。她说不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诗句,但能感受到覆巢之下无完卵的悲凉,就如当年一起上京的女孩子们,如今都杳无音讯,不知零落去了何方。她甚至无法告诉街坊,将要大乱,赶紧躲避。她不能说,因为自己想逃;也无法说,天下之大,何处有太平?梁朝,有么? 正元五年(梁绥定元年)腊月二十九,炎朝京城突然暴。乱,不知哪里来的起义军杀进了京城,高喊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对姜戎居民进行了屠杀。 姜戎乃百战之师,短暂的失神后,很快反应过来。单打独斗,瘦弱的汉人难以对抗姜戎。小股的起义军仅仅几日便被扑灭。然,收拾完残局的布日古德愕然发现,初五开衙的当日,原该上朝的几位汉臣高官消失了!张云亭家人去楼空,他们好似约定好的一般,齐齐撤离了京城,留下毫不知情的低阶汉臣在朝中瑟瑟发抖。 伊德尔面沉如水,心知前几日的叛乱,正是张云亭所为。这点力量远不能撼动炎朝,那股起义军的目的,只为喊出那句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当年这帮文臣领着陈朝的几十万大军,都不堪一击,现跑出京城,能掀起什么浪?然而,疥癣之痒虽不致命,却也烦人,尤其是对他的均田令会造成很大的影响。伊德尔一拳砸在桌子上,暗骂了声娘,他小瞧那帮龟孙了! 起义军一通打砸抢烧,本就破败的京城更显凄凉,倒是无人再记起中军少了个池唐这等小事。杨来来的街坊熬过莫大的惊吓,再不见她回来,只当她死在了路上。几个人撬开了她家的锁,把家什一扫而空。便是她逃出了生天,也能推到起义军头上,自己装作万事不知。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只怕再也见不到闻讯而逃的杨来来,因为,更大的混乱即将来临,他们根本活不到王师北定的那一天。 京城动荡的消息,在张云亭等人的推波助澜下,疯狂的外传。在运河上的老张几乎要给杨来来跪了,这判断力,着实不一般,他决定到了应天,抱紧杨来来的大腿不松手。杨来来亦是后怕,幸亏跑的早,否则即便没受起义军波及,出过事的京城会比之前严密百倍,池唐想要脱身,绝无可能! 货船一路打点,顺着运河抵达了海右边境。两国交战,货船不能入吴郡。杨来来以身体不适,原地休养为由,离开了运河,联系上了边境的暗桩。海右郡没有梁朝治下严密的邬堡,活动颇为容易。暗桩不费什么功夫,便将一行人送入了吴郡。梁朝驻守吴郡边境的将领是莫日根,与池唐算旧识。可惜两边不是一条线,彼此并不知情,池唐便在莫日根的眼皮子底下,登上了开往应天的大船。 进了吴郡,逃命的一行人方才松懈下来,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抵达了应天才迷迷糊糊的醒转。几个人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下了船,码头的喧嚣便迎面袭来。 池唐忍着不适抬起头,看着行人如织,繁华到了极致的应天城外的风景,呆了! 第333章 姐妹 第130章 130姐妹 面对汹涌的人潮, 杨来来等人很是不惯。池唐蓦地感叹道:“那年我们随着指挥使入京,也是这样子的。” 杨来来踩了丈夫一脚:“现在人家是郡王。” 池唐傻笑了两下,没有答话。老秦缓过神来, 扭头对杨来来道:“我们身无长物, 只怕得打搅你一阵,还请多多担待。” 杨来来笑道:“我们同甘共苦多年, 秦大哥说这话, 就是外道了。” 几个人在旧都相依为命多年, 自是感情深厚, 有些话不必多言。不多时, 人群中挤出来个黝黑的汉子,径直走到杨来来面前,不确定的唤道:“杨堂客?” 杨来来道:“你是?” 汉子笑道:“我叫陈大伟,是杨柱国使我来接你的。” 雪雁得封正一品左柱国,即便被撤了职,封号还在,外头人自是不能公然称她现在新得的外号,故多以杨柱国称之。老秦几个为了探查消息, 对官制也是下过苦功夫的, 知道一品勋爵是什么概念, 皆艳羡的看着池唐。这傻大个恁的好命, 竟白捡了个官家小姐做老婆! 杨来来朝陈大伟福了福身:“劳陈大哥带路。” 陈大伟忙避开,做了个请的手势,带人往城内走。老秦等人久不见繁华, 忍不住四处张望,好似乡巴佬进城一般。他们被带进了座宅子,宅子不算新,比杨来来在京城住的地方好不了太多,只略微宽敞些。陈大伟见他们打量宅子,解释道:“先前杨柱国管后勤,住在军营里,后来又住去了宫里。想着横竖将来不在应天常住,便没置办宅子。此番你们来的急,一时寻不到好的。只得委屈诸位几日了。” 几个人都从陈大伟的话语中听出了北伐的意思,彼此对望一眼,没有多话。不大不小的宅子,老秦与老张都谦让着让杨来来夫妻住正屋;老秦有家眷,住满了东西厢;老张是条老光棍,往倒座里对付了便是。为此,老秦很是愧疚,议定好将来包老张的三餐,算是还人情。百姓过日子,吃穿用度皆是大头,老秦管了老张的饭,老张算是省大发了,遂欣然应允。陈大伟跑前跑后的替他们置办家什,幸而应天城内颇为方便,半日功夫便收拾妥当。 等几人洗过风尘,陈大义又领着往外头去吃饭。走到巷口,一股又臭又香的味道扑来,只见不远处有个没了牙的老太太,扯着嗓门含混的大喊:“臭豆腐了!皇帝家的臭豆腐了!” 什么鬼!?几个人面面相觑,陈大义尴尬的道:“那个……是……陛下的奶奶……” 集体:“……” 陈大义干咳几声,快走几步,把人带离了巷子,进了家酒楼。因早订了座位,店小二殷勤的迎上前,把他们十来个人引进了包间。包间在二楼,杨来来好奇的推开窗子,正看见下面有个卖字的秀才,也不吆喝,静静的坐在那处,生意居然挺好,不由问道:“陈大哥,那人的字写的很好吗?” 陈大义肝疼的道:“还行吧,主要是他姓孔。” 杨来来疑惑的道:“姓孔怎么了?” 陈大义只得解释:“孔郡王的同宗……”其实是嫡亲的侄儿…… 电光火时间,杨来来把管平波与孔彰家的情形串到了一起,抽抽嘴角,这二位……也未免太记仇了吧!?简直绝配! 旁人却一时想不到,陈大义很不想聊皇帝家事,忙岔开话题,介绍起了应天的饮食来。一行人舟车劳顿,路上提心吊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纵然略不惯应天的菜式,也是吃的满嘴流油,直呼爽快。 吃饱了便有了聊天的兴致,老秦赞道:“都说江南好,今日见了,才知传言不虚。” 陈大义笑问:“京城不是更好?” 老张叹道:“我们才去的时候,京城比应天还热闹,没几年便不行了。” 杨来来道:“我多少跟在公主府享了几日福,老秦与老张真是苦过来的。” 老秦笑道:“苦什么,奴才里头,我们也算好命的了。” 杨来来不欲多提窦家,于是问陈大义:“多年不曾见郡王,我家这个很是挂念,不知郡王可好?” 陈大义不过是上头派来跑腿的,哪里见过孔彰,讪笑着说不知道。 折腾了一日都累了,喝过茶,便往回赶。吃饭的地方本就不远,三两步回到了院子,撞见了个面白无须的老者,光看模样便知是个太监。杨来来眼前一亮:“敢问公公,可是我姐姐唤我?” 老太监笑的慈眉善目,先冲众人团团行了礼,唬的众人忙不迭的避让,又回了礼,好半日才消停下来。 彼此厮见过,老太监笑道:“陛下口谕。” 一群人呼啦啦的跪下,老太监方缓缓道:“原与来来是旧识,明日请进宫来见见。” 池唐顿时觉得自己快被老秦和老张的目光烧出个洞来。杨来来强忍住兴奋,从容的把老太监送走,关上了家门才抱着池唐,压抑的尖叫:“池唐,陛下还记得我!她还记得我!” 池唐问:“你们真见过啊?” 杨来来兴奋的点头:“小时候,她带我偷过桃子吃。” 池唐:“……” 杨来来不好意思的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群人,我只是个添头。想必还是给姐姐体面。” 池唐傻笑:“那我明日做猪油拌饭,等你回来。” 杨来来点了点池唐的额头:“笨,明日我定能带饽饽回来。再说了,你爱吃面食,我也吃的,不用总迁就我吃米饭。” 池唐道:“我有猪油就行了。” 杨来来翻了个白眼,自去梳洗睡觉。 次日清晨,就有马车来接。杨来来跳上马车,跟丈夫与邻居告别,喜滋滋的往宫廷里去。宫门下车,不由呆了呆。应天城有着不逊于当年京城的繁华,为何宫廷竟如此寒酸?忽又忆起旧主窦向东是个省俭的人,心中生出了些许酸楚。不论怎样,窦向东待他们家都是不错的,只如今不便再提。 七拐八扭的宫廷夹道,搁寻常人早晕了,杨来来却是本能的记住了方位。当年为了做好窦向东交代的事,凡举路径、物价、人际关系乃至仆妇间只言片语的闲谈,皆强记在心里,待晚间再慢慢梳理。故而,只消走过一遍,她便知道了太极宫的大致布局。 行到一处宫苑,上悬牌匾,杨来来不认得,领路的太监道:“此乃受厘殿,杨柱国居此侧殿,夫人随我来。” 杨来来跟着进了门,见到了立在院中等她的姐姐。姐妹二人十几年未见,卜一见面,忍不住抱头痛哭。姐妹的经历写出来都不知道有几折子戏,竟不知从何处叙起,唯有积累的思念与担忧,急需宣泄。 雪雁说是撤了职,在宫里给管平波做大宫女,管平波又岂会亏待了功臣?切切实实给了嫔的待遇,非她谦虚,受厘殿的正殿也住得。既是宫中主人,自有宫女太监伺候。见她哭的不能自已,团团围上来劝说。 姐妹两个好半日才止住了哭,杨来来抽噎着问道:“姐姐,妈呢?” 雪雁叹道:“她在巴州,说住惯了,不愿过来。我请元宵帮我照应一二,随她在老家颐养天年吧。你这些年可是遭罪了!” 杨来来道:“我还好,姐姐南征北战才遭罪哩。” 雪雁道:“陛下把我护在头里,我半点苦都没吃着。当年紫鹃被落在石竹,跟着风餐露宿了几日,我却是刚好避过了。之后陛下崛起,我过的便是小姐日子了。说来,陛下叨念过好多次,你比我强。不是我说,你愿投陛下,着实好眼光。你且看着吧,不出几年,我们必能夺回京城。到时候你可以‘锦衣还乡’啦。” 杨来来道:“颠沛多年,我着实有些累。只想开个小铺子,做点小买卖度日,再别叫我动脑子方好。” 雪雁笑道:“有我在,你不用愁吃的,且好生歇几日,看闲不闲的住你!” 杨来来噗嗤笑道:“好好的后勤部长不做,偏来宫里享福,怎么,你能闲得住,我就闲不住?” 雪雁撇嘴道:“享福?做梦呢!陛下没皇后,这么大座太极宫,里里外外全扔给了我。她老人家浪的内务府的门朝哪边开都闹不清。你可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全管我叫杨娘娘,我找谁说理去。还不如呆在军营里,都是给她干活,我竟从朝堂混到了后宫,我当时脑子一准进水了!” 杨来来问:“后悔了?” 雪雁摇头道:“罢了,总归宫里比营里舒服。至少爱睡到几点便睡到几点。对了,我妹夫呢?待你可好?” “待我倒是极好。”杨来来无奈的道,“就是人死笨,姐姐别笑话。” 雪雁怅然道:“要那么聪明作甚?待你好便够了。” 杨来来笑了笑没说话,姐妹虽久未见面,彼此的消息还是略知一二的。她不愿在姐姐心头撒盐,岔开话题,说起了京城风貌。 正说的高兴,有个宫女跑进来道:“回大人的话,郡王想请夫人去说句话,不知夫人方便不方便?” 雪雁怔住:“郡王寻她作甚?” 宫女不知道。 杨来来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道:“无事,他大概想问我夫人与公子小姐的事。” 那是孔彰的逆鳞,且那件事杨来来不知道参与了多少。雪雁皱眉,跟着起身道:“我陪你去。” 杨来来想了想,点点头道:“好。” 第334章 来来 第131章 130来来 听到孔彰要见杨来来的消息, 管平波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忙问清会面的地点,往那处赶去。太极宫左右不过这些地方, 后宫有许多宫女, 孔彰等闲不轻易踏足;福宁宫是管平波理政之所,不便处理私事;孔彰只得选择了延福宫。才坐下不久, 便见管平波闯了进来。 孔彰无奈的道:“陛下消息也未免太快了些。” 管平波当然不能说怕孔彰直接弄死杨来来, 叫她卡在大小老婆中间不好做人, 遂满脸担忧的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何必平添伤感?” 孔彰沉声道:“我总不能将来不明不白的去见他们。” 管平波:“……”幸亏她是糙汉子, 这搁一般的女人,孔美人胆敢这样说话,恐怕是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孔彰心绪纷乱,不曾意识到方才的言论是多么的欠抽,满脑子都是母亲与儿女的笑颜,想起过去所承受的羞辱,整个人都在暴怒的边缘。 随堂太监苏才俊使了个眼色,管平波便很快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雪雁与杨来来同时进门, 见到管平波, 稍微松了口气, 拉着妹妹, 朝梁朝最大的两位见礼。 孔彰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才看向杨来来, 缓缓的开口:“当日的事,你知道几分?” 杨来来低眉顺眼的道:“回郡王的话,奴素来愚笨,时隔多年,有些记不真了。不过事发当日,有传信去巴州,不知宫中是否有旧日存档?” 管平波心里暗暗吹了个口哨,这丫头有点精啊!余光去瞥孔彰的脸,只见他抿着嘴,面无表情。 殿内气氛凝重,杨来来垂眸不语。当年在公主府,孔彰被端悫拿捏的模样,犹在眼前。那等屈辱与愤怒,休说出身不凡的孔彰,便是她一介奴婢,遭此对待,都能恨不得生啖其肉。最可悲的是,多年的忍辱负重,依旧没能拦下端悫的毒手。仿佛所有的奴颜婢膝都是一场笑话,都昭示着孔彰当年是多么的懦弱与无能。杨来来岂敢当面揭他旧伤?不为他是郡王,便是街坊,都不能如此的没眼色。端悫已死,陈朝已灭,细究往事没有意义。但,孔彰唤她来,她不能随口糊弄,那是把孔彰当傻。子。遂,她尽量柔声细语的道:“奴当年不过是外院的使女,许多事只能从旁人闲谈中知晓,不比亲生经历,故而难记真切,请郡王恕罪。” 孔彰险些被气乐了,冷笑着问:“不知杨姑娘。亲生经历了什么,才记得真切呢?” 杨来来瑟缩了一下,再不敢说话。 孔彰瞪着杨来来,绝不信她会胆小怕事。利用女子的孱弱迷惑对手,搁别处有用,在梁朝可没人买账。然而毕竟男女有别,他不能真的去欺负恫吓“弱女子”,便是没人背地里闲话,自己也觉得丢脸。于是更生气了。 管平波暗叹杨来来着实太滑溜,出言解围道:“来来在旧都颇为颠沛,过去的事一时记不起来也是有的。此事不急,不若叫她回去慢慢想,过几日写成折子,呈上来便是。” 杨来来惊出了身冷汗,不为托词,而是猛地发觉孔彰比过去敏锐的多,自己那点小伎俩只怕已被看穿。不敢再作死,忙不迭的应道:“奴遵旨。” 管平波握住孔彰的手,笑道:“接连下了好几日雨,难得天气晴朗,你陪我走走。” 孔彰想要的是真。相,不是跟个女人死磕,既管平波已有提议,不便穷追猛打,随手找了个台阶,问道:“池唐可好?” 杨来来怔了怔,不想孔彰还记得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亲兵,忙道:“外子依旧是往日模样,只是十分想念郡王,盼着郡王赏脸,叫他来磕个头。” “走动起来你们脸上便有了光彩。”孔彰没好气的道,“你个丫头,比狐狸还精,跟你那棒槌一般的姐姐都不像亲生的。” 雪雁莫名中了一箭,咬牙切齿的道:“我怎么就棒槌了?” 孔彰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张力行。” 雪雁血溅三尺,她算看出来了,孔彰奈何不得她妹妹,拿她撒性子。转头瞪管平波,你就袖着手干看着? 管平波抽抽嘴角,原来后院起火是如此酸爽,以往那些三宫六院的皇帝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有空处理国家大事吗? 杨来来险些笑场,死命掐着手腕上的嫩。肉,竭力绷住严肃的表情。管平波隔空点了点她,拽着孔彰跑了。 雪雁翻个白眼,拉起妹妹:“走,我们别理那个被陛下宠坏的家伙。” 杨来来暗道:好嚣张的小老婆,不愧是陛下亲传。 既然无事,姐妹两个接着回宫叙旧。管平波一径把孔彰拽回了福宁宫的南侧西间。玻璃窗推开了条缝,清风徐徐吹过,带起纱帐飘飘;阳光撒在地板上,温暖怡人。孔彰把管平波搂在怀里,轻声道:“我没事,不必担心。” 管平波笑道:“果真?” 孔彰笑了笑:“是我着相了。” “有些事难以介怀,人之常情。”管平波道,“至今念起潭州旧事,依然恨之入骨。” 孔彰听得此言,猛地记起自己方才在延福宫里说的话,牙疼的道:“你简直……睚眦必报!” 管平波挑眉:“嗯?” 孔彰戳着管平波的额头道:“谭将军。” 管平波撇嘴:“连个死人的醋都吃,过了哈。” 孔彰:“……”到底谁吃死人的醋? 管平波摊手,没兴趣继续谈没营养的话题,而是埋怨道:“我宣召来来进宫,原是为了问询旧都之事,你竟给我岔过去了。孔美人,红颜祸水啊你!” 孔彰道:“你不早说,却怪我来?我只当是雪雁请来的。旧都叛乱详情,不是有暗桩传回来了么?你问她作甚?她跑的时候,旧都还不曾乱呢。” 管平波道:“既不曾乱,她为何要跑?我想知道她怎生做的判断。” 孔彰点点头:“她应该还没出宫,你再召她来说话便是,我去衙里了,省的见了我她不自在。” 管平波笑道:“你知道方才吓唬小姑娘了?” 孔彰呵呵:“你们巴州女人没一个省油的灯,我能吓住她?我没老糊涂,且记得她在京中的手段。”说毕,也不跟管平波废话,直往外头去了。 管平波的宣召,再次打断了雪雁与杨来来的长篇大论。杨来来是极崇敬管平波的,欢天喜地的跑了来,喜笑颜开的见礼。 管平波笑骂道:“少弄鬼,方才差点气死你们孔娘娘。” 雪雁早听了杨来来的解释,帮着辩解道:“那事本就添堵,当面他若再追问细节,你不知哄到哪日才能回转。长痛不如短痛,生气强过伤心。” 管平波给自家单纯的前下属丢了个白眼。她方才自然看的出杨来来的目的,实际上当年杨来来传回来的信里,便有她收集来的全部,当面也不能说的更详细了,避之不谈是对的。要知道对窦家而言,孔博与孔娴死了更加有利。管平波的确想把孩子弄过来扣在手里,然而以那时的条件,同时救出祖孙三人,谈何容易?那么,如果救不出陆氏祖孙,自然是他们死了更好。 因此,杨来来真的没在此事上推波助澜么?过程落于纸上容易粉饰,当面追问对峙,一旦露出马脚,休说雪雁,连她都难免尴尬。毕竟盼着孔彰死全家的,绝对能算她一份。孔彰又不傻,当然想的到。不然当初孔彰也不气的差点掐死她了。也就是窦家确实是鞭长莫及,叫端悫神助攻了一把。不然,结局不定如何。 故,管平波不得不叮嘱道:“孔郡王生性耿直,重情重义,来来将来避着他些。” 响鼓不用重锤敲,杨来来瞬间明了管平波未出口的含义,恭敬的应了声:“是。”彼此没再就此多交谈,却已心照不宣。 陈建平三十七年,孔彰南下剿匪。管平波与窦向东谈判,战利品不取分毫,只要孔彰。对管平波早有防备的窦向东岂能让她牢牢的握住孔彰?三族尽亡的孔彰必定与陈朝反目,然无牵无挂的孔彰,亦有可能叛出梅州,投向巴州麾下。是以,端悫因妒生恨是主因;杨来来受命,挑拨离间、进献谗言却是诱因。 几方角力、各为其主,天经地义。然时过境迁,没有人再想挖出旧事,以免彼此徒增尴尬。杨来来在旧都感到危险时,想都没想的直奔应天,不独因姐姐在此,更因天下之大,唯有梁朝女子可以做官。十几年前,被当成货物送给池唐的那日起,她便明白,唯有往上走,才能好好的做个人,否则只消旁人一句话,便要落得个母子姐妹生离死别的下场,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而在旁的地方,她想不任人摆布,只能夫荣妻贵。然而,以池唐的天资,只怕下辈子都别想有出息。同甘共苦的丈夫,她又不愿轻易舍下。女子可为官的梁朝,恰是她的绝佳的平台。 杨来来之前与管平波并无深交,不知底细。今日短短的接触,便觉她不是个刻薄寡恩之人。果断跪下,匍匐在地:“陛下与来来有再造之恩,来来粉身碎骨亦不能报之分毫。陛下若不嫌弃,愿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335章 下策 第132章 132下策 直隶的某座民宅内, 几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团团围坐,低声交谈;门外是肌肉虬结的壮汉层层守卫;再往外的夹道上却是空空如也,看不出任何异常。校花的全能保安屋内坐着的, 正是刚从炎朝叛逃的首辅张云亭等人。他们几位历经三朝, 手段老辣。均田令一出,皆不动声色, 以省亲祭祖为由, 将家眷分批送出京城, 而后挑动流民, 里应外合, 趁乱逃离。当然,如此匆忙,居于京城的旁支是顾不上的;呆在原籍的,亦只有看天看命、看炎朝会不会赶尽杀绝了。 在座几位皆是直隶人,彼此联络有亲,在陈朝朝堂上便常常同进退。乡党乃朝堂极为要紧的力量,先前朝堂由江南党把持,却是张云亭投降的快, 入了伊德尔的青眼, 直隶党才在炎朝强势崛起。而先前的江南党则是主力撤回南边, 拥立了窦向东。为此, 留在京中的江南党残部更被打压到谷底。此番不曾接到消息,留在京中当炮灰的,就有不少出身江南的官吏。 然, 即便是张云亭爬到了内阁首辅,也不过是面上光鲜。炎朝毕竟是异姓王朝,实际掌权的乃几大家族,便是伊德尔都难只手遮天。想当年,江南党在朝中何等跋扈,与国同长的众勋贵都要避其锋芒。直隶党却似个摆设,休说实权,面子都不曾挣得几分。 张云亭和聂童蒙好赖入了阁,在伊德尔的抬举下,姜戎权贵不好太放肆。欧鸣谦等六部尚书,头上硬生生压了个左尚书,部中全无说话的余地。汉臣忙着拍左尚书的马屁,冰敬碳敬都不能按时到账,简直岂有此理。 当年他们投降,全因姜戎铁骑横扫华夏,势不可挡,便是窦向东在南边称帝,亦是秋后的蚂蚱。在炎朝再憋屈,总是站住了脚。能经过科举厮杀得入朝堂做高官的,哪个不是博学之才?哪个又不知两晋南北朝时的往事?姜戎不擅治理,不出三代,大权必定落回汉臣手中,那么谁的根基深厚,到时候朝堂便是谁的地盘。就如当年的江南党一般无二。 张云亭等人的判断说不上错,窦向东确实不敌姜戎,接壤的江淮频频告急,都城应天甚至险些失守。但,万万没料到,横空杀出个管平波,南北形势骤然僵持,应天大捷便是给张云亭等汉臣一声洪亮的警钟。 可在那时,炎朝汉臣们没有听见。他们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贺赖乌孤中计在先,打不下都城不算什么。窦家毕竟是水匪起家,战斗力不可小觑。便是炎朝主力,当年攻打陈朝,不也前前后后准备了小二十年么?及至管平波登基,梁朝境内全面土改,炎朝的汉臣更是幸灾乐祸,尤其是南北两边势同水火,没少作诗填词嘲讽他们跪在女人脚下;鄙夷梁朝践踏三纲五常,管平波那妇人肆意妄为,枉顾物议沸腾,只看她哪时去做万民的刀下亡魂。 嘲讽在甘临被册封太子时达到了顶峰,炎朝汉臣可谓是妙语连珠,广发诗集与文章嘲笑被打成丧家之犬的江南旧族。而以林望舒为首的江南文坛心灰意冷,闭嘴不言,北方汉臣从此愈发得意。 谁料世事无常…… 张云亭重重的叹了口气,嘴里的话却是冠冕堂皇:“昔年唐太宗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伊德尔不顾百姓生计,谋夺田产以肥姜戎,诱发天灾,实乃作茧自缚。” 前次辅聂童蒙摇头晃脑的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异族野蛮残暴,百姓苦之久矣。吾等受百姓供养,合该替他们寻条明路才是。” 吏部尚书易含章、兵部尚书欧鸣谦等纷纷点头,跟着走完了唱高调的套路,才开始谈正事。 张云亭问欧鸣谦:“起义军现有几何?” 欧鸣谦答道:“光是直隶,就有五万之众。均田令正是我等助力,缙绅主动献钱献粮,盼我们驱逐鞑虏,匡扶汉家江山。” 易含章皱眉道:“百姓目光短浅,恐被狗贼哄骗,与我们作对。” 欧鸣谦嗤笑道:“泥腿子懂个甚?姜戎手段残暴,日常欺压良善、夺人妻女,多年来早叫百姓恨之入骨。谁不怀念陈朝旧主?我等振臂一呼,必定群情响应。” 经欧鸣谦提示,易含章瞬间想通了关节。百姓不识字,难知道均田令,而戎汉两族积怨已久,只消使人与他们说说陈朝时的好处,旧年被欺压的记忆立刻便挪到了姜戎头上,只剩粉饰过的美好。再则,赋税陡然加重时,恰是姜戎叩边,朝廷增发军饷之故。如此一来,陈朝最后的生灵涂炭,皆可推给姜戎,更引人憎恨。 略作沉吟,易含章又道:“不知唐家宗室寻着了没有。” 造反是需要政治理由的。为了保护自家田产这等事,决计不能说出口。能出口的,必定是煌煌大道。譬如张云亭提出的“匡复汉家河山”,又譬如管平波传达的“耕者有其田”。 同时,长期维持团体是艰难的,不单有经济上的压力,还得树立共同的理念,否则便是一盘散沙,不堪大用。此时聚集来的乌合之众,面对糜烂的陈朝都未必有战力;对上悍勇的姜戎,休想速战速决。因此,还须得有块招牌。伊德尔家族雄霸草原上百年,成为大单于理所当然;管平波稳打稳扎至今日,养活治下数以百万计的人民,坐拥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她的存在就是威望;而张云亭等人,区区几个文臣,不抬出个前朝宗室来,根本无法张嘴说话。 前朝宗室早在伊德尔登基时,零落的七七八八,上哪寻去?不过自古以来起义军拿来的招牌实锤的少,注水猪肉的多。鱼腹藏书都能耍几万人,果真找不到宗室,随便弄个像模像样的世家公子冒充,便也罢了。 遂,几个人略谈了几句,便转到了下一件事。只见聂童蒙指着舆图道:“我们胜在人多,姜戎胜在马壮,不宜硬碰硬。然,兵强马壮须得上好的粮草去喂他。我们不必打他们的城池,只管在城郊县里,把那投降了姜戎的汉奸除掉,他们没了养分,自会枯竭,便不攻自破了。” 几个人接连叫好,唯有张云亭一言不发。众人以他为首,不由问道:“首辅有何忧虑?不妨与我等分说一二。” 张云亭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诸位的计谋自是好的,可如今天下并不止有姜戎。我们毁了姜戎的根基,岂不是为梁朝作嫁衣裳?” 易含章拍案道:“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她南朝如法炮制?照例毁了她的江山?” 欧鸣谦毕竟是兵部尚书,比易含章更懂军事,十分委婉的道:“姜戎的均田令,便是我们不反,他未必能推行。梁朝却是真的人人有田种。我们带着兵马过去,那头喊两声分田,只怕有奶便是娘的泥腿子们,立刻要倒戈,我们谨慎为上。” 张云亭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几位盟友道:“从那日我们议定起义,我便一直在想。想我们的出路,想天下的局势。”稍作停顿,又继续道,“去岁春日里,太子布日古德亲率精锐、协同贺赖乌孤一齐攻打应天,铩羽而归。可见虎贲军战力之凶猛。虎贲军崛起仅仅十数年,据伊德尔收集的谍报,其阵法、武器常有更新。待过今年,战力又当如何?” 虎贲军作为炎朝的头号大敌,伊德尔自然少不得在朝堂上时有念叨。迄今为止,炎朝对上虎贲军,从未打过胜仗,是不争的事实。张云亭等人连应对姜戎且只能迂回行。事,对付虎贲军,无异于痴人说梦。现管平波窝在南方不动弹,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云亭作为首辅,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聂童蒙苦笑道:“她……的确难对付。” 欧鸣谦道:“虽目光当长远,却得顾了眼下。姜戎是再不能容我们的,我们得自己挣出份前程来。上策一统江山,夺回陈朝失地,我们做那中兴之臣;中策乃把姜戎撵回草原,与梁朝划江而治;下策……”欧鸣谦忍着不悦道,“投降梁朝,接着熬。” 听欧鸣谦说完,聂童蒙开始思考投降梁朝的可能性。张云亭定然是想过的,不然不会泼冷水。那么,张云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梁朝实行的是王田制,投降梁朝意味着,即便做到了高官,亦难在家乡囤积土地,于家族长远发展不利。史上王田均田的不少,开国之初,均贫富是必要的,这样能很快的稳定局面,坐稳江山。但时日长了,便渐渐废止。如此想来,投降梁朝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他不信林望舒等人肯认命,谁不想家族富贵绵长,江南党也不会例外。奈何此言不好当众说,于是聂童蒙耐着性子,等着大家讨论完了上中下策,又说完了日常调度,在散场的时候刻意留在最后,终于等到了与张云亭独处的机会。 他那点小动作,张云亭心知肚明,直接开口道:“巽之有话,直说便是。” 巽之是聂童蒙的字,取“谦让恭顺”之意,与其名童蒙交相呼应。光从名字上便知他亦是有些家底的。可惜世道纷乱,有家底也难保潇洒,要紧关头,便开门见山的道:“方才欧尚书所言下策,首辅以为何?” 张云亭神色疲倦的道:“我们有的选么?” 聂童蒙无言以对。 “我们要想的不是上中下策。”张云亭苦笑着道,“而是怎样积累‘功勋’,借着匡复河山的大义,去与梁朝的皇帝谈。如若我们带人去投,能许我们怎样的将来?” 聂童蒙道:“总归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张云亭按着太阳穴。道:“我不怕她不答应,可林望舒会答应么?朝堂统共那些位置,你若是江南党,不会从中作梗么?” 聂童蒙怔怔的看着张云亭,他此刻方知,高举义旗的张云亭心中竟是如此纠结与彷徨,不由问道:“那……大人为何要反?” 张云亭的眼神倏地变得犀利,看向聂童蒙,一字一句的道:“因为我不想死无全尸!” 第336章 忘祖 第133章 133忘祖 逐水草而居者为游牧, 他们幕天席地、来去如风,又因边境苦寒,个个打熬的好体格, 加之有好马, 历朝历代皆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然而,游牧天生的优势, 亦是他们天生的劣势。此时不比后世, 单兵作战能力强, 往往代表的是自由散漫, 各有想法。民间的风气影响到朝堂, 便是伊德尔也无法做到言出法随。 没有皇帝不想大权独揽、对臣下指哪打哪,偏偏炎朝囿于传统,伊德尔每每下令,都要均衡各方势力。这便罢了,平衡,是所有帝王都应该掌握的技巧,古今中外概莫能是。但要命的是,朝堂的运营不总是公平的, 有时候难免有局部的牺牲。部落制的弊端便暴露的尤其明显。贺赖乌孤第二次攻打应天, 便凡事躲在布日古德身后, 不肯尽全力。对上陈朝无所谓, 对上梁朝,便是岌岌可危了。 伊德尔早在孔彰投降飞水不久,便知管平波非池中物, 想了不少办法,盼着让孔彰把人拐回去,未果。次后眼睁睁的看着她地盘越来越大,岂能毫无防备?因此,他迫切的希望整合朝中各方势力,把南方半壁江山收归麾下,于是多有扶植汉臣,希望汉家的三纲五常,能够帮到自己。 然而,朝堂的锅着实不大。哪怕汉臣只有几根小勺,亦让姜戎旧部极为不满。谁都不是傻。子,伊德尔扶持汉臣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几大家族谁没有自己的地盘?奉伊德尔为老大哥,与俯首称臣是有区别的。与其说姜戎抵制汉臣,不如说君臣以汉臣为由,进行拉锯与博弈。均田令便是博弈的结果,很显然伊德尔的大。腿没拧过麾下数根胳膊,不想让炎朝分崩离析,只能妥协。 而陈朝留下的臣子,论太祖定国,心里未必有数;论勾心斗角,个顶个的行家。张云亭只消半日,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伊德尔与几大家族,就好比拔河的两个壮汉,夹在中间的汉臣,便是被当做绳子的稚。嫩幼童。双方拿他们角力,分出胜负前,他们早已粉身碎骨。因此张云亭为何当机立断的撤离,可谓老辣。高举义旗,不论是圈个山头自立为王,还是带着流民去投南边,皆有生机。而留在炎朝京都,却是连个站队的机会都不会有。老油条的选择,并不意外。 炎朝君臣正撸袖子拔河,绳子自己跑了!双方皆被摔了个灰头土脸,好不狼狈。恼羞成怒的姜戎部族立刻把屠刀砍向了无辜的汉臣们。幸而伊德尔尚有理智,强行阻拦,保住了大部分汉臣,至于先前被砍死的,只能怨命不好了。 为此,君臣矛盾一触即发,伊德尔在延春阁对着旧部破口大骂:“没脑子的东西!冤有头债有主,谁叛变砍死谁!你们倒好,抓不着罪魁,拿着忠心耿耿的撒气。我就问你们,北方数郡,你们管的来吗?”说着,他指着兵部左尚书、自己的小舅子贺六浑骂道,“放你儿子出去当个官,镇日间斗鸡走狗,万事不理,好好的个县令,硬叫当地大户架空,税钱都收不利索,长此以往,我们大家喝西北风!?” 贺六浑自知理亏,顿时怂了。 伊德尔又指着户部左尚书莫葫芦夸吕骂道:“你别以为源赫倒腾战马给李恩会能把我蒙在鼓里!光顾着自家发财,肆意截流税款,你们有脸问我要战马、要长枪、要盔甲!你们自己摸着良心想想,我他。妈。的有钱给你们吗!?” 毫不留情面的指责,不独莫葫芦夸吕,其余的朝臣不论服不服气的,皆低了头。 伊德尔把几个刺头骂了一轮,开始扫射:“你们会打仗,会治国吗?蒙古人怎么被撵回草原的?他们不信汉人,不叫汉人入官场,豪强起兵了都不知道!那般悍勇的铁骑,硬是被姓唐的打到丢盔卸甲,丢了西域,方有我们祖宗的崛起。不懂汉人的历史,自家祖宗的行。事也全都忘了吗!?” 姜戎数部,都是叫伊德尔打趴下过的,见他动了真怒,登时噤若寒蝉。毕竟,伊德尔虽无法灭了几大家族,把朝堂诸位砍了再扶持旁支,着实太容易。 朝臣都吓成了鹌鹑,布日古德只得劝道:“父皇息怒。” 为保皇家威严,太子的面子是要给的。尤其是伊德尔已是七十多岁,乃是老健春寒秋后热的年纪。布日古德本就战败,再叫他当众训斥,万一自己蹬腿,更压不住朝堂中的妖魔鬼怪。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表示了愤慨,又猛的抬手在案几上重重拍下:“而今,张云亭在直隶作乱,你们说,如何是好?” 帮姐夫站台是小舅子应尽的义务,贺六浑硬着头皮出列:“臣请带兵围剿,带了张云亭的项上人头回朝,杀鸡儆猴!” 伊德尔冷冷的道:“然后呢?” 贺六浑茫然的看着伊德尔。 伊德尔接连深呼吸好几次,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没了张云亭,还有赵云亭、钱云亭!你们不肯吐出田产,汉人比你们蠢是怎地?” 吏部尚书出连树落干瞠目结舌的道:“难道要废除均田令?那税收从何而来?” 均田令的颁布,正是因为豪强与姜戎趁着战乱,将土地兼并到了完全无法容忍的地步。炎朝的半壁江山下,休说自耕农,连中小地主都所剩无几。布日古德想起当日虎贲军以炮洗地的霸气,便心生惧意。再不让田地里恢复生机,炎朝必定不战而败。均田令之事,绝不可妥协。 预备颁布均田令时,此番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列位高官皆清清楚楚,他们也都支持均田令,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让汉臣乖乖的交出土地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土地是家族延续的命脉,谁都不可能退让,于是变成了死局。 刑部尚书可朱浑长儒出列道:“一年之计在于春,正是农忙时节,流民肆虐,恐误农时。且先设法将流民引回原籍。据臣所知,几郡不少荒田,休管有主无主,但见不曾种植的,一律收归朝廷,分派给流民,稳住直隶为要。” 连连战乱,乡间十室九空,确实留下了大批的荒田。豪强趁机圈地,奈何人口不足,不可能尽数耕种。因此他们虽然圈着,依旧是抛荒。这种时候,朝廷便可用荒田无主为由,强行分田。豪强自家种不完,又是巧取豪夺而来,没特别强硬后台时,通常不敢硬抗,正规军杀到门前,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至少三年内,“荒田”上可养活自耕农。至于三五年后,豪强使出什么手段,迫使田产回到自己手中,那是将来的事了。 贺六浑头痛的道:“那岂不是又要跟豪强磨牙?” 豪强可谓是帝制时代最令皇帝糟心的顽疾,一时半刻解决不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摁住张云亭,防止流民蔓延。 家族封地在海右郡的贺六浑又忽然道:“孔家,千年名门,亦要遵均田令否?如若他家不尊,旁的汉臣定然不服;如若要他家也尊,孔家在海右郡能掀起的力量,可就不是区区张云亭可比了。” 此言正中核心,均田令不废,何止孔家?各地豪强皆要顽抗。伊德尔进退维谷,他不能枉顾姜戎的利益,否则想朝陇西贵族下手的隋炀帝就是前车之鉴;他亦不能无视豪强的诉求,否则治下豪强齐造反,其后果不堪设想。 踌躇间,布日古德忽然灵光一闪:“杀一批放一批即可。” 贺六浑忙问:“杀谁?放谁?” 伊德尔哈哈笑道:“我是气糊涂了,这般简单的道理先前竟是想不起来。张云亭等人叛变,诛其九族。朝中忠心耿耿的,稍稍给些甜头。也不叫他们甚都没有,划道线,几品官可有多少亩地,写清楚。也是历朝历代的旧俗了,他们可再寻不出理由了吧。” 莫葫芦夸吕无奈的道:“那还不是等于均田令废止了嘛,他们汉人狡猾的很,许他们有土地,他们就敢圈地。天高皇帝远的,谁管的着?” 出连树落干没好气的道:“便是卡死了均田令,他们在家乡搞鬼,你也不知道。嘶……那姓管的娘们怎么做到的!?他们家的豪强不炸刺的?” 伊德尔面无表情的道:“炸刺的都杀了。他手底下的兵都能写会算,杀了豪强,有的是人给她去当县令,乃至当村长。你们行吗?” 满朝武将只好干笑,姜戎到底是大族,也不是没有饱学之士。可姜戎重武功,能写会算的着实不多。中枢都不够使,怎可能放去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姜戎不得不吸纳汉臣的缘故。姜戎人太少,识字的更少,根基太弱,便容易受制于人。 遭受一万点暴击的出连树落干来了脾气,怒道:“不能叫那起子汉人看了笑话!表忠心的可不杀,但谁表了忠心,谁没表忠心,不能只凭嘴上说!得拿出凭证来!” 贺六浑鄙视的道:“你还能剖了人心看不成?” 可朱浑长儒道:“有些与姜戎联姻的,可视为忠心。” 莫葫芦夸吕不同意:“联姻算屁,庶子庶女他们有的是,你们要不要?” 贺六浑点头道:“总要节制的住他们当家人才好。” 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半日,可朱浑长儒眼珠转了转,一拍大。腿道:“汉人的衣裳头发都跟我们不同,他们背地里骂我们髡发异服,那就让他们穿我们的衣裳,剃我们的头发!如何?” 此言一出,满堂喝彩!连伊德尔都连声称赞!当即下令,凡是换了衣裳头发的,都视作姜戎,不在均田令之列。 消息飞快的往外传,留在京城的汉人只觉九死一生,忙乖乖的换了装束;直隶的豪强们为保田产,不少人麻溜的响应朝廷号召。至于没响应的,自然被乡贤剁死了,田产上缴朝廷安顿流民,毕竟流民容易失控反咬自身,豪强亦迫切的希望乡间安乐平和。当然,也不妨碍他们趁机揩点油水,扩大自家地盘。 依托豪强支持造反的张云亭立刻就傻眼了。 政令沿着水路传到了梁朝,管平波一口水喷了出来,啥!?剃发易服!?清朝因剃发易服平添叛乱,炎朝竟以剃发易服节制叛乱,当真世事无常。 没二日,北面再传消息,朝廷信使未至海右,孔家已主动剃发易服。孔彰脑子嗡的炸了,从都督府直冲回福宁宫,咬牙切齿的道:“给我圣旨,我要去海右郡宰了那帮数典忘祖的王八蛋,以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第337章 剥离 第134章 134剥离 管平波踮起脚, 揉了揉孔彰的短发:“髡发异服,你亦干的利索,你拿什么去骂他们?” 孔彰一噎。 “你家祖宗曰‘夷狄而华夏者, 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 则夷狄之’,”管平波无奈的道, “我与你前岳父之间, 还是他比较符合华夏的传统。” 