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快醒醒》 作者:写离声 文案: 穿到不可描述的梦里怎么破?? 董晓悦觉得,她大概是穿越女中最倒霉的一个。 这个鬼地方时而荒无人烟,时而人满为患;前一秒阳光灿烂,后一秒天崩地裂。 还有美男纸神出鬼没,一上来就这样那样。 作为一个时刻准备着谋朝篡位的王爷,梁玄忙得只能在梦里这样那样。 可是连捱了几夜巴掌以后,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主角:董晓悦,梁玄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霸总   地铁门一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青年仿佛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来,一溜烟跑进五十米外的办公大楼。   这栋楼很有些年头了,黄褐色的外墙灰头土脸,玻璃窗怎么也擦不干净——显然不是什么高端办公场所,胜在地段不错,租金便宜,地址印在名片上也不显得掉价。   蔡助理这一路几乎跑丢半条命,双腿像灌了铅,血管里仿佛流着汞,可还是如一条顽强的丧尸,朝玻璃门伸出食指。   指纹打卡器“滴”一声响,干脆地宣告了她的死刑。   不过是不是立即执行要看老板在不在。   “董小姐来了吗?”蔡助理缩着脑袋小声问门边的平面设计小姑娘。   “不是说今天上午有路演吗?”   蔡助理连拍几下心口,好像给自己做了个心脏复苏,脸色瞬间活泛起来:“艾玛!吓死我了!谢天谢地!”   “我说蔡姐,你好歹也是咱们董总大秘,别老咋咋唬唬的。”文案小gay优哉游哉地呷了口速溶咖啡。   董小姐不在,整个公司都是松弛的,似乎空气含氧量都提高了。   董晓悦,人称董小姐。名字和外号听起来都人畜无害,和本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身高一米七,身穿吸烟装、足蹬恨天高、臂挎杀手包,董小姐不可一世地走在奢侈品店林立的北山路上,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何谓杀气——杀手包和十二公分红底鞋虽然是高仿货,董小姐的气势却不会输给任何人。   董晓悦芳龄二十六,是个互联网创业公司CEO,估值千万美元起跳,分分钟要去纽交所敲钟,现实是——天使轮融的钱快烧完了,公司里十几号人嗷嗷待哺,再不搞定下一轮工资都发不出来。   今天要去的创投公司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   等电梯的片刻,董晓悦刷了下微信,钱嘉媛发来消息:“谢睿回国了!”   董晓悦嘴角一扬,迅速回道:“早知道了。”   对方回复比她还快:“谢睿的公司快上市了!!”   她当然也知道,这些年来她每天翻墙窥他脸书,搜索他名字,收集他的每一篇报道,生生把个有为女青年活成了变态。   无他,谢睿是董晓悦的朱砂痣,是她的白月光,是那盛开在天山之巅的雪莲,她自虐一样打拼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离他近一点。   然而等她爬到半山腰抬头一望,人家早已经飞出地球轨道了。   董晓悦刚想回复,那边穷追猛打:“你别痴心妄想了!!!你和他不是一个阶级的!!!” 钱嘉媛有个煤老板富爸爸,自认离男神比较近。   董晓悦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滑进包里,懒得搭理这动辄使用多个感叹号的傻缺白富不怎么美。   “叮”一声,电梯停在17楼,不愧是5A甲级涉外写字楼,董晓悦心中感慨,连电梯铃声听起来都比较高级。   路演约了十点,董晓悦抬手看了看腕表,还有半个小时,上个大号绰绰有余,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刚脱了裤子坐到马桶圈上,董晓悦眼前突然一黑,这感觉很古怪,仿佛有人往她脑袋上套了个黑口袋,全程意识都是清醒的。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很久,她很快恢复了视力,紧接着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大马路中央——不是一般马路,是名副其实的马路,因为这条路上跑的是活生生的马,一辆马车正朝她冲过来,而她正光着腚半蹲在路中间!   是逃命还是提裤子,这是董小姐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抉择。   人活一张脸,死要面子的董晓悦一咬牙,麻溜地提起裤子——如果有提裤子比赛,董小姐一定能拿世界冠军。   然而马车已经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撞上她,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董晓悦眼前一黑,再一亮,定睛一看,自己分明还在马桶上。   是最近睡眠太少产生幻觉了吗?八成是的,董晓悦摁了摁太阳穴。   路演在会议室举行,几个投资经理一字排开坐在会议桌对面。董晓悦从包里拿出平板,一边演示一边介绍她的项目。   这套说辞她已经倒背如流,熟练程度堪比贯口——也许是太熟了,背着背着一个恍惚,眼前又是一黑。   一回生二回熟,董晓悦先提了提裤腰,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四周云雾缭绕,她还是能分辨出,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一条河,一条波涛汹涌的河——严格说起来,她正站在一朵浪花上。   明知是幻觉,董晓悦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快醒醒!她使劲掐自己人中,然而除了痛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哗哗的水声,由远及近,与此同时四周的云雾慢慢散去,一条大船乘风破浪,以能气活牛顿的速度向她飞驶而来。   这是要集齐海陆空全套交通事故吗?董晓悦想逃,可根本不知道怎么在水上奔跑,踌躇之间大船已经到了眼前,就在快要撞上她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简直视惯性为儿戏。   这不科学!大学物理拿A的董晓悦在心中呐喊。不过眼前的景象很快让她忘了科学。   这是一艘古色古香的三层大楼船,乌黑的船体配金漆桅杆,低调奢华有内涵,船头甲板上站着个古装美男子。   美男子目测身高超过一米八,长着一副宽肩窄腰大长腿的标准模特身材,眼窝深邃,鼻梁高直,有点像混血,不过气质又很东方,如果说满分是十分的话,董晓悦觉得这一枚可以打十二分。   美男子看见她似乎有点吃惊,眉毛一挑道:“你就是宓妃?”   “什么?”董晓悦人文素养不高,不知道“福飞”是什么,露出一个标准的黑人问号脸。   “过来。”美男子话音刚落,董晓悦突然腾空而起,划过一道抛物线摔在甲板上。   如小鸟般愤怒的董晓悦勉强支撑着坐起来,得亏是幻觉,要是现实中这么一摔怕是要骨折。   那邪门的美男子走到她身边,低下头一脸纠结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之间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撩衣摆跨坐在她大腿上,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闭上眼睛微微侧过头,二话不说就照着董晓悦的嘴亲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一声脆响,美男子睁开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董晓悦揉了揉震得发麻的手掌,一边蹬腿一边忿忿骂道:“臭流氓!”   流氓再帅也是流氓,幻觉也要讲基本法。   美男子看起来越发困惑:“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董晓悦只听到半句,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会议室里。   她连忙低头扫了眼表盘,10点05分——这次失去知觉不到一分钟。   “董小姐?”   董晓悦抬起头,露出个茫然的表情。   投资经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关于你们的盈利模式我还有几点疑问……”   董晓悦往大腿上狠狠掐了把,瞬间又是一条龙精虎猛的好汉,滔滔不绝地忽悠起投资人来。   一场演完,董晓悦坐上出租车,一看时间,还能赶在中午前回公司开个例会,当即往微信工作群里投了个□□:“十一点半开会。”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十二点午休,董小姐这会一开就开到十二点半。散会以后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蔡助理也打算脚底抹油,董晓悦突然叫住她:“小蔡,你是文科生吧?”   蔡助理不明就里点点头。   董晓悦十指交叉,两根食指轻轻一碰:“你听过‘福飞’吗?”   蔡助理推了推黑框眼镜,面露难色:“董总,还有别的背景吗?”   董晓悦想了想:“有条船?”   蔡助理嘬了嘬牙花:“哦,您说的是不是路飞啊?”   “......”董晓悦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没事了,下午上班前把会议纪要写好群发給大家。”   待蔡助理蔫头耷脑地出了会议室,董晓悦理了理下午的日程,一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这才后知后觉感到饿,站起身刚要伸腿,眼前又是一黑,恍惚间仿佛还听到“嗵”的一声巨响,像是一袋大米砸落在地的声音。   这次有些不一样,董晓悦失去了意识。   她是被一个男人的声音吵醒的。   “长!长!长!”   须得承认,这男人的声线完美,音色低沉性感,可再好听的声音在你睡觉的时候不停地“长长长长长”,是个人都受不了。   感官逐渐恢复,董小姐突然发现一件严重的事——她好像没穿衣服。   董晓悦顿时像被人浇了桶凉水,一下子清醒过来,倏地睁开眼睛,于是她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她上方有个男人,并且那个男人的一只手正搁在她形状完美发育良好的不可描述上!   “死变态!”   选修过女子防暴术的董小姐二话不说抬起脚往那流氓两腿中间蹬去。 第2章 王爷   燕王梁玄七岁那年意识到自己有一种非同寻常又毫无用处的技能——清醒入梦。   换句话说,他做梦时知道自己在做梦。   后世的史书称燕王殿下“神姿峰颖,才智兼人”,聪明的小朋友摸索了数月,成功把这没卵用的技能升级到了2.0版本——他可以控制梦境了。   起初只能改变一些技术性细节,比如同样是被怪物抓起来吃掉的梦,他可以把油煎改成清蒸,因而死得略微体面些。   渐渐的,他在梦里越来越随心所欲,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五岳四渎、九州八极,乃至于寒来暑往、日月星辰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在梦的疆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宰,沧海桑田只需一个转念——燕王殿下竟然没有因此沉迷于睡觉,仍然早睡早起,足见他是个很上进的青年。   梁玄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手握实权与重兵,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要上进,就得谋朝篡位——这正是梁玄毕生的志向。   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不是造反就是被造反,梁玄当然选择造反,在实现造反大业的过程中,他励精图治,悬梁刺股,卧薪尝胆,不近女色——前面那些都好说,唯独最后这一条,连燕王亲信和贴身伺候的奴婢都不知晓个中情由。   总之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发现生命的大秘密,梁玄一直都是这么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不过近来燕王殿下有点乐不起来了。   这事还得从十来天前的某个梦说起。   这一日就寝时分,燕王殿下合上曹子建的《洛神赋》,熄了灯闭上眼。   洛水悠悠,白雾茫茫,依旧是熟悉的配方。   一艘三层高的大舫停泊在岸上,梁玄平地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甲板上,心念稍稍一动,那船便如利剑般破开水面向河中央驶去。   接着该是洛神宓妃登场了,白雾渐渐消散,一个人影慢慢显现——这洛神什么都好,就是套路有点长。   梁玄完全可以按快进,但是随意改变梦境容易丧失真实感,一旦丧失真实感就不容易入戏了,要达到生命的大和谐是必须得入戏的。   白雾散尽,踏浪而来的是董晓悦。   梁玄不认识董小姐,也欣赏不来二十一世纪的时尚,在高贵的燕王殿下眼中,断发是蛮夷的标志,更何况这女子还穿着身不成体统的怪异胡服——董小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倒是不难看出性别。   说好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呢?怎么变成了根黑黢黢的棍子?梁玄懵了,想退货。   他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睛催动心念,再一睁眼,杵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古怪的蛮夷神女。   这不玄学!梁玄大吃一惊,不过他是个心机深沉爱造反的王爷,脸上只露出一点点惊讶,挑了挑眉问道:“你是宓妃?”   蛮夷神女似乎听不懂大鄅朝官话,露出个很粗鄙的表情,优雅的燕王殿下觉得有些伤眼。   按照流程神女这时该翩然向他飞来了,梁玄看了她一眼,觉得不能指望于她,心里一动,对她道:“过来。”   谁知这神女半点神力也无,竟像攻城的巨石一样径直往他这里砸来,梁玄不禁退后两步。   待那神女扑通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梁玄方才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打量了她一番。   蛮夷神女毕竟也是神女,容貌倒是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视线沿着那“延颈秀项”往下移,那身段也是秾纤合度,玲珑曼妙。   梁玄有些心动了,以往梦境中的女子面容都是模糊的,禁不住细看,否则八成会变成熟人的脸——梁玄的熟人除了亲戚就是侍卫和下人,无论出现哪个都很糟心。   和自己的梦有什么好客气的!燕王殿下当即下定了决心,撩起衣摆跨坐到神女的腿上,抬起她的下颌,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真实得简直不似在梦中,梁玄微微诧异,闭上眼睛低下头,双唇碰触到了难以置信的柔软娇嫩……   啪!   从八岁那年开始,燕王殿下就没在自己的梦里受过物理攻击。   梁玄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再看那一脸悲愤的蛮夷,周身都透着古怪。他陡然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话音未落,那女子凭空从他梦中消失了。   梁玄醒时还能记起脸颊上那种火辣辣的疼,这蛮夷力气还挺大。   除了脸之外身上还有一处很不舒爽,燕王殿下瞟了眼被子上的凸起,有点憋屈——正事没办成还被自己的梦打了一耳光,真是有失威仪。   不过燕王殿下日理万机,造反大计且忙不过来,哪有空理会梦里一点小事故,转过身便抛在了脑后。   十日后是太后六十寿辰,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一向把梁玄视作眼中钉。   因而燕王殿下特地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把自己收拾得风流倜傥、英朗不凡,套上六匹骏马拉的金根车,带着瞎子都看得出僭越的依仗,兴致勃勃去宫中给那老虔婆祝寿。   天子年届不惑,腰长腿短,大腹便便,相貌平平,单独还能看看,玉树临风的弟弟往他身边一站,生生把他衬成了个老太监。   太后看着自己田地里结出的歪瓜裂枣,再看看隔壁野地里生出的华茂春松,气得口歪眼斜,半晌没正过来——梁玄只作不觉,气死最好,把生辰变成忌日才叫称心如意呢。   可惜太后身子骨硬朗,非但没死,还吸溜完整根长寿面,立志要寿与天齐,燕王深感遗憾,不由多喝了两杯秋露白。   宴席设在清凉池畔,池中荷花盛开,上千盏灯烛将池周围映得煌惶如昼。   席间照旧有舞乐助兴,池中央支棱起一朵硕大无朋的荷花,绢纱制成的,不知安了什么机簧,随着琴瑟之声慢慢绽开,露出莲蓬上身着轻粉纱衣的美貌舞伎来。   舞伎腰轻体软、柔若无骨,在花心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哼,梁玄冷笑着闷了一杯酒,不知又是哪个阉竖使出浑身解数来讨那老虔婆的欢心。   燕王殿下一冷笑就闷酒,闷完酒再冷笑,如此循环往复,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头有些晕,也不等散席,告个身体不适,大摇大摆带着随从打道回府歇觉去了。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梁玄躺在床上阂上眼,便梦到了清凉池。   梦里是白天,池畔空无一人,池水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荡漾,荡漾,荡得人心潮起伏。   池中的荷花比寿宴上的大了数倍,足有半间屋大小,且花瓣栩栩如生,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梁玄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催动心念,一层层花瓣如活物一般轻轻颤动,接着徐徐打开……   梁玄一个腾跃,潇潇洒洒地落到荷花中间,然后叫眼前的情景吓得打了个踉跄。   花芯里躺着个□□的女子,朱唇微启,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起伏,显然是在熟睡。那女子有些面善,又顶着一头古怪的短发,梁玄立时回想起来,这不就是上一回的蛮夷神女么!   燕王殿下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乍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血脉贲张,鼻下虫爬似的痒,抬手一摸,竟然流了血。   梁玄忘了在梦里一个念头就能止血,愣愣地掏出帕子擦了擦,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俯下身,伸出手,就在指尖将要触到女子身体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先前那影影绰绰的念头。   若她真的是梦以外的东西,那他岂不是强人所难?   燕王殿下犯了难,倒不是他想当柳下惠——投怀送抱的女子能从承平门排到明光门再绕城墙两圈,他堂堂燕王殿下犯得着做这跌份的事儿么?   梁玄瞟了眼四仰八叉的女子,不敢细看,非礼勿视地背过身去,决定等她醒来问问她的意见再作计较。   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女子有动静,梦里的时间时快时慢,他也说不上来过了多久,只觉百无聊赖,腿也有些麻了,就在这时,他突然灵机一动:要验证心中的猜测,眼下不正是天赐良机么?   果决的燕王殿下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走到神女身旁,凝神屏息,双目紧闭,在心里默念:“□□!”   梁玄忐忑地睁开眼,那神女果然并未如他所愿变成□□,他也厘不清究竟是喜还是忧,梦里出现了无法控制的东西,这在他学会控制梦境后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造反分子大多心细如发,燕王也不例外,在反复确认自己不能把神女变成□□、猧子、苕帚、香炉之后,他摸了摸下巴,不屈不挠地另起炉灶:看来整个变作他物是不行的了,那莫如试试从细微处着手。   他略扫了一眼赤条条的神女,只见她面容姣好,骨肉匀停,肌肤如脂如玉,唯独那头青丝不过三寸许,实为美玉之瑕,当下将意念凝聚在那头有碍观瞻的蛮夷头发上,念道:“长。”   一阵微风徐徐吹过,撩动了神女的发丝,梁玄凝神一看,似是长了些许,又似并无变化,又不好将一把尺子过来比一比,他只得再接再厉:“长长,长长长。”   如是四五个来回,那神女的头发仍旧丑陋不堪,秀丽的眉头却微微一动。   醉心科研的燕王殿下不曾留意她脸上的动静,目光从发梢移到肩头,又转到锁骨,接着不受控制地溜了个坡,滑到那不同于男子,堆雪般的......   梁玄不由想起前几日在梦中与神女嘴唇相触的滋味,一阵气血上涌,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   那只手究竟没落到实处,距那实在处寸许,不上不下地悬着,梁玄经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正要收回手,好死不死就在这时候神女突然翻了个身......   燕王殿下只觉手中之物柔似春绵而含韧,腻若羊脂而生暖,掌心的触感妙不可言,待要细品,只听那神女一声怒喝,心里暗道不秒,来不及收回手,□□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第3章 再三   梁玄是生生疼醒的,醒来时汗流浃背,活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未及睁开眼,先探手摸了摸仍在隐隐作痛的某处,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虽则这二十多年来英雄无用武之地,可英雄若是不在了,也是难免伤怀。   真痛啊!   梁玄虽是个正经王孙公子,却与他那些锦衣玉食、坐不垂堂的兄弟们不同,拜他那仇人般的亲娘所赐,他幼时还未曾识得诗书礼乐,已经与笞杖鞭子相交莫逆,十几岁便被扔去边地,成日腥风血雨里来去,他中过箭,挨过刀,五年前被亲叔父一剑险些刺穿心口——梁王殿下不是没痛过。   然而这些伤痛都没有梦中蛮夷神女那开天辟地的一脚醍醐灌顶。   燕王殿下什么旖旎心思都歇了,恍惚地瞪着帐顶,在心里默念佛号,只求佛祖保佑,莫要再让他碰上那位凶神恶煞。   定了定神,梦里带出来的痛渐渐散去,梁玄方才后知后觉地嫌弃濡湿的中衣和褥子湿乎乎的难受,略微探了探身,对着帐外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阿金!”   一脸机灵相的小僮赶紧上前来,小心翼翼打开描金著彩的乌木床屏,把烟灰色万字纹的轻罗床帐挂到帐钩上,压低声音邀功:“殿下,那姓张的阉竖来请您入宫,奴婢将他拦在二门外候着,有半个时辰了。”   梁玄蹙了蹙眉,毫不掩饰嫌恶之情:“我知道了。”   宫里姓王的阉竖两只手数不完,不过阿金口中那个只能是天子近侍张良玉,他亲自堵上门来,连梁玄也不好拒之门外。   必定是慈安宫那老婆子又想出什么阴损的招数,撺掇她的胖头蛤.蟆傻儿子治他呢!梁玄冷哼了一声道:“让张寺人稍等片刻,待我盥洗更衣。”   梁玄不慌不忙地沐浴更衣,把张良玉又晾了半个时辰,这才带着侍卫仪仗跟他进宫觐见天子去了。   到得显阳殿一看,果不其然,太后也在,见他入内忙拿起牙骨扇摁了摁嘴角,可满面的得色哪里兜得住。   梁玄公事公办地行了礼,然后便兜着袖子杵在一旁。   天子觑了太后一眼,声情并茂地重重叹了口气。   燕王全无眼色,浑然把自己当作了显阳殿的一根抱柱。   天子又一波三折地叹了一声,梁玄仍旧不吭气。天子没辙了,只能看他阿娘。   太后怒其不争地瞪了儿子一眼。   天子吓得一缩脑袋,本就粗短的脖颈彻底没在层层皮肉里,越发像只蛤.蟆。   “雁奴啊……”天子不等太后再瞪他,硬着头皮开口,为了套近乎特地唤了他的乳名。   梁玄有一瞬间的恍惚,自那人死后,多少年未曾听见这两个字了?他随即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立时回过神来,声音比平日更冷了两分:“陛下有何吩咐?”   “伯......吴越王举兵谋反,虽说不成气候,可去岁歉收,开春颖州又发大水,仓禀空虚,黎民饥馁......阿兄身边唯独你一个信得过的人了......”   说到此处困意袭来,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梁玄掀掀眼皮,扫了眼天子虚浮的眼皮,心中冷笑。   国库空虚,掖庭倒是挺充实,灭吴的时候充了三千美人,就前些天又从民间搜罗了上千人,前脚颖州水患的消息传来,后脚就大兴土木营建行宫,他们母子俩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出来也不知能赈济多少饥民了。   太后看着呵欠连天的儿子,饶是自己亲生的也觉不像话,只得站起身来,从袖管里抽出条绢帕,作势抹了抹眼睛,又压了压嘴角:“当年我与你母亲情同姊妹,如何舍得让你去涉险,只怪我膝下那几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如今社稷有难,竟没有一个能披挂上阵、诛杀逆贼,为你阿兄分忧的……唯有腆颜来与你商议……他日与你阿娘在黄泉之下相逢,我怕是无面目见她……”   说着说着竟然真的落了两滴浊泪出来。   梁玄暗暗叹为观止,当年太后还是德妃,和他生母宁淑妃为了后位就差没有捋起袖子搏命,难为她一把年纪唱作俱佳,不捧个场简直说不过去,便道:“太后言重了,玄敢不为陛下、太后效死。”   这就成了?天子尚未回过味来,太后已经发觉不对。   不过梁玄并未给他们翻悔的机会,利索地行礼告退,迤迤然扬长而去。   梁玄坐在步辇上,眼里渐渐浮现出笑意。吴越王梁洄兴兵谋反的消息他知道得比他们还早,得知此讯他便开始绸缪,只等着那对母子帮他把东风送来。   按辈分他得称梁玄一声堂伯父,此人无甚大才,不过为人阴险狡诈,鬼蜮伎俩不少,叛乱背后还有吴越旧族的影子,加上那母子俩暗中使绊子,此次南下平叛可谓十分凶险。   不过梁玄从来不怕冒险,当年他统领一群乌合之众平定西南,养出自己第一支亲兵,这回若是能化险为夷,吃下半壁江山,看那母子俩有什么法子让他吐出来。   ————   董晓悦是被吵醒的。   “醒了醒了!晓悦姐!你怎么了啊?吓死我们了!”、   这堪比一群鸭子的聒噪嗓门,除了蔡助理不做他人想。   董晓悦睁开眼睛,慢慢对上焦,发现自己身边围了一圈人,竟然连程序员都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脸一沉:“怎么回事?都不用干活吗?”   “立刻,马上!”文案小gay嘴甜反应快,“晓悦姐你不知道我们发现你晕在会议室我们多担心,差点就打120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其他员工纷纷七嘴八舌地附议:“身体要紧,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董晓悦抬起有些酸麻的胳膊,扫了眼手表,瞳孔瞬间放大,差点骂脏话:“一点十五了?!去个毛医院!蔡艳玲赶紧给我滴个车!”   说完以反人类的速度从地上蹦起来,临走还剐了蔡助理一眼,分明是“回来收拾你”的意思。   下午两点有一场云松资本的路演,大佬亲自到场,是托了几道关系争取来的机会,别说是晕过去,就是到了火葬场也得拉回来。   一番鸡飞狗跳,董晓悦终于在一点半前坐进出租车。   一坐上车,她就像个漏气的节日气球一样,慢慢瘫倒在后座上,就这样放任自己瘫了一小会儿,什么也不想,直愣愣地盯着出租车椅背上的广告。   广告上是个年轻的偶像艺人,最近似乎正当红,哪哪儿都能看到他的脸,叫什么名字来着?眼睛下面这颗是痣吗?还是屏幕上沾了脏东西?   董晓悦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有想起那艺人的名字,也不能确定那张脸上到底有没有痣。   未老先衰啊,她苦笑了一下,重新坐直身板,从包里拿出平板,抓紧时间把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ppt又过了一遍,下车在写字楼附近的咖啡店买了杯美式,一仰头灌进肚子里。   好在这场发挥不错,大佬很给面子,细细问了很多问题,末了还笑着夸了她一句后生可畏。   回到公司过了过新版app的UI设计,又盯着程序员补了两个漏洞,测试了一下安卓新版本,抬头一看窗外,天已经黑了。   董晓悦照例掐着点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   出了地铁站,路上行人很少,一过秋分,夜风里的寒气仿佛能渗进织物的缝隙里,董晓悦打了个寒颤,把包抱在胸前。这种时候,哪怕是董小姐这样张牙舞爪的狠角色,也忍不住想缩成一团。   穿过一条马路就能看到小区门口便利店温暖的灯光,董晓悦加快脚步走过去,自动门打开,电铃声欢快地迎接她。   “欢迎光临。”年轻的店员露出程式化的微笑。   董小姐每次加班回来都会下意识地走进便利店,随手拿一盒牛奶或者别的东西,甚至什么都不买,只是在明亮温暖的店铺里转一圈。   今天她照例转了一圈,拿了一个杯面和一根火腿肠——身心俱疲的时候只有垃圾食品能带给她慰藉。   董晓悦回家打仗一样飞速冲了个澡,换了睡衣歪倒在床上,终于有时间考虑一下她的健康问题,一天里连着三次失去知觉,她心里还是怕的,至亲都不在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抽个时间去医院看看吧,也不知道她这种情况该看脑科还是精神科。   董晓悦翻了翻手机里的电子备忘录,反复斟酌,只有下下个礼拜三可以腾出半天时间。   这时候有微信进来,她点开一看,是介绍云松资本的中间人,连着两条。   [你走了之后云松内部开了个会,听他们的意思应该有戏]   [不出意外最近应该就要出意向合同开始尽职调查,最近的数据做漂亮点,特别是日活]   幸福来得太突然,要死要活的情绪荡然无存,董小姐觉得自己还能再续五百年。   先拿下云松,再拿下男神,董晓悦眼前仿佛有一条金光灿灿的康庄大道铺展开,走上人生巅峰迎娶高富帅指日可待。   就在她傻笑着畅想和男神酿酿酱酱的美好未来时,眼前突然又是一黑,这次不像是脑袋上套了个黑布袋,更像是有只手慢慢把整个世界的帷幕拉上了。   眼前逐渐亮起来,董晓悦还没看清楚四周环境,视野中先出现一张俊脸。   “怎么又是你?!” 第4章 再四   exm?劳资还没吭声,你这死变态倒有脸嫌弃我?   董晓悦出离了愤怒,抬脚就往那猥琐男关键部位踹。   梁玄这回有备而来,敏捷地往后一跃,灵巧地避开了蛮夷神女的袭击,脚刚一落地,左手一翻,凭空抽出一把寒光逼人的长剑。   董晓悦看得目瞪口呆,哟嗬,这流氓还会变戏法。   还没乐呵够,下一秒剑就架到了她脖子上,寒津津冷飕飕。   即便是幻觉,这滋味也不好受,董小姐能屈能伸:“英雄饶命!”   “别动,”梁玄瞥见她直打哆嗦的嘴唇,微红的眼角,破天荒生出些许怜香惜玉之情,“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只要你如实作答,我就把剑收回去。”   “行行,你问。”董晓悦一口答应,顺便转着眼珠子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他们所处的地方是片林间空地,四面都是参天巨树,头顶上露出一片蓝天,艳阳高挂,风和日丽,非常适合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这回她身上穿的是一条雾霾蓝的丝质连衣裙,微露锁骨,长度不到膝盖。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剪裁利落,优雅中带点小性感,稳重里透着一点小心机。她今天白天穿的是正装,回家洗完澡换了多啦A梦睡衣,也不知道这条裙子是怎么乱入的。   梁玄对她这身行头倒没有大惊小怪,毕竟玉.体.横.陈都见过了,衣.不.蔽.体算不得什么。只是他心底里究竟还是把她当作自己梦中臆造出的东西,跟个假东西一本正经说话,实在羞耻,燕王殿下做了番心理建设才问出口:“你是何人?自何处来?为何在我梦中?”   董晓悦听了忍俊不禁,忘了剑还架在脖子上,噗哧笑出声来,这幻觉也够自作多情的:“我在你梦中?不好意思亲,这是我的梦。”   “哦?”梁玄微微诧异,旋即勾了勾嘴角,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梦从未遇到过这么鲜活的东西,即便是假的也聊可解颐。   哦你哔哔哔哔哔哔哔,董小姐暗暗骂娘。   梁玄瞥见她脸上神色,知道她不服,看了一眼头顶的晴空,吐出一个字:“雨。”   说时迟那时快,片刻之前还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毫无过渡直接乌云密布,变天比换张幻灯片还快,一道闪电劈开浓云,“哐”一声巨响落在董晓悦脚边,距离不过一两米,吓得董晓悦两腿一软,靠着一身傲骨支撑着,勉强没趴地上。   梁玄一挑下巴,得意洋洋地斜睨她一眼。   顷刻间已经云收雨歇,又是艳阳高挂,董晓悦心里暗暗诅咒:“劈死丫的!”无奈她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梦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有时候就是气什么来什么。   梁玄见那神女一脸不忿,心下越发舒坦:“不知这位娘子有何见教?”   嚣张,太嚣张,董娘子没什么见教,气得七窍生烟,脸上却挂着笑,伸出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大哥你搞错了精神,这是我的梦,就算你能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这还是我的梦,你是我梦到的,你的能耐也是我梦到的。”   燕王殿下打小嘴皮子算不得利索,被这胡搅蛮缠的蛮夷一搅合,竟然想不出什么词来辩驳,且仔细一想,这歪理虽是狡辩,却也未尝说不通......   莫非,他从始至终不过是某个蛮夷女子梦中的幻影?如此一来,他那入梦的神技,卓绝的天赋,无双的姿容,就都有了解释……   燕王殿下忍不住怀疑人生,思路越跑越偏,猛然回过神,发现险些被带进沟里。   不愧是蛮夷神女!蛊惑人心的手段着实了得!梁玄心有余悸地冷哼一声,转眼间又抽出一把剑:“一派胡言!孤乃大鄅堂堂燕王,武帝之子,文帝之孙,你区区一芥蛮夷,竟敢出言不逊!”   董晓悦哪里知道一小会儿功夫他脑补了这么多,正要跟他好好讲讲道理,脖子上一凉,那把剑又架了上来,她只得活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别激动,对对对,您说的都对,我胡诌八扯,您开心就好。”   特么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硬盘里下饭的脑残古偶剧都删干净,不信这个邪了。   蛮夷神女难得这么低眉顺眼地认错,然而燕王殿下更不悦了,怪道都说“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连神女都这般刁钻奸猾......且慢......   董晓悦见他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便小心把贴着剑刃的脖子往后缩了几厘米,这变态阴晴不定,别手一抖把她脖子给抹了,就算在梦里也怪遭罪的。   这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燕王殿下的法眼,那蛮夷一动,他持剑的手便立即感觉到异样,不过他已经想出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方法,索性顺手收了剑,袖起手:“你方才说我在你梦中?”   董晓悦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在挖坑,但是又不知道坑在哪儿,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   “如此,”梁玄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若是我没记错,娘子还说,我的所作所为全是你梦出来的?”   奸诈!董晓悦已经反应过来,明知他接下去要说什么,还是只好闭着眼睛往坑里跳:“是......”   “那么上回在莲花池中,上上回在画舫上,我......”只见他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搜肠刮肚,好容易找到个体面些的词,“前两回我唐突娘子,也都是娘子令我唐突的?”   董晓悦陷入了两难境地,要不承认这是别人的梦,要不承认自己猥琐,她一个受了二十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五好青年,打死也不能相信这么荒唐的事。   所以猥琐的其实是她自己,流氓也是她自己?   所以闹了半天是她自己太饥.渴?   排除所有错误可能后,剩下一个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是真相。董晓悦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帅得不像人的脸蛋,既然猥琐的是自己,那这个完美符合她审美的宇宙无敌大帅逼其实是无辜的?   董小姐怎么说都是个与时俱进的二十一世纪摩登女青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但见过猪跑,还见过牛啊羊啊鸡啊鸭啊草泥马啊......跑啊跳啊划水啊翻滚啊翱翔啊......她董晓悦的精神世界是异常辽阔的。   不就是做个那什么梦嘛,都是荷尔蒙的锅,董晓悦释怀了,回想前两次梦里的情形,舔了舔嘴唇,心突突地跳起来。   梁玄说那番话不过是想臊臊她,叫她知道燕王殿下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没想到这蛮夷直勾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双颊渐渐发红,眼睛里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光来。   他被看得心里发毛,后背发寒,差点第三次拔剑,却见那神女“咕噜”咽了口口水,“哎,那什么,上次那什么......要不要再试一次?”   “什么什么?”梁玄懵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万一不是那个意思,他会再挨踹吗?燕王殿下吃一堑长一智,往后退了一步。   董晓悦也说不清楚什么是什么,她一个母胎solo二十六年陈单身狗知道什么什么?   顺其自然吧,做到哪步是哪步,董小姐拿出当时辞职创业的魄力,伸手勾住帅逼的脖子,把嘴贴了上去。   梁玄万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燕王殿下一边腹诽着,一边却晕晕乎乎的不知今夕何夕。   上一回浅尝辄止,还没尝出味道来就被一个巴掌打醒,这次神女盛情相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女子的呼吸中带着一缕似花非花的暖香,原来女子的双唇如此柔软,仅仅挨着便让人如同行走在云端......难怪世间无数男子沉迷此道,色令智昏,真真是美色误国!说起来待他登上帝位,封个蛮夷当皇后,那帮老臣不知要闹成什么样......管那些老东西做甚,他们还能反了不成!   色令智昏的燕王殿下一边盘算着要和神女生几个儿女,一边敏而好学地抚上神女盈盈的腰肢。   董晓悦却开始打退堂鼓了,她不觉得梦里来个精神大保健有多大问题,然而这个梦太真实,太身临其境,她的感官甚至比醒着时还敏锐,实在太不像梦了,简直就像真的在和一个陌生人接吻。   她不出意外地怂了,不由自主往后缩,却被腰间的手禁锢着动弹不得。   梁玄正忘情,感觉到她的退缩,不满地闷哼一声,惩罚似地将她又拉近了些,同时放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安分了——上回虽然是蜻蜓点水的一触,可他还记得那种勾魂摄魄的感觉。   这神女的衣衫十分轻薄,蔽体都有些勉强,大约是她家乡不产丝缎,只得省着些用,此时此刻倒是为燕王殿下提供了便利。   梁玄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神女一边衣裳从肩头褪下,灼热的手心抵着微凉的肌肤,慢慢地往下游走,一寸,两寸......   董晓悦一个激灵,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什么都来不及想,已经条件反射地抬起了膝盖。   对不起三个字来不及出口,董晓悦惊恐地发现,那个大帅逼王爷,被她一膝盖顶没了。   按照前两次的经验,她也该醒了,可是梦却没有结束,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什么都没发生。   “燕王?”她心里没底,试着喊了一声,“燕王殿下?”   回答她的只有微风拂过枝叶,窃窃私语般的簌簌声。 第5章 谈心   梁玄这回痛得直接滚下了床。   好在亲卫守在帐外,无事不得入内,否则燕王殿下的脸真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他仰天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   自从上回清凉池醉酒后,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梦到那个蛮夷瘟神,不想今日午后不过小憩片刻,又遭逢此劫,也不知该恨那瘟神恶毒还是该怨自己被美色障目。   身体的伤害还是其次,他连他们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燕王殿下又气又恼,半晌没力气起身。   现如今他终于相信那狠毒的蛮夷是个外来户,这等出尔反尔、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东西,横不能是他这种正派人梦出来的。   待班师回朝,得找安国寺的主持高僧作个法驱驱邪。这种事再来一次怕是要坐实燕王殿下不能人道的传闻了。   “启禀殿下,丁先生求见。”帐外传来亲卫熟悉的声音。   梁玄赶紧翻身坐起,理了理中衣,披上外袍,俨然又是那个威震四方的燕王殿下:“有请。”   这位丁先生是燕王府的一号幕僚,人称小张仪,是梁玄的得力爪牙。   丁先生入得帐中,看见梁玄的脸色先唬了一跳:“殿下可有不适?仆略通岐黄,斗胆请为殿下诊脉。”   梁玄赶紧挥挥手:“无碍,此间气候湿热,约莫是水土不服,歇息片刻便是,不劳先生。”   丁先生医术高明,让他诊脉难保不诊出什么端倪来。   渡江大半年了,这会儿闹水土不服?丁先生腹诽,不过他伺候这位主子多年,知道他是不想自己过问,便识趣地不多嘴,改谈正事:“昨日陆家清客在殿下这里吃了闭门羹,今日陆珞派人递了帖子来求见。”   梁玄领兵南下一载有余,夺回江陵,把叛军逼退至江南,又乘胜渡江,挥师直取丹阳,叛军几无还手之力,退守建业龟缩在城里不敢冒头,但是建业城固若金汤,一时半会儿倒也攻不下来。   江东四大豪族明面上独善其身,其实两面逢迎,一边往燕王这儿塞金珠宝玉和美人,一边暗中往吴越王军中输送粮草马匹和刀枪剑戟,如今眼见着吴越王大势已去,便向梁玄示好。   “那两面三刀的老貉子,”梁玄凉凉一笑,“有求于人还拿架子,何苦来哉,到底还是拖着把老骨头巴巴地来求孤,也好,正可解我燃眉之急。”   他那好阿兄一提军饷粮草就哭穷,梁玄只能以战养兵,早盯上那四只江南肥羊了。   丁先生望着燕王意气风发的脸庞,莫名有些不安,捋着花白的山羊胡沉吟道:“江东四姓在吴越根基深厚,殿下切莫急于一时半刻,小心为上。”   “孤省得。”梁玄嘴上答应着,却对老先生的忠言一笑了之,这年纪大了,行事难免过于谨小慎微,他为了养病快把老婆本都掏完了,无论如何也要狠狠宰他们一刀。   ——————   董晓悦掐了自己两把,又抬手狠狠咬了一口,还是没能从梦里醒过来,只好听天由命等着自然醒。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董小姐是《荒野求生》之类冒险节目的忠实爱好者,偶尔也会幻想一下成为食物链顶端的女人,凭着强健的体魄征服大自然。   事实是,她只是个长年靠外卖维生的亚健康都市小白领,真被扔到野外生存能力约等于零。   更何况身上什么装备工具都没有,还穿着件中看不中用的裙子,既不能挡风又不能御寒。白天还好,太阳一落山,寒风一吹,她只能背靠大树瑟缩成一团。   董晓悦试着往树林里走了一段,可越往里走树木越密,枝叶纵横交错,遮天蔽日,没走几步就被树枝挡住前路,那黑黢黢的密林也怪瘆人的,天知道里面蛰伏着什么野兽。   她只得回到原处,认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着自然醒。   会不会,真的回不去了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董小姐无情掐灭,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有空在这儿胡思乱想还不如抓紧时间做点有意义的事。   董晓悦是个行动派,立即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开始拔草。   拔完草再把土踩踩实,忙活半天整出块三米见方的不毛之地。   她满意地看了看劳动成果,折了根树枝,蹲下身开始在空地上写代码。   ——————   梁玄一进梦乡就看到那冤家路窄的瘟神叉着脚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草,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鬼符。   董晓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两人冷不丁看了个对眼。   梁玄不等她开口转身便走。亏他睡前特地默诵了一篇素.女经,全是白用功!   董晓悦赶紧扔下树枝站起身追上去:“等等——”   燕王殿下闻声走得更快了。   董晓悦蹲久了脚麻,跑起来一瘸一拐,哪里追得上他,可是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待了那么久,好容易见到个活物,她又舍不得放跑,咬咬牙关继续追,一个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梁玄脚步一顿。   董晓悦爬起来揉揉手肘:“上次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毕竟有过肌肤之亲,燕王殿下有点不落忍,心道和那不开化的蛮夷计较什么,既然她知道错了,还磕头行大礼赔不是,可见也不是那么冥顽不灵。圣人有教无类,他合该见贤思齐,将那蛮夷悉心调.教一番。   心中计定,燕王殿下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端着胳膊袖着手,正想回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蛮夷又道:“你那个……没断吧?”   燕王殿下这回倒是没跑,气得“嗖”一声直接蹿上了树顶。   董晓悦生怕他放雷劈自己,只得手搭凉棚,仰着脖子,耐着性子赔了半天不是,总算把那祖宗哄下了树。   燕王殿下下了树还是不理人,自顾自抱着胳膊靠一棵树站着。   董晓悦也不是什么自来熟的性格,看对方不打算招雷劈她,便捡起树枝接着写起代码来。   才写了两行,只听有人在她身后道:“这些是什么?”   董晓悦吓了一跳,这个燕王殿下不知什么时候瞬移到了她背后,真是神出鬼没。   “符咒么?”梁玄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那密密麻麻蚯蚓似的纹样。   董晓悦嘿嘿一笑:“差不多吧。”   “有何用处?”梁玄压下心中不快,不耻下问。   董晓悦摸摸下巴,如实回答:“写得好能卖钱。”   燕王殿下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不过姿态不像方才那么戒备了,以代码为契机,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起来。   董晓悦思路被打断,看了眼天色,太阳也西斜了,索性扔了树枝,拍拍手上的灰,盘腿坐了下来。   又到了倦鸟归巢的时分,林子里传来一阵阵啁啾声,天边只剩下一抹余晖,周遭很快暗了下来,一阵晚风吹过,董晓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梁玄皱着眉头,嫌弃地往后缩了缩。   两人中间却凭空多出一个火堆。   “是你变的?”董晓悦惊喜地伸出手烤火,“哎哟牛逼!”   燕王殿下不知何谓“牛逼”,看她神色大约是钦佩之至的意思,心下有几分受用,挑了挑眉淡淡道:“不过是雕虫小技。”   “多谢啊。”董晓悦往火堆旁挪了挪,把脚也凑上去。   “不必谢孤,”燕王殿下赶紧撇清,“孤自己觉着冷了。”   “那殿下饿不饿?”董晓悦蹬鼻子上脸,“殿下会不会变烤串儿?最好羊肉的,鸡肉也凑合。”   “何谓烤串,儿?”梁玄问道。   董晓悦连说带比划,得亏燕王殿下聪颖过人,很快闹明白了,撇撇嘴,不就是羊炙么,挥挥手,火堆上便架上了铁架子,上面整整齐齐码着竹签子串好的羊肉。   董晓悦整整两天粒米未进,等不及熟透,拿起一串吹了吹就啃。   这一口下去快把她感动哭了,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鲜美多汁的烤羊肉!   董晓悦连吃了四五串,望着梁玄眨巴眨巴眼:“要是有酒就好了……”   这蛮夷真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不到半个时辰,董晓悦又讨得吃食若干,茅屋一间、铺盖一床。   米酒酸甜爽口,两人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都有些微醺。   鸡同鸭讲、连说带画地交流了半天,两人总算大致听懂了对方的来历。   梁玄身为古代人,更容易接受这些怪力乱神的事,蛮夷神女描绘的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却也不比山海经更难以置信。   董晓悦就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了。   燕王殿下把上至三皇五帝下至他皇帝阿兄的朝代世系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直说得口干舌燥,董晓悦还是一脸狐疑。   这个世界在秦以前都和现实差不多,但是秦以后却偏离了轨道,大鄅朝大约相当于南北朝时期,只是并未形成南北分裂的局面。   这些不像她一个历史小白能编出来的,可是涉及潜意识的领域,人脑的潜力常常是无穷的。   她需要一个铁证。   “你的世界也有孔子对吧?”董晓悦若有所思地拿树枝拨了拨火,柴禾燃烧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梁玄点点头。   “也有诗经咯?”   “有。”   “你会背吗?”   梁玄不屑地挑挑眉,张口就来:“关关雎鸠……”   “这首我会背,”董晓悦打断他,“得背一首语文书上没有的,但是又得是我知道一点的……我想想,‘执子之手’那个你会吗?”   “击鼓,”燕王殿下对这个蛮夷低下的文化水平见怪不怪了,“击鼓其镗,踊跃用兵……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梁玄背一句,董晓悦的脸色就差一分,这首诗她只见过两句,就是给她开十个外挂也编不出那么一长串来。   “怎么了?”梁玄见她抱着膝盖,低着头一言不发,忍不住问道。   董晓悦抬起头,对他苦笑了一下:“我可能……回不去了。”   “这……”梁玄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竟手足无措起来。   董晓悦反过来安慰他:“也不一定,前两次不也回去了?”   “嗯,待我回了京都,去问问安国寺的住持高僧,看他有没有法子送你回家。”   “多谢殿下,”董晓悦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其实留这儿也没什么不好。”   梁玄心一动。   董晓悦环顾四周:“就是房子太破了,也没啥娱乐活动……要不殿下变个美男子出来陪我说说话……”   最好她男神谢睿那款的,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燕王殿下简直听不下去,站起身拂拂袖子,整整衣襟:“告辞了。”   “这就走了?”董晓悦跟着一骨碌爬起来。   梁玄冷哼一声,倏地一下不见了。   四周又剩下她一个活物了,董晓悦叹了口气,走回屋里,突然发现墙边多了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床上放着一套干净衣服,床边还堆着几卷绢帛,她好奇地拉开一卷,正是刚才燕王殿下背的那首【击鼓】,连她一个半文盲都看得出这笔正楷力透纸背。   董晓悦叹了口气,这哆啦A梦王爷人真的挺好,就是有点傲娇。   她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钻进被窝里侧躺着,望着火堆发了会儿呆,慢慢闭上了眼睛。   但愿一觉醒来发现只是个梦,董晓悦迷迷糊糊地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轰隆一声巨响把董晓悦从深睡眠中惊醒。   她茫然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还是在那间茅屋里——确切地说是半间,因为另外半间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塌了。   这豆腐渣工程!董晓悦不敢待在危房里,赶紧翻身起床,披上外衣趿着鞋往外跑。   一出门,林子还是那林子,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董小姐四下张望了一番,抬起头,下巴差点砸到地上。   天塌了。   天,字面意义地,塌了一块。 第6章 遇险   三月的江南,柳色新新,莺飞草长,连雨都缠绵如丝。   丹阳城外是燕军驻地,营外壁垒分明,营中竟然有序,黑地燕字旗在微风中轻轻飘扬。   前日刚打了一场胜仗,将士们士气高昂,都觉凯旋在望。   主帅营帐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殿下如何了?”副将吴陔步履匆忙地走入帐中,压低声音问守在榻边的丁先生。   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伸出苍老干枯的手,抖抖索索地把床前帐幔掀起一角。   燕王梁玄双目紧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手端正地摆在胸前,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如果仔细看,能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一条细细的黑色,蛇影一般蜿蜒至袖口。   吴陔摘下头上的战盔,重重叹了口气:“丁先生博学多识,竟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邪门毒物吗?”   吴陔是个急性子,同样的问题来来回回不知问了几遍,丁先生知他秉性如此,并不介怀,仍是耐心作答:“老朽见识浅薄,不知世上有此奇毒,实在惭愧。”   吴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又说错话了,再看那丁老翁一夜之间又添了不少白发,原本炯炯的眼睛此时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不似平日那般老奸巨滑,倒像个平常老者,不由恻然:“丁先生莫要自责,要怪就怪那下毒之人心思歹毒,叫人防不胜防。”   丁先生摇摇头:“都怪老朽大意了。”   梁玄这次南下,一路上遇袭遇刺是家常便饭,这回不过五六个死士,身手也是平常,燕王殿下压根不放在眼里,和数名亲卫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解决了,只可惜原本打算留的活口在半路上莫名暴毙。   梁玄也不以为意,只是命人将死士的尸体捆起来挂在马上,待回了营中叫大夫查验。   他毫发无伤地回到帐中,还和沿途的将士们颔首致意,谁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谁知当夜就出了事。   先是两个亲卫相继身亡,先毒发的那个受了点轻微的刀伤,另一个则只是搜身时触碰过刺客的尸首。待众人发觉事有蹊跷,燕王殿下已倒在帐中不省人事。   丁先生闻讯匆匆忙忙赶到帅帐,一摸燕王的脉门便知凶多吉少。   其实燕王殿下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匪夷所思。事后他仔细查验燕王带回来的死士尸首,才发现此人浑身上下浸透剧毒,竟是个谁碰谁死的毒人。   按理说这毒又凶又急,顷刻之间已经入了心脉,那侍卫不过搜身时碰到毒人的肌肤就不治而亡,燕王殿下手背上不慎溅了一滴毒血,竟然保住了性命,丁先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只能感叹,天潢贵胄大约有真神护体,命就是比常人大些。   “殿下何时才能醒转?”吴陔没头苍蝇一般在帐中来回踱步,“好在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将士们都蒙在鼓里,可殿下迟迟不露面,时间一长总免不了军心动摇。”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有劳吴将军勉力支撑十日,十日之内,老朽若是找不到解毒之方,便以死向殿下谢罪。”丁先生苦着脸道。   他估摸着燕王这状况最多撑个十来天,以死谢罪当然是说说的,可主公一死,他这谋臣生涯也就走到头了,最好的下场也就是滚回老家种地。   “先生言重了。”吴陔瓮声道,心说燕王死了咱们全玩蛋去,要你这条老命有鸟用。   ————————————————   昨天刚跟他科普过大气层的知识!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的大窟窿,来不及腹诽燕王殿下的科学素养,就听见天边传来“嘎啦嘎啦”的响声。   董晓悦心道不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只见头顶蓝天以窟窿为中心,迅速绽开无数道纵横交错的裂纹,接着震耳欲聋地一声炸响,碎成蛋壳一样的天空裂片纷纷坠落。   与此同时她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原本方圆不足一里的空地突然暴长,片刻长成了一望无垠的草原。   董晓悦本来还指望着靠那些大树遮挡一下,这下子全没了指望,她只好靠着极速飙升的肾上腺素左闪右避。   冷不丁有个东西砸中了她的脑袋。那东西“呱”地叫了一声跳到地上。   董晓悦定睛一看,竟是只碗口大的蛤.蟆,稀罕的是那蛤.蟆穿着一身红衣裳,脑袋上还顶了一朵绢花。   蛤.蟆转过头瞪了她一眼,高声骂道:“大胆刁民!”   董晓悦张口结舌的当儿,蛤.蟆已经撒开四条腿开始狂奔,身后还跟着一串戴高帽穿彩衣的小蛤.蟆。   千疮百孔的天空不断往下掉东西,从饭碗、水缸、铜盆、痒痒挠之类形形色.色的日用品到整座三进带花园的大别野应有尽有。还有各种她见过没见过的动物,一落地就撒丫子跑。   不一会儿天空中开始啪啪往下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士农工商、和尚道士、太监宫女,应有尽有。   这些人大多是古代装束,有穿金戴银的,也有荆钗布裙的,还有身披铠甲骑着战马的,全都高声叫嚷着朝一个方向狂奔。   董晓悦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时不时有人被掉落的东西砸中倒地,化成一股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董晓悦不知道他们要跑到哪里去,莫名其妙地混在队伍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在参加一场深井冰的嘉年华。   跑着跑着,队伍前面突然有人颤抖着声音喊道:“太阳!太阳!”   董晓悦本能地抬起头,只见原本挂在天边的太阳剧烈颤抖起来,尖啸一声,突然变作一只金色大鸟,俯冲着一边盘旋一边洒下无数火星,不一会儿就成了熊熊的燎原之火,霎时哀鸿遍野。   董晓悦已经彻底放弃了在这深井冰的世界里寻求逻辑,所以当一大片汪洋从天而降的时候她已经淡定了。   滔天巨浪像城墙一样压来,鸟太阳收起翅膀一头栽进海水里,呲地一声熄灭了。   狂风在耳边哨子般呼啸,大地轰然四分五裂,炽热的岩浆从裂缝中喷溅出来,和冰冷的海水翻搅在一起。   接下去的事情董晓悦就记不太清楚了,只觉自己像个骰盅里的骰子,被摇来晃去,眼前不时掠过各种画面,耳边是震天的涛声,交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然后轰地一声,一切又复归寂静,董晓悦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手机闹铃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回来了?!董晓悦一个激灵,惊喜地睁开眼睛,周遭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闪着冷冷的幽光,漂浮在不远处。   董晓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刚一触到冰凉的机身,手机就消失了。   四周突然亮起来,“哐啷”一声,一个铁笼子从天而降,把董晓悦罩在里面,一大群面相古怪的独腿猴子里三层外三层把笼子围得水泄不通,正对着她垂涎三尺。   “哈哈!抓住她了!”一只猴子尖声细气地叫道。   它把前爪伸进笼子里戳戳董晓悦的脸颊,吸溜了下口水,捏着尖细的嗓子对同伴说道:“怎么样,吃了她吧?”   话音刚落,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猴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真的可以吗?”   “貘知道了怎么办……”   “对,对,貘会杀了我们的……”   “先吃了再说!瞻前顾后会死的嘻嘻……”   “吃了她,吃了就会好的……”   “我先发现她的,我要吃耳朵,脆骨嘎嘣嘎嘣的……”   “看着一把年纪了,肉有点柴吧……”   你才柴,你们全家都柴!董晓悦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第一只独脚猴子一脸为难地搔搔头,眼珠骨碌一转,对董晓悦说:“我们可以把你撕成一片一片,放在火上炙得外脆里嫩,然后蘸着甜酱吃掉吗?”   “当然不行!”董晓悦大怒,这种事情适合跟食物商量吗?   最可耻的是,她还听饿了。   “啊!如此……”那猴子遗憾地挠了挠头,遗憾道,“那就只好剁成一段一段的煲暖锅啦嘻嘻嘻……”   群猴唧唧喳喳地附议,笑得花枝乱颤手舞足蹈,显然不知道啥叫临终关怀。   为首的猴子“咔哒”一声打开铁门上的挂锁,五六只猴子一拥而入,七手八脚地来扯缩在角落里的董晓悦。   董晓悦死命地蹬着腿挣扎,可那些猴子力大无穷,爪子像铁钳,三两下就把她制服了。   逃过了天塌地陷、飓风、岩浆和海啸,最后竟然沦落到被一群猴子吃掉!   董晓悦悲愤交加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咆哮。   猴子们立即松开爪子:“不好!老虎来了!”   群猴一阵骚动,吱呀乱叫着四散奔逃。   董晓悦眼前一道炫目的白光闪过,忍不住觑了觑眼,等眼睛适应过来,才看清楚原来是头白色的老虎,雪白的皮毛晕着月华般的光芒,漂亮得让她呼吸一窒。   老虎一挥爪子,把一只跑得慢的猴子甩到半空中,然后用蓝莹莹的眼睛打量着董晓悦,迈着优雅又傲慢的步子,慢慢地向她靠近。   作为资深外貌党,董晓悦觉得被一头盛世美颜的老虎吃掉总好过喂一群猥琐又变态的猴子。   老虎走到她身旁,伸出爪子勾住董晓悦的腰带,轻巧地把她提起来甩到自己背上,走出铁笼,平地一跃,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   董晓悦下意识地伏低,抱住老虎的脖子,感到身下虎躯一震。   “山魈,吃人,不好。”老虎说道。   这低沉的声音莫名熟悉。   “呃……燕王殿下?”   老虎甩了甩尾巴:“老虎!”   董晓悦不知怎么听出了一丝傲娇:“行行行,老虎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貘,”老虎殿下惜字如金,“去见貘。” 第7章 梦貘   这个貘和董晓悦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   “不好整……”貘靠在便利店的柜台上,对着手指,一脸为难,“这事儿不好整啊老妹儿……”   “不好意思……”董晓悦盯着眼前那张常在电视和微博上看到的脸,“刚才我就想问了,你为啥要说东北话?”   “我这不是,整亲切点儿,咱俩好唠嗑么?”鲜肉抛了个媚眼,眼下的小痣一闪,像颗细小的钻石。   董晓悦一哆嗦,险些被这个媚眼砸趴在地。操着一口东北话的当红偶像小鲜肉站在便利店柜台后跟她唠嗑,他对亲切有什么误解?   “不喜欢?要不咱试试这个?”   话音刚落,只见貘从店员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个手机来了个四十五度角自拍,接着打开美图秀秀,熟练地这里拖拖,那里拽拽。   董晓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脸像水银一样跟着变来变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熟悉的圆脸女青年。   貘打开画图工具加了副黑框眼镜,又在下巴正中间点了颗七分熟的青春痘,对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露出满意的微笑,把手机揣回兜里,对着董晓悦眨巴眨巴眼睛:“晓悦姐,咋样?”   仍旧是粗嘎的嗓音,掷地有声的东北方言,只是自带光圈的偶像鲜肉变成了丧气逼人的蔡助理,董晓悦越发出戏:“麻烦您还是变回来吧……”   “艾玛咋不早说涅,费老鼻子劲嘞……”貘唧唧哝哝地抱怨着,又打开手机把脸捏了回来,“刚说到哪儿了?”   董晓悦把眼神放空,无视这张代表亚太地区整容业先进生产力的脸蛋:“说到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哦对,”鲜肉摸了摸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要想出去,你得先找着梦的主人。”   “燕王殿下?”   鲜肉冲她挤挤眼睛,暧昧地笑着:“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你刚说了这是燕王的梦。”   “我这不是与时俱嘛。”   “……”   “要我说,费那事儿干啥,不如搁这儿待着得啦!”   董晓悦转过头朝着自动门望了一眼,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店外的景象。   门外的世界宛如反乌托邦科幻片里人类灭绝后的废土世界,漫天沙尘遮天蔽日,十二只太阳在天空中你追我赶,远处的沙丘仿佛蛰伏的史前巨兽。   她骑在老虎的背上一路走来,沿途都是这样荒凉的景象,偶尔能看到半埋在风沙中的残垣断壁,依稀能够想象当初堂皇壮观的模样。   一想到要搁这种地方待着,董小姐浑身不得劲儿:“怎么才能找到燕王?”   “唉……”鲜肉皱起脸,鼻尖的假体呼之欲出。   “他……出什么事了?”董晓悦迟疑地问道。   进了店门之后一直趴在她脚边打盹的老虎突然抖了抖毛站直了,侧着脑袋像在倾听。   董晓悦瞥见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不由手贱地捋了两下。   “轰隆隆……砰!呼啦啦,呼啦啦……”鲜肉比了个蝴蝶翩翩飞的手势,兴高采烈地道,“魂飞魄散啦!”   “……”这种事值得这么高兴吗!   董晓悦低头看了看老虎,只见它方才竖起的耳朵耷拉了下来,看着有些可怜相。   “可是我不还在他梦里吗?”董晓悦一边思忖一边道,“如果他死了……”   “我啥时候说他死了?我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   董晓悦懒得跟他咬文嚼字:“您就说上哪儿能找到他吧!”   “难哟……”鲜肉又开始皱脸,董晓悦真怕他再这么皱下去把脸上的玻尿酸挤出来。   “难......也就是有办法的意思咯?”董晓悦不由自主地往收银台上靠了靠。   “办法倒是有……”鲜肉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不过……   “啥?”   “哥凭啥帮你?”   “就凭你跟我在这儿废话半天,”董晓悦也被他带偏了,“有啥条件直说吧,一大老爷们儿咋这么磨叽涅!”   “哈哈哈哈……”鲜肉用手指撑着眼眶笑了好一会儿,“老妹儿啊,哥是真心为你着想,你要上赶着送死,哥横竖拦不住你,得,你自个儿去试试,能不能成就看造化吧。”   鲜肉充满硅胶感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可董晓悦怎么看都感觉他包藏祸心。   老虎显然和她所见略同,本来趴得好好的,突然毫无预兆地蹿上柜台把鲜肉摁在墙上,呲着尖利的牙齿:“貘,狡猾,坏!”   董晓悦扶额,老虎殿下还是不开口的时候比较威风。   利爪深深陷进皮肉里,鲜肉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精美的五官越发像是硅胶倒模的。   他甚至还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发型:“畜生就是畜生,别忘了是谁带她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的内容和他的口吻都让董晓悦很不舒服。   老虎仿佛被下了咒,瞬间泄了气。它颓然地松开鲜肉的脖子,重新趴回董晓悦的脚边。   董晓悦趁火打劫地薅了把老虎耳后的绒毛,那毛茸茸的手感让她心尖一颤。   老虎打了个哆嗦,不满地哼了一声,伸出前爪推她的手,那力道却很轻,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   “来,来,不嘞它,咱说正事儿,”鲜肉翘着兰花指拿餐巾纸掖掖脖子上渗出的血珠,“你那相好……”   “谁?不是……”董晓悦矢口否认。   “好好,”鲜肉一脸我懂的,“你那个什么殿下受了点伤,三魂七魄散在犄角旮旯里,我只能把你送过去,能不能找到得看造化。你想出去呢,先得把他的魂魄一片片找回来,拼好,拼完了哄哄他,让他把你放出去。”   “就这样?”   “还想咋样?”   “人真的有三魂七魄吗?”董晓悦忍不住问,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颠覆她的三观。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鲜肉歪着脑袋一脸无所谓,“信啥就啥呗。”   “......”董晓悦无言以对,“那他在什么地方?”   “埋汰地方,腌臜地方,磕碜地方,你说涅?反正去了轻易别想出来……”   “出不来会怎样?”   鲜肉面部肌肉扭曲起来,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最后一松气,无力地答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留在这里呢?”   “等死。”   听起来差别也不大,董晓悦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没怎么犹豫就作了决定。   她正要开口,突然感觉有什么在扯她衣服,低头一看,发现老虎正叼着她的衣摆往后扯。   “别闹!”董晓悦轻轻拍拍它的脑袋。   老虎犟头犟脑地扯了她半晌,最后在她坚定的眼神下放弃了,慢慢松开嘴。   董晓悦安抚地顺了顺它脖子上的毛,说来也怪,她从始至终没怕过这头会说人话的猛兽,还有种没来由的信赖。   她转过头对鲜肉道:“行,你送我去吧。”   鲜肉顿时喜上眉梢,一脸如释重负,扬起下巴朝着后面的货架点了点:“来都来了,买点东西吧。”   “不用了,我没钱。”   鲜肉嬉皮笑脸地指指她腰间。   董晓悦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只见腰带上挂着个小小的锦囊,她这才想起这身衣裳还是燕王殿下留下的。   这沉甸甸的锦囊自然也是燕王留下的,董晓悦好奇地打开丝线编成的束绳,往掌心一扣,倒出五片小小的金叶子,镂刻得很精细,连叶脉也栩栩如生。   鲜肉看见这些叶子两眼放光,咽了口唾沫,指指货架:“去挑一样吧。”   董晓悦从进店开始注意力一直在鲜肉身上,这时才得空仔细打量整整齐齐陈列在货架上的商品。   乍一看只是些普通的零食和生活用品,和现实中便利店卖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可细看却发现都是从没见过的牌子,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董晓悦拿起一包膨化食品模样的东西,包装袋上的效果图粗看像是沾了番茄酱的膨化小零食,细看才发现是带血的人头,董晓悦吓得赶紧放回去,看了一眼价签,品名一栏里写着“祸国殃民”几个字,标价是18,原本应该是货币符号的地方画着叶子图案。   “你相好快死啦!”鲜肉扯着嗓门道,“别磨叽,赶紧的!”   董晓悦一想确实耽搁了挺久,不由加快了脚步,好在这里的产品都是按售价排列,为她节省了不少时间。她走到标注着“便宜货”的货架前,这里的商品售价都在五片叶子以下,名字也没有贵价货那么豪气干云。   她拿起一个饭团模样的东西,售价三片叶子,上书“民以食为天”,包装上既没有生产厂商也没有保质期,是个不折不扣的三无产品,董晓悦感觉中至少有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时候已经饥肠辘辘,不过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金叶子,没舍得拿来换个果腹的东西。   董晓悦在货架前徘徊了半晌,最终选了一把名为“温柔一刀”的美工刀,售价两片金叶子。一会儿不知道要去什么鬼地方,有个利器傍身好歹有点安全感。   鲜肉接过来扫了扫条码:“眼光不错。”   董晓悦付了叶子,拆了包装,小心翼翼地把美工刀塞进腰带里。她弯下腰摸了摸老虎的耳朵:“我走咯。”   老虎在她手上蹭了蹭。   “我准备好了。”董晓悦深吸了一口气,对鲜肉说道。   鲜肉转身从架子上取了一包烟,打开包装,抽出一根,点燃,猛吸了一口,然后朝着董晓悦喷了个烟圈。   董小姐平生最讨厌吸二手烟,正要抗议,突然注意到烟圈中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成形,没来得及看仔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被吸了进去。 第8章 刺客   董晓悦仿佛被扔进搅拌机里,腹中翻江倒海,脑袋浑浑噩噩,失重的感觉持续了好一会儿,她的五脏六腑才算慢慢归位。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董晓悦还未看清所在的环境,鼻端先飘来一股沁着凉意的山野气息,接着耳边传来潺潺水声,间或有一两声婉转鸟鸣。   然后仿佛有人突然揭开了蒙在她眼前的重重迷雾,一卷春意盎然的青山绿水图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只是天在下,地在上,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是颠倒的。   这时她身体的其它感觉开始慢慢复苏,脑细胞恢复工作,她总算弄明白了,颠倒的不是世界,是她自己,她的双脚被绳索绑着,倒挂在一棵歪脖子大树上,下方是一条奔腾的溪涧,她的头顶离水面不到十公分。   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等待着有人发现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流水被晚霞映红,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风干腊肉似地倒挂了大半天,渴得嗓子冒烟,甘甜的山泉近在咫尺却一滴也喝不到,实在忍不下去,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有些喑哑。   她不过是聊胜于无地喊一声,并未指望真的有人来解救她,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实在不像有人出没的样子。   谁知道山谷里的回音还未消失,树丛里“嗖嗖”窜出几条人影,窜她跟前齐刷刷地一跪:“恭喜四娘得悟天机!贺喜四娘神功有成!”   嗓音嘹亮,整齐划一,惊起了一群飞鸟。   董晓悦扫视了来人一眼,见是六七个十三四岁的古装白衣少年。   合着一直有人在旁边守着?董晓悦无力地抬起头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先放我下来。”   “遵命!”少年们七手八脚地解开董晓悦脚上的绳索,把已然僵直的董娘子放到了地上。   这群少年虽然对她毕恭毕敬,却没什么眼力见,扶着她靠树干坐下就袖手站在一旁。   董晓悦手脚麻痹,浑身上下几乎只有头能动动,她奄奄一息地靠在树上:“水......水......”   这才有个麻脸朝天鼻的少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跳起来摘了片树叶,躬身舀了点溪水递到董晓悦嘴边。   甘美的泉水一入喉,董晓悦又活了过来,四肢逐渐恢复知觉。   她借着暮色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发现自己也穿着和少年们差不多的白衣,只是料子略白一些,布织得很粗,蹭在皮肤上像细砂纸。袖子紧窄,衣摆也短,大约是为了行动方便。她摸了摸脑袋,长发紧紧绾了个纂儿,发髻上插了根木簪子。   她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下手脚关节,试着站起身走了几步,除了被麻绳勒了半天的脚腕还有点疼,竟然有那么点身轻如燕的意思。   比起现实中爬个两层楼都带喘的身板,这一副简直可以说鸟枪换炮,董晓悦手边没镜子,摸了摸鼻子和下巴的形状,似乎是她自己的。   解决了生存问题,就得办正事了。貘把她往这儿一送就撒手不管了,也没个旁白字幕提示一下,所有事情都得靠她自己摸索。   董晓悦环顾四周,把那群直眉愣眼的少年挨个细细打量了一遍,燕王殿下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吗?   她把这些懵懂的脸庞和记忆中的燕王殿下比对了一下,深感怀疑。这些少年即便不能说个个歪瓜裂枣,也相差无几了,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也只能勉强算能看,而且这群人浑身散发着npc的平和气场,和那个三句话上房揭瓦的骚包王爷实在联系不到一起。   董晓悦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那个替她舀水的麻脸少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少年们似乎一直在等她下令,闻言齐声道:“遵命,四娘!”   然后就低着头躬着背,显然是等她先走。   她哪里知道要往哪里走,找了个借口:“吊太久有点不辨西东,你们在前面带路吧。”   少年们不疑有他,乖乖在前面带路,董晓悦跟着他们翻山越岭,穿林涉涧,走了总有两个小时,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才依稀看到远处山坳里隐隐绰绰的亮光。   董晓悦看准了那个麻脸少年最呆,脚程又慢,便有意和他走在一起,落后其他人一截,趁机套他话,偶尔露出破绽就抱着脑袋皱紧眉头,说是倒吊久了头昏脑胀,少年憨厚老实,想也不想就信了她的鬼话,毕竟谁也没有倒吊大半天的经验。   这位仙姑似的陈四娘平常寡言少语又冷若冰霜,难得和他们这些基层员工打成一片,麻脸少年简直受宠若惊,根本不用董晓悦费心套话,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肚子里的话倒了个干净。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住处的时候,董晓悦已经基本摸清了来龙去脉。   这个时代在周王室东迁以后,三家分晋之前,具体是春秋哪一段她就一头雾水了——董小姐的历史知识全都来自古装剧,勉强能分清楚春秋和战国的水平。   她和这些古怪的少年同属于一个隐居深山的神秘学派,学派创始人号称是陈国某位流亡公子的苗裔,故开宗立派,以国为姓,自称陈子。   乍一看像个学术组织,可问到那位陈子有什么学问上的建树,那麻脸少年却是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董晓悦拿出做尽职调查的劲头刨根问底,三两下就把创始人刨了个底朝天。   她忍不住感叹,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那也得是个互联网经济的弄潮儿。   陈子原名牛耳,和陈国公子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祖上出过个小隶,因了家学渊源识得几个字。在这个时代,识几个字是非同小可的稀罕事,牛耳因此自命不凡,也不事生产,也不屑劳作,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是方圆十里出名的二流子。   晃荡到二十五六上,不小心得罪了税吏,怕遭到打击报复离乡躲了几年,大约是见识了广阔的世界,再回来时境界大不一样,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后裔,用匡时济世的情怀忽悠了一帮小青年,在荒郊野外聚群而居,读书习武,一来二去竟然有声有色。   本来持观望态度的乡民们也开始动摇,渐渐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送来求学,倒不是买账陈子的情怀和故事——这个年纪的少年饭量见长,又干不了重活,横竖组织包吃住,能省一个人的口粮也好。   组织的米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啥人家糠都吃不饱,他们能吃上白面白米,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开个荤?董晓悦接着打听,原来这位创始人也确有几分本事,虽然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胜在能打架,又巧舌如簧,富有领导力,忽悠了一帮比他还能打架的成员。   组织最高纲领是匡扶周室,尊王攘夷,基本方针是充当全世界的搅屎棍:这国的大夫胆敢弑杀国君?赶紧派个义士去替天行道,那国的庶公子竟然篡逆?赶紧送个刺客去代表月亮消灭他们。   搅合多了,名声渐渐传出卫国,成了闻名列国的刺客组织。   搅屎棍也要填饱肚子,他们经费充足的时候全凭领.袖的喜好东搅一下西搅一下,一旦财政出现赤字,就不得不暂时放下理想主义,承接几个外包项目养家糊口。   而她,陈四娘,人称流水刀,是这个刺客组织的头牌。   高手总是有点怪癖,这个陈四娘也不例外。据说她一手行云流水的刀法是从流水中悟得的,每隔几天都得温故知新,叫人把自己倒吊在树上体悟流水的奥义。   “四娘平日不过吊上半个时辰,今日从早吊到晚,把咱们吓了一跳!”麻脸少年满是钦佩。   “......”董晓悦无语凝噎,勉强挤出个微笑,“不算什么......”   说话间已经快到住处了。   董晓悦借着白晃晃的月光俯瞰,只见脚下的山坳里四周星罗棋布着二十多栋房舍,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除此之外有四五个自成一体的小院落,看着豪华些,大约是骨干成员的住处,还有一个砌着矮墙的两进院子,不用说是领.袖的下榻处了。   董晓悦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擎着火把朝他们走来。   那人不一会儿走到近处,一本正经地给董晓悦行了个礼:“四娘总算回来了!夫子等了半日不见你回来,差我去找你哩!”   “我这就过去。”董晓悦加快了脚步,她也等不及想会会这位陈夫子了。 第9章 大师   董晓悦跟着少年来到陈子的住处。   让她大为惊讶的是,陈子竟然把那座豪华园景套房别墅让给了她,自己屈居一座不起眼的茅屋小院。   礼贤下士,邀买人心,这位陈子能从个二流子混到现在的地位,果然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莫非他就是燕王殿下?毕竟到目前为止,就属这陈子咖位最大了。   但是怎么确定呢?那陈子脸上又没写字,碎成渣渣的燕王殿下也未必认识她。   董晓悦一边犯难一边跨过条石砌的屋槛,一抬头,赫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大叔。   大叔看着大约四十来岁,生得浓眉大眼,下颌略方,看着十分值得信赖,刮了胡子换个发型简直能直接上cctv当主持人。能忽悠一帮子人跟他混,这副样貌大约功不可没。   让董晓悦始料未及的是,大叔额头上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地刻着个字,不过是小篆体,不学无术的董小姐不认识。不过她立刻联想到麻脸少年说过,陈子曾经受过黥刑充过军,原来所谓的黥刑就是在脸上刺字。   陈子察觉到她的目光,讪笑着抚了抚额头,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在身前的食案上,往衣襟上揩揩手上的油。   董晓悦一秒钟确定眼前这位八成不是燕王殿下。她和燕王殿下吃过一顿烤串儿,当时他那斯文优雅的吃相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样龟毛骚包的一个人就是炸裂成百八十片也不可能八叉着腿坐在地上啃鸡腿、吧唧嘴,还把油往衣服上揩。   “四娘来啦,坐,坐......”陈子亲切地招呼她。   “见过夫子。”董晓悦打了个招呼,模仿着古装剧里的样子跪坐在草垫上。   “眼前又没外人,如此客套作甚,”陈子语气熟稔,从大陶碗里捞出半只烧鸡,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饿了罢?先用一点垫垫饥,回头让阿青给你送晚膳过去。”   “我不饿。”董晓悦早饿扁了,但是看着他那油汪汪的手实在下不去嘴,二来她现在是个头牌刺客、绝顶高手,也是有点偶像包袱的。   陈子也不勉强她,把鸡腿扔回碗里:“听说你在树上挂了一整日?”   董晓悦点点头。   陈子一脸不认同:“做做样子,差不离便是了,过犹不及,反倒惹得人起疑。”   这话里的潜台词董晓悦有点听不懂,怕露馅,不敢多说,只得含糊地“唔”了一声,点点头。   陈子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搔了搔头皮:“你这是怎么了?”   董晓悦心头一跳,这位可是个人精,和那些瓜愣愣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吊坏脑子那套说辞未必能糊弄他。   正盘算着怎么开口,陈子却没有再追究下去,不着痕迹地一转话头,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今日为师叫你来,是有一事桩事要同你商量。”   这是要出任务了?董晓悦点点头:“夫子请吩咐。”   陈子连连叹了三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齐君出万金买一条命,指明要你。”   万金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多少?应该是一大笔钱吧,高手这时候应该怎么反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董晓悦脑子飞速运转,刹那间决定端出一张扑克脸,微微颔首:“是。”   “是?!”陈子腾地跳了起来,脱下一只草鞋往董晓悦的脑门拍过来。   这是什么操作?董晓悦委屈地搓着额头上的泥巴,她做错什么了?   “我看你是把头壳吊坏了!”陈子把鞋套回脚上,气咻咻地数落她。   董晓悦顺水推舟:“实不相瞒,真是吊坏了,徒儿只知自己是流水刀陈四娘,别的都记不清了。”   陈子目光如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也不知是否真的信了,露出个讥嘲的微笑,开始把往事娓娓道来。   董晓悦听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嘞个去!   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董总得给他提鞋。   陈四娘是陈子当年混迹列国时在鲁国都城曲阜捡来的,当时她才七八岁,是个乞儿。陈子见她生得眉清目秀,又坑蒙拐骗偷扒样样精通,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便捡回去充作养女,平日里教她一些花拳绣腿,以便长大些上街卖卖艺贴补家用。   后来陈子的事业蒸蒸日上,麾下也聚集了一些高手,只是这些人虽然武艺高强,但想象空间有限,且大多长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逼格怎么也提不起来。   陈子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灵光乍现,决定把养女陈四娘包装一下。   从临水悟刀的故事,到倒吊冥想的怪癖,全都是陈子这个不世出的营销奇才编出来的噱头。   可是陈四娘毕竟只有花架子,牛皮吹破了天,一旦出手就露馅。   陈子一早想好了解决之道,就是永远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给陈四娘定了个一万金的身价,排名第二的刺客则只需两千金。   董晓悦听到此处差点拍案叫绝。行为经济学中有个概念叫做锚定效应,人们在对某事物作出评估时,易受第一印象或信息支配,就像沉入海底的锚。   陈四娘的一万金就是这个锚。相形之下两千金简直成了白菜价,客户们往往会忽略,根据当时业内惯例,顶尖高手其实只需三五百金。   这些年,陈子靠着流水刀这块金字招牌,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连带着把整个刺客行业都给带热了。他万万没想到,真有个冤大头会出一万金买陈四娘出手,还是个他绝对得罪不起的冤大头。   现在装死来得及吗?   “本来为师想着让你临行前抱个恙,换阿豹替你去......”陈子心虚地抬眼觑了觑养女,“可齐君已经叫人送了五千金过来,为师实在难以推脱......”   董晓悦听明白了,这是见钱眼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卖了。   也没人能替她,齐君的人过来时陈子现宝似地把她拉出来遛了遛,人家已经记住她长相了。   董晓悦早料到此行凶险,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凶险得如此风骚。她嘴里发干,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认命道:“你说吧,要杀的是谁?”   “楚国世子无咎。”陈子陪着小心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楚君为世子娉鲁君之女,齐鲁两国最近正不对付,齐君生怕鲁国借着联姻结下强援,便急赤白脸地要搞事。既然砸了重金下去,索性搞个大的。   他们的计划是设法让陈四娘充作侍女,混在送嫁的队伍中,到了楚国设法刺杀楚世子,让结亲变成结仇,陈四娘原本就是鲁国人,能说鲁国话,仅凭这一点就是无可替代的人选。   刺杀一国世子,即便陈四娘真是顶尖高手,也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还是个营销骗局西贝货。   这道理董晓悦明白,陈子自然也明白,到底是从小拉扯大的,他对这个义女也不是毫无感情,眼睛里泪光闪闪,嘴上却继续忽悠:“四娘啊,此去千万多加小心,你自小聪慧过人,定能化险为夷......”   能不能你心里没点数吗?董晓悦趁他不注意翻了个白眼:“夫子多保重。”   “哦对了,为师还有一事托付,”陈子拍了拍脑门,“当年王子朝奉周之典籍奔楚,携了不少丰、镐两都的旧物,传说其中有一件名叫月母珠的秘宝,得之者可王天下,你反正要去楚国,就顺便找一找罢。”   陈四娘这一去凶多吉少,陈子压根没指望她成功,可身价万金的头牌出师不利,整个组织的声誉必然一蹶不振,以后也不能再打着流水刀的幌子虚抬价格。陈子估摸着接下去几年日子会很难过,便一不做二不休,尽量榨取陈四娘的剩余价值,又给齐君安利了一项超值服务,再加两千金就帮他寻找月母珠的下落。   董晓悦虱多不怕痒:“行吧。”   “哦对,还有一桩事,为师差点忘了......”陈子说着从怀里掏出块布。   这还有完没完!   “你也知道,晋国大夫乐衍与为师交情甚笃,”陈子满嘴跑火车,“晋君无道,世子愚顽,公子子柔德行出众,只是那晋国不畜群公子,只能流落楚国,别图仕进,你反正要去楚国,替晋大夫带封书信给公子子柔。”   董晓悦没好气地接过来揣在怀里:“夫子还有什么吩咐?”   还真有。陈子捋了捋胡子,尴尬地笑道:“楚世子死后,楚国必定大乱,届时你趁乱悄悄混出楚国,顺便护送公子子柔回晋国,到了晋地会有乐衍的人接应你们。”   陈子一不做二不休,知道晋大夫野心勃勃图谋废立,便想方设法搭上他的线,以五千金的清仓甩卖价把陈四娘又卖了一次。   这回全交代完了,陈子回身从被褥下掏出一物:“为师叫人替你打了把好刀,打开看看罢。”   董晓悦抽刀出鞘,只见银灰色的刀身光华流转,真有几分流水的意思。以这个时代的生产技术来说,应该是下了血本。   “多谢夫子。”   陈子又塞了个沉甸甸的布包给她,哽咽着道:“三日后为师叫人送你去鲁国,这些金子你拿着,多吃点好的罢。”   三天一晃而过。   这天清晨,董晓悦揣着刀,提着包袱,坐上骡车,穿过茫茫山雾,向着鲁国进发。   到得鲁卫边境,董晓悦按计划和齐君的内应应接上了头。   齐君虽是冤大头,做事却很缜密,靠着鲁廷中的内应,董晓悦顺利以杂役的身份混了个送亲队的正式编制。   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 第10章 波折   到了那一早卜定的良辰吉日,楚国令尹带着人马车架前来亲迎,礼毕,鲁国的送嫁队伍便浩浩荡荡地从曲阜启程了。   按理是该由鲁姬兄长,鲁国世子亲自送嫁,以示郑重,不过临行前突然抱恙,便由大夫代之,也是当时惯常的做法。   那世子早不病晚不病,董晓悦怀疑又是齐国人使了什么手段。送亲一行中除了她这个心怀鬼胎的刺客外,还有一名齐国奸细与她照应,乃是鲁国大夫身边的随从。   从鲁至楚需经宋、陈、蔡三国,楚国与陈、蔡向来不和,时不时有兵争,好在两国前阵子刚被楚军削了一顿,这时候也不敢为难新娘子,他们便省了绕道的折腾。   只是古代交通不发达,又是拉拉杂杂那么大一队人,穿越诸国时还有一套送往迎来的繁文缛节,无论如何都快不了,一日赶不上几十里路就要在客舍、逆旅落脚过夜。   他们歇歇停停,一路上风平浪静,只是行至宋国商丘郊外时,鲁姬身边一名侍女不知怎么染上了时疫,鲁大夫出于谨慎,把与那侍女同食同宿的其他几人也一同隔离,如此一来,鲁姬身边便多出几个空缺,需要从粗使的婢女中拔擢两人。   有那齐国奸细在中间运作,董晓悦本人又平头正脸,毫无悬念地上了位。   鲁姬螓首蛾眉、朱唇皓齿,是个娴雅高贵的美人,也不苛待侍从,见她生得容貌可爱,应对得体,偏爱她在旁侍奉,兴致来时还与她聊两句。到得宋、陈边境时,主仆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了。   这一日,赶了一天的路,已是暮色沉沉的时分,楚国令尹便与鲁国大夫商议,在鸡鹿的一处传舍落脚。   这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就是列国的公室、臣僚、策士和知识分子都喜欢到处乱跑,酒店业因此十分发达,各国之间的主要通路沿线分布着不少传舍和逆旅,经营这些传舍、逆旅的大多是各国贵族和大商贾,鲁姬出嫁,一路上当然是捡着豪奢的来,食宿标准很高。   他们落脚这家传舍乃是陈国一位巨贾名下的产业,规模不算最大,但房舍敞丽,还有绿树垂廷。   董晓悦扶着鲁姬下车,将她在上房中安顿下来,与另一名贴身侍女一起铺好被褥,点上灯,焚上香,打了水来伺候鲁姬盥洗,忙活了半天,外头天色已经黑了。   董晓悦看着没她什么事了,便要行礼告退,却被鲁姬叫住:“今夜你留在此处。”   董晓悦有些诧异,另一名侍女是服侍她多年的,陪夜这种事向来是她做的,何况白天那齐国奸细设法传话给她,让她子时前后,以猫叫为信,去马厩和他接头,以便商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鲁姬见她疑惑,脸上有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捏着袖子,软声软气的,像是解释,又像自言自语:“阿冬似是感了风寒,不日至楚,还是小心为上......”   董晓悦对软妹子毫无抵抗力,赶忙行礼应下。   鲁姬在席子上坐了许久,出神地望着案上的更漏,似乎没有要睡的意思,董晓悦又累又困,腰酸腿疼,只想原地趴下睡个昏天黑地,可她一个侍女总不好开口催促,只能默默地侍立在一旁。   熬了总有一两个小时,外头鸱鸮都开始叫了,鲁姬这才出声:“你来替我散了发髻罢。”   边说边起身,款款移步,背对门口坐下,执起案上的铜镜。   董晓悦如蒙大赦,赶紧走到她身后,偷偷打了个哈欠,开始给她解发髻,刚把白玉簪拔下来,她突然觉得后脑勺一记钝痛,眼前一黑,仆倒在地不省人事。   董晓悦在地上躺了半天,醒过来时子时刚过,房里就她一个,鲁姬不知去向。   她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方才察觉,自己身上穿着鲁姬的衣服,显然是被人掉包了,联想到鲁姬今天的种种怪异行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知书达礼的娴良淑女,大约是跟情郎私奔了。   而她被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给摆了一道。门外虽然有侍卫把守,但出门在外,不比在国中戒备森严,防的又是外头的歹人,谁也想不到新娘会跑。   鲁姬平日里出入都用帷帽遮着脸,侍卫们大多没见过她真容,此时换上侍女的衣裳,加上夜色掩护,任谁也不会起疑。   外面远远传来三长一短的猫叫声,是和齐国奸细约好的信号,意思是门外把守的侍卫已经被支开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地深呼吸,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要是让两国使团知道她一个侍女把鲁姬丢了,她就是有十条小命也不够赔,不用见什么楚世子晋公子,直接见阎王得了。   眼下只有齐国奸细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先忽悠住他是当务之急。   董晓悦定下策略,心里有了底,没那么惊慌失措了。她拎起宽大累赘的裙摆,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闩,借着月色悄悄溜了出去。   齐国奸细等在厕房后,一见她便察觉不对劲,骇然道:“缘何着此衣?”   不愧是搞情报工作的,董晓悦暗暗给他点赞,黑灯瞎火的也能一眼看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端出高手的深沉腔调:“使君不要惊慌,听我详细道来。” 便把她如何火眼金睛识破鲁姬意图,又如何将计就计,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末了道:“鲁、楚两国定下婚姻,眼下鲁姬跑了,令尹没法交代,楚君受辱,肯定勃然大怒,两国关系必然破裂,这贵国不就如愿以偿了吗?上攻伐谋,兵不血刃就达成了目的,真是天助贵国,这楚公子杀不杀也一样。”   齐国奸细被她一顿忽悠有点晕头转向,揪着胡子冥思苦想,神色似有松动。   董晓悦趁热打铁:“侍奉鲁姬时把人丢了,小人一定难辞其咎,性命难保,能不辱使命,我也是死而无憾,只是小人受贵国国君之命,要替他找那月母珠,目前还不能死,不如让小人趁夜逃走,寻机潜入楚国,到时再想设法与使君联系。”   齐国奸细正要点头,忽然一个转念,不对啊!我们齐君花了万金雇你来就是要你血刃的,人都不杀就想拿钱,哪有那么好的事!   “吾君请娘子刺杀楚世子,如今使命未达,我不能擅自作主让娘子离去……”奸细捋着胡子忖道,“依我之见,莫如将计就计……鲁姬出入俱以纱遮面,识其容貌者不过一二侍女……”   “使不得使不得!”董晓悦听明白这是要她李代桃僵,顿时着慌了,“不说别人,鲁大夫就是见过鲁姬真容的,要瞒过他绝无可能,再者小人胸无点墨,言谈粗俗,一开口准保露馅,身死事小,坏了贵君的大计可就罪过了。”   鲁卫两国是老字号,以文化见长,鲁姬文化素养非常高,平常闲谈几句都引经据典的,假扮她简直自取灭忙。   “无碍无碍,”奸细笑着摆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谋周全,“行礼之时有礼官在旁提点,无需娘子多言,待礼成之后,呵呵……”   礼成之后就该入洞房了,正是刺杀的良机,到时候人都杀了,还怕被认出来不成?董晓悦竟然无法反驳。   “至于大夫,他是识时务之人,待我与他陈说利害便是,”他说着抬头看看夜空,“时辰不早了,娘子回房安置罢。”   奸细目送董晓悦回房,先加了几个侍卫嘱咐严加看守,然后偷偷点检随行人员,发现与鲁姬一同不见的还有一名贴身侍女、一名车夫和一名俊俏的随行礼官,便知先前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办完这些事,他胸有成竹地去找鲁大夫密议,把鲁姬夜奔的事由始末,并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一边稽首一边哭哭啼啼:“鲁姬出奔,仆难逃其咎,死不足惜,只是愧对官长……”   鲁大夫有苦说不出,本来想借着送亲去楚国公关公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谁知把人给送丢了,鲁国是回不得了,楚国也得罪完了,他这种高端管理人才跳槽不易,便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允了下属献出的计策。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条,为免时间长了露馅儿,待那假鲁姬与楚王行了周.公之礼,实现了主要功能,维护了两国邦交,就立马让她暴毙。鲁姬一嫁到楚国就暴毙,楚君有愧于鲁国,借兵之事便多了一分保障。   齐国奸细自然也没什么异议,反正按照计划行礼过程中世子就一命呜呼了。   第二天,董晓悦被套上鲁姬的行头塞进车里,向着倒霉催的命运疾驰而去。   大约是因为死期将近,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队伍已经到了楚蔡边境。   没有一点点防备,楚王世子带着人马出郊相迎来了。   董晓悦的马车被锦缎罩得严严实实,没法瞻仰世子策马扬鞭的英姿,只听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越来越响,又慢慢稀拉下来。   然后耳边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鲁姬驾临,有失远迎。”   董晓悦心头一跳。 第11章 世子   一瞬间的心悸之后,董晓悦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那人的嗓音与燕王差别很大,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下车见到本尊,那楚世子长得倒是人模狗样,不过眉目和燕王殿下并无相似之处,董晓悦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谁也不知道燕王殿下在梦里会不会换一张脸。   鲁国一行人在楚国宫城东南的一处客馆中休整了三天,董晓悦这个山寨鲁姬争分夺秒地临时抱佛脚,把楚国昏礼的礼仪流程学了个半通不通。   终于到了昏礼之日。   楚国王廷中焚起了椒柏之类的香木,宫殿外的旷地上支起了硕大无朋的锦庐,庐中灯火煌煌,宾客齐聚一堂,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一睹鲁姬的风采。   董晓悦头上顶着一堆金玉,额前坠着鸽子蛋大的明珠,穿着迤逦的广袖衣裙,端着手,平视前方,在礼官的导引下款款走入锦庐中。   她身后还跟着一溜五个女子,个个是绮年玉貌的名门淑媛,只不过衣饰比她低调不少。这些都是世子今天同时要娶的媵妾,陈国一对妫姓的双胞胎年纪最小,才满十四岁,最大的蔡国女子也才十六岁。   董晓悦到了楚国才知道世子一次性要娶六个,不禁有点担心这位世子殿下的肾。   人群中发出轻轻的赞叹声,金玉其外的董小姐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楚世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忍不住引了一句诗。   角落里的史官赶紧在绢帛上匆匆记录:“世子迎鲁姬于青庐,诵君子偕老之诗曰‘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楚国尚红,楚世子着一身红衣玄裳的九章冕服,衬得越发修眉俊眼,一表人才。虽然没有燕王殿下美得那么凌厉,也是十分可圈可点了。   到底是不是呢?董晓悦端详着楚世子的脸蛋暗自盘算,半晌才察觉众人都在看她。   身为礼官之一的鲁大夫轻轻咳了三声,董晓悦猛然意识到,这是在等她回答呢!楚世子引了一句诗,于情于理她都该用诗经作答。   可是三天时间光拿来记那些繁琐的昏礼流程都不够,哪里有时间补习文化知识。   董晓悦只好从贫瘠的知识储备中搜刮来搜刮去,刮了半天也就那么两三句,明知道牛头不对马嘴,也只好凑合着用了。   她硬着头皮开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众宾客一愣,这鲁姬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人家夸她长得美,她不说礼尚往来,倒自卖自夸起来。史官捏着笔管陷入了两难,这要不要如实记上呢?   楚国上数几代还是化外的戎狄,以华夏自居也就是这两代的事,楚君父子欠缺文化自信,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那来自文化强国的媳妇儿有什么深意。   董晓悦见全场鸦雀无声,知道自己答得不对,便接着搜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人“扑哧”一乐,董晓悦循声望去,忽见黑压压的宾客中有一高挑身影鹤立鸡群,冷峻的眉目加上不可一世的神情,不是梁玄又是哪个?   这下楚王老大不高兴了,得亏他有点城府,不至于在儿子昏礼上掀桌子,这鲁姬简直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姬姓,先是借诗讽他们楚国没文化,高攀周室血脉,接着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那晋国庶公子眉目传情,真当他芈奇是吃素的?   鲁国大夫赶紧出来打圆场:“鲁姬既见君子,喜不自胜,若有失言,还望贤王与贤世子见谅。”   董晓悦浑然不觉一场外交危机悄然酝酿又被机智的鲁大夫化解,只顾着往梁玄那儿张望,只是这要命的祖宗偏偏不朝她望过来。   楚世子深深看了新夫人一眼,对鲁国大夫道:“贤大夫多礼了。”嘴角仍然噙着笑,可目光已经冷下来了。   董晓悦看了半天也没能和梁玄对上眼,礼官宣布昏礼继续,董晓悦不得不把目光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从侍者端来的金盘中依次拈起牛羊肺、肝、菜酱、肉酱等奇奇怪怪的食物吃下。   好不容易把一套繁复的流程走下来,最后一个环节是饮合卺酒,董晓悦和楚世子分别接过匏瓜形状的黄金酒具,将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礼就算成了。   楚世子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永以为好。”   董晓悦心道好什么好,今天晚上就要斗个你死我亡,不过还是虚伪地朝他一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与子偕老。”   楚世子冷冷地看她一眼,又朝宾客中间望了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可供围观的部分到此结束,楚世子留下招待宾客宴饮,新夫人则在楚国女官的陪伴下先去新房更衣。   楚国世子的婚房十分轩敞气派,屋内四角各立着一架枝形铜灯,总有二三十只灯头,半人高的金博山炉喷吐着袅袅香雾。室内张挂着重重叠叠的绫罗绸缎,满目的大红、朱红、深红、绛红,灯光一打,真可谓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董晓悦一边暗暗感叹她那便宜老公的壕气,一边东张西望勘探地形。   从鲁国带来的侍女按规矩在殿门外等候,那引路的楚国女官和几名宫女将她带到一架云母屏风后,眼前赫然是一张足有三米见方的矮床。   女官让侍女们守在屏风外,亲自替董晓悦脱下礼服,小心翼翼地叠好,置于一边的银托盘上。   做完这些,她又跪下把丝垫铺在董晓悦身前:“夫人请坐,奴婢替您解发。”   董晓悦依言坐下,女官俯下身,佯装替她取耳珰,小声在她耳边道:“季孙令我带句话给娘子,晌午的蜜羹中下了□□,今夜有劳娘子,事成之后解药立即奉上。”   董晓悦在心里把那个齐国奸细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压低声音冷笑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贵国行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齐国女间谍不羞不恼笑容不减:“还请娘子见谅,此药于娘子贵体无碍,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可,娘子的宝刀藏于床褥下暗格之中,有劳。”   藏刀的事是先前计划好的,鲁国人无法把利器带进楚宫,只有动用齐国埋在楚国宫廷中的暗桩。董晓悦简直无力吐槽,他们既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在世子卧榻下藏刀,为什么不把他直接捅了?   女间谍仿佛会读心术,小声给她答疑解惑:“楚世子武艺高强,冠绝诸国,唯有娘子可与之一较,托赖娘子了......”   “......”   “对了,”董晓悦忽然想起件大事,“刚才客人中间有个穿紫衣的,生得甚是俊美,你可知是谁?”   “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随便问问。”   “此人乃是晋国庶公子子柔......”女官答道。   果然是他!进入这个梦境那么久,总算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平日......”   “嘘!”女官朝她使了个眼色,“世子回来了。”   董晓悦做贼心虚地抬起头,果然见屏风外有个颀长的人影走近,外头传来侍女们请安的声音。   不一会儿楚世子便绕过屏风来到董晓悦的面前。   女官向夫妇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顿首礼退了出去。   屏风里只剩下董晓悦和楚世子大眼瞪小眼。楚世子大约喝了不少酒,双颊和眼眶都染了薄薄的酡色,看向董晓悦的目光有些直愣愣的,眼珠子却格外的亮。   醉了好,醉了胜算大一点,董晓悦偷偷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薄汗。   屋子四角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最后只剩下案头的一双红烛,帷幔的影子重重压下来,原本宽敞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明知道只是个梦,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董晓悦破天荒地害起臊来,几乎冲淡了被逼杀人的焦虑。   两人僵持着不说话,呼吸却都沉重起来。   最后还是董晓悦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要不要早点睡?”   楚世子无咎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平托起双臂。   董晓悦不明就里,这是喝醉了要抱抱的意思?   她只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上前抱住了男人的腰,关键时刻不宜打草惊蛇,只好牺牲一下了。   世子身子一僵,良久才道:“孤是要更衣。” 第12章 洞房   “啊?”董晓悦过了半秒钟才反应过来,赶忙放开世子的小蛮腰,往后退了两步:“对不起,您更,您更。”   这楚世子大概就是传说中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虽然只是松松搂了一下,董小姐也能感觉出腰是腰腿是腿的十分有料。   楚世子等了半晌,见那鲁姬一脸事不关己地杵在一边,也不指望她伺候了,自力更生地脱了衣裳。   董晓悦并不是真的没眼色,只是乐得装傻充愣,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脱件衣服还要等人来伺候,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鲁姬请就寝罢。”   他们已经成婚,按理说世子该称她一声夫人了,叫得这么生分显然是带了情绪,董晓悦假装对他语气中的尖锐毫无所觉,拿出当年专应付傻逼领导和客户的标准笑容:“世子先请。”   世子礼让过了,尽到了义务,便不再跟她客气,掀开被褥上了床,侧躺着默默看向她,眼神在烛光中显得迷离。   红烛喜帐,美人醉卧,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饶是董小姐这样的二皮脸也禁不住一阵小鹿乱撞。   “夜来风凉,鲁姬早些安置,免得受寒。”楚世子把被子掀开一角,轻轻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生怕再犹豫下去惹得他起疑,麻溜地脱了软缎珠履,钻进被窝里。   两人并排仰躺着,董晓悦感觉到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心如擂鼓,只盼着他喝高了快点睡着。倒不是她舍不得一身剐,她也知道男人那什么的时候防御力最低,刺杀的成功率最高,只是关键时刻她那条断子绝孙腿发作起来不受控制,她实在不敢冒险。   然而这是洞房花烛夜,董小姐的盘算注定要落空。楚世子从那日郊外惊鸿一瞥开始数着日子盼,哪舍得轻而易举睡过去。   只不过他未经人事,脸皮薄得很,不知这种事要怎么启齿。   他听着嘀嘀嗒嗒的更漏,一直数到九十九,终于鼓起勇气把脸对着她:“夫人......我们......”声音带着点压抑的喑哑,有种别样的蛊惑。   董晓悦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她是个轻微洁癖外加病入膏肓的强迫症,明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却纠结得无法自拔、百爪挠心,终于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声气道:“那个世子殿下......”   楚世子听她声音娇软,问得小心翼翼,心头像有羽毛拂过,转念一想,她辞别家人和故国,远嫁到这里来,有几分失落也是难免,他很不该同她计较,便温柔地攒住她的手,体贴道:“我们已经结为连理,从今往后你我为敌体,唤我无咎便是。”   “无咎......”董晓悦谄媚地叫了一声,“我......妾,妾就是想问问......”   无咎被她这一声叫得面酣耳热,一个激动翻身覆了上去,身下软绵绵暖烘烘的女子身躯让他几乎筋骨酥软,只有一处刚劲又蓬勃。他浑身战栗,一开口声音都是发颤的,不过还是强装镇定,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挑开她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望着她的双眼柔声道:“夫人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董晓悦咬咬牙,恶向胆边生:“世子殿下睡前洗脚了吗?”   无咎怔了怔,旋即松开她的手腕,麻溜地翻了个身,卷了被子面朝墙壁,拿屁股对着她。   果然生气了,董晓悦有点懊恼,同时又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么一出,世子应该没心情和她行周公之礼了。   被子让世子一卷,董晓悦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觉得有些冷,便拉住被角扯了扯。   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的世子殿下哼了一声,把被子松开了一些,瓮声道:“孤沐浴了。”   楚世子很受伤,他为了娶个媳妇特地斋戒七日,日日沐浴焚香,里里外外都香喷喷的,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   “我......妾,妾不是这意思......”董晓悦往里靠了靠,伸手轻轻碰了碰无咎的背脊。   “鲁姬不是这意思,是何意思?”   “......”董晓悦无言以对,她确实是这个意思。   世子又往里缩了缩,几乎贴到了墙上,冷言冷语道:“夜深了,孤也乏了,鲁姬安置罢。”   董晓悦倒是想睡,可她还有行刺的大任在身,而且那藏刀的暗格恰好在墙边,被世子压了个严严实实。   “殿下靠着墙冷不冷?”董晓悦佯装关切。   无咎并不领情:“不劳鲁姬费心。”   “殿下......”董晓悦讷讷道,“妾可以睡里侧么?外侧睡不着......”   怎么这么麻烦!无咎心下不忿,不过还是抱着被子翻滚到另一边,把里侧让了出来。   “多谢殿下。”董晓悦赶紧爬过去躺下。   世子记仇得很,忍不住借机讽刺道:“鲁姬倒不怕孤躺过的地方浊秽不堪。”   董晓悦自知理亏,讪讪道:“妾说错话了,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咎不好再不依不饶,可心里还是不舒坦,便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董晓悦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儿,感觉楚世子的呼吸慢慢变沉,估摸着他应该睡着了,便偷偷把手探到厚厚的褥子下面,想把刀先取出来。   没想到刚摸索到暗格的位置,身下床板一晃,世子翻了个身:“你在做什么?”   董晓悦吓得赶紧抽回手:“妾认床,有些睡不踏实,殿下睡吧,不用理我。”   无咎含糊地嗯了一声。   董晓悦不敢再轻举妄动,在心里默默数羊,一直数到一万只羊,案上的红烛都燃尽熄灭了,她借着从高窗泻入的月光打量了一下世子的后脑勺,轻声叫道:“世子殿下?”   男人一动不动。   “无咎?”董晓悦略微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身边的人还是没反应。   董晓悦谨慎地等了约莫五分钟,轻手轻脚地打开暗格,摸刀刀柄,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把暗格的机关恢复原样。   楚世子仍旧没动。   董晓悦盯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捏着刀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这只是个梦而已,眼前这个人不是真的,董晓悦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哪怕他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哪怕他比真人还严肃活泼团结紧张,他也是假的,杀他不需要有什么道德负担,董晓悦试图说服自己。   杀了他才能拿到解药,有了解药才能去找燕王,找到燕王才能从梦里出去,从梦里出去她的生活才能回到正常轨道,这逻辑天衣无缝,董晓悦理智上十分明白,可持刀的手仿佛有千金重,怎么也举不起来。   刺客这种职业真不是人干的,董小姐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当个光明磊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她转念一想,反正距离□□发作还有两天时间,不如等白天脑子清醒的时候再想想,说不定能想出两全齐美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她重新把手伸到被褥下打开暗格,打算把刀放回去,就在这时,楚世子突然翻了个身,睁开眼:“鲁姬还未成眠么?”声音很是清明,不像是刚醒的样子。   董晓悦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在她有几分急智,一边嗯嗯啊啊地打着哈哈,一边迅速把手中的刀往枕头下一塞。   “明日须得早起,即便实在睡不着,也阖上眼休息会儿。”他语气淡淡的,像是怕被听出话里的关切。   董晓悦如何感觉不到他的善意,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要杀人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只好嗯了一声。   今晚是无论如何杀不了人了,不过刀不能就这么留在枕头下。   董晓悦又开始数羊,打算等楚世子睡着了把刀放回暗格里,谁知数着数着不小心睡了过去。   别看这宫殿富丽堂皇,可没有空调也没有热炕,只有一床中看不中用的锦被,到了三更半夜根本不够暖。   董晓悦长期缺乏锻炼,气血两虚,睡了半天只觉浑身发冷,不自觉地朝着周围唯一的热源贴上去。   殊不知世子殿下腹中燃着一股邪火,下不去,出不来,别提有多别扭,可明知人家嫌弃他,他就是把自己憋出病来也拉不下脸去强求。   坚持不懈地斗争到半夜,好不容易酝酿出些许睡意,谁知那鲁姬突然翻了个身,竟贴到他背上,手脚并用地把他缠住,最可气一只脚放得很不是地方,一勾一挑,好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顿时蹿起八丈高。   董晓悦从来都是孤枕而眠,连自己也想象不出自己睡相有多差。她不但睡着了,还做起了乱梦,一会儿梦到自己挽着裤腿在冰水里摸螃蟹,一会儿又梦到回到了小时候,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寒假,总之是她爸妈还在世的时候。   无咎把她箍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和腿扒拉开,努力往外挣,谁知道引起了更强烈的反弹。那鲁姬口中叽里咕噜唠叨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更紧地缠了上来,挺着腰肢和他贴了个严丝密合,还不忘往他背上蹭了蹭嘴角的口水。   无咎再也忍不下去了,用力拎开她的胳膊,猛地转过身,把她压在底下。   董晓悦正梦到冰天雪地里自己抱着燕王梦里的白老虎取暖,谁知那禽兽突然跳起来,用前爪把她死死摁住,还朝着她脖子哈气。   董晓悦觉得痒,一边躲一边笑,睡梦中表情不受控制,看着有点傻气。   无咎借着月光看了满眼,心想我都不嫌弃你憨傻,又伸出手指揩了揩她嘴角的口水,你看我都不嫌弃你睡觉流涎。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为何会对个只见过两次的女子倾心。   他只知道自己一见她就挪不开眼,浑然忘了后面还跟着五个媵妾。   董晓悦在梦里被老虎压着,有点着恼,心里却并不害怕,仿佛笃定了它不会咬自己。   “别闹!痒死了!”董晓悦明明是在骂它,可发出的声音却像在撒娇,差点把自己雷出一身鸡皮疙瘩。   老虎偏要闹,还来舔她嘴。   这是老虎的嘴吗?董晓悦感觉怪怪的,这念头刚一动,那老虎突然变成了梁玄,只是脑袋上还顶着毛茸茸的老虎耳朵。   “呔!”梦里的董晓悦大叫一声,“堂堂燕王殿下竟然是只老虎精!”   “哪里,明明是你眼花了。”燕王殿下笑着狡辩,那两只耳朵倏地一缩,不见了踪影。   董晓悦不信他,伸手往他身下一捞,得意道:“看!尾巴还在呢!”   无咎尾椎一麻,差点酿成大祸,他愤然把鲁姬的手拽起来摁在她颈侧:“别乱动!”   梦里的燕王殿下把董晓悦双腿分开,立即结结实实压住,邪魅一笑道:“这下看你怎么踢我。”   “哎哟殿下我ball ball你别这么笑,真伤眼。”   “我就喜欢,怎么滴了?”燕王殿下丝毫不知悔改。   “不行,太油腻了,”董晓悦继续抗议,“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也得吃!”燕王殿下说翻脸就翻脸,突然捏住她下巴,抄起块猪油就要往她嘴里塞。   董晓悦吓得不轻,猛地睁开眼,发现眼前黑黢黢一片,哪里有什么老虎和燕王。但是那压在身上的分量却是货真价实。   她茫然地想了一会儿,记忆逐渐苏醒,好不容易想起来,自己是在楚国世子无咎的婚床上,那么压在她身上啄她脖子的是哪位自然不言而喻了。   董晓悦并不知道是自己先撩的别人,只道他趁人不备,心里十分不忿,后悔自己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要是刚才一刀扎了他,自己也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想到这里,她的断子绝孙腿又蠢蠢欲动,不想那世子却比燕王殿下精明,始终牢牢压着她。   世子无咎长年习武,善骑射,董晓悦根本不是他对手,眼看着他的手开始往下探,董晓悦又惊又怕,使劲一扭腰,勉强把膝盖并拢。   无咎膝盖一用力,轻而易举把她打开,哑声道:“夫人莫怕,孤轻一些......”   董晓悦正焦虑该怎么脱身,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发现穿过窗户投在床前的月光里似乎有一道影子。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她同行,只听铿锵一声,来人的刀剑已经出鞘,霜刃在月光下一闪,刹那间已经朝床上刺来。   董晓悦真不是当高手的料,面对危险时的第一反应是懵逼。   幸亏无咎是个货真价实的高手,临危不乱地抱着董晓悦就地一滚,躲开刺客的第一次袭击,把新夫人往帐子深处一塞,下意识地往内侧的枕头下一探。   