孔彰脸色铁青, 他听明白了管平波的言外之意。所谓华夏, 从古至今讲究的都是家国天下, 家在国前,可见华夏的根基实际上是宗族。三纲五常并非董仲舒拍拍脑门弄出来的把戏,而是有着深厚的土壤。从古至今,法令风俗数次变更,三纲五常依然茂盛如初,可见其生命力。因此,在文人士大夫看来,剃发易服的罪责, 远远小于推翻三纲五常。管平波土改, 还有个上古时期的“王田制”做粉饰, 而甘临册封、女子分田、入学、科举, 那便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纵然林望舒等人在虎贲军的强势下不敢违逆,心中又岂能服气?梁朝臣子摄于管平波的威望,不敢对此多做评价, 炎朝臣子可就没有那多顾忌了。他但凡真敢拿祖宗说事,只怕不够给北方读书人指着鼻子骂娘的。 孔彰越想越气:“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朝百姓安居乐业,竟不如他们生灵涂炭来的名正言顺了。” 管平波笑劝道:“告诉你句好话——屁。股决定脑袋。笔杆子在读书人手里,他们能外了别人?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北方早晚是要打的,何必急在当下?” 孔彰问:“什么时候打?” “待户部与陈廷杰谈妥当了,到时候我们海陆双线调配物资,岂不妙哉?姜戎么,典型的扩张型团体。这等团体想要有凝聚力,最好是不停的打仗,以战养战。打的差不多了,广袤的土地,供养少量的贵族是容易的。然,一旦有人阻了他们的步伐,光内部的矛盾都能叫他们生生灭国。” 管平波道,“自古以来,游牧不停入侵中原。可想要站稳脚跟的,莫不是往华夏文明靠拢,正是因为他们的规则,无法做到长治久安。但是太靠近了,又难免旧部不满,端的是左右为难。原本,均衡只是个时间问题。先打上几十年,在战争中糅合自家派系。玩玩拉一个打一个的把戏,让汉戎官僚贵族们通个婚,认个亲,慢慢的也就稳定下来了。”说到此处,管平波挤眉弄眼的道,“谁让我横空出世,卡的他们窝在北方动弹不得呢?老衲罪孽深重啊!” 孔彰:“……” 管平波接着点评道:“炎朝牺牲汉臣,便知他们的矛盾已经何等尖锐。也算伊德尔反应快,弄了个剃发易服。一则暂安抚了旧部;二则断了汉臣投靠我们的退路。可惜啊可惜,既生瑜何生亮,老天就是这般的拔屌无情。” 孔彰再次:“……” 说话间,太监来报:“陛下,侯部。长求见。” 管平波无奈笑道:“我好容易休息会儿,你们一个个都不放过我。罢了,请进来。” 太监应声而去,不多时,侯玉凤跟在太监身后。进了南书房。 管平波笑问:“何事?” 侯玉凤恭敬的答道:“回陛下的话,陛下年前让统计的供销社盈利已算出来了。细目写在折子上,请陛下过目。” 管平波从太监手里接过折子,快速的翻阅。何忠厚侍立在旁,看的目瞪口呆。侯玉凤呈上的折子,与朝堂上的大有不同。管平波不许写骈四俪六的文章,来往都是大白话,林望舒等人好久才适应过来。不料侯玉凤竟是大白话都不写,上首只有个标题,下面全是表格。表格上分门别类的写着食衣住行等各项成本、收益。表格之后,是奇奇怪怪的图表,乃各郡各项总收益与投资对比。每个郡都画了柱子,柱子上写了数字,便是何忠厚头回瞧见,也一目了然。除了柱子外,还有圆圆的饼,分成了几份,每份颜色不同,每块饼边上写了诸如棉、麻、绸等字眼,下面跟着数字。一眼望去,便知去岁苍梧境内,棉布衣裳卖的最好,丝绸最次。 整份奏折色彩斑斓、错落有致,看的极为赏心悦目。管平波合上折子,满意的点头,好生表扬了几句,又嘱咐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的统计图表做的好,却是太浪费颜料。我们不至于这点子颜料都用不起,然上。位者当计长远。若是叫人知道我喜欢彩色的折子,下面立等便要学起来,上上下下再废几稿,难免颜料价格暴涨,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以后的折子最好单色,实在不便,不许超过三色。” 侯玉凤忙告罪,心里却乐开了花。统计图表乃虎贲军一贯的管理方式,比单纯的列文字要方便的多。当年她不识字的时候,便有画图表的意识,只考虑的很不周全。次后管平波在后勤数次开课培训,数她学的最好。此番画的折子,又在原先的基础上有所改进。休看呈现在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图表,然而画的时候,不知费了她多少心思。 浩瀚如烟的数据,哪些要列上?哪些要对比?哪些要强调?皆是学问。为着这份奏章,侯玉凤足足熬了大半个月,人都熬瘦了好几斤,再交由会画画的下属,细细描边上色,方才敢呈到管平波面前。很显然,奏章取。悦了管平波。至于颜色用的太奢侈这等批评实属细枝末节,将来改了便是,至少她是头一个如此用心画图之人,管平波定然能记住她的能干。 管平波把奏章递给孔彰,状似无意的问:“大都督看过了么?” 正在暗自得意的侯玉凤,冷汗唰的就下来了。按理,她归孔彰管辖,折子该先递向都督府的。然,后勤往日皆是管平波直接过问,她竟是兴奋之下,把都督府给忘了,可如何是好? 孔彰倒不甚在意次序,他在意的是看完折子后的事。管平波命统计后勤收益,乃是因为虎贲军后勤部经过多年的发展,通过技术革新、产线优化、物流整体调度等手段,基本垄断了辖区各郡的衣食住行,并通过李恩会与源赫,疯狂的席卷着炎朝的民间财富。才有了打起仗来,火炮不要钱似的嚣张气焰;也才有了玩命砸钱搞教育,弄死天下儒生不心疼的底气。 可是,随着财富变化的,不单只有研发、教育、战力的改进,还有人心。梁朝不允许土地交易,当兵退伍时获得的土地,对普通的战兵而言,已是喜出望外,然对军官、乃至朝中的文臣而言,却是远远不够的。这些人中龙凤们,岂肯过那守着三瓜两枣的俸禄、儿孙都要下地干活才能果腹的日子?先前各地都穷,吃饱饭是最大的追求。现如今,连老百姓都开始丢弃麻布穿棉布,各级官员的欲望自然水涨船高。 想要抑制住贪婪是不现实的。当年石竹收个麻线,尚能卷进几大高官,如今的虎贲军的体量,再不采取措施,后果不堪设想。故,管平波年前议定,将后勤部盈利核算出来,刨开次年的投入与诸如研发、烈士抚恤等拨款,剩下的纯利,按职级与当年表现进行分配。如此,就把所有的要紧人员,皆绑上了同一条战船。官员不得私自经商、土地不得私自转让,想要日子过的爽,唯有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同时,奖金能不能年年领,就看梁朝是否能一统天下、长治久安了。 此招甚是绝妙,既切断了官员与土地的联系,又不似宋朝时一味高薪养廉。俸禄是额定的,奖金却是浮动的。中枢的财政收入,直接与个人的腰包相关。各地想伸手的,虽难彻底杜绝,也不敢捞的太狠。毕竟差事有肥有瘦,肥差自然是各处来钱,苦差可就全指着这点奖金了。 而对孔彰而言,他最直接的权威体现,便在虎贲军的人事调度与奖金分配上。管平波是否真的放权给他,放到什么程度,亦在于此。譬如他分配奖金给下面部门时,管平波是什么态度?全部驳回,还是只稍微提点意见,略作调整?都彰显着他的权力区间。 管平波极重权力,却不是凡事亲力亲为之人。老老实实干活的,哪怕有点私心,她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动了花花肠子,试图挑衅她的,那绝对是摁死全家不商量。孔彰默默理清了轻重,稍微打了打奖金分配的腹稿,便把折子递回给管平波,转头对侯玉凤道:“誊抄个副本给我。” 看表情没有生气,侯玉凤悄悄松了口气,应了声是。 管平波见孔彰看完了,便道:“虎贲军的奖金怎么发,大都督写个条陈。文臣这边,叫方阁老核算出结果,再报给我瞧。” 孔彰回道:“后日交给你。” 管平波点点头,又道:“宋时,太祖杯酒释兵权,赔给诸位将领的,便是许他们经商,因此埋下了弱宋之隐患。沉迷赚钱盈利的军队,其糜烂程度可想而知。我未登基前,虎贲军的战兵与后勤是完全分开的。如今建立了梁朝,供销社更不该再放在军中,以免削弱士气。你们二人且细细商议,看怎生把后勤剥离。军队要纯洁,少量的军屯以及军屯产出的贩卖是可以的,再多,就真的影响战力了。” 听得此话,孔彰忍不住暗骂了句王八蛋!他这个大都督之所以潇洒,正是有兵且有钱。农税素来寒碜,收上来的税,发回去兴修水利都未必够使。朝堂文臣的俸禄,全指着后勤部的收益。满朝堂没有一个敢跟他呲牙的,并非因为他的儿子姓管,恰恰是他手里有钱。就知道管平波那禽兽无时无刻都在想均衡,不会让他爽太久。糟心的看了眼宝座上的帝王,牙疼的道:“陛下想将供销社放到何处?” 管平波想了想道:“户部吧。” 侯玉凤简直眼前一黑,没有供销社的后勤部,还叫后勤部么?没钱还当什么大。爷!? 孔彰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陛下,恕臣直言。陈朝军事孱弱,正因文臣打压。无后勤不打仗,供销社去了户部,虎贲军便得朝户部讨银子,此等憋屈,臣,不堪忍受!” 孔娘娘威武!侯玉凤在心里激动的为孔彰摇旗呐喊。分明是他们打下的基业,凭什么叫文臣摘了果子!?这么许多年,难道他们竟是白操心了不成? 管平波挑眉:“谁说让户部管军费了,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孔彰直视管平波:“户部掌财,若户部不管,谁来管?内阁多由六部侍郎兼任,长此以往,陈朝武将受辱之事必然再现,请陛下三思!” 第338章 调任 第135章 125调任 因唐末节度使之祸, 造成了五代十国几百年的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直到郭威篡了后汉,成立了后周,又经世宗柴荣, 才勉强稳住了局面。奈何柴荣年长的孩子皆被汉隐帝刘承祐所杀, 以至于病故时,只留下一群年幼的孩子。其臣子赵匡胤对着郭威依样画葫芦, 也来了把篡位, 建立了宋朝。这是华夏史上极为关键的转折点。对武将篡位有着浓郁阴影的宋朝, 选择了拼死打压武将。从此军人脸上刺青, 与罪犯一个待遇。而各将领被迫醉心商路, 朝廷又想方设法的削弱将兵战力,以至于出现了史上最为难堪的靖康耻。 及至陈朝,虽吸取了宋朝过犹不及的教训,武将地位稍有提升,然则皇家对武将的防备与恐惧并没有消失。前两代掌兵的勋贵死后,文臣、太监监军开始变成常态。慢慢的,武将地位越发低下,至陈朝末年, 悍勇如孔彰, 也只落了个玩物的下场。 这段漫长的历史, 是所有武将心头的噩梦。孔彰前半生的悲剧, 皆来自于此。他受制于管平波,勉强能忍。毕竟管平波待他尚算宽宏,且十分尚武。然则, 朝堂博弈,从来是此消彼长。武将一步退,很可能就是将来的步步退。即便那时候他八成已经死了,但若他参与建立的王朝,再步陈朝后尘,他的徒子徒孙,要受文臣太监的节制和羞辱,那简直死不瞑目! 孔彰的眼中带火,直勾勾的盯着管平波,大有与她死磕到底的架势。管平波怔了半日,才想明白孔彰的火气从何而来,哂笑道:“你可真是……户部统领了供销社,怎能再让他们管拨款之事?该有多少军饷,自是要内阁做主。” 孔彰坚持道:“内阁是文臣的天下,陛下雄才大略,自是一言九鼎。但将来未必有陛下这般明君,被阁臣架空,并不稀奇。到那时,赫赫扬扬的虎贲军,便要扫入尘埃了么?” 侯玉凤与殿中的太监听的冷汗直冒,孔娘娘当真是什么都敢说! 管平波翻个白眼:“原先有人说武将都是直肠子,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你,才知那人诚不我欺。你脑子就不知道转个弯?陈朝武将被文臣欺负,根子在哪?为何唐朝的武将,就不被文臣欺负?” 孔彰没好气的道:“唐朝就不分文武将。文臣提刀上马砍人,武将解甲入朝为相,他们没事欺负自己人作甚?” 管平波道:“所以归根结底,就是陈朝掌权的内阁没有武将,所以没有话语权嘛!” 孔彰点点头。 管平波一脸血的看着孔彰:“现内阁五人,方坚与白莲皆是武将出身,你这么爽快的把人开除武将队伍,不怕他们喊了旧部罩麻袋打你吗?”管平波没说的是,内阁其余三个人都是打酱油凑数的,现在纯粹就是武将说了算好么!文职的军人也是军人呐!人白莲刚在江南郡把海盗打的叫爸爸,你居然胆敢拿他们当文臣,仔细小美人方墨气的管你叫妈啊,大美人! 经管平波提醒,孔彰方想起如今内阁的局势,顿生窘迫。 侯玉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发觉好像君臣达成了共识,心里立刻拔凉拔凉的。没有孔彰的据理力争,她怎么办啊? 管平波笑道:“再则,供销社是一个系统,既然要剥离军队,放到户部,那便不是简单的挪过来。总要设置相应的衙门,才好理事。将来不止内陆,还有海运、海关。比原先简单粗暴的供销社复杂百倍,我便是不担心战兵的战力,都督府下的后勤部,你管的来么?” 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孔彰被噎个半死,王八蛋能不能别每次都拿钱戳他肺管子!?后勤部能源源不断的提供银钱,乃管平波当年打下的底子。让他萧规曹随没问题,然则若并入了海贸,他真未必有能耐吃下。何况管平波极重后勤,自来后勤与战兵关系最为疏远。前后两任部长皆为女子,正是因为女子存世不易,唯有管平波,才能保她们的富贵安康。毕竟男人只要有本事,哪朝哪代都有可能出头,然女子离了梁朝,再是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终究只能做内宅妇人。这些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的女人,就如在梁朝享受崇高敬意的战兵一般,岂肯受那鸟气。因此,为了自身利益,绝无背叛的可能。 那么只忠于管平波的后勤,必然对他孔彰的指令消极抵抗。如此一来,便是他有陶令公之才,恐怕也应付不了纷繁复杂的海陆贸易,何况他还没有。故,明面上放在都督府下的后勤,实际上还是属于朝廷,而非都督府。管平波把供销社并入户部,相当于左手倒右手,怪道如此大事,她竟敢不与众人商议,直喇喇的说出来。 郁闷的瞪了眼肠子有十八道弯的管平波,孔彰彻底闭嘴了。 管平波早活成了精,她能电光火石间猜到孔彰在担心什么,自然也能看明白侯玉凤脸上的细微表情。侯玉凤一直是极有野心的,可以说石竹系能成为军中最大的一股力量,跟她不停的串联中下层军官有着直接的联系。说实话,管平波欣赏她的拼劲,却是不大喜欢她的钻营。可是用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方方面面都合她心意的陆观颐,还能英年早逝了呢,找谁说理去。遂,她早想的明白,下属么,只能看优点,缺点不大过分没踩底线的,便当做浮云吧。不过军中虽无法避免派系,却也不宜尾大不掉。于是,管平波想了想,道:“后勤最为繁杂的,当属供销社,户部现有的人未必接的下。索性玉凤你入户部,把军中后勤交给紫鹃吧。” 侯玉凤瞠目结舌:“那……呃……户部原先的人呢?”入户部哪个岗位,您老倒是说个明白啊! 管平波淡淡的道:“户部尚书陈寿春年纪老迈,念他数年兢兢业业,赐其荣禄大夫,致仕吧。” 侯玉凤:“……”太。祖就是太。祖,正二品的尚书说撸就撸,都不带跟吏部内阁打声招呼的,服! 太。祖都是鲜血淋漓中杀出来的威望,陈寿春莫名其妙被致了仕,也没敢吱声。六部尚书皆是楚朝旧臣,底下的官员正在慢慢的替换,撤到尚书是早晚的事。几位旧臣心里都有准备,见陈寿春还捞了个荣禄大夫,那便还能领点俸禄奖金,多少有些安慰。一朝天子一朝臣,不退又如何呢? 管平波有令,陈寿春五味陈杂的跟侯玉凤做着交接。侯玉凤猛的从后勤部长跳到户部尚书,虽是平级调动,然供销社没丢,将来还要添海运,简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爽到飞起。 自来官场有人欢喜便有人愁。陈寿春被告老,郑志广心里尤其不是滋味。管平波做皇后的时候,他是最先站的山头。不想她做了皇帝,立刻翻脸不认人,混的还不如两面三刀的林望舒体面,积了一肚子怨气,却不能付之于口。冠冕堂皇的说,雷霆雨露皆君恩,怨望便是不忠;实在点来讲,这狗日的女皇手里的兵太强,不想死的话最好别蹦跶。郑志广数次表忠心,想再入一次女皇的眼,奈何管平波不知为何,对他们儒家门生百般看不顺眼,几度出言嘲讽,好似她自己不是读书人生的一样。而今陈寿春被赶出朝堂,焉知下一个不是他?郑家本就没落,只有他留在官场,当真损失不起,只把他急的几日没睡好。 这日,郑志广下了衙回到家中。小妾刘氏赶上来服侍,顺嘴便道:“今日宫里的张太监来我们家问话。” 郑志广皱眉道:“哪个张太监?” 刘氏道:“我也不知道,穿着六品服色,想是个副统管太监。人挺和气的,没别的事,就是问我们大姐许了人没有。 ” 刘氏说的大姐,正是先窦宏朗的郑荣妃。窦宏朗被杀后,女眷皆发还娘家,原宫中的用度折做嫁妆,令其自行婚配。然当日窦宏朗选妃,皆选了世家大族之女。纵然豪强被管平波打压,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体面总是有的,故窦宏朗的妃子皆养在家中,不曾婚配。 原也没什么,此时的女儿终身,皆家族长辈说了算,便是皇帝,除非选秀,否则等闲不会插手臣下的婚事。书上戏上说的皇帝赐婚,通常都是两家子看对了眼,请皇帝赏个脸面罢了。谁料管平波呼喇巴的来问婚事,若不是管平波为女皇,郑志广都要怀疑是她看上了自家孙女了。 皇帝特特派了太监来问,便不是小事。郑志广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换了便服,直往林望舒家去了。楚朝的旧臣,有一个算一个,皆是秋后的蚂蚱,此前不对付的两个人,如今倒是平和了许多。林望舒听明来意,便陷入了沉思。 管平波不是个事必躬亲的皇帝,很多时候她更乐于制定规则,让臣下在她的规则里游走。恭维的说,能称得上垂拱而治了。她自家亲侄女的婚事都懒得理会,更不会关心别人家的女儿什么时候嫁人。林望舒想了半日,才惊觉:“他的妃子都没嫁!?” 他自然指的是窦宏朗了,郑志广满脸莫名:“我们田产虽没了,浮财还在,既是做过妃子的女儿,谁家没口饭吃,何必行那小气事,坏了名节?” 林望舒叹口气道:“陛下不是让你们把闺女嫁了么?你当她的金口玉言是……”放屁呐!? 郑志广愕然,心里暗骂道:别人家嫁不嫁女儿,关她屁事啊!? 林望舒提醒道:“白阁老在江南郡平叛的时候,把贞节牌坊都推了,你们竟然还敢让年纪轻轻的女儿守寡在家……” 郑志广:“……”你自己改嫁了,还非逼的天下寡妇都改嫁不成? 林望舒摆摆手道:“赶紧寻个好人家,把女儿嫁出去吧。叫陛下再问一回,可就……” 郑志广快哭了:“我总不能随便寻个人家嫁了吧。她守寡的,咱们这样的人家谁肯要?没得背上‘坏人节烈之志’的名声。” 林望舒心里暗骂道:名利名利,求名不为求名,而是为求利。本朝那“君子之风”算屁?管平波都恨不得一铲子挖了朱熹的坟了,你还讲究那个!要不是自家没有合适的子孙,当即就去聘个先妃子回来。表忠心要用行动表,你嘴上说有个卵用! 可惜旧臣们的确举步维艰,林望舒不好看着盟友沉船,出于大局考虑,直接给指了条明路:“朝中的勋贵泰半未婚,你何不与他们结亲?” 能混进中枢的,都不是笨人。郑志广实是叫习俗绕了进去。林望舒稍加提点,立刻打通了关窍。对林望舒郑重一揖到底,感谢他指教,忙告辞回家。 次日早朝,郑志广刻意落后几步,求得了个与管平波单独说话的机会。只见他扭扭捏捏,踌躇半日不曾开口,管平波忍不住道:“郑尚书有话不妨直说。” 郑志广好似才鼓起勇气道:“那个……臣……今日想来求亲……” 管平波眉头微微皱起,郑家想与甘临联姻? 郑志广老脸一红,接着道:“原不该女方开口,实我看着他好,才舌下老脸来求陛下。” 管平波问:“他是谁?” 郑志广拱手道:“臣以为端国公品行端正、有勇有谋,欲求他为长孙女婿,肯请陛下做媒。” 第339章 改嫁 第136章 136改嫁 韦高义想都不想的拒绝了。他的确该婚配了, 但没兴趣给自己找个麻烦的岳家。作为管平波的弟子,在梁朝身份特殊。要知道管平波对弟子的在意是摆在明面上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管平波认真的履行着父亲的职责, 教他们习武、教他们打仗,教他们为人处世, 教他们一切能教的东西。比绝大多数父亲都负责与尽心。因此, 在婚姻上, 他们便必须非常谨慎, 哪怕选个不尽如人意的, 也不能给管平波平添烦恼。 姻亲,自古以来是极为重要的联系。郑氏家大业大,腐儒遍地,便是朝上不生幺蛾子,日常也是鸡毛遍地,没得糟心。遂韦高义对管平波认真的道:“师父既想起了我的婚事,那就替我们挑个好的吧。” 管平波只是传个话,没兴趣做媒。在她看来, 婚姻是私事, 只消别脑子不清楚的弄个祸害回家, 她都懒的理会。见韦高义不乐意, 连缘由都不问,直接道:“这点子事还要我操心?自己做不得主,找大师姐去, 当我闲的很呐?” 韦高义笑道:“师父你出什么馊主意?大师姐忙的那样,我要她去做媒,她非得打死我。好师父,你就替我和石茂勋操劳一回,我们两条大光棍戳在朝堂上,也不好看不是?” 管平波无奈的道:“结婚要找喜欢的人,我怎么知道你们喜欢谁?” 韦高义撇嘴:“李玉娇。” 管平波很不厚道的大笑:“眼光不错。” 韦高义恼道:“我被无视这么多年,已经很难过了!” 管平波乐不可支的道:“行行,我不掀你伤疤。不过你要哪样的,得跟我说明白。还有石茂勋,他也喜欢师姐?” “石茂勋就没开窍。”韦高义说起师弟就嘴角直抽,“他前次写信跟我抱怨,出门日日被媒婆堵,烦死了。” 管平波敛了笑,正色问:“他是不想结婚,还是没寻到合适的?” 韦高义囧道:“他是嫌麻烦,不想自己操心。” 管平波:“……”她当年随便收的弟子,能有个正常的吗? 韦高义叹口气道:“师父,我们都当官了,婚姻不是儿戏,我自己是真拿捏不准。紫鹃和雪雁,可都是叫夫婿坑了的。我日子过的好好的,不想叫人坑。” 管平波道:“多大的事,把你们愁成这样。现如今,女兵我接触的不多,也不知道哪个好哪个不好。要说起来,郑家小姐是我当年亲自挑选的,各方面都不差,你是嫌她家人多,还是更喜欢强悍点的?” 韦高义道:“我不知道,我这辈子只喜欢过玉娇。别的都没什么感觉。可是我阿爷说的有几分道理,总不能不结婚。我还是喜欢孩子的。” 那就是嫌郑氏麻烦了,管平波想了想,道:“那你最好别在虎贲军里挑。虎贲军里的姑娘们有文化有思想,是很好的妻子人选。但你心里有别人,碰上独立自主的姑娘,容易起矛盾。旧家女子呢,又给教的满脑子豆腐渣,太祸害孩子。你不如在那群妃子里选个家世相对简单,又比较顺眼的。一则她们自身条件都不错;二则不懂情情爱爱,你不纳妾就谢天谢地了,心里有旁人,根本不叫事;三则她们本是注定孤独终老的,你愿意娶,也是救人于水火了。如何?” 韦高义道:“那师父做主吧,我都没见过。索性石茂勋的一并解决了,他脑子比我更空。” 管平波又笑了:“你们呀,真不会生活。罢了,横竖那帮世家拿我的话当放屁,叫他们好生把女儿嫁出去,偏不听。我先给你们哥俩挑最好的,敏妃肖其父,心性耿直、文采飞扬。吴昭容温柔恬静,比较适合石茂勋那不长脑的。至于其它几个,你去军中传个话,看谁想娶亲的,去寻雪雁,叫她替你们做媒。” 韦高义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又问:“那郑家姑娘呢?” 管平波道:“那便不用你操心了,她祖父昨日与我说的时候,我不许人传出去,就是怕你不愿意,害的人家小姑娘没脸。江南可不比我们苍梧,女子易被苛责,一个不好,她就抹脖子上吊了,太作孽。她的模样性情都是顶尖的,军中那多光棍,不怕找不着好对象。” 韦高义应了,管平波便打发人去顾吴两家说媒。江南几大家族里,当属顾吴两家对她反抗最为激烈。家主乃是她篡位当日,都敢指着她鼻子痛骂的勇士,吴家更是与东风会不清不楚,在江南闹出了不少事端。因此,这两家也是在梁朝被打压的最狠,直系男丁几乎死绝,留下一群妇孺,坚守着忠贞孝义。 管平波最恨程朱理学,儒家就够操蛋的了,但孔老夫子也不能说全无是处,至少他的有教无类,有着划时代的光辉意义。在孔老夫子的年代,除了贵族,其余人没有识字的资格。法令道德不全,某贵族路过,看某平民不顺眼,直接砍了,都是天经地义。因为百姓不能识字,百姓不能懂法、懂道德。他们连人都不算,就是牲口。那时候的语言里,“民”非百姓,而是士大夫。就好比如今,士农工商里的“农”非农民,而是农场主一样。真正的泥腿子,至今都不算人。因此,在那个时代,孔子愿意把学问推广下去,甭管他是否夹带了私货,都是伟大的。 客观来讲,理学亦非全无道理。它兴起于宋,完善于陈。它的出现,与对武将的极端打压几乎同步。五代十国太乱了,不单是军阀混战,更有礼义仁智信全面崩溃,男女关系糜烂到了极致。物极必反,缤纷自由的罗马帝国走向黑暗的中世纪,五彩斑斓的唐帝国走向禁锢压抑的程朱理学,都是基于同样的逻辑。散漫已经严重影响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所有人迫切需要一套规则,来降低社会运营成本。理学应运而生。 但是,依然是同样的逻辑,理学最开始,或许只是对混乱稍加约束,渐渐的脱离了原本的信念,变成可怖的怪物。掌权者捏住了理学的七寸,肆意倾轧弱者的生存空间。原本讲究对等关系的儒家三纲五常,变成了单向要求。即,从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发展成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理学走向了极端,按照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就该麻溜去死了。 管平波过问一群寡妇的婚事,正是因为她们显眼的能在史书上留名。毕竟牲口守不守节,没人关心。名门望族则不同,社会的道德体系由他们构造,逼他们“弃暗投明”,能更快的摧毁理学,建立属于梁朝的社会价值观。 人有求生的本能,顾吴两家再是坚守底线,也不可能所有人都愿意为了“追求”去死。只要不想被灭九族,就只能乖乖的服从。 遭受重创的顾吴两家已经快揭不开锅,靠着在朝为官的姻亲们接济。但,顾吴两家遭受管平波厌弃,姻亲们也不敢表现太多,仅仅只是不饿死罢了。昔年养尊处优的敏妃、昭容,只得没日没夜的做绣活为生。 为夫守节这等事,当时一时冲动,跟着去死也是常见的。然守的几年,非心中有大志向,多少会有动摇,因为日子实在太苦、太寂寥、太绝望。尤其是生活条件一落千丈时,如无外力,能绷住的凤毛菱角。陆观颐的家族,想要节烈的名声,不知砸进了多少银钱。守节,绝大多数情况下,实乃豪族才享受的起的奢侈品。 接到管平波旨意的瞬间,敏妃两行清泪滑下。她不知道自己在哭终于脱离了无尽的苦海;还是哭自己从此再不能做节妇,要受家乡父老谩骂指责。她可以去死,以保节烈的声名,顺便可抹黑管平波一把,替父报仇。然而她不想死,如花的年纪,根本没有活够,在见到曙光的时候,求生欲爆发到了极致。 敏妃生母李氏见女儿在屋内痛哭,拼命的刨着门。顾士章亡故那日,其嫡妻当即殉节,刘氏生怕被嫡母教养长大的女儿也学了那般的节烈。别人家的节妇,她自然要随波逐流的赞声好,可轮到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却是痛入骨髓。可劝说的话,不敢公然付之于口,只能在外声声呼唤:“九姑娘,你开门,开门呐!让我瞧瞧你,让我瞧你一眼!” 敏妃没有回应,李氏急的上吊的心都有,家里再无往日那多仆从,没有人来替她撞门。人若想寻死,那当真是快如闪电。李氏用柔弱的身躯砸着门,哪怕女儿果真要殉节,至少让她多看一眼。 门唰的被拉开,李氏撞进了女儿怀里,抱着女儿温暖的身躯,瑟瑟发抖:“宝珍,宝珍,别寻死,是陛下逼你的,是陛下拿全族的命逼你的,你没错,不会有人骂你,你是为了孝义嫁的,那是大节,姨娘能骂的过他们的,你别怕……” 敏妃忽然笑出了声,她望向宫廷的方向,轻轻的嗯了一声:“我不想死的,姨娘放心。” 第340章 再婚 第137章 137再嫁 韦高义与石茂勋的婚事由内务府筹办, 再次昭显了他们身份的不同寻常。校花的全能保安不过石茂勋远在驻地,得等他回京述职才好办婚礼,如今内务府皆为着韦高义忙上忙下。 郑志广郁闷的好几日都不想说话, 本朝最大的两个香饽饽, 竟是就这么飞走了,他的孙女儿怎么办? 赐婚旨意一出, 在朝的在野的读书人立刻醒过神来了——管平波讨厌守节。这帮满嘴仁义道德的货色, 当即唱起了赞歌。人嘴两张皮, 原先说女子该节烈的是他们, 如今说节妇凄苦、皇帝仁爱怜悯万民的也是他们。梁朝境内, 不知多少守了半辈子、人老珠黄不能再嫁的节妇们,在得知再无可能等到牌坊时,绝望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又不知多少年轻守寡的,家族不欲她们碍着皇帝的眼,又不想坏了门风,被活活勒死。 惨案报到御前,管平波无动于衷。历史车轮向前,难免有牺牲。她不可能为了可怜这些无辜的生命, 而至更多人命不顾。她亦不怕读书人的攻讦, 否则不会以抢亲的姿态替韦高义办婚事。她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旧的时代已然过去, 想混进官场,必须适应新的思想。于是管平波连发两道圣旨,第一追究节妇们的死因, 自杀的不论,被自杀的其直系家属问责,最高死刑;第二允许民间守节,然节妇家属取消科举资格。 两道旨意,可谓正中读书人七寸。正如林望舒所想,名利非名而在利,威胁其利时,自生的出百般手段万般解释。管平波知道过犹不及,有许多夫妻情深的,并不想再嫁旁人。然则偌大的国家,制定规则时,不能考虑太多因素。否则妇人们“人人自愿”,她的法令便成一纸空文。节妇的传统是极其残酷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守到表彰与牌坊。她们年轻不知世事的时候,或主动或被动的选择了道德与赞誉,到了年老时孤苦无依,无钱的贫困交加而死;有钱的宗族无情掠夺,依旧是不得好死。节烈之下,满地冤魂。 管平波不惧火力,顶在了前头。敏妃拆下了节妇的枷锁,做回了顾宝珍。狭窄逼仄的院落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顾氏的妇孺们,实在穷困太久,她们迫切希望有个新的有钱的姻亲前来照拂。韦高义送来的聘礼,能大大缓解家族的经济压力。说是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真到了绝境,便是名门望族,谁又真的想去死?上天砸下来的救赎,全家上下都是欢天喜地,唯有李氏,落泪不绝。 顾宝珍默默的递着帕子,一言不发。 李氏不住的抽噎:“姑娘,听我一句劝,他送来的聘礼你带走。不然,没嫁妆的姑娘,如何在夫家抬得起头?家里那多人,你养的到几时?有手有脚的,旁人能去工厂做活,他们怎么不能?” 顾宝珍笑笑没说话,她提出把聘礼留下,并不为给家里吃饭,就如李氏所说,哪怕是在家里做点绣活,都不至于饿死。但,多年养尊处优,家里人的生存能力堪忧,能不饿死已然不易。可是,家族想要翻身,不仅仅是有饭吃即可。孩子们需要上学,需要科场厮杀。这些道理,李氏不是不懂,然则想让自己的骨肉过得更好,乃人之常情,说不通的,不如不说。 顾氏门风醇厚,顾宝珍作为庶女,却从未受过苛责,是以为人处世坚定而宽和,良好的教育,使得她目光长远,不会计较一时得失。嫁妆之所以是女子的脊梁,正是因为它反映着娘家的实力。侄儿里能有人做官,便是韦高义休弃她,娘家亦能给她遮风挡雨。她能理解李氏的担忧,却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何况嫁妆固然是女子存世的底气,却不会是唯一。管平波没有嫁妆,她做到了女皇。 顾宝珍平静的走完三书六礼,在李氏的哭声中,孑然一身的踏上了花轿。韦高义既然选择门庭没落的她,那便是不把浮财放在眼里。她的满腹才学,可以做最好的嫁妆。 花轿晃悠悠的抬往江北大营。韦高义在城中没有府邸,他居住在营中的家属楼中。顾宝珍喜欢这样的安排,住在军中,代表着无需应付婆婆与妯娌,更为轻松自在。随着花轿起伏,顾宝珍心底慢慢的升起了丝丝期盼。他……是怎样的人呢? 轿子穿过浮桥,进入营中,起哄声震耳欲聋。鞭炮不停不歇的响,比当日嫁入宫中为妃时更加热闹。轿子停下,轿帘被掀开,顾宝珍猛的想起,新式的婚礼没有盖头,瞬间羞的满脸通红。强忍着脚软走下花轿,从未见过这么许多人的她忍不住剧烈的瑟缩了一下。随即,她被人打横抱起,天旋地转间,落在了大厅之内。 浑厚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别怕,有我呢。” 顾宝珍不由微微抬起头,用余光去撇身边的人。只见她的夫婿浓眉大眼、满脸英气。他的声音十分洪亮,搂着她肩膀的手臂充满了力量。 忽听司仪一声大喊:“指挥使你别只顾着笑,拜堂啊!” 哄堂大笑。 韦高义瞪了司仪两眼,牵着顾宝珍的手,向天地父母行礼。韦父韦母见证过潘杨两家的下场,半点不敢蹦跶,权当儿子送了人。每每得了好处,皆视作意外之财,心态无比平和。再则皇帝老儿挑的媳妇,不满意也是满意的。笑呵呵的受了礼,半日也没憋出什么话,竟学着宾客说起了“夫妻和睦”、“早生贵子”来。周围都是善意的哄笑,顾宝珍的脸越发红了。 虎贲军里没有男女分席的传统,顾宝珍被众人推着与韦高义坐了首席。几十张大圆桌,人声鼎沸。旁边一个眉目清秀的中年妇人柔声笑道:“顾堂客,放开些。”说着指着宽阔的场地道,“我们苍梧的女人,个个都是爽利性子。你只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省的夜里没力气。” 顾宝珍干笑着道谢,又低声道:“小女才来,不认得人,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韦高义道:“杨娘娘。” 方才柔声细语的妇人立刻化作了夜叉,反手就给了韦高义的后脑勺一下:“你再叫一声试试?” 韦高义忙告饶,对顾宝珍笑道:“你就叫她杨姐姐吧,杨堂客也使得。” 姓杨?还坐在首桌?顾宝珍猛地想起了她的身份,起身行礼道:“见过杨柱国。” 韦高义撇嘴:“不用朝她行礼,她不肯做娘娘,封爵还没我高呢,她朝你行礼才是。” 雪雁把手指按的嘎啦嘎啦响,奸笑着道:“很好,三日之内,我定把你家堂客教的入乡随俗,咱们走着瞧!” 韦高义菊花一紧,想起管平波被男女混合双打的怂样,果断告饶。 韦高义的婚礼,带着浓郁的苍梧乡间的土鳖气息,把大家出身的顾宝珍弄的身心俱疲。吃完了酒,夫妻两个手拉着手回房,屋里竟是聚满了人。韦高义瞪着穿着靴子踩在他床上的甘临道:“你自己都要到结婚的年纪了,居然还来压床,要点脸!” 咸临从幔帐里探出头来,笑嘻嘻的道:“也就是大师兄你了,别人请我们压床,我们还不干呢!” 韦高义颤声道:“为什么你也来了?小殿下没在我床上吧!?” 甘临道:“我想带他来的,他乳母死活不让,急的都给我跪下了。只好本太子亲自压床了。谁让你结婚晚,居然有脸嫌我年纪大?”说着跳下床,对顾宝珍咯咯笑道,“我从此要改口叫你嫂嫂啦。” 顾宝珍茫然不知所措,见了太子,不用跪的么? 甘临真的就是来客串压床童子的,见韦高义进来了,不欲叫他婚礼拘束,带着弟弟一溜烟的跑了。屋中果然再次热闹起来。 没多久,屋内的自鸣钟开始报时。戌时了,李玉娇拍拍手:“行了,天色不早,我们别耽误良辰美景,撤!” 稽查部长发话,谁还敢留?纷纷作鸟兽散。屋内霎时陷入了安静。韦高义糟心的掀开满是鞋印的床单,发现下面还有层崭新的大红被褥,原来甘临在上头垫了红布踩的,算那小王八蛋有点良心。收拾好满床的桂圆莲子,韦高义才去拉浑身僵直的顾宝珍。 顾宝珍很不自在的坐在床沿,韦高义无奈的道:“你有经验,我没经验,你别紧张啊,你紧张我更紧张了。” 顾宝珍:“……” 韦高义自顾自的说:“你可不知道,虎贲军军规极严。青楼我是没去过的,我真是童子鸡,只看过图,待会弄痛了你直说哈。” 顾宝珍继续:“……” 韦高义拍拍顾宝珍的肩:“行吧,横竖你嫁了过来,也就腼腆这几日了。不出半年,你就能揍我揍的飞起,我这辈子也就这点快活日子了。” 顾宝珍想起昔日在宫中,窦宏朗被管平波追的上蹿下跳的往事,噗嗤笑了出来。 韦高义轻笑:“我不吃人,你不用怕。” 顾宝珍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陛下赐的婚,我不怕的,只有些不惯,请你见谅。” 韦高义揉了揉顾宝珍的头发:“没事,我比你大,该照应你。走,我带你转转咱们家。回来我们洗澡睡觉。” 顾宝珍的脸再次红了红,轻不可闻的应了声。屋子不大,很快转了回来。韦高义又送她到浴室,替她打了水,避到了外头。 温热的水淋在身上,带走了疲乏与惧怕。顾宝珍走出浴室,在走廊的玻璃窗前定住,窗子朝南,正好能看到皇宫的方向。伸手抚上透明洁净的玻璃,忽的掉下泪来。 原来这便是重生的滋味。能再活一回,真好…… 第341章 说合 第138章 138说合 展眼到了端午, 时下旧俗,妇人多在此日回娘家省亲,以享天伦。管平波清晨习完拳脚回来, 坐在梳妆台前, 贼眉鼠眼的对孔彰笑道:“你今日不回家看看?” 正在换衣裳的孔彰斜晲了一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话音未落,雪雁掀帘子进来道:“洪夫人递了牌子, 想进宫给陛下、郡王与小殿下请安。” 管平波爆笑:“娘娘, 你娘家人都来了, 你就认命吧。” 孔彰额上青筋直跳, 孔家的规矩都剁了喂狗吗!?老子哪里像要“娘家”过节进宫探望的“宫妃”了!?老子天天在外头跑, 有事不会去都督府找?恼羞成怒的道:“不见!” 雪雁忍笑忍的直抖,明知道孔彰不打女人,直冲着他吐舌头做鬼脸:“今日过节,我可回娘家去了!”总算报了前日的一箭之仇!爽! 管平波挥挥手:“去吧去吧,记得带人,注意安全。”又对孔彰道,“这位兄台,洪夫人快八十了, 初二、十六也没进来请安, 想是有事, 你去见见呗。早些回来, 今晚我请了人来过节。” 孔彰道:“我没地儿见她。” 管平波站起身来,替孔彰理了理衣裳,笑道:“延福宫送你了, 去吧。” 孔彰单手把管平波摁在怀里:“看我笑话的时候,最贤惠。” 管平波咯咯直笑:“大过节的,哄你开心不好么?” 孔彰道:“孔家寻我没好事,我去去就来。” 管平波正色道:“果真无好事,更应及时面对,以免错失时机,酿成大祸。” 孔彰应了声:“知道。你晚间请了哪些人?” 管平波笑道:“自然是自家人,我还能请谁?” 孔彰点点头,出门去了。 早有机灵的太监把洪夫人引到了延福宫。延福宫内秀丽精致、花木扶苏,呈现出了与威严大气的福宁宫截然不同的风貌。洪夫人此番带着儿媳李氏、长孙媳卢氏一同前来,确实是有要事相商。 孔择乡为吏部尚书时,不曾庇佑过庶支的孔彰,反而为了家族利益,将他抛出去,与晋王联姻。细论起来,和当年管家卖女何其相似?故,孔彰对家族,仅仅是尽份道义罢了。亏得陆氏教养的好,打的世家公子的底子,不然孔家非得落魄的跟管家作伴不可,那可真是斯文扫地。 孔彰此生,可谓是成也陆氏、败也陆氏。没有陆氏长达数年的仁义礼智信的教导,他只怕压根不会把自己当汉人,更不会觉得姜戎屠杀汉民有何不妥。那便也不会在错误的时间,去了错误的地方,遭受端悫的欺辱。他必定过着娇妻相伴、儿女绕膝的好日子。然,不回京省亲,他自然是伊德尔麾下大将,待管平波北伐时,照例是家破人亡的下场。条条道路皆无生机,忽然忆起往事的孔彰深深的叹了口气,果真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小太监的口哨轻轻吹起,洪夫人忙不迭的站起身来,走到殿外跪迎。孔彰远远站定,命随从扶起洪夫人,并不肯受她的礼,却也没有回礼。梁朝初立时,他自觉受了欺骗,赌气不肯给管平波见礼。管平波没计较,久而久之他也拉不下脸来补礼。以至于太子甘临与楚王咸临皆不敢受他的礼,自家祖母就更加了。 分宾主落座,孔彰开门见山的道:“有事?” 洪夫人陪笑道:“家里做了些粽子,送来与陛下、郡王尝尝鲜,也是我们的心意。” 孔彰却问:“家里用度可还够使?” 够使就不用男丁出去卖字了。孔彰见洪夫人窘迫的不说话,便道:“朝中正在计算分红,过几日到账了,我使人送些银钱去府上。奉养祖母原是我该做的,但凡有事,不拘打发哪个侄儿来都督府说上一声便是。” 听得此话,李氏心里直道阿弥陀佛,大家公子到底与泼皮破落户不同,孔彰做不到管平波那么绝,她们就还有活路。 洪夫人却不是来讨银子的,日子虽有些清苦,但有衣有饭,不算难熬。她实是为子孙操心,于是看了看满殿的太监,踟蹰道:“是有件为难事儿……” 孔彰了然,扬手挥退了太监,等着洪夫人开口。 洪夫人待太监走远,才道:“前日,本家来了信……” 孔氏本家,指的自然是衍圣公府了。孔彰不悦“本家”的说法,很不客气的拆台道:“我们两家本已疏远,高祖父高中探花,方重新续谱,添上了他的名字。次后,祖父年少有为,二十来岁便入官场,官至吏部尚书。你们拿着圣人当招牌,衍圣公家也乐的有做官涨脸的亲族,才处处彰显,实则并不亲近。听闻那年祖父亡故,你们扶灵回乡,公府里便冷淡了许多。陈朝覆灭后,两下里再无来往。更是在贺赖乌孤抓你们威胁我时,主动给姜戎指路。如今又写信做什么?” 洪夫人尴尬的道:“那个……炎朝定了新的规矩。” 孔彰道:“我知道,衍圣公府十分俊杰。” 洪夫人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几千口人的大家子,也是没法子。” 孔彰嗤笑:“士与民岂可相提并论?本朝最惜人命,昔年我攻打飞水,陛下先命百姓撤离,保全百姓性命。然则,麾下所有将士,战场上胆敢后退半步,杀无赦!孔家受千年供奉,国泰民安时,自诩圣人之后,对着不得脸的同宗同族都要敲骨吸髓;天下大乱时,不说守圣人风骨,连三请三让的把戏都不玩,竟是主动曲迎奉承,当真不怕老祖宗气的诈尸么?” 有孔圣人的招牌在,只要想入主中原的,都不会对孔家太过分。孔彰也不是那等认为名节大过几千条人命的腐儒,但稍微矫情一下都不干,实在太丢脸。几千年的供奉,只把骨头供的软如烂泥,还不如别供了。 洪夫人柔声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事已至此,唯有补救了。” 孔彰奇道:“莫不是那头还肯听你们的劝?” 洪夫人对衍圣公府不是没有怨气的,若非虎贲军强悍,他们这一支可就是断子绝孙了。姜戎威胁下,把他们交出来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同宗同族的,纵然血缘颇远,替他们藏两个儿孙,总是容易的。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家尽数被囚,无动于衷。然则宗族终究是底气,总不能撒手不管。因此,只得与孔彰解释道:“我听闻朝中已有人写文骂他们,不知郡王可否从中斡旋一二?” 孔彰面无表情的道:“骂的不对么?”读书人,那都是比猴儿还精的,鲜少敢犯孔家那块天下读书人的招牌。加之梁朝多少得给他留点脸面,骂了两句不痛不痒的,也就罢了。若非看出管平波铁了心的要土改,林望舒等人想看看她会不会动孔家,那点子试探都不会有。管平波暂没空理会,真正的谩骂还没开始呢! 洪夫人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便不说那粉饰太平的话了。公府多年来,行事实称不上敦厚。现他们自知理亏,写信来重修旧好。郡王略微使力,胳膊折在袖里,能混过去最好。倘或两边果真骂起来,文人笔如刀,岂有不牵扯其它的?他们龌龊了,总要把世人说的更龌龊,方好体现出他们的品行高洁。郡王如今位高权重,恰是他们抨击的对象。” 孔彰冷笑:“我有什么好攻击的?我剪了头发,不过是为着战场便宜。他们骂我,我现就能把头发留长了,他们敢吗?” 洪夫人低声道:“自古,赘婿就叫人看不起……” 孔彰:“……”赘婿再差,也必不忠强吧?可再细想想,数次改朝换代,忠字着实有些拿不出手。于是孝成了不可逾越之所在。赘婿似乎能与不孝扯上关系,竟是还真能骂的着! 洪夫人都没敢说,男宠更甚。只得劝道:“郡王,此事非同小可。果真叫他们造起势来,恐怕千古之后,都难逃骂名。” 孔彰呵呵:“爱骂便骂,我就不信了,梁朝那多读书人,还骂不过他们来。孔家算屁,一群只会拿女人当牲口关在家里寻开心的货色。光是走水,为着二门里皆是女眷,不许男人出入,致使无法救火,死了那多妇孺,就够人抄起‘孔子曰’骂出祖宗十八代了。他们不怕成过街老鼠,大可挑战我们宣传司长骂街的本事!” 听得孔彰之言,洪夫人急道:“郡王休说气话。家族延续乃大事。圣人之后裔,关键时刻,是能保命的。当日……你祖父病故,我们若非孔家子孙,恐难逃死罪。您贵为郡王,衍圣公府定想重修旧好。只现在的公爷实有些拧不清。以我之愚见,还是和和气气为妙。” 和气个屁!孔彰半分没享到宗族的好处,尽叫坑的妻离子散了。剃发易服之事,他本被管平波劝住,不想孔家居然还敢蹦跶到他跟前。想着枉死的迦南,火气腾的就上来了。半分没给洪夫人留面子,甩袖子走人。 本朝规矩,能动手就别逼逼,真敢犯贱,直接打死算完! 第342章 燎原 第139章 139燎原 小土坡上砰的一声巨响, 随即,一个家丁撒腿向主屋内跑去:“老爷!老爷!不好了,流民杀过来了!” 在躺椅上抽旱烟的乡绅王鸿钧翻身而起, 怒目圆睁的道:“你说什么?” 家丁哭丧着脸道:“好多流民, 乌央乌央的朝县里来了!” 王鸿钧厉声道:“快!快!叫县令关城门!” 却是哪里来得及?县城的守卫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动作慢吞吞的, 还没等他们放下绳索, 流民已然冲进了县内, 直朝王、于两家大户扑去。县里最大的地主便属他两家, 彼此联络有亲, 互通有无。然此刻变故太快,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各自应对。 但凡县中大户,多少养了几个青皮打手。然平素里再凶神恶煞的人,面对几千人的队伍,谁不脚软?阳光照耀下,长矛反射出金色的刺眼光芒。王鸿钧暗道不好,这不是普通的流民, 撕心裂肺的冲儿子喊:“是叛军, 跑!” 王家人在家主的带领下朝后门飞奔, 流民的速度却是更快, 抄着长矛,杀声震天的将院子团团围住。领头的壮汉一脚踹开大门,带着几百个瘦骨嶙峋的流民, 直往内杀去。流民早饿红了眼,见什么都觉得可以吃。他们脚步虚浮,力气也不大,但强烈的求生欲望催生出的野蛮太可怖。丢下武器奔逃的家丁被扎成了刺猬;主家跑的慢的,亦没逃出生天,仅余几个青壮男丁跑出了包围圈,不知朝何处去了。 县衙也被围的水泄不通,不多时便被犹如蝗虫的流民拆的个七零八落。流民们翻到县库,贪婪的抓起谷子,就往嘴里塞,再不肯听指令。 可流民再是混乱,对付区区县城,也足够了。这里是直隶金岭县,打陈朝建平年间开始,便叛乱不断,人口急剧减少,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反击。流民冲击完大户与县衙后,饥饿驱使他们把魔爪伸向了绝望的百姓。惨叫响遍了整个县城,没抢到粮的流民开始对百姓挖肝吃肉、敲骨吸髓。现如今,在北方的土地上,似当年巴州那般抢夺尸体做口粮,都显的那么的温情与优雅。 劫掠从日出持续到日落,吃饱喝足的流民横七竖八的躺在地板上,舔着嘴唇,回味着方才的美味。 张云亭背着手,站在小土坡上,欣赏着长河落日圆。聂童蒙沉声道:“我们就这么一路吃向南边么?” 张云亭道:“不然呢?” 聂童蒙道:“虎贲军军纪极严,这等吃人的流民,恐怕母老虎不想要。” 张云亭哈哈大笑:“巽之啊巽之,你入阁多年,怎地还是那幅耿直脾气?我们不过粗通兵法,果真能练出虎贲军那般精兵强将,也不叫异族夺了京城了。能叫他们端着长矛,没有一触而溃已然是极限。这帮泥腿子……便是不吃人,虎贲军也是看不上的。” 聂童蒙皱眉道:“不带兵去,我们恐怕难入南朝的朝堂。” 张云亭笑道:“我们有功绩即可。” 聂童蒙一时没明白。 张云亭懒的卖关子,直接道:“南北对峙,他们早晚有一战。打仗无非是增加我方实力、削弱对方有生力量。打仗要钱、要粮、要兵,我们不消对付伊德尔的骑兵,只把他治下搅的乌七八糟,他还能奈梁朝何?我们能拖伊德尔的后腿,便是给梁朝立功,陛下岂能毫无封赏?” 聂童蒙道:“流民不听指令,我们易被骑兵追上。” 张云亭点头:“所以,再吃两个县,我们就疾步往山里赶。进了大山深处,便是骑兵又能如何?再有,我们总凑在一起不是事。姜戎残暴不仁,百姓敢怒不敢言,不单直隶,海右、鄂州,哪里不是流民?我们分散开来,组织流民造反。叫他炎朝遍地开花,只怕他们就给吓会老巢了。” 聂童蒙一听分头行事,险些吓尿,忙不迭的道:“不不,下官无领兵之才,还得首辅做主,方能成事。” 张云亭:“……”打了半年仗,他深刻的明白了当年陈朝到底败在了何处。炎朝为游牧,不可能深入到中原的角角落落。譬如这金岭县,炎朝顾不上,依旧是原先陈朝的那套班子。无非是一群走路都打晃的流民,只消昨日太阳未落山时,躲在土包后头睡一夜,次日早起往县里冲,便能把个县官吓的屁滚尿流。他连守卫都不曾收买,竟是连关门都不利索。文臣满心搜刮民脂民膏以肥自身,全不顾百姓死活;武将满脑子吃空饷喝兵血,卫所兵丁糠都吃不饱,哪来的反应能力?无怪乎姜戎东进,如同摧枯拉朽。着实是,不堪一击。 幸而张云亭并不是单打独斗,他有好几个趁手的幕僚。既然聂童蒙等人不愿长途跋涉的大举义旗,贡献几个幕僚总不能推脱了吧?当夜,张云亭召集聂童蒙等人开会,议定某人的幕僚去某地,务必让伊德尔尝尝当年入侵中原的报应,体验一下应接不暇的战场。 六月,直隶、海津、海右、河东、中原、三秦、鄂州,接连发生暴。乱。有些是张云亭所为,有些则是农民与地主的矛盾爆发。这些暴。乱规模皆不大,然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直把炎朝中枢弄的焦头烂额、顾此失彼。 伊德尔一锤砸在案几上,妈的,往日在朝堂上,怎么不见你张云亭竟有这般能为!? 兵部尚书贺六浑咬牙切齿的道:“我就说汉人不可信!” 伊德尔呵斥道:“够了!此话不许再讲。流民作乱,皆因尔等推广均田令不利。汉人不可信,你们的子孙便可信了?均田令已有半年,除却京畿,果真有哪处有土地安顿百姓的?” 布日古德道:“现冬小麦已入库,还可补种玉米红薯,诸位且休赌气。只消将百姓引到田里,不独流民之祸不攻自破,冬季亦有无数军粮入库。还请诸位多多费心,约束子孙。” 这些话,何须布日古德强调?朝堂诸公哪个没有急的冒火?炎朝实行的是半分封制,各家皆有块地盘。而今自家后院着火,如何不恼?流民不足为惧,可蚂蚁多了咬死象,打完一拨又生一拨。总不能将境内的百姓杀个干净吧?现可不比原先在西边蒙头掐,把对方部落的丁口都砍死,人不够了,往中原掳便是。现中原人口都少,死绝了谁来给他们种田?谁来给他们奴役?更别提打仗还要人口呢! 刑部尚书可朱浑长儒道:“先前汉人不服,各家子难免用力过猛,泥腿子过不得,自然要扛起锄头闹事。依我说,汉人讲的仁厚之道,是有些道理的。” 贺六浑没好气的道:“我们捆起来才多少人口?便是吃的狠些,他们也供的起。现如今的问题是,土地兼并过甚,全境几乎都是各大豪强瓜分的地盘。这起子豪强,税都不肯交,镇日里耍小手段。操他妈的,我们的人还耍不过他们!汉人怎地那般狡猾?” 可朱浑长儒叹道:“所以才想在朝中引入汉臣,叫汉人去斗汉人。” 贺六浑瞪着眼道:“斗个屁,朝中的汉臣还不照样是地主,他们在老家玩命的屯田,彼此心照不宣,能真下狠手了?你当我说分了汉人的田,只是为看不惯他们?不分田,泥腿子就造反。不说打不打的过,他们造反不种田,我们吃什么?他娘的,早建朝的时候就该学南边的那娘们,宰了那帮狗东西,岂能受今日的鸟气!” 当年的伊德尔,哪里知道地主竟然有此般手段。不动他们,他们就耍花样。贿赂税官、消极抵抗、勾连朝堂;动他们了,又跟着张云亭造反。伊德尔险些被这群王八蛋怄出三缸血来!此时此刻,他算明白,宋太。祖为何要说“与士大夫共天下”了。去你妈的宽宏大量,全特么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张云亭叛逃,他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不把流民引回田地,满朝堂的姜戎贵族,就是一个死,那还不如盘踞西垂,别夺天下更好! 吏部尚书出连树落干道:“地主都是软硬不吃的,横竖已经反了,不必顾及太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推平、分田。横竖头三年难有税收,不如派人往田间地头喊,直接免税。就叫佃农去打地主,也不消重新分,他们今岁佃的田,就归他们。不够的再补,泥腿子自会跟地主拼命,再不必我们出手,百姓还要对圣上感激涕零。如何?” 伊德尔黑着脸道:“百姓不识字,你说他们是信我们,还是信做了几百年邻居的地主?” 出连树落干冷笑道:“远香近臭,为着田,他们造反都干,杀地主算个卵!” 布日古德听得心动,忙道:“父皇,臣以为,可试之。” 伊德尔实在没法子了,揉着眉心道:“也罢了。” 议定了政策,紧绷的气氛总算松弛了些许。户部尚书莫葫芦夸吕始终未发一言,他浑浊的眼睛扫视着全场,如今的局势,与昔年陈朝末年何其相似。丘敦氏,真的能接着坐稳天下么? 第343章 忽悠 第140章 140忽悠 七月, 炎朝开始全境范围内推行均田令。以为剃发易服便可无事的豪强,顿时陷入了慌乱。先前不理会张云亭的旧识,又纷纷找上门来, 欲推他上位。张云亭可不傻, 管平波横亘在南方,随时可能北上, 称帝不是作死么?谁料他不愿意, 欧鸣谦等人却想要那拥立之功, 不停的游说, 两边闹的不可开交。 这厢在拉锯, 那厢地主没接到回应,不得不自力更生,鼓动流民造反。奈何炎朝的官员们在巨大的威胁下,终于办起了事实。诸如“某村某人听了朝廷之令,得田二十亩”的消息总算放了出去,在流民群里四处开花。 均田令在先,豪强没有“打土豪分田地”的朴实口号,流民们倒向了朝廷。为了保卫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土地, 刚安顿下来的流民自发组成卫队, 对豪强带领的流民发起了反击。有没有信念, 在战场上的区别是巨大的。随着越来越多的流民获得土地, 豪强们在流民与骑兵的夹击下,竟是有些力不从心。 隔岸观火的管平波见此局势,暗道不好。姜戎的执行力竟比她预估的好, 只要流民扎下根来,便是北伐成功,她又将面对当年梅州旧事,不知多少百姓会因此枉死。如今人口数目已然严重不足,不能再死人了。遂吩咐何忠厚:“宣召陈廷杰,我要见他!” 何忠厚应声而去,管平波又道:“去请都督府、禁军指挥使与阁臣六部前来,我有要事相商。” 随堂太监苏才俊得令,飞奔出门。 不多时,孔彰等人齐聚南书房。管平波将人带进里间,指着桌上巨大的沙盘道:“直隶、海津、海右几地流民暴。乱渐次平息,伊德尔很快能稳住局面,我们不能再等了!” 李玉娇神情一肃:“要北伐了么?” 管平波道:“吴北的邬堡业已修建完毕,今岁又添了江淮与浔阳的赋税,便是全线开战,亦能支撑。” 孔彰道:“禁军拱卫京城,不可擅动,陛下以为,从何处调兵为上?” 管平波道:“江南大营经过数次筛查,已能派上用场。此外,岭西、岭东、浔阳、江淮、苍梧皆可征兵。北方人口锐减,不怕没有翻倍的土地奖赏给战兵。”管平波再次强调,“尔等为高官勋贵,收益皆取海陆商贸之利,决不可觊觎土地,动摇国本!但有违抗者,休怪我翻脸无情。” 方坚拱手道:“姜戎乱象,盖因土地而起,臣等绝不敢步其后尘。” 年初后勤统计供销社收益,达三千万两之巨,仅苍梧一地便近千万,可见商业利润之肥厚。翌日统一九州,佐以海贸,不出十年,便可与北宋比肩,高薪养廉易如反掌。虽然即便高薪了,也未必真的能够养廉。然什么事都须得有个由头。她大大方方的做了初一,到时砍起贪官来更理直气壮。何况商业对各色。猫腻的承受能力,比土地强太多。先保证了农民与退役战兵的饭碗,其余的,到时候再说。 土地是管平波的逆鳞,从石竹时代起,胆敢朝土地下手的,无不是牵连三族的重罪,方坚等人不敢挑衅,而江南旧党更是在高压下,只得认命。混朝堂,是需要耐心的。管平波既能用银子砸人,他们姑且“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至于土地将来是否有改革,那就看各方博弈了。 北伐早已是梁朝的既定方针,各路人马盼的眼都直了。譬如征兵,各邬堡的中学皆有基础的军事理论课,优等生们摩拳擦掌,等待着朝廷征召;学习不好的,想方设法的争先进入民兵,试图由此渠道加入虎贲军。战兵实打实的好处摆在那里,休说儿子,百姓恨不能把女儿都塞进军营,得那高额的俸禄。 故,管平波与众臣底气十足的讨论着北伐的路线,户部尚书侯玉凤脑海内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飞快的计算着起兵所需的物资钱粮。 白莲亦是后勤出身,指着舆图道:“北伐使不着多少水军,可调集水军运输钱粮,也是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林望舒道:“河运船小,且易受袭击,可用海运。” 管平波道:“我已使人去请陈廷杰了,看黄沙会可否承运粮草。” 白莲笑道:“他正与户部商议市舶司之事,如何不肯?说来,海上亦可运送兵马。” 林望舒忙道:“不可。海上四大会中的青红会,素来与姜戎来往密切。万一他们从海上袭击,折损我方兵马便不妙了。” 管平波点头道:“陈廷杰非朝廷命官,不可轻信。若他此番做的好,市舶司让利些许与他也无妨。关税只是收益的一种,果真打通了海上贸易,内陆各行因此焕发生机,亦是暴利。切记不可只顾眼前得失,罔顾大局。” 众臣纷纷应诺。商议毕,朝廷邸报顺着新修的驿站,层层往各郡传递。南方各河道上,船舶如织,疯狂的运送着各色货物。 梁朝动静不小,炎朝立刻心生警觉,频繁的召集重臣商议对策。伊德尔两次趁南朝皇帝登基不久时袭击应天,想必管平波亦会趁火打劫,不可不防。 源赫在屋内焦急的踱步,炎梁二朝即将全线开战,他再不打仗,是糊弄不过去了。然硬杠李恩会,他心里着实没底。何况莫葫芦家与丘敦家本是世仇,不得已屈就,凭什么拿着自家壮丁去给他家拼命?可是拒不出兵,只怕伊德尔那老狐狸,要挑唆的其他几家对他群起而攻之,好杀鸡儆猴。源赫在心里不住的骂娘,划江而治不好吗?大家伙做做生意发发财不好吗?你们有什么好蹦跶的!?一个个嫌命长啊!? 骂归骂,骂完还得想辙。因近年来生意做的好,吃的膀大腰圆的他一拳砸在墙上,喝道:“来人!” 心腹谋士之一的乌尔图赶上前来,躬身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源赫大喘着气道:“使个人去潭州,问问李恩会,他是什么章程?他想打,少不得我们哥俩得干起来。他要不想打,那就一块儿想法子。光折腾我,那不叫兄弟!” 乌尔图殷切的道:“此事非同小可,使人只怕说不明白。小的愿意跑一趟,与李将军好生谈谈。” 源赫满意的拍拍乌尔图的肩:“去吧,你告诉他,我不想打,叫他看着办!” “嗳!”乌尔图忙不迭的应了,飞奔到马厩,牵了两匹好马,带上行李,就往南边飞奔。 三日后,风尘仆仆的乌尔图抵达了潭州,李恩会亲自迎了出来,连声道辛苦。 乌尔图摆摆手,开门见山的道:“李将军,我们将军叫我传话,他不想打,不知您意下如何?” 李恩会搂着乌尔图的肩膀一面往屋内走,一面说道:“好兄弟,有话慢慢说。我老哥心里到底怎么想,你给我透个底。” 乌尔图低声道:“我们家跟丘敦家不对付的,半点不想替他打仗,又怕被他算计,李将军有破解之法没有?” 乌尔图如此积极,是有缘故的。源赫与李恩会做生意,双方都不可能亲自出马,自有心腹接洽。源赫只想做生意,李恩会却是肩负着北伐的任务,行事便有不同。这乌尔图与李恩会继父家族有些瓜葛,虽继父早不知跑哪去了,但不妨碍他借此由头说话。几年来砸下银钱无数,硬生生把源赫的心腹,挖成了自己人。当日源赫肯送还赵明辰,便有他的功劳。李恩会给他钱使,他自然要向着金主。三言两语就把源赫的底给漏了出来。 常言道兵不厌诈,李恩会听见源赫不想打,心里就有了计较。忙问:“我老哥原先想回草原,现在还想么?” 乌尔图道:“想……是想的,却也舍不得中原繁华。” 李恩会又道:“那……草原王想不想做?” 乌尔图朗声笑道:“那是自然,还有不想做草原王的家族?” 李恩会看了看左右,凑近乌尔图,耳语道:“我有法子让他做草原王,看他肯不肯干。” 乌尔图忍不住后退两步,震惊的看着李恩会,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李恩会接着用极低的声音道:“怎么样?考虑一下?” 乌尔图亦悄声道:“只怕不容易。” 李恩会笑道:“你们沉醉温柔乡,战力大不如前。不独莫葫芦家,谁家都一样。我们则不同,我们陛下有练兵天书,越战越勇。丘敦氏打不过我们的。” 乌尔图将信将疑。 李恩会神秘兮兮的道:“不然,她一个女人,怎么能爬的上宝座?你想想,孔将军何等人物?伊德尔的嫡亲女婿,怎么就愿去梁朝做皇后。我们亲眼见过那天书,打开宝光闪闪,厉害的了不得。你不信,晚间看看我们营里的灯,不怕风不怕火,在夜里比十五的月光还亮,就是陛下从天书上学的。再有,你们太子麾下的兵,挨着应天城就死,便是当时不死,回去都死啦!不是仙家,哪有那般手段。你细想想!” 旁的还好说,中军将兵莫名死亡,确实诡异,至今都查不到死因。乌尔图想起来都冷汗直冒。莫不是那母老虎真是天命所归? 李恩会低声道:“此乃机密,不是我与老哥好,断不会说出来。咱们凡人,怎好与天争?不若顺势而为,换个草原王,岂不划算?” 乌尔图额上汗珠滚落:“此事我做不得主,且得回报将军。” “那是自然,”李恩会笑的露出八颗牙,“好好想想,休错失了良机。” 乌尔图想了想,又道:“如果我们……你们母老虎肯认么?” 李恩会拍着胸部道:“知道我媳妇是谁不?陛下的弟子,宗女的供奉。我在梁朝地界上,好赖算个驸马,这点体面是有的。便是我没有,我媳妇得宠的很,只要她去说,一准能成。”说着,又用手背拍了拍乌尔图的胸口,贼眉鼠眼的道,“你还没成亲吧?到时候我替你说个好的。保证人美嫁妆多,你就等着受用吧。” 乌尔图泰半家私来自李恩会,很是信的过他,想着将来的钱财在握,美人在怀的好日子,咽了咽口水,重重的点头:“那小弟便不久留,告辞!” 李恩会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好兄弟,早去早回,哥哥等你好消息!” 第344章 破竹 第141章 141破竹 绥定二年八月初五, 梁帝管平波命都督孔彰,率精兵三万、后勤四万突袭海右;同时,命江淮都指挥使周文耀策应、截断出连叶延, 以免两地连城一线;并命浔阳都指挥使石茂勋重兵集结, 防备莫葫芦源赫突击江淮。校花的全能保安黄沙会一哥陈廷杰的船队扬帆起航,向北朝海津方向而去。梅花会秦一嫂则是与陈廷杰数次讨价还价后, 终于结成盟友。她盘踞在岭东附近, 一面从内陆运出海量的玻璃、瓷器、丝绸等物;一面由南洋调配稻米, 与陈廷杰接驳, 欲为虎贲军提供充足的粮草。 海上两大帮会连轴转的心甘情愿, 重商的朝廷,代表着将来源源不断的财富。有钱,便有力量。有力量,反过来又能更有钱。海盗,毕竟是靠武力存世的。秦一嫂与陈廷杰联手,期盼着管平波大获全胜,好叫他们能联手瓜分青红会与东风会,齐做那海上的霸王。 虎贲军的兵马粮草依托京杭运河, 以每日三十里的速度向北挺近。张和顺此番为水军争得了北伐的机会, 他们张氏兄弟能否翻身, 将来水军在朝中的地位, 就看此役了!精壮的水手在他跟前来来往往,协助他调度着整个船队。 临近吴郡边界,孔彰下令停船修整, 全线戒备,谨防袭击。主船上打出旗语,连绵不绝的船只有序的排队停船。孔彰看着运河上有条不紊的情形,深切明白了管平波为何要善待窦家。咸临不足以左右管平波的判断,真正让她乐意“宽宏”的,乃窦家的水军。虎贲军起家至今,只有短短的十五年。饶是管平波的确有惊天伟岸之才,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水军是她的短板。于是,她借咸临的身份,收拢了窦家残部。打天下的时候,没有哪股力量是不需要的。至少,利用水军运输兵力与物资,可大大降低体力的损耗,让战兵们精力充沛的进入战场。 姜戎果然有埋伏!不远处的草从中,出现了弓弩手!虎贲军旗帜晃动,只听整条运河上,踏张弩上弦之声绵绵不绝!水军立在了火炮两侧,步兵立于船边,摆好阵型。 将将预备妥当,运河两侧草丛内,便射出漫天箭羽。主船上旗帜分别挥向两侧,各旗队长齐声大喝:“放!” 三排轮射的踏张弩立刻队敌军发起猛烈的反击!于此同时,船只装备的一窝蜂不断的发射,带起了漫天的硝烟。虎贲军的夜不收挂在桅杆上,居高临下的观察着战局。硝烟将船队团团围住,遮挡了姜戎骑兵的视线,却遮不住夜不收的眼睛。复杂的旗语逐站传递,经过无数次训练考核的基层指挥官几乎不用思考,即可执行。这般配合,是游牧的军队,无论如何也无法迸发出来的力量。 硝烟夹杂着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带着口罩的方墨飞奔在后方,不停的拖出伤患,实施急救。他看似纤细的身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世间并没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荒谬。医学是如此的浩瀚无边,值的他用尽生命去探索,绝非半路出家可以胜任。拔箭、消毒、止血、缝针、缠纱布。他的双手快的可见残影,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他什么也听不见。唯有与阎罗争夺生命的巨大成就感,充斥在他的四肢百骸。 孔彰冰冷的眸子扫视着战场,虎贲军山呼海啸的气势碾压着姜戎。仅仅转瞬间,骑兵的气势荡然无存,肝胆俱裂是留在他们记忆里的全部。 八月二十七,孔彰突破边境防线的次日,江淮都指挥使周文耀向中原郡挺进,与出连叶延短兵相接。九月十九日,巴蜀都指挥使李乐安授命袭击陇西。苍梧水军攻打江城。至此,梁炎二朝,全面开战。 梁朝户部、虎贲军后勤部竭力调配全境物资,灯火彻夜不熄。宣传司撒向了战场的各个角落,代表管平波鼓舞士气。所有人都知道,胜利就在眼前。 十月初一日,孔彰抵达了海右首府泉城。乘船而来的战兵精神抖擞,雪亮的盔甲熠熠生辉。城外广袤的土地上,几万人横平竖直的站成一个个的方阵,光那股令行禁止的气势,就令人胆寒。 连绵的炮火冲向城墙。城墙到了火炮的时代,再难成屏障。外墙的砖块不断的碎裂飞溅,内里的夯土层被佛郎机轰的簌簌下落。就在城墙即将倒塌时,城门骤然大开。海右精锐宛如黑色的洪流,从各个方向朝虎贲军袭来。 点鼓声声,战兵们在心里默默数着步伐。两军交锋前,在稳不在快。战兵捏紧了武器,调节着呼吸。摒除远处姜戎骑兵厮杀声带来的杂念,全神贯注的听着鼓声变换。 贺赖乌孤最恨虎贲军之从容,己方已有零散的箭羽飞出,对方却好似无知无觉,闷头向前。两军越发接近,虎贲军的点鼓变成了紧鼓,每一声都是一个步伐,比点鼓一声二十步要容易的多,但亦代表着擂鼓将近,交锋即将开始。 身后发出轰隆巨响,佛郎机开火了!后方的贺赖乌孤险些被炸个踉跄。快速走向高台,极目远眺。惊骇的发现,虎贲军的左侧佛郎机竟是三个炮筒为一股,如同三眼鸟铳一般,交替发射!右侧更是离谱,满牌不知几个炮口,次第开火!炮弹密集程度,番了几倍不止。仅仅是首轮火炮的较量,双方便呈现出巨大差距,炎朝骑兵险些溃散! 火炮的掩护下,步兵无畏的向前。车轮辘辘,车兵不停的用柴禾填着地上的窟窿,保证厢车的运行速度。重箭如雨点般打在了车厢上,却难伤战兵分毫。 两军越来越近,变令炮起,旗帜变换,厢车骤停。前排火枪兵静静的等着骑兵进入射程。孙建秋满眼血色,作为当年潭州之战极其稀少的幸存者,他足有四年无法从噩梦中挣脱,但虎贲军没有放弃他。昔年因天气,他没有放出一枪,便被打的神魂不知。而今,手中换成燧发枪的他,再不惧骑兵之威。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当下! 一百步、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伍长中气十足的喊:“开火!” 砰砰砰砰砰!四排轮射的燧发枪交替开火。柔软的铅子在火药的助威下,破空而去! 姜戎骑兵一个个摔落,在密集的火药攻击下,他们根本无法靠近阵营。 贺赖乌孤几欲窒息,虎贲军的枪炮,何以皆有如此威力!? 骑在马背上的孔彰嘴角微微翘起,颗粒化的火药,比散药强悍数倍。然想要火药颗粒化,要么用鸡蛋清搅拌,要么用石墨打磨,没有统一调配的制度,想要批量生产颗粒火药,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两军交战,军纪与武器的双代差,足以打的对方鬼哭狼嚎。 排山倒海之势过于恐怖,贺赖乌孤的骑兵折损仅仅二十分之一,便在轰鸣声中崩溃。 孔彰一声喝令:“追!” 接到指示的骑兵宛若离弦之箭,向前方奔去。姜戎骑兵单层的皮甲被长刀轻易破开,锋利的刀尖在战马的加速下,直接砍断脊梁。鱼鳞甲的重骑兵则因行动迟缓,被长。枪狠狠的捅进了身躯。 早被虎贲军打怕的海右驻军,在此情此景下,士气一溃千里,哭喊着四散奔逃。亲兵围绕着贺赖乌孤,奋力护主北逃!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追兵的马蹄声犹如跗骨之蛆。贺赖乌孤连生骂娘,操他妈的,那娘们根本不是人!没有人能训出如此狠戾的军队!贼老天,你既要她入主中原,何必消遣老子! 单方面的屠杀残酷的持续着,管平波从来不止想要收复汉地十八郡,广袤的东北、遥远的西垂,她都想要。姜戎没有主动投降的话,虎贲军绝无可能劝降。痛击姜戎的有生力量,打到他们谈虎色变,才能为将来对西垂的统治奠定坚实的基础。 孔彰心里倏地生出万般豪情,从不曾想,华夏竟能在他有生之年,以一敌三、尽诛狄戎,再现昔年强汉之气魄! 从海右到鄂州,长江以北稳步推进、捷报频传。如此推枯拉朽之势,连江南被强行打压的士子,都大感震撼。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然而,虎贲军横扫千军,根本无需等到家祭!街头巷尾,读书人奔走相告:“海右收复了!海右收复了!”竟是比宣传司的戏曲更快的传遍大江南北。先进的农耕文明被落后的游牧蹂躏而产生的压抑,在此刻彻底爆发!谁说汉家无悍将?谁说汉家无强兵?当日所受之辱,今日原原本本的奉还! 贺赖乌孤一触即溃震惊朝野。伊德尔拿着战报的手都在抖,怎会?怎会?贺赖家族乃仅次于丘敦氏的力量,竟是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领兵的还是孔彰!伊德尔甚至催生出想要当场见识一下虎贲军的念头,汉人擅守,炎朝无法推进战线,尚能理解。但以步兵为主的虎贲军主动攻击,居然也是如此的凶残! 延春阁内,是死一般的寂静。为数不多的汉臣缩着脖子,假装自己不存在。而家家有败绩的姜戎,皆是心跳如雷。 大运河,直连应天与京城,以孔彰的速度,攻打到京城,还会远么? 第345章 撕裂 第142章 142撕裂 战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北推进, 想要浑水摸鱼的张云亭不免陷入了慌乱。虎贲军畅通无阻,他拿什么去与梁朝谈?低头看着自己桌上没吃完的干菜拌饭,想想外头红薯粥都不管饱的流民, 苦笑。曾经为文官时, 纵然知道吃饱饭才能好好打仗,却是不到阵前, 感受不到此番真切。再想虎贲军那惊悚的家兔数量、那每日有肉的伙食, 兔毛的冬衣、精良的武器与盔甲, 满心便只剩绝望。最令他恐惧的是, 他所率领的流民与虎贲军仅在咫尺之遥。浑浑噩噩的流民无法抵御虎贲军的碾压, 而虎贲军打下的地方,在后方作乱则必定视同造反,他该何去何从? 越靠近山林,可抢劫的村庄越少。谁都知道打平原容易,打山林难,面对可怖的骑兵,差不多的绿林好汉,都选择了山林, 周遭的村落自然匪患频频, 人丁锐减。再则, 山林灌溉艰难, 本就比平地更为贫寒。平原上或还有些许上天厚爱的幸存者,山林周围,动辄百里无人烟。没有后勤保障, 仗打的举步维艰。存粮即将告罄,覆灭就在眼前。欧鸣谦咬牙道:“首辅,咱索性联合中原几大家族,自立山头吧!他们前次派来使者,都说愿倾囊相赠,你犹豫什么呢?” 这个问题讨论了太多遍,张云亭自家便是豪强出身,怎能不知他们想效东汉,什么都没有,讨论起来恨不得把九品中正制先定好了。兄弟争雁的典故,重现的淋漓尽致。这等脑子,连伊德尔都不如,居然敢肖想开国,可谓无知者无畏了。再无耐心反复解释,直接反问道:“然后呢?” 是啊,然后呢?天下乱了几十年,什么天王阎罗没见过?现如今都去哪儿了?休说自立为王,便是寻个地界,开宗立派都非易事。家底攒起来慢,败起来快的很。有几个豪强愿掏出家底?还不都是拿浮财赌一把,赌赢了泼天富贵,赌输了损失有限。想到此,欧鸣谦生出无穷悔意,不该舍下家族的! 该不该都干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他撺掇的时候有无穷多的话语,待到张云亭叫他拿主意的时候,半天放不出个屁来。可见当年他被江南党压着打,不全赖地域之争。 张云亭十指插入发间,脑子飞快的运转,却是怎么都找不到出路。 聂童蒙头痛的道:“不若,直接投降?” 张云亭苦笑:“那便再不是官身了,你我这把年纪不提,我们的子孙,谁又是能拿锄头干活的?” 聂童蒙道:“开书院,如何?” 欧鸣谦道:“那母老虎弄出了套新式的道统,岂会允许我们弘扬儒学?”说着道,“非她打压过甚,我们不至于为难了。据闻孔家子侄都靠卖字为生,虽卖字是桩雅事,到底苦寒。不怕诸位笑话,我家的几个不肖子孙,吃不起这碗风雅饭。” 张云亭沉思了许久,绝望的闭上眼道:“带着百姓奉迎虎贲军吧。” 听得此言,欧鸣谦立刻跳起:“不可!如此一来,我们果真就……”只做个田舍翁么? 张云亭平静的看着欧鸣谦:“你几次三番鼓动我上位,我老了,争不动了。你若有旁的想法,外头的兵都划归你,我们各寻出路,守望相助如何?” 欧鸣谦双眼赤红的瞪着张云亭道:“首辅怯弱至此,想过因我们而死的父老宗族么?” 为着是否自立为王,两人积怨已久,张云亭毫不客气的嗤笑:“谁能预知形势?何况,当初叛逃,我逼你了么?” 欧鸣谦冷笑:“你不逼我,问问家乡的亡魂可好!?” 聂童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和稀泥道:“咱们好好合计合计,事到如今,争执无用。” 张云亭抖抖衣袖,鄙视的道:“谁争执来?他要逞能,我让他兵马,若能杀出条血路,”张云亭顿了顿,对一旁拱拱手道,“再下便五体投地,恭祝欧公荣登宝座!” 欧鸣谦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果真?” 张云亭点点头:“老朽无能,不能成事。然则你我既是盟友一场,我不便阻你的青云路。” 欧鸣谦连道几声好,咬牙切齿的道:“你休后悔!” 张云亭忽觉了然无趣,怅然道:“还有甚好后悔的……”乱世当头,万民皆为蝼蚁,随波逐流、步步杀机,谁可与命抗衡? 欧鸣谦见此情状,愤而起身,径直出门去了。 聂童蒙一脸懵逼,颤声道:“那个……咱就分家了?” 张云亭疲倦的道:“随他去吧。当日我们叛逃姜戎,本就是无奈之举。” 聂童蒙垂下眼,心里是有些认可欧鸣谦的。什么都不求的投降,还不如留守在京中,纵然委屈些,至少家族还在,至少无需颠沛流离。 张云亭深深的看了聂童蒙一眼,好似看进了他的心底。聂童蒙没来由的打了个摆子,便听张云亭叹道:“巽之啊,许多事不由我们选,凡事往好了看。我们家族凋敝,却是穿着汉家衣裳去死的。你我都能打出‘驱逐鞑虏’的口号,梁朝女帝岂会放过?她现只说‘耕者有其田’,盖因虎贲军太能为,只怕她都未必想到姜戎如此不堪。然她为女子之身,想要黄袍加身,必强调收复河山之功勋。前者乃鼓动民众为她征战,后者为她坐稳江山的基石。女子尚能横刀立马、抵抗姜戎,而你我……”张云亭神色复杂的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休说千古骂名、子孙前程。屠尽内阁降臣、以正声明、以慑天下,何乐而不为?” 前次辅聂童蒙心里默算了回管平波的投入产出比,顿时吓出了身冷汗。确实,统一天下与偏安一隅全然不同,想要做得天下共主,需要更多的不可推却的理由。换成男人,以管平波之功绩,再无疑虑。然她是女子,还是试图传位于女儿的女子,绝不会嫌自身筹码太多。欧鸣谦等尚有活路,地位几乎等同于丞相的阁臣,绝无生机! 张云亭闭上眼,谁曾敢想,虎贲军能强悍如斯?姜戎入侵,竟是老天送给她的垫脚石,好叫她借力一跃,直上九重云霄!时也!命也! 欧鸣谦阴沉着脸,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盘算着眼下的局势。张云亭判断的没错,以虎贲军之威,锦上添把狗尾巴草,他们压根就不会稀罕。然则,梁朝制度他无法忍受!他憎恨梁朝否认理学、否认儒家!儒家乃士大夫的脊梁,汉初等级不明,致使君不君臣不臣,吕后得入本纪,简直岂有此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做不了人上人,还有甚意思?是以,如若能为官左右朝堂,便也罢了。如若就此认命,将来与丘八为伍,还不如拼死一搏! 连灌了几碗茶,欧鸣谦平复了些许情绪,出门找到了易含章。二人之前便同气连枝,皆对张云亭首鼠两端极为不满。他们倒也知道,光凭手下几万流民,掀不起大浪。然而他们占山为王,难道虎贲军真能上山围剿?当年孔彰在中原郡大杀四方,进了山林,还不是叫囫囵吞个彻底。山林的匪患,与寻常边患同为疥癣之痒,它不动根基,却十足厌烦。为何姜戎当年龟缩西垂,陈朝焦头烂额;而今姜戎盘踞江北,却叫打的屁滚尿流?无它,龟缩西垂为流寇,盘踞江北为政权。政权好打,流寇难灭。有道是,欲得官,杀人放火受诏安。因此,他们在山上拉个杆子,管平波为着省事,许个功名利禄,换得天下太平,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哪个帝王会不干?张云亭胆小怕事,不足以成事! 张云亭见欧鸣谦与易含章鬼鬼祟祟,不由哂笑。他们在谋划什么,都不用猜。然着实想的太简单。梁朝苍梧山林起家,欧鸣谦这等半路子,只怕不够给人消遣的。罢了,既是分道扬镳,随他们去吧。 聂童蒙仔细思量了几日,亦做出了决定。张云亭毕竟见识多广,在炎朝时,便能带着他们于夹缝中生存,或许比不得昔年名臣,至少比欧鸣谦强。于是与张云亭议定,择日带着家人,自行离开。 既然谈妥,自然要好聚好散。四个家主,带着子孙家人,摆上宴席,彼此道别。推杯换盏间,席上突然生出变故!正吃菜的张云亭咚的向后倒去,紧接着聂童蒙口吐白沫,睚眦俱裂的指着欧鸣谦:“你!你……” 欧鸣谦一声断喝:“杀!” 席间的仆役唰的齐齐拔出匕首,刺向了震惊中的张云亭与聂童蒙的家人。顷刻间,张聂两家尽数命丧黄泉。 火光中,欧鸣谦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天下哪有什么好聚好散,你知我底细,我不杀你,难道等你拿我去母老虎跟钱做投名状么?” 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聂童蒙脸上,死不瞑目。易含章在一旁抑制不住的颤抖,如果前日,他选择的是张云亭……惊惧到达顶峰,本能的生出了万般防备。张云亭非死于欧鸣谦,而是……放下了兵权!造反,犹如朝堂,没有退路,只有不断的抢夺与厮杀。他双拳慢慢攥紧,暗暗的道:我得有自己人,绝不能步张云亭的后尘,决不能叫欧鸣谦一手遮天! 第346章 骰子 第143章 143骰子 马蹄嘚嘚远去, 源赫捏了把汗,对心腹乌尔图道:“你方才听见了?就两个月,中原郡已丢一半。我现在信李恩会没跟我们动真格的了!” 