他伸出手时便觉不妙——平日他习惯睡内侧,刀放在枕下以防万一,却忘了今夜换到了外侧,顺便也把刀换了个地方。   无咎以为自己会摸个空,谁知道真叫他摸出一把刀来,他一掂分量就知道不是自己那把,尚且来不及细想枕下为何会有一把陌生的刀,那刺客又扑了上来。   无咎暂且压下困惑,收敛心神,全心全意应付刺客。   那刺客攻势虽然凌厉,但比起他还差点,几招一过便显出了颓势,无咎瞅准一个破绽将刀向刺客腹侧一递,刺客情急之下横刀格挡。   谁知无咎却是声东击西,手腕陡然一转,刀锋直直向着他的心口砍去。   刀身撞上刺客胸甲,发出“锵”一声震响,断了。   谁都知道楚王世子有一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那刺客为了行动方便,穿的护心甲又轻又薄,只能说聊胜于无,无咎挥刀向他劈来时已经作了必死的准备,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让他捡了个大漏。   这位刺客显然比董晓悦靠谱多了,没有放过这稍纵即逝的良机,反手将剑一递,照着无咎的心口刺了进去。 第13章 扶伤   一切都发声在瞬息之间,董晓悦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见刺客的剑深深没入了世子的胸口。   刺客一击得中,便要拔剑再刺,世子奋力扭住刺客的手腕,回头对缩在床脚的董晓悦喊:“快走!”   他们打斗的声音不小,这时候还没有人来救援,殿外那些侍卫多半已经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们只能想办法自救。   无咎身受剑伤,声音虚弱发颤,却把董晓悦的魂给叫了回来。   而此时刺客已经挣脱了无咎的束缚,嘶拉一声拔出了世子胸口的剑,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无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却还在用失神的眼睛寻找董晓悦。   “枕......枕......”   董晓悦依稀听见他喃喃说道。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有灵犀,竟然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扑向外侧的枕头,从枕下抽出了无咎的刀。   董晓悦虽然是西贝货,但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陈四娘毕竟长年习武,身体柔韧性和灵活性都相当不错。那刺客见她身姿敏捷灵巧,一时摸不准她路数,便不急着往不省人事躺在血泊中的世子身上补刀,先朝着董晓悦袭来。   “慢着!”董晓悦情急之下喊道,“是自己人!”   这刺客肌肉虬结,脑子却不大灵光,被董晓悦情真意切地一忽悠,居然真的收住剑势,皱着眉头微张着嘴,愣了足有半秒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董晓悦双手紧握刀柄,毫无章法地朝着刺客面门挥砍,生生把世子殿下的宝刀用出了菜刀的风范。   刺客下意识地挥刀一挡,白刃相撞迸出火星点点,董晓悦被刀上劲力震得虎口发麻,手腕一软,手一松,刀“镗”一声落在地上。   刺客这时终于想明白自己刚才被骗了,要是这小娘们儿身手再利落点,自己这颗脑袋就要和脖子分家了。   他恼羞成怒,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五官都扭曲成了狰狞的一团。   董晓悦想弯腰捡刀,那刺客上前一脚把刀身踩住,不紧不慢地一点点向她逼近。   董晓悦吓得连连往后退,慌乱中抓着一柄玉如意就往他身上扔。   刺客胸有成竹地把头一篇,轻而易举地躲开,玉如意砸在地上断成几截。   “本想着送你一刀,给你个痛快,敢跟我耍花样,那就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刺客从牙缝中往外挤狠话,恶形恶状难以言表。   说话间董晓悦已经被逼至榻边,退无可退,一个趔趄跌坐在榻上,双手在身后胡乱摸索着。   刺客提剑狞笑,并不急着将她结果,反而享受起折磨猎物的乐趣来:“怎么,小娘们还想找把刀出来?”   董晓悦突然一顿,脸上恐惧慢慢散去,只见她镇定自若地把一绺散发捋到耳后,双眼如新月一般弯起来,没头没脑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们那儿有句老话......”   “小娘们又想耍什么花样,”刺客咕嘟咽了口唾沫,吃一堑长一智,“别以为你耶耶会上你的......”   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柄断刀突然从他后心口刺入,径直贯穿胸膛。   刺客低下头望着胸前一小截刀刃探出来又缩回去,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带着一腔困惑下了黄泉。   无咎强撑着站起来刺出这一刀,伤口雪上加霜,衣襟已经被血染透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抓了一把,徒劳地想抓住一旁的罗帷,只感觉滑而凉的织物从他掌心拂过,已是连并拢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董晓悦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在他倒地前堪堪将他扶住:“殿下小心,我先扶你躺下。”   世子蹙着眉点了点头。   无咎身材算得精瘦,可身量高,毫无支撑地压在肩头也很够她喝一壶,董晓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放平在床榻上。   方才没顾上细看,这时在月光下一瞅,董晓悦发现世子的白色中衣半边已经被血染成了深色,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周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握着袖子掖掖他额头上的冷汗:“殿下忍一忍,我这就去外面叫人!”说着便要起身,却发现衣摆被无咎揪着。   “等等......”他吃力地转过头看了看榻边,虚弱道,“你......”   董晓悦循着他目光望去,看见那柄沾血的断刀静静躺在地上,猛地一个激灵,想起她是刺客,不是来救死扶伤的。   她想也没想就倾身过去把那柄断刀握在手里。说起来讽刺,陈子那坑爹货,打了把破刀,却阴差阳错地帮了她一个大忙。   她的刺杀对象此时就躺在血泊中,脸色发白,嘴唇脱色,双眉紧蹙,因为剧痛抽着冷气,毫无反抗之力,此时给他一刀太容易了。甚至不需要补刀,只要悄悄溜出去,把他留在这里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失血过多一命呜呼。   董晓悦怔怔地握着刀柄,感觉汗从手心里沁出来,她的犹豫只有片刻,可这片刻在她意识中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   刀从手中滑脱,坠落在地放出一声脆响,董晓悦方才如梦初醒,再一看世子,已经阖上双眼不省人事了。   她做不到,明知道救了他会给自己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可她就是没办法袖手旁观。世子在生死关头还想着拖住刺客让她快逃,最后更是豁出性命保住她,董小姐的底线不算太高,但恩将仇报这种事是做不出来的。   她一咬牙,三下五除二地抽开无咎的腰带,小心掀开他湿透的衣襟,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就在这时,无咎胸前有一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颗比拇指盖大不了多少的珠子,但光华内蕴,仿佛是天边月华凝成的精魄。董晓悦一见那珠子,仿佛《指环王》里的咕噜见了魔戒,神魂都被吸去了大半。   月母珠,她不禁喃喃,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手伸了过去。   无咎恰好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董晓悦方才恍然从魔怔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再也不敢让目光触及那颗怪异的珠子。   无咎胸口的血洞黑乎乎的,还在随着他胸膛的起伏汩汩往外淌血,看着十分瘆人,不幸中的万幸,那刺客刺偏了一点,伤口离心脏还有不到半指的距离,否则世子殿下早已经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董晓悦摸了摸无咎的手,发现没有丝毫暖意,赶紧从床上扯过被褥盖住他的腿和腰,然后手忙脚乱地撩起自己的衣摆,从亵裤腰间的暗袋里掏出一个药包来。   这也是临行前陈子给她准备的,据说是列国第一神医出品的限量版特效金疮药,一小包就要一百金。经过刀的事情,她对这个信口开河的陈子已经毫无信任可言,也不求这药有多神奇,能止血消炎就谢天谢地了。   董晓悦一边犯着嘀咕一边把黑黢黢的药粉往世子伤口上撒,谁知药粉触到伤口的那一刹那,无咎突然冷嘶一声翻过身,蜷起双腿弓起背,五官都揪成了一团。   董晓悦吓了一跳,慌乱之中攒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一下下轻抚他的背。   世子慢慢平静下来,绷紧的身体逐渐放松,恢复成仰躺,睁开眼睛看着她,抽了抽鼻翼,缓缓呼出一口气:“凤胆子......一两千金......你的药......倒是比......刀好......”   董晓悦差点被他刚才那一出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他命都快没了还不忘刻薄自己,又好气又好笑:“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世子殿下大约是天生反骨,这种时候偏生话痨得一发不可收拾:“你是......何人?”   董晓悦只作没听见,捡起地上的刀,在自己中衣襟前割了个口子,呲拉一下撕下一长条,开始给世子包扎伤口。她学过点急救常识,关键时刻能应应急。   世子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又接着说道:“你......是来......杀孤的?”   董晓悦用力把世子殿下托起,将自制绷带从他身下绕过,细心地包裹住伤口。   “你这......身手......”世子勾了勾嘴角,“来送死么......”   “......”董晓悦恼羞成怒,“我求求您,消停点吧,再废话真死了。”   “为......为何救......救孤......”   董晓悦对天翻了个白眼,在他胸前潦草地打了个死结:“因为你长得好看行了吧?”   世子殿下似乎对这回答很是满意,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偏过头闭上眼不吭气了。   董晓悦反而觉得奇怪:“你怎么不问我鲁姬上哪儿去了?”   世子将眼皮掀起一条缝,默默觑着她,一脸事不关己。   董晓悦有点自讨没趣:“你夫人跑啦,跟人私奔啦,等伤好了记得找鲁国人报仇,啊。”   她来行刺就是为了挑起两国矛盾的,这样也算完成任务了吧?董晓悦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用双手抓紧他身下的褥垫,一寸一寸地把他拖到床的里侧,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接着又下到地上,吭哧吭哧地把刺客的尸体拖到床上。   无咎的眼皮中间始终留着一条缝,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此时忍不住问道:“你......又......做什么......”   董晓悦用被子蒙住他的头,只在内侧留了个小小的空隙供他喘气,凑近他耳边道:“殿下,一会儿你可千万别出声,一出声咱们俩都没命,知道吗?”说完还不放心,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乖,千万别出声啊。”   叮嘱完世子,董晓悦下了床,踮着脚走到窗口,对着窗户外面学了三声猫头鹰叫。   不到半刻,只听门轴转动发出嘎啦一声轻响,一条人影悄然从门缝里潜了进来。 第14章 逃亡   人影潜进屋里,蹑手蹑脚地掩上门,悄无声息地快步向董晓悦走来。   董晓悦提着刀迎上前去,来人是方才那名女官,枭叫三声就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成了?”女史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狂喜。   董晓悦云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往床上一指:“尸首在床上,请验吧。”   女史小心翼翼走到床前,先伸出手指往尸首口鼻处探了探,确定没有气息,又从袖管中抽出把匕首,迅速往尸体胸前要害处猛扎了几下,见它一动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董晓悦心道好险,生怕她看出尸体的面容不对,佯装镇定,冷声道:“女史可真谨慎!”   女史往尸体衣服上擦了擦匕首沾的血,重新藏回袖中,直起身对董晓悦道:“不过是以防万一。”   董晓悦气场全开地冷笑一声:“我们陈家人行走列国,向来童叟无欺,贵君信不过我,便是信不过我们陈家。”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慷慨激昂,猫在被褥下的楚世子都有一刹那的恍惚,差点信以为真了。   那女史先前在殿后廊庑下等候,廊下点了灯,乍然走进暗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看不清尸体被掉了包,又被董晓悦打了岔转移了注意力,便不再去理会尸首。   她朝着董晓悦欠了欠身,笑着安抚道:“娘子莫要见怪,我岂敢疑你,只不过女子心软,与人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难免手下留情......是我以己度人,不省娘子女中豪杰,原不会被这些俗情所困,多有得罪了。”   董晓悦被她那过来人的语气臊得老脸一红,又不好辩解,一想到世子还在被子下面听着,整个人都不太好,只好咳嗽两声掩饰尴尬,朝着女史摊开手掌:“解药和令信。”   女史从宽腰带里摸出个布包双手呈上:“请娘子过目。”   董晓悦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宦官的行头、一块镂着字的木牌和一个小小的锦囊,董晓悦捏了捏锦囊,里面是颗圆溜溜的东西,应该是丸药,便说了声“多谢”,语气仍是不善。   “应该的,”女史大度道,“若是娘子没有旁的吩咐,我便告辞了,此地不宜久留,请从殿后小门走,一刻钟后侍卫换班,到时事发,宫门锁闭,再要出去便难了。”   她这么体贴入微,董晓悦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世子没死成,这女史的间谍身份倒是暴露了,肯定没好下场,不过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会儿东窗事发,她的小命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呢。   女史也不敢在殿内久留,交代完事情便急匆匆离去了。   董晓悦等她把门闩上,赶紧把那刺客的尸体从床上拽下来,仍旧扔在地上,然后爬到里床,掀开蒙在世子头上的被子,压低声音道:“殿下,你还好吧?”   “不好,”世子瓮声道,“已经闷死了。”   瞧瞧这别扭劲!董晓悦无奈地摇摇头:“殿下自己多加小心......”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被子里突然探出一只手来,揪住她衣裳:“你......要走?”   “这话说得......”董晓悦几乎失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不会。”   “哎?”   “你不会死......”无咎刚才扯她衣裳时牵动了伤口,痛得额上冒汗,可他还是不放手,“留下......我杀......杀了女史......没人......”   董晓悦明白他要说什么,知道她鱼目混珠的人没有几个,只要把这些人灭了口,她的身份就只有他俩知道了,即便那两个奸细已经往齐国送了信,可只要她人在楚宫,便仍然是安全的。   让她惊讶的是,楚世子竟然打算帮一个来路不明的刺客隐瞒身份,董小姐不禁摸摸脸,又低头看看胸,她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不过她还是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我还要去找个人,您多保重。”   如果她真是陈四娘,留在这里确实比出去安全,可惜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她必须去找回燕王殿下的魂魄。   无咎眼前迅速掠过一张脸,嫌恶地皱起眉头:“你要找......那个......晋国庶孽?”   董晓悦没想到他那么能猜,赶紧否认:“哪里,不是不是......”   无咎一看她这心虚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忿忿地哼了一声。   董晓悦起身便要走,才发现衣裳还在他手心里揪着。   “若......若你......执意要走......”世子咬牙切齿地道,“孤......便......喊人......”   董晓悦有恃无恐地一笑,把他手掰开:“殿下要是舍得妾死,就喊吧。”   无咎从未见过如此涎皮赖脸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负气地缩回手,索性把被子拉高了蒙住脸。   不料被子才蒙上又被掀开,无咎当她回心转意,不由一喜,却听那女刺客道:“差点忘了,还得跟殿下借一样东西。”   她嘴里说着借,却毫无借的自觉,不由分说就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一阵掏摸,明摆着是抢。   无咎先她一步把挂在脖颈上的珠子攒住:“孤不借。”   这厚颜无耻的贼女子,非但不识好歹,竟然还要抢他的珍宝珠!   这颗珠子是他三岁时在他父王库房里玩时无意发现的,当时只是贪图好玩摸了一下,回去便一病不起,后来请大巫占卜,说是这珠子认主,从此以后珠不离人,人不离珠,方能两下安好。   世子没力气同她解释那么多,只是道:“留下......孤便给你......”   董晓悦想了想,她的主要任务已经失败了,还拔了齐国好容易埋在楚宫暗桩,就算帮齐君找到月母珠,算起来还是过大于功,倒是在这里耽搁下去恐怕就跑不掉了,便抽出手替他理了理衣襟:“算啦,殿下保重。”   说完不等他再来扯衣裳,麻溜地爬下床,拾起榻边一根玉簪,胡乱地把头发固定住,又从案上金盘里拿起红缨揣在怀里——这缨绳是世子纳彩时以礼相赠,又在新婚之夜以礼亲手从她头发上解下的。   董晓悦一出殿门就撒开腿拼命往西门跑,老天爷也帮忙,不早不晚地吹过来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巡逻的侍卫手里提着灯,董晓悦远远看见便绕道,一路上都没正面碰上,顺利得出奇。   跑到西门附近的一处偏殿,她停下脚步,身手矫健地攀上墙头——刚到楚宫时她住在隔壁的客馆,早把四周地形打探过了,这偏殿许多年没人住,早就成了堆杂物的地方。   董晓悦骑在墙头上,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用那根意义非凡的缨绳把它和半块砖绑在一起,正要点燃,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把那缨绳解下来重又塞回怀里。   找不到趁手的绳子,只好就地取材忍痛拔了几根头发,重新把火折子和砖块绑好,点燃了扔到殿中废弃的马厩里。   马厩里虽然没有马,可堆了许多柴草,天干物燥,不一会儿就点着了。   董晓悦连忙从墙头溜下,躲在墙根后面。   风助火势,熊熊燃烧起来,很快便有侍卫发现了火光,西门离此处最近,侍卫们纷纷跑去打水救火,只一个侍卫自告奋勇守在原地。   董晓悦猫在墙根后面观察了一会儿,见侍卫们乱成一团,便从腰间取出令信往门口走去。   这名侍卫是那女史平日相熟的,受了她不少贿赂,一看令信上的字,以为又是她手底下的小宦官趁着月黑风高溜出宫去做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挥挥手放行了。   董晓悦顺利潜出宫门,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继续沿着驰道边上的小路往西走,城西三十里有一处小客舍,是陈子投资的产业,除了丰富资产组合之外还用作组织成员落脚、接头的中转站,她打算先去那里换身装束休整一下,等天亮再去找燕王殿下。   董晓悦快步走了好一阵,估摸着该有七八百米了,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只见远处宫殿的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檐角如同飞鸟张开的羽翼,看起来那么巍峨,那么真实。   等找到燕王殿下,这些都会消失吗?   董晓悦使劲朝着宫城张望,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世子无咎的寝殿,不禁哑然失笑,只是个梦罢了。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红缨绳,等这场梦结束了,世子也会消失吗? 第15章 父子   堂堂楚国世子在新婚之夜遭人行刺,身受重伤,真可以说是奇耻大辱。   楚王芈奇得知儿子受伤、儿媳被掳走的消息时,正在与妾室大戎狐姬不可言说到重要关头,险些没吓出马上风来。   “大王,世子无事吧?”狐姬拧着眉头,一脸忧国忧民,但是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没逃过楚王的眼睛。   芈奇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女子从身上掀下来,没好气地道:“有事也轮不到你儿子!别叫我知道他掺和在里头!”说完也等不及她伺候,自己胡乱披上衣裳,趿着便鞋便往外跑。   “阿狐怎么会......”这辩解颇为无力,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谁都知道大戎狐姬所出的公子狐志存高远,整天惦记着他长兄的世子之位,无奈楚王虽然把他们母子宠上了天,却并没有蹬掉大儿子的意思。   “除了他还有谁!”楚王一个不防踢到了床前的金香炉,疼得眼冒金星,越发恨那对蠢笨又贪心的母子。   他对这个幺儿一向疼爱,要珠玉给珠玉,要封地给封地,明知他觊觎世子之位也是一味和稀泥,指望他们餍足,却不想把胃口越养越大,这回要是有他的份,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姑息了!   狐姬被芈奇抢白了两句,躺在床上生了一回闷气,一咬腮帮子,翻身坐起,叫了侍女来替她梳妆。   听那前来通风报信的侍卫的意思,无咎似乎伤得挺重,要是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她去露个脸说不定能加把劲气死他,要是没死成,她也得防着他们父子俩私下构陷栽赃她儿子——反正不管这事是不是阿狐干的,他们都是栽赃诬陷。   楚王一踏入无咎的寝殿便闻到一股沉香都盖不住的血腥味,再看到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长子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人事不省,心头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   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跪坐在榻边为无咎检查伤口的医者听到动静正欲行礼,被他挥挥手阻止:“世子如何了?”   “回禀陛下,”医者谨慎地斟酌着用词,“世子殿下吉人天相,那刀伤离心口不到一寸,凶险异常,臣定会竭尽全力......”   “行了行了......”芈奇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说有无性命之忧。”   医者心虚地抬袖掖掖额角,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种问题一个回答不好,事后追究起来就是掉脑袋的事。   世子却在这时候睁开眼睛,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父王......”无咎轻轻地唤了一声。   “无咎啊......”楚王不由鼻子一酸。这个儿子自小刚强,骑射又精湛,平常从来都是威风八面、龙精虎猛,乍然见他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躺着,舐犊之情油然而生。   “无咎不孝......让父王担忧了......”   “莫要这么说,”楚王赶紧俯身握住儿子的手,“你有宝珠护身,定会化险为夷的。”   世子勉强点了点头。   “那走脱的贼人想必还未走远,你放心,父王定会擒住他,将他千刀万剐!”楚王咬牙切齿道。   “那贼人......不足为惧......”无咎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但鲁姬......鲁姬还在他手中......小心......莫要误伤......”   楚王见他痛得一头冷汗还惦记着媳妇儿,又觉心疼又觉好笑:“寡人省得。”也不知道那刺客是不是傻,行刺不成麻溜滚蛋不行吗,非要掳走他儿媳妇,掳回去又不能吃!   无咎微有赧色,讪讪地辩解道:“鲁姬才嫁来......便被......掳走......无法交代......”   说完他自己也释然了些,就是这么回事,他并非对那贼女子念念不忘,只是以家国为重,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勉为其难不拆穿她而已。   到头来又叫她占了个大便宜!无咎在心里哼了一声。   “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楚王连连应承,“你好生歇着,莫乱动。”   世子把最紧急的事交代完,闭着眼睛小憩片刻,又睁开眼,微微偏过头,往屏风外张望了下:“阿狐......阿狐呢?”   楚王经他这么一提醒,这才注意到方才齐刷刷给他行礼的子女中,除了两个嫁到别国的女儿,独独缺了这个不省心的幺子,心里便是一凉——就算两人再怎么不对付,长兄受伤于情于理都该赶来探望,公子狐不出现,八成是和行刺之事脱不了干系。   在场之人都是心知肚明,却没人敢点破。楚王对着一旁的侍从勃然作色:“公子狐何在?长兄身受重伤,为何迟迟不现身?”   那侍者偷眼觑了下无咎,见他微不可察地向自己点了点头,便对楚王揖了揖道:“回禀大王,公子狐不在寝殿之中,车驾也不见了......”   楚王气得脸都憋红了,低着头嘴里喃喃自言自语:“这不肖儿,这不肖儿......”只不敢与榻上的长子对视。   无咎一早料到他爹会袒护公子狐,压根没指望一次性斩草除根,只求好好挫一挫他的势力,也好叫那些找不着北的臣工醒醒神。   他早知道庶弟一直伺机而动,便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在大婚之夜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本来想蹭点皮肉伤演个苦肉计给他爹看,谁知道阴差阳错,差点真把小命赔了进去。   “父王......莫要......怪罪阿狐......”无咎吃力道,“他年幼不懂事......交友不慎......被奸人所惑......都是那晋国庶孽......从中调唆......我不怪他......”   无咎说出这番话,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若是生龙活虎的时候叫他演这场戏,他还未必能演到底,好在现在受了伤,说话吃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倒显得格外诚恳。   楚王对这儿子的心思不说一览无余,好歹也知道一些,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是朵白莲花?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既显得自己大度,又坐实了公子狐买凶弑兄的罪名。不过至少长子能够识大体、顾全大局,也不至于对手足赶尽杀绝,他还是欣慰的。   芈奇不像父祖那样满是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最怕的就是自己死后儿子们兄弟阋墙,几个儿子中,他最宠爱的是幺儿,最器重的却是长子,且不说才干能为,单是眼界心胸,无咎就比阿狐高出一大截。   再想起他不到五岁就没了母亲,心里愧疚难当,拍拍他手背:“阿丸,你这样大度,我甚是欣慰,你放心,我绝不会轻饶了这孽子,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无咎突然听见自己的乳名,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旋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父王虽然对公子狐一口一个“孽子”、“不肖儿”,但是这咒骂中也带了亲昵——这也没什么,那么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心里不会起一丝波澜。   他只是好奇那个交代的内容,便斟酌着剂量,从眼底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怀疑。   楚王果然被那眼神微微刺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守在屏风外的一众子女和重臣,硬硬头皮,对着屏风外喊道:“令尹何在?”   “陛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赶紧走上前来,躬身行礼。   楚王咽了口唾沫:“卿代寡人拟旨,将公子狐贬为庶人,逐出楚国。”   令尹老得都快成精了,一看主上脸色就知道他并不想罚得那样重,不过是要摆明态度,以示公正严明,顺便让世子表现一下大度,卖庶弟个人情。   世子无咎也明白,正打算忍辱负重给他老子铺台阶,谁想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便响起个肝肠寸断的女声:“大王——”一串叮铃铛啷的珠玉相撞之声紧随其后。   亏她身上挂着个货挑子还能走那么快!无咎腹诽着,眼梢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他这个父王吃软不吃硬,尤其不喜欢姬妾在臣僚面前拂他面子。   狐姬也懂得这道理,只是关心则乱,一听“贬为庶人”四个字,情急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时候楚王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阿丸伤重躺在这里,你大呼小叫做甚!”   狐姬一听,连阿丸都出来了,这还得了!赶紧扑通一声跪下,一头扑倒在楚王膝上,扯住他袖子声泪俱下:“大王——阿狐是叫人冤枉的!”   楚王一向最欣赏狐姬的胸大无脑,可这种时候就让人头痛了,他一把将哭哭啼啼的女人推开,气得面红耳赤,浑身发抖:“寡人冤枉那孽畜?你叫他来对峙!去!”   无咎惬意地围观了半晌,这才悠悠开口:“父王息怒......此事定是......那晋国庶孽......所谋划......阿狐心思单纯......遭人利用......”   “对对对!”狐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全忘了对方是敌非友,“世子殿下说得对!是那晋国的小子,一定是他!我素日看他便觉可疑,果然是个歹毒之人!”其实就在昨夜婚礼上她还垂涎晋公子子柔的美色来着。   无咎也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对楚王道:“阿狐......小惩大戒便是......倒是那子柔......刻戾阴狠,心思深沉......所图不小......晋国正值多事之秋......若是让他即位......对我大楚有百弊......而无一利......”   按理说晋公子子柔在楚国讨生活,天然与楚国亲近,扶持他上位于大楚有利,奈何无咎自十来岁时便厌憎子柔,不管对方怎么示好他都无动于衷。兼且晋国世子的母亲与无咎生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两人是表兄弟,又多了一条纽带。   楚王想了想,觉得无咎的话也不无道理,便道:“既然你替那逆子求情,那我就网开一面,姑且不将他逐出,先收回他封地,以观后效。”   狐姬还想说什么,楚王先狠狠瞪了她一眼,把她嘴边的话生生瞪了回去。   “至于那晋公子,我这就命人将他拿来细细审问。”反正晋国有不畜群公子的规矩,晋国的庶公子命不如草,随便抓来审一审都没人会替他出头,要是审死了还卖晋世子一个人情。   楚王阅人无数,那晋国庶公子确实有些阴鸷之气,他原不赞成阿狐和他过从太密——阿狐尽管骄纵,但买凶刺杀长兄这样的事,不像是他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无咎眼前一亮,都不觉伤口疼了:“若是他......与行刺之事有涉......恐怕此时已畏罪潜逃,说不得......鲁姬也在他手中......切莫打草惊蛇......”   芈奇听到这里眉头一跳,突然想起儿子婚礼上鲁姬和公子子柔眉来眼去的样子,一个念头冷不丁跳了出来,难怪那刺客要掳人,敢情是被那晋国的畜生惦记上了。   再看看蒙在鼓里的儿子,心里五味杂陈,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命人传令下去,封锁世子被刺、世子夫人被掳的消息,全城戒严,一应出入人等仔细核实身份样貌,务必将公子狐、刺客、晋公子子柔和鲁姬找到。 第16章 公子   三更半夜,董晓悦靠着时隐时现的月亮判断方向,不知走了多久,双腿都快发麻了,这才找到了陈子说的那家传舍。   董晓悦扣了三下门环,停一拍,又扣两下,如此重复三次,便听到门里传来一把沙哑苍老的声音:“开门白水。”   “三条死鬼。”董晓悦对出暗号。   话音刚落,门“吱嘎”一声打开,门缝里出现一星迎风摇曳的火苗,接着才现出提灯之人。   提灯的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独眼老汉,着一身灰不灰褐不褐的粗布短衣,拿一只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陈四娘?”大约因为只剩下一只眼睛,那眼神有种别样的锐利。   董晓悦被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陈子虽然没说过此人什么来头,但看这光景八成也是个背了不少人命的江湖人。   “进来罢。”老汉把董晓悦让进门里,朝外扫了一眼,确定没人跟着她,这才轻手轻脚地掩起门扉。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传舍里的客人都在熟睡,连马厩和鸡棚都静悄悄的。   老汉走在前面,带着董晓悦七拐八弯地绕过几处房舍,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门口,打开门锁,把董晓悦领进卧房,点上案头的油灯,转头道:“娘子请在此歇息,桌上有粟米饼,榻边是洁净的衣裳,庭院水缸里有净水,娘子可随意取用,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老朽便先告退了。”   董晓悦道了谢,突然想起件事,叫住那正欲离去的老汉:“老伯,有个问题请教您。”   “娘子请说,老朽知无不言。”老汉答道。   “您可曾听说过有一种□□,无色无味,服下没什么感觉,三天后才会毒发身亡?”   老汉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口:“据老朽所知,有立时发作叫人浑身溃烂的,也有天长日久逐渐致人死地的,无色无味,服下去并无知觉,却掐准了三日发作的......请恕老朽孤陋寡闻,确是未曾听闻过。”   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这儿有没有养鱼?”   老汉并未显出诧异,大约江湖人士经常提些千奇百怪的要求,相比之下半夜想吃鱼也不是那么特立独行。   “鱼倒是有,只不过厨下无人......”   董晓悦摆摆手:“我不是要吃,劳驾老伯替我弄条活的来,小一些的就行。”   老汉闻言点点头,默默地去办她交代的事,并未多问一句。   折腾了大半夜,又赶了几个小时的路,董晓悦已经累得快趴下了,不过她还是强打着精神脱了沾血的外衣,从榻边的木架子上取了铜盆,去庭院的水缸里舀了盆清水,草草冲洗了脸和手脚,换上干净的衣裳。   做完这些,老汉也把鱼取来了。   董晓悦接过装鱼的大陶碗放在地上,等那老汉离去,从腰带里取出先前那女史给她的解药,用刀尖挑下一点,又从盘子里捏了一小块粟米饽饽,和药混在一起投入水中。   天真无邪的小草鱼毫无芥蒂地张开嘴把饽饽和药一起吞了下去。   董晓悦趴在案上凝神屏息观察着碗里的动静,不出五分钟,只见那条鱼突然剧烈地摇头摆尾,发了狂似地在水里打圈,然后腾地一个扭身甩尾,从碗里蹦了出来,“啪”一声掉在桌上,痛苦地扭动两下,很快便没了动静。   那药果然有问题!董晓悦后背冷汗直冒,浑身上下有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幸亏她多长了个心眼,没有拿到药便服下,否则眼前这条死鱼就是她的下场。   原本她对那女史还有几分歉疚,现在知道人家一早打算事成之后就毒死她灭口,那点良心不安顿时无影无踪。   她把剩下的□□包好放回去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合衣上床躺着,养精蓄锐等待天明。   鸡鸣第一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董晓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有人来叫她起床了。   董晓悦翻身起床,打开门一看,却不是昨夜招呼她的老汉,而是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姑娘,不由一怔。   “四娘认不出我啦!”小姑娘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搁在案上,自来熟地一笑,露出编贝一样洁白的牙齿。   董晓悦一脸迷茫。   小姑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突然弓身驼背,眯起一只眼睛,换了个截然不同的嗓音:“娘子不认得老朽了?”   董晓悦目瞪口呆,这演技也太逆天了。不过片刻之间,都不用借助外物,她的整个精气神都与先前截然不同,虽然还是少女的形貌,气质却活脱脱是个阴沉沉的糟老头。   组织里果然卧虎藏龙,这妹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还混什么刺客组织,当美妆博主肯定接广告接到手软。   “娘子莫发愣了,快些把粥喝了,奴家替娘子装扮装扮。”   董晓悦这才回过神,打了水简单洗漱,就着饽饽喝了点粟米粥,抹抹嘴,乖乖坐下来由她捯饬。   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个布袋,打开摊在案上,抽出支画笔,蘸了点不知什么东西,往董晓悦脸上东涂涂西抹抹,灵巧的手指仿佛穿花的蝴蝶,嘴上也不肯闲着:“我胆子小,功夫又不行,就只是一双手还算巧,就拜师学了这门手艺......勉强糊口,比不得娘子会杀人。听说娘子要来,我巴巴地盼了好久......”   “......”董晓悦心里发虚,多说怕露馅,只得嗯嗯啊啊地含混过去。   好在姑娘手速很快,董晓悦接过她递来的铜镜一看,变化并没有老母鸡变鸭那样的戏剧性,镜子里的面容看起来仍旧是个年轻姑娘,却和她本人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儿,董晓悦左看右看,只有一对眼珠子像是原装的。   最妙的是,这张脸不但姿色平平,而且全无特色,叫人过目即忘,董晓悦放下镜子便想不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娘子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若是变了年纪雌雄,反倒容易漏出马脚。”小姑娘解释道。   不但技术过硬,还善于思考和总结经验,陈夫子真是捡到宝了。   “多谢,你非但手艺了得,心思也很敏锐。”对于人才,董总从来不吝赞美。   “哪里,不过是虚长娘子几岁。”小姑娘眨眨眼,瞬间又换了更年期大妈的气场。   “……”你到底有几张脸!   一身大妈气息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好了,不逗娘子顽了,若是误了娘子的正事几颗头都不够夫子砍的。车已经备好,娘子早些启程罢。”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包袱跟着她出了门。   临别时,那神人突然叫住她:“娘子,虽说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换张脸便不识人的蠢人,可凡事都有个万一,您可千万别掉以轻心呐!”   董晓悦听着这话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多谢小娘子的忠告,我会小心的。”   又禁不住有点好奇:“你这样神乎其技,也会被人认出来吗?”   “怎的不会,”小姑娘掩嘴一笑,“我出师二十年,有个人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能把我认出来。”   “这人的眼力一定特别厉害。”   “非也,“小姑娘摆摆手,忽然换了个中年男人的嗓音,“不瞒您说,此人正是拙荆。”   “……”搞了半天连性别都弄错了。   “什么都瞒不过枕边人,”这雌雄莫辨的神人叹了口气,“真是化成灰也认得。”   不知为什么,董晓悦一听这话眼前便浮现出一张讨债脸,不禁打了个哆嗦。   ***   所谓的车并非威风的马车,而是辆独轮平板手推车,上面对着几个麻布袋子,还滴滴答答地往外淌着腥水——这也是那变装大佬出的主意,叫她扮作送鱼的民妇,既能遮盖原本的气息,免得叫相识认出来,又能让旁人嫌弃,避之唯恐不及。   董晓悦有了假脸加持,信心倍增,顺顺当当就入了城——楚国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容易逃出城,换了张脸又大摇大摆进城了。   因而他们对出城的人盘问得细,对入城的人却是草草验一下身份证明就放行了。   这个时代诸侯分立,各国往来频繁,身份证五花八门,刻个木牌盖个章已经算很讲究了,□□十分没有技术含量。   守门的士兵闻见董晓悦周身的味道,更是连身份证都不想看,直接挥挥手令她快走。   董晓悦吭哧吭哧推着车进了城,按图索骥地找到晋国世子的住处,绕到侧边的小门,扣了扣门环。   半晌有个三十来岁仆人打扮的男人来开门,瞪着眼睛看她一眼,赶紧捂住鼻子,态度十分不友好:“你是何人?”   “来给公子府上送鱼,”董晓悦憨厚地咧嘴一笑,生怕他不信似的,利索地解开袋子上的麻绳,提溜出一串用柳条串起的草鱼,“看看这鱼儿多肥美!”   仆人捂着鼻子一脸嫌弃:“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噫!上回还替我家老汉送过嘞!”   仆人打量了她半天,也想不起来究竟有没有见过这张毫无记忆点的脸:“什么鱼?都臭了!”   “哪里臭!早上才从河里捞上来的!”董晓悦委屈得脸都皱起来了,悍然把鱼串往他鼻孔戳,“你闻闻!你闻闻!”   仆人节节败退:“去去,赶紧进去罢!”   “哎!”董晓悦从柳枝上摘下两尾鱼,把剩下的往仆人手里一塞,带着讨好怯怯地问,“公子在哪儿啊?告诉一声,奴家好绕着道走,免得冲撞了贵人……”   仆人噗嗤一笑,这蠢妇倒还有几分眼色,可里头那位算哪门子贵人!不过他还是掂了掂手里的肥鱼,十分大度地答道:“公子这会儿该在□□。”   董晓悦一进门便看出来,燕王殿下在这个梦里混得不怎么样。   整座宅院分了两进,前后各带一个小小的庭院,屋舍陈旧,散发着一股像腐朽又像发霉的落魄气息,一眼望去也没个仆人,比起前呼后拥的世子殿下,实在有些凄凉。   不过人少反倒给董晓悦提供了便利,她见四周无人,便把板车扔在一处偏僻的墙角,偷偷摸摸地潜入后花园。   后花园很小,站在门口便能尽收眼底,董晓悦一眼便看见那修长的背影,浅紫色的半旧衣裳被晨曦染成一种微妙又绚丽的颜色。   董晓悦从北到南跋山涉水,在这梦里已经蹉跎了几个月,总算找到了这要命的燕王殿下,仿佛老区人民见到了解放军,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公子子柔不经意地转过身,看见个大活人似乎吓了一跳,手里一把用来剪花枝的铜剪刀直直坠落,斜插在一丛芍药旁松软的泥土里。   “你是何人?”他往后退了一步,惊诧道。   董晓悦赶紧嘘了一声,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殿下?”   公子子柔只觉一阵鱼腥味扑鼻而来,几乎窒息,不过他很有涵养,在弄清楚来人底细之前并没有表露出一分一毫。   “敢问娘子,忽然造访,所为何事?”他不露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寸。   他显然不认识自己,董晓悦有点着急,她不知道燕王殿下是失忆了还是因为自己换了张脸认不出来。   她只得冒着被人当成蛇精病的风险接着试探:“燕?”   燕王殿下那张熟悉的脸上是陌生的表情。   “梁……那个玄?”   仍旧是茫然。   董晓悦不禁大失所望,那东北鲜肉只说要找梁玄,她以为找到就算完成任务了,谁知道燕王殿下不认识她。   在被人当成疯婆子叉出去之前,董晓悦及时从袖子里摸出一片绢帛递上去:“公子,贵国乐大夫让我带封信给您。”   “乐衍?”子柔的眼睛倏地一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赶紧接过帛书,一目十行地扫视起来。   陈四娘是半文盲,董晓悦在篆书面前是纯文盲,这封密信在她袖子里藏了几个月,她也不知道具体内容是啥,只知道中心思想是密谋掀翻旧政权,扶公子子柔上位。   董晓悦从旁观察,只见他脸色丝毫不变,只是从眼底略微流露出一丝欣喜。   子柔把密信草草浏览了一遍,立即藏入怀中,向董晓悦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有劳陈娘子。”   晋国的庶公子虽然不值钱,可好歹是诸侯公子,正儿八经的贵族,向一个平民女子行礼,当然不是为了谢她送信。   看来那位晋国大夫在信里提了自己的事,董晓悦心想,倒是省下了解释的功夫。   董晓悦避开他的礼:“乐大夫令我护送公子回晋国,事不宜迟,还请公子早作打算。”   “陈娘子稍等。”   董晓悦以为他要去收拾行李,不想却见他拿起靠在一旁石墩上的铁铲,三下五除二,把面前那株芍药连根铲起,扒开泥土,露出底下一块石板来。   他放下铁铲,拍拍手上的土,换了花枝剪,插.进石板边缘缝隙,用巧劲一撬,转头对董晓悦道:“劳驾娘子帮个忙。”   董晓悦赶紧过去帮他一起把石板掀开,底下露出个黑黢黢的地道入口。   董晓悦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城里人真会玩,没事在院子里挖隧道,这准备也太充分了。   “地道通往城外,出口已备下车马行装,”子柔一边说一边跳了下去,“只是地道肮脏逼仄,委屈娘子。”   董晓悦紧随其后。   两人把作案工具藏在地道里,把石板推回原处,用来掩人耳目的芍药却种不回去了。   这隧道入口窄小,里面却还算宽敞,董晓悦一米七的身高,可以手脚并用地爬行,并不如她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只能匍匐前进。   这么一条地道也不知道挖了多少年。   董晓悦跟着子柔摸黑爬出一段,想起花园里的一片狼籍,不免有些担心:“被下人们看见不要紧吧?”   子柔轻声道:“门子不进内院,其余那些人,已经被我杀了。”   董晓悦看不到他的表情,却直觉他在笑,不由打了个寒颤。   方才没觉得漆黑的地道有什么可怕,现在那黑暗却如有实质,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 第17章 起疑   董小姐是个崇尚理性的唯物主义者,向来不信任自己的直觉,女人的第六感这种东西,和她的系统压根就不兼容。   这回她照例把不安和恐惧强压了下去,但却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和前面的公子子柔保持了一点距离。   两人沉默地爬了一段,子柔突然开口:“陈娘子怕我么?”   董晓悦身体一僵,干笑两声掩饰:“怎么会,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许是我弄错了,”公子仿佛拉家常似的,温声软语道,“娘子可知,人害怕的时候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   董晓悦两腿有点发软。   子柔轻轻抽了抽鼻子:“带点苦味。”   地道本就幽暗狭窄,他这一抽仿佛把氧气都吸光了,董晓悦几乎喘不过气:“是吗?我一鼻子鱼腥味,什么也闻不出来。”   子柔扑哧一声笑道:“我逗娘子顽的。杀那些下人是不得已,他们名为奴仆,其实是我兄长派来监视我的,若是叫他们发现地道的事,我们便插翅难飞了。”   董晓悦听了这解释稍微松了口气,燕王殿下的残魂性格未必和本人一样,再说她和本尊也没见过几面,又能有多深的了解呢?   “说起来,”子柔又道,“陈娘子身为......侠客,应是杀过不少人吧?”   董晓悦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心跳立即提速,勉强调整了一下气息,尽量镇定沉稳地“嗯”了一声。   子柔颇有生意地轻笑两声:“娘子不用心存芥蒂,我从不无缘无故杀人。”   言下之意,事出有因就能杀了?这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好在子柔没有再揪着这话题不放。   长时间保持四肢着地的姿势很累,唠嗑只会无谓地消耗体力,子柔也不再吭声,两人相安无事地埋头爬行,也不知过了多久,董晓悦胳膊酸痛,手心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搓掉了不止一层皮。   子柔听她喘息越来越急促,安慰道:“陈娘子再忍耐片刻,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   “这地道通往哪里?”董晓悦问道。   “城东郊外的一户农家,主人是个寡居的妇人,到时她会接应我们。”子柔答道。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子柔停了下来:“到了。”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   子柔用指节轻轻敲击四周的夯土墙壁,只有一处发出空洞的声响:“就是这里了。”说着把堵住通道的石板用力推开。   光线一瞬间灌了进来,董晓悦不由觑起了眼睛。   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董晓悦往上一望,发现他们在一口旱井底下,头顶是井口切割出的八角形蓝天。   子柔指了指沿井壁垂下的粗麻绳:“陈娘子先请。”   这是拿我当小白鼠探路?董晓悦小人之心地想。   不过她本来就是人家晋国大夫雇来当保镖的,没什么理由推诿,二话不说接过绳索往上攀爬。   这井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用的,打得很浅,距离地面不过五六米,陈四娘每天雷打不动地爬山、上树、倒吊,身体素质很过硬,轻轻松松爬出井口。   外面是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只有半间屋子大小,四周围着歪歪斜斜的木篱笆,简陋的茅屋门口放着几个藤簸箩,摊晒着谷物。   一派宁静祥和,不像有追兵的样子。   董晓悦冲着井口道:“公子上来吧!”   子柔也顺着绳索爬了出来。   这时,茅屋中有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那是个农妇装束的年轻女人,胸前挂着个襁褓,里面是个约莫周岁的婴儿,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睡梦中还不时嚅嚅嘴,大约是梦到吃奶,十分可爱。   董晓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农妇见到子柔,手足无措地往身上揩着手,诚惶诚恐道:“恩公屋里请,奴家正思量着您什么时候到......”   看向董晓悦的眼神却有些诧异。   子柔也不向她解释董晓悦的身份,冲她轻轻一颔首:“马匹和行装备好了么?我们即刻便要启程。”   “备好了!备好了!都在屋后呐!”农妇连连点头,用手背抹抹额头,怯生生地道,“恩公不用了午膳再走么?”   子柔想了想,竟然点点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农妇像是得了天大的恩遇,快步走到锅台边,把预备好了温在锅里的饭食端了出来。   这户人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连张床都没有,更别说食案了,饭菜都摆在屋子中央一块树墩子上。   不过农妇为了招待他们拿出了她想象力所及最豪华的菜色,还特地早起宰了一只鸡。   董晓悦看了眼正襟危坐,端着粗陶碗小口啜饮鸡汤的子柔,有些纳闷,这是有多饿,急着逃命还要留下吃这顿饭。   子柔见她不动箸,轻轻搁下碗催促道:“娘子快些用膳罢,我们尽快启程。”   董晓悦点点头,拿起筷子,不过她心里有事,没什么胃口,那饭菜又做得粗糙寡淡,她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您慢用,我先去瞧瞧马和行装。”   子柔还在斯斯文文地和粗硬的鸡肉作斗争,对她道:“有劳。”   农妇赶忙道:“奴家带娘子去。”   两人便一同去了屋后。   董晓悦走到屋后,一眼便看到拴在槐树上的两匹马,一匹棕色,一匹枣红,膘肥体壮,皮毛锃亮,十分神气。   折返回屋里,子柔也撂下了碗筷,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说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比铜钱稍大一圈的金饼递给农妇:“若是有人问起来......”   “奴家省得!奴家一句都不会乱说!恩公快收回去!”女人连连推却,一边自言自语似地喋喋不休,“那短命的去都去了,还留下这么个拖累人的小东西,要不是有恩公接济咱们早饿死在道旁了,白受您那么多钱粮,怎么好再拿......”   “你收着罢,”子柔便把金子搁在木墩子上,“我这一走,往后恐怕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们母子留着傍身。”   农妇脸涨得通红,终究还是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了后门。   两人从槐树上解下缰绳,翻身上马,辞别了农妇,沿着屋后延伸向树林的小道前行。   不出几步路,子柔突然勒住缰绳,董晓悦不明就里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公子?”   子柔转过身来,带着点玩味看她:“陈娘子是不是忘了什么?”说着朝着他们背后掩映在树木从中依稀可辨的小农舍望了一眼。   董晓悦看了看挂在马脖子上的行囊:“没忘什么啊。”   “没忘便好,”子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重新坐直身体,一夹马腹,“走吧。”   董晓悦连忙跟了上去,凌乱的马蹄声散落在林子里,那座狭小粗陋的农舍很快便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们要避人耳目,当然不能大剌剌地往官道上走,那处农舍的位置经由子柔精心挑选,屋后的小路是采樵人行走的,穿过一片密密匝匝的老林,七拐八弯地通往城东九阳岭的山麓。   他们打算一路往东,绕过陈蔡,自徐国,经宋国,过卫国,进入晋地。经由陈蔡虽然路程最短,可自陈蔡战败,楚国人在两国横行无忌,走那条路更容易遭遇盘查。   山道很窄,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牵着马步行,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停下来稍作休整。   董晓悦甩了甩僵直酸胀的腿脚,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又往磨破红肿的手心浇了点凉水,火辣辣的感觉略有缓解。   子柔靠在马身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活,悠悠道:“倒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宅心仁厚的刺客。”   这话没头没尾的,董晓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陈家门客不杀妇孺的规矩确是真的,”子柔自顾自地说道,“也罢,待他们顺着地道找到那儿,我们也已经入山了。”   董晓悦这才醒悟,离开农妇家时,他问她忘了什么,原来是暗示她杀人灭口。   想到他临行前以黄金相赠,又温言话别,甚至还轻轻抚了抚那熟睡婴儿的脸颊,一股彻骨的寒意顿时从心底弥漫至全身。   她怕露出马脚,只得装出不以为意的模样:“公子既然想取她性命,又为什么送她黄金?”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子柔似乎惊诧于她的天真:“那是待娘子自取的薄礼,乐大夫请你护送我返晋,却不曾请你为我取人性命。再者那妇人与我方便,叫她离世前欣喜一回,也是一点仁心。”   这什么神逻辑!董晓悦被他的残忍和无耻震得张口结舌,盯着那张线条优美的脸庞看了半晌,这还是那个动不动往树上窜,哄一哄给她变烤串,还与她把酒夜话的燕王殿下吗?   魂飞魄散就会性情大变吗?董晓悦对这种玄学领域的问题毫无经验。   她不知怎么想起那变装大佬的话,心盲眼瞎,蠢人,换张脸就认不出……   卧槽!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这么倒霉,真认错了人吧! 第18章 发威   董晓悦就跟那疑人偷斧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一旦起了疑心,回头再看公子子柔,顿时觉得除了一张皮囊哪哪儿都不像燕王殿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刀柄。   如果,假如,万一,真的认错了人,那她这几个月岂不是打白工了?最要命的是,她上哪儿去找真的梁玄啊?   世子无咎的神情语调言行举止慢慢浮出水面,董小姐甩甩脑袋,揉了揉僵硬的脖筋,把这念头又摁了下去。   她在这个梦里遇到的男女老幼各色人等,撇开子柔,性别、年纪、身份最接近的也就是世子无咎了,可无咎显然没认出她,况且他俩单独相处了大半夜也没触发什么特效,可见从梦里出去的办法不在他那儿。   虽然直觉让她去吃世子的回头草,但是董小姐嗤之以鼻——直觉靠谱的话她去买彩票算了。   既然目前没法证实又没法证伪,那么风险最小的选择还是暗中观察,以观后效——万一把子柔送回晋国才是达成任务的关键条件呢?   “娘子在思虑什么?如此出神?”子柔的目光带了寒意,像水一样从她脸上滑过,落在她按住刀柄的手上。   甭管认错没认错,在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千万不能打草惊蛇,他们之间暂时没什么利益冲突,可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是个水货,那就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来了。   董晓悦当即垂下手,摁了摁太阳穴,无奈地笑了笑:“昨夜赶了大半夜路,有点累了。不杀妇孺耄耋是我们夫子定的规矩,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发了血誓,我们这些人成天刀尖上打滚,不得不信邪,要我说,这都是妇人之仁,烦得很。”   子柔抚了抚手肘,笑着揶揄:“娘子这么说,倒似自己并非女子。”   董晓悦翻身上马,一甩头发:“我流水刀自然不是一般女子。”   子柔开怀大笑,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只见一身窄袖短衣将她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声音便染上一层暧昧的意味:“我倒听闻,流水刀是个绝色女子,娘子这张脸怕是动了手脚罢?不知何时有幸一窥真容?”   董晓悦嫣然一笑,转过脸去翻了个白眼,啊呸,油腻。   子柔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挂在腰间的刀鞘,颇为遗憾地说道:“我还听闻,流水刀轻易不出鞘,一出鞘便要见血,否则我一定要向娘子讨教切磋一二。”   “不敢当。”董晓悦暗暗把陈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娘子这样的绝顶高手,千里迢迢前来楚国,专程护送我回晋,着实大材小用,”子柔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瞥了瞥董晓悦,“娘子可有别的要务在身?”   董晓悦打从见面就本能地不信赖他,自然没把刺杀世子无咎和找寻秘宝的事和盘托出,听出他在试探自己,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控制住微表情和小动作:“接活的是夫子,我只管照办就是了,管他杀人还是救人,有钱赚是正经。”   “娘子豁达,所言甚是。”子柔不再深究。   前方山道狭窄,被两旁树木横生的枝桠挡去大半,两人只得下马步行,不知不觉中已经金乌西坠,暮色四合,山林显得益发幽暗深邃。   两人打算寻片空地生堆篝火过夜。   “委屈娘子栖息长林,露宿草莽。”子柔一边客套一边把缰绳拴在树上。   “公子客气了,”董晓悦礼尚往来,“我本来就是村姑一个,倒是公子金枝玉叶,实在委屈您了。”   他们一早达成了共识,为了避免受到盘查,尽量不住传舍和客官,一路上寄宿农户和山民家,若是日落时附近没有人烟,那就在野外对付一夜。   董晓悦去拾柴生火,子柔则把行囊从马背上卸下,打开包袱取出干粮。   不一会儿火生好了,两人围着篝火就着清水吃了点粟米饼和肉干。   两人互相提防,白天忙着赶路还没什么,一闲下来气氛便有些古怪,子柔不时与她闲聊两句,但董晓悦总疑心他话里有话,心里的弦紧紧绷着,倒比赶路还累。   董晓悦趁着子柔不注意,隔着摇曳的火光和烟雾细细打量他的脸,那五官眉眼都和梁玄一模一样,偏偏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且不说和燕王的魂魄有没有关系,这个晋公子本人身上也有不少疑点,董晓悦背靠大树装作闭目养神,心里暗暗把昨夜以来的经历从头到尾缕了一遍,终于意识到自己心里隐隐的不对劲是打哪儿来的。   按理说子柔并不知道晋国大夫派人给他带信并护送他回国篡位,可他却未卜先知地作好了逃亡的准备,不但杀了仆人,还让农妇提前准备了马匹和行李——不管自己去不去找他,他都预备今天跑路。   可他身为一国公子,就算真要走,用得着这么鬼鬼祟祟么?除非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   监视他的奴仆是晋国世子派的,说穿了那是晋人的事,和楚国人无关,那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躲避楚国的关隘,甚至不惜露宿野地呢?因为他犯的事和楚国有关。   楚国这两天有什么大事?世子被刺啊!   董晓悦顺理成章地推测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子柔很可能在行刺无咎的计划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可能是主谋。刺客没回去复命,直到早上楚宫里也没有传出世子的消息,子柔生怕行刺失败计谋败露,所以急着跑路。   这么一来他的古怪行径便都说得通了。   董晓悦不知道他和无咎有什么过节,他要杀楚世子,她的任务也是杀楚世子,怎么看他们都是利益一致、目标统一,可有了这个猜测之后,她对子柔的反感和戒备反而越发强烈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伸手入怀,用指尖轻抚那根红缨绳,心里仿佛有根纤细的弦颤了颤,一种安心的疲惫慢慢蔓延到全身,睡意袭来,眼皮发沉,终于逐渐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火堆已经熄灭了,董晓悦睁开眼先警觉地看向子柔,只见他靠在旁边的树上,垂着头阖着眼,呼吸均匀,似乎还没醒。   她先打开手边的包袱检查了一下,心立即凉了半截。她昨晚多留了个心眼,在包袱结上用头发丝做了个记号,现在她发现包袱被人动过。   包袱里的东西倒是一件没少,里面也没有什么机密的东西,但是这个认知让人很不舒服——董小姐成长在社会主义阳光的照耀下,对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有种天生的排斥。   董晓悦确认了怀里的缨绳和腰带里的□□还在原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她睡起觉来非常死,保不齐那卑鄙的晋公子变本加厉,哪天趁她熟睡搜她身。   □□留着能防身,那根绳子就完全是累赘了,当然是趁早扔了免除后顾之忧。   董晓悦犹豫了半天,到底没舍得扔,最终把那条长长的丝绳团成一团塞进中衣里,紧贴着心口。   ***   世子无咎这婚结得十分不易,先是胸口被刺了个洞,接着夫人又跑了,折腾到早上还得打叠起精神忽悠他父王,应付那哭哭啼啼的狐姬。   一摊子事情处理完,他体力透支过度,又发起烧来,喝了点医者熬的安神药,不一会儿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破晓。   无咎睁开眼睛一看这光景,心道不好,赶紧叫来亲信侍卫:“你立即去大王宫中打听打听,可曾找到夫人和晋国公子的下落。”   侍卫不多时便回来复命:“回禀殿下,大王昨日派人前去晋公子府上,只见府中一应奴仆俱都横尸毙命,公子子柔不知去向,侍卫在后.庭中发现一处地道,入内查探,只见狭窄深邃,不知通往何方......”   毕竟事涉他国公子,楚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拿人,只派了三五侍卫,隧道在地底下,谁也没有透视眼,天知道通向哪里,只好亲自爬一遍。   谁知那隧道并非华山一条路,竟如同蛛网一样不时分岔,往往爬了半天发现是条死路,只得再原路退回,几个人折腾了好半天,找到出口那口旱井时,黄花菜都凉了。   那农妇也没法提供什么信息,因为侍卫找上门时,母子俩身上一丝热气也没有,显然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   “是服毒身亡的,”侍卫叹了口气,“□□下在鸡汤里。”   无咎不由皱了皱眉,他早知子柔阴狠,却不料他连周岁的乳儿都不放过。   “屋里有几只碗?”无咎问道。   “回禀殿下,有两只,”侍卫不愧是他心腹,行事缜密,这些细节也打听得一清二楚,“案上一只空碗,地上一只摔作两半,有残汤痕迹,依仆之见,公子子柔当是独自出逃。”   无咎忖了忖,摇摇头:“贵客用膳,那农妇必然侍立一旁......待客人走了再用他剩下的残羹冷炙......贫家没有那些讲究,多半就取客人的碗用,子柔并非孤身一人。”   “世子真是料事如神!”   无咎撩了撩眼皮:“那些奉承话省省罢,另一人或许就是被他劫持的夫人......扶孤起身。”   “您的伤势......”   无咎瞪了他一眼,侍卫不敢违逆,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还细心地在他背后垫了团被褥。   “取绢帛与笔墨来。”无咎定了定神,掖掖疼出的冷汗。   “殿下可是要赋诗?”   “......”要不是受了伤,无咎真想晃晃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水。   心腹很快把他要的东西取了来,很有眼色地帮他托着小案桌。   无咎捏着笔管略想了想,胸有成竹地下笔,不一会儿便勾勒出一个秀美的女子,惟妙惟肖,形神兼备,一对眼睛尤其有神——只要了解一些画史就会发现,这幅画的运笔不像先秦绘画那样古拙,倒有点顾恺之笔下洛神的味道。   “叫画师多描摹一些,连同公子子柔的画像一起散发到各处关隘......再命人去东郊山里搜寻......掘地三尺也要给孤找出来,”末了不忘叮嘱,“切莫伤了夫人......”   侍卫双手接过,唱了声喏,不禁纳闷,世子殿下为何断定夫人被晋公子劫持了?   无咎没给他机会发问,挥挥手打发他走——总不能让人知道世子夫人是自己跟着小白脸跑的吧。   无咎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不管怎样先活捉回来,捉到了再想怎么整治她。 第19章 决心   一眨眼,董晓悦已经浪迹天涯有些时日,好在一路上风平浪静,子柔也没闹什么幺蛾子。   大多时候,子柔都堪称模范旅伴,身为王孙公子,风餐露宿却毫无怨言。两人身份悬殊,不过董小姐并没有为奴为婢的自觉,子柔也不和她计较什么上下尊卑,有时甚至会主动承担一些体力活。   如果不是第一印象太过深刻,董晓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他贴个好人标签。   可惜从一开始她就领教了这个人的阴暗,对他始终戒备提防,连睡觉都紧紧抱着刀不敢大意,更是不敢露出真容。公子子柔在世子昏礼上见过她一眼,不知道时隔多日还能不能认出来,但是她不敢赌。   可怜她一个平常天天洗头的轻度洁癖,愣是一个月没敢洗脸,只能每天用袖子上扯下来的小块布料蘸点清水擦擦眼角和嘴周,还得时不时弄点泥灰补补妆——成天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有点脱妆。   经过董小姐的残手回春,这张脸和变装大佬的杰作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亏得子柔城府深,只是偶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两眼,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多月,再有三四天就能抵达楚宋边境,一入宋国,楚人便鞭长莫及,他们也不用再这么藏头露尾了。   大约是胜利在望,两人都有些松劲,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这一日,他们行至丹朱山山麓,那一带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他们便骑着马循着一条樵人和猎户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董晓悦这个保镖照例走在前面探路,这都是她做惯了的,山野并不像她起初想象的那样满地豺狼虎豹,其实大白天那些野兽很少出来活动,有个风吹草动躲得比人还快。   谁知那天点儿特别背,山道转过一个弯,旁边一棵梭罗树横出一条枝桠拦住去路,马跑得有点快,势头收不住,她只好一拽缰绳迫使马头转了个方向,枣红马一个急转弯朝林子里奔出几步,正巧一脚踏进猎人捕兽的陷阱,左前蹄一崴,马身往前一仆,董晓悦一下子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来。   子柔距离她大约三四个马身,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跑上前将她扶起:“陈娘子如何了?”   董晓悦想站起来,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忍不住痛嘶一声,她强忍着痛,指了指跌在地上发出声声哀鸣的枣红马:“我没事,只是脚扭了一下,劳驾公子看一下马。”   “我先扶娘子坐下。”子柔扶她坐在一根裸.露在泥土外的粗树根上。   董晓悦掀起裤腿,褪下鞋袜,只见脚踝肿成了包子,连脚背都鼓了起来。   子柔微微皱了皱眉头,望了眼天色:“娘子受了伤,今夜便在附近找一处暂歇罢。”   “都怪我不小心,拖累了公子。”董晓悦致了歉,从衣服上撕下片布条,用凉水浸湿了一圈圈缠裹在红肿的脚踝上。   “要怪便怪这设陷阱之人,怎能怪娘子,”子柔很是通情达理,“我去瞧瞧马。”   说着走到枣红马身旁,蹲下身检查马腿。   “左前足折断了,没有数月怕是养不好。”子柔边说边站起来,拍拍衣袂沾上的尘土。   董晓悦和这匹枣红马朝夕相对,已经处出了感情,一听心疼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   “留在此地也是叫野兽啃食,莫如就地宰杀,给它一个痛快。”子柔语调平平,说着便要抽剑。   董晓悦头皮发麻,这些天子柔表现得太像个正常人,那张漂亮脸蛋又很具有迷惑性,她差点忘了他残忍冷酷的本性。   她正要出言阻止,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晓悦以为有野兽,下意识地握住刀柄,子柔已经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佩剑:“来者何人?”   枝叶间钻出个身形魁梧蓄着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见他一身褐色粗布衣裳,手中挽着把粗糙的木弓,肩上搭着麻绳串起的野鸟,一看便是个猎户。   董晓悦恍然大悟,这坑八成就是他挖的了。   猎人见了他们也很诧异,再一看那男子容貌俊美,气度不凡,那女子虽然脸上灰一道黄一道的看不清容颜,但那装束也不像寻常村妇,加上两人都佩着刀剑,看起来很不好惹。   他挖的陷阱害人家人仰马翻,一场事端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正犹豫着该放下弓箭向他们乞命还是该转身逃跑,那俊美男子却将长剑收回鞘中,作了个揖:“我等乃楚大夫门下客,欲往卫国,路过宝地,拙荆不慎伤了足,敢问左近可有村闾?”   那猎户见他文质彬彬,通情达理,也不追究马匹和妻子被他陷阱所伤,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愧怍道:“附近并无旁的人家,贵人要是不嫌弃,莫如在我家歇歇脚。”   子柔朝董晓悦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董晓悦看那猎户憨厚淳朴,便点点头。荆楚卑湿,山里时不时下场雨,每天露宿身体也吃不消,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寄宿农家樵户,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多有叨扰,”子柔又指了指受伤的枣红马,“另有一事相托,此马折伤一足,弃之可惜,不知可否代为饲养?若是侥幸伤愈,庶几可以为兄所用,若是不治,宰杀食肉也无妨。”   那匹枣红马经过一个多月风吹雨打,肥膘都快瘦没了,毛色也干枯了不少,但是仍旧看得出是匹好马,猎人心里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贵人尽管放心,小人先将贵人们送回去,回头再来照料这马儿。”   子柔扶着董晓悦上了他的马,牵着缰绳,跟着在前引路的猎人,在暖金色的夕阳中徐徐前行。   猎人白赚一匹好马,待他们越发殷勤,一路前倨后恭,把他们带到距此地三四里的家中。   三人一马在柴扉前停住脚步,猎人赧颜道:“屋子小且破,贵人莫嫌弃。”   他一点儿也没谦虚,那茅屋果然又小又破,四面漏风。女主人从门里迎出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母女俩见了生人都是大吃一惊,成人还知道掩饰,那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手,扑到父亲怀里:“阿耶,这两人是谁?”   猎人把女儿抱在怀里,用大掌揉揉她的头,简单同妻女交代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地把贵人们让进屋,一叠声吩咐女人去张罗饭食。   这栋茅屋总共只有里外两间屋,主人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出来招待客人,自己一家三口则打算去后头柴房里和两只鸡一起对付一晚。   董晓悦和子柔坐在一旁歇息,夫妇俩则在锅台前忙活,女人添柴生火,男人手持尖刀处理猎得的鹧鸪,时不时交头接耳说点体己话。   就那么点地方,尽管董晓悦没有刻意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是不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   “方才里正来了,”女人抬头朝两个客人张望了一眼,“官兵在搜人哩,说是一男一女,你说......”   猎人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莫乱说!”   董晓悦一惊,抬头看子柔,只见他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似乎并未听见。   无论如何天一亮赶紧走吧,董晓悦打定了主意,没把夫妇俩的谈话告诉子柔。不一会儿饭菜熟了,两人吃了点蔬菜粟米粥和野味羹,便回房睡觉去了。   两人对外自称夫妻,投宿时自然只能共处一室,董晓悦照例要把床铺让给老板,子柔却柔声道:“今日我睡地上罢,娘子伤了腿脚,好好歇息,今日在此地耽搁有时,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免得横生事端。”   他得意见正与自己不谋而合,董晓悦没多客气,道了谢便和衣躺了下来。   睡到三更,董晓悦不自觉地翻了个身,牵动伤处,一下子疼醒,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边,只见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皎洁月光,原本躺在那里的子柔不知所踪。   出去上厕所了?年纪轻轻就起夜,这肾似乎不大好啊......董晓悦意识朦胧,脑子一转就卡壳,脚踝的痛感慢慢消散,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一声鸡鸣把董晓悦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只见子柔已经醒了,正在用一块丝帛往剑刃上擦油。   “娘子昨夜睡得可好?”子柔笑着同她打招呼,“腿伤好些了么?”   董晓悦打了个呵欠点点头,看了看脚踝,发现已经没有昨天肿得那么厉害了,她下来试着走了几步,虽然还没好完全,但偶尔下马行走问题不大,便道:“好多了,我们早点动身吧。”   子柔自然没有异议。   董晓悦走出房间,只见锅台上放着两碗温热的粟米菜粥,那猎户连同他的妻女却都不在。   子柔似乎看出她疑问,解释道:“他们天还未亮便出去劳作了。”   董晓悦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去屋前溪水边粗略洗漱一番,回到屋里喝了半碗粥。   天色渐渐亮起来,东边天际一缕曙光穿过云层。两人准备离去,董晓悦对子柔道:“公子稍等,我去一下那个......”   子柔了然,关切道:“娘子一个人行么?要不要我扶你去?”   董晓悦义正词严地拒绝,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后,回头看了看子柔,见他风度翩翩地靠在树上,并没有跟来的意思,便径直朝那一家三口住的柴房走去。   虽然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董晓悦在看到那血腥场面时仍旧忍不住扶着树吐了一场,昨天滴溜溜打量他们的那对天真无邪的黑眼珠,如今毫无神采地瞪着房顶。   董晓悦说不上来她心里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去他妈的任务,她心想,就是一辈子出不去也不能跟这样的人渣同流合污。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当前的处境,她受了伤,跟那杀人犯硬碰硬肯定不行,暂时虚与委蛇,等找到可乘之机就逃走。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抚了抚腰带微微凸起处——终究还是下不定决心,主动杀人这种事实在是超纲了。   “娘子可还好?”远处传来子柔的声音。   “公子稍等。”董晓悦答应了一声,捡了四块石头放在柴房一角,又从中衣里摸出楚世子给她的那根红缨,用刀截下一小段,压在其中一块底下,露出一小截,然后伸手轻轻把那小女孩的眼睛阖上。   子柔瞥了她一眼,悠悠道:“娘子去了很久。”   董晓悦若无其事道:“路过柴房,进去看了眼。这种脏活累活,公子交代一声便是,何须亲力亲为呢?”   子柔笑起来:“娘子真是快人快语。”   董晓悦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逢场作戏,一路沉默寡言。折了一匹马,两人只好先凑合着共乘一匹,等到了宋国找机会再买一匹。   董晓悦坐在前面,子柔坐在后面手握缰绳,把她圈在怀里,行进中男人的胸膛时不时擦着她的后背,董晓悦没有半点旖旎之感,只觉一阵阵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两人赶了一上午的路,董晓悦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公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曾,”子柔笑道,“我突发奇想,打算转道陈国。”   ***   无咎对着掌心的一小截红缨绳看了又看,良久才回过神,对侍卫道:“替孤备车马。”   侍卫吓得心惊肉跳:“殿下,您的伤还未痊愈,这些事吩咐仆便是,若是叫大王知道了......”   无咎斜他一眼:“孤吩咐你把夫人找回来,如今已两月有余,如何了?”   “这......这......”侍卫张口结舌,“仆办事不利......”   “知道就好,”无咎边说边从床上坐起身,“这点小伤无足挂齿,大王前去葵丘赴会,待他回来,我们早已经回宫了,怕甚么!”   侍卫仍旧支支吾吾,可态度已经开始动摇了。   “当断不断,你真是让孤大失所望。”无咎沉痛地摇摇头。   侍卫已经泫然欲泣,咬咬牙道:“殿下,仆这就去备驾!”   “这就对了,”无咎拍拍他的肩,“轻车简行,免得打草惊蛇,再加派些人马,由右司马统领,去宋国要人。”   侍卫听糊涂了:“咱们不去宋国么?”   无咎将那截有些褪色的丝绳紧紧攒住:“公子子柔素来诡诈,都道他为躲避搜捕会绕道宋国,我偏赌他会铤而走险。”   “殿下英明!”侍卫佩服得五体投地。   “行了行了。”无咎不耐烦地挥挥手。   其实子柔那种蛇精病的想法他哪里知道,但是当他触到这半截缨绳的时候,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第20章 梦醒   董晓悦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及,自作孽不可活。   当初千辛万苦从楚国逃出来,现在又绞尽脑汁地想和世子接上头。   她和子柔之间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一张脸皮底下暗流汹涌,已经到了接近剑拔弩张的地步。   她能感觉到子柔对她的心思有所察觉,她几次三番想趁着他熟睡的当儿开溜,可他总是恰到好处地醒来,抓她个猝不及防,董晓悦简直怀疑他脑内是不是安了个雷达专门监测她。   屡次半夜三更被抓现行,董小姐只得把锅甩给膀胱,树立了尿频尿急尿不净的形象。   每当这种时候,子柔总是给她一个凉凉的笑容,董晓悦心知肚明,那笑容的意思是“我都知道但就是不拆穿你看你蹦哒。”   在两人持续的斗智斗勇过程中,他们离楚国越来越远,他们被楚国人找到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每次投宿离大路近一些的传舍、客馆或者民家,董晓悦总是想方设法留下一小截红缨绳和关于去向的线索,然而她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第一次留下的线索便是南辕北辙,即使信物送到了无咎手里,他们也会往相反的方向追踪。   眼看着那条长长的红缨绳越来越短,只剩下不到十厘米长的一小段,董晓悦心里越来越焦躁。   然后某天半夜,她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照例一摸心口,却发现那段缨绳不翼而飞了,连同绳子一起不见的还有她睡前夹在胳肢窝里的断刀和缝在腰带里日夜不离身的□□。   这几样东西,与其说有什么实际的用处,不如说是她精神上的慰藉,一朝丢失,她脑子里那根已经岌岌可危的保险丝终于挺不住,熔断了。   董晓悦猛地坐起身,连鞋都顾不上趿,光着脚没头苍蝇一样在传舍客房里到处翻找,一不留神撞到床尾坐着的人,这才发现子柔不知何时醒了,还莫名其妙到了自己床上。   “你在找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董晓悦蓦地一僵:“公子何时起来的?”   子柔背对窗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显得冰雕一样冷硬,平日那屡细若游丝的人气也消失殆尽了。   他没回答董晓悦的问题,从榻边捡起火石,灵巧地把油灯点燃,细弱的火焰轻轻摇曳,自下而上把他的脸映亮——这是典型的鬼光效果,配上他那阴森森的神情真能把人吓尿了。   董晓悦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双腿流去,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逃跑的准备,可是仅有的一扇门闩着,她根本无路可逃。   “是在找这些么?”子柔弯眉笑眼地冲她摊开掌心。   董晓悦这回是真的冷彻心扉,他手心里的确是她的红缨绳,而且不是一截,是一束,总有五六根,也就是说,除了她留在那猎户柴房里的那截之外,其余的都被他发现并且收走了。   “你很聪明,比我想的聪明。”子柔终于彻底撕去了伪装,董晓悦不合时宜地感觉这样的他反而顺眼少许。   “你想怎么样?”董晓悦破罐子破摔,连尊称都省了。   子柔从袖子里掏出团皱巴巴的布,在她面前抖开,董晓悦定睛一看,是一张画像,虽然皱得变了形,可她还是能依稀认出自己的模样。   “这是你的真面目吧?我该怎么称呼你?没有武艺的流水刀,抑或是……鲁姬?”   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董晓悦反倒平静下来,有种近乎解脱的轻松:“既然你知道我既不会杀人又不是真正的楚世子夫人,带着我逃亡只是个累赘,要杀你就杀吧,最好别剐,费时费力损人不利己。”   子柔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不说话。   董晓悦只好接着道:“钱是陈子收的,我一个子都没拿到,你们要退款去找他。”   子柔悠然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抽出她那把断刀,用刀刃挑起她的下颌。   董晓悦知道对子柔这种人下跪求饶都没有,索性硬气到底,尽管心里害怕得要死,愣是梗着脖子没退缩。   “你的所值何止万金,”子柔轻轻叹了一声,目光在董晓悦的脸上逡巡了片刻,粗暴蛮横地拎起她的胳膊逼她起身,“走罢,该去见客了,世子夫人。”   董晓悦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外面传来的车马声和脚步声,意识到现在是半夜三更,传舍周围的动静很不寻常。   只听外头有人高声喊道:“楚国右领宁氏白羽,求见公子子柔!”   说是求见,那口吻却是咄咄逼人,全没有求的味道。   子柔一手持刀抵着她脖子,用另一只手打开门闩。   这家传舍很小,总共只有一进,连同主人的住处在内也只有三间房,围着狭小的中庭。   这一晚只有他们这两个客人,董晓悦一出房门便见院门大敞,庭院中站着好几个披甲执锐、手持火把的士兵。   传舍主人缩着脖子驼着背,提着盏小油灯,在煌煌的火把中间显得凄凄惨惨、孤立无援,他只是在远离大道的偏僻处经营着一家小小的传舍,做梦也没想到会摊上这种事,吓得噤若寒蝉。   不过也没有人注意他。   子柔闲庭信步一般地押着董晓悦走到领头的侍卫跟前,目光转了一圈,在院门外一驾朴素的马车上停留片刻,最后回到那侍卫年轻的脸上:“宁氏?我乃一国公子,何为与犬彘多言?唤你主上出来。”   董晓悦心头一颤,不由看向门外那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觉得子柔可能只是在拖延时间,别说无咎受了伤,堂堂世子殿下不可能亲自跨国追凶吧。   那侍卫却是勃然大怒,宁氏世代大夫,他年纪轻轻便出任右领,又是世子亲信,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当即就要拔刀:“大胆竖子!殿下在宫中理政,岂会......”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子柔毫无预兆地用刀刃在董晓悦左臂上割了一刀。   董晓悦忍不住痛呼一声,简直有冤无处诉,你们两个拌嘴为啥挨刀的是我??   子柔并不希望人质死于失血过多,那一刀拉得不长也不深,但是董晓悦仍能感觉温热的液体从伤口里涌出来濡湿了一大片衣袖。   “世子既不在,无需多言......”子柔用前臂卡住董晓悦的脖子,把刀刃往她腰侧来回蹭。   “慢着!”马车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下了车,手持弓箭朝他们走来。   董晓悦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惊讶地瞪大眼睛,连胳膊上的伤都忘了。   来人走到火光里,那张脸如假包换,确实是楚世子无咎无疑。他们满打满算只相处过一天,分别倒有两个多月了,但是安心和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侍卫白羽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无咎伸手阻止,他只得行了个礼退到后面。   他当然知道自己被逼出面便是输了一城,也知道子柔还要靠那女贼子自保,不可能真的伤她性命,可当他听到那声痛呼,便什么都忘了。   一点小伤就怕成这样,那么怕痛当什么刺客!他一边腹诽,一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腿。   无咎先去看董晓悦手臂上的伤,见衣袖上洇成深色的范围不大,略松了一口气,这才去看她尘灰满面不辨本色的脸,只一眼便嫌弃地挪开了眼睛,心道亏你当初还嫌孤不洗脚,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   董晓悦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不堪入目么?   无咎一点都不想理她,把目光转向子柔,立即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放了孤的夫人,买凶行刺孤的事便一笔勾销,你自回你的晋国,否则......”他懒懒抬起手里的柘弓,搭上箭,直指子柔左眼。   “呵,”子柔轻笑一声,把刀刃抵得更牢,“听闻世子有百步穿杨之能,只不知是否快得过某这把断刀?”   无咎岿然不动地与他对视片刻,终于慢慢垂下手,不是他的箭不够快不够准,但若是一击不能令他毙命,那女贼子就危险了。   “啧啧,世子对夫人真是一往情深,令某感佩,”子柔见世子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禁得意,“并非某信不过世子为人,只是世事难料,若是失了贤夫人的护持,某怕遭遇什么不测。”   “违此言者,有如日。”无咎面无表情道。   白羽不敢插嘴,憋得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了,世子千金万金之躯,竟然随随便便就发重誓,这世子夫人真是天下最走运的女子。   子柔将刀松开少许,另一只手抚上董晓悦的脸颊,若即若离地顺着颈侧滑到锁骨,神情暧昧:“某与贤夫人一路风雨同行,交情匪浅,如今要某割爱,却是舍不得了......”   董晓悦缩着脖子躲开他的咸猪手,义正严辞地骂道:“滚!谁跟你交情匪浅!”骂完心虚地偷觑无咎。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种绿了人家的负罪感怎么回事!   无咎给了她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嘴角却微微勾起了一点。   他只想早点把那女贼子带回宫里好好收拾一番,懒得和子柔兜圈子,开门见山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既然世子殿下如此痛快,某便直言了。其一,劳驾殿下将某送到晋国郊外,待某性命无虞,自然会放了夫人。其二么......”他的目光在无咎胸前打了个转,“某听闻周室至宝月母珠在殿下身上,还望殿下赐某一观,以偿夙愿。”   白羽再也憋不住了,抽出刀来破口骂道:“大胆竖子!”   无咎抬手示意属下闭嘴,脸上毫无波澜:“没想到你也信那‘得珠者得天下’的无稽之谈。”   不等子柔回答,他便扯松了中衣领子,从颈上摘下珠子,连同系珠子的丝绳轻轻一抛:“何惜一死物。”   月母珠的光华比董晓悦第一次见到时更盛,真可以说是宝光四射,连高悬的满月和煌煌的火光相形之下都显得黯淡,世子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凝神屏息,目光追随着宝珠划过一道完美而璀璨的抛物线,落在子柔身后五步,把周遭映照得如同白昼。   “多谢世子了。”子柔转过身,拖拽着董晓悦往珠子落地之处走去。   白羽第一个回过神来,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殿下!不能啊!离了珠子大巫......大巫说,您会......您会......上回就差点......”   “别说了,”无咎厉声喝止,一把抓住想要冲过去抢回宝珠的白羽,“孤死不了。”   他才娶了妻,正事还没办呢,哪里能死。   董晓悦听懂了,虽然难以置信,可梦里的世界不能以常理来推断。无咎为了救她连性命攸关的东西都毫不犹豫地扔了过来?   她实在不明白,萍水相逢,至于吗?   董小姐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现在她也无暇分析这份沉甸甸的情谊到底什么性质,她只知道太重了,她承受不了。   说起来......董晓悦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拿三片金叶子买的温柔一刀呢?虽然听起来就没啥杀伤力,但这时候有把美工刀也聊胜于无吧......   刚想到这里,她突然发现脖子上的感觉不对劲,原本冷硬的刀刃突然像硅胶一样软了下来。   眼看着子柔离月母珠只有一步之遥,五官被贪婪扭曲得有些狰狞,他正想拖着董晓悦蹲下来去捡珠子,突然感觉手下的刀有些异样,不禁诧异地停下动作。   董晓悦立即反应过来,用力抓住子柔的胳膊,一低头冲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   子柔嘶了一声,用了狠劲将她甩开。   董晓悦只觉牙齿都要松脱了,牙关一松,被他挣了出去。   子柔下意识地抬手便往董晓悦身上刺,却没有听到刀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再看那原本坚硬的铁器,竟然像条舌头一样软趴趴地垂下来。   子柔从没见识过如此妖异的东西,不禁大骇,董晓悦没放过他短暂的愣怔,手肘猛地往他小腹脆弱处一顶。   又趁着他吃痛弯腰躬身之际灵巧地转过身,两手揪住他头发往下扯,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右膝,迅猛地往上一顶。   子柔本来也不是什么高手,只不过占着力量的优势,此时手无寸铁地被人偷袭要害,当即痛得倒在地上。   无咎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感同身受地夹紧双腿。   在场众人都被世子夫人突然爆发的战斗力惊得呆若木鸡。   董晓悦趁着子柔不能动弹,连忙扑向月母珠,把它紧紧攒在手心里:好歹帮他抢回来了,也算还了他一个人情吧?   子柔意志力十分顽强,吃了董小姐一记断子绝孙腿,竟然还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抢夺珠子。   世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当即行云流水地搭箭弯弓,几乎用不着瞄准,对着半跪着的子柔便射出一箭。   只听弓弦嗡鸣,箭矢带着千钧之力破空而去,箭镞从子柔脑后贯穿他左眼,深深钉入泥土中,箭尾羽翎仍在兀自颤动。   董晓悦转过身一看,哪来子柔的尸体,被箭矢牢牢钉在地上的分明是一只独腿猿猴:“山魈?”   她抬头看世子和侍卫们,却见他们脸色如常,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那景象。   无咎一张讨债脸,朝她招招手:“过来,孤同你算一算。”   那声音有些古怪,仿佛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空气,而是水,她困惑不已地朝他走去,没走出两步,握着月母珠的手突然一空,摊开手心一看,那珠子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半截红绳——正是她留下当线索的那截红缨绳。   正纳闷着,董晓悦又察觉脚下不对劲,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双脚离地,而且有越升越高的趋势——她飞起来了。   董晓悦刚意识到这一点,便觉脚底呼呼生风,速度陡然加快,来不及跟便宜夫君打个招呼,她便如同升空的火箭,“嗖”一下上了天。   “夫......夫人.......”白羽仰着头,不住地揉眼,“夫人这是......羽化登仙了?”   这羽化登仙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不是应该衣袂翩翩、飘飘悠悠地慢慢飞走么,怎么跟支箭似的,飞得一点也不好看。   无咎没心情给他解惑。他正盘算着回去怎么跟她算账,便看到辛辛苦苦追回来的夫人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脚底冒着两道青烟,直直地蹿上了云霄,须臾之间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辣椒水老虎凳还没上呢!她怎么敢就这样飞了!   不知是不是丢失了珠子的缘故,无咎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胸口像压着块巨石一样,逐渐喘不过气来。   头疼越来越厉害,简直像有一把刀插.进他的头颅。   就在他恍惚以为自己快要疼死的时候,有个从未听过却又莫名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雁奴,醒醒,该回去了。”   谁是雁奴?无咎心道,我明明是阿丸......是么?   这念头一闪,他便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往后一扯。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 第21章 复盘   燕王梁玄自中毒昏迷已经过去两夜,仍旧没有半点起色。   毒物来源未知,成分不明,谋士丁先生不敢冒然用药,纵有回春妙手也无济于事,只能用些一般去毒清血的药材,着人熬成浓稠的汤汁,撬开梁玄的齿关灌下去,好在燕王殿下虽然昏睡不醒,本能的吞咽功能还在。   本着聊胜于无和多多益善的原则,他们一天三顿地给梁玄灌药。   燕王殿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一向与士卒同甘共苦,仆从都留在京城燕王府没带来,如今全身不遂,照顾起居的重任便落在几名亲卫的肩头。   这天夜里轮到亲卫宁白羽守夜。   给燕王殿下灌完药,他正要撂下药碗和撬齿压舌用的玉板,眼角余光瞥见燕王殿下的睫毛似乎动了动。   宁白羽以为是烛影摇曳害得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屏气,不错眼地盯着燕王殿下的双眼,这回没眼花,那睫毛又如蝴蝶振翅一般颤了颤。   “来人——”宁白羽高声朝帐外喊道,“快去请丁先生和吴将军来!”   不一会儿,两人一先一后冲进帐中,丁先生彼时正在沐浴,披散着湿漉漉的灰白乱发,像一头落水的老山羊:“可是殿下醒了?”   宁白羽把他所见一说,三人凑着头盯着梁玄的眼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更漏滴滴答答一声声地响,燕王殿下十分不给面子,三人僵着脖子瞪了足有小半个时辰,那对纤长又卷翘,足以羡煞一众小娘子的睫毛,愣是纹丝不动。   “莫不是你眼花了吧?”吴陔失去了耐心,烦躁地责怪宁白羽。   “我真看见了……”宁白羽委屈道。   “兴许是殿下睫毛太长,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了。”吴陔托腮揣测道。   “……”   丁先生和宁白羽对视一眼,一致决定跳过睫毛问题。   丁先生叹了口气,用手指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对吴陔道:“劳驾将军明日再多派些人马前去苍龙岭一带打探打探,这毒物不似华夏之物,老朽疑心是从山越那里来的。”   吴越之地开化晚,即便是现在还有不少落后地区刀耕火耨,山林中更是隐藏着不少文身断发的原住民,这些人像野兽一样来去无踪,找起来谈何容易。   “也只好如此了,”吴陔叹了口气,口无遮拦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   几个人围成一圈说话,都没留意床上的燕王殿下。   梁玄左手食指微微屈了屈,暗暗给这童言无忌的吴将军记上了一笔。   ————————————   有的人晕车,有的人晕船,有的人晕机,董小姐向来很得意,这些毛病她统统没有,现在她发现,自己晕人肉钻天猴。   就在她晕得七荤八素,撑不住快要吐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突然减速,头脚的位置毫无预兆地颠了个个儿,只听噗滋一声,她一个倒栽葱,栽进了某种胶水般黏稠的物质中,靠着自身重力往下坠,在行将窒息之前穿了出来。   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她已经“砰”一声砸在了便利店的复合地板上。   “艾玛,”东北鲜肉在柜台里大呼小嚷,“别把我地板砸个窟窿出来!”   老虎正趴在货架前打盹,被这一声巨响吓得不轻,直起腿弓起背,竖起耳朵炸起毛,警觉的冰蓝色眼睛里还有一丝没睡醒的迷茫。   认出董晓悦,迷茫变成了惊喜,它摇着尾巴扑上前来,却在离她咫尺的时候矜持地坐下来,抬起前爪舔了舔,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地板。   董小姐挺皮实,没缺胳膊断腿,劫后余生看到盛世美颜的老虎格外高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抱住它的脖子,拿下巴使劲蹭它的脑袋,把它一双耳朵薅了个尽兴:“我活着回来啦,想不想我?”   老虎甩了甩尾巴,瓮声瓮气道:“不想。”   “口是心非!”董晓悦嬉皮笑脸的又是一顿蹂.躏,“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   “阿嚏——”鲜肉受不了那一人一虎的腻歪劲,打了个如雷贯耳的喷嚏。   董晓悦这才放开老虎已经隐隐透出粉色的耳朵,把注意力转向鲜肉。   鲜肉正在毫无形象地搓鼻子,董晓悦觉得要是粉丝看到这画面,大约一半得脱粉。   董晓悦有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决定先抓重点:“这个梦算过关了?”   鲜肉往裤子上擦擦手,冲她点点头:“要不你咋在这儿涅?”   “为什么燕王殿下是山魈?世子才是真的燕王魂魄吗?魂魄碎片去哪儿了?月母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成功条件是拿到珠子吗?温柔一刀是自动的吗还是有什么触发条件......”董晓悦也来不及整理思路,连珠炮似地问个没完。   “等等等等......”鲜肉打断她,“那么多什么什么为什么,你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董晓悦却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糊弄过去,这关系到她下个梦能不能过关。第一次太坑爹了,最后险险过关真是走了狗屎运,她隐隐觉得这鲜肉瞒了她不少事情。   鲜肉抢在她之前说道:“不忙说这些,咱先休息休息,整个片子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便利店暗了下来,货架和柜台不知所踪,他们面前的墙壁变成投影屏幕,整个空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影院。   董晓悦脚边凭空出现一张懒人沙发。   “老妹儿坐,坐!”鲜肉招呼了一声,然后开始捣鼓投影仪。   董晓悦也累了,从善如流地往懒人沙发上一陷,有点摸不到头脑,这算是......员工福利?团队建设?   老虎在她身边趴下,离她有半臂距离,董晓悦毫不见外地勾着它脖子把它揽过来:“借我靠靠。”   鲜肉熟练地调试好机器,连上笔记本,电脑桌面便出现在屏幕上。董晓悦看着光标移动到桌面上的一个未命名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大片以数字命名的.a/vi文件,文件迅速滚动,最后光标停留在419.a/vi上。   这文件名让董晓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视频一开始播放,董晓悦还没从幽暗的画面中看出个所以然,粗重的喘息声便充斥耳边,仔细听那喘息有两个,此起彼伏,暧昧交缠在一起。   音量不小,设备不错,整一个环绕立体声效果。   董小姐听个片头就知道这什么玩意儿,赶紧抬手捂住老虎的眼睛。   片子应该是夜间实景拍摄的,画面比一开始亮了点,不过整体还是偏安,昏黄的光线还时不时摇曳两下。画面中是个接吻的特写镜头,演员的脸被垂下的长发挡了大半,只有啧啧的湿.濡声昭示着他们的勾当。   老虎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悄悄地把头往上探。   董晓悦把它脑袋往下一摁:“别看!少虎不宜!”   扬声器里传出女演员缱绻低回的一个“嗯——”   老虎直起前腿,伸出舌头舔舔嘴,董晓悦哭笑不得,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下:“下流胚!”坚决捂住它纯净水一般剔透无暇的眼睛。   老虎拗不过她,只得透过她手指间的缝隙偷窥。   董小姐阅片无数,很有些鉴赏水平。   同样是“哼哼哈哈”、“嗯嗯啊啊”,也有优劣高低之分,比如屏幕上这两位就很不错,虽然略显生涩和迟疑,还有点放不开,但这样反而显得更真实。   女演员哼得尤其富有表现力和层次感,有长有短,有重有轻,这一声沙哑中带着甜润,仿佛沙瓤甜瓜,下一声又像麦芽糖一样婉转绵长,活似能拔出丝儿来。   走心又走肾,用绳命在演绎,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她有多么饥渴难耐。   可惜这种作品很不适合众人一起观摩,尤其是身边还有只天真懵懂的老虎。   董晓悦转过头朝放映员抗议:“干嘛给老虎看这个!”   “嘘——”鲜肉伸出食指贴在唇上,“仔细看,这里是关键。”   董晓悦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屏幕,画面亮了些,之前隐藏在黑暗中的细节也显现出来了,似乎还是部古装片,上方的演员披散着长发,身穿白色中衣,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面,正忘情地啃着身下的演员。   董晓悦觉得那被子的花纹有点眼熟,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   刚想到这里,男主大约是啃累了,松开女主抬起头,镜头一个脸部大特写,赫然是世子无咎那张俊脸。   董晓悦如被雷劈,如果男主是无咎,那么女主怕不是……   果然,紧接着又是一个女主特写,只见她衣衫凌乱,酥.胸半掩,双眼紧闭,微张着嘴,没羞没臊地哼哼唧唧。   这画面冲击力太大,董小姐脑子里轰得一声,变成空白一片。   ……我还挺上镜的,她只剩下这么个残念。   鲜肉冷不丁摁下暂停键:“留神看,这里是你第一次重大失误。”   董晓悦只好按捺住挖个地洞钻下去的冲动,再次盯住屏幕。   画面中的董晓悦哼了几声,喃喃道:“殿下……”   无咎蓦地一震,压抑地“嗯”了一声,猛地俯下身在她唇.珠上嘬了一下,然后落在她颈侧。董晓悦偏头躲闪,大着舌头道:“痒……别舔…....”   世子显然把她的话当了耳旁风,动作越发激烈,一边吻她脖子一边把她欲遮还休的衣襟用力扯开……   屏幕上出现一大片马赛克。   董晓悦擦了擦汗,松了一口气,老虎懊恼地“嗷”了一声:“貘,不好!”   虽然关键部位打了码,屏幕上那对有伤风化的狗男女却没打算悬崖勒马。无咎张开五指握住马赛克一顿揉搓,董晓悦软软地推他胸膛,似是推拒,腰肢却弯成拱桥迎凑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呢喃:“殿下……殿下……燕王殿下……”   世子蓦地一僵。 第22章 入梦   鲜肉再次按下暂停键:“在床上叫错名字是大忌啊,老妹儿。”   “……”特么是这种失误?   鲜肉点了右上角的叉:“你别不当回事,得亏这是第一个梦,这块碎片也算好说话……”   所以无咎果然是燕王的魂魄碎片?董晓悦拧眉道:“等等,我不太明白……我一开始拿到的任务是刺杀楚国世子,要是真把他杀了怎么办?”   “你是杀不了他的,”鲜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一般情况下。”   “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最好还是别碰到。”   董晓悦还想接着问,鲜肉眼明手快地点开另一个题为517.a/vi的视频。   这回没什么不可描述的内容,是她逃出楚宫后的第二天早晨,地点是陈子名下的客馆门口。   画面中除了她还有那个雌雄莫辨的变装大佬。   “……天下多的是心盲眼瞎,换张脸便不认识的蠢人……”   鲜肉按下暂停,啧啧赞叹道:“看看这奥斯卡影帝级别的演技!”   “……”董晓悦醍醐灌顶,“啊!”   “对,就是你哥我友情出演的,”鲜肉恨铁不成钢,“蠢哭我了,都这么提示了还不明白……第二次重大失误。”   董晓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骂蠢,有点委屈,可又没法反驳。   鲜肉又点开另一个视频,是她发现无咎杀死猎户一家三口之后没几天的事,他们寄宿在一户樵民家,子柔去屋后解决生理问题,董晓悦独自一个人在屋里。   鲜肉定格住画面,把光标移到一个陶碗上:“第三次重大失误,这里你有机会把他毒死,老妹儿你记住,像毒.药这种道具不会凭空出现的。”   董晓悦点点头,倒不是她没注意到这次机会,只是下不了决心杀人,不过没必要和鲜肉多说。   “心软是病,得治,这样下去你早晚得玩蛋,”鲜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梦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啥好客气的。”   说罢他关闭所有窗口,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啪嗒”一声,家庭影院又变回了便利店。   老虎意犹未尽地舔舔嘴,伸了个懒腰,抖抖耳朵,又趴了下来。   “这就完了?”董晓悦满腔疑问还没得到解答,“等等……”   鲜肉半趴在柜台上,竖起一根手指:“一个,你还可以再问一个问题,不过不能问后面的梦,也不能问完成任务的条件。”   一加上这两个限制,获取直接信息是不可能了。董晓悦斟酌了半天,觉得关键线索还在那颗珠子上:“月母珠有什么用?”   鲜肉一反常态的好说话:“把魂魄碎片束缚在梦里。”   所以她拿到珠子之后梦就结束了,董晓悦若有所思地抚了抚手肘,她记得大婚之夜她有机会拿到珠子,一是直接抢,二是答应无咎留下来,她都放弃了。   但是刚才复盘的时候鲜肉并没有把这算作重大失误,可见取得珠子的方式也有讲究,得好好想想……   鲜肉从柜台里取出个计算器,打断她的思路:“问题问完,咱也该算算帐了。”   他一边啪啪摁着计算器一边念念有词:“眉来眼去扣一分,投怀送抱得一分,叫错名字扣三分……发现真相得一分,留下线索得一分,第三次重大失误扣三分……”   董晓悦听得半懂不懂,没等她仔细领会,鲜肉已经算出了最终结果:“第一个梦的得分是五分。”   “五分算高吗?满分十分?”没及格有点不甘心啊!   “满分一百。”   “……”董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考霸,从没得过这么羞耻的分数。   收银柜的抽屉“啪”一下弹开,鲜肉从里面数出五片金叶子放在柜台上:“这是工资。”   原来一分可以兑一片金叶子,董晓悦有些喜出望外,关键时刻救她一命的温柔一刀只要三片金叶子,她现在总共有七片,应该可以买件像样的道具了。   她正要去拿柜台上的金叶子,鲜肉突然伸手往自己身前一捋:“等等,还有几笔服务费没算,友情提示费三叶,观影费两叶,咨询费三叶。”   “……”   咨询费也就认了,她又没请他提示,更没请他放小电影,这不是强买强卖嘛!   鲜肉朝她一摊手:“上次剩的两叶拿出来,还有一叶帮你记账上,亲兄妹,明算账,不付钱不能进下一个梦,你相好就快死了,赶紧的。”   董晓悦只得拿出燕王殿下给的锦囊,心如刀绞地把剩下两片金叶子倒在柜台上。   “没事儿,”鲜肉笑出了牙花,“下个梦敲容易der,没道具也能过。”   说完转身去货架上取烟盒。   董晓悦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她手,一低头,发现老虎不知什么时候蹭蹭挨挨地贴到了她身边。   董晓悦蹲下身,用力抱了抱老虎的脑袋,在它额头上重重亲了下:“我会回来的。”   她一直特别喜欢猫,但从没想过养一只,一来忙起来自己都顾不上,二来宠物寿命只有十几年,她不会去建立一段注定短暂的亲密关系。   能在别人梦里圆一圆养宠物的梦想也挺好。   ———————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鲜肉吐出烟圈的时候董晓悦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照例一阵天旋地转,短暂的混沌过后,董晓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能动弹了。   她竟然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比起上回倒吊荒山野岭,这次的运气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董小姐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屋子里光线有点暗,只能辨认出几件家具什物的轮廓。光线带着点冷意,似乎是清晨。   鼻端是似药又似草的淡淡香气,耳畔是清脆婉转的雏鸟娇啼,董晓悦感到四肢百骸充盈着力量,小腹中涌动着生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真气?   她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上个梦中陈四娘的体魄已经相当不错,可和她现在这具身体比起来,简直就像小电驴和法拉利,不可同日而语,而她现实中的身体充其量是辆残疾车。   不过惬意和感动没有维持多久,随着身体各部分的知觉逐渐复苏,董小姐感到丹田里的真气正在往下走,汇聚某个难以名状的地方……   董晓悦心里一凉,抖抖索索往两腿之间一摸,触电般地缩回手,内心的大草原跑过一群草泥马。   卧槽!——她卧槽这么多年,今天才算具备了卧槽的物质条件,而且从刚才那蜻蜓点水的一触来看,这物质条件似乎还很丰富。   董晓悦赶紧往上摸,隔着衣物只觉胸前紧实平坦,还好还好,至少不是人妖。   她把手伸进中衣领子,心一横,把手掌贴在胸膛上,犹豫着轻轻捋了一下,没什么异常的事发生,胆子便渐渐肥起来,在胸前来回摸了几把,试着捏了捏顶端的小点.点,小腹中立即过了电一般酥麻。   董晓悦赶紧丢开手,观望了片刻,又手贱地碰了碰喉结,然后顺着脖子往下,滑到腹部。一块,两块……八块……卧槽还有人鱼线!   董小姐施展了十八摸之后初步判断,这具身体四肢修长,臀部挺翘,皮肤光滑,肌肉紧实,富于力量和动感,又不过于贲张和虬结,非常符合她的审美。   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还没探索了。   反正也是自己的身体,看一看不算耍流氓吧?   董晓悦红着脸掀开被子,扭扭捏捏地扒开中衣,解下衬裤,一眼望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用移动硬盘里两个T的财富起誓,这物质文明已经赶英超美,达到了发达国家水平。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董晓悦理所当然地好奇起来,看都看了,摸一摸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事儿——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虽然理论知识丰富,董小姐这万年单身狗毕竟没啥实践经验,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边摸一边大惊小怪。   emmmm原来手感是这么幼滑的……哇噻!刚才那个竟然还不是完全体??啧啧,这是多少厘米啊?真想找把尺量一量……   董晓悦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研究她的新零件,乐此不疲地用手指摁下去,再看它弹回来,就像刚得到新玩具的幼儿园小朋友。   玩了好一会儿,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来办正事的。   这就是所谓的什么虫上脑吧!   都怪你!董晓悦屈起手指往那罪魁祸首上轻弹了一下。   罪魁祸首颤了颤,看着委屈吧啦的。   脑袋粉嘟嘟的还挺可爱,董晓悦爱怜地想,科教片里那些大多丑陋狰狞,果然还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比较顺眼。   折腾这么久,天已经完全亮了。董晓悦拉上裤子,整理了下衣襟,把腰带扎好,趿上鞋开始探索。   这间屋子最多十来个平米,陈设简单素雅,地面上铺着席子,中间摆着没有纹饰的方几和蒲团,几上有个小小的青瓷花瓶,供着支白色茶花,对面墙上的一排木架子,上面随意地堆着些竹简、帛书、文房和瓶瓶罐罐。   此外就是她初来乍到时躺的这张矮床了,床上罩着青色的丝罗幔子,没有花纹。   董晓悦在掀开被子和枕头搜了遍,发现一把剑,剑柄上缠着的半旧红丝绳很眼熟,样子和上个梦里结发的缨绳差不多。她抽出来一看,竟然是把木剑,试着往大腿上戳了下,根本不疼。   董晓悦把剑插回鞘里,又走到架子前翻了翻,在架子下层找到一块手掌大小的八卦铜镜。   身体变成了男人,脸总不能一成不变吧,否则也太违和了。   铜镜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董晓悦很不讲究地拿袖子擦了擦,举到面前,以为会看到一个略微男性化的自己。   “咣当”一声,铜镜砸在地上。   董晓悦呆呆地往下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仅是脸,这整具身体大概都是燕王殿下的。 第23章 天镜   上个梦里和燕王殿下长得一模一样的子柔是干扰项,这个梦里干脆连干扰都免了,山寨的直接变成了她自己。   早知道这是燕王殿下金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十八摸啊!   也不知道梁玄从梦里醒来之后会不会记得这些事情,怎么说这些都是他的梦......董晓悦随即想到,等到梁玄梦醒那一天,她也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即便梁玄记得这些事,应该也不能找她算账了吧。   这么一想,她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什么,除了释然之外还有点淡淡的遗憾。   话说回来,燕王殿下这……董晓悦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也真是天赋异禀了……   不过梦境经常是对现实的扭曲、夸大甚至是补偿,俗话说缺啥补啥,照这么看来,真正的燕王殿下说不定……默默给他点个蜡……   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呢!董晓悦把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扫到角落里,弯腰去捡那块遭受无妄之灾的铜镜。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门突然“砰”一声被人推开。   董晓悦连忙直起腰,转过身。   来人是个二十郎当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衣,端着个铜盆,盆沿上搭了条布巾,娃娃脸看着有点面善,董晓悦略一想,记起这张脸在上个梦中见过一次,是世子无咎的侍卫,叫白什么来着的。   她正盘算着该怎么和他打招呼,那小青年却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手里的铜盆没拿住,乒铃乓啷哗啦啦,大半盆热水全翻在地上。   “师......师叔.......”青年结结巴巴地道,“您......您怎么醒了?”   董晓悦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燕王殿下这身体看着也就二十五岁上下,和那小青年相差也不大,竟然已经差了辈分当了人家师叔,实在有些意外。   不过这年轻人有点冒冒失失的,大清早起床有什么不对吗?   有古怪......董晓悦忖了忖,故作深沉地“嗯”了一声。   “师叔可有哪里不适?”年轻人担心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您先坐下歇歇,小侄去禀报掌门!”   “等等......”董晓悦一开口就愣了愣,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另一个人的声音感觉很奇妙——当然这也不是她身体就是了。梁玄的声音她是听过的,不过从内部听起来还是有些差别,也说不上来哪种更好听。   “你先别走,”董晓悦回过神来,故技重施,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道,“这是怎么回事?睡得久了头有点晕,之前的事一时想不起来了。”   哪有人睡一觉就不记事的,正常人听了这种鬼话都会起疑,那小青年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耐心向师叔解释起来,那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这回的梦有点超现实,她的这具身体是一位宸姓道士,隶属于一个名为“天镜”的门派,这位宸彦道长天赋异禀、年轻有为,十来岁便被前任掌门越级破格提拔为关门弟子。   据传,前任掌门羽化前,曾属意宸彦接任掌门,被他本人推辞了,反正最后继任掌门的是他大师兄宸霄道长,也就是这小青年宸白羽的师父。   宸白羽这里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董晓悦却听明白了,这位大师兄多半是个庸才,要不然前任掌门也不会想着传位给幺徒。   不过在董晓悦看来,争这种番位实属没必要——这门派人丁很不怎么兴旺,师门两代满打满算也就他们三个。   宸彦年纪轻,还没来得及为门派开枝散叶,三年前出门降尸妖时出了点事故,伤了元气,勉强捡了条命回来,一回门派便开始闭关。   说起来好听叫闭关,其实是长睡不醒,一睡就睡了三年。   至于为什么躺了三年不吃不喝都不会死,肌肉也没有萎缩,一下地还生龙活虎的,董晓悦觉得既然是东方奇幻背景设定,这些就不必深究了。   总之这三年来他就一直植物人似地躺着,每天由师侄白羽从头到脚给他浑身擦洗一遍。   “师叔您素性.爱洁,小侄想着,您哪天要是醒来,发觉自己蓬头垢面,定会不悦......谁成想您一睡就睡了三载......”叔侄俩的感情大约很好,白羽回忆起往昔还是有点物是人非的黯然。   董晓悦瞥了眼地上倒扣的铜盆和掉在一边的布巾,百爪挠心,浑身发痒,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从头到脚你就给我用一块布?!”   “......”总觉得师叔睡了三年关注点有点奇怪啊!   董晓悦心累无比地挥挥手:“......辛苦你了,继续说。”   这天镜派看起来有点破落,可据说也是有过光辉岁月的。   五百年前,门派创始人宸圆圆凭着一块天赐宝镜和一柄四尺宝剑横空出世,叱咤风云,斩妖伏魔,纵横无匹,风头无两。   门派鼎盛时浩浩荡荡上千号人,还在几座名山大岳都开了连锁,不过传到第三代,宝剑折了,宝镜丢了,门派也渐渐衰落沉寂,从滔滔大川变成了现在这涓涓细流,而且随时都可能断流。   董晓悦同情地看了看白羽,好好一个年轻人,怎么就不走正道呢。   宸白羽很快便解答了她的疑问,他之所以会投入这个前途无亮的夕阳门派,全是出于对师叔宸彦的仰慕之情,因为他不但生得花容月貌,道术也十分了得,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花容月貌。当年宸彦以天才少年闻名于世,想收他为徒的大门派一双手加一双脚都数不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跳了这个坑。   好不容易有个弟子自投罗网,温良恭俭让的宸彦把他让给了师兄宸霄——就他们门派这苟延残喘的死样子,说不定守株待兔一辈子也等不到第二只傻兔子撞上来。   “......”董晓悦光是听着都觉得辛酸。   不过既然有宸彦这种伏妖界的偶像派坐镇,何至于连收个徒弟都那么困难呢?   一提到这个,白羽便恨得压根直发痒,手紧紧捏成拳头,捏得指节都发白了。   这个世界道法盛行,林林总总的门派数不胜数,但是天镜派的主打技能比较特殊。   除了写符念咒、超度拔亡这种一般山术以外,还有一门压箱底的驭尸术。   具体内容十分庞杂精深,简单说来就是以某种方法驱使尸体为自己所用。   修为越高,能驾驭的尸体也越高阶,七年前羽化的前任掌门据说可以同时驱使三具一等千年老尸,而已经成为传说的创始人大佬可以驭使千军万马,只要他乐意,凭着尸体称王称霸都是抬抬手画画符的事情。   本来天镜派凭借着这门独家秘术,就算不能飞黄腾达,混个小康不成问题,可坏就坏在,三代前门派里出了个叛徒,不知道怎么在入门时的血誓上动了点手脚,为点钱把秘术泄露了出去。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驭尸从独门秘术变成了烂大街的技能,非但各种以驭尸为卖点的小门小派层出不穷,连一些大门派也把驭尸当作必修科目。   如今的道士,不带个僵尸挑挑担子提提行囊,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   “......”这种一言难尽的技能竟然还挺吃香,董小姐真是始料未及。   那叛徒也就学了点皮毛,各家又自行发挥,导致外面盛行的驭尸术花里胡哨、五花八门,有让尸体拉磨耕田的,有驱使尸体舞刀弄棒的,甚至还有专门收集不腐不坏的貌美尸体供某些重口变态取乐的......   结果劣币驱逐良币,倒是天镜派的正统驭尸术缺乏卖点,有点不够看了。   驭尸成风,还带来一个致命问题——尸体不够用了。   不是什么尸体都能刨出来驭的,僵尸的形成全凭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良材美尸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是师祖那样的高人,一生也只寻摸到那三条高阶僵尸。   有需求就会产生相应的市场,当合适的尸体变成紧俏货之后,开始出现了专以盗掘尸体为生的专业人士,有盗墓贼跨界的,也有道士转业的,那些因为风水原因易于形成僵尸的凶地常年被职业掘尸团队盘踞,散户几乎毫无入市空间。   久而久之,围绕僵尸资源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从上游供应商到终端消费者之间有无数中间环节,每过一道手都要增加成本。   简而言之,他们天镜派这破落户,挖又挖不到,买又买不起,师徒两代三人,至今没有合适的尸体,一直都在纸上谈兵。   “......”   董晓悦越听越丧,上个梦里的草台班子刺客组织就够坑的了,这回更寒碜,技能已经很上不得台面,竟然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宸白羽小师侄毫无眼色,兀自说个不停,继续给师叔雪上加霜。   即便走了狗屎运刨到了合适的尸体,这份职业也存在很大的危险性。   灵力越高强的尸体越难对付,极品僵尸通常具备常人的智力,甚至拥有前世记忆,身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只是迫于法术不得不受人驱使,一旦道人灵力降低,反噬几乎是一定的,门派历任掌门中得到善终的可谓屈指可数。   宸白羽隐晦表示,前任掌门所谓的羽化其实是被他驯养的三条高阶僵尸撕成碎片分而食之。   董小姐整个人都不好了,所以这种门派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宸白羽唾沫横飞地讲完,抬起袖子抹抹嘴:“啊呀!师叔出关的消息还未禀告师父呐!师叔且休息片刻,小侄去去就来。”   董晓悦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我和你一起去见师兄吧。” 第24章 任务   董晓悦跟着新捡的便宜师侄出了门,一股清新的山风挟着湿漉漉的云气扑面而来,原来他的屋子建在半山腰,推门出去四五步就是悬崖。   饶是董小姐这种凡夫俗子也能看出来,这座山是个钟灵毓秀的所在,当年祖师爷睥睨道法界,建派时选址当然也不差。   “这九疑山虽不高,却是日月灵气所钟,虞舜归葬之处,既有天地造化,又有圣人之德,占尽了地利与人和……”宸白羽一边给失忆的师叔带路,一边吹嘘门派传承。   哦,董小姐心想,市中心黄金地段老破小。   师兄弟俩的住处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只不过房舍依着山势错落,山路崎岖,虽则鸡犬相闻,走起来却挺费时间。   等他们到达师兄宸霄住处时,宸白羽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   董晓悦悄悄瞥了他一眼,方才在室内没注意,到了阳光下才发现这小师侄脸色很不好,苍白中透着青,特别是眼下和嘴周,看起来病怏怏的——想来沦落到他们这夕阳红门派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到天镜派第十七代掌门宸霄,董晓悦由衷地感慨,燕王殿下真是勤俭持家、节能减排。   这宸霄道长分明就是拿上个梦的陈子略微改头换面,去掉了脸上的字,根据设定加了几道皱纹和白发,十分敷衍。   再回过头来一想,几次梦里见面,燕王殿下穿的都是同一身衣裳,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约现实中也不是太宽裕,难怪老大不小了连王妃都没讨到。   宸霄正在房内打坐,见到师弟像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端什么掌门架子,从蒲团上跳将起来,不顾腿麻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来,被徒弟险险扶住。   他激动地攀着董晓悦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好像卡在想哭和想笑之间无法抉择,良久哽咽着道:“好!好!好!天不亡我天镜派!”   董晓悦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师兄疯疯癫癫的,劲儿还贼大,估计胳膊都被他掐青了。   好在这时宸白羽见义勇为:“师父,师叔刚出关,还有些昏昏然,劳累不得,你们先坐下叙叙旧,徒儿去沏茶。”   宸霄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整了整冠履,给董晓悦挪了个坐榻过来请她上坐。   董晓悦谦让一番,最后推辞不过,勉为其难地坐下。   这时宸白羽也沏了茶来,给两位长辈奉上,乖乖坐在下座聆听教诲。   师兄弟两人互相嘘寒问暖,一派兄友弟恭,董晓悦却是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大意。   上个梦的陈子也是礼贤下士做足了表面功夫,结果坑起人来毫不手软,这张脸实在很难赢得她的信赖。   “贤弟闭关三载,不知可还记得师父所传道法?”宸霄呷了一口茶,问董晓悦。   董晓悦闭上眼睛暝想片刻,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咒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出来,仿佛这些法术已经刻进血脉中,成了某种本能。   梦里这种事也不奇怪,比如董小姐有阵子常梦见自己在地铁二号线上拉二胡要饭,拉得有板有眼,实际上她连半根弦都没摸过。   董晓悦不敢把话说死:“似乎还记得一些……”   宸霄随手从案头扯了张黄麻纸,吩咐徒弟取来朱墨和笔砚:“贤弟不如试试写张注灵符?”   注灵符是天镜派驭尸最常用的符咒之一,难度中等,可为低阶尸体注入灵智,令其能“明白”一些基本指令。   董晓悦回想片刻,提起笔,蘸饱墨,清心凝神,从符座、符窍到符脚一气贯注,毫无迟滞和犹疑。   艳红朱墨宛如鲜血,笔画间隐隐有金光流转,一看便是张充溢着灵力的上佳作品。   天镜派的符咒大多以尸字为符座,乍一看有些瘆人,不过董晓悦对自己的处女作十分满意,画完拎起来凑到嘴前吹了吹,恨不得裱起来挂墙上。   此符一出,宸霄喜不自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贤弟此次出关,道法一发精进,是我天镜派兴盛之兆!”   “……”你一个道教掌门不拜三清拜佛祖,门派能兴盛就有鬼了。   宸白羽大约早对师父的颠三倒四习以为常,只默默低着头,似乎对碗里浑浊的茶汤异常感兴趣。   “愚兄夜观天象,见东南隐烛山上空有赤气如匹,弥月不散。荧惑失行,反道三舍,大约是应在这上头了。”宸霄拈着胡须,眼冒精光。   董晓悦只会念咒画符,神神叨叨的星相学就完全不懂了。   宸白羽见她毫无反应,便贴心地解释起来:“师叔想是忘了,那隐烛山自古以来是藏风聚气的至福之地,前朝梁王地宫就藏于此山中。然而天地阴阳,有无相生,祸福相依,至福与至凶有时只在一线间……”   在某些极端天象之下,星辰逆行,阴阳倒转,至福之地就变成了至凶之地,而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大凶之象,在天镜派这些穷疯了的道士眼里却是天赐良机。   一般道士多少都懂些星象,天镜派术业有专攻,独门观星术与老本行密切相关。   论专业课,宸霄在天才师弟面前就是渣渣,只好在这些选修科目上下功夫,倒是无心插柳,成为数代掌门中杂学造诣最深的一个。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甲子等一回的荧惑失行之兆,加上天空中不同寻常的赤气,与三百多年前尸王出世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隐烛山自古以来都是风水宝地,正常情况下出不了僵尸,因而没被掘尸团队盯上,山中又藏着梁王墓,陪葬者甚众,简直是为天镜派量身打造的黄金尸源地。   董晓悦一听梁王名号便留了心——也是个王爷,封号里还带个梁字,很难不联想到燕王梁玄。   宸霄认为异象必定是应在这位倒霉催的天潢贵胄身上——生作人杰,死后才有资格为鬼雄,穷屌丝连成了僵尸都不能出尸头地。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宸霄捋了捋胡子道,“错过这一回,又得等上一甲子……”   况且六十年之后符应的地点未必合适,六十年之中可能的变数也太多了,下一个甲子他们天镜派是否存在还是两说。   总之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于是这个重担就落到了门派之光宸彦肩上了。   “白羽,”宸霄此时仿佛终于记起了充当壁花的徒弟,“你跟着师叔一起去,好生学着点,若遇险境,须得舍身护住师叔周全。”   宸白羽欢天喜地领了命:“徒儿遵命!师父请放心,徒儿即便粉身碎骨也会护住师叔。”   掌门把任务派发出去,又交代了起棺移尸的注意事项,便打发两人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一旬之后好上路。   宸霄的卜算并不十分精确,而异象从显现到结束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必须提前几天守在梁王墓附近,去晚了就是白跑一趟了。   掌门本人完全没有出工出力的自觉,一脸“我就是个发任务的npc你还想咋滴?”   宸白羽倒是雀跃非常,从师父山房里走出去都是一蹦三跳的,若不是知道此行是去降尸王,董晓悦定会当他要去度蜜月。   离启程之日还有十来天,宸彦道长一穷二白,没有什么行装可收拾,大把的空闲时间便泡在了象征着天镜派五百年传承的藏书楼里。   藏书楼上下三层,年久失修,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董晓悦站在布满蛛网尘灰的书架前翻找书卷,时不时有不明生物从她脚背上蹿过去。   除了一脉相传的正统驭尸秘法之外,藏书楼里还有许多不务正业的前辈留下的智慧结晶,隔着几百年的光阴仍旧闪烁着蛋疼的光芒。   比如有一部无名氏所著的《幽冥杂录》,不但记载了许多职业生涯中的奇闻逸事,还罗列了一些没什么大用处却很好玩的小符咒,其中有一种“化尸大法”,听着来头很大,其实是把施术者伪装成一具僵尸,效果可以维持一刻钟,道人的灵力越强,所化的僵尸等级也越高;另有一种“异香术”,能够用低阶僵尸模拟出高阶僵尸身上特有的浓郁“酱香”,带出门去倍儿有面子——不过万一碰上真正高阶僵尸的主人找你切磋切磋,那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董晓悦读得津津有味,可惜那套书卷帙浩繁,共计有四十九卷,虽然这具身躯有着复印机一般的记忆力,奈何时间有限,她还得抓紧把正经驭尸理论温故知新一遍,没空从头到尾通读闲书,书又是刻在竹简上的,不方便随身带着,她只好随手捡出几卷,囫囵吞枣地浏览一番。   董晓悦很快便发现,最后一卷不知去了哪里。   大约得不到的总是好的,她对那四十九卷格外好奇,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一遍,发现底层架子上有个不太显眼的空档,正好是一卷竹简的大小。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上沾了厚厚一层灰,看来是很久以前被人取走的。   虽是无关紧要的闲书,董晓悦却莫名有些在意,还特地去问了师兄和师侄。   不求上进的宸白羽连书名都没听说过,师兄宸霄冥思苦想了一番,略带迟疑地表示未曾见过。   出发的日期将近,董晓悦便把这件小事忘在了脑后。 第25章 上路   从天镜派所在的九疑山到隐烛山约需一个多月脚程,宸彦叔侄以防万一,提前两个多月便打点好盘缠启程了。   此次是关系到门派兴衰的大事,掌门拍板,出动了门派中唯一的座驾。这头小毛驴平常是用来拉磨的,哪里驼得动两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只能聊胜于无地驼些行李。   一梦更比一梦穷,董晓悦情绪低落,照这趋势下个梦说不定得去要饭。   两人牵着毛驴走了大半天,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行至山脚下的显阳镇。   镇子很小,不过恰逢盂兰盆会,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在门口插香“布田”,男男女女相携去溪边放莲花灯,十分热闹。   宸白羽难得下山一回,见什么都新奇,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显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显阳镇地处偏僻,鲜有外来人员光顾,宸白羽生得白皙俊秀,董晓悦这副皮囊更是人五人六,一出现在镇子上便引起了镇上大姑娘小媳妇的瞩目。   宸白羽在热火朝天的目光和大剌剌的“窃窃私语”中红了脸,越发钦佩镇定自若、目不斜视的师叔。   叔侄俩在路边的面条摊儿吃了碗“水引饼”,向老板娘打听了一下逆旅的位置,便牵着毛驴去投店。   走到门口,宸白羽的目光在门楣上逡巡了一会儿,悄悄附在师叔耳边道:“是家青店。”   董晓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些年驭尸成风,僵尸给人民群众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可普通百姓对尸体总是有些膈应,早年道士带着僵尸出门投宿常常被拒之门外,于是便有专门接待驭尸道人和僵尸的“黑店”应运而生,填补了市场空白,而拒绝为驭尸道人提供服务的则称为“青店”。   此黑店非彼黑店,乃是取了属阴之水的黑色。   黑店会在门楣正中悬挂一块菱形黑铁片,青店则会悬一个黄铜铃铛——不是一般铃铛,里头刻了符咒,能自动感应尸气,成天与尸体打交道的道士身上难免也沾染上一些,为了避免麻烦,这些人无论带不带僵尸,都会自觉投宿黑店。   师侄俩没和尸体亲密接触过,那铃铛自然是纹丝不动,董晓悦松了口气。   小地方的商人没什么上进心,客人到了门口也没人迎出来,两人走进店里,向柜台后的老头说明来意,那主人狐疑地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两位不是‘仙人’吧?”   仙人是一般人对道门中人的尊称,不过从那老头嘴里说出来,这称呼就带点讽刺的意味了。因为黑店收费通常比白店贵五成左右,时不时有抠门的道人试图蒙混过关,若是道法高强,骗过铃铛也不无可能。   宸白羽小伙子脸嫩,几乎就要露馅,董晓悦赶紧上前,张开手臂抖搂两下,讪笑道:“老人家,瞧您说的,哪有‘仙人’像我们这样的?”   老头就着油灯看了眼他们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脸色缓和了一些,从柜台后走出来,吩咐伙计把毛驴牵去马厩,打个千儿道:“两位客人请随老朽来。”   两人只要了一间房,董晓悦在上个梦里和子柔孤男寡女同吃同住两三个月,如今是男儿身,当然不用跟小师侄避嫌。   逆旅主人替他们打开房门点上油灯,交代完厕房和浴房的位置,便退了出去。   董晓悦席地而坐,用铁签子挑了挑灯芯,看了看对面的宸白羽,总觉得他下山之后脸上的青气似乎褪去了些许,脸色显得活泛了些。   她扯了会儿闲篇,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三年前去苍州降尸妖,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她早想打探三年前导致“自己”一睡不醒的那场事故,只是碍于掌门不敢开口——他们师兄弟两人远赴苍州收妖,宸霄道术远不如师弟精湛,却只受了点轻伤,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董晓悦总怀疑当初的事别有内情,如今离师门几十里远,便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了。   “详细情形并非小侄亲眼所见,也不敢信口雌黄,只知苍州那尸妖闹得很凶,一夜之间将栖霞山脚下整个村庄男女老幼上百口人尽数杀死,吸干了血……”宸白羽为难地摸了摸头顶,“小侄……似乎是在你们动身以前,听师父提过一嘴,那尸妖身上有一妖物……是一面镜子……”   董晓悦终于明白当初师兄弟俩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跑去苍州收妖——他们猜测那面镜子可能与门派失传的宝镜有关。   后来的事她听宸白羽说过了,元气大伤的尸妖从天镜派手中逃脱,流窜到江州,被贞元派褚靳真人捡了个漏,真人用红莲火将尸妖并妖镜一起化作了灰烬,本来一直在二三流徘徊的贞元派一时间名声大噪,当朝皇帝还钦赐玉柄拂尘以示嘉许。   董晓悦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会儿,见宸白羽知道的确实有限,便从行李中取了换洗的衣物去浴房洗澡。   旅馆的浴房在后院,就是一间半遮半掩的茅草屋,十分简陋,好在没有别的客人,里面还算整洁干净,里头备着浴桶,烧水用的土灶、铫子和柴禾一应具全。   茅屋中间有个石砌的小池子,用竹管从山上直接引的活水,因为是农历七月中,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董晓悦仗着自己现在这副身躯阳火旺,打算直接洗个冷水澡。   她看了看靠墙放着的大木桶,到底没敢用。   燕王殿下,不好意思得罪啦……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麻溜脱了衣裳,散了发髻,用水瓢舀了清澈沁凉的山泉水往身上浇。   刚发现自己霸占燕王殿下金躯的时候,董晓悦羞耻得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她倒是想非礼勿视、非礼勿摸,可有些事情实在是身不由己,换衣服洗澡上茅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董晓悦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茅屋四面漏风,屋顶木梁上稀稀拉拉铺着几束稻草,约等于没有。   一瓢凉水下去,一天的疲惫和暑气荡然无存。皎洁的满月悬在当空,将燕王殿下的身躯勾勒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清辉与泉水一起从他肩头洒下,在精致的肌肉线条之间流泻蜿蜒,汇聚到修长的双腿之间。   董晓悦一低头,把这诱人的风光看了个正着,免不了一阵目眩神迷,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然后不出意外地感到,某一处开始抬头……   董小姐当机立断舀了满瓢凉水兜头浇下去,指望把火扑灭,谁知道不浇还好,凉水一激反而变成了火上浇油。   董晓悦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戳了戳那惹祸精:“消停点!”   惹祸精置若罔闻,反而更加猖獗。   不知是不是生理构造的缘故,每当这种时候,董晓悦就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思考别的东西,注意力全在脐下三寸。   来不及细想,她的手已经轻轻覆了上去。   就是替他搓洗搓洗……董小姐自欺欺人地眯起眼,反正这手也是燕王殿下的,严格来讲也不算是她在摸。   十多天来董晓悦一直避免直接接触,洗澡时也不过是用水冲一下,最多用湿布巾擦洗一下,说起来上一次直接上手,还是刚穿来那天的事。   董晓悦只觉得头皮发麻,舒服的感觉在丹田中乱窜,两腿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啧啧,燕王殿下真是太要了……董晓悦腹诽着,这里搓搓那里揉揉,不亦乐乎地占着人家的便宜。   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董晓悦一个激灵睁大眼睛,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夹紧腿抱住胸,随即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男人,胸前没什么好遮的,赶紧回头是岸把水瓢扣在腿间。   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连不可能躲人的屋顶都看过了,不见半个人影。   静静地侧耳倾听半晌,耳边只有泉水从竹管泄入池中的声音和外面夏虫的鸣叫。   董晓悦怀疑是幻觉,仔细一想,那声音近在咫尺,甚至比近在咫尺更近,如果不是自己幻听,那就是见鬼了。   说起来,这一天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董晓悦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一股凉意像蛇一般顺着脊背往上爬,偏偏这时候一阵凉风吹过,把年久失修的窗户吹得吱嘎乱响。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她肯定会耻笑自己迷信,可这种僵尸遍地的设定下来两个鬼魂太正常了。董晓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继续逗留,赶紧拿布巾胡乱抹了抹身上的水,匆匆披上衣服趿上木鞋,三步并作两步逃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一看,宸白羽已经在地铺上睡着了,董晓悦估摸着这时候七点半都没到,心想这古代人就是睡得早。   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天一亮,师侄俩继续旅程。   天空中艳阳高照,在熔金般的明媚阳光下,什么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形,董晓悦把昨晚浴房里的小意外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这一路出奇顺利,掌门担心的意外和波折一桩都没发生。   八月十五中秋当日,师侄俩终于抵达隐烛山山麓。 第26章 少女   隐烛山附近地势险峻,人烟稀少,眼看着已是薄暮时分,师侄俩还没找到这一夜落脚的地方。   就在董晓悦以为他们这一晚得露宿野地喂蚊子的时候,宸白羽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嘴道:“师叔,那边似乎有房舍。”   董晓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半山腰上有房屋的影子,在暮霭中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道:“离这儿没几里路,趁着天还没黑,咱们赶紧过去。”   夏夜在荒郊野外露宿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提蛇虫鼠蚁,光是战斗机似的野蚊子就够他们受的了——咬她这草民也就罢了,这可是燕王殿下的金躯。   山中的天色暗得很快,轻纱般的紫色暮霭揭去,露出底下澄澈的墨蓝色夜空,一轮明亮的满月从山间升起,漫天星斗顿时黯然失色。   那座半山腰的小屋也亮起了火光,孤零零的一点嵌在黑沉沉的大山剪影中,大约是樵夫或猎人的住处。   师侄俩牵着毛驴,沿着羊肠般的山路一直走到月上中天,终于走到了小屋附近。   让他们意外的是,那并不是山民的住处,而是一座废弃的小庙,有人先他们一步在此借宿,他们方才看见的火光便是先来者生起的火堆。   这破庙看着十分古旧,山门已经塌成了一堆乱石,掩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董晓悦拨开草,借着月光瞅了瞅,发现其中一块上刻着“修梵”两字,应当是寺庙的名字。   不是兰若寺就好,董晓悦心道。   宸白羽却是踟蹰不前,皱着眉头苦着脸道:“宁睡荒坟,不宿破庙……等等……师叔你看那门边的怕不是……”   董晓悦原本以为内门边的是石俑,经师侄一提醒,才发现那东西有点古怪:“难道是……”   话音未落,那东西突然动了动,像野兽一样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两人下意识地拽过驴子,躲藏在石堆后面。   他们猜测得没错,果然是一具僵尸,那么庙里的就是同道中人了。   师侄俩警觉地相视一眼,这个节骨眼上有驭尸道人来到隐烛山,无论是否是巧合都让人有些不安。   “要跑么?”宸白羽悄声请示师叔。   守门的僵尸一吼,庙里的人自然发现了动静,他们这时候逃跑反而引人生疑。   董晓悦摇摇头,从衣袖中摸出一张化尸符悄悄贴在自己心口——她出发前写了一沓乱七八糟的符咒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最先用到的却是写着玩的化尸符。   一贴上化尸符,董晓悦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不再流动,仿佛奔流不息的河川刹那间冰封,她的体温迅速下降,目光变得涣散,瞳孔放大,血色褪尽,燕王殿下本来就生得白皙,此时在月光下更是白得瘆人。   宸白羽在九疑山时就见识过这种符咒的威力——他那无良的师叔当然不会贸然拿自己试验,他就成了当仁不让的小白鼠。   不过董晓悦突然祭出此符,小师侄还是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师叔?”   “嘘,”董晓悦呼出的气也是冷的,带着股淡淡的香气,似花非花,“先去探探他们的底细再说,一会儿装像点,别露馅了。”   原身宸彦道长灵力高强,变成了僵尸也是不同凡响,宸白羽扮演的角色是“尸主”,自然也得伪装成与之相配的高手,宸白羽是个老实孩子,当即露出便秘般的神情:“师......师叔......这这这......”   “别叫我师叔。”董晓悦白了他一眼。   只听由远及近的叮铃铃一阵响,庙中人已经推开门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何人在外面?”却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宸白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站起身作了个揖:“小道......乃长林派顾闻真人再传弟子吴陔,欲往许州,途经宝刹,打扰......扰了小娘子清静,还请见谅。”   长林派顾闻真人号称有弟子三千,再传弟子就更加数不胜数,自称顾闻真人的再传弟子就跟网上披个“123”的马甲差不多。   不过被师叔赶鸭子上架,他这表现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董晓悦面无表情地落在宸白羽身后五步,仗着自己是僵尸,肆无忌惮地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着眼前人。   那女子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梳着双髻,穿一身秋香色窄袖丝衣,微圆的鹅蛋脸娇俏可人,看着不像个道姑,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有她手腕上一串小巧的金铃显示了道人的身份——和桃木剑、拂尘一样,铃铛也是常见的道家法器。   少女笑眯眯地回了个礼,一开口嗓音也像铃铛一样清脆:“道友多礼了,此庙无主,我也只是路过借宿,焉有打扰之说?”   话是冲着宸白羽说的,她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董晓悦脸上飘,一旦被她捕捉到,便用好奇掩饰审视。   看起来越无害的越危险,董小姐看过那么多武侠片,当然深谙这些套路。   宸白羽自报家门,虽然一听就是胡诌的,至少不失礼,那少女却没有半点投桃报李的意思,态度虽亲切,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虚情假意,董晓悦揣测,不是年少有为就是出身名门大派,或者两者都占了。   宸白羽没他师叔想得那么多,难得见到漂亮姑娘,羞得脸都不敢抬起来:“多谢小娘子......”   “道兄唤我阿桃便是,”少女收回目光,朝宸白羽眨眨眼:“顾闻真人与家师是挚友,说起来你我还算沾亲带故,可不是缘分匪浅?”   这一沾亲带故,宸白羽生生被这少女压了一辈,得叫人姑姑。能跟顾闻真人攀上挚友的自然咖位相当,想必也是道法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师侄两人一听心里便有数了。那少女不肯自报家门,却又忍不住透露出自己师承不凡,到底是年轻气盛。   阿桃又道:“对了,不单是你我,里头还有一位长乐派凤冈道长,与我在平川渡邂逅,一路同行至此,为人豪爽有趣,还带了数升好酒,道兄请随我入内。”   董晓悦穿来之后补习过名门大派之间复杂的历史渊源,对于数得上的大门派都有所了解,这个长乐派却是闻所未闻,如果那位道长不是隐瞒身份,便是个不折不扣的草根了。   两人把毛驴拴在山门口的半截石柱上,往驴屁股上贴了张驱赶野兽的符咒,解下包袱行李拿在手上,跟着少女往里面走。   经过门口时,少女指了指那嗷嗷叫唤的僵尸,撇撇嘴道:“是凤冈道长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屑。   也难怪,那具僵尸一看就不是什么上品,几乎没有灵智,周身散发着一股腐臭,半边脸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了。   董晓悦经过时扫了它一眼,那僵尸“嗷呜”一声缩到墙根,不敢再吭声。   少女看了眼宛如玉雕般的董晓悦,一脸艳羡地对宸白羽赞叹:“道兄这条实在是绝品,不知得自何处?”   许多道人对尸体来源讳莫如深,因为很多尸体得来并不光彩,萍水相逢打探这种事十分失礼,就跟地铁上一言不合查户口差不多。   少女也知道不妥,见宸白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便了然地一笑:“若是不便告知就罢了。”说罢又回头瞟了一眼董晓悦。   宸白羽虽然嫩,却并不傻,顺水推舟地混了过去,跨过门槛,却是吃了一惊——火堆旁分明坐着两个道人,其中一人约莫三十来岁,浓眉大眼,鼻若悬胆,嘴方而阔;另一位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出神地望着火焰。   那中年人见他们进来立即起身行礼,老者却是纹丝不动,仍旧直直地盯着火堆,宸白羽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老者,却是具高阶尸体!   董晓悦也是暗自纳罕,她猜测那少女来头不一般,不想如此不一般,那老道僵尸鹤发童颜,生前修为想必了得,她小小年纪连这样的尸体都能驾驭,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宸白羽早听说厉害的僵尸栩栩如生,乍一看和真人别无二致,不过亲眼见到还是非常震撼——他师叔看起来差不多,但毕竟是假的,作不得数。   少女看出宸白羽眼中的惊诧,脸上现出得色,落落大方地把凤冈道长引见给宸白羽。   凤冈道长一叠声地招呼他坐下,从葫芦里倒了满满一碗酒出来双手奉上:“吴贤弟须得尝尝俄这酒,自家酿的,咱那穷地方,旁的没有,就只泉水与别个地方不一样。”   宸白羽心虚地觑了眼师叔,不过师叔现在是个扑克脸的僵尸,不能给他什么指示,凤冈道长和少女真一个劲地劝酒,他只好入乡随俗地喝了一口,那酒果然十分甘甜清冽,宸白羽忍不住赞叹:“真是好酒!”   凤冈道长眉开眼笑,开始大肆夸奖年轻有为的宸白羽和他的僵尸。这位道长是乔州人士,一口官话乡音浓重,为人热情又不拘小节,拍起马屁来仿佛发自肺腑,格外真诚,连董晓悦都一个不察被他拍得有些飘飘然,宸白羽一碗酒下肚,已经完全找不着北了。   董晓悦原本还疑惑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块儿去,一看凤道长对那少女伏低做小、鞍前马后的殷勤劲儿,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不一会儿三人都有些醉醺醺的,董晓悦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换了张化尸符,换符的瞬间那老道僵尸若有所感,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当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在化尸符的作用下,董晓悦此时就是具不折不扣的僵尸。 第27章 潜伏   喝高了免不了要吹牛逼,凤冈道长十分健谈,阿桃也是口齿伶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讲述各种亲身经历或者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   宸白羽自知口笨嘴拙,便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认真听讲,倒也其乐融融。   同为道门中人,又都是驭尸者,讲起故事来自然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诡异,阿桃讲完她某次随师父和师兄探访后齐文公墓的恐怖经历,用手肘捅捅身旁的宸白羽:“吴道兄,你怎么一言不发?你道术深不可测,我们如此班门弄斧,想必是贻笑大方了。”   “哪里哪里!”宸白羽连连摆手。   “贤弟何不也说个吓人的故事,也叫咱们开开眼界......”凤道长醉得双目迷离,也跟着起哄,“贫道......贫道先干为敬......”   宸白羽十四岁入天镜派,除了端茶倒水便是背书念经,念的还大半是佛经,肚子里哪有什么故事,他打了个酒嗝,目光飘到师叔身上,对啊!师叔可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正所谓酒壮怂人胆,他端着酒碗翘着小指往师叔那儿一点:“小......小道不善言辞,不如让我的僵尸说个故事罢。”   此言一出,少女身形一顿,凤道长的眼神立刻恢复清明,保有灵智的僵尸稀世罕见,几乎已经成了传说,世存的几条都属于道法界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且也没听说哪条会讲故事。   宸白羽话一出口就知道犯了大错,脸刷地脱了色,比他师叔还像僵尸。   在场两人都是道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天镜派早晚要被人挖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宝贝太引人觊觎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见得杀人灭口吧。   主人发号施令,尸体只能从命,她想入乡随俗讲个和尸体有关的故事,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睡美人。   仔细一想倒也算应景,便用复读机般平板的语调道:“话说在极西之地有个诸侯国,国君与夫人多年无子,一朝喜得公主,两人欣喜若狂,在宫中大宴三天三夜,请了全国大小巫师术士前来赴宴,为公主祝祷,不想遗漏了一位法力高强的大巫,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诅咒公主及笄之日手指被纺锤扎破,从此长眠百年不醒......”   董晓悦把睡美人的故事修剪一番讲了一遍,最后讲到一位英武非凡的公子怎么不畏艰险、排除万难,闯入沉睡百年的宫廷,找到不省人事的公主,又怎么俯身一吻解除邪咒,与公主结为伉俪。   “后来呢?”阿桃托着粉粉的腮帮子,听得十分出神。   “后来么,国君仙逝,公子继承王位,与公主一起治理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董晓悦随口道。   “啊?”小桃杏眼圆睁,“这故事哪里可怖了?”   董晓悦看她一眼:“公主睡了一百年不曾刷过牙,那公子就亲上去了,还不可怖么?”   “......”   众人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只有宸白羽笑点最低,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最后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呼呼打起了鼾。   董晓悦简直服了这个心无城府的猪队友,说好了来打探对方底细,他倒好,自己先被放倒了。   正腹诽着,她脑内突然响起个声音:“这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谁?董晓悦肩颈的肌肉警觉地绷紧,这回她神智清醒,脑海里的声音无比清晰,不像是幻觉,而且这嗓音怎么听都像是燕王殿下。   不会吧!董晓悦心里叫苦不迭,得亏她变了僵尸,不然心脏非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可。   “如何不会。”那声音凉凉地回答。   卧槽!想什么他都知道?日子没法过了!   “没错,”那声音又道,“你的所思所想,孤都知道。”   其实梁玄的读心术时灵时不灵,并非她心中闪现的每个念头都能被他知晓,只有那些特别明晰、特别强烈的他才能感知到——一个人从早到晚心里不知有多少稍纵即逝的念头,若是每个都打他那过,估计他离疯癫也不远了。   不过燕王殿下觉得,这种事就不必让神女知道了。   董晓悦心如乱麻,越是叫自己别乱想,脑海中越是万马奔腾——当然都是草泥马。   [那个,燕王殿下......]她尽力让自己的思想稍微礼貌一点。   敏而好学的燕王殿下却是直击要害:“何谓草泥马?何谓卧槽?”   [......]不能再想下去了!   “母妃?与她何干?”燕王殿下困惑道。   再想下去会没命的!必须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董小姐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从污言秽语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燕王殿下......好久不见,您......那个......进来多久了]   梁玄无情地说出了她最害怕的答案:“孤比你先到,三年。”   仿佛有人往董晓悦脑瓜里扔了个十八响礼炮,把她的脑花炸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渣渣,这么说来她对燕王殿下金躯犯下的罪行他都一清二楚了?!   “没错。”燕王殿下云淡风轻道。   “……”凉了,这回是透心凉了。   其实梁玄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直接感知,对于那些特别强烈的念头,他不但能“听到”她的心声,还能直接“看到”她脑海中的画面。   比如那天在浴房里,她非礼自己时,脑海中两人交缠的画面……   燕王殿下体贴地决定,这种事还是别让神女知道的好。   尽管如此,董小姐还是恨不得立刻去死一死,好在变成僵尸之后泪腺也封住了,不然她非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可。   [殿下您怎么不早说啊!]为什么不在她铸成大错之前阻止她?为什么?   “......”   这回轮到燕王殿下哑口无言了。怎么说?说什么?   他前脚在吴越征讨叛逆的叔父,后脚就进了这鬼地方,一躺躺了三年不能动弹,还有人每天脱了他衣服把他从头到脚薅一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天早晨,他好不容易感到体内那股阻滞经脉流动的力量消失了,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蛮夷神女就来了。   来就来吧,他也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大不了挤一挤,谁知道她胆大包天,二话不说就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当然期间燕王殿下多的是机会出言阻止她,至于为什么不吭声,这就不用深究了。   燕王殿下懒得和她掰扯,千言万语汇成三个字:“孤乐意。”   [......]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傲娇啊......   回想起上一个梦,董晓悦不免事后诸葛亮,觉得自己真是蠢得不可思议,如果重来一次,世子无咎一开口她肯定能认出来。   “世子无咎是何人?”梁玄警觉道。   一不留神又想多了!董晓悦欲哭无泪:[没什么......]   这个梦里的燕王殿下不知道世子无咎,可见灵魂碎片们并不会互通有无,董晓悦想起上个梦里的所作所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一提起世子无咎,大婚之夜的种种免不得又沉渣泛起。   “你与那世子......是夫妇?!”燕王殿下这回是真的出离愤怒了,她竟然是有夫之妇?那为何还几次三番招惹他?为何那日在浴房,她肖想的却是自己?   他恨不得将自己五感封闭,可那对寡廉鲜耻的男女床笫之间的龌龊画面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知觉中。   见那世子无咎生得相貌平平,半点不如自己,他心里又酸涩又不忿,这蛮夷神女也太不讲究了!这副形貌也亏她下得去嘴!   董晓悦心知又糟了,然而思维根本不受控制。   梁玄感知到她的想法,不由愣住:“与你成婚的......是孤?”   不可能!孤怎么可能生成个歪瓜裂枣!   董晓悦觉得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好好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便尽可能静下心来,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古人本就容易接受这些事,梁玄并不十分惊讶:“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你的。”   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要送她命!她一点也不想要他的命!董晓悦诚惶诚恐:(殿下不用那么客气,我是为了回家才帮你的,到时候你让我走就行了。)   梁玄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可她这么不拐弯地“说”出来,还是难以自抑地失望:“你放心,若是侥幸脱险,孤定会派人遍访五湖四海的名蓝高僧,设法把你送出去。”   梦再真也是梦,这蛮夷神女是当不了他王妃的……凭什么那什么破世子就能娶她!   董晓悦没察觉燕王殿下的纠结,她有满腹的疑问想和他探讨。   既然他是三年前宸彦受伤昏迷后才穿来的,那原本的宸彦又是什么人?去了哪儿?为什么共用一个身体,他能知道她的想法,她却连他在都不知道?为什么燕王听了个故事就忍不住开口了?   上次梦里吃够了认错人的苦,这回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怎么完成任务还是未知。   她正打算挨个“问”,小桃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怎么了?”   火堆对面的凤冈道长抬起迷离醉眼,似是而非地往他们这儿扫了一眼。   “先应付他们,那些事留待以后再说。”燕王殿下匆匆道。   董晓悦一不留神忘了自己在装僵尸,朝小桃笑了一笑:“没事。”   这一笑看得小桃双眼都发直了,虽说她酒量不浅,可喝多了到底麻痹神经,本来还算藏得住的贪婪和觊觎就变得赤.裸.裸起来。   也难怪她如此动心,能如活人一般调动面部表情的僵尸稀世罕见,别说她一个初出茅庐的道姑,她的师父、师祖都未必见过。   这眼神看得董晓悦心里毛毛的。 第28章 桃花   “这女子不足惧, ”燕王殿下冷不丁又道,“倒是那道士不得不防。”   董晓悦闻言瞟了眼“烂醉如泥”的凤冈道长,她也觉得这人城府有些深, 一个中年人, 就算技不如人不得不低头,也不至于这么甘之如饴吧。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他图什么呢?大部分门派传承很严格, 马屁拍得再到位他也不可能来个鲤鱼跳龙门登堂入室。   不过她的大部分注意力还是放在那少女身上, 凤冈再古怪, 毕竟硬实力摆在那儿,看门外那具寒酸的僵尸就知道了。   [殿下为什么这么说?那姑娘的僵尸可是个厉害的老道士,她的修为恐怕比宸彦还高呢!]她渐渐有些适应这种“对话”方式了,关键在于摒除杂念,用认真读书时脑内的那个朗读声把话“说”出来。   “未必,”梁玄说道,“你忘了周行派?”   董晓悦醍醐灌顶,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周行派是个以驭尸见长的显赫道门, 不过比起出众道术, 他们最出名的却是祖传的欺师灭祖——挖出前辈高人尸体当僵尸用的, 放眼四海可以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如此急功近利当然无法博得什么好名声, 他们宁可臭名昭彰也要这么搞,因为这种操作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好处。一来是省钱,二来能够以弱驭强。   一般而言驭尸者的灵力修为必须在僵尸之上, 否则极易遭到反噬,同门则不然,大部分门派都跟黑手党和传销组织似的,放血、发毒誓、签卖身契,总归叫你一入教门深似海,上船容易下船难。   大多门规中都严禁同门相残,却极少想到限制同门相驭的。   你生是门派人,死是门派尸,仍旧要受门规约束,给人当牛做马也不能造反,否则就是犯了同门相残的大戒。   如果梁玄没猜错,那具老道僵尸极可能是阿桃师门中的某位前辈,受制于当年的血誓只好供她驭使。   如此一来,这小姑娘的修为未必有多高。   可要是猜错了呢?   董晓悦这念头刚刚冒出来,梁玄便解释道:“这女子如此招摇,若真是不世出的高人,早就人尽皆知了,你可曾听闻过貌与她对得上的女道?”   [聪明!不愧是燕王殿下!殿下真是天才!]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哼,巧言令色鲜矣仁。”梁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受用,也不知为什么,同样的奉承话打她嘴里说出来就是能挠到心窝里的痒处。   [早知道就不扮僵尸了,还能试探试探那两个人。]董晓悦懊恼地斜了一眼醉得人事不省的小师侄,[这宸白羽也太靠不住了,关键时刻醉成这样!]   “凤道兄,”阿桃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脑内交流,“咱们今天捉住的那只雉鸡呢?取来放血请这位......”   阿桃拿朦胧的眼神看向董晓悦:“你叫什么名字?”   董晓悦想了想:“金正日。”   “真是个好名字!”阿桃赞叹完,又催促凤冈,仿佛支使家奴:“你倒是快去呀!”   董晓悦明白过来,阿桃这是跟他套近乎,要请他喝鸡血。僵尸是不能进食的,但是需要偶尔喝点鲜血维持机体的运作,就像给机动车加润滑油。   普通僵尸喝小半碗可以顶一旬,高阶僵尸灵力高,消耗也大些,需要的血也更多。禽类因为容易获得,是很好的血源。   凤冈一脸醉意,似乎转不过弯来,拿大掌抹了把脸:“啥?”   “雉鸡雉鸡!”阿桃的口吻有些颐指气使,“咱们在林子里网住的那只,装你背篓里的,你背篓呢?”   “背篓啊......”凤冈迟迟道,“哦,背篓!在外头让阿四看着呐......”   阿桃嗤笑一声,连讽带刺道:“让僵尸看禽鸟,也不怕它监守自盗,凤道兄真是不拘小节。”   凤冈被个小姑娘抢白,仍旧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着脑,连滚带爬地起了身,打个酒嗝:“贫道这就去......”说罢便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   阿桃轻蔑地冲他背影瞪了一眼,转过头来和董晓悦说话,又是笑容可掬:“金公子还记得生前的事么?”   燕王殿下自带王孙公子的贵气,阿桃没细想,“公子”两字便脱口而出。   “不记得了。”董晓悦毫不迟疑地答道。   阿桃遗憾地“嗯”了一声,又拿手指点了点自己那具老道僵尸:“公子可想与它切磋切磋?”   董晓悦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宸白羽:“但凭主人吩咐。”   僵尸是不能枉顾主人擅自行动的,更不能随意与别的僵尸相斗。   “啊呀!看我这糊涂的......”阿桃拍拍脑袋,“公子容颜举止都与生人无异,我险些忘了......”   她娇声笑着挨近过来,一股混着脂粉和少女体香的酒气扑鼻而来,让董晓悦想起她很喜欢的一款匈牙利皇后香水。   “公子,待明日吴道长醒了,我用那老道士向他换了你来,如何?”阿桃在她耳边悠悠道。   董晓悦一时闹不清她这话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正思忖着如何回答不让人起疑,梁玄揭竿而起:“离那女子远点!”   [啊?]董晓悦不明就里,不过祖宗发话,还是照办的好,她立即挪开了半米。   “再远点,孤讨厌她,”燕王殿下没好气道,“臭,熏得孤脑仁疼。”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梦里的燕王殿下似乎比无咎还难伺候,她转念一想,也难怪,在床上一瘫三年,正常人都瘫成变态了。   “何谓变态?”梁玄很警惕,一听就不像好话。   又来!董小姐觉得心好累。   阿桃却是不屈不挠地再一次凑过来,拿胳膊蹭蹭她:“金公子,你意下如何啊?怎么不说话?”   “孤说了离她远点!”燕王殿下又抗议。   董晓悦突然起了坏心想逗逗他,顺便借机探探那少女底细,便坐着不动,反而对着阿桃一撩眼皮:“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道姑娘修为够不够,能不能驭得动在下。”   这神态若是换了个普通人便是轻佻,但由燕王殿下这样的美人做出来,却是风流入骨。   梁玄快被董晓悦气疯了:“你想如何?”   [嘘,别捣乱。]   “......”真是反了天了!   阿桃本来只是半真半假地试探一下,被董晓悦有意无意地一诱导,竟鬼迷心窍:“小女子修为浅薄,不过大道万千,要驭公子,并非只此一途......”   有灵智的无主僵尸是可以自愿和修为不如自己的道人订立契约的,江湖上一直飘着某些道人和僵尸不可说的警世故事,阴阳殊途,传说中的主人公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公子别误会,”阿桃羞赧道,“我并非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癖好,不过如果是公子......”   一个情窦将开未开的小丫头片子,未必懂什么男女之事,只不过梁玄的皮囊实在生得好,又有股天潢贵胄的气度,把她那些同门师兄弟都秒成了渣。   相比之下,是不是人反倒没那么要紧了。一个连自家祖坟都刨的少女,你能指望她有什么节操?   董晓悦大开眼界,幸灾乐祸地感叹:[殿下,您真是太能招蜂引蝶了......]   梁玄不吭声。   [殿下?燕王殿下?您在吗?]   还是没人应答。   [生气了?]   这回玩笑开大了,董晓悦有点心虚:[真生气了?殿下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哼一声好不好?]   燕王殿下连哼都懒得哼。   那边阿桃水汪汪的大眼睛还在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等待她的答复,门外的僵尸阿四突然大吼了一声,随即响起凤冈道长的骂声:“嚎什么嚎!死畜生!”   庙内一人一尸之间的旖旎气氛被这两嗓子吼得荡然无存,董晓悦长舒了一口气,阿桃则是七窍生烟,横眉对着门口的凤道长厉声道:“你倒是小声些!吴道长都叫你吵醒了!”   她早动了杀人劫尸的念头,这时候扯人做幌子倒也不觉得内疚。   凤冈摸了摸头,讪笑着连道对不住,走到火堆旁,用脚踩住雉鸡的翅膀,一手拇指食指夹住雉鸡脖子,刁钻地一拧,那可怜的野禽便一命呜呼了。   他随即又从腰间抽出匕首,熟练地划开道口子,往陶碗里放血,一只碗放满,又换另一只空碗接,最后把那放干血的死鸡朝门外扔去。   门口的僵尸“嗷嗷”叫着朝那只倒霉的野禽扑过去。   随后,凤冈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又凑到鼻端闻了闻,然后笑眯眯地把两碗血分别端给董晓悦和那老道僵尸。   在佛堂里杀生放血,他没有半点不适,甚至还哼起了不知哪里的小调。   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屋子,董晓悦接过碗,正打算硬着头皮喝下去,半晌不说话的燕王殿下突然冷意森然地道:“你倒是喝一口试试!”   “......”   董小姐当即怂了,可两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不喝又说不过去——哪有不渴血的僵尸。   正左右为难,脚边的宸白羽突然诈尸般一跃而起,大叫一声:“我要上茅厕!”无头苍蝇似地撞p在他师叔身上。   董晓悦趁机假装失去平衡,一个趔趄,把整碗血都翻在了衣襟上。   小桃啊呀惊呼一声。   董晓悦道:“抱歉,我去外头清理一下。”   “出了门往西走一里半,有个小湖泊,俄看着水倒还干净,赶紧洗了,放火堆上烘一夜,到明早也干了。”凤冈热心道。   董晓悦谢过他,道一声“失陪”,便走了出去。她正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和梁玄好好商量一下,身上那张化尸符也该换了。 第29章 月光   董晓悦拿了包袱走出佛堂, 只见月朗星稀,夜风徐徐送来山林草木的芬芳,走在山径上十分惬意。   [天气真好。]董晓悦没话找话地和燕王殿下攀谈。   梁玄仍旧对方才的事耿耿于怀, 丁点不想理她。   董小姐自讨没趣, 识相地闭上了嘴。   梁玄本想着,若是这蛮夷神女锲而不舍地与他赔个不是, 他就勉为其难原宥她这一回, 谁知道她就这么干晾着他, 拔了根草茎叼在嘴里, 自顾自地哼起小曲来。   燕王殿下被架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愤愤地想,这蛮夷神女的心大约是铁水浇铸成的,因而凡事都满不在乎、一笑了之。   董晓悦没有读心术,对燕王殿下的心思一无所知,按着凤冈道长指的路,走了十来分钟便找到了那个小胡泊。   静谧的湖水倒映着月光,美得不似人间。   董晓悦深吸了一口气:[殿下,我脱衣服咯]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 她便只好老老脸皮抽开腰带:[您不说话, 我就当您默许咯?]   她边“说”边脱下沾了血的外裳, 低头一看, 里头中衣上也洇到点血,便一起脱了下来,揭了胸口的化尸符, 光着膀子找了块浅滩,将外裳撂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打算先洗中衣。   刚撩起衣服想放进水中漂洗,燕王殿下突然赏脸开了金口:“身上也沾了血。”   董晓悦低头往胸前一看,只见燕王殿下紧实的胸膛在月光下似有莹润微光,哪来半点血迹:[没有啊?]   “怎么没有,孤都闻到腥味了。”梁玄强词夺理。   行吧,跟这祖宗没有道理可讲,董晓悦只好先放下手中的血衣,蹲下来,身体前倾靠近水面,用双手撩起湖水往胸前泼,泼了三四回便哄道:[好了,这下干净了。]   “如此敷衍了事,如何能洗净。”梁玄不满道。   [……]董小姐感到她的耐心快耗尽了。   “如此炎热的天候,行了一天的路,你打算就这么一身脏污地就寝?”   还有完没完了!秋老虎这么厉害,董晓悦何尝不想舒舒服服洗个冷水澡,如果她是一个人,早就扒了衣服扑腾进水里了,可这不是还有个祖宗么!节操还要不要了!   她试图和他讲道理:[庙里那两个人都不是善茬,宸白羽醉成那样,万一出事就不好了,我们得快点赶回去。]   “随他去好了,”燕王殿下无情无义无理取闹,“总而言之,你不能如此怠慢孤的身躯,须得洗净尘垢方能就寝。””   [……]董晓悦拗不过他,那湖水也确实诱人,便把心一横,开始解裤带子,[喏,是殿下您命令我洗的,一会儿冲撞了您的金躯可不能怨我。]   梁玄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没冲撞过似的。   董晓悦品出了其中的讥嘲之意,讪笑着描补:[不知者不罪嘛……]   “孤未曾怪罪于你。”   [多谢殿下宽宏大量了。]   “若是洗得尽心尽力,孤便当你将功赎罪了。”   [……]   湖很浅,董晓悦走到湖心,水面也不过齐腰深,她便曲起膝盖,把上半身也没入湖水。   如此浸泡了三五分钟,梁玄又指示:“只是这么浸着,如何能除去污垢?”   简直像随身带了个领导,不,祖宗,董小姐几乎要揭竿而起:[您说怎么洗吧!]   “自然要用手搓揉一二。”   董晓悦只好这里搓搓那里揉揉,燕王殿下的灵魂虽然事逼,可肉体真的没话说,皮相骨相和肌肉线条都堪称极品,董小姐搓着搓着有些心猿意马,又怕被窥见心思,咬着牙克制着邪念,别提有多酸爽了。   洗了不到十分钟,她觉得自己熬得快油尽灯枯了:[殿下,我都把您搓红了,差不多了吧?]   “……”燕王殿下在道德沦丧和保有节操的岔路口挣扎了一会儿:“最易藏污纳垢之处,你还未曾清洗。”   这是什么操作!   [殿下……]董晓悦狐疑道,[您真是想让我沐浴么?]   该不会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梁玄被她戳中心事,又羞又恼,越发装出凛然不可侵的样子道:“不是为了沐浴洁身又是为哪般?怎么,孤在你眼里如此不堪?”   “岂敢!岂敢!”董晓悦忙不迭地赔不是。   想想也是她小人之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燕王殿下怎么穷都是个王孙贵族,就算没讨老婆,三五个通房小妾总是有的,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宅男,至于稀罕这个么!   梁玄听到她的心声,忍不住辩白:“孤没有……”   话没说完,神女已经开始卖力地将功补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燕王殿下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董小姐尽可能心无旁骛,把自己想象成一名皇室清洁工,职责就是为尊贵的燕王殿下擦洗他的宝枪,她的手法是百分百专业的,态度是公事公办的……   可是实践起来谈何容易!董晓悦搓了十几下,已经带了哭腔:[殿下,差不多了吧?]   梁玄闷闷地嗯了一声,再继续下去他也受不了。   董晓悦如释重负,触电一样收回手。   梁玄平复了许久,战栗的感觉才慢慢消散,头脑恢复清明,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亟待澄清:“孤不需要补。”   [补什么?]这没有上下文的一句话,董晓悦莫名其妙。   “罢了……”燕王殿下瓮瓮地道,“赶紧洗完衣裳回去,晚了难保宸白羽不会出事。”   [……]我就说!   董晓悦赶紧从石头上拿起血衣,梁玄又道:“先穿上衣裳,别……把孤冻坏了。”   “……”还真小气。   董晓悦担心小师侄,把衣服放进湖水里漂洗了会儿,草草搓揉了两下,便捞起来拧干。   “方才你讲的那个故事……”梁玄欲言又止地问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董晓悦这才想起这一茬:[是我家乡的故事,专门哄小孩子的,殿下为什么问这个?]   “孤听过这个故事。”   [不会那么巧吧,]董晓悦撩起袖子,把拧过的衣裳搭在胳膊上,开始转身往回走,[是一模一样还是有点像啊?]   起风了,几缕轻云飘过来,仿佛给满月蒙了层薄薄的面纱。   “枝干几乎一样,只是言语上有些出入。”   [哎?这不太可能吧……殿下是听谁讲的?]   “一个……宫人。”   该不会是穿越的吧……董晓悦又问:[那她现在在哪儿?]   “死了。”梁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这就把天聊死了,董晓悦尴尬地望望天:[今晚的月亮真漂亮啊!]   梁玄淡淡道:“孤讨厌月亮。”   “……”您有什么不讨厌的吗!   “你。”   [我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笨。   [殿下,你们是怎么过中秋的?吃月饼吗?就是一种圆圆的面饼,里面包馅儿。]   “大鄅并无此风俗。”   [一般是果干、坚果之类的馅儿,也有咸的,猪肉牛肉鸡肉……我最喜欢蛋黄莲蓉的,以前我妈单位都会发食堂现做的蛋黄莲蓉月饼,特别特别好吃。]   董晓悦声音有些落寞,话锋一转:[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齁甜齁甜,全是油,吃不完半个就快腻死了,我妈单位每次都发好多,最后总是吃到快吐也吃不完,只好扔掉。]   这峰回路转的,还夹了不少生词,燕王殿下忙着阅读理解,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   [后来吃不到了,回想起来就又觉得好吃了。]   “你的双亲……”   [嗯,]董晓悦知道他知道,[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出车祸没了,他们是来接我放学,我爸下班晚了,车开得有点急,出事的地方离校门口就一条马路,我跟同学跑过去看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我爸妈。]   她顿了顿又解释道:[车祸就是……]   “我知道。”梁玄能清楚看到当时的画面,这一定是令她刻骨铭心的一幕。   [哦对,]董晓悦抽了抽鼻子,[不说这些了,你们怎么过中秋的?]   “幼时住在宫里,每年中秋华林苑都会设宴,无非就是丝竹歌舞、饮酒赋诗,没什么特别的,”梁玄轻描淡写道,“后来建了府,就在府中过了。”   [一定很热闹吧?]董晓悦随口问了句,想起某部古装大片中的宫宴场面。   梁玄小时候开智晚,同龄的皇子都能从头到尾诵论语了,他还说不了囫囵话,阂宫上下都暗笑淑妃生了个愚儿。   淑妃平生最是要强,偏偏在子嗣上跌了个大跟头,便时常迁怒于稚子。   每逢年节后宫齐聚一堂,对梁玄来说都意味着一场劫难,事后总有三五日极不好过。   他那时看着痴愚,却渐渐开始记事,四岁那年中秋夜,淑妃在宫宴上受了奚落,多饮了几杯酒,回去便拿孩子出气,将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打了一顿笞杖,然后把只着里衣的他一把推到庭中。   提起中秋佳节,他便想起淑妃手把笞杖站在殿门外的玉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我若是没生你就好了。”   那天夜里,他跪在庭中,望着月亮,开口说出此生第一个字:“冷。”   这是一辈子都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往,梁玄便只是嗯了一声:“是挺热闹的。”   董晓悦察觉到他不想说这个,便转移话题:[对了,宸霄说这附近天象异常,有绛气什么的,我怎么看不出来啊?]   “观气是另一门术法,宸彦应是不善此道,你我自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殿下懂得真多!殿下真是绝顶聪明!]董小姐的马屁是成吨批发的,挥洒起来毫不吝啬。   梁玄哼了一声,不经意地望了眼天空,只觉天地清霁,圆月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这梦里出去,”董晓悦又转回最困扰她的难题上,“难不成真要去挖梁王墓?”   本来她以为梁玄的魂魄在梁王身上,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他,那挖坟就没什么意义了,振兴门派这种事她可没兴趣。   “走一步看一步吧,急也没用。”燕王殿下一点也不着急,这个梦结束他就得归位了,神女又要去下一个梦里,说不得又冒出个什么无品、无德、无操、无行的,跟她酿酿酱酱不清不楚。   横竖死不了,就让他们等着好了。   董晓悦哪里知道他那么多心机,只佩服燕王殿下沉着冷静,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一时间两人无话,董晓悦默默走着,眼看着离破庙只剩下十来步路,突然从庙中传来一声凄厉尖叫划破长空:“啊———————”   “是宸白羽!”董晓悦拔腿就往庙里跑。 第30章 生变   阿桃死了。   不久前还巧笑倩兮的少女躺在血泊中, 一双眼睛像对蒙尘的玻璃珠,颈上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明显伤口。   凶器显然就是她身边那把寒光闪闪的三尺铁剑。   本该保护她的老道僵尸则成了一堆骷髅, 只能从那把白发和道服中猜出白骨的身份。   凤冈道人则不见了踪影。   董晓悦把挂在她身上嗷嗷直叫的宸白羽扒拉下来:“别嚎了, 好好说,究竟怎么回事?”   宸白羽抖得像筛糠一样, 哆哆嗦嗦, 语无伦次:“她她......她......我我我......”   “别抖了, ”再这么抖下去脑袋上怕是要掉下一两个零件来, 董晓悦杞人忧天, “深吸一口气。”   宸白羽依言深呼吸几次,总算稍微平静了一点:“小......小侄去了厕房,回......回来倒头又睡了过去,方才睡着睡着冷醒了,发觉火熄了,便坐起来重又点上,谁知......”   谁知刚生完火,就在火光里看到了阿桃的尸首。   “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隐约听到什么动静?”   宸白羽摇摇头, 随即又点头:“师叔这么一说......小侄仿佛听见过一阵细细的铃声。”   董晓悦瞥了眼小桃露在衣袖外的手腕, 那串金铃在火光里熠熠生辉, 宸白羽听到的铃声, 大约就是这个了,那时候小桃应该还活着,可惜睡梦中难以估计时间, 这线索也没什么用。   “去火堆边看看。”梁玄在她脑内道。   董晓悦走过去,若有所思地查看了下,问宸白羽:“这些柴禾是你新添的吗?”   宸白羽摇摇头:“未曾添过,小侄只不过重新点了火。”   [殿下,不是柴烧完了才灭的,应该是有人故意把火熄灭的。]   “嗯。”燕王殿下回答道。   董晓悦又问小师侄:“凤冈去哪儿了?门口拴着的僵尸也不见了。”   宸白羽答道:“小侄醒来就没见着他......哦!哦哦!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杀了人畏罪潜逃了!”   董晓悦忖了忖,乍一看确实是凤冈的嫌疑最大,但是仔细一想便能发现不对的地方,阿桃和凤冈两人结伴而行,从平川渡一直来到隐烛山,少说也同行了一个多月,两人独处的时间肯定不少,什么时候杀她不行,非要当着他们的面?   她还没来得及提出这疑点,便听门外传来一阵粗声粗气的咳嗽声,抬头一看,正是那“畏罪潜逃”的凤道长。   凤冈身后跟着僵尸阿四,一边跨过门槛,一边热情地同他们招呼:“吴道长醒了?哟!金道长也醒了......”   宸白羽还没反应过来,董晓悦的心重重往下一沉,凤冈果然不简单,她身上贴着化尸符,他却点破了她道士身份,大约一早便已将她看穿。   凤冈却对她戒备的神色视而不见,夸张地抽了抽鼻子:“好大一股子腥味儿......嚯!阿桃妹子这是咋了?”   宸白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到了董晓悦身后,紧紧揪着她的腰带,踮着脚从她肩膀处斜斜探出脑袋:“你别装相!阿桃姑娘是不是你杀的?”   “......”要作死能不能别把师叔当肉盾啊少年!   凤冈却是脸色如常,耐心道:“吴道长这说的啥子话,俄牵着阿四出去遛个弯,顺便上个茅房,这才刚回来,人咋的就成了俄杀的?”   他身后的僵尸阿四“啊啊”地叫着,似乎是在替主人作不在场证明。   “你你你想做什么?”宸白羽见凤冈朝他们逼近,拖着董晓悦的腰带连连往后退,“是不是要杀我们灭口?”   “......”别提供思路啊二货!   凤冈笑着甩甩头,却没有停下脚步。   “你别别别痴心妄想!我师叔......我尸妖可厉害,你再过来我叫他吸干你的血!”   “......”董晓悦简直怀疑这一腔孤勇的小师侄是不是吉娃娃投胎。   凤冈噗嗤一笑,把放狠话的宸白羽当空气,径直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阿桃跟前,俯身查看了下尸体,伸手往伤口上摸了一下,拈了拈:“最烦这些动刀动枪的,好好的货色,一刀下去,折了六七成的价,晦气!”   董晓悦从那只言片语中猜出他的行当:“你是卖香人?”   “卖香人”是雅称,说白了就是倒卖尸体的,凤道人这种是其中最恶劣的一个类别,专门物色修为灵力俱佳的活人做成僵尸贩卖,缺德阴损,风险很高,当然收益也是无与伦比。   凤冈抬眼笑道:“小兄弟,出门在外,不干自己的事莫要多问,仔细祸从口出。”   说完伸出左手,食指中指相并,往窗外的满月一指,董晓悦看到一脉银光贯入他指尖,仿佛从月光里抽出根丝线。   凤冈收回手,双目紧闭,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什么经咒,片刻之后,他突然睁开眼,将双指往阿桃眉心一指,大喝一声:“起!”   阿桃的双眼中银光一闪,应声而起。   “是注灵咒。”梁玄沉声道。   董晓悦也看出来了,忍不住羡慕嫉妒恨,也不知道凤道人什么来历,这注灵咒比起他们天镜派的黄纸朱砂酷炫太多了。   僵尸是需要炼的,少说也要炼个七七四十九天,轻轻松松一道符咒就能直接把一具新鲜尸体变成僵尸,这凤道人的修为深不可测,恐怕在宸彦之上。   宸白羽没有半点眼色,专注作死:“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董晓悦转过身,往小师侄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你师叔打不过人家没点数吗?   凤冈宽宏大量地笑笑,对宸白羽耐心解释:“这小娘子的尸首留在这里变作一堆腐肉,多暴殄天物,俄这是行善积德。”   他边说边走到老道的尸骨边,从腰间解下一样什么东西,抖开,原来是个布袋子。   凤冈俯身在骨头堆里挑挑拣拣,把头骨和五六根别的骨头装进袋子里,扎紧袋口,转身递给阿四:“拿好喽。”   僵尸阿四温顺地“呜呜”叫唤两声,动作僵硬地接过敛骨袋背在肩上,老道的骨头发出喀拉拉的响声。   “小心,”凤冈呵斥道,“磕坏了看不抽你骨头!”   同样是僵尸,阿桃的待遇好多了,凤冈朝她亲切地笑了笑:“好孩子,咱们走罢。”   阿桃死了没多久,尸僵还没消失,仍旧保持着死时的姿态,看着很别扭。不过她还是排除万难,恋恋不舍地冲董晓悦望过来,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来。   “傻孩子,”凤冈哭笑不得,“都死了还惦记着他呐!金公子不是良配,回头阿兄给你寻摸个比他还俊的。”   燕王殿下哼了一声,显然很不认同。   阿桃喉间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声,吃力地抬起胳膊捋眼皮,像是在哭,却一滴眼泪也淌不出来。   这画面诡异之余莫名令人心酸,董晓悦开始后悔刚才没事招惹人家芳心。   “走了走了。”凤冈催促道。   主人下令,阿桃只得跟着走。   “师叔,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宸白羽小声道。   董晓悦白了他一眼,不然呢?   “说起行善积德,”凤冈突然脚步一顿,转过头来,朝那师侄俩看了又看,意味深长道,“丹桂红,鬼门开,俄要是你们,赶紧有多远跑多远,逆天而行,一身两魂,小心天道找上门。”   董晓悦听到一身两魂几个字,心中一凛。   宸白羽却是一脸懵懂:“什么丹桂,什么逆天而行,师叔,他什么意思?”   丹桂一说,董晓悦在九疑山上翻杂书的时候倒是看到过,有些旁门左道相信处子血称作“丹桂”,认定未经人事的少女血液至阴至纯,有沟通阴阳的功效。   那神神叨叨的凤道人口中的丹桂指的应当是阿桃的血,阿桃割断颈部动脉而死,死时鲜血喷涌,溅得到处都是,连屋子正中的坐佛像上都沾了不少,星星点点的,还真有点像丹桂绽放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又有种诡异的美感。   庙很小,莲花座上那尊泥塑佛像也不大,身量和真人差不多,董晓悦不是信徒,进门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光线又暗,所以并未看清楚,此时却莫名让她有些在意。   董晓悦从火堆中抽出根燃烧着的枝条当作火把,扒开佛像上厚厚的蛛网,凑近了一照,险些把火把掉在地上:“宸白羽,你过来看看,什么佛长这样?”   宸白羽有个精研佛理的师父,从小受这方面的熏陶,走过来一瞧,顿时嗷嗷地惨叫起来。   董晓悦便了解了,她就说嘛,哪有佛像长这样的。   那尊塑像面目狰狞,半咧着的嘴里伸出两根獠牙,上面插着个胖乎乎的童子,身体只有半截,另外半截捏在他指爪中,塑像身下的也不是什么莲花座,每片花瓣都是个骷髅头——分明就是一尊邪神。   [殿下,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看到这种东西谁都没有好预感,燕王殿下附议:“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土地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 第31章 地宫   与此同时, 外面突然狂风大作,风声宛如虎啸龙吟,腐朽的门轴支撑不住半扇破门, 直接被风掀到了半空中, 天边传来滚滚雷声,浓云将圆月遮蔽。   董晓悦应对这种状况也算是颇有心得, 一手捞过吱哇乱叫的宸白羽, 躲进墙角:[这什么鬼天气!]   “这庙不对劲, ”燕王殿下道, “待这阵地动过去, 赶紧离开……”   话音未落,外头一个炸雷滚落在地,破庙像活物般剧烈颤动,一根主梁终于不堪重负,横断成两截,半边屋顶没了支撑,轰隆一声塌了下来。   董晓悦趁着震动的间隙。把已经吓懵的小师侄一搡,拼了命地往旁边一扑, 堪堪躲过当头砸下的一根柱子。   她顾不得浑身酸痛, 一骨碌爬起来, 正要拽起小师侄往门外跑, 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邪神像似在狞笑,下一瞬间,脚下传来“訇”的一声巨响, 神座底下的大地忽然绽裂,仿佛有人推开一扇阔大无边的厚重铜门,又像是地下有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她只觉脚下一空,随着整个庙一起陷了下去。   短暂的自由落体,耳边充斥着宸白羽凄厉的尖叫,董晓悦头脑中一片空白,随即“砰”一声砸到了某个坚硬的平面上。   身体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尚且来不及呼痛,砖石、木头、瓦片、泥灰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兜头砸下来。   她下意识地抱住脑袋,把身体缩成一团,百忙之中还不忘狗腿:[殿下,你还好吧?]   梁玄怔了怔,心里涌起股暖意:“无碍。”   [那个……自然灾害属于不可抗力,要是砸坏了殿下金躯,可不是我的错……]   “……孤知道了。”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几根横梁横七竖八地架在上方,挡住了大块的砖木。   “冰雹”没持续多久,周围的动静消停下来,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这地方比她想象的空旷,宸白羽“哎唷哎唷”的叫唤声听起来空洞洞的,带着回声。   董晓悦试着站起身,抖了抖头上肩上的泥灰渣土:“白羽,你伤着哪里了?站得起来吗?”   “师……师叔……小侄未受伤,”宸白羽带着哭腔,“驴子!驴子!咱们的驴子还拴在外头!驴子丢了怎么是好!师父一定会怪罪的!”   “……”董晓悦简直佩服这个小青年的脑回路,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驴子,“没事,先想办法出去再说,毛驴丢就丢了,有你就行了。”   师叔如此淡定,宸白羽找到了主心骨:“师叔,咱们这是在哪儿啊?地底下么?”   他刚说完,只听“呼”地一声,前方的黑暗中倏地亮起一点火光,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周围很快亮了起来。   董晓悦渐渐看清楚,他们身处的地方是条地道,地道截面是个规整的正方形,大约三米见方,四壁由平整光滑的白石砌成,左右两边的石壁上每隔三四米嵌着一盏油灯,发出绿莹莹的火光。   甬道一直延伸到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   宸白羽吃了一惊:“好生奇怪的地方!师叔,咱们怎么出去啊?”   修梵寺就建在地道的入口上,董晓悦借着火光仰头望去,他们距离地面至少五六米,且不说入口已经完全被震榻的破庙废墟堵上,那石壁砌得严丝合缝,又光滑,根本没有可以下脚借力之处。   “上不去,”董晓悦摇摇头,“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只能往前走,找找前面有没有出口。”   宸白羽自然没什么异议,紧紧跟在师叔身后。   董晓悦天生方向感不错,知道这是入山的方向。   隐烛山石质坚硬,在山下开辟这样一条地道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量,这样大费周章的工程,多半是帝王陵墓,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很愿意在这种事情上铺张。   至于是哪位土壕,答案显而易见:[这地道该不会……]   “应当是通往梁王墓,”梁玄道,“此等形制除却地宫不做他想。”   这位前朝的梁王在世时权焰熏天,根据史官的记载,梁王陵墓前前后后修了近二十年,动用了十数万劳力,实在是劳民伤财。   正史并未提及梁王墓的所在,各种稗官野史众说纷纭,大多数人坚信梁王墓就藏在这隐烛山中,数百年来有无数人觊觎陪葬的财宝前来碰运气,可始终没人找到地宫入口。   董晓悦一路上还发愁入了山从哪里开始找,等她压根不想找的时候,却阴差阳错地掉进这地方,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梁王墓入口就建在修梵寺下,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人找到呢?]   “梁王门下豢养了不少道士真人,想必有什么难以破解的咒术、阵法吧。”梁玄忖道。   [有道理!殿下真聪明!]董晓悦捧场道,[那凤道士说‘丹桂红,鬼门开’,难道是因为阿桃的血?]   “按理不会如此简单。”   [也是。]如果只是这么个单一条件,几百年里难保没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的。   “总之千万小心。”   [嗯,]董晓悦摸了摸下巴,[来都来了,要不挖两条尸体回去吧。]   “……”   这念头如此自然,董晓悦自己都吓了一跳,想她不久前还是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女青年,简直能去评选三八红旗手。这才过了几天,掉进坟墓面不改色,还想着带点土特产回去。   随着灯油的燃烧,甬道里逐渐弥漫起一股一言难尽的味道,甜腻中带着股腥臭,初时还好,那味道越来越浓郁,就让人有点恶心晕眩了。   [什么味道!]董晓悦抬起手往鼻子前面扇了扇,不过没什么用处,这股味道仍然无处不在。   “龙涎、麝香、琥珀、乳香、苏合、没药……”梁玄如数家珍,“若是孤没猜错,那股腥臭应是尸油。”   董晓悦一听差点没吐出来。   宸白羽后知后觉,抽抽鼻子:“这是何种香料?真好闻。”   “……”师叔慈悲为怀,没告诉他真相。   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叔侄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豁然开朗,地道陡然变得开阔,远处出现一道石门。   两人快步走过去,只见石门两旁立着一男一女两座胖乎乎童子石像。   大约是深埋地底不见日光的缘故,石像上的色料过了数百年仍旧很鲜艳,花红柳绿的。   童男童女身形圆滚滚,胳膊腿像藕段,不过脸蛋跟可爱丝毫不沾边,神情呆滞,笑容诡异,完美落在恐怖谷里,简直可以直接搬到当代艺术展上去。   宸白羽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男童的脑袋:“好个惹人爱的童子像!”   “……”董晓悦无力吐槽他异于常人的审美,“别乱碰……”   话音未落,只听嘎啦一声,那童子的脖子从中间断开,整个脑袋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董晓悦脚边。   董晓悦吓得退后一步,注意到那童子脖子上的断口十分整齐,恐怕是原本就有的。   想到这里,那石门突然发出阵异响。   “小心机关!”董晓悦猛地把宸白羽往后一拽,紧贴住石壁。   那石门却是慢悠悠地从下往上打开,露出个宽敞的石室来。   没有董晓悦想象中的暗箭毒针,石室内空空荡荡,岁月静好,正面一堵墙上绘着壁画,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门洞,不知通往何方。   “师叔,哪里有机关呐?”宸白羽左顾右盼。   “这次没出事是侥幸!下回不能再这样毛手毛脚了!”   “师叔训斥得是,小侄知道错了......”   董晓悦走到壁画前看了看,大致是把墓主人生前的事迹吹嘘一番,从出生的异象到羽化登仙,都是歌功颂德。   宸白羽突然一捶脑袋:“哦!哦哦!我知道了!师叔师叔!这一定是梁王墓!”   “......是啊,你真聪明。”   宸白羽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师叔谬赞。”   “......”   “这左右两扇门,该走哪一边呢?”宸白羽两边都望了一眼,只见如出一辙的白石地道。   “先左边吧,此路不通再折回来。”董晓悦道。   两边看着都一样,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   师叔发话,宸白羽也没有异议,两人走了左边那个门洞。   里面的甬道同样是由白石砌成,不过窄了许多,燕王殿下这具身体很高,几乎能碰到顶,因为狭窄,油灯的气味也越发浓烈,董晓悦忍不住用袖子捂住口鼻。   叔侄两人继续前行,顺着甬道转了个弯,前方又出现个石室,里头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只能看见门口与甬道相连的方寸之地。   “借你的剑用用。”董晓悦不由分说地从小师侄腰间抽出桃木剑,顺手又从他袖子上撕了条布,缠裹在木剑顶端,往墙上油灯里蘸了点油,点上火,做成个简易的火把。   “师叔......这......会烧坏的......”宸白羽委屈得紧,您自己不是也有么!   “别小器,出去赔你一把,”董晓悦擎着火把踏进石室,没走出两步便立即退了出来,“卧槽!” 第32章 探险   那石室只有进路没有出路, 三面墙是砌死的,往下一看,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骨, 乱麻枯枝一样密密匝匝地堆在一起。   “人殉坑, 有稗史记载,当年修建梁王墓的工匠, 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燕王殿下显然见惯了大场面, 虽然语带嫌恶, 却仍旧沉着冷静。   董晓悦倒抽了一口冷气:[十几万人?]   “嗯。”这石室下面应该是个深不见底的万人坑。   董晓悦眼明手快地拉住探头探脑的宸白羽:“是死路, 往回走吧。”说完把木剑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火, 塞回他手里。   要是让他看到这场景,还不知要嚎成什么样。   “人殉罪孽深重,天地不容,不止是造陵的工匠,梁王死时还杀了后宫中上千无子的嫔御宫人陪葬,”梁玄又道,“枉死之人怨气深重,若不是隐烛山这样举世无双的吉地, 早就压不住了。”   燕王殿下早来了三年, 常听宸白羽碎碎念, 理论知识比董晓悦丰富不少。   [压不住会怎么样?]董晓悦问道。   “轻则闹尸患, 重则引动天灾,总之不能善了。”   [还好离变天还有大半个月,]董晓悦庆幸道, [不然光这一千个女人闹起来就够我们喝一壶了。]   这宸霄想尸体想得走火入魔了,把他们往这种火坑里推!要不是门派里固定资产就那么三两间破房外加一头毛驴,董晓悦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要害他们叔侄俩。   回去一定得找他算账!董晓悦忿忿地想。   [不对啊......]她突然想到个问题,[既然造墓的工匠都被坑杀了,那这墓里会不会根本就没留其它出口?]   “孤何曾说过会有出口?”梁玄仍旧是那平平的语调,可董小姐品出了一丝幸灾乐祸。   [卧槽!]董晓悦忍不住叫屈,[殿下你这太不地道了!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不是活埋在这儿了?]   刚才只顾保命,早把包袱行李忘了,修道之人虽然体质特异,但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支撑一个月,出不去照样是个死。   “嗯。”   “......”嗯你个头!   这念头足够强烈,又被梁玄听了壁脚去。   燕王殿下哼了一声道:“孤倒是有个法子。”   [真的吗?什么法子?]董晓悦大喜过望。   “孤不想告诉你。”   [......]董晓悦气得牙根直痒,一边还得克制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作了好几个深呼吸,吞了一肚子尸气,[殿下,好殿下,全天下最英俊最睿智的殿下,小的知错了,求您行行好,告诉小的吧。]   梁玄被捋顺了毛,神清气爽:“想出去也不难,先找到梁王尸身,待荧惑乱行之时,借天地间的戾气将他炼成尸王,到时候它无坚不摧,上天入地,还怕出不了这区区一座陵墓么?”   “......”所以搞了半天还是得挖坟!总觉得这次的燕王殿下人品有点一言难尽,不像世子无咎那么天真无邪。   “孤如何一言难尽?你倒是很挂念那芈无咎么。”燕王殿下凉飕飕地道。   “......”左右互搏有意思吗!   梁王地宫不愧修了近二十年,里面四通八达,深不可测。   说话间董晓悦带着宸白羽九拐十八弯地转来转去,其间经过几个简陋的小墓室,没有多作停留,凭着感觉继续往银烛山深处走。   根据燕王殿下的推断,梁王的墓室不太可能在整个地宫的边缘地带。   董晓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脑子里的燕王聊着天,时不时回答一下小师侄的问题,倒也不觉得无聊。   两人三魂走了个把时辰,在一条岔道的尽头发现一左一右两间完全对称的墓室。   墓室里亮着冷幽幽的长明灯,他们先走进右边的墓室,只见四壁和墓顶雕镂着精细的浮雕,连地面铺的砖石上都刻着席子一般的纹样。   墓室中停着一副棺椁,周围陈设着琉璃屏风、玛瑙几案、青玉矮榻,还有金花瓶、玉石雕成的妆奁、铜妆镜等什物,显然是按着活人的闺房陈设的。   宸白羽这土包子做梦也没见过这么华丽的东西,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忍不住东摸摸西碰碰:“哗!这该不会是王妃的墓室吧?”   “王妃墓的形制不会这样寒酸,”梁玄颇有把握道,“多半是个身份不高的姬妾,开棺看看。”   董晓悦和宸白羽奋力把沉重的石椁盖子推到地上,露出里面的朱漆木棺。两人把棺材抬出来放到一旁,查看了一下,发现棺材并未用铜钉封死。   虽说在这梦里见过不少尸体,董晓悦还是有点毛毛的,便支使小师侄:“白羽,你来开。”   宸白羽似乎颇有微词,踟蹰不前。   董晓悦脸色一落,教训道:“你早晚要驾驭尸体,连开个棺材都磨磨唧唧,还想不想出人头地了?”   “师叔教训的是......”宸白羽咬咬牙,使劲推开棺材盖子。   董晓悦做好准备,屏住呼吸,以为会看见一具干瘪瘪的陈年老尸,没想到那棺盖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肤如凝脂的美人。   宸白羽惊叫起来:“师叔!这不就是你故事里那个睡了百年的公主么!”   董晓悦凑近了点看,只见棺中的美人面容恬静安详,双颊甚至还有淡淡红晕,真的好像睡着了一样。   那尸体身被绫罗绸缎,一双玉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交叉搁在腹上,棺中没有腐臭味,反而逸出股馥郁的香气。   “要不你亲一下试试?”董晓悦对着宸白羽打趣,说不定有个皇位给你继承哦骚年。   宸白羽连连摆手:“还是师叔您老人家先请。”   “......”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的。   [殿下,这会不会是具高阶僵尸?]   一般而言,只有具备高阶僵尸潜力的尸体才能保持数百年不腐。   “拨开她头发看看,”梁玄忖了忖道,“找找有无针脚。”   这种脏活累活,董晓悦照例推给小师侄。   宸白羽把一张银盘子脸生生皱成了朵菊花,连连默念阿弥陀佛,颤抖着手拨开尸体乌鸦鸦泛着光泽的头发,摸索了一阵:“师叔!真的有!”   “果然,”燕王殿下微微有些得意,“传说有一种秘法,将方死之人的内脏、脑髓取出,填上秘药,可保尸身千年不腐烂,肌肤鲜妍如生人,一般都是用在姬妾、宫人身上,以便到了地下供帝王享用。死无全尸,下了黄泉也入不了轮回,有身份的后妃是不会遭如此对待的。”   董小姐整个人都不好了,吃人的封建社会!   [说起来,殿下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虽然比她早来了三年,可那三年他都是躺在床上过的,没道理知道这种事啊。   梁玄有些难以启齿:“不是梦里知晓的,这秘法是孤从现世中一本神怪异闻录中读到的......”   [......]您当初要是少读些乱七八糟的书,咱们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师叔这针脚是做什么用的?”宸白羽收回手,好奇地问。   董晓悦怕吓到他,拍拍他肩膀敷衍道:“缝着好看,小孩子家家别问东问西的,走吧。”   没了内脏和脑子,就算模样再好看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哪怕机缘巧合尸变了也是没知没觉的低等僵尸,智商还不如凤冈手下的阿四。   他们似乎进入了殉葬姬妾的区域,连着进了几个墓室,都是差不多的形制和陈设,叔侄两人又开了几具棺椁,里面都是这种填了香料药物的美人尸,便继续往隐烛山深处走。   他们走累了便找个墓室打坐歇息个把时辰,等恢复精力便继续前行,如此走走停停,一路上经过的殉葬姬妾墓室少说也有好几十个,这还只是一条路——梁王墓四通八达、错综复杂,像张巨大的蛛网,又似密密匝匝的蜂巢,如此看来,后宫上千人殉葬的传闻真不是假的。   地底下不知天晓天黑,董晓悦估计他们走了约莫四五天,途经墓室的规格逐渐高起来,不但更加高阔,陈设也越来越华丽,相应的,尸体也越来越不美观。   这日他们发现一个足有三四十平米大的墓室,里面灯火辉煌,墙壁描金绘彩,几案床榻一应具全,且一看就造价不菲,随便一件搬出去都能当省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此外墓室两旁还各有一个相连的耳室,其中一个堆着许多金玉器皿,另一个则堆了二十来个丫鬟仆从装束的石俑。   墓室中央的棺椁比先前那些大了一倍有余,通体雕镂着繁复华丽的图案,董晓悦觉得,这棺材别说躺个人,就是摆张桌子打麻将都绰绰有余。   “师叔,咱们要不要......”宸白羽快被那些描金彩漆闪瞎了,揉揉眼睛道,“开棺看看?”   燕王殿下也表示同意:“看这墓室的规格至少是个侧妃,启棺看看尸身如何。”   尸体的状态一看风水,二看原身的品质,三看随葬的灵物,四看机缘,同样是埋在隐烛山下的地宫里,他们这几日开棺看到的尸体状态不尽相同,有的已经腐烂得只剩下头发、骸骨,有的则呈现出风干腊肉般的色泽,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上品。   地位越高,有灵物秘宝陪葬的几率越高,像这样的后妃棺椁,出优质尸材的概率也要高一些。   石椁的盖子又厚又沉,董晓悦和宸白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推开。   一副绛红色的棺木露了出来。棺盖上雕着只栩栩如生的大鸟,鸟眼处镶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羽毛都是金玉珠母片镶嵌而成,奢华得令人瞠目结舌。   董晓悦知道这些都是燕王殿下梦中的东西,再富丽堂皇也不过是如露亦如电,还比较镇定,宸白羽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雉鸡,”燕王殿下道,“是侧妃无误了,开罢。”   话音刚落,那棺材突然抖动起来。 第33章 变天   董晓悦和宸白羽懵圈了, 这是要诈尸?   “事有蹊跷!”梁玄第一个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道,“赶紧贴上化尸符!”   [哦对!]董晓悦赶紧从腰间摸出一沓符咒, 百忙之中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拍马屁, [殿下反应真快!殿下真聪明!]   如果真的那么寸碰上尸变,活人气息可能会为他们引来杀身之祸。   除了那些邪气横行的大凶之地, 一般埋在地下的尸体是不会平白无故尸变的, 诈尸的一个重要条件是接触到活气, 化尸符能把人变成僵尸, 当然也能掩盖生气。   可越是忙乱越是出错, 董晓悦手里那沓符咒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赶蚊蝇的,驱蛇虫的,把水变酒的,令衣服速干的,保佑夫妻和睦的,给母猪催生的......偏偏找不到那几张化尸符。   “奇怪......”董晓悦自言自语道,“我明明记得放在最上面的......”   “会不会是沐浴时丢了?”梁玄问。   董晓悦想了想:[不是啊, 我记得换完衣服放好的, 还特地看了一眼......]   说话间那棺材抖得越发厉害, 里面发出“砰砰”的巨响, 仿佛有什么在猛烈撞击棺盖,眼看着棺材一角的铜钉冒出半寸来。   “别找了!赶紧跑!”梁玄大喊一声。   “宸白羽!跑!”董晓悦一把扯过手足无措的小师侄,把他往墓室门外使劲一推。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那棺材腾地跃到半空中,然后直直摔在地上,裂成四五瓣,一只干枯的手从木板下面伸了出来。   宸白羽忍不住回头看热闹,被董晓悦一把揪住他道髻提溜过来:“看什么看!命都没了!”   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是该得他们倒霉,才跑出没几步,只见前方迎面奔来一条宫装女尸,那尸体半干不湿,皮肤呈一种苔藓般的绿色,移动速度十分惊人,满身的金玉首饰丁零当啷地乱响。   狭路相逢,无处躲藏,叔侄两人只得又退回刚才的墓室里。墓主人这时已经从棺材下面爬出了半截,却是皮肉紧致,色如红玉,董小姐不合时宜地联想起美味的西班牙火腿。   前有狼,后有虎,身边还有个肺活量惊人的宸白羽嗷嗷地哀嚎不住,董晓悦心中苦不堪言。   “尸妖群起,是荧惑乱行之征,”燕王殿下不慌不忙地放着马后炮,“定是宸霄那厮算错了日子。”   董晓悦恨不得把宸霄的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鞭尸,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眼看着那绿僵尸已经朝着他们扑将过来,避无可避。   宸白羽自欺欺人地闭上眼,那僵尸却是将他大力往旁边一掸,径直打他们身边跑过,没有带走半片云彩。   “咦?”宸白羽睁开眼睛,摸摸自己脑袋还在脖子上,十分诧异。   这时那红僵尸终于排除万难从棺材残骸里爬了出来,站起身整整衣襟,扶了扶凌乱的云鬓,与那直冲过来的绿僵尸扭打成了一团。   “......”死了几百年还要斗,这究竟是怎样深刻的羁绊......   宸白羽个没心没肺的二逼少年,看热闹不嫌事大,刚捡回一条命就上赶着作死:“师叔,你说哪个比较厉害?”   那两具女尸正互相揪着头发打得不可开交,听到声音停下动作,齐刷刷地朝两个活人转过头,凹陷的眼窝里寒光闪烁。   “快跑!”董晓悦连忙拽起宸白羽夺门而逃。   幸好这回没有碰上拦路僵尸,身后那两具僵尸迟疑了片刻,大约还是人民内部矛盾比较重要,不来理会董晓悦等人,继续撕打在一起。   梁玄猜得没错,那两具诈尸的僵尸并非个例,地宫里越来越热闹,到处传来撞击棺盖的声响,游荡在地道里的尸体也越来越多。   叔侄两人慌不择路,遭遇尸体便掉头,有锲而不舍追上来的,也有那无欲无求便把他们放过的。   他们一溜烟地跑,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拐了几个弯,前方被一道厚重的大石门堵得严严实实。董晓悦一抬头,只见门上嵌着面古旧的青铜八卦镜。   后面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这阵仗少说也有几百,伴随着低阶僵尸野兽般大吼声,别提多骇人了。   没驯化的僵尸就跟猛兽差不多,不会太讲究用餐礼仪,就算宫廷僵尸比较文雅,一尸一口血也能把他们吸干了。   [怎么办殿下?]   梁玄没来得及发话,宸白羽却是失去理智朝门上的八卦扑了过去。   “别……”董晓悦话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咔哒”一声,那巴掌大的铜八卦竟然被他抠了下来,“咣当”一声脆响落在地上。   八卦镜一离开石门,群尸须臾之间停下脚步,也不吼也不叫,地道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董小姐有种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听那石门里传出一阵金属锁链拖动的声响,底下缓缓露出一条缝来。   “这里大约就是梁王的墓室了,”燕王殿下镇定道,“来都来了,进去会会主人罢。”   董晓悦明白梁玄的意思,凭他们两个没办法同时对付成百上千的僵尸,采取尸海战术就能把他们淹死了。   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擒贼先擒王,先降伏梁王,凭着他的余威震慑群尸。   如果不是宸霄算错日子,他们本可以先找到梁王尸体,用符咒将他七窍封住,在变天之前先将血契打入他体内。   拜那位不靠谱的仁兄所赐,他们现在得直接跟尸王硬碰硬。   “尸变才开始,妖异之象未成,必须在开棺的刹那将他收服,拖延越久,于我们越不利。”梁玄分析道。   反正是个梦,什么僵尸什么尸王,都是假的,董晓悦给自己壮了壮胆,咬咬牙,一矮身从门底下钻了进去:“白羽,跟上。”   宸白羽捡起地上的铜镜揣进怀里,也跟了进去。   尸群见状又骚动起来,却是一个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叔侄俩一进墓室,四面墙上的长明灯便齐刷刷地燃了起来。   梁王的墓室完全按照生前起居的寝殿一比一打造,陈设也与并无二致,殿后原本是床的位置停着一副足有五六米长的墨玉棺椁。   棺椁之上张着七宝帐,用千年不腐的雪蚕丝织成,上面密密地镶着七种珍珠宝石,帐角和边缘悬着无数金铃,满眼的珠光宝气。   “师叔,这棺好像在动!”宸白羽大惊小怪道。   话音刚落,那些金铃便欢快地齐声响起来。   “让白羽压住棺椁。”梁玄沉着道,他似乎不用思考便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或许因为这是他的梦。   “宸白羽!”董晓悦朝小师侄吆喝,“快去压住棺材板!”   “是!师叔!”宸白羽二话不说扑到椁盖上,四肢张开像是大王八。   “……”董晓悦忍无可忍,“谁叫你用自己压了?!用移山咒!”   “哦哦!”宸白羽恍然大悟,从高高的棺椁上溜下来,凝神屏息,掀动嘴唇,开始念移山咒。   移山咒很实用,若是由灵力高强的人使来,真的如同移来一座千仞高山,不过宸白羽这三脚猫底子又差,还不思进取,一个基础咒语念得磕磕绊绊,移来的充其量就是座小坟头,只能拖延下时间。   [殿下,接下去该做什么?]   “把身体交给我。”梁玄道。   [啊?]董晓悦脸一红,[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你和宁白羽是不是亲戚?”梁玄简直服了她。   [哦!是说这个身体!]董小姐终于反应过来,转念一想,不对啊!既然有这种操作,前几天在湖里他为啥要让自己搓澡?她突然忙里偷闲地想起来,有天早上起床右胳膊有点酸……   燕王殿下很冤,他魂魄不全,长时间控制灵力高强的身体颇有些力不从心。风平浪静的时候乐得让董晓悦出工出力,可生死关头还是由他驾驭更顺手些。   再者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在前面也能替她抵挡一下。   董晓悦也知道不是算这些细帐的时候,爽快道:[好,怎么给?]   “闭上眼睛,聚精会神,我来念咒,你从一数到十,让自己慢慢往下沉,就像逐渐沉入水底。”   董晓悦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正要闭上眼睛,那墨玉椁却“訇”地一声自己打开,露出了里头的乌木棺材。   宸白羽吓得连移山咒都忘了怎么念,病急乱投医,跳到棺材顶上脸朝下一趴。   “别理会,再来。”梁玄急促道。   董晓悦再次沉下心来,默默数道:“一,二……”   梁王的棺材剧烈震动,里面发出可怕的轰鸣声。   “三,四,五……”董晓悦努力集中精神。   “师叔!棺材板压不住啦!”宸白羽哀号。   董晓悦充耳不闻:“八,九……”   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从棺材中喷薄而出,把棺盖连同宸白羽一起猛地掀到空中。   宸白羽整个人飞了起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没来得及喊痛,十来寸厚的棺材板又当胸拍来。   “白羽!”董晓悦失声叫起来。   砰砰”两下巨响,棺材板和宸白羽先后摔在地上。   宸白羽只觉耳边鸣锣响鼓,五脏六腑都不在原处,张张嘴想说话,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随即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棺材中发出一阵清脆泠然的金玉声,一具身着金缕玉衣的男尸缓缓坐起身,用一双阴沉沉的眼睛打量他们。   董晓悦心一沉,这眼神一看就是有灵智的,尸王已经炼成了。   梁王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算得上仪表堂堂,神情举止和活人无异,只不过皮肤蜡黄,眼圈发黑,眼窝和脸颊凹陷,肾似乎不大好。   但是肾虚并不妨碍他装逼,只见他用手扶着棺沿,探出身子,扫了眼墙边的宸白羽,又嫌恶地收回目光,不可一世地盯着董晓悦道:“来者何人?胆敢私闯本王寝宫?”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高亢,甚至能算温柔,可是一开口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直冲董晓悦的耳膜,震得她头痛欲裂。   她下意识地想拔剑,却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右手好像不听使唤了。   董晓悦心拔凉拔凉的,随即发现,不止是右手,整个右半边身体似乎都不归她管了。   [殿下……我们是不是……]   “嗯,”燕王殿下直接用残魂扛下方才那一下,不复之前的镇定自若,气息有些不稳,“移魂咒只完成了一半,你一半,我一半。” 第34章 天罚   董晓悦小学三年级运动会参加过一个项目叫做两人三脚, 两人一组,把其中一人的左腿和另一人的右腿捆起来,然后齐心协力往前跑, 很考验队友之间的默契。   眼下的感觉和这种游戏有点像, 但是难了大概七八百倍。   玄学的事儿没法用神经科学常识来解释,总之她和燕王殿下一人控制着半边身体, 男右女左, 别提多别扭了。   那边厢尸王已经优雅从容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梁王外观并不狰狞, 仪表服饰都相当体面, 金缕衣上的玉片随着他的动作相互碰撞, 发出清泠泠的声响,乐器般悦耳动人,可传到董晓悦的耳朵里只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她能感知到的左半边身体开始出现各种恐惧反应,肩颈肌肉僵硬,肠胃绞紧,手心出汗,血液往双腿汇聚,这是身体感觉到了危险, 本能告诉她赶紧逃。   根本无处可逃, 他们惟有背水一战。   “别怕, ”梁玄温柔又坚定, “有我在。”   说来也神奇,经他这么一安慰,董晓悦真的安心了不少:[殿下有什么脱身的办法吗?]   梁玄坦白道:“并无。”   [......]那你说得那么好听!   “有孤在, 黄泉路上有个伴,不好么?”   话是这么说,燕王殿下向来日天日地,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自量力也罢,螳臂当车也罢,总之不能躺平了等死。   他把手指放到嘴边:“我数到三,一起张嘴。”   董晓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管答应:[好。]   两人同心协力把嘴张开。   梁玄控制着右手,把食指塞进上下牙之间:“我数到三,一起使劲咬破手指,一,二,三。”   董晓悦这才明白他是要以指尖血代替朱砂画符,她生怕误了殿下的事,真材实料地狠狠咬下去。   梁玄“嘶”地一声:“行了,松开......要断了。”   [等等殿下!]董小姐灵机一动,[左手也来一下,一二三,咬!]   他们一人控制一只手,不正好可以同时画两个符,岂不是事半功倍!   尸王在棺材里躺了几百年,大约也是闷得发慌,难得来个活人陪他玩,并不急着将他们碾死,反而坐在棺材边沿上,托着腮帮子,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古里古怪的道士。   就年齿来说,此人的修为道行可以说很高了,可不知为何行动如此迟缓,把手指咬破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也费了好半晌,还一会儿右手一会儿左手的,难不成一根手指还不够用?   正想着,眼前人仿佛一下子摁下八倍速,动作虽然仍旧别扭,可手法快得眼花缭乱,只见他双手齐动,竟是同时凭空画起符来。   梁玄控制的右手画的是太上净心符,撇开这一言难尽的名字不提,此符乃是天镜派压箱底的术法,威力无穷,是危机关头用来保命的,专在降伏尸妖失败时借天罚之力来个毁尸灭迹。   只是这符咒耗费巨大灵力,若是一击不成,他们便没有后招可用了——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也没机会出第二招。   为了与之配合,董晓悦画的是个龙鸣符,这符听起来牛逼哄哄,其实有些鸡肋,简而言之就是个放大器,单用没什么效果,须得和其它符咒配合,然而两咒必须同步完成,很难有人配合得如此默契无间,加上两人灵力修为的差异,这符咒的效力便大打折扣。   董晓悦和梁玄双魂一体,自然没有这些问题,这套符简直是替他们量身定制的。   梁玄一提太上净心符,董晓悦几乎是毫不犹豫想到了龙鸣符,燕王殿下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神女与他心有灵犀,难道还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尸王先前还抱着猫耍耗子的心态看他们蹦跶,此时察觉出不对来。   天镜派的符他自然是看不懂的,只是觉着纳闷,寻常人一手画方一手画圆都很难成,这道士竟然可以左右开弓同时写这么复杂的符咒,这等奇技,莫不是真有什么讲究?   他不敢再大意,腾地从棺材上跳下来,手指弯曲成爪,朝那道士猛地一推。   董晓悦感觉空气仿佛凝成无数利箭破空而来,直刺她面门,这时两道符恰好也画到了最后一笔,空气中两道符文若隐若现闪着金光,旋即合二为一,互为表里,嵌套成一个繁复无比的图案。   那金光陡然变强,整个墓室霎时被耀眼的光芒笼罩,仿佛引爆了个闪光弹。   尸王一时轻敌,没料到这符咒有如此威力,赶紧推掌去接,符咒之力似有千钧,仿佛一记重拳直冲他腹部,竟将他生生逼退至墙根,他浑身坚硬似铁,双脚仿佛两把凿刀,一行退,一行在石板上刻出两条深深的凹痕。   梁王一用劲,只听“卟落”一声,竟是羊脂玉九孔塞掉了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厮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本王还想留你一条命解解闷,”尸王凹陷的眼窝中放出精光,“竟是个不识好歹的!好!本王今日就成全你!”   “跑!”梁玄当机立断,这双符的法力已经超出他的预期太多,竟然还是被那尸妖轻而易举地接下,可见妖力之盛。   然而左右开弓画符时倒是顺手,一人一条腿地逃命谈何容易,两人“左右,左右”地数着拍子,才跑出三五步便乱了节奏,一个不小心,左腿绊住右腿,把自己绊了个嘴啃泥。   尸王追到一半,脚下冷不丁一顿,他是彻底看不懂这道士的路数了,要说他没用吧,那道双符差点让他吃了大亏,要说他厉害吧,走个路都能把自己绊倒。   这一下听动静摔得挺重,也不知道有没有摔破相,他看这道士生得修眉俊眼,秀色甚是可餐,打定了主意要留他个全尸慢慢赏玩,若是摔破相可怎么是好。   地上的一人两魂可不知道那尸妖的想头,还在努力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殿下你那半边没摔坏吧?]   “落地时手腕子扭了一下,无碍,你别动,我先把腿屈起来......”   就在这时,董晓悦的左耳觉察到墓穴的上方似乎有异响:[殿下,你有没有听到雷声?]   刚问完,又是轰隆隆的一声,比方才响了很多。   不知为什么,这雷声似乎和一般雷声不太一样,哪怕隔着高山、泥土和厚厚的石板,仍旧让人胆战心惊。   “不好!”梁玄骇然道,“定是方才的符咒引动了天劫!”   正遇上一甲子一遇的不祥天象,阴阳两气逆乱相冲,此时的老天爷仿佛一个更年期综合症发作的大妈,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就差个发泄的出口,他们那道双符正好提供了这个口子,这地方群尸乱舞,还有尸王作乱,不劈你劈谁?   这种规模的天罚就像核武器,管你是人是鬼,管你无辜不无辜,一律无差别劈了算数。   感到不妙的显然不止他们俩,尸王也听到了雷声,僵硬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再也顾不上对付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回棺材里,刚一躺下,地上的棺盖便像有灵智似地自动飞起来,严丝合缝地盖回棺上,接着那黑玉椁的盖子也依样落回原处。   眼看着领导都做了缩头乌龟,本来还在墓室外面观望的群尸顿时一阵喧嚷吵闹,狼奔豕突似地四散奔逃。   头顶的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像浓雾一样弥漫开来。   鲜肉说过,如果她在燕王殿下的梦里死了,那么她就会进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那么梁玄呢?如果他在自己的梦里死去,现实中会怎么样?   “把身体给我,像方才那样。”梁玄突然道。   董晓悦以为他急中生智想出了什么妙计,正要照办,却听他接着道:“沉下去,藏起来,什么也别想。阿悦……”   他顿了顿,到底没说下去:“算了。”   这是董晓悦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无端有种告别的意味。   [你想干嘛殿下……]她警惕道。   “照孤说的做!”梁玄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语气是罕见的严厉。少了一魂会怎么样?梁玄不清楚,在天罚之下,他的一缕残魂大约比层纱都不如,可即便是层纱,庶几也可替她挡一挡。   谁知一直低眉顺眼的神女却犯起倔来:[谁听你的,又不是我领导。妇女能顶半边天,一人一半,自己的份我自己扛!]   燕王殿下差点被她噎死:“你……”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万钧怒雷在头顶炸开,一道青色闪电从天际直贯到底,竟是把墓室上方的整座高山从中间劈出一道裂缝。   石室穹顶四分五裂,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墓室顶上生生劈出了个大窟窿,紧接着又一道闪电落下,不偏不倚地从董晓悦的头顶贯下。   董晓悦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震,胸腔里一股椎心蚀骨的痛楚,心脏瞬间麻痹,耳孔里流出血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她来不及思考在梦里死去的后果,紧接着又是一道,再一道......   天地一怒,无论是人还是妖,无一例外成了飘萍蝼蚁,董晓悦在两道雷电之间短暂的寂静中依稀听见梁玄说了两个字“生辰”,紧接着便五感俱失,彻底没了知觉。   上天的怒气却似乎仍未平息,一道道雷电不断落下,持续了个把时辰,直把梁王的地宫劈了个千疮百孔,在天火中化为焦炭的僵尸数不胜数。 第35章 尸王   不知过了多久, 董晓悦突然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仍旧躺在梁王的墓室里, 阳光从头顶的大窟窿里倾泻下来, 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燕王殿下?]她仰起头,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埋在碎石沙砾中, 原本奢华的墓室面目全非, 一片狼藉。   董晓悦下意识地抬手捋去眼睛周围的灰, 蓦地僵住——她抬起的是右手。   [殿下?燕王殿下?]   没人回答。   她一急, 干脆喊出声来:“梁玄——”   仍旧无人应答。   燕王殿下死了, 这念头像一片阴云挡住了所有的光,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她失去了方向,只想闭上眼睛睡个天昏地暗。   不过她旋即又燃起了一线希望:梦没有结束,也没有坍塌,是不是意味着燕王殿下的魂魄还在这里?   没错,一定是这样!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只要燕王殿下还在这梦里就不怕, 总有办法能找到他, 不过是又回到起点罢了。   董晓悦恢复了斗志, 顿时有了力量, 三下两下把堆在身上的碎石和泥土扒拉开,腾地坐起身。   这天雷也着实奇怪,董晓悦低头看了看身体, 现实中被雷劈中一般会皮肤焦黑内脏震裂,还会因为肌肉收缩整个人蹦出去,可她身上没有半点雷劈的痕迹,也不觉得痛,连衣裳都完好无损,只是一身灰土。   正纳闷时,墙边的废墟下面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的咳嗽声:“咳咳......师......师叔......是你吗?”   董晓悦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便宜师侄,不禁有些惭愧:“白羽?你还好吗?别乱动,师叔挖你出来。”   她边说边爬起来,朝宸白羽所在的角落走过去,搬开砖石,把埋在底下的小师侄挖了出来。   他们师侄命都算大,宸白羽撞在墙上,胸口又被好几百斤的石棺盖拍了一下,竟然没死,还侥幸躲过了雷劈,虽然浑身大大小小的擦伤、瘀伤无数,也流了不少血,可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董晓悦扶着宸白羽靠墙坐下:“伤着哪儿了吗?”   宸白羽晃了晃脑袋:“后脑勺似乎磕了一下,有些发晕,还有左脚脚踝崴了。师叔这是哪儿,咱们怎么会在这儿?”   董晓悦摸了摸他后脑勺,摸到一个大大的肿包:“你不记得了?这是梁王墓室,门还是你开的呢。”   宸白羽拧着眉冥思苦想一阵,抱着脑袋痛苦道:“小侄记不清了……头好生疼……”   大约是撞到头还没恢复过来,董晓悦忙道:“先别想了。”   宸白羽又呆呆地发了会儿怔,“嗯”了一声,抬起袖子去抹脸上的灰泥和血污,抹着抹着,动作突然慢了下来,直愣愣地觑了董晓悦半晌,欲言又止道:“那......那个师叔......您......还是人么?”   董晓悦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谁不是人?”这孩子还会不会说话了。   对上他的目光,她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不是人”是什么意思。   她伸出右手,两指搭上左手手腕,没有脉搏。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过她还是自欺欺人地把手伸进衣襟按住心口,又探了探鼻息,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体温,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就像贴了化尸符一样。   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她死了,变成了一具僵尸。   捉妖的道士自己变成了僵尸,这就很尴尬了。董小姐还没考虑好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墓室中间的废石堆中突然传出一声嘶吼。   董晓悦猛然意识到那堆废墟正是梁王棺材所在之处,想叫宸白羽跑,可他受了伤压根没法跑,她只好挺身而出,把小师侄护在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炸响,乱石堆烟花似地迸开,碎石和着泥土四处飞溅,半截椁盖被一股大力掀起,直冲他们叔侄俩飞来。   董晓悦下意识地抬手一挡,那足有千斤重的厚石板突然停在空中,然后垂直落到地上,訇然碎成了几瓣,顺便把地面砸出个大坑来。   董晓悦不禁纳罕,低头看看手掌,只见十指修长苍白,除了没血色之外并无什么异样。   宸白羽看呆了:“师叔这是什么功法?”   话音未落,那梁王已经从乱石堆中一跃而出落到地上。   只见他被雷劈得浑身焦黑似碳,目光如电地往四周扫过一圈,落到董晓悦身上。   仇家相见,分外眼红,梁王破口骂道:“兀那小贼!竟敢毁了孤的寝殿!”一边说一边腾地拔地而起,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朝董晓悦扑将过来。   一时间邪风大作,飞沙走石,宸白羽被那股劲风刮得喘不过气来。   董晓悦却站得稳稳当当,仿佛脚底生了根,感觉那力道就跟春风拂面差不多。   她感到丹田中的真气如同海洋,浩瀚无垠又深不见底,与之相比,生前的气海简直是个浅坑。   她突然就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新的认识,一扬手,风向陡然一变,反倒朝梁王刮去。   梁王被刮得一个趔趄,不由大惊失色。   董晓悦挺直腰杆,大声骂道:“丑逼!你也配叫孤!”说着一拂袖子,掌心中射出一道耀眼白光。   那梁王还没回过味来,只听下方传来怪异的风声,低头一看,肚子上竟然直接穿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窟窿。   僵尸没有痛觉,也不知冷热,不过那过堂风从肚子里吹过,梁王心里拔凉拔凉的。   董小姐在梦中实际一直过得惨兮兮,一朝农奴翻身把歌唱,顿觉扬眉吐气,把手指掰得咔啦啦响,二话不说就要故技重施。   梁王生前身后都做惯了人上人,如何甘心,无奈形势比人强,肚子上穿个洞还罢了,要是脑袋上也这么来一下,恐怕连僵尸都做不成了。   不枉他生前一代枭雄,倒也能屈能伸,冷不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纳头便拜,颤声求道:“天君在上,请受小王一拜!小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天君陛下,望天君恕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董晓悦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顿住。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董小姐的屁股坐到了坟头上,不免有点物伤其类。收妖是道士的事,僵尸何苦为难僵尸,便大度地挥挥手:“算了,你以后别自称孤就行了。”   “谢天君宽宏大量!小王请为天君当牛做马,鞍前马后侍奉,”梁王又拜,“敢问天君尊讳。”   “免尊姓金名正日。”   梁王连连称赞,又拜了下去。   “行了,你起来吧。”董晓悦摸摸鼻子,环顾了下四周,把人好好的大别野弄成这样也怪惭愧的。   “天君若是嫌弃小王不堪伏侍左右,小王便长跪不起。”   “......”这还有强买强卖的!   梁王心眼比筛子还多,眨眼之间便把形势看得一清二楚。此番隐烛山闹出如此动静,不知会引来多少降妖除魔的和尚道士尼姑,有这等法力高深莫测的尸王坐镇,何止多了一重保障。   屈居人下虽然不怎么舒坦,可换得如此强援,也是笔上算的买卖。   一旁围观的宸白羽全程懵逼,怀疑是不是自己脑袋砸坏了。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董晓悦想了想道,“倒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天君但说无妨,但凡小王办得到,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这前后判若两人还真是有点不习惯,董晓悦摆摆手,“你这殉葬的人里面,有没有懂道法的人?”   “有!有!小王这里有个丁真人,道法差强人意,庶可入得天君的眼,小王这就着人去看看他是否留得全尸。”   梁王正愁没机会献殷勤表忠心,简直是求之不得,当即高声唤来个太监僵尸传令下去。   太监很快把丁真人僵尸请了来。   这位丁真人大约六十来岁,生了一副清癯的容貌,即便成了蜡黄干枯的僵尸,仍然残留着几分仙风道骨,当年这梁王墓就是他设计的。   董晓悦瞥了眼迷迷瞪瞪的宸白羽,把那丁真尸请了出去:“老先生麻烦借一步说话。”   现在她和众僵尸坐了一条板凳,一体两魂的事让他们知道无妨,反倒得瞒着同门。   出了石室,估摸着宸白羽听不见,她才问那丁真尸:“老先生听说过因为被天雷劈了魂魄离体的事么?”   丁真尸翻着眼睛想了半晌,捋着胡子道:“回禀天君,据老朽所知,前朝武皇帝元朔年间有个僧人,一日遭晴雷劈中离魂,恰巧十里外有一猎户之妻临盆,产下一名女婴,那婴孩不出三月便能言语,说自己是某寺某僧人,悉知生前毫末之事,一时人人称奇。”   这也是一个思路,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魂魄有没有可能落在尸体上?”   “若是新死之人,借尸还魂之事也曾听过一些。”   “那僵尸呢?”   “恕老朽孤陋寡闻,这倒不曾听闻过。”   董晓悦又把他们叔侄俩借宿修梵寺不慎落入墓中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问道:“听说这陵墓是老先生造的,不知我们犯了什么忌讳才误入这里的?”   丁真尸闻言一惊,沉吟道:“当年老朽与另外四十八位道友,以九九八十一道符咒封住入口,纵然历经数百年有些许损耗,断断不是一点处子血便能开启的。若非高人所为,那便只能说是天道玄远、天意难测了。”   董晓悦谢过了丁真尸,打发他回去了,然后踱回梁王墓室中,发现梁王和宸白羽竟然聊得热火朝天,见她入内方才打住。   “师叔,”宸白羽春风满面,“梁王殿下盛情留咱们在这里住下。”   董晓悦冷冷地斜了梁王一眼,看得他脖子一缩。   “宸白羽,”她把目光转回小师侄身上,“你在这里待几天,把脚伤养好,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可是小侄想侍奉师叔左右……”宸白羽憋屈道。   “别胡闹了,”董晓悦有些严厉,“阴阳殊途,再说你还有师父要侍奉。”   最大的一重顾虑她其实没说,梁王墓里陪葬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光是僵尸也是一大笔财富,这次暴露肯定会引起广泛关注,不知会有多少道士打着降妖除魔的幌子来淘金,到时候宸白羽怎么算?   再说她要留在这里专心寻找燕王殿下的下落,可没空照顾这拖油瓶。   “是……”宸白羽垂头丧气道,“师父若是问起来……”   “就说我被雷劈死了。”董晓悦斩钉截铁道。   梁王见他们叔侄闹得不开心,圆了几句场面,便请董晓悦的示下。   董晓悦想了想,让他先把墓中逃过一劫的尸员和资产清点登记造册,劈坏的墓室酌情安排人手修整,损坏特别严重的就把主人重新安置。   “今天大家辛苦点,先把人员统计出来,”董晓悦估算了下工作量,“明天这个时候所有人……尸,集中到这里,我们一起开个会。”   梁王唯命是从,一一吩咐安排下去,不在话下。 第36章 上任   梁王有心好好表现, 当天夜里便把统计好的名册给董晓悦送了过来。   名单写在帛书上,按照董晓悦的要求,按照成尸的状态排列, 依次是有灵智、有前世记忆的超级僵尸9具;有灵智却没有记忆的高阶僵尸21具;能听懂人话, 智商和宸白羽不相上下的中阶僵尸278具;空有一身蛮力,智力低下如野兽的低阶僵尸753具, 此外还有中看不中用的美人尸49具。   董晓悦将帛书大致浏览了一遍, 鼓励了下属几句, 便回自己的墓室中休息。   梁王替他安排的豪华套间原本是王妃的墓室, 在天雷中逃过一劫, 是保存完好的墓室中规格最高的。   梁王又命人把地宫内的奇珍异宝都搬了来,十分奢华。墓室带两个宽敞的耳房,本来是陪葬侍女的墓室,眼下也腾了出来,一间给宸白羽暂住,另一间充当了藏宝室。   第二天,到了约定的时辰,董晓悦来到梁王的墓室中, 只见墓室内的乱石灰土已经清理干净, 天花板的大窟窿也用大石板封上, 劈坏的棺材不见踪影, 原地砌出个高台,台上放一张白玉坐榻,榻边设一张十二牒琉璃屏风, 其余什物俱都搬走,整个墓室空空旷旷,正适合集会。   群尸已经聚齐了,嗡嗡地交头接耳,一见正主来了,立即收了声,面面相觑,偌大个墓室刹那间鸦雀无声。   梁王抢上前来,躬身请董晓悦上了高台,面朝群尸坐下,自己退到下首,一撩衣摆,带头下拜:“小王叩见日天王——”   昨天他一口一个天君,董晓悦觉得太过嚣张,要是一不小心戳了天道肺管子,再放雷来劈她怎么办?   