乌尔图亦是骇然, 李恩会当日的话言犹在耳, 然而便是有提示,也不曾料到虎贲军有如此速度。短短三个月, 天下风云突变。与他们当年攻打腐朽的陈朝相差仿佛。最令人发指的是, 陈朝官吏多半投降, 不费一兵一卒, 直接拿下;炎朝可没那么多孬种, 虎贲军居然是直接硬打的!他们通常二话不说,先拿火药往死里轰,炸的大家伙头皮发麻,士气烟消云散,再车阵开道,火枪兵站在车厢后轮射,尼玛还打条卵!妈的虎贲军的火药不要钱吗!?这哪里叫天命所归,这特么是玉皇大帝的亲闺女! 源赫背着手转了好几圈, 折回来道:“怎样?咱回去做草原王?” 乌尔图肩负游说源赫的使命, 偏偏要装的不肯的样子, 踟蹰着问:“老大人那处怎么说?” 老大人指的是在京中的族长莫葫芦夸吕, 整个莫葫芦家与盟友阿伏于家,都和丘敦氏不大对付,京中的老大人还能怎么说?源赫郁闷的摆摆手, 他不在乎谁当中原的皇帝,但他怕李恩会诈他。李恩会那注水猪肉的驸马在真的利益面前顶个卵用,梁朝且轮不到他做主,他许出的承诺跟放屁差不多。然则看出连叶延之惨状,他又有些哆嗦。那女人是真的狠呐!叫她杀上一轮,姜戎的丁口能减多半。她老人家再迁点汉人戍边,修了那苍梧郡似的邬堡,顺便把河套平原打下来,他们可就不用混了! 乌尔图担忧的道:“那个……李恩会那边说,朝廷给他的时限不多,再不给答复,他就真得动手了,不然不好交代。” 源赫含混的应了两声:“别忙,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你稳住李恩会,千万叫他别打。” 乌尔图爽快的应道:“诶!知道了,我这就去同他说。” 陆地在交火,海上也没闲着。姜戎比陈朝重商,没挨着江南走私的青红会,在陈朝覆灭后,勾连了姜戎,是为盟友。而今黄沙会与梁朝结盟,便是与他青红会过不去。休管哪等理由,进了青红会的地盘,便无甚客气好讲。双方打的不可开交。两边实力相当,又是青红会的主场,僵持下,黄沙会去信岭东,向梅花会求援。梁朝偌大的市场,黄沙会难以独吞。秦一嫂当然不会放过对朝廷示好的机会,她们做海盗的,朝廷不中用就寻豪强,朝廷中用便不妨给个面子,生意场上方好来往。遂满口应诺,盘算着派手下哪个得力的人北上抢功劳。而被白莲震慑的东风会,亦觉有利可图,亲自写信给秦一嫂,求她做中人,好将来在市舶司分杯羮。 没有永远的敌人或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东风会虽在岸上吃了些小亏,但根基未损,只面上有些不好看,离嗝屁且远的很。管平波能在岸上痛击海盗,下了水就是个淹死的命,不可能跟东风会死磕。原本海上能划四块,正是因为漫长的海岸线,他们谁也控制不了,才各自圈地,省的彼此消耗太过,与洋人做生意吃亏。而今青红会单打独斗,他们三家正好连手瓜分地盘,真是妙哉!遂,秦一嫂爽快答应,自家看着南边收粮,叫儿子带着东风会的人驰援渤海。占便宜去也。 绥定三年正月,孔彰荡平海右,原地修整,趁元宵节犒赏三军。待节后直取水路北上京城。贺赖乌孤早跑的没了影,当地豪强的武装打的倒久些。当然,豪强里不包含孔家。那家子素来墙头草,自以为衍圣公府无人敢动,贺赖乌孤逃跑后,他们又换回了汉家衣裳,等着奉迎新君。孔彰懒得理他们,直接无视了个彻底。 命后勤安顿好将兵们的饭食,又叮嘱了夜里要演戏的宣传司几句,孔彰回到了营帐闭目养神。位高权重,自然失去了与民同乐的资格。好好的过节,倘或他在场,大家伙反倒放不开,没得扫了兴,索性躲个清净。 这场仗打的太顺了,顺的孔彰都觉如有神助,生出了些许不真实的恍惚。歌声与喧闹声透过厚重的毡子,隐隐传入帐中,更有种不知今夕为何夕的错觉。幼年的他无数次在这样的帐篷里嬉闹玩耍。每到狩猎季,草地上载歌载舞;帐篷内茶香扑鼻。小的时候,他与迦南在帐篷内绕着圈的奔跑,长大后便野去了外头,每每急的女奴在人堆里扯着嗓子喊,他们却顽皮的不肯应声。 回忆犹如潮水般涌来,孔彰睁开眼,望着帐篷的圆顶,苦笑。他原该是个比奴仆也体面不了多少的杂胡庶支庶子,因缘际会下,被如珍似宝的捧了十几年。不论伊德尔有多少算计,当年的疼爱都是真的。然而,他们即将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孔彰心里有些发酸,他不可能不去攻打京城,可数年后,与迦南黄泉相见,又如何理清这份纠葛? “郡王!”外间的呼喊打断了孔彰的思绪。亲卫掀开帘子,就见几个通讯兵嘻嘻哈哈走了进来,挤眉弄眼的道:“陛下送东西来了!” 孔彰情绪有些低落,扯了扯嘴角,问道:“什么东西?”从出征起,管平波就没发过私信。战报往来,自然不会直接到他手中,于是顺嘴先问通讯兵。 通讯兵笑而不答,只把匣子递上。亲卫接过匣子打开,脸上的神色立刻暧昧起来。孔彰暗道不好,管平波必然出幺蛾子了!果然,匣子里躺着的是个香囊。孔彰的脸霎时黑了,到了皇帝王爷的份上,除非刻意,否则再难有隐私。管平波送个香囊来,过的还是通讯处,简直就是调戏!没好气的拆开香囊,里头装着几颗晶莹剔透的玻璃骰子,账内的通讯兵和亲卫哄的笑出了声。孔彰的脸色更黑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孔彰首次痛恨虎贲军战兵的文化水平太高,竟是人人知道唐诗宋词,你们还是当兵的吗!?去考科举算了!还有管平波,什么狗屁的入骨相思。当他第一日认识那货?虎贲军三线北伐、锐不可当,她老人家即将六合之内、抚绥万方,现只怕在东耳殿兴奋的打滚。哪里想的起儿女情长。 相识十三年,孔彰太了解管平波。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谨慎。玻璃骰子在木匣子内咕噜噜的滚着,管平波在元宵佳节送他定情信物是真,然在数万将兵面前彰显情深义重亦是真。伊德尔光是他前岳父不足为惧,偏偏伊德尔不单是岳父,还是养父;偏偏她知道他对迦南难以忘怀。孔彰恨的咬牙切齿,王八蛋,你给我等着! 战报皆是五百里加急,每日传递。四日后,管平波于福宁宫收到了孔彰的回礼。包的严严实实的木盒子,范元良没敢让她自己拆,生怕途中有人做手脚,往里头淬个毒什么的。所以说孔彰着实冤枉了管平波,她真的只是调个情而已。只不过君子不立危墙,横竖包裹都要查验,绝对享受不到后世拆快递的爽感,索性连同战报一起了。奈何她黑历史太厚,信誉荡然无存,叫孔彰误会了个彻底。 小太监折腾了半日,才把盒子打开。管平波在几步外,看着小太监脸蓦地腾起红云,而后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串长相奇怪的葡萄。待太监们检查无误后,管平波接过葡萄,才看见银制的葡萄上面竟然刻着春宫!敢情是闺房情趣,怪道小太监要脸红。只是葡萄未免长的太随便,海右郡已经穷的连个上好的匠人都养不起了么?绳子一串就叫葡萄,也太放飞自我了吧!? 看了半日,除了觉得春宫太抽象、葡萄造型太奇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真是的,送东西也不写个字条,这玩意能跟她明晃晃的玲珑骰子比吗?钢铁直男的审美,所向披靡!管平波无趣的把葡萄扔进配套送来的银碗里,随手撂在了床头柜上。范元良嘴角直抽,肝疼的道:“陛下,呃……这个放在外头不好吧?虽说东耳殿是您的卧室,可日常亦有不少人来往,看见了不大合适……” 管平波想想也对,拉开抽屉,塞了进去,顺便嘱咐道:“看着些,万一被咸临那手多的翻出来,引人笑话。” 范元良糟心的应了,总感觉陛下似乎误会了什么…… 不过是个小插曲,管平波没怎么在意,很快把心思转到了战局上。时下地图测绘技术堪忧,她前世也不是学测绘专业的,只大致有个思路的指导。于是画出来的地图,与真实的地形地貌相去甚远,聊胜于无罢了。因此,各方传回来的战报,她很难有精确的判断。虎贲军之前所有要紧的战役,皆是她亲自坐镇,唯独此回北伐,她留守后方,心里比自己上战场还要焦虑。奈何该放手时须放手,她是皇帝,不能抢将军的活。人的精力有限,她最该做的,依然是保障后勤。 伊德尔亦在看战报,炎朝将兵的节节败退,蚕食着他的信心。颓然的靠在椅背上,难道他竟真的没有四海臣服之天命么?虎贲军即将合围京师,他真的要带残部,回归草原么? 想起数年来的殚精竭虑,伊德尔倏地勃然大怒:“管平波,我坐不稳天下,你也休想!我们走着瞧!” 第347章 宽容 第144章 144宽容 二月十二日, 周文耀收复中原郡;二月十七日, 源赫退守襄州;二月二十八日,孔彰部抵达海津, 距离京城仅咫尺之遥。校花的全能保安伊德尔放下哨探递回来的折子, 神色未变, 平静的道:“固守京城, 粮草可支撑多久?” 布日古德道:“父皇, 我们的根基在草原,何须固守?” 伊德尔轻笑:“都当祖父的人了, 怎地还同幼时一般犯傻?”说着, 敛了笑, “溃逃,是会全军覆没的。” 布日古德哽咽道:“我可以守,乌云达赉长大了,他可以带着勇士们回草原。” “国赖长君。”伊德尔看向布日古德,“搁在寻常人家, 三十岁的儿子,已然成年。可在帝王家, 就太年轻了。此番我部遭受重创, 没有你, 乌云达赉镇不住场子。丘敦氏会沦为几大家族泄愤的工具,被瓜分、被蚕食,再难翻身。这是我们草原的规则,你该永远铭记于心、代代相传。我老了, 今日侥幸不死,明日总要死的。七十多岁,够了。” “阿爹,我舍不得你。”布日古德终于哭出了声。 伊德尔拍拍布日古德的肩:“谁都逃不过生离死别。你带着青壮,回到我们的家乡,好生教养儿子。翌日卷土重来,夺回我们的江山,阿爹死也瞑目了。” 布日古德赤红着眼道:“我会杀了她!” 伊德尔笑道:“你杀不了她。不必纠结几十年得失,我们丘敦家几经起落兴衰,绵延到了今日。我们等得起。”说着,又拍拍儿子的后背,“莫让阿爹失望。去吧,清点兵马粮草,回到草原翱翔,我的雄鹰。①” 布日古德紧紧的抱住父亲苍老的身躯,良久,放开手,后退几步,朝父亲恭敬的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延春阁。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伊德尔踱到延春阁前的空地上,看着天边金光乍现,旭日东升。轰鸣的马蹄声起,又渐渐远去。虎贲军即将合围,他必须拖住孔彰的步伐,让布日古德与出连、莫葫芦家族汇合,向西突围。保存有生力量,才有可能继续统治草原,伺机反扑。 凭借几十年积累,做到帝王,尽管没有一统南北,伊德尔也自觉满意了。那个位置,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世间事,尽人事听天命耳。 子孙都跟着新的单于离开了京城,连带不省心的几个小儿子,也跟着大哥走了。宫廷里显得异常的寂静,伊德尔的心似乎也跟着进入了入定的状态。守城,没什么好指挥的。京城高达三丈的实心砖墙,只要守军不怂,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到那时,布日古德早回了草原,管平波又能奈他何? 伊德尔含笑望向南边,来去如风的骑兵,将成为你终身的梦魇。你想要四海之内,率土归心,做梦! 三月初九,孔彰部于京城东南弃舟登岸,向京城进发,次日午时,行至京郊。 伊德尔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虎贲军。战兵们一个接着一个,宛如长蛇游走,步伐丝毫不乱。行军时,无人喧闹交谈,哪怕站在极远处,都能感受到那股令人心惊胆战的肃穆威严。 “这便是……闻名天下的虎贲军么?” 弓弩架在了城墙上,火药搬到了大炮边。西行的布日古德,靠的是草原千年传承的骑兵,不必太多辎重,因此库存的火药皆留于京中。火炮洗地,不止虎贲军有。 姜老德战战兢兢的调试着火炮,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然而恐惧之外,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他的灵魂甚至超脱于世外,仅仅想知道,京城能守多久。好像得到了答案,便可以立马去死,了无遗憾。回忆的片段划过脑海,饥寒交迫的童年;心无旁骛的少年;沉浸研发的青年;以及……叛逃后跌宕起伏的……中年。一辈子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横竖走到绝路的自己,再无希望,所以只剩诡异的麻木。 伊德尔拒绝了守卫请他回宫的提议,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虎贲军列阵。主账升起,鲜艳的虎头旗插在了最高处。虎贲军只有番号,没有将旗。五彩斑斓的旗帜,是纷繁复杂的战场上最为清晰明了的指令。明旗鼓、明笛号。伊德尔至今无法想象,虎贲军为何能执行如此眼花缭乱的指挥。从梁朝搜集来的密集的情报中,遍寻不见答案,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一个时辰后,虎贲军各就各位。几万人的调度,游刃有余到赏心悦目的程度。伊德尔想,如果站在他这个位置的是管平波,将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得意洋洋? 天鹅声响,几万人同时大喝:“虎!” 姜老德的手一抖,器械掉到了地上,发出了叮的脆响。 孔彰大马金刀的坐在新搭建起来的指挥台上,平视着远方的城墙。 伊德尔缓缓的走在城墙上,与身后的将领们说着话:“拖上三个月,我们便投降。杀俘不祥,虎贲军不会赶尽杀绝。如若他们杀红了眼,你们只管把我抛出去,他们再不好计较。” “圣上……” 伊德尔笑笑:“敌军将领是孔彰,他不会杀我的。” 将领们并不敢信此话,从来叛逃之人,比正经八百的敌军都要狠。孔彰真的会放过伊德尔么?他不惧怕梁朝皇帝的猜忌么? 伊德尔从容的接着道:“我们留足了粮草弓箭弹药,便是他孔彰战神下凡,也无计可施。” 谁料,话音未落,脚底轰的炸响!巨大的冲击力迫使得坚固的城墙剧烈的颤抖。伊德尔一个踉跄,惊惧的看向四周,什么……炸了? 爆炸接二连三的响,伊德尔双手撑着城墙,为什么?虎贲军明明没有开炮! 爆炸终于停歇,然而不远处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城墙塌了!!!” 心不在焉的拧着螺丝的姜老德脑子嗡了一下,整个人就这么直挺挺的撞在了炮管上,当场气绝身亡。 硝烟散尽,京城城墙宽阔的豁口展现在了虎贲军眼前。孔彰一个手势,各营红旗齐刷刷的指向前方,同时点鼓敲响,旗队长与队长朗声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五二三四。” 点鼓的咚声再次与旗队长的换气后的第一声口号重叠,队员跟着伍长、伍长跟着队长、队长跟着旗队长,这便是虎贲军最基础、也是战场上最见真章的指挥体系。 三万人、整整五百步,依然保持阵型不乱的虎贲军,唯有雷霆之势可形容。炎朝战兵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忍不住往后退。 “跑啊!!!”不知道谁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溃散不过转瞬间。炎朝战兵慌不择路的奔跑,他们有些撞在了一起,撞的鼻歪眼斜;有些跌倒在了地上,被踩的头破血流;有得被挤到了墙角,被活活压到骨断筋折。亲兵用尽全力方护送着伊德尔上了箭楼,避开了踩踏。伊德尔狼狈的立在窗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好似打翻了染料铺的京城。浑浊的眼溢出了眼泪,纵然精锐皆跟着布日古德突围,何曾想,孔彰破城,仅需一刻钟。 伊德尔颓然的坐到了块木头上,捂着眼,呜咽出声。戎马一生,从未受过如此羞辱!这难道是老天对他觊觎中原的最残酷的惩罚箭楼的木梯吱呀吱呀的作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射入的光线。伊德尔抬起头,四目相对。 父子二人,分别足有二十载。二十年前雄壮的单于,变成了发须皆白的老者;二十年前天真的少年,长成了一代名将。 时间静静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孔彰轻不可闻的叹道:“阿爹,投降吧。” 伊德尔嘲讽道:“投降不杀吗?” 孔彰沉默了许久:“我尽量。” “你不是君王,你定不了我的生死。”伊德尔道,“我娇宠你、溺爱你,护你在我的羽翼下,比布日古德还要活的飞扬。” 孔彰道:“我谢阿爹的养育之恩。” “哈哈哈哈!”伊德尔张狂大笑,“不必。娇花不经风雨,所以你纵然天资卓绝,也注定了软弱、注定了无能、注定了只能当臣子、注定了做不上帝王。只我没想到,因缘际会,你成了别人手里的名刀!我没有败给你,我败给的是天!” “或许吧。”奇异的,孔彰没有生气。入虎贲军之前,他自以为是,认为如果不是端悫钳制,不定能飞几重天。遇见管平波后才知道,虎贲军内,有一个算一个,皆能飞蛾扑火、皆敢背水一战!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出身权贵的他,的确没有底层翻身的同僚们那般狠,可那又如何呢?懦弱也好,无能也罢,他是战胜方。强者理所应当的能够宽容。 “你打败了陈朝,定都此地。”孔彰平铺直述的道,“你有法理正统,投降的你,比死了的你,更有价值。” 伊德尔直视着孔彰的眼:“得天独厚的管平波,不需要法统。” 又是久久的沉默,久到太阳西斜。 孔彰终于干涩的开口:“阿爹,我想你活着。”仅此而已。 第348章 第348章 第145章 145科长 “报——!”炎朝骑兵主帐外响起了探马的声音。 主帐内的几大将领齐齐回头, 布日古德道:“勒钦么?进来!” 勒钦走进账内, 只见他脸色惨白的用极低的声音道:“殿下,京城破了!” 布日古德猛的看向勒钦:“你再说一遍!?” “不可能!”贺赖乌孤道, “我们才离京几日!?便是打泉城, 也没有二三日便攻破的!”好歹他守了小半个月呢!难道是伊德尔出了什么意外?忙问, “圣上呢?” 勒钦神色复杂的道:“被俘了。” 在场诸人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良久, 贺六浑问了个最关键的问题:“怎么破城的?” 勒钦咽了咽口水, 沙哑着声音道:“虎贲军先遣部队在一个月以前便到了京城。趁我们撤离时无暇顾及,在地底下挖了遂道。直挖到墙根下, 埋上炸药。待时间到了, 点燃炸药把地下炸空, 城墙直接塌了。” 在场诸位全都震惊了,草他娘的,还有这般打法!?①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渐渐冷静下来。说来, 大部队与精锐弃京城而去,本就是对士气莫大的打击。若非伊德尔亲自留下坐镇, 只怕早已溃散。此时城墙就变成了最后的指望。而城墙的骤然倒塌, 溃散的确在情理之中。想当年, 布日古德带兵入京为妹报仇,在京城城墙下威慑三日,陈朝便割地赔款。那时候陈朝尚有根基,然士气低落, 便是这等下场。 布日古德颓然的问:“留守京中的将兵呢?” 勒钦道:“都关起来了。” 莫葫芦夸吕神色动了动,问道:“全部?” 勒钦点头:“投降不杀。” 贺赖乌孤冷笑:“他进京了倒装菩萨了!” 贺六浑瞪了幼弟一眼,心道:难道你还想投降不成?便是想,也别说出来好么! 好在众人心思各异,皆没注意到贺赖乌孤失言。 出连叶延叹口气道:“殿下,我们要加快行军了。炎朝多是步兵,追不上我们。但我们得留时间回草原布局。那车阵有点邪门,不好打。” 布日古德沉声道:“封锁消息。都给我闭紧嘴巴,谁要传出去,杀无赦!” 贺六浑道:“那是自然,动摇军心,夷三族都不为过。” 布日古德定了定神,知道纠结已发生的事最是无用,且得准备后续安排。深吸一口气,扭头问莫葫芦夸吕:“源赫到哪儿了?” 莫葫芦夸吕答道:“他想再坚守几日,再撤往陇西,与大军汇合。” 贺六浑皮笑肉不笑的道:“他还挺能打。” 莫葫芦夸吕眼皮也不抬的回击:“他也就这点本事了。” 此话明贬暗褒,贺赖乌孤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起来。 莫葫芦夸吕个给了贺六浑一个嘲讽的眼神,是无言的羞辱。亏得贺赖家族有丘敦以外最精锐的骑兵,竟是接连三次被打到溃散,他家还有脸嘲讽别人。 贺赖家底气不足,只得闭了嘴。 几大家族本就矛盾重重,伊德尔为了分化,多年来刻意挑拨,彼此关系愈发恶劣。然此时却是要合力突围的时候,内讧就是寻死。布日古德严肃的道:“事到如今,我们不必粉饰太平。我们的确打不过虎贲军。想全须全尾的回到草原,不被人蹂躏驱使,唯有齐心协力,以大局为重。被人踩在头上是什么滋味?我不用你们拿着投降的汉臣将心比心,我只记得陈朝时,我们草原的公主,他们想杀便杀,毫无顾忌!那年,我们草原辽阔、兵强马壮,尚且如此。若此番再受重创,诸位可就得做好奴颜婢膝的准备了。” 迦南的死因,在姜戎攻破陈朝都城后,真相大白。仅仅因为孔家想上晋王的船,草原之花便命丧黄泉。纵是陈朝昏聩,然则都是公主,普天之下,谁又敢动管甘临分毫?时至今日,这位亲手屠戮兄长侄儿的女人,放眼九州,连个公然骂她的人都没有了。有实力才有尊严。在座诸位心如明镜,纷纷表了忠心,才继续议事。 夜幕低垂,姜戎营地里渐渐变得安静。莫葫芦夸吕带着心腹随从回到帐中。长子萨音迎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京城攻破了,可是真的?” 莫葫芦夸吕皱眉道:“传开了么?” 萨音道:“还好,我收买了几个哨探,才知道的消息。” 莫葫芦夸吕想了想,摇头叹道:“太子说不许外传,哪里瞒的住呢?你能探听到,旁人亦能探听到。上头是瞒不下去了,只别叫下头的兵知道,问题倒也不大。” 萨音看了看左右,莫葫芦夸吕便知他有话要说,挥退随从,父子两个坐在帐篷中央,确保外头的人听不见之后,萨音才小声道:“七哥那边有信么?” 莫葫芦夸吕摇头:“丘敦家不信我们,盯的太紧,我叫他别送信了。阿伏于家暧昧不明,我们谨慎为上。现全营乱的很,叫家里的女人孩子,都随身带上马刀,万一我们顾不上,她们好自保。那些纳来的汉女,不中用的就别要了。反正回了草原,她们也未必活的下去。” 汉女温柔秀丽,萨音有些不舍。不过他们宠幸的多为官家女,的确娇气,乱起来确实顾不上。罢了,看天看命吧。 此夜,不知多少家族秉烛密谈,伊德尔被俘的消息渐渐向外传递。好在几个家主都长了脑,怎么破城的都含混了过去。只把中下级将兵瞒的个严严实实。 京城顷刻易主的消息,瞒的了姜戎,瞒不了天下。孔彰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四处张贴安民告示,硕大的“王师归来”写在了正中。按照华夏传统,后面的朝代皆是继承前朝的道统,只要肯为前朝修史的,都是正统。再则,驱逐鞑虏,夺回汉家江山,正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因此孔彰用王师二字安定人心,恰到好处。 宣传司在京中足足设了四个舞台,连番演出诸如“潭州殇”、“大山佃田”、“蛮子吃人”、“分田记”等经典剧目。放出去带节奏的水军撒的满街都是。 陈朝郡主唐春荣现身说法,在舞台上控诉姜戎如何残暴,虎贲军如何正气公道。郡主毕竟气质不同,天家贵女,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优雅,霎时就吸引住了目光。她对京中风物如数家珍,尤其是曾经权贵的姻亲关系,信手拈来,由不得人不信。再则她乃晋王女,险些就做了公主的角色,当年求亲的便不少,多少有些见过她的人。一传二传,老百姓都争相去看郡主。 唐春荣哭了几日,嗓子都哭哑了。这日,再说不出话来。便不占用舞台,只在旁边支了个摊子,挂了条“我想说的都在书上”的简单粗暴的横幅。面前的桌上堆了小山高的自传。因虎贲军不曾扰民,京中受的冲击不大,就有茶馆说书的或偷或买,弄了回去,在街头巷尾说起了书,趁热度赚些茶饭钱。唐春荣的故事,瞬间传遍了京城,比宣传司别的戏目更受欢迎。百姓们津津乐道之时,独有一户人家,在家中气的摔碟子摔碗。 这家便是京城赵家。家主赵瑞岚,曾任陈朝礼部侍郎。炎朝入主后,保留了六部,因他文章写的好会奉承,没被挪窝,接着在礼部干侍郎。张云亭叛逃时,因他家乃京城世家,修得深宅大院,闹事的姜戎一时没杀进来,就被朝廷阻了。赵瑞岚带着家小剃了头换了衣裳,又熬到了梁朝的“王师归来”。 天下乱象以久,似他这等“几朝元老”数不胜数,换了主家也没什么,大不了“耕读传家”。这等有家底的家族,不过三年五载,又能通过科举杀回朝堂。家族绵延比皇家还久的,并不甚在意朝夕得失。 奈何赵瑞岚之次孙赵廷栋,却是唐春荣的未婚夫。两下里三书六礼走的只剩迎亲了,那时候姜戎杀了进来,唐春荣不知所踪,只得作罢。唐家都没人了,赵家想退亲都没地退去。差不多的人家顾及这一层,都不大愿意结亲。再则,姻亲乃当下最稳固的联盟,有女儿的人家,谁不想方设法的跟新贵联姻?伊德尔乐见其成,亦是推波助澜。能入眼的都嫁了别个,太差的又看不上。赵廷栋只好装作深情,蹉跎到了今日。 哪知赵家妇唐春荣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也就罢了,居然说起了旧事。一个姑娘家,被当兵的掳了去,会遇着什么还用猜么?赵廷栋装了多少年的痴情男子,得了信的人不住的往赵家打探,问询街头唱戏的那位,果真是昔年的敬敏郡主? 赵家不敢说不是,宦海沉浮,自是知道梁朝唱戏的目的;又不想说是,如此恬不知耻,当真有辱门风!想着亲友们脸上诡异的神色,险些叫憋死。 又过了几日,流言越发热闹,说什么的都有,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还有那一等龌龊人,就喜欢听贵女沦落为妓的故事,不住的往里头夹私货,恨不得把青楼的花样都往唐春荣身上招呼。虽然事实相去不远,甚至更为不堪,然说出来,比眉来眼去更令人丢脸。赵廷栋再忍不住,在街头堵住了唐春荣。 陈朝理学当道,规矩甚严,唐春荣只远远见过赵廷栋一面,早忘了个干净,只当他是来买书的,笑眯眯的摊手,表示今日的书卖完了,想要的话明日再来。 赵廷栋愤怒的盯着唐春荣:“在大街上剥了衣裳给人看,你还懂羞耻吗?” 唐春荣冷下脸道:“与你何干?” 赵廷栋怒吼道:“我是赵廷栋!” 同行的几个宣传司人员谨慎的盯着赵廷栋,生怕他扑过来,冒犯唐春荣。这几日好些不怕死的闲汉想来占便宜,已是往牢里送了好些了。 唐春荣只觉得人名有些耳熟,想了半日,才想起她以前的未婚夫姓赵,不大确定的问:“你……爷爷是礼部侍郎?” 赵廷栋咬牙切齿的道:“不然呢?” 唐春荣哦了一声:“然后呢?” 赵廷栋彻底炸了:“你不要脸我赵家还要脸呢!寡廉鲜耻的贱妇!” 唐春荣平静的看着赵廷栋:“你是我未婚夫,你嫌我失贞丢脸,那我被人强奸的时候,你在哪里?” 赵廷栋被“强奸”两个字砸的眼冒金星,半晌说不出话来。 唐春荣发出鄙夷的轻笑:“如若当日,你为了护着我不受辱而死,我二话不说,直接给你殉葬。然则,你既没有护过我,也护不住我,有什么资格摆夫主的款?莫不是丈夫只管叫着好听,大难当前,竟是做缩头乌龟,凭我们女人家去自守贞洁的?那要你何用?” 宣传司的几位哄的笑出了声。 赵廷栋强辩道:“当日你又不在我家。” 唐春荣懒得对嘴对舌,笑对同僚道:“你们说我做回小人,去司长那处撒泼打滚,夺了他赵家的科举资格如何?”说着看了赵廷栋毛茸茸的脑袋一眼,“唔,就上本说剃发易服都是汉贼,三代不许科举好了。” 赵廷栋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唐春荣鄙视的道:“老娘乃都督府镇抚部宣传司二处九科科长,正五品。傻逼!” 赵廷栋惊呆了。 唐春荣嗤笑一声,她决定站出来讲自传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今日之“盛况”。可那又如何?作为前朝郡主、大都督仇人的女儿,若不拼命,岂做的了正五品的官?岂能有再往上爬的机会?有了官做,未婚夫算条卵。再说她缩在家里不出门,别人就不知道她是从军妓堆里爬出来的咋地?既然是事实,还不如换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爬上去了才真的没人敢胡说。管平波刚登基孔彰就搬进了福宁宫,说他们之前没奸情谁信?可有人敢说么?一个个装的全不知此事,好似管平波没有偷过情似的。人心啊,呵呵。 当然赵廷栋的冒犯,让唐春蓉相当不爽。于是毫不留情的给了一刀:“剃发易服的贱人,给本官做小都嫌脏!明日就把休书送到府上,没卵子的东西,本官消受不起。” 说毕,拍拍手,扬长而去。去你妈的守节,你们男人守不住家国天下,关我屁事! 第349章 好酒 第146章 146好酒 四月十三日, 源赫撤出襄州, 往陇西而去。李恩会立刻往应天送去捷报。周文耀则带着兵,朝西追逐布日古德, 只不过因步兵速度慢, 难以紧紧咬住。同时更西边的李乐安与杨文石双线朝北, 务必给姜戎来个瓮中捉鳖, 以免他们回到草原, 缓过气来了再威胁中原。 管平波在福宁宫飞快的批着折子,打仗从来不是打了就算完的, 战后重建堪称艺术, 教育司十几年来培养的人南边都难以全部覆盖, 现又添了北方,光先期组织土改的人,都捉襟见肘。吏部直接给埋在了浩瀚如烟的履历中,不得已,上本请求向天下征集读书人。 提起满脑子程朱理学的儒生, 管平波就头痛。能入朝为官的还好,再是耿直, 在官场混几年, 那节操也是碎成了齑粉, 花花肠子多,但能知轻重能办事。最怕就是只考上秀才的、甚至秀才都没考上的。又没读万卷书、更没行万里路,给啥啥不懂,看啥啥全凭想象。如今跳着脚在坊间骂人心不古、牝鸡司晨的都是这帮人。然而, 不识字的人更糟。 读书使人明理那是放屁,路线不对、读书越多越反动。后世网络上那些坏的出汁的、肆意放人血蘸馒头吃的,哪个不是读书人?可不得不说,读书长智商。人类的后天智商,主要是靠外界对神经突触的刺激。古时生活闭塞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乡间随便抓个老农,只怕话都说不利索,更遑论主持分田这等大事。这也是炎朝为何在很多地方都保留汉臣的缘故,真的是没法子。 为着招揽人才之事,吏部尚书徐全之都快哭了,抱着阁臣兼吏部侍郎方坚的大腿道:“阁老劝劝陛下吧!而今正是用人之际,何必把天下读书人都束之高阁?陛下有了人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也有了活路,岂不是两全其美?” 方坚一脸血的道:“你说的倒轻巧,使他们去北方分田,我就不说贪污不贪污的问题了。田有好有坏,想要里头没猫腻是不可能的。然我问你,我们梁朝是女子同分田的,你觉得那帮读书读傻了的蠢货果真能执行?只怕到了地头,想着天高皇帝远,立刻就想当然的作妖了。当我们没给坑过呢!便是抓到了诛九族,难道我们还能每个村每个村的巡查不成?” 徐全之哭丧着脸道:“真的没人啊!南京城里的账房都叫我搜罗了,现各家掌柜的都在背地里骂我娘呢!” 方坚重重的叹口气:“忍忍,待灭了姜戎便好了。战兵一退伍,要什么人才没有。” 徐全之崩溃的道:“他们现在还没有退伍!” 方坚无法,劝慰了徐全之几句,就往福宁宫去了。现这节骨眼上,着实为难。给官容易,不满意捋下来却难。分田、宣传决不可交到外人手里。管平波想了半日,只得把张四妹请了来,问道:“如今我们教育司下,有多少老师?” 张四妹答道:“回陛下话,总计四万多人。” 管平波揉着眉心道:“这样,你抽调出一部分老师,支援北边主持分田。干的好的,就地升官。” 张四妹惊愕道:“那学校里怎么办?” “只抽教语文的,然后用当地秀才补,”管平波叹道,“但接下来就得辛苦你了,务必严查各个学校,严禁夹带私货,严禁超纲。违者记档,夺其三代科举资格。” 张四妹眼前一黑,那得多大的工作量?派老师去当官好说,时人虽安土重迁,但当官离家天经地义,有的是人肯去。然而旧式读书人什么尿性,她太清楚了。要他们有人性,简直做梦!当年若不是虎贲军赶的及时,她只怕早化作厉鬼了。 管平波知道张四妹最恨腐儒,当然,正是因为张四妹与腐儒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才好叫她去负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张四妹的领导下,教育司难有敢对腐儒放水的。这么干,还有个不大好说的理由——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到时候战兵退役,若岗位不足,直接把这帮腐儒踹了,他们也掀不起什么浪来。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的确是人性来着。 艰难的使出乾坤挪移大法,才勉强补上海右、中原、鄂州等地的缺口。管平波郁闷的写信给孔彰:“快点打,老娘等不得了!” 等不得的不止是管平波。四月二十三日晚,源赫在陇西与布日古德汇合,再一齐向西。四月二十八日下午,到达了阿伏于家族的地盘。此地已接近西域,虎贲军的步兵还在后面慢吞吞的赶,布日古德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命疲乏的将兵原地修整几日,再向西行。 阿伏于近年来,借着源赫的商路,很是发了笔财。为了讨好将来的大单于布日古德,他拿出了数年积蓄的好酒,与众同僚分享。源赫见状,在帐中直跳脚骂娘。阿伏于的酒还是寻他买的,岂能叫他独自占了彩头?也拍着胸脯,从辎重里翻出好酒献上。 于是,姜戎诸部眼睁睁的看着源赫起出一缸缸的好酒,完了还没忘打广告:“嘿!你们不知道吧?这是我弄来的酒精。够带劲,且不占地方。喝的时候,拿出来兑水。喜欢热辣的少兑些,喜欢温厚的多兑些。我从江城撤离的时候,好多粮草都不要了,酒一缸都没少。” 布日古德对源赫这等逃命了都不忘发财的主儿着实无语。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讲,酒自然比粮食值钱。可这一个个的大缸,路上不定就碎了。虽值钱,未必能换多少粮吧!? 贺六浑也道:“你不怕路上砸了?” 源赫大笑,破开缸口的封皮,竟伸手往里抓了个皮囊出来:“兔皮的,便宜。”说着捧起皮囊,奉到布日古德面前,恭敬的道:“殿下路途劳顿,还请喝两口酒,去去乏,就是我的孝心到了。” 布日古德笑着接过。 源赫又把酒囊分发了一圈,并豪爽的道:“旁的不提,酒,我管够。你们尽管喝。”说着又舔着脸笑道,“免费的只有三袋,再多的,各位哥哥看在我大老远的驮酒的份上,多少赏点。每家子最多二十缸,想要的同我家乌尔骨打声招呼,钱以后给都使得。” 出连叶延没好气的道:“去去去,少不了你的钱,小气吧啦的,二十缸够干屁的?” 源赫胖乎乎的脸笑的灿烂无比:“这等好酒,不用给下头的人太多。兑了水,借点酒香便是。喝多了误事。待我们回了草原,便是我自家不喝,也先紧着哥哥们,如何?” 此言甚是老成,布日古德赞许的道:“源赫出门历练了几年,大有长进。” 源赫唉叹了一声,道:“汉人狡猾呐!就说那李恩会,分明是阿速卫长大的,肠子愣是比我多几道弯。好几次差点着了他的道,他现在后头追着。不瞒殿下说,我撒欢不起来。” 才丢了江山,帐中谁能有兴致?不过几千里跋涉,心里又焦虑,高官们还好,底下的将兵着实吃了不少苦。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尤其是在中原潇洒了几年,更觉难以忍受。再不给点甜头,只怕虎贲军果真追到近前,就要哗变。 布日古德亦知轻重,遂道:“有了酒,索性添些肉。战兵们近日辛苦,如今我等会师,正好叫他们松快松快,只注意排好班次,不许一窝蜂的放假。” 阿伏于道:“步兵且慢着呢,不若好生修整三日,轮番叫他们休息,养精蓄锐,再一气回草原。” 布日古德道:“可。” 连续狂奔了两个月的姜戎兵,在上头忽然的大发慈悲下,总算捞着了三日休息。急行军是很难好生睡个觉的。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埋锅造饭,夜盲干不了,只得叫看的见的人去干。作为交换,夜盲得帮做早饭的刷马喂草料。天亮就得预备起程,早饭都吃不安生。然后一走一整日,战马不是驮马,不能一直骑着,得叫它们休息,少不得步行。到了傍晚扎营的时候,又累又饿,偏生得先照看了马匹枪械。再收集柴禾煮了饭,天已黑尽,匆匆忙忙吃过东西,倒头就睡。奈何三四月间,不是下雨弄得地上泥泞不堪,就是蚊虫肆虐,难有睡的好的时候。到了第二日,又把那苦楚轮一回。足足两个月,累的战兵们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刻听闻上头要发酒肉,一个个兴奋的好似过年。又有小道消息说,上头层层克扣,发下来的都是兑了水的,某处有某人,偷着卖好酒,可以赊账,不过贵些,且要按手印、并叫至少伍长作保方肯卖。 姜戎兵才从京城出来,身上多少有些钱。便是酒贵些,也能承受。谁料几个人偷着买了酒回来,拔开塞子,竟是酒香扑鼻。往嘴里灌上一口,爽的直吸气,大赞:“好酒!” 几个人掏出碗来分酒。那酒倒进碗里,澄澈透亮,异香扑鼻。喝到嘴中,是从未有过的辛辣醇厚。都道:“从未喝过这等好酒!” 于是,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弄的全营都知道了,只瞒着上头。横竖上头发了酒,拿着碗,公然陶醉,也不显眼。把守夜的都谗的受不了,跟着偷喝。 众人美美的喝饱了酒,胡乱躺在草地上。是湿气也不怕了、蚊虫也不烦了,闭眼就进入了梦乡。 源赫给的酒确实好,布日古德少少的喝了几杯,香甜一觉至天明。带着愉悦的心情醒来,正欲唤人,忽听外头乱嚷,心里咯噔一下,掀帘冲出帐外,立刻呆了。 副将碎奚牵了匹马,狂奔至跟前,大喊道:“殿下上马!炸营了,快走!” 布日古德电光火时间,便明白了什么。气的浑身发颤,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的道:“莫葫芦源赫!你吃里扒外!投降汉人,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第350章 涂地 第147章 147涂地 烟花簌簌上天, 李恩会从草丛里爬出来, 大喝一声:“时候到了,走!” 尖锐的哨声层层传递, 这是先前约定好的突袭暗号。所有人从地上跳起, 翻身上了马背, 往姜戎营地冲去。 姜戎营地人仰马翻, 混乱到了极致。乌尔图骑在马上, 在阵中厮杀。为了今日,他们特意在胳膊上缠上了红线, 但凡胳膊上无装饰的, 皆可杀! 昨夜喝的晕晕乎乎的战兵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被砍瓜切菜般送入了黄泉。布日古德险些气昏了过去,其嫡长子乌云达赉带着人杀出条血路,竭力大喊:“父王,我们走!” 亲信拥簇着布日古德一家,竟是一时不知往何处奔逃。源赫叛变, 仅是布日古德的猜测。到底是素来不睦的源赫投敌,还是阿伏于背地里捅刀?如果是横亘在最西的阿伏于出手, 那他们还能直接朝西么?会被伏击么? “分兵, 乌云达赉朝北, 绕行回阿速卫。布日古德向西直行。”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皇后图门宝音,“我就不走了。老婆子没什么用,带着是累赘。” 听得此言, 布日古德血气翻滚。才与父亲道别,又要舍下母亲。他这太子,做的真他妈的窝囊! 图门宝音喝道:“没功夫犹豫了,走!” 布日古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忽听几声狂笑:“找到了,在这!” 乌云达赉一个激灵,当机立断的挥动马鞭:“父王!来不及了,快走!” 