梁王便遵照领导“低调低调再低调”的指示,冥思苦想了一整晚,把她尊号改成了“上清天雷玄气所成吉祥三宝正日天王”,简称“日天王”——董小姐也不知道低调在哪里,累觉不爱地由他去了。   那些有灵智的都跟着三跪九叩,口中山呼万岁,低阶僵尸们大多凭着本能依样画葫芦,互相拉拉扯扯,东倒西歪地跪下,口里呜呜嗷嗷也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行罢礼,梁王开始不遗余力地给空降领导捧臭脚,董晓悦则端坐在高台上,趁机打量台下的众尸。   僵尸们按照地位等级整齐地排成数排,最前面的一排是超级僵尸,看着都挺有人样,包括梁王、王妃郑氏、侧妃秦氏、前一天见过的太监总管王公公和陵墓总工程师丁真尸,再加上几具文武官员和侍卫打扮的僵尸。   后面的方阵是稍逊一筹的高阶僵尸,那天当着他们面扭打在一起的小红、小绿两位侧妃就在其中。之后则是那四十九具脑袋空空的绣花枕头美人尸。   再往后就琳琅满目、争奇斗艳了,相当一部分低阶僵尸浑身上下长满了硬毛,最常见的是白毛,比较稀罕的是黑毛,更罕见的是五彩斑斓的,甚至还有集齐了七种颜色的彩虹色僵尸,很是酷炫。   前两个阶层是董晓悦的重点观察对象,她隐隐觉得,燕王殿下这么事逼的一个人,做梦也不会把自己整得满身黑白彩毛。   她的目光在尸群中逡巡了好半晌,没有找到疑似燕王殿下的。众尸生前在梁王的淫威下讨生活,如今出了个比梁王更嚣张的日天王,他们更是连眼皮都不敢抬,倒是一些没有灵智的低阶僵尸,睁着矇昧无知的眼睛,淌着口水,好奇地打量他们的新领.袖。   梁王直把她吹得天花乱坠,简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饶是董总这么厚的脸皮也听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召集这个会议本意是为了见见众僵尸,没想到被个溜须拍马心切的二把手操作成了就职典礼。顶在杠头上,也只好简单说几句表示一下。   “梁王殿下过奖了,”董晓悦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承蒙殿下各位抬举,小道有幸成为梁王陵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希望从今天开始,我们能齐心协力,携手共进,一起建设富强、文明、和谐,不怎么民主的梁王陵。”   梁王又适时地领着群尸三跪九叩地表忠心。   董晓悦叫起:“这些繁文缛节以后能免就免,尽量简化流程,节省时间。我在这里提两个要求,请各位务必遵守,其一,千万不能杀人伤人;其二,要出地宫必须申请,没有令牌不得擅自离开,也不得带人和尸回来。”   “正日天王的御旨你们都听明白了不曾?”梁王恶狠狠地扫了众尸一眼,“谁敢违命,就是与本王作对。”   他余威尚在,众尸吓得瑟瑟发抖,连连叩首:“岂敢,岂敢……唯正日天王陛下与梁王殿下之命是从。”   开完全体大会,董晓悦留下九名骨干僵尸开了个高层小会,与九具尸分别简单聊了两句,排除了燕王殿下附体的可能,便开始布置任务。   梁王宫廷中本来就有一套组织架构,董晓悦没有大刀阔斧改革的志向,还是保留了原本的官职和大致分工,文事仍交给王国内史,让他尽快把规章条例拟出来,安保由侍卫长负责,梁王殿下庞大的后宫则仍旧由王妃统一管理。   分派完任务,打发走其它下属,董晓悦留下副总裁兼首席运营官梁王,把他们的处境条分缕析地说了一遍,末了叮嘱道:“今时不同往日,还得劳驾梁王殿下严格约束大家,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主动攻击人,免得给人口实。”   梁王善于审时度势,也知道树大招风,这种时候该夹着尾巴做尸,自然一口应承下来,随即却又露出难色:“只是地宫里几千号人,山间捕获的飞禽走兽杯水车薪,小王怕天长日久,难免有那起难以管教的以身试法,恐怕不是长治久安之道。”   山里的动物机灵得很,感知到危险纷纷迁徙,尸变之后不过几个时辰,这隐烛山便空了一半。   “我明白,”董晓悦点点头,“梁王放心,不会叫大家饿着肚子的。我这里有桩事要请你帮忙。你安排几个人手,替我去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打探一下,昨晚天雷大作时有没有婴儿出生,如果有什么别的怪事也回来告诉我知道。尽量找几个慈眉善目一些的……”   董晓悦转念一想,这要求似乎太高了些,便放宽道:“起码别那么吓人。”   这个世界僵尸大行其道,平民百姓时不时要和僵尸打交道,但多是通过道士居间,要直接和他们接触,至少得有点人样。   梁王一一应允,叫来王公公吩咐下去。   董晓悦又要来绢帛和笔墨,写了份合作倡议书,中心思想是用墓内的金银器物和僵尸的劳力向村民换取牲畜血。   奋笔写完,她叫来内史略加润色,誊抄几份,分别用信匣封好。   这时王公公也把合适的十余具僵尸带来了。   董晓悦矮子里拔将军,选出六个略微平头正脸,形貌近于常人的,交代了几句,一人发了一封信,让他们带给村里能做主话事的人。   高阶僵尸脚程很快,来去如风,不过一个多时辰,六个里有五个僵尸回来复命,两个村子直接将他们拒之门外,三个村子复了信,两封语焉不详,没把话说死,显是持观望态度,不敢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只有北边山坳里的桃溪村明确表示愿意尝试合作。   桃溪村缺少青壮,每到农忙时都得从外边雇用劳力,活人是雇不起的,只能通过道士雇僵尸做农活,不过那些道士年年加价,每回都卡着他们能承受的极限,眼下用几只家禽就能换得劳力,村中的耆老十分心动。   何况董晓悦还向他们承诺,只要和他们梁王陵合作,村庄的安保问题他们一并负责了。   世道不好,横行的不仅是尸妖,匪盗猖獗起来比之妖魔鬼怪更狠。   不过回来复命的五个信使都道这些村庄中最近并无婴儿降生,只有桃溪村村民钱二郎家的母猪当晚产下一窝小猪,不过也是打雷前一两个时辰的事了。   董晓悦正苦恼着,剩下一个信使恰好回来了,不但带来了三十里外柳家庄愿意合作的答复,还禀告道,柳家庄中话事人柳大郎的三媳妇在落雷时产下一名男婴,更稀罕的是,那婴儿出世时满室红光,把那收生婆婆的老眼都晃花了。   董晓悦一听满室红光便坐不住了,这排场除了燕王殿下那骚包还有谁!   不过激动归激动,她常识还是有的,刚出生的婴儿发声器官不成熟,就算是燕王的芯子也没法说话,恐怕得等上几个月。而且那孩子有父母家人,她身为一具僵尸不好太殷勤,吓到他们便麻烦了。   她按捺住迫切的心情,找了两个匣子,装了些银子,分别叫人送去给柳家庄和桃溪村的话事人,给柳大郎的那份额外加了块羊脂白玉双鱼佩,专贺他喜得麟儿。   从柳家庄回来的僵尸接了贺礼,却踌躇着不动身。   董晓悦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那僵尸“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天王陛下饶命……下仆回来时在南边林子里发现一具……女尸……她缠着下仆非要跟来,仆叫她缠得不过,无论如何都甩不脱,又急着回来向陛下复命,只得由她跟了来……请陛下恕命!”   私自把外来僵尸带回来当然是违反规定的,得亏梁王回去跟小妾白昼宣.淫了,否则这僵尸得再死一回。   董晓悦没那么心狠手辣:“既然知道错了,自己去向内史领罚,这一旬的鸡血没你的份了。跟你来的那位眼下在哪里?”   话音刚落,只听墓外传来乱哄哄的吵嚷声,董晓悦自从被雷劈成尸王,可谓耳聪目明,几里外的动静都能听见。   她正打算叫人出去瞅瞅,冷不丁听见一阵熟悉的金铃声。   是阿桃。 第37章 美人   这世上有一类男人, 也不算太渣,只不过在两性问题上优柔寡断,一见妹子就心软, 尤其是自己招惹过的妹子。   董晓悦如果是男儿身, 妥妥的就属于这一类,她从小到大对男人气焰嚣张、不讲情面, 可见了妹子先软了三分, 如果妹子长得再软萌好看一点, 那董总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阿桃骨子里凶悍, 可外表还是个又萌又美的小萝莉, 偏偏董晓悦还亏过心撩过人家,心肠一软,便亲自走到墓外去见了她。   “金公子!我就知道是你!”阿桃头发凌乱,一身血污和尘垢,脖子上还留着道狰狞的伤口,淌不出血,又结不了疤,看着又骇人又可怜。她是具高阶僵尸, 尸僵一过去, 肢体恢复柔软, 关节拗回了正常角度, 也能开口说话了。   “你怎么来了?凤冈呢?”   阿桃一听这名字,脸上希冀的神情瞬间变成了怨恨,像是突然换了张厉鬼的脸, 咬牙切齿道:“死了!”   董晓悦一惊:“真的?怎么死的?”   凤冈能一眼看破她贴的化尸符,又送她“丹桂红,鬼门开”的谶语,怎么看都不像炮灰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臭道士活该,”阿桃幸灾乐祸地一笑,随即又哀怨道,“金公子,奴家千辛万苦来这里与你相会,你怎么净关心那臭道士!”   “......”   “公子莫要生气,奴家与你闹着玩,”阿桃旋即堆出笑来,“当日那道士先是将我杀死......”   “真是凤冈杀了你?”阿桃的死始终像一团浓雾笼罩在董晓悦心头,她怀疑过凤冈,怀疑过那庙里有古怪,甚至还怀疑过宸白羽,如今阿桃亲口说出来,总算真相大白,她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臭道士八成算计一路了,只是奴家警觉,他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罢了,那日见奴家兴头高,趁机将奴家灌醉,真是卑鄙至极!”阿桃如今说起来还是火冒三丈。   “不止如此呢!他还在破庙外头设了迷阵,想害你和吴道长,故意说那些瞎话哄你们出去,不成想突然风雷大作,那道士看情形不对,掉头便要逃下山,半道上叫雷劈死了,他畜养的那条畜生大约平日里叫他欺压得狠了,吸干了他遍身的血,将他头颅拧下来,又开膛破肚,弄得一片狼藉。那畜生弄完便往林子深处跑了,我也没去寻它。”   阿桃说着往南面一指:“那道士的尸首就在二十里外的林子里,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叫人去找,只恐怕已经叫野兽啃吃了大半了。”   董晓悦点点头,叫来两个侍卫僵尸,让他们去阿桃说的地方搜寻凤冈的尸体。   “凤冈死了,你眼下有什么打算?若是要回师门,我叫人给你预备行李盘缠。”无主的僵尸在外头行走,很容易成为道士们争相抢夺的目标,阿桃的门派本来就有驾驭同门尸身的传统,回去为门派发挥点余热,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没想到阿桃却捂着心口皱着眉头:“你要赶奴家走么?连公子也不要奴家了么?”   一边守门的僵尸侍卫闻言面面相觑,都是心领神会的表情,都道他们这位日天王不近女色,梁王殿下送去的美人尸都被原样退了回去,原来是在外头有个相好的!   “我不是......”董晓悦下意识地辩解。   阿桃不等她把话说完,扑上来扯住他的袖子:“就知道金公子不会撇下奴家的!”   “......”   算了,多个尸多双筷子,董晓悦默默望天,把袖子抽出来。   阿桃活着时修为不错,死后成了超级僵尸,还这么厚颜无耻,激发了董总的爱才之心。   “金公子,那道士说你是生人,贴了符咒假扮成的尸妖,如何又成了这‘上清天雷玄气所成吉祥三宝正日天王’?”   董晓悦一言以蔽之:“说来话长。”就是不想和你说。   阿桃也懒得深究,甜蜜地望了她一眼:“无妨,反正如今咱们都成了尸妖......”   董晓悦严肃地看着少女僵尸道:“你留在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定,和同仁们好好相处。”   说着把她带到墓中,吩咐下属领她去人事部门登记入册,最重要的是让丁真尸检查一下她身上是否还绑着血契,确保她确实是无主之尸,而不是道士派来的卧底。   检验结果没有问题,这时奉命前去找凤冈尸首的侍卫也回来复命了,那凤冈的尸身果然被野兽啃食得七零八落,不好收拾,他们便只带了头颅回来交差。   董晓悦认了认,确实是凤冈的头,令他们在外头挖个坑埋了,批准了阿桃的落户申请。她思忖着阿桃模样娇俏可人,又伶牙俐齿,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宣传尸才,便让她充当公关总监。   光阴荏苒,一转眼过了三个月。   梁王陵现世的消息果然传了出去,时不时有道士单独或者组团来刷副本,不过都不成气候,都不用正日天王亲自出马,派一队小弟去便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还能从道士手底下解救出几个僵尸同胞,壮大一下组织。   董晓悦时不时找各种借口去柳家村看看,与柳大郎一家已经十分熟稔,可惜那疑似燕王殿下的小婴儿吃了睡睡了吃,难得醒着一次,也只是一派天真地瞅着她,董晓悦只好继续耐心等待。   无心插柳,梁王陵的业务倒是蒸蒸日上。和桃溪村、柳家庄的合作顺利推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几个村子不再摇摆,主动向他们抛出了橄榄枝,连那两个一开始将他们拒之门外的村子也动摇起来。   这回董晓悦却不急了,干晾着他们不给答复,过了大半个月,那些村民看着那两个村庄又有金银入账,又有廉价劳力可使,眼热得不行,终于按捺不住,再三再四地往隐烛山上跑,几乎是求着和梁王陵合作,董晓悦便趁机将他们的价格直压到底。   此外,她还命属下将陵墓附近的林子圈起一块,从柳家庄和桃溪村买了一批小鸡崽,散养在林子里。   梁王看不懂:“咱们梁王陵中金银成山珠玉满床,为何还要费这力气养这些劳什子畜生?”   “这叫可持续发展,”董晓悦耐心解释,“坐吃山空,金银财宝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我们有自己的血源也免得总是受制于人。”他们只需要鸡血,鸡肉还能反过来卖给村民,又是一笔收入。   董晓悦有意识地慢慢完善着组织内的分配制度,那些没有生产力的老弱病残孕僵尸每一旬都能领到低保血,壮劳力则按工取酬。   当然她也没有把以梁王为代表的统治阶级一刀子切,而是引入了类似分级传.销的制度,上级可以从下级赚得的工分中抽取一定比例的提成。   每个僵尸需要的血量都有定数,多了也没用,剩下的公分可以从公帐上支取银钱布匹——僵尸也是有消费诉求的,买花买首饰裁衣裳,哪哪儿都得花钱。   这一日正逢月初,前一天又送走了依依不舍、哭哭啼啼的拖油瓶小师侄,董晓悦顿感神清气爽,斗志昂扬,便让内史召集全体员工开个会,给大家打打鸡血,顺便搞搞团队建设。   开场照例先是几具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僵尸同胞上台现身说法、忆苦思甜。   这些僵尸都是新近从攻打梁王陵的道士手中解救出来的。他们先是声泪俱下地痛诉这些年怎么给道士当牛做马、水深火热的悲惨遭遇,再颂扬一番梁王陵世外桃源一般的美好生活,最后以称颂就苦救难的正日天王收尾。   众尸群情激昂、冷血沸腾,胸腔中涌动着无上的自豪感、归属感和荣誉感。   待他们讲完,董晓悦总结陈词:“死而为尸,是我们自愿的吗?”   群尸山吼:“非也!”   “死而成妖,是我们自愿的吗?”   “非也!”   “说得对!死非我所愿,成妖非我所愿,我们一不为害,二不作乱,碍着谁了?那些道士呢?不劳而获,将我们当作牲畜驭使,却连一口鸡血都要克扣!这是什么样的行为?”   “臭不要脸!”   “所以我们的目标是?”   群尸喊声震天:“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很好,”董晓悦满意地对一旁的王公公颔首,“给大家发鸡血。”   发完鸡血,散了会,董晓悦让内史兼首席财务官搬了上个月的账目过来,刚展开第一卷,便有侍卫禀报,王妃求见。   董晓悦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放下手里的绢帛:“请王妃进来。”   “妾身拜见日天王陛下,愿陛下洪福齐天。”王妃进来款款地行了个礼。   “王妃请起,不必客气,”董晓悦赶紧上前扶起她,“王妃有什么事吗?”   “陛下前日交待妾身之事,妾身不敢大意,立即着人去办了,”王妃拐弯抹角道,“那些阴蚕丝已经缫好,晾干后便可以让宫人试织。”   “有劳王妃。”董晓悦亲切道。   梁王那帮子妻妾不事生产,数量又格外庞大,她看着始终不是个事儿,刚好清理墓室的时候找出好几箱僵尸蚕,便让王妃养着看看能不能吐丝结茧织成锦缎卖,也给他们找点事干,省得一天到晚闲得慌,就知道撕逼搞事,带坏风气,污染企业文化。   王妃邀完功,默不作声地垂手立着,也不说话,也不走,董晓悦只得道:“王妃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梁王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手帕,抹抹比塔克拉玛干沙漠还干的眼窝:“日天王陛下明鉴,妾身本不该拿这些琐事烦扰陛下......只是梁王殿下他日日流连宫闱,也不知顾惜身子,妾身屡劝无果,还请陛下与他说说......”   就知道是为这个,董晓悦同情地看了眼王妃花白的头顶,梁王与她是少年夫妻,论起来她还小了三岁,可梁王英年早逝,不到四十就死了,王妃却到六十三才寿终正寝。真不是她不想帮这个忙,实在是没法干涉人家夫妻房里的事。   她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推诿,却有个小太监僵尸从门外直奔进来,麻溜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启禀日天王陛下!大事不好,梁王殿下受伤啦!”   董晓悦来不及说话,梁王妃先急起来:“怎么受伤的?今早不还好好的么?”   董晓悦对那小太监僵尸道,“带我去看看,边走边说。”   小太监偷觑着王妃的脸色,一路上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把事情大致说了下,原来早上开完全体会议,梁王殿下回了自己的寝殿无事可做,便饱暖思淫欲,惦记起后宫中的一位美人来,便叫人请了来。   梁王按部就班地脱了衣裳,吹灯拔蜡,正要办正事,不想那美人不知为何突然暴起,将梁王一只耳朵揪了下来。   王妃听完一张脸拉得比马还长:“这起犯上作乱杀千刀的贱妇!合该千刀万剐!陛下切不可轻饶了那贱妇!”   当初订立规章制度的时候,董晓悦明确规定,一切刑罚必须提交给她审过批准才能执行,一来是不符合她文明和谐的价值观,二来也是担心燕王殿下万一落在这墓中哪具僵尸身上,被不小心错杀。   董晓悦稳住怒发冲冠的王妃:“先去看了情况再说。”   这都什么破事儿!她心力交瘁,她好好一个CEO,为啥一个两个都当她是妇女主任?!   说话间他们到了梁王寝殿。   倒霉催的梁王捧着耳朵,正盘腿坐在玉床上生闷气,肇事者跪在床前,衣衫不整,单薄丝衣半褪,露出一边香肩。只见那美人垂着头,脊背却是挺得笔直,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委垂至地,在灯火中闪着黑曜石般的光泽,看背影便是个美人。   董晓悦这颜狗登时生出几分怜香惜玉的情怀,打算小惩大戒,和和稀泥了事。   王妃最见不得这些妖妖娆娆的狐狸精,恨不得徒手将她撕成千万片,只碍于身份礼仪不能动手,气得把仅剩的半口牙都咬松了。   梁王看见董晓悦,连忙下床行礼。   董晓悦上去扶住他,查看了下他耳朵上的伤势:“这怎么弄的......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么?非要动手动脚......退一步海阔天空,殿下是什么身份,跟个小妾置气,传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梁王当然不想把这事宣扬出去,换了只手遮天的时候,他早就把那肇事者拖下去打杀了,无奈这天王陛下对人命看得着紧,早晚都要点卯,缺了不好交待,去请他来发落也不过是知会一声,谁知听这话头像是要轻轻揭过。   真是奇哉怪哉,梁王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下跪着的美人,突然恍然大悟,莫非......   妇女主任继续和稀泥,对着美人道:“你也是,动口不动手,打人不打脸,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看他身份也好歹念点旧情,把人直接揪成伤残,叫他怎么见人?几百岁的尸了,不能稳重点......”   那美人不哭不闹,一声也不吭,只是抬起头,慢条斯理地伸出只纤纤玉手,将挡着脸的头发拨到肩后,露出脸和肩头。   董晓悦不经意地一瞥,顿时把后面的词儿全忘光了。   卧槽!她还是个孩子啊!   不但是个孩子,还是个异常美丽的孩子。   那少女看着不过十二三岁,身量还未长足,身形纤如春柳,却又偏偏挺拔如松柏。她的肌肤很白,却与旁人白得不一样,不同于一般僵尸的惨白,也不同于燕王殿下的白,若说燕王殿下是连城美玉,那这少女就是带露梨花。   董晓悦也见过不少美人,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我见犹怜”。燕王殿下也美,可美得锋锐耀眼、不可一世,并没有这种看一眼心尖被揪一把的效果。   少女抬起一双烟水桃花眼看向董晓悦,眼中没有焦点,也不带情绪,越发显得迷离妩媚,微翕的双唇像是雨打过褪了色的海棠花瓣。   董晓悦被她一眼看得灵魂升华,心早偏到爪哇国去。 第38章 少年   董晓悦回过头再看梁王, 只觉得他禽兽不如、面目可憎,险些没忍住骂娘。   不过好歹是自己的得力下属二把手,当着王妃和王公公的面还得给他留点脸面, 正寻思着怎么两全其美, 那王妃却是实在气不过,噗通跪倒在地, 弄出好大声响。   董晓悦听得心惊肉跳, 生怕她一把年纪骨质疏松把膝盖骨给跪碎了。   王妃跪下来便连磕了三个头, 狠戾地剜了那美人一眼:“贱婢犯上, 求陛下严加惩处, 以正视听。”   那美人听了毫无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董晓悦猛地醒悟,原来是那四十九具空壳美人尸中的一具,她就说嘛,这样宛如活人的僵尸,怎么也得在高阶之列,她不可能从未留意过。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疼惋惜加唏嘘, 真是红颜薄命。   梁王与王妃当初少年夫妻, 也有过一段恩爱岁月, 可惜她如今是具鸡皮鹤发的老尸, 难以勾起几百年前的恩情,便破口骂道:“本王的事要你这愚妇多言!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冲撞日天王陛下,我看你是不想当这王妃了!”   他们夫妇这么一搅合, 董晓悦忽然心生一计,对着露出老母亲般亲切和蔼的微笑:“梁王殿下别责怪王妃,她也是护夫心切,历经几百年,王妃仍然对殿下一往情深,实在是令我十分感动。我不把殿下当外人,说话比较直,你可别不高兴,王妃是你结发妻子,又日日操劳替你把这地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你随便去问,哪个不称颂她贤德?”   王妃委屈多时,终于听到大领导替她说句公道话,既欣慰又心酸,伏倒在地久久不起:“日天王陛下明鉴——”   梁王想想也有些惭愧,垂头道:“陛下教训得是。”   “我不是教训你,是把你当兄弟手足,才与你推心置腹,换了别人我才不多管闲事!”董晓悦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若是我的劝你还听得进一两句,最近就别往别处跑了,多陪陪王妃,往后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的,不要老把人晾着独守空闺,啊。”   梁王瞄了眼王妃,像吞了只苍蝇,脸膛都泛出绿色了。   董晓悦一脸心领神会,使了个眼色表示“都是男人,我懂的”,转头又对王妃道:“王妃也别往心里去,他妾侍再多,最看重的还是你这发妻,拿出正室的气度来,也让姐妹们沾沾雨露,比如红侧妃绿侧妃他们,大家都挺不容易的,要和睦相处,啊。”   王妃是个成了精的,哪里听不出董总的弦外之音,求之不得地谢了恩,忙不迭地表决心:“陛下放心,妾身一定把梁王殿下的内宅安排得妥妥帖帖,为陛下分忧。”   他们说一句,梁王的脸就绿一分,这侍寝的事一旦交由王妃安排,他恐怕只能守着那些红红绿绿的僵尸过日子了,他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领导,一只小鞋从天而降,真是哑巴吃黄连。   “至于这位如何发落......”董晓悦看了看那美人,心尖刺刺地疼,“王妃你有什么建议?”   王妃也回过味来了,这日天王八成是枯木逢春、老树开花,看上了这小贱婢......叫他收了去也好,只要不在跟前碍眼,她也犯不着跟个木头空壳较劲,便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他以下犯上,按理断然不能轻饶,不过如陛下所见,他也不晓事,说到底不过是个物件,譬如在床脚上磕了碰了,不见得要把床砸了烧了罢!依妾身愚见,姑且留他这贱躯,仍旧叫人收回原处罢了。”   那些空壳美人没有半点灵智,比之野兽般的低阶僵尸还不如,因而只在第一次全体大会时露了露脸,梁王不临幸时便统一收纳在一间墓室中,由两名太监僵尸打理,平时就躺在各自的棺材里,雨过天晴的日子拿根绳子串成一串领到墓外晒晒霉,董晓悦平时基本见不到他们。   听王妃把美人说成物件,董晓悦心里不怎么愉快,不过她能领会自己的精神,董总还是比较满意的:“王妃宽宏大量,这梁王陵上下全赖你尽心操持。”   “陛下过誉了,妾身惶恐。”王妃又拜了拜。   董晓悦睃了美人一眼,只见她依然无动于衷,一想到这样含苞待放花骨朵一样的美少女成天躺在不见天日的棺材里,她就有点不落忍,再一想,万一哪天梁王瞅着机会,恐怕她还得惨遭毒手。   据说每个男人都有英雄主义救风尘情结,董总也不例外,当即下定决心,不能将美人再次推向火坑。   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梁王早把他踟蹰难言的神情看在眼里,膝行上前,殷勤道:“孤不耐烦见他,若是送回原处,少不得哪天又撞上,看了徒惹一腔闲气,只是这奴婢生得有几分颜色,不怕陛下耻笑,放眼小王这上千妻妾,恐怕再没有比他生得可人意的,毁去却也着实可惜......”   皱着眉头佯装为难,思忖了会儿对王太监道:“你与他单独腾个屋子出来罢了,离本王的寝殿远远的,千万别叫本王见着。”   王太监活着时都快成精了,死了更是个千伶百俐的尸精,当即皱起苦瓜脸:“启禀日天王陛下,梁王殿下,非是奴婢推诿,只是这许多宫室尚未修缮完毕,前日又进了一批新尸,尚且无处安置,实在是挪腾不过来了......”   梁王睁圆了眼睛,怒气冲冲道:“你这老奴莫要与本王打马虎眼,当真连一间屋子都腾不出么?”   “倒是有一间......”王太监偷觑了董晓悦一眼,“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分明有间空屋,方才你偏又道无,是何道理?”梁王作色道,“有话且说,作甚吞吞吐吐的!本王发落你!”   王太监做张做致地道:“殿下恕罪,只是那间空屋毗邻日天王陛下的寝殿,乃是天师侄当初下榻处,奴婢如何敢擅作主张。”   “啊呀!竟是如此!”梁王假装一愣,“那可不成,搅了陛下亲近可是大罪过。”   一个两个都那么爱演,董晓悦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坡下驴道:“那屋子没有别的用处,空着也是空着,反正她也不吵闹,让她住着算了。”   梁王和王太监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老东西,还不谢过陛下恩典?赶紧着人将那奴婢的箱笼什物收拾好送过去。”   董晓悦见事情安排妥了,扫了眼更漏,辞别了梁王和王妃,回大礼堂旁辟出的办公室继续看账本去了。   理完账目已经到了掌灯时分,董晓悦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回房休息。   董晓悦成了尸王之后灵力大增,感觉也变得无比敏锐,一踏进自己的墓室立即就察觉床上有个人影,被层层叠叠的帐幔遮挡着,只能辨认出个轮廓。   “是你吗阿桃?”董晓悦皱了皱眉,她有轻微洁癖,很不喜欢别人坐在自己床上。阿桃这新任公关总监业务能力很强,就是老喜欢缠着她,并且毫无界限感,总是不请自来,侍卫、太监们因为她和日天王有旧,不怎么敢阻拦她,董晓悦看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好说重话伤她自尊心,只要她不太过分便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在她越界太多时说她两句。   前几天刚训过她一顿,怎么消停了两三天又卷土重来,还变本加厉往她床铺上坐!   董晓悦气不打一处来,决心好好教训她一顿,一次性治标治本,打定了主意便三步并作两步朝床榻走去,一边严厉道:“谁叫你擅自进我房里的?”   “你这样任意妄为,无视规章制度,回去写个三万字的检讨,下次开会当着大家的面给我念出来!”董晓悦一行说,一行愤愤地拉开帷幔,“不信治不了......”   一看眼前人,没说出的半句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声调一下子软得像春风拂柳:“你怎么在这儿?”   美人面无表情,只是仰起脸。   董晓悦和她近在咫尺,把她纤长的睫毛和雾气弥漫的双眸看得分明,一阵晕眩,不由庆幸自己是具僵尸,否则非得窒息不可。   哪怕知道她是个空壳美人,她仍旧不由自主地和颜悦色起来,仿佛大点声都会吓坏她:“哦对,忘了你不能说话,八成是王太监送你来的,这老东西。”   董晓悦无奈地摇摇头,又温柔道:“我送你回隔壁去。”   那美人缓缓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抓什么东西,然而因为关节僵硬,她的一举一动都像球形关节人偶,只能在特定的角度范围内运动。   美人的手指触到董晓悦的衣袖,没来得及收拢手指,董晓悦恰好一动,那片衣袖便从她指尖溜了过去。   美人只得慢慢收回手摆在膝上。   董晓悦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她看着有点泄气。   “你想留在这里么?”董晓悦问完才觉得自己傻气,这妹子就是个会动的洋娃娃,她竟然正儿八经跟她说话。   美人自然听不懂,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   董晓悦被她看得有点害臊,捋了捋头发:“你不能留在这里啊,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吗?”   美人慢慢把头仰得更高,露出纤长秀颈,肌肤比那雪白的丝缎还柔滑细腻。   董晓悦突然意识到她被挖去了脑子,神经中枢也不能运作了,当然也看不见她,心里又把梁王骂了一通,叹口气,轻轻握住她手腕:“来,我送你回去。”   美人缓缓站起身,却把手腕挣了开去,董晓悦发现她虽然动作不灵便,力气却不小,也难怪能把梁王的耳朵连根揪下来。   原来不喜欢人碰,董晓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健在的耳朵。   不让人碰,又不肯自己走,董晓悦没辙了,打算着人去叫王太监,那美人却把手放到肩头,褪下衣裳。   她身上仍旧披了方才的丝衣,面料很滑,衣裳又宽大,一扒拉便整件滑落下来,董晓悦来不及阻止,便发现那美人里面竟然不着寸缕。   美人不知道害羞,坦坦荡荡俏生生地立在董晓悦面前,丝衣堆在脚踝处,仿佛洁白的海浪。   不过董晓悦没顾上欣赏少女美丽的胴体,不小心往“少女”笔直修长的腿间一看,赶紧捂住眼来了个素质三连。   他喵的什么少女,压根就是个少男! 第39章 同床   这美少年说到底还是个小屁孩, 要是在现代不过读初中,董晓悦自然不会有什么歪心思,可看到这种部位还是太尴尬了。   她手忙脚乱地从床架上撤下一堆幔子帐子, 二话不说兜头罩了上去。   把最要命的问题解决掉, 正派的董总这才从容不迫地派人叫来王太监。   王太监一听大领导召唤,颠啊颠地跑过来, 进门先看见屋子里杵着个不明物体, 再一睃领导脸色, 似乎不太妙, 先下手为强地往地上一跪:“日天王陛下恕罪。”   “王公公, ”董晓悦微露愠色,“你倒说说做了什么事要我恕罪?”   王太监委屈得跟个小媳妇似的:“不瞒陛下,奴婢不知……”   董晓悦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又下跪又认错的!”   王太监是阿谀奉承专业十级,一见领导开颜,立即顺竿子往上爬:“陛下不快,自然是奴婢的不是。”   董晓悦把盖住美少年的布料扒开些许,露出他头脸:“他是你送我房里来的吧?送回去,以后别自作主张, 我不喜欢有人进我房间。”   “这......”王太监转了转眼珠子, 为难道, “请陛下恕罪, 奴婢的的确确不知此事,是奴婢失察......”   “不是送来的吗?”董晓悦闻言有些诧异,不过料想那王太监也不敢睁眼说瞎话, “那你把他送回去吧,替他找身衣裳......算了,你先回避下。”被她摸总好过被老太监摸吧,董晓悦摸了摸脸,一表人材的燕王殿下配美少年还是挺登对的。   王太监拜谢了,退出门外。   董晓悦鼓起勇气把美少年身上的帐幔揭下来,从箱笼中取出套自己的干净衣裳,温柔款款地对那美少年道:“等下我给你穿衣服穿裤子,你别揪我耳朵知道吗?”也不管他听不到,自己心里多少是个安慰。   古代衣裳里一层外一层的,美少年又不知道主动配合,过程中要完全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摸根本不可能,董总一边还要保护燕王殿下金贵的耳朵,可以说操碎了心。   好在美少年没反抗,洋娃娃似的任由她摆布,董晓悦一开始还假惺惺地不好意思,到后来便有些得趣了——小时候她周围没有同性玩伴,跟着几个表哥堂哥混,只认刀枪棍棒小鞭炮啊,对洋娃娃理解不能。   直到今天董晓悦才发现,并不是她没有少女心,只是那些洋娃娃不够精致好看而已。   她替美少年套上裤子,打好系带,穿上中衣和下裳,披上外褂,打腰带的时候发现颜色纹样和衣服不太配,还翻箱倒柜地换了一条。   少年身量未足,身高只到燕王殿下胸口,衣裳穿在他身上十分宽大,逶迤在地上倒是别有一种美感。   衣裳宽大,越发显得人单薄惹人怜。他没穿鞋,光脚站在地上,莹白秀巧的足踝和双脚从锦绣中微微探出一点,美好无暇不染纤尘。   董晓悦找来一双没穿过的丝履,小心翼翼地给他穿上,就像是在搬动一件易碎的瓷器。   做完这些,她仍是意犹未尽,好不容易克制住给他梳小辫儿的欲望,叫来王太监把人带到隔壁安置。   王太监送完美少年,却折返了回来,看着董晓悦欲言又止。   董总不耐烦这些眉眼官司,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公公有话对我讲吗?不妨直说。”   王公公又是一番告罪,做作了半晌才道:“日天王陛下可是嫌弃这孩子来历不明?陛下无须多虑……”   “不是……”董晓悦打断他,却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觉百口莫辩。   王太监一脸心领神会:“陛下有所不知,这孩子原先也是官宦子弟,年幼时家人犯事获罪,没入官府,叫天子赏给了梁王殿下,到王府时年小体弱,来了没两三年,殿下病笃,到薨逝也没顾上他,故而……”   董晓悦听明白他的潜台词,唇边的笑意不知不觉隐去:“行了,我对男人、女人、尤其是小孩一概没兴趣。”   见王太监脸上讪讪的,便缓颊安抚了一句:“有劳王公公费心。”   王太监不敢再多嘴,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   董晓悦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气不过,在心里把万恶的封建社会又素质了一通,这才起来洗漱沐浴上床睡觉。   僵尸不会感觉疲惫,也不需要睡眠,但是董晓悦觉得不睡觉太影响生活质量,便保留了生前的习惯。   因为方才的事,董晓悦胸中有股郁气,辗转反侧了半天没能睡着,又数了几千只羊,一直到半夜三更才迷迷糊糊合上眼。   睡到破晓时分,董晓悦半梦半醒,翻了个身,心里突然一动,睁开惺忪睡眼一瞧,赫然是一张略显稚气的盛世美颜。   不过距离太近,对方还是具尸体,冲击力非同小可,吓得董晓悦差点滚下床。   “你怎么在我床上?”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胡乱抓起件衣服把自己裹上,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旋即想起来质问他也没用。   那美少年倒是一派悠闲自在,慢慢从床上坐起身,身上只穿了件中衣,领子将落未落地搭在肩上,露出胸前一小片雪白的肌肤。   “睡觉还知道脱衣服,”董晓悦苦恼地捏了捏眉心,“就不知道别人的床不能爬吗……”   少年一脸无辜地“望”着她。   董晓悦拿他束手无策,想叫小太监来收拾残局吧,屋里这情形太可疑了,到时候必定百口莫辩。   她只好拎起他两条腿,好歹把他拖到床沿边上,然后又拉着他胳膊将他拽起来,给他找了几件外衣,包粽子似地一层层裹起来,最后拿腰带一圈圈缠上,打了两个死结。   打包完毕,董晓悦做贼心虚地往墓室外张望了一会儿,瞅准了门外没人,把那美少年连推带搡地赶回了自己房间。   董晓悦好不容易保住了名节,回到房间长吁了一口气,变成僵尸后第一次感觉好累。   没想到这只不过是个开端。   第二天早晨,董晓悦在睡梦中隐约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一睁眼,那美少年果然又在她床上,虽说两人身体都是男的,也没有直接接触,可董晓悦还是吓得差点灵魂出窍。   可是跟他道理又讲不通,董晓悦只得认栽,仍旧像前一天一样,把他打包完了塞回隔壁去。   董晓悦这间墓室的石门被雷劈坏了,没办法修,美少年的房间干脆没有门。   她想用绳子把他手脚缚住扔进棺材里盖上盖子,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忍心,虽然他没脑子,没知觉,不知道好歹,可这么对待一朵祖国的永生花也太残忍了。   她只好仍旧用绳子穿过他的腰带,绑在石柱子上,打了七八个死结。   一夜过去,董晓悦醒过来,心惊胆战地睁开眼睛,松了一口气,那美少年总算不在她床上。   她放下心来,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回笼觉,掐着点醒来,准备起床去开高层例会,刚下了床,往前迈开腿,脚下被个软乎乎的东西一绊,“嗵”地摔了个嘴啃泥。   董晓悦摔得眼冒金星,爬起来先摸摸鼻梁,还好,没把燕王殿下的鼻子摔歪。她紧接着回头,想看看是什么东西绊的她,定睛一瞅,不是那美少年又是谁!   只见他仍旧脱得只剩中衣,蜷缩着身子侧躺着,双目紧闭,睡得正熟。   那睡颜恬静又温柔,长长的睫毛纤毫毕现,轻轻一颤,就像羽毛拂过心头。   董晓悦叫他闹得没脾气,又觉得睡在地上总不是个事,便俯身将他抱起来,打算把他放回隔壁自己床上。   谁知道流年不利,刚掀开门帘出去,迎面撞上一个人。   阿桃目瞪口呆,看看董晓悦,又看看她怀里衣衫不整青丝凌乱的小美人,愣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终于回过神来,愤懑委屈难以言表,嘴唇颤了又颤,带着哭腔叫道:“……金公子!枉我对你一片真心!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第40章 阿宝   被阿桃一诘问, 董晓悦的直男魂条件反射地蹦出来,不由自主就要抵赖,转念一想, 不对啊, 她明明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被捉奸在床的心理活动是怎么回事?   撞到了也好, 董晓悦心说, 择日不如撞日, 索性趁此机会把这朵烂桃花解决了, 省得她三天两头地歪缠上来。   想到这里, 她把美少年往上托了托,挑挑眉,厚颜无耻道:“没想到我是哪种人?”   “就......就是......那种......”阿桃没想到他非但不辩解,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反问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色忘义?欺男霸女?荒淫无度?色中饿鬼大淫棍?”   “我不是,我没有......”阿桃赶紧否认。   “没关系,”董晓悦低下头,故意暧昧地用手指抚了抚美少年的脸蛋, “你没猜错, 我金正日还真就是这样的人儿。”   “我不信!你骗我!”阿桃捂住脸摇着头, 肩膀一颤一颤, “公子一定是在骗我!”   “我没事骗你干啥,骗了你是能多块肉吗?”董晓悦嗤笑一声,“我们男未婚女未嫁, 要是我对你有意思,早就和你在一起了,跟你说了多少次非不信,好了,往旁边让让,开会快来不及了。”   阿桃不但不让开,反而往前逼近一步,朝董晓悦怀里的美少年瞪了一眼:“她有什么好?就是个空壳子,她连脑子都没有!”   那美少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伸手勾住董晓悦的脖子,袖子滑落,露出两条欺霜赛雪的胳膊,转过脸来把眼睛对着阿桃,眼神空洞。   阿桃不知怎么打了个寒战,捋了捋胳膊,继续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她能和你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吗?   董晓悦看看阿桃,又看看美少年,实事求是地回答:“脸。”   “......”阿桃张了张嘴,竟然无法反驳。   董晓悦趁着阿桃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抱着美少年逃之夭夭。   一天之内,日天王陛下的桃色新闻传遍了整个梁王陵,洁身自好的高大形象轰然倒塌,伤心欲绝的不止阿桃一个,简直可以用哀鸿遍野来形容——凭借着燕王陛下的美貌和超高武力,董晓悦在梁王陵中粉丝无数,至少有一半妃嫔身在曹营心在汉。   一直走禁欲系偶像派路线的日天王突然从云端跌落凡尘,很多僵尸表示接受无能,不过也有擅长逆向思维的,从这一事件中看到了机遇——一个木头美人,玩几天就腻了,有一就有二,开了荤的老虎难不成还回去吃素?到时候大家各凭本事公平竞争,人人都有机会。   董晓悦没想到挡了一朵烂桃花,结果开出来一树。有意无意往他眼前晃的女尸越来越多,一个个穿金戴银、描眉画眼,妖妖调调地朝他抛媚眼,看得人瘆得慌。   没办法,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让人把美少年的箱笼搬到自己房里,来了个椒房独宠。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僵尸们见面第一句话不聊别的,先互相打听那小婊砸今天失宠没有。   一次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久而久之大多僵尸粉都接受了现实——他们的日天王陛下恐怕是动真格了。只有以阿桃为首的少数几个铁杆女友粉还在负隅顽抗:“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僵尸们自动脑补了一出“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祸国妖姬戏码,不过失望地发现,他们的日天王陛下仍旧励精图治,夙兴夜寐,雷打不动地朝九晚十。   唯一变化的是物质生活标准,正在慢慢由艰苦朴素向着骄奢淫逸转变。   他先是开了库房,把金银首饰明珠美玉都翻了出来,接着又抬出几十匹绫罗绸缎,叫陪葬的宫廷裁缝和绣工做成各种华美炫目的衣裳,还派人去百里外的大城淘换上用的胭脂水粉,羡煞了梁王后宫一众妃嫔——他们只能用几百年前的过期货。   只有董晓悦知道,这是因为她不再抗拒心底的欲望,彻底放飞了自我,每天头等大事就是替美少年梳妆打扮扎小辫儿,打扮得漂漂亮亮水灵灵,碰上旬休还带着他去外面遛弯。   不知不觉,美少年搬来同住已经一个多月了。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为了营造夜夜声色犬马的效果,床上只有一条被子。董总不舍得让身娇肉嫩的小美人睡地板,只得把床让给他,委屈燕王殿下的金躯睡地铺。   倒不是董晓悦多么柳下惠,只不过这身体是借来的,主人又是个斤斤计较的事逼,万一让他知道自己占着他的身体夜夜和具男尸同床共枕,还不知道要闹成个什么样。   美少年有了床睡,不用爬来爬去,皆大欢喜,相安无事。   这天是初八,董晓悦和柳家庄庄主柳大郎约好洽谈推进合作的事宜,特地起了个大早——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纯粹是找个借口去看看那疑似燕王殿下的柳家小婴儿。   董晓悦爬起来朝床上瞄了一眼,美少年还没醒,蜷着腿撅着屁股,睡相十分可爱,看得她心都快化了。   虽然知道他没有听觉,董晓悦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手脚。   蹑手蹑脚地洗漱完,董晓悦正要穿外裳,突然觉得腰间一紧,回头一看,那美少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背后,拽住了她的腰带。   董晓悦无奈地把他的手轻轻摘下来,把扯歪的腰带重新系好,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顶:“别调皮,爸爸今天有正事。”   美少年仰起头,又去扯他衣襟。   董晓悦无计可施,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听,一算好像快一个礼拜没带他出去遛弯儿了,便说:“是不是闷得慌想出去玩?行吧行吧,带你一起去,但是要乖,要听爸爸话,知道吗?”   说完屈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个爆栗,宠溺道:“熊孩子,真拿你没办法。”   董晓悦拿根簪子把自己的头发随便一绾,捋起袖子给美少年梳妆打扮。   “今天急着出门,爸爸来不及给你仔细打扮,咱们就一切从简了啊,”董晓悦边说边从架子上拿起昨天挑好的衣裳,“宝贝今天想做女孩子还是男孩子?不说话就是想当女孩子哟。”   “呵呵,果然,又被爸爸猜中了。”董晓悦自娱自乐地叨叨着,熟练地替美少年穿上衣裙,把并排十几个首饰盒依次打开,挑出一堆珠翠首饰。   虽说一切从简,董晓悦还是兴致勃勃地折腾了近一个小时,还替他扑了点淡淡的胭脂——毕竟是尸体,欠了一点血色。   大功告成,董晓悦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起身,托起他的下颌端详了半晌,想了想,又拈起个小巧的金桃花钿贴在他眉心,搓搓手:“好了,咱们走吧。”   柳家庄离梁王陵不远,董晓悦没带随从,牵着美少年的衣袖在山道上走。   变成尸王之后,她可以上天入地,也可以徒步日行千里,不过带着美少年出门,她还是愿意这样慢悠悠行走在山间,感受早春清晨微凉的气息,欣赏沿途秀丽的风景。   走了十来分钟,美少年脚下绊了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被董晓悦眼明手快扶住。   董晓悦不敢再让他自己走,二话不说将他打横抱起。美少年一手环着董晓悦的腰,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也不安分,摸到她腰间的桃木剑上。   桃木剑是用来驱鬼的,僵尸一般不怕这个,董晓悦每次和村民打交道都会佩上桃木剑,因为桃木剑是道士的标志,可以让他们放下稍许戒心。   美少年摸索到剑柄上的红缨绳,似乎很感兴趣,拿纤细如玉的手指拨弄了两下,试着去抽绳结。   董晓悦发现他的小动作,把他的手拨开:“别闹,这个不能给你玩。”每次看到这条缨绳,她就会想起上个梦里的世子无咎,虽然现实中只过去了一夜,可要是用梦里的时间来计算,上个梦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记忆也逐渐模糊起来,无咎的模样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谁知那美少年却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紧紧攒着绳子不肯放。   “这破绳子有什么可稀罕的,爸爸回去给你找根金丝编成的,比这漂亮一百倍一千倍。”她随口哄着,也没指望有什么效果,没想到他果真松开了手。   董晓悦不禁又疑神疑鬼,要不是丁真尸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脑子的僵尸绝无可能保有灵智,她简直怀疑这美少年是不是能听懂她说话。   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赶路,不知不觉就看到了柳家庄村口那棵两人合抱的歪脖子大柳树。   柳大郎知道她今日要来,一早便叫四儿子在村口等候。   柳小四郎远远地看见日天王的影子,急步趋上前来,作了个长揖:“日天王,快请,阿耶从昨儿个就念叨个不停了。”   看清楚他怀里还抱着个美娇娘,倒是唬了一跳,庄户少年心直口快,想也没想张口就问:“啊呀,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模样真是周正!”   “是我妹妹,”董晓悦把美少年放到地上,见柳小四郎羞得面红耳赤,嬉皮笑脸地打趣他,“小四儿,你阿耶不是在给你相媳妇儿么?我这妹妹给你做媳妇儿怎么样?”   “当真个么?”柳小四郎一喜,随即明白过来他是耍自己玩,懊恼地搔搔头,“陛下不厚道,又拿小的取乐!”   柳小四郎是老幺,今年才十三,董晓悦最喜欢逗他玩,见他上钩,不禁笑得直打跌,笑着笑着右眼皮突然跳起来,怎么揉都没用,一直跳个不停。   董晓悦笑够了,牵着美少年的袖子,跟着柳小四郎往庄里走,一边问道:“阿宝醒着吗?我给他带了个小玩意儿。”阿宝就是那疑似燕王殿下婴儿的乳名。   “又累得陛下破费,阿宝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柳小四郎笨拙地客套着,“才刚睡了一觉,这会儿肯定醒着。”   董晓悦一听大喜,这婴儿特别能睡,每回她来,十有八九在睡觉。   半个月前她来的时候阿宝刚睡下,她磨蹭了半天也等不到他醒来,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   “一会儿带你看个小宝宝。”董晓悦轻轻在美少年耳边道。   “日天王,”柳小四郎纳闷道,“你这妹妹怎么不说话的?”   “她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哦......”阿耶大概是不会让他娶个又聋又哑的媳妇儿,柳小四郎惋惜地想,“那她会织布不?”   说话间已经进了村子,田间地头的村民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围上来和董晓悦打招呼,这日天王三天两头往他们庄子上跑,虽然号称天王,实在没什么架子,生得不像僵尸,倒比那故事里的狐狸精还俊,所以他们都挺待见他。   村里的妇女同志一看见日天王身边还带着个漂亮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宫里娘娘似的,七嘴八舌地打听个不住,听说也是僵尸,还不会说话,顿时有些怏怏的。   董晓悦也不介意,和村民们聊了两句,便去柳大郎家看阿宝。   阿宝已经半岁多了,长势喜人,白白胖胖很是可爱,他认得董晓悦,一见她就咧嘴笑,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   董晓悦盯着孩子的双眼看了一会儿,努力寻找智慧超常的迹象,半天没看出什么端倪,碍于孩子的母亲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她也不好和他多说什么,只得失望地直起腰,从袖子里掏出个金子打的玉柄小摇铃递给阿宝:“小宝贝,拿着玩儿。”   “陛下做什么又送他这么贵重的物件,人来就好了。”孩子母亲忙不迭谢道。   “ 不值什么,”董晓悦笑着拿铃铛逗阿宝,“来抓呀,来抓呀,小乖乖。”   阿宝果然对叮当作响的玩具感兴趣,伸出小手来抓,眼看着就要握住玉柄了,本来立在一边一动不动看着的美少年突然伸出只手,把那铃铛抢了去。   董晓悦从没见过他动作那么快,一下子愣住了,随即一把将铃铛抢回来塞给阿宝他娘:“小孩子被我惯坏了,不讲道理。”   阿宝他娘正要打圆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卡在了喉咙口——那美少年抢不成铃铛,竟朝小床上的阿宝扑过去,伸手就要掐他脖子,阿宝大约也察觉到危险,“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董晓悦不假思索地一掌推过去,没控制好力道,那美少年被他一掌弹了出去,倒在地上起不来。   董晓悦顾不上他,先把阿宝抱起来给大惊失色的柳娘子,一个劲地道歉:“那孩子脑子坏了,不知好歹,下回我再也不带他来了。” 第41章 白羽   孩子的哭声惊动了柳家众人, 董晓悦安抚完惊魂未定的柳娘子,又从地上拉起美少年,摁着他的脑袋向柳家人赔了一圈不是:“这孩子被我宠坏了不知道好歹。”   柳大郎和阿宝他爹柳小三郎都道:“小孩子家玩闹失了轻重是常有的事, 日天王陛下莫要放在心上。”又张罗着要宰鸡放血。   董晓悦越发惭愧, 推说陵中还有事,与众人告辞, 柳大郎等人强留不住, 只得将他们送出村头, 临别时硬是塞了两只鸡给她, 捆住脚和翅膀用竹篮子装着。   董晓悦挽着篮子, 牵着美少年的衣带,顺着村口的小溪走出一段,回头看了看,见柳家庄众人回去了,村庄亦隐在薄雾中看不真切,这才停住脚步,回过头,握住美少年的双肩, 仔细端详他的脸, 只见他头发散乱, 钗镮都歪了, 额角蹭了泥灰,好在脸上没受伤。   董晓晔松了一口气,抬手抚了抚他额角, 沉下脸,义正辞严地教训道:“小朋友要讲礼貌、懂道理,不可以恃宠而骄,知道吗?”   又刮了刮他鼻梁:“跟个小奶娃抢东西,羞不羞啊!”   美少年无动于衷,似乎并没有改过自新的觉悟,那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对着他。董晓悦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怎的,从那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丝委屈来,心蓦地一软:“爸爸不是故意的,刚才一急,下手重了点......对不起。”   美少年抬起左手,抱住右手手肘,慢慢偏过头去,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说到底也是你先不乖做错事,怎么可以去掐人家小婴儿呢!好了好了,不说了,反正你也听不懂......”董晓悦把鸡篮子挂在胳膊上,把美少年打横抱起来:“来,爸爸抱。”   美少年却不像来时那样顺从乖巧,两脚扑腾着,又用左手使劲推他胸膛。   董晓悦心里纳闷,这难不成是在闹脾气?可是连灵智都没有,哪来的脾气?   “别闹,”她略使了点劲,箍住美少年的腰,“山路坑坑洼洼的,杂草和碎石头那么多,一会儿割了脚。”   美少年却挣扎得更厉害,董晓悦怕弄坏了他,不敢十分使劲,只得把他放回地上。   那美少年双脚一落地,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拔下头发上的簪钗、捋下胳膊上的玉镯金钏,摘下胸前的项圈,全都掷在地上。   董晓悦自知有错,默默跟在美少年后面,弯腰捡他扔下的东西。   两人一个扔一个捡,一路无话。   走到半路,忽见云生东南,天边雷声隐隐,不一会儿下起阵雨来。   山中的雨来得又急又迅,瓢泼一般,顷刻之间把两人淋得浑身湿透。董晓悦见路上泥泞湿滑难以下脚,想去抱那美少年,他却依然不肯就范,一脚深一脚浅地蹚着,冷不丁一个趔趄,整个人摔进泥水里,爬起来捋捋脸,继续往前走。   董晓悦没办法,只得悄悄牵着他的衣带,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一路上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回了梁王陵。   一回房里,董晓悦先拿布巾替美少年擦了擦,张罗着叫人打水进来,这才拿用过的布巾往自己身上胡乱揩了揩。   温水打来了,她也顾不上自己,先帮美少年清洗。   少年仍旧不肯配合,董晓悦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扒了他的衣服。正要抱他进浴桶,突然发现他垂着的右臂软绵绵耷拉着,仔细一查看,似乎是骨折了。   尸体没有自愈功能,折了就是折了,肌肤还能修补修补,骨头一旦折了就接不上了。   像董晓悦这样的僵尸皮糙肉厚,骨骼硬度堪比精钢,可是美少年是用药物制造出来的人工僵尸,肌肤骨骼的牢度韧性都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董晓悦疼得剜心挖肺一样,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讷讷地道歉:“宝贝,爸爸知道错了......不不,我不是你爸爸,我是你孙子,你是我爷爷,小祖宗,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 ”   少年蜷着双腿坐在浴桶里,神色依旧冷冷的,一味地垂着眼睛不和她对视。   董晓悦自知理亏,手底下动作越发轻柔,替他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发和身体,用干净柔软的丝绵布小心擦干,替他穿上正常的男装,抱他到床上靠着软枕坐着,又拿了竹熏笼过来给他烘头发,折腾了半天,方才想到自己还一身狼藉,遂去后面净室清洗。   洗完澡回到房间,董晓悦往床上一看,那美少年却不见了,她跑到隔壁墓室一看,也是空空如也。   董晓悦火急火燎地四处找了一遍,最后还是专管美人尸的太监僵尸上报,说那送给日天王的美人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原来呆的那口棺材里,还把棺材盖子都合上了,亏得那太监眼尖,发现那棺盖里露出一小片衣角觉得纳闷,这才发现端倪。   董晓悦听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心道儿女都是债,就要赶紧去接他回来,刚走到门口,偏巧遇上侍卫来禀事。   “有什么事?”董晓悦按捺住急切的心情问道。   侍卫稽首道:“启禀陛下,仆等方才巡山,在北边山坳里看见具道士模样的尸身,小六打眼瞅着有些眼熟,上前一看,似是天师侄殿下......仆等不敢自专,便将殿下请了回来,还请陛下定夺......”   董晓悦愣了一小会儿,这才反应过来,那侍卫僵尸说的是宸白羽,大吃了一惊,他怎么也变成僵尸了?   “他眼下在哪里?”董晓悦赶紧道,把哄儿子的事忘在了脑后。   “回陛下,殿下淋了雨,又多日未曾饮血,身上有些狼狈,仆让内侍带他后头净房沐浴更衣休息,这会儿应是收拾停当了。”   董晓悦点点头:“你去后面看看,赶紧带他来见我。”   侍卫很快把宸白羽带了来。   他们叔侄俩分别不过几个月,宸白羽看起来却像是换了个人,整个人形销骨立,本来圆润的脸盘瘦得脱了形,露出骨骼的形状。变化最大的还属他的一双眼睛,原本的天真憨傻不见了,凹陷的眼窝里像两口井,里面盛满了哀伤,像是随时要哭出来。   董晓悦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随即很不是滋味,虽说这便宜师侄大部分时候承担的都是拖油瓶的角色,但毕竟曾朝夕相处过几个月,乍然看见他变成这样,董晓悦很不好受:“白羽,你这是怎么了?”   宸白羽嚅了嚅嘴,跪下来给董晓悦磕头,低声道:“小侄拜见师叔。”   董晓悦看他磕个头都摇摇晃晃的,连忙把他搀扶起来,让他坐到榻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宸白羽欲言又止半晌,垂下头,慢慢道:“是师父......”   “师兄?他怎么了?”董晓悦无奈地看了眼小师侄子,“你好好说,别怕,有师叔替你做主。”   宸白羽咬了咬嘴,几乎把下唇咬穿,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当日他被师叔好劝歹劝,无奈之下不得不离开梁王陵,仍旧循着原路返回,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回到了九疑山。   回到天镜派山门,宸霄自然要细细查问一路上的经过,宸白羽便把他们叔侄如何入山,如何借宿破庙,如何误入梁王陵,如何遭遇尸变,又如何引动天雷,一一向师父汇报,只是隐去了师叔阴差阳错变成尸王那节,说他被天雷劈中,叫天火焚烧成灰,连尸首都没留下来。宸白羽依照董晓悦的嘱咐,把充数用的一罐灰交给了宸霄。   宸霄听了长吁短叹了一番,师徒俩相对着垂了一回泪,祭奠一番,把那坛灰埋在后山上,竖了墓碑。   此事就算了毕,师徒俩还如往日那样修道念经,约莫过了十来天,也是合该有事。宸霄被山下某大户人家请去做法事,只留了宸白羽一人在门派中。   宸白羽百无聊赖,想着藏书楼数月未曾打扫,便拿着扫帚抹布进去大扫除,扫着扫着,一个不小心触动了某处机簧,从书架底下露出个暗格来。   宸白羽好奇地探手一摸,摸出一卷竹书,展开一看,却正是师叔当初打听过的那最后一卷《幽冥杂录》,不知是被何人藏在此处。   他深觉诧异,便浏览了一下竹书上记载的内容,却发现上面记载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术法,其中最为骇人听闻的当属“活尸”之法,采用这种方法,无论修为高低,都可以炼出灵力高强的凶尸,只不过这种活尸不像普通僵尸那样千秋万代,而是会继续分解腐烂,直至变成一堆白骨,再也没法为人所用。   门槛低,做出来的又是不经用的一次性产品,要是流传出去被不法之徒学会,可想而知会发生些什么。   宸白羽说到此处,从怀里掏出几片竹简呈上来:“师叔请过目。”   董晓悦接过来一看,这些竹简是从整卷书上拆解下来的,她大致看了下内容,和宸白羽口述的大致相同,她抚了抚下巴:“这和师兄又有什么关系?”   宸白羽整个人颤抖起来,似乎要说的事太可怕,他至今想起来还觉不寒而栗:“师叔可记得,当日您和师父前往苍州降尸妖,回来不多时便不省人事?”   董晓悦点点头:“你接着说。”   “小侄看了这书方才醒悟,那日师叔回来时的种种古怪,皆是因那妖邪术法而起!只不过您道法高强,宸霄差一步未曾得手,即便如此,您还是修养了三载方才复原。小侄回过头想起来,宸霄当日叫我们来这隐烛山,必定也是有所图谋,否则如何那么赶巧,又是鬼门开,又是尸变?   “小侄自从看了那卷竹书,成日里寝食难安,生怕师叔的事叫他知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谁知怕什么来什么,不多时,梁王陵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宸霄自然也得知了消息,他屡次旁敲侧击地与小侄打听那尸王的身份,我只推作不知。一日贞元派褚掌门突然来访,小侄奉了茶悄悄躲在屏风之后,听那褚掌门说要号召八方道门合攻梁王陵。   “小侄一听便慌了神,一心想着如何偷偷下山将此消息报与师叔知晓,好叫您早作防备,谁想未及动身,被那宸霄发现藏书楼暗格被小侄动过,小侄不忿,索性与他对质,谁知他一不做二不休,竟然趁人不备,将小侄杀害。   “幸而苍天有眼,小侄身死而神魂未灭,七日之后突然从坟丘中惊醒,扒开土一看,那宸霄已不见了踪影,想是要对师叔不利,小侄不敢耽搁,日夜兼程来到此地,禀告师叔知道。”   “难为你了,”董晓悦点点头,沉吟半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白羽,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宸白羽诧异道:“小侄生在八月十八。”   “那你师父呢?”   “他是三月初九。”   “那我呢?”   宸白羽略有迟疑,笑了笑道:“师叔如何连自己生辰也不记得了?您是元月二十一。”   董晓悦和颜悦色地拍了拍宸白羽的肩头道:“当尸妖也没什么不好的,别想太多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叫人给你安排住处,你就留在这里吧。不过我们这里有一套入籍的审核规定,你我虽然有这重关系,可也不能搞得太特殊,流程还是得走一走,免得人说闲话。”   “这是小侄分内之事,”宸白羽又行了个大礼,“谢师叔收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董晓悦叫来王太监,让他亲自带着宸白羽办手续,替他安排下榻处,等宸白羽走远了,她叫来侍卫长,悄悄叮嘱道:“多调派几个灵力高强的侍卫看住宸小道长,一举一动都给我紧紧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来禀报我知道。”   打发走了侍卫长,董晓悦又叫来个小太监:“去请丁真人来一趟。” 第42章 线索   小太监不一会儿就把丁真尸带了来。   董晓悦请他入座, 与他寒暄过几句,便说道:“我请真人来,是有几桩事要请教。”   “不敢当, 陛下尽管问, 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梁王后宫中这些填了香药的美人, 是真人经手的, 是不是?”董晓悦问道。   丁真尸不听便罢, 一听这话吓得一张蜡黄老脸更黄了一个八度, 扑通一声跪下, 忙不迭地磕头:“陛下饶命,陛下恕罪。”他自从听闻那美人尸椒房独宠,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大领导什么时候秋后算账,要治他的罪。   “真人起来说话,我不是要怪罪你,只是有些事要问问你,”董晓悦哭笑不得, 命小太监扶起他, “上回我向你打听过, 这些尸身有没有可能保有灵智, 你说缺了脑子绝无可能,是不是?”   丁真尸拿袖子揩揩额头,深深拜下:“老朽不敢有所隐瞒, 那样的尸身确乎不能保有灵智。”   董晓悦点点头:“这些尸身几百年不腐不坏,单凭香料做不到吧?”   丁真尸也顾不得保密,把行业机密和盘托出:“回禀陛下,还须开坛作法,施以符咒,此外这些美人腹中不止有香料,还有灵物镇尸。”   “什么样的灵物?”   “多是古玉、灵珠之类,灵力充溢的金银器亦可,最好是生前日日相伴从不离身的。”丁真尸一五一十地答道。   “陆家那孩子,用的是什么灵物?”   丁真尸面露难色:“多半是那小公子生前爱物,老朽只是作法施咒,其余事项,一概由内侍宫人经手,陛下莫如问问王公公。不过说起陆家,有个不经的传闻......”   董晓悦见他吞吞吐吐,知道他有顾虑,便说:“你知道什么就说吧,我不会怪罪你的。”   “遵命,”丁真人这才道,“陆家是阀阅华族,鼎盛之时一门五侯,煊赫之势难以言表,后来以谋逆获罪,一朝覆灭,着实令人叹惋,闾巷之间多有议论,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有种无稽之谈,单说家主贪图一件不属凡间的异宝,把子孙百代的福祚都葬送了。”   “是什么异宝?”董晓悦听到这里,莫名有点心慌,右眼皮又跳起来。   “这就不得而知了,本是捕风捉影的无根之言,不值一哂。”   董晓悦总觉得里面隐藏着什么重要线索,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接着问道:“还有一桩事,真人可曾听过一部叫做《幽冥杂录》的杂书?记载的都是道门的奇闻逸事。”   “老朽倒是知道一部《幽冥杂录》,”丁真尸目光一闪,“只不知是否陛下所说这一部。”   “这书中记载了一些奇特的符咒,比如把活人装成僵尸的,让母鸡下双黄蛋的,让缝衣针自动穿线的......可是真人所说的这部?”   “果真是!日天王陛下可真是问着人了,”丁真尸捋了捋胡子:“此书乃是老朽一位故友所撰,当初老朽与他相交甚笃,不瞒陛下,老朽还为此书题了跋,不知陛下又是从何得知的?”   “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巧了!”董晓悦喜出望外,“不知真人这位朋友是何方高人?属于哪门哪派?”   “这位老友名不见经传,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不愿受道门拘束,一向独来独往,并无师门倚恃。”丁真人答道。   董晓悦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又问道:“真人是否还记得最后一卷的内容?”   丁真尸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年深日久,老朽却是记不太清楚了。”   董晓悦的心慢慢往下沉,毕竟过了好几百年了,即使是原作者也不可能全记住。她想了想,从怀里取出宸白羽那儿得来的竹简,递给丁真尸:“劳驾真人替我看看,这是不是《幽冥杂录》上记载的内容?”   丁真尸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一边仔细阅读一边不住颔首:“不错不错,此种山术的的确确是末卷所载,老朽当日还曾与友人提过,这术法太伤阴骘......”   董晓悦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忍不住饱含深意地瞟了他一眼。   丁真尸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若老朽早知后来会做下许多损阴德的事,当日怕是没脸这么说,总而言之......老朽劝说老友,那方术不宜付诸简帛,免得将来为心术不正者所用,他思量再三,道此书不过聊以自娱,并不打算公之于众,老朽便未再多言。”   这就奇怪了,董晓悦摸着下巴沉吟半天,又问道:“真人记不记得,这最后一卷上,除了这种‘活尸法’,还有什么别的方术道法或者奇闻逸事?”   丁真尸双眉紧蹙,两眼上翻,吃力地想了半天,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看老朽这记性!陛下可还记得,那日您垂问老朽魂魄之事,老朽讲了桩借尸还魂的轶事,正是从此书末卷中读来的......如此一说,老朽略微忆起些了,这末卷多涉魂魄之术等,老朽还曾笑过老友故弄玄虚、捕风捉影,老友却固执己见,称魂魄之道并非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只要得其门而入,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就。”   董晓悦听了大感兴趣:“具体有些什么内容呢?”   “请陛下恕罪,这老朽却实在记不得了。”丁真尸无奈地摇摇头。   “那书上有没有提到过一身两魂?或者是生辰八字的讲究?”   丁真尸皱紧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的神情豁然开朗:“当真有!”   董晓悦和丁真尸长谈了一番,一个可怕的猜测慢慢浮出水面,不过她总觉得还遗漏了什么东西,苦思冥想了半天,想得脑袋发涨,那种感觉越发强烈,却始终差那么一点。   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手上也闲不下来,这里翻翻那里翻翻,无意识地从妆台上拿起一支金步摇,突然反应过来,儿子还赌气躺在棺材里呐!   董晓悦心道不好,连外裳都来不及披,一阵风似地冲到收纳美人尸的墓室,拉住门口的小太监便问:“陆公子在哪里?”   小太监第一次和大领导离得这么近,激动得手足无措,半晌才反应过来陆公子是谁,殷勤地把领导带到里屋一具棺材跟前:“回禀陛下,陆公子正在里头歇息。”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董晓悦挥挥手。   等那小太监刚离去,她立即上前,手忙脚乱地掀开棺材盖子,探身往里一看,只见那美少年蜷着身子躺在棺木中,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也不动。   棺材里又窄小又幽暗,还有股阴冷的潮气,像个破旧的包装盒,董晓悦心口一疼,赶紧弯腰把他抱出来,小心翼翼地托住他折断的胳膊:“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别拿自己出气啊,傻孩子。”   少年清瘦苍白的小脸露出来,董晓悦这才发现他根本没睡,用下颌蹭了蹭他头顶:“爸爸告诉你,谁欺负你就怼回去......”   美少年转过脸,掀起眼皮看着董晓悦,看得她一阵心虚,不敢和他对视,一个劲顾左右而言他:“外面雨好像停了,山里的雨就是这样,来得快,停得也快。”   那少年慢慢地撇开眼。   董晓悦抱着美少年回到自己的墓室,把他轻轻放在坐榻上,涎着脸赔了半天不是,那少年始终不拿正眼瞧她,只抱着膝坐在榻上,把下颌搁在膝盖上。   董晓悦看着他披在肩头微乱的长发,手有些发痒:“爸爸替你梳梳头吧?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咯?”   美少年自然没法反驳,董晓悦笑逐颜开,从妆台上拿了水犀角梳子,蹭蹭挨挨地凑到少年身边,正要动手,谁想被他伸手一拦。   少年站起身,远离董晓悦,贴着墙根坐下来,仍旧抱着膝。   董晓悦拿他没辙,突然想起箱子里还有只玉柄摇铃,和送给阿宝那只差不多。她赶紧跑到库房,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用袖子擦干净灰,献宝似地献给那小祖宗:“宝贝,爸爸给你留的这只比送掉那只好多了。”   美少年无动于衷。   董晓悦轻轻拉过他的手,把玉柄放到他手里,又把他手指合拢,握着他的手晃了晃:“喜欢吗?”   人家却毫不领情,她刚把手松开,那少年便一甩手把铃铛扔了出去,纤细的玉柄磕在金砖地上,立即断成了三截。   “......”董晓悦无奈地挠了挠头,喃喃自语道,“爸爸还以为你喜欢这个。”   她满屋子环视一圈,不经意瞥见案边的桃木剑,忽然计上心头,三下两下把剑柄上缠着的红绳解下来,重新蹭回少年身边,把绳子塞进他手里。   美少年这回没扔,反而把绳子攒住,挑起下颌,撩了撩眼皮。   这动作换个人做必定十分讨打,不过由他做来便是赏心悦目,董晓悦见那少年收下了她的东西,得寸进尺地抱起他放回榻上,捡起梳子在衣襟上擦擦,继续给他梳头发。   少年得了绳子似乎很满意,任由她梳发。   董晓悦心情大好,一边梳一边哼:“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哎!扎起来......”   把头发梳顺,用红绳替他松松地扎起发尾,摸摸他的头顶:“人家的闺女哪有我闺女可爱。”   哄完美少年,董晓悦终于想起来今天的公务还没处理,叫秘书僵尸把要她过目的竹简帛书都搬到房里来。   美少年似乎真的被一条朴实无华的绳子哄得回心转意,一下午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董晓悦看会儿文件便去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少年也没表现出丝毫抗拒。   到了黄昏,董晓悦去看了看宸白羽,又暗暗对着侍卫长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加派人手,务必把人牢牢看住。   回到房间,洗漱完毕,董晓悦替美少年换寝衣,她平常替他换衣服、洗澡都尽量非礼勿视,这次却留心看了看他胸腹上的刀口。   伤口很长,贯穿了整个腹部,用丝线细密地缝起来,看着恐怖又狰狞,董晓悦失神地伸出手指轻轻一触,少年便往后一缩。   “对不起......”董晓悦立即回过神来,赶紧替他穿上衣服。   像往常一样把他塞进被窝,掖好被角,董晓悦突然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下,找来一根长长的衣带,绑在美少年的腰间,另一头牢牢拴在自己腰上,这才放心地在他床前脚榻上躺下。   董晓悦枕着胳膊,把进入这个梦以来发生的一切细细回想了一遍,对幕后之人有了猜测,不过对他的动机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将前因后果串起来的线索似乎少了最关键的一环。   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已经夜深,困意渐渐袭来,她只觉眼皮发沉,心里想着明天得再去趟柳家庄,便睡了过去。   半夜三更,董晓悦在睡梦中依稀听到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迷迷糊糊地扯了扯绑在腰间的衣带,感觉另一端沉沉的,放下心来,翻了个身继续睡。   早晨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先伸手往床上一捞,摸到少年毛茸茸的头顶,突然觉得手感不太对劲,腾地坐起来掀起被子,只见那少年闭着眼睛,好好躺在床上。   董晓悦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果然不是她的错觉,少年脑袋上湿漉漉的。   “你半夜跑出去了?”   话音未落,帘子外响起小太监的声音:“日天王陛下,柳家庄的柳大郎领着十几个村民来......求见。”   董晓悦一听他那焦急的口吻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赶紧起身披衣。 第43章 人命   董晓悦一动, 牵动了腰间的衣带子,床上的美少年坐了起来。   “你躺着别动,爸爸去外面看看。”董晓悦边说边把衣带接下来, 把少年塞回被子里, 把他腮边的一绺发丝捋到耳后,又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 叹了口气, 直起身穿衣服。   她手上忙着, 一边对小太监道:“把柳家庄的客人请到三宝堂, 我一会儿就来。”   小太监唱了个喏就要退出去, 董晓悦将他叫住:“等等,先替我把侍卫长叫来。”   穿好衣裳,系上腰带,侍卫长也到了门外,董晓悦吩咐他道:“你亲自带两个侍卫守着这里,没有我的允许,无论谁都不能带走陆公子,听到没有?”   “属下遵命。”侍卫长行个礼道。   董晓悦收拾停当, 又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少年, 这才匆匆往三宝堂赶去。   三宝堂靠近梁王陵的出入口, 是董晓悦特地命人辟出来用以待客的, 不过迄今为止还没用上过,虽然方圆几十里的村民与梁王陵或多或少有合作,但普通人对于陵墓总还是心怀芥蒂, 平白无故不会想到上门坐坐。   董晓悦走进门,发现阿桃也在,这也不奇怪,她是公关总监,涉及与村民打交道的事,下面人自然会去向她报告。   屋子里气氛尴尬而凝重,阿桃耷拉着嘴角,给董晓悦递了个大事不妙的眼色。   董晓悦不用她提醒也察觉气氛不对,柳家庄来了二十来个人,乌压压站了一屋子。为首的是庄头柳大郎一家。其余人等都是庄中各家的青壮。董晓悦三天两头往柳家庄跑,这些人都是与她常来常往的,此刻见了她却是神情戒备,没了往日的亲切和恭敬。柳大郎还算沉得住气,他的几个儿子却是怒目相视,尤其是柳小四郎,一见她便急赤白脸地要冲过来,被他二哥死命拽住。   董晓悦不明就里,向众人行了个礼:“不知诸位降临寒舍,有失远迎。”   又责怪阿桃:“有客人到,怎么也不知道看茶看座?”   柳大郎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面沉入水道:“不劳陛下和这位小娘子,我等今日不是来喝茶的,是来与陛下讨个凶犯。”   董晓悦的心一沉:“什么凶犯?在下实在不明白柳兄的话。贵庄出了什么事?若有我们帮的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柳小四郎最是沉不住气,挣开他二哥,又被他大哥抱住腰:“你不要命了?”   柳小四郎挣脱不得,只好指着董晓悦的鼻子骂道:“好你个死尸妖,枉我们这么相信你,把你当个人看,你却害我侄儿性命!旁人怕你,我柳四不怕你,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替阿宝讨个公道!”   董晓悦一听“阿宝”两字,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   有了个出头的,众人的胆气也壮了,哭的哭,骂的骂,乱成了一团:“妖孽就是妖孽,哪怕装得像个人,也是没心肝的。”   阿桃是个不能吃亏的性子,当即扬声道:“小郎君好没道理,我们陛下一向待你们如何,你们心里没数么?金银珠宝流水价地往你们庄子里抬,看看你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口里嚼用的,哪样不是靠了我们梁王陵,如今倒是嫌弃我们是妖不是人,要金要银的时候怎么不嫌弃这些是土里挖出来的......”   “住嘴!”董晓悦冷冷地扫了阿桃一眼,“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   阿桃这么一激如同火上浇油,本来还存着几分理智的村民顿时火冒三丈,阿宝他爹柳小三郎更是双目圆睁,把头上一根素银簪子往董晓悦身上狠狠一掷,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了:“谁稀罕你们这些臭钱,都还与你们!把我儿的命还来!”   “三郎,莫要无礼!”柳大郎朝小儿子呵斥了一句,向董晓悦深深行了个礼,“陛下,不是我等忘恩负义不识好歹,今年又是大旱又是蝗灾,外头匪盗横行,咱们托赖贵陵和陛下才有口饱饭吃,诸位的恩情咱们没齿难忘。只是老朽那孙儿死得不明不白,虽是穷家小户累耶娘的贫贱种子,好歹也是一条性命,求陛下给老朽一个公道。”   董晓悦朝柳大郎作了个揖:“柳老伯,我们相交一场,不必说这些见外话。事情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你和我说清楚,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而为,如果凶犯真是我们梁王陵的人,我第一个不会饶他,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陛下这么说老朽就放心了,”柳大郎回头看了一眼,哽咽着道,“三郎媳妇儿,把孩子抱过来,昨晚你看到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陛下。”   人群安静下,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道来,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人一边呜呜咽咽地啜泣着,一边从后面走出来,怀里紧紧搂着个红布襁褓,正是柳家三媳妇,阿宝的娘。   柳娘子走上前来,神情木然地给董晓悦行了个礼。   董晓悦看见那襁褓中露出的小脸,心重重地往下一落,那孩子确实是阿宝无疑,只是原本红润的脸蛋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青白。虽然知道是梦,可她亲眼看着这孩子一点点长大,无数次抱着哄着逗他笑逗他玩,突然这么没了,不可能毫不动容。而且她一直以为燕王殿下的魂魄在阿宝身上,阿宝一死,将她的猜测全盘否定,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更让她忐忑不安的,是美少年昨晚的行踪,怎么这么赶巧,他偷偷溜出去,阿宝就出事了?   董晓悦定了定神,对面前双眼红肿、失魂落魄的女人道:“柳娘子不必多礼,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柳娘子深深吸了口气,开始讲述当晚发生的事:“那时大约是三更天不知四更天,妾听见阿宝哭,起来给他喂了奶,拍了他一会儿,哄得他睡了,把他放回床上,自己出去屋后茅房解了个手,回来看到屋门大敞着,就觉得有点不对,我出去时记得清清楚楚把门掩上的,我想以为是毛贼,正要去叫当家的,就有个人影从屋子里跑出来......”   她说到这里又哽咽了一声,差点背过气去,柳大郎安慰道:“三郎媳妇儿你别急,慢慢讲来。”   柳娘子抬起袖子揩揩眼泪,接着道:“我见那人身量瘦小,头脑一发昏,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上去扯住他,一边喊捉贼,不想那人力气很大,一下便把我撂在了地上,我扑上去拽住他的腿,撕打中只听得‘叮铃’一声响,从他身上落下个东西来,我一分神,叫他挣脱了去,飞也似地逃走了。   “我捡起地上的东西一瞅,原来是陛下送给阿宝那只铃铛,再一回想,那人身形看着有几分眼熟,像是昨日同陛下一起来看阿宝的那个小娘子,我当她仍旧惦记那铃铛,专程来取,又叫我给截下来,很是过意不去,想着天亮了叫当家的跑一趟,将铃铛还回来,也没放心上,就转身回了屋里,谁知......谁知......”   柳娘子说到这里,把脸伏在孩子身上泣不成声。   “我替她说吧,”柳小三郎咬牙切齿地道,“你那歹毒的妹子,把阿宝给掐死了,咱们贫苦人命贱,不值一个铃铛!”   董晓悦把眼前的女人仔细打量了一遍,柔声说道:“娘子可否让我看看阿宝?”   柳娘子下意识地把孩子搂得更紧,茫然无措地望向公公和丈夫,柳大郎冲她点点头:“给陛下瞧瞧阿宝身上的伤。”   柳娘子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阿宝的尸体交出来。董晓悦双手接到怀里,小心翼翼地打开襁褓,解开丝绵小衫上的绊带,只见孩子脖子上赫然是乌紫的指痕。   她看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把襁褓掩上,还给柳娘子:“娘子请节哀顺变。”   “阿宝的尸身也交你验看过了,你还有什么话说?”柳小四郎高声道,“赶紧把那凶犯交出来抵命!”   董晓悦目光从他脸上轻轻掠过,没去接他的茬,却对柳大郎道:“柳大伯,我看着阿宝长大,他遭此横祸我很难过,但是这件事和我昨天带去贵庄那个孩子无关。”   柳大郎来不及开口,柳小四郎便冷笑着捋起袖子:“阿耶,我早说了他们蛇鼠一窝,肯定会包庇凶犯,和他们废话什么?直接砸了他们的老巢!”   村民们也骚乱起来,柳大郎抬手往下压了压:“乡亲们稍安勿躁。”   吵嚷声渐息,柳大郎沉着脸对董晓悦道:“陛下方才许老朽一个公道,可还记得?”   “我承诺的自然会做到,只不过凶手的确另有其人,”董晓悦顿了顿道,“因为那孩子一整夜都和我在一起。”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柳小四郎年纪小,还懵懂着,傻傻地问道:“阿兄和妹子整晚一起甚么勾当?”   又有人问道:“许是趁你睡着了悄悄溜出去的呢?”   董晓悦斩钉截铁地否认:“没这可能,他一整夜都在我床上,一整夜。”   众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阿桃率先打破沉默,指了指那沉默不语的柳娘子,对柳家庄众人道:“说起来这些都是你一面之词,又没什么真凭实据,红口白牙地就诬陷我们陛下房里人,真是好大的胆子!我看这妇人古怪的很,刚死了孩子,寻常人早就哭得晕死过去了,她还有精神走十几里山路,莫不是为了栽赃嫁祸?”   那柳娘子闻言抬起头,目光阴寒如水从阿桃脸上滑过,慢慢地从袖子里摸出条红缨绳来,对董晓悦说:“这是我与凶犯扭打时从她头发上扯下来的,既是陛下房里人,你可见过这个?”   董晓悦没来得及说什么,阿桃诧异道:“咦,这不是陛下剑柄上缠着的绳子么?不对,一条绳子算什么,我们陛下三天两头去你们柳家庄,说不得什么时候落下的,必是你们含血喷人!”   柳娘子气得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把阿宝的尸体往丈夫怀里一塞,指着董晓悦,带着哭腔道:“阿公说你是个好的,我信了这话,心心念念地要来求个公道,人证也有了,物证也有了,你一句话就赖个干净,我斗不过你们,说嘴也不是你们的对手,罢了,穷苦人的命不值钱,再送你一条!”   话没说完,一个猛冲,“砰”地一声撞在石壁上,霎那间鲜血迸溅,众人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将她扶起来一看,已经气绝身亡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村民们群情激昂,柳小三郎等人更是要上来搏命,闹得不可开交,连柳大郎都劝不住,董晓悦不得不叫来侍卫,将激动的村民们控制住,好说歹说,一再承诺三日之内必定找出真凶,告慰他们母子在天之灵。柳家庄众人论武力不是僵尸们的对手,心里不甘也没什么法子,闹了半日也便回去了。   董晓悦原地站了会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太监宫人忙着擦洗血迹。   这柳娘子的种种表现怎么看怎么怪,她在阿宝之前生过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在不到三岁时夭折了,古代的生产和医疗水平之下,婴幼儿夭折的比例很高,尤其是不到一岁的婴儿,几乎不被当作人看,即便阿宝是死于非命,柳娘子也不至于自寻短见。   正思忖着,梁王派了太监来请她过去,董晓悦便暂时将此事搁置,前往梁王的墓室。   叙过礼,寒暄毕,梁王欲言又止道:“小王听闻方才柳家庄来人了?”   董晓悦知道他肯定是为了这事,也没打算瞒他,把事情的始末简略讲了一遍,末了道:“这件事肯定有蹊跷,我答应三天之内找出真凶,给他们一个交代,很多事情还得劳驾殿下。”   “陛下太见外了,能替陛下效劳是小王的福分,”梁王觑着她的脸色道,“不过......小王有句话,实在是不敢说......”   董晓悦大致猜得到他要说什么,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依旧客客气气:“殿下直说无妨。”   “小王也知道那......陆家小公子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本不该说这话,”梁王措辞十分谨慎,“只是陛下想必也知道,这小公子没有灵智,美则美矣,终究是个空壳,世间未必寻不到可与之媲美的小郎君,只要陛下想要,小王就是将这大夏国翻个底朝天,也替陛下寻摸来,找个秀外慧中温柔解语的,岂不是好过一具空壳?既然那些村夫认定了他是凶犯......”   他怎么变成的空壳你心里没点数吗?董晓悦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殿下,这话你不必再提了,我就喜欢这个,别的再好也与我无关,这是其一。其二,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要是图省事这么糊涂过去,不把幕后捣鬼的人挖出来,咱们都得凉,再凉一次。”   说着拍拍他肩膀:“尸妖再凉一次是什么下场,不用我提醒殿下吧?”   根据这个世界的设定,普通人死了还可以入轮回转世投胎,可僵尸死了就是彻底消亡,梁王被她这么一说,不由打了个寒颤:“陛下英明,是小王鼠目寸光了。”   “殿下不必自谦,”董晓悦抡完大棒,又塞了根胡萝卜给他,“谁不喜欢安逸呢,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本就是不为世人所容的异类,占着这座山头,早晚会有人看不过眼,以后是非只会多不会少,这大梁还得殿下您挑起来。”   “陛下您这么说是......”   董晓悦语重心长地道:“殿下,此处是梁王陵,我只是暂时替你管着,早晚要离开,往后陵中众人还得仰仗您。”   梁王一听这话慌了神,这梁王陵有日天王管着,天塌下来也有日天王顶着,他小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坦,想想生前殚精竭虑,搞得自己英年早逝,实在是想不开。   谁知道他这边想开了,人家却要撂挑子。   董晓悦忍不住笑起来:“放心,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先把隐患给你除掉。”她倒是想走,可那燕王殿下还不知在哪里。   安抚完情绪低落的梁王,董晓悦回到墓室中,当着小太监的面,把美少年从床上一把拽起来扔在榻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粗暴。   “我知道你听不懂人话,”董晓悦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这些话就算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吧。我知道你昨晚去了柳家庄,我也知道阿宝是你掐死的,我骗柳家庄的人,不肯把你交出去,不是舍不得你,只是不喜欢被人要挟,不喜欢有人下我脸,我也不喜欢玩过的东西被人糟践,不过你杀了人,我是不会留你在身边了。”   董晓悦独角戏似地骂完,叫来两个侍卫,吩咐道:“你们把他带到后山上,扔林子里让他自生自灭,别再让我看见他。” 第44章 黑手   夜里起了风, 东边升起个黄而黯淡的月亮,边缘像洇开的墨迹,毛毛糙糙的。   一道影子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悄地潜入林子里, 她抬头透过树梢间的空隙看了一眼月亮, 想起猴年马月不知听谁说过,这叫做毛月亮, 这样的月色意味着不祥。   她暗暗嗤笑了一声, 收回目光, 微微低下头, 快速在林间潜行, 像是一阵风卷过,惊起许多宿鸟和小兽。   没过多久,一个单薄身影映入眼帘。   那人慢慢向她转过身来,眉眼依稀可辨,精致的容貌和空洞的神情在黯淡月色下显得有几分诡异。   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得意地想,抽出腰间的利剑,毫不迟疑地刺向那人影, 谁知没等她靠近那人, 突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把她兜头罩住, 她竭力挣脱,那网却越收越紧,显然是下了咒的。   她心知中计, 正盘算着如何脱身,两旁树顶上“嗖嗖”窜下五六道黑影团团将她围住,没等她吭气,便有一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小娘子莫要乱动,这不是一般的刀,日天王陛下亲自下了符咒,专克你这样刀枪不入的尸仙。”   “他没骗你,正日牌灵符童叟无欺,”董晓悦闲庭信步般地顺着林中小径慢慢踱过来,看了她一眼,“果然是你啊,阿桃姑娘。”   阿桃正要张口,董晓悦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大步走到美少年跟前,脱下身上氅衣披在他肩上,仔细地系上带子,还打了个形状完美的蝴蝶结:“晚上冷,别着凉了。”   僵尸哪里知道冷热,何况还是具没灵智的空壳美人尸,这种行为纯粹是肉麻秀恩爱恶心人。   阿桃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那张网像是活物一样,突然迅速收缩,把她整个人裹紧,她手脚都动弹不得,网却没有停止收缩,直把她勒得皮肉从网眼中鼓出一块块的菱形。   董晓悦把手搭在美少年肩头,斜睨着她道:“忘了跟你说了,这是丁真人研发的新品,叫做小恢恢,试验品还没投入生产,质量不太稳定,你小心着点,挺好看一小姑娘别整破相了。”   阿桃差点把银牙咬碎,心里把那对狗男男骂了无数遍,抬起头却是一脸委屈:“陛下,妾知道错了,妾只是......”   “你是不是想说,你就是嫉妒我对他好,看见他落魄了,想趁机打击报复一下出口气,对不对?”   阿桃咬了咬下唇:“陛下您相信我,妾对您是真心爱慕,天地可鉴,若有半句假话,就让妾天打雷劈碎尸万段!”   “我没不信你,”董晓悦摸摸脸,“毕竟本公子长得这么的......对吧。”   美少年抬手把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掸落下去。   阿桃略松了一口气,再接再厉道:“陛下,妾一时鬼迷心窍,罪该万死,但是妾只做了这一桩错事,别的事与妾无干,昨夜柳家庄出事时妾一直在陵中并未出去过,令史可以为我作证。”   “我没说柳家阿宝是你害死的。”   阿桃嘴角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陛下明鉴,妾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半点异心。”   董晓悦未置一词,让左右侍卫先去林子外待命,看着他们走远了,方才回过头看着阿桃:“场面话就别说了,你这异心不是一星半点,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我不怪你,不过我不喜欢浪费时间,叫你主人出来,我直接跟他说。”   “陛下说什么?妾怎么听不明白,”阿桃一脸天真,“什么主人?妾当日投奔您时由丁真人亲自验看过,是无主之尸......”   董晓悦懒懒地靠在树上,一手摸着美少年丝缎般的头发,冲着阿桃点点头:“的确,不但丁真人验过,我也验过,没验出你身上有血契。”   “那陛下还如此说?好没道理!”阿桃委屈地撅起嘴。   “有两种可能,一是你主人道行比我们高,二是你主人不是人,”董晓悦打量着她的脸,“你说是哪一种呢?宸彦道长?”   阿桃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对方是不是诈自己,随即轻笑了一声,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金公子好眼力,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过奖过奖,惭愧惭愧,”董晓悦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是在下眼力好,是宸道长心急着相了,才让我揪住了你的小尾巴。”   她边说边无意识地揪了揪美少年的耳朵尖,美少年面无表情地把头一扭。   “其实本来吧,本天王日理万机,每天忙着振兴梁王陵,也没空多想什么,你自己不送上门我还真不一定想得起你。你的第一个破绽是阿桃。阿桃找来梁王陵,说自己当初是被凤冈杀死的,这合情合理,和我一开始的猜测也吻合,我们又在林子里找到了凤冈的尸首,看起来天衣无缝,是不是?   “不过,这里她画蛇添足撒了个谎,说凤冈被自己豢养的僵尸阿四吸干了血,”董晓悦顿了顿,“一个低阶僵尸喝得了那么多血吗?当然可能只是阿桃一时说错了,那僵尸并没有把血吸干,反正尸体被野兽啃烂了,死无对证,是吧?   不过因为这个疑点,我后来查了用血纪录,阿桃到梁王陵之后两个月都没领过鸡血,把工分都换了钱,买了胭脂水粉和首饰。一具高阶僵尸两个月不喝血,总不是为了减肥吧?我猜她是一次性喝得太饱,来不及消化。”   阿桃平静地反驳道:“说不定是喝了野兽的血呢?”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何况就算凤冈的血是她吸的也没什么奇怪,就是恶心了点。所以我只是有点怀疑,叫人暗中盯着她而已,她也挺沉得住气,一直没露出马脚。然后就是第二个破绽,宸白羽。   “他变成僵尸回来就很惹人怀疑了,编的那个故事也挺牵强,先不说宸霄跟你修为差那么多,他害你有多大把握,就说他千辛万苦把你炼成具保质期只有十天半个月的一次性僵尸有什么意义?   “我问了他天镜派三个人的生辰,他自己和宸霄的都属实,说到师叔却说了谎——你们叔侄根本就是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在生辰八字问题上说谎,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他已经知道这壳子里不是他师叔;第二,他不敢让我知道你们叔侄俩是同月同日同时出生。   “可惜你们运气不好,临走前去跟宸霄辞行,他提到了你们叔侄生辰相同,那时候白羽刚好出去煮茶,没听见。   “再说他带来的竹书,宸白羽是穷人家的孩子,我跟他相处那么久,一双破袜子都要缝缝补补,怎么会把门派中传世几百年的竹书毁坏?只为了减轻那点重量?这不是宸白羽的作风。   “于是我就好奇了,是不是那卷书上有什么不能被我看到的东西?说来也巧,我们墓里刚好有个老道士看过那卷书,还记得点。原来那卷书后边大部分都是关于魂魄法术的,比如怎么把魂魄转移到别人身上,比如一身两魂,比如生辰八字越近越容易实施......   “于是我突然想起来,在修梵寺里,凤冈说的那句‘一身两魂,逆天而行’可能不是对我说的,是对宸白羽说的。自从夺了你的舍,我一度纳闷宸彦道长你去了哪儿,听了那竹书上记载的方法,我自己编了个故事,说给你听听。   董晓悦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从前有个天赋异禀的道法奇才,不到十来岁就赶上普通道士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修为,他不知是眼瘸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入了个又穷又落魄的小门派,某天突然在藏书楼找到一卷记载魂魄之道的奇书,就悄悄记在了心里。   “有一天,他和师兄一起去降尸妖,受了重伤,被师兄背回山门,几乎成了废人。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心里当然很不甘,想起小师侄的生辰和自己只差个年份,便动了夺舍的念头,中间出了点纰漏,没成功,虽然上了别人的身,但是原主的魂魄还在。   “接着他又发现,自己抛弃的身体仍旧“活着”,不知道被什么孤魂野鬼占了,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暗暗观察,三年过去,那具身体突然活了过来,他想把身体夺回来,却不能成功,他便想借着隐烛山风水逆转的机会,索性把原来那具身体炼化成僵尸自己驭,肥水不流外人田。”   “真是个有趣的故事,金公子奇思妙想令人钦佩,若不是贫道此刻不方便,真想抚掌击节替金公子喝彩。”宸彦笑道。   董晓悦从他话里听出明显的讽刺意味,感觉不太妙:“在下哪里讲错了,请道长随时指证。”   “不急,你先往下说。”   “我猜宸道长这三年来刻苦钻研过观星观气,造诣大概已经在令师兄之上了,你知道宸霄算错了日子,所以撺掇师兄让我们提前出发,路上你也催得很紧,我当时以为是宸白羽生性胆小谨慎,回头一想才发现不正常。   “到了修梵寺之后,我们遇到阿桃和凤冈,凤冈看穿不说穿,阿桃对你起了歹心,反而被你先下手为强杀了,还和她立了契,成了她的主人。   “所以后来凤冈和阿桃立的血契根本是无效的,她从头到尾只认你这个主人。我猜你们立的不是血契,这问题暂且不提。你让阿桃跟着凤冈,凤冈在庙外布阵打算害我们应该是真的,我猜阿桃应该是趁他作法的时候偷袭,把他杀死吸干血,把阿四杀了抛尸,然后在外面待命   “同时,你在庙里动手脚打开梁王墓,我们在陵墓里一路找到梁王墓室,轻轻松松把门打开,其实根本不是巧合,都是你刻意引导的,你应该是想让我和梁王两败俱伤,捡个现成便宜。”   阿桃打断她:“梁王的法力远在你我之上,我怎么能确保你们两败俱伤,自己却安然无恙呢?”   董晓悦想了想:“铜镜,梁王的墓门上有一块古镜,当时是被你抠下来的,当时我没留意,事后问当时建墓的道士,那面铜镜是镇尸的宝物,后来清理陵墓的时候我们在墓室里面找到了镜子,已经焦黑变形了,我想应该是你把镜子带进墓室的。”   阿桃不置可否,不过董晓悦看她神情就知道自己八成猜对了。   她接着说道:“不过你没算到我们对付梁王的时候会引来天雷,你逆天而行,天雷当然不会放过你,你被劈中,魂魄离开宸白羽的身体,这天刚好是八月十八,梁王陵附近的柳家庄有个孩子出生......你是阿宝。” 第45章 相认   宸彦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旋即笑道:“金公子能猜到这一步,着实令小道吃惊,不过你说的也对, 也不对, 小道只是借那小婴儿之体暂居,他自有自己的神魂。”   董晓悦一怔, 怒意从心底涌出来:“是你杀了他。”   宸彦不以为然地扯扯嘴角, 从往中伸出根手指, 指了指靠树坐着的美少年:“分明是他杀的, 人证物证俱在, 金公子没见那条绳子么?”   “都这时候了还狡辩,敢做不敢当,真不要脸,”董晓悦走到美少年身边,握住他的手腕,“阿宝脖子上的掐痕是双手并用的,他右手骨折,根本使不上劲。”   宸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那可真是不凑巧。”   “我们去柳家庄看孩子, 也是你捣的鬼吧?我家宝贝人美心善, 怎么会对个小婴儿出手, 一定是你用什么办法蛊惑他, 晚上也是你把他引到柳家庄去的,你本来大约是想引诱他掐死阿宝,当场让村民抓住他, 但是没得逞,于是就退而求其次,让柳娘子从他身上抢了所谓的‘物证’。   “要是我没猜错,掐死阿宝的是柳娘子吧?或者说是受你蛊惑的柳娘子。阿宝死了之后,你上了柳娘子的身,诬陷我宝贝杀人,怂恿村民来闹事,又召来阿桃和你配合,看似在帮我抱不平,其实句句话都在火上浇油,挑唆村民把事情闹大。你的目的其实是让我把他交出来吧?”   董晓悦说着,心有余悸地揽住美少年的肩头:“你们都以为他就是个玩物,我为了息事宁人一定会把他交给柳家庄的人处置,可惜你们都弄错了。说吧,你到底想对他做什么?”   宸彦平静地注视着两人,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千算万算,没算到金公子是个痴情种子。”   “你不说我也知道,”董晓悦冷笑,“你想要他身体里的宝物。有传闻说陆家是因为一件不属于人间的宝物才惹来横祸,这件宝物就在陆小公子身上吧?”   宸彦也不否认:“要怪就怪那陆氏老贼贪心不足,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偷偷昧下,弄得家破人亡,也是他该当的。”   董晓悦接着道:“有一点我之前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你要露出宸白羽这么大一个破绽,你已经把阿桃安插在我身边,宸白羽根本是多此一举,而且恕我直言,你这小师侄脑子不太好使,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指望他帮忙是不行的。   “宸道长做事这么缜密的人,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呢?不过刚才来这里的路上,我才终于想通了。宸白羽应该一直不知道你上了他的身。”   一个人是装傻还是真傻,相处久了多少有点感觉,董小姐觉得,小师侄这种别出心裁的蠢法,宸彦这样的聪明人是模仿不出来的。   “宸白羽因为你才入的天镜派,一直把你当偶像。从小仰慕的师叔变成了尸王,对他打击肯定特别大。回到门派里,他无意中在藏书楼发现了被你藏起来的那卷《幽冥杂录》,发现了移魂术、一体两魂的秘密,联想到你们的生辰一样,再想起梁王陵中缺失的几段记忆,他猜到了真相。   “他又伤心又失望,可还抱着一线希望,以宸白羽的性格,他应该会瞒着师父,带着这卷书,赶紧来梁王陵找他的师叔当面问个清楚。但是还没走到梁王陵,你在柳家庄感觉到他靠近,于是急急忙忙把他杀了,还把他做成了僵尸。   “宸白羽知道了真相,但是碍于灵契,不能背叛你,但是被自己最信赖的人利用,当然不甘心,他想办法逃了出来,遇到了巡山的侍卫,进了梁王陵。你发现以后,就决定亡羊补牢将计就计,索性编个故事把责任全推给师兄,想挑我对付道门,让梁王陵成为众矢之的,是不是?”   宸彦这回倒是爽快地认下:“大致没错,金公子真叫小道刮目相看。宸白羽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怪我......一开始狠狠心把他杀了就没这些事了。”   “为什么?”董晓悦静静地看着他,“你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降魔除妖天经地义,像你们这样的妖孽违悖天理,本就不该存在于世间。”   “该不该的也不是你说了算,”董晓悦抬起下巴,“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熊样,好意思说别人?”   这话似乎戳中了宸彦的软肋,他露出个扭曲的笑容,像是面具裂开了一条缝。   “那件宝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董晓悦把美少年搂紧了些。   宸彦不回答。   “你不肯说,我就只能接着猜了,三年前你们师兄弟千里迢迢赶到苍州去降妖,是为了一面镜子......”   董晓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宸彦,果然见他脸色微微一变。   “你入天镜派也是因为那面镜子吧?”董晓悦思忖道,“你入门的时候才十来岁,和那块镜子到底有什么渊源?”   宸彦笑而不语。   董晓悦心里升起种异样的感觉,右眼皮又开始跳起来,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是这个念头还在潜意识中,没有浮出水面。   她定了定神道:“不肯说?没关系,反正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慢慢严刑拷打。”   宸彦抬起眼,好整以暇地望她:“你以为凭一张破网就能困住我么?”   “不瞒你说,这张网不止能困住肉身,也能困住魂魄,再说移魂也不是随心所欲的,看你逃到哪里去。”董晓悦和丁真尸仔细研讨过,移魂术极其困难,得同时满足很多条件,而且一般都是转移到活人或者刚死的尸体上,宸彦能上阿桃的身,是因为阿桃和他有灵契。   “金公子,你先前问过,为什么贫道和阿桃的血契你们探不出来,贫道现在就来回答你,”宸彦顿了顿,“因为我不是人,即便是你借去的那具肉身,也不过是我暂居的逆旅。”   他的目光从董晓悦身上滑过,落在她身边的美少年胸口,露出怀念的神色:“那才是我。”   董晓悦没明白过来。   “我就是天镜,”他伸手朝着虚空中一点,“他身体里的镜子,是我的本体,这就是我和天镜的渊源。你的网困不住我,因为我根本不是人魂,我的移魂术也不是凡人可以企及的,我可以在世上任何一个活人体内来去自如。”   董晓悦如坠冰窟。   “没错,你是千年难遇的大妖,论灵力我未必比得过你,”宸彦顿了顿,“如何,你打算杀尽世间所有人吗?”   说完这句话,只见阿桃的身体突然开始腐烂,像快进一样,顷刻之间,网中只剩下一具枯骨,如果不是衣裳首饰,谁也认不出这就是那个娇俏的小姑娘。   眨眼之间,宸彦已经不在了。   董晓悦站在原地默默地思考,她一叶障目,以为这个梦的灵物仍然是月母珠,却忽略了一开始关于天镜的提示,现在想来,拿到镜子应该是结束梦境的条件之一。   她想到这里不由看了看身边的美少年,镜子就在他身体里......   董小姐仿佛醍醐灌顶,突然明白过来,潜意识里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是怎么回事,上个梦里的灵物月母珠在无咎身上,如果可以类推的话,那么这个梦里,天镜应该也在燕王殿下身上......   董晓悦脖子发僵,嘴里发苦,眼睛发直,偷偷把揽着美少年的胳膊收回来,装作若无其事,轻轻扯了扯他袖子:“我......我们回去吧。”   美少年撩了撩眼皮,嘴角一勾:“嗯。”   是少年清亮的声音,带着些微金石的感觉,不知是不是镜子的关系。   董小姐考虑了两秒钟,抬头望了望天,假装没听见,同时加快了脚步。   燕王殿下却没打算姑息,悠悠地问道:“玩得开心么?”   “呵呵......”董晓悦打着哈哈,“托殿下的福,还行。”   她也不是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只不过那时已经铸成大错,她毅然决然地把这念头摁了回去,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会的。   燕王殿下哼了一声。   “殿下......”董晓悦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斗胆问道,“您怎么不早点和我相认啊?别误会,小人不是怪您,要是早知道是您,就是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那什么......”   “相认?”燕王殿下讽刺道,“认你作父么?”   董晓悦欲哭无泪:“小的真不知道是您......”   “董晓悦,你真的是......”燕王殿下搜肠刮肚半日,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来,只好叹了口气,“孤直至方才都口不能言,视物也不甚清楚,惟有听觉尚可。”   他如今是少年的形貌,声音也带点稚气,没了往日不怒自威的气势,董晓悦一开始还怵他,过了一会儿发现他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便故态复萌,重又活泛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会儿,快到树林边缘,梁玄突然开口:“等这个梦结束了,你会记得我吗?”   “当然。”董晓悦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梁玄驻足道:“我是说我,这个梦里的我。”   董晓悦也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了看他,这张脸面无表情时已经漂亮得让人心折,何况灵动起来,董小姐心软成了一滩水:“当然会记得啊。”   “......”这见色忘义的女子!   两人接着往前走,出了林子,沿着山坡往下,夜风将两人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松涛阵阵,流水潺潺,董晓悦望着天边昏黄的月亮,只觉别有一种朦胧美。   燕王殿下生了一回闷气,又问道:“那你还记得芈无咎么?”   董小姐的求生直觉告诉她,这是一道送命题,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呃......不好说......”   梁玄哼了一声。   “殿下,”董晓悦生怕他再追问下去,赶紧岔开话题,“你说这镜灵该怎么对付呢?他附在普通人身上,我们投鼠忌器,真是难办......”   梁玄沉默了会儿:“我有办法。” 第46章 出梦   董晓悦喜出望外, 得意忘形,仗着最萌身高差的优势,在燕王殿下脑袋上薅了一把:“真的吗?真不愧是我的殿下!”   梁玄怔了怔, 蓦地回过神来, 把她大逆不道的手掸开,小声嘟囔了一声:“谁是你的。”   董晓悦没听清楚, 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办法啊?”   “回去再说。”   董晓悦以为他是出于谨慎。见梁王陵就在不远处, 便点点头不吭声了。   走了没几步, 董晓悦又赔着小心问他:“殿下, 您怎么突然又能说话了?这陆小公子的身体……应该是不能发声的啊?”不仅不能发声, 连五感都没有。   “陆小公子……呵。”这又是哪根葱,叫得挺亲热么,死了几百年的人,与你何干?   董晓悦也不知道哪里又说错话得罪了这位祖宗,不过换位思考一下,他这些日子过得确实憋屈,便好脾气地笑笑,识趣地闭上了嘴。   相处久了她也多少摸到了燕王殿下的脾气, 不能和他正面杠, 你得认怂, 顺毛撸, 等他把气顺过来了,自然就能好好说话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 燕王殿下先开口了:“孤也不知,起初只觉混沌一片,过了些时日才能听辨声响和勉强视物,神志亦是时而清明时而模糊,直至方才,才忽然觉得耳聪目明。”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梁王陵的入口,董晓悦用咒开启外门,领着燕王殿下走进石砌的甬道。   回到墓室一看更漏,已经是四更天,董晓悦身体虽不觉疲惫,可生物钟仍然提醒她该睡了。   燕王殿下显然也是一样,抬起袖子掩着嘴,斯斯文文地打了个哈欠。   董晓悦踟蹰了会儿,还是问道:“殿下打算怎么对付那个镜妖?”   梁玄撩了她一眼,他眼里有了睡意,越发显得迷离:“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更深了,明日再说罢,你很急么?”   “在这梦里已经耗了好几个月了,能早点出去当然好啦,”董晓悦觑见他神色不豫,赶紧找补,“小人那不是……希望殿下早点化险为夷嘛……”   “孤的魂魄受了损伤,今日走得多了些,实在是乏了,”燕王殿下冷冷地道,“你大可不必担心,孤已有万全之策,不消三日,必能了结此梦。”   董晓悦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可直觉告诉她不能喜形于色,于是狗腿地去给燕王殿下打洗脚水。   两人都洗漱完了,燕王殿下脱了外裳,毫不见外地往床上一躺。   董晓悦像往常一样躺下床边榻板上,还没来得及掖好被子,就听床上传来凉飕飕的声音:“你就是如此对待孤的身体?”   “……”这位祖宗简直是个送命题库。   董晓悦头皮一麻,急中生智地打了个小呼噜。   燕王殿下就没见过这么涎皮赖脸的人,被她气笑了:“把孤的身体放到床上来。”   “那多委屈殿下您的灵魂啊,”董晓悦一个劲地谦让,“您放心,我铺了两层褥子,软得很,保证殿下的金躯一根毛都不会掉。”   “孤说过要睡地上么?”   “……”董晓悦回过味来,“啊?这……男女授受不亲……”   梁玄哼了一声:“莫非你觉得孤想对自己的身体行越礼悖份之事?”   话不是这么说的啊!但是除了认怂还能怎样?董晓悦赶紧道:“不敢不敢,小的睡相不好,又喜欢卷被子,睡梦中唐突了殿下就罪过了……”   燕王殿下不说话,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更漏滴答作响,催命似的。   董晓悦只得硬着头皮爬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贴着床沿,梁玄让到了床里侧,两人虽然同衾而眠,却像牛郎织女一样隔着天河。   也许是提心吊胆太耗心力,董晓悦的呼吸很快沉了下去。   梁玄知道她睡着了,伸手轻轻戳了戳她腰眼。   董晓悦在梦里只觉腰眼有点痒,下意识地躲,扑通一声滚到了床下。   她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发了会儿呆,翻了个身又睡了。梁玄想把她捞上来,无奈右手折了,只好下了床和她一起挤在榻上。   董晓悦睡梦中感觉有人和她抢地盘,手脚并用地推挤他,梁玄不得不箍住她的腰,压住她的腿:“别乱动!”   抱着自己的感觉别提多诡异了,燕王殿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越想越悲愤,凭什芈无咎那竖子又是拜堂成亲又是肌肤相亲,他只想在临走前抱抱她都这么一言难尽!   梁玄憋了一肚子气,见那没心肝的蛮夷睡得酣美无比,越发不忿,伸手往她胳肢窝里挠,他自己的身体,哪些地方最怕痒一清二楚,董晓悦在睡梦中笑出声来,一边不住地躲:“你干嘛……殿下……”   燕王殿下心里舒坦了些,大人有大量地收回手,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披上外裳,在榻边坐下,屏息凝神,伸手在董晓悦额头上凌空画了个符,银色符文在黑暗中一闪,没入她额中不见了。   梁玄轻轻叹了一声,拿起案上的红绳,轻轻掀开帘子,悄无声息地潜了出去。   梁玄没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他的魂魄和天镜不甚契合,少年的身躯又很羸弱,走得比常人还慢些。   到达柳家庄的时候,东方天际已经泛出香灰般的颜色。他在村口两三人合抱的歪脖子大槐树下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凝神屏气,感觉镜妖的气息更强烈了。   受这具身体灵力所限,他只能感觉对方的大致方向和范围,即便知道他在哪个人身上也没用。杀了那人不过是平白害了一条人命,镜妖会在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个宿主,新的宿主也许近在眼前,也许在千里之外。   梁玄睁开眼睛,继续往前走。   天将破晓,庄子里已经有人起来耕作了,很快有人把他认了出来,村子里骚动起来,壮汉们提刀的提刀,拿棍的拿棍,纷纷从屋子里跑出来。   立即有人叫来柳大郎和他几个儿子。   柳大郎看见凶嫌自己找上门来,既吃惊又紧张,把一条长木棍横在身前,沉着脸道:“你有什么话说?”   梁玄扫了人群一眼,镜妖的气息近在咫尺,就是他面前的某个人。他看了一眼柳大郎,平静地说道:“我是来偿命的。”   董晓悦从来没有睡得那么沉,如果不是梦见跌下悬崖突然一阵心悸,说不定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她坐起身,下意识地摸摸心口,没有任何动静,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具没有心跳的尸体,不过梦中那种心惊的感觉不但没有平息,反而越发强烈。   “殿下您醒了吗?”她朝床上问了一声。   没有回答。   “我点灯咯?”董晓悦说着施了个火符,点燃墙上的油灯,往床上一看,被褥铺得整整齐齐的,哪里有梁玄的踪影。   她的目光落到几案上,心往下一沉——她记得昨天随手把那条被村民当作“证物”的红缨绳放在了案上。   董晓悦衣服都没来得及披,穿着中衣就奔了出去。   她终于知道梁玄说的办法是什么了——他打算毁了天镜。   天镜是镜妖的本体,毁了镜子,镜妖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然而梁玄的魂魄附着在镜子上,这么做根本是玉石俱焚。   董晓悦一边骂自己蠢,一边飞一般向柳家庄奔去,她没有时间深思熟虑,只能依靠自己的直觉。   风在耳边呼啸着,一股淡淡的烟味随风飘来。   柳家庄的轮廓逐渐从薄雾中浮现,董晓悦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到了附近一看,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接着她看见了火光中的梁玄,烈火他烧得面目全非,但是她知道那是他,甚至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她仿佛被那目光钉在了地上,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知觉,那一刻她甚至没去想任务会不会失败,来来回回只记得昨夜梁玄问她,你会记得我吗?   一面小小的八卦镜从火中升起,像一轮月亮悬在半空中。   围观的人群被这壮观的景象震撼,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突然有一条身影敏捷地朝那镜子扑去。   “三郎!”柳大郎惊呼起来,“你做甚?”   柳三郎却是充耳不闻,皮肉遇到高温发出焦味仍旧浑然不觉。   就在他快要触及镜子的时候,镜中突然迸发出灼亮的光芒,如同千万柄利剑贯入柳三郎的身体。   柳三郎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胆寒的惨叫,抽搐着倒在地上,化作了一只山魈。   铜镜霎那间敛去光芒,“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周遭的事物开始扭曲模糊,村民们的叫嚷和惊呼也渐渐散去,董晓悦一阵头晕目眩,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便利店冰凉的地板上。   老虎正在轻轻舔她的手心。 第47章 入梦   董晓悦坐起身, 默默地捋了捋老虎的脑袋,老虎温顺得一反常态,趴下身低下头, 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鲜肉店员推开仓库门, 走到柜台后,对着董晓悦点点头:“回来啦老妹儿。”   董晓悦用手背擦擦微湿的眼角:“这个梦里的燕王......还活着吗?”   “咋的啦?入戏太深啦?”鲜肉手肘撑在柜台上, 俯下身凑过来, 一脸的幸灾乐祸:“死倒是没死, 要死在自己的梦里也不容易。”   董晓悦如释重负, 也不计较他那讨打的嘴脸了, 她就像一株萎蔫的绿植吸饱了水,重新焕发生机:“那面镜子怎么回事?为什么反过来对付镜灵?”   “那面镜子是降妖除魔的宝物,吸收的灵气、妖气多了,凝成了精魅,它害死了凡人,当然也算在妖孽一类,所以就被自己给收了。”   “......”董晓悦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块兴风作浪又大义灭亲的镜子,“那燕王的魂魄碎片回身体里去了?”   “回是回不去了, 他最后那下子对自己忒狠了, 不但烧了壳子, 还画了符用真火烧那镜子, 得亏水平不够,还留了口气儿。”   “什么叫回不去了?回不去会怎样?”董晓悦的心情犹如坐上了过山车,“那他现在在哪里?”   鲜肉眼中露出狡黠的光, 瞟了眼她腰间的锦囊,耸耸肩,一摊手:“那我哪儿知道。”   董晓悦明白他的暗示,捏了捏瘪瘪的锦囊,这才想起里面一片金叶子也没剩下,非但如此,上个梦结束她还倒欠着鲜肉一片。   董小姐人穷志短,无奈道:“先算分数吧。”   “好嘞——”鲜肉说着转身去架子上拿笔记本电脑。   董晓悦赶紧补充了一句:“这次别回放了。”一来太羞耻,二来也是为了省钱。   “啊......”鲜肉一脸遗憾:“老妹儿你确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听到我的精彩解说的凹。”   “不用了!”董晓悦回答得斩钉截铁,“直接算分吧。”   鲜肉无奈地合上笔记本:“行吧,你开心就好。”   说完,他从柜台里掏出个浮夸的计算器——五彩斑斓,足有一本16开书本那么大,上面只有三个按钮,分别标记着on/off,+1和-1。   鲜肉按下开机键,计算器发出一段叮叮当当的电子音乐,电子屏上跳出个大大的“0”。   他转身从柜台后的抽屉里拿出一叠厚厚的A4纸,董晓悦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看起来有点像银行对账单。   鲜肉嘴里念念有词,手指飞快地在两个按键上来回跳跃,每次他按下+1键,计算器发出“叮”一声响,按下-1键,则发出“噗”一声闷响,起初“叮”占了主流,偶尔夹杂着一声“噗”,董晓悦不由窃喜,心想这次大约能结余不少了。   鲜肉似乎猜到她的想法,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瞟了她一眼:“ 别高兴得太早,下一页开始修梵寺和地宫部分了。”   说完这句话不久,“叮”声渐渐稀少,被一连串的“噗”取代,每一声都像在取笑她。   “错过凤冈的提示信息扣十分,”鲜肉狠狠地戳着扣分键,“没发现宸白羽的异常十一处,每次扣三分,共计三十三......”   董晓悦听得心里拔凉拔凉的,她都不用看计算结果,就知道减分项已经远远超过了加分项,这还只是刚到梁王陵,后面把燕王殿下当娃娃还不知道会扣成什么样。   鲜肉又翻了一页,接着算:“沉迷种田扣二十,把反派错认成正主扣五十,和反派亲密互动五十六次,每次扣三分......”   董晓悦已经不想知道结果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索性去逗老虎玩,一会儿挠挠它的下巴,一会儿搔搔它的耳朵。   老虎被她搅得不胜其烦,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推开她的手,直起腿抖抖身子,又抬起爪子把被她薅得乱起八糟的顶毛扒拉整齐。   鲜肉继续快速摁着计算器,董晓悦的耳朵已经对那“噗噗噗”的响声免疫了,就在这时候,计算机突然发出一长串宛如天籁的“叮”声。   “这是哪一段?”董晓悦放开老虎脖子,好奇地问道。   “英雄救美。”鲜肉答道。   “哦......”董晓悦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这里是她从梁王和王妃手上救了美少年,接下去就该惨不忍睹了。   没想到几声“噗”之后,加分提示音又开始频繁响起。   “这加的是什么分?”董晓悦困惑地问。   “梳头加一分,更衣加两分,沐浴加三分,”鲜肉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山盟海誓加五分,一共二十九次......”   “等等等等,”董晓悦愕然,“山盟海誓是什么鬼??”   鲜肉用操着一口东北腔绘声绘色地念道:“第一次,‘宝贝儿别怕,有爸爸在,爸爸会永远保护你’,第二次,‘宝贝儿,爸爸最爱的是谁啊?是你是你还是你’,第三次......”   “行了别念了,我知道了。”董晓悦连忙告饶,没想到歪打正着,燕王殿下竟然好这一口?她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后面的项目有加有减,减分项都有迹可循,一般都是她错过了重要线索或者作出错误决策,加分项就五花八门十分令人费解了。   鲜肉手中的A4纸很快就翻到了尾页,计算器又叮叮咚咚地演奏了一段音乐,然后一个机械的女声道:“您的最终得分是,8分。”   还好还好,董晓悦庆幸地想。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董晓悦十分谨慎,鲜肉没找到什么坑钱的机会,只好弹开收银柜,点出七片金叶子摊在柜台上,看他表情仿佛那不是金叶子,竟是从他身上剜下的肉。   董晓悦把金叶子拢到自己手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用指尖压着,往鲜肉那里推了推。   鲜肉垂涎欲滴伸过手,董晓悦没等他碰到金叶子,飞快地用两指捏住收回来:“别急,我买你的答案,不过你得好好回答。”   金叶子的吸引力很大,鲜肉点头如捣蒜。   董晓悦问道:“上个梦的燕王殿下在哪里?”   “这我真不知道,”鲜肉讨好地笑笑,“你再换个问问。”   “行,”董晓悦想了想,“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他?”   “找是找不到的。”   “太敷衍了,”董晓悦果断地收回叶子,“说了等于没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别啊,”鲜肉眼巴巴地瞅着那片珍贵的叶子,“这样吧,我悄悄给你透个底,下个梦里你要的东西在最左边架子往上数第三排,再多的真不能说了啊。”   说着就要去拿叶子,董晓悦火速收回手:“打广告让我买东西还反过来收我钱?真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说完就朝最左边的架子走,老虎幸灾乐祸地朝鲜肉“嗷”了一声,跟了上去。   “......”鲜肉被她摆了一道,气得鼓起腮帮子,像条河豚鱼。   左边架子上数第三排上放了十几种商品,董晓悦左看看右看看,犯起了难,她摸了摸老虎的耳朵,轻声道:“到底该买哪个呢?”   老虎不吭声,竖起耳朵,朝柜台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见鲜肉正在埋头算账,便悄悄伸出爪子,点了点其中一件。   董晓悦拿起包装盒一看,半透明的包装里是个随身无线路由器模样的东西,商品名称上写着“咫尺天涯”,售价5片金叶子,她望了望老虎,用眼神问道:“是这个?”   老虎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董晓悦便拿着这莫名其妙的东西去结账,鲜肉一看她挑中的东西,狐疑地看向老虎。老虎坦坦荡荡地和他对视,鲜肉移开目光,什么都没说,拿起扫码机结账。   又该分别了,董晓悦蹲下身,抱着老虎的脑袋,用脸蹭蹭它的脑袋:“走之前能不能让我吸一口?”   老虎歪着头,露出困惑的眼神。   董晓悦拍拍它的脑袋:“算了。”把老虎当猫吸太不尊重了。   一人一虎依依惜别的时候,鲜肉已经点燃了烟。   董晓悦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天旋地转的感觉结束,她的鼻端飘来馥郁的木质香料气味,先不说好不好闻,一闻便知十分昂贵。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异常豪华的帐子,满绣着交缠的花草图案,每朵花中间都嵌着颗硕大的珍珠,帐角垂着彩色流苏,挂着数不清的金玉珠宝,像是一串串珠宝打造的葡萄。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董小姐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胸,确定自己是女儿身,松了一口气。   接着她坐起身,撩起帐子往外看了眼,只见身处的房间十分轩敞,雕梁画栋,珠围翠绕,奢华程度比起上个梦的地宫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毕竟是陵墓,再怎么豪华也少了种生机勃勃的居家氛围。   董晓悦一动,立即就有四五个遍身绮罗,穿得像云中仙子一样的美貌侍女围上来:“奴婢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一下子这么纸醉金迷,董小姐一时半会儿没适应过来,懵懂地点点头:“还行。”   侍女们动作利索,分工明确,有人打帐钩,有人扶她坐起身,有人换香丸,有人打帘子,不一会儿又有一队同样青春貌美衣饰华丽的侍女鱼贯而入,端银盆的,捧衣裳的,捧瓶花的,捧香盒的,捧脂粉的,就连洗漱工具都分了五六个金盘子,各由一名侍女托着。   董晓悦从洗漱到更衣、梳妆,连根手指都不用动一动。   坐到妆镜前一照,还好,这回是原装的壳子,出厂的脸。   正梳着头,为首的侍女先端了一杯美容养颜的杏仁露上来,一边请示:“殿下,早膳仍旧摆在听泉馆么?”   董晓悦这山寨货当然没什么异议。   梳妆完毕,董晓悦脑袋上横七竖八插了数不清的金钗玉簪,活像个珠光宝气的糖葫芦挑子,一站起来差点头重脚轻栽倒在地。   “太重了。”董晓悦一边说一边往下捋。   那梳头的侍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铁青:“殿下恕罪。”   “......”这位长公主脾气大概不太好,董晓悦怕漏泄,沉着脸说道,“下不为例,起来罢。”   被一群侍女簇拥着走出房门,下了台阶,出了院子,已经有步辇在外面等候。   董晓悦坐在步辇上打量她的地盘,光是他们沿途经过的亭台馆榭就已经让人咋舌了,整个长公主府还不知道有多大。   到了听泉馆一看,案上已经摆了林林总总二三十道凉菜,侍女伺候她入了坐,热菜、汤羹和糕点陆陆续续上来,廊下竟然还有十来个乐工调弦弄筝。   董晓悦当惯了穷逼,这顿自带BGM的早饭吃得坐立不安。吃完早饭,食案还没来得及撤下去,有个侍女来禀告:“殿下,西平乡公主递了帖子来求见。”   每个梦的开头通常都会有npc来提示线索,董晓悦当然不会错过:“赶紧请她进来。”   那位什么乡公主显然是熟人,坐着辇车径直到了听泉馆阶下,下了车便提着裙子噔噔噔地跑上来,她年约二十出头,生了一张可亲的圆脸,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见董晓悦便扑上来,扯着她的袖子兴奋地道:“阿姊,竹里馆新来了个绝色小倌,咱们快去看看!” 第48章 小倌   城中春光正好, 桃秾李艳,莺歌燕语,正适合寻欢作乐。   董晓悦和西平乡公主两人换了男装, 领着扮作小厮的贴身侍女, 轻车快马,向着康安里飞驰而去。   大街上车水马龙, 车轮把零落的花瓣碾入泥土中, 马蹄踏出香尘滚滚。   宽敞富丽的马车内, 董晓悦的贴身侍女碧琉璃跪坐在一旁, 托着点心盘, 欲言又止:“殿下,恕奴婢多言,三日后就是您与驸马大婚之日,这时候去那种地方......若是叫林家人知道了,恐怕惹出是非来......”   董晓悦正用象牙筷从盘子里夹糕点吃,冷不丁听到这话,手一抖,到了嘴边的糕点啪地掉下来, 小倌的事还没弄清楚, 怎么又给她塞了个便宜老公?   她不好表现出错愕, 只得道:“我们小心点就是了。”   碧琉璃仍旧是忧心忡忡, 本朝公主在男女事上大多放浪形骸,但是长乐长公主是个例外,不畜面首, 也极少踏足这些烟花之地,没想到快成婚了晚节不保,突然要去看什么小倌。碧琉璃暗暗恨上了那破落户乡公主,平白带坏她家清清白白的长公主。   董晓悦对侍女肚子里的想法一无所知,她有自己的事要操心,那便宜驸马会是燕王殿下吗?这绝色小倌又是何方神圣?   她一路冥思苦想着,不知不觉马车已经行至康安里,车夫一拽缰绳,放慢车速。   康安里是京都最著名的销金窟,秦楼楚馆不计其数,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董晓悦好奇地撩起车衣,透过缝隙往外看,只见路上香车宝马来来往往,路旁一排排楼阁宅院鳞次栉比,只是这些屋子看着与一般宅院没什么不同,门口没有大红灯笼高高挂,也没有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从楼上窗户里探出来挥手帕,和影视剧中的场面很不一样,很不符合董小姐对青楼的认知。   竹里馆在康安里的深处,门庭掩映在深深的花木中——康安里最上档次的南风馆,不愁贵客光顾,不用像那些不上档次的小家小户争什么市口。   车夫熟门熟路地在窄窄的黑漆木门外停下,下车扣了扣门环,立即有人打开门,车夫回到车上,赶马驱车径直入了大门,停在二门处。主仆几人下了车,已经有步辇在车下等候,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妖妖娆娆地行了个礼:“奴家见过二位官人。”   这人生得很有几分姿色,厚厚的脂粉从脸涂到脖子,行动弱柳扶风,要不是开口说话董晓悦还真辨不出他的雌雄。   男人行完礼,撩了乡公主一眼,娇嗔道:“姊姊有日子不来,莫不是叫旁人勾了魂去?奴家把一双眼都望穿了。”   董晓悦不禁打了个哆嗦。   乡公主却是脸不红心不跳,嬉笑着拿扇子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晃了晃腰间的锦囊:“说得那么好听,你是想我的钱袋子了罢?”说着从里面掏出一条小金鱼,故意促狭地往他脑后一扔。   “奴家谢过姊姊赏赐,”男人转过身,弯下腰,捡起金子袖在袖中,目光颤悠悠地移到董晓悦脸上,暧昧地逡巡地一会儿:“这位姊姊看着眼生,是第一遭么?”   乡公主伸手把董晓悦一拦,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你别吓着了她。”   男人很有眼色地退后一步,不再和乡公主打情骂俏,低下头道:“请两位官人上辇。”   乡公主挽着董晓悦的胳膊:“咱们俩坐一块儿。”又对侍女们道:“你们先回府吧,晚间再来接。”   碧琉璃面有难色,但是当着乡公主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答应一声回去了。   男人在前面带路,四个汉子抬起步辇入了二门。   步辇不大,尽管两人身材苗条,坐在一起仍旧有点挤。乡公主凑到董晓悦的耳边,用扇子掩着悄声道:“此人名唤兰芷,几年前也是竹里馆的红人,如今年老色衰,只能在外间迎客奉茶了,别看这些小倌少时风光得意,身价是同等姿色女子的数倍,但是年纪一大,便被人弃如敝履,不若女子还能嫁个商贾或是为人婢妾,谋个出路。”   “......”这兰芷看着不到三十,在现代勉强还是鲜肉一块,没想到在这里已经被归到年老色衰之列了,万恶的封建社会真是残酷。   乡公主接着道:“我念着旧情,每回见着他总是接济些财帛,免他晚景凄凉。”   “......”那你很棒棒哦。   兰芷带着两人一路分花拂柳,穿过几道门,经过后花园,穿过丛丛斑竹中的小道,来到一处清幽的雅舍。   “这园子里有六七处这样的馆舍,都是给贵客留的,”乡公主又在董晓悦耳边科普,在她手腕上轻轻捏了捏,“阿姊,你没几日就要成婚了,虽说驸马也不能拘束你,可总少了几分逍遥自在,今日妹妹作东,你须得玩得尽兴。”   董晓悦不知道她说的“玩”是什么尺度,红着脸唔了一声。   乡公主一脸恨铁不成钢,压低声音道:“咱们那么多姊妹,就属你最尊贵,何必觑人脸色?那林家二郎眼高于顶,你为他守身如玉,不过纵得他越发不可一世,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举世无双又怎的,说到底就是独木一棵,哪里比得上繁花似锦,阿姊你听妹妹一句劝罢!”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苦口婆心,不像是教唆她嫖.娼,倒像是劝她皈依佛门。   董晓悦支支吾吾地敷衍着,没个准话,乡公主无计可施,心道一会儿让你尝到甜头,管保你把那林二郎抛到九霄云外去。   两人下了辇,上了台阶,门边两个十来岁的小僮脆生生地行了礼,打起帘子,又有数名稍大些的清秀少年殷勤地将他们迎进去。   室内焚着甜腻的熏香,绣帷罗襦,几榻精丽。两人入了座,立即有侍者奉上精致的茶食,伎乐奏起靡靡之音,兰芷撩起袖子给两人点茶,乡公主也不急,喝着茶,品鉴着丝竹,悠然地聊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董晓悦对这些几乎一窍不通,兰芷便时不时地凑趣,倒也其乐融融。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明月东升,茶果换成酒菜,重头戏即将拉开帷幕。   酒过三巡,乡公主对兰芷道:“听说你们这儿新来了个孩子,叫他过来与我阿姊见个礼。”   兰芷知道乡公主身份,与她称姊妹的,自然也是金枝玉叶,他不敢耽搁,答应一声,连忙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兰芷领着那传说中的绝色小倌到了。   董晓悦打眼一瞧,那小倌大约十七八岁,生得确实漂亮,不过有上个梦里的宝贝儿子珠玉在前,也就觉得平平了。   他的眉目和神情都和燕王殿下没有半点相似,董晓悦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有几分失望。   同来的还有几个俊美的少年,最小的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都生得朱唇皓齿,颜色鲜妍,因为是伺候女客,这些人倒是没把脂粉涂得太厚。   那些少年跪下行了礼,便入席陪坐。   乡公主朝兰芷使了个眼色,兰芷便让那绝色小倌去服侍董晓悦。   那小倌年纪虽小,业务却很熟练,往董晓悦身上一靠,媚眼如丝地叫了一声,用手背若有意似无心地磨蹭她的手腕内侧:“姊姊,你生得真美,羡煞奴家了。”   董晓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条件反射一般腾地站起身,差点把食案掀翻。   小倌吓得花容失色:“奴家该死,求官人恕罪!”   董晓悦连忙说:“ 没事,我去净个手。”   “奴家带官人去。”那小倌仍旧战战兢兢。   “不用,我认识路。”董晓悦挥挥手,喝了一下午的茶水,往净房跑了不止一趟了。   “说了我阿姊面皮薄,”乡公主已然微醺,勾着那绝色小倌的脖子,拿起自己的酒盏喂了他一口,“你那么猴急做甚?慢慢来,要如细雨微风一般,伺候得好时,嗝......我重赏你......”说完兴致来了,开始放声歌唱。   听着身后乡公主时断时续的歌声,董晓悦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双腿仍旧有些发软。   董晓悦去完净房,看看天色,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四周华灯点点,丝竹幽咽,一派旖旎暧昧,董小姐身为社会主义接班人,深感格格不入,萌生了退意——那绝色小倌和燕王殿下没什么关系,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不告而别太过失礼,她打算回去和乡公主打个招呼便离开,谁知那花园到了晚上,处处看着都一样,她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更是不辨东西,好不容易找到那条竹林小径,却走错了一个岔路。   她还不知道自己走错了,见小径尽头有灯光,屋子里传出泠泠的琴声,便径直往那儿走。   到了门口,她也没注意到那两个守门的小僮不见了,自力更生地打起珠帘走了进去,里面哪里有乡公主和众小倌的影子,只有一人坐在案前弹琴,被她一搅合,琴声戛然而止。   董晓悦正要道个歉退出去,冷不丁看见那弹琴之人的脸,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梁玄?”   那人没系腰带,一袭宽袍广袖的浅紫色衣裳长长曳到地上,上面遍绣藤花,月白中衣领子微敞,露出优美的颈项和锁骨。   他慵懒地拿起琴案上的一把乌木骨泥金扇,有气无力地捏在手里,乌木的黑衬着肌肤的白,几乎有些触目惊心。   董晓悦从来没见过燕王殿下这副模样,之前不管是哪个梦里,他都一本正经,捂得严严实实,虽说长得美,可走的是拒人千里的冰山美人路线,算是和风流绝缘。   而眼前这个何止是风流,一只脚简直已经跨进了风骚的领域。   可是董晓悦分明感觉到梁玄身上那种气息,熟悉而微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她吃了很多堑才培养出来的直觉。   那人也不回答,一手托腮,掀起眼皮打量了她一会儿了,嘴角轻佻地一挑:“官人怕是认错人了。”   董晓悦吓得冷汗直冒——这个地方称呼别人“官人”的只有工作人员,甭管芯子是不是正主,至少燕王殿下的金躯是沦落风尘了。   她走又不是,留又尴尬,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听那人悠悠道:“长夜寂寥,官人误入此处也是缘分,陪奴家饮一杯水酒再走可好?” 第49章 情挑   董晓悦瞥了眼食案, 只见上面搁着几碟下酒小菜,一把鎏金银执壶配着个杯子,显然是在自饮自酌, 嘴里发苦, 心里泛着一浪一浪的酸涩。   燕王殿下有二十五六了,以小倌的标准算, 距离年老色衰也就是一步之遥, 出卖色相就算了, 事业还走下坡路, 如果芯子真是心高气傲的燕王殿下, 真不知他有多么难受。   以他们的交情,别说是一杯酒,就是一缸也得闷下去啊!她毅然决然地留了下来。   那人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将自己坐榻让出半边:“官人请坐。”   董晓悦一看,那是张独榻,两个人坐必然会挨挤在一起,便有些迟疑:“我坐旁边席子上就行了。”   那人凄苦地扯了扯嘴角,低头垂眸, 浓长的睫毛投下羽翼般的影子, 遮住了眼睛:“奴家入不得官人的眼。”   董晓悦最见不得人这样, 何况还是美人, 赶紧麻溜坐下。   那人得寸进尺地挨近了些,执起袖子,拿起酒壶往杯子里斟了酒, 款款地递过来:“若蒙官人不弃,请满饮此杯。”   这就是他刚才用过的杯子,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有必要去取一个,董晓悦暗自揣测,这可能是风月场所的礼仪,要是拒绝可能会打击他自尊心。   反正这是燕王殿下的身体,上个梦她还用过,也不算外人了。这样一想,她便爽快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那酒十分清冽,带着股似花又似药的淡淡香气,入喉甘甜。   那人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饮了,然后执起象牙筷,夹了一块酥酪凑到董晓悦嘴边:“单饮酒伤身,官人用些点心罢。”他的手指修长,与象牙难分伯仲的手背上隐约几条淡青色的静脉,指甲修得很干净,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撩人的气息。   他越是这么卖弄风情,董晓悦心里越不是滋味,想起白天兰芷嬉笑着捡小金鱼那一幕,不免把主人公代入燕王殿下,不禁一哆嗦。   那人不知她心里所想,犹自劝着酒。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腕往上,停驻在他脸上,他未施粉黛,如玉的脸庞没有一点瑕疵,也不见丝毫衰老迹象。   这哪里色衰了!分明就是美颜盛世!这些人的狗眼是有多瘸!董小姐悲愤地为他抱不平。   不过看这光景,他混得确实不好,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这里的陈设也比刚才那个包房朴素了不止一星半点。   董晓悦突然想起来还没问过他姓甚名谁,便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怅然地笑了笑:“官人与奴家萍水相逢,旋聚旋散,贱名不堪入耳,官人何苦来问。”   “……”董晓悦语塞。   那人轻笑了一声,又斟了满满一杯酒捧起来:“官人若是想知道,饮了此杯奴家便告诉你。”   董晓悦伸手去接,他却将手收回,在身前转了一圈,递到董晓悦唇边。   气氛有些暧昧,董晓悦心跳加速,脸颊滚烫,完成任务似地一低头,就着他的手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   她不习惯被人喂,又喝得急了,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划过下颌,再到仰起的脖颈。   没等她自己擦,那人从袖中抽出条素丝帕子,轻轻地替她从上掖到下,若即若离,弄得她一阵发痒,又有一种酥麻从心底蔓延开来。   董晓悦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我自己来。”说着便抽出他手里的帕子,三下五除二地把残留的酒液擦干净。   “现在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了吧?”   那人退开些许,随即又慢慢凑得更近,近得快要贴到董晓悦身上。   董晓悦想躲,却被他轻轻揽住,他的嘴唇沿着她的耳廓慢慢游移,始终将触未触,隔着那么一层绢的距离,温热的气息让她绷紧了身体。   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就在董晓悦快要受不了的时候,他对着她的耳蜗轻轻吐出两个字:“雁奴。”然后退开一段距离。   “雁奴......”董晓悦无意识地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在舌尖滚过,莫名勾起了某种久远的怀念,像是小时候吃过的糖。   雁奴听她叫自己的名字,眸色一深,再次欺身上来。   董晓悦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脸烫得可以烙饼了,偷偷觑了一眼那雁奴小倌,只见他也是满脸通红,目光盈盈,横波一般。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很久没仔细看过梁玄的脸了,上个梦她虽然霸占了人家的身体,可铜镜里的倒影昏黄黯淡,哪里像此刻这样纤毫毕现。   她的目光滑落到他微敞的衣领中,温柔地摩挲他的锁骨,她熟悉这具身体的每一寸,每一个起伏,闭上眼睛,她能清晰地回忆起柔滑紧致的触感……   董晓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有些晕。之前和乡公主喝了不少酒,仗着自己酒量不错,不知不觉又喝了好几杯,眼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喝过头了。   她感觉口干舌燥,心口里像有一簇火苗,弄得浑身都渐渐燥热起来。她脑袋昏沉沉的,眼睛对不上焦,眼前人像是水中倒影一样晃悠起来。   唇上一凉,酒觞又贴了上来,董晓悦轻轻一推,摇摇头,大着舌头道:“不......不行了,再喝要醉了......”   雁奴没再坚持,自己饮了,撂下酒觞,站起身,绕到她身后跪坐下来,双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在她耳后轻声道:“不若让奴家替官人更衣罢。”   外裳从肩头滑落,董晓悦下意识地抓紧衣襟,挡住胸。   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她耳后:“奴家知道你是女子,像你这样的女客不少,放心,奴家一定伺候得你......”话没说完,嘴唇在她耳垂上轻轻一触。   董晓悦用力一挣,转过头虎着脸质问:“你接过很多客人?”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雁奴苦笑了一下,“没有,就官人一个。”   “嘁!你当我傻!”话是这么说,人却软了下来。   烛焰渐低,墙角金瑞兽喷吐着馥郁的甜香,一室春色旖旎。   董晓悦目光迷离:“这是什么香?好甜......”   “这种地方,你说是什么香?”男人用蛊惑的声音回答,“不单是香,官人方才饮的酒也添了助兴的药物......”   原来如此!董晓悦如释重负,难怪身体感觉怪怪的,不是她革命意志不坚定,都怪敌匪太狡诈。她放下了包袱,偏过头,仰起脸,醉眼迷蒙地望着男人:“我渴......”   雁奴握着她的肩把她掉转过来面向自己,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抽出她的发簪,刹那间乌发瀑布般垂落,他的手指穿过流水一样凉滑的发丝,捧住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摩挲。   董晓悦感觉脸上微痒,他的手上有些薄茧,为什么一个以色事人的小倌手上会有茧子?她有些纳闷,却昏沉沉的没法深入思考。   雁奴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哑声道:“想要么?”   董晓悦老实地点点头:“唔......”   “那就别翻悔。”话是这么说,他根本没给她翻悔的机会,一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双唇。   男人的唇很软,呼吸灼热,光是这么一动不动地贴着就销魂蚀骨。   欲望的种子在董晓悦的心底生根发芽,迅速抽长,长成一条细长柔韧的藤蔓。她抬起手臂搂住男人的脖子,舒展纤腰,伸出腿,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株藤蔓,只想紧紧缠绕住他,一圈又一圈,把他永远困在里面。   她感到不满足,伸出舌尖轻轻扫了扫男人的嘴唇。   雁奴怔了怔,旋即掌握了要领,启开唇,撬开她的齿关,凭着本能勾缠吮吸。   董晓悦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光,整个人软绵绵的,连呼吸都有些吃力,只能任由他施为。   雁奴仿佛不知餍足,吻了许久,放开她片刻,随即又卷土重来。   董晓悦在两个吻的间隙呢喃道:“殿下......燕王殿下......”   男人动作一顿,蹙着眉,惩罚似地在她下唇上轻咬一口:“错了,叫我什么?”   女人睁开眼,想了想:“梁玄?”   男人忿忿地在她腰上最痒的地方摁了一下:“叫我雁奴。”   董小姐的节操所剩无几,乖乖道:“雁奴......你真好......”   一个“看”字来不及出口,被男人狂野的吻封在喉间。   董晓悦的背抵着几案边缘,手撑着地,仰起头,修长脖颈完成优美的弧度。   男人的双唇慢慢移到她的嘴角,再到耳根,轻轻摩挲着往下,辗转到她最脆弱的咽喉,轻轻舔舐啮咬。   董晓悦本能地绷紧,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可内心深处又笃定自己很安全,她有些紧张,同时又兴奋地期待下一步......   男人却不这么想,他似乎终于尝够了,慢悠悠地直起身。   董晓悦睁开眼睛,目光里满是困惑。   雁奴把她扶起来,把褪下的外裳捡起来替她披好,细心地整理好她松散的衣襟,捋开她垂落的头发:“奴家与官人开了个玩笑,这香只是寻常的苏合,酒也是寻常的酒。”   董晓悦脸红得快滴出血来,杀了他的心都有,难怪红颜未老恩先断,这人太特么欠抽了!   然而她吃了闷亏又不好正面发作,不然倒显得欲求不满。   雁奴撩了她一眼,脸上泛起浅浅的微笑,如同微风拂动春水,十分潋滟。他对她的羞恼视若无睹,拎起酒壶往杯中注酒,只倒了小半杯壶就空了,他以手捧觞:“半杯薄酒不成敬意。”   董晓悦心气不顺,不肯接。   雁奴笑得更欢畅:“奴家说了酒中并未下药,官人莫怕。”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珠帘刷拉拉一响,有人钻了进来:“雁奴!我寻得你好苦!”   董晓悦抬头一看,只见那人魁梧高壮,生得一脸横肉,穿一身金光闪闪的织金锦缎衣裳,高调奢华,一看就是贵家子弟。   那人见了董晓悦也是一愣,随即看向雁奴,拿扇子冲他一指,歪着脑袋数落:“好啊你这厮!却原来在这儿躲清闲!王家四郎遍寻你不见,差点没把这馆子翻个底朝天!赶紧跟我走!”   说着便来扯他胳膊。   雁奴悄悄朝来人眨眨眼,可怜兮兮地望了望董晓悦,转过头哀声道:“官人莫要拉扯......奴家随你去便是......”   董小姐把刚才的过节忘了个一干二净,保住燕王殿下的金躯是第一要务。她顺手拿起雁奴的泥金扇,照着那人的手“啪”一声猛地抽下去:“放开你的臭手!” 第50章 赎身   那人痛得龇牙咧嘴, 缩回手甩了甩,退后两步,看着董晓悦, 咬牙切齿地问:“这位小......公子高姓大名?”   她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 虽然未施粉黛,但那眉眼肌肤一看就是女人, 来人不过是看破不点破。她的身份也不难猜个七七八八, 敢来小倌馆寻欢作乐的女子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有数的那几个放浪形骸的贵妇, 不是死了男人就是仗着娘家得势当男人死了, 公然给夫婿织绿帽。   董晓悦也不在乎对方看出她性别, 酒劲上来,腾地站起身,发现自己和对方差了一个头,气势上就输了,再要坐下去却是不行了,便尽量嚣张地呵呵一笑:“你和那姓王的又是哪根葱?”   雁奴在一旁的席子上跪坐下来,低声道:“这位是李侍郎家的二公子,王公子是王令君家的四公子......”   董晓悦不知道侍郎和令君都是个什么级别, 反正她是当今皇帝唯一的胞妹, 想来两个土豪劣绅还是打得过的, 便冷笑道:“别说是令君家的公子, 我看上的人,就是太子来了也不敢抢。”可不是么,太子还得叫她声姑姑。   那人摸着肥厚的下巴思忖了会儿, 恶声恶气地对雁奴道:“罢了罢了,既然傍上了贵人,我也不逼你,去陪王四郎饮杯酒便打发你走。”   不知怎么的,那“打发”两字听着有点气弱,只是董晓悦意气上头,也没留心。   雁奴一脸不情愿,不过还是迫于那高富壮的淫威站了起来。   “慢着!”董晓悦抢上前,把扇子往两人中间一横:“他是我的人,叫他去陪酒,你和那姓王的怕不是嫌命长?”   高富壮皮笑肉不笑,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小公子,你可别欺人太甚。”   他一指雁奴:“这明明白白竹里馆的小倌,怎么就成了你的了?只要拿出钱来,甭说王公子,就是王公公要买他春风一度,他敢不卖?”   被董晓悦护在身后的雁奴一改低眉顺眼的模样,掀起眼皮,越过董晓悦的肩头剜了高富壮一眼,吓得他一缩脖子。   理是这个理,董官人没法反驳,有些气短:“可是......”   雁奴悠悠地叹了口气,抚了抚董晓悦的胳膊:“奴家是柳絮飘萍一样的人,身不由己,人生在世,遇到一个真心看顾奴家的人,往后的日子再苦,只要一想到官人,奴家便能甘之如饴......”   董晓悦心里钝钝一痛,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过身看着他:“别说了,我帮你赎身!”   雁奴的眼睛倏地亮起来,映着晃动的烛火,像倒映着星河的水面,把董晓悦看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光一瞬间熄灭,雁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奴家不敢奢望,官人有这心奴家便知足了。”   董晓悦刚才那句赎身多少有一时冲动的成分,毕竟她刚入这个梦,屁股还没坐热,真赎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安置,但是经他这么一起一落一喜一悲,董小姐哪里忍心再食言。   “你放心,”董晓悦拍拍他的胳膊,“我说话算话,一定救你出去。”   她伸手向腰间摸了摸,不出意外地摸了个空,今天是堂妹作东,她压根没带钱袋子,再说看燕王殿下这种素质,即便年纪大了点,应该也不是一个钱袋子能装得下的。   一时半会儿是赎不了身,可燕王殿下的金躯不能等,要是对殿下的贞操见死不救,事后算起总账来估计直接负分滚粗。   董晓悦思来想去,扭头瞪了那高富壮一眼,把雁奴拽到屏风旁,从腰间解下块玉佩,塞到他手里:“你先拿着信物,我尽快来赎你,要是谁敢拉你走......呵呵,谁不要命了大可以试试!”话是对着雁奴说的,却是给那高富壮听的。   雁奴低着头,摩挲着系玉佩的红绳,脸半藏在阴影中,神色莫辨:“官人大恩大德,奴家死亦难报,只是王公子素日待奴家不薄,于情于理,奴家都该去敬一杯酒,也当作个别......”   高富壮闻言插嘴道:“算你这小倌还有点良心。”   他说话油腔滑调的,刻意把小倌两字咬得很重,董晓悦听了来气,拿扇子指着他:“李公子,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董晓悦给了雁奴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生怕他不能充分领会精神,硬着头皮点破:“我去去就来,最多一两个时辰,你可千万要保住那个......底线啊!”   她想了想,光底线可能还不够,踮着脚小声道:“也不能让人乱摸,明白了吗?”   雁奴闻言勾了勾嘴角,低下头,温柔地将她头发拨到耳后,凑上去,用轻轻的气声道:“奴家是你一个人的。”   “......”   董晓悦的耳朵呼地一下烧得通红,这男人这么会撩骚,真不像梁玄那个死傲娇,该不会又认错人了吧?   她回想了下,第一个梦里的大反派公子子柔其实也有意无意地撩拨过她,同样的皮囊,她除了恶心还是恶心。   董晓悦对自己的判断力已然失去了信心,暗暗叹了口气,还是先帮他赎了身,外面弄个房子养起来以观后效吧,就算芯子不是正品,能搭救个失足美男也是功德一件。   交代完雁奴,董晓悦生怕高富壮和那姓王的胁迫他,出门前特地拿扇子隔空点点他:“李侍郎家二公子是吧,在下记住了。”   说完回头深深看了雁奴一眼,把雁奴的扇子随手往袖袋里一插,拾起案上的玉簪,一边绾头发一边往外走。   出了庭院,沿着小径走入竹林,夜有些深了,露水洇湿了石板路,月光一照,像水面一样闪着粼粼的光,竹叶青色的气味在晚风里轻轻浮动,混着一丝淡淡的甜,是身上沾了屋子里的熏香,董晓悦独自走着,免不得回想起那场戛然而止的风.月,明着羞耻暗着遗憾。   这回她没走错路,远远的就看到守门的小僮,此外还有兰芷,坐在阶前吹着一管竹箫,幽咽哀怨,仿佛在泣诉身世,看到她走来,连忙放下箫上前行礼,脸上又是营业的微笑:“奴家拜见官人。官人,方才有人来禀报,贵府车驾已经到了。”   她没说定是否留宿,入夜自然会有家里的车来候着。   董晓悦冲他点点头:“知道了,我进去和妹妹说句话。”   说完就要往屋里走,兰芷弱柳扶风地挡住她去路,软软跪倒:“敢请官人留步,令妹……此时恐怕不太方便。”   眉头还没皱起来,董晓悦突然回过味来,再看那屋子里的灯火昏暗,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声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她失踪了大半个时辰都没人来找,原来这东道正忙着。   按说她不该搅了人的好事,可一想到燕王殿下,她便咬咬牙高声道:“阿妹,你在里头么?”   兰芷张了张嘴,到底没敢说什么,识趣地退到一边。   屋子里无人应答,董晓悦正犹豫要不要再接再厉,只听珠帘一阵响,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少年走了出来。   董晓悦借着廊下的灯光一瞧,是方才侍酒的绝色小倌。她正暗暗咋舌,没想到紧接着又出来一个,是个宽肩窄腰的青年。   两人齐刷刷地往她面前行了跪礼,便退到了侧廊下跪坐着。   董晓悦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惊涛骇浪,两腿打着哆嗦拾阶而上,一走进屋子便闻到一股混着酒气的甜腻味道,隐约还有股腥味,估计这才是加了料的。   她穿过帷幔,走到屏风前,对着里面叫了声:“阿妹?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有人长长地哼了一声。   董晓悦硬着头皮绕过屏风走进去,只见床边榻下丢着凌乱的衣物,还好帐子是放下的,免去了少许尴尬。   “阿妹?”她又叫了一声。   一条玉臂从帐子缝隙中伸出来,晃了晃,像是跟她打招呼。   还有反应就好,董晓悦接着道:“你身上有钱么?”   那只手摇了摇,帐中传出含混的声音:“小卿卿......去给......去给姊......姊姊拿壶酒来.....”   董晓悦又问了两遍,乡公主仍是一个劲要酒,她就知道没法沟通,只得转身出了屋子,无力对那两个小倌挥挥手:“你们进去伺候吧......”   等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董晓悦也不等兰芷安排步辇,找了个小僮挑灯引路,急急忙忙往外走。   便宜堂妹不靠谱,她只好先回公主府,找个老成可靠的管事来赎雁奴,可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一个多时辰,也不知她的威慑有没有用。   董晓悦在车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断让碧琉璃催促车夫,好不容易到了公主府,一下马便叫来管家吴伯,让他赶紧带着钱财去竹里馆,赎一个叫雁奴的小倌。   吴伯是长公主府的老人,在主人面前很有面子,年纪大了还碎嘴,免不得又是一番逆耳忠言,来来回回,中心思想就是一句,别在这时候闹幺蛾子。   董晓悦不得不拿出主人的威势,横眉道:“你不肯去我自己去赎!”   老管家嚅嚅嘴,不敢再多话,坐上轻车,带着个机灵的仆役和一辆空马车,麻溜地出了门。   董晓悦也不回房,就在二门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干等,差点把大门望出两个窟窿,总算等回了吴伯。   吴伯下了车,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行了个礼:“殿下,奴婢去找竹里馆的东家问过了,并无名叫雁奴者,奴婢又把您说的年貌问东家,东家道馆内并无这样的小倌。”   难不成是用假名骗我?董晓悦一忖不对啊,那高富壮明明也叫他雁奴。   “会不会他们东家不肯卖?”   吴伯为难道:“纵然那小倌奇货可居,也犯不着为这得罪咱们长公主府,且财帛上咱们又不会亏了他,若真有此人,想他也不敢有所隐瞒。”   董晓悦想想也是这么回事,而且雁奴年纪大,没多少剩余价值可榨取,趁现在卖个大价钱才是上策,是个生意人都明白这道理。   真是见鬼了,难不成那人不是小倌?谁特么没事装小倌?图什么?真是碰上变态了。   “夜里不甚方便,待明日奴家再去一趟,对着名册点检一遍。”   董晓悦点点头,如果不是小倌那就是客人,这种长相的人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慢慢找就是了。   折腾到半夜,全是空忙活,董晓悦坐着步辇回房,憋了一肚子的气。   找到了得好好教训他,让他知道什么是长公主的淫.威! 第51章 冤孽   竹里馆中, 雁奴和李二郎目送着董晓悦匆匆走出屋子,气氛顿时一变。   李二郎一改欺男霸女的恶棍嘴脸,挤眉弄眼地扯着雁奴在案前坐下:“你这小子, 艳福不浅呐!难怪干晾着咱们, 快与阿兄交代,那佳人究竟是何来历?”   雁奴瞟了他一眼:“王四郎他们不是在寻我么?这会儿不急了?”   “左右都等了, 让那厮再等等, ”李二郎拎了拎酒壶, “噫!酒都没了!”   退而求其次从碟子上拿了块吃剩的梅花糕扔进嘴里, 又用肩膀搡他一下:“快快与我交代!”   雁奴用拇指摩挲着董晓悦留下的玉佩:“表兄见了这个还不明白么?”   李二郎把头凑过去打眼一瞧, 只见是块随形的羊脂玉:“这玉佩虽说成色上佳,可没有雕花没有款识,如何知道主人是谁?”   雁奴把案边的烛灯移近,将玉佩对着烛火,李二郎一瞅,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只见玉佩中间隐约现出山水和亭台楼阁,最妙的是有云气水雾浮动, 真如蓬莱仙境一般。   李二郎忍不住伸手要去拿, 雁奴小气吧啦地攒紧玉佩收回手, 仍旧把烛灯移回原位。   “这是什么宝贝?那小娘们......子......小娘子出手可真阔绰, 如此异宝拿来打赏小倌?”   雁奴一个凉凉的眼风扫过去,李二郎自知失言,缩了缩肩膀, 讪笑着道:“阿兄说错话了,小倌如何同你比,表弟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城与国都倾得,一块玉怎么送不得......”   他越描补,表弟的脸色越差,李二郎只得老实地闭上了嘴。   他这个表弟从小就不好惹,去寺庙里住了几年,看起来淡泊平和、与世无争了不少,却越发让人捉摸不透,李二郎比他年长,可总是不由自主地看他脸色,从小到大一直是如此,在他们一起厮混的纨绔小团体中,雁奴年纪最小,却俨然是核心人物。   雁奴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懒得同他计较:“表兄不曾听说过这块玉的来历么?”   李二郎想了想,茫然地摇了摇头。   雁奴只好提示:“先帝隆昌十四年,西夜国使者来朝,进献璞玉一块,剖出美玉两块,中隐仙山云雾,先帝叫人制成一对玉佩,一块给了爱女长乐公主,另一块赐给了太子伴读林家二郎林珩。”   长乐公主和林二郎同岁,当时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这无疑是撮合两人的意思。   李二郎喝得有点醉意,反应慢了半拍,等他说完才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公鸡打鸣似地叫起来:“哦哦!哦!竟然是那位?!不对啊……”   他不解地搔搔头,不是都说长乐长公主从十几岁开始痴恋林家二郎,为了林珩守身如玉,对别的男子不屑一顾,可方才那情形……   李二郎留心看了看表弟,只见他双颊泛红,目含秋水,嘴唇鲜红且微肿,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春意,一看就知道两人之间必有奸情——可是拿这块意义非凡的玉佩赏人,到底是什么操作?   不过这种话不太好说,李二郎只能旁敲侧击:“表弟才回京或许不清楚,三日后就是长乐长公主和林二郎的大婚之日,牡丹虽好,却是名花有主,若非如此,与你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惜哉!惜哉!”   雁奴听了这话容色淡淡,长乐长公主是当今唯一的胞妹,从十三岁定亲,拖到二十五六上才终于要嫁出去,是新近轰动京师的大新闻,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桩婚事,他是三日前回京的,如何会不知。   他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玉佩:“名花有主又如何,我又不要当她的主。”   李二郎着实松了一口气,他这个表弟从小胆大包天,说不好真能做出和英国公府抢亲的事,他才从庙里放出来,要是再闹出这等事,保不齐叫他阿耶扔回庙里再待个十年。   本朝公主大多不羁,只要他不打登堂入室的主意,找机会度一度春风,给那讨嫌的林二郎脑袋上搞点绿化,倒也是功德一件。   雁奴微微弯了弯眼,嘴角一挑:“她要当我的主,便遂了她的意罢。”   李二郎先不用听他说什么,一见这表情就是头皮一麻:“雁奴,你又在打什么主意?莫说英国公府,单这林二郎岂是好相与的?你别看他成天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其实睚眦必报……”   “当初先帝赏下玉佩,他死活不肯受,最后是英国公强按着他脑袋接下的,定亲时便不情不愿,又把人生生拖了十多年,他这么不想当驸马,我好心帮他一把,他不该谢我么?”   李二郎差点被他忽悠住,仔细一想,这是什么歪理!苦口婆心地劝道:“雁奴,京都美人如云,待字闺中的二八佳人不是凭你挑?何苦去捅那马蜂窝。”   “表兄,马蜂窝我从小到大捅了多少,何曾吃过亏?”   “……”是啊,遭罪的都是我们这些帮衬的。   “表兄方才也听见了,是她自己说我是她的人,”雁奴惫懒地一笑,“明日若是她矢口否认,还得劳驾表兄与我作个干证。”   说罢站起身离座:“咱们也该走了,别叫王四等急了。”   李二郎一听王四就来气,都怪这厮,约哪里不好约南风馆,不知道他在庙里待了十年吗?阴差阳错惹出这桩公案来,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   董晓悦回了房,贴身侍女红靺鞨像往常一样伺候她更衣,刚脱下外裳,那侍女轻轻“咦”了一声,随即面露惊恐,突然噗通往地下一跪磕头谢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董晓悦正出神,倒是被她吓了一大跳:“怎么了?你好好说。”   侍女抖得筛糠似的,董晓悦半晌才闹明白,原来是因为玉佩不见了。   她一想那玉佩看起来挺贵的,不好说拿去买笑还买到山寨,便开解那侍女:“说不定是掉外面了,等天亮了叫人去找找就是了,放心,你又没跟我出门,丢了也怪不到你头上。”   那侍女似乎没得到安慰,仍旧抖个不停,董晓悦就纳闷了,仔细一问,才知道那块玉的来历,一对玉她和未来驸马一人一块,那就有点定情信物的意味了。   原主对那块玉佩似乎格外珍重,到哪儿都带在身上,睡觉也要搁枕头边,难怪那侍女如此大惊小怪了。   伤脑筋,董晓悦抚了抚额头,本来还想着慢慢找他不急,这回是不得不加紧找了。   董晓悦这一夜做了许多乱梦,醒来大多忘了,记得的那些她倒情愿忘掉。坐起身拍拍发烫的脸颊,一撩帐幔,天光已经大亮,阳光穿过窗户,在榻前的席子上投下个耀眼的菱形光斑。   她不敢耽搁,草草地洗漱梳妆完毕,拿起昨夜随手撂在妆奁里的泥金山——这是雁奴留下的唯一线索,可这扇子虽然精巧,却算不上稀罕,据管家吴伯说,西市的文房铺子每天都会卖出去好几把类似的,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正思忖着,有侍女进来通禀,平西乡公主来了。   董晓悦便请她一起去东苑藤花架下用早膳。   乡公主昨天显然是醉得不省人事,眼下什么都记不起来,一脸泰然自若,反而是董晓悦尴尬得红了脸。   两姊妹入座寒暄完毕,董晓悦瞅准时机切入正题,当然不敢提艳遇,只说在竹里馆与一个美人擦肩而过,把雁奴的年貌衣着描述一番,问她知不知道这样一号人物。   乡公冥思苦想了半晌,要是真有这么俊美的人物,怎么会逃得过她的法眼?她狐疑地看了看堂姐的印堂:“阿姊,你莫不是碰上狐狸精了罢?”   “……”真是好有建设性的意见。   “阿姊你别笑,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乡公主凑近了看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有一种公狐狸精专爱采咱们这样美貌女子的阴.精,叫他缠上可不得了,我表姊的远房姑姑的外甥的邻居家有个小娘子,就叫一只公狐狸精缠上了,差点没被采干,昨夜他可曾入你梦里与你……”乡公主对了对手指。   “……”董晓悦老脸一红。   “昨夜你与他擦身而过,可曾闻到一股骚味儿?”   “……”   董晓悦算是明白,从她这儿是打听不出什么正经消息了,正沮丧着,忽地又有侍女进来禀告,尚书令家的公子求见。   “啊呀!”乡公主先惊叫起来,“那煞星竟然回京了?!”   看董晓悦一脸茫然,又道,“阿姊你忘啦?就是那个荀延,荀子长啊!小时候总是捉弄人,你怎么忘啦?有一回我们都在东宫玩,林二郎只看书不搭理你,你在园子里哭着嚷着说要做姑子去,那荀家的冤孽正好在树上摘果子,听了哧溜滑下树,当真拿出小胡刀把你后脑勺上头发剃秃好大一块……”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   乡公主翻着眼睛掰掰手指:“那时候我三岁,你们也就五六岁吧,回去叫他阿耶吊着打了一顿,没几天又活蹦乱跳地出来祸害人,小小年纪就这么混账,真不知道什么托生的。”   董晓悦接过那花里胡哨的拜帖,翻来覆去看了看,不明所以:“他来找我干嘛?”   “准没好事!” 第52章 面首   虽说天家公主不受女德约束, 可年轻男子公然登门拜访还是有点惊世骇俗,董晓悦总觉得这荀公子的风格似曾相识,顾不上避嫌, 让人把他请到外院会客的正厅。   “你在花园里坐坐, 我去看看荀公子有何贵干,一会儿就回来。”董晓悦说着站起身。   乡公主看看天色:“时候也不早了, 这几日我阿耶在, 回去晚了又有话说, 我与阿姊一块儿走罢。”   董晓悦便没有再挽留, 姊妹俩共坐一抬步辇, 一起往前院去。   路上乡公主继续控诉熊孩子荀子长的罪状,简直可以说罄竹难书,董晓悦纳闷:“他父母就不管管么?”小男孩皮一点正常,可这荀小公子显然已经超过了上房揭瓦的限度,跟皇子打架,给公主剃度,喂太子少傅吃巴豆,这种事情真不是一般熊孩子干出来的。   乡公主纳闷地看她一眼:“荀家是何情形难道阿姊不知道么?”   董晓悦生怕她看出端倪, 急中生智, 顺着她的思维方式辩解道:“我关心林二郎还来不及, 荀家的事也就听阿耶他们提过一嘴, 谁还记得。”   “也是,你从小到大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那姓林的,”乡公主埋怨道, “也不知道那林二郎有什么好,脸是生得不错,可那不可一世的劲儿……啧啧......阿姊,不是妹妹给你泼凉水,这天下的男子,相处多了都是一个模样,狂妄,自以为是,仿佛多生了脐下三寸那几两肉便有多高贵,真的还不如倡优,不管心里如何想,至少面上知疼着热、温柔解语,会伺候人……”   一提起林二郎,乡公主又忍不住冥顽不灵的堂姊洗脑,要是任由她说下去三天三夜都完不了,董晓悦不得不把她拽回来:“不是在说荀家么?”   “哦对,”乡公主回过神来,“荀家……”   荀子长之所以这么胆大包天、为所欲为,皆因荀家三代单传,这一辈上只出了他一根歹竹。   又是老来子,长辈难免偏疼,加上幼时他父亲外放荆州,生命最初几年没有严父的管教,被祖母、母亲和几个长姊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等五岁上他父亲回京,已经木已成舟长成了这副熊样。   “他耶娘也打也罚,可有什么用?”乡公主叹了口气,“他们荀家这一代就他一个男丁,又不能打死打残,可不就有恃无恐了?”   荀子长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无恶不作,照着势头长下去,假以时日必然是京都纨绔界的扛把子,不过十二岁那年,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有个云游四方的高僧游到荀府门上化缘,正好瞥见出门蹦跶的荀小公子,这一眼不得了,立即看出他二十岁前有场大劫,须得拜入佛门,远离红尘,清清静静地呆到二十岁,才能安然度过。   “什么高僧啊大劫啊,”乡公主嗤之以鼻,“不过是脸面上好看些罢了,依我看,根本是荀家管束不了子弟,生怕他年岁渐长惹出什么兜揽不住的祸事来,便找个借口把他在深山寺庙中关上几年收收性子。”   荀公子是否命中带劫不得而知,京都人民倒是因此躲过了不少劫难,那高僧也算是积了大德了。   “不是说二十岁之前有大劫吗?”董晓悦好奇,“他和我年岁差不多,也有二十五六了吧?怎么最近才回京?”   乡公主被她问住了,思忖了片刻,不怀好意地眨眨眼:“许是那深山古寺的‘斋饭’特别可口?”   说话间步辇已经停在了前院,董晓悦下了辇。   姊妹俩道了别,步辇载着乡公主去大门口换马车,董晓悦则带着两个侍女去前厅去见那传说中的荀家公子。   荀延已经到了,董晓悦进屋的时候他正低着头喝茶,听到动静放下茶碗,四目相对,果然是昨夜耍得她团团转的“小倌”。   荀延起身离座,向她行礼:“荀某拜见长公主殿下。”   董晓悦打眼一瞧,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弄成这样的?”   她隐隐猜到这不走寻常路的荀公子大约就是昨夜的小倌,不过他不拘一格的外观却让她始料未及。   只见他白玉似的脸颊上赫然一个五指分明的红肿掌印,一条胳膊吊在脖子上,白衣下摆沾满污泥,衣襟上还洒着点点血污,凌乱的头发用一根带着三四朵花苞的桃树枝随意绾了个发髻,如果不是模样凄惨,倒是别有一番落拓风流。   荀延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形容狼狈,春风满面地一笑:“多谢殿下垂问,不瞒你说,在下叫父亲打了一顿赶出了家门。”说完这句话,他就带着笑看她,仿佛在等她接着问。   董晓悦心中警铃大作,不敢接他话茬:“难为荀公子,请坐罢。”   荀延从善如流地坐下,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还用没受伤的左手拎起鎏金小铫子给董晓悦倒了一碗茶。   主客相对而坐,默默地喝了两碗茶,董晓悦不开口,荀延也不急,一派晏然自若。   倒是董晓悦坐不住了,那块要命的玉佩还在他那儿,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拿回来。她想了又想,不得不率先打破沉默:“不知荀公子驾临敝舍,有何贵干?”   荀延轻轻撂下茶碗,直视着董晓悦的眼睛说道:“殿下,我心悦你。”   董晓悦一口茶呛住,捂着嘴咳得死去活来,涨得脸通红。她为了避嫌,敞着门,打着帘,也没屏退侍女,以为他当着旁人的面多少顾忌点,谁知道一张嘴就把人吓死,偏偏他说着这样的话还一脸坦荡,倒显得她自己心里有鬼。   她赶紧挥退了左右,叫人把门带上。   厅堂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不少,只有隔壁耳室一扇高窗中漏进一些光,被薄红的窗纱滤过,泛着朦胧的桃花色,荀延的面容在这样的光线里越发暧昧起来。   董晓悦等了会儿,估计侍女们已经退到了廊下,这才尴尬地笑笑:“公子说笑了。”   荀延认真地看着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伦大事有何可笑?”   “......”董晓悦抚了抚额角,“昨晚唐突冒犯了公子,实在是抱歉。久闻公子胸襟宽广,想来也不会和我计较。”   “殿下言重了,真要说起来,也是在下唐突殿下在先,”荀延话锋一转,“何况你我发乎情,止乎礼,何来冒犯。”   董晓悦假装没听见后一句,硬硬头皮,开门见山道:“荀公子,昨晚我喝多了,错把先父给我的玉佩送了你,酒醒后才想起来这块玉不便相送......”   “既是先帝所赐,自然要物归原主。”荀延十分善解人意。   董晓悦没料到他这么爽快,绞尽脑汁想了一大套说辞没来得及说,都噎在了喉咙口,不由惭愧自己小人知心。   荀延站起身,绕过几案,走到董晓悦面前,笑眯眯地指指腰间:“玉佩系在中衣腰带上,在下一只手不好解,还得劳驾殿下相助。”   董晓悦怀疑他有心刁难,可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站起身帮他宽衣解带。   荀延十分坦然,大大方方地抬起完好的左手。   董晓悦解开螭龙玉带钩,解下他的外衣腰带,红着脸掀开衣襟一看,中衣腰带上分明什么都没有。   荀延低头看了看,也流露出诧异:“许是行走时滑到腰后去了,有劳殿下。”   董晓悦只得把手伸进他衣服里,往他后腰上摸了一回,没摸到玉佩,倒是把他诱人的腰线摸了个一清二楚:“没有啊......”   荀延这才恍然大悟道:“对了,那玉佩今早叫在下解下收进袖子里了。”   董晓悦立马收回手,掌心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心里一阵虫爬似的痒,明知他是故意的,却不好说什么。往他袖子里一掏,果然在袖兜里摸到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玉佩。   她把玉佩放在掌心看了看,只见通体洁白油润,哪怕是她这样的门外汉也看得出是块美玉,但究竟是不是昨晚上送出去那一块,她却没法确定——头晕脑胀没过眼就送了出去,她连那玉佩有没有花纹都不记得。   荀延却很体贴:“殿下莫如验看甄别一下。”   他边说边取了燧石和火镰,熟练地点上案上的油灯。然后走进隔壁耳房,抬手合上木窗,室内便只剩下油灯的光芒。   他回到案前,从董晓悦发上拔了根金簪,挑了挑灯芯,对董晓悦道:“请借宝玉一用。”   董晓悦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将信将疑地把玉佩递给他。   荀延把玉佩置于灯火前,让董晓悦来看。   董晓悦把头凑过去一看,只见玉佩在灯下显出仙山云海亭台楼阁,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难怪那侍女丢了玉吓成这样。   她心里突然一动,前两个梦各有一样关键宝物,第一个梦是月母珠,第二个梦是八卦镜,这第三个梦的宝物很可能就是玉佩了,这玉佩本来是一对,另一块在便宜驸马林二郎身上,根据前两个梦的规律,这林二郎很可能就是燕王殿下。   董晓悦悄悄觑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心里那种淡淡的熟悉感仍旧萦绕不去,她彻底糊涂了,暗暗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两天后见了便宜驸马再作打算,这时候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荀延收回手,把玉佩还给董晓悦:“完璧归赵,在下也安心了。”   “多谢公子不计前嫌归还玉佩。”   荀延深深看了她一眼,灯火把他的眼睛映得琉璃般剔透,好像通过这双眼睛,能够一直望进他的心底。   “一块石头罢了,”他不以为然地道,“又不是殿下的心,何足惜。”   冷不防又被撩了一下,董晓悦坐如针毡。   玉已经验完了,谁也没想到打开窗户,董晓悦坐在榻上,荀延在她对面席地而坐,两人之间只隔了张窄窄的几案,他的眼睫在火光里轻轻一颤,微微垂下来,显得有几分落寞,脸上的掌印更添了些可怜劲。   他复又抬眼望进她眼里,柔声道:“至于殿下的心,在不在我身上,要不要收回去,何时收回去,都凭殿下自己做主,我又能如何?”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装听不懂是不行了,董晓悦不绕弯子了:“我再过两日就要成婚了,不敢耽误公子。昨晚我们都喝醉了,那些事就当没发生过,公子也忘了吧。”   荀延听了这话也不见失落,点点头一口答应:“殿下所言极是,在下谨遵教诲,已经不记得昨夜发生何事了。”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董晓悦反而有点失落:“那就好。”   荀延挑了挑嘴角,直起身,左手撑在案上,越过几案欺身上前,一边凑近董晓悦,一边低声道:“既然你我都如此健忘......”   董晓悦明知道应该躲开,身体却像中了定身术一样无法动弹,她怀疑这人可能真是只公狐狸精。   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荀延偏过头,双唇在她嘴角颊畔若即若离地游移,就是不落到实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从今往后,雁奴日日与殿下温故知新,如何?”   灯中只有少许残油,倏地一下灭了,静谧的暗室中只有两人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春雷春鼓,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董晓悦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翕开唇,男人温热的唇贴了上来。   董晓悦觉得自己血管里灌满了燃油,被他的吻一点,整个人快要烧起来。   荀延深深地吻她,然后在她意乱情迷之时突然抽身,悠然坐回案前:“这下记得了么?”   董晓悦靠在凭几上瘫软成一团,根本没力气回答他,用力吸了几口气,这才稍微缓过劲来。   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划清界线,怎么不知不觉又亲到一起去了?这次没有酒当幌子,她只得承认,是自己色迷心窍。   荀延站起身,摸黑去隔壁打开窗户,屋子里有了光亮。   他坐回客席,与董晓悦保持着合乎礼仪的距离,只用眼神撩拨她:“殿下似乎并未全然忘了在下。”   董晓悦垂死挣扎:“我要嫁人了......”   “殿下方才说过了。”   “我们是不可能的,对不起......”   荀延抿着唇,微微垂下眼。   董晓悦忙安慰他:“你很好,太好了......是我一个有夫之妇配不上你......”   荀延撇了撇嘴角,看向她:“你真的钟情林二郎么?”   董晓悦连林二郎的面都没见过,哪里谈得上喜欢,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那是当然,否则我嫁他干嘛。”   荀延像是听了个笑话:“殿下,一个人的心是很小的,你若是对林二郎矢志不渝,又如何会让在下有机可乘?昨夜如此,方才亦然。”   “话不是这么说......”董晓悦不自在地挠挠手肘,“也可能是我比较好色。”   “殿下自己信么?”不管董晓悦信没信,反正看他神情显然是没信。   董晓悦被他看得心虚,她确实对燕王殿下存着点大逆不道的欲望,不过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是三分好感加上七分色.欲,燕王殿下很好,太好了,好到只存在于梦里,自我保护的本能阻止她和梦中人牵扯上比这更深的关系。   可是荀延这么不依不饶地问下去,得不到答案轻易不肯善罢甘休,像剥洋葱似地把她的心防一层层剥开,董晓悦直觉要是继续深究下去,她心底里露出来的东西可能会吓到自己。   荀延似乎察觉到她的恐惧不安,突然鸣金收兵,不再拷问她的灵魂,退了一步道:“殿下喜欢好颜色,不知在下这副皮囊可还入得你的眼?”   “......”董晓悦没说话,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一点。   这就是答案了,荀延莞尔一笑,整间屋子似乎顷刻间一亮。   “那便好办了,殿下自去与林二郎成婚,在下侍奉殿下左右便知足了。”   董晓悦愣了愣,半晌才听明白,这是要给她当面首?!   “这怎么行,太胡闹了!”董晓悦急得站起身,荀家三代单传的小祖宗给她当面首,那荀老头怕不是要打上门来。   荀延知道她的顾虑,安慰道:“殿下别担心,荀尚书今早将我打出门时已经说了,荀家没我这个儿子,就是死在大街上也与他无关,有同安里的一众街坊作证。荀尚书性子虽急躁,却甚是明理,他知道是我一个人混账,不会来找殿下麻烦的。” 第53章 逼.奸   董晓悦赶紧道:“你父亲说的是气话, 父子没有隔夜仇,你回去诚心认个错,老人家消了气就没事了。”   荀延摇摇头:“他的脾性如何, 我比殿下清楚。”   董晓悦一想, 能把独子送庙里呆上十几年,那荀尚书大约也不是凡人。   “在下在山寺中修行多年, 过惯了布衣菽食的清苦日子, 腆颜说一句, 也算是安贫乐道, 只需一间茅屋遮风, 两餐麦饭果腹,无须衣锦馔玉、呼奴唤婢,想来不至于令殿下过于破费。再者,在下虽无经纶满腹,尚有几分案牍小才,庶几于殿下有些用处,若蒙殿下不弃,烹茶研墨、抚琴添香, 乃至于洒扫庭除、挑水担柴、炊饭作羹......在下都做得。”   董晓悦的思路不知不觉被他带偏, 竟然觉得养他真的挺上算——吃得少, 干得多, 功能齐全,还长得这么美,当然挑水担柴之类的就算了, 让这样的美人做粗活真是暴殄天物,他这样的还是适合红袖添香、吟风弄月、铺被暖床......   打住!董晓悦一下子回过神来,义正辞严:“荀公子快别说笑了,以你的身份我不可能让你当面首,况且我也根本没打算养面首。”   荀延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决绝,嘴角仍然含着笑,可眼里流露出哀伤,像头受伤的小兽:“殿下,你当真不愿留我?”   董晓悦硬硬心肠:“抱歉,我真的不能留你,不过你要是缺什么......”   荀延扯了扯嘴角:“殿下想用钱打发我么?”   “我不是,我没有......”董晓悦无力地辩解。   “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是在下越礼,”荀延边说边起身行礼,“在下先告辞了。”   董晓悦站起来送他到门口,荀延伸手推开半边门扇,打起帘子道:“殿下请留步。”   董晓悦还是跟了出去:“我送送荀公子。”   荀延没再多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庭院中。   几个侍女见他们出来,心里好奇得猫抓似的,却不敢打量,一个个垂手立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   春气暖融,和煦的阳光洒在庭前的杏花树上,投下一地深深浅浅的细碎影子,在微风吹拂下轻轻颤动,董晓悦低头看着,思绪也跟着纷然起来。   荀延在树下站定,转身对董晓悦道:“雁奴可否向殿下讨一件东西?”   董晓悦点点头:“荀公子请说,只要是我这里有的,你尽管拿去。”   荀延抬手折了一枝杏花,将开未开,疏落落的几朵点缀在枝条上,:“多谢殿下赠我一春,雁奴无以为报,惟愿殿下一世平安喜乐。”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院门走去,留下个落拓的背影。   董晓悦凝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追上去:“等等,荀公子......”   荀延停住脚步,回过身,扶着门框,一脸困惑不解。   董晓悦尴尬地捋了捋头发:“你打算去哪里?”   “殿下何苦多问?”   董晓悦羞愧地低下头。   荀延温和大度地笑了笑:“承蒙殿下垂问,在下打算先去牛马市刘大夫处上药,然后再做计较。”   董晓悦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胳膊上:“你的手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小伤罢了,”荀延轻描淡写,“刘大夫妙手回春,医术高明,经他诊治的骡马不计其数,有的痊愈后有些跛,不过也无妨,横竖在下不用手走路,长短有些不一也不碍事。”   董晓悦听得心惊肉跳:“为什么不找个正经大夫?”   荀延的指尖轻轻拂过杏花,有些羞窘:“在下离家时将财帛钱物都留在了尚书府,只一根银簪恰好抵了诊金......”   “你的那几个朋友呢?那什么王家公子、李家公子,不能投奔他们吗?”   “离了荀家,我什么都不是,”荀延无奈地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他们。”   董晓悦一想,他离开京城十几年,就算有朋友,大约交情也有限,再说昨晚上那什么李公子王公子,一看就是酒肉朋友,肯定靠不住。   她还想再问几句,荀延却凄然一笑:“求殿下别再问了,让我在心上人跟前留一分体面罢......”   董晓悦怀疑他故意卖惨,可即使理智上戒备,心还是一扯一扯地疼,天人交战了片刻,认命地追上去扯住男人的袖子:“先别走,我找个太医帮你看一看......”   荀延回过头,脸上却是淡淡的,连嘴角的笑意都隐去了:“殿下这是可怜我么?”   董晓悦被他问得心虚:“我没有,我不是......”   “殿下,”荀延的神情软化下来,抬手从她头发上摘去一瓣落花,“你并未亏欠我什么,无须愧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顿了顿,深深地望进她眼底:“我心悦你,昨夜你说我是你的,我真的很欢喜。”   董晓悦的心肝仿佛受到十万伏的电击,理智的保险丝烧得渣也不剩:“你别走。”   “殿下当真要我留下?”荀延挑挑眉。   董晓悦无可奈何:“当真,当真......不过不是留你当面首,不管怎么说你先把伤养好。”   “还是不了罢,”荀延垂下眼帘,“我留在这里只会玷污殿下的清誉,若是让驸马误会就不好了。”   董晓悦一想,大婚在即,这时候弄个男人进来确实不合适,便道:“这样吧,我帮你赁个房子......”   荀延蹙了蹙眉,董晓悦抢在他之前说:“等你有了钱把租金还我就是了......说到底你的手是因为我断的,不养好我不能安心。”   “那荀某便在此谢过殿下了,”荀延施了一礼,“前日吏部的任命已经下来了,只是薪俸须等三个月,在下位卑职低,俸禄微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上。”   这话不假,在朝为官的大多是世家出身,俸禄不过是象征性的,没人指着那个过活。   “反正我也不急着用钱,慢慢还就是了,你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养伤就是了。”董晓悦安慰他。   荀延这回不急着走了,董晓悦便请他去书房喝茶歇息,派人快马加鞭去宫里请太医。   太医到了,看到荀延胳膊上夹的木板,忍不住埋怨:“公子是在哪家医馆包扎的?也太粗枝大叶了......”   荀延笑得没心没肺,董晓悦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太医拆开绷带一看,只见靠近手肘处又红又肿,轻轻一碰,荀延额头上便沁出豆大的冷汗来。   他一摸就知道是骨头断了,连连摇头:“还好长公主叫了老朽来,要是任由它这么绑着,等断口愈合骨头保准是歪的。”   说着连忙重新清理、上药,用夹板小心固定好,再用绷带仔细缠裹起来,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送走了太医,董晓悦让管事替荀延收拾外院客房——租房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就算今天租下来,也得稍稍打理一下,置办点铺盖被褥和生活用具,再快也得三五天。   董晓悦有心避嫌,想让他这几天去住客店,可一看他泛白的嘴唇,被冷汗濡湿的鬓发,到底没忍心开这个口,想了个折衷的方案:“太医说你需要静养,我这里这几天忙乱得很,公子不如去我郊外的庄子里养伤吧?”   这话也不假,阂府上下都在忙着为长公主大婚作准备,确实很不清静,到大婚当日更不知道有多喧闹嘈杂。   “无碍的,”荀延靠在榻上,露出个虚弱的微笑,“明日一早我要去宫中应卯,贵府离皇城近,能免去不少劳顿。”   董晓悦张了张嘴,找不出别的借口,只得作罢。   荀延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殿下无须多虑,在下出入会小心谨慎,掩人耳目,不会叫旁人看到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董晓悦低着眼皮嗫嚅道。   荀延没拆穿她,一脸逆来顺受,好脾气地冲她笑。   事实证明董晓悦很有先见之明。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早晨大朝会,就有御史弹劾先帝的掌珠、天子的胞妹、皇室女眷的门面——长乐长公主,罪名是逼.奸朝廷官员,将世家子弟蓄为面首,致使对方父子失和,招来物议纷扰,影响十分恶劣。   天子本来坐在御榻上昏昏欲睡,一听这事瞌睡都吓没了,下意识地不信,抬起一条眉毛:“你说的是哪位长公主?”怕不是弄错了人吧?   也难怪他不信,长乐长公主向来是最省心的一个,其他几位即便说不上恶贯满盈,欺女霸男的事没少做,被御史弹劾更是家常便饭。   然而御史一口咬定,就是长乐长公主。   这事随便安在哪一位头上都不算个事,惟独出在长乐长公主身上是个大麻烦——也是作茧自缚,长乐长公主打小心许林二郎,一向洁身自好,又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妹妹,众人乐得拿她当遮羞布,说起皇室女子生活作风糜烂,便有人抬出长乐长公主当作出淤泥而不染的反例。   现在连遮羞布都沦陷了,事情有点大。天子绷直了身子,脸色凝重起来:“此事可有证据?事关长公主清誉,切不可捕风捉影。”   御史觑了觑尚书令荀茂的后脑勺,又望了望林家父子俩,吞了口唾沫,俯首道:“启禀陛下,那位受长公主逼迫的公子就在廷中。”   皇帝后背上冒出冷汗来,瞥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林二郎,只见他一张冷脸波澜不惊,像是冻住了一样,实在看不出喜怒。   他又扫了眼第一排的中书监林甫,这老家伙倒比他儿子多点人味,脸上虽没露出什么,可抓着笏板的手不住地颤动,仔细看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皇帝很想囫囵过去,可满朝文武盯着,着实不好糊弄,只好硬着头皮道:“哦?是何人?”   御史用袖子掖了掖脑门上的汗:“回禀陛下,此人乃是荀尚书家的公子,员外散骑侍郎荀延荀子长。”   皇帝一听这名字,十几年前的阴影当头罩下,头皮下意识地一紧,又是这太岁!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几个倒霉催的当事人,林家和荀家都是高门华族,林甫和荀茂向来不对付,这回真是有好戏看了。   只见林甫面沉似水,紧抿的嘴唇绷得像弓弦一般,荀茂满脸通红,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倒是两个小的有些耐人寻味,林二郎仍旧像平日一样面无表情,仿佛一尊玉像。苦主荀公子却是气定神闲,眼角眉梢甚至还洋溢着一点喜气。   世家子弟普遍出仕早,荀延十五岁时由中正定了二品,挂了个虚职,同龄人都已经晋了几级,他身上还是只有个起家官,朝会上站的位置很靠后,然而他身量颀长,生得又玉树临风,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打眼,皇帝往人群中一扫,自然而然就看到了他。   阔别十几年,那张脸又俊了不少,但是依旧那么讨嫌。   “荀延,”皇帝皱了皱眉头,颇有心机地引导,“此事究竟有何误会?”   荀延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在众人的注目礼中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天子跟前,回头对他老子散漫地笑了笑,又冲着天子身旁的林二郎微微颔首,然后恭恭敬敬地朝天子行了个礼:“启禀陛下,周御史所言子虚乌有,长公主殿下并未逼.奸微臣。”   一众当事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只有林二郎依旧不露声色,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荀延。   荀延接着说道:“殿下与微臣两情相悦,两厢情愿,乃是天公地道的合奸。”   此言一出,朝堂中一阵死寂,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第54章 抉择   老话说人至贱则无敌, 荀子长一脸天经地义,仿佛合奸是请客吃饭那样寻常的事。   他老子荀茂显然有不同意见,几十年为官养出来的城府丢了个干净, 火冒三丈地冲上去揪起儿子衣襟, 拿笏板往他脸上抽:“孽子!孽子!”   尚书令的笏板是玉做的,厚厚长长的一块, 荀延也不躲, 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他脸皮白细, 立时红肿起来, 新伤叠着旧伤看着好不可怜,不过脸上神情波澜不惊,嘴角噙着点笑,还是那副讨打的模样。   林甫脸色黑得像锅底,林二郎的一张冰山脸似乎又冷了一分。   荀茂还想再打,被同僚七手八脚地拉住,常来常往的几个人都劝他:“荀公息怒,孩子不懂事, 口无遮拦, 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气坏了自个儿。”   荀茂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失态,整整衣冠向天子行了个大礼:“微臣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天子看看荀子长肿得高高的脸颊, 心说打得该,不过面上还是大度地宽慰道:“荀爱卿不必自责。”   荀茂接着道:“孽子胡言乱语,玷污长公主令誉,求陛下严惩。”   荀子长似乎还嫌事不够大,适时插上一句:“微臣不敢欺君,说的俱是实情,请陛下明鉴。”   “孽子!孽子!”荀茂气得七窍生烟,皇帝见他嘴唇哆嗦,脸色蜡黄,看着摇摇欲坠,忙叫侍从扶他去殿后歇息。   皇帝目送荀尚书在侍从搀扶下离去,敛容教训道:“荀延,先帝以孝治天下,你须谨记在心,不可忤逆乃父。”   荀延态度十分谦恭:“微臣谨遵陛下教诲,定当尽心孝养尊亲,竭力侍奉长公主殿下,以全忠孝之义。”   怎么又捎带上长公主!竭的什么力?真是恬不知耻!偏偏他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要揪他错处也无从下手。   皇帝无奈地捏了捏额角,点点头,扯开话题:“你近日回京,官职定下了么?”   荀延身上的员外散骑常侍是虚职,天子问的实职,荀延答道:“启禀陛下,微臣还未接到敕牒。”   皇帝便转而问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不会把每个官员的任免升调情况都记在心里,但是荀延是他上司的独子,自然格外重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启禀陛下,吏部拟定中书舍人一职。”   中书舍人属于中书省,职位不高,但十分清贵,又是天子近臣,历来是膏粱子弟的禁脔,作为起家官,荀延跳过了中书通事舍人这一阶,略有照拂之意,却也不算过分——别人十几岁起家,他晚了近十年,总不能和小朋友们一个起跑线。   如果没出今天这档子事,皇帝肯定闭着眼睛就批准了,然而......   皇帝捋着胡子,不怀好意地眯了眯眼睛:“朕记得前日给事中李昀调任雍州,新的给事中可有人选?”   门下省是离天子最近的地方,这又是个美差,位子还没空出来就被无数人盯上了,走关系的差点把几个主事者的门槛踏破,人选自然早已经定下,不过这不能摆到台面上说,吏部尚书只好回答不曾定下。   皇帝便道:“以朕之见,荀子长还是入门下省更妥当,爱卿们意下如何?”   按理说官员任免调动都有一定程序,天子也不能独断专行,不过中书舍人和给事中这两个职位差不多平级,又都是天子近臣,是专给膏腴子弟攒资历顺便在御前刷脸的,调换一下也不影响什么,自然没人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然而对荀延来说,这差别就海了去了。   从明面上看,入了中书省是受中书监林甫的管辖,可是中书监日理万机,不可能管他一个虾兵蟹将,林甫这样的身份地位,也不好明着给个晚辈小鞋穿,况且他在中书省也不能只手遮天——中书令王宪是荀尚书的发小兼连襟,关系铁着呢。   门下省就不一样了,林二郎当年为了避父亲的嫌入了门下省,如今是门下侍郎,正是荀子长的顶头上司,县官不如现管,荀延进了门下省,就算是落到他手里了。   皇帝这样安排,一来是给荀子长一点教训,二来也是安抚林二郎之意,就差主动说你随便欺负他出气。   荀延仿佛对皇帝的用心一无所知,安之若素地谢了恩,这场风波便算揭过去了——既然事主都说了不存在□□,那这就是长公主府、林家和荀家的三角私事,不需要放到朝堂上来讨论,占用公共资源。   皇帝挥挥手让荀延退回去,来个眼不见为净,又叫人把荀尚书请回来,开始讨论西羌寇边的事。   羌胡为患,朝廷派了重兵平乱,监军人选还未定下,今日召开朝会主要就是为了这事,被荀子长一搅合,差点把正事都忘了。一干股肱之臣七嘴八舌地讨论,皇帝见林甫一直阴着脸沉默不语,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便主动关怀:“不知林爱卿有何高见?”   林甫生得清瘦,上了点年纪,皮肉有些松弛,从脸颊上挂下来,法令纹很深,显得十分不好相与,他朝着皇帝施了一礼:“微臣愿监军西北,为陛下分忧。”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臣请即日离京,快马兼程,追赶大军。”   话音未落,众臣僚面面相觑,军情是紧急,可也没有急成这样,儿子后天大婚,他今天嚷着要走,明摆着是下皇帝的脸面。   皇帝听了这话脸往下一落,本来他感情上是偏向林家父子的,甚至还想着日后弥补一二,把荀延转到门下省已经是示好的意思了,谁知这姓林的老东西如此不识抬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打他的脸,真是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免又翻起旧账,想到当年先帝赐玉时林二郎那坚辞不受的模样,心里越发腻味,不就是个乐伎生的庶子,也就是阿月铁了心要嫁,不然这驸马怎么也轮不上他。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皇帝脑袋一热,沉着脸睨了林甫一眼:“林爱卿胸怀天下,是社稷之福,准奏。”   林甫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眼神闪了闪,面上没带出来,恭恭敬敬地谢了恩。   皇帝也没心思再开朝会,敷衍了一会儿叫众人散了。   两人都没提原定于两天后的大婚,反正缺了新郎的父亲,婚礼肯定是办不成的。   ***   董晓悦还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告吹,一觉睡到自然醒,用过早膳,正在花园里散步消食,宫里内侍来传令,陛下宣召长公主入宫觐见。   董晓悦不疑有他,回房换了身衣裳便带着车驾随从出门了,大婚在即,皇帝身为兄长耳提面命几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她自入梦以来还没见过这便宜哥哥,也有几分好奇。   车驾行至宫城东边崇阳门外,董晓悦不知怎么一阵心悸,鬼使神差地撩开帷布往车窗外一看,只见一人打马与她错身而过。   她只瞥了眼那人的侧脸,没来得及看清楚长相,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董晓悦忙叫车夫停下,自己撩开车后的帷幔,那人却径直骑着马往前走,直到背影慢慢融化在三月的阳光里,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碧琉璃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方才从我们旁边经过的,似乎是林驸马?”   这林驸马的架子可越发大了,碧琉璃腹诽,往常看见长公主府的车驾,好歹还停下来问候一声,虽说冷冰冰的,面子上也还过得去,今天竟然只当作没看见一般。   董晓悦悻悻地放下车帷,坐回车后,摁了摁太阳穴。   根据刚才那惊鸿一瞥,林驸马生得和燕王殿下没什么相像之处——这是自然,燕王殿下的壳子已经被荀子长占了——然而他身上却有种微妙的似曾相识之感,这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像她当初看见芈无咎。   如果林驸马是燕王殿下,那上赶着要当她面首的荀子长又是何方神圣?   说曹操曹操就到,董晓悦正想让车夫继续往前,车厢里一亮,有人从外面把她的车帷撩开了一条缝。   她下意识地侧头一看,正对上荀面首羞花闭月的笑脸,只是这张脸一边大一边小,一边高一边低,一边红一边白。   董晓悦大惊失色:“你的脸怎么了?”   荀延微微侧头,把完好无损的半边脸对着董晓悦:“叫荀尚书拿笏板抽了下,无碍的。”   “脸都肿那么高了还无碍?”董晓悦皱着眉数落他,“怎么早上出门也不叫人备辆车?”   荀延把身子俯低,左手手肘搁在窗框上,把头探进车里,冲她懒懒一笑:“殿下是在心疼我么?”   “......”就知道跟他没办法好好说话。   董晓悦干脆地把他的胳膊连同脑袋往车窗外一推,拉起车帷,催促车夫赶紧走。   身后传来男人轻轻的笑声,董晓悦羞愤交加,回想起来意识到刚才的举止倒像是娇嗔调情,难怪那公狐狸精笑得那么得意。   碧琉璃在一旁看着都有些耳热,小声道:“殿下,这荀家公子真有意思......”比鼻孔看人的冷脸驸马有意思多了。   董晓悦一脑门官司,想得头都快秃了,这骚包狐狸精和燕王殿下性子截然不同,可他身上那种气息实在熟悉,尤其是两人没羞没臊的时候。   进了宫门,换了宫中的辇车,董晓悦满腹心事地到了宣和殿门外。   宣和殿是皇帝的外书房,他平常在这里处理政务,或是非正式地召见臣子,把妹妹叫来这里,有种郑重其事的意味。   董晓悦对兄长的心机一无所知,大大方方地行礼问安。   皇帝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在普通人中算得上英俊。   他放下手里的奏章,站起身,背着手踱了两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妹妹,良久才从书案上的一堆文书中抽出一卷:“你看看。”   董晓悦双手接过来,在案上展开,只见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正楷,字倒是大半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董小姐文化素养不高,对着周御史文采斐然、骈四骊六的奏折一筹莫展。   皇帝嫌她看得慢,不耐烦地屈起指节敲敲几案,三言两语地把朝会上发生的事一说:“阿月,我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阿兄单问你一句,你究竟还嫁不嫁林珩?若是你要嫁,我便吞下这口气给足他林家脸面,若是你不想嫁,阿兄再与你寻一门好亲事,你要真喜欢那荀子长,也不是嫁不得,只不过荀家人丁单薄,一家人都指着荀子长开枝散叶,叫他尚公主也有失厚道了。”   其实从理智上来说他还是觉得林二郎更合适,那荀子长实在太不靠谱了,而且他们荀家男人普遍短寿,荀茂活过五十已然是个生命的奇迹。   “不过若是你真喜欢,阿兄便去与荀茂说,想来他也不至于拂了我的面子,”皇帝又敲了敲桌案,“你意下如何?”   董晓悦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自己作抉择,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皇帝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可怜的胞妹为情所困,却不知道董晓悦心里盘算的是怎么出梦。   他捏了捏眉心,深深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两日后的婚礼是成不了了,再拖上几日也无妨。阿娘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你择个如意的夫婿,终身大事不可儿戏,你回去再好生想想罢……” 第55章 告白   董晓悦答应了便宜皇兄好好想想, 告辞出来,去景和宫探望了坐月子的皇后嫂子,又去几个关系不错的太妃处坐了坐, 便乘着马车回长公主府。   一路上董晓悦靠在车厢上冥思苦想, 不过显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决定还是先找机会探探两个男人的底细再下决定——天知道这个梦的过关条件是什么, 嫁错郎说不定是要命的事。   走到半道上, 马车外面传来高高低低的吆喝叫卖声, 董晓悦对碧琉璃道:“外面倒热闹。”   壁琉璃撩开车帷看了看:“殿下, 西市快到了,时候还早,您要下来逛逛么?”   董晓悦摇了一下头,转而点点头:“叫舆人把车停下,我们进去看看。”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宫门外偶遇荀延时,他穿着管家为了佛诞节新裁的袍子,虽然是簇新的,却不甚合身, 袖子短了一截, 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心说反正顺路, 帮他买两件得了。   舆人把马车停在西市口,董晓悦戴上幂篱,叫两个侍卫远远地跟随, 自己带着碧琉璃去逛市场。   西市上有几家成衣铺子,不过料子和做工都一般,颜色花样也有些俗气。大户人家的衣裳都是由裁缝或者奴婢量着尺寸做的,一般会买成衣穿的人也出不起高价。   荀延明日就要去门下省报到,现找裁缝赶工横竖来不及,只能凑合。   董晓悦挑挑拣拣,偶有略微顺眼的,尺寸又不对——燕王殿下身量比一般人高,成衣很少有他的尺寸。   一直走到第四家铺子,董晓悦才眼尖地看到店堂里架子上挂着件竹青色的深衣,下摆用同色丝线绣了丛竹点缀,素雅又不失精致,不算辱没燕王殿下的金躯。   董晓悦指了指那衣裳,碧琉璃立即会意,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对店家道:“这件衣裳包起来。”   店家却是一脸为难:“小娘子,实在抱歉,这衣裳是前日上门替一位贵客量体裁的,放在此处只等着他家下人来取,恕小人不能出卖。”   碧琉璃柳眉一竖:“既然不卖为何挂在店里?我家娘子看上你这儿的衣裳,是你三世修来的福气。什么贵人?贵人上你这小破店买衣裳?”她声音不高,态度也只是一般跋扈。   然而店主一看他们的衣着就知道自己惹不起,点头哈腰,陪着小心:“小店简陋,有辱两位贵客。”   店门口已经聚起一些看热闹的人,一边往里张望一边指指点点,董晓悦有些羞赧,用一个眼神制止碧琉璃,好声好气对店主道:“不知老翁做这样一件衣裳须几天时间?”   “回娘子的话,这衣裳少说也得三日,”店主曳起衣角,指着上面的刺绣给她看,“您看看这刺绣,三个绣娘不停地赶也得绣上两日。”   “那位客人什么时候来取衣裳?”董晓悦又问。   “这他倒未曾提及,”店主道,“左不过这三五日间罢。”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件衣裳先卖给我们,我付你十倍的价,你多请几个绣娘,赶一赶工,花一两日时间再做一件,应该也不至于耽误你交货。”   店主仍旧有些犹豫不决,无奈十倍价的诱惑实在太大,他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点了点头:“既得贵人赏识,再敝帚自珍倒是小的不识好歹了。”说完麻溜地将衣服取下,仔细地叠好,拿块丝绸包好,系上丝带,用匣子装好,交到碧琉璃的手里。   董晓悦在铺子里转了转,挑了两件素绢中衣、几双鞋袜和一顶漆笼小冠,又去隔壁的金玉首饰铺子买了几支玉簪和象牙簪,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董晓悦换了身轻软舒服的半旧家常衣裳,卸了钗镮和脂粉,问侍女红靺鞨道:“荀公子回来了么?”   “一早回来了,”红靺鞨似乎一早知道她会问,胸有成竹地答道,“就在长留院用了午膳,方才太医来换药包扎,又看了荀公子脸上的伤势,说是不会留疤,写了药方让早晚敷一敷,这会儿荀公子应是在书房歇息。”   “只问你他回没回来,又不关心这些,你说那么多做什么?”董晓悦有些羞恼。   红靺鞨屈了屈膝,抿唇微微一笑:“奴婢失言,请殿下恕罪。”   董晓悦意识到自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越发不自在,本来想立刻去找荀延的,又不想显得太迫切,免得他又蹬鼻子上脸自作多情,便在屋子里磨磨蹭蹭,把堆在案头大大小小的匣子一个个打开。   她抚了抚衣服上微微凸起的竹叶刺绣,有几分忐忑,荀子长从小生在富贵乡,不知道会不会嫌弃街市上买的衣裳太寒酸?   她又拿出根玉簪,对着光看了看,只觉得色泽有些发灰,雕花也粗糙,还不如不送,便叫人把那几匣簪子都收了起来,自己去奁盒里找出几根纹饰不那么花哨的玉簪补上。   这些事情做完,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她自觉营造出了满不在乎的气氛,这才叫了几个侍女捧着那堆匣子跟着,大摇大摆地去外院找荀延。   虽然荀面首说得大义凛然,但董晓悦不可能真让他去住柴房茅屋。他下榻的地方是个独立的三进小院,庭前种着茶花,屋后遍栽丛竹,东边院门出去直通小花园,院子里书斋、听室、净室一应具全,东边还有个独立的小厨房。   长公主府上只董晓悦这一个正经主人,多的是空房子,那日她让管事选出几个合适的院子供荀延挑选,他连舆图都没看,一见“长留”两字就选了这里。   荀延在山寺生活多年,习惯了一个人,也不要奴仆伺候,董晓悦只叫了两个僮仆守着院门,也不让他们通禀,径直走了进去。   穿过庭院和过厅,走入二进,只见庭中蜂蝶飞舞,一棵硕大的茶树开了无数白花,像少女仰起的粉面,院中除了草木的芬芳,还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董晓悦往东厢的书房望了望,只见湘帘半卷,似有人影若隐若现,心跳不由加快了些。   她站在廊下轻轻咳嗽了一声,荀子长听见动静走到门口,打起帘子,却不迎出来,懒懒地往门边一倚,笑意盈盈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殿下来啦,恕在下失迎。”   看这架势倒像是在这儿住了十几年,董晓悦恍惚间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殿下屋里请。”荀延热情好客地招呼道。   董晓悦有点看不惯他这反客为主的架势,不过又不好说什么,嗯了一声,回头叫侍女们把东西搬进屋里,然后打发他们离开,只留了红靺鞨在廊下等候:“我和荀公子说几句话。”   荀延吊着条胳膊,身残志坚地替她拖了张独榻来,又搬了小火炉和铜铫子来煮茶。   “你别忙活了,我就送点东西来,一会儿就走。”董晓悦道。   荀子长顺着她的话看了看堆了满榻的匣子。   董晓悦脸一红,撇过脸,干咳了两声道:“回来的时候路过西市,顺便捎了点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凑合用吧......”   “殿下所赠自然是最好的。”荀延温柔地一笑,像是初融的春水一般,他穿着一件轻软的旧衫,没绾发髻,任由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肩头,越发像个妖精。   董晓悦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茶汤微沸,咕嘟嘟地翻着泡泡,荀延掀开茶铫盖子,用竹夹从青瓷镉子里取了几片干果投进茶汤,一股佛手柑的清香随着水汽溢了满室。   茶煮好了,荀延先斟了一碗递给董晓悦。   董晓悦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趁机咽了咽口水,用下巴点了点他的胳膊:“你的手好点了吗?太医来给你换过药了?”   “多谢殿下垂问,已经不疼了。”   “哪有那么快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自己小心着点,”董晓悦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要是在我这里有个好歹,回头我不好跟尚书府交代。”   “是。”荀延温顺地答应。   “听我阿兄说,你明日就要去门下省报到了?”董晓悦绕着弯道,“都准备好了吗?缺什么东西跟我说就行了。”   荀子长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她。   董晓悦慌忙解释道:“你住在这里就是我的客人,我当然要尽心尽责地招待你。”   “多谢殿下盛情款待,”荀延提起铫子放在托盘上,封上炭炉,然后抬起眼皮,望着董晓悦,“殿下今天来是要问周御史上劾奏一事吧?”   董晓悦正愁怎么提,没想到他主动开口,便不与他拐弯抹角了:“是你吗?”   “不是。”荀延毫不犹豫地回答。   董晓悦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如果是他指使那御史弹劾她,那这个人的心思就有点可怕了。   “我说不是,殿下就信了么?”   “......”董晓悦心头一跳。   “真的不是我,”荀延眨眨眼,“我什么时候骗过殿下?”   “......”真是大言不惭!   “竹里馆那晚不算,”荀延伏在案上,凑近了些道,“风月的事,怎么算骗?”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董晓悦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荀延像吃了蜜一样满足,笑意像春潮一样从眼底往上冒。   见董晓悦气恼,他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笑意:“见不得林家好的大有人在,见不得林二郎飞黄腾达的也不少,特别是他那十几个兄弟,一个个眼红得跟兔子似的。”   董晓悦一听这数字吓了一跳,这林老头也够可以的,生起儿子来比皇帝还多,跟荀家一比,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林家虽然显赫,但是资源总量是有限的,父祖的关注也是有限的,儿子一多,分下来自然就少,林驸马生母卑贱,能奋斗成林家小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实属不易。   “林甫想必以为这是殿下故意给驸马和林家一个下马威,故而恼羞成怒,借故拖延婚礼,”荀延幸灾乐祸地弯起眉眼,“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惹恼了陛下,弄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事虽然不是我做的,不过我也是乐见其成。”   “为什么?”董晓悦挑挑眉,“你和林二郎有仇?”   “殿下不是明知故问么?”荀延故作诧异,“在下和林公子没什么私怨,他不怎么看得上在下,他生性如此,看谁都一样,我不与他计较。不过殿下一日不与林公子完婚,在下便还有机会。”   “......”董晓悦狐疑地凝视着他的脸,想找出点蛛丝马迹,“行了,别胡说八道了,说正经的,你到底想干嘛?”   “殿下也觉得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么?”荀延挑了挑眉,微微侧头,这神情使他有些少年般的天真,“我从一开始就告诉殿下,我心悦你,我想与心上人长厢厮守,这理由还不够么?”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董晓悦苦恼地揉了揉额角,她实在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他一见钟情以身相许,不过要说他另有所图,似乎也没什么道理,他是荀家的独苗,打小众星捧月一般,钱财权势地位什么都不缺,要是他有志于仕进,那也不会在寺庙里一待十几年。   荀延抿了一口茶,把茶碗撂在案上,用左手轻轻抚着碗沿,柔声道:“我师父说我天性凉薄,看什么都如过眼云烟,天生就是个遁入空门的料,我也的确如他说的那样,眼空心也空,看什么都如梦幻泡影。”   董晓悦听了这话心脏骤然缩紧。   荀延继续道:“我在家锦衣玉食不觉其甘,在山寺箪食瓢饮也不觉其苦。我是去寺中避灾厄的,灾厄避过了,我却懒得下山,前些时日硬是叫师父赶了下来。他说我有一段尘缘未了,我不信,只当他看我烦,编了瞎话赶我走,直到那日在竹里馆见到殿下......”   他顿了顿,抬起眼:“我才知道,这尘缘恐怕是一辈子不能了了。”   董晓悦离开长留馆,脑袋仍是晕晕乎乎的,仿佛被灌了一大碗迷魂汤,这狐狸精道行太高,底细没探出来,差点把自己弄了个底掉。   董晓悦伤感地望了望苍蓝的晴空,还是找机会跟林驸马见个面吧。 第56章 驸马   长乐长公主、林二郎和荀公子的这段公案仿佛生了翅膀, 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全京城,众人都等着看林家的好戏。   林甫虽然口口声声要监军西北,还嚷着即日启程, 可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 却掐准了时机“一病不起”了。   如此做作难免被人耻笑贪权恋栈,不过林中书为官多年, 很知道里子比面子重要, 离了京就是离开权力中枢, 只为争一口闲气很不值当。   他在朝会上不过是甩个脸子, 给皇帝和长公主点颜色看看, 谁知道玩脱了,直接惹恼了天子,好在林中书能屈能伸,耍得了大牌也认得了怂,一告病谁也拿他没辙。   林二郎倒是八风不动,哪怕父子俩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他还是该咋咋的,下了朝会照常去门下省办公, 面对同僚们或同情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 只是视而不见——这就是面瘫的好处了。人们爱看热闹, 见林二郎这里没有热闹可看, 只觉自讨没趣,悻悻地散了。   林珩有真才实学,又是未来驸马, 在御前一向得脸,天子没事总喜欢让他随侍伴驾,今天因为他爹的那番做作,天子连带着看他也糟心,不召他去御前侍奉了。林二郎宠辱不惊,落得清闲,把手头的公务处理完,难得准时下班,酉时不到就回了林府。   进了门一下马,就有父亲院子里的下人请他过去一趟。   林珩来不及回房更衣,径直去了林甫的外书房。才走到院门口,林二郎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鬼哭狼嚎,夹杂着女人的痛哭,鸡飞狗跳不可开交。   林珩一听这嗓音便知是嫡母张氏,挨打的这个自然是他的嫡兄弟林三郎了。林家十几个儿子中,原配张氏所出的只有大郎和三郎两个,两个都对他恨之入骨,不过他大哥还没蠢到这个地步,就算勾结外人算计庶弟,也不会那么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今天上书弹劾长公主的周御史是林三郎的远房表亲,平日里就常巴结着他,找他下手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人家这是他们林家窝里斗,也只他三弟这蠢物想得出来。   林甫勃然大怒不奇怪,不过偏挑这个时候打儿子,显然是打给他看的。骨肉至亲之间都耍这种心机,林珩心里腻味,微微皱了皱眉,对门口向他行礼的下人点点头,不声不响地跨进院门。   “......有这能耐怎么不去与外人斗?”这是林甫的声音,“吃里扒外的东西!”   “琅儿已经知道错了,你......你真要将他打死......才罢休么?”女人哭丧一般嚎着。   “我教训儿子,妇道人家休要置喙!”林甫高声呵斥。   话音未落,又是“啪啪”两声笞杖打在皮肉上的声响。   “好!好!索性把我们母子几个一块儿打死,让你那娼妇养的好儿子与你光宗耀祖去罢!”女人止住了哭,恨声道。   林珩听到“娼妇”两字脚步顿了顿,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庭院,拾阶而上,在门口帘子前停住脚步。   僮仆向他行了礼,赶紧进去通禀,林甫一听二儿子来了,对着屋里的三儿子道:“再有下次,我亲手打死你这孽子!还不快滚!”   不一会儿,钗斜鬓乱满面泪痕的张氏扶着龇牙咧嘴、一瘸一拐的林三郎走出来,林珩朝张氏行了个礼:“见过母亲。”又对林三郎颔首:“三弟。”   林三郎露出个凶狠的表情,有心发两句狠话,又怕被父亲听见,往林二郎脚边啐了一口。张氏则用肿得桃子似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仿佛要剜下他一块肉来。   林珩不露声色,避到一边,等他们走了,这才打帘进屋,向父亲行礼。   林甫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手里还拿着笞杖,杖头上隐隐沾着血迹。   见了他,林甫脸上的怒容消了不少,把笞杖撂在一边:“二郎来了,坐罢。今日天子可曾与你说什么?”   林珩摇摇头:“回父亲的话,今日陛下未曾召我去御书房。”   林甫听了并不意外,捋了捋胡子,眉间川字纹深了一些:“今日的事是我失策了,想来天子要借机敲打一番,必会冷落你几日,你须得小心勤谨地侍奉,切不可流露出不忿之色。”   “是。”林珩恭谨答道。   林甫觑了觑儿子的冷脸,没看出什么情绪来,便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三弟糊涂蠢笨又鼠目寸光,为父已经教训过了,一家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他毕竟年纪小,你身为兄长,莫要记恨他。”   林三郎都十九了,去岁行了加冠礼,怎么都算不上年纪小,都说林中书偏宠庶孽,已经到了昏庸的地步,可林二郎明白,他真正看重的还是那两个出身高贵的嫡子,哪怕他们再没出息,闯再大的祸事,也有父亲兜着,而他得到的所谓宠爱则是沙子堆起来的,看着像回事,实则一个浪头打来便什么都不剩了。   不过林珩还是顺从地道:“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在心。”   林甫点点头,抚了抚腰间玉带,眯缝着眼睛,半晌不说话,屋子里只有风吹帘子的细响,林珩端端正正地踞坐在席子上,脊背微微僵硬,他从小和父亲独处便觉紧张,长大成人后仍旧不自在。   “你和长公主多久没有往来了?”林甫终于开了口。   林珩知道这并不是一个问题,不过表明了父亲不满的态度,他低下头,并未作答。   林甫摩挲了一下手背,继续道:“长公主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冷着点她是对的,轻易得到的东西没人稀罕,不过也不可做得太过,须有张有弛,便如弈棋。你与长公主不是一般夫妻,多了一重君臣得身份,不可任性而为,须得多花些心思。荀子长的事,就当长个教训。”   林珩微微咬了咬唇,旋即松开,欠了欠身,平静地答道:“是。”   林甫与他随口聊了几句朝局,末了揉揉眉头道:“再过两旬便是你阿娘的忌辰,我们父子一块儿去看看她。”   林珩眼神一暗:“有劳父亲惦念。”   林甫嗤笑一声,站起身拍拍儿子的肩头:“与阿耶这么生分做什么?咱们也很久没去打猎了,到时候提早些去,在庄子里住上两日。”   林珩生母的坟墓在南郊小罗山中,每年忌日林甫都会带着他去坟上看看,顺便骑马打猎,算是他们父子俩难得的亲子时光,那一两日,林甫便像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不过如今林二郎已经不像幼时那么期盼了。   林珩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太阳已经西沉,他换了身胡服,提着剑走到后园竹林中,舞了一套剑,把一丛竹子劈砍得七零八落,弄得自己筋疲力尽大汗淋漓,胸中却仍旧堵得慌。   回到房中,沐浴更衣收拾完毕,书僮白羽捧了个木匣进来,觑着主人的脸色,不敢贸然开口。   林珩扫一眼匣子便看到了熟悉的印记:“是长乐长公主府?什么时候送来的?”   “回禀郎君,是晌午送来的。”白羽小心翼翼地道,每次长公主府有书简送来,他们家郎君的脸色便要差几分,连累他们下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今日闹出这档子事,只怕他心里更不爽利。   林二郎从不拿下人出气,但不怒自威,天生就是个大功率人肉制冷机,下人们都怵他。   林珩接过匣子,打开盖子,取出书简一看,里面是一封帖子,长公主请他明日过府一叙。   林珩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之色,叫白羽研墨,随手抽了张素笺,笔走龙蛇地写了封回函,用匣子封了,交给白羽:“明日一早送去长公主府。”   董晓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会儿梦见僵尸美少年拎着只断臂,用哀怨的眼神望她,一会儿梦见芈无咎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会儿又梦见回到了修梵寺,荀面首剃了光头穿着袈裟,怀里抱着条烂木头,笑嘻嘻地叫卖:“门槛,门槛,捐门槛咯——施主,捐条门槛吧?看看这条门槛,多新鲜,刚捞上来的。”   董晓悦定睛一看,只见他那哪是门槛,分明是一条血淋淋的大腿,又惊又骇,突然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不知何时被拦腰斩断,下半截不见踪影,地上一滩血。   她一身冷汗地吓醒过来,才发现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蹬下了床,难怪觉得冷。   董晓悦坐起身,擦擦脑门上的汗,无力地靠在隐囊上,叫来侍女红靺鞨问道:“林府有回复吗?”   红靺鞨答道:“清早就送来了,收在书房,奴婢这就去取。”心里暗暗叹息,长公主殿下还是看重林驸马,荀公子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不一会儿回书取来,董晓悦扫了一眼那笔龙飞凤舞的行草,仿佛一个睁眼瞎,便让侍女读。   这封回书写得冠冕堂皇有礼有节,不过拒绝的意思明白无误——林驸马白天要去宫里办差,回府要在父亲床前侍疾尽孝,实在挤不出时间来拜见长公主殿下。   董晓悦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叫侍女把信收回匣子里放好,人家不愿意见,她总不好找上门去,只好想别的法子。   她一边想一边起身,冷不丁看到案上豆青瓷瓶里插着一支白茶花,枝形很美,花只有两朵,一朵将开未开,一朵还是骨朵,花瓣接近花蒂处微微泛着淡青,衬着油亮的深绿叶片,绿意盎然。   花瓶底下压着张粉青笺纸,露出一个角。   董晓悦起身走过去,抽出三折笺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风流洒脱的小楷:“不堪持赠君。”   碧琉璃笑着道:“是荀公子送来的。”   董晓悦用指尖抚了抚叶片,心尖像有微风拂过,忍不住微笑起来:“拿我的东西送我,惠而不费,白给他做人情。”   红靺鞨手里还捧着林驸马的信匣,不过心已经完全偏到了面首那边,插嘴道:“殿下,话不是这么说,荀公子大清早的走了小半个时辰,从长留馆一直走到这儿,来时天还未亮,花叶上还带着露珠呢,单这份情谊,不比一枝花可贵多了?”   露水早就干了,董晓悦有些遗憾,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笺纸,撇撇嘴:“嘁,牙都酸倒了。”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第57章 相见   董晓悦对着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支男人送的花傻笑了一会儿, 把那封酸叽叽的小笺翻开,瞟一眼,合上, 再翻开……如此反复了几遍, 恍然发觉侍女们笑得意味深长,这才敛去笑容, 故作不在意地把笺纸往奁盒里一塞。   在花园用过午膳, 天色忽然阴下来, 不一会儿浓云密布, 春雷滚滚, 起了风,下起雨来。   这场雨来得急,却迟迟不见收,反而淅淅沥沥地越下越大。   眼看着快到宫中下值的时辰,董晓悦越发坐立不安,时不时走出屋子,站在廊下望着斜密的雨丝,毫无道理地埋怨:“这雨怎么下个没完没了, 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殊不知侍女们个个火眼金睛, 把长公主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红靺鞨和碧琉璃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对董晓悦道:“殿下,荀公子早上出门时似乎未带雨具,雨下得这么大, 回来该淋湿了。”   董晓悦被她道破心事,恼羞成怒道:“淋湿就淋湿呗,胳膊肘朝外拐,姓荀的给你们发月俸么?”   几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都吃吃地笑,董晓悦气结,她的威势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刚入梦时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噤若寒蝉,这才几天,就跟她没大没小嘻嘻哈哈上了。   要知道她曾经是威风凛凛的日天王陛下,超级凶的!   碧琉璃凑上前来:“殿下,那就不用派车去接荀公子了?”   “……”董晓悦努努嘴,“行了行了,要派就派,哪儿那么多废话!找辆没徽记的轻车,带上伞、蓑衣、斗笠和木屐之类的……”   她那日进宫特地去门下省附近看了一眼,记得从门下省所在的延英殿到门口需要走过挺长一段没有廊庑和甬道的路,没遮没挡的,一想荀延出来肯定得淋湿,便又道:“再煮点热姜汤装一罐子,用小褥子包了带车里……你们笑什么?不许笑!荀公子是贵客,要是在咱们这儿感染了风寒很麻烦知道吗?”   侍女们嘻嘻笑着应是。   不一会儿马车、雨具和姜汤都备好了,长公主临时又改了主意:“在家待着也无聊,再安排一辆车,我也出去转一圈解解闷。”   董晓悦特地让挑了辆不显眼的轻车,穿了身侍女的衣服,随身带着幂篱。毕竟是去宫城,人多眼杂,大张旗鼓的被人认出来总是个麻烦。   董晓悦出门只带了碧琉璃一个侍女,主仆俩坐一辆车,另一辆空车留给荀延。   车停在宫城外,舆人下了车,向守门侍卫呈上名刺和令信,侍卫一看是长公主府的车马,立即就放行了。   这时将近酉时,正是宫中各部省下班的时间。   董晓悦微服出行,当然不能搞特殊化。舆人按宫中的规矩把车停在延英殿外专供官员们停放车马的地方。   来接主人的奴仆可以下车在旁边廊庑下歇息,董晓悦和碧琉璃仍旧坐在车上等。   他们到得算早,陆陆续续有别家的车马和奴仆来到,空气里弥漫起牲畜和湿土的腥气,实在不太美好。   主仆俩拿熏过香的帕子捂住口鼻。碧琉璃小声道:“殿下,要不奴婢在这儿等,您先回府罢?”   董晓悦把车帷撩开一条缝朝外望,已经有下值的官员往这边走来。   她摇摇头道:“来都来了,反正也等不了多久,这里太闷了,我们下车等吧。”   下了车,他们不敢人群扎堆的廊庑下去,离得远远的,撑着伞在雨里站着。   董晓悦一身侍女装束,伞沿前倾,低低遮住了大半边脸,经过的人只当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婢女,并不多看一眼。   谁知道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身边的马车来来走走,只剩下为数不多几辆,还是没见荀延出来。   “殿下,荀公子别是与我们走岔了吧?”碧琉璃问。   “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几双眼睛一起盯着,怎么会错过呢?”何况荀子长生得玉树临风,气质又风骚,在人堆里别提多扎眼,错过谁也不能错过他。   正说着,碧琉璃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一个高挑的人影叫起来:“那不是么?”   董晓悦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隔着雨幕只见一个穿着玉色深衣头戴黑漆笼冠的男人不急不缓地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那人身形和荀延差不多,不过步伐沉稳身姿内敛,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宝剑,和荀子长那种吊儿郎当的狐媚子气质相去十万八千里。   最重要的是,他的右胳膊好好地垂在身侧,没有吊在脖子上。   天色渐暗,视线又被雨阻隔,董晓悦看不清男人的长相,可是那身架和气势莫名熟悉。   果然,没等她开口,碧琉璃又道:“啊呀,认错了,那不是林驸……林家公子么?他在这儿做什么?”   “哦!”她平常总是驸马驸马地叫着,她都忘了林二郎的正经官职了,“瞧奴婢这记性,林公子是四品门下侍郎,自然也是在延英殿办公了。”   董晓悦也是此刻听她说了才知道。   下帖子约不出来,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既然刚巧遇上,她自然不会白白错过机会,对碧琉璃道:“我去找林公子说几句话,你留心着荀公子。”   说完也不打伞,从碧琉璃手里拿了斗笠往头上一扣,便朝林二郎走过去。   碧琉璃恍然大悟,长公主哪里是给面首送伞,根本是找个借口来堵驸马!不免为荀公子掬一把同情的泪——亏他今早还巴巴地折了花送来,都是白费功夫,长公主一颗心牢牢拴在驸马身上,有什么法子?   林珩方才远远的便留意到站在雨中的女子,她身着薄红衫子,翠色裙裳,在阴雨笼罩的黯淡天地中甚是鲜明,使他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   接着他便看见那人戴上斗笠,疾步朝他走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窈窕修长的身影似乎有几分熟悉,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随即展平。   来人已经到了跟前,与他相距四五步。这么近的距离,不能装作看不见了。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拜见长公主殿下。”冷淡疏离又尊卑分明,一如他们每一次相见。   “林公子……”长公主扶了扶斗笠,目光从他脸上滑过去,似乎想把他看个分明。又不好意思停留太久。   他敏感地察觉,那眼神有些不一样——以前她看他的眼神总是三分痴迷,三分自矜,三分垂怜,还有一分小心掩藏的不屑一顾。而今天的这双眼睛里,似乎大半是权衡和审视,还有些好奇——仿佛他是个棘手的问题。   他微微一哂,这变化因何而起,实在是显而易见。   董晓悦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能被长公主从小惦记到大,皮相自然不会差,不过有荀延这个行业标杆杵着,这林驸马就只能屈居第二梯队了。   他眉如墨裁,不过裁得太规矩,欠一分写意风流;眼如寒星,只是少了眼尾那一勾,便输了点韵致;鼻梁挺是挺,鼻翼略厚,不够秀气;上嘴唇太厚,下嘴唇太薄,比例略微失调;耳朵也太大了一点……   董晓悦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总是不知不觉把燕王殿下当作颜值标尺,须得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才合她的心意。   林驸马颜值不够气质来凑,董晓悦不得不承认,他周身那种拒人千里的高岭之花气场,对特定人群来说很有吸引力。   “我看世人皆傻逼”的眼神也确实很有几分燕王殿下的影子,从他身上,她也感觉到了梁玄的气息。   董晓悦拧着眉头发怔,不说话,又挡着去路,苦了林驸马淋了一身的雨,只好暂且放下冰山雪莲的偶像包袱,主动开口:“长公主殿下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啊?哦!”董晓悦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挺容易引起误会,她也不好澄清,想了想道,“我就是想跟林公子道个歉,今□□会上的事连累了林公子。”   林珩挑挑眉,冷冷道:“殿下不必自责,在下并不介怀。”   董晓悦再迟钝也看出他不待见自己,还有点情绪——当然,大婚前被绿,没点情绪才不正常。   董小姐感觉自己有义务解释一下她和荀延是清白的,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实际上不怎么清白。   她只好避重就轻:“荀公子只是暂住几天,赁好房子就搬走了,他不是我那什么……”   “长公主殿下,在下无需知道您与荀公子是何种交情,”林珩打断她,话说出口才发现这么说倒像是吃醋负气,故意说反话,自嘲地一笑,抿了抿唇:“殿下不必多虑,在下很清楚自己的本分。”   他的眼神就像一只被缚住翅膀的雄鹰,桀骜不驯,偏偏不得不向形势低头,董晓悦仿佛看到了自己在资本爸爸跟前卑躬屈膝却又心有不甘的样子,不由深感同情:“林公子,你要是不喜欢这门亲事,我可以去跟阿兄说。”   林珩蓦地抬起眼,狐疑地打量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这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试探,目光微微一闪:“但凭长公主殿下做主,能得殿下青目,是在下三生有幸,此身非我所有,不敢自专。”   当年先帝赐玉时,没人问他喜不喜欢,父亲和当今为他们订下亲事,也没人问他喜不喜欢,他的喜欢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事,如今她倒来问他?   他喜欢么?林珩掀起眼皮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她无疑生得很美,这些年来无数人反复告诉他,仿佛这又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不过此刻,他难得能心平气和地看她,于是第一次注意到那双眼睛很好看,像无云的清夜。   她的目光让他觉得,林家二郎只是一个牢笼,一重桎梏,甚至连他的身躯也只是个没有意义的皮囊——在她的目光下,他只是他自己。   林珩突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叫她做主,她连半点头绪都没有,做个什么主?   她摘下斗笠递给他:“你身上都快湿透了,赶紧回去罢,下回再聊。”   林珩没接,行了个礼:“林某先告退了,殿下保重。”   说着便朝林府的车马走去,一个仆人从廊下跑出来,边跑边撑开伞。   董晓悦瞥见一眼,觉得那身影十分眼熟,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跳,那是白羽。 第58章 动心   董晓悦望着林驸马和白羽主仆的背影, 陷入了沉思。   前两个梦中,白羽都是燕王殿下身边的人,第一个梦中他是世子无咎的亲随, 第二个梦中则是小师侄辰白羽, 无论后续怎么变化,至少他一开始总是与燕王殿下形影不离。   白羽的出现, 仿佛为林驸马加上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那荀面首呢?难不成又是个干扰项?这干扰项也忒特么与时俱进了。   董晓悦拧着眉头, 出神地目送两人远去, 斜斜的雨丝打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看在侍女碧琉璃的眼里, 就是个为爱痴狂、失魂落魄的形象。   “殿下,要不您先回府罢?”碧琉璃高高擎着伞劝道,想见的人也见到了,看这情形又碰了钉子,站在这里盯着人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啊。   董晓悦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还没等到人呢,走什么?”   碧琉璃诧异,嘴一快把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还要等荀公子么?”她暗暗咋舌, 他们殿下这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坐享齐人之福?   董晓悦一脸好笑:“本来就是来接他的, 来都来了, 都等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多等那么一会儿。”   她当然知道沉没成本不是成本,然而这一夜, 时间似乎与效率与经济都无关,时间是把水酿成酒,把冬雪融化成阳春。在这个潮湿的春夜,她的心里有什么悄悄发酵。   车马处只剩下他们公主府的两辆车,廊庑下等候的各家仆人都散了,主仆两人便收了伞、摘了斗笠,去廊下等。   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势渐收,由断线的珠子变成绵密的细丝,落在棚顶上,声音也如同私语般渺然。   一个身影撞进了她的视野中,最初只有一个黯淡的轮廓,慢慢进入风灯浅淡飘摇的光晕中。   没见到人的时候,董晓悦几乎已经盖棺定论林二郎才是燕王殿下,可一见到面首,又把驸马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看不清荀延的脸,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在朝自己笑,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从碧琉璃手里拿过伞,撑开快步朝他走过去。   荀子长走到跟前,毫不见外地一矮身钻进她伞下,董晓悦下意识地把伞举高,荀延轻笑一声,用左手接过伞柄:“等很久了?”   他迎着雨本来,浑身上下漾着潮气,脸上一层细密的雨水没顾上擦,连睫毛上都落着些,茸茸的,有种稚气的可爱。   董晓悦怔了怔:“还好,怎么第一天就这么晚?”   “初来乍到,要学的东西太多,有劳殿下挂心。”荀延轻描淡写地道。   董晓悦也就不多问了,林二郎是门下省的,官职似乎还不低,荀延受人排挤不奇怪——就算林二郎不屑做这种事,自作聪明揣摩领导心意的狗腿总不会缺的。   “殿下还未用过晚膳罢?饿不饿?”荀延用握伞的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脸颊,“穿得这样单薄,冻坏了罢?”   虽然举止亲密,却纯粹是关切,不显得狎昵,荀面首的骚气像是装了阀门一样收放自如,撩起来能让人腿软,正经起来又像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董晓悦刚想答不饿,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荀延笑着把伞柄靠在身上,歪着头用下颌和肩膀夹住,空出手来,探进衣襟里,摸出个拳头大小的东西,递给董晓悦。   董晓悦接过来,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一般。她打开外面包着的帕子,里面还有一层皱巴巴的油纸,把油纸展开,露出里头两块小小的糕点。   “午膳时的玫瑰酥,我觉着好,想带给你尝尝,”荀延解释道,“宫里的菜肴不怎么样,御厨的点心做得倒好。”   董晓悦看着掌心两块小小的糕点发愣。   荀延以为她怕在外面吃东西不雅,凑近过来,冲她眨眨眼道:“吃吧,反正没旁人看见。”   董晓悦拈起一个送进嘴里,丝丝缕缕的甜味缠绕着舌尖,口腔里充盈着玫瑰的香气。   “好吃么?”荀子长期待地看着她。   董晓悦点点头,其实酥点冷了有些发腻,但她发自肺腑地感到那是人间至味。   “就知道殿下喜欢,”荀延心满意足地笑,“不知道为什么,在下仿佛天生知道殿下的喜好。一尝这点心就觉殿下喜欢,便效法陆公纪怀橘故事。”   陆绩怀橘的故事董小姐还是听过的,孝子陆绩揣橘子是回去送老娘的。她知道荀延故意这么说寻自己开心,本来还想给他留一块糕点,二话不说吞进肚子里,拿帕子揩揩嘴,斜他一眼:“荀公子真孝顺。”   荀延也不恼,仍旧弯眉笑眼的,温柔的目光不时落到她侧脸上,那目光仿佛生着茸毛,董晓悦脸上发痒,抬手挠了挠。   碧琉璃很有眼色,远远地落在后面,不去打扰你侬我侬的两个人。   伞盖如同穹顶,雨丝仿佛屏障,把两人与周遭世界隔开。   “怎么不穿新衣服?”董晓悦见他仍旧穿着不合身的袍子,忍不住问他,“是样子不喜欢还是不合身?”   荀延一本正经地回答:“在下穿了殿下送的衣裳太过玉树临风,生怕独领风骚,令同僚们自惭形秽。”   “......”你的脸皮才是真的独领风骚吧。   “与殿下说笑的,早晨我见天色有些阴沉,看着像是要下雨,怕将殿下送的衣裳弄污浊了,”荀子长正经不过三秒,话头一转,大言不惭道,“在下天生丽质,就是裹块破布出门,风骚也是在下的。”   “......”是是是,风和骚全是你的。   “你都猜到要下雨为什么不带伞?”董晓悦反应过来。   荀延不说话,只笑着望望手里的伞。   两人一边闲扯一边往马车走去。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令人面红耳赤,却仍旧叫人心生遗憾。   董晓悦和荀延分坐两辆车,让碧琉璃送了碗姜汤去,自己也喝了一碗,便吩咐舆人驾马回府。   吃了人家的玫瑰酥,董晓悦投桃报李,叫人在自己院子里摆了晚膳,请荀子长一起吃。   有许多下人在,这顿饭吃得波澜不惊,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殽核既尽,荀延起身告辞,董晓悦送出堂外,两人站在廊庑转角处,角灯的光芒月晕般将他们笼罩,荀延慵懒地靠在廊柱上,低着眉眼,温柔似水。   董晓悦方才浅酌了几杯,有些微醺,不假思索地问道:“这就走了?”   话出了口才发现像是挽留,要收回来却是不能够了。   荀子长果然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货色,立马蹬鼻子上脸,轻佻地一笑:“这会儿不走,殿下莫非要留我侍寝?”   “走走走,赶紧的!”董晓悦恼羞成怒,把他赶了出去。   雨早就停了,夜空清霁,天地被雨水洗濯一新,在月下泛着光,董晓悦把人赶走了却没有立即进屋,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微凉的夜风吹散了她的酒意,董晓悦如梦初醒,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个梦啊。   ***   林珩回到林府,冒雨练了半个时辰剑,刚回房脱下湿衣裳,便有下人来请他去正院用膳。   林二郎眼神一暗,像是有片阴云突然飘过来。他匆匆忙忙擦洗了下身子,绞干头发上的水,换上便服,出了屋子。   出了院门便碰上了打东边走来的白羽,一手擎着伞,一手提着食盒,见了他诧异地问道:“郎君,这儿去哪儿啊?不用晚膳么?”   林珩看了一眼食盒,又打量了一下白羽的神情,不似作伪,可见傍晚在延英殿外遇见长乐长公主的事不是他告的秘。   他眉头微微一松:“我去趟正院,用了晚膳回来,这些你们几个分了罢。”   到得正院,晚膳已经摆好了,林甫果然满面喜色。   父子俩相对而坐,饮了一杯酒,林甫按捺不住,开门见山问道:“殿下今日去门下省找你了?”   林珩却没有对父亲的喜悦感同身受,平静地答道:“回父亲的话,今日下值时在延英殿外偶遇长公主。”   “偶遇?”林甫目光闪烁,沉吟道,“不是专程寻你的么?”   林珩起初也是这样以为,不过他在车上回望了一眼,长公主在他们离开后仍旧在原地逗留,显然是在等人,等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无意欺瞒,如实道:“若是儿子猜得没错,殿下应当是在等荀公子。”   林甫脸色一变,慈蔼之色瞬间荡然无存,锐利的眼睛里满是审视:“殿下同你说什么了?”   林珩抿了抿唇:“只是寒暄几句,并未多说什么。”   “她待你......与往日有什么分别么?”   “儿子不知。”   林甫强压下怒意,他了解这个儿子,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只能好言道:“你和长公主有婚约在身,那荀子长算不得什么,荀茂可以放任儿子瞎胡闹,却不会真让他尚主,你切莫因这点小事与殿下生分了。”   这点小事?林珩抬起眼皮。   林甫从那深潭般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讥嘲之意,火气又开始往上冒,语气便有些急躁:“二郎,阿耶同你说过不知多少遍,长公主不是等闲女子,你们也不是寻常夫妻,切不可意气用事。”   毕竟是年轻,外表再沉着冷静,也难免血气方刚,林甫这样一想,觉得他有些性子也未必是坏事,缓颊道:“那荀家竖子虽不足惧,却也不得不防......罢了罢了,总是阿耶舍下一张老脸,为你绸缪罢了。”   林甫见儿子一直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免不了长篇大论地耳提面命一番。   林珩好不容易脱身,回到自己院里,重新沐浴更衣,熄了灯躺在床上。   雨已停了,落月满屋梁。   他看着一室月光,脑海里纷繁芜杂,来来回回都是傍晚的那一幕,对于她纡尊降贵的青睐,他一向是漠然甚至有些嫌恶的,可为什么发现她在等别人的时候,他会感到失望? 