箭羽倾泻而下,愤怒的布日古德丝毫不躲,直接拉弓反击:“投降汉人的软蛋有何惧?孩儿们,给我杀!” 烟火不停的上天,鲜红的颜色频频在空中炸开。叛军四面八方的涌来,与丘敦氏的精锐绞杀在了一起。绝望中的背水一战,为了活命,往往能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尤其是布日古德身旁皆为精锐。 轻箭无法对重甲造成打击,布日古德沉着的指挥着,重骑兵大无畏的横冲直撞,把轻甲兵逼的四处乱窜。 源赫啐了口唾沫:“姜是老的辣,布日古德竟还能稳住,可惜了。” 乌尔图担忧的看看四周:“醉酒的醒了,势均力敌啊。” 源赫道:“他们人多,打到势均力敌很不错了,你还想以一当十不成?” 乌尔图叹道:“到底睡了一夜,要是昨晚半夜突袭,他们定早溃散了。” 源赫翻了个白眼:“谁他妈不想夜袭?又不是虎贲军,没有夜盲的。我果真夜袭,怕不得把那起子看不见的折了进去。嘶,妈的,虎贲军真有钱!” 战况正胶着,远处竟有天鹅音隐隐约约飘来。贺赖乌孤一阵晕眩,这倒霉催的天鹅音,莫不是虎贲军赶上来了? 贺六浑捅了个当兵的,对贺赖乌孤嚷道:“你发什么怔?” 又一阵天鹅音传来,比之前的更为清晰,还能模糊听见“虎”字。贺赖乌孤猛的扭头对大哥吼道:“是虎贲军,我们往哪里撤?” 营地里打成了一锅粥,哪哪都是人,谁知道往哪里撤?贺六浑本就年迈,反应有些迟缓。幸而亲兵给力,方护得他周全。他想了半日,才道:“太子呢?我们两股并做一股,往西走。” “妈的上哪找去!”贺赖乌孤暴躁的道,“我派出去的人没回来。” 姜戎里跟虎贲军打过的不少,出连部亦听到了动静,被打出阴影的他们少不得手抖了抖。战场上稍有迟疑,便很有可能是灭顶之灾。而源赫听见了天鹅音,更为焦躁。他算彻底投降了管平波,然降将想要站稳脚,必须有投名状,来表示与过去斩断了联系,从此只忠于梁朝。如若追来的李恩会拔得了头筹,他还混个屁?遂大声喊道:“给我上!上!谁抓了布日古德,无论死活,赏银千两!” 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千两银是他们不敢想象的存在。他们终其一生,能见到百两的都是极少数,更遑论拥有。源赫是豁出去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见源赫喊声的几个勇士,不要命的朝前杀去。 源赫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喇叭,中气十足的喊:“抓太子,赏千两!抓太孙,八百两!抓宗室,二百两!老子不差钱!给我上!上!” 伊德尔子孙颇多,若说布日古德那个大奖,有些人觉得自己未必有运气,消极怠工的话,抓宗室可就是极大概率了。二百两,有二百两,下辈子都够使了!干他娘,冲!源赫的人登时打了鸡血,里里外外的人怪叫着开始了屠杀。 就在此时,昨夜借着夜色靠近姜戎营地的李恩会抵达了战场。用好酒麻痹战兵,正是他想出的计谋。源赫之前故意不让众人饮好酒,一方面是消除布日古德的猜忌,另一方面是诱发底层将兵的不满。果然姜戎上下都入了套,今早叫杀了个措手不及。然源赫部的战斗力着实有些堪忧,而阿伏于虽有联络,但难全然信任,李恩会自然要亲自前来。近年,他与源赫不断交易,生生将骑兵扩充至五千人。后方已无顾虑,他的骑兵倾巢而出,似把尖刀直插入了战场。 虎贲军皆着制式军装,后方八百重骑不消说,盔甲蹭光发亮。前方四千二百人的轻骑,亦是统一的两层皮甲,配着批量生产的几乎一样的弓箭,以及折叠锻打的好刀。要装备有装备,要阵型有阵型。苍梧还是梁朝最富庶之所在,个个吃的膀大腰圆,好不威风。 虎贲军的轻骑率先杀入阵中,遇上贺赖乌孤,短兵相接。 贺赖乌孤糟心的想死的心都有,虎贲军乃他头号克星,碰见就头皮发麻。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主将都失常了,下头更为混乱。 虎贲军任何战斗,绝少不了旗鼓。源赫看着不远处鲜红的虎头旗,急红了眼,亲自提刀,往前方杀去。营中内讧与平地接战不同,平地上打仗,不论怎么个打法,双方都是先列阵。阵法用的好的,很多时候,未曾真打,便分出了胜负。而内讧则来不及布阵,双方太近,指挥也未必灵,全凭着单兵勇武。身先士卒,无疑能激发士气。 短短半个多时辰,布日古德已浑身浴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亦中了两箭,全靠毅力支撑。 乌云达赉的惨叫响起,混乱的战场上,亲族却并没有听见。直到源赫的人兴奋的大喊:“太孙是我杀的,八百两归我了!” 一语将同袍们刺激的不轻,就有人大无畏的指着布日古德吼道:“前面那个一千两,别动!再动爷爷就抓死的了!” 布日古德怒发冲冠,大喝一声,强忍着手臂的疼痛,拉满弓弦,箭羽破空而出,将方才狂妄的小子射了个对穿,吼道:“谁不要命的,尽管来!” 凶神恶煞的气势镇住了场子,源赫的人一时竟不敢动弹。 “射箭!”源赫恼的大喊,“见者有份!射死他!按箭羽的名字算钱!” 谁不想要那最大的彩头?能射的不用源赫提示。实是丘敦氏的精锐着实凶残。莫葫芦家若打的过,岂能俯首称臣?听的主将之令,只得再提心力。双方新仇旧恨,杀的你死我活。 后方的李恩会勾了勾嘴角,他其实知道源赫在拼命,也知道源赫的方向。只要他的人过去,立刻就能宰了布日古德全家,但他不想。目前梁朝很难彻底控制草原,扶植源赫,也不能叫他一家独大。让他们损失点人马,很有必要。这样阿伏于才有发展的空间,才能达到制衡的目的。 时间快速的溜走,巳时末,打了几个时辰的双方手脚开始发软,战马亦是精疲力竭。唯有被钱财迷了眼的源赫部,还在顽强的挥刀。 终于,布日古德被逼到了绝路。他的盔甲变形,密集的箭羽,射入盔甲间的缝隙,牢牢的钉在了肉里。被挥刀砍去的箭头支棱着,显得他异常狼狈。重骑兵的长。枪将他团团围住,插翅难逃。 源赫隔着重重长。枪,与布日古德对视。嘈杂的战场,仿佛安静了下来。源赫肥胖的身躯,略带着喘息,以及掩盖不住的得意。 布日古德没说话,他傲然的坐在马背上,轻蔑的看向源赫。 源赫缓缓的抬起手,布日古德却是更快。反转刀柄,毫不犹豫的割向了自己的咽喉。劲动脉的鲜血喷薄而出,他便是死,也不愿死在狗杂种手中! 布日古德从马背上直直掉落,他胯下的战马发出长长的嘶鸣。丘敦氏残部被抽走了灵魂,满场都是武器落地的声响。 阿伏于策马而来,拱手向源赫道了恭喜。扫视一圈,看见了被绳子绑住的图门宝音,以及她身边仅剩的几个孩子。不由挑眉:“怎么没杀完?” 源赫阴测测的笑道:“阿速卫那块,总有牧民只认丘敦家的。全杀了不好邀功。” 丘敦氏强悍百年,在草原拥趸不少。阿伏于啧啧称奇,源赫确实被汉人带坏了。弄两个傀儡,便于管平波的统治。的确是邀功的好物。 战场渐渐平息,李恩会骑着马,悠然至跟前,与两位老熟人问好。 金主是不好得罪的,源赫与阿伏于纷纷回礼。三个大男人彼此恭维,满是战胜方的志得意满。 “李恩会!”图门宝音的声音打断了三人的互相吹捧。 李恩会下马,走道了图门宝音面前,拱手道:“见过阏氏。” 图门宝音面无表情,只用浑浊的眼望着李恩会:“我要见孔彰。” 孔彰自幼常伴图门宝音膝下,感情深厚,李恩会自然尽量满足她的合理要求,遂道:“郡王不日回京,我带阏氏去应天如何?” 图门宝音萎靡的闭上眼,应了声:“好。” 第351章 凯旋8月24日第一更 第148章 148凯旋 叮铃哐啷, 木栅栏的铁链在响。伊德尔望着玻璃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出神, 没有回头。 孔彰把托盘放在了桌上,轻声道:“阿爹, 吃饭了。” 伊德尔没理会。孔彰转身过去, 把铁链锁好, 然后默默的打扫起了房间。这里是主船上的一间卧室改造的囚笼, 从行船的条件来说, 是相当舒适了。 为了不让伊德尔感到难受,孔彰没有在他的手脚上绑上镣铐。伊德尔也相当配合, 从不靠近门口。以他七十多岁的高龄, 年轻时再是勇猛, 也不可能逃得出去。且孔彰能到今日的地位,定然思虑周全。内松则会外紧,何必给彼此增加可笑的麻烦。 屋子每天都打扫,孔彰很快收拾妥当,回头看见伊德尔还没动饭菜, 问道:“不合口味么?”孔彰知道伊德尔讨厌吃鱼,于是解释道, “今日只有鱼, 我已经剃骨了, 阿爹放心吃。” 伊德尔:“……” 孔彰见伊德尔还不肯动筷子,哄道:“我们进吴郡了,很快能买到羊,我回头给你烤羊肉吃。今日先对付一下吧。” 伊德尔糟心的看着孔彰:“你是想说我治下百姓连羊都养不起么?” 孔彰岔开话题道:“鱼凉了不好吃, 腥的很。” 伊德尔摆摆手:“老人家胃口差,你当我是二十年前。搁着吧,我饿了再吃。” 孔彰便端起托盘,走到栅栏门口,把碗一个个的递给外头的守卫,嘱咐道:“放灶上热着。”然后回头道,“你饿了就唤人。” 伊德尔终于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彰哥儿。” “嗯?” 伊德尔再次叹气:“你确实不是我亲生的。” “呃?” “我生出来的没有这么傻的。”伊德尔无力的靠在被褥上,“傻孩子,管平波是帝王,我也是帝王,我比你了解她,你折腾个什么劲儿?” 孔彰沉默。 “活着的我比死了的我更有意义。”伊德尔继续道,“但活着的我必须是对她俯首称臣的我。否则我便是草原的希望,便是麻烦。可我跟你说过了,我伊德尔此生,除了父母亲长,从未向谁跪下过。” 孔彰抿着嘴,不肯说话。 伊德尔笑道:“当王公的日子,多么潇洒?而回到草原上,满目苍夷。你说你大哥会怎生恨你?草原七大部族,旁的本事没有,还能掀不起点造反的浪头?你求情,我不死,是不是给了他们希望?管平波不是你,她没有你傻,她会权衡。你的父亲是父亲,她手底下的战兵就不是父亲了?若因我活着而叛乱,因此死的战兵算谁的?为帝王者,当果决、当无情,当看大局,而不会仅仅考虑儿女情长。” 良久,孔彰道:“大哥死了。” 伊德尔脑子嗡了一下。 孔彰道:“李恩会正护送阿娘和侄儿侄女们过来。” 伊德尔震惊的道:“李恩会截住了布日古德?怎么可能!他才五千骑兵!怎么可能截住数万大军!?”便是局部战败,也不可能死到主将的头上!除非…… 孔彰很快给了答案:“全军覆没。” 伊德尔顿感天旋地转,强行镇定道:“乌云达赉呢?” 孔彰没敢说。 伊德尔厉声喝道:“说话!” “没找到。”孔彰撒了个小小的谎,决定过几日再告诉伊德尔找到的是尸体。 伊德尔颤声道:“丘敦家完了,是么?” “嗯。” “草原还剩谁家?” “莫葫芦和阿伏于。” 伊德尔想了半日,突然哈哈大笑:“李恩会截不下布日古德,莫葫芦才能。他叛变了,投靠了你们!好计谋!你们女皇陛下好计谋!金钱腐蚀人心,大宗贸易,布局数年,为的便是今日。好!好!好!如此心机深沉,我输的不冤枉!” 孔彰客观的道:“草原的制度,很难齐心协力。” 伊德尔的眼里渗出泪,却没落下,不多时,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父子两个,静静的对坐。船只飞快的滑过河面,越过边境,入了吴郡。伊德尔闭上了眼,再没心情看窗外的风景。天色渐暗,身心俱疲的伊德尔发出轻微的鼾声。孔彰搬走床上的小方桌,将人轻轻放下,掖好被子,悄悄退出了屋外。 甲板上的冷风吹的孔彰半长的头发乱舞,伊德尔说的道理,他心知肚明。但他想去赌一把,或许天下归心时,心情愉悦的管平波能更宽容呢?姜戎已掀不起大浪,求一个软禁终身,应该有几分希望。他不是皇后,而是郡王。入京后,会有辽阔的府邸。给伊德尔养老是够了。窦怀望没有被杀,伊德尔或许也能安然度过时日不长的最后时光。 打了胜仗,将兵返程;抽调来的基层官员和窥见商机的商户北上。运河上密密麻麻的交织着船只,热闹非凡。路过个不知名的码头,依托运河而生的船家与岸边的小商贩,欢声笑语的卖着各色吃食与日用品。夕阳西下,孩童在岸边无忧无虑的嬉戏追逐。欢笑、尖叫、哭闹与小贩们的吆喝、卖唱女的琵琶混在了一起。孔彰闭上眼,用心感受着这幅胜过所有传世名画的风景。犹记得去年收复吴北时的满目荒凉,短短一年,竟能养出如此的勃勃生机。此处远比不上潭州码头的富庶,但他相信,那样的日子会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到来。 又四日,船队抵达了应天。四日内,伊德尔的精气神荡然无存,呈现出了老态龙钟的模样。孔彰替他梳头,花白的头发一把把的往下掉。 “郡王!”门外亲兵来报,“陛下已出宫,于城外列队郊迎。” 孔彰快速用发带缠好辫子的末端,柔声对伊德尔道:“阿爹,我会尽力斡旋。你……好歹等着见阿娘一面。” 伊德尔颓然的挥挥手,孔彰转身出了船舱。船只明显的在减速,不一时,彻底停下。孔彰带走的将兵足有七万,留守旧都三万,还有四万人。不可能都下船去见管平波。所谓皇帝郊迎,乃走个过场,彰显皇帝的礼贤下士。整个船队安安静静,只有主将与部分基层军官依次下船,往管平波所在的方向而去。 船舱内实在太过安静了,伊德尔昏昏沉沉的睡着。忽然,船身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将伊德尔从梦中惊醒,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心悸。就听外面欢呼道:“陛下回宫了,靠岸靠岸,下船回家了!” “急什么!排队!轮到我们且早着呢!” 等待并没有影响将兵们的好心情,岸上渐渐聚集了许多人,各地的方言此起彼伏,皆是喊亲人的名字。船上军纪所限,不能回应,但他们每个人都已是笑逐颜开。 俘获的姜戎将领被押出了船舱,塞入了囚车中。不知哪个角落里爆发出一声痛哭:“爹!!陛下给我们报仇了!” 这声痛哭仿佛点燃了炸药桶,北方逃难来的遗民几乎同一时间嚎啕大哭。过往的苦难、家破人亡的愤懑,都在哭声中肆意宣泄。原本以为被折磨的麻木的心,原来只是假象。伤口还是那么大,鲜血淋漓,未有半点愈合的痕迹。 紧接着谩骂铺天盖地的袭来,伴随着小石头,砸向了囚车。伊德尔没有被拉出去展示,而是坐在马车里,感受着汉民刻骨的仇恨,轻笑。百姓从来不关心上头的皇帝是不是异族,因为他们能否安稳度日的原因,从来只跟地主直接相关。若说北方边境的汉民被他们数次打劫,因此憎恨的话;东面的惨状怎么也恨不到异族头上。没有陈朝的腐朽,他没有任何可趁之机,且他试图推行的均田令,最终毁在了汉人豪强手里。如此结果,只能说是管平波的渲染。不把异族的残暴描述的淋漓尽致,如何能体现出她收复江山的赫赫功勋?千古第一女太。祖,确实卓绝! 在百姓的激愤声中,囚车抵达了监牢。到了京城,孔彰很难再给伊德尔太特殊的待遇,一样被关进了监牢。只他是单间,且虎贲军素来喜洁,囚室里干干净净,地上铺着干燥的稻草,竟比寻常百姓家还舒适几分。哪知他才疲倦的坐在稻草上,门外的守卫就吆喝起来:“你们记着规矩,要保持屋内整洁。每日轮流打扫走廊、洗碗洗筷子。谁负责的区域搞不好卫生,皮鞭伺候。不想干的没饭吃,爷爷家不养闲人!下面,我念一下排班次序……六月初七丘敦氏伊德尔、六月初八贺赖氏巴音毕力格……” 伊德尔:“……”算知道孔彰为什么收拾房间比女人还利落了……这特么是当年被抓时练的本事吧!? 福宁宫与各军营大摆筵席,庆祝勇士们凯旋而归。席间欢声笑语,林望舒等人都生出了些许不真实感,这就要回京了? 甘临与方墨轻轻碰杯:“怎样?技艺又精湛了几许?” 方墨随意笑笑:“道阻且长。” 甘临笑道:“妈妈能荡平九州,并不在武艺有多高强,而是有效的统领四方。” 方墨知道甘临过来寻他说话是为了什么,无奈的道:“殿下,小殿下尚且年幼。” “我不年幼了,我该说亲了。”甘临低声游说道,“古来圣手不知几多,大夫却依旧卑微。太医院正,至高五品。就如战兵,陈朝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到我们梁朝……”甘临轻笑道,“学里的尖尖,谁能不为入伍当兵洋洋得意?没有好处,便没有尊严。战兵是,大夫亦是。上有所好,方能下必甚焉。再则……便是你做到了宛如华佗转世,你敢给妇人接生么?丞相家的公子,败坏的起这个名声么?”甘临耳语道,“足够强悍,女子可为皇;足够位高权重,方可驱逐一切魑魅魍魉。你仔细想想。” 方墨点点头,举杯道:“谢太子垂爱,容我思量几日。” 甘临笑靥如花:“好哥哥,我等你答案。你……莫让我失望。” 第352章 造谣8月24日第二更 第149章 149哀求 宴席一直持续到晚上, 管平波携孔彰回到福宁宫, 洗漱毕,换了家常衣裳, 才得空好生说话。 两人分别数月, 自有许多私房要讲。何忠厚带着满屋宫女太监, 退到了屋外。屋内的冰盆驱散了炎热, 屋外的虫鸣便显得尤为的惬意。然孔彰紧皱的眉头, 始终没有松开。 管平波抚上孔彰的眉心:“怎么?见了我不高兴?” 孔彰深吸一口气,千言万语, 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前线隔几日就有军报往回传, 各地大捷, 理应欢天喜地。唯有伊德尔之事,能让孔彰烦心了。管平波叹道:“他还是不肯投降?” 孔彰低声道:“源赫截杀布日古德,若不依附于陛下,恐难在西垂生存。其余部族皆无头领,将来只能一盘散沙。姜戎已无威胁, 不知陛下能否……” 管平波抬手截断了孔彰的话,平静的道:“我需要四海归心。” “如今你已是众星拱北, 还不够么?”孔彰道, “你高瞻远瞩的兴建教育体系, 天下读书人皆为你的喉舌,谁还敢质疑你的权威?” 管平波无奈的道:“伊德尔是皇帝。” 孔彰垂下眼:“他都没几日好活的了。” “他要活着,你定倾尽全力供养。可是……”管平波直视着孔彰的眼,一字一句的道:“孔彰, 你不止是将军,不止是郡王,还是皇子的父亲。你的一言一行,下面的人都会有无数种解读。谭将军英灵在上,虎贲军与姜戎血海深仇,你善待伊德尔,我如何向麾下万千将士交代?” 道理孔彰都懂,他几千里水路,该想过的都想的明白,可心里实难接受。伊德尔的部众屠杀平民时,他恨的牙痒痒。待他落难,难免忆起幼年时光。他和迦南,是伊德尔最宠爱的两个孩子。虽然宠爱源自于女儿女婿并无继承权,但他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昔年,谁敢擅闯王庭?唯有他与迦南,敢在大殿里嬉戏。吹胡子瞪眼的单于骂的震天响,到底没舍得收拾过,所以他们有恃无恐,所以伊德尔所有的庶子,皆要避他们之锋芒。孔彰抓住管平波,怔怔的盯着她,希望她能网开一面。 管平波回避了孔彰的目光。 孔彰心底一凉,抓住管平波胳膊的手颓然放开,缓缓跪下:“陛下,我求你……” 管平波一言不发。 “除了孩子,他们是我仅存于世的至亲。”孔彰满脸哀求,“李恩会的母亲与继父不知所踪,莫日根的妻儿遍寻不见。西垂数年征战,没有单于的庇佑,孤儿寡母,早已尸骨无存。陛下,单于对我,有再造之恩。纵然我不喜他的残暴,然我与他的父子之情,无异于亲生。” 管平波道:“我与元洲,亦情同手足。” 孔彰苦笑,一个头磕下去,“臣愿挂印辞官,以求陛下海量汪涵。” 管平波盘腿坐在了地上,揉了揉孔彰的头发:“起来吧,你讨厌跪我,我知道。其实我也不大习惯被人跪拜。” 孔彰的手抓着地毯,不肯松开。 管平波叹了口气:“不提谭元洲是我此生难消之痛。李恩会此番有大功,然他的计谋能执行,离不开张群的殚精竭虑。朝中无人,我欲让张群入阁,你说伊德尔温柔乡里泡着,张群怎么想?”稍停,管平波又道,“草原王自有傲骨,我理解。不为了他,你日常都恨不得对我直呼其名。我亦曾在窦宏朗脚下匍匐,那般屈辱,至今铭记于心。我不愿朝任何人跪拜,所以不择手段做女皇。可是成王败寇,我赢了,他放不下尊严,就得去死,这是规则。不是你交出兵权,乖乖呆在后院里,就能左右。何况,你的异族长相,本就叫人忌惮。如果我愿意,对你卸磨杀驴不说轻而易举,至少要比捋下张金培容易的多。你辞官没有意义。” “要么,伊德尔金銮殿上对我俯首称臣;要么,我拉他去刑场,就地正。法。”管平波道,“我自问不算刻薄的帝王。看在你的份上,没有诛他九族,没有肆意凌。辱。他愿投降,我让他温香软玉里活;他不投降,我让他堂堂正正的去死。如果我仅仅是你的妻子,大可以陪你一起骂御座上的人冷酷无情。可我还是皇帝,我还要考虑满朝文武的心情。孔彰,北方生灵涂炭、伊德尔罪行昭昭,我已经尽力克制满腔杀意,别让我太为难,好么?” 孔彰抬起头来,扑倒管平波,狠狠的搂住了她的腰。管平波任由他抱着,听着他的泣不成声。 管平波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的身不由己。正是不想一次次被人主宰命运,才拼尽全力走到今天。君臣父子夫妻,层层递进的关系里,只有君不是奴才。人世间,谁也没有绝对的自由。可是在残酷的古代,唯有君王,能有真正的尊严。如果孔彰够狠、够有手段,干掉她登上宝座,那么今日跪地哀求为谭元洲报仇、而被无情拒绝只能痛哭的人,就会变成她。 这条路,她从没有过后悔。哪怕孔彰从此与她离心,也没太多可惜。帝王路,本就该那样孤独。 六月初九日,顺水而下的李恩会抵达了应天,进宫陛见。此时交通不便,君臣二人前次见面,还在潭州。管平波端坐在龙椅上,温和的叫起:“李将军辛苦了。” 李恩会忙道不敢。 管平波又问:“元宵和孩子可好?” 李恩会笑道:“都好,只是惦记着陛下。” “这有什么?”管平波笑道,“改日她过来一趟,正好参加他小师兄的婚礼。” 李恩会应了。先聊了几句家常,才切入正题,向管平波汇报源赫策应与布日古德自杀之事。 管平波其实想把西垂彻底吞下,奈何人口严重不足,不可能迁徙边民向西。但如若那处千里无人烟,又很容易被更西边的民族侵吞。怎么处理莫葫芦与阿伏于两个家族,需得谨慎行事。管平波想了想,决定拿去内阁会议上讨论,于是对李恩会道:“孔彰在东耳殿,你去寻他说话吧。他心里不舒坦,你宽慰宽慰他。” 此话信息量颇大,李恩会没敢多问,跟随着太监往东耳殿走去。东耳殿内,铺着厚厚的地毯,一个一岁多的胖娃娃在地上乱爬。李恩会猜着是小皇子,正欲行礼,从里间出来的孔彰阻了他:“年纪太小,不让他受礼。” 李恩会笑道:“天潢贵胄,理所应当,郡王太小心了些。” 孔彰随意指了指厅中的座位道:“你我二人无需讲那多虚礼,坐。” 李恩会从善如流的坐下,宫女端上茶果点心,而后顺手抱走小皇子,跟着满屋子人退了个干干净净。李恩会也是混过权贵圈的人,还没见过这等行事,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人自幼相识,默契十足。孔彰看李恩会的表情便知他在疑惑什么,解释道:“你来寻我,自是有话要说。范元良精的跟鬼似的,站在里头伺候怕我们不自在,索性出去了。” 李恩会:“……” 孔彰自嘲道:“他们如此费尽心机讨好我,可见陛下着实是很宠我的。” 这话听着不对味,李恩会试探着问:“吵架了?” 孔彰没回答,而是问道:“阏氏怎样了?” “还行。不过源赫为了表忠心,把皇子们都砍了,皇孙们剩的也不多。”李恩会叹道,“我再晚去点,只怕就随便留个人,送进京称臣便是了。好在阏氏反应快,立刻提到你,源赫对你颇为忌惮,不情不愿的逼着手下把宗女吐了出来,都叫我带上了船。现按规矩送去监牢了,按我们虎贲军军纪,理应无甚大事。” 孔彰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唐春荣。炎朝刚入京城时,宗女被掳掠一空,留京的宗室子长的清秀的,也没逃出魔掌,玩腻了随手送人。唐春荣撑到了虎贲军的解救,而她的兄弟姐妹,早不知下落。或是死了,或是依旧在哪处苟延残喘,横竖是天宫落到了地狱,再难翻身。陈朝皇室骄奢淫逸,当年看到唐春荣的下场,他不是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而今落到自家人头上,只剩满身的冷汗与后怕。果真是屁股决定脑袋,谁都不能免俗。 李恩会见孔彰情绪低落,补充道:“男丁不好说,小郡主们总有活路。我们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是了。” 孔彰交出兵权的事都干了,的确是无能为力了。扯了扯嘴角道:“陛下待女眷素来和气,我看能不能把她们放在宫里,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寻个人家,嫁出去吧。男孩子……不梗着脖子顽抗的话,陛下大概也会给个面子。阿娘提出想见我的目的,大抵为此了。” 李恩会点了点头,路上他与图门宝音有几次交谈,家族零落到了如今的地步,除了保命,别无他求。不过,李恩会有些纠结的道:“当时源赫的人为了赏钱,一顿乱砍。活下来都是命大的,其中……有绍布的幼子,呃……”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谭元洲那是管平波的逆鳞,只怕孔彰未必保的住。“但我跟他们窜了口供,单于子孙那么多,外人分不清。给扣你三哥头上了,横竖他长的挺像姑姑的……说是绍布的,人家还未必信。” 孔彰僵了僵:“哪个姑姑?” “小姑姑……” “像迦南啊……” “嘘!”李恩会悄声道,“别提了,你真是的,不怕她吃醋。” 孔彰笑笑:“她又不是端悫那等无知妇人,从不乱吃飞醋。” 李恩会鄙视:“你太不了解女人了。” 孔彰更鄙视:“你拿她当寻常女人?” 李恩会:“……”我错了…… “罢了,”孔彰站起身来,“跟我走一趟。” 李恩会疑惑的道:“去哪?” “劝降!” 第353章 联姻8月25日第一更 第150章 150联姻 伊德尔依旧拒绝了投降, 并且, 他料定以孔彰的性格,不会对图门宝音祖孙撒手不管, 当夜便吞金自杀, 傲然离世。管平波简直不忍心对孔彰说, 伊德尔压根就没把他当儿子, 不待这么坑人的。这要是性别倒过来, 都够的上废后了。 图门宝音不敢继续激怒管平波,老老实实的带着孙子们投降, 并献上了传国玉玺。管平波惊愕了, 还真有传国玉玺啊!?怎么总感觉是造假的?然朝廷内外一片恭贺声, 管平波也只好当真的收着。顺手借着玉玺的由头,“高兴”的赦免了图门宝音,塞进了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里。比起孔家,这是正经的外戚,只要图门宝音不冒头, 想必没谁敢不长眼的去招惹。 处理完传国玉玺,管平波又接见了源赫。经内阁商议, 赐源赫侯爵, 居于京中, 负责对西贸易。如此,莫葫芦家族被一分为二,源赫相当于留于京中的质子。而阿伏于家族合作不深,随便扔了几个不值钱也不发俸禄的爵位出去, 打发他回姜戎旧地,协助莫葫芦家理事便是。 源赫自然有些不爽,应天的确繁华,然谁被当质子心里都不好受,加之他看丘敦氏颇不顺眼,连带与孔彰不大对付,顺手就给管平波出了个主意,上本道:丘敦毕竟统治草原多年,若想让其心服口服,最好联姻。陛下后宫空虚,丘敦氏子孙繁茂且长相端正,正可充盈后宫,两全其美。 接到折子的管平波吓的汗毛直立,这是要被打死的节奏啊,尼玛源赫跟她多大仇。赶紧点了把火,将折子毁尸灭迹。正回事的白莲看的肝疼:“你敢更怂点吗?” 管平波道:“我擦,你在巴州给我找个不怂的出来?” 白莲呵呵,别欺负窦向东死人不会说话好么?不便当面揭皇帝的短,转回话题道:“源赫说的很有道理啊,你后宫的确空,那么大院子,啧啧,多浪费。” 管平波抽抽嘴角:“我说你后院那一群,是怎么做到不打起来的!?” 白莲对管平波抛个媚眼:“好达达,皇后给我做,我替你统领六宫。” 管平波露出迷之微笑:“孔彰不剁了你,算我输!” 白莲立刻闭嘴,尼玛惹不起……孔彰没把她当过女人,那还不打的她飞起。 “不过源赫说的好像有点道理。”管平波道,“联姻,能让边民更加安心。” 白莲看热闹不嫌事大:“联姻好,挑个最好看的!” 管平波没好气的道:“跟我差辈了!” 白莲撇嘴:“孔郡王又不是伊德尔生的,差个毛的辈。” 管平波摸摸下巴:“塞给甘临好了。” 白莲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于是接到旨意的甘临眼前一黑,特么的拐阁臣的独生子本就很有难度了,莫名多了个男人,那不得鸡飞蛋打啊!哭丧着脸去寻管平波,开门见山的道:“妈妈,那是仇人的孙子呐!万一趁我睡着掐死我怎么办?我打不过啊!” 管平波很没节操的道:“多挑几个互相牵制不就行了?” 不!多挑几个更完蛋!甘临豁出去了,直接道,“您不能坑我,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吃醋怎么办?” 管平波怔住:“谁?” “方墨。” 管平波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方墨是很好,但他是独生子好么?你拐走方墨,相当于方家绝嗣,方坚还不疯了去。 甘临低声道:“我们青梅竹马……” 管平波崩溃的道:“方阁老知道么!?独生子不能拐你知道么!?” 甘临摇头。 管平波仰天长叹,儿女都是债啊! 甘临道:“所以我不能随便有男人。” 管平波扶额道:“那就是个政治联姻,走个过场,你往院里一塞就完了。睡不睡还不是你说了算。这都不是重点,我现怕福宁宫被方阁老的眼泪给淹了。你就不能换个人喜欢?” 甘临低头不语,换个人没阁老爹啊! 管平波郁闷的半死,人方坚好容易爬到了阁老,要爵位有爵位,要家资有家资,结果独生子跟当朝太子勾搭上了,换她也要吐血。那什么,现在纳妾生子还来得及么? 甘临硬着头皮道:“那个……纳妾的事……一定要么?” 管平波道:“不是一定,是这么做能利益最大化。” 甘临叹口气:“我先去跟方墨说一声。”太子的责任是要尽的。她母亲素来给功臣面子,孔彰有战功,更多的考虑他的心情与脸面理所应当。相比之下,方墨于功勋上就差了许多。从能力上来讲,醉心医学,再有天赋,也不可能真的成为肱股之臣。果真有治国之才,她便不好下手了,那可真的是要被摁死。 管平波哀嚎了一声,准备迎接方坚的撒泼打滚。 甘临惴惴不安的走到方家,谁料方墨十分淡定:“殿下有三宫六院,不是很正常的么?” 甘临:“……” 方墨冷冷清清的道:“任何研究都要花钱,殿下打算给臣多少钱?” 甘临:“……” “殿下数次求婚。”方墨道,“半点不谈实际,臣心不安。” 甘临惊讶道:“你答应了?” “嗯。”方墨道:“那夜殿下说的话,我细想了想。正五品,太低了。若不答应,翌日殿下生育,我都不敢踏入产房。我是阁老家的公子,有身份有地位,有太多顾忌。有时候真的不服。军医一样训练,一样上战场,论功行赏的时候,却排在了后头。军医院长的封爵,远远低于将领们。我没有怨望,我知道陛下非常重视各类人才。然则此般局势,愿学医的能有多少呢?”方墨笑笑,“殿下不愧是殿下,比我看的透的多。如果殿下能许孩子有个学医的,我便无甚怨言了。” 甘临道:“那得我生的出那么多才行……” 方墨轻笑:“女子吃亏,孩子不行,孙子总行了吧?” 甘临无所谓的道:“宗室学医没什么不好。不单医学,妈妈说的各类自然科学,都值得投入。只是,有些委屈你了。” 方墨摇头:“没什么委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已。” 甘临叹道:“方阁老那处……” “我去说吧。”方墨道,“虽你是太子,但毕竟我是男人,让女人冲在前头,太没种。” 甘临担忧的道:“方阁老不会动家法吧?” 方墨垂下眼:“我幼时任性,不许他续弦,才至今日之尴尬。错皆在我,他若恼的要打死我,殿下便另择人吧。” “别介!”甘临忙拦道,“还是我上得了,省的你们父子生出龃龉,岂非不孝?” 方墨在甘临额头上弹了个镚儿:“越大越有心机,小时候多好。放心,我是独生子,叫他打一顿,他舍不得丢下我不管。本来也是你杞人忧天,你十二岁上战场,谁还能漫过你去?陛下……陛下不是个被私情左右的人。” 甘临捂着额头:“你以下犯上!” 方墨没好气的道:“有本事你一世都只在上头。” 甘临指着方墨,震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学医是天坑啊!当年羞涩端方的小公子,现荤段子随口就来啊!甘临觉得自己不找回场子,八成将来要怂。唉我去,巴州的风水不对!靠! 方墨把甘临推出家门,嘱咐道:“你别乱嚷嚷,仔细我爹告状,陛下收拾你。” 甘临道:“我妈知道了。” 方墨瞪着甘临:“太子好胆色!公然肖想阁老之子。” 甘临道:“我们青梅竹马,我姑娘可喜欢你了。”换个人,打死不敢好么。 方墨服气,果然是陛下亲生,于是道:“行了,走吧。” 甘临一步三回头的道:“有事使人来宫里告诉我。” 方墨砰的把门关上,完全无视了太子的殷切眼神。 甘临:“……” 晚间,方坚回家,见到方墨欲言又止,忙问:“何事?” 方墨顿时梗住,常言道严父慈母,可他的父亲从未对他严厉过。要跟上战场,便去求孔彰;不许续弦,果真单身至今。与甘临议定的事,如何说的出口?说到底,不是为了迁就他的心情,方家岂会只有他一个孩子? 方坚何等人物,叹道:“说吧,闯什么祸了。” 方墨愈发愧疚,立在厅上,低头不语。 方坚拍拍儿子的肩:“没事,告诉爹,你便是错手杀了人,爹拼了老命,总护的住你。” 方墨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忽然觉得自己是何等的天真与急切。弘扬医学非朝夕之功,何必主动跳进甘临布的大网中?老父已然不年轻,他竟为了心中一股别扭气,险些陷父亲与两难。 方坚蹲下来,看着儿子:“你老子一把年纪了,经不得吓。你别瞒着我,我心慌。” 方墨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方坚痛苦的道:“你该不是看上男人了吧?” 方墨:“!!!” 方坚震惊道:“真的啊!?”他他他只是随口一说啊! “没有……”方墨差点叫老爹吓昏,都什么想法! 方坚大大的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没有就好……” “但我看上了甘临……” “什么!?”方坚惊的从地上跳起,怒吼道,“那你还不如看上个男人呢!!那好歹还能结婚生子!” 方墨缩缩脖子,没敢吱声。 方坚气急败坏的道,“你说你看上谁不好?看上太子!太子家的娃,能跟我们姓方吗!?那你还不如进宫做贵妃算了!” 方墨:“……”老子抢不过儿子上,老爹你够了…… 方坚气的在厅里直转圈:“太子怎么说?” 方墨弱弱的道:“太子说随我。” 方坚拍着儿子的后脑勺道:“你个棒槌!那小王八蛋!我跟姓孔的是情敌,我特么还能外了他儿子!?算计我的蠢儿子干屁!” 方墨低声道:“她没算计我……” 方坚怒道:“你懂个屁!啊啊啊啊,枉我方坚自诩厚颜无耻,儿子怎么能这么蠢!?” 方墨:“……” 方坚抬脚就往外冲,至门口顿住,转身指着方墨道:“你给我跪着!”说毕,一阵风的往外头去了。 第354章 昭王8月25日第二更 第151章 151昭王 管平波听得太监回报, 说方坚求见, 暗道不好。心里把女儿痛骂了百八十回,硬着头皮接见。果然, 方坚进门就匍匐在地, 泣不成声。 管平波道:“你别哭了, 我也想哭。” 方坚呆了呆。 管平波叹道:“为了俩孩子的事吧?方阁老, 你相信我, 让方墨带着甘临玩的时候,我真没想过今日。” 方坚瞠目结舌。管平波朝他示弱, 她不反对甘临拐方墨!?哇擦!这等千古罕见的信任太子的太。祖, 能别让他赶上么!? 管平波道:“阁老请起吧。” 方坚回过神来, 苦笑:“太子垂青,臣倍感荣幸。” 管平波摆摆手:“老熟人,咱别打官腔。我家不是吃亏的那个,我是无所谓的。你怎么想?还有,两个孩子到什么地步了?青梅竹马……是我的过失, 对不住。” 方坚颓然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臣只是有些不舍。” 管平波道:“年轻人, 一时冲动也是有的。我们且先别理会, 过阵子没准丢开手了。你看, 我这里正欲让甘临纳侧。做太子妃不是个容易的差事,方墨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亦不想让他受委屈。” 方坚暗道:谢谢您呐,您闺女绝对有预谋, 丢开手个屁。白莲没孩子、张群孩子死绝了、林望舒那几个都是秋后的蚂蚱没半点利用价值。重臣里头,只他有儿子叫太子惦记好么!然此话不能明说,说了就是挑唆天家母子,十个皇后儿子都拦不住满门抄斩的!憋的他只想咆哮。 管平波看方坚的表情,知道此时的人重香火,不是一时半会能扭转。那两小的若是死活看对了眼,方家确实巨亏。只好暗示道:“说来,家族祭祀未必绵长……”以方坚的资历,配享太庙并不难。接着又补充了句,“你还有旁的亲族么?” 方坚摇头:“方家数代单传。罢了,本来传承的风雨飘摇。当年非遇着陛下,只怕方家早绝了子嗣。算命中注定吧。” 方坚越卖惨,管平波越过意不去。甘临的心思她大致能猜到些许,然有些事能猜不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甘临畏惧弟弟上位,想拉帮手是必然的。只要不踩底线,太子有心机并非坏事。天下早晚要交给她,不能年轻的时候指着太子傻白甜,等到自己老了,发现后继无人,那是要扑整个户口本的惨事。再则,虎贲军里,的确没有适合甘临的男孩子。太子妃,是将来的皇后,不可能随便挑人。 君臣多年,自有默契。方坚知道难以拦住,索性提出要求:“太子妃的封号……” 妃,天子之配。天子为女子,妃为男子理所当然。可语言在变迁,后尚算有名,毕竟后羿射日民间耳熟能详,便是不知道的人,稍加解释便能理解。妃的原始含义就太偏了。方墨十岁入虎贲军,算是元老,总该有些体面的。遂,管平波道,“昭,日明也。太子,国之储贰。其配偶便称昭王吧。” 方坚道:“那……太子妃……” 管平波笑道:“若将来的太子是男子,其妻口头上亦可称太子妃,然正式封号依旧为昭王。既然说到封号,将来公主亦只做口语,封号皆为亲王。其配偶随其封爵,以姓区之。” 方坚问道:“譬如说楚王殿下的王妃,称某王还是楚某王?” 管平波揉揉太阳穴:“怎么感觉有点别扭……” 方坚干笑:“来日方长。” 确实不着急,管平波反正没小闺女,到时候扔给礼部想去。 太子妃本就是极需要运气才能赶上的事,如不是方家单传,方坚此刻只怕是感激涕零的。因此似乎很难再给方墨争取什么好处了。 管平波大概知道方坚的心结,安慰道:“传承重在血脉。古今往来多少冒姓的,可见姓氏并非全部。如今重姓氏香火,乃宗法昌盛。早晚有一日,宗法覆灭,姓什么都不重要了。且,翌日我们回京,你再细找找,不独方家的,你祖母与母亲家族,总归与你血脉相连,过继一个也是法子。何况,那俩孩子未必不是胡闹,我们拖上二年,再议此事。” 方坚还能说什么,自家孩子并不全然无辜,管平波都把责任全担了,他也只得应了。 姜戎分数支,算是杂糅出来的民族。丘敦氏大抵是羯人之后,因此肌肤雪白、眼睛碧蓝。帝制时代,优良的资源向上集中,数代广纳美人,草原王家的孩子自然个个生的极好。甘临的审美却更偏向中原,估计是陆观颐带的多,闹的她实在觉得方墨比孔彰好看,对丘敦家的美人儿无甚兴趣。再说有兴趣也白搭,且不提方墨是有脾气的,岳父不好惹啊!于是很随便的吩咐身边的太监道:“你去替我挑个长的顺眼的就行。”横竖是塞宫里算完的角色,她那日说怕被掐死并非虚言。管平波就差点死在孔彰手上,草原的汉子可不是中原的书生,那力气,顷刻间能扭断她脖子。便是实在生了花花肠子,书生不好吗?干嘛非得作死。白莲养的那群就挺好的不是! 结果,太监好死不死的,挑了博雅尔。 博雅尔就是绍布的幼子,被李恩会套了层马甲搞成了三皇子马札布的儿子的那位。还未离京的李恩会整个人都不好了,虽然说迦南乃草原之花,长的像她肯定好看,但能不能眼光别那么寸啊!? 孔彰收到李恩会的传信,顿时尴尬复尴尬。他没理会此事,说实话,俘虏能够联姻太子、安稳度日乃谢天谢地的运道。想想唐赵两家的结局,漫说管平波只要块招牌,便果真阉了两个,又有谁能真替他们喊冤?既然是走过场,自然是挑了哪个是哪个。横竖软禁在家中和兴圣宫中无甚区别。结果,不单挑了个身份有问题的,还挑了个长的像迦南的……管平波非寻常女流,那也不能时时挑战她的底线呐!最糟心的是,孔彰因不便与图门宝音来往,只知道有个孩子像迦南,叫什么名字没留意。等李恩会急急来报信才知道,然既然内宫之事,李恩会都明了,便是已发明旨,很难更改了。 孔彰觉得自己今年八成犯太岁,真的很想去庙里拜一拜。但事情是无法逃避的,博雅尔进了兴圣宫,不可能不去拜见管平波。