第59章 对峙   董晓悦回到房中, 打开枕头旁的小木匣子,取出玉佩,走到墙角的铜枝灯前。   从荀延那里拿回玉之后, 她因为好奇欣赏过一两次, 后来新鲜感过去了,就一直收在匣子里, 也不随身带——怕丢。   此时, 她把玉对着灯细细观察玉中浮现出的山水, 中间是几座半隐于云海中的高峰, 半山腰一道瀑布飞流直下, 汇入深潭中,潭边有一座草庐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董晓悦的目光在那座小茅屋上停留了一会儿,发现一处先前没注意到的细节——屋前的水潭上架着座小木桥,不过那桥只有一半,通到玉佩的左下角,另一半在画外,十分突兀。   再一看,整个画面似乎都有种残缺感, 仿佛被人生生截去了一半, 董晓悦心里一动, 两块玉佩本来就是一对, 难道玉中画里藏着什么玄机?   她满腹心事地把玉佩收回原处,要是能把林二郎的玉佩借来看一眼就好了,偏偏那玉佩对他们两人来说意义非凡, 没个顺理成章的由头,倒像是暗示什么。而且根据前两个梦的经验,光是把灵物拿到手也未必能触发过关条件。   难道真得嫁那便宜驸马?也不是不行,反正她也嫁过芈无咎,一回生,二回熟,只是她心里有点抗拒,林二郎或许是燕王殿下,可又不是与她熟识的梁玄,而且长得还不一样——董小姐是个俗人,对她来说,色一点也不空,要是驸马长着燕王殿下的脸,她大约也不用纠结了。   董晓悦一直辗转反侧到三更半夜,头都快想秃了也没想出什么万全之策,倒是脑袋越来越胀,嗓子眼发干,要了两杯凉水灌下去,仍旧燥得冒火,早晨醒来,头疼嗓子哑,四肢酸软无力,用手背贴了贴额头,她心道一声糟糕,似乎是发烧了。   前两个梦她不是女刺客就是尸王,体魄强健,风吹雨打嘛事没有,她都习惯了,一时忘了自己如今是个四体不勤、身娇肉贵的统治阶级腐朽女性,昨天在宫里淋了几滴雨,回来又喝冷酒吹冷风,立刻就发作起来。   下人发现她病了,慌忙张罗着去太医院请院正,又另外着人去宫里向皇帝皇后报信。   长公主这一病,阖府上下兵荒马乱,古代医疗不发达,得次风寒都可能会要命,董晓悦也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安安分分地躺在床头,就着碧琉璃的手喝药。   昨天出门是碧琉璃随侍,主人出门受了风寒算是她的失职,自打发现长公主病了,她一直战战兢兢的,不知会受何种责罚。   不过长公主近日心情似乎不错,性子也随和了不少,时常与他们打趣两句,她也难免有些松劲,这才疏忽大意了,可那是没事的时候,想起去岁秋天长公主感染风寒那一程子,她忍不住哆嗦起来。   “你的手怎么抖成这样,再抖药都洒出来啦,”董晓悦不明就里地看她一眼:“脸色也不好,怕不是也着凉生病了?身上没什么不舒服吧?”   碧琉璃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脸色立刻恢复了红润:“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哪有这么精细,淋几滴雨不妨事。”   董晓悦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荀公子昨天也淋湿了,他没事吧?”   全府上下都看出他们殿下待荀公子格外不同,都留心着他的动态,以备主人随时问起,碧琉璃对答如流:“荀公子一早就去宫里了,早膳用的是粳米粥和鹿脯,穿着殿下所赠那身竹青色的衣裳,今今早来送香饼时还说要给殿下看看,不过您那会儿还睡着......”   董晓悦习惯了他们问一答三,咕嘟灌下一大口药,皱了皱眉头:“趁太医还没走,叫他开个预防风寒的方子,煎了药大家都喝点,特别是你们这几个总和我待一起的。”   顿了顿又吩咐:“对了,也送点到门下省去,咳咳......荀公子是客人,千万不能在我们这儿病了,还有......去厨房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又管饱的点心,装一盒一起送过去,别太打眼......”荀延刚进衙门,不能太高调,免得被人排挤。   碧琉璃笑着应是,心说这荀公子真是了得,殿下一提起他,嘴角总是含笑,连眉眼都柔和起来,比起苦恋林驸马时,性子也平和了不少,若是换了以往,为这场病还不知要怎么迁怒。   这么想的人显然不止她一个,全府上下都把世界和平归功于荀面首,求佛祖保佑他身体康泰,长长久久地在长公主府待下去。   莫名其妙人气高涨的荀面首对此一无所知,他一走进延英殿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到他身上——诚然,他生得芝兰玉树,穿了他家阿月送的衣裳更是如虎添翼,俊美得天上有,世间无,引人瞩目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是除了羡慕嫉妒恨之外,分明有不少幸灾乐祸的意味,这就不太正常了。   他只作不觉,与同僚们颔首致意,招摇地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执起袖子开始研墨,心上人送的衣裳,可不能沾上墨迹。   延英殿一共三进,门下省众官僚和文吏按照品级、职能,分散在不同屋子里办公。荀延与其他几名给事中共用一进西厢的小堂屋,林二郎去岁升任门下侍郎,独享里面靠北的房间,他一向在皇帝身边随侍的时候居多,倒是最近受了天子冷落,从早到晚都在。   他不用大清早长途跋涉给相好的送花送香,到得比荀子长早,先进了里间,因而两人还没碰上面。   坐他旁边的李家四郎凑过头来,小声对荀延道:“延表兄,你这件衣裳......”李四郎是李家庶子,才十七岁,去年入门下省,任从七品录事,是整间办公室里唯一的熟人。   荀延瞅了瞅衣襟,得意道:“好看吧?”   “表兄你......”李四郎话刚露个头,一缩脖子咽了回去。   四周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戛然而止,荀延心下了然,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果然见林珩从里间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文书。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林二郎身上所穿的竹青色深衣,与他的一模一样,不由自嘲地一扯嘴角。   林珩显然也注意到了,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转到他脸上:“荀给事,劳驾随我入内。”   荀延应了身是,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跟着林二郎走进里间。   众人伸长了脖子往里间张望,仿佛一个个都生了透视眼,隔着竹帘也能看一出好戏。   林珩与荀延都生得一表人才,笼统说起来,也算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不过一穿上同样的衣裳,事情就尴尬了——任凭林二郎怎么气质高雅,荀子长的脸和肉体就是能打,就是问外面扫庭院的老太监,也分得清哪个漂亮。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几案,一对座榻,缘墙放着一排架子,井然有序地堆着文书卷轴,和他本人一样谨严。   “荀给事请坐罢。”林珩微挑下颌,点了点坐榻。   荀延从善如流坐了下来。   林二郎把手中握着的帛书展开摊在几案上,指着朱笔批改过的字句:“你写的祝文我已看过,大体可以,只是有几处需略作修改,我用朱墨画出来了,你改好誊抄一遍,今日给我。”   荀延道了声是,大致看了看,把绢帛重新卷起:“林侍郎还有别的吩咐么?若是没有,下官便告辞了。”   林珩摇摇头:“你去罢。”   荀延便起身行礼,转过身走到门口,正要打帘子,身后突然想起林二郎的声音:“荀给事......”   荀子长转过身,挑挑眉道:“林侍郎有何吩咐?”   林珩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衣裾的丛竹刺绣上一扫,又回到他脸上,若有所指地道:“荀给事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么?”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荀延笑着回到他书案前,散漫地坐下,意态佻达风流:“林兄,你现在这副模样,同我有些像。”   林珩搁下笔,掀了掀眼皮。   “我三岁之前也常把人和物件混为一谈,”荀子长一脸讨打地继续说道,“不过好在,后来年岁稍长,便能分清了。倒是林兄......竟然这么大把年纪还能混淆么?”   “荀子长,”林珩眼神沉郁,“你到底有何企图?”你才大把年纪!   “不瞒林兄,在下确实所图不小,”荀延轻轻一笑,“我要与长公主殿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第60章 嘴皮   林珩知道那姓荀的脸皮厚, 只是仍然大大低估了他厚颜无耻的程度,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大剌剌地摆明车马,反倒噎了一下, 词穷了。   荀延故作讶异:“怎么, 林兄觉得在下应该图什么?平步青云?家财万贯?这些在下又不缺,又不稀罕。”   这话说得十分讨打, 不过让人无法反驳。他们荀府只这一根独苗, 以后偌大家业都是他的——只要能坚持存活下去, 他就是一辈子的人生赢家, 确实不用打尚主的主意。   不像他们林家, 粥虽然不少,架不住僧实在太多。   林家诸人,上至林甫,下至奴仆,除了他本人以外,每个人提起长公主都仿佛她是一座金矿,一道进身之阶,谁都想借着这桩婚事分润分润。   回想起来, 起初他在宫中见到长乐公主, 只当她是个寻常女童, 并无好恶, 正是因了林家上下这种态度,才对这亲事心生反感,连带着对公主也恨屋及乌起来。   然而他姓林, 一饮一啄都是林家的,父兄沽名钓誉,他又如何与他们撇清?   他因为出身的缘故,一直格外敏感,荀延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正戳中他的软肋。   “林兄别误会,”荀子长懒懒地一笑,“在下自然知道林兄高标自持,不是趋炎附势、利欲熏心之辈,想来不会将尚主视作进身之阶。”   林珩知道必有什么陷阱在后面等着,一言不发,狐疑地盯着他。   “只是,恕在下直言,长公主驸马这一重身份的好处,林兄也是实实在在地享了十年。”   林珩脸色变了变,翕了翕嘴,却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林兄无须介怀,靠长公主或是靠父祖,并无什么不同,你我衣食无忧,又能入朝为官,都是乘了身份之便,”荀延瞥了眼他的脸色,笑了笑,“难道林兄觉得靠祖荫更光彩些么?”   他顿了顿,接着道:“在下听闻,当年令尊与先帝为殿下与林兄定下婚事时,林兄颇有微词,只是父命难为,”荀延抚了抚吊着的手肘,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姻缘最是勉强不得,否则成了婚也不过为世间添一对怨耦。”   林珩冷冷一笑:“这是殿下与我的事,不劳荀兄费心。”   荀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看透世事的睿智,推心置腹、语重心长地道:“林兄,你方才说在下喜欢争抢,依在下之见,喜欢争抢的是你才对。我不与你虚与委蛇,殿下及笄便与你定下亲事,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你若是想娶,这十年中哪一日不能娶?你为何事到如今才对她上心起来?林兄是聪明人,想来不用在下道破。”   他说着捡起身旁的卷轴,站起身行了个礼:“请恕下官先告辞了。”   “荀子长,”林珩在背后说道,“你别忘了,与殿下有婚约的是我。”   荀延回过头飞了他一眼,嘴角一勾,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把林二郎气得差点仰倒。   待他走远,林珩懊恼地揉了揉额角,他自认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今日不知怎么了,一见荀子长便气急败坏,像个黄口小儿似地逞起口舌之快——嘴皮子还比不上人家利索。   难道真如他所说那样,是叫他激起了好胜之心?林二郎以为自己断断不会如此肤浅,可是他又的的确确是在昨天见了长公主之后才生出这些莫可名状的心思,不是因为荀子长的事又是因为什么……   林二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一阵门帘响动的声音把他从乱麻一样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林珩抬起眼,是他的下属,给事中金三郎。   金三郎是金家庶子,以为同样头顶着一个庶字,便与长官有了某种别样的革命情谊,自诩为林二郎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   “金给事有何事?”林珩面无表情地问道,他鄙薄此人品行不端,心术不正,平日便不屑与之为伍,此时心情不佳,更不耐烦敷衍。   金三郎躬着背行了个礼,做张做致地往帘子外面张望一眼,一脸鄙夷:“荀家竖子,不过借面吊丧之辈,竟敢与您争锋,真是不自量力!待下官给他点颜色瞧瞧!”   林二郎听见旁人诋毁荀延,自然是有些快意的,然而他十分看不上金三郎,这快意便让他感到羞耻,越发跟自己过不去。   他暗暗冷笑,心道你要有那借面吊丧的荀子长一半才情,也不至于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在向我点头哈腰。   这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过林珩不希望属下打着自己的旗号找荀延晦气。他是真的孤高,并非沽名钓誉,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想想都觉污秽不堪。   林珩淡淡地道:“昨日金兄叫荀给事写的那篇祭天祝文我看过了,格高旨远,气象宏阔,才情实在我等之上,怎么会是徒有其表之辈?”   金三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暗磨着后槽牙,心里骂道,这竖子,仗着自己攀上了长公主府,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小人得志。   那篇祝文本是他的任务,昨日他和几个党羽故意欺负荀子长初来乍到,把要撰写的文稿,要审阅的各州奏章,一股脑地推给荀延,自己呼朋引类地去妓馆喝花酒。   这么做一举两得,也是为了卖长官一个好,谁知马屁拍在马腿上,林二郎非但不领情,还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他一番,倒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他越想越不忿,把林珩一起记恨上了,心说你有本事别落我手里!   林珩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下了值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埋头书案,收拾收拾文卷,打道回府。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林二郎换下衣裳,端坐在案前看了会儿书,却发现半天一行字都没有看进去,无奈地捏捏眉心,叫来白羽,小声问道:“阿筝那边可有消息?”   白羽摇摇头:“上月到了江州托寄了一封书函报平安,此后便没有音信了,想是在江州各地寻访秦妪下落。”   秦妪是他生母的侍婢,在世的人中间唯一知道他母亲去世真相而又可能告诉他的人。   听说没有消息,林二郎不觉得意外,千里寻人,不啻于大海捞针,他其实不抱什么希望。   也许那些陈年旧事应该就此深埋在尘土里,纵有什么也不该翻出来重见天日,如此他们便可以假装看不见隔阂,继续父慈子孝地过下去。   只是他心有不甘,查了这么多年,这事已然成了他的执念。   “等阿筝从江州回来再做计较罢。”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问:“今日有什么消息么?”   白羽一脸懵懂:“郎君说的是哪种消息?”   林二郎斜了他一眼,这书僮机灵起来十分机灵,傻起来也非同凡响。   他只好提示一下:“永和里。”   “哦!”白羽恍然大悟,永和里是长公主府所在的里坊。   郎君什么时候关心起永和里的消息了?白羽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答道:“听闻长公主殿下感染风寒抱恙。”   林珩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他本来就坐得端正,这样一来越发紧绷僵直:“严重么?”   “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听说劳动了太医院院正,大约是病得不轻罢。”   “哦。”林珩垂下眼皮。   白羽还在恭候下文,等了半天没等到,林二郎兀自埋头看起书来,他只好小心问道:“郎君,您有什么示下么?”   林珩犹豫了片刻,摇摇头:“你退下罢。”   又指了指换下的衣裳:“这身衣裳拿去洗了收起来吧,我不穿了。”   白羽纳闷,这不久前新裁的衣裳,昨日才拿回来的,刺绣的花样子还是郎君自己画的呢,怎么就不穿了?不过他觑着主人脸色,直觉不能多问,便应了一声,抱着衣裳出去了。   林珩蹙了蹙眉,如果不是荀子长今日的一番话,他或许会登门探望一下,至少也遣个人送些药材,问候一下长公主的健康。   可正因为有了那番话,林珩怀疑自己只是争强好胜罢了,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何必跳梁小丑似地献殷勤,徒增笑柄。   “病得不轻”的长公主,刚吃完清汤寡水的晚饭,嘴里快淡出鸟儿来了。   太医一声令下要忌口,下人们不敢大意,两顿饭一丝荤腥也不见。   董晓悦下午睡了一觉,烧已经退了。睡觉时出了汗,身上黏得难受,她爬起来强烈要求沐浴,被侍女们七手八脚塞回被子里,连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让她提前享受vip月子待遇。   荀延来时,见到的便是她披头散发,裹成个大蚕蛹歪在床上打盹的衰样。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都默认了荀公子是主人的入幕之宾,也没人拦一下。   董晓悦是闲着无聊才睡过去的,不一会儿便醒了,睁开眼睛发现榻边坐着个人,和方才梦里的面影重合,令她有点找不着北。   “殿下好些了么?”荀延伸出手,轻轻贴了贴她的额头,“倒是不烫了。”   董晓悦唔了一声,回过神来红了脸,缩回被子里,偷偷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把脑袋探出来,伸出一只手扒拉了两下头发,算是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 第61章 决定   荀面首一来, 侍女们都远远地退到了屏风后面,很有眼色地给他们留出二人世界。   董小姐毕竟不是古代人,没太多男女大防的意识。   “今天回来得倒早, ”董晓悦坐起身, 靠在床头,瓮声说道, 一边打量着身穿新衣的男人, 目光里流露出赞许, “衣裳挺合身的嘛。”   “那是自然, ”荀子长眼神暧昧, “殿下清楚我的尺寸。”   “……”董小姐毫无悬念地想歪了,因为感冒而绯红的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她欲盖弥彰地用被子遮住口鼻,“你离我远点,别过给你。”   荀延嗯了一声,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挪了挪身子,反而靠得更近了。   董晓悦鼻子堵着, 他来这么一出, 简直喘不过气来。   荀延却只是端起床边的茶碗递过去。   董晓悦伸手去接, 荀延把碗一收:“手放回被子里, 一会儿又该着凉了。”   董晓悦拗不过他,只好红着脸就着他手喝了。   温热的茶汤入喉,整个人都熨贴起来。   荀延拿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 又摸了摸她头顶,替她顺了两下头发。   董晓悦从萝莉时期开始就长得比一般女孩子高,向来是她摸人家的脑袋,鲜有被摸的时候。大约因为在病中,人比平时脆弱柔软,竟然感觉十分不错。   荀子长正要收回手,董晓悦一伸脖子,把脑袋凑到他手底下。他弯起眉眼,又捋了几下,把她睡毛糙的头发顺得油光水滑,像匹黑亮的缎子。   还是长发好啊,荀延心道,随即觉得莫名其妙,这念头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失神地揉了揉太阳穴,感到脑袋发胀,心里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刚想去捕捉,那些念头却像游鱼一样溜走了。   董晓悦见他神色恍惚,脸色发白,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会这么快就传染上感冒了吧。   荀延回过神来,浅笑道:“无碍,大约是有点累了。”   “官署里还好吗?”董晓悦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没人难为你吧?”   “有啊,林侍郎欺负我,殿下要帮我出头吗?”荀延嬉皮笑脸地道。   “……他怎么欺负你了?”董晓悦看他笑得狐狸似的,想起一脸老实相的林二郎,总觉得荀延才是欺负人那个。   “他说殿下是他的。”   “……”说的不是这种欺负好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起林驸马,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气氛却起了微妙的变化,两人都像是上了弦,忽然紧绷起来。   片刻沉默之后,荀延先松弛下来,扯开话题;“殿下躺了一天闷了罢?我读书给你听好不好?”   说着走到她床边矮架前,随手抽了一卷帛书展开,迅速扫了一眼:“是志怪故事,殿下听了夜里独自一人睡得着么?”   董晓悦一个不字没来得及出口,他又接上一句:“睡不着便召在下侍寝,不用见外。”   “……”神特么不用见外!   “不逗殿下玩了。”荀延又笑,他的内眼角尖,笑得一深,便像两弯新月。   董晓悦面上气鼓鼓的,其实忍不住偷眼看他。   荀延避过脸轻轻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读起来:“蒋子文者,广陵人也。嗜酒,好色……”   董小姐的文言文师从体育老师,听着听着便如坠云雾,眼皮开始发沉。   但是荀子长的嗓音如清泉击石,十分好听,她舍不得就这么睡着,愣是强打着精神听他读了两则,实在困得不行,在他舒缓轻柔的读书声中睡了过去。   荀延听她呼吸变沉,又读了一则,等她睡熟了,这才放下书卷,替她掖了掖被角,捋开她垂落在脸颊上的头发,静静端详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去。   自此以后,荀延每日下了值,不管早晚,只要她没睡,就过来坐坐,陪她说说话,或是为她读书解闷,董晓悦为自己的消极怠工感到不安,内心深处又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恨不得躺个一年半载。   可惜她得的只是感冒,不过十来天就好透了。   一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   上巳节当日,皇后照例要在宫中设宴,三宫六院和京都贵家女眷齐聚华林苑,曲水流觞,祓禊祈福。自然也不能少了诸位皇室公主和宗室女。   董晓悦病了一程子,皇后嫂子自己坐着月子还不忘每日差内侍来问候,珍贵的药材成箱成箱地往她府里抬,病好了于情于理都该进宫谢谢人家。   正巧赶上节日,董晓悦一到早便带上给侄子侄女们的礼物入宫去了。   皇后比长乐长公主只大了一岁,已经是两个皇子一个公主的娘。皇帝与她情谊深厚,后宫总共没几个人,自己过得顺遂,便有闲心兼济旁人,尤其是这个情路坎坷的小姑子。   等人一到,皇后立即将她请进寝殿,迫不及待地要开导她。   皇后刚出月子,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周身笼罩着一层母性的光辉。   姑嫂两人见了面,入座寒暄一番,皇后便寻机切入正题:“听你阿兄说,前日朝会,林中书出席了。”   董晓悦端着茶碗的手一顿,挑挑眉,讥诮道:“他总算舍得痊愈了?”   皇后促狭地闪了闪眼睛,露出两个俏皮的酒窝,拿手指点点她额头:“你啊你!得了场风寒,下巴尖了,嘴也利了。”   谁都知道林甫这场病是因何而起的,董晓悦对这个热衷于给自己加戏的便宜公公可没什么好感。   皇后笑够了,敛容道:“毕竟是长辈,日后成了婚,可千万别带出来,叫人说一句以势压人倒罢了,为此伤了夫妻情谊却是不值当。”   董晓悦听出来了,她嫂子必定是受了皇帝哥哥的请托,来探她的口风呢!   她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皇后没得个准主意,回头不好交代,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下了朝,林中书私下里去向你阿兄请罪,还特地提了你和他家二郎的亲事。这事他虽有错,可我们家也不算毫无过失……”   董晓悦面露愧色,这件事其实还是她做得不地道。   “林中书是国之股肱,社稷之栋梁,他已经认了错,他们林家也得了这次教训,以后必不敢轻忽你。依你阿兄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若你还对林二郎有意,便再择个良辰吉日,早些完婚罢……”   皇后边说边留意小姑子的神色,见她郁郁的并无喜色,着实忧心,“若你不想嫁他了,也尽快作个决断,林氏与荀氏都不是一般门户,如此拖下去,越发不好收场了。”   董晓悦心里明白,如果林甫犟着不肯低头,这么拖着也无可厚非,可林家已经退了一步,他们再不依不饶的便有些欺负人了。   这不是一个君主极权的时代,林氏这样的高门不能小觑。   皇后的话像一盆冷水,给她醒了醒神。   董晓悦沉吟片刻道:“阿嫂,我知道了,最多三日,我必定给阿兄和您一个答复。”   皇后掩着心口,如释重负:“这就好。”   旋即又关切道:“阿月,你我情同姊妹,阿嫂多言一句,那位荀公子……还在你府上么?”   全京城都知道荀子长住在长公主府,她这自然是明知故问,不过是不方便直说,旁敲侧击地劝她。   “荀公子只是与家里赌气才暂住几日,”董晓悦抿抿唇,喉咙里有些发涩,“我会尽快叫他回去的。”   皇后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你能想明白就好,荀家不比别家,这样不明不白住在你府上,总是说不过去的。”   董晓悦垂下眼睛,点了点头,且不说要不要嫁林驸马,反正她和荀延是不可能的——她是来过关救人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她把生病当借口自欺欺人,沉溺在荀面首的温柔乡里,对自己、对燕王殿下都是不负责任。   这对荀延也不公平,哪怕他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影。   对荀子长,董晓悦是有私心的,她尽力想找出他和燕王殿下之间的联系,却始终只有那点虚无缥缈的感觉——他的个性和梁玄南辕北辙,身上也没有灵物之类的线索——而感觉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董晓悦一整天心不在焉,宴会上一直在走神,说起来也玄乎,流水和鹤觞像是有灵性似的,屡屡飘到她面前,她心事重重,端起酒觞便一饮而尽,自己都不知喝了几杯,日暮被侍女扶上马车时,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   回到公主府,董晓悦径直去了长留馆,她长年累月生活在kpi的鞭笞下,行动力十分强悍。   上巳节官员们也休假,贵游子弟都去水边流觞祓禊,荀延在寺庙里修行多年,习惯了清净,不爱往人堆里挤,索性宅在院子里看闲书。   董晓悦一身酒气地闯进长留馆时,他刚沐浴完,正歪在廊下竹榻上,喝茶赏花,顺便晾头发。   最后一抹余晖流连不去,为他镀上了一层靡丽又伤感的颜色。   董晓悦突然卡壳,就像写好的程序突然出了bug。   “这么早回来了?”他见了她很惊喜,坐起身理了理衣襟,“殿下喝了多少酒?”   董晓悦强行给自己打上一个补丁:“荀公子,永年里有栋合适的宅子出赁,明日让陈伯带你去看看,没什么问题就尽快搬进去吧。” 第62章 撇清   荀延似乎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 笑影僵在脸上,像是忘了南迁的候鸟,被不期而至的冰雪封冻, 仍旧是展翅欲飞的模样。   他试着张了张嘴, 又合上,如簧巧舌仿佛锈在了口中, 半晌才发出声音:“怎么了?”又干又涩, 像在砂纸上磨过。   董晓悦像挨了一闷棍, 五脏六腑都震了震, 从竹里馆误打误撞的邂逅开始, 荀子长一直是游刃有余的那个,无论是卖惨还是扮可怜,都是胸有成竹的以退为进,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真正张皇失措的时候,直到此刻。   董晓悦恨不得把说出口的话捡起来吃下去,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   这时候他不卖惨了,非但不扮可怜,反而极力掩饰。他故作轻松地笑笑, 轻颤的声音却出卖了他:“殿下是不是醉了?”   董晓悦转过身让侍女们退下, 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理智安然无恙, 直到他们走出了院子, 关上了院门,这才轻声说:“我没醉。”   “是今日入宫有人说了什么?”荀延眼中倏地燃起光。真是一叶障目,他一直把她视为自己的同类, 以为她洒脱自如,不畏人言,可人身在世,便是他也无法做到全然不受羁縻,何况世俗对女子总是格外苛刻。   他觉得周身凝固般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冰凉的手脚慢慢回温,不等她回答,体贴地道:“是我虑事不周,明日我就搬出去,殿下不必替我赁宅子,免得又有人借题发挥,我去建平里寻家客舍住。”   建平里距离长公主府最近,他去那儿住,自然是图个往来方便。   董晓悦知道他是会错了意,硬了硬心肠道:“荀公子,我们今后还是别见面了罢。”   荀延眼中的光像是风中残烛,挣扎了一下,终是灭了,另一种幽暗的火从心底燃起来,惯常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眼睛此时有些陌生。   他上前一步:“为什么?”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昨晚他们还一起用了晚膳,那时还好好的,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回来,她的态度突然就天翻地覆了?   董晓悦退后了两步,刻意与他拉开距离,不想这明显带着疏离意味的举动给荀延心里的火浇了一把热油。   “究竟是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董晓悦把视线撇向一边,好掩饰自己的心虚。她暗暗吸了一口气,冷淡道:“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和荀公子说得很清楚,找到合适的宅子就请您搬出去,既然荀公子想住客舍,那也挺好,总之悉听尊便。但是我和荀公子不方便继续往来,还请见谅。”   “是为了避嫌?”荀延撩起眼皮,声音像用冰水浸过,“你还是忘不了林珩?”   董晓悦下意识地想否认和解释,转念一想,让他这么误会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就此彻底死了心,一劳永逸。   她垂着头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不信,”荀延哑着声音执拗道,“我不信你对我毫无情意。”   眼神骗不了人,笑容也骗不了人,她看见他时是由衷感到欢喜的。   董晓悦感觉肠胃绞紧,一下下地抽搐起来,头也越来越晕,是酒劲上来了,她只想快刀斩乱麻地速战速决,然后回床上拿被子闷着头睡个天昏地暗。   “没有,就算我对你有一点喜欢,也是最肤浅最不值钱的那种,因为你的脸好看,我好色,不算什么。”   她抬头望了望天,最后一抹晚霞也散尽了,晚霞消失的地方是黯淡的青灰色,团团的云像一个个刚刚熄灭的灰堆。   “天晚了,我先走了,荀公子早点休息。”她匆匆地扔下一句,便要落荒而逃。   荀延看着她朝院门溜,心里的火直往上蹿,他在寺庙吃了十来年素斋养出的温吞性子,到今天算是前功尽弃了。   他自暴自弃地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董晓悦被迫转过身,一头撞进他怀里,整个人懵了懵,往后仰起头,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咽了口唾沫。   荀延见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左手握住她的肩,把她往廊庑的栏杆上一摁,冷冷一笑:“不算什么?”   董晓悦后背抵在栏杆上,硌得有点疼,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上蹿下跳,这样的荀面首有点陌生,不过也别有一番风味,她说不上来哪种状态更对胃口,反正淡妆浓抹总相宜就是了。   “这也不算什么?”荀延凑得更近,抵着她的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   不等她搜肠刮肚地找话,一个吻把她封堵得严严实实。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蛮横而充满了占有欲。   董晓悦努力控制着自己,咬紧牙关,抿着嘴,坚决不肯给予任何回应,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与她的理智拉锯:“管那么多干嘛,先睡了他再说。”   董晓悦拿出了高考前挑灯夜战的毅力,这才没向心底的欲望屈服。   荀延用唇齿攻城掠地,反复几次没能攻陷,他心里烦躁起来,报复似地在她下唇上咬了一下。   他控制着力道,没真的往重了咬,董晓悦却是因为吃痛下意识地推了他一把。   荀延右手受伤,只用左手圈住她,将她禁锢在方寸之地,冷不防被她一推,往后趔趄了一下。   他收回手,凝视着她,心里的火烧得更猛烈,她明明答应过的……   她答应过什么呢?荀延愣了愣,长公主其实从未承诺过他什么,可刚才那个念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他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只差一点点就能想起来了……   他的头开始剧烈疼痛,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毁了她,毁了自己,毁了这个世界——这么想的时候,他很确信自己确实能够做到。   不过旋即他就意识到,不管眼前这个人对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都舍不得伤害她一分一毫。   于是他的怒火低了下来,收回了心底,缓缓地炙烤煎熬着他自己。   他伸手摸了摸长公主发烫的脸颊,又用指腹抚了抚她湿润微肿的下唇,然后无力地垂下手,退后几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殿下保重,在下告辞了。”   荀延没有等到天亮,当夜便离开了长乐长公主府。   侍女来禀报时,董晓悦只说了声知道了,并没有过问他没有车马怎么办,半夜三更的又去哪里过夜,倒不是她不担心,但是既然已经把人赶走了,再问这些也于事无补,反倒显得虚情假意。   董晓悦拒绝过许多追求者,从不拖泥带水给人半点幻想,可始乱终弃这种事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干。   她并不后悔今天的决定,只是懊恼自己先前在美色面前把持不住自己,导致了这样不尴不尬的收场。   面首走了,按理说她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过关,可面首人虽然走了,存在感却丝毫没有减弱,甚至更强了——董晓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荀延。   一直折腾到五更天,天都亮了,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一觉醒来已经是大中午,侍女听见她翻身的动静,想伺候她起床用午膳,没想到长公主只说了声不想吃,转过身面朝里侧,又睡了过去。   董晓悦坚信没有什么事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睡两觉。   她又睡了个长长的回笼觉,再睁眼时,月白的帷幔变成一种暖融融的浅绿色,她知道太阳已经偏西了。   她还是恹恹的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动弹。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帘子的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殿下醒了么?”一个侍女压低了声音问。   “没动静,大约还在睡着,”另一个侍女小声嗔怪,“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弄出这些响动!”   “是林家公子,递了帖子进来要见咱们殿下,车马还在外头等着呢!”   董晓悦一听,皱了皱眉头,认命地坐了起来。这个时候她最不想见的就是林驸马了——渣的明明是她自己,可她却把帐算在驸马头上,可见真是渣得没边了。   帐外的侍女听见动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驸马真不愧是驸马。 第63章 拒婚   董晓悦吩咐侍女把林珩带到前院, 自己匆忙起床洗漱,穿了件家常衣服,素面朝天的就去见驸马。   几天不见, 董晓悦被林珩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只见他脸色苍白, 眼圈发青,眼睛里布满血丝, 十分憔悴, 看着像是整晚没睡, 连斜飞入鬓的剑眉似乎都没那么精神了。   虽然还是那副眉眼, 可精气神和前些天在延英殿外偶遇时判若两人。   董晓悦一向怜香惜玉, 林二郎长得虽然不如荀延,可也是个苍松翠柏般的美男子,乍见他这副样子,她不忍心再迁怒他了——何况他很有可能是燕王殿下的残魂,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老板。   林珩看见董晓悦,有片刻的失神,随即回过神来,躬身行了个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林公子不用多礼, 请坐吧。”董晓悦冲他点点头。   林珩道了谢, 坐回榻上, 虽然面容憔悴, 坐姿仍旧笔挺刻板,简直可以充当礼仪的模范,与放浪形骸的荀面首完全是两个极端。   董晓悦看了眼他身前案上的茶碗, 见没什么热气,吩咐侍女道:“去煮一壶茶来,再拿些果子点心来。”   “殿下不必费心,”林珩阻止道,“在下说几句话就走。”说完瞥了眼一旁的侍从。   董晓悦会意,也没再客套,屏退了左右,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道林公子驾临敝舍有何贵干?”   仔细一想,林珩这次登门拜访十分蹊跷,荀面首昨晚刚离开长公主府,他今天就巴巴地找上门来,实在是有些凑巧,这么沉不住气可不像是林二郎的作风。   林珩没有立即回答,怔怔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庭院里清风徐徐,送来阵阵木香花的香气,长公主坐在融金般的斜阳里平静地与他寒暄,脸上晕着柔和的光。   长公主每回见他都是盛装打扮,这样粉黛未施、穿着家常衣裳,在他记忆中还是第一次,可不知为何,他望着她此时的神情举止,却又觉得合该如此。   只是这样静静地相对而坐,恐怕是此生最后一次了。林珩心里泛出点苦涩,仿佛刚才的半碗茶汤直接灌进了心口里。   他带着些许贪婪,深深看了她一眼,接着端起茶碗,皱着眉头饮下一口冷茶,好像那是可以壮胆的烈酒。   “长公主殿下,”他起身离座,长揖至地,“请恕在下不能与殿下成婚。”   “啊?”董晓悦有点懵,你们父子不能先统一好口径吗?   “你先起来,坐下再说。”   林珩直起腰,坐回榻上,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差,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他看了看长公主,只见她一脸讶异和困惑,却不见多少失望和伤心,甚至还有些许如释重负,他的眼神越发黯淡了。   董晓悦是真的想不明白,如果他铁了心不肯娶他,在林甫和皇帝闹别扭的时候就该加把劲解除婚约,上次在宫中偶遇正好可以表明态度,可他那时候虽然对婚事有点抗拒,可也没有流露出坚决不娶的意思。   而且他说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怎么个不能法?是有非卿不娶的心上人?可是听说林二郎洁身自好,屋子里连只母苍蝇都飞不进去,难不成他喜欢的是男人?白羽吗?眼光没那么差吧......难不成是荀延?因为她把面首赶走了,所以驸马撂挑子不干了?   董晓悦的思路越来越不着边际,她及时打住,腆着脸问林珩:“林公子怎么突然这么说,出了什么事了?”   林珩垂下眼帘,用力捏住茶碗,捏得指节清白,手腕微微颤抖,像是在艰难地挣扎,过了很久,他松开劲,抬起眼,比方才还要坚决:“请殿下恕罪。”   “我们十年前就订下婚约了,林公子突然要毁约,总得有个理由吧,”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了敲桌案,“就算我没意见,陛下和你阿耶那边也得有个交代啊......”   “殿下不必担心,”林珩用力抿了抿唇道,“在下会向陛下请罪,家父那里更不用多虑。”   说到家父两字时,他的眼里闪过一点古怪的光,只是这一点异样转瞬即逝,没等董晓悦看清楚,他已经恢复如常。   不管董晓悦怎么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林二郎就是对真正的原因只字不提,只是坚定不移地要取消婚约。   董晓悦不敢贸贸然答应,万一和驸马成婚是过关条件,她这一答应不就凉了?   她斟酌了一番,没把话说死:“结婚是大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要不然林公子还是再考虑......”   话还没说完,只听扑通一声,林二郎跪在她面前,倒头就拜:“求殿下成全。”   董小姐吓得连滚带爬地摔下榻,避开他这一拜,虽说在这个梦里她是公主,林珩跪一跪也是份所应当,可他要真是梁玄,他这一跪不知道要跪掉她多少金叶子!   “林......林公子请起,请起。”董晓悦哆嗦着拉他起身。   可林珩却是铁了心不肯起来,他一个习武的男子,力量不是娇生惯养的公主能比的,董晓悦死活拽不起他来,只好就地跪坐下来,无奈地苦笑,她一个五官端正、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的女青年,也没哪里磕碜,怎么就落到了人家跪求不娶的地步了?   “林公子,我也没那么不堪吧?”   林珩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缓缓道:“殿下很好。”   “......”得,还给她发好人卡。   得亏她脸皮厚,要是换了真的长公主,被自己的心上人这样拒绝,恐怕得羞愤欲绝。   董晓悦真想立即应承他,可一想到任务又迟疑了,万一这次的戏码是巧取豪夺、逼良为娼呢?势焰熏天、飞扬跋扈的长公主和冷傲不驯、铁骨铮铮的小庶子,想想倒是很有看点......   “要是我不肯取消婚约,非要嫁你呢?”董晓悦抚了抚胳膊肘,半开玩笑地问他。   林珩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不由一愣,眼底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喜色,随即又盛满痛苦。   “若是如此......”他一边说,一边极快地拔出腰间佩剑,还没等董晓悦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已经用锋刃抵住了自己的咽喉“那在下只好以死明志。”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决绝的光,一看就不是闹着玩的,董晓悦吓得灵魂出窍,语无伦次地道:“别......别别......咱不娶,不娶就不娶,你别做傻事,把剑放下来,我保证不嫁!”   林珩这才慢慢地垂下手,把剑收回鞘中,行了个大礼,低声道:“多谢殿下。”   董晓悦吓得浑身发软,顾不得形象,瘫坐在地上,抬起袖子抹抹额头上的冷汗,这叫什么事!不就是娶她吗?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   林珩达到了目的起身告辞,董晓悦不敢留他,生怕说错一句话他再来个血溅三尺,赶紧把这祖宗好好地送走了。   董晓悦回了房里,她坐在镜台前,捧着铜镜左照右照,百思不得其解:这张脸也算对得起观众,怎么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呢?   想来想去,肯定是这林二郎眼瞎,有眼不识金镶玉。正常人这么遭人嫌弃心情都不会太好,董晓悦也不例外,她生了好半天的闷气,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只顾着阻止林二郎抹脖子,竟然忘了询问玉佩的事。   依林驸马目前的状态来看,这婚事一时半会儿是成不了了,豪夺不可行,巧取还需从长计议,说不定成婚不是过关条件,那就皆大欢喜,不过林二郎身上那块玉佩很可能有大用处,他既然有脸登门退婚,那么她以牙还牙地索要信物,也不是那么不近情理了。   已经是掌灯时分,这时候送信去林府不太合适,董晓悦叫侍女执笔写了一封拜帖用木匣子封好,只等第二天亲自去林府找林二郎讨玉佩。   第二天,董晓悦特地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叫侍女捧着拜帖,套了马车,带着侍卫,浩浩荡荡地往林府去了。   到了门上,递上名刺和拜帖一问,才知道林二郎一大清早就跟着他父亲去了郊外庄子,这一去得住上三五天。   董晓悦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   按理说三五天也不算长,一晃眼就过了,可董晓悦不知怎么的,回到家中之后便开始坐立不安,右眼皮跳个不停,心里惴惴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寝食难安地在家里待了大半天,终是忍不住吩咐下人备车马,别说三五天,她就是一时半刻也等不及,只想立即找到林二郎,把那块劳什子玉佩拿回来。 第64章 往事   林家南郊庄园的后山上有座不起眼的坟墓, 墓前种着棵亭亭如盖的大槐树,没有立碑,坟上覆着茂盛的青草, 乍一看只是个小土丘。   林家父子默默在墓前站了一会儿, 山风将两人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悬崖下传来松涛和瀑布溅涌的声响。   林甫眼眶微红, 像被风沙迷了眼似的觑了觑眼睛, 哽咽道:“阿霜, 我和二郎来看你了。”   说完他看了看儿子, 似乎在用眼神暗示他说点什么, 林珩与他对视了一眼,并未领会他的意思,仍旧沉默不语,只是慢慢跪下,从提盒中取出鲜果清酒等祭品——自他有记忆以来,她阿娘一直茹素,不沾丁点荤腥。   林甫背着手看着儿子有条不紊的动作,无意插手或是帮忙, 他们年年来此祭奠林珩的生母, 这些琐事一向是林二郎准备的。   他忍不住又暗自打量儿子冷峻的侧脸, 从饱满端正的额头, 到笔直的鼻梁,再到刚劲的下颌骨,一丝不苟地研究。   如果林珩此时转过头来, 就会发现他父亲的眼神冷冷的没有丝毫温度,不像是打量儿子,倒像是要从蛛丝马迹中鉴别出一幅古画的真伪。   林珩仔细地摆好祭品,往银酒觞里斟上酒,带着丁香和椒柏气味的酒香顿时随风散开。   他放下酒壶,拿出线香和火折子。因为风大,他转过身用身子挡住风,点了几次,好不容易把香点燃,谁知刚把香插.进莲纹青瓷香炉中,香又灭了。   “算了,”林甫皱了皱眉道,“心意到了便是。”   林二郎没再坚持,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把香插进香炉,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刚直起身,莫名刮来一阵大风,把香炉连同祭品一起掀翻,香灰撒了一地,满杯的酒全泼在土里。   林珩脸色煞白地扶起香炉和酒杯,用帕子擦去沾上的香灰、尘土和酒液,重又斟满酒,可香怎么都点不着。   “算了,”林甫挥挥手,又催促道,“车架还在前边候着,再向你阿娘叩个首就回罢。”   他们一早定下祭拜完林珩的母亲便去林中狩猎,仆从们已经在门外整装待发,只等他们这边结束。   林珩淡淡地道了一声是,伏下身,以额触地,停留了许久,然后站起身,转了个方向,面朝林甫又跪下。   “这是做什么?”林甫大惑不解。   “父亲,请受不孝子一拜。”林珩说着深深拜下去。   “胡闹!”林甫皱着眉头嗔怪,语气透着慈爱,眼神却像阵雨来临前的天空一样晦暗,酝酿着一场风暴。   他一边说一边来拉他,林珩岿然不动,稳稳地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拂了拂膝盖上的尘土,昂然地面朝父亲站着。   父子以对峙的姿态相对站着,林甫这才意识到儿子比他高了足足大半个头,不由有些恍然——他印象中的林二郎仍旧是多年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对他又敬又怕,想亲近却又不敢上前,受了兄长的欺侮,也只会咬着牙默默承受。   一晃眼,昔日的少年郎已经长成了这样渊渟岳峙的模样,林甫感到前所未有的苍老、虚弱和疲惫。   “阿耶。”林珩叫了一声。   不管林甫怎么想方设法地拉近父子间的关系,他平日一向称他为父亲,正式而疏离,如今突然像幼时那样称他阿耶,似乎别有深意。   林甫不由皱了皱眉:“怎么了?”   林珩的目光掠过父亲斑白的鬓发,落在他刚毅严刻的脸上,这张下颌方正的脸,与他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阿耶,”他又唤了一声,带了点破釜沉舟的意味,“我是不是您的儿子?”   没说出一个字,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等话说完,他的脸庞已经没了血色,像白垩石一样死气沉沉。   林甫大骇,旋即勃然大怒:“是哪个下人在胡言乱语、乱嚼舌根子!待我回去,拔了他的舌头!”   林珩生母当年怀胎不满八月便产下他,他虽然三令五申不许家下人造谣生事,可流言蜚语仍旧是屡禁不绝——虽然他们对当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是嫉恨这庶子天赋卓绝又得林甫的器重,故意编造些故事抹黑他们母子罢了。   妻妾和下人们在各自院子里偷偷嚼舌根,免不得偶尔被小孩听了去,童言无忌,自然会到处说嘴,叫林甫结结实实收拾了几次,这些年倒是不怎么听见了。   怎么突然又翻起旧帐?谣言虽是捕风捉影,却正好刺中他心事。林甫心中有鬼,虚汗顺着脊背蜿蜒下来。   林珩看了他一眼道:“求您当着阿娘的面说一句实话,我究竟是不是林家的血脉?”   林甫干笑着往他上臂重重拍了一下:“莫要胡思乱想,你当然是林家血脉,这些年阿耶怎么栽培教养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林珩抿了抿唇,用力咽了咽,像是要把刺一般扎在喉咙口的话咽下去,他早料到林甫不会承认。   他不承认也无济于事,因为颤抖的手和仓皇失措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细致入微地察言观色正是他教授的技巧。   “父亲,”他不再纠缠身世,“儿子有个不情之请。”   “你但说无妨。”林甫以为侥幸糊弄过去,松了一口气。”   “求您准许我取消婚约。”   林珩松开的眉头再次拧成了深深的川字:“前日我问你,你并无异议,我才去向陛下请罪求情,如何又变卦了……”   他数落着,突然意识到林珩变卦的原因,整个人如坠冰窟,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珩冷眼看他,无情地道:“父亲明知故问,我不能娶长公主,因为她或许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林甫身子往下垮了垮,梦呓似地说道:“你究竟见了谁?”   “阿娘的一位故人,”林珩言简意赅地道,“她把当年的事全都告诉我了。当初先帝尚未登基,还是东宫,有一回来林府赴宴,喝醉了酒,指了你的一个妾室侍奉……你事后让她饮了避子汤,数月之后,那妾室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您以为是自己的骨肉,谁知她不满八月即娩下一子……”   他神情冷漠,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您那时候为何不将我杀了?为何要将我养育成人?”   “是她……”林甫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喃喃自语道,“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父亲当初会杀了秦妪灭口么?”林珩冷声道。   当年知道内情的几个下人不是被打杀就是被毒哑了卖到外郡,秦妪是陪着她阿娘嫁进林家的,名义上是主仆,却是她远房表姨,因着这点亲戚关系,没叫林甫赶尽杀绝。   她保住一条命,回了南方家乡,打定了主意把这段阴私带进坟墓里,可好巧不巧,偏偏几个月前有个在京城经商的同乡衣锦还乡,说起长乐长公主与林家二郎订下的亲事。   秦妪挣扎了几日,终于受不住良心的折磨,决定随着同乡进京。   她打定了主意,要是木已成舟,林二郎和长公主已经成婚,那她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结果入了京一打听,长公主的大婚竟然推迟,可见是天意悯人,不愿叫他们乱了伦常!   她立即找到林府门上,找个角落等了一夜,待清早林二郎骑着马去上朝,偷偷将他拦下来,表明了身份,方才知道这些年来林二郎也一直在找她。 第65章 杀机   林珩这些年来之所以一直暗中派人寻找秦妪的下落, 为的是弄清生母真正的死因。自他五六岁开始,他的母亲一年中有大半年被送去南郊小罗山的庄园,与他聚少离多, 虽说名为养病, 可林珩总觉得是父亲刻意把他们母子隔开。   那时他刚开始记事,恍惚记得母亲时常在无人处喃喃自语, 说的都是些他一知半解的怪话, 每次秦妪发现这样的情形都会如临大敌, 连忙用帕子捂住母亲的嘴。   林甫对爱妾的病绝口不提, 林珩逐渐懂事, 觉得母亲患的大约是心病,她的病时好时坏,“病重”的时候便被送去庄园里,“病愈”了再接回来,年复一年,她在庄园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到林珩十来岁的时候,几乎一年到头待在庄子里, 只在中秋和元日回来与林家父子团聚。   林珩思念母亲, 可林甫总是以课业为由阻止他经常去探望, 偶尔去一次, 也是由他亲自陪着,母子俩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再后来,林珩入宫伴皇子读书, 更是鲜有机会去小罗山看母亲。   就在他十二岁那年的初春,母亲暴毙了,林珩之所以感到蹊跷,是因为她死前一个月把多年来伺候陪伴她的秦妪送出了京。   他只是怀疑母亲的死另有隐情,谁知自己的身世中还隐藏着这样惊人的秘密。这秘密多年来一直折磨着母亲,直到一场时疫让她获得最终的解脱——讽刺的是,他母亲确乎是病故的。   林珩在得知这些往事的时候,只觉天意弄人。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为了一口气反感这桩婚事,与长公主僵持着,虚耗着,却偏偏在他开始动心的时候,被告知他们可能是兄妹。真相揭晓的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永远蒙在鼓里。   更叫他寒心的是林甫,这个他自小视为父亲的人——他明明知道一切,却一力促成他和长公主的婚事,为什么?他明知道自己可能是先帝的血脉,将他养大只是因为不忍让母亲伤心?还是有别的目的......   林珩阻止自己往深处想,他只知道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岁月,是一场骗局,一个笑话。   他凝视着父亲,看着他收敛起惊慌的神色,用虚假的笑容把破碎的面具黏好,一张脸又像上了釉一般无懈可击。   “阿珩,”林甫审慎地看了儿子一眼,“难道我们父子多年恩义,比不上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几句话?当年你阿娘确实伺候过先帝......”   提起往事,他流露出一些货真价实的怨忿和痛苦:“是为父无能,护不住她......不过你的的确确是林家亲生的骨肉,那避子的药方经名医反复验证,不会出差错,还有高人的卜筮为证。我林甫可以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言,有如日!”   他不惜发毒誓取信于自己,林珩有一瞬间几乎信了,然而他已经不是几岁幼童了,既然他母亲和太子之间确有其事,他未足八月便降世,他和长公主就可能是亲兄妹。时人相信卜筮,他自小读圣人言,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天然有些排斥。   何况只要有些微可能,他就不能娶长公主。   林甫见儿子默然不语,叹了口气:“你既知晓了当年的事,难免对这桩婚事介怀,这是人之常情,阿耶不逼你,待回了京,我去求天子,无论有何后果,都由我一力承担。”   “不敢连累父亲,儿子去向陛下负荆请罪。”   “说什么傻话,又和阿耶见外,”林甫无奈地笑笑,长叹道,“只是阿耶年纪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致仕,往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林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走罢,”林甫拍拍儿子的后背,“他们还在前头等着我们。”   这种时候还惦记着出外打猎,实在有些不合常理,不过林珩没有多言,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绕过半个庄园,来到前院,骑上自己的白马,与林甫并二十来个仆从、部曲,往山林里去了。   小罗山庄园附近的几个山头都是林家的产业,苍岭一带山势平缓,草木繁茂,栖息着许多飞禽走兽,是狩猎的好去处。   林家父子骑术高超,坐骑又是大宛进贡的良驹宝马,很快便把侍卫们远远甩在身后。   出了先前那档子事,林珩有些心不在焉,林甫却是兴致勃勃,他极爱打猎,在追逐和杀戮中,他苍老冰冷的血液仿佛再一次年轻和沸腾起来。   今天他似乎特别骁勇善射,没过多久,马后便挂上了几只滴着鲜血的雉鸡和野兔。   林甫拉住缰绳,侧过头,洋洋得意地朝儿子笑道:“二郎,你可要加把劲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一无所获?”   话音刚落,距他们十几步远,一头雄鹿从树后闪出来,只见它犄角高张,身形矫健,十分神气。   林甫一见那头鹿,两眼放出光来:“好漂亮的头鹿!”   雄鹿察觉动静,转身便往林子深处奔去,林甫不急着搭弓射箭,对儿子喊了一声:“跟上!”两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林珩紧随其后。   那雄鹿速度极快地往林子深处钻,林家父子左闪右避,堪堪躲开拦路的树木,追到一片林中空地,那头狡猾的鹿往布满垂葛悬萝的密林里一钻,他们便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   林珩举目四望,满眼深浓的绿色融化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密林深处,部曲们的马蹄声早就听不见了,偶尔能听见小兽从树丛间钻过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除此以外,便是一片寂静。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他听见背后传来开弓的声音。   林珩垂眸看了眼岩石上的苍苔,感到一股潮湿的寒意直往他骨头缝里钻。   他慢慢地转过身,一枚箭镞像毒蛇的信子,正对着他。   “知道你出生时我为什么没直接把你溺死?”林甫晃了晃马缰,笑着讥诮,“因为你阿娘苦苦哀求,以死相逼,我不得不留你一条命。”   “阿娘过身后,您有的是机会杀了我。”林珩提醒他。   林甫收了笑,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嘴角往下垂,法令纹像两道深堑。他扬起下颌,皱着眉扫了儿子一眼,这是他第一次不用费心掩藏自己的嫌恶,两个人都感到莫名的轻松。   “不过后来我发现留着你一条命也不全然是坏事,”林甫突然舒展眉头笑起来,“先帝青睐器重你,公主对你一见倾心,可见血浓于水。”   林珩平静地望着他道:“我未必是先帝的血脉。”   “那又如何?”林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林甫难道还缺一个下贱乐伎生的庶子?你若是乖乖地尚主,把长公主伺候好了,对我们林家还算有点用处,几次三番地忤逆我,如今还要悔婚,让皇帝迁怒于我,迁怒于整个林家,我还会留着你这个孽障?不想娶?那便去死罢!”   不停歇地说出这番话,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心里钝钝地痛了一下,随即感到畅快。他一生汲汲营营,鲜有儿女情长的时候,仅有的一点稀薄的感情都给了林珩的生母,可惜这点感情不足以让他违抗太子,却足以让他耿耿于怀二十多年。   林珩一直感到父亲待他与别的子女不一样,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是隐隐感到不自然。此时他总算明白了,那是极力掩饰的恨。   他没料到林甫会心狠至此——其实料到了,在他坚持来打猎,又刻意甩开侍卫的时候,他早该料到了。   可是林珩不死心,万一他会顾念这些年的情义呢?他愿意试一试,哪怕为了这万一,他有一万的可能会搭上命。   林甫拉弓的手颤抖着,脸颊直哆嗦,一滴汗顺着鬓角滑落下来。   有些事在想象中总是比实际做起来容易,把这孽子骗到林子里,甩开侍卫,找机会杀了他,藏到隐蔽的地方,不等侍卫找到他,野兽就会把他啃食,只要把秦妪灭口,没有人会怀疑他这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可是对着林珩那张年轻的脸,他的手像是黏在了弓弦上,怎么也没法把那支箭射出去。   ***   董晓悦带了四个侍女,十来个侍卫,乘着轻车快马,用了不到两个时辰,赶到林家位于小罗山中的庄园,却得知他们不巧晚了一步,林家父子去山中狩猎了,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之后才能回来。   林家下人礼数周全地招待长公主一行人,董晓悦被迎入一处雅致的馆舍,好茶好饭地管待着,她虽然心里莫名急躁,可是林家的猎场一望无际,十几二十个人往林子里一藏,上哪儿去找?   董晓悦只得耐着性子,捧着茶碗,坐在廊下,望着庭前的奇花异草们发呆,时不时揉揉眼睛——这眼皮从早上起就跳个不停,都几个小时了,非但不消停,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就在她和眼皮较劲的时候,有个人猫着身子轻轻推开半掩的院门闪了进来。   侍卫正要发难,董晓悦看清楚来人的脸,惊讶道:“白羽?”   白羽一愣,长公主怎么会认识他?不过这种时候无暇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匆匆行了个礼:“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侍卫搜了他的身,没搜出什么危险的东西,董晓悦便屏退了左右。   下人们一离开,白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殿下救救我家郎君!”   董晓悦大惊:“怎么回事?林珩出什么事了?”   白羽不善言辞,越是焦急越是语无伦次,好容易才把话说清楚。   董晓悦昨天见到林珩就觉得他不太正常,如今听白羽一说,才知道起因是见了个南边来的旧仆,两人具体说了什么,白羽也不甚明了,只知道和林珩的生母脱不了干系。   “小郎君虽然不明说,可他这些年一直寻找那老仆妇的下落,必定是怀疑娘子当年突然过身有什么内情,”白羽找到了长公主这个靠山,总算安心了点,“见了那仆妇后,小郎君的脸都脱色了,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也别太担心了,”董晓悦安慰他道,“等他回来,我想办法问问他。”   “殿下您有所不知!”白羽一急又结巴起来,“下下......下人们私下里嚼舌根,说娘......娘子死得蹊跷,胡吣什么的都有,万万一小郎君怀疑到郎君身上......奴婢从小侍奉小郎君,说句不不不中听的,奴婢看他的模样,怕他想想想不开......做傻事......”   董晓悦浑身发冷,如果林珩他娘真是他爹弄死的,爷俩在深山老林里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腾地站起身:“他们平常都在哪一带打猎?赶紧带我去!” 第66章 救美   白羽只知道林家父子往年都是在西南方的山林里打猎, 具体的方位却是不得而知了。   董晓悦找来接待她的林家管事问了问,对方也是一问三不知,她只好带着十多名侍卫, 和白羽一起去林家父子常去的那一带碰运气。   山路崎岖, 情势紧急,当然不能优哉游哉地坐马车, 董晓悦命人牵了一白一黑两匹好马, 把白马给了白羽, 自己跨上黑马, 扬鞭朝着山里飞驰而去。   侍卫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死活想不起来这身娇体弱的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董小姐上过几次马术体验课,不过要说骑术突飞猛进,还是多亏了第一个梦里不堪回首的逃亡经历。   林海莽莽,十几个人散落其中宛如沧海一粟,找起来谈何容易,董晓悦叫侍卫们分头寻找,自己和白羽一组,在遮天蔽日的树木间穿梭, 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 寻觅林家父子的踪迹。   他们的运气不算太差, 找了约莫半个时辰, 发现一队林家部曲,上前一问,得知林甫和林珩追赶一头鹿, 和他们走散了。   侍卫指了个大致的方向,董晓悦没多说什么,带着白羽沿着马蹄的痕迹追了过去。   越往林子深处走,光线越暗,地上铺满了落叶,马蹄的痕迹也越来越难以分辨。   董晓悦仿佛走进了一头巨兽的肚腹中,心里的不安和焦躁已经变成了恐惧。   林子里找不到明显的路,只有无数交叉的小径,交织成一张细密的蛛网,两人很快就晕头转向了。   就在董晓悦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什么声音随风钻入她的耳朵里,她猛地一拽缰绳停下马,她身后的白羽来不及反应,差点撞在树上。   “殿下您......”   “嘘——”董晓悦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小声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白羽拧着眉微张嘴听了半天,只有风声鸟鸣和远处的流水声,一脸茫然道:“奴婢没听见什么啊......”   董晓悦脸色一白,她分明听见左前方的密林中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起先只是若有似无的一缕,让人误以为是风声,可是那哭声逐渐明晰,音量虽然不大,却像是直接往她耳道里钻。   与此同时,仿佛有一只手掐住她的咽喉,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在前两个梦里都曾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时刻,但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直觉。   一个念头不断膨胀,撑满了她的整个意识:燕王殿下出事了,她自己的存在、这个梦境的存在都岌岌可危。   她感到了一种濒死的恐惧。   董晓悦无暇细想,把缰绳往左边一拽,一夹马腹,循着哭声的方向飞驰而去。   白羽只见眼前衣袂一闪,没等他反应过来,长公主已经隐入了深林中。他赶紧策马跟上,却发现长公主快得如同鬼魅,不过片刻就跟丢了,他下了马,在林间绕着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董晓悦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悲切,像锥子一样刺破她的鼓膜,她心里只想着快点,再快一点,不断伏低身子,上半身几乎贴在马背上,眼前的景物因为高速运动看不清楚,她只能凭着直觉和名马的灵巧矫健避过障碍。   哭声戛然而止,就在这时候,在她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大部分隐藏在茂密的枝叶背后。   树木太茂密,董晓悦索性翻身下马,扒开枝叶往树丛里钻。   林甫正要把箭射出,冷不丁听到右边的树丛里树叶飒飒地响,手微微一抖,箭已经离弦。   利箭破空,发出“嗖”的一声,林珩没有躲闪,只是闭上了眼睛。   董晓悦刚从枝桠间探出半个身子,就看到一支箭正向着林珩飞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空白的脑海里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个念头——她可以救他。   就在这时,箭矢突然放慢了速度,不知是急她出了幻觉还是时间真的变慢了。   董晓悦无暇细想,全凭直觉,从腰间揪下她和林二郎的定情玉佩,用尽全力朝着半空中的箭掷过去。   玉佩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白的弧线,竟然歪打正着地打中了箭杆,生生把箭矢打落了下来。   林珩已经作了必死的准备,那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到来,耳边传来“啪”的一声,他睁开眼,玉佩和箭矢已经双双落地。   林甫已经发现了董晓悦,片刻的惊慌失措之后,他稳住心神,迅速盘算着眼下的形势。   他想不通长公主为何正巧出现在这里,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听了听四周的动静,没有听见其他人马的声音,看来只有她一个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叫她发现了,那他只有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再次瞄准了庶子,这一次他的手很稳,外人的出现反而给了他破釜沉舟的气魄。   “住手!”   “快跑!”   董晓悦和林珩几乎同时喊道。   林珩本来心如死灰,已经没了求生的意愿,谁知她竟然会出现在这僻静的山林里,简直像是从天而降。   他阴冷晦暗的世界被她生生地撕出一条裂缝,阳光潮水一般灌了进来,暖暖地包裹住他。   这世上还有她,他不是孑然一身,虽然他们注定无缘,可她还牵挂着自己。   林珩在一瞬间打定了主意,要活下去,要护住她。   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身边的树林,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空,仿佛都是他的一部分,穿林而过的风如同他的呼吸,潺潺的溪流是他的血脉……   他心念一动,平地刮起了狂风,一瞬间黑云蔽日,四处飞砂走石,树叶缝隙间撒下的点点阳光消失了,林子陷入了幽深的黑暗中。   林甫被风沙迷了眼,勉强射出一箭,擦着林珩的发髻飞了过去,没入他背后的树干里。   不等他再次搭弓拉弦,树丛间突然出现一团银白的光芒,整片树林仿佛被白色的光芒点燃。   林甫觑起眼睛,没来得及把白光中间的东西看清,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声,那团白光已经化作一头白虎,闪电一般朝他扑去。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只听“嘶拉”一声,胸膛已经被尖利的虎爪划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他应声向后倒去,老虎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上前对着他的头脸又是一爪。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林甫的颈骨“咔”的一声折断了,他两眼翻白,急促地喘了几口,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老虎往林甫的衣服上蹭了蹭爪子上的血,抖了抖毛,转头朝树丛里的董晓悦看了一眼,然后往树丛里一跃,很快消失不见了。   风停了下来,阴云散去,地上又出现了碎金般的点点光斑。   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在须臾之间,若不是林甫的尸体上还留着猛兽的抓痕,林珩恐怕会把刚才发生的事当作一场梦。   比起找不着北的林二郎,董晓悦的经验丰富多了,对梦里的超自然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相比之下林甫要杀儿子这事更古怪。   董晓悦走过去捡起玉佩塞进腰带里,对林珩道:“林公子没事吧?”   林珩如梦初醒,浑身止不住地战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杂草丛生的地面,指尖扒拉出血了都不知道。   董晓悦见他这副模样,很怕他会突然崩溃大哭。   经过刚才那一幕,她已经万分肯定林珩就是燕王殿下了。也不知道看见燕王殿下嚎啕大哭会扣多少金叶子——恐怕不光是金叶子的损失,就凭梁玄那死要面子的德行,说不定直接让她凉了。   好在林珩没哭,只是眼眶微微发红。   “那个,节哀顺变……”董晓悦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肩膀。   林珩像触电一样躲开,轻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董晓悦像武打片里的侠客一样谦虚道。   林珩不愧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摊上这么大的事,片刻失态之后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董晓悦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两人把林甫的尸体搬到马上,用衣带绑在马背上,然后顺着林间的羊肠小道往林家庄园的方向走。   沉默不语地走了一刻钟左右,董晓悦还是忍不住问道:“林中书为什么要杀你啊?”   林珩抿了抿唇,半晌不吭声,就在董晓悦以为他不想理自己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因为我不是林家血脉。”   也许是压抑太久,林珩一发不可收拾,把心里藏着的秘密倒了个底朝天。   董晓悦听完呆了半晌,这么说她一直在骨科的深渊边摇摇欲坠?这特么什么狗血剧本?还有没有点节操了!   林珩找到人倾诉,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松动了些,也就顾不得董小姐发绿的脸色了。   这对可能是兄妹的男女再无别话,默默地走到半道,总算见到了漫山遍野找他们俩的侍卫。   林甫的尸体上爪痕历历在目,尽管众人都纳闷这片林子里怎么会有老虎,可没人怀疑他的死因。   所有人都在心里暗暗叹息,长公主殿下的婚事真是坎坷,这个节骨眼上驸马死了爹,孝期近三年,殿下恐怕得把脖子都盼长了。 第67章 尘缘   林甫这一死, 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得林珩张罗,董晓悦见他忙里忙外的,不便留着碍手碍脚, 一回到庄园就告辞了。   玉佩的事她没找到机会说, 一来人家刚死了爹,不管那是不是亲爹, 这时候讨要财物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再者她救下林二郎之后, 先前那种坐立不安的焦躁紧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佩的事似乎也不急于一时。   等回了城里再找合适的机会吧, 董晓悦坐在马车上, 摁了摁太阳穴,疲惫地打了个呵欠,这具身体比她本人还柔弱,前阵子还病了一场,刚才情势危急肾上腺素飙升没觉得,现在像被抽了骨头一样浑身乏力,大腿内侧还火辣辣地疼,是骑马把皮磨破了。   她从腰间摸出玉佩, 撩开车帷对着日光看了看, 没看出什么端倪——车帷不很厚, 车厢里不够暗, 玉佩里的奇观也就不能显现出来。   也不知道刚才那一下子有没有把玉砸坏了,她忐忑不安地仔仔细细摩挲了一遍,没摸出什么裂痕来, 松了一口气,又把玉小心塞回腰带里。   过关条件仍旧不明朗,不过好歹又排除了一条——和林驸马成婚是不可能了,古代又没有亲子鉴定,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林珩是不是林家亲生的。   不知不觉出了山,马车转到通往城门的夯土路,车厢随着马蹄的节奏规律地颠簸,董晓悦不由打起了瞌睡,一觉醒来,已经到了自家门前,天边的晚霞只剩下淡淡一抹。   董晓悦没什么胃口,用了点清粥小菜,回房沐浴更衣,往腿间破皮的地方上了点药,叫侍女把门窗关闭,熄了屋子里的灯,只留下案头一盏,拿出玉佩对灯检查。   玉佩中如常浮起仙山云雾亭台楼阁,董晓悦总算放心了,命人把灯点亮,又吩咐侍女碧琉璃把玉佩收回带锁的匣子里。   碧琉璃双手接过玉佩,“咦”了一声,:“殿下,系玉的丝绳是什么时候换的?这丝绦的结法倒是不多见。”   董晓悦一愣:“原来的绳子什么样的?”   “呐,”碧琉璃把绳子对着灯,向主人解释,“原来那条是雀头结的,这条却像是金刚结,又有些不大一样。”   董晓悦哪里注意这么多,只知道是红色的,她拿过绳子摸了又摸,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碧琉璃言之凿凿,而且这丝绳确实很新,应该确实是换过。   是什么时候被换走的呢?董晓悦托腮想了会儿,连日来玉佩一直好好地锁在盒子里,今天去找林珩才拿出来戴在身上,要换也是之前的事,而此前玉佩唯一一次离开她......   是荀延。   在竹里馆,她解下玉佩给了他,虽然第二天就还回来了,可她只顾着鉴别玉佩的真假,完全没留意绳子,宝物当前,有谁会去在意一根绳子呢?   一根红色的丝绳......   董晓悦一个激灵,浑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成天惦记着一根破绳子的除了他还有哪个?   人都是有思维定式的,因为之前梦境干扰项的存在,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分辨谁是真正的燕王殿下,却忽略了一点——谁也没说过一个梦里只能有一个灵魂碎片!   她亲手把燕王殿下轰了出去,这个认知让董晓悦不寒而栗,她仿佛看到了鲜肉狂摁计算器上-1键的情景,这个梦做完,她怕是要负债累累了。   董晓悦脸朝下,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大早,她顾不上睡懒觉,先吩咐管事去林家吊唁,然后套了马车径直赶去荀家——她嘴上说和荀子长再无瓜葛,每每听到关于荀延的只字片语,立马把耳朵竖到头顶,能在长公主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来,于是董晓悦便“无意间”听说荀延回了荀家。   到了荀府门上,侍从递上名刺一问,阍人却说小郎君不在家中,昨日一早往天宁寺去了。   天宁寺正是荀公子十年来修行的地方,去城一百五十里,有一半是山路,坐马车差不多要天一夜,董晓悦一听都快哭了,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昨天又是骑马又是坐车,睡了一觉浑身骨头仍然像散了架似的疼。   “打听打听他去天宁寺是什么事。”   侍从得了令,再去向阍人打听原委,半晌没问出个所以然,这些世家的仆人训练有素,嘴都紧得很。   董晓悦情急之下干脆撩开车帷,提着裙子跳下车,亲自上阵。   阍人一见长公主殿下亲自出马,赶紧跪下请罪,不好再一问三不知,半遮半掩地说了个大概。   原来荀延回家当晚就挨了荀茂一顿笞杖,第二日日中便坐上马车往寺里去了。   董晓悦一听大惊失色,该不会被打得万念惧灰,一气之下出家去了吧?   不过那阍人也是道听途说,详细的情形无从知晓,他只知道小郎君确实去了天宁寺。   董晓悦回到车里,越想越觉得荀延那德行做得出来削发出家的事,难道过关条件是阻止他出家?   她心如电转,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出家就是抛弃了红尘俗世,影视剧和小说里遁入空门都不算好事,鲁智深啊,贾宝玉啊......就算不凉也得掉一大堆金叶子!   想到这里,董晓悦顾不上屁股疼了,忙叫两个侍从回去整理行装,安排侍卫,自己轻车简从先出城——自己赶出去的面首,含着泪也得追回来。   董晓悦带着仆从侍卫,星夜兼程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个中辛酸痛楚难以言表,在晨曦中听见寺庙钟声时,她已经奄奄一息,连喘气的力气都快没了。   马车停在山门前,侍女们要张罗步辇,董晓悦摆摆手:“不用。”揉了揉酸胀发麻的腿脚,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   天宁寺不愧是名刹,四周景色山明水秀,令人心旷神怡。   董晓悦一行向守门的寺僧递上名刺,说要找荀家公子,那看门的小和尚不知道什么荀公子,为难地道:“寺中带法修行的俗家弟子有好几位,皆以法号相称,并不知俗家姓氏。”   “那就劳驾带我去见你家主持吧。”董晓悦想了想道,她记得荀延的师父就是天宁寺主持。   那小和尚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道:“主持正为新受戒的俗家师兄剃度,有劳檀越随贫僧入内稍等片刻。”   听见剃度两字,董晓悦耳边轰的一声,后面的话都听不见了,提着裙子就往里面冲。   小和尚抓了抓光秃秃的脑门,想不通这看起来病恹恹的女檀越,怎么忽的仿佛吞了大力丸一样龙精虎猛,只好跟着追过去。   虽然是名寺,这天宁寺占地面积却不大,过了山门,进了寺门,眼前是一座高耸的浮屠塔,佛塔四周一圈佛殿,和后世前塔后殿的格局不太一样。   正对着门的佛殿中传来佛乐和诵经声,董晓悦往那儿一瞧,透过大敞的殿门看见一个穿青衣的男子披头散发,背对她跪在蒲团上,身边站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两旁则是观礼的众僧,念经的念经,敲木鱼的敲木鱼,奏乐的奏乐。   老和尚一手拿剃刀,一手拽着男子的一绺头发,正要下刀。   说时迟,那时快,董晓悦大喝一声“等等”,趁着老和尚纳闷迟疑的当儿,扑上去劈手夺过剃刀:“他不能出家!他尘缘未了!”   那青衣男子转过头来,困惑地看着董晓悦,用粗嘎的嗓门儿道:“敢问檀越,在下与你有何瓜葛?为何阻拦我皈依佛门?”   董晓悦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四方脸,卧蚕眉,大小眼,压根不是荀面首。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董晓悦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抱歉......认错人了......”   说着把剃刀还给老和尚:“您请继续,您请继续。”   老和尚年事以高,刚才差点被她那手飞身夺刀吓出个好歹来。他接过剃刀,擦擦脑门上的虚汗,行了个单掌礼:“这位檀越是......”   观礼的人群中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董晓悦心肝一颤,循着那熟悉的笑声望过去,只见一身白衣戴着蝉翼纱小冠的荀子长翩然越众而出,走到董晓悦身旁,对着老和尚以及那受戒的俗家弟子道:“这位檀越是我的尘缘。” 第68章 美梦   荀延把他的尘缘带到殿后一处僻静的禅院里, 毕竟是一国长公主,兴师动众跑到僧寺的事还是不要闹得人尽皆知的好。   禅院花木扶疏,房舍古朴, 透着股写意的性冷淡。   董晓悦大庭广众之下热血沸腾, 什么话都敢说,此时有了私下里共处一室的机会, 反倒近乡情怯, 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好垂着眼睛, 假装在仔细看荀延煮茶。   荀子长煮茶很有一手, 姿态端庄,动作优雅又娴熟,简单粗陋的陶器在他瓷白修长的手指间,倒成了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清风徐来,把草木青香送入帘中,合着茶香和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息,清淡悠长。   荀延拎起小茶铫,倾身过来, 往董晓悦身前的茶碗里注了七分满, 不经意似地抬眼, 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殿下清减了。”   其实他自己也瘦了不少, 眼窝越发深了,目光显得深邃。   “还好……”董晓悦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想起自己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还顶着一张隔夜面孔,不由自惭形秽,捧着茶碗,装作专心喝茶,聊胜于无地挡着半张脸。   “殿下怎么到天宁寺来了?”荀延突然问道。   董晓悦冷不丁被一口茶呛住,偏过脸捂着嘴一阵咳嗽,眼眶鼻子都都咳红了:“昨天早上我去你府上找你,听说你来了这儿……”   “师兄剃度,我来观礼。”荀延解释道,却没顺水推舟地问她找自己做什么。   董晓悦用指尖敲敲茶碗,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我和林珩的婚事取消了……”   荀延不置可否,撩起眼皮看她,眼里微有困惑,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董晓悦脸一红,补上一句:“我就是说一声……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这就把尴尬的话题带了过去,董晓悦和林珩的婚约是板上钉钉要解除的,可她要拿荀延怎么办呢?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毫无思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过关,怎么出梦。   “原本打算午后启程,”荀延浅浅地笑了笑,“殿下难得来一回,不妨留两日,这儿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林泉小景倒还有些可观之处,寺后一片杏花开得正好,殿下来得巧。”   董晓悦没什么游山玩水的兴致,不过让她当天再坐马车上路,估计得死在半路上,便点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一碗茶汤见底,荀延便告辞道:“这禅院是在下的居所,殿下若是不嫌弃,就在此下榻罢,被褥都是新换的,山寺简陋,还请殿下海涵。”   这院子虽然不大,但环境清幽,且与寺庙僧房隔着一片竹林和一堵石墙,把门一锁便自成一片小天地。虽说清修不能过分奢侈,但荀公子的待遇还是与众不同的。   “这里很好,”董晓悦忙道,“我占了你的院子,你住哪儿?”   “有劳殿下挂心,在下找间闲置的僧舍便是。”   荀延说着替董晓悦又斟了一碗,却没往自己碗里添,撂下茶铫子:“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董晓悦有些失落,不过没什么理由留他,只得起身把他送到院门口。   不一会儿有知客僧提着食盒来,董晓悦吃了几口素斋,回房狠狠地补了一觉,一直从下午睡到第二天清晨。   荀延像个尽职的地陪,带长公主赏了杏花,看了山泉,两人在禅院里一起用了斋饭,便整装打算启程。   临出发前,董晓悦对荀延道:“叨扰了两天,我去向主持道声谢。”   荀子长点点头:“师父这会儿应该在佛殿诵经,我叫人带你去。”   佛殿中烟雾缭绕,平静无波的诵经声和木鱼声在高旷的佛殿中回响。   主持圆觉大师跪在蒲团前,上方是一尊巨大的坐佛,面目慈祥,秀骨清像。   肃穆的氛围让董晓悦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都生出了敬畏之心。   圆觉大师听到脚步声,放下木鱼,站起身来,转过身向董晓悦行了个合掌礼:“檀越。”   董晓悦忙还了一礼:“大师,我来向您道个别,这两日多有叨扰,还搅了高徒的受戒礼,实在抱歉。”   圆觉大师须眉皆白,一张脸圆润饱满,慈眉善目而喜气,看着十分可亲,他笑着道:“无妨无妨,檀越不必介怀。”   董晓悦道完谢便打算告辞离去,不想那主持大师又道:“小徒顽劣,言行无状,往后有劳檀越多担待。”   董晓悦正要点头答应,忽然觉得这话怪怪的,这是把徒弟托付给她的意思吗?说好的出家人四大皆空呢?   圆觉大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董晓悦感到两道慈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她那点小心思照得一览无余。   “檀越,请恕贫僧多言,”主持又道,“幻梦一场,太执着于虚实对错,反而不得自在。”   董晓悦心里一动,踌躇片刻,忍不住问道:“大师,我能请教你一事吗?”   “檀越但说无妨。”   “怎么才能把一个人从梦里唤醒?”   “是噩梦还是美梦?”   董晓悦想了想,不好意思地道:“美梦。”   圆觉大师捋着胡子爽朗地笑起来:“世人只怕美梦易醒,檀越何须忧虑醒不过来?”   董晓悦咀嚼着他话里的深意,主持接着道:“檀越是个有佛缘的人,贫僧送你一句话,尽诸有结,心得自在,檀越不知该往何处时,不妨问问自己的心。”   董晓悦听得云里雾里,圆觉大师夸她有佛缘真是太抬举她了,不过最后一句话倒是让她十分受用。   出了佛殿,迎面看见在浮屠塔下等候的荀延,董晓悦的心变成了一只小麻雀,恨不得从嗓子眼里扑棱出去。   她暂时忘了金叶子,忘了过关条件,甚至忘了她身在何处,她的心牵引着她过去。   当着僧侣和侍从们的面,她上前握住荀延的手:“走吧。”   荀延一愣,旋即把她的手攒在手心,回头往大殿的方向回望一眼,仿佛看到老和尚狡黠的笑容,他忍不住一弯嘴角,今年元旦得多捐点香油钱了。   ***   林甫在自家山中打猎被老虎咬死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一日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林中书位高权重家大业大,这一死不知多少人和事受了影响,不提朝堂的格局天翻地覆,单说林家那十几个儿子为了分家闹得不可开交,几乎每天都在为街谈巷议输送新鲜的素材。   林家众子女经过几轮合纵连横,大致分成两个派系,一派以林家嫡长子林大郎为首,另一派则惟林二郎马首是瞻。   前一派一口咬定林甫是被林二郎害死的,因为事发时只有他们父子俩在场,这理由着实牵强,可他们纠住一点闹得沸反盈天,死活拦着不让亡父尸身盖棺落葬。   最后还是皇帝看不下去,派了大理寺卿带着仵作去查验,证实他千真万确是被猛兽抓死的,林中书的遗体才侥幸没有烂在灵堂里。   林二郎和长公主的亲事当然也是舆论中心,全京城的官民都在翘首等着看长公主作何反应——是等满二十七个月孝期结束,还是等风头过了悄悄解除婚约,另觅良缘。   结果林甫下葬后第二日,一身缟素的林二郎便去宫中面见天子请求解除婚约。   皇帝虽则遗憾惋惜,到底不舍得亲妹子再等上近三年,问过长公主的主意,便允了。   姻缘路崎岖险阻的长乐长公主惹来无数人的同情,也有不少人暗中讥讽林家苦心经营多年,终究没有攀龙附凤的命。   不过不出一个月,京城人民发现自己的同情心喂了狗——荀家找了大媒去提亲了。   长公主一改举棋不定的作风,两家人一拍即合,闪电一样把纳彩到请期的几个步骤过了一遍,将婚期定在立秋日——按照礼俗婚礼一般都在冬春举行,但是要这对大龄青年再等上半载实在不人道,皇帝便让太史令找了点玄学依据,给他们破了个例。   一入五月,气候一天比一天热,荀延似乎也受了天气的影响,心里火急火燎的,婚期越是临近,那股焦躁便越发难以忍受。   这天旬休,他照例拿着把算筹算来算去,仿佛多算几次能感动天地,让他的新娘子提前过门似的。   可惜算来算去还是那几日,荀延懊恼地把算筹往案上一掷,从冰盘里拿起块半融的冰块,敷在下嘴唇里侧的燎泡上。   就在这时候,书僮进来禀报,有人自称林家奴仆,送来一份礼物。   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礼?他和林家人很熟么?非奸即盗!荀延心中警铃大作,莫非这林二郎还没对他的阿月死心?   他沉着脸叫书僮把东西拿过来,见是个巴掌大的沉檀匣子,也没有附上只字片语。   他皱着鼻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莹白温润的美玉,与长公主随身带着的那块显然是一对。   此举看着光风霁月,其实纯是膈应人,荀子长仿佛吞了只苍蝇,把盖子原样盖上,挥挥手对下人道:“收到库里去,再装一匣子南海真珠送到林府当回礼。”这件让人不快的小事便叫他抛在了脑后。   谁知第二天清晨,他醒来一看,那玉佩竟好端端地躺在他案头,荀延叫来书僮询问,答曰昨日的的确确锁在了库里,问遍了院子里所有仆役,没有一个知道这玉佩是怎么出现在案上的。   荀延隐隐有些不安,亲手把那玉佩放进匣子里,封上蜡,装在大匣子里,然后锁进库里,还在箱子上贴了张亲手画的符——他师父圆觉大师精通儒释道,他也学了几手有备无患。   那玉佩果然没有再跑出来作妖,荀延松了一口气。 第69章 婚礼   自从定下婚期, 董晓悦就有些度日如年,圆觉大师说美梦易醒,她深以为然, 最近的日子太过风平浪静, 总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她倒是有心把面首给办了落袋为安——这个燕王殿下显然是突变品种,下个梦里八成又是只可远观的高岭之花, 说不定还不记得她。   无奈荀延与她并不所见略同, 自打定下婚事, 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改往日孔雀开屏般的风骚作风, 在其位谋其政,很有正室的风范。   董晓悦虽然厚颜,可对方不配合,她也不好意思明示,何况门下省的事情又多又杂,荀延还得积极表现争取多告两天婚假,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旬休还得过问婚礼事宜, 也着实找不到什么机会见面。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终于到了长乐长公主和荀家独子的大婚之日。   当初是太史令负责选的日子, 老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这一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必定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结果从清晨开始天空中便是阴云密布,到了午后索性下起雨来。   城里都是夯土路, 一下雨就泥泞,加上婚服逶迤繁复,更是雪上加霜增添了许多不便。   黄昏时分,荀驸马骑着高头大马,一手打着伞,一手拽着缰绳,不畏艰难险阻地来迎亲了,虽然衣裳被斜风密雨打湿了些许,但姿容风仪依旧举世无双。   长乐长公主一把年纪好容易嫁出去,天子提前放出话来,谁也不许难为驸马,给老大不小的两口子制造障碍,由宗室和世家子弟组成的抢亲队只是摆摆样子走个过场,便把新人放了过去。   在绵绵阴雨中,董晓悦坐着天子特赐的金根车,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侍从,进了荀府的大门。   荀府正院中庭支起了硕大无朋的青庐,上铺油毡挡雨,长公主和驸马便在此行交拜礼。   董晓悦和荀延在礼官导引之下,由众人簇拥着,迤迤然地走进青庐。   其时尚白,婚服多用白色,不过董晓悦从小到大受了无数影视剧的熏陶,总觉得还是红色喜气,因而两人都穿了红色。   荀延生得俊,一身正红有种别样的风情,往煌煌的灯火里一站,叫人挪不开眼。   董晓悦脸上飞起红晕,几乎把胭脂都盖了过去,这不是她第一次和燕王殿下行交拜礼,只不过上一次满脑子行刺计划,心境如同天壤之别。   两人在礼官的指示下相对行礼,交拜的瞬间,荀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真像是在做梦。”   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右眼皮煞风景地跳了跳。   荀延发现她的异样,趁着礼官说套话的当儿,悄悄比了个口型:“怎么了?”   董晓悦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冲他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荀子长眼前一花,还没喝下合卺酒已经有了微醺的感觉。   礼成之后,荀延去前厅陪宾客饮酒,董晓悦先去新房更衣。   卸了妆洗了澡,换了身轻软舒服的寝衣,董晓悦把侍女们支开,一个人坐在床上,仍旧有些恍惚,她竟然结婚了,对象是个古人,一会儿还要入洞房!   简直就像做梦——确实在做梦就是了。   她环顾四周,这婚房雅致又温馨,从墙角的香炉到锦帐的纹样,每个细节都倾注了主人的心思,不是单靠钱能堆出来的。   床头小案上的一对青瓷狐狸最令董晓悦爱不释手,两只小狐狸只有巴掌大小,一坐一卧,歪着脑袋凑着头,像在说悄悄话,据荀家下人称,是他们家小郎君自己熬了好几个晚上自己拿瓷土捏出来,又着能工巧匠入窑烧成,捏了七对才烧出这一对满意的。   燕王殿下居然有这份闲心,董晓悦深觉人不可貌相。   她把狐狸放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按原样摆好,看了看更漏,时候还早,荀延被一帮狐朋狗友扯着灌酒,估计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她便放下喜帐,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打算先小憩一会儿养足精神。   谁知道刚一躺下,后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硬梆梆的,有草鸡蛋大小,像是石头。   婚床上怎么会有石头?董晓悦纳闷得很,坐起身,伸手往褥子底下一摸,触感润腻,还有些似曾相识,拿出来一瞧,是一块随形羊脂玉佩。   这玉佩眼熟得很,董晓悦一开始几乎怀疑是先帝赐给自己那块,连忙唤来侍女碧琉璃,叫她去开了箱笼,把自己的玉佩找出来一对比,只见玉佩的色泽质地虽然很像,形状却不同,反而微妙地相呼应,显然是一对。   董晓悦一手握着一块玉佩,心情有点复杂,她前阵子修书一封给林珩,委婉地表示想“借”玉佩一观,林二郎不久便复信,称玉佩已经被他赠给了别人,至于那别人是谁,林珩只字未提。   虽说这玉佩意义不同寻常,可说到底先帝赐给了林二郎,就是他的东西,怎么处置都是他的自由,董晓悦有自己的小算盘,并不急着找玉,乐得拖延,便一直拖到了洞房花烛夜。   谁知道这玉佩竟然出现在她婚床上,难道林二郎把玉佩送给了荀延?倒也不无可能。但是荀延怎么会把玉放在婚床上?怎么想都不合情理啊……   事有蹊跷!如果这对玉佩是关系到过关与否的灵物,此时此刻突然出现,难道意味着这个梦可以结束了?   董晓悦在良知和美色之间徘徊不过一秒,果断把两块玉佩分了两个匣子装起来上锁,塞进墙角带锁的柜子里——反正也不差这一晚,让燕王殿下再等等吧。   解决了玉佩,董晓悦合衣躺在床上,扯来被角遮住肚子,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半梦半醒之间,董晓悦突然想起自己还买过一件叫做咫尺天涯的道具,一直没用上。   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董晓悦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两块玉佩隐隐闪着光,像一对不怀好意的眼睛。 第70章 洞房   董晓悦被一声夜枭的叫声惊醒过来, 睁开眼一看,四周一片黑暗。   梦做多了难免混乱,她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身在何处。   可她睡前屋子里明明灯火通明, 她也没叫侍女熄灯, 难道是睡过头了一觉睡到了半夜?   董晓悦伸手往旁边摸了摸,只摸到一个冰凉的枕头。   “荀延?”她试着轻轻叫了一声, 没人回答。   她狐疑地坐起身, 撩开帐子往外一看, 依稀能看见几案、帷幔和屏风的轮廓, 可是一切都隐藏在深浓的黑暗中, 看不真切。   董晓悦想起房门口有侍女守着,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来人——”   然而仍旧没有人回答她。   她正想起身看个究竟,黑暗中出现一团巴掌大小的光,起初朦胧黯淡,像一轮淡月,慢慢明亮起来,由骨头似的灰白变成莹白,在屏风上投下一片光晕, 依稀可以看到屏风上的山水。   董晓悦突然想起来房里的银漆屏风画的是花鸟, 哪里来的山水?   想到此处, 耳边突然传来轻轻的瀑布声, 不明物体倏地一亮,屏风上的画面越发清晰,还有几分眼熟, 董晓悦定睛一看,睡得有些混沌的大脑猛地清醒过来,那发光的东西根本就是合二为一的玉佩,屏风上的山水只是投影而已!   董晓悦直觉那片山水有些不自然,还没来得及细细端详,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心道糟糕,一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洞房。   她站在一片阳光明媚的山谷里,微风轻拂着她薄薄的寝衣,砂石和杂草透过丝履轻软的鞋底,硌得她脚底下微微生疼。   董晓悦四下环顾了一圈,她的身后是座竹篱柴扉的小草庐,门前横着一片开阔的水面,在阳光下泛着鳞鳞波光,远处水面雾气蒸腾,对岸的景色隐隐绰绰。   不远处,一座拱桥像彩虹一样越过河面,就跟玉佩里的情景一模一样。   阳光有些刺眼,董晓悦手搭凉棚朝那座桥望了望,桥的远端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刚才天旋地转的瞬间,她以为自己会从梦境里出去,谁知道非但没出去,还掉进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这是玉佩里的世界吗?玉佩还在荀府那间屋子里吗?该怎么出去?出去还能赶上洞房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她都没有头绪,想了想,决定先去那间茅草屋里找找线索。   董晓悦走到没上锁的柴门外,朝着里面叫道:“有人吗?”   没人回答。   “我进来咯。”她一边说一边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养着只肥鸡,正绕着一口八角井悠闲地踱着步,一边啄着散落在地上的小米粒。   茅屋总共三间,一间厨房,一间净室,外加一间起居兼卧室。   董晓悦穿过院子,径直走到主屋门口,停住脚步咳嗽两声,见没人应答,便撩起竹帘一矮身走了进去。   屋子很小,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床便只有窗下一条画案,案上放着一幅字,最后一笔墨迹未干,砚台里还有些残墨,上面搁着支秃笔,还在轻轻滚动,仿佛前一刻才被主人匆忙撂下。   董晓悦好奇地看了眼,只见粗麻纸上写着两句唐诗,笔迹苍劲,力透纸背:“何当脱屐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   难得见到自己眼熟的诗句,董晓悦略感欣慰,不过要说线索,她是半点也没看出来。   这屋子可以说室如悬磬,董晓悦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称得上线索的东西,退了出去,把厨房、净室和院子都搜索了一遍,连井口都探身看过,仍旧一无所获。   她坐在井沿上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主人出现,只得出了院子,往河滩走去。   ***   荀延怀疑自己醉了。   他一只脚还在门槛外没来得及跨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知道该跨进去还是该退出来。   眼前根本不是他亲力亲为精心布置的婚房,也不是荀府里的任何一间屋子。   那是间又小又破的茅屋,穷酸得超乎荀公子的想象——他见过的最简陋的房子就是天宁寺的僧房,跟这间屋子比起来,那僧房简直称得上豪华别墅套房。   更古怪的是,明明是大晚上,屋子里却是白昼,晴明的日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亮了整间屋子。   荀延闭上眼睛,用力揉了揉,再睁开,“幻觉”并未消失,他不死心地晃了晃脑袋,妄图把头脑晃清醒些,可这破屋子像块顽固牛皮癣似的,鲜明又瞩目。   他大惑不解地回过头,这一看不打紧,身后的廊庑、庭院、月光,乃至于仆从,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到的是一口井,一只鸡,一圈竹篱,一道荆扉,门外则是青山绿水。   这房舍和山水都莫名的似曾相识。   荀延酒醒了一大半,蓦地想起来,这不是玉佩里的风景么?只不过他眼下身在画中,换了视角。   是那玉佩在作妖,怪他发现异状之后掉以轻心了。   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荀延心里有了点底,虽然不知道如何才能出去,总好过一无所知。   眼下他最担心的是长公主,她还在房里等他么?要是迟迟不见他,不知会否伤心?   荀延按捺住心里的焦急,有条不紊地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仔细搜了一遍,最后还是把注意力落在那两句诗上。   荀延回想了一番,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一联诗。   他对着案上的诗句看了又看,这笔迹有种微妙的熟悉,可细想又不知是在何时何地见过,他冥思苦想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   院子里找不到线索,也不见有人来,荀延便往河边走去。   还没走到河滩上,他远远望见河对岸有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水雾中只能分辨出大致的轮廓,可荀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刚过门的媳妇儿。   董晓悦也看到了河对岸的荀延,赶忙使劲朝他挥手,一边大声喊道:“荀延!我在这里!在这里——”   那雾气似乎有灵性,适时地散去,两人能看清楚彼此了,只是不知为何,声音却传不过来,荀延只看见长公主的嘴一翕一合,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好在这条河目测不是太宽,河上又架着桥,荀延指了指耳朵摇摇头表示听不见,又指了指拱桥。   董晓悦意识到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朝木桥走去,荀延却朝她摇摇头,指了指她刚才站的位置。   董晓悦明白过来,他让她留在原地,自己过桥来找她。   这是怕桥上遇到什么幺蛾子。   她知道这玉佩是灵物,多半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荀延不知道,她心里涌起暖意,冲他点点头,回到原处,席地坐了下来。   荀延放下心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木桥跟前,一只脚踩到桥板上试了试,见稳当又结实,便举步朝对岸走去。   他走几步便望一望对岸的董晓悦,见她好端端地坐在河边,心下稍安,只要找到了她,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荀延暗暗地打量了下四周的山光水色,心道把那草庐修缮一下,就是住个一年半载也并无不可。   他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这么一想,不由加快脚步,一鼓作气地走到了河对岸。   下了桥,他兴冲冲地往河滩边一看,片刻之前还坐在那儿的长公主不知所踪了。   他茫然地张望了一会儿,转过身,不经意往来处看了眼,只见长公主仍旧在对岸坐着。   董晓悦也彻底懵了,她亲眼看着荀延打桥上走过来,谁知道下桥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一抬头,发现他又回到了河对面。   荀延不信这个邪,又试了一次,仍旧回到了原点。   董晓悦也试着过了一次桥,也是一样的结果。   接着他们同时从桥的两端出发,一起过桥,按道理该在桥中间相遇,谁知道这桥根本不讲道理,两人走到桥中间,明明相距只有一步之遥,下一秒却错身而过,根本碰不到。   两人白费了半天力气,都有些累了,隔河对坐着,都是一脸沮丧。   红日已经偏西了,晚霞把河面染成一匹耀目的锦缎。   荀延坐在河滩上的一块大石头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河水看,河水极清,靠近岸边处清澈见底,水下的砂石鱼虾和水草看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站起身,把衣裳下摆撩起来扎进腰带里,二话不说就朝水里走去。   董晓悦急地忙冲他摆手,方才她在桥上观察过,这条河虽然不宽,可河中央水色碧绿,像条碧玉带,显然不浅,如果荀延游到半途体力不支或是碰上什么别的意外,她这旱鸭子完全束手无策。   荀延冲她粲然一笑,接着便低着头只顾涉水。   董晓悦急得跳脚,然而无计可施,只能干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中央走,河水不一会儿就没过了他的腰,接着是胸,再是脖子……荀延开始游泳。   董晓悦不错眼地死死盯着他,仿佛自己凶狠的目光能为他注入力量。   荀延却是游刃有余,他水性好,五六岁时就敢背着家人支开仆人跳进荀府后花园荷花池里划水玩,这条河根本不在话下,他更担心游过去仍然回到原地。   河水被太阳晒了一天,暖暖的很舒服,荀延正游得惬意,眼看着距离岸边只有一步之遥了。   就在这时,天色突然晦暗下来,刹那间狂风大作,把河滩上的鹅卵石吹得四处翻滚,原本平静无波的河水汹涌起来,变作了惊涛骇浪。   荀延被浪头不断往回推,他努力舒展着手臂,却于事无补,他如同风浪里的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   他看着对面冲他打手势让他往回游的长公主,心里满是不甘,就差那么一点……他咬咬牙,挣扎着往前游了两下,左腿突然传来一股钻心的痛楚——腿抽筋了。   风浪越来越大,荀延的左脚没法动弹,胳膊上像坠着几百斤的铁块,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在慢慢往下沉,河水慢慢从他的耳朵、鼻子和嘴里往里灌,他的眼前模糊起来……   “荀延!”长公主的声音突然传到他耳边,她的嗓子都喊哑了,荀延心里一疼。   “梁玄——”董晓悦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在做梦!快醒过来!”   荀延呛了一口水,剧烈咳嗽起来,这河水不但是热的,还一股浓浓的药味,说不出的古怪……   “梁玄——”董晓悦带上了哭腔。   荀延感到有把锥子在他心口上刺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浪涛和长公主的喊声都消失了,他的眼前是一片斑驳模糊的光影,耳边传来侍卫宁白羽焦急的声音:“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第71章 出梦   宁白羽和另一个侍卫正在例行公事地给燕王喂药, 不想刚喂下第一口,他就突然呛咳起来,药汤从鼻子里呛出来, 吓得宁白羽把汤匙一扔, 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一边替他拍背顺气。   梁玄咳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 两眼茫然地直视前方, 随即皱着眉头觑起了眼, 宁白羽赶紧把床头的油灯挪远些:“殿下, 您总算醒了!身上怎么样?有哪儿不舒坦吗?”   梁玄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 油灯挪远了,眼前的光线变得柔和,他重又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慢慢聚起焦。   他试着动了动发僵的脖子,微微侧过头,对着宁白羽怔怔地看了半晌,眉头慢慢皱起,眼里逐渐流露出厌恶来。   宁白羽又委屈又伤心, 不知所措地摸摸脸, 这是被嫌弃了?燕王殿下虽然对谁都冷冷淡淡的, 但是自己作为心腹侍卫, 还是很得信任的,怎么主人昏迷了四五天,一醒过来就翻脸?   梁玄撇过脸去不看他, 此刻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充斥着各种支离破碎的画面和嘈杂刺耳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想不起自己是谁,只觉得浑身的关节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拧巴成了一团。   方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圆脸蛋令他来气,可他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也不知这人怎么惹得他不快。   他一忽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一忽儿又觉得自己裂成了几瓣,彼此嫌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纠结了半晌,混沌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女子的笑脸,眉眼弯弯,双颊有浅浅的笑靥,那笑容像一阵凉风,把他心底的燥郁吹散了不少。   梁玄闭上眼睛,渐渐平静下来,四分五裂的感觉一点点消失,记忆像水里的沙沉淀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姓甚名谁,想起自己在吴越征讨叛乱的叔父,归营途中遇刺的事也有个模糊的印象,之后那些画面就凌乱无序了,大约是昏睡时做了几场乱梦。   他没怎么在意,对宁白羽点了点头,露出个淡淡的笑影子,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孤昏睡多久了?”   宁白羽一扫方才的颓丧满血复活,吸吸鼻子惊喜道:“殿下,您还认得属下!您中了南人的奇毒,接连昏睡四五日了……吴将军和丁先生才来过,您稍等片刻,属下这就去叫他们来!”   梁玄听着他滔滔不绝,耳边像有群马蜂嗡嗡嗡地吵个不停,让他心烦意乱又疲惫不堪。他摇摇头,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宁白羽没料到他只醒了片刻又闭上了眼,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他鼻息,手指还没凑到他鼻端,燕王殿下忽地睁开眼,嘱咐道:“记得每日替我浣足……”   “殿下您……”   “孤有事要办……”梁玄声音渐次低下去,“早晚洁齿,勤沐浴……”   说完头一歪,又不省人事了。   ***   董晓悦眼睁睁地看着荀延在波涛中沉沉浮浮,然后突然不见了。   就在他消失的一瞬间,云破天开,河流平静下来。   董晓悦茫然地站在浅水中,微温的河水没过她的小腿肚,远处的水面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仿佛刚才那浑浊的河水、滔天的巨浪只是错觉。   晚霞渐渐淡去,天空变成紫色,山中一片寂静,虫鸟停止了鸣叫,剪影般的树叶在微风中无声摇摆,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   月亮从轻纱般的淡云后露出脸来,河水冷下来。   董晓悦望着荀延消失的地方呆站了半晌,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提起撩起浸湿的衣摆,拧下几把水,转身朝岸边走去。   荀延不见了,梦还没结束,她得打起精神想办法出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缓坡上的树林子里传来沙沙声。   董晓悦循声望去,看到树丛里闪着两点浅蓝的微光,仿佛藏着两颗剔透的海蓝宝石。   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脱口而出:“老虎!”   话音刚落,威风凛凛的白虎便从树丛间钻了出来。   它抖抖皮毛上粘着的枯枝败叶,几个矫健的腾跃,顺着山势跳下来,不一会儿就到了她跟前。   “你怎么也在这儿?”董晓悦一边问一边从它脑袋上摘下半片没抖干净的枯叶,“你知道荀延……就是燕王殿下……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老虎假装没听见,甩了甩尾巴,用脑袋蹭蹭她的腿,把两只前爪往前一伸,伏下身子,低着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温顺得像只家猫。   董晓悦蹲下身,对着它的脸。   老虎避开她的目光,把头伏得更低,几乎贴到了地面上。   董晓悦狐疑起来,挠挠它的下巴,然后用双手揪住它两腮上的肉,把它沉甸甸的大脑袋抬起来,盯住它冰蓝的眼睛,虎着脸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老虎斜着眼睛看着地面,伸出舌头舔舔嘴:“没有。”   董晓悦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实话!”   论花花肠子老虎哪里是董小姐的对手,一下子被她诈了出来:“有。”   “老实交代,做了什么坏事?”   老虎低声说:“道具。”   “那个什么咫尺天涯?”董晓悦品了品“咫尺天涯”四个字,恍然大悟,朝四下里望了望,“咫尺天涯就是这个?我……”   她硬生生把脏字吞了下去,在老虎后脖颈上狠狠捏了一把:“好的不学!学人家坑你爹!”   老虎抬起一只前爪遮住眼睛,从爪子缝隙里偷眼觑她,见她脸色不妙,可怜巴巴地呜咽了一声,突然就地打了个滚,四脚朝天露出肚皮。   这是什么意思?董晓悦不解。   “吸,”老虎不情不愿地瓮声道,“吸,老虎,给你。”   “……”董晓悦又好气又好笑,“不吸坏老虎。”   老虎翻了个身站起来,委屈吧啦地嗷了一声,自尊心显然受了极大伤害。   “算了算了,”跟只大虫计较什么,董晓悦推了推他脑门,“燕王殿下的魂魄回去了吗?”   老虎歪着脑袋,天真的蓝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   董晓悦只得道:“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老虎只顾着心虚,经她提醒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抖了抖耳朵,伏低身体:“知道,上来。”   董晓悦撩起衣摆爬到它背上。   “抱紧老虎。”老虎提醒道。   董晓悦俯身搂住老虎的脖颈。   老虎向着月亮腾空一跃,周遭的景物快速变换,继而模糊成一些忽明忽暗的线条,董晓悦有点晕,把脸埋在老虎松软温暖的毛皮里,闭上了眼睛。   不知飞了多久,耳边呼呼的风声弱下来,老虎灵巧地落到地上:“到了。”   董晓悦直起身子,灯火通明便利店在不远处迎接着他们,宛如黑暗中的一座孤岛。   一人一虎走进店中,自动门发出悦耳的声音。   鲜肉惬意地靠在柜台上,闻声抬头朝她看过来,眨了眨他的欧式大眼,熟稔地打招呼:“回来啦老妹儿。”   董晓悦居然生出几分亲切感,有种回家的错觉。   不过想起梦里的遭遇,这张脸亲切不起来了,她沉着脸走到柜台前:“这梦里有两个梁玄?”   鲜肉转了转眼珠子,对了对手指,从柜台下抽出张价目表:“老妹儿,咨询收费标准了解一下。”   董晓悦拿起价目表看都没看就“呲啦”撕成两半:“没钱,你不告诉我也行,下个梦我不去了,就赖在你店里。”   鲜肉张了张嘴,又抿上,扯了扯嘴角,不情愿地道:“其中一个就是上个梦里失踪的那位。”   “哪一个?”   鲜肉冲她挤挤眼:“和你成亲那个。”   董晓悦一听成亲两字更是憋了一肚子邪火,到了嘴边的肉没吃成,太坑人了。   “你别信口开河了,”董晓悦把气撒在鲜肉身上,“上个梦里的梁玄根本不是这性格。”   “那话咋说来着?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人家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吗?就是有点矫枉过正……”   董晓悦没看出来荀延长的是哪门子的智:“这个梦原来是什么样的?”   “那我哪儿知道,”鲜肉生怕她不信,主动解释道,“想想自己的经验就知道了,为了把梦做下去,你的大脑会自动把不合理的地方弥缝过去,别忘了,做梦是随心所欲的事情。”   董晓悦听他说得语焉不详,不过懒得纠缠这个问题:“那两个碎片都回去了?”   鲜肉点点头:“恭喜。”   “那对玉佩是灵物?还有那什么破道具?”董晓悦边说边剜了老虎一眼,老虎蹭蹭挨挨地缩到墙角。   “玉佩既是灵物也是道具,二合一高科技产品,一机两用,节能环保,让咫尺变成天涯的拆cp利器,来一对拆一对,拆不掉不要钱,童叟无欺,怎么样?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董晓悦的眼神仿佛可以杀人。   “别介啊老妹儿,怪瘆人的……”鲜肉怯怯地道,“本店也没说过道具只能你自个儿用,话说回来,没这道具你也出不来。”   “出不来会怎样?接着做梦?”   “想得美。”   董晓悦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不置可否地道:“算分吧。”   “好嘞——”鲜肉从柜台下拿出计算器和账单,扫了一眼,开始往-1键上死命怼。 第72章 入梦   错误提示音响个不停, 闹得人头皮发麻。   董晓悦历经三个梦还是没琢磨出这飘忽不定的计分规则,隐隐觉得跟燕王殿下的心情有些关系。   这个梦刚开始就是在竹里馆偶遇燕王殿下,虽说把人认成小倌, 但回想起来, 当时他明知自己误会却不澄清,甚至还有故意误导之嫌, 显然是乐在其中, 凭什么全是负分呢?   “等一等, ”董晓悦忍不住打断他, “让我看看单子。”   鲜肉停下动作, 抬起眼皮,大大方方地把厚厚的报表掉了个个儿,往她面前一推:“看吧。”   董晓悦粗粗扫了两眼,找出竹里馆邂逅荀面首那段,只见齐刷刷的一列负号,后面的数字从1到10不等,她看了看-10那一行,项目栏赫然印着“法式深吻”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难道是嫌弃她技术太差?就算技术差, 可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至于负那么多吗?!   她忍不住指着那一片负分叫屈:“你这分数到底有没有个标准?怎么都是负的?”   鲜肉朝她指着的地方瞟了一眼:“哦, 这段啊, 惹得梦主不高兴,当然只有负分给你了。”   “呵呵,我看他挺高兴的。”   “你搞错人啦亲, 这个梦里虽然有两个碎片,但是土著碎片才是梦主,另外那一片是黑户,他快不快乐不影响分数的亲,么么哒。”   “……”还真是“搞错”人了,然而搞都搞了,生米已经煮成了僵饭,董晓悦只得认栽,把报表推回去,“算了,你继续吧。”   负分提示音又开始聒噪起来,董晓悦不抱什么期待了,索性去逗老虎玩。   老虎自知理亏,一改往日傲娇的做派,变得逆来顺受,躺平了任由董晓悦薅了个过瘾。   后期董晓悦和林珩有了些来往,开始时不时有加分提示音响起,起初稀稀拉拉,逐渐密集起来,直到能和负分分庭抗礼,甚而占了上风。   一长串悦耳的加分音响过,董晓悦纳闷起来:“这是什么事?”   “把面首赶出去了。”   “……”黑户口真惨。   不一会儿进入英雄救美环节,分数涨得更欢了,便利店里充斥着清脆的丁零当啷声。   再后来她就没见过林珩,去天宁寺找荀延时得了几个负分,不过没有一开始那么丧心病狂,他们大婚都没有扣多少分数,两人在玉佩里可望不可即的时候还赚了不少分数。   “好了!”鲜肉一边说一边敲出最后一个“ 1”,董晓悦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一共几分?”董晓悦伸长脖子一看,液晶屏上显示的数字是13,比想象的好太多了。   董晓悦笑逐言开,拍拍柜台:“来来来,金叶子拿出来。”   鲜肉撅了撅嘴,嘟囔了一句什么,弹开收银柜,开始往外数金叶子。   董晓悦搂过金叶子,数出六张理成整整齐齐的一沓,塞进腰间的锦囊里。她不打算把金叶子全花在道具上,存下一部分,万一下个梦收成不好还能救救急。   接着就该选购道具了,董晓悦刚转过身,鲜肉在背后道:“本店进了一批宠物用品哟。”   董晓悦四下里一看,左手边的醒目位置果然多了个货架,她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只见架子上放着一排排老虎罐头、老虎咬胶、老虎项圈和琳琅满目的老虎玩具,标价一至五片金叶子不等。   “……”   她拿起一个镶满水蓝色水钻的项圈,还挂着片银色心形金属牌,上面刻着手写体的“my tiger”字样,标价三片金叶子。   董晓悦觉得挺划算,冲着身旁的老虎比了比:“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样哎!”   “这是施华洛世奇水晶哦,”鲜肉的声音像蘸了蜜糖一样,“纯手工镶嵌的,低调奢华彰显品位,和你的宝贝儿很相配的哦亲。”   董晓悦挠了挠发痒的手腕,控制不住想把它剁了。   “别买,”老虎说完,回头冲着鲜肉咆哮了一声,“貘,坏!”   董晓悦还在摇摆不定,老虎张嘴咬住她袖子,轻轻扯了扯,她找回了点理智,把项圈放回货架上。   鲜肉耸耸肩:“要不看看老虎罐头,纯天然有机食品,没有添加剂的哦亲,只要一片金叶子一个,看你的老虎都饿瘦了。”   董晓悦低头看看老虎的腮帮子,似乎没有上次圆了,再看看腰,貌似细了点,屁股似乎也小了一圈。   “老虎,胖,不饿。”老虎又拿毛茸茸的爪子来扒拉她的手,不过态度不如刚才那么坚决,还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   董晓悦揉揉它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拿了三个罐头抱在怀里,想了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取下项圈——千金散去还复来,金叶子没了还能再赚。   她先把罐头和宠物用品堆在柜台上,然后去挑道具。   