姜戎民风开放,迦南在京中跑过马,不定林望舒等人都见过。到时候对出来,管平波真能炸毛。不吃小醋是一回事,隐瞒她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孔彰只得先去看望了图门宝音,打了个花胡哨,再折回宫内,为难的对管平波道:“太子纳侧的人选,还能换否?” 管平波奇道:“怎么了?他不愿意?” 孔彰苦笑:“他……呃……侄子随姑。” 管平波更好奇了:“领来我看看。也叫我感受一下草原之花的风华绝代。” 这货的脑子就不随寻常的女人长!孔彰头痛不已:“不但如此。李恩会弄错了,他不是三皇子马札布的儿子,我才问清楚,他是大皇子绍布的幼子。” 管平波似笑非笑的看着孔彰:“弄错了?我们李将军也有糊涂的时候呀。” 孔彰解释道:“绍布庶出,他的孩子本不该那么像姑姑的。” 管平波笑道:“甘临长的随祖父。” 孔彰一时语塞。 管平波收敛了神色:“我从来认为,罪止自身。虎贲军军纪苛责,乃不得已而为之。你是领兵打仗的人,知道战场上,军心有多重。祸及家族,不为憎恨,而是威慑。孔彰,你太小看我。” “抱歉。” 管平波道:“如若我坚持要那孩子进宫,实有些阳谋太过。你不舒服,但憋在心里不能说,说了便是不识好歹。然人心并不时时刻刻跟着道理走。你不自在,只说他身体不适,不便入宫,换个人即可。” 孔彰抱住管平波:“你的心胸,实乃我不及。” 管平波眨眨眼道:“你的心胸也很广阔啊。” “嗯?” 管平波笑道:“元宵节你回里,送了我串葡萄。葡萄寓意多子,你出门在外,送我葡萄,你想什么呢?嫌我后宫太空虚?”这送礼的水准,简直是钢铁直男! 孔彰神色古怪的道:“葡萄?” 管平波走到床边,拉开抽屉,捏起串叮当作响的春宫葡萄笑道:“就是丑了点,一点造型都没有,随便锁链串了串,就冒充葡萄了。你在哪个穷乡僻壤淘腾的?” 孔彰神色复杂的道:“陛下,那不是葡萄……” “嘎!?” 孔彰当时被管平波的玲珑骰子气的够呛,次日抵达某县城,安下营后,便独自在城里逛着散心。路过家店铺,因心里正生气,遂掏钱买了串缅铃①,意喻——你特么给老子等着,看老子回来怎生收拾你。万万没想到,管平波丫的不认识!窦宏朗你行不行啊!?不教老婆常识的吗!? 管平波倏地响起当日太监们便秘般的神色,惊疑不定的看着手中的物事:“不、不是葡萄!?那、那是神马!?” 孔彰劈手夺过缅铃,将管平波双手反剪,压在了床上。而后在她耳边轻轻说:“陛下很快就知道了。” 第355章 谈心8月26日第一更 第152章 152谈心 饶是管平波体能绝佳, 也被折腾的够呛。校花的全能保安哀怨的看着孔彰:“老当益壮!” 孔彰轻笑:“后宫妃嫔, 岂敢有丝毫懈怠?” “你大爷!”管平波没好气的推着孔彰道,“让我起来。” 孔彰一只手就把管平波死死压住:“陛下的体力越发不济了。” 管平波怒道:“我文职你武将!半点怜悯都没有, 你算我男人吗?” 孔彰撑着胳膊笑道:“方才谁那般兴奋呢?” 管平波呸了声:“兴奋个蛋, 你这么闹, 我八成又要怀孕。” 孔彰在管平波小腹上摸了两下:“我喜欢孩子。” 管平波郁闷道:“我不喜欢生孩子。” “爱莫能助。”孔彰笑道, “对了, 我们的儿子还没大名呢,你不起一个?” 管平波懒洋洋的道:“你自己起。” 孔彰挑眉:“知临?” 管平波瞪着孔彰。老早就讨论过的事, 不用再反复强调了吧? 孔彰无辜的道:“临卦就那么几个词。” 管平波踹了孔彰一脚:“敦临不行么?他是长子, 你嫌家里日子过的太安逸了怎地?” 孔彰笑着把管平波搂在了怀里, 禁锢的她动弹不得。 管平波拼命挣扎:“你又发什么疯?” “近来,我多有不妥之处。”孔彰缓缓道,“数次叫你为难,你却待我如初。相识至今,多谢你一路宽容。”肯把话说透, 便是没生气。皇帝,孔彰经过好几遭了, 管平波的确是脾气最好的那个。 管平波放软身体, 趴在孔彰的胳膊上, 笑道:“没什么为难的,到底都没答应你。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至亲当前,明知不可能, 总想去试一试。曾经我们刘家坳老地主想纳我为妾,我父亲怕我委屈,咬死不答应,为此与祖母伯父闹的不可开交。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当年他不曾阻拦,是不是能因此活的更久些?我的父亲,一介迂腐书生。百无一用的那种。护不住家财、护不住妻女,无能到可笑。但他竭尽全力的疼爱我。废物如他,我都时常怀念。何况你对雄才大略的伊德尔。你幼时定是以他为榜样,追逐他的步伐,崇拜他,敬爱他。你有如今的好性格,离不开他的教导。可惜世事无常,换个时代,陈朝不那么昏庸,他生不出野心。你这辈子,太寸了。” 孔彰把脸埋在管平波的颈窝里,含混道:“比你强。” 管平波笑道:“果真?” “我是挺倒霉。”孔彰客观的道,“可我是男人,是迦南的驸马。我哪怕迟几天入京,没遇见深居简出的端悫,便会过的比绝大多数人恣意潇洒。而你不同,贫家女子,只要当年练王妃早路过半柱香,你便只能身世飘零。古今往来,能从平民翻身的,汉高祖算一个,然他终是借了吕家的势;陈朝太祖算一个,可他是男人,但有才华,自有军阀垂青,同样可以借岳家做跳板腾飞。唯有你,一无所有,夫家不是你的助力,而是阻力。我若不认得你,绝不信世间有此奇迹。” 管平波但笑不语,天时地利人和,她赶上了而已。就如孔彰所说,练竹哪怕早点路过,她再有满腹屠龙术,最多也就是勾搭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磨着他弄个外宅,仗着自己易受孕体质生个孩子。命好是儿子,命歹是女儿,也就到头了。古代是地狱模式,她不会因为自己幸运的翻了身,便觉得多容易混。所以,为了子孙后代,还是要发展科技,尽可能为工业革命积累本钱。连个安全避孕的模式都没有的日子,是真的难熬。 孔彰疑惑的把管平波翻了个身:“睡着了?” “没有。”管平波顺势换了个姿势,趴到了孔彰的胸口上。 孔彰的大手用力的揉着管平波的头发。管平波又开始扑腾:“你干嘛!” 孔彰笑道:“有时候觉得自己过于懦弱,跟你在一起简直天作之合。” 管平波道:“嗯,谢你当初不杀之恩。” 孔彰道:“换个人,真掐死你了。” 管平波道:“换个人,进不了我的屋。我又不傻,找个心如铁石的,等着被篡么?我再强悍,亦难拧的过世情。篡我太容易。广袤的农村,尽管被我强行弄的男女分田,大抵是持续不了多久的。陈朝太祖的卫所制,想的多好啊。几十年后,军户沦落成了佃农,受尽了鄙夷。种地只能依靠男人,女人根本翻不了身,我再努力都是无用的。甚至,王田制亦有可能崩塌。” 孔彰愕然:“那你为何要如此做?” 管平波笑道:“我想试试。试过了,不成功,无遗憾。” 孔彰客观的道:“你不试的话,更容易登上帝位的。你的规划,风险太大了。你有没有想过,很可能中道崩阻?” 管平波大笑:“那又如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殉道而死,死而无憾!” “半点不肯退让妥协?” “我妥协的时候多了。”管平波道,“但底线不能丢。如果那股气散了,我便会想,如果不能改变世道,不能实现耕者有其田,不能发扬科技,那为何还要努力做帝王?就凭我的肚皮,练竹不是对手。便是爱权,做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岂不是更容易?阴谋诡计我都会,你尝试过了。” 孔彰在管平波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下,以示抗议。 管平波掐住孔彰的脸,当做报复。然后松开手,接着道,“但,太后意味着更多妥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下的舒适,往往代表着不远处的割肉放血。窦宏朗统治的那份糟心劲儿,我都替他累。老婆要忌惮,朝臣要制衡;海盗要防备,山匪要打击。每天忙的像条狗,到头来,依旧江山易主。而我的皇帝当的多爽快,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朝堂上等闲无人敢驳。数年积累,换今朝得意,我觉得划得来。” 孔彰望天:“我真特娘的心思单纯。” 管平波笑个不住:“我不喜欢心思复杂的。容易让我应激,时间长了我会想杀人。” 这个话题孔彰不想继续了,岔开话道:“我赌气不肯向你行礼,真不生气?” “行礼不代表臣服。”管平波深深的看了孔彰一眼,“臣服未必需要行礼。你跟我怄气,不过是恃宠而骄。既是恃宠,便已在心里奉我为主。” 孔彰:“……”陛下,咱能别说这么透么? 管平波捏捏孔彰的鼻子:“大朝会你有分寸,日常在家里,不必太过拘谨。陈朝对驸马的苛责,我始终不以为然。修改礼制时,看到驸马那段,我便想你你的屈辱。那般礼仪,真非常人能够承受。可见读书人的嘴脸,是何等的龌龊。王妃之父,尚可受皇子礼,虽无人执行,但终是落于纸上。对驸马,却是百般折辱。小人得志的嘴脸,当真猖狂。” 孔彰闷闷的道:“我当年便想,王妃都不用一路拜进门,怎地驸马还不如王妃了。公主总要嫁人,女婿过那么糟心,皇帝真觉得有意思?” 管平波叹道:“陈朝的公主,也不许改嫁啊。可惜陈朝没有回避制度,不然你未必受此一劫。” 孔彰奇道:“什么回避制度?” “驸马亲长不得任要职,以免造反。”管平波解释道,“这样你祖父肯定宁可拿马钱子毒死你,也绝不便宜了端悫。” 孔彰:“……” 提起端悫,管平波道:“我们不久后进京,你还要去刨前前朝公主的坟吗?” 孔彰道:“端悫有坟吗?” “啊,对。是没有。”管平波笑问,“那要去迁前朝公主的坟吗?” 孔彰道:“巴州老倌天天被打是因为嘴太欠吗?” 管平波道:“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丘敦家覆灭,你不怕她没有祭祀?” 孔彰问:“你信前世今生么?” “信!” 孔彰问不下去了。 管平波了然的道:“如果有下辈子,你同时遇到我和迦南,你会选迦南。” 孔彰:“……” 管平波点评道:“我觉得你脑子得清楚点,遇到太平盛世,选迦南没错。遇到乱世当前,抱我的大腿比较有用。” 孔彰的手开始发痒。 管平波却怅然道:“下辈子……便是有下辈子,谁还能遇见谁呢?我们能过的,只有这辈子。”她连疑似她姐姐的人都没遇见过,更遑论旁人。相见不相识,与永别没有区别。但又矛盾的期盼着来生,期盼着再遇故人。人类就是这么无聊。 孔彰面无表情的把管平波推下去:“天晚了,睡觉。” 管平波好笑的道:“不是你拉着我谈心的嘛!” “睡饱了好谋划怎样抱陛下的大腿。” 管平波咯咯直笑:“小气。” “是憋气。” “嗯?” “我觉得我挺会照顾人的。遇上你之后,竟毫无用武之地!”孔彰斜晲管平波,“你,纯爷们!我觉得我有断袖之癖。” 管平波笑的直捶床。 待管平波笑够了,孔彰伸手托住她的脸:“我大概真的被阿爹宠坏了。一辈子不想长大,本能的追逐谁更能纵容我。陛下无疑强大到让我纵情一生。只盼陛下,不要中途舍下我才好。” “舍下你如何?” “掐死,炖了吃了。”孔彰把人圈进怀里,拍着她后背道,“睡吧,明日要理事。忙完眼下,我陪你练骑射。我们都要长命百岁,无疾而终。好生过完这辈子。” “好。” 孔彰在管平波额间落下一吻。三朝驸马,唯今时最得意。既如此,理应多有回报,而非索取。管平波,毕竟是他喜欢的人。 第356章 伴读8月26日第二更 第153章 153伴读 绥定三年八月, 李恩会返回驻地苍梧, 同时接管鄂州,对周边小股流寇进行扫荡。欧鸣谦等地方地主武装被绞杀一空。随后, 择选新的镇抚。九月中, 阁臣庞介然被迫告老, 张群调入内阁。 张群早无家眷, 亦无再娶之心, 一心抚养赵明辰。此番入京,自然要把赵明辰母子带来。皇帝许多时候要讲究万国来朝, 陈朝的郡主收归麾下, 姜戎的王孙纳为侧妃, 各地起义军纷纷俯首,那昔年鄂州王赵猛的嫡孙进宫陛见,便也是个政治秀了。 前鄂州王太子妃方如结受创颇深,管平波特许张群陪伴他们母子陛见。见面的地点选择的是当日宣召陈廷杰的东屋,顺便把小皇子抱了来, 预备开成茶话会的模样。 小皇子经父母商议,正式取名敦临。其肖似生父, 操蛋无比。原是想让个孩子增加点轻松氛围, 却是张群进门时, 正见一物飞出,紧接着听见熟悉的声音发出怒吼:“小王八蛋,那是瓷器,瓷器是能乱扔的吗!?” 张群:“……” 随即, 太子甘临单手拎着弟弟的腰带,走了出来。敦临像只被捏住壳的乌龟,四肢不住的扑腾。甘临见了张群,扬起个笑脸:“张阁老好,我先把小混蛋带出去,省的搅和你们说话。” 张群与方如结并赵明辰赶紧跪下,拜见太子。 甘临摆摆手:“不必多礼,走了。” 张群忙应了。方如结目送甘临远走的背影,似乎感受到了传说中母老虎的力大无穷。进了屋,垂头拜见后,张群愕然发现管平波的脸色竟有些憔悴。她不是正该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么?不由关切的道:“陛下可是龙体欠安?” 管平波摇头:“没事,妊娠反应。”激素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前两胎屁事没有,第三胎吐的跟什么似的,弄的她心力交瘁,脾气蹭蹭的往上涨。 张群只得干笑。 谈话从孩子入手更自然,管平波对赵明辰招招手:“过来给我看看。” 方如结如今对权贵有着深深的畏惧,听到管平波召唤她儿子,忍不住开始颤抖。 赵明辰亦十分紧张,源赫已经够可怖的了,能打败源赫的人,是何等的凶猛?只是皇帝宣召,不得不去。僵硬的走到管平波身边,正欲跪下,被管平波搀住,拉在身边坐了,笑道:“长的像母亲,眉清目秀,看着很是乖巧。今年多大了?” 赵明辰说不出话来,张群替他答道:“回陛下的话,十一了。” “那不是跟我们咸临差不多大?”管平波忙唤太监,“看看楚王在哪处疯,唤他来见见同龄的小伙伴。”又问赵明辰,读什么书,平日里喜欢什么吃的玩的,跟隔壁家的大妈问话没有任何区别。 赵明辰因回到母亲身边时,忘了如何说汉话,近二年主要学语言,与虎贲军的同龄人相比,文化成绩一塌糊涂。被管平波问的满脸通红,更不敢作答。张群只好替他解释道:“明辰性子羞涩,陛下见笑。他才读完三百千,字也不大好,日后还需努力。” 管平波揉了揉赵明辰的头发,笑道:“想是我凶名在外,他在我面前拘谨的很。正好,我们家那小子是个不学无术的,上了多少年学,却比明辰的功课强不到哪里去。镇日间敲敲打打、上房揭瓦,没个正形。不若叫明辰去与他做个伴,拘拘他的性子。方夫人可舍得?” 方如结抖了抖,不知道管平波是要他儿子做伴读,还是做伴当。源赫给她的阴影太深,而源赫在新朝又得封侯爵,她很难不对管平波生出恐惧。 张群却更了解管平波,闻言神色一喜,连忙道谢。咸临不涉继承权,又十分得宠。能去做他的伴读,但凡有点能耐,很容易入管平波的眼,可谓是前程的保障。 赵明辰母子两个,一看便知有严重的应激障碍,尤其是方如结,从进门起就没停止过颤抖。管平波带兵之人,类似的案例见的太多,没怎么计较。走完过场后,立刻打发他们走,省的吓出个好歹来。 方如结回到家中,直接摊在了椅子上。好半晌,才颤声问张群:“张叔,陛下是何意?” 张群安抚的笑笑:“不过是万民归心罢了。如今姑娘家都要出门上学科考,明辰不能总在家里。能去给楚王殿下做伴读,亦是出路。我进京前便打听过皇家事,楚王殿下只是玩物丧志了些,脾气倒极好。夫人不必忧虑。旁的不论,你且看元夫人,最是温柔和气,她乃陛下亲养大的弟子,想来楚王不会太跋扈的。” 方如结看着张群:“只是伴读?” 张群笑道:“不怕夫人恼,我们明辰那身子骨可做不了侍卫。” 方如结含泪道:“不是……我怕……我怕他……入宫……做……做……”太监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张群却是误会了,哭笑不得的道:“休说孔郡王风华绝代,便是他生的丑,明辰也太小了啊。” 方如结摇头,哽咽道:“明辰他父亲……” 张群立刻垂下眼,念起赵俊峰,至今都心如刀绞。半日,沙哑着声音道:“不会的,陛下早已取消宦官,宫中如今的都还是陈朝逃过来的,离了宫无处可去,陛下方留在身边使唤。” 方如结哭出声来。 张群回过神,温言劝道:“梁朝女子当家,夫人满腹才学,可多出去走走,或有机缘。再则夫人年轻,朝中青年俊彦颇多,寻个伴儿也是好的。” 方如结摇摇头:“陛下不许人守寡,我是知道的。然我实不想再嫁。我无父兄,儿子年幼。无人逼迫我守节,只我想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倘或陛下问起,还劳叔叔替我分辩,切莫累的叔叔与明辰受责难。” 张群劝不动,只得应了。 昔年鄂州王天下闻名,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而今的赵家,远不如张群值钱,难有多少人关注。赵明辰悄悄的入了楚王府,没怎么跟同龄人玩过的咸临好似得了珍宝,镇日里带着满应天的疯。两个孩子处的不错,两家府邸自然开始来往。窦楚两家曾在洞庭湖上打生打死,现都成了梁朝的子民,也算有些渊源。两家主母渐渐说上了话,成了手帕交,聊解寂寥。 九月底,阁臣方坚上本奏请迁都。随着北方自然环境日趋恶劣,经济重心南迁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作为皇帝,不能只考虑南方的舒适。须得直面北方的风沙,迫使资源固守北方,以沟通南北,控制全境。 而应天本就只是临时都城,其地理位置远不足以支撑大一统的王朝。陈朝旧都则不然,他处在季风交界带,紧连着草原,有助于培养骑兵,这在农耕文明时代尤其重要。弱宋的原因之一,便是失去了燕云十六州。且,那处可钳制东北,谨防少数民族崛起威胁中原。陈朝留下的大运河,与海津的海运港口,可充分保障京城的物资。实在很难找出比它更好的定都之地了。遂管平波爽快答应,并命虎贲军新拆分出来的工程部队北上,兴建新都。 最先要动的是皇城。陈朝的皇宫跟管平波那时代的故宫相差仿佛。无数的宫殿房舍不提,城外还有好几个皇家园林,光看面积就觉得烧钱。管平波这等小气吧啦的皇帝坚决不能忍。吩咐朝臣道:“面积减半,我要那么宽的院子作甚?屋舍也犯不着那么多。能用砖头的不要用木头,木头不是虫蛀就是腐朽,维护起来全是钱,且破坏自然生态环境,造成水土流失,山洪频发,百姓流离失所,赈灾又是钱。还不如用砖石结构,一劳永逸。” 工部尚书李隆仁糟心的想,全石头的房子那是给死人住的。 方坚也劝道:“陛下省俭是万民之福,然如此削减,恐住所逼仄,殿下们活动不开。” 管平波道:“房子不够就往高了盖。盖两层、三层。怎么盖,叫学土木工程的去研究。我们一家子能要多宽的房子?修那么多空屋子,不是明摆了告诉子孙后代,可劲儿纳妾么?沉迷美色去了,还治什么国?屋子不必太多,学堂要修起来。省出来的面积除去各部办公以外,要似现在一样,有试验田,有各类实验室。规划出来,就叫皇家科学院吧。凡理、工、农、医皆设专门部门,税收里截流款项,与他们研究,给他们奖励。” 户部尚书侯玉凤道:“陛下,北方凋敝,户部税收先得就各地水利工程,恐怕暂抽不出钱粮。” 管平波想想北方的局面,叹道:“罢了,先从内库走账吧。” 白莲心疼的道:“陛下生活太清苦了些。” 管平波笑道:“那就都给我赶紧赚钱,天下富裕了,还能短了我的用度不成?行吧,先把京城图纸画出来给我瞧瞧。工部的官员多费心,下水道给我整好了,我可不想似陈朝那般,一下雨六部都泡在臭水里办公。” 方坚补充道:“还有城里的垃圾要先想好怎么处置。” 管平波想了想,道:“垃圾倒不甚多,关键是人畜粪便。从军中调几个数学好的出来,算算人口增长数率与耗肥,看再哪处弄个烟草基地。烟草利大且极吃肥,比例合适的话,京城百姓即可避免粪老大的挟持,少层盘剥,日子更富足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刻马屁不断。管平波听的耳朵起茧,早麻木了。她孕吐反应剧烈,大致定了个方向,就把细节丢给了臣下们去操持。她是正经底层爬上来的皇帝,哪样幺蛾子没见过?所谓垂拱而治,前提是真正的干过实事,知道国家从底层到高层如何运营。方能明辨忠奸,震慑朝臣。 一旦皇帝有认知盲区,下头人便有极大的操作空间。把皇帝卖了个骨头渣子不剩,还觉得丫是个好官。王朝中后期的皇帝容易被朝臣架空摆布,正在于此。所有领导中,基层里真刀真枪干出来的最恐怖。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他们是真的什么都心知肚明。 工部的人默默退回部里,心想管平波怎地连粪老大都知道?真特娘的太难缠了! 第357章 结婚8月27日第一更 第154章 154结婚 皇家科学院卜一放出风声, 方墨就眼前一亮。科学院下属理工农医, 他想进医科做研究!为了这个目标,他蒙头扎进了浩瀚的医书里, 简直废寝忘食。方坚深深觉得, 以梁朝女子的心气, 方墨这等满脑子医学研究的, 八成是娶不到老婆的。而且能把那么漂亮的脸整的胡子拉碴、惨不忍睹的模样, 怕是太子都不想要了好吧! 生个儿子聪明又漂亮,合该羡煞旁人。然这个儿子若是个怪胎呢?方坚觉得老方家的祖坟大概埋的不是地方, 要不是实在不知道祖坟在哪, 他真想去挪挪。 皇家科学院, 听名字就高大上。甄选人才不多,厮杀尤其惨烈。方墨年轻,经验不足,着实很吃亏。甘临时常派人去瞧他,听太监回报他的焦虑, 哭笑不得,给他传话道:“你莫慌, 我塞你进去。做不了正式的研究员, 做学徒还不容易么?” 方墨回话:“看侯院长出的卷子, 学徒也很难啊!太子妃能开后门么?” 甘临:“……”合着太子竟是专开后门使的!?便是皇家科学院,也非世外桃源。那是个纯花钱不赚钱的部门。甭管日后他们研究出来的东西能带来多大的长远利益,它的存在就永远只有烧钱、烧钱、烧钱。跟皇家人打好关系很有必要,太子妃果真入科学院, 绝对是夹道欢迎。因为那代表着皇家的态度,代表着源源不断的金钱。甘临深深觉得她妈限制后宫人数是对的,后宫人数多了,管理难度直线上升。就方墨的性格,那绝对是找后院起火的节奏。 方墨委实太过奇葩,方阁老只能放弃治疗。十一月,管平波正式下旨,册封方墨为昭王,年底完婚。太子婚仪庄严而繁琐,正预备过年的内务府登时陷入了疯狂的忙碌。 时下结婚,当事人是不用多操心的。甘临日日在福宁宫见习国事,方墨则在书海里畅游。个把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十二月二十一,太子婚仪,方墨被人收拾的整整齐齐,塞上马车,送入宫中。夫妻两个打小一起玩,没有半分尴尬和紧张,从从容容的走完了礼仪。 知道自己被黑箱进了科学院的方墨心情甚好,玩笑道:“殿下,据闻巴州有旧俗。” 甘临淡定的道:“我三岁习武。” 文职的方墨被噎了。甘临笑着捏住方墨的脸:“啊,手感真好。你是怎么做到日晒雨淋都吹弹可破的?” 方墨挣脱甘临的魔爪,更为淡定的道:“天生丽质。” 甘临大笑。 他们两个人太熟了,实难生出男女之情。甘临肖母,满腹心思在朝堂,天仙如方墨,她却更看重他姓方。方墨更绝,他压根就没长风花雪月的肚肠,浑身的干劲都在医学上,恨不能自己成了医学界的鲁班,名传青史、万古流芳。姓方的儿子生的多有卵用,他都不知道自家爷爷叫什么。走上神坛才有真正的香火,徒子徒孙才是真正的传承。 但长在军中就有这等好处,夫妻两个谁都没有过实战,荤段子却能背一个晚上不带重样的。方墨还画过春宫小人书赚零花钱,夫妻生活毫无障碍。顺顺利利的过了夜,次日晨起,去给管平波请安。 管平波起床吐的死去活来,满面菜色的趴在孔彰怀里,有气无力的嘱咐了两句,就把女儿女婿扫地出门。 甘临两个只得回兴圣宫,兴趣爱好截然不同的夫妻俩,半日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方墨便问:“对了,太子孺人呢?” 甘临险些忘了自己还有个侧室,忙叫人领了来给方墨见礼。方墨见到太子孺人的瞬间,整个人都石化了!因博雅尔身份尴尬,甘临换了个人,这事儿朝廷内外或多或少的知道些许,只事儿太小,大家伙懒得过多关注。但方墨万万没想到,甘临居然弄了个豆丁回来。 太子孺人,乌云达赉幼子孟和,年方……六岁。方墨扶额,幸亏是个女太子,若是个男太子,这名声还能不能要了。 甘临理直气壮的道:“从小养的才亲。” 孟和还不大听的懂汉话,漂亮的蓝眼睛看着方墨。他带来的女奴告诉他,新来的方墨是他的主人,想要在宫里过的好,讨好主人很重要,甚至比讨好太子更重要。 方墨本就对争宠毫无兴趣,太子妃对他而言最大的利益就是能让他顺利进科学院,并因此身份,更好的推广自然科学。他是昭王,必然在将来的皇家科学院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既然如此,便不能只看医学,别的都要照看。 提出见太子孺人,纯属投桃报李。太子给他机会,他好歹也尽点义务。梁朝宫廷尚节俭,家务不难,带手就处理了,省的甘临两头顾不上。如果甘临后院养他十个八个太复杂,就扶植两个管事的,他正好做甩手掌柜。哪知甘临弄了个娃娃放后院,方墨差点喷出口老血,他是来当昭王的,还是来当后爹的!?不该对太子的节操抱有任何希望的,真的…… 肝疼的叫起孟和,命他坐在自己边上,而后生无可恋的看着甘临:“我来带么?” 甘临无所谓的道:“你喜欢就带着耍耍,他有草原带来的女奴,还有宫里配的乳母,不消多操心的。将来又不用他有多大出息,读书骑射他爱学便学,不学玩去吧。你得闲的时候,带他回家看看。小孩子家家的,这么小离开亲人,怪可怜的。” 方墨崩溃的道:“可怜你还挑个这么小的!?” 甘临耸耸肩,顺手往孟和嘴里塞了块点心:“跟着我才最不可怜,哦!” 孟和咬着点心,乖乖的点头。 方墨服气。 没说两句,康四姐走了进来道:“殿下,工部报上来明岁的预算,陛下身体不适,叫你去瞧瞧。” 甘临随手在孟和头上撸了一把,说道:“你以后跟着他玩,我先出去了。” 于是太子一妻一妾目送太子出门,然后大眼瞪小眼。 孟和弱弱的道:“殿下……” 方墨叹道:“殿下出门了,走,我带去逛园子。” 孟和道:“你也是殿下。” 方墨笑笑:“你叫我哥哥吧,省的不知道叫哪个。” 孟和点点头,跟着方墨往外走。方墨极少进宫,不大熟宫中方位,索性带着孟和走一圈。今日是冬天难得的晴天,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于是,他们理所当然的撞上了正带孩子耍的孔彰。 孔彰对甘临的选择也是一言难尽,觉得是不是自己当初掐管平波之事给甘临造成了阴影,才会弄个这么小的孩子放身边养着。孟和倒是挺喜欢孔彰的,汉人跟他们长的不一样,他分辨的出来。扑到孔彰的腿上,用姜戎话喊道:“姑爷爷。” 这辈分乱的!孔彰抱起孟和,纠正道:“叫父王。” “父王。”孟和换成了汉话。 孔彰笑问方墨:“宫里还惯么?” 方墨道:“还好。三日后回军医院,只晚间回来,与往日在家无甚区别。” 孔彰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无奈的笑道:“太子跑去福宁宫了吧?” 方墨道:“像是有事。” “罢了,她就那样。”孔彰道,“你们青梅竹马,多担待些吧。” 方墨不觉得有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军中恩爱夫妻不少,然天家并不是讲人情的地方。他甚至有些看不明白孔彰。孔彰是战将,是梁朝最受尊敬的存在。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全部来自战功。因此,他没必要像自己一样,依靠皇家才能获得想要的东西。那么,他混在宫里,是因为喜欢管平波了。可是喜欢帝王,不觉得很麻烦么?方墨觉得自己大概冷感,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起风了。孔彰把几个孩子都带去了亭子里。放下玻璃窗,阻隔了夹着水汽的寒风,只余阳光的温暖。两个孩子坐在地上玩,敦临汉语里夹杂着大量的姜戎单词,孟和也是汉语姜戎语乱讲。话题截然不同,但很诡异的聊在了一起。 方墨有些惊讶的道:“小殿下会说姜戎话?” 孔彰道:“陛下让学的,她说语言里包含了丰富的思维。多学一种话,便是多一种思维方式。太子也会姜戎话的,不过说的不大好。” 方墨道:“陛下很重学习。” 孔彰曲起手指,敲了敲玻璃窗:“平板玻璃,去岁单它,盈利四十万两。” 方墨看着玻璃窗,有些难以置信。 孔彰看向方墨,眼带期许的道:“平板玻璃的技术突破,带来的是巨大的财富。陛下设皇家科学院,为的是有无数种类似平板玻璃的技术诞生。陛下曾说过,有一种黄炸药,是火药威力的百倍不止。这些,都需要你们穷极一生的智慧去钻研。也唯有如此,你才可以在将来的列传里占有一席之地,而非后妃传里的只言片语。” 方墨点点头:“这也是我愿为昭王的目的。我自幼便受郡王照拂,然依旧从北到南,历经诸事,难有天真。更高的地位,方容易有更高的成就。放眼天下,比我有天赋的孩童,何止百千。可我若不姓方,恐怕连入侯院长门下的资格都没有。陛下身为女子,都不甘愿混迹内宅默默无闻。我更该努力才是。” 孔彰拍拍方墨的肩:“好,你想的透彻。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比我年轻时强多了。” 方墨笑道:“郡王过谦了。将来我有不当之处,还请郡王不吝赐教。” 孔彰朗声笑道:“甘临武艺乃我亲传,你要好好习武,省的打架吃亏。” 方墨:“……”我是文明人,谢谢! 第358章 海右8月27日第二更 第155章 155海右 绥定四年正月, 经过漫长的讨价还价, 市舶司终于确立了章程。校花的全能保安拜后世的填鸭教育所赐,在讨论何地设港的问题上, 管平波都不用翻舆图, 闭着眼便能把关键的港口圈出来。得亏她地理大多还给了老师, 不然每个港口的优劣特征了然于胸, 估计能震翻一群人。 饶是如此, 陈廷杰拿到港口列表后,险些怀疑朝廷在他的船队上安插了探子。威严来自无所不知, 上不了岸又觊觎丰厚海贸的陈廷杰与秦一嫂, 齐齐下定决心, 要与管平波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以此为契机,将地盘往南洋扩充,成就属于他们的海盗霸业。而管平波对新成立的皇家科学院工科部门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全力研究航海技术。未来, 是海上争霸的时代,她绝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三月, 工部在各方的催促下, 画出了第一版京城规划图。其间涉及各部利益, 自然吵的不可开交。旧都的宫廷已经拆除,未曾损坏的木料留下,放着以后有用的时候再使。皇宫不用怎么吵,管平波拍板即可。故, 其余街道还在僵持不下时,皇宫已悄然开工。 隋炀帝被人干翻的重要理由,乃洛阳修的太着急。那般大的工程,如若催促工期,官员们为了溜须拍马,不知要填进几多人命。定都北方虽重要,却不急在眼下。又有,无论怎样的民不聊生,总有小挫人能利用时事与家底,成为巨贾。他们自然看的见京城中的商机。捧着金山银海,四处走关系,试图在京中圈地。 管平波重商,开口闭口就是成本得利。朝中再不见谈钱色变的虚伪景象。内阁经过讨论议定,与其让商贾们花钱买地,不若让他们搞基建,省的银子一进一出,反有折损。即某人买某地,不消银钱,然他得负责把该地的建筑按规划修好,并承包某些公共设施,譬如,给官员们居住的廉租房。如此一来,修建京城,竟不用户部出多少银两,光各大商户便能承办。尤其是像林望舒这等在梁朝上蹿下跳求关注的巨富,难得有囤积土地的机会,主动要求修建下水道。为此,管平波硬生生的收回了把他踹出内阁的成命,满脸微笑的鼓励着他,并且暗示,果真修建的好,还会有大惊喜。 林家得了甜头,郑家立刻跟上,拉了几户人家,申请修建沼气池与自来水系统。管平波咬牙切齿的想,江南豪强到底有多么深厚的家底?妈的,走私三百年,富可敌国啊!然为了不劳民伤财,只得由他们美滋滋的在京城圈地。两害相权取其轻,叫他们再富裕个几十年,好过给农民增加负担。毕竟,天子脚下,老百姓本来也难占到什么便宜,而从他们嘴里拿走的粮食,却是实实在在的。 与修建京城同步进行的是北方的土改。之前伊德尔颁布过均田令,虽然没有推广,有些地方却是正在实行的。重新分田,少不得遭受一轮抵制。幸而管平波当机立断,在均田令没有铺开的时候进行北伐。 常言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虎贲军是不抢老百姓,然打起仗来,姜戎、土匪轮番抢劫,把原本就奄奄一息的百姓,又折腾的死了多半。因此整体上分田倒没什么太大的障碍。毕竟土改与均田令实际上是一套玩意,梁朝只是尽量把宗族拆分、强制迁徙了而已。 海右郡。 莫日根卜一下船,码头上呼啦啦的跪了几十个本地缙绅,恭迎新都指挥使上任。孔彪扫了一眼,只见到孔家分支的几个人,心里便是一沉。 孔彪乃孔彰伯父孔嘉猷之庶出幼子,家中行四,比孔彰小三岁。因是庶出,在家中不得脸,自要想方设法的谋生。他不知打哪处听了莫日根调任的消息,忙寻了孔彰,自荐做幕僚。然而梁朝早改了制度,没有了官、吏之分,亦配置相当于幕僚的文书。 往年读书人屡试不第,多有做幕僚为生,侍机考取功名,从此平步青云。到了梁朝,文书本身自带品级,管平波身边的文书一茬茬放出去做官,谁还想做幕僚?都跑去考吏员,再不见朝中对小吏的鄙夷之声。遂孔彰给从弟指了条明路,直接参加招考。 梁朝重理工,奈何人才着实太少。村官都不够使的,文书更加供不上。不得已放低标准,数学不大行的,只要略通九章算术,便能做小吏。孔彪名门之后,经史子集自不消说,杂家更有涉猎的资本,轻轻巧巧过了招考。 而莫日根是个粗人,文化全凭着镇抚部摁着头灌,至今也没学出个子丑寅卯。然都指挥使这等封疆大吏,才能不提,实行的是忠心一票否决制。何况他虽文化不行,却是带兵多年,有相当的理事经验,可比只会死读书的腐儒好百倍不止。遂他的文书亦需忠心,且得与他处的来,还得了解海右郡,孔彪便成了极好的人选。堂弟肯争气,孔彰心里是满意的,对吏部打声招呼,方坚顺水推舟的下了调令,孔彪便跟着莫日根到海右来了。 莫日根叫起缙绅们,翻身上马,朝都指挥使司奔去。都指挥使司在陈朝是武将衙门,场院比布政使司宽阔,因此,素喜阔朗的贺赖乌孤当日便居住在此。他常有修缮,建筑保存完好,直接入住即可。 梳洗毕,莫日根没急着休息,而是绕城慢走,看看当地的景况。泉城为海右首府,想是海右郡最好的几处之一,街头风貌能帮他大致预估全郡情形。在梁朝故地久居之人,很难适应别处的杂乱无序。莫日根信步走在街头,看着乱七八糟的建筑与垃圾遍地的街道,紧蹙的眉头便没松开过。经年战乱,凋敝荒凉自不必说,满街的乞丐摊在各个角落,不知死活。 莫日根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海右郡暂未土改,今日来拜的缙绅在想什么不问可知。一力降十会,小喽啰们不值一提,关键是盘踞在此地千年的曲阜孔家。处理不好,很可能会有暴。乱,暴。乱,便会伤及无辜。 走回都指挥使司,其妻郑初小迎了出来。郑初小便是昔年的郑荣妃,她祖父没给她抢到韦高义,把新贵扒拉个底儿掉。新贵们又不傻,军中那多女官,谁都比个凉了的豪强家的小姐值钱。太低阶的又看不上,最终只得择了不定哪天元配孩子就杀了回来的莫日根,算是赌上一把。 郑初小接过丈夫的外套,柔声道:“我才在轿子里,看着外头不大好。” 莫日根摇摇头,岔开话题道:“属官们都安顿好了么?” 郑初小自幼便是当做官眷培养的,此等小事,自然做的妥妥帖帖,微笑着道:“孔文书乃郡王堂弟,与我们不是外人,他又没带家眷,给安排在我们隔壁的院落,我顺手照看着些。余者都择了相应的院子,侯爷不必担心。” 莫日根点点头,又嘱咐道:“你闲了带上人马,往街上走走,我们梁朝不比旧日,女人家也能干活。你镇日间在家里与别的官眷说话,远不如自家做个官来的实在。而今朝中用人之际,你别管娘家怎么想。他们若认旧俗,那你是出嫁从夫;若论今日风尚,更该出门做官才是。” 郑初小无奈笑道:“有了孩子谁来照应呢?” 莫日根道:“可别提有了孩子,太子小时候在幼儿园,为着比谁家爹妈更有本事,跟军医院的刘婷婷掐了四五年。至今日两人在朝中遇见了,还憋不住嘴上过几招。日后我们的孩子上了学,这个说我娘是武备处的,那个说我娘是科学院的,我们的怎么说?我娘是家里做饭看孩子闲磕牙的?” 郑初小:“……” 莫日根接着道:“侯尚书没男人,她独自带着两个儿子,也没耽误她飞黄腾达不是。” 郑初小僵了僵,她实适应不来见那多生人,勉强笑道:“我……且想想……” 莫日根语重心长的道:“原先说陈朝皇子无用,皆道他们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你不消似白阁老、侯尚书那般本事,好赖出去见见世面。我是没闲工夫的,孩子教导多在你身上。你怕照应不好家里,去厂里做个清闲的活计都好。关在家里,人都关傻了。” 郑初小解释道:“如今我们家只有几口子,不消我多理会。待到日后,人口繁衍,日日那多事,家里没主事的,难道还叫侯爷操心?我母亲虽是在家,却不是镇日里喝茶赏花,忙的脚打后脑勺,再不得闲的。” 莫日根没好气的道:“谁让你们扎堆的住了,孩子大了就分家,哪那么多事。” 郑初小再次:“……” 人丁兴旺、宗族抱团,才好生存。然现都土改了,水利工程一修,再驻村官调节,哪怕是邻村争水械斗,那也是得按村走,不是按姓分。宗法该散便散了。郑初小受的是旧年熏陶,一时转不过来,莫日根也没怎么计较。他做了多年骑兵营营长,固然思想教育是镇抚的事,又岂能半点不过问?那多大字不识的莽汉都教过来了,也不差老婆这一个。观念扭转难立竿见影,先点到为止,只待日后慢慢磨。 次日,当地缙绅下帖子宴请莫日根,遭到毫不留情的拒绝。同时田埂上出现了身着军装的测绘队伍。缙绅们眼前一黑,纷纷往孔家报信。 孔家在海右郡做了上千年的土皇帝,并不把莫日根放在眼里。傲慢的去了封信,道朝廷尊师重教,孔家的祭田乃为供奉圣人孔子而设,若分给农民,翌日将以何处出息供奉圣人? 莫日根放下信件,冷笑。唤来孔彪道:“你去通知他们,废话少说,老规矩!自己交土地保浮财,不交土地的直接抄家!” 孔彪道:“只怕他们要兴风作浪,还得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才好。” 莫日根挑眉:“他不怕我灭他满门,大可一试。” 第359章 不见8月28日第一更 第156章 156不见 曲阜的田间地头, 出现了测量队。衍圣公孔尚元对着孔彪, 愤怒的道:“你竟想吃里扒外不成!?” 孔彪平静的看向孔尚元:“土改为梁朝国策,岂能由我个小小八品能左右?海右郡内, 公府占田足足有一成之巨, 而皇家名下无土半分。我不提甚‘民为贵, 社稷次之, 君为轻’的大道理。只说官场规矩, 陛下能容得下公府么?” 孔尚元冷笑道:“几千几百年都这般过来了,历朝的皇帝都能容, 怎么, 偏她不能容?”孔家不消缴税, 自然容易囤积土地。要知道从皇帝到百官,皆为孔子门生,谁敢对着老师家下手,天下人唾弃之,于是对孔家的小动作, 朝廷权当没看见。数代积累,其奢华富足, 难以形容, 怎能舍得下? 利益之争是说不清道理的, 孔彪没跟孔尚元对嘴对舌,而是道:“总归陛下明旨,天下土改。昔日江南吴家勾结海盗顽抗,白阁老直接带人抄家灭族。我们明人不说暗话, 我们家虽姓孔,粗俗点道来,不过是注水猪肉。如今身无长才,朝廷爱怎么折腾,都犯不着我什么事。公府想如何,请自便。” 孔尚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当日贺赖乌孤抓人,公府尚可抵赖,洪夫人等定居应天后,他家土地尽数落入公府手中,孔嘉猷父子登时成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莽汉。拿着公府做人情,好逞自己才能,借此往上爬,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好半日,孔尚元笑道:“我倒有些浮财,没了地,尚能勉强度日。