这次她是不敢让老虎参谋了,自己在便宜货区域徘徊了好一会儿,选定了一瓶标价五片叶子的机能饮料,子弹型的瓶身上印着四个颇具动感的艺术字“神灵东来”。   董晓悦猜不出这货有什么用,选它只是因为名字看起来比较厉害。   该结帐了,董晓悦把手上的七片金叶子放在柜台上,又从锦囊里摸出三片:“打个折呗。”   鲜肉都快气笑了:“没见过在便利店砍价的!”   “你现在见到了,”董晓悦死皮赖脸道,“我买你这么多东西,就抹个零嘛,别太抠门,抠门会变丑。”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后那句起了作用,鲜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挥挥手:“算了算了,谁叫你好看呢。”   “谢啦。”董晓悦三下两下拆开包装盒,把项圈套在老虎脖子上,满意地看了看金属牌上的字,搂着它的脖子在它脑袋上蹭了蹭,心里涌起股柔情,这是她的老虎了。   鲜肉倾身靠在柜台上,托着腮,眯缝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人一虎。   董晓悦蹭够了,放开老虎,拆开一盒罐头放在地上:“吃吧,等我回来再给你买。”   说完她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鲜肉道:“送我去下一个梦吧。”   董晓悦已经很熟悉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早没有了起初的慌乱。   有了前几个梦的经验,她觉得这回无论变难变女,甚至变成动物,她都能处变不惊、泰然自若。   不一会儿,头重脚轻的感觉有所缓解,漆黑一片的视野逐渐有了变化,她的前方出现了几块长方形的亮区,随着光线越来越亮,她分辨出那是屋子的门窗。   她在一间空旷而古朴的屋子里,一眼望去没什么家具和摆设,不过门窗和墙壁都很干净严整,又不像很穷的样子。   董晓悦心里有点犯嘀咕,不过她仍旧动弹不得,只得耐心等待着身体各个部分的知觉恢复正常。   等了半晌,她突然感到不太对劲。   首先是左眼前方有块白色的斑点,一开始她以为是视觉暂留造成的残影,随即发现这块白斑始终在那里,没有丝毫变化。   其次,眼前的景象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没法转动脖子和眼珠,她只能平视前方,最多用眼角的余光扫一眼墙壁,能看到的空间很有限。   她确定这个区域里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东西,可就是有哪里不正常。   董晓悦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是视角的问题,门框的位置竟然低于她的视线!   这意味着她的位置很高,一个正常人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平视前方时视线都不可能高出门框,难不成她是个巨人?   可惜她完全感觉不到脖子以下的部分,连自己此刻是站着还是坐着都不知道。   这恢复知觉的过程也未免太长了点,董晓悦有点慌,她当僵尸的时候都没这么僵过。   正胡思乱想着,有人从门里进来了。   董晓悦所处的位置看不到他的全身,不过那光溜溜的脑袋,泛青的头皮,整整齐齐的两排香疤,都彰显了他的身份——那是个和尚,还挺年轻。   所以这是座庙?难怪屋子里空荡荡的。   那和尚手里提着个小桶径直往她跟前走,不一会儿就走进了她的视角盲区。   董晓悦注意着下方的动静,听见木桶磕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又听到那小和尚用敷衍了事的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是凳脚之类的木器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董晓悦正苦恼着该怎么弄清楚自己的处境,那颗光溜溜的脑袋突然从她鼻子底下冒了出来。   她能看清楚那和尚的脸了,鼓鼓的脸颊,端正的五官,只是不幸透着股憨傻。   是白羽。   白羽把脸凑近她。董晓悦想往后退,可没法动,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来。   白羽仔细打量她的脸,然后往后退了退。   董晓悦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和尚拿出一支毛笔往她眼里戳。   她避无可避,连闭眼都做不到,只能任由那支毛笔在她眼珠子上涂涂抹抹,一股刺鼻的生漆气味弥漫开来,她眼前的那块白斑消失了。   董晓悦还没想明白,只听那白羽和尚喃喃地道:“菩萨菩萨,求您显灵,保佑师父快点好起来罢,阿弥陀佛……”   ……这是在和她说话?   这是在和她说话!寺庙,高处,不能动弹……董晓悦终于明白过来,这回她成了座塑像。 第73章 淫祠   历经三个梦的磨难, 董晓悦已经对科学性和合理性不抱任何希望了,变成佛像这种事也不能让她大惊小怪。   她愁的是怎么才能出去,前几个梦虽然两眼一抹黑, 可至少她能跑能跳, 眼下禁锢在一尊泥塑的佛像里,她怎么发挥主观能动性呢?   刚才白羽的出现是个好兆头, 根据之前的经验, 白羽总是和燕王殿下成对出现, 算是唯一可循的规律了。他口中那位生病的师父很可能就是梁玄。   和尚总要拜佛的的了, 只要他不是病得下不来床, 总有机会能见着。   和尚白羽把菩萨像眼珠子和头发上斑驳掉漆的地方补上,把笔叼在嘴里,换了一支蘸上红漆,开始替她描补嘴唇。   描完一半,又一个和尚提着一大桶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佛堂,那和尚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又瘦又小, 土灰的僧衣在身上晃晃荡荡, 像套着个大麻袋。   白羽听到动静转过头, 手上没留神, 一笔画到了界外,他“啊呀”了一声,亡羊补牢地添了几笔, 董晓悦顿时感到自己的嘴肿成了腊肠。   白羽却是浑不在意,从香台上爬下来,放下笔,拍拍手上的灰,快步走向门口,接过小和尚手里的水桶,一边问道:“去看过师父没有?”   “才送了粥饭过去,师父起来了,这会儿在房里打坐,”小和尚答道,“师兄,明儿真有大官要来莫?”   “前两日知府派人来,你不是也在么?”白羽点点头,想了想,又虎着脸道,“那是新到任的使君,什么大官大官的,明日切记留着点心眼,闹笑话还是小事,冲撞了这些当官的,小心捉你去充军服苦役!”   小和尚连连咋舌,显是被他唬住了:“师兄,你说那大……使君会不会把咱们寺给砸了?”   董晓悦听了这话十分诧异,这小和尚也太杞人忧天了,换个地方官而已,至于怕成这样么?   “别胡说八道!”白羽斥责道,“干你的活!”   小和尚不甘心地“哎”了一声,把抹布投入水桶,捞起来拧干,开始擦香台上的灰尘。   过了不到五分钟,那小和尚忘了师兄的告诫,又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师兄……那日我下买粮,听山脚下镇子上的人说,都是咱们寺里供奉……”   他心虚地抬头看了眼泥菩萨董晓悦,压低声音道:“供奉那个……所以才老不下雨,是不是真的呀?”   白羽瞥了眼菩萨像,那诡异的笑容配着鲜红的大嘴看着确实瘆得慌——他就不想想那血盆大口是谁的手笔。   他双手合十拜了拜:“慧如年少无知,口无遮拦,菩萨莫要和他一般见识,阿弥陀佛。”   那名叫慧如的小和尚接着又道:“师兄……什么叫淫祠?他们为什么把咱们法藏寺叫做淫祠?”   “你听谁乱说嘴?”白羽恼火道。   “人家都这么说,”小和尚嘟嘟囔囔道,“还说上次那官儿要砸庙,这才叫咱们梦娘娘作怪弄死了……”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那小和尚发出“哎哟哎哟”的惨叫。   “什么梦娘娘!说了多少回了!菩萨!这是菩萨!”白羽瞟了一眼董晓悦,有些底气不足,“总之你莫要胡言乱语,尤其是明日使君来了,千万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拿出来乱嚼,咱们是佛门弟子,清修之人,别学那些长舌的野老村妇做派,知道了么?”   “知道了……”慧如和尚活似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似的,摸摸脑袋上的包,不敢再造次。   师兄弟俩齐心协力打扫佛堂,时不时搭两句话,讲来讲去不是鸡毛蒜皮的衣食起居就是他们师父的病,惠如小和尚吃一堑长一智,直到他们收拾水桶抹布离开,没敢再提一嘴刚才的话题。   他们一走,佛堂静得落针可闻,董晓悦陷入了沉思。仅凭两个和尚的只言片语,她没法窥得全豹,但是也获得了不少信息。   首先这法藏寺和她这尊菩萨路子似乎有点野,看白羽作贼心虚的样子就知道了。   其次寺庙的主持释信大师,也就是两个小和尚口中的“师父”,大约是病入膏肓了。   再次附近的州县遭了旱灾,这笔帐还栽到了她头上。   再再次那个想砸庙的前任官员死于非命——据说也是她的锅。   惠如说的“梦娘娘”又是什么意思?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半晌,渐渐打起瞌睡来,清醒过来时发现佛堂里被暖金色的残阳笼罩,脚下传来“笃笃笃”的木鱼声,轻而慢的一下又一下,敲木鱼之人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董晓悦使劲往下张望,只见一个身穿僧衣的人逆光跪着,脸藏在阴影中,宽厚的脊背微微佝偻,透着股沧桑的老态。   因为是个剃光了头发的僧人,看不出头发白不白,但她直觉这人已经不年轻了,至少年过半百——应该不是梁玄。   这位大约就是两个小和尚嘴里的“师父”了。   董晓悦期待着他能给点线索,谁知那和尚只是跪着敲了半天木鱼,直敲到日落西山明月东升,门外草木间传来声声虫鸣,他才意犹未尽地撂下木鱼,往后退了几步,双手合十拜了拜。   借着香案上长明灯微弱的光线,董晓悦看见了僧人的脸,不由吃了一惊。   这人约莫五十来岁,生得五大三粗,肩背宽阔厚实,黝黑的阔脸庞上嵌着对金刚似的眼睛。他鼻梁凹陷,鼻翼横阔,嘴唇肥厚,最醒目的地方莫过于脸中一道长长的刀疤,蜈蚣似地从左脸颊穿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眉骨,让这张本来就不甚标致的脸变成了狰狞。   向来以貌取人的董小姐觉得这人不像和尚,倒像个土匪。   老和尚拜完了她,从莲花灯上取了火,点上提灯走出了佛堂。   董晓悦看着他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去,转身闩上木门,这才想起他似乎病得很重,不知他刚才磕头时有没有祈求健康——反正她是泥菩萨过江,没有神力帮助他。   第二天大清早,董晓悦被寺里的钟声吵醒,不一会儿,一群年轻和尚鱼贯而入,各就各位地开始敲木鱼念经做早课。   董晓悦数了数下方的秃脑袋,总共有十二颗——老和尚因为病重没露脸——这法藏寺的人丁比她料想的兴旺些。   小和尚们有口无心地把经念完,他们翘首以盼的大人物也到了山门口。   寺庙里人才凋敝,接待使君的重任落在了首徒白羽的肩头。   白羽把使君迎入佛堂,一边殷勤地道:“使君大驾,有失远迎,家师病笃,且多年来修闭口禅,未能亲迎,还请使君见谅……使君当心屋槛……”   董晓悦透过袅袅的佛烟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这位使君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脚步顿了顿,抬头望过来,果然是燕王殿下。   他没穿官服,也没戴冠冕,一身落拓青衫,像个白衣书生,然而气度不凡,往那儿一站便是濯濯春月柳,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叫他吸引过去。   梁玄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一会儿,特别对那浓墨重彩的嘴巴多眷顾了几眼,然后默默收回视线,走到香台前。   一旁的和尚们都被他的气度震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梁玄到了“菩萨”前也没有要跪拜的意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退了色的刺绣经幡和缺了一叶花瓣的黄铜莲花灯。   “使君,这就是敝寺供奉的大势至菩萨像。”白羽像导游一样热情介绍道,仿佛董晓悦是什么4A级景点。   使君点点头,沉吟了片刻,转过头道:“在下听闻贵寺有一尊菩萨像十分灵验,俗称梦娘娘,据说香客只需在佛殿后睡一觉,便能得灵梦占卜吉凶祸福,说的可是这一尊?”   此言一出,和尚们全都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白羽吓得脸都脱了色——几年前那场祸事如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法藏寺还是本郡首屈一指的名蓝,每天门庭若市,香客络绎不绝——大多都是慕名而来求梦占卜的。   谁知树大招风,惹得新到任的知府不快,扣了个淫祠的罪名,差点把整座寺庙给砸了。   师父被官府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投入县牢,受了不知多少苦,要不是那知府突然暴毙,继任的知府清正宽宏,师父说不定就有去无回了。   虽说是逢凶化吉,可师父还是在牢里落下了病根,那菩萨像害死知府的传说不胫而走,倒像是坐实了法藏寺供奉妖神的淫祠罪名。   这几年香客都不敢来进香拜佛,偶然有来求梦的,也都掩人耳目,像做贼似的。   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寺,没几年便冷落萧条下来,不过求梦之人大多准备了丰厚的香油钱,留在寺里的十几号弟子倒是不愁衣食。   白羽只求太太平平地做他的和尚撞他的钟,谁知道这新上任的使君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上来就问这梦娘娘的事。   他揣摩不出这人有什么目的,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怎么作答,正急得一脑门汗,那使君却道:“在下想求个梦,不知高僧可否安排下榻处?” 第74章 求梦   白羽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脸颊慢慢泛起了红晕,自从当年主持遭难,他对卜梦之事的态度极其矛盾, 这是招灾惹祸旁门左道的营生, 然而法藏寺上下二十来口人都是靠这营生养活着。   这新来的使君是说真的么?还是在诈他?   御史见那小和尚疑惧又戒备,不由笑了笑, 和颜悦色道:“高僧不必有所顾虑, 在下是诚心求梦, 并非无端生事。”   白羽看他态度恳切, 言谈举止彬彬有礼, 与当初那凶神恶煞的知府有霄壤之别,这才放下心来,仰头看了看菩萨像,朝御史行了个合掌礼:“使君多礼了,卜梦须待入夜,还请对小僧前往禅房稍作歇息。”   御史想了想道:“既如此,在下昏时再来叨扰。”   “快晌午了,使君不如用些粗茶淡饭再走?”   御史道了谢, 婉拒道:“舍下还有些冗杂事务, 先告辞了。”   他新官上任, 府里想来有不少事, 白羽试着挽留了下,见对方执意要走,便没再坚持。   法藏寺在城郊, 骑马只需不到一个时辰,来回还算方便。   董晓悦等得百无聊赖,她算是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做望穿秋水,被禁锢在泥塑里不能动弹的滋味太难受了。   她等了大半日,昏昏沉沉地打了会儿瞌睡,醒过来便听见下方有人在说话。   “……使君夜晚务必把门窗关严实……若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异动,置之不理便可。”是白羽的声音。   原来是在交代注意事项,董晓悦心想。   白羽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使君真的不要去殿后禅房歇宿么?虽说寒素简陋,总比这里舒适些许……禅房距佛堂不过一步之遥,使君既是要卜梦,也是一样的。”   “在下睡在此处便可。”梁玄语调温和,态度却不容置疑,说完还若有似无地瞟了董晓悦一眼。   白羽劝了无果,只好作罢,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比如入睡前要诵一卷妙法莲华经,香台上的莲花灯不能灭等等。   当然也不能做一些奇怪的事亵渎菩萨,不过六根不净的白羽和尚看人下菜碟,觉得这使君知书达理,断然不会如此无礼,便略去不提。   “使君就寝前切记诵经,送完将所求之事说与菩萨,菩萨若是应允了,便会在夜里赐下梦来。   “不知该找哪位高僧解梦?”   白羽迟疑了片刻,斟酌着道:“迄今为止得梦者数百人,无一人需要解梦,使君若是有缘,亲身试过便知晓了。”   御史挑了挑眉,有些诧异,董晓悦也感到意外,在她看来占卜算命求签都是故弄玄虚的把戏,靠着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解读让人相信。   几百个人求梦,甚至不需要解梦,那梦里的征兆必然十分清晰明确,难不成她这个菩萨真有些神力?   “高僧可曾求过梦?”刺史问道。   白羽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实话:“不敢隐瞒使君,主持有命,本寺弟子不得卜梦,其实这戒律也形同虚设,自从入了法藏寺,小僧等人从未做过一场梦。”   御史沉吟片刻问道:“未知高僧入寺多少年了?”   “小僧还有一事要说与使君知道,”白羽说道,“若是连着三夜菩萨都未显灵,那就是无缘,不可再求。”   御史没有异议,点头应允。   白羽交代完注意事项,便去张罗斋饭。   御史用完晚膳,喝了两碗清茶,先去禅院里洗漱沐浴,更衣焚香,把自己捣饬好,便提着灯去了佛堂。   董晓悦整天这么无所事事地待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拉长了几十倍,再这么熬下去怕是真的要成佛。   她用眼角的余光四下里瞟了一眼,门边角落里已经铺好了铺盖,欲盖弥彰地用七牒木屏风挡着,董晓悦的视角居高临下,把屏风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白羽竭尽所能要让使君宾至如归,足足铺了五条褥子,虽然是粗布,但是洁净整齐,铺盖旁还放了张小几,摆着个小小的青瓷花瓶。   不一会儿御史推门进来,风吹得莲花灯的火苗一晃,御史朝莲花座上的菩萨像一望,脚步明显顿了顿,董晓悦估摸着自己的形象不是一般寒碜。   御史走到香台前,拈了三支香,在灯上点燃,插.进香炉里,烟雾袅袅地往上飘,檀香干燥的木质气息萦绕在鼻端。   董晓悦隔着烟看他,更如雾里看花,分辨不出他脸上的神情,然而那依稀可辨的熟悉眉眼还是让她心里蚁爬一样地发痒起来,上个梦的一幕幕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拍打着她的意识。   他的举手投足给她一种明晰的直觉,这是燕王殿下,而且几天了也没出现别的干扰项,这回大概不用再猜猜猜了。   只不知这次的出梦条件会如何刁钻。   御史撩起衣摆,在蒲团上跪坐下来,仰起头默默地凝视了她半晌,然后开始低声诵经。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微微有点金属的质感,董晓悦听着听着耳朵开始发痒,可又不能抬手挠,很是纠结。   好在一卷经文不算长,御史很快就念完了,他双手合十对着塑像道:“弟子杜蘅在下,求大势至菩萨赐梦。”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下来带上了些赧意:“弟子数年来常在梦中见一无名女子,面目宛然,似曾相识,醒来却不知其姓名,一日忽不再至,迄今已三月有余,弟子……只求再见她一面。”   董晓悦明知道这是个新的梦,可听他这么说心里还是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上个梦里还跟她卿卿我我呢,这个梦里居然勾搭上了别人!呵呵,男人。   杜御史看不透菩萨的内心戏,若是知道她六根这么不清净,大约也不会来求她了。   他许完愿,对着董晓悦拜了拜,便走入屏风内。   董晓悦像个有窥私癖的变态,越过屏风盯着刺史。   杜御史正对着墙角脱衣裳,无端感到背后有人注视他,中途改了主意,把衣服又穿好,掀开被子,合衣躺了上去。   小气吧啦,谁稀罕看你!董晓悦悻悻地收回火辣辣的目光,撇撇嘴。   杜御史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便渐渐变沉了。   董晓悦远远地望着他,昏暗光线下看不清楚他的睡颜,但是她仿佛能感觉他清晨草木一般的气息和缓缓起伏的温暖胸膛。   在宁谧安心的气氛中,董晓悦很快昏昏欲睡,自始至终也没操心要替御史圆梦,别说她压根没什么神力,就算有也不会帮他——巴不得送他们个咫尺天涯。   杜御史一觉睡到天亮,半个梦也没做,匆匆用完早膳便策马回城处理公务去了。   第二天黄昏,御史准时来到法藏寺,将前一天的步骤分毫不差地重复了一遍,可惜天不遂人愿,又是一夜无梦。   杜御史脸上不显,到底是不如第一次那么笃定了,董晓悦熟悉他的一颦一笑,见他眼神里的失落,都有些于心不忍,可惜她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假菩萨,即便想帮他也是爱莫能助。   杜御史用了早膳,辞别了白羽和一众和尚,正准备打道回府,刚走到山门口,迎面见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由一个年约五十的老嬷嬷陪着,慢慢地往寺里走。   那女人戴着黑纱的幂篱,穿着天青色绣玉兰花的外裳,鸦青的下裾,素净娴雅,虽然遮着脸,但是从步态举止中看得出很年轻。   与杜御史错身而过时,那女子微微屈了屈膝,避让至一旁,借着薄纱的遮掩薄纱悄悄打量了他两眼,随即垂下头。   杜御史轻轻一颔首,径直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待他走过,那老嬷嬷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悄声对年轻女人赞叹:“啧!好俊俏的郎君!看那通身的气派!”   年轻女人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并不接话,老嬷嬷有些自讨没趣,也没了说三道四的兴致,两人默默往寺内走去。   一入山门,便有知客商僧迎了上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两位檀越有何贵干?”   其实他是明知故问,两个女子上他们这门庭冷落的和尚庙来,除了求梦还会有什么贵干?   那老嬷嬷果然道:“小师父,不瞒你说,我们家娘子是来求菩萨托梦的。” 第75章 美人   那知客僧一听, 面露难色:“对不住二位,今日寺中已有卜梦的客人,还请明日再来。”   年轻女子咬了咬下唇, 两手搁在鼓囊囊的肚子上, 紧张地绞着手里的丝帕。   老嬷嬷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对着那和尚胡乱行了个礼, 满脸堆笑地道:“小师父, 我们家娘子挺着大肚子来一趟不容易, 能不能叫主持大师通融通融?”   边说边仗着自己年高, 扯住那和尚的袖子:“小师父您一看就是个心善有缘法的, 求您行行好,行个方便,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那和尚年小脸嫩,忙不迭地把袖子从那妇人手里拽出来,趔趔趄趄地退开几步,秃脑门上都泛出了红色:“檀越莫要为难小僧,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那客人来得早, 连主持都没法子的……”   “那客人现下在哪儿?”那老嬷嬷仍旧不肯死心, “咱们自个儿去同他商量。”   “檀越莫要去, 那客人不是寻常人,冲撞了可不得了!”   “怎么不寻常?”   和尚挠挠青瓜皮似的头皮,皱着脸, 支支吾吾地道:“就……那……那位客人是大官儿……”   老嬷嬷一时间似乎被震住了,不过也只是片刻,她想了想,眉头突然一展:“大官儿一肚子的文墨,不该比别个更讲理?老婆子好声好气地去求他,都是吃盐米的,就不信他治咱们的罪!”   那和尚这两日眼见着杜刺史来来回回,有幸给他带过路,觉得使君平易近人,谦逊有礼,大约不会难为这两个妇道。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多管闲事给寺里招祸呢?   “两位还是请回罢,那郎君也不在寺里,晚间才来,你们在这儿干等也不是个事儿。”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女人的大肚子,这么鼓大约快临盆了吧?他有些不落忍。   老嬷嬷瞅着他态度松动,想再接再厉,一直沉默着的孕妇却按住她的手背制止了她。   她向着知客僧福了福,嗓音甜润,如同出谷黄莺:“请问小师父,方才出去的那位便是卜梦的客人么?”   和尚不想回答,可脸上的表情已经说出了答案。   说罢对那老嬷嬷道:“嬷嬷别为难人家小师父,咱们在寺外守着便是。”   不等和尚说什么,她就拉着老嬷嬷转身走了,走得一急,步履便显出蹒跚来。   和尚虽然心怀愧疚,可见他们识趣地离开,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谁知一老一少两个妇人没走多远便停了下来。   那年轻的孕妇由老嬷嬷搀扶着,在道旁的一个树墩子上坐下。   和尚起初以为她只是累了歇息会儿,孰料她一坐便不起来,生了根似的。   和尚硬着头皮走过去:“两位檀越请早些回去罢,你们两个妇道,天晚了走在路上不稳妥。”   “多谢小师父关心。”年轻妇人嘴上这么说,身下是半寸也没挪动。   和尚还想说什么,那老嬷嬷一个凌厉的眼风横扫过来,夹枪带棒地说:“小师父,出了山门就不是你们法藏寺的地界了。”   言下之意是他管得太宽,和尚又羞又恼,在原地踟蹰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那孕妇突然捧着肚子微微弓起背,轻轻地“嘶”了一声。   老嬷嬷惊慌失措地揽住她的肩:“娘子怎么了?”   年轻女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声音仍旧有些打颤:“无碍……只是今日坐车颠簸,又走了这程子路,有些乏了……”   说着说着便摇摇欲坠起来,老嬷嬷赶紧掐她虎口,又掀起她幂篱上的黑纱掐她人中。   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避嫌了,和尚不小心瞥见女子的相貌,脸涨得通红,连连默念阿弥陀佛。   在美貌的加持下,和尚的恻隐之心剧烈运动,他毅然决然地道:“两位檀越执意要等那客人,便去寺里禅房歇歇脚罢,小僧就实话同你们说了吧,那客人傍晚才来,你们还有得等呐!”   幂篱已经恢复了原样,女子的目光在黑纱背后闪了闪,气若游丝地道了谢,扶着老嬷嬷的手慢慢地朝寺里走去。   主持不理事,那知客僧把妇人求梦之事禀报了大师兄白羽。   白羽听了也觉得甚是棘手。   杜刺史通情达理、气度弘雅,倒是不用担心那两个妇人因冲撞他而被挟私报复,他怕的是那孕妇在寺里有个什么好歹。   且那两人虽未表明身份,可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出自大户人家,真要有个万一,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是非来。   出家人慈悲为怀,他做不出赶人走的事,只好将他们安置在僻静的禅房里,送了茶水饭食去,好好款待着,盼着他们早些回去。   到了日薄西山的时辰,杜蘅果然披着一身晚霞来到了法藏寺。   白羽将孕妇来求梦的事一说,也没说请他通融,杜蘅便主动道:“既是如此,今夜便让与他们罢,明日旬休,在下左右无事,在贵寺等一日也无妨。”   白羽自然是求之不得,那孕妇早一日得偿所愿离去,他们寺里便早一日太平。   杜蘅并非全然没有私心,只剩最后一夜了,观摩一下旁人求梦说不定能得到些启发,也给那菩萨多留些时间考虑——不知为什么,他一见那泥像便心生亲近。   他一到颍川上任便听说了梦娘娘传闻,只当作奇谈怪论,心里其实是不信的,那日正巧要去城外袁家的庄园赴宴,便顺道去看一眼,纯粹是出于好奇罢了。   然而见到菩萨像的那一刻,求梦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没来得及细想已经脱口而出。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儒生竟然搞这种迷信活动,着实有些羞耻,不过转念一想,只是在寺庙中睡上一夜,于己于人都没什么危害,也就释然了。   谁知道连着两夜一个梦影子都没求来,他开始不甘心了。   杜蘅打小就是传说中人家的孩子,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一拍,读书更是过目不忘,长这么大他还没尝过挫折和失败是什么滋味——居然在求梦上头栽了个跟头,简直岂有此理。   他跟自己较上了劲。   孕妇很快得知了贵客的高风亮节,不顾白羽的劝阻,执意在去佛堂的路上绕了个远路,走到地蘅的禅院,站在门外向他道了谢。   杜蘅礼数齐备,不过神情有些淡漠,那女子没有多逗留,跟着白羽往佛堂去了。   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想到通知菩萨一声,董晓悦正判着今天份的燕王殿下,门一开,进来的却是白羽,不由大失所望。   再一看,白羽身后还跟着个女人,虽然幂篱的黑纱垂直膝盖,却遮掩不住腹部醒目的隆起。   董晓悦立刻意识到来人是个孕妇,而且月份已经很大了。   白羽香台上的莲花灯添了些灯油,双手合十朝菩萨像拜了拜。   那孕妇抱着肚子,吃力地跪倒在蒲团上,她想磕头,可惜肚子实在太大,额头怎么也触不到地。   老嬷嬷在一旁看不下去,忙去扶她,一边劝道:“娘子,你身子不便,菩萨不会与你计较的。”   董晓悦很想附和,可惜发不出声音。   白羽也说:“檀越心意到了便是。”   孕妇继续跪着,嘴唇翕动,默默诵了一篇经文,这才让嬷嬷扶她起身。   “不知檀越所求何事?”白羽问道。   那女人低了低头:“……奴家想问问菩萨腹中的孩儿是男是女。”   “哦,原来如此。”白羽点点头。   这种瞎话也只能哄哄白羽了,董晓悦是半点也不信,看这肚子没有九个月也有八个月了,这时候还问什么男女?过几天生出来不就知道了。   白羽交代完注意事项便把主仆两人留在佛堂中。   佛堂里没有男子,孕妇便让老嬷嬷把幂篱摘了下来。   董晓悦听那女子的声音便猜测她应该是个美人,不过在她露出真容的一瞬间还是被晃了一下眼。   这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眉眼倒不算特别出挑精致,不过有股楚楚的风韵,水汪汪的大眼,尖尖的下巴,哪怕微笑时眉间也笼着轻愁,真是我见犹怜,是董小姐最无法抗拒的那一款。   美人费力地跪在蒲团上,从嬷嬷手里接过经卷,开始轻声诵读,董晓悦恨不得从莲花座上跳下来扶她起来。   诵完经,该求梦了,美人转头对老妇人道:“嬷嬷,你先出去罢。”   “可是……”老妇人放心不下。   “嬷嬷……”美人的语气里多了些坚决。   老妇人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走出佛堂,掩上门,在门外静静候着。   美人温柔地抚了抚肚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虔诚地望着菩萨像道:“菩萨在上,信女江瑶有一事相问,不知刘郎尚在人世否?” 第76章 入梦   董晓悦一时间没听明白, 刘郎是什么东西?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顿时对这柔柔弱弱细声细气的女人刮目相看,看这光景, 那位姓刘的郎君大约是她的情郎了。   她忍不住打量了下女人鼓鼓的肚子, 那江姓女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把手放在肚皮上, 轻轻抚摩了两下, 垂眉敛目, 周身笼罩着母性的光辉。   “求菩萨保佑信女腹中孩儿平安康健, 一切报应, 由信女一身受之,与孩子无涉……”   听她这么一说,董晓悦越发觉得这孩子的身世可疑,再仔细一想,这孕妇也有些异常。   董晓悦好歹也是个cosplay过长公主的人,一看那女人的一身行头就知道不是寻常货色,颜色虽然素净,可料子、做工都属上乘, 不是出自官宦人家就是巨富之家。   然而大户人家的娘子出门, 再怎么随意也要带上一队仆从护卫, 哪有带个老嬷嬷就跑城郊僧寺来的?   再看她的神情举止, 娴雅端庄得有几分刻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僵硬,那双眼珠子又过分得活, 打量人的时候眼神带飘,显得婉媚。   董晓悦不好意思胡乱猜测人家身份,但是她心里还是不由自主下了判断,那江氏很可能不是正房太太。   莫非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妾?快临盆的小妾也不能随便往外跑吧……   胡思乱想的当儿,那孕妇已经拜完菩萨,费力地站起身,走出佛堂掩上了门。   当晚要求梦,孕妇只能一个人住在佛堂后面的小禅院里,老嬷嬷伺候她洗漱完,安置她睡下,便吹了灯离开了。   董晓悦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门轴吱呀吱呀的响声,然后四周安静下来,莲花灯发出微弱昏黄的光晕,经幡被门缝里漏入的夜风轻轻掀动,墙上黑幢幢的影子也随之摇动。   董晓悦白天睡多了,这时候困意全无,不知如何消磨时间,只能默默地数羊。   数到13782只时,终于酝酿出了一丝困意,就在这时,莲花灯的灯焰剧烈地晃动起来。   董晓悦那点瞌睡逃得无影无踪,明明没什么风,经幡都没动,这火是怎么回事?   正在她纳闷的时候,那灯焰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倏地一下灭了。   只听“砰”的一声,佛堂的两扇木门像是被从外面重重地顶了一下,突然朝里洞开。   董晓悦记得她清清楚楚听见江氏离开前是把门闩上的。   真是见鬼了,董晓悦心道,头皮一阵阵发麻,虽说她好歹是个菩萨,可真碰上鬼还不一定打得过。   就在她心惊胆战的时候,门外飘来一股甜香,起初淡淡的还挺好闻,随着浓度的增强,就有点发齁了。   随着那香气,一团黑不黑紫不紫的浓雾从洞开的大门里漫进来,眼看着离她越来越近。   她本能地想躲,一拔腿,才想起来自己动弹不得,与此同时,那团雾在佛堂里迅速弥漫,却始终浓得化不开,湿重得像一团雨云。   雾气不断地往上漫,没过了莲花座,到了她的脖颈,渐渐把她整个人笼罩在里面,那香味浓得让人受不住了,董晓悦感觉鼻孔被人用两坨蜂蜜,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雾气没过她头顶的一刹那,董晓悦突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这是她的脖子,她的躯干、她的手脚……她感到自己盘腿坐着,脚有点麻。   她试着把垫下下面的腿抽出来,不料那腿麻得厉害,一个不小心,从莲花座上跌了下来,摔了个脸朝地,好在下方有个蒲团缓冲了下,没把脸摔扁了,不然可能要跳槽去隔壁飞饼神教。   董晓悦摸了摸鼻梁和脑门,又揉了揉摔倒时支撑的胳膊,还好没伤筋动骨,疼是疼了点,总比高位截瘫好多了。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她打算先去燕王殿下院子里溜达溜达。   灯熄灭了,整个佛堂里都是雾,就像塞满了黑心棉,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小心翼翼地摸到墙边,然后扶着墙慢慢摸到门口,凭着直觉判断方向。   好不容易摸到了门框,她伸脚试了试,找到屋槛的位置,一台脚,却发现卖不出去。   门边的雾气比较稀薄,透过薄雾,能看见天空中高悬的月亮,像是蒙了层深紫色的薄纱,显得很妖异。   她又试了两次,发现只要一走到雾气稀薄的地方,身体的活动就变得滞重艰难,看来是只能在浓雾笼罩的范围内活动。   董晓悦又摸到后门口,打开门闩,试着推了推,生了锈的门轴发出“吱嘎”一声响,开了。   殿后是个小院子,三面都是禅房,孕妇江氏就住在西厢。   此刻院子里的景象很奇特,半边被浓雾笼罩,另外半边却是一地银霜,廊下几株芍药在月光下宛如娇美聘婷的少女。   小小一个庭院被分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董晓悦无从选择,只好往西厢房里走去,她轻轻地扣了扣门,没有人应答,江氏显然是睡熟了。   她小心翼翼推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雾气更浓,厚而重,如有实质一般。   “江娘子?”董晓悦叫了一声,没人回答。   她迟疑了一下,往床边走去,提高了音量:“江瑶,你没事吧?”   一般人如果不是睡得太沉,听到有人大声叫自己的名字多少会有点意识,不过那孕妇仍旧一声不吭。   董晓悦担心她大着个肚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只得走近床边,撩开帐子,正想伸手将她推醒,眼前突然亮起一道白光,骤然大盛。   那光就像个照明弹,董晓悦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脚下忽地一空,没来得及叫出声,整个人已经自由落体。   董晓悦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也不知往下落了多久,下方有一股风将她往上托,下落的势头止住了。   下一刻,她的脚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董晓悦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雅致精巧的闺房里。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黑檀描金大床,织锦绣帷和纱帐如同层峦叠嶂,床前张着十牒雕凤穿牡丹屏风。   几案、妆台和博古架也都十分精丽,一看就价值不菲。   董晓悦走到妆台前,往菱花镜里看了看,是自己的脸,只是穿着打扮有点陌生。   铜镜里的影像老照片似的,但她还是看出来自己化了妆,眉毛被画成了月牙一样弯而细的两道,嘴唇上点了胭脂,发髻云团松松地堆在一侧,像是随时会散开,随意中有种不动声色的精心。   她低头看了看,只见身上穿了件月白色绣丁香花的襦衫,淡紫的下裾,缀着珍珠的丝履,活脱脱是个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董晓悦七上八下的心略微放下了一点,是自己的身体就好。   她在纤尘不染的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门口,见门帘半卷着,一低头走了出去,来到廊庑下。   庭院里夭桃秾李,草木葱茏,一派春和景明。   这是个典型的四合院,她所在的正房坐北朝南,面阔三间,东西两边是厢房,对面还有一排下人住的朝北倒房。   只是偌大个院子里除了她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像这样富丽精致的大户人家宅院不都是仆从如云的吗?连横店量产布景简陋的的古偶片里都会安排几个群演,这情形未免太奇怪了。   董晓悦十分困惑,她下了台阶,穿过花木深深的庭院,走到院门口,往外推了推,没推开,却听到铁链撞击的声音。   这是被软禁了?她越发诧异了,收回手,四下里张望着,想找个合适的东西垫脚爬上墙头往外瞅瞅。   没等她找到合适的东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她退开几步,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警觉地盯着门。   “帐干,就是这里了。”门外响起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有劳。”另一个声音答道。   董晓悦一听那声音又惊又喜,是燕王殿下。   门上的铁链又响动起来,只听“咔”的一声,似乎是锁开了。   “帐干……”那中年人声音发怯,“小的……”   “我自己进去就行了,”燕王殿下没等他说完就道,“多谢。”   那中年人显然松了一口气:“帐干多加小心,那……那物凶得很,小的就在门外等候,您有事叫我一声便是……”   董晓悦听得云里雾里,他说的“那物”是什么物?难不成这院子里还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想到这里,一股凉意顺着她后背往上爬。   门外那位“帐干”却是十分英勇无畏,客客气气地和那中年人道了谢,毫不迟疑地推开了门。   这次的燕王殿下穿得很低调朴素,一身半旧的青衫,没什么纹饰,头上戴着幞头,少了点高冷的贵气,像个青涩的书生。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董晓悦不知道他认不认识自己,但是被他这么盯着看挺不好意思的,脸一红,抿嘴一笑,抬起手晃了晃:“好久不见。” 第77章 作祟   “你怎么会在这里?”燕王殿下问道。   董晓悦既惊且喜:“你总算认识我了?”   梁玄用看傻子的眼神扫了她一眼, 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道:“怎么不认识,变成蛤.蟆我都认得出你,董晓悦。”   董晓悦顿觉苦尽甘来, 感动得都快哭了。   梁玄抿了抿唇, 语气不豫,活像她欠了自己五百万:“这些时日你怎么......不来了?”   “什么意思?”董晓悦没听懂, 有点莫名其妙。   燕王殿下冷哼了一声, 他自十五岁开始三不五时地梦见这女子, 他们两人的身份时常变化, 一会儿是王孙公子, 一会儿又变成陵墓中的僵尸,种种光怪陆离不用细说,不过他对这女子的秉性是一清二楚。   必定是看交待不过去,故意装傻充愣。   “等等......”董晓悦狐疑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梁玄眼里的嫌弃之情越发浓郁:“自然知道,我是杜蘅。”   “......”果然还是不记得,不过听他的意思,那个梦里的女人原来是她?   董晓悦心里的十八缸醋一下子变成了酒, 瞬间晕乎乎飘飘然, 忍不住笑起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杜蘅见她这么一笑, 越发来气, 这一个多月来他担惊受怕,生怕她一去不返,还腆着脸跑去寺庙里求神拜佛, 亏她好意思嬉皮笑脸。   董晓悦对他的傲娇早已经习以为常,完全不当回事。   她探头朝半开的院门外张望了一眼,见外头有个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缩头缩脑地远远站着,离这院门足有十多米,应当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这才问道:“你还记得法藏寺的事么?”   杜蘅的耳朵尖一红,握拳咳嗽两下:“我不是......”   知道害臊,看来是记得自己搞封建迷信活动了。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董晓悦四下里看了看,“这是你的梦?”   杜蘅摇摇头:“应当是那江姓妇人的梦,我方才见过她,这座宅子是她家。”   昨夜他住在法藏寺一间远离佛堂的禅院里,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佛堂的方向有响动,未及细细分辨,只觉身子一轻,竟是从床上飘了起来,回头一望,身体分明好端端地阖眼躺在床上。   他怀疑自己离魂了,想回到身体里去,却怎么也回不去,反而身不由己地往外飘,从墙壁中径直穿了过去。   他就这样穿过重墙飘进了佛堂后的院子里,刚飘进西厢,眼前骤然大亮,等回过神来时就到了这里,还成了个名叫崔珉的小推官。   这位小崔帐干不简单,是个天生的阴阳眼,能通鬼神,靠着这项看家本领破了不少大案要案,空闲的时候还兼职帮人家捉鬼除邪,赚外快攒老婆本,是个难得的才俊。   “......”董晓悦听完他的解释,不知该作何评价,杜御史好歹是一方监察,真是屈才了。   “你到这儿来是公干?”   杜衡眼神闪了一下,摇摇头:“是这宅子里有鬼物作祟,主家请我来看看。”   董晓悦打了个寒颤,往他身边靠了靠,偷眼瞧了瞧身后的屋子,压低声音道:“是什么啊?看到了吗?”   杜蘅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迟疑道:“你看看自己脚下。”   董晓悦不明就里地低下头:“我的脚怎么了?挺好的啊。”大小适中,形状也不赖。   杜蘅绝望地叹了口气:“我同你说了,你别吓着,你没有影子。”   一股寒意直冲董晓悦的天灵盖,她“啊”地惨叫一声躲到了燕王殿下身后。   杜蘅无奈地把她冰凉的爪子从腰上扒拉下来,转过身,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的头:“怕什么,又不是别人。”   董晓悦仍旧是心有余悸:“这么说……作祟的是我?”没道理啊,她才刚来,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飞来横锅嘛!   “不是,”杜蘅斩钉截铁道,“作祟的是个无头女鬼。”   董晓悦一声哀嚎扑上去抱住了杜蘅。   杜蘅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过了半晌才伸手轻轻拍她的背:“好了,不逗你玩了。”   “你骗我?!”董晓悦气得咬牙切齿,把他一推,心里来了个素质三连。   燕王殿下冷峻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意,像晨曦照入深静的松林,董晓悦愣了愣,彻底没脾气了。   “没骗你,”杜蘅正色道,“真的是无头女鬼。”   “……”   “此地是知府谭孝纯……”杜蘅顿了顿,似乎不知该怎么措辞,“在外头所置的宅子……”   董晓悦恍然大悟,原来那江氏是个外宅,那她的种种古怪之处就说得通了。   “那江氏是郢州人,原是个……风尘女子。谭孝纯前些年任襄阳知府,两人因此相识……”   谭孝纯一年前来此地赴任,将她一起带了过来,这宅子就是那时置办的,当时请了风水先生相过宅,并无什么不妥,江氏主仆几人住进去之后也一直平安无事,谁知道就在江氏怀孕满三个月的时候,出了问题。   江氏睡眠素来很浅,怀了身孕更是时常半夜惊醒。   有一回午夜醒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见镜台前坐了一个人。   起初她以为是伺候她的冯嬷嬷,便唤了那人两声,那人不言不语,江氏觉得古怪,睁大眼睛定睛一看,那人肩膀上空落落的,根本没有头颅!   第二日冯嬷嬷和男仆寻了个道士来作了场法,那女鬼消停了几日,可没多久又来了。   自此,每逢月明之夜,那无头女鬼必然出现,起初还只是远远地坐一会儿,不怎么扰民。   那江氏也是胆大,感觉她似乎并无恶意,渐渐的也习惯了。   可那女鬼近来似乎不满足于远远坐着了。   前几日江氏午夜梦回,一睁眼就看到那无头女尸立在她床边,离她只有几寸的距离,还把手往她脸上摸。   人鬼殊途,那女鬼不能触到她,江氏只觉脸上有一股阴冷之气,饶是她再胆大,也是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便觉腹中绞痛,找大夫来诊看,是因为受惊动了胎气,喝了几副安胎药才稳住了。   谭知府听说了这事,便叫人请了名声在外的捉鬼小能手崔帐干来。   董晓悦顿时认怂,挨到杜蘅身边,寸步也不敢离开。   “怎么吓成这样?”杜蘅弯着眼睛道,“不是连尸妖都不怕么,还以为你胆子大得很。”   董晓悦觉得虚无缥缈的鬼魂比腐尸可怕多了,但是这不太好解释,她想了想道:“尸妖像狮子老虎,只要它们不来吃我就行,五彩斑斓的还挺可爱。鬼就像蛇,别说是真的,画上看见都觉得毛骨悚然。”   “蛇有什么好怕的?”杜蘅挑挑眉,表示无法理解。   “……”这种没来由的恐惧很难解释,董晓悦想了想,“你就没什么特别怕的东西么?”   杜蘅闻言一怔,有些茫然,他不记得自己怕什么,可是心底深处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像有蛇爬过。   没等他想明白,董晓悦打断了他的思绪:“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不怕尸妖?”   “上清天雷玄气所成吉祥三宝正日天王。”   “……”董晓悦羞耻地挠了挠额头。   正要问问详细情形,那中年男仆在院外叫起来:“帐干?您还好么?”   “无事,不必担心。”杜蘅答应了一声。   “我去屋子里看看。”他转头对董晓悦道。   董晓悦下意识地抓住他袖子。   “你要随我一同进去么?”   董晓悦犹豫着点了点头,还是跟着他安心些:“你知道怎么抓鬼么?”   “知道,”杜蘅胸有成竹地道,低头看了看她紧紧扒着自己的手,“这不是抓住了一么。”   “……”   “我没捉过鬼。”杜蘅说的是实话,他也是初来乍到,一进梦里就被赶鸭子上架,莫名摊派上一个捉鬼的任务。   “……”   “不过想来不会太难罢。”杜刺史当年是名满京华的天才少年,有种学霸的盲目自信。   董晓悦将信将疑,不过看他那么笃定,也安心了不少。   “别怕,鬼魂一般只能在夜晚出没。”杜蘅一边安慰她,一边掀帘子走进空无一人的卧室,董晓悦方才就是从那间屋子里出来的。   “不对啊,”董晓悦抓着他的腰带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不是说只能在夜晚出没吗?那我怎么白天出没?”   “你应当不是鬼魂,”杜蘅已经搜完了正房,往东厢房走去,“依我看大约是生魂一类。”   这位崔帐干每次捉鬼都留下了详细的文字纪录,杜蘅穿来以后翻阅了一遍,其中就有一篇提到了生魂。   据崔帐干的记载,生魂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离开肉身的活人魂魄,介于鬼魂和生人之间,可以在光天化日下活动,也可以移动物品,不过没有影子,一般人也看不见,和董晓悦的情况基本吻合。   至于董晓悦为什么会以这种状态存在,当过僵尸和佛像之后,这种问题已经显得无关紧要了。   一人一魂把正房、厢房和倒房,乃至于净室和厕房都看了一遍,到处岁月静好,并没有撞见鬼魂。   董晓悦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了回去。   “咱们先出去罢。”杜蘅若有所思地道。   “嗯。”董晓悦求之不得。   “晚上再来。”   “……” 第78章 夙缘   董晓悦跟着杜蘅走出院子, 那仆人神色紧张地走过来,朝着杜蘅打了个千儿,却全然不理会他背后的董晓悦, 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似乎真的看不见她。   董晓悦觉得新奇,走到那仆人跟前, 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那仆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只是压低了声音问杜蘅:“帐干, 您可曾碰见……那……那个……”   杜蘅摇摇头:“未曾得见。”   管事显然松了一口气, 抬袖掖掖额头上的虚汗,可旋即又忧虑起来,鬼没捉住,要是等人走了再出来作祟可怎生是好?   他本是谭府的家仆,因为得罪了太太屋里的管事被穿了小鞋,费了不少心思和银钱运作,才到这外宅做了总管,图的是规矩小差事轻省油水又足, 哪知道才来了两个月不到便遇上这等倒霉事, 真是流年不利。   即便那无头女鬼不找他麻烦, 若是江氏和腹中孩儿有个好歹, 他那些银钱便打了水漂了,说不定还会被府君迁怒。   他把这崔帐干视作救命稻草,哭丧着脸道:“求帐干救命!”   “在下方才四下里看了看, 贵宅藏风纳气,风水上佳,论理不是招邪聚阴的格局,看来此邪祟颇有道行,甚是棘手……”杜蘅装模作样地捏了捏眉心,摇摇头,“劳烦赵管事与谭府君说一声,还是另请高明罢,小可贪生怕死,还想多活几年。”   赵管事哪里肯轻易放过他,长揖至地,苦苦哀求:“帐干道法高强,什么妖魔鬼怪不是手到擒来?求您救救咱们娘子和小郎君,救救这上下十几号人……”   边说边上道地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杜蘅手中:“这是小人的一点孝敬,若是帐干能消灾解厄,府君处定有重酬。”   杜蘅假意推辞了一番,不露声色地掂了掂银锭,对那分量和成色比较满意,方才假惺惺地信口开河:“那鬼物与你家主人有些夙缘,小可平白掺合其中,免不得折了自己的福禄和寿数……”   他看着那白花花的纹银,不屑一顾地一哂,仿佛在看一堆粪土,叹息道:“不是小可贪心,只是若不收你这消灾银,与你反而无益有损。罢了罢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可尽力而为便是了。”   赵管事千恩万谢:“小人定为帐干立个长生禄位,早晚诵经,求神佛保佑帐干长命百岁福禄双至!”   “禄位倒是不必了,小可并非尘世中人,寻常禄位于我也没甚用处,倒不如我自己写几道符有用。”   赵管事识趣地掏出又一块银锭:“不成敬意,权充帐干黄纸朱砂之费。”   “赵管事有心了,”杜蘅熟练地接过银子袖好,“那鬼魂青天白日下不敢贸然现身,只能待入夜再作计较,小可还有几句话要问江娘子,有劳赵管事。”   “帐干太客气了,请随小的来。”赵管事点头哈腰一通,把院门锁上,贴了道黄符纸,然后举步走在前边领路。   全程围观的董晓悦差点惊掉了下巴,每个梦里的燕王殿下都有些微妙的差异和独一无二的特点,但是钱财上从不计较,迄今为止无一例外。   这一位……还真是独树一帜。   赵管事在前头领路,杜蘅放慢脚步落在后面。   董晓悦仗着管事听不见自己说话,便对杜蘅道:“捉鬼真的会折寿吗?”   杜蘅轻轻摇摇头,眨眨眼,给她一个“我哪儿知道”的眼神。   “……”董晓悦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杜蘅叫她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撇开了脸。   他是扶风杜氏的嫡支,是隋珠弹雀、蜡烛炊饭的膏粱子弟,何曾将那阿堵物看在眼里?   然而自从进了这梦里,自己好似变了个人,就像方才,占不到那点便宜就抓心挠肝地痒,浑身不舒坦。   赵管事把一人一魂领到了江氏所住的院子。   这院子格局与闹鬼的那个相似,也是个四合院,不过无论规模还是奢华程度都差远了,想来时因为原来的院子被那无头女鬼鸠占鹊巢,只能屈居在此地。   正值盛夏,院子里草木葱茏,廊下一丛茑萝开得正好,绿叶丛中点缀着星星状的红花。   江氏听到动静迎了出来,由寺庙里见过的那个老嬷嬷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走下廊庑。   董晓悦注意到,那肚子似乎比庙里看到时更鼓胀了些,似乎随时要临盆。   不过她的体态却不叫人感觉臃肿累赘,举手投足间妩媚天成。   因是见外男,江氏戴了顶黑纱幂篱,只见她手捧着的腹部,向杜蘅轻轻福了福:“帐干请堂中坐。”   杜蘅道了谢,带着董晓悦走进堂屋落座。   江氏一叠声地吩咐那小丫鬟奉上茶水点心,杜蘅制止道:“江娘子不必客气,在下只是有几句话须问。”   说着扫了眼冯嬷嬷和小丫鬟。   江氏立时会意,支开了奴婢,冯嬷嬷有些不放心,走到廊下,仍旧远远地望着屋里的情形。   “帐干有何疑问尽管开口,妾身知无不言。”江氏道。   杜蘅点点头:“劳烦江娘子回想回想,可曾在哪里见过与这无头鬼衣着打扮相仿之人?”   “回帐干的话,妾身未曾见过。”江氏毫不犹豫地答道,她的神情被面纱遮挡着看不清楚,但董晓悦留意到捏紧了手中的丝帕。   杜蘅听出她声音里的紧张戒备,与董晓悦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玩味。   “江娘子先时说那鬼物是个年约四五十岁的妇人,不知是何由得知的?”   那女鬼连头都没有,江氏却笃定她是个中年妇人,其中自然是另有隐情。   江氏显然被问住了,将帕子绞来绞去,半晌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有……有一日月光皎洁,妾身……偶然瞥见她双手枯瘦,衣着样式颜色又似老妇,故而有此猜测,做不得准……”   多皎洁的月光能把衣服颜色都看清楚?那江氏显然是乱了方寸信口胡诌,必定是隐瞒了什么。   说不定那鬼魂与她真有什么渊源。   董晓悦想了想,对杜蘅道:“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姓刘的郎君。”   杜蘅不知道她为什么有此一问,不过还是依言问了江氏。   那江氏正提着茶壶给杜蘅添茶水,听了这话浑身颤栗起来,几乎拿不住茶壶提梁,把大半的茶水都洒到了桌上。   她赶紧放下茶壶忙不迭地道歉,拿帕子去擦几案。   “江娘子是否认识一位刘姓郎君?”杜蘅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   “妾身并不认识刘姓郎君。”江氏已经稳住了心神,平静地答道,只是嗓音还有一丝微弱的颤抖。   杜蘅见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多有叨扰,在下方才去院内巡视了一遍,并未遇见那鬼物现身,只能等入夜一探究竟。”   “有劳帐干。”江氏施了一礼,叫来赵管事,吩咐他带帐干去客房歇息,又叫冯嬷嬷另封了五十两梯己银子答谢。   赵管事将杜蘅带到客房安顿下来便告退了,杜蘅等他走远,放下帘子,掩上房门,把方才得的银子拿出来,仔细查看成色。   “这江氏问题很大啊,”董晓悦说着凑过头来,“啧啧,收获不小嘛。”   杜蘅露出个心满意足的微笑:“还得多谢你,五十两,为封我这张嘴她也算下了本了。你如何知道江氏与那刘姓郎君有首尾?”   “这……说来话长,先不说这个。倒是你,怎么知道他们有首尾?”   “江氏是郢州人,刘是郢州大姓,这江氏连想都未想,斩钉截铁说不认识姓刘的郎君,显然是心虚。”   道理说出来简单,不过在一瞬间能想得这么细,可见他思路敏捷。   “你说江氏是不是认识那个无头女鬼?”董晓悦若有所思道,“就算月光再亮,在室内也不太可能看清楚衣裳颜色,从手上看出年龄就更是胡诌八扯了。”   杜蘅点点头:“我刚来时就怀疑江氏与那鬼魂有旧,她一个弱质女流,又怀了身孕,见到鬼魂寻常人必定立刻告知家人,请道士来做法驱邪,那江氏却隐瞒了许多时日,可见她是不想伤她,依我之见,他们非但认识,还有些故谊。”   董晓悦回想赵管事和江氏两人大相径庭的反应,也觉得江氏过于镇定了,她可是直接与鬼魂面对面的人。   “她到底还是找你来捉鬼了,难道发现那鬼突然要害她?”   杜蘅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找我来的并非是江氏,而是谭知府,那日江氏动了胎气,他才问出了究竟。”   “谭知府人呢?”   “在衙门中办公,据那赵管事说,谭知府公务繁忙,又有偌大个府邸,虽宠爱江氏,却并不常在这宅中留宿。”   “总觉得这谭知府也有点问题……”董晓悦抱着肘靠在门边,皱着眉头道。   杜蘅把银子包起来放好,走到床前坐下,拍了拍床板道:“别多想了,先睡一觉养足精神,晚上去会会那鬼魂便知道了。”   “我……我也要去?”   “那是自然,”杜蘅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从现在起,你须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他顿了顿威胁道:“孤魂野鬼最喜欢拉生魂替死,好占了你的躯壳。”   “那我更不想去了。”   “那鬼魂虽没有头颅却生着脚,焉知她不会趁我不在来找你?总之我去哪里你也去哪里。” 第79章 捉鬼   董晓悦听他说得振振有词, 心里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无从辩驳,只得认个倒霉。   “趁着天色尚早赶紧睡会儿, 今夜有得折腾。”杜蘅一脸公事公办, 又拍了拍床板。   董晓悦看了看那张乌木床,脸一红, 蹭着脚不过去:“这......只有一张床, 不太好吧......”   算起来她跟这个男人都已经拜过两次堂, 也不是没有过肌肤之亲, 可是对她来说, 荀面首是荀面首,她同这杜蘅不能算十分熟稔,同床共枕更是有点超纲。   杜蘅哪里看不出她害羞,越发想逗她,一手撑着床,斜倚在床柱上,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想是在下入不得娘子的眼了。”   那惫懒的模样依稀有荀面首的风采,只是眼角眉梢少了点风流, 多了点慧黠。   董晓悦被他青白分明的眼睛这么凝视着, 脸上的红晕越发深了, 只觉喉咙眼发痒, 轻轻咳嗽了两声,嗫嚅道:“没有……”   杜蘅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把床让给她:“同你说笑的, 快歇息罢,夜晚还得捉鬼降妖。”   董晓悦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泛起点淡淡的失落。   杜蘅哪里看不出来,一本正经地道:“不过若是娘子想重温旧梦,在下自然是要奉陪的。”   “......”董晓悦刚沉下的心又跳到了嗓子眼,“我没有想......”   杜蘅忍俊不禁地揉了揉她发顶:“你不想我想,不过来日方长,不必急在这一时。”   董晓悦这才发现又被他涮了,   说着瞥了眼床边的更漏:“还能睡两个时辰,日西我唤你起来。”   :“那你睡哪儿?”   杜蘅一指床边地上:“这茵席还算洁净,我略躺一会儿便是。”   “还是我睡地上吧。”董晓悦自告奋勇。   她皮糙肉厚,不比燕王殿下千金万金之躯,打个地铺不在话下,若是能因此多赚几片金叶子,倒可以攒起来给老虎买个绒毛垫子。   杜蘅并不领情,挑挑眉冷声道:“哪有这样的道理?若不然一起睡床上。”   董晓悦惯会察言观色,见他有些着恼,赶紧识趣地闭上嘴,乖乖躺到了床上,自从变成菩萨像,她已经好几天没沾过床,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杜蘅坐在案边喝了几杯茶,等她呼吸变沉了,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俯身端详了她片刻,替她将滑落在脸上的一绺头发拨开,手指虚拢拢地顺着她脸颊的线条滑过,不由自主地抿唇笑了。   董晓悦眼下是个半魂体,即便炎炎盛夏也不觉得热,躺在沁凉的竹簟上盖着丝绵薄衾还有点寒,睡了一会儿,不由侧过身蜷成了一团。   杜蘅便宽下外衣搭在她身上。   董晓悦在睡梦中隐隐约约闻到一股非兰非麝的香气,只觉淡雅又熟悉,不觉抽了抽鼻子。   杜蘅伸出根手指点了点她鼻尖,又拨拨她的眼睫。   她的睫毛又浓又长,不过从内眼角到中间都往下披拂,到了眼梢又翘起些,明亮的眼神便被遮挡了些许,显得柔和。   杜蘅觉得她脸上处处有意思,不知不觉看了半个多时辰,想起晚上还有正事,这才意犹未尽地伏在案头阖上了眼。   他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将从崔推官家中找出来的朱砂、符纸等物理了理,又去园子里转了转,瞅着日色转深,回到客房中去唤董晓悦起床。   董晓悦睡得正酣,杜蘅唤了几声不见效,轻轻推了推她,董晓悦转了个身,顺势抱住他一条胳膊,把脸贴在上面不动了。   杜蘅哭笑不得,打量了她一会儿,起了坏心,拿手捏住她鼻子。   董晓悦喘不过气,这才醒转过来,一睁眼就看到床边沐浴在暮色中的男人,愣了愣,含糊地叫了声梁玄。   杜蘅皱了皱眉,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在梦境中时常变换身份,这个名叫梁玄的王孙公子就是其中之一,只不知她为何单单对这一个牵肠挂肚。   董晓悦骤然醒来,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儿,怔了好一会儿才把前情回忆起来,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杜公子,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睡过头了?”   杜蘅眼里露出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不妨事,才是日斜时分,那鬼魂每次现身都在月上之后,不必着急。”   “那就好。”董晓悦边说便坐起身,杜蘅的外衣便随着丝被一起滑落了下来。   她这才注意到杜蘅只穿了一件薄绸中衣,连忙捞起衣服递过去:“晚上风凉,快穿上吧。”   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谢谢你杜公子……”   “不必同我见外。”杜蘅觉得有股冷风扑入襟怀,他们在梦中相识既久,可这次久别重逢总觉得生分了不少。   他定了定神,摒除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先从江氏的梦中出去要紧,拖得久了不知会不会遭遇意外。   恰好这时赵管事来传话,道谭知府从衙门回府,在花厅略备薄酒淡饭,请崔帐干赏光。   杜蘅和董晓悦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正想见见这个久闻大名的谭知府,没想到一瞌睡就有人递过枕头来。   一人一魂跟着杜蘅出了院子,转入花园小径,穿过一片幽篁,过了一座小木桥,就到了花厅。   谭知府避席相迎,对着杜蘅揖了揖:“崔贤弟,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敏,后生可畏。”   杜蘅行了个礼:“府君谬赞,愧不敢当,晚生久慕府君令名,鄙贱之人,不敢敬造高斋。”   董晓悦仗着对方看不见她,趁着两人互相捧臭脚的当儿,肆无忌惮地打量那姓谭的知府,只见他约莫五十来岁,两鬓斑白,生得长身伟干,相貌堂堂,想来年轻时也是个十分英朗的人物,只不过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鹰隼似的、看着不太好相与。   董晓悦的目光在他肚子上逡巡了一圈,心道这大叔身材保持得不错。   杜蘅趁着谭知府不注意,冷森森地瞟了董晓悦一眼,看得她不由自主一缩脖子,赶紧收回了目光。   主客两人一边寒暄,相让着入了席,奴婢们捧了酒菜上来。   杜蘅与谭知府对饮了一杯,谭知府再叫人斟酒,杜蘅便掩住杯口:“晚生量浅,恐醉酒误事,尊君请便。”   谭知府听了这话也就不劝了,顺着话头道:“此番有劳贤弟费心,只不知这为祟的究竟是何妖物?”   “此物昼伏夜出,晚生白日未曾得见。”   谭知府执着酒杯点点头,目光在灯下闪了闪:“此妖物妄图害我子嗣,请贤弟务要将其灭绝,若能成事,必有重酬。”   这就是要赶尽杀绝的意思了,董晓悦抚了抚下巴,说是关切小老婆和孩子也讲得通,不过在他的决绝狠戾底下,似乎隐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杜蘅动了几筷子菜,用了点汤羹,抬头看看一轮满月挂上了树梢头,便起身向谭知府告辞,向赵管事要个琉璃风灯,便往闹鬼的院落里去了。   董晓悦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杜蘅走出两步便回头看她:“娘子跟紧着些,难保那无头鬼不抄个道从后头过来。”   董晓悦一听赶紧加快了脚步。   杜蘅轻轻一笑,笑声散在夜风里,搔得她心头发痒。   “哎,杜公子,”她暗暗拿手拍拍发烫的脸颊,“我总觉得那个谭府君有点怪。”   “为何?”   董晓悦也说不上来具体原因,只是有那么一种直觉,她想了想,无奈地摇摇头:“大概是因为这人城府深吧。”   “据江氏所言,阂家上下见过那无头女尸的只有她一人,”杜蘅沉吟道,“不过方才见了谭知府,我倒有些怀疑此种说法确不确了。”   “嗯?”董晓悦听他这么一说,有些英雄所见略同的欣喜。   “世人请阴阳先生或道士作法驱鬼,多是为了将其驱逐出去,令其不能为祸家人,若能超度更是功德一件,这谭知府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倒是不怕伤了阴骘。”杜蘅轻声道。   董晓悦顿时恍然大悟,这道理仿佛显而易见,可他不点破,她是打死也想不到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闹鬼的院子门口。   院门没落锁,只跨着门缝贴了一道符纸,梁玄小心翼翼地揭下纳入袖中。   “这一会儿用得着?”董晓悦还沉浸在对杜公子的景仰中,以为他一举一动都有深意。   “这是青云观的高道画的符,拿出去少说能换个十两银子。”   “……”深意什么的,真是想多了。   杜公子不分场合的勤俭持家冲淡了恐怖的氛围,董晓悦绷紧的神经略微放松。   杜蘅轻轻一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他手里的琉璃灯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月华如霜,洒在庭院中的水磨石砖上,白日里绿意盎然的草木此时随风摇曳,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黑影,仿佛一只只枯瘦鬼手。   董晓悦不由往杜蘅身上靠了靠,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直接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   一个“冷”字卡在喉间,董晓悦听见自己上下牙咔咔地打着颤,她默默放开手,谨小慎微地挪开两步,慢慢转过头。 第80章 鬼魂   惨白的月光下赫然站着个无头的女人, 脖子的断口上隐约看得见黑乎乎的东西,董晓悦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大约是血迹。   江氏果然在说谎,仅凭衣着根本看不出这女鬼的年纪, 董晓悦心道, 随即有点钦佩自己,胆都吓破了居然还能思考。   杜蘅呢?她突然想起来, 刚才明明就走在她身边, 怎么一晃就没影了?   她浑身僵直, 想喊杜蘅, 又怕惊动了女鬼,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一滴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流到她眉毛里,痒得难受。   那女鬼退开了两步,两手松松抱拳放在胸前右下侧,膝盖微屈,躬了躬身子。   是个标准的万福。   董晓悦感觉她似乎没什么恶意, 但是这景象是实在太惊悚, 她后背上的冷汗像瀑布一样往外流, 整个人已经快虚脱了。   她想叫杜蘅, 张开嘴,用尽了全力却发不出声音,紧接着她突然意识到, 没有声音了。   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夏虫的鸣叫、坊外忽远忽近的打更声,全都消失了,她像是突然掉进了一部无声电影。   无头女鬼行了礼,垂手静静站了会儿,然后抬起手指了指院门,慢慢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侧转过身。   董晓悦有种荒谬的感觉,仿佛那女鬼正用她不存在的眼睛“望”着她。   女鬼冲她招招手。   董晓悦不由自主就迈开腿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将她猛地一拽,一刹那,风吹树叶声、蛩鸣、更锣、守夜人的脚步声……无数细碎的声音纷至沓来,像潮水一样涌入董晓悦的耳朵里。   她第一次意识到静夜是如此热闹嘈杂。   无数的声音之上,是耳畔梁玄颤抖的声音:“阿悦,醒醒!”   她如梦初醒,感觉自己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在男人怀里蹭了蹭:“我没事……”   杜蘅如释重负,手臂松了松劲,旋即更紧地抱住她。   “……你稍微松一松,杜……杜公子……”董晓悦闷声道,“快憋死了……”   杜蘅这才放开她:“抱歉,在下失态了。”   董晓悦四下里看了看,并不见那女鬼的身影,便问杜蘅:“刚才你去哪儿了?”   杜蘅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虚虚地环着她,几乎是将她半圈在了怀里:“我一直在你身边,你一进这院子便被魇住了,两眼发直,唤你也不应。”   董晓悦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琉璃灯,烧得好好的,并没有熄灭,心知自己大约是被那鬼魂迷住了。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血腥气,董晓悦抽了抽鼻子,源头似乎就在身旁。   她的鼻子一向很灵,立刻就锁定了杜蘅的左手,趁其不备一把将他左手抓起来一看,只见掌心一道深深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   “这是怎么回事?!”董晓悦质问道。   “不碍事,”杜蘅抽出手,“童男血破魇障最灵验,幸好……”   “……”幸好什么?!   “你里面衣服干净吗?先撕一片下来简单包扎一下,把血止住。”   杜蘅撩起单衣袖子,露出里面的薄绸中衣,比划了两下,下不去手撕:“这还是上巳新裁的……”   董晓悦看着他滴滴答答往下淌的血,气不打一出来:“衣裳值钱还是血值钱?”   杜蘅陷入了沉思。   董晓悦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由分说扯过他的袖子,低头用牙一咬,再拿手一撕,“唰拉”扯下一大片,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手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扎了起来。   血止住了,她心下稍安,对杜蘅道:“我刚才好像见到那个无头鬼了。”   杜蘅一挑眉,随即低下头:“是我不好,不该带你来涉险。”   董晓悦心说知道就好,但是看他已经这么内疚了,还献出了宝贵的童男血,再追究倒显得太没肚量了,便安慰他道:“没什么,那个鬼魂似乎没什么恶意。”   杜蘅拧了拧眉,这无头鬼一出现就魇住了阿悦,他很难相信她有什么好意。   “我觉得她好像有事想告诉我们。”   杜蘅思考片刻,点点头:“不无可能。”   “你不是有阴阳眼吗?刚才怎么没看见她?”   “大约是见我在不敢现身,便施法魇住你,”杜蘅顿了顿,悠悠地道,“童男阳气足。”   “……”要不要再三强调,大龄童男很光荣吗?   “她刚才好像是想带我去哪儿,”董晓悦不理会他,自顾自继续说,“你说她还会再来吗?杜公子?”   杜蘅看了看月亮的位置:“眼下才初更,到了夜半阴气最盛的时刻,她大约就能现身了。”   “那我们就再等等吧。”   杜蘅不想再让董晓悦冒险,但是想来想去仍是把她带在身边有照应些,因为方才那一出,她在无头女鬼处已经挂上了号,若是那鬼魂真有什么歹意,放她独自一个人反而更危险。   离三更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便找了间厢房歇息。   快到三更,夜色浓得化不开,杜蘅未雨绸缪地咬破左手中指,在董晓悦眉间点上了一点居家旅行夜半捉鬼必备的童男血,以免她再被魇住。   外头传来三声更锣,一阵风吹来,将门口竹帘吹得哗啦啦直响,室内的气温陡然降了下来,明明是仲夏,却让人疑心入了深秋。   杜蘅神色凛然,以保护的姿态将董晓悦揽在怀中,低声在她耳边道:“来了,别怕。”   董晓悦点点头,一回生二回熟,又做足了心理建设,看到那无头女鬼突然出现在屋子中央倒也并不怎么害怕。   那女鬼十分知礼,朝着两人福了福,便转过身,轻飘飘地穿过门帘朝庭院中飘去。   董晓悦大气不敢出一口,回过头,把嘴贴在杜蘅耳廓上,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们跟她去看看吧。”   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唇下一股热意。   “嗯,”杜蘅搓搓耳朵,低下头,把两人的衣袋打了个死结,依旧隔着袖子牢牢握住她手腕,“无论出什么事,都别离开我身边。”   两人掀开帘子出了门,那女鬼在庭中等着,“见”他们来了,继续往前走,走到墙根也不停,径直穿墙而过。   杜蘅和董晓悦推开院门跟了上去,那女鬼不受阻碍,不管是墙壁、树丛还是亭台楼阁,一径横冲直撞,苦了杜蘅和董晓悦,只能七拐八弯地绕着道,勉强跟上她。   那鬼魂一直到了宅院的西北角,在墙下停住脚步,往前指了指,然后穿了过去。   “咱们从门里出去吗?”董晓悦记得白天来时看见过附近有一个角门,晚上应该也是有人看守的。   杜蘅摇摇头:“悄悄翻墙出去,别让谭家人发现。”   杜蘅举起灯,对着院墙照了照,选定了砖石比较凹凸不平的一处。   “多有冒犯。”杜蘅说着把董晓悦抱起来,竭力将她举高,她是个半魂体,体重大约只有常人的不到三分之一。   董晓悦努力伸长了手,扒住墙头,手上一使劲,便攀上了墙。   杜蘅把琉璃灯吹熄灭了,递给她抱着,自己轻轻松松麻溜地翻墙而过。   本朝宵禁并不严格,街道上虽有官差巡夜,小推官本来就是衙门中人,与他们都是相熟的,身上又揣了块谭知府的令牌,一路上没人为难他。   杜蘅和董晓悦跟着那无头女鬼一路到了城西的忠义门。   夜晚城门已经关闭,女鬼径直穿门而过,杜蘅只得拿出谭知府的令牌,费了一番口舌,又与相熟的侍卫许下请客喝酒的诺言,这才与他行了个方便,将边门开了一扇,放他出城了。   无头鬼飘飘悠悠,不时停下来踟蹰片刻,像是在辨认方向。   杜蘅和董晓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走了快一个半时辰,到了城西郊外紫霞山脚下。 第81章 荒郊   那无头女鬼将董晓悦和杜蘅两人带到紫霞山山脚下, 停了下来,欠了欠身,指了指蜿蜒曲折的山道。   “这是让我们上山的意思?”董晓悦小声问杜蘅。   “应当是。”   董晓悦有些踌躇, 大半夜荒山野岭的, 万一这鬼魂想害他们,随便使个障眼法, 让他们一脚踩空跌下悬崖不是什么难事。   杜蘅却不以为意, 抬头望望月色道:“无妨, 阴气最盛的时刻已经过了, 她不过是一个游魂, 不足惧。”   董晓悦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放下心来,那鬼魂虽无头颅,却似乎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又欠了欠身,朝着山上飘去,两人紧紧跟在后头。   更深露重,茂草披拂, 把一条羊肠小道遮住了大半, 杜蘅怕衣裳染上草色, 把衣摆撩起来扎在腰带里, 一双鞋子却是遭了秧,不一会儿鞋帮子上便沾满了湿泥,令他十分揪心。   一路行了五六里, 左手边出现个毛竹搭的小凉亭,亭上悬着块木牌,上面刻着“流霜亭”三个字,鬼魂飘进凉亭里不动了,两人便把那凉亭的名字和位置记在心里。   鬼魂在此盘桓了一会儿,接着又转出亭子,继续沿着山路往前飘,不过只走出不到一里路,突然变换了方向,往没路的野地里飘去。   董晓悦和杜蘅不明就里,只得跟着她,涉过一条浅溪,穿过一片荒草地,顺着道缓坡爬上去,一片黑黢黢密匝匝的松林出现在他们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松林芬芳,夹杂着野草的青滋气。   那鬼魂转过身来,行了个礼,这回把身子躬得特别低,像是致歉,又像是感谢。   “她该不会是来找自己尸体的吧?”董晓悦附在杜蘅耳边道。   杜蘅在那小崔推官的札记上读过类似的记载,那些滞留人间不入轮回的鬼魂不是有冤情未诉就是有什么夙愿未了,崔推官仗着这对见鬼见神的阴阳眼破获过数起悬案,也有帮人驱鬼时被那鬼魂引至埋尸地,才发现有命案的。   “姑且跟去瞧瞧。”杜蘅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取了火折子出来,把琉璃灯点上。   无头鬼飘在前面,杜蘅一手一灯,一手牵着董晓悦,走入了密林中。   林子比他们料想的还大,走在其间便如投入大海,半晌也看不到个边,密林深处连枝骈叶,连一缕月光都漏不进来,幸好带了盏琉璃灯,不然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走着走着突然起风了,时不时有惊起的宿鸟鸣叫几声,有种凄惶的味道,董晓悦遍体生寒,不由哆嗦了一下。   杜蘅便把灯搁在地上,解开两人系在一起的腰带,脱下外裳,不由分说地把董晓悦裹了起来。   董晓悦难得受到别人的体贴照顾,一时有些发懵,正手足无措时,只见晕黄的灯光里,杜蘅佻然一笑:“裹紧些,别叫树枝挂破了,就这么一件见人的衣裳。”   “......”有必要这么节俭吗?   杜蘅像是有读心术一般,认真解释道:“衙门里俸银微薄,开源节流也是不得已。”   董晓悦越发佩服他,连做个梦都这么兢兢业业,真不愧是燕王殿下。   他们在这边你侬我侬,那无头鬼也不急着赶路,在几步开外静静地等着,董晓悦又出现了那种被凝望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怆然。   鬼魂待他们收拾停当了,接着往前飘,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那鬼魂在一处隙地停了下来,绕着一棵巨大的松树转了三圈,然后跪倒在地,朝着他们深深地拜了三拜,忽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看来就是此处了。”杜蘅提灯在那株大松树四周照了照,只见地上铺满松针,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董晓悦在树根四周踩了踩,觉得各处土质差不多,没有哪里特别松软:“要挖吗?”   “今夜来不及了,须在天亮之前赶回谭家外宅去,若是让谭知府察觉就不好行事了,”杜蘅说着从袖中抽出把匕首,剥去一片树皮,刻了个三角形的记号,“先把知府对付过去,等天大亮了再来挖。”   董晓悦没什么异议:“顺便再套套江氏的话。”   两人议定了,便循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一路在树皮上作好标记,出了松林,下了山,在城郊一家传舍雇了辆骡子拉的板车,赶在鸡鸣前悄悄溜回了江氏的宅子里。   一夜奔波,两人十分疲累,回到客院里,从庭中水井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脸,又把鞋子上沾的污泥清理了一下,回房趴在案上打了会儿瞌睡。   不多时破晓,那赵管事便来请了:“小的请帐干的安,府君请您过书斋用些便饭。”   “有劳。”杜蘅匆匆地洗漱完,跟着赵管事去了书斋,董晓悦自然也跟着。   谭知府已经叫人卷起湘帘,在斋中陈设了食案,盘盘碗碗的点心粥汤摆了满案,见杜蘅到了,忙迎入席中,分宾主坐下,叫人斟茶。   寒暄了两句,谭知府打量了下杜蘅眼下的青影,开门见山道:“昨夜有劳贤弟,不知那鬼物可曾捉得?”   “那鬼物乃冤魂戾气所化,不瞒尊君,昨夜着实有些凶险。”   谭知府听了这话,目光闪烁了下,泛起了沉吟:“哦?贱妾江氏与她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不知为何在此为祟?”   “这就不得而知了,那鬼物没了头颅,不能言语,即便有什么冤屈也无法告诉。”杜蘅不动声色地觑着谭知府的神色,只见他脸上若无其事,但听闻鬼魂无法诉冤时,绷紧的下颌便松了一松。   “好在晚生作了万全准备,”杜蘅接着道,“那鬼物虽凶狠,究竟是晚生棋高一着,险险将它收伏。”   说着,他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掏出个塞着软木塞,贴着一小方黄纸的青瓷小瓶,神神叨叨地对谭知府道:“鬼物就在这瓶中,请尊君过目。”   谭知府没伸手接,定睛看了看那小瓷瓶,只见其釉色晦暗,做工粗糙,是街市上两三钱一个的便宜货色,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他捋着胡须笑道:“老夫俗世中人,比不得贤弟久在方外,对这些神鬼之事,实有几分惧怕,见笑,见笑。”   杜蘅忙把瓶子袖回去,拱了拱手:“晚生虑事不周,请尊君见谅。”   谭知府大度地一笑,命下人俸点心上来,一时无话。   用完早膳,撤了盘碗,两人相对坐着喝茶,换过三盏,那谭知府状似无心地问道:“不知贤弟打算如何处置那瓶中之物?”   杜蘅想了想道:“少不得寻个寺庙做场法事超度她一回,兴许化了戾气现出生前的形貌来,还能诉一诉冤情,晚生若能代为伸冤,倒也是功德一件。”   谭知府脸色如常,但是董晓悦眼见着他的肩背一瞬间绷紧,便和杜蘅交换了个眼色。   “贤弟仁心,只是那鬼魂凶恶,还是谨慎为上,若有什么闪失叫老夫如何过意得去。”   杜蘅搁下杯盏,皱了皱眉,似乎被他说动了:“尊君如此一说,晚生倒拿不定主意了,晚生微贱之人不敢惜身,只怕有个万一,妨碍了小公子,晚生万死也不足以谢罪了……”   他话锋一转,为难道:“只是那鬼魂与晚生无冤无仇,赶尽杀绝、灭人神魂终究是损阴骘之事,为我辈中人所不取……”   “若是贤弟不介怀,老夫寻个僧道代为处置便是。”   杜蘅眉头一松,起身作个长揖:“晚生叩谢尊君高义,倒是不必寻什么僧道,这鬼魂要害尊君子嗣,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也算是种因得果。”   说着掏出瓷瓶递过去:“只需盛一坛公鸡血,将这瓶子投入其中,用黄泥封住坛口,埋入柳树下七七四十九日,再厉害的鬼物也管保魂飞魄散。”   小帐干忽悠人的本事了得,董晓悦都被他唬得快信了。   谭知府接过瓶子,叫来赵管事,依着杜蘅教授的法子,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便起身去府衙了,临走前特别叮嘱杜蘅留下在客房歇息半日,用了午膳再走。   杜蘅道声“却之不恭”,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等谭知府走远了,杜蘅叫来赵管事道:“险些忘了件大事,如夫人叫鬼物纠缠了多日,在下须得替她施法解厄,免得走了气运,劳烦管事通禀一声。”   赵管事不疑有他:“这府上没有那许多规矩,帐干跟小的来便是。”   到得江氏院中,得知她刚用完早膳,赵管事叫个小婢子进去通传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下人把杜蘅带到了小厅事里。   江氏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了冯嬷嬷一个,对杜蘅道:“嬷嬷不是外人,帐干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杜蘅便道:“那在下便直言了,那无头鬼魂与如夫人是如何相识的?”   主仆俩脸色都是一变。江氏下意识地看向冯嬷嬷,随即回过头来,惨白着一张脸道:“帐干何出此言……妾身并不认识那鬼魂……”   杜蘅早料到她会否认:“是那鬼魂告诉在下的,她说与你当日在郢州相交甚笃,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江氏一听郢州两字,肩膀不由往下一塌,眼眶红起来,不等冯嬷嬷出言阻止,她抬手摆了摆:“嬷嬷,不必多说,我知道分寸。”   说着对杜蘅道:“帐干,这鬼魂确是妾身在郢州时的一位故人,不怕见笑,此人乃是娼门中的一位姊姊,当日对妾身多有照拂。只是妾身与她并无什么仇怨,不知她为何不远千里地来到此地。”   “她不像在说谎。”董晓悦对杜蘅道。   杜蘅微不可察地朝她点点头,接着问江氏:“不知那妇人身世如何?”   江氏用丝帕掖了掖眼角的泪:“说起来,这姊姊也是个苦命人……” 第82章 尸骨   江氏捏了捏帕子, 抽噎了一声道:“那阿姊姓沈,本是金陵人士,不知因何缘故客边。她是……”   江氏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是妾身没记错, 她是壬午年秋天来咱们馆里的。   “那就是六年前的事了。”杜蘅片刻之间就算了出来。   江氏点点头:“妾身是两年前离开郢州的, 算起来与她相处也不过寥寥数年。不过阿姊与我一见如故,待我是极好的。   “阿姊比妾身年长十五岁, 如今想来, 刚来馆里时不过三十二, 不过听说是得过一场重病, 容颜憔悴, 形销骨立,看着竟比本来的年岁还苍老许多,连头发都白了一半。”   “阿姊初来乍到时,姊妹们也颇有几句闲言,她年纪大些,颜色又衰败了,自然不得恩客的眷顾。若是能调弄丝竹,做个教习也使得, 偏她右手腕有旧伤, 连针线都拿不起来, 莫说调弦弄筝了, 嗓子也因着旧疾嘶哑了,唱不得曲。”   “那沈氏素日为人如何?有劳江娘子备细述来。”   江氏目光黯然:“妾身离开郢州时,阿姊尚在琉璃馆, 还来舟中相送,后来音书断绝,若不是她化作鬼魂前来相会,妾身至今不知她已身陨。”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哽咽,接过冯嬷嬷端来的茶盏喝了一口,抚了抚胸口,这才接着说下去:“阿姊是个最宽和柔善不过的性子,妾身这不是为逝者讳,那几年从未见她与人红过脸。”   江氏说得真挚恳切,董晓悦想起那鬼魂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不由堵得慌,这样的人无端遭到身首分离的横祸,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实在是令人唏嘘又不平。   “她往日可有什么仇雠?或者曾在闲谈时说起过什么人?”杜蘅问道。   “阿姊素日不愿提起这些,我们只知她少年时嫁过一个商贾做妾,后来那商贾不知怎的死了,阿姊叫那家人家卖了,辗转又流落到姊妹人家。妾身偶然觑见她胳膊上累累的鞭伤,那些年想是受尽了苦楚。”   江氏深深叹了口气:“阿姊是极灵秀聪慧的人,虽憔悴得不成人形,也可想见盛年时的风华,不是妾身这样的蒲柳之姿可比的。偶尔闲谈几句,便知她于诗赋、乐理都极精熟,性子又那样恬静,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落到了这个田地?”   她红着眼眶看着杜蘅,平生的委屈和不平都凝在紧蹙的眉头上,仿佛这小推官能代上苍给她个答案。   杜蘅心中暗叹,正色道:“在下正想还这位沈娘子一个公道。”   江氏感激地行了个礼,哽咽道:“妾身代沈姊姊谢谢帐干,若是有什么妾身帮得上的,还请帐干莫要见外。”   杜蘅果然不见外,点点头道:“今日这番话,若是府君过问起来,还请娘子与老嬷嬷代为周旋,免得横生枝节。”   “帐干放心。”江氏一口答应。   “在下另有一事相问,江娘子可知紫霞山十里流霜亭?”杜蘅接着道。   话音刚落,只见江氏的脸色刷地变成了惨白,连嘴唇都脱了色,身子一晃,看着竟像要晕倒。   冯嬷嬷忙抢上前扶住她,给她背上顺气:“娘子莫急,仔细动了胎气,奴婢叫人去请大夫!”   “不妨事……”江氏无力地摆摆手,靠在冯嬷嬷肩头阂上了眼。   杜蘅还想问,那冯嬷嬷一个眼刀子扔过来:“崔帐干,娘子眼下是个双身子的人,您也问了这许多时候了,要是她肚子里的小郎君有个好歹……”   “嬷嬷莫要为难帐干……与他无干……”江氏强撑着直起身,对杜蘅满是歉意地道,“嬷嬷年纪大人有些糊涂,帐干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她计较。”   杜蘅知道那老嬷嬷是护主心切,自然不会和她计较,不过眼看着也问不出什么来,他便行了个礼,同江氏告辞了。   出了谭府君的外宅,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晴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炎炎日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走到个僻静的地方,董晓悦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仍旧堵得慌。   她转头对杜蘅道:“杜公子,现在怎么办?去山上挖尸体吗?”   “待我找两个帮手。”   杜蘅去衙门里找了两个衙役,雇了两辆车,带着铁锹、锄头、一副粗麻布和竹竿做成的担架,外加一提盒的饭食酒肴,循着昨晚的路出城入山。   董晓悦和他坐一车,马车走了不出二里,两人都累得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到了昨夜的流霜亭。   董晓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头枕在了杜蘅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他的外衣,一抬眼,发现对方正垂眸看她,嘴角噙着笑,一脸兴致盎然,好像她脸上有一出马戏似的。   董晓悦心里咯噔一下,忙用手背抹抹嘴角,发现自己并没有流口水,暗暗松了一口气,坐起身问道:“杜公子,到哪儿了?”   “才到昨晚的亭子,今天走山道绕过去,还有大半个时辰,你接着睡,不急着起来。”说着拍拍大腿。   董晓悦哪里好意思再趴回去,动了动被自己压麻的左臂:“刚才那一觉已经睡饱了。”   她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望了望,只见云白峰青,层层掩映,一派夏山的葱茏景色,和昨晚的阴森恐怖大相径庭。   马车沿着山中小径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前方不远处就是松林了,林密茂密,车马过不去,杜蘅便叫车夫在林子边上等待,自己带了衙役,扛着工具,走进了松林里。   长松巨木遮天蔽日,杜蘅点了盏油灯在前方照路,他方向感极佳,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到了昨晚刻下的记号,循着记号,一路找到了那棵巨松。   杜蘅从食盒里取出酒肴请两个衙役吃了,便吩咐他们在松树周围挖掘。   那两个衙役显然不是第一回替他做这些事,也不多问一句话,谢过了他的款待,便开始下锹掘土。   杜蘅袖手站在一旁干看着,时不时动动口舌:“两位仔细些,别用十成力道。”   或是指示:“挨着这洞的边沿挖开去。”   两个衙役忙活了总有大半个时辰,那松树周围挖得狼藉一片,都是翻开的红土,连树根都露出了许多,可尸体还是不见踪影。   就在这时候,其中一名衙役一锹下去,手底下有些异样,心里一阵发冷:“帐干,下面似乎埋着什么!”   几个人都是精神一振,杜蘅要过铁锹,小心地把四周浅浅地挖开一层土,然后换了把小铁铲,一点点把土铲开,下面掩埋着的东西便渐渐露出了形状。   是一具腐烂得几乎只剩骸骨的尸体,身上的衣裳都已经烂得辨认不出颜色,浑身上下没什么可以辨认身份的物件。   两个衙役都露出恶心欲呕的神色,倒是董晓悦对腐尸见怪不怪,和杜蘅一起蹲下看那尸骨。   “这是昨天那鬼魂的尸体吗?怎么有头?”董晓悦探身上前,仔仔细细打量那尸体的颈部,只见颈骨完整,并没有断口。   杜蘅用铲子扒开尸骨上沾的黏土,从袖子里抽出条白手帕,垫在手上,扒开尸体的头发,检查头骨,摸到右后方某处,手顿了顿,反复摸了一会儿,这才收回手。   他又往下看了看那尸体的胯骨和颈骨,站起身,看了眼手上沾满污泥的帕子,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闭着眼睛丢了。   “帐干,这是何人的尸骨?”一个衙役问道,崔推官的神通他们这些人再清楚不过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杜蘅抖抖衣裳下摆上沾上的浮土和松针,“先抬到衙门里去再作计较。”   衙役小心翼翼地把尸体移到担架上,抬出林子。   杜蘅向着在外等候的车夫道了声抱歉,额外数了两钱银子给他,那车夫嫌钱少,可又不好跟做官的顶撞,便骨嘟着嘴,杜蘅只作没看见。   尸体占了衙役们的车,两个衙役只得跟在车后步行,他们对这小崔推官令人发指的行径已是习以为常,今日赚了他一顿酒肉已经很是意外了。   杜蘅和董晓悦仍然坐来时的那辆马车。   一上车,董晓悦憋了一肚子的疑问,终于能一吐为快:“这尸体腐烂成这样了,应该埋了很久了吧?”   “林子里湿气重,腐败起来也快些,不过看这光景少说也有个一年半载了。”   “这尸体不是那无头鬼魂的吧?”   杜蘅摇摇头:“看这骨骼似乎是个男子,那头颅后面有一处伤痕,似是利器劈砍所致,详细情形须得等回了衙门,着仵作看过才知道。”   “沈娘子的鬼魂把我们引到这里来,挖出来的却是个男人……”董晓悦皱着眉道,心里有个念头慢慢浮出来,“你说这该不会是……”   杜蘅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若真是他,那便棘手了,总之先回衙门检点案宗,看看近一两年本地有无失踪的男子。”   “江氏和谭知府那边……”   “谭知府那边暂且不能打草惊蛇,”杜蘅忖道,“至于江氏……免不得要向她打听打听那位刘郎。” 第83章 验尸   日西时分, 杜蘅一行人回到城中,把尸体运到了义庄。   杜蘅打点了两名车夫,吩咐衙役去找仵作, 然后让看庄的刘四帮忙把那具无名尸首抬进西梢间里, 点上油灯。   刘四是个五十来岁的光棍,麻脸, 细眼, 一把稀胡子黄不拉几, 翘着双一瘸一拐的长短脚, 跟在杜蘅屁股后头殷勤奉承。   他见惯了尸体, 仵作验尸缺帮手时也常凑个数打打下手,此时一见那尸骨就道:“帐干,这尸体莫不是帽儿山半山腰上挖出来的?”   帽儿山就是城西紫霞山的俗称,杜蘅微微讶异,对那其貌不扬的老光棍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不过脸上没带出什么,只是点点头:“老哥好眼力。”   “不算什么,”刘四得意地伸出手指往那尸体头骨上一摸, 捻了捻指尖上的土:“方圆几十里, 只有那一带是这种红土。”   杜蘅不搭腔, 他也不怕自讨没趣, 自顾自道:“啧,这都不成样儿了,差不多得埋了快一年了罢?咋找到的?”   杜蘅挑了挑眉, 搬出事先准备好的那套说辞:“帽儿山上一个猎户,挖陷阱捕鹿,不想刨出只人手来,这不就找到我了。”   刘四觑了觑眼,本来就细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他借着灯光悄悄地打量年轻的小推官,似乎在估量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正想再旁敲侧击地打听几句,刚巧仵作到了,便闭了嘴。   杜蘅对仵作简单交代了几句,接着随便找了个借口支开了刘四。   他不是原装的崔推官,对这义庄庄头了解不深,只觉他这探头探脑的模样令人生厌。   刘四还有些不情愿,不过推官大小也是个官,既然放出话来,他也只得从命。   待刘四出了屋子,杜蘅立即掩上门,只留了一扇窗子透气。   仵作解开带来的包袱,摊开工具,开始查看那具无名尸体。   油灯的光线昏黄摇曳,给验尸过程平添了几分恐怖诡异,董晓悦虽然曾与一群尸体为伍,看着此情此景也有些发怵。   仵作先将尸体表面的泥土和败叶清理了一番,拿软尺量了身高:“是个身长约摸五尺七寸的男子。”说罢开始寻找外伤。   “帐干您看,明显的伤有六处,看痕迹应是刀斧所致”,他一一指给杜蘅看,“这些是见骨的,浅些的伤口就验不出来了,此外右手指骨断了四根,想是情急之下伸手格挡,被一刀斩下的。”   尸体在地下埋得太久,水土湿气又重,早已经面目全非,除了深达骨骼的伤,其实也验不出什么名堂。   仵作验看了一番,扫了眼尸体的胸膛和肚腹,请示杜蘅:“帐干,看来致命伤就是头上那一刀,这用不着剖了罢?”   像这种面目全非的无名凶身,身上又没什么辨明身份的物件,找仵作从头到脚地查验一遍,也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杜蘅若有所思地扫了眼尸骨空洞的眼窝,斩钉截铁道:“剖。”   仵作暗暗觉得这崔帐干多此一举,纯粹是消遣他们底下人顽,不过他敢怒不敢言,只好依言把尸体的胸腹都剖开,果然没什么发现。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蘅便走上前来,指指尸体的颌骨:“把嘴掰开看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仵作仔细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不过上司有令,再蠢也得从命。   他一手托住尸体下颌,一手持工具撬开牙关:“帐干,嘴里也没什么。”   杜蘅拿起支蜡烛,凑近了往拿尸体黑黢黢的口腔里照,惊喜道:“有了!”   说着随手从仵作的工具包里抽出支细长的弯头镊子,小心翼翼地伸进尸体口中,夹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仵作也吃了一惊:“帐干如何知道他口中会有异物?”   “不过歪打正着罢了。”杜蘅舀了瓢水将那物件洗净,原来是一枚赤金梅花钿,花蕊是颗滚圆的珍珠,周围点缀着一圈细细的金粟围边,精巧又别致。   杜蘅托在手里细细看了一回,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既无刻字又无款识,哪个富家娘子妆奁里寻不出这样的东西?罢了罢了,明日我写张结案书呈上去,到时你也画个押。”   说着便往挂在腰间的香囊里一塞。   死人嘴里抠出来的东西也要贪,倒不嫌晦气!仵作忍不住腹诽,要是换了前任王推官,这种不值钱的小东西多半随手赏了他们这些底下人,偏这姓崔的十指缝竟是长死的,一滴水都漏不下来。   “有劳你走这一遭,连晚饭都耽误了,改日我做东,请你痛快喝几杯。”杜蘅假惺惺地客套。   仵作哈哈一笑:“崔帐干说的什么话,忒见外了。”心里并不把他这话当真,让小崔帐干请客吃酒,那不如挖他的肉,还来得痛快些。   “帐干还不家去么?”   杜蘅朝着台子上的尸体点点下巴,无奈地叹了口气:“既是寻了这场晦气将他挖了出来,少不得好人做到底,等刘四回来找他买口薄棺装殓了,也算给儿孙后代积德了。”   饥肠辘辘的仵作没什么心情和崔帐干一起行善,拱拱手告辞了,刚出义庄的门便遇上被杜蘅支出去跑腿的刘四。   “老哥,你这一出手,想必又是个钦案?崔帐干可有赏你二钱银子?”刘四故意打趣道。   “嘁!赏个屁!尽消遣人呐!”仵作正憋了一肚子的怨言无处诉说,一见刘四像是遇着了知己,把崔推官怎么逼着他把尸体开膛破肚,怎么从死人嘴里挖出个金花钿,又怎么占为己有,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两人同仇敌忾,背地里把那见钱眼开、狗仗人势的推官数落了一顿,这才心满意足地道了别。   杜蘅见了回来复命的刘四,嘱托他替那无名尸首置办棺木,却绝口不提钱的事。   义庄是政府拨款项目,每年有一笔银子安葬客死异乡的旅人或是不名一文的穷人,不过这笔钱大半进了刘四的口袋,崔帐干从他口袋里挖钱,刘四自然不乐意,在心里把他翻来覆去骂了一整夜。   出了义庄,走到僻静的小巷里,董晓悦见四周无人,这才开口问道:“刚才那片花钿,是你放进去的吧?” 第84章 查案   杜蘅露出牙酸似的表情:“可不是, 查案还需自家贴银钱进去,还落不着好。”   董晓悦心说那金花钿转了一圈还不是回到你兜里,不过这话只好心里想想, 说出来是决计不敢的。   这枚金钿的用意不难猜, 尸体埋了那么久,即便有什么关于凶手的证据也早就消失了, 埋尸地附近也没什么可以辨认身份的东西, 以古代落后的技术手段, 怎么查都不可能破案。   就是因为如此, 杜蘅才用了这手引蛇出洞, 让真凶以为他手里掌握着物证,沉不住气自己露出马脚。   “你也觉得这人和江氏有关吗?”董晓悦问道。   “那无头女尸是江氏的旧识,既然把我们引到埋尸地,那男子与江氏多半脱不了干系,江氏一个他乡来的弱质女流,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边除了个老嬷嬷全是谭家的下人,既无力气也无机会杀人, 更没什么门路雇凶杀人。”   “所以嫌疑最大的就是谭孝纯了, 你说他是亲自动手的吗?”董晓悦忖道。   杜蘅想了想:“多半是雇凶。死者伸手格挡过, 那便是在清醒的时候叫人砍死的, 那谭孝纯是文官,又有了些年纪,要将一个五尺七寸的男子砍死, 也不是易事,且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很不必自己冒险动手,只需找个亡命之徒,许以重金,随后寻个事由将此人问个处斩,便是神鬼不觉。若是我料得不错,那凶徒的名姓应当在近一年的案宗里,我今夜便去衙门查案宗,顺便把近一年来问斩的人也查一查。”   死无对证,即便查到也确证不了,两人心里都明白。   董晓悦轻轻叹了口气:“你用这个金花钿当诱饵,谭孝纯会上钩吗?”   杜蘅摇摇头:“此人老谋深算,滑不留手,又有谋人性命的胆量,断不会为了这点事自乱阵脚,不过他应当会寻机会旁敲侧击试探我一番。我们入城已有半日,从紫霞山掘出尸首之事想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前脚替他外宅捉鬼,后脚就挖出了尸身,他一定迫不及待想弄清楚我究竟知道多少,又有什么目的,不出三日,必会有所动作。”   “他不会直接杀了你灭口吧?”董晓悦想到义庄里那具不成人形的尸体,顿时不寒而栗。   杜蘅摇摇头:“推官再小也是个朝廷命官,谭孝纯为人谨慎,不会在这时候杀我灭口,何况我有钱癖的名声在外,他多半以为我是抓了他的把柄求财。”   董晓悦深以为然,别说是敌人,连她这个友军都忍不住信了。   她随即又担心起来:“但是你手里有他的把柄,他怎么能放心呢?”   “自然是不能放心,”杜蘅不以为意地一笑,“如果你是他,会怎么办?”   董晓悦努力代入草菅人命、老奸巨猾的谭知府:“如果是我,先探探你的底细看你知道多少,手上又有多少证据,如果只是捕风捉影,打死不认就是了,过阵子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你外调,找人在路上下手。如果你手上真有铁证,那就先用钱稳住你,再承诺你升官,等风头过了还是把你往外调,半路上找人结果你。”   “总而言之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杜蘅轻描淡写道,“至于以后的事......那时候梦都醒了,怕什么。”   “杜公子真是智慧过人。”董晓悦狗腿地奉承道。   杜蘅投桃报李:“谬赞,谬赞,比不得娘子秀外慧中,颖悟绝伦。”   必不可少的商业互吹完毕,董晓悦继续说正事:“江氏那边怎么办?”   他们只知道那具男尸可能姓刘,江氏却是知道他身份的,知道了底细去查,当然比他们这样大海捞针地凭一个姓氏找人强多了。   杜蘅思忖片刻道:“此事一发,谭孝纯一定想方设法瞒住江氏,首先要防的就是我,这时候找上门去也见不着她,万一弄巧成拙让谭孝纯起了疑心,说不定铤而走险立即找人杀了我。”   董晓悦灵机一动:“反正他们都看不见我,我可以溜进去看看情况.....”   “不用想了,你哪儿也不去。”杜蘅斩钉截铁道。   董晓悦还想摆事实讲道理说服他,杜蘅冷笑一声,一把揪住她的衣带,三下五除二把两人的衣带打了个死结,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话没有半点水分。   董晓悦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执着,但是明摆着道理讲不通,只好任由他去了。   “要见江氏并非易事,可知道刘郎底细的不止江氏一个。”   董晓悦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她身边那个冯嬷嬷?”   “正是,那老嬷嬷说话带郢州乡音,想必是江氏从家乡带来的人,那老妇人有几分鲁直,又忠心为主,知道了尸首和金钿的事,她八成要来打探消息。”   董晓悦点点头:“那天说到流霜亭,那老嬷嬷的神色也不太对,应该是知道内情的。但是金钿的事除了我们只有刘四和仵作知道,未必传得谁都知道,光是一具无名尸体能让冯嬷嬷坐不住吗?”   “不用担心,”杜蘅胸有成竹地道,“义庄庄头刘四的妻妹嫁的是露白湖边茶肆瞿家,瞿家有一门表亲住在同安里,间壁住着西市开生丝铺子的孙三郎,他家小女儿前年认了赵管事的媳妇儿做干娘。我同你打包票,不出两日,这花钿的事保管传到冯嬷嬷耳朵里。”   董晓悦被他那一堆表亲干亲绕得晕晕乎乎,对杜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不也才来吗?这些弯弯绕绕是怎么知道的?”   杜蘅不防她有此一问,脸上一红。小崔推官凡事都喜欢记一笔,特别是婚丧嫁娶,必然把情理曲折、来龙去脉并账目明细记清楚,以备将来娶媳妇儿加倍收回来。   杜蘅天生过目不忘,把他的手札并人情账本全读了一遍,不由记了一肚子家长里短。   这些事不好意思说出来让她知道,杜蘅便扯开话题:“一整日没吃什么,都快饿过头了,咱们找地方先吃些东西,吃完再去衙门里查案宗。”   杜蘅一边说,一边牵着董晓悦出了巷子,两人就近在街边找了间食肆,就在沿街的棚子下找了张小桌子坐下。   满脸油汗的老板一见是崔推官,心里就有点犯嘀咕,面上还是堆着笑招呼:“崔帐干,真是稀客,今日的白切肉挺肥,来一卖?”   “大热的天谁爱吃这些荤腥,”杜蘅装模作样道,“有劳下一碗阳春面罢,小葱切细点,加勺猪油。”   董晓悦是个不用进食的灵体,杜公子乐得做个惠而不费的东,等面上来,又让老板多加了一勺猪油,慢条斯理地吃得一干二净,优雅地拿帕子揩揩嘴,看那派头架势仿佛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吃饱喝足,杜蘅掏出钱会了帐,带着董晓悦去衙门里查案宗。   库房钥匙由典史收着,崔推官时常半夜三更地查阅文书案宗,典史见怪不怪,没问因由便把钥匙给了他。   杜蘅开了库,先把过去一年半中失踪寻人的案宗翻找出来,一目十行地看了,成年男子失踪家人来报案的总共七件,其中三件很可能是远走他乡躲债去了,剩下的四个,身高体型一概对不上。   结果正如他们所料,这无名男尸是个外乡人。   杜蘅又找出那段时间被收监问斩的罪犯案宗,发现一年前有两个劫道杀人的同案犯,从案发到审结处斩只有短短十来天,死刑都要上报州府审核,案宗里核准书上盖的正是谭知府的章。   杜蘅一见这案宗心里便有了底,取了纸笔来,把那案宗誊抄了一遍,卷起来藏在袖子中,把案卷依原样整理归置好,还了钥匙。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将近二更。   杜蘅把董晓悦带回城南葫芦巷。   崔推官这些年省吃俭用,在这里买下了一个两进的小宅院,庭院里栽着棵榆树,枝叶茂盛,树冠亭亭。   院落虽小,房舍也朴素,却打理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条,董晓悦瞥了眼身边的男人,感觉有些新鲜,这么经济适用的燕王殿下还是第一回见。   一前一后地进了屋,杜蘅点上油灯,董晓悦四下里看了看,只见小小的屋子挺温馨,倒也不算太寒酸。只是小推官一个大龄童男,也没结交什么朋友,家里统共只有一张床。   两人推让了一番,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最后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索性一起打了地铺。   董晓悦累了一整天,浑身酸痛,实在生不出什么旖旎心思,躺下没多久就昏昏欲睡。   佳人在畔,杜蘅虽然有些心猿意马,到底不敢越雷池一步,纠结了一会儿,也不知不觉地阖上了眼。   就在快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腰间被人一拽,蓦地清醒过来,发现是董晓悦坐起身牵动了他的衣带。   “怎么了?”杜蘅睡眼惺忪地问道。   董晓悦重新躺下,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嗯?”   董晓悦侧过身望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欲言又止:“哎......话说.....那个金花钿,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杜蘅一下子醒了,看她明明兴师问罪还装作不以为然的模样,心里十分受用:“是上回琵琶巷苏家七娘子送的。”   董晓悦朝天躺平,心里咕嘟嘟地往外泛着酸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哦”了一声。   杜蘅见她这模样,越发想逗她:“那苏家七娘子生得十分标致婀娜,是本城第一美人。”   关我x事,董晓悦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杜蘅话锋一转:“就是年纪略大了些。”   “是么。”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了。   “可不是,”杜蘅强忍着憋住不笑,“属马的,过年都九十一了。去年她家里闹白大仙,找了崔推官去,没有现银子,便拿了一对花钿抵。”崔推官在札记里把那抠门的第一美人好一顿数落。   董晓悦这才知道又被他涮了,翻了个身不理他。   杜蘅拍拍她的背,如临大敌地道:“阿悦,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董晓悦听他语气紧张,不由也警觉起来,翻过身来,抽了抽鼻子,狐疑道:“没有啊?你闻到什么了?”   “似乎是陈年老醋打翻了,那么大股酸味你闻不出来?”杜蘅一边说一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再理你是狗!董晓悦决然地翻过身去。   杜蘅终于笑够了:“我没骗你,苏七娘真是全城第一美人,只不过是七十年前。”   董晓悦哼了一声。   “也不过尔尔,要我说,再过七十年,你一定比那苏七娘还标致。”   “借你吉言。”董晓悦说完便把薄被子蒙住头,不再理会他。   不一会儿,被子下面的呼吸重起来。   杜蘅等她睡熟了,把她贴在脸颊上的发丝挑开,借着月光打量她的眉眼,他说的是真心话,就算她老去了,也一定是个顶顶标致的老太太。   只是梦中人也会老去么?杜蘅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替她掖好被角,慢慢睡了过去。 第85章 探听   一夜无话, 两人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杜蘅早上去衙门点卯,将昨日从紫霞山松林中掘出无名尸首之事一五一十禀报与县令知道,并呈上仵作画押的验尸报告。   县令浏览了一遍, 见那埋尸地在城外山中, 又是经年的旧案,蛛丝马迹早已消弭不见, 连身份也不得而知, 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循例问了两句, 杜蘅一一作答, 便点点头吩咐道:“那便写一份结案书呈,留个案宗存证罢了。”   想了想又道:“那凶身遭此祸端,客死异乡,着实可悯,你去同那刘庄头说,买副棺材葬了他罢。”   杜蘅道了声遵命,这事便算交代完了。   傍晚回到葫芦巷,门上有个穿茧绸青衣的小厮正左顾右盼。   “看吧, 来了。”杜蘅对着董晓悦笑道。   那小厮见着杜蘅, 行了个礼, 呈上一封书帖:“小的受谭府君之命来给崔帐干送帖子, 请帐干前往太白楼一叙。”   杜蘅接了帖子,从袖子里摸出五个铜钱给他:“有劳上覆府君一声,在下回屋换件衣裳便来。”   青衣小厮对那点赏钱着实看不上眼, 但既然这催账干是府君的座上宾,说不定日后要飞黄腾达,也乐得结个善缘,笑盈盈地接过来谢了。   杜蘅回去换了身半新的黑绸衣裳,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他本就生得眉目俊朗,身形修长,一洗袭黑更显得齿皓唇红、白皙如玉,换好衣裳掀帘子从屋里走出来,董晓悦见了便是一怔,半晌挪不开眼睛。   杜蘅见她直眉楞眼的,忍不住莞尔:“走了,谭孝纯还在太白楼等着。”   董晓悦这才回过神,支吾了一声,跟在后头出门了。   太白楼是本城最豪奢的酒楼,一干厨子都是从江南请来的,做的南菜十分地道。   两人到得太白楼时正是华灯初上,黯淡的余晖笼罩着楼上油瓦,楼中已是灯火通明,光彻耀目宛若暄昼。   杜蘅一走进楼中,早有谭府下人迎上来:“帐干请随小的上楼,府君已在雅间等候。”   杜蘅转头看了董晓悦一眼示意她跟上,两人拾级而上,走到楼上往朱红阑干下望去,只见楼下堂中锦绣成堆,朱紫耀目,煞是热闹。   楼上的雅间多以琉璃屏风、斑竹帘子相隔,从旁经过能隐隐绰绰地看到里面的人影。那谭府下人领着杜蘅径直往里走,到了西头再转过一个弯,那仆人打起帘子,躬身道:“帐干有请。”   杜蘅步入室内,只见里面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竟是个僻静的雅室,瑞兽吐香,满室氤氲。   谭孝纯一身石青色织锦袍,腰系赤金镶白玉腰带,气派十足。见杜蘅到了,连忙起身相迎:“贤弟请坐。”   “有劳尊君久等,在下愧怍惶恐。”杜蘅作了个揖。   他穿得寒素,在锦衣玉带的高官面前却丝毫不露局促卑怯。谭知府眼里便流露出玩味来,杜蘅蓦地察觉,赶紧把腰弯低了些,脸上堆起谄媚油滑的笑容来。   谭孝纯疑心方才是自己老眼昏花,竟觉得那镇日往钱眼里钻的小推官能与自己分庭抗礼,不禁失笑。   分了宾主入席,两人寒暄了一通,茶过三盏,谭孝纯便命下人去传酒肴,一边道:“前日有劳贤弟为愚兄解忧,如今家宅和宁,俱是托赖贤弟,无以为谢,只能略具薄礼,还望贤弟莫要嫌弃简素。”   说着对身旁伺候的小厮点点头,那小厮当即会意,转到屏风后面,片刻捧出个小木匣子,匣盖一开,明晃晃的银光闪得人眼睛一花。   杜蘅一脸惶恐地推拒:“尊君前日已有重酬,何故又赐此厚礼?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小可如何敢受!”   一边推,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渴望来,喉结一动,竟是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唾沫,真真把个见钱眼开的贪吝之徒演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董晓悦坐在他身边全程围观,大逆不道地怀疑他是本色出演。   谭孝纯见他这副模样,剩下的一点疑虑也打消了,故意绷着脸道:“不值什么,贤弟若不笑纳,便是嫌弃愚兄。”   杜蘅便顺水推舟地接下那沉甸甸的匣子:“长者赐,不敢辞,小可便觍颜收下了,惭愧惭愧。”   正好这时跑堂的端了酒菜来,杜蘅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银子,合上盖子,把匣子搁在身旁席上。   “贤弟尝尝这海参八宝羹,”谭孝纯拿了嵌银汤勺替杜蘅舀了一碗。   杜蘅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地双手接过。   “可惜不在时节,若是早半月来,有南边运来的横江鲥鱼和螃蟹,鲜美无匹。”   谭孝纯不慌不忙地兜着圈子,从饮馔聊到诗酒,又从诗酒聊到林泉:“老夫十数年前在蜀州任上,每于晴霁之日登岷山,险峰直入云霄,山巅积雪终年不化,蔚为壮观,此地地势平衍,山水便无足观。”   顿了顿又道:“倒是城西紫霞山报德寺一带还有几分意思。”   杜蘅端着酒杯附和:“寺后的梅林到寒冬腊月着了花,映着雪,煞是可爱。”   谭孝纯见他不接茬,心里有些恼意,脸色沉了沉,旋即笑道:“听闻贤弟昨日在紫霞山破了一桩悬案?”   杜蘅愣了愣,随即作恍然状:“必是以讹传讹了,昨日有猎户在林子里掘陷阱,不防掘出具......不敢污了府君尊耳,不提也罢。”   谭孝纯一脸好奇:“贤弟无需避讳,此等奇闻异事正堪佐酒,愿闻其详。”   杜蘅便道:“那猎户掘出只人手来,吓得丢了铁锹,奔逃出来,小可闻知,带了衙役去掘,掘出具无名尸来,仵作查验过,已在地下埋了一年半载,面目全非了。”   “贤弟身具神通,想来难不住你?”   杜蘅摇摇头:“尊君谬赞,小可虽说生了对异眼,可魂魄离体之后鲜有流连不去的,那人的魂魄恐怕早入轮回去了。”   谭孝纯以指摩挲银酒杯:“如此?那岂不是成了悬案了?”   杜蘅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今日小可已经将呈书官长,将案宗封存,也只能如此了。”   “那尸身身上竟无半点凭证么?”谭孝纯目光闪了闪,“愚兄听见街巷间传言,那亡者死前竟吞了一块玉佩在肚腹中,难道又是讹传?”   杜蘅轻笑一声,晃了晃手中银杯:“玉佩这么大,如何吞咽得下去?”   席上的寒潭香十分甘醇,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已有些醺然,涨红着一张脸,醉眼迷离,从腰间摘下香囊,拿出那枚金钿,翻过来覆过去在谭孝纯眼前晃:“小可不敢欺瞒府君,玉佩没有,金钿倒是有一个,藏在那尸身的口中。”   谭孝纯只见那金钿背后似有刻字,只是被杜蘅的手指捏住半边,依稀露出个小小的“王”字偏旁,心里便是一惊,待要细看,小推官已经收回了手,他不好讨要,只得作罢,推杯换盏地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等月色上来,便寻个由头散了席归家了。   杜蘅在太白楼外与谭知府作别,目送谭府的马车辘辘地远去,脸上的醉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眼底一派清明。   董晓悦很佩服他的演技:“金钿上有字?”   “苏七娘闺名一个‘珍’字,与江氏的‘瑶’字同一个偏旁,也是巧得很。”杜蘅边说边往前走,“方才你看见了么?那姓谭的脸色都变了。”   董晓悦认得那不是回家的方向,诧异道:“这么晚了去哪儿?不回葫芦巷吗?”   “去义庄,”杜蘅道,“冯嬷嬷干亲家今日娶媳妇儿,她去吃了喜酒,说不定趁此机会去义庄打探消息,咱们去守守她。”   “她不来找你?”   杜蘅摇摇头:“葫芦巷人多眼杂,她是江氏的嬷嬷,去找我难免惹些瓜田李下的闲话,倒不如去义庄找那刘四。过几日便是盂兰盆节,打着做善事的幌子去义庄送些纸烛灯油,反倒不打眼。”   两人到了义庄,见到庄头刘四,杜蘅只说要再看一下尸体上的伤痕,刘四不疑有他,把他带到西梢间,点起油灯,一边邀功讨赏:“小的已经备好了棺材,只等帐干一句话,雇上三五个人就能抬去城外落葬。”   杜蘅只说了句有劳,没有半点表示,刘四只得悻悻地离去了。   等刘四回了屋,杜蘅和董晓悦走到庭中桃树下,一轮弦月高挂枝头,四下里静悄悄的。   董晓悦一想到四周的房间里停着几十口棺材,有些发怵,不由朝杜蘅挨了挨,他身上的体温和淡淡的酒味让她平静了些。   就在这时,杜蘅却对着空气笑道:“过奖。”   董晓悦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在跟谁说话?”   杜蘅对着空气拱了拱手:“那位老婆婆夸我娘子生得俊俏,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董晓悦这才恍然大悟,后背上拔凉拔凉,差点没跳起来。   “莫怕莫怕,”杜蘅握住她的手,悠悠道:“逗你的。”   董晓悦正要捋袖子跟他算账,墙外传来刘四的声音:“冯嬷嬷,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 第86章 真相   冯嬷嬷四下里张望了一眼, 解下胳膊上挽着的布包递过去,一边道:“这不是白日里在我干亲家那儿吃喜酒,想着快到盂兰盆节了, 顺道来送点蜡烛纸钱。”   刘四一听不是现钱就有些失望, 香烛换成钱不但麻烦还得折两三成的价,当然没有现银子省事。   不过一想到这冯婆子也算半个知府家的下人, 便又堆上笑, 接过那布包:“冯嬷嬷心善, 我刘四替那些死鬼谢谢你了。你家娘子可好?这得快生了吧?”   “估摸着还有十来日罢。”   “江娘子是个有福的, 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郎君, 保准让老府君接回大宅做太太去哩。”   冯嬷嬷脸上闪过尴尬,只敷衍道:“承你吉言。”   刘四见她送完东西还磨蹭着不走,纳闷道:“嬷嬷还有旁的事?”   冯嬷嬷便问道:“听说昨儿个紫霞山挖出个人来,到处都在传,可是真的?”   “可不,就停在里头西梢间,嬷嬷要看?”   当地有个看尸体的陋俗,哪家有死状奇特的人总能吸引许多人围观, 尤以老人为多, 刘四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冯嬷嬷也是来看新鲜的。   冯嬷嬷有些踌躇:“那人长什么模样?”   “哪里还看得出模样!埋了恁久, 脸都烂没了。”   “阿弥陀佛………真是作孽, ”冯嬷嬷抚了抚心口,“……这人身量多高啊?”   刘四拿手比划了下:“比我高半头吧。”   冯嬷嬷脸色倏地凝重起来,抿了抿嘴, 迟疑了一会儿又问道:“听他们说从这尸身嘴里找出个花钿来?”   刘四下意识地回了回头,扬声道:“嬷嬷你听哪个乱嚼舌根?什么花钿花钗的,我刘四一概不知道。”   杜蘅勾了勾嘴角,这话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冯嬷嬷从怀里掏出个青布小香囊,用手指头挖出两块银子塞给刘四:“也是作孽,那人死在外乡也不知道他家里耶娘姊妹晓不晓得,辛苦刘庄头,好歹给他弄口薄板棺材装了埋了。”   刘四假意推辞了一番,接过银子暗暗掂了掂分量,约摸有个二三两,倒是十分意外:“嬷嬷真是个活菩萨,这也不是亲也不是旧,怎么……”   冯嬷嬷生怕他起疑,忙道:“这也不算是我的,我家娘子心善,平日见了要饭的也要施舍几个钱,去趟庙里庵里哪次不添上好几斤香油?我老婆子替她先舍了,省得她问起了再叫人往这儿跑一趟。”   刘四听了将信将疑,不过拿人手短,毕竟要有所表示,悄悄往身后一指,压低声音道:“办这案子的小崔推官就在里头,他不是在谭知府跟前得脸么?嬷嬷有什么不妨去问他……”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院门吱呀一声,杜蘅推门出来,见了冯嬷嬷脸上一愣,旋即微笑道:“不想在这儿见到嬷嬷,府上可安好?”   冯嬷嬷来不及收起脸上的惊慌,愣了愣才行了礼,笑着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崔帐干!托您的福,家里这两日太平无事。您怎么在这儿,是公干么?”   “我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有什么办法,”杜蘅反问道,“倒是嬷嬷,怎么上这地儿来了?”   “快到中元了,来送些香烛纸钱,这就回去了。”说着便要向两人告辞。   “我也要回葫芦巷,正好与嬷嬷同路。”   冯嬷嬷找不到什么借口推辞,只得由着他和自己一块儿走。   义庄地处偏僻,又是大晚上,路上没什么行人车马,月光很亮,无需点灯便把路看得一清二楚。   小崔帐干一路上沉默不语,冯嬷嬷越走越不安,心砰砰地跳着,像有人拿锤子往她心口里砸着,她抖抖索索地抬起袖子掖了掖额头上的冷汗。   不知怎么的,这崔帐干年纪不大,可两道目光像刀子一般利,仿佛什么都瞒不住他。本来想借机打探打探消息,临到头上只盼别叫他看出什么来,哪里还敢开口问。   就这么一路忐忑不安着,眼见着还有一个路口就要分道扬镳,即将熬出头了,那崔推官却突然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道:“冯嬷嬷,你与那义庄里躺着的刘公子可是有旧?”   冯嬷嬷眼前一黑,差点没吓晕过去,哆嗦着嘴道:“帐……帐干说的什么,老婆子听不明白,什么刘公子,我哪里认识什么刘公子……”   杜蘅早料到她会矢口否认,也不恼:“如此,那便换个嬷嬷知道的问罢,江娘子腹中的可是谭府君的骨肉?”   冯嬷嬷心惊肉跳,整个人都打起摆子来,连尊卑都顾不得,破口骂道:“怎的不是!好没道理的小郎君!红口白牙污人清白,要是让府君知道了看不治你的罪!”   杜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就这么白问一句,谁来也治不了我的罪,倒是杀人偿命,自古以来便是常法,嬷嬷你说是不是?”   “刘郎让我带句话,让问问你家娘子,他在流霜亭等她等得好苦,怎么迟迟不见她来?”   冯嬷嬷吓得说不出话来。   董晓悦忍不住给杜蘅竖了个拇指,杜蘅得意地挑了挑嘴角。   “哦对了,刘郎还有句话是要问你冯嬷嬷的,他说,”杜衡一边说一边向冯嬷嬷步步逼近,“他和你相识一场,从未亏待过你,为何你要合着别人……”   杜蘅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突然提高声音:“害他性命?”   冯嬷嬷吓得一个趔趄,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眼泪开了闸似地流出来:“我没害他……我没想害他!”   “噫,”杜蘅一脸困惑,对着的冯嬷嬷身后道:“刘公子,她说不是她,可是你弄错了?”   “……”董晓悦抚了抚额头,“你悠着点,别把人吓出个三长两短。”   杜蘅朝她挤挤眼。   冯嬷嬷一听这话吓得屁滚尿流,对着空气一个劲摇头:“不是我不是我!你去找府君!去找府君!”   “你这刁奴,竟敢诬陷府君?信不信我立即抓你去衙门?”   “是真的……真的……”冯嬷嬷经他刚才那么一吓,竹筒倒豆子似地全交代了。   那刘郎名唤刘云锦,是个乡里的秀才,因着品貌端正才学出众,得了同乡一位大人物的青眼,才被举荐去府学读书。   初来乍到,自然要四处长长见识,一不小心就长到了青楼,又一个不小心,与貌美又烂漫的江娘子看对了眼。   一个穷秀才自然没钱替心上人赎身,他只能发奋读书,指望在科场上一鸣惊人、直上青云。   这刘秀才确有读书的天赋,一不小心考了个解元,眼看着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兴致勃勃地去赴省试,谁知考完回来一看,娘子早已经叫个大官赎走了。   他不愿放弃,千里迢迢锲而不舍地追过来,一打听,心上人成了别人的外室。   “他进不了府,便日日在门外候着,候了总有十几日,终于叫他等着了娘子去秀云庵进香……”   “他们……”杜蘅搔了搔鼻子,看了看董晓悦,不好意思问出口。”   