贵府当真就只靠着郡王的俸禄么?”说毕,又暗示道,“贵府也是有地的。” 孔彪听的好笑,难道孔尚元把他家土地退回来,他便敢与朝廷作对了?休说孔彰与家族不亲,便是他真心亲近的丘敦家,那般哀求,管平波也没动容过半分。孔彪多想不开,冒着惹怒管平波的风险,去帮着衍圣公府?管平波公然嘲讽孔子又不是一回两回,满朝上下屁都不敢放。再则她原出身不差,家里五十亩田,乡间寻常地主都没她家有钱,硬生生被逼成了小老婆,全赖族人欺凌。 原本聚族而居,为了是不叫外人欺,到头来族人倒比外人还狠。她当年若沦落青楼,哪还有甚九五至尊的好事?她能打,可青楼的老鸨什么没见过?日日只给个半饱,没三二年就死了。亲奶奶下的毒手,回想起来,竟是比她征战南北还叫人后怕。故满朝谁不知道龙椅上那位最恨宗族,分个田都要把大宗打散到各个村落。孔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没有囤积土地,也非拆了不可。天都变成这般模样了,衍圣公府怎底就没当回事? 孔尚元见孔彪不说话,竟不知怎生游说。硬杠显然是不能的,历代开国帝王,或多或少的借了豪强的势,豪强在朝中自然有话语权。唯有管平波,她是真土匪婆出身,做跳板的窦家被她砍了个血肉横飞,至今缩在君山岛上,轻易不敢出门。孔家能跋扈上千年,果真是朝廷尊师重道么?无非是朝中大员皆不觉屯田有何不妥,顺便彰显自己的道德,大家齐发财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孔彪信已传到,拱手告辞。孔尚元也不虚留,亲送至门外,折回屋里沉思。 “衍圣公府……”孔尚元口中喃喃。他的公爵还是伊德尔册封,管平波并未下旨,仿佛天地间并不存在衍圣公一般。江南豪强次第零落,他隐隐感到衍圣公府好似走到了末路。 咬了咬牙,孔尚元唤来仆从:“收拾行李,我去趟应天!” 家族存亡之际,孔家从来行动快如闪电,譬如剃发易服,譬如蓄发更衣。 四月初八日,孔尚元抵达了应天。刚下船,就被汹涌的人潮惊的够呛,半日雇不着轿子,只得随着人流步行。进到城中,更是摩肩接踵,挤的人仰马翻。沿途随处可见兵丁维持秩序,小商小贩更是在人群里左突右撞。孔尚元两眼发晕,艰难的往洪夫人的住所走去。行到半路,竟是看见了孔择乡之长孙孔渊,支着个摊子,龙飞凤舞的写字,他老婆在旁收钱。孔尚元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孔彰竟是绝情至此么?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孔尚元挤到了孔家所居的巷口,回望满街满谷的人,其弟孔尚贞叹道:“应天果然繁华。” 孔尚元心中五味陈杂,他曾来过应天游玩,然百姓绝非今日之气象。 巷子里静悄悄的,想是都去了街上凑热闹。孔尚元的仆从敲了七八家门,才找到了孔家院落。 简简单单的四合院,洪夫人坐在葡萄架下晒太阳。听雇工报孔尚元亲至,惊讶的迎了出来。待见到了孔尚元兄弟二人,更是难以置信:“公爷怎地来应天了?可是陛下宣召?” 孔尚元兄弟先朝洪夫人见礼。因孔择乡一支先前穷困,娶妻颇晚,以至于比孔尚元高了不知多少辈。礼制里虽讲地位尊卑,却更重家族老幼。譬如说某皇子,路遇某闲散宗室,纵然是皇子位尊,也要行个家礼,方显得有修养。似孔尚元与洪夫人这般,本该互相行礼,奈何孔尚元只是个前朝公爷,洪夫人却是当朝郡王之祖,孔尚元不得不客气三分,规规矩矩的行了晚辈礼,才跟随者洪夫人进到屋内。 略略打量了四周,洪夫人的院子比在海右老家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孔尚元心里更加发沉,不由问道:“不知郡王在何处?我们该去请个安才是。” 洪夫人抿了抿嘴,问道:“你们来京所谓何事?” 孔尚元苦笑道:“自然是为了家中祭祀之事。” 洪夫人顿时了然,莫日根出任海右郡都指挥使,很难说没有他身为异族,与中原各家族都毫无牵扯的缘故。孔家祭田只怕难保。 孔尚元自知当日把洪夫人得罪了个死,尤其是孔沫惨死,两下里虽无直接的血仇,到底隔了人命,尤其的不好说话。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想拜见郡王。” 洪夫人微微笑道:“公爷恕我直言,我且居于市井,公爷只怕难见着他。” 孔尚元在路上遇见孔渊的时候便知孔彰记了仇,然,家族传承大事,由不得他摆族长的谱。恳切的道:“还望老祖宗引荐。” 洪夫人道:“我替你传个话,他肯不肯见,我却做不得主。” 孔尚贞忍不住道:“是因……姜夫人……么?” 洪夫人垂下眼:“嗯。他知道。马钱子又不是甚稀罕物事,那时候他年纪小不懂事,叫糊弄了过去。如今从南到北,不知长了多少见识,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可见老话说的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那年,是我们叫权势迷了眼,怨不得他恨。” 此话既说的是孔择乡,何尝不是说孔尚元?孔尚元兄弟尴尬的笑笑,转回话题道:“陛下心系百姓,我等敬服。只族里的祭田,原是祭祀先祖所置,陛下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须得有人肯陈情才好。” 洪夫人点点头,道:“今日是四月初八,宫内外都热闹的很,郡王想是没空。明日我便叫嘉猷去都督府寻他。” 洪夫人既答应了,孔尚元不好穷追不舍,赶忙道了谢,又笑问道:“应天城里,四月初八可有甚讲究?” “哪是应天城的讲究?”洪夫人解释道,“原是苍梧西垂苗家的姑娘节,陛下于石竹起家,朝中苗民颇多。既是他们过节,大家伙跟着热闹。却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外朝的臣子得知陛下喜过此节,得了什么似的,跟着兴头起来,一年比一年盛大。城里城外,以及江南江北的几个军营,都载歌载舞。倒有些大唐盛世,歌舞升平的模样。” 把女眷当猪养的孔尚元干笑:“却有大唐风采。”心里不住犯嘀咕,这股歪风不至于传去海右吧。 哪知洪夫人肃容道:“前日孔彪写信回来,怎地听说公府还有守节的青年寡妇?” 孔尚元道:“她们自愿守节,当敬重之,岂能迫嫁?” 洪夫人冷笑:“旧都陆氏家庙,陛下命直接推平,你们还明晃晃的留着青年寡妇。休怪老婆子危言耸听,惹她火起,孔子庙都砸你个稀巴烂。她前日还把孟子数落了一顿,先贤里她最待见的只有荀子。何况尊祖也没讲过贞洁牌坊的高论。” 孔尚元糟心的道:“一时寻不到好的,难道胡乱嫁了?那不是毁人终生么?何况有些不想母子分离,又当如何?” 洪夫人摆摆手:“你同我分辨无用,又不是我做主。总归,我老婆子只因同姓同乡,略多几句嘴罢了。陛下能把个支离破碎的天下,扶持到今日的地步,你们休指望糊弄她。是了,你们不曾早送个信来,预备住哪处呢?你瞧见了,我家场院小,挤挤能住下,只怕委屈了你们。” 孔尚贞忍不住道:“郡王就不照应一二。” 洪夫人苦笑:“事到如今,不必说那自欺欺人的假话。他恨我们害死发妻,恨我们累的他母亲孩子尽亡。对庶出的孔彪和家中几个侄女侄孙女还能有个好脸色,其他人……” 孔尚贞沉默,理法上,孔彰此举简直大逆不道。可他要讲礼法,也不造反了。 洪夫人疲倦的闭上眼,孔沫小小的尸首在她眼前飘荡。此时此刻,面对孔尚元,方知孔彰之心情。愿万千兵马中救她们出来,乃仁至义尽。换成自己,定然没有这等心胸。而今孔彰位高权重,能成陌路,已是大幸,还能多求什么呢?至于衍圣公府,更与她家无关了。 孔尚元自是不会屈居小院落,使仆人去外头租了个小院,见洪夫人精神不济,连忙告辞。 次日,接到消息的孔彰,只给了干净利落的两个字:“不见!” 第360章 三胎8月28日第二更 第157章 157三胎 孔彰下衙回到福宁宫, 见管平波歪在罗汉床上, 低声问何忠厚:“陛下睡着了?” 何忠厚道:“先前左右都不舒服,才刚安静下来。” 孔彰微微叹了口气, 管平波此胎怀的颇为不顺, 先是妊娠反应严重。好容易熬到第四个月, 不知是胎儿压迫神经还是旧伤复发, 尾椎痛不可触, 并牵连下肢,以至于行动不便。在没有剖腹产的年代, 怀孕卧床静养跟寻死差不多。她只能忍痛活动, 每日过的苦不堪言。孔彰虽喜欢孩子, 但见了管平波的模样,真是宁可不生。奈何生育实非常人能控制,都不知道将来该如何是好。 管平波没睡沉,感觉有人盯着她,睁开眼便看到了孔彰, 笑问:“今日怎地这般早回来?” 孔彰在罗汉床沿坐下,手覆上管平波的尾椎:“痛么?” 管平波没什么精神的道:“预产期快到了, 左不过几日功夫, 我便解脱了。”话虽如此说, 可如果她是因怀孕诱发了某种疾病,才导致长期不适,很可能生育过后,身体会急剧衰弱。到时候, 甘临能接下江山么?孔彰会心甘情愿的扶助甘临么? 或许是管平波的眼神太过直白,孔彰似察觉了什么。他亲了亲管平波的脸颊,柔声道:“不必担忧,事因我而起,我总不会叫你失望。”又笑道,“不舒服告诉我知道,我替你揉揉。” 管平波听懂了孔彰的意思,顺着他后半截话道:“我还能差了人使。”说着她翻身坐起,孔彰眼疾手快的抓了两个大迎枕塞到了她身后,“靠着坐,舒服些。” 管平波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孔尚元来应天了?” 孔彰无语,憔悴成这样了,还不肯放开细枝末节,这女人的权力欲真是渗入骨髓了。 管平波穿越前就对狗屎的衍圣公府没半点好印象。作为为人民牺牲的军人,她真是太有理由,对奴颜婢膝款待太君的汉奸鄙视到天长地久了。到了此生,他家竟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汉奸干的倍儿利索。当日迫于贺赖乌孤的威势,出卖洪夫人勉强能用顾及儿孙解释,可把人卖了后,往应天报个信总成吧? 一味躲在后头装死,打的孔彰措手不及。阵前被杀全家,对主将的威严是何等打击?若非孔彰与祖母伯父不亲近,若非虎贲军实际上是她在坐镇,谁知道会有哪样结果?管平波勾起嘴角,衍圣公是吧?玩不死你丫的! 孔彰只见管平波的表情,就知道孔家要完。当然,那帮蛀虫没了田土,也就是个饿死的命。他与衍圣公府不相干,更懒怠理会。管平波眼看着要生育,他没闲工夫管别人家的事。 孔尚元上蹿下跳的寻门路,竟是满朝找不到肯替他说话之人。在同乡师照堂都闭门谢客的时候,他猛的醒过神来。谁家是能逃过土改的?凭什么大家伙都没地,单看着孔家连田阡陌?被当了出头鸟的孔尚元浑身冰凉,与弟弟反复讨论,如何才能讨的一线生机。 四月十三日,管平波没有上朝,朝臣便料定她是发动了。果然,没多久,军医院的人打马直入宫中。满朝堂的关注点立刻齐齐去了福宁宫。管平波怀孕的情况不大好,她能撑过么? 如今军医院新添了妇产科,侯世雄虽跟着来了,却是镇场子的。入内的乃妇产科科长姚清玉,以及助手刘婷婷。 姚清玉之母是稳婆,在过去那是下九流的活计,不为家穷,再不肯做的。哪知到了梁朝,竟是精贵起来,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的唤声姚大夫。她本有家传的手艺,又在军医院学习过,短短几年,替女官与家属们接生了几十回。妇产科初立,被公推成了科长,争得了为管平波接生的体面。 至于刘婷婷,那是甘临的老冤家。两个人打幼儿园起就不对付,见面没有不掐的。刘婷婷才进门,甘临就放嘲讽:“妇产科没人了么?带个毛躁鬼来作甚?” 姚清玉:“……” 刘婷婷挑眉:“你有本事别让我接生。” 甘临道:“呸,谁稀罕你接生!” 刘婷婷道:“我偏不给你接生!” 方墨:“……”你们俩幼儿园还没毕业么? 刘婷婷与甘临你来我往斗着嘴,手上却是不停,麻利的做着准备。照应管平波生育是何等大事,刘婷婷没有几分本事,且争不到名额。 管平波都生第三回 了,情绪相当稳定,对刘婷婷笑道:“你小时候不是说,妈妈是将军有甚了不起,自己当将军才算本事。怎地跑去学医了?” 刘婷婷还未说话,甘临毫不留情的道:“战五渣!” 刘婷婷立刻跳起:“学渣!” 管平波也:“……”不过算知道刘婷婷为什么不走武职了,女孩子体力吃亏,做技术兵挺好的。刘婷婷小学毕业那年,正是谭元洲战死,甘临以少主身份主持虎贲军,身份再瞒不下去了。不料刘婷婷也是个绝色,半点不怵少主,有着追到北矿营主屋里骂战的光辉事迹,也是管平波看着长大的了。如今出息了,管平波自然喜欢,拉着她好生说了几句话,才放她去干活。 姚清玉从来觉得刘婷婷聪慧稳重,是她学生里最得意之人,哪知遇上了太子,就似吃了炸药,又觉得好笑。一面替管平波做检查,一面听两个骂架的已经从“你语文才九十五分。”“你打架就是个菜。”拐去了“你嫁不出去!”“你诱拐我院青年才俊不要脸!”方向。 方墨糟心的想:幸好没把孟和带来,没得教坏小孩子。 这厢架没掐完,那厢管平波已开十指。孔彰怔了怔:“好快!” 姚清玉笑道:“陛下第三胎了,快的很。”又扭头问管平波,“疼痛减缓了吧?” 管平波道:“嗯。我做好准备了,你喊我便用力。” 姚清玉点点头,瞅准时机,喊道:“陛下,憋气。” 管平波为经产妇,经验丰富,深深吸气,憋足长气用力,一口气未尽,婴儿的啼哭已在室内响起。 管平波如释重负:“终于卸货了!” 孔彰接过太监递来的湿毛巾,替她擦汗,温言道:“辛苦。” 管平波笑着摇摇头,侧身问姚清玉:“儿子还是女儿?” 姚清玉道:“恭喜陛下,是小皇子。” 管平波郁闷的道:“又是儿子?我想要女儿。” 孔彰揉揉管平波的头发:“儿子女儿不是一个样?” 管平波道:“生个像你的女儿,好混京城第一美人的。” 孔彰在管平波额头弹了个镚儿:“睡你的吧,省的胡说八道,嘴里没个正形。” 众人说笑着等了个把时辰,管平波无甚大碍,方往外传喜讯。敦临终于被放行,跟在孟和后头,艰难的翻过门槛,滚进了室内。两个孩子围着姚清玉看新生儿,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刘婷婷看着小孟和,撇嘴道:“禽兽,这么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 甘临哼唧:“你羡慕嫉妒恨就直说。” 方墨终于忍不住,喝道:“都闭嘴!当着孩子嘴里能不能有个忌讳?” 方墨主管医科,刘婷婷秒怂;堂客当家是巴州传统,甘临同样秒怂。满屋子人都不厚道的笑出声来。 皇帝母子平安,可谓普天同庆。孔尚元终于找到了机会,往都督府送了份厚礼,恭贺孔彰喜添麒儿。 孔彰神色微冷,管平波宽容,不代表他在梁朝不尴尬。曲折的身世,异族的长相,到今日的地位,与管平波的扶持脱不开关系。以管平波在朝堂的威望,能捧他自然能踩下他。梁朝不比别的朝代,开国后没有血洗功臣,亦不必血洗。 虎贲军太强,往哪打,由谁指挥,都是摧枯拉朽。他们这些将领,指挥水平各有高低,结果却相差仿佛。于是,底下难免人心浮动,认为将领的今日全凭运气,那个位置,谁坐都不差。事实上也是如此,成就虎贲军彪悍的是制度,并非某个将领。而制度,由管平波创立。 再则,威望很多时候来自于资历。制度不是朝夕之功,资历老代表着为虎贲军的战力做出过卓越贡献。就如李玉娇不带兵,却是军中难以忽视的力量,甚至于说,有时候说话比都督还要响,便是因其资历足够老。换言之,倘或谭元洲在世,管平波想踩他是极其艰难的,那是创始人,自有其利益集团,非管平波可轻易生杀予夺。然,谭元洲死了。 天时地利人和,管平波条条占尽,仅仅十几年,便成就了千古独一份的霸业。孔彰不是蠢货,单凭手段,便不是对手。再赶上此等玉皇大帝亲闺女的命格,很难不生出畏惧之心。孔尚元偏来拖后腿,他越想越生气,转身就进宫告状去了! 妈的!宠臣是能随便坑的么!?孔尚元你脑子里全是屎! 洗三过后的管平波,神清气爽!把那小混蛋生出来之后,是腰不那么酸了,腿不那么疼了。果然是胎儿压迫神经,想必出了月子便能逐渐恢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既之前的不适全因怀孕,并非身体本身衰弱,心情甚好的她看什么都顺眼。直到听说了孔尚元胆敢算计她的人! 管平波心头火起,衍圣公府的土地打哪来的,心里没点逼数么?休说对外人,侵吞同族资产,当她没见过?最恨这种窝里横的王八蛋!连连冷笑三声,她手里玩死的豪强不知凡几,你孔家算个屁! “来人!”管平波唤道,“去请白阁老来。有些人当我眼瞎,看不见他满应天城里乱窜,竟异想天开的拿钱往军中开道,简直寿星公上吊,我成全他。” 跑进来告状的孔彰没来由心下一颤,这便是管平波,风吹草动都逃不开她的眼。衍圣公府死定了! 第361章 感同8月29日第一更 第159章 159感同 春雨贵如油。海右郡镇抚司长张焰雪, 带着宣传处的姑娘们并丈量土地的工程兵, 走在去往曲阜的路上。她木着张脸,浑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同行的男兵们都知道她心下不大爽快, 半个字都不敢贫。至于她为何不爽快, 更不要随便细究, 闷头赶路就对了。 望见曲阜城墙时, 已是申时末, 天色有些发沉了。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天黑前赶到地头, 便不用露营。虽说虎贲军是出了名的装备好, 然露宿野外总是不安。尤其是经年战乱, 人口锐减,野兽颇多。他们常在外行走的,不少被野兽咬伤乃至咬死过。果真碰见大的狼群,那可真是九死一生。 行到城郊,便有了人烟与街道。测量队队长王永升请示道:“张司长, 我们是进城住?还是在城外住?” 张焰雪想了想,道:“城外贫寒, 赁房子便宜些, 我们在城外住吧。” 众人都无异议, 打问了一圈,择了户刘姓人家,二十几个人把了三十个钱,那家人欢天喜地的收了, 腾出了两间空屋与他们居住,又殷勤的打了水来。曲阜城内外,乃孔家的天下,余下的杂姓不是佃农,便是诸如卖苦力的、支小摊的贫寒人家。出门做一日活,累的半死,都不定值三五个铜板,虎贲军呼喇巴的给了三十个,只借住一晚,明晚再住再算钱,他们如何不喜? 这户人家虽贫寒,却收拾的极干净。窗棱上泛着水渍,想是才擦洗过。补丁摞补丁的铺盖整整齐齐,张焰雪笑对女主人刘嫂道:“嫂子真能干。” 刘嫂笑笑:“不值什么,他日日在外劳累,到了家里,总要舒坦舒坦。军爷们吃过晚饭了不曾?我们吃过了,灶台可以给你们用。” 张焰雪道:“我们带了干粮,就不劳烦你们了。我们住过的屋子会好生收拾,你放心。” 刘嫂忙道:“你们既给了钱,合该我收拾,千万别客气。” 张焰雪没与她争辩,而是换了话题道:“明日我们搭台子唱戏,嫂子也去瞧瞧。” 刘嫂羞涩的道:“我忙完了一准去,就是没钱捧场。” 宣传处长罗述琴快言快语的道:“我们演戏不要钱,还有免费看病的摊子。劳嫂子与街坊说道说道,谁家伤风着凉的,只管来瞧。行动不便的我们散了戏,往家里瞧都使得。” 刘嫂正欲说话,忽听外头一顿乱嚷:“不好了,有只大老虎窜进街了!” 天将黑未黑,正是老虎豹子出没的时候。吃尽了老虎苦头的王永升腾的站起:“我去瞧瞧!” 张焰雪道:“且慢。先备好枪,我们都去。” 借着最后的天光,虎贲军众人飞快的调整好火帽,用通条把火药压实,卡好刺刀,排了两列,小跑着往外而去。 外头早乱成一团,街坊们敲着锅碗瓢盆,试图把老虎吓走。张焰雪随手逮了个街坊问:“老虎在哪呢?” 太阳都落山了,老百姓哪里看的见老虎,胆小的躲到了屋内,胆大的跟着人乱嚷,有没有老虎还不知道。 “哎呀!”前方有人大喊,“老虎跳进十三叔家了!” 张焰雪忙问:“十三叔家在哪?” 那路人指了个方向,虎贲军的人便往那处狂奔。到了地头,稀稀拉拉的围了几个街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院外急的团团转,不住的朝里头喊话:“老虎果真进去了?你们倒是说话啊!” 老虎却是叫人惊吓的落到了院内,泛着绿光的眸子,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孩。女孩惊的浑身战栗,嗓子似被什么扼住,完全出不了声。满院子妇孺皆吓成了木头人,不会动也不会哭喊。 外头的敲锣打鼓的怕激的老虎发狂,不敢再敲,渐渐安静下来。老虎耳朵动了动,双肩下压,就要向女孩扑去。说时迟那时快,有个身影竟是比老虎身形更快的扑倒了女孩。随即爆发出凄厉的惨叫!而后,惨叫戛然而止! 院外的众人呼吸一窒。好半日才有人喃喃开口:“真、真有老虎?”不会……不会再扑出来咬人么? 小跑过来的张焰雪大喝一声:“闪开!蛮子,踹门!” 一个高大威猛的女人立刻后退两步借力,飞身一脚,两扇木门哗啦歪倒。再补一脚,门板应声落地。随即虎啸伴随着哭喊,齐齐从院内传来!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黑黄相间的花纹掠过。虎贲军却是打虎的老手,张焰雪二话不说,直接持枪射击。 其余的人亦有十足默契,砰砰砰砰,接连几声枪响,壮硕如牛的老虎硬生生被火药逼退。剧痛刺激的它在地上翻了个滚。众人方才惊觉老虎从院内跳了出来,纷纷惊慌失措的作鸟兽散。 老虎发出愤怒的嘶吼,还不待跳起,第二轮射击又至。子弹暂停的瞬间,张焰雪猛的把枪送出,前端的刺刀直直刺入老虎的咽喉,霎时间,血流如注。重伤的老虎四肢扑腾了几下,呜咽着摔回了地上,不多时便咽了气。 躲在院外探头围观的人目瞪口呆! 寂静中,女孩的尖利哭声乍响,听得人不由一颤。 “娘!娘啊啊啊——” 军医包文华忙把枪扔给了王永升,拔腿就往里冲。院外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军爷且慢!那是内门!” 张焰雪脑海里飞快的闪过几个片段,脸色倏地大变,怒斥道:“甚内门外门,人命大如天,去救人。” 哪知小小的耽误,街坊便围了过来,齐齐拦住包文华。里长出来道:“知道你们好心,然一地有一地的规矩。我们当地的内门,是不许外男入的。” 更有几个近支族人跑了来,将方才蛮子踢坏的门板竖了起来。 包文华惊愕的道:“不是……我闻着血腥味了,里头有人受伤的。” 家主赶了来,乃是方才在院内急的跳脚的老者。他名唤孔广荣,号称孔子后裔,却是没上谱的,平日里更要以礼仪约束自己。他家也是倒霉,先前陈朝末年抓壮丁去当兵,两个儿子被带走。次后姜戎掳人口,长孙又不知所踪。偌大个宅子,只剩他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并几房妇孺。老虎偏跳进他家院里,唬的他险些晕过去。心里着实挂着儿媳孙媳并孙辈,忙不迭的对张焰雪作揖:“女军爷,那里头都是我的儿媳,我不便进去,求您去瞧上一眼。我家略有家底,药费诊金必不少分毫。” 张焰雪冷笑两声,推开守在门口的汉子,冲进了院内。院内一片狼藉,地上倒了好几个女眷,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又手忙脚乱的点了火把,方看见个小女孩坐在血泊中,半边身子挂了个妇人。妇人的后背与脖子都缺了一大块,看起来尤为可怖。小女孩抽噎着,不住的喊着娘。但那妇人早不能回应了。 宣传处长罗述琴看看周遭,对张焰雪道:“司长,这家外头无人家,正对着野地。墙又太矮,保不齐还有猛兽。女眷得转移才安全。” 张焰雪先把孩子抱起,又问其他人:“还有没有受伤的?” 蛮子答道:“这里有一个,像是断了腿,怕是叫老虎唬着跌倒所致。”说着转头对受伤的妇人道,“喂,你怎地不说话?你听的懂官话么?” 张焰雪木着脸道:“本地女眷生下来就关在内门里,嫁人也不过去到另一个内门。见了外人,能说明白话的就没有。” 蛮子看了看四周,惊讶道:“内门……指的是这个院子?” 张焰雪点点头。 蛮子脱口而出:“那还不关疯了?”说毕,发觉自己失言,当着矮人不说短话,她怎地能当面揭短呢?忙闭了嘴。 张焰雪却是嗤笑:“可不就是疯了。”却也不肯再说,大声对外头喊道,“包医生,你带了夹板没有?有个妇人断了腿。” 包文华道:“带了,可你会接骨么?” 张焰雪道:“不会。” 包文华便对孔广荣道:“你看,跌断了腿不理会,运气好是瘸子,运气不好命都没有了。我们此番没有女军医,您让我去瞧瞧?给正个骨,不过百来日,她又活蹦乱跳的了。我门虎贲军行医不收钱,你自去抓药便是了。”说着又补充了句,“也不要东西,甚都不要。就是行善积德,老乡莫要担忧。” 谁料街坊听得此言,竟是吵嚷起来。就有人道:“你个后生好不知礼数,哪有外男进内门的?” “是了,谁去请城中的女医来瞧瞧。” “屁的女医,上回被姜戎掳走啦!孔家倒有几个小姐会医,她们又不出门。” 包文华走南闯北,知道有些地方的人保守。瞧那家主穿着长衫,料定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臭毛病比狗毛都多,只得摆事实讲道理:“医患不避男女,当今圣上那年在郊外受伤,照例是男医生给治的,不信你们上京打问便是。” 蛮子听见包文华慢条斯理的说话,心里急了,催促道:“你在外头说书呢!她脚肿成水桶了,我不会看!还有个一直打摆子的,都尿了,你进来瞧瞧要紧不要紧!” 蛮子的大嗓门一喊,方才尿了的妇人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蛮子忙伸手捞住,厉声朝外大喊:“晕了晕了,你到底磨蹭个什么呀!里头没老虎吃你!” 罗述琴走过来低声骂道:“叫我怎么说你?大庭广众之下说女眷尿了,你要不要她做人?” 蛮子一脸惊愕:“人不都要撒尿么?” 断腿妇人的低声啜泣飘入耳中,蛮子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腾出手来,急急的在妇人肩上拍了两下:“别慌,我们包医生手法好着呢!她替你接好骨就不疼了。” 妇人含泪摇头:“罢了,都是命。” 张焰雪嗤笑道:“我还就不信命了!”说毕,把怀中的小女孩塞到罗述琴手里,双手把门大力拉开,喝道:“废什么话!救人!” 街坊骚动起来,孔广荣家人零落,哪个他都心疼,见张焰雪蛮横行事,再绷不住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愤怒的吼道:“哪来的毒妇,恁不讲道理。我家书香传家,内眷叫外人去瞧,就是逼她去死。你还不如叫她死个痛快,省的死了都叫人羞辱!” 那断腿的妇人眼泪颗颗的落,确认了蛮子是女人后,轻轻的靠在她身上,瑟瑟发抖,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 罗述琴怀中的小女孩也跟着哭起来:“娘……呜呜……” 张焰雪盯着孔广荣,那张苍老而又正气凌然的脸,与记忆中的重合。女人命如蝼蚁,生不由己、死不由己、甚至生死的价值都不在于生死本身,而仅仅是男人的脸面。 “所以你觉得她跌断了腿就该去死。”张焰雪强压着心中的滔天怒意道,“是这个意思么?” 孔广荣被张焰雪的气势所慑,底气不足的道:“我、我没有这么说。” 张焰雪接着道:“你既然关她们在内门,不论火灾还是虎患,皆不可踏出一步。那护不住她们的你,有什么资格活?” 孔广荣怒道:“妇人不见外男,本就是规矩!你叫她失了名节,与杀她何异!?” 张焰雪突然哈哈大笑:“好一个失了名节,与杀她何异!”众人还不明白她因何发笑,却见她突然抱起个石头,往孔广荣的腿上狠狠砸下。 孔广荣登时杀猪般惨叫起来! 张焰雪敛了笑,一字一句的道:“什么时候你让包医生去给你儿媳正骨,我什么时候让你治疗。否则……”张焰雪冷冷扫过四周,“谁敢靠近一步,我宰了他全家!” 第362章 枷锁8月29日第二更 第160章 160枷锁 围观的众人惊呆。孔广荣凄厉的喊:“快来人啊!救命!救命!” 张焰雪再次张狂的大笑, 笑的眼泪直飚。隐藏在黑暗中的记忆浮出水面, 她想起了那年,她的母亲在病床前垂死挣扎。家乡没有女医, 内门不能进外男, 所有的女人, 哪怕着凉, 都只能与天挣命。狭窄逼仄的内院,是她们人生的全部。没有足够的活动,就不会有足够的力量。她们无力反抗父亲与夫主, 也无力平安的生下孩子。生育自来鬼门关, 但海右郡的女人, 这道关卡特别的难熬。 孔广荣的中气十足的痛呼,与妇人轻不可闻的呻吟形成鲜明的对比,刺激的罗述琴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内院中的女眷理应比男人娇弱百倍,但在同样的剧痛下,忍不住的是男人。 张焰雪饶有兴致的绕着孔广荣走圈:“痛么?不够味的话, 我可以再补一脚。” 包文华捏了把冷汗,为什么别人家的镇抚都是柔声细语春风拂面, 轮到他们海右都指挥使司的镇抚, 就凶神恶煞宛如阎罗? 此时的官军还是土匪的代名词, 众人见张焰雪如此凶悍,皆不敢吱声。霎时间,孔家的院子内外,只余孔广荣的惨叫不绝。 不过盏茶功夫, 孔广荣已是受不住,开始哀求张焰雪。张焰雪嗤笑:“孬种,还不如个娘们,我看阉了算了。” 孔广荣哭的泣涕横流:“女军爷饶命,饶命啊!大夫,给我看看腿,疼啊,疼的很呐!” 里头有伤患,张焰雪没空嘲讽孔广荣,对包文华使了个眼色。包文华擦了额头上的汗,提着药箱就往内院里走。断腿的妇人乍见陌生的男人,不住往蛮子怀里躲。蛮子索性按住她,对包文华道:“你速战速决。” 包文华点了点头,对妇人温和的笑笑:“休怕,忍忍便好了,保证将来不瘸腿。” 妇人脸色惨白,不敢动亦不回应。医疗队的其它人鱼贯而入,看视别的女眷。被老虎挠过的妇人抱着胸,死活不肯给医生看。没法子,罗述琴只得送她回屋,在医疗队的指导下检查。军人或多或少会处理些外伤,勉强包扎好了。罗述琴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未婚的女孩子叫老虎挠的留了疤,不参军的话只怕难有好下场。罢了,过几天再来游说吧。 安顿好女眷,包文华才出来给孔广荣接骨。孔广荣已是痛的没了叫喊的力,趴在地上喘着粗气。鼻涕眼泪抹了满脸,头发胡子乱七八糟,好不狼狈。待上好了夹板,已是到了半夜。罗述琴恐他们为难女眷,苦口婆心的道:“女子存世,当上敬公婆,下抚儿女,此乃大节。若一味为了贞洁,孝慈都不讲了,岂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不是孔老夫子的话。你们既是姓孔的,怎地听起别家胡噌起来?叫外人知道了,想来要笑你们数典忘祖。夜深了,都好好歇着吧,明日我们再来瞧。不收钱的。” 众人都低头不语,几个医生嘱咐了回骨折的注意事项,便排着队回去了。 街道归于寂静,忽明忽暗的灯火下,满脸皱纹的妇人,看着平静的理着长腰带的儿媳,哑声道:“我会照看好孩子的。” 她儿媳没什么表情,艰难的站起来,单手扶着炕桌,把绑了小石子的腰带扔过了房梁,再打了个死结。 老妇人的眼眶里蓄满了泪,丈夫、儿子、老妯娌、两个儿媳,一个个离她而去,活着还有甚意思? 妇人看着婆婆憔悴的模样,含泪道:“娘,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弟妹为了护着闺女去了,我也要去了,她们姐几个将来的婚事,全靠您了。您可得长命百岁,不然我在地底下都不安。” 老妇人痛哭出声:“我的儿,你怎地生的不是儿子?我的儿,三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就我个老婆子,如何看顾的过来?” 妇人笑了笑,摸了摸自己才被接好的腿:“这便是命吧。横竖痛的很,死了倒干净。”不死又如何呢?被男人摸过了腿,不去争个节妇名声给女儿脸上争光,难道叫女儿嫁到不识字的庄户人家里去么?横竖女人命贱,死了也就死了,愿老天爷看在她贞洁的份上,叫她来生投做男人,再不遭此罪吧。 借着炕桌,妇人慢慢爬上了凳子。虚虚的望了隔壁孩子们休息的房间,半晌,单脚踢掉凳子,利落的告别了她短暂的如同枯井的生命。老妇人泣不成声,生既无欢、死又何惧?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转身去孩子们的房间里,把女孩儿都掐死带走。可理智告诉她不能,两个儿媳皆为孩子而死,在漫长的寂寥的内院里,她们伴了自己半辈子,如何能忍心叫她们死不瞑目? 房梁上的挣扎很快消失,只余僵硬的尸体挂在当空。老妇人下了炕,把儿媳放下来,抱在了怀里。抚着她鬓角的碎发,一下、一下,不舍得停手。她担心自己的女儿被婆婆虐待,所以从不敢慢待儿媳,怕老天将报应落到她女儿头上。却不料,凭空生横祸,两个儿媳,终究一个都没护住。老妇人抱着儿媳的尸首哭泣着,老天,我尽力了,我真尽力了,莫罚我女儿…… 鸡鸣声起,枯坐半夜的老妇人一夜白头。她其实算不得很老,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已与七十岁的老妪无二。放下儿媳僵硬的尸体,唤来了老仆妇:“去告诉老太爷,老大家的上吊了,没辱没咱家的门风,发丧吧。” 仆妇应声去了,不多时,外面传来了家下人模模糊糊的哭声。老妇人木呆呆的坐着,忽然想,跟着他们家都快吃不上饭了的下人们,到底是在哭谁呢?他们为什么哭呢? 儿媳死了,按例通知亲家。孔广荣的儿媳姓孙,娘家就在左近,家里男丁颇多,算的上左近难得的殷实人家。孙氏足有兄弟五人,听闻妹妹上了吊,急急来吊唁。昨日之事,他们业已知晓。一面哭着妹妹英年早逝;一面又赞妹妹节烈,不坠家族声名;一面怒骂虎贲军不懂规矩,逼死无辜。 长媳李氏为护夫家血脉,以身饲虎;次媳孙氏为守贞洁,亦然赴死。一门里出了两位节妇,虽是惨事,却透着股荣耀来。孙氏的女儿孔大姐木呆呆的坐着,听闻着远近亲友打探她的生辰八字,眼泪不住的流,眼神却空洞好似没了魂。节妇的女儿,多好说亲啊!孔大姐伸手捂住了脸,可她一点不想要节妇之女的好名声,她只想要母亲活着。昨日她在院内听的清清楚楚,分明是祖父同意的,可为何死的是她母亲?顺从与节烈,女人该选哪条路? 罗述琴的那番劝慰,在耳边炸响。孔大姐哭的不能自已,万千质疑不敢吐露半分。因为她知道,出口即死。 孙家兄弟几个在街坊的奉承中,说话越来越响。话题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昨日的情形上。街坊昨日敢怒不敢言,此刻却都对虎贲军破口大骂,好似虎贲军才是杀人凶手。谁也不曾提起,跌断了腿不理会,孙氏总是要死的;更没有人想过,不过是平地里跌倒,何至于骨折? 昏暗的内门屋舍,从未有过足够的阳光。各种微量元素的缺乏,导致本地大户的女儿脆弱如纸糊。同样丧母的孔二姐,与堂姐依偎着哭着,不知不觉便头昏眼花,体力不支,软软的晕倒在地。 周围的人忙不迭的道:“孔家两位小姐,侍母至孝,哀毁不绝。好家教啊。” 此话由仆妇传到了外头,舅舅们更添荣光,愈发觉得妹子可惜。三言两语间,孙五突然道:“我们亦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总不能叫妹子白死了。你我兄弟,该讨个公道才是。” 孙大抹泪道:“如何才能讨公道?” 孔广荣的侄子孔恩仁道:“孙大哥说的没错,正是须得有个公道。昨日他们那般蛮横,全不论女眷的死活,简直草菅人命。我们不能放任不管,不然日后他们横冲直撞,不定折了几多女眷去。姜戎为祸多年,女眷本就稀少。再叫他们胡来,必使阴阳失调。” 众人纷纷道孔恩仁说的有理。 另一个侄子孔贵勤沉吟片刻,道:“他们不好惹,再则毕竟是朝廷的人,不便明着作对,诸位可有甚妥当的法子?” 孙二想了想道:“昨日他们本是好心,论起来,老虎实是他们杀的,不然妹妹和外甥女们,只怕一个都剩不下。那女官虽蛮横,到底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管不着。害死妹妹的罪魁是那大夫。他不强进去接骨,妹妹也不上吊了。依我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打杀了那大夫便是。” 孙大皱眉道:“他们可不好惹。” 孔恩仁眼珠转了转,低声道:“不若先把他哄了来,然后……”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如何?” 众人商议了一回,都觉得可行。大家伙一齐动手,法不责众,他们又正了规矩,避免了将来再出那伤风败德的丑事。强龙难压地头蛇,千百年来皆如此,朝廷耐他们何?原先的县令知州,来了曲阜,不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么?皇帝三百年轮换,孔家可是稳当当的立了两千年! 于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被打发去了刘大家,敲开门,怯生生的对院内正预备演出的虎贲军道:“敢问大夫在么?” 包文华温和笑道:“我在,姑娘有事?” 小丫头垂着眼,低声道:“我是孔家的丫头,昨日我们奶奶跌了腿,发起烧来,请大夫去瞧瞧,不知您得不得闲?” 骨折后常伴随着高烧,十分凶险。包文华一听坐不住了,忙唤了助手周承善道:“走,我们去瞧瞧。”又跟张焰雪打招呼,“你们先预备,我去去便来。” 张焰雪应了声,嘱咐道:“早去早回。” “嗯,好,就回。” 第363章 挑拨8月30日第一更 第161章 161挑拨 包文华走到路口, 就见孔广荣家搭起了棚子, 想起昨日惨死虎口的妇人,心中生出怜悯。许多时候, 柔弱的妇人, 为了护住孩子, 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着实可敬可叹。只不知那孩子今日缓过来了否。 走进院内, 满满都是人。包文华扫了一圈,寻了个昨日见过的街坊问道:“孔老先生好些了没有?” 话音未落, 忽一记板砖砸来, 包文华本能躲开, 不料前方又来两棍,脑袋正正挨上,登时头晕目眩。周承善在后怒道:“你们干什么?” 孙五手执木棍,鼓着眼睛道:“打死他,替我枉死的妹妹报仇!” 包文华扶着脑袋, 冷汗唰的下来了。他走街串户,什么人没见过。当机立断的道:“承善, 去报信!” 好几根木棍再次袭来, 包文华抽出匕首格挡, 回头对周承善吼道:“愣着作甚?快请救兵!” 周承善一个激灵,拔腿就往外跑。几个壮汉跳出来拦截,却被他抽刀逼退。包文华见周承善跑出门外,略略定神, 凝神应战。 广袤的华夏大地上,有着无数的奇风异俗。外人不定就犯了忌讳。包文华料定是昨日强行替女眷正骨之事,触怒了当地人。海右郡民风保守,果然名不虚传。是他大意了。 木棍和砖头不住的袭来,包文华的匕首抵抗的尤其吃力。饶是他武艺尚算精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不妨,头上再挨闷棍,晕眩中,忽觉肩上剧痛,更难集中精神。匕首猛的被夺,紧接着腹部一凉,金属冰冷的触感贯穿了整个身躯。包文华不自觉的踉跄了几步,板砖便照脸砸来。 “文华!!!”耳边响起熟悉的呼喊,包文华心中一喜,得救了!然而喜意还没在心里转到底,已然失去知觉,彻底陷入永眠。 包文华倒下的瞬间,周承善整个人都狂化了!行医不比打仗,皆是一个师父一个徒弟,手把手的教授传承。周承善被称作助手,实则是嫡传弟子。二人朝夕相对数年,情同手足,眼睁睁的看着师父似个血葫芦般,怒抽出苗刀就往人群中疯狂的砍杀。 休说周承善是练家子,便是个寻常汉子,手执锋利的苗刀,那也是所到之处、无人能敌。只有木棍的街坊宗亲吓的魂飞魄散,四处逃命。奈何孔广荣家院子狭小,又往哪处躲去? 张焰雪乃海右人,见此情形,有甚不懂的?分明是孔家故意设局,谋杀包文华,好显宗族的威风。包文华的鲜血溅满了院中的泥地,伤口流出来的肠子被切成两段,便是在应天的军医院中,亦无药可治。张焰雪气的胸口发胀,怒吼道:“给我杀!一个不留!” 专演武生的蛮子听令,举起长刀,大吼着加入了战团。罗述琴咬着牙,拔开手雷,直朝人群中扔去。手雷爆炸的响动,把逞凶的街坊吓的呜哇乱叫。张焰雪手执苗刀,一步一杀。 正规军打二流子,轻松的好似砍瓜切菜般。不一时,院内的男人被杀了个干干净净。然正因如此,更显得包文华死的何其冤枉?漫天血雾中,周承善蹲在包文华的尸体旁,嚎啕大哭。 张焰雪的手拂过包文华没闭上的眼,哽咽道:“对不住,是我害了你。”说毕,提着刀,一脚踹上内门。 内门砰的打开,里头女眷尖叫不止。张焰雪声如寒冰:“方才那个小丫头,出来!” 上门哄骗包文华的小丫头在人群里哇的大哭出声,张焰雪毫不留情的挥刀,小丫头直直被砍成了两截,哭声戛然而止。张焰雪冰冷的眸子扫过所有女眷,对付诱杀虎贲军的奸贼,不必留情! 小小的院落,几十具尸首,血腥味直冲九霄。因腿伤在屋内休养的孔广荣抖的如风中落叶。张焰雪转回外院,缓缓走近:“告诉我,谁出的主意?” 孔广荣牙齿咯咯作响,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焰雪双目赤红,喝道:“说!” 孔广荣抖如筛糠,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焰雪看向内门,望着女眷,一字一句的道:“说,谁想杀我们的人!” 女眷们哪里经过此般阵仗,皆静若寒蝉,瑟瑟发抖。 张焰雪道:“不说的话,我把你们卖到窑子里去,叫你们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人群中终于有个女眷,弱弱的道:“孙、孙家人……” 张焰雪问:“还有呢?” “孔、孔、孔家……” 张焰雪咬牙切齿的道:“理由!” 那女人不敢说话了。张焰雪冷笑,收刀入鞘,随手揪了个女眷,抄起刀背就往她身上抽。那女眷被打的鬼哭狼嚎,没两下就竹筒倒豆子般,把孙孔两家并街坊如何谋划说了个一清二楚。 蛮子听完,脑子轰的炸了,怒吼道:“没有我们,你们早被老虎咬死了!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今天就杀你们个干净!” 周承善腾的站起:“我要去杀了姓孙的满门,为包医生报仇!” 虎贲军数次历险,鲜有如此莫名的牺牲,一个个怒意翻滚,恨不能诛了这帮禽兽的九族。 时下宗族抱团,不论平日里如何内耗,遇着外人,当即同气连枝。虎贲军杀人动静不小,左近的族人一面急急商议对策,一面往衍圣公府报信。宰了孔广荣的虎贲军退出他家,往孙家寻仇,恰与衍圣公府派出来的打手撞个正着。 孔家打手族人群情激奋,竟是先出声质问虎贲军:“你们为何滥杀无辜?” 张焰雪被气乐了:“我们滥杀无辜?谁先杀的人?谁先动的手?” 孔家人怒道:“登徒浪子,打死无怨。谁许你们胡乱碰别家女眷了?” 周承善气炸了,箭步上前,挥刀削下那人的鼻子,顺势撒了把土,在那人的惨叫声中,阴森森的道:“伤了不寻大夫,死去吧你!” 这一记好似打翻了油锅,把孔家人炸了个怒发冲冠,叫嚷着打死男的,轮了女的,朝虎贲军冲来。 张焰雪断喝:“列队!宰了这帮畜牲!” 此时消息闭塞,虎贲军再是英勇,难免有不长眼的来招惹,以至于个个练就了番好身手。他们胆敢二十几人便来曲阜,自有几分手段。罗述琴主职乃演戏,打斗上差着些,反应却极快。火速掏出手雷,照例往人群里丢。 乌合之众无组织,手雷炸响,左近的人便开始乱嚷乱跑。本就没有的组织的他们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粥。 张焰雪趁着对方慌乱,把口哨放进嘴里,吹出个长音,虎贲军心中齐齐一凛。长音转调,变的短促而有力。测绘与医疗组成鸳鸯一队,宣传处的女孩子们组成鸳鸯二队,在张焰雪哨声的指挥下,无畏的向前。 孔家蛮横了千多年,无非是仗着人多势众。然,打仗拼的从来不止是人多势众。狭窄的巷道里,几百人被挤成了长条。战线的接触面极为狭窄,全发挥不出人数的优势。 事发突然,虎贲军来不及装火药。蛮子的狼筅一记突杀,站在最前的人当场断气,溅了左右满身的鲜血。 竹哨声声,每一次间歇,张焰雪脑海里都闪过一个不愿回忆的片段。去你妈的伤风败德、去你妈的孔孟之乡!今日就要你们看看,何为强龙碾压地头蛇! 管平波初嫁窦家时,单枪匹马便能打的一群二流子哭爹喊娘。区区几百乌合之众,在受过正规训练的虎贲军前不堪一击。溃散毫不意外的到来。 在曲阜的地界上,如此短的时间,能组织起几百人规模的家族,非孔家莫属。正因有孔家镇在海右郡,才滋生了那多耸人听闻的规矩。甚仁义道德,剥削佃农的时候,怎不见你们有良心?甚三从四德,大妇凌虐妾室的时候,怎不见你们讲女戒?不过是一群腐朽的蛀虫,千年名门又如何,今日砸你个稀烂! 浑身浴血的张焰雪带着人,一鼓作气的直扑衍圣公府。孔尚元兄弟去了京城,留守在家的乃老三孔尚维。见虎贲军横冲直撞的进来,吓的魂飞魄散。大夫犯了规矩,被百姓所杀,尚可糊弄过去。然若这两队二十几号人马尽数折在曲阜,不是谋反也是谋反了。母老虎未必敢废孔家,可她完全能把现得脸的几枝砍个干净,再扶旁人上位。人都是现成的,孔彰是她男宠! 衍圣公府人不少,张焰雪等人被阻住了步伐。孔尚维迎了出来,陪笑道:“庶民不通教化,犯了律令,已然诛杀。大人消消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张焰雪扫过围过来的打手们,又看了看自己人。女兵中体力最好的蛮子大口喘着粗气,测绘队长王永升的手亦有些抖。恨意随着杀人发泄,疲倦爬上了每个人的心头。他们快没体力了。 两方对峙中,张焰雪突然开口:“你们都是孔家人?” 孔尚维略带得意的道:“我们家也就人多些了,大人见笑。” 在赋税沉重的时代,不用缴税的家族,绵延速度可见一斑。然再不用缴税,土地的总量是有限的。朝廷不可能允许孔家无限的屯田。海右郡内一成良田,是朝廷能容忍的底线。那么,站在此处的,必然有沦为佃农的族人。 张焰雪道:“你们围住我们,可是想死?” 孔尚维强忍住笑,轻佻的道:“姑娘说呢?” 张焰雪道:“袭击朝廷命官,视同谋反,论罪当抄家灭族。” 孔尚维嗤笑。 张焰雪倏地勾起一抹冷笑,孔尚维怔了怔,便听她道:“念尔等圣人之后,我今日只诛匪首。朝廷不稀罕那点破铜烂铁,匪首家族浮财田土,尽数赠予旁支族人,以供圣人香火不绝。” 孔尚维脸色骤变。 张焰雪猛地大声喝道:“乱臣贼子抄家灭族,良民分田分钱,谁抢到算谁的,我给你们签字画押。想清楚了!” 孔尚维忙嚷道:“休听外人挑拨离间之语!” 张焰雪道:“全天下都打土豪分田地。曲阜田产就在诸位眼下。打了土豪分了田的来衙门登记,不要田的也随你们高兴。横竖我当官的人,饿不死我。你们爱分不分,我们走!”说毕,果真带着人扬长而去。 孔氏族人面面相觑,良久,落魄族人的目光,渐渐的集中在了本支头上。 孔尚维心下一凉,那女人好阴毒的绝户计,他家完了! 第364章 造谣8月30日第二更 第162章 162造谣 海右郡, 虎贲军据点。 张焰雪盘腿坐在泥地里, 一颗颗眼泪掉在了怀中的陶罐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陶罐里装的是包文华的骨灰。昨日对峙结束后, 他们带着包文华的尸首, 撤回了据点。刚刚火化完的他, 尚有余温。张焰雪不自觉的抱紧, 企图让温度消散的更慢, 让包文华的笑颜在脑海里刻的更深。 管平波说,青山何处不埋骨, 战兵牺牲之地, 便是他们埋骨之乡。可张焰雪无论如何也不愿将包文华埋葬在这充满恶臭的海右郡。他该葬在青山绿水间, 该葬在民风开放之所在。 陶罐没有瓷罐细腻,却不似瓷罐冰冷。温暖而敦厚,一如生前的包文华。张焰雪抚摸着陶罐,思绪渐渐飘远,飘向了恨不得遗忘的过去。 她原名张雪儿, 出生在海右的士绅之家。从有记忆起,家中阁楼就是生活里的全部。阁楼下有个小小的花园, 可从窗子窥探春华秋实、四季更迭。平静安详, 是长辈认为能给她的最好的生活。 她在阁楼里, 过着精巧的生活。刺绣、读书、写字、梳妆。匣子里,满满都是令丫鬟羡慕的首饰;衣柜里是与丫鬟们有着天壤之别的绫罗绸缎;食盒里,是令仆妇们口水直流的珍馐佳肴。 然生活宛如死水,丫头仆妇每日按着时辰, 把楼梯架好,下楼取饭食、倒马桶、打水、送洗衣服。丫头走后,楼梯会被撤走,等丫头折回时再装上。母亲得闲了,也会架上楼梯来瞧她。楼梯特别陡、特别窄、也特别黑。从上往下望,那种未知的恐惧,足以吓住长居阁楼的小姐们。即便偶尔忘记撤梯子,她们也不敢尝试着往下走。 一年到头,大抵只有年节十分,才能在仆妇的搀扶下,走到厅中与父兄团聚。短短的相处,哪怕至亲如父兄,亦只有陌生。 做梦都想嫁人,因为嫁了人,就可以在地上生活。尽管依旧在内门,但至少可以多些说话的人。然而幼时的她太天真,落地并不是解脱,而是另一种绝望。母亲重病,她终于被放下了阁楼,在母亲床前侍疾。那时太小,与其说侍疾,不如说父亲仁慈的让她们母女能有最后的相处时光。 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死去,她又被送回了阁楼。继母进门,没有慢待她。只是不会像生母那样,常常上楼来看她,除了日子更加寂寞外,依然是锦衣玉食、古井无波。 建平四十三年,凶神恶煞的姜戎杀进了城。她平静安宁的生活瞬间撕裂。她母亲死的太早,早到来不及教她三贞九烈。而年仅十岁的继妹,在被强。奸的第二日,触柱而亡。 连父兄都不曾见过几次的她,面对众多的彪形大汉,完全不知所措,唯有恐惧席卷着四肢百骸。脑海里只剩下母亲临死时狰狞的表情。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雪儿,娘不想死……” 那是母亲唯一教会她的东西——求生欲。 哭到眼泪干涸,哭到身体麻木。竟奇迹般的适应了营妓的生活。因为她发现,如此的一成不变,与阁楼上的日子别无二致。周遭的女人不停的死亡,就如内门里不断凋谢的生命一样无常。 朝代更迭总是波澜壮阔。原以为自己已走到了人生尽头,居然又赶上了虎贲军从天而降。奄奄一息的她落到了军医温暖的怀里。除了母亲,似乎没有人那么温柔的对她说过话。可惜她没记住救她那位军医的脸,时隔多年,甚至不知对方是死是活。因为她的心神都被神奇的药物吸引,洒在伤口,痛不可触,然可怖的伤在飞速的愈合。到那时,她才知道世间有一种人,叫大夫。原来生病了是可以看大夫的,原来风寒是可以吃药治疗的。 从鬼门关绕回来后,有人问她要不要回家。她傻乎乎的点头,告诉来人,想回。母亲虽不在人世,她还有父亲,还有同胞的兄长。血浓于水,思念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那时的海右还是姜戎的地盘。不过姜戎控制力不强,虎贲军几个战兵带着她,悄悄的溜回了县里。后来她知道,那是夜不收,主要是为了打探消息,顺带送她回家。 找到家门的那一刻,她才第一次看清了自家大门。不知为何,心底涌起浓浓的、死里逃生的兴奋。拍响门环,开门的果然是大哥!她高兴的跳起,抓住那双温暖的手:“大哥,我回来了!” 大哥却粗鲁的把她推出门外,冷漠的道:“我妹妹已经死了。”然后砰的关上了大门。 当年的她幼稚之极,拼命的拍着门解释:“我没死,大哥,我没死,我就是长大了,变了模样。大哥!大哥!二哥!爹!!开门啊!开门啊!雪儿回来了,是雪儿回来了。” 她的哭喊引来了街坊四邻,父亲忍无可忍的开了门,揪住她,在她耳边冷酷的道:“从你被掳走那日起,你就已经死了。走吧。” 她睁着泪眼,全然听不懂父亲的话,为什么掳走那日就是死?她分明还活着,不是么?这个时候,族老走了来,低声讨论着怎么处置她。 父亲猛地断喝:“哪来的骗子!我张家上数十代都未有失贞之妇!我家二女皆触柱而亡,早已下葬,你个骗子给我滚!滚!” 她被吓的连连后退,然后,她的余光瞥见了,距离她家咫尺之遥的回春堂。眼中的泪,倏地凝固了。 妙手回春,乃对医生的最高赞誉。叫回春堂的地方,只能是医馆。她突然张狂的大笑,原来她家隔壁就有医生,原来她的母亲根本没必要死!模模糊糊不大真切的、被她遗忘的“规矩”直直灌入脑海,那窒息的压迫感,比被姜戎兵的粗鲁更令她难受。 好半日,她才喘上气来,紧接着无穷的愤怒充斥着胸腔。捡起个石头,狠狠的砸在自家门板上,厉声尖叫:“张雪儿死了!我今天就是来报丧的!她死了!死透了!” 同母所出的大哥,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大哥那眼神的含义。张家不是孤魂野鬼,张家有宗族,有族老。贞洁是女人的全部,失了贞的女人,只能死。宗族没有资格处置别家的女眷,如果她是女骗子,不是张雪儿,族里的屠刀就不会挥向她。自生自灭,好过成为宗祠里被吊死的游魂,好过连累全族的女孩子颜面尽失、不好说亲。 看热闹的人被父亲与兄弟们撵了个干净,再次关上了大门。夜不收又溜了出来,把疯狂尖叫的她捂了嘴拖走,带回了虎贲军。所以她没发现,家里的门一直开着条缝,门后的人,看着她消失在巷道的尽头,良久,都没舍得合上那条缝。 夜幕低垂,繁星闪烁。初春的风温柔的拂过大地,吹干了张焰雪脸上的泪痕,也吹回了她的神思。 历经诸事,她再不似以往那般不通人情。她知道,父兄并不坏,可在宗法下,他们的一举一动,终是禽兽不如。就如孔广荣,内门进了老虎时,他的担忧是真的,他对家眷的疼惜亦是真的。但,个人的人性,抵御不了旧日的风俗。因为风俗代表着他们的利益。伤害与利益共存,鼠目寸光的他们,永远只能看得见利益。只要压迫能转移,为了那点肆意凌虐他人的快感,便能欣然接受被人奴役的规则,横竖别处受的气,可百倍报与比他们更卑微的人。 张焰雪低头呢喃:“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导致你枉死。”她的确没想到,以虎贲军今日之威,还有人敢肆意妄为。宰了孔广荣及相关人员并不叫报仇。摧毁他们自鸣得意的“礼义廉耻”才是! 安放好包文华的骨灰,张焰雪抹了把脸,坐在了会议室内。流动供销社隶属于镇抚部,身为海右郡镇抚司司长,她有着极大的调度权。命据点留守人员火速召集散落在曲阜附近的暗线,她绝不会再让虎贲军的任何人,死的如此荒谬。 天未亮,暗线几个接头人赶到了会议室。张焰雪开门见山的问:“曲阜情形如何?” 暗线之一的史志明道:“暗潮涌动。” 张焰雪道:“他们竟没打起来?” 史志明摇头道:“孔氏本家余威犹在,且他们掌握着话语权,尚可维持。” 张焰雪沉吟片刻,道:“那便是火不够旺了。我们再添把柴禾。” 史志明问道:“怎么添?” 张焰雪道:“我们来海右时日不久,暂无威望。百姓惯不信朝廷的话,因此我们怎生宣传打土豪分田地,都是不中用的。他们未必信。宗族抱团,方可抵御外人欺压,没有足够的好处,他们很难从内里厮杀。即使个别人想,也掀不起浪来。尤其是孔家这等盘踞千年的名门,定下的规矩早深入人心。不是实在饿得没活路,等闲不会造反。毕竟,姓孔不用缴税,这样的好处,谁人不盼?” 另一个暗线霍博超点头道:“司长所言,正是我们平日里工作的难处。宗族里龌龊的事不少,《大山佃田》里的杨大山被地主叔伯无情拒绝,致使走向绝路。曲阜土地上,一样遍地是孔大山。然别的姓没有天生不缴税的好处,总是好对付些。再则,有衍圣公府在,他们心里难免得意。日常被人高看一眼的滋味,总是不错的。” 张焰雪冷笑道:“人不可能没私心。你们放几条谣言出去。指挥使暂顾不上此地,我们先打掉了这个硬点子,海右其它地方便好平定了。” 史志明问:“什么谣言?” 张焰雪面无表情的道:“绝口不提分田,只说孔尚元坑害威武郡王家族,且侵吞他家土地,威武郡王恼怒非常,意欲报仇。谁助他夺田,就给谁好处。” 史志明险些叫口水呛着:“这不好吧?” 张焰雪挑眉:“有甚不好的?昔年唐玄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皇帝老儿为了宠妃,什么干不出来?” 霍博超冷汗连连,司长,你不怕威武郡王摁死你呐? 张焰雪面容严肃的道:“砸钱收买几个族中刺头,叫他们带头闹事。按原计划,五亩每口人的分。但凡出门划地的,只要带着人来此办理手续,我便出盖了章的红契。注意,不可代办。男女老少,哪怕怀里的奶娃娃都给我抱来。我点着人分田!” 史志明怔了怔:“为什么?” 张焰雪眸色如冰:“田和女眷规矩,我看他们选哪条!” 第365章 奉还8月31日第一更 第163章 163奉还 在有心人的操纵下, 孔家的谣言在城中猛烈的炸开。精炼过的谣言变成了简单粗暴的一句话——管平波欲废孔尚元, 扶男宠孔彰做衍圣公! 风月之事素来传播极快,男权社会里, “男宠”二字极挑战世人的神经。据点内的虎贲军对张焰雪的不怕死真是深感佩服。然又不得不说, 这条流言的效果, 确实比“打土豪分田地”劲爆太多了。 若要说管平波心系天下苍生, 土改造福万民, 眼下是无人肯信的。曲阜乃孔家大本营,舆论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 果真白眉赤眼的说分田, 孔家那起子读书人, 能造出无数骇人听闻的谣言来扰乱民心。可一旦涉及男宠,甚谣言都得为它让路,由不得人不信。再有,前日张焰雪的闹事,更似对流言的佐证, 她们旁人不闹,偏闹孔家, 又说要分田给旁支, 可不是正正为孔彰收买人心么? 短短几日, 谣言愈演愈烈,衍圣公府更是惴惴不安。他们坑过孔彰家,如今他得脸,回来报复理所当然。衍圣公府几度易主, 只要坐在公府里的姓孔,孔氏族人必不会过多的反对。公府土地辽阔,孔彰只消拿出两成分与族人,立刻就能得无数拥趸。至于损失的土地,他是皇帝的枕边人,还怕吃亏不成? 孔尚维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连发信去应天,请大哥回乡主持家务。 先前不肯信分田的族人,在本支风雨欲来时,心中的贪念疯狂滋长。天下宗族皆一般,土地兼并不会因同族而手软。《大山佃田》的故事之所以经典,正是因为广袤的土地上,遍地“大山”。衍圣公府的土地望不到边,沦为佃农,甚至连给本家做佃农都不能的族人们蠢蠢欲动。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在想,若能分得三五亩田,会怎样? 就在此时,朝廷盖着红印的契书宛如炸弹,把整个曲阜城内的人震的脑子嗡嗡作响。管平波要朝孔氏本家下手的消息竟是真的!好田有限,谁都想要那挨着水的上田。无人出头的时候,众人静观其变。一旦有人果真得了田,谁还能绷的住? 佃农与地主的矛盾,在虎贲军的推波助澜下,彻底爆发。他们跟随着“领头人”,拖家带口的往二十里外虎贲军的临时驻点狂奔。 对于沦为佃农的人,土地是他们日思夜想的期盼。换在平日里并不敢如此放肆,但在有心人的带动下,原就不会思考的他们,自以为找到了真理。纵观古今,无数次挑动底层闹事,皆只要那三板斧,群众便乖乖的跟着风向走。唯一的区别是,梁朝分田的政策是真的! 地主侵占土地乃常态,张焰雪打开本地资料。登记在案的土地不足三成。她派人光明正大的把土地黄册往地主家一拍,不曾有契书的土地,抢也白抢。当日你仗着势大侵吞,今日我仗着势大夺回,这是天理,不从也得从。 孔尚维眼前阵阵发黑,又把打杀了包文华的那几家子恨了个死。自来豪强占地,朝廷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伺候好了当地官员便差不离了。然孔广荣那家子,谋害了虎贲军的人。中间隔着血债,张焰雪再拿着管平波的尚方宝剑,如何谈的妥? 分田的消息飞速的扩散。明明是分“无主荒田”,传到外头,就变成了“孔家已被土改”。海右郡内的地主登时人心惶惶。 就在孔尚维上蹿下跳的找门路,想与张焰雪和谈的当口。孔家第一块上了红契的土地,悄没声息的分到了佃农手中。佃农根本不知道孔家的哪块地是上了契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曲阜所有的地,都归孔家。他们也是才知道,原来曲阜泰半的地,是“荒田”。“荒田”削弱了佃农对公府的恐惧,他们拿起锄头,护卫着自己的立身之本。 孔氏地主气个倒仰,纷纷带着人与张焰雪理论。而张焰雪更狠,立刻放出“孔家子孙分孔家田”的口号,扬言皆是孔家子孙,何以分三六九等?朝廷对孔家免税,乃为祭祀孔子,免税的田产,皆是祭田。既为祭田,就该全族共有! 姓孔的佃农与只有三五亩地的自耕农登时炸了锅。他们懂个屁的朝廷法令,原先公府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却不想,竟是公府欺上瞒下,骗了他们!那广袤的土地,有他们的一份! 更有胆大的别姓佃农,火速冒姓了孔,参与到了分田中。虎贲军装作不知道,任由几家人合伙拿了连片的土地,自觉组成了武装,守护来之不易的安身立命之本。 吃进嘴的肥肉,没有人肯吐出来。待孔尚维发现虎贲军侵占他的合法土地时,想要遏制已是来不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愤怒的孔氏地主们,联起手来。他们不敢再对虎贲军下手,把屠刀挥向了农民。绝大多数人,无欲并不能刚,有守护的东西,才会变得坚强。好容易得到的土地,值得用生命去维护。 地主武装与佃农的火并毫不意外的到来。 孔尚维代表着衍圣公府,指挥着战斗。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响彻云霄。然而二流子的王八拳不过如此。很多时候,双方的交手,仅仅只是气势的比拼。骨瘦如柴的佃农面对膀大腰圆的打手毫无招架之力。最初的嘶吼后,就是一溃千里的奔逃。 胜利是那么的天经地义。孔尚维哈哈大笑,与众地主拱手道:“多谢诸位相助。泥腿子要种田,不比我们得空。我们现便去田里,逐个击破。到时田产该是谁的还是谁的,我们照原样过日子。” 话音未落,众地主正要彼此道恭喜,忽听打杀声再次传回。地主们面面相觑,紧接着,他们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三步并作两步的爬到高处,就见打着鲜红虎头旗的骑兵直朝曲阜奔来! 蹲守据点的张焰雪翘起嘴角:“援军终于来了!” 历朝历代对豪强的各种妥协,皆在于权力的博弈。当管平波铲断儒生的晋升之路时,孔家已是秋后的蚂蚱。休说甚千年名门,历代开国元勋,又有几个果真出身寒微?朝代初年的政治斗争,灭族的岂止半数!孔家不过是大点的豪强,华夏天朝上国,讲究体面,才叫他在各大势力的夹缝中绵延千年。 张焰雪初来曲阜的目的,只是打个前哨,做做宣传,并实地调研曲阜的民生细节。不曾想,小小的意外,竟害的包文华命丧黄泉。因此,她发誓,她要清理这块腐朽的土地,她要让罪魁彻底臣服! 百姓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欢迎王师的到来。莫日根所带领的骑兵犹如飓风,横扫整个曲阜。这是孔彰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死死记得踏入中原后,他们因孔家受到的屈辱。孔择乡的一碗马钱子,把亲孙孔彰送到了端悫脚下匍匐,若非遇见管平波,只怕终生难知何为做人的滋味。也是做了人,才深切的感受到,那恨已深入骨髓,永世难消。 孔尚维等地主丑态毕露的哀求,点燃了张焰雪心中的暴虐。你们如此的怕死,为何要为滥杀无辜的孔广荣家出头!?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就半文不值?你们特么的算老几!? 正是这群只会折辱他人的禽兽立在世间,才让孔广荣家理直气壮的生出谋杀包文华的心肠,才让无数的人遭受无妄之灾。 薄薄的木门,分隔了两个世界。张焰雪有家不能回,张家父兄盼女不得归。贞节牌坊早该摧毁的今日,海右大地上,依然遍地终老内门的寡妇。孔家的内院里,有的是应该改嫁的年轻人!回春堂的匾额在她脑海中闪过,幼年的伤口倏地撕裂开来,流出汩汩鲜血,痛不欲生。 张焰雪唰的抽出佩刀,挥出个亮眼的弧度,孔尚维的右脚脚筋断裂,立时惨叫不绝。 莫日根惊愕的看着张焰雪,虎贲军不得动私刑! 张焰雪收回刀,眸色冰冷的道:“朝廷三令五申不许迫人守寡。孔家不独当做耳边风,自家家主亲口答应让医生诊治女眷,转脸又以失贞之名,逼死伤患、谋杀医生。其心可诛!” 谁手中有权力,谁就掌握着话语权。张焰雪拼尽全力做到了海右郡镇抚司长,自然要踹开内门,粉碎禁锢,还海右女眷一个朗朗乾坤。官字两张嘴,当年男人如何生造出的三贞九烈,今日她原样奉还。 “孔子野合而生。”张焰雪冷冷的道,“若按孔家的规矩,他生母野合那日,就该勒死。孔家上下就该断子绝孙。孔家祖宗不过是个与男子苟合的淫娃荡妇,你们有甚脸面,要贵府女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张焰雪一脚踹在孔尚维的胸口,“剃发易服欺师灭祖的是哪个?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尔等当日入了夷狄,还配姓孔吗?你们拿大节都当屁放了,守你麻痹的贞洁!” 孔尚维痛的蜷缩成一团。莫日根缩缩脖子,没敢吱声。休说张焰雪与他平级,便是他的下属,按照虎贲军的风俗,女人发飙的时候最好装死,不然下场一定很惨。 厅中的孔氏族人看着气场全开的张焰雪,噤若寒蝉。 张焰雪扫视全场,冷酷的下令:“但凡家中有青年寡妇的,所有成年男丁全部挑了脚筋,扔进内门。家主一律关上阁楼。”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中,她嘲讽一笑:“每月不叫憋的自杀三五个,算我输!” 第366章 无愧8月31日第二更 第164章 164无愧 海右郡的消息传回应天,管平波在朝上强忍着给张焰雪叫好的冲动, 木着脸道:“张司长擅自动私刑、违反军纪, 英国公觉着, 该如何处罚?” 林望舒等人心道:处罚你妹, 你憋笑都快憋不住了! 李玉娇道:“张司长行事过于偏激, 且先命她回来,去镇抚部下的武学好生上几日学,观其态度, 再做打算。” 各级镇抚被调回武学上课的多了,这等罚酒三杯的处置, 与没罚有甚区别?李玉娇不痛不痒的提议, 管平波轻描淡写的点头,半句不提被关进内门的男人们, 是否该重获自由。满朝文武谁能不知管平波的态度? 管平波最恨贞洁牌坊, 张焰雪行为看似出格,却是恰好挠到了她的痒处。只怕张焰雪不独不会倒霉, 蛰伏两年, 待众人忘了她公然违纪之事,便能直上青云路。这女人做起官来, 照例是心黑手狠脸皮厚, 半分不比男人差啊! 众人又看孔彰,神色平静无波。不由直犯嘀咕, 说你是男宠你竟不生气么? 孔彰早气炸了,只面上不露出来。他被镇抚部传成男宠, 御座上的王八蛋还在装模作样。妈的,老子哪里是男宠了?老子的郡王爵特么的是打下来的好吗!很得意是吧?你特么给我等着!回头我让你知道男宠两个字到底怎么写! 张群想了想,出列道:“陛下,不叫女子守节乃天理。然,不宜太过。民间为彩礼逼嫁成风。如若朝廷一味鼓励再嫁,恐是民间女子之劫难。” 林望舒几个用看勇士的眼神看着张群,不愧是老交情,这般问题也敢当面说。 管平波道:“往日一个村几十座贞节牌坊的时候,民间就没有逼嫁的么?” 张群道:“只怕愈演愈烈。” 管平波苦笑:“张阁老,逼嫁源自于财帛动人心,而非守不守节。” 林望舒忙道:“陛下当初议定男女共同分田,不知遭受了几多抨击。而今因此政策,民间溺杀女婴之风大有改善。只消阴阳调和,过得几年后,女子多了,不再物以稀为贵,彩礼降下来,民间自然没了见钱眼开的机会。张阁老不必忧心。” 被抢了话的方坚和白莲恨不能把林望舒盖了麻袋,你怎么就那么精呐!?此前为了安抚旧势力,一直没撤林望舒,叫他占了个首辅的位置。谁料他竟能“洗心革面”,忧陛下之忧、喜陛下之喜,比虎贲军还虎贲军,大有把茅坑占到死的架势。次辅方坚当真是想踹死他的心都有。 林望舒淡定从容,我都混过五个皇帝了,顺势而为的手段,岂能叫小辈比了下去?不动声色的瞥了眼方坚,老夫昔年混成高官之时,你还在兵部出不了头。想要首辅的位置,且熬着去吧! 公然卖女儿之事,后世都无法禁绝。既非现有的生产力可强求,刚出月子的管平波懒得自寻烦恼。处理完行政上的日常琐事,又留下都督府几个人并太子甘临,把裁军之事提上了议程。 天下大定,将兵解甲归田乃大势所趋。除却常规部队与修路的工程兵外,差不多的都要转业或退伍。否则供养压力太大,长此以往,必成为朝廷的重大负担。 镇抚部长唐志敏道:“四海暂未尽数荡平,臣以为迁都之后再裁军方是合适的时机。” 管平波点头道:“我并不打算立刻裁军。只裁军非小事,何人该裁撤,何人该挽留,是个细致的活。再则退伍军人的生计该当如何?这些我们该早作预备才是。技术兵不怕,他们多有一技之长,便是离开军营,只怕各厂矿都要抢着要。战兵则得做上岗培训才行。” 紫鹃道:“许多战兵家属随军在后勤。如若裁撤,自是要跟回原籍。后勤要跟着削减么?” 管平波道:“军人少了,军需自然少了。多出来的工厂我预备转为民用。亦可解决部分退伍军人的就业问题。” 孔彰道:“多数战兵还是想回乡种田的。集中教授他们农田水利知识才是当务之急。陛下实行的农村合作社,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不好。原先无人可用,只得忍了。如今有了退伍战兵,行政用人不再捉襟见肘,那些个尸位素餐、玩忽职守的,该撤的便撤。省的激出民愤,到头来剿匪花费巨大不说,常规军养的多了,全是钱。” 韦高义道:“我们虎贲军如今在陆上的战力,说以一当十都不为过。然则水上始终没有多大的建树。我以为将来的侧重点,该偏向水军建设才是。” 紫鹃忙道:“是了,多年前,陛下命我等寻访橡胶,因此后勤部多有打探南洋事宜。橡胶暂未见踪影,然南洋消息却略知一二。那处已叫西面来的红毛洋人占了。听闻他们亦常用火器,不得不防。” 管平波道:“我们的火器就是西洋传过来的,不是他们亦用火器,而是火器原乃他们造就。我们自己弄出来的你们也见过,威力最大的便是一窝蜂了。比起大炮来,简直不想提。也就是当年在北矿营,穷的叮当响时拿来使。次后地盘大了,你问问前线将领,谁还肯要那玩意?” 紫鹃于战事接触颇少,故不知武器细节。孔彰等人常年作战,常识还是知道的。佛郎机、噜嘧铳、红夷大炮等,光看名字便知非本土原产。先前大家伙一叶障目,不觉得能造出先进火器的西洋有何了不起。待到见识了火器研发的整套系统,方知更新迭代的后面,是蕴含了何等力量。陈朝亦有火器厂,但复刻西洋火器的陈朝造不出缝纫机。 流水线的生产、调度优化的运输,百姓收益节节攀高的同时,物价在层层下降。乡间人人有了衣裳,城里的女孩儿的裙子生出了无数花样。天下将定,还远未到发力的时候,南边已是有着超过陈朝盛世时的繁华安宁了。那么十年后、二十年后会有怎样的光景?在座的几位重臣都有些想象不出来直至讨论到未时,紫鹃见管平波面带倦色,忙道:“今日且讨论不出具体章程,须得各部门好生做了功课,才能说个分明。再则离迁都还早,不急眼下。陛下生育不久,还是该以休养为要。” 甘临也劝道:“产育伤身,妈妈须得保重身体。 管平波笑着接受了好意,挥退臣下,唯唤住孔彰,邀他陪自己去园子里散步。 临近五月,延福宫的绣球花开的正热闹。产后的管平波逐渐恢复,可依然显得瘦削。女人秉性柔弱,管平波登基后本就无多少习武的时间,加之生育,原先练的漂亮肌肉仅剩隐约的轮廓。 本来手痒想揍人的孔彰看着竟是有些下不去手了。把人搂在怀里,低声道:“我想与你亲近,又怕你再受产育之苦。好不为难。” 管平波放松的靠在孔彰宽阔的胸膛上,笑而不语。能控制生育,女人才算真的有与男人一战的资格。否则想要出头的女性,要么不婚,要么不育。为了梁朝女官的未来,发展科技乃重中之重。不过,除了天赋异禀的极少数,寻常女人再容易怀孕,生个五六胎也就到头了。她已生了三个,应该达到不孕不育的指标了吧? 二人说着话,穿过了绣球花圃,走到了紫藤架下,顿觉清香扑鼻。孔彰笑道:“南边的花木好,翌日迁都,便再难有此风景了。” “是了,北边的花草不易活。”管平波道,“风沙又大,冬日又冷。若非没法子,谁都不想住那处。可正因如此,才得把都城设在北方。否则北方衰弱,转眼戎狄又起。燕云十六州,着实丢不得。” 孔彰轻笑:“除了政务,你与我就再无话可说?” 管平波斜晲着孔彰道:“那说说家务好了。孔尚元还在应天上窜下跳,你打算怎么着?” 孔彰没好气的道:“你还是说政务吧。” 管平波正色道:“我们搬去北方,洪夫人你打算怎么办?” 孔彰道:“随她们,与我不相干。祖孙一场,不饿死他们便罢了。你那边呢?果真就让他们在应天接着摆臭豆腐摊? 管平波笑笑:“我挺恨他们的。” “嗯?” “没有他们的步步紧逼,我父亲未必死那么早。”管平波垂下眼睑,“虽然,因缘际会,让我入了窦家,借此一跃而起。且,即便我父亲长命百岁,也未必抗的过陈朝末年的无序。道理是这个到理,但心里过不得。 孔彰怅然道:“我知道。我与孔家亦是,中间隔着迦南与两个孩子的命,无法把他们当亲人。” 管平波戳了戳孔彰的胸口:“我是懒得同死人吃醋,你也不必三天两头的当着我的面缅怀吧?” 孔彰笑拍管平波的肩:“准你在此想念谭将军,我保证不计较。” 管平波翻个白眼,心里却还是泛起了些许酸涩。不论是谭元洲,还是陆观颐,都没有看到她登上宝座的样子。都说帝王多为天煞孤星,可没想到,她不单刑克六亲,连袍泽都躲不过。 好在总算胜利了,至少能保证他们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不知这段被她们推离轨道的历史,会将华夏带入何方? 脑海里倏地响起了久远的歌。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管平波心中默道:这是我的天下,亦是你们的天下。终有一日,会成为天下人的天下。希望我的执政生涯,能成为天下人的起点。临到老,可理直气壮说:我管平波此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盖在身上鲜红的国旗! 第367章 退位8月31日完结章 第165章 165退位 梁 绥定二十五年。 刚过完五十五岁生日的管平波, 骤然宣布退位, 惊骇朝野。 太子甘临长跪于宫门,请求母亲收回成命, 却被断然拒绝。 四十岁的甘临, 二十载的太子。治国安。邦、帝王心术早已了然于胸, 无需更多的教导。演完了三请三让的套路, 管平波以开国皇帝之尊, 以身作则,首次提出废除皇帝终生制, 拟定了帝王五十五岁退位、朝臣六十岁退休的制度。 昔年征战南北、身居高位的开国元勋们, 不得不被管平波的神来之笔裹挟着递交了辞呈。杯酒释兵权的背后, 是放任元勋对军队的摧毁。管平波不愿弱宋重现,不想杀掉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她,只能以这般决绝的方式告别朝堂。 京城自来是风暴眼,权力交替的敏感时刻,管平波不欲节外生枝。从容交接完手头琐事后, 她平静的对甘临道:“我想踏遍大好河山,你替我备船。” “妈妈。”甘临哽咽道, “新皇会被朝臣欺负的, 你不留下来看着我么?” 管平波微笑道:“我还活着, 他们不敢。” 甘临哀求道:“好歹再陪我几年?” 管平波但笑不语。退位必须放权,否则一切就没有了意义。无人不惧怕死亡、不恐惧大权旁落。她也不例外。因此,她必须在自己彻底失去理智之前,做出最后, 也是最重要的决定。 权力是那么的美妙。世人再装的淡泊名利,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几乎无人能罢手。那是比毒品还令人迷醉的存在。儒家高唱了两千年的尧舜之治,却从没有一个皇帝,真的主动禅让过皇权。 朝堂永远不会没有派系,甘临的嫡系高唱着赞歌,敦临的拥趸黯然退场。管平波拒绝了禅让大典,朝臣们只得声势浩荡的来码头践行。 管平波站在甲板上,看着匍匐在地的文武百官远去,看着京城高耸的城墙消失在视野,只余下冬季里满目衰草枯杨,不知不觉,泪水满眶。 这是她数次历险、拼尽全力打下的江山;这是她戎马半生、机关算尽才取得的皇位。她知道亲手舍下会很痛,却不想,竟是如此的剜心刺骨、肝肠寸断。 披风落在了肩上,孔彰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你何苦?” 管平波眼泪落下,定定望着皇城的方向,“万寿节那日,朝臣山呼万岁时,我瞬间理解了许多帝王废长立幼之心。”喉咙飞快的肿胀,呼吸开始艰难,“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不该在贪念皇位了。我不能放任自己的一己之私,让朝堂血雨腥风、让民间生灵涂炭。” “被你逼退,我亦心有怨言。”孔彰道,“可想而知,后来的皇帝与朝臣,面对你制定的规则时,是何等的憎恨。他们必然共同使力,废黜你的法令。祖宗家法不过是朝堂角力的借口。没有不变的制度,只有不变的人性与贪婪。” 管平波闭上眼:“最起码,我避开了母女相残。”皇帝比太子难废,所以皇帝对太上皇,会比太子对皇帝宽容的多。 “没有人做过的事,未必做不到。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总有人要牺牲。无论何时,总有英雄,愿为天下苍生去死。”管平波蓦地想起了她的前世,“何况我的选择,仅仅牺牲了我的权力欲。我依旧活着。太上皇,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皇帝与皇储的争执,不可能只在宫闱。残酷血腥的权力争夺会震荡朝堂、乃至波及帝国的角角落落。历史上,年轻时雄才大略、年老时昏聩可耻的皇帝不胜枚举。二十多年呕心沥血才养护出的平静安宁,她真的不舍得摧毁在自己的贪欲之下。 孔彰说的没错,废除皇帝终生制,很可能是没有办法实现的理想,更有可能被无数人背地里耻笑愚蠢。她才五十五岁,以她的身体状况,如无意外,再蹦跶个三十年毫无问题。因此,她很可能有一半的生命都在浪费。但是,浪费的终究只有她一个人的生命。若能因此避免未来数不尽的杀戮,她觉得这样的牺牲,太值得。 “你是个很宽容的人。”孔彰不解的道,“你也会不容年长的太子么?” 管平波垂下眼:“孔彰,你可知,你前半生的屈辱与悲剧,是何缘由?” 孔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管平波踮起脚,揉了揉孔彰的头:“你其实有很多地方很像我。” 孔彰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他们哪里像了? 管平波没有解释。孔彰像自己,像前世那个单纯、耿直、一往无前的自己;像那个备受宠爱、开朗明亮的自己。异常的珍贵。因为在这吃人的时代,她那样理所当然就能养出来的性格,奢侈的几近绝迹。所以她忍不住保护、纵容孔彰,只希望他能至死都保留着那份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 孔彰扯下管平波的手,岔回了刚才的话题:“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是昏君。” 管平波大笑:“你没坐过那个位置,所以你不懂,没有人能克制。我甚至不敢留在京城,我只能远走他乡。”伸出手指按在孔彰的嘴唇上,“你是史上最幸运的皇后,因为你遇见了独一无二的帝王。” 孔彰没理会皇后二字,而是直接问:“为什么那么痛苦,还要做那个独一无二的帝王?” “因为我点燃了工业的火,它早晚会把帝制烧成灰烬,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孔彰瞪大了眼,漂亮的绿眸并没有因年华老去而变色,依然那么的清澈见底。 “我为结束帝制而降临。”管平波的眼中再次涌起了泪,语调却变得坚定,“你可知,我曾见过‘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世界;我曾学过真正打破了旧世界,建设了新秩序的屠龙术;我曾十几年戎马生涯,奇谋死战,为国捐躯。这才是原本的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管平波!” 寒风卷起枯叶,直冲云霄。 孔彰胸中郁结倏地一扫而空,福至心灵般的想起了一句话:“这是你的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 “是,我们的天下!我们的国家!” 蓦然间,孔彰似乎明白了谭元洲与陆观颐的选择:“感谢上天,让我能有幸臣服于人世间最伟大的帝王!”从而有机会,亲手缔造崭新的时代!或许他们此生见不到管平波描述的奇景,但他坚信,由他们开创的王朝,必然能走向盛世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