冯嬷嬷认命地点点头:“谁拦得住呢!”   两人饱受相思之苦,见了面自然是干柴烈火绸缪更甚往日,苦于不能相守,便谋划着要私奔。   江氏难得有机会出门,传递消息自然全靠冯嬷嬷。   “于是你就出卖主人,将消息告诉了谭知府?”   冯嬷嬷无力地摇摇头,抬袖揩了揩眼泪鼻涕:“是府君先察觉出不对来,私下里审问奴婢,奴婢眼看着兜不住,怕闹出大事来害了我家娘子性命,这才把这事告诉了府君。”   杜蘅忖了忖:“那秀云庵的事……”   “那事奴婢当然没敢说……”   董晓悦蹙了蹙眉,这姓谭的也真是沉得住气,普通人知道自己被小妾绿了,无论如何也要当面对质,他却是暗暗解决了情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府君知道了这事,他们偷偷传递的书信都到了他手里,他也不去问娘子,只重写一封,叫我照样送过去,我哪里敢不从命?只他说什么我就照做罢了。”冯嬷嬷替自己开脱道。   “他们约在哪天出奔?江氏赴约了么?”   “奴婢记得很清,是去年十月十六,月亮又圆又大,娘子带着我逃到帽儿山,在亭子里等了一夜,也没见刘云锦来,娘子伤心得很,还要再等,我好说歹说劝得她回了家,谁晓得……谁晓得……”   董晓悦听明白了,谭知府在书信上动了手脚,把两人的时间错开,让江氏走了个空。而刘锦云怀揣着与心上人再不分离的美梦去赴约,在流霜亭等着他的却是两个凶徒。   又是个痴男怨女老掉牙的故事,她暗暗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冯嬷嬷把来龙去脉说完,已经快虚脱了,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半晌不想起来:“奴婢真不晓得府君会要他命,要是早知道,奴婢就是死也不会说出来……”说着又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杜蘅冷眼看着那头发斑白的妇人,半晌道:“嬷嬷回家去罢,不早了。”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铃铛声,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   几个人不由转过身去,只见一辆轻便马车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到了他们跟前。   车夫朝路旁瞥了一眼,赶紧拽住缰绳把车停下来,下马向杜衡匆匆行了个礼,对着老妇人喊道:“嬷嬷,你怎么还在这儿?娘子要临盆了!”   冯嬷嬷霎时把刘云锦忘了,惊诧道:“怎么这就发动了?!”   稳婆陶大娘从车里探出头来:“嬷嬷上来挤一挤罢!”   冯嬷嬷回头看了看杜蘅,躬身行了个礼,搭着稳婆伸出来的胳膊借了把力,吃力地爬上了车。 第87章 梦醒   董晓悦和杜蘅望着马车消失在拐角, 铜铃和马蹄声渐远,周遭又安静下来,偶尔从某处围墙里传出几声犬吠或是小儿啼哭。   “你怎么知道是冯嬷嬷给谭知府通风报信?”董晓悦问道。   “猜的。”杜蘅轻描淡写。   “……万一猜错怎么办?”   “那就是刘公子弄错了呗。”杜蘅一推四五六。   “……”亏她还佩服他神机妙算。   “刘云锦八成是谭知府买凶害死的了, ”董晓悦蹙着眉道, “但是没什么证据啊……”   杜蘅点点头:“过了这么久,物证早没了, 凶徒也叫他灭了口, 就算冯氏愿意出首, 也没有什么切实的凭据证明人是他害死的。”   冯嬷嬷的证言最多只表明谭孝纯有杀人动机, 仅有动机是不能治罪的, 他只需一口咬定对刘云锦之死一无所知,谁也不能奈何他。   何况他还是个不小的官。   “谭孝纯与当朝左相李阳明是同年又是同乡,凭我一个小小的推官要对付他,不啻蚍蜉撼树。”杜蘅实事求是地道。   “难道我们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明知道那谭知府有重大嫌疑,却只能任由他逍遥法外,虽然是在梦里,董晓悦依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们的确是束手无策,不过……”杜蘅话锋一转, “我倒是知道一个人能对付他。”   “嗯?”董晓悦明知他卖关子, 也顾不上计较了, “是谁?”   “此人立身严正, 不朋不党,一身浩然正气,难得还生得玉树临风俊逸非凡……”   董晓悦狐疑地瞟了他一眼:“那人该不会姓杜吧?”   “噫, ”杜蘅兴高采烈,“娘子也觉得我玉树临风俊逸非凡么?”   “……”董晓悦竟然无法反驳。   “说正经的,”杜蘅收起笑意,正色道,“在这梦里谭孝纯可以横行无忌,出了梦却未必。谭孝纯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我早已有所耳闻。此番巡按荆扬,正好把这蠧虫给除了。”   杜蘅身为监察御史,品秩虽然不高,但是可以巡按州县纠劾百官,权力很大。   董晓悦对他的官职和职责不甚了解,有些不明觉厉,用眼神表达了一番钦佩景仰之后,不由又犯起愁来:“总之还是得想办法从梦里出去……”   “这是江氏的梦,解铃还需系铃人,”杜蘅想了想道,“待江氏醒来,梦自然也就到头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董晓悦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心往下一坠,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方才冯嬷嬷说江氏估计还有十来天才生,提前临盆说不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要不我溜进去看看?”   杜蘅一听她要走,毫不犹豫地反对:“从发动到孩子坠地少说也要几个时辰……”   意识到董晓悦在意味深长地看他,杜蘅欲盖弥彰地描补:“我猜的……总之明日早晨再去打听消息便是了,半夜三更的,你孤身一人太冒险。”   董晓悦想了想,确实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跟着杜衡转悠了一整天,她也已经很困倦,便点点头答应了。   两人一起往葫芦巷的方向走去,刚走到门口,杜蘅正要往腰间摸钥匙,突然感动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你怎么了?”董晓悦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赶紧上前扶住他,“哪里不舒服吗?”   杜蘅“无妨”两字还未说出口,便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一股麻意从他的心脏一直扩散到全身,片刻之间就无法动弹了。   董晓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难不成这小崔推官有心脏病?   她来不及细想,赶紧解开他衣裳,想给他来个心肺复苏,手一触到他的皮肤便觉异样,他的身体没有丝毫热度,比她这个生魂还要冰凉。   董晓悦颤抖着手探他鼻息,却发现他呼吸正常,细看胸口还在轻轻起伏,就像睡着了一样。   “杜公子?”董晓悦推推他,杜蘅全无反应。   董晓悦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就算人死了也有余温,不可能凉得那么快,而且他分明还活着!   她眼下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半魂体,试着拽了拽地上的男人,压根拽不动他,只得从房里找了条褥子替他盖上。   她既不能去请大夫也没法报官,除了干看着没有丝毫办法。   董晓悦在杜蘅身边坐了小半个时辰,他仍旧纹丝不动,随着轻浅的呼吸吐出阵阵寒气,不一会儿,他身边的草叶和树根上已结起了厚厚一层寒霜。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董晓悦站起身,捶捶发麻的腿肚,决定去江氏家里看看。   她总觉得杜蘅变成这副模样和江氏脱不了干系。   ————————   董晓悦出了葫芦巷,一路走到江氏宅子门口,只见两扇黑漆木门关得严严实实,门楣两侧各挂着盏风灯。   她虽是魂体,却不能像鬼魂一样穿墙逾壁,正愁怎么进门,那黑漆木门忽然訇一声从里往外打开,一辆青布罩着的马车从门里驶了出来。   董晓悦趁机一闪身,赶在门关上前溜了进去。   根据记忆穿过花园,她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江氏暂居的小院子,刚到门口便看到赵管事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时不时拿帕子掖掖脑门上的汗。   此时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不时有丫鬟仆妇进进出出,打水的打水,提灯的提灯。   董晓悦生怕撞到神色慌张、脚步匆匆的仆妇,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趁着有人往里端水盆的当儿,钻进门帘里。   屋子里有些闷热,人又多,虽然熏着香,可气味实在不敢恭维。上回见过的小婢子在屏风外候命,冯嬷嬷和陶大娘则在里面伺候。   董晓悦绕过屏风,蹑手蹑脚地走到江氏的榻前,只见她双目紧阂,气若游丝,一张脸在灯下惨白得像纸一样,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如果不是一串串眼泪和着汗水不断从脸侧滑落下来,董晓悦简直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冯嬷嬷抓着她的手,不住地掐她虎口,见没什么用,又轻轻拍她脸,一边焦急地唤她:“娘子,娘子,你醒醒,千万莫要睡着了。”   稳婆陶大娘也道:“娘子屏住气再使劲,这头一遭总是难些,奴婢已经看见小郎君头顶了,你再使一回劲……”   江氏闻言却是轻轻摇摇头,不住地掉眼泪。   陶大娘脸色越来越难看,与冯嬷嬷交换了个眼神,无奈地摇摇头。   董晓悦探头一看,只见褥子上一大摊水渍,却不见婴儿娩出,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要是羊水流光了还生不出来,孩子是会缺氧的。   冯嬷嬷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俯下身贴着江氏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江氏抽噎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把着冯嬷嬷的手,哭着道:“嬷嬷,你说实话,云锦他真的死了么?你为什么瞒着我……”   冯嬷嬷唬了一大跳,赶紧捂住她的嘴,觑了眼稳婆,慌慌张张道:“娘子又说胡话了,赵管事已经遣人去大宅了,府君很快就到了……”   她不说还好,一提起谭孝纯,江氏蓦地止住了哭,不知哪里来的劲,将冯嬷嬷的手一挣,眼睛里满是恨意,嘶声道:“谭孝纯,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冯嬷嬷急着描补:“我家娘子莫不是魇住了,怎么净说胡话!”   陶大娘一直佯装没听见,此时方道:“女子生产容易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魇住也是常有的事,奴婢见过不少,前个张主簿如古人生小郎君也是稀里糊涂地张口胡言,娘子和嬷嬷放心,奴婢不是那起多嘴多舌的,不会出去乱说嘴。”   冯嬷嬷神色尴尬:“陶娘子经多见多,小郎君洗三还得劳动你帮忙。”   又转头劝江氏:“娘子,你想想小郎君,别再犯糊涂说胡话了!”   江氏这才安静下来,静静地淌眼泪。   泪眼婆娑中,她忽然注意到床边似乎多了个人。   董晓悦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躲起来,只听江氏犹疑道:“菩萨?”   冯嬷嬷顺着江氏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困惑道:“娘子你在同谁说话?”   董晓悦见江氏认出了自己,便道:“你看得见我?”   江氏点点头:“菩萨是来带我走的么?”   冯嬷嬷不由大骇:“娘子你清醒些,莫要吓老奴!”   陶大娘也着实唬得不轻,胳膊上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连连默念阿弥陀佛。   董晓悦走到她床边,俯下身道:“我是来叫醒你的,这只是一场梦。”   江氏轻轻笑了笑:“菩萨莫要骗奴,奴的刘郎死了……奴也不能独活……”   董晓悦心知她已经开始神智不清了,眼见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只得下了记猛药:“你不想替刘云锦报仇吗?”   江氏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你死在这里,谭孝纯仍旧逍遥快活,刘云锦的家人永远不知道他下落,他留下的骨肉也会陪着你一起死!”董晓悦气急败坏地道。   “这真的是云锦的……”   江氏话音未落,董晓悦感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再定睛一看,她已经回到了佛堂的莲花座上。   惊魂未定,身后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第88章 入梦   伴随着那一声嘹亮的啼哭, 白羽小和尚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褐色布衣的村妇推门出来,如释重负地对白羽道:“小师父, 恭喜恭喜, 贵人生下个小郎君,母子平安。”   白羽苦涩地一笑, 心道又不是我生孩子, 有什么好恭喜的, 不过转念一想, 这江氏身份特殊, 若是在寺里出了差池,主持难辞其咎,眼下她自个儿化险为夷,寺里也免于一场无妄之灾,四舍五入也算是喜事,便对那村妇行了个合掌礼:“托赖王檀越相助。”   免不得又在心里埋怨,这江氏也真是的,大着个肚子不好好在自个儿家里待产, 偏生跑到他们法藏寺来求梦, 谁知突然发动起来, 急煞了他们这些和尚, 好在附近猎户家的娘子王氏有过助人分娩的经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正想着,冯嬷嬷走出来, 一脸歉意地对白羽道:“今次多亏了小师父相救,大恩大德,我家娘子和奴婢没齿难忘。”   白羽如今见这主仆俩便来气,僵硬地回了个礼:“檀越多礼了,若是要小僧去贵府报信,吩咐一声便是。”   冯嬷嬷赧然道:“有劳小师父费心,怎么敢再劳动小师父。我家郎君不在城中,家中也没个话事之人,娘子眼下这情形也不能受车马的劳累......”   白羽一听脸就发绿,这是想赖着不走?在和尚庙里分娩就已经够荒谬的了,难不成还想在他们法藏寺坐月子?   冯嬷嬷知道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娘子说佛门清净之地,不洁之身不敢久留,方才听那王娘子说五里外有个玉仙观,待歇过这半日,咱们就往那观里去了。”   白羽听了这话脸色才好些,那玉仙观是个女道观,他们去那儿爱歇几天歇几天,好赖与他们法藏寺无涉,便道:“如此贫僧便不挽留了,那玉仙观里都是女冠子,江檀越去那儿也有个照应。”   冯嬷嬷千恩万谢,又说了一箩筐好话,从袖子里摸出一封银子要给寺里添香油,白羽推辞一番,对方执意不肯收回去,他也就接了。   冯嬷嬷转身回了屋里,酬谢打发走王氏,轻声对江氏道:“娘子,奴婢与那姓王的村妇说定了,由她找几个壮实的仆妇,晚些伺候您去玉仙观。”   江氏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侧,却抱着怀里小小的襁褓不肯放手。   听见冯嬷嬷的话,她只是讽刺地一笑:“何必多此一举,嬷嬷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   冯嬷嬷一时语塞,嗫嚅道:“娘子总不好留在这僧寺里。”   他们这回是趁着谭孝纯回乡替父母移坟的当儿偷跑出来的,想着明日一早就回,便对赵管事等人谎称是到常去的净衣庵散散心,谁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眼下也只能扯个玉仙观当幌子,等谭知府回来能不能瞒得住,只好听天由命了。   江氏:“也是,在这儿搅扰人家也不好。”   随即又去端详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嬷嬷,你看他长得像我还是像云锦?”   冯嬷嬷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慌慌张张去捂她嘴:“娘子莫要乱说!等见了府君可千万不能露出一星半点儿!”   江氏一甩头,腻味地笑了笑,垂着眼不说话。   冯嬷嬷见她这样子,知道怎么劝都听不进,也就闭上了嘴。   白羽和尚解决了江氏这个大麻烦,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可一想到西边禅院里睡了一天一夜没动静的杜使君,略微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法藏寺好容易太平了两年,平地又掀起波澜来,一边是知府家的外宅生孩子,另一边是监察御史连睡一天一夜不醒,两个都是他们这小庙惹不起的,这得亏他是个和尚,要不头发都得愁白了。   他一边挠着秃头一边往杜使君下榻的禅院去,走到半道上,远远看见师弟慧如急急忙忙奔过来:“师兄,使君醒啦!”   白羽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声阿弥陀佛,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董晓悦白忙活一场,又回到菩萨像里待着不能动弹。   最难受的是,她虽然能听见后面院子里的动静,却连回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她能出来江氏大约是没事了,那杜蘅呢?   回想了一下梦中的经历,董晓悦觉得还有很多疑团没解开,首当其冲就是那无头女鬼沈氏,她和江氏只不过是同病相怜的朋友,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跟着她?只是为了告诉她刘郎被害的秘密?她又是怎么知道刘郎被害的?   董晓悦先前怀疑过刘云锦是沈氏的儿子,不过根据年龄一推算就知道不可能。   她直觉沈氏可能是从这梦里出去的关键,可是被困在这里,她没有丁点办法。   等了半个多时辰,后院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哭声,那孩子不足月,哭起来中气倒是足得很。   董晓悦只当他给自己解闷了,那婴儿却消停下来,大约是哭累了睡着了。   不一会儿,江氏身边的冯嬷嬷走了进来。   冯氏从案上拈了炷香,在油灯上点了,插进香炉里,跪倒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多谢菩萨保佑娘子诞下小郎君,求菩萨保佑小郎君平安康健,聪敏富贵,长大考个状元郎。”   董晓悦闻言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不过那感觉像火星一样转瞬即逝,待要细察时却死活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冯氏絮叨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佛堂里又安静下来。   董晓悦闲得无聊,打了个小盹,醒过来时周遭光线已有些昏暗,夕阳从窗户和大门透进来,把水磨青砖地面染成了暖色。   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瞥,突然发现脚下跪着个人,头顶光秃秃的,无疑是个和尚。   见不是杜蘅,董晓悦正有些失望,便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   董晓悦忽然发现,当熟悉一个人的时候,连他的脚步声也会显得与众不同,她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那是燕王殿下。   跪着的和尚却是一动不动,浑似什么都没听见。   杜蘅走到那和尚身后五步远处停住:“在下见过大师。”   董晓悦这才明白过来,跪下她脚下的原来是法藏寺的住持大师。   他不是病得下不来床了么?董晓悦不禁纳闷。   杜蘅出了声,那住持不能再装聋,慢吞吞地站起来,转过身向杜蘅行了合掌礼,哑声道:“檀越。”   那声音十分嘶哑,如同铁器在砂纸上刮擦,不像人类,倒像是衰老的野兽,听着让人无端感到凄惶。   “累大师为在下破戒,愧不敢当。”杜蘅道。   董晓悦这才想起来听白羽说过,这主持修闭口禅,已经好几年没开口说话了。   主持没接他的茬,直截了当地道:“檀越请早回罢。”   董晓悦怀疑这大师是不是太久没开口,连话都不会说了,杜蘅好歹是个官,这么大剌剌地下逐客令,就不怕他打击报复?   杜蘅显然也没料到这和尚对他这么不客气,不过他涵养不错,不愠不怒,仍旧好声好气地道:“大师,在下来时询问过贵寺的规矩,无论贫富贵贱都能求三夜,在下只求过两夜,于情于理都能再求一夜,还请大师成全。”   “贫僧是敝寺住持,规矩亦是贫僧定的,檀越请回。”   杜蘅还想尽力争取一下,住持却只当他是空气,转过身背对他,脸上长长的刀疤在摇曳的灯火中越发显得狰狞。   董晓悦都有些恼火了,她还指望在梦里跟燕王殿下商量商量呢,不让他求梦怎么办?这老和尚也太不通人情了。   杜蘅倒是维持住了风度,彬彬有礼道:“既然大师不允,在下明日再来。”   主持缄默不语,杜蘅等了半晌见他没反应,只得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去。   将将走到门口,住持突然道:“檀越所求乃是镜花水月,注定幻梦一场。”   杜蘅脚下一顿,回身道:“多谢大师点拨,不过在下冥顽不灵,无有慧根,恐怕辜负大师一片苦心。”   说罢也不等住持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董晓悦以为那老和尚也该走了,谁知他又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闭着眼睛,嘴唇一翕一合,大约是在念经。   跪了大约半个时辰,白羽带着几个师弟来劝了一回,那老和尚将徒弟们赶走,仍旧跪着不动。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猫头鹰也叫起来,那老和尚仍然没有挪窝的意思。   董晓悦实在想不通跪她有什么趣味,不过那老和尚不声不响,倒也不烦人,有个大活人陪着总比一个人待着热闹些。   大约又过了一两个时辰,董晓悦睡意上来,不打算陪那老和尚熬夜了,正要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砰”的一声响,往下一看,只见那老和尚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董晓悦没法喊人来救他,只能干着急,正焦急间,佛堂里突然起雾了。   她初时还诧异,随即便意识到这是梦又开始了。   这雾与江氏的不同,夜晚看不清颜色,董晓悦却觉得那雾是黯淡压抑的灰,像一团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随着雾气越来越浓,董晓悦的身体渐尖有了知觉,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小心从佛台上爬下来,没摔个嘴啃泥。   她走到住持身边,试着去推他,手指刚触到他的僧衣,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睁开眼时,眼前是个堆满书册卷轴的大书架。 第89章 凶案   穿越了那么多回, 董晓悦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轻车熟路地摸了摸脸,冷不丁摸到一把胡子。   这是又变成男人了?董晓悦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 只见这具神躯腰围壮观, 伸出双手看看,连手背都是肉肉的, 看来是个十分富态的大叔。   作为一只没节操有底线的颜狗, 董小姐没有半点兴趣探索她宽广的新身体, 环顾四周没找到镜子和反光表面, 只得先打量起周遭环境。   她所在的屋子大约三四十平, 地上铺着席子,三面墙都是满满当当的书架,中间一张拙朴的乌木几案,案上摆着文房和书卷,显然是间古代士人的书房。   眼下房里除了她半个人影都没有,董晓悦走到案前坐下,翻了翻那卷书,似乎是文人笔记一类, 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她正打算出门瞧瞧, 只听得竹帘一阵唰唰的响动, 一个身着竹青色单衣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说是男子, 莫如说半大少年更恰当。   董晓悦一见他的脸便是一怔,熟悉的眉眼,略带婴儿肥的脸颊, 比她还矮半个头的身高,眼前分明是个小了一号的燕王殿下。   虽然年纪小了些,可美颜盛世已经初具规模,单论美貌比起先前僵尸梦里那个古墓美少年也不遑多让,还多了几分活气。   状况不明,董晓悦不敢轻举妄动,   少年走到她跟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阿耶。”   少年大约处在变声期,嗓音略带粗嘎,还有些破音。   董晓悦被雷劈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阿耶?您怎么了”少年看她神色古怪,不禁关切地问道。   董晓悦这次回过味来了,她这回美梦成真,真成了人家亲爹。   她憋住笑,咳嗽了两声,正色道:“有什么事?”   少年一愣:“不是您叫儿子来的么?”   “呃......啊......,阿耶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董晓悦心虚道。   她佯装翻书,正巧瞥见扉页上的藏书章,分辨出一个“杜”字,便知道眼前的八成是少年时的杜蘅,心里有了底。   正盘算着是要直接表明身份还是探探他记不记得前因后果,那少年开口道:“阿耶……”   这声阿耶让她改变了主意,难得当了他亲爹,还是趁机多占点便宜的好。董晓悦心花怒放,忍不住声情并茂地“哎”了一声。   杜蘅越发狐疑,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阿耶是要考校儿子功课么?”   考校功课是不可能的,就凭她这文言文水平,一考校岂不是全露馅?董晓悦眼珠子一转便道:“你勤奋刻苦,功课阿耶是不担心的。”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绕过书案走到少年跟前,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道:“别一天到晚窝在房里看书,趁着年轻多出去玩玩,啊。”   杜蘅眼神微微一闪,低头行礼道:“那我先告退了。”   “嗯,你去吧,”董晓悦装模作样道,“别忘了阿耶的教诲。”说着便转身离去了。   等他一走,董晓悦便在书房里四处翻找,希望能发现点别的线索,不过找了半晌仍旧没有收获,便打算去其它房间看看,刚掀起帘子走到廊庑上,只听身后有人轻轻叫:“董晓悦。”   董次悦下意识地回头:“谁?”却见杜蘅抱着胳膊望着她,目光颇为不善。   “哦,是阿蘅啊,你方才是在同谁说话?”董晓悦犹自垂死挣扎。   杜蘅没好气地道:“你还装?”   董晓悦装不下去了,尴尬地摸摸鼻子:“被你看出来啦。”   “你就这么喜欢当人阿耶?”杜蘅话里有话地道。   “怎么会呢……”只想当你阿耶,不过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出来。   “说正经事,”董晓悦道貌岸然道,好像刚才那个为老不尊的不是她,“你怎么认出我的?”   杜蘅掀了掀眼皮:“你当我同你一样傻么?”   “怎么跟你阿耶说话的,没大没小,不肖子!”董晓悦笑着往他头顶薅了一把,这身高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薅一个准。   杜蘅一点也不想配合她,偏了偏头,逃离了她的魔爪:“你可知这是谁的梦?”   “法藏寺和江氏的事你还记得吗?”   杜蘅点点头:“我从江氏的梦中醒来后,听寺僧说起方知自己昏睡了一天一夜,昨夜我宿在禅房,半夜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不觉神魂离体,飘至佛堂,只见灰雾弥漫,往那雾气深处走去,便到了此地。”   “这是你自己家?”   杜蘅望了望身旁的一株黄色茶花:“若是我没记错,这应当是绥元十年前后,也就是十年前。我阿耶犯颜直谏,贬谪蜀州,此处是我们在蜀州的宅邸。”   “这就怪了……”董晓悦蹙着眉,把昨天法藏寺住持的古怪举动对杜蘅说了一遍。   杜蘅也觉疑惑不解,他本以为这是自己的梦,可听董晓悦的描述,雾气是由住持身上起的,按照上次江氏的经验,这应当是住持的梦才是。   可为什么他会回到十年前的蜀州,并且还在自己家?难道那住持与他们家有什么干系?   董晓悦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你在蜀州时见过那个住持吗?”   杜蘅冥思苦想了一番,肯定地摇摇头:“不曾见过。”   董晓悦抚了抚下巴:“那你记不记得那年前后蜀州出过什么大事?”   杜蘅回忆了一会儿道:“我阿耶初到任上时有一股流寇为祸,不过不成气候,不出数月便被州兵剿灭了,倒是再往前一年,出了个科场舞弊案,震惊朝野,轰动了一时,前一任知府就是因此坐罪的。”   董晓悦心里又有种异样的感觉,不过只一瞬便溜走了,没来得及抓住。   她只得暂且放下:“那民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么?或者重案要案之类……”   杜蘅当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对社会新闻民间八卦不怎么留意,不过还是有一两桩事情留下模糊的印象。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不过不是在这城里,是洪阳县的事,”杜蘅若有所思地道,“我阿耶到蜀州不久,洪阳出了一桩凶案,是个家财万贯的茶商,与他妻室并妻室所出的长子一起在家中被害。”   “凶手抓到了吗?”   “不曾,嫌犯是那商贾的妾室,不过我阿耶审过便将她放了,直到他卸任,真凶也未曾抓获,详细始末我也不清楚,不过州内大案都须经我阿耶核准,来龙去脉他是一清二楚的。”   “你还记不记得那桩案子大约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杜蘅又看了看身边那株黄色的蜀茶,凝神想了想:“似乎差不多就是这时节……抱歉,真是记不清了……”   十年前的事他能记得那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董晓悦安慰他道:“没事,这么大的事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况且阿耶还可以去翻案卷,如果和这桩案子有关,总能找到线索的。”   说着玩心又起,摸摸他头顶:“别多想了,小孩子家心思太多容易长不高。”   “……”还有完没完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董晓悦生怕真把他惹恼了,上个梦的小崔帐干虽然脾气好嘴又贫,可这杜小少年未必开得起玩笑,真发起火来还不是靠她哄。   根据以往的经验,不管她在梦里扮演什么角色,总是与核心事件有关系,这次变成杜蘅他爹应该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别的不说,知府的身份就给了她许多便利,她可以检索案卷,审问嫌犯,更可以随心所欲地调动人手。   “对了,”董晓悦突然灵光乍现,“那个商人的小妾姓什么?”   杜蘅皱着眉头使劲回忆,然后慢慢舒展开,眼里的困惑渐渐散去:“似乎是姓沈……” 第90章 沈氏   董晓悦眼睛一亮:“果然!”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都明白这姓氏意味着什么,姓沈,曾嫁过商贾为妾, 夫君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死了, 和这桩灭门案的嫌犯刚好对得上。   只不过那沈氏原籍在金陵,不知怎么会远嫁到蜀地, 里面大约也有一段故事。   “只不知这会儿案子发生没有, ”董晓悦道, “得找人打听打听, 你阿耶身边怎么也没个书僮小厮?”   “有个随身伺候的小厮, 大约是领了差事出去了,”杜蘅答道,“你扮我阿耶一点都不像,必会惹人起疑,倒不如寻个借口差他出趟远门,我跟着你便是了。”   董晓悦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虽然一个小厮不至于拿他怎么样, 省去点麻烦和口舌也是好的, 不然说不定没几天就能传出知府中邪的新闻来。   杜蘅立即编了一套话, 如此这般地教给她。   她突然想到件要紧事:“对了, 你阿娘呢?”   杜蘅脸色有些古怪,撩起眼皮看看她:“我阿娘在京城侍奉二老,没到蜀州来。”   董晓悦松了一口气, 她能支开贴身伺候的小厮,总不能一直躲着太太,这种事情瞒得了谁都瞒不了枕边人。   正说着话,一个着青布衣裳作下人打扮的清俊少年走入院中,对董晓悦和杜蘅分别行礼:“奴婢见过郎君,小郎君。”   杜蘅对他微微颔首,董晓悦见来人生得唇红齿白,不由多看了一眼。   一旁的杜蘅咳嗽了两声,董晓悦这才想起来,按他们俩商量好的说辞,对那小厮道:“再过两个月是孙尚书寿辰,你和阿福一起替我去京城走一遭,务必把寿礼稳妥地送到。”   那小厮有些意外,不过主人怎么吩咐轮不到他们下人置喙,只道:“奴婢不在时,叫阿客来郎君跟前侍奉?”   董晓悦觑了一眼杜蘅的脸色,对那小厮道:“不须你操心,我这里自有安排。”   小厮觉得今日的郎君和小郎君都古里古怪的,也不想久留,领了命便打算走,旋即想起来还有件事未曾禀报:“郎君,方才吴典史叫人带信来,前日洪阳县那件凶案的嫌犯沈氏已经押解到司狱司,随时可以提审。”   董晓悦听了这话不由精神一振,正瞌睡着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笑着对那小厮道:“我知道了,你这回去京城送寿礼小心行事,回来我重重有赏。”   打发走了小厮,董晓悦随口对杜蘅道:“这孩子不错,口齿伶俐,说话有条理,长得也挺不错。”   杜蘅轻哼一声,讥诮道:“可不是,他自小在我阿耶跟前侍奉笔墨,识的字可比你多多了。”   董晓悦从他的态度里品出了一丝酸意,前后一联系,不由茅塞顿开,这哪里是怕她穿帮,明摆着是怕她和那小厮朝夕相处。   虽然觉得好笑,可她心里还是一丝丝地沁出甜来,仗着体型的优势,把一条胳膊搭在杜蘅肩上:“放心,阿耶就你一个儿子。”   杜蘅哼了一声把她胳膊从肩头掸落,径直往院子外面走:“沈氏已经到了府署了,还不快些去审案?”   董晓悦和杜蘅先去府署查阅了洪阳县呈送来的案卷,先抽出仵作的验尸报告看了,那李家三口都是死于利器之下,现场十分血腥,现场并没有丢失多少财物,只有商人妻子的奁盒里少了七八件金玉首饰,与其说是为了劫财,倒更像是为了伪造劫财的假象。   案卷里还有一份沈氏签字画押的具结书,对杀人罪行供认不讳,不过具结书写得十分模糊笼统。   董晓悦收起案卷对杜蘅道:“咱们先去牢里看看沈氏,不知是不是屈打成招的。”   洪阳县距州府约有上百里,沈氏一个弱女子,戴着枷锁跋涉过来,可以想见有多辛苦,而且她在县衙已受过审问,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因为这些缘故,董晓悦在见到人之前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然而沈氏的模样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州府的地牢倒是不像影视剧里那样阴森恐怖,不过光线幽暗,潮湿阴冷,散发着一股稻草发霉的气味。   沈氏未经审理,羁押在嫌犯专属的区域。   董晓悦借着提灯昏暗摇曳的光线往牢房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人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头低低地埋在膝盖处,看不清面容。   董晓悦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方才挥挥手,让狱卒把牢门打开。   听到门上铁链的声音,沈氏总算有了点动静,不过没抬起头,反而往墙角里缩了缩,像是要把整个人嵌进砖石里去。   董晓悦对狱卒道:“你去外面候命就行了。”   待狱卒离开,董晓悦和杜蘅方才走进牢房里。   “沈娘子……”董晓悦轻声道。   瑟缩成一团的女人一颤,随即慢慢抬起头来。   看到那张脸,董晓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被高低不平的地砖绊了一下,要不是孝顺的儿子及时扶住他,恐怕得摔个屁墩。   沈氏的那张脸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脸颊高高肿起,眼眶乌紫,眼睛肿成了细细的一条缝,嘴唇上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也不知是什么利器划出来的。   董晓悦逼自己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转开了目光,即使不认识那无头女鬼,看到同类遭受这样惨无人道的对待也足以令人愤怒了。   这还只是脸上的伤,天知道她身上还有多少伤。   “沈娘子,你别怕,我是本州知府,你有什么冤情可以告诉我。”董晓悦义愤填膺道,别说她现在只不过是个嫌犯,就算是真凶也不该这么刑讯逼供啊!   沈氏听了这话缓缓地拖动双腿,用手把身子支撑起来。   董晓悦起初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直到见她把腿往后收,整个人往前倾,她才明白过来,她是在对她下跪。   “犯妇沈氏叩见府君,小郎君……”沈氏用嘶哑的声音道。   董晓悦连忙走过去把她扶起来:“你受了伤就别行礼了,是不是县令严刑逼供把你打成这样?你放心告诉我,他不能奈何你。”   沈氏摇摇头:“有劳府君垂问,知县并未屈打犯妇。”   董晓悦不明就里地看看杜蘅:“难道是差役打的?”   沈氏仍是连连摇头。   董晓悦不知她在担心什么,姑且把此话不提,打定了主意一会儿得好好审问审问押解她到此的官差。   “我方才看了案卷,你供认杀害李三春及其妻室陆氏,长子李德林,是不是?”董晓悦问道。   沈氏答道:“启禀府君,确有其事,李三春一家三口是犯妇所杀。”   董晓悦皱着眉头道:“你是怎么杀的?什么时辰杀的?先杀的是谁?再杀的是谁?用的什么凶器?”   沈氏抿了抿嘴,不回答董晓悦的问题,只是车轱辘一般来回道:“李三春一家三口是犯妇所杀,恳请府君治罪。”   董晓悦见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得叹了口气,对杜蘅道:“我们先出去罢。” 第91章 疑点   董晓悦和杜蘅出了牢房, 先找了个衙差,让把押解嫌犯沈氏到州府的洪阳县官差找来。   两名官差此时还在客舍里,正准备收拾行装回洪阳县, 就被带到了府署。   那两人一个瘦高, 一个矮胖,都长得歪瓜裂枣。   董晓悦本来就为沈氏身上的伤恼火, 一见那两个官差如此其貌不扬, 火气越发大了。   没找着惊堂木, 把块大理石镇纸重重往案上一拍, 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吓得那两个差人肝胆俱裂,忙不迭地磕头。   “说,嫌犯沈氏可是你们打伤的?”   那瘦高的差人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开口,矮胖的喊起冤来:“小人冤枉啊,请府君明鉴!”   “那她的伤哪来的?快快从实招来!不然休怪本官大刑伺候!”董晓悦吹胡子瞪眼睛,她此时体积庞大,作威作福起来颇有威慑力。   杜蘅站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默默退到墙边, 假装自己是朵壁花。   连那矮胖的差人都打起寒颤来:“启……启禀府君, 那沈娘子……不不不, 那犯妇沈氏真不是小的两人打伤的, 小的们上路的时候她已经是这副形状,小的们见她着实可怜,一路上都……都都没为难她。”   那瘦高个也恢复了些神智, 连连点头。   “哦?”董晓悦捋捋美髯,“不是你们打的,那一定是高县令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了。”   两个差人闻言心虚地对视一眼,那瘦高个首先回过神来:“回禀府君,高县令不曾屈打过嫌犯沈氏,府君明鉴,明鉴。”   “当真没有?”董晓悦冷笑道,“哼,要是让本官鉴出来你们在说谎……”   “小的不敢……不敢……”矮胖差人眼珠子乱转。   那瘦高个却是个老实胚子,被董晓悦一唬,脸上汗如雨下,不住地抬袖子揩抹。   董晓悦便知道该从哪儿突破,对那矮胖差人喝道:“你闭嘴,让他说。”   瘦高个登时仆倒在地上:“府……府君饶命……”   “我问你,”董晓悦身子往前倾了倾,“你如实回答我就不追究你。”   “是……是……”瘦高个点头如捣蒜。   “你说说看,高县令审那沈氏的时候可有动刑?”   瘦高个抹了把脸,咂咂嘴,心一横:“回……回府君的话,有……”   “哦?怎么打的?打了几下?”   “回府君的话……上……上了一次夹棍……”   董晓悦愤怒地一拍桌案:“这还不叫屈打成招!”   两个差人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口,不过在他们看来上一次夹棍还真算不上屈打成招。   董晓悦把两人骂了一顿打发走了。   “那官差怂得要命,应该不会作假,看来沈氏脸上和身上那些伤真的不是县令屈打出来的。”董晓悦叹了口气。   不是县令打的,那就是在李家受的虐待,杜蘅也觉得心里有点堵,只点点头道:“再去仔细看看案宗罢。”   两人便回到司狱司,又把案宗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   李家三口是被利器割喉死的,两个男人的身体相对完整,只是被割去x器,根据仵作的验尸报告,还是死了之后割的。   李三春的妻子陆氏就比较悲催,她被剜去双目,拔了舌头,削去双耳和鼻尖,剁去十指,还都是活着的时候进行的。   根据案宗记载,一家三口半夜死在正院的卧房内。   最后一个被杀的应当是陆氏,时间是丑时三刻前后,仆人听到惨叫赶到现场,见夫妇俩倒在血泊中,男主人已经咽气,而陆氏那时还没死透。   现场找到一把沾满血的锋利柴刀,因劈砍骨头卷了刃,仵作比对过刀刃缺口和尸体上的伤痕,能对得上,应该就是凶器了。   两人刚才急着去地牢里见沈氏,只是把案情匆匆浏览了一遍,很多细节都没看仔细,只是隐约感到有诸多疑点,此时细细想来,才明白哪里不对劲。   “阿蘅,你怎么看?”董晓悦问杜蘅,问完自己突然扑哧笑出声来。   杜蘅莫名其妙地瞟了她一眼,虽然他很敬爱自己的父亲,但不得不说那张脸配上娇俏的表情,着实有碍观瞻。   他默默移开视线,咳嗽了两声道:“用作凶器的柴刀是李家之物,若那凶犯是外人,便是临时起意,可看这三具尸首的模样,非有深仇大恨断然不会如此。”   董晓悦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孺子可教,其实世上也有一种变态,以残杀虐待别人为乐,不过这种人一般有备而来。我赞同你的看法,如果是外人用李家的刀,多半是临时起意。阿蘅,你说得很好。”   董晓悦拍拍他肩膀以示鼓励。   这当爹还当上瘾了!杜蘅十分不忿。   董晓悦看他气鼓鼓的,本就有点婴儿肥的脸颊越发圆润,还飘着两朵红霞,别提多可爱了,当下恶向胆边生,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   “你……”杜蘅这下真的快出离愤怒了。   董晓悦见好就收,左手抓着住右手手腕,活动活动手指:“对不住,大概是你阿耶躯体中残留的慈父之爱在作祟,令我控制不住这只手。”   “……”   “你接着说。”   “还有,案发时间大约是丑时前后,为何那李大郎会在他父母房中?”   “会不会是凶手把他弄过去的?”董晓悦忖道。   “不无可能,若是如此,凶犯又为何非要冒险将李大郎带到正院杀害呢?”   董晓悦想了想,也觉得十分蹊跷,在哪儿杀不是杀,显然就地杀死最方便。   李大郎要不就是自己半夜三更跑到爹娘房里去,要不就是被凶手带过去杀死,不管哪种情况,都十分蹊跷。   “还有一事也很古怪,”杜蘅接着道,“案发时正院中的仆人去了哪里?”   李家是富商,仆人或许没有官宦人家多,可案发当时整个正院里都没个下人也很奇怪。而且凶手又是杀人又是挖眼睛割耳朵的,总有些动静吧,难道那些下人都不去看看?   总之到处是疑点,董晓悦抽出仆人的口供,第一个发现主人尸体仆人叫做阿腊,是李三春身边的小厮。   她又把李家其余人等的口供看了一遍,再比对沈氏的具结书,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敲书案:“没人提到凶案发生前沈氏在哪里,沈氏自己的口供也不清不楚。”   她只供认那三人是她杀的,对具体杀人手法和细节却一概模糊过去,像是没到过现场一样。   她的口供中唯一能和现场证据对得上的就是那把柴刀。   不过她自己对罪行供认不讳,又说出了凶器,县令正愁破不了案,便据此将她认定为凶嫌了。   董晓悦对古代的刑侦水平也没抱多大期待,但是像这位高县令这样不负责任随便糊弄的,大约也不怎么多见。   这案宗看着有厚厚一叠,似乎挺详实,可全然经不起推敲。   杜蘅也是蹙起了眉:“李家是当地巨贾,与那县令想来多有往来,不知内里有何勾当。”   “这就说不通了,关系好不更应该查出真凶,把凶手绳之以法吗?为什么随便抓个人搪塞?”   杜蘅眉头紧锁默然不语,这件案子里说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沈氏是为了给人抵罪,那个真正的凶手又是谁?会是李家人吗?”董晓悦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这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这件案子里有太多模糊和说不通的地方,”董晓悦想了想道,“看来还是得去一趟洪阳县。”   杜蘅没有异议:“我这就吩咐下人备车。”   “说起来你阿耶可以随便往外跑吗?公务怎么办?”   杜蘅经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他阿耶耶初到蜀州时是很忙的,当时一州事务百废待兴,几乎天天在府署中处理公务到日暮,有时候甚至要忙到深夜。   不过他们在这儿待了半日,也没有通判、典史等人找来,很不寻常。   他思索了一下,大约因为是梦,终究有别于现实,或许只需断清这桩疑案便可。   “你会处理公务吗?”杜蘅反问道。   “……”董晓悦一时被他问住,“这孩子,真不会说话。”   杜蘅没理她,直接出去吩咐衙差备车马。 第92章 李家   在出发前往洪阳县之前, 董晓悦和杜蘅又去地牢见了一次沈氏。   虽然知道从她嘴里多半问不出什么来,董晓悦还是不死心。   沈氏果然还是一口咬定李家那三个人都是被她所杀。   面对这样油盐不进,不遗余力干扰司法公正的犯罪嫌疑人, 董晓悦快要失去耐心了, 可又不能入乡随俗地刑讯逼供。   她提着衣摆蹲下身,注视着沈氏的双眼道:“那好, 你把案发当日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一遍。”   沈氏心虚地垂下眼眸:“回府君的话, 犯妇……不记得了。”   “……”董晓悦瞥了一眼她被夹棍夹肿的指关节, 换了个问题, “案发前你在哪里, 这你总记得吧?”   沈氏觑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嚅了嚅嘴,犹豫片刻道:“回禀府君,犯妇在自己卧房内……”   像沈氏这样的弱女子一次杀掉三个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其中还有两个年富力强的男子。   董晓悦对沈氏的供词压根不相信,可她又不能撬开沈氏的嘴,只得叹了一口气:“不管你是在给谁顶罪, 我都会把他找出来。”   沈氏听了这话仍旧无动于衷, 只是把眼睛垂得更低了:“回府君的话, 李家三口真的是犯妇所杀。”   董晓悦不置可否, 撑着膝盖站起身,伸展了下蹲麻的腿,转身对杜蘅道:“蘅儿, 我们走。”   这声春风化雨的“蘅儿”让杜蘅压根一酸,当即就想拆她的台,一想还有外人在,把一声冷哼憋了回去。   乘马车到洪阳县大约要半日,还有挺长一段崎岖山路。   两人共乘一辆马车,以便在车上温习案宗,讨论案情。   不过杜蘅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董晓悦从上了车便开始睡,杜蘅只得一个人埋头用功。   谁知道瞌睡也是会传染的,他只看了一刻钟不到,便也打起了呵欠——他平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么怠惰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可见近墨者黑。   董晓悦中途被颠醒,发现杜蘅不知什么时候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卷轴掉落在地也没发觉。   车厢里有些闷热,他睡得双颊发红,鼻尖上冒了层细汗,长睫轻轻颤动,嘴角还有个小小的口水泡,随着呼吸忽大忽小、时隐时现。   比起醒时偶像包袱三百斤的别扭少年,睡着了的杜蘅显得很好欺负。   董晓悦慈父心肠发作,忍不住轻轻掐了掐他脸颊。   杜蘅皱了皱眉,发出一串嘟嘟囔囔无意义的声音,咽了咽口水。   董晓悦发现了这个消遣,顿时来了精神,就着茶水吃了一屉点心,从杜蘅脚边捡起案卷,仔细看李家诸人的口供,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马车停在洪阳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客舍门口,这是他们今晚落脚的地方,一来天色晚了,两人在逼仄的车厢里蜷了一天都有些疲倦,二来他们也想在讯问李家诸人前从侧面打听一下消息。   他们此次来洪阳县没用官府的仪仗,只带了一个长随,青布马车也很低调。   两人去房间洗了把脸,休息了片刻,便去整个县城最大的酒楼用晚膳,顺便打听消息。   与他们预料的一样,到处都在谈论李家的凶案。   他们刚在二楼大堂一张临窗的桌子前坐下,还没来得及看菜牌,便听邻桌两个中间男人议论李家的事。   董晓悦立即竖起了耳朵。   “……李三春和他大儿子一死,家产可都便宜了那个妾生子,李二这回可是翻身咯。”一人艳羡地咂着嘴道。   他同伴附和了两句,摇着头道:“他们家那个小妾,看着娇滴滴的,没想到……哎,你听没听说,那个陆大娘眼睛被剜了?”   第一个男人压低声音:“李家那个老娘们儿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钱,镇日里打鸡骂狗,招这个惹那个,这不,兔子急了还咬人呐!我表姐夫不是在李家做事吗?听说那小妾三天两头叫他们大娘打,打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真正是红颜薄命……”   “那小妾生得倒是真好,配那猪肉似的李三春真是糟蹋了……”   “可不是,听说是京城买来的,那脸蛋那身段儿,啧……”   “哎,问问你姐夫,那死鬼李大郎跟那小妾……是真事儿不?”   第一个男子呷了一口酒,和同伴凑着头唧唧哝哝说了半晌,不过董晓悦和杜蘅就听不清了。   董晓悦看了看邻桌两人,只见他们衣着寒酸,桌上除了一壶酒便只有一碟杂豆,心里便有了计较。   对着跑堂要了一壶好酒,一卖白切羊,半只风鹅,一只烧鸡、一条蒸鱼并两个蔬菜。   杜蘅皱了皱眉,忍了忍没忍住:“才两个人,点那么多荤腥哪里吃得完……”   董晓悦隐约感觉到了小崔帐干勤俭持家的气息,故意逗他:“吃不完就倒了,你阿耶有的是钱,可惜这乡下小店没有燕窝鱼翅,吃一碗倒一碗那才叫开心呢!”   杜蘅虽然知道她是故意寻自己开心,可想象了一下那情景还是不寒而栗,手一抖,差点连茶碗都拿不住。   董晓悦见他小脸都发白了,赶紧爱怜地薅了薅他的脑袋:“逗你玩呢,放心,阿耶省吃俭用攒的家产将来都是你的。”   “……”似乎有点被安慰到。   说话间跑堂的把酒肴端了来,董晓悦站起身,端起白切羊肉和半只硕大的肥鹅,往旁边那两人桌上一放,作了个揖,满面笑容道:“两位兄台,方才不小心听见你们说到那李家,不知李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两人停下筷子,露出戒备的神色,其中一人偷偷瞄了一眼金黄油亮的烧鹅,咽了咽口水,迟疑道:“这位老哥是……”   董晓悦一看有戏,自来熟地打横坐下:“在下杜贵,字百万,是打南边来的,做点小本生意。听说那李三春是蜀中数一数二的茶商,想找他买一船货,谁知道昨晚一到贵地就听说他家在办白事,在下一个外乡人,两眼一抹黑,还要麻烦两位兄台指教指教。”   她说话的时候,两人眼睛也没闲着,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董晓悦出门自然没穿官服,挑了身低调的藏蓝云纹缎子直裰,看起来就是个乡绅地主的模样。   不过杜蘅他爹身材高大富态,看着很有派头,举止虽然亲切平和,却令人不敢轻忽。   两人犹豫来犹豫去,到底在羊肉和肥鹅面前败下阵来,压低了声音对董晓悦道:“咱们本来不该多这个嘴,不过看老哥你是个实诚人,千里万里地来这里一趟不容易……”   董晓悦连连点头:“在下晓得,在下晓得,多谢两位仗义。”   “那李家造孽啊……”那人呷了口酒,摇了摇头,开始讲李家的惨案,另一个人时不时补充两句。   他们讲述的案情和案宗上记载的总体上差不离,只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那李家夫妻为富不仁。   李家是蜀州数一数二的大商贾,一直在京城做生意,前两年才携家带口地回到老家洪阳县,李家人丁不算兴旺,正妻陆氏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死者之一李大郎,此外就只有妾室朱氏生的李二郎。   李三春面貌丑陋,五短三粗,却丝毫不妨碍他贪花好色,这些年陆陆续续娶了七八房妾室,不过因为大娘善妒,小妾们的孩子不是养不下来就是没满周岁便夭折。据说李三春为这没和陆氏闹,闹得最厉害的一次差点休妻。   沈氏就是在夫妻俩闹得最凶的时候被李三春买进府的,后来夫妇两人和好如初,沈氏就成了大娘的眼中钉,别的小妾只是打骂罚跪,只要没怀上孩子还好说,那沈氏则是一天三顿地毒打,种种残忍的手段简直比刑房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李三春不管管?”董晓悦问道。   “管?呵呵,”那人讽笑道,“那李三春巴不得他娘子有个出气的,你道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听我表姐夫说,他自己也没少打。”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突然变得有点猥琐:“听说那小娘子原先是金陵的花魁娘子,尝过不少男人,李三春大概是自个儿不行,怕叫小妾瞧不起,靠着打她壮声势逞威风,见天地从床上打到床下。有一回那沈氏去庵堂进香,不巧下雨,迟了个把时辰没回去,那李三春和他大儿子两人揪着她头发在大街上拖,千娼妇万淫妇地骂,这可不是我钱二红口白牙地瞎说,街坊都看得真真儿的。”   想起沈氏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董晓悦心里泛起一阵酸涩,转身拿了自己桌上的酒壶,替那两人满上,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杜蘅正打算给自己倒酒,酒壶便被董晓悦抢走,又舍不得再叫,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那败家的老子却不能体会他的苦心,和那两人把酒言欢,三两下就把一壶酒喝得见了底,干脆叫了一坛子。   那两人有些醉意,拿筷子点点正襟危坐的杜蘅,大着舌头道:“那是老哥家的小公子么?真真出色,怎么不过来陪咱们喝两杯?”   杜蘅虽然穿得低调朴素,但是容貌气度太过出众,一点都不像是地主家的儿子,说他是王孙公子恐怕都有人信。好在年纪尚幼,虽然引人瞩目,却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戒心。   董晓悦一听慌了神,借她十个胆也不敢叫燕王殿下来陪酒,心里一急,口不择言地道:“毛还没长齐呢,不让他沾酒。”   两人都夸她好家教。   杜蘅转过头,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吓得董晓悦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酒过三巡,那两人已经醉眼迷蒙,嘴上没了把门,也不管什么交浅言深。董晓悦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试探道:“李家七八个小妾,那大娘为何可着一个沈氏欺负?”   话多的那人咂了咂嘴:“因为那宝贝儿子呗!”   “李大郎?”董晓悦故作不解,“又有他什么事儿,不是他阿耶的妾室么?”   那人笑道:“听说李三春那老东西弄坏了身子,早不中用了,那沈小娘进府一年有了孕,你说那是谁的种?”   “不是吧......”董晓悦瞪大了眼睛,“孩子没生下来?”   “那哪能让她生下来,你当他们家大娘吃素的?”那人嗤笑了一声,“他家大娘把那傻儿子看得眼珠子似的,成天防这个防那个,不知发卖了多少奴婢,谁晓得......哈哈。”   另一个人道:“那李大郎长得跟他那死鬼阿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不如我呢,花魁娘子能瞧得上他?”   董晓悦眼见把他们知道的事都套了出来,便站起身道失陪,回到自己的桌子。   杜蘅捧着个茶碗斯斯文文地啜着,眼前一桌子菜只动了几筷子。   “不合胃口吗?”董晓悦关切地夹了一筷鱼肚腩到他碗里,“蘅儿,你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才行。”   杜蘅大逆不道地瞪了她一眼,不过还是慢慢地吃掉了碗里的鱼肉。   董晓悦自己也没什么胃口,刚才打听来的事像块石头梗在胸口,只吃了几筷蔬菜就撂下了筷子。   一顿饭吃完,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杜蘅很是纠结了一番,好不容易忍住了没找跑堂小二要个食盒打包回去。   到了该会帐的时候,董晓悦厚着脸皮对那伙计道:“记在高澹帐上。”   说罢带着儿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酒楼。那伙计送往迎来,惯会看人,一见那父子通身的气派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又见他轻描淡写地说出高县令的名讳,愣是没敢拦他们。   出了酒楼,杜蘅皱着眉头嘟囔道:“又不是没银子会帐......”   董晓悦斜了他一眼:“你阿耶为官清廉,一点俸银要攒着给你讨媳妇儿呢,高澹反正从李三春那儿捞了不少银子,帮他散掉点不义之财,也算是帮他的忙。”   杜蘅一听“媳妇”两字脸就发烫,顾不上去吐槽董晓悦的歪理。   两人穿街过巷地走回客舍,简单洗漱了下,上床睡觉,为第二天的重头戏养精蓄锐。 第93章 李二   第二天一早, 董晓悦和杜蘅在客舍里用了早膳,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长随出发去县衙。   县衙的门人看他们作平民打扮, 态度还有些轻慢, 接过名刺一看,吃了一惊, 赶紧进去通禀。   县令高澹一见那名刺就慌了神, 这杜知府来洪阳县的事儿他没听到一点风声, 不知是不是为了那李家的事而来。   “杜府君带了多少随从?”高县令皱着眉问那门子。   “回禀明府, 只带了小公子并一个长随。”   高县令掏出块绫缎汗巾揩揩揩额头冒出的虚汗, 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这堂堂府君怎么会为了一桩凶案亲自跑来,若有哪里不明白的,派个典史来询问一番便是仁至义尽了。   何况还带着个小公子,杜小公子青出于蓝,八岁能吟诗作赋,九岁神童试及第,杜知府怎么会带着他做这等鄙贱事?   这么一想, 他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整了整衣冠, 提着袍摆, 急匆匆地和那门子一起迎了出去。   董晓悦只见一个身着官服的胖子像个球一样滚出来,远远的便点头哈腰地向她赔罪:“府君驾到,有失远迎, 请府君恕罪!”   董晓悦打量来人,只见这高县令生得颇为喜感,一双眼睛又细又小,看着像是没睡醒,偏偏配了一对上扬的浓眉,嘴边还生了颗媒婆痣。   据杜蘅说,他阿耶见过高县令两三回。董晓悦便含笑作了个揖:“高明府,别来无恙?”   杜蘅也上前行礼,他对高县令之流没什么好感,神情也是淡淡的,不过礼数丝毫不亏。   “托府君的福,”高县令拿那双绿豆小眼打量了杜蘅一番,“令公子真是一表人材,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董晓悦自豪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府君谬赞。”嘴上客套着,得意骄傲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几人一边寒暄着一边往里走。   高县令瞅着气氛和谐融洽,寻机问道:“不知府君与小公子忽然下降所为何事?”   董晓悦爱怜地看了一眼儿子:“还不是为了这不肖子,一天到晚只知埋头书案,随我入蜀数月,还不曾四处走动过,今日得闲,便带他看看,也叫他长长见识。”   高县令听他这么一说,这才彻底放心,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甩去包袱的高澹奉承起人来越发热情,把杜蘅从头夸到脚,还隐晦地提到自己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儿,末了问道:“下官多嘴问一句,令公子可曾定下亲事?”   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杜蘅的神情越发冷了。   董晓悦一见他这憋屈的模样就忍不住想逗他,对那高县令道:“倒是不曾,小儿顽劣,正缺个贤内助收束收束他的性子。”   杜蘅碍着高澹在场不能发作,只能在心中的账本上记了一笔又一笔,董晓悦的罪状罄竹难书,他都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清算完。   董晓悦是债多不愁,虽然知道可能会掉金叶子,可架不住开心啊。   “听说小公子明年下科场,必定一举高中,届时在榜下不知被哪个京都华族捉去当乘龙快婿呢!”   “我们杜家娶妇不求门第高华,温柔贤淑是最要紧的,我看这洪阳县人杰地灵,女子必定秀外慧中。”   高县令逮着机会又把他家千金一顿自卖自夸。   眼看着杜蘅脸都快绿了,董晓悦这才悠然自得地放下茶杯,问了问本县春耕情况,表示想带着儿子去城南田地里看看,深入基层深入群众。   高澹自然提出要陪同,董晓悦求之不得,李家人没见过杜知府,但是认识高县令,上门查案自然少不了他。此外,要是高澹和李家人有什么勾当,把他带在身边也可以阻止他私下里搞串联。   高县令当下吩咐下人备车马。   董晓悦热情地邀请高县令共乘,高澹受宠若惊,上车时一激动差点没踩空。   杜蘅只得孤零零地一个人坐一辆车。   董晓悦和高县令相谈甚欢,行出几里路,董晓悦估摸着快到李家宅子附近,便撩起车帷,指着那挂着白幡的黑漆大门道:“那户人家好气派的宅院,竟比京师三四品大员的宅邸还阔绰。”   高澹正坐着和知府结亲的美梦,突然闻听此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背上登时起了一层白毛汗,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这是在办白事?对了……”董晓悦顿了顿,“突然想起来贵县前些日子呈送来的一宗案子,那一家三口惨死的,可是在这城里?”   高县令这时候再听不出对方是何意,他这官也不必当了,但是这时候再去通风报信已经来不及了,何况他被杜知府寸步不离地盯着,压根找不到通风报信的机会。   这时候自然是撇清自己要紧。高县令转眼之间心里就有了计较,硬着头皮道:“回禀府君,就是那户人家,姓李。”   “哦,那可真是巧了,”董晓悦一脸恍然大悟,“正巧那案子有几处我不甚明了,既然到了此地,正好去问问。”   高县令在官场上混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过知府亲力亲为去查案的,这不是推官的事吗?不过长官有命,他没法阻拦,阻拦更显得心虚,于是只好叫车夫往李家去。   有了县令这张脸,他们在李家畅行无阻。   李三春和长子一死,家中的话事人便成了李二郎,他一听县令突然驾到,赶紧把孝服换成素色衣裳,匆忙迎了出来。   董晓悦在酒楼中听说李三春和长子都生得矮小丑陋,理所当然以为二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谁知那李二郎生得高大英俊,和他父兄没有半点相似,只是气质畏缩油滑,看人的时候眼神一个劲乱飘,有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李二郎到门口才发现不止高澹一个,一听来人身份,仿佛遭到晴天霹雳,一张白里透红的粉脸成了铁青色。   董晓悦本来觉得那李二郎至少有六七成嫌疑,毕竟父兄和嫡母一死,获益最大的是他。   可是见了本人她又怀疑起来,这李二郎心虚是心虚,可看这神情和心理素质实在不像是做大事的人。   她和杜蘅对视了一眼,儿子显然与她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暂且按捺住心里的困惑,进了李家的大门。   李家不愧是巨贾,绕过影壁是一座太湖石叠构的假山,四周点缀着奇花异草,往里走只见回廊曲折,屋舍堂皇,花园中层台累榭,比起京城的许多官邸也不遑多让了。   正院发生过命案,李二郎本想把他们带到花厅招待,董晓悦却执意让他直接把他们带到凶案现场。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董晓悦一走进那院子便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似乎阳光的色调都偏冷一点。   宾主简单地叙过礼坐下,董晓悦没等奉茶便开门见山地对那李二郎道:“令尊令堂和令兄被害一案,有诸多可疑之处,还得问问贵府众人,麻烦李公子将所有家人和奴婢召集到一起。”   李二郎听了这话已是面如金纸,几乎摇摇欲坠,无助地看向高澹,高县令只当没看到。   “李公子可是有什么不便?”董晓悦催道,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森然的冷意。   李二郎只得照办。 第94章 破绽   李家是巨富, 家大业大,父子三人的妾室加上奴仆,有好几十口人, 召集起来也要花些时间, 董晓悦便留下长随和县令监督,先带着“儿子”去查看案发现场。   李二郎指了自己身边的小厮带路, 董晓悦却道:“当日发现尸首的是谁?”   李二郎不敢隐瞒, 答道:“回禀府君, 是先父身边的奴仆李福。”   “那就叫他带我们去吧。”董晓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李二郎哪里敢违抗知府之命, 急忙叫人先把李福找来。   李福就住在正院倒房里, 不一时便赶了过来。董晓悦一打量,这人年约四十上下,生得方脸大耳,脸膛黝黑,一脸憨厚相,不过都说人不可貌相,她看李福的证词觉得有几处不对劲,便借机观察观察。   李家三口就是在正院卧房里被害的, 李福带着他们从廊庑绕到堂屋后头, 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 走到内进的堂屋里。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越靠近案发现场,那种阴寒的气息便越发明显。董晓悦看了一眼杜蘅,见他神色如常, 十分淡定,心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童男之力吗?   杜蘅若有所感,转过头看她一眼,眉头微微一皱:“怎么了?”笑得那么猥琐,八成又在想什么龌龊之事。   “没什么。”董晓悦连忙道,却朝他身边靠了靠。   李家的宅院是在老宅上扩建的,正院还是李三春爷爷在时建的,都说富不过三代,这李家发家三代,突然遭此横祸,倒像是应了某种诅咒。   “府君和小公子这边请。”李福躬着腰打起卧房的帘子。   董晓悦朝里望了眼,卧房里只有一扇小小的高窗,光线有些幽暗,血迹自然是清理掉了,沾上血的丝织品全都换了新的,床上铺着斑竹簟,没有被褥——刚出过惨案,想必那李二郎也不急着搬进来。   乍一看,这只是个普通的富家卧房,不过屋子中间的石砖颜色似乎比别处深些,屋子边缘的石缝里嵌着白色的腻子,中间却是黑乎乎的,似乎还散发着一股混了泥土气息的腥味。   杜蘅正专心致志地环顾四周,冷不防一条粗壮的胳膊搭上他肩头,不由吓了一跳。耳边随即响起他阿耶的声音,语气却温柔得诡异:“别怕,有阿耶在。”   “......”杜蘅面无表情地把董晓悦的胳膊掸下来。   小白眼狼不给面子,没人跟她父慈子孝,董晓悦尴尬地摸摸鼻子,大马金刀地往榻上一坐,清了清嗓子,问那奴仆李福:“听说是你发现尸体的?把当晚的情形再说一遍。”   李福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左上方转,张口就道:“回禀府君,那日约莫丑时初刻,奴婢起来上茅厕,见内院像是有灯火,正想去瞅瞅,就听得家主人房里有一声惨叫,奴婢连忙跑过去,一看,就见满屋子的血,郎君和大郎倒在地下咽了气,娘子在喘粗气,奴婢赶紧跑上前去扶她起来,谁知刚扶起来也没气儿了,奴婢就赶紧跑出去唤二郎。”   “丑时初刻......”董晓悦嘴角微微勾起,“你屋子里有更漏?”   李福按照对好的供词作答,哪里料到这知府会问这种细枝末节的事,顿时没了章法,支支吾吾半天道:“奴婢屋子里没有......但是......但是郎君屋子里有......”   “哦?”董晓悦从袖子掏出折扇,往手心上敲了敲,“这么说,你是进屋时看的更漏?”   “是......是......”李福顺着杆子爬。   “哟,一屋子血三个死人你进屋先看更漏?”   李福一想,确实说不过去,忙道:“是小的记错了,是出去的时候看的......”   “嗯,”董晓悦轻轻放过更漏的问题,又拿扇子敲敲掌心,“你方才说这屋子里亮着灯是吧?”   吃一堑长一智,李福不敢轻易回答,认真思考了一番,似乎没什么陷阱,犹疑地点点头:“是......”   “点的是哪里的灯?”   “卧房里......”   “堂屋里没点?”   “没罢......”   “你可想仔细咯,”董晓悦斜睨他一眼,“证不言情可是要反坐的......”来之前杜蘅给她补了点刑律基础知识,这时候刚好拿出来唬人。   李福被她一恐吓,连忙道:“有,有,点了灯。”   “想好了不改了?”   李福抖得筛糠似的,眼看着都快哭了。   董晓悦接着问:“进了屋之后,你最先看到的是谁?”   李福见她终于不纠结灯的事,揩揩额头上的汗:“是娘子......”   根据案宗上推官对现场的记录,当时李家父子倒在床榻边,陆氏则身朝房门躺着。   “那先咽气的是谁?”   “郎......郎君和大郎......”   “这么说你是先去查看李三春父子,然后再去扶起陆氏?”   李福汗如出浆:“是......”   “既是先到榻边再折回门口,为何地上少了一排脚印?”   董晓悦话音未落,突然把手中的折扇猛地往榻上一拍,扇骨是上好的乌木,很有分量,发出“砰”的一声响。   李福吓得整个人一哆嗦,差点魂飞魄散,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董晓悦装模作样地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的李福:“第一个发现尸首的到底是谁?说!”   李福磕头如捣蒜:“府君恕罪......小的不是成心欺瞒,是......是二郎叫小的这么说的......”   “事实究竟如何,你一五一十招出来,不在这儿招就去牢里招吧!”   “奴婢招……全招……”李福哭丧着脸道,“奴婢半夜里醒来,见内院隐隐约约有灯火,便想着去看看,走到正房看见二郎提着灯站在门口,周身好大一股子腥味儿,奴婢往里一瞅,见大娘脸朝上躺着,吓得腿都软了,不知怎么是好,只想赶紧去喊人,二郎把奴婢扯住,塞了一锭银子给奴婢,又教了一篇话,叫见了官长就这么说,奴婢一个做下人的,主人家怎么吩咐便怎么说,府君饶命啊!”   李二郎比李三春和李大郎手松,脾气还温和,李福又得了好处,有什么不肯的,便帮他瞒了下来。   董晓悦没想到那李福这么不经吓,她还没来得及施展逼供的手段呢,就这么主动交代了。   不出所料,这事果然和李二郎有关。   “你是看到灯光才去看的?”一直沉默着的杜小公子突然发问。   董晓悦经他一提醒方才发现供词中的破绽:“对啊,主人在屋里点灯,又没唤你,你一个仆人探头探脑的像话吗?呵呵,我看你是想去牢里交代……”   李福眼神打飘,显然是心虚:“奴婢……奴婢是听见一声惨叫……”   这是编不出来,又转回李二郎帮他编的供词上去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董晓悦冷笑道,在心里又把案情过了一遍。   死者有三个,凶手单单虐杀陆氏,是因为与她仇怨特别深?还是因为她是女人?根据案宗的记录,尸体身上和现场都没有发现塞口之物,她原先以为是现场被人为破坏的缘故,可仔细一想,似乎没这个必要。   陆氏被虐待的时候是清醒的,必定会哀嚎惨叫,下人住的倒房靠近院门,离里进有些距离,但是也不可能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人去查看?   拔舌挖眼割鼻这一套做下来少说也要十分钟吧,为了增加被害者的痛苦这个过程通常还要延长……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慢慢在她脑海中浮现。   “你不是听到惨叫,”她冷冷地看着匍匐在地的李福,就像看一堆垃圾,“你是听到惨叫停了才过去的是不是?”   杜蘅与她心有灵犀,立即反应过来:“你们以为那是沈氏。”   李家的奴婢之所以听见惨叫毫无反应,是因为他们习以为常了。   那李福见他们猜出了真相,不敢再隐瞒。原来那李三春夫妇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虐打沈氏,将她打得奄奄一息,下人们等着没了动静再去善后。   那晚沈氏不知怎么又惹恼了陆氏,白日里先拿鞭子抽了一顿,在柴房里关了大半日,到了夜里还不消气,又将她绑到正院里,夫妇俩轮番打。   李家上下每个人都听到了她的哀嚎,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日复一日,这得多绝望。   杜蘅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但是这李家上下显然屡次突破了他的底线。   董晓悦没他沉得住气,没等那李福说完,抬脚便把他踹在地上。   杜蘅上前拉住她,小声道:“先去盘问李二郎。”   董晓悦这才强压下怒气,瞥了李福一眼:“滚!” 第95章 调查   李福的供词至少说明案发时沈氏就在李三春夫妇房内, 她很可能见到了凶手,因此知道凶器是柴刀,但是其余细节却说不出来, 那么凶手行凶的时候她多半没看到。   事情又扑朔迷离起来, 她和凶手什么关系?凶手杀人时她在现场吗?她充当了什么角色?   董晓悦支着下巴冥思苦想,沈氏为人顶罪, 自然是认识凶手的, 她是同谋吗?与人合谋杀死虐待自己的李三春一家, 条件是出首抵罪?   但假如是共犯, 为什么又说不出行凶过程?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董晓悦百思不得其解, 不由小声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杜蘅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抿了抿嘴道:“也许凶手怕吓到她。”   董晓悦倒是没往这上面想,潜台词是凶手对沈氏有情?   “这样一来杀人动机倒是有了,也能解释陆氏为什么死得那么惨。可是凶手这么照顾她,连杀人都怕吓着她,又怎么会让她替自己顶罪呢?”   杜蘅蹙着眉摇摇头,他也不明白。   “你觉得凶手会是李二吗?”董晓悦凑近他身边问道。   “不像。”杜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只能说是直觉。   还有件事他没告诉董晓悦, 从进这李家宅院开始, 他就隐隐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而且他和凶手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莫名的感应, 仿佛能体会凶手的心境似的, 这种感觉十分诡异,他不敢让董晓悦知道。   “我也觉得不太像,”董晓悦想了想道, “那玩意儿一看就是个怂包。”   “……”   “而且我相信你的感觉。”   杜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信赖弄得有点失神,垂下眼道:“为何……”   因为这是你的梦啊大少爷!不过董晓悦暂时没空和他掰扯这个问题。杜蘅坚信燕王殿下只是他梦里的一个身份而已,上个梦里董晓悦试着和他辩了辩,结果自己差点被绕晕。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是个问题。   “趁时候还早,去别处看看。”杜蘅道。   两人走到远远站着不敢吭气的李福跟前。   董晓悦没好气地道:“带我们去李大郎的院子。”   她现在一见李家人就觉得膈应,对那几个死者也是毫无同情,要她说这种人渣简直是死有余辜。但是案子还是得查下去,沈氏跨越两个梦,关键线索有可能在她身上。   李大郎单独住一个大院子,在整座宅子的东南,规格是除了正院之外最高的,房舍还比正院新,陈设富丽堂皇,怎么阔绰奢侈怎么来,可见这个长子过得十分滋润。   命案发生之后洪阳县的官差自然也来李大郎的房间里查看过,不过没发现什么线索,只是被褥有些凌乱,经李家人证实,似乎也没丢失什么贵重财物。   董晓悦和杜蘅在卧房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物证,房间早就被下人收拾干净,即便有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去院子里看看。”董晓悦对杜蘅道,她本来就没指望能发现什么,也谈不上失望。   庭院里栽了不少名花,中间还用太湖石堆了座假山,只是一味堆砌不知留白,匠气又俗艳。   此时正值盛春,庭中姹紫嫣红,蜂蝶飞舞,董晓悦四下里看了看,目光落在白石台阶旁的一株重瓣碧桃上。   杜蘅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靠近栏杆的地方有一根枝桠断了,断枝只剩下一点树皮连着,他上前看了看道:“断口是新的。”   董晓悦点点头,走到石阶前蹲下来,仔细检查那一侧的苔痕,果然见上面有一条不正常的痕迹,似乎是拖拽留下的。   命案发生后下过雨,又有不少人来过,庭院中的痕迹已经看不出了,那片苔痕位于石阶角落,顶上又有廊庑遮着,这才保留了下来。   “凶手应该是把李大郎弄晕了,然后拖着他到正院,树枝可能是那时候不小心挂断的。”董晓悦推测着那一晚的情形。   把人弄晕的办法不少,如果那凶手是个练家子,掌握好力道用手刀往人脖颈后劈一下就可以了。李大郎睡得稀里糊涂,恐怕还没清醒过来就中招了。   “凶手有刀,本来用刀胁迫被害人也是可以的,直接把人弄晕了大约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防节外生枝,”董晓悦摸着下巴忖道,“真是个谨慎的凶手。”   至于为什么把李大郎劫到正院去,他们看了现场便明白了,李三春夫妇住在一起,凶手一个人要同时杀两个人难免分身乏术,容易遭到抵抗或者被哪个逃了,手里捏着他们宝贝儿子的性命,两人不敢轻举妄动,便好控制多了。   凶手显然很熟悉李家的环境,知道李大郎的身份,如果是外来人员,那很可能事先踩过点,至少也得有个内应。   董晓悦和杜蘅又去李家各处转了转,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线索。   他们还特地沿着墙根搜寻了一圈,植被没有被踩踏过,墙上的苔痕上也没有人为留下的痕迹,洪阳县的官差也是据此认定不是外人所为。   “这也很难说,有内应开门的话就不成立了,”董晓悦鄙夷地撇撇嘴,“这案子办得也太糙了。”   这倒未必是官差无能,既然沈氏主动投案自首,他们当然巴不得快点结案。   现场勘察下来收获实在不算大,董晓悦叹了口气:“但愿能从李二郎嘴里问出点什么来,你说我把他带回去严刑拷打行不行?”   “……”   没等杜蘅发表意见,她自己先否决了:“算了,屈打成招太不和谐,他实在不肯招就拿灯照着不让睡觉,哼,我看他能撑几天!”   “……”你开心就好。   两人回到正院,李二郎已经把李家上下几十口人都集中到了庭院里,主人站前面,接着是各院管事、主人身边得脸的小厮和大婢子,最后是粗使奴婢。   有董晓悦带来的长随盯着,他们一律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别说窃窃私语,连眼神交流都没机会。   李二郎本人也站在庭中,见知府父子俩回来,连忙迎上前来行礼,董晓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李二郎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退了个一干二净。   “有劳李公子在外面稍候,问到你时再进来,”董晓悦说着朝人群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个花白胡子,身穿灰色绫缎衣裳的老头身上,“郑管事是哪位?”   那老头果然出列,躬身行礼:“回禀府君,是奴婢。”   董晓悦点点头:“你先跟我进屋罢。”   回到堂屋,县令起身相迎,两人相让坐下,杜蘅坐下董晓悦手边,那老管事战战兢兢地垂首立在他们面前。   董晓悦不急着问案情,先问他姓甚名谁,今年几岁了,家中都有些什么人,孩子多大了之类无关的问题。   那郑总管一一作答,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声音也不打颤了。   就在这时,董晓悦冷不丁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摔,茶杯哐啷一声脆响碎成了几瓣。   董晓悦同时大声喝问道:“李二给了你多少钱?说!”   那总管差点没吓出心肌梗塞,两股一阵颤栗,跪倒在地上,语无伦次:“府……府君……奴婢……”   董晓悦前面问些无关问题就是让他从应激状态中放松下来,等他放松了警惕再打他个措手不及。问案情他自然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她另辟蹊径,从收受赂银突破。   这郑老头是李家总管,李二郎上下打点多半不会少了他,而且每天晚上各处的大门小门都要由他亲自检查一遍,若是要放外人进来,也得打通他的关系。   董晓悦虽然是诈他,却也很有几成把握。   “你说是不说?”董晓悦又重重拍了下桌案,杜蘅他爹长得人高马大,吼起来中气十足。   那干瘦老头吓得直哆嗦:“府君饶命……二郎他……”   “给了你多少钱?”   “一……一百两银子……”   董晓悦对这个世界的物价有一定认识,一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只是拉关系的话用不了那么多,这中间肯定有猫腻。   “李二郎给你这么多银子,求了你什么事?”   “没……没……”   “还抵赖!”董晓悦把眼睛一瞪,“他是不是叫你开门放歹人进来?”   “老奴冤枉啊府君……”老头哭丧着脸道,“老奴什么也不知道,二郎只叫老奴留着那扇角门别锁,老奴不知道他要做甚……”   “你这还还冤枉?”董晓悦简直佩服他的脸皮,“行了别嚎了,还有话问你,最近有什么人上过门?”   老头回忆道:“一个半月以前郎君寿辰,许多亲朋来祝寿……”   “哦,都请了些谁?可有名单?你去取来。”   有钱人家办酒宴一般都有名单礼单之类的东西,李三春的寿辰果然也有来宾记录,郑老头连忙叫个小厮去取。   不一会儿名单取了来,董晓悦粗粗看了一眼,递给县令:“明府看看,这些人你可认识。”   李三春富甲一方,生辰宴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高县令本人也在名单上,出席的人他大多认识,除此以外便是本家和妻家的亲戚,倒是没看出什么可疑来。   当日还请了个戏班子,董晓悦也把名字记下。   “除了生辰那天之外呢?还有别人来过吗?”   “还有就是半月前,郎君请了城北招福寺的和尚来做斋醮……”   董晓悦和杜蘅一听和尚两字,神色都是一动。   她又问了问府上的一些情况,正准备打发郑管事出去,只听杜蘅道:“慢着……”   他突然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忙对县令欠欠身:“明府请恕晚生无礼。”   又放软了语气问董晓悦:“阿耶,我能问他一句话么?”   董晓悦一副老怀甚慰的模样,柔声道:“好孩子,你尽管问吧。”   杜蘅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问那郑老头:“你们从前做法事也是请招福寺的和尚么?”   郑老头眼神躲躲闪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实话:“回禀小公子,以前多请寿安寺……”   “那这次请招福寺是谁的主意?”杜蘅接着问道。   “是……是老奴……”   “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指使你去向主人建言的?”   郑老头冷汗直冒,实在想不通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孩子哪来这么大的气势,他不敢看那杜公子的脸,嗫嚅道:“是二郎……” 第96章 水落   董晓悦向杜蘅递了个赞许的眼神, 要不是他细心,这个关键的线索可能就被错过了。   她对高县令道:“有劳明府传信县衙,命官差即刻去招福寺, 把当日前来李家做法事的和尚统统缉拿, 一个也不许少。”   县令自然连道遵命。   “李二郎和招福寺的和尚有来往吗?”董晓悦接着问管事。   郑管事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老奴不知......没听闻过二郎与招福寺有来往。”   “李二郎平常对佛道感兴趣吗?”   “平日里老奴没见过二郎礼佛......”   “那次请和尚做法事是为了什么?”   “是过世的老太太托梦, 大约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儿......郎君醒来脸色就不大好, 当日就叫去请和尚, ”郑管事答道, “郎君和娘子信佛, 三不五时叫寿安寺的和尚来家里......”   董晓悦冷笑着对高县令道:“哼,平日不知道行善积德,还指望神佛保佑,能有什么好下场。”   高县令也崇信佛道,闻言不禁面露尴尬,嘿然不敢作声。   杜蘅哪里听不出她指桑骂槐,不由弯了弯嘴角。董晓悦也不想逮着高县令穷追猛打,不过是顺便刺他一下。   她继续问那老管事:“李二郎平常都和什么人来往?外面有些什么朋友?有没有相好的?”   杜蘅正端着茶杯喝茶, 冷不丁呛了一口, 避过脸捂着嘴一阵猛咳, 董晓悦拍拍他的背, 嗔怪道:“真是的,那么大个人了,喝口茶还呛。”   高县令总觉得这对父子肉麻唧唧的, 胳膊上直冒鸡皮疙瘩,还要强颜欢笑:“杜府君和小公子真是父慈子孝。”   董晓悦无奈地对高澹道:“这孩子读书读呆了,自理能力有点差......叫明府见笑啦。”   不能自理的杜小公子总算止住了咳,涨红了脸,瞪了董晓悦一眼,可惜他咳得眼睛湿漉漉水汪汪的,眼神毫无杀伤力,董晓悦毫无压力地无视了,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问话被打断,郑管事兀自迟疑着,便听杜知府发话:“你说。”   郑管事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不回答,董晓悦便知道有戏,板着脸道:“李二郎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你替他瞒什么?信不信连你一起关进地牢里?”   杜蘅不满地瞟了她一眼,好歹是个知府,不能稳重点么?他亲爹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偏偏这种办法收效显著,郑老头一掂量,对啊,李二郎自个儿都要坏事了,他还遮掩什么,把自己撇清才是正理。   “回禀府君,二郎在外头有......有个......来往甚密的好友......”   董晓悦一下子就领悟了要点,对杜蘅道:“哦,是个男相好。”   在场所有人都是尴尬地一默。   杜蘅深谙董晓悦的为人,已是见怪不怪了,问那老管事:“可是玉楼班的人?”   玉楼班就是一个多月前李三春做寿请的戏班子,董晓悦还没往这上面想,不由佩服杜蘅的敏锐。   那郑管事更是懵了,这杜小公子怎么什么都知道,又长得这么好看,和杜知府长得一点也不像,难不成是个妖精?   他吓得一哆嗦:“回......回小公子的话,是玉楼班的小旦秦凉生,诨名小海棠。”   “噫!”董晓悦对高县令道,“听闻高明府对戏曲颇有研究......想必见过这小海棠?”   高县令抹了抹汗,闪烁其词道:“下官略有耳闻......似曾见过一两回,未曾注意......”   “长得怎么样?”董晓悦八卦道。   杜蘅面无表情地把茶杯往案上一撂,上好白瓷磕在金丝楠木上,发出略带金石感的一声脆响。   董晓悦连忙端正态度,问老管事:“李二郎和小海棠的事李三春和陆氏知道吗?”   “原先是不知道的......”老头到了这时候也懒得替主人遮掩,心一横,把来龙去脉都交代了。   李二郎的生母是陆氏的陪嫁婢子,陆氏那时候刚嫁入李家,根基未稳,上面还有彪悍的婆婆,不敢尽显本色,怀孕期间怕李三春房里进人,便把婢子给了他。   那婢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趁着陆氏有孕在身监管松懈,瞒天过海地怀上了孩子,等她发现的事后已经坐稳了胎,还一举得男,由老太太亲自撑腰抬了姨娘。不过陆氏没让她蹦跶太久,没过两年就寻了个错处把那不听话的姨娘打发去了庄子上。   李二郎从小在陆氏跟前养大,爹不疼娘不爱,不过长得不赖,脑子也不错,被矮矬蠢的兄长衬托得玉树临风,那李三春子息不丰,耕耘了几十年没耕出什么成果,对那人模狗样的二儿子重视起来,给他分出院子单过,还请了先生教他功课。   李二郎对正经的经义没什么兴趣,倒是能吟得几首歪诗,镇日里和洪阳县的本土才子名士们来往,倒是混出了些才名。   李三春心知大儿子是没指望了,就盼着二儿子能考个官身光宗耀祖,钱财上对他是有求必应。   李二郎有个富爸爸,出手十分阔绰,秉性又风流,一来二去就和玉楼班的名角小海棠好上了。   搞地下情自然是瞒着家里的,不过一个多月前李三春摆寿宴,李二郎撺掇着他请了玉楼班来,两人在花园角落里偷偷温存的时候被陆氏的婢子撞见,捅到了李三春跟前。   李三春自然火冒三丈,把二儿子结结实实打了一顿,顺便断了他的财源。   董晓悦听完若有所悟,捋着胡子对杜蘅道:“阿蘅啊,要引以为戒,千万别学人家票戏啊。”   “……”杜蘅一挑眉,似笑非笑地道,“是,儿子不爱看戏,只爱聆听父亲教诲。”看戏干嘛,看你就够了,你一个人的戏比三个戏班子加起来还多。   “唉,你阿耶就那么点俸银,比不得人家家大业大啊,”董晓悦酸酸地瞟了一眼家大业大的高县令:“高明府,你说是不是?”   “府君说笑,杜小公子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必是经世济国的栋梁之才。”   董晓悦看着郑管事差不多把知道的都倒出来了,这才高抬贵手,抬抬下巴:“行了,你出去吧,把李三春的妾室毛氏叫进来。”   毛氏和沈氏同住一个小院子,虽然不像沈氏一样时常挨打,却因为有几分姿色很不受主母待见,她和沈氏两人都没有婢子伺候,平日要是嘴馋了想打打牙祭还得私下里做女红换钱。   董晓悦之所以找她问话,是因为她的证词是沈氏定罪的重要佐证。   不一会儿,一个穿杏红色衣裳的尖脸女人摇摇摆摆地走进堂屋,在董晓悦等人跟前立定,然后晃晃悠悠地拜倒下来:“妾身拜见府君,明府,小郎君。”   董晓悦怀疑她是想营造弱柳扶风的效果,只是身材丰腴,下盘稳健,看起来能扛住十二级台风。   “你就是毛氏?”董晓悦一边问一边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李三春等人被杀那晚你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事?听到看到了些什么?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清楚,不许有半点隐瞒。”   毛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回禀府君,那天晚上妾身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半夜三更听到对面屋子里开门的声音,妾身以为是沈氏起来解手,也就没多想……”   “那时是什么时辰?”董晓悦问道。   “奴婢留心看了更漏,是子时五刻过一点。”毛氏对答如流,显然背得滚瓜烂熟。   “接着说。”   “是,妾身迟迟没听见沈氏回来的动静,正纳闷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就听得院门开了,我起身偷偷往窗外看了一眼,见一条影子闪进对面屋子里,不一会儿,那屋子里就亮起了光,还飘出烟来,那气味儿怪怪的,有些腥,妾身不知她在做什么,本想出去瞧瞧,可又怕叫人骂多管闲事,便熄了灯睡了。”   根据案宗,官差后来在沈氏屋子的炭盆里发现了没燃尽的一小片血衣,和毛氏的供词一合,就被当成了她杀人的铁证。   “你那晚做的什么女红?”董晓悦问道。   毛氏想了想:“回府君的话,妾身在给郎君缝帽子。”   “那帽子缝完了吗?”   “缝……未曾……”   “拿过来给我看看。”   “妾身活计粗陋,不敢污了府君尊眼……”   董晓悦故技重施,“啪”地一拍桌子:“叫你拿就去拿!”   毛氏抖成一团:“妾身不敢,府君恕罪……妾身记岔了,那晚应是在绣荷包,藕荷色的,绣的牡丹花……”   “方才连帽子还是荷包都分不清,这会儿连什么颜色什么花都记得了,你点着灯绣花,那沈氏就在对面烧血衣,是生怕你不发现?”董晓悦哼了一声,扫了眼高县令,突然提高了嗓门,“你们是不是当本官傻!”   高县令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口。   那毛氏也不是什么硬茬,被她一吓便魂不守舍、破绽百出,一下子全招了,原来那晚她早就睡了,压根没听见什么动静。而且沈氏白日里被陆氏叫到正院,一直到她上床睡觉,沈氏也没回自己院子。   她也是收了李二郎的银子才做的伪证,那套说辞也是李二郎教的。   董晓悦一个接一个地审下去,凡是能证明沈氏那晚杀人的证人,几乎都收了李二郎的好处。   越往下审,高县令的脸色便越难看,审了十来人,他朝庭中张望了一眼:“府君,时候不早了,莫如先用膳?”   董晓悦看了一眼杜蘅:“你饿吗?”   杜蘅摇摇头。   董晓悦便对高县令道:“叫他们上几碟点心吧,一口气审完,免得有人借机串供,高明府你说是也不是?”   高澹不敢再说什么,吩咐李家仆人去传点心。   连知府和县令都废寝忘食,站在庭院里等候盘问的李家人当然不敢有任何怨言。   李二郎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进堂屋接受审问,又一个个走出去,他却连句话都不能问。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李二郎心忧如煎,还不敢表现出来,庭院里的人越来越少,到太阳西斜的时分,终于只剩下他和杜知府的长随两个人。   “请吧,李公子。”那长随皮笑肉不笑地道。   李二郎像待宰的鸡一样缩起脖子,一步一磨蹭地挨到门边,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一眼。   “李二公子,在门口干嘛?请进吧。”董晓悦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李二郎本是个身体素质堪忧的纨绔,在庭中等了一整天,没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饭,体力严重透支,精神处在崩溃边缘。   董晓悦吹胡子瞪眼摔杯子那一套还没来得及使出来,李二郎扑通往下一跪:“府君饶命,小的并非有意欺瞒……小的全招,求府君饶小的一命……”   “……”怎么抗压能力这么差,不知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吗?”   杜蘅却是神色一黯,李二郎如果犯的是人命官司,哪怕再怂也不可能主动招供。   董晓悦也想到了这一点,对那李二郎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从实招来。”   李二郎大约真是累坏了,一脸生无可恋地把事实经过交代了。   那日李三春寿辰,他和玉楼班的小海棠借机幽会,不想被陆氏的人撞破,闹到了李三春跟前,断了他的财源。   “所以你就怀恨在心,买凶杀死你父亲、嫡母和长凶?”高县令插嘴道。   “小的冤枉啊府君!小的哪里有那个胆子……”   “府君尊意如何?”高县令小心翼翼地请示。   “我看他不但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脑子,”董晓悦摇摇头,“瞧他编的那些供词,漏洞比筛子还多,不是我自夸,这要是换了我们家阿蘅……”   感觉到阿蘅凉凉的眼神,董晓悦识趣地闭上了嘴。   李二郎继续供述。他平日里大手大脚摆阔习惯了,一瞬间没了财路,真是由奢入俭难,那些名士才子们本来就鄙薄他是商家子,只是看在他积极买单的份上带他一起玩,见他没钱也就不爱搭理他了。   秦凉生这个戏子倒还念几分旧情,悄悄找人给他带信约他见面。   李二郎冒着被家里发现的风险偷偷去见了小海棠,两人一合计,这样苦哈哈地厮守也不是长久的办法。   小海棠便贡献一计,说那招福寺有个和尚是他同乡,在家乡犯了官司逃到这里,为人有胆量讲义气,口风又紧,可以找他一起干一票,由李二郎当内应,和尚动手,小海棠在其中通风报信、穿针引线。   小海棠还借了五十两梯己银子给李二郎,让他先拿去收买郑管事,去向李三春建言,把左近的寿安寺换成了招福寺,趁着做法事的时候让那和尚提前踩点、熟悉地形。   到了约定好的那一日,李二郎开门揖盗,谁知道等到半夜也没收到事成的暗号,他觉得事有蹊跷,便悄悄溜进正院查看,谁知看到三人倒在血泊中,李三春父子俩已经断了气,陆氏当时还没咽气,往门口爬了一段才死透。   “人既然不是你杀的,为何要做伪证干扰官府断案,还嫁祸于人?”董晓悦质问道。   “府君明鉴,小的冤枉,”李二郎委屈道,“不是小的嫁祸给沈氏,本来小的想投案自首,谁知道沈氏先把罪名揽下,小的……小的便心存侥幸……”   “还狡辩!”董晓悦骂道,“沈氏平白无故的为什么替你顶罪?你们有何交情?”   “回禀府君,小的真不知道,许是……许是那沈氏见小的俊俏,暗生情愫……”   董晓悦忍不住把手里的茶兜头朝他泼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小的知错……”李二郎抹抹脸上淋淋漓漓的茶水,“许是她感念小的平日待她和颜悦色?”   董晓悦被他的不要脸打败了,无奈地摇摇头,对高县令道:“天色不早了,那帮和尚应该缉拿到案了,我同明府一起回县衙审他们一审。这开门揖盗的不孝玩意儿,劳烦明府一起押解回去,务必秉公处理,以正风气。” 第97章 石出   一行人回到县衙, 天已经彻底黑了。高县令一问,官差果然已经把那日去李家做法事的和尚拘押了。   董晓悦没顾上休息,就叫县令把人带上来。   一排穿着土黄色僧衣的和尚被衙差押着鱼贯而入, 跪下来向高坐堂上的知府和县令行礼。   和尚们被拘来在县衙后头关了半日, 一个个蔫头搭脑的。   董晓悦数了数,总共十七个光脑袋。她对高县令点点头, 县令会意, 朝堂下喝道:“把头抬起来, 府君要亲自审问你们, 务要如实作答, 若有欺瞒作假,本官的笞杖可不认得佛祖菩萨!”   和尚们修行不够,做不到四大皆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董晓悦借着油灯的灯光挨个打量,却出乎意料地没能找到那个长相凶悍的住持——那住持相貌异于常人,即便这时候脸上不一定有那条刀疤,应该也不难认出来。   “那天去李家做法事,谁是领头的?”董晓悦问道。   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和尚膝行上前:“回禀府君, 是贫僧。”   董晓悦看他一把年纪, 又生得眉目和善, 便叫他起身, 问道:“那日去李家做法事的人全在这里吗?”   那和尚眉头微微一动,眼里闪过一丝犹疑,董晓悦捕捉到他的神色, 立时肃容道:“你知道什么一定要实话实说,别想着隐瞒就能蒙混过关,干扰官府断案是要下狱的。”   那和尚被她这么一说,倒是没再迟疑:“回府君的话,那日敝寺统共去了十八个人,只是其中有一人是从外乡来的云游僧人,在敝寺挂单,前几日已经离开……”   “你们去李家做法事,怎么能带个外人呢?”高县令忍不住插嘴。   “回明府的话,本来定好了别人去的,只是那日早晨有几人突然下痢不止,人手不够,那僧人便自告奋勇帮忙……”   董晓悦听着心不断往下沉:“那僧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那僧人法名竺生,身长约莫五尺六,下颌略方,生得浓眉粗眼。”   这形容有些笼统,董晓悦向高县令要了纸笔,挥毫泼墨,三下两下就画了幅肖像,拎起来给那和尚辨认。   那和尚皱着眉头认了半晌:“求府君恕贫僧眼拙,实在是……认不出来。”   杜蘅在旁边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捂眼,这画得跟萝卜似的,能认出来就有鬼了,摇摇头,从董晓悦手里接过纸笔一挥而就,寥寥数笔就把那住持的模样勾勒得跃然纸上。   董晓悦凑头一看,不由啧啧赞叹:“还是全身像!”不但是全身像,还把那住持画得年轻了些。   她忍不住拍拍杜蘅的背:“阿蘅你怎么这么能干!”   杜蘅挑了挑下巴,不以为然道:“雕虫小技。”   和尚一见杜公子的画像立即道:“就是此人!”   董晓悦心里有了底,又问众僧:“和玉楼班的小旦秦凉生勾结去李家盗窃的是哪个?”   堂下鸦雀无声,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供认。   方才那老和尚小心翼翼地道:“贫僧斗胆多言一句,敝寺的僧众向来安分守己,未必不是那云游僧人做的歹事?”   “那僧人是何时到你们寺来的?”董晓悦问道。   “是……大约两个月之前来蜀州的。”   偷鸡摸狗这种事当然是找信得过的熟人合作,竺生和尚才来两个月,都未必认识小海棠。   董晓悦将他们扫视了一眼,冷冷一笑:“现在不认罪也行,一会儿等官差把秦凉生带到,一样把你指认出来,其他人知情不报,小心同罪论处。我再问一遍,平日谁与那秦凉生有来往?”要不是玉楼班前去了邻州唱堂会,她早就抓小海棠直接来指认了,何必费这口舌。   这话一出,和尚们果然着慌起来,立时有个年轻和尚顶不住压力,怯生生地指着身旁一人道:“启禀府君,贫僧曾屡次见到慧明与秦檀越过从。”   那被指认的和尚跳将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莫要空口白牙地诬陷人!”   董晓悦看了那人一眼,见他神色狠戾,身材壮硕,心里有七八分肯定。只是这人一看就是个具备一定反侦查审讯技巧的老油条,和李二郎那种菜鸡不是一类货色,倒是不太好办。   高县令瞅准了这是他立功的良机,对董晓悦道:“府君和小公子且去堂后休息片刻,用些差点,下官审他一审。”   董晓悦知道他想将功补过,乐得省力,站起身拱拱手:“那就有劳明府了。”   她和杜蘅一离开,高县令便使出看家本领,审了一刻钟,那和尚顶不住招了。   他的确是和小海棠、李二郎串通一气要去李家行窃,不过只想谋财,不想害命。   他和那云游僧人脾性相投,那日一起在寺后的林子里喝酒打牙祭,他不小心喝上了头,嘴上没了把门,把他们的计划透露给了竺生。他酒醒之后后悔不已,但那竺生信誓旦旦说会替他严守秘密,还暗示自己也是同道中人,自告奋勇要给他打下手。   慧明知道他素日习武,身手比自己强不少,便自作主张地带他一起去了,到了约定的那晚,竺生带了一壶酒与他两个一起壮胆,慧明喝了之后不一会儿便昏睡过去,竟是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醒来便听说李家出了命案。   他心知此事和竺生脱不了干系,但生怕叫人知道了牵连自己,便和小海棠、李二郎约定,打死不把此事说出去。   审到这里,真凶差不多可以确定是谁了。   董晓悦立即叫人将竺生的画像拓几十张,叫驿马送往临近州县,通缉嫌疑犯。   又把其余涉案人员该下狱的下狱,该缉捕的下令缉捕,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便坚决拒绝高澹的挽留,带着儿子和长随回客舍去了。   董晓悦和杜蘅上了马车,总算能静下心来梳理案情。   这几个梦彼此之间隐隐有着关联,但就像拼图缺了关键的几块,叫人摸不着头脑。可以肯定的是,沈氏的鬼魂出现在上个梦里绝不是偶然。   “那住持和沈氏应该是旧相识,”董晓悦思忖道,“他杀人大概也是因为沈氏,可是他为什么会把沈氏留下顶罪,自己一个人逃走?”   她总觉得那住持不像是这种人。   杜蘅感到一种属于别人的情绪在他心里逐渐弥漫、渗透,他不由恍惚片刻,定了定神道:“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你说能把他缉拿归案吗?”董晓悦担心地道。   古代又没有摄像头和身份信息联网,出了城就是荒郊山野,不可能进行地毯式搜索,要抓个人谈何容易。   杜蘅也没什么把握。   “不管怎样明天先把沈氏放了罢,”董晓悦苦笑了一下,捶捶后腰,“还她一个清白也好,总算没白来一趟。”   杜蘅沉默了片刻道:“放她回去未必是好事。”   “也是……”董晓悦想起沈氏的情况,不由叹了口气,沈氏始终是李家的妾室,李二郎虽然被拘押了,可李家还有别人在,她恐怕还是难逃被远卖的命运。   可是既然已经审清楚命案与她无关,总不能继续把她关在地牢里,那阴冷潮湿的环境也不利于伤口恢复。   “家里也不缺空屋子,拨一个偏院,先让她留下养伤罢。”杜蘅淡淡道。   董晓悦有些惊讶,她私心里想把沈氏留下,可这毕竟是杜蘅的家,她不能越俎代庖,慷他人之慨。   没想到一向冷冰冰的燕王殿下居然会主动做好事。   “怎么,”杜蘅不满地瞟了她一眼,“我在你眼里这么不近人情么?”   “哪里哪里,”董晓悦忙奉承道,“我们家阿蘅宅心仁厚,这么善良一定是随我。”   “……”谢天谢地脸皮不随你。   第二天,两人一早便启程回府署,沈氏仍旧什么都不肯说,坚决不承认自己见过竺生和尚,口风十分之紧。   董晓悦拿她没办法,只得先把她放出来,拨了个僻静的客院让她安心养伤,又找了当地名医来替她开药调养。   董晓悦顶着副杜知府的身躯不便和沈氏多接触,杜蘅自然也不会往那儿跑。沈氏感念杜知府的恩情,更加注意避嫌,镇日呆在院子里不出来。   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忽然有急递送来高县令的书信,竺生去洪阳县衙投案自首了,高县令觉得兹事体大,不敢妄自决断,便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杜知府。   这封信发出来的同时,高澹已经派了几名官差押着竺生和尚往府署来了,估计当天黄昏就能抵达。   “这姓高的真是个泥鳅精,滑不留手的,”董晓悦屈指弹了弹信封,“也好,给我们节省了不少时间。” 第98章 往事   收到书信后的第二天晌午, 洪阳县的衙差把嫌疑犯竺生押解到了府署。   竺生脖子上套着枷,双手缚着麻绳,官差把他押至董晓悦面前, 往他膝窝里一踹, 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董晓悦不满地扫了眼官差:“你们出去吧。”   两名官差行了礼退了出去。   竺生跪在地上,却不磕头行礼, 脸上也没有畏惧惶恐之色, 用一双金刚造像般的眼睛打量了董晓悦几眼, 目光落到坐在一旁的杜蘅脸上, 流露出一丝诧异。   d   杜蘅自从见到竺生就有点不自在, 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董晓悦不知他在紧张什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却发现他竟然在微微打颤。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去后面书房里歇会儿。”董晓悦低声问道,她和燕王殿下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   杜蘅抿了抿唇,摁了摁太阳穴,摇摇头:“无妨,先审问他罢。”   竺生此时的模样比他们在梦外见到的住持年轻了十来岁, 脸上还没有那道狰狞的刀疤, 因为最近这些时日逃亡山中, 衣衫褴褛, 满面尘灰,头顶长出了发茬,他本就生得其貌不扬, 如此一来越发像个悍匪。   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联想起李三春妻子的死状,董晓悦觉得背上凉嗖嗖的。   如果说先前还有怀疑,眼下见到了竺生,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住持的梦。   董晓悦看了看官差一起送来的供词,竺生详细交代了作案的经过,和他们推测的基本吻合,只是隐去了所有和沈氏相关的细节。   她心里有了数,呷了口茶,搁下杯子道:“起来吧,这不是堂审,叫你来不过是问几句话。”   竺生显然没料到知府会待他这么客气,脸上流露出困惑,不过还是不吭一声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算是致谢。   “你说那洪阳县李三春家三口人,是你杀的?”董晓悦问道。   “是。”竺生言简意赅地答道。   “他们三人与你有何愁怨?为何要杀他们?”   “他们与贫僧无冤无仇,贫僧见财起意,便将他们杀害。”竺生一脸漠然,好像谋财害命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你拿了李家什么财物?”   “几件金首饰。”   “赃物呢?现在何处?”   竺生迟疑了一下:“路上换了银子。”   “李家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你就拿几件首饰?既然是求财,手段又为什么那么残忍?”董晓悦以指尖敲敲桌面。   “贫僧看那妇人不顺眼,”竺生脸上现出些不耐烦,“那三人的的确确是贫僧杀的,请府君治罪。”他都供认不讳了,把他抓起来问斩不就是了,还想怎么样?   “那可得审清楚了,万一出了冤假错案,那不是有损我的威名和清誉吗,”董晓悦挑挑眉道,“再说牢饭也是百姓交的税,凭什么你想吃就给你吃?”   “……”竺生感到无言以对。   “你可认识李三春的妾室沈氏?”   和尚眉头微微一动:“贫僧并不认识什么沈氏。”   “哦?”董晓悦敲敲桌子,“李家妾室沈氏你不认识,那金陵群芳楼的沈含蕊呢?我听你说话带金陵口音,那沈氏原籍也是金陵,她当年是金陵名噪一时的花魁,你就没听说过?”   董晓悦哪里听得出什么口音,不过是连蒙带猜地诈他一诈。   那和尚是个老实人,一听群芳楼脸色就变了,把嘴唇咬得差点沁出血来,方才道:“贫僧一个孤陋寡闻的出家人,不曾听过。”   “哼,”董晓悦歪着脑袋轻蔑地一笑,“依本官之见,你们不但认识,而且还关系匪浅,因而才里应外合,把那李三春等人杀死,对陆氏挖眼割鼻,也是为了帮她泄愤,是不是?你们是在金陵时就有了首尾呢,还是到了此地才勾搭上的?”   沈氏果然是和尚的逆鳞,他一听这话,脖子脸涨得通红,愤怒得忘了尊卑:“休得胡言!阿蕊是清白的!”   董晓悦收起略带猥琐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冷冷地道:“你若不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本官就把沈氏当同案犯一起惩治。”   “你不能……”竺生气得浑身打颤。   “我还真的能。”董晓悦冷酷地一笑,“本官就是这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杜蘅顾不上头痛欲裂,对她抛来一个谴责的眼神。   “入戏太深。”董晓悦比了个口型。   和尚怒目圆睁地打量了董晓悦半晌,似乎在权衡她是不是当真,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   他不知道这杜知府为什么非要盘问那些事,但他和沈含蕊都是无权无势浮萍一般的人,杜知府要整治他们比踩死只蝼蚁还容易。   “贫僧生在群芳楼……”和尚长叹一声,开始讲他的故事。   竺生原名韦竹生,是群芳楼某个妓子所生,他阿娘生完他不久便死了,鸨母念着旧情收留了他,养到十几岁上,就让他在楼里当了龟奴。   沈含蕊比他小几岁,五六岁时被继母卖入群芳楼,两人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但是在群芳楼里的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竺生自小生了副凶悍的样貌,又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朋友,即便与其他龟奴相比,也是最不受人待见的那个,连养大他的鸨母也嫌恶他。   沈含蕊却是鸨母的心头肉,她不但生得花容月貌,而且十分聪慧,不管学什么都比旁人快,不过十三四岁就已经艳名才名远播,成了整个金陵名噪一时的花魁。   沈含蕊性子和软,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哪怕是对着别人比之唯恐不及的龟奴,她也不吝惜笑容,甚至偶尔会和他说几句话。   对竺生来说,沈含蕊就像严冬的一缕阳光,沙漠中的一掬水,是他贫瘠黯淡的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   他自然而然地对沈含蕊生出了情愫,但是却不敢靠近她,只敢远远地往着她。   沈含蕊长到十六岁,成了色艺双绝、名动金陵的花魁娘子,可惜就在风光无限的时候,她遇上了一个赴金陵考府试的外乡举子。   那书生出身寒门,却人物风流,俊美无俦,兼工诗赋,在众多恩客中如同鹤立鸡群,一举夺得了花魁娘子的芳心。   书生那时也是义无反顾,将知府资助他赴京赶考的考资都拿出来,和沈含蕊的积蓄凑起来,替她赎了身,并娶作妻子,两人一同赴京。   竺生虽然心中酸楚,可看到心上人有了归宿,也着实替她高兴。   谁知好景不长,过了几年,竺生突然听说沈含蕊被卖给了一个京城茶商作妾,竺生放心不下,离开金陵去京城看望她,到了京城一打听,那茶商已经回了家乡蜀州。   竺生没有盘缠,便剃了头发,伪造度牒,装扮成云游僧人,一路化缘,投宿寺庙,终于到了蜀州。   他追随沈含蕊到了洪阳县,悄悄打听李家的情况,发现沈氏这些年在李家过着非人的日子,便想着要带她逃走。   可惜李家门户森严,他盘桓了一段时日,直到近日才找到机会。   他得知李二郎等人里应外合盗窃李家钱财的计划,便下药迷晕了慧明,独自潜入李家,谁知刚好遇上李三春夫妇毒打沈氏,他躲在暗处偷听,才知道陆氏发难是因为李大郎逼.奸沈氏。   接下去的事情便和董晓悦他们的推测基本吻合。他杀了李家三口人之后劝沈含蕊跟自己一起逃走,沈含蕊却怎么也不肯走,还说要等她夫君来赎她,竺生一气之下便独自一人离开了。   董晓悦听完竺生的故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道:“你既然已经逃脱了,为什么又来投案自首?是听说沈氏下了狱?”   竺生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自古杀人偿命,虽然这李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王法就是王法,你也难逃死罪。”   “贫僧明白,只求府君放了沈氏,人全是贫僧一个人杀的,与她无关。”竺生跪倒在地,志志诚诚地连磕了几个头。   “我知道她不是凶手,已经把她放了,”董晓悦顿了顿,“她就在我府中,你想不想见她一面?”   竺生眼里充满了渴望,但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不必了。”   他低下头,从衣襟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摊开置于身前,露出几块银子,以额触地:“这是罪人这些时日攒下来的积蓄,都是干净钱,府君是大善人,求您在罪人问斩后交给沈氏,阿兄没钱替她赎身,这点银子就留给她傍身罢。”   董晓悦都有点佩服这一根筋的和尚:“本官堂堂一州知府,你好意思让我给你带信?”   “……”竺生有些手足无措。   “你知不知道沈氏为什么会下狱?”   “洪阳县令与李二郎狼狈为奸,必是他在里面捣鬼,诬陷无辜。”竺生眼中闪过阴鸷之色。   “也对也不对,高澹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沈氏是自己投案的。”   竺生吃惊地睁圆了眼睛。   “她是怕你逃不掉,所以主动替你顶罪的,”董晓悦没理他,继续道,“你有什么话,自己当面和她说,有什么遗产,自己亲手交给她,婆婆妈妈的,真是丢我们男人的脸。”   杜蘅毫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董晓悦装作没听见,没等竺生回过神来,转过身对着屏风道:“出来吧。”   一个纤弱的身影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第99章 醒来   沈氏从屏风后走出来, 看了看目瞪口呆的竺生,对着董晓悦和杜蘅跪下:“府君和小公子大恩,贱妾万死无以为报。”   经过几日的修养, 她的伤势略有好转, 没那么触目惊心了,脸也没有先前肿得那么厉害, 虽然遍布着青紫和血痕, 但已经显露出清秀的骨相来, 董晓悦一眼望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但是盯着人家伤痕累累的脸瞧有些不礼貌, 便没细看,冲她点点头:“不必行此大礼,你们相识一场,有什么话趁现在说吧。”   沈氏磕了三个头,这才抬起头看向竺生,眼里泪光闪烁,半晌才低声道:“韦阿兄,是我连累你了......”一低头, 眼泪就珠子似地往下掉。   “莫哭......傻丫头, 莫哭......”竺生笨拙地想去替她拭泪, 旋即想起自己逃亡多日, 身上脏污不堪,伸出的手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了回来。   沈氏捂着嘴连连头,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流, 瘦弱的肩膀一下下地耸动,连董晓悦看了眼眶都有点发酸。   “阿兄没用,以前做不了什么,往后更帮不上忙了,”竺生把那一小包银子拿出来,双手捧给她,“这里有点碎银子,你留着傍身,自个儿多保重......”   说着说着自己哽咽起来:“阿兄没用,你莫哭,他们不能再欺负你了,我一条命换他们三条,不亏,我心里快活得很,你莫哭......你还年轻,要是能从李家出来,就找个知疼着热的人,好好过日子......”   沈氏泣不成声,抓住竺生的手。   竺生一怔,旋即抽回手,咧嘴一笑:“多脏啊。”   董晓悦最见不得这些苦情戏码,正偷偷抹眼泪,一方洁白的绢帕递到她跟前。董晓悦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感动地看着杜蘅,谁说只有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   “把鼻涕擦擦。”杜蘅皱着眉头,一脸嫌弃,脸色都有点发白了。   “......”有这么恶心吗。   董晓悦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干,敲敲桌案,对凄凄惨惨戚戚的两人道:“韦竹生,沈氏,你们两人假冒人犯,干扰官府断案,按理说是要严厉处罚的,不过念在你们是初犯,本府大人有大量,就不追究了,你们以后须得安分守己,别再给官府找事,明白了吗?”   两人闻言一愣,半晌没明白过来。   “李家的事不必担心,他们要是敢为难你,让他们到本府这里来讨赎身银子,”董晓悦接着道,“我已经叫人备好了车,把你们送到渡口,到时候你们想去哪儿,自己找船吧。”   两人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拜倒在地,竺生口拙,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感谢的话来,只是不停地磕头。   董晓悦又拿出预先备好的一封银子:“这些钱你们拿着,开间小铺子或者买几亩田地,好好过日子罢。”   两人百般推辞,怎么也不肯收,还想留在杜家为奴为婢,最后董晓悦佯装发怒才逼得他们收了。   董晓悦散完家财,打发沈氏回房收拾东西,又吩咐下人带竺生去后院洗漱更衣,待他们出了堂屋,这才心虚地偷觑杜蘅的脸色。   他的眉头果然皱得更紧了,死死地盯着竺生远去的背影,像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来。   就五十两银子,至于吗......董晓悦正腹诽着,突然发现杜蘅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董晓悦吓了一跳:“怎么了?阿蘅你别吓我啊,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阿悦我......”杜蘅痛苦地躬起身,抱住头,“我究竟是谁?”   “你......你就是你......”董晓悦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想去扶他,谁知手刚碰到他的身体,还没使上力气,杜蘅整个人竟像流沙一样“坍塌”下来,紧接着,她身下的坐榻、身前的桌案,乃至于屏风、梁柱、墙壁......周围的世界像是突然间风化,一瞬间化作了尘土。   一阵狂风刮过,满目飞扬尘土,黄沙漫天。   董晓悦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呼啸的风声停了下来,再睁眼时,她已经身在一片荒漠之中,烈日当空,高温让远处的沙丘都变了形,和尚竺生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沙地上。   到处都见不到杜蘅的身影。   董晓悦只得朝竺生走去,走出几步之后,她回头看了眼沙地上的脚印,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恢复了女儿身。   竺生看起来比方才老了十几岁,脸上一条蜈蚣似的刀疤,狰狞可怖,他仍旧穿着僧衣,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竺生?”董晓悦叫了他一声,“这是哪里?”   竺生像是听不见她说话一样,只是垂着眼睛,双手摩挲着怀里的东西,喃喃自语似地道:“我叫她和我一起走,她不肯,说要留在李家,等她的夫君来赎她,我一气之下便抛下她走了......”   董晓悦知道他说的是沈氏,这才是当年的真相。   “我也暗暗想过,她不肯跟我走,会不会是因为怕拖累我?她故意提那男人,是不是为了气走我?可是我不敢信。我逃到山里,被山匪捉了去,没多久遇上官府围剿,差点丢了命,好不容易逃出来,一路往南流落到广州。”   “沈氏呢?”董晓悦忍不住问道。   “杜知府是个好官,查明了人不是杀的就把她放了出来,李家人把她卖到了外州,后来又辗转流落到郢州,我找到她的时候尸身不知被抛去哪里了,只剩下头颅......”   董晓悦猛然意识到他怀里抱着的是什么,心底里生起一股寒意。   竺生却不理会她,温柔地对着怀里的头颅道:“没事了,这辈子受了那么多的苦,总算可以歇歇了,你小时候那么怕疼,怎么遭了这样的罪……不疼了,阿兄带你回去,以后再也不会疼了……”   “是谁杀了她?”   竺生的脸扭曲起来,眼里的温柔全化成了狠戾,他猛地抬起头:“谭孝纯,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董晓悦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头颅上,终于看清楚了沈氏的样子,那面容虽然憔悴苍老,失去了曾经的明丽,却无比熟悉,因为她曾无数次在镜子中看见这张脸。   沈氏的头颅缓缓地睁开眼睛,这情景别提多诡异,但是董晓悦却挪不开眼睛,伴随着沈氏的目光,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像洪流一样,源源不断地灌注进董晓悦的意识。   她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时,董晓悦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菩萨像中。一夜过去,天已破晓,佛堂笼罩在柔和的晨曦中,四处是金粉般的光尘。   住持倒在地上,使劲地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董晓悦明白他大限已至,心里涌起股巨大的悲哀,她来不及分辨这是沈氏还是她自己的感受,眼睛已经不知不觉地湿润起来。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聚起阴云。   佛堂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叩响了门环:“师父,师父您还好么?”是白羽的声音。   没听到回答,白羽察觉不对劲,“砰”地推开木门,惊呼一声,跑过来扶起住持:“师父您怎么了?徒儿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住持躺在白羽臂弯里,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摇了摇:“师父......不行了......”   白羽一听眼圈就红了,瓮声道:“师父,您别说话,大夫来了就好了......慧明!”   白羽转头对着门外吼道:“慧明!去请大夫!”   住持拍拍他的手背,摇摇头:“生死如轮......别难过......”   白羽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眼泪直往下流。   庭中的草木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虽是春日,却有种秋日般的萧索。   住持没了说话的力气,吸气声越来越急促,像是有人拉动一只破旧的风箱。他把手伸进怀中,摸索了一会儿,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师父!”白羽颤声叫道。   住持一双眼睛仍旧朝着菩萨的方向,已经没了神采。   白羽颤抖着手把他眼睛阖上,恸哭起来。   董晓悦感到有什么从眼眶中溢出来,这是眼泪吗?她觉得诧异,泥塑的菩萨像哪里来的眼泪?   然而眼泪越来越多,顺着塑像的脸颊淌下来,滴落在香台上。   白羽循声望去,发现水不断从菩萨像的眼睛里涌出来,仿佛在哭泣。   “菩萨,您也为师父伤心么?”白羽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佛堂外风声飒飒,天色越来越晦暗,不过片刻,竟像是夜晚的光景,天边隐隐传来闷雷声。   “师父,终于要下雨了......”白羽喃喃地道,旋即想起师父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他木木地把师父平放到地上,把他放在怀中的手拿出来放在身侧,这才发现住持手里攒着什么东西。白羽哭着掰开他蜷曲的手指,一截红丝绳掉了出来。   雷鸣响彻云霄,一道闪电将昏暗的天空映得雪亮。 第100章 报应   一辆罩着碧油幢的轻便马车辘辘地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跟着七八骑随从。   车中一名身着绛色锦衣的中年男子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天边突然一声惊雷,令他霎时清醒过来。   男人撩开车帷, 微微探身望向车外, 只见天色晦暗,天空中阴云密布。   他揉了揉眉心, 让车夫停下。   立即有随从策马上前, 躬身问道:“府君有何吩咐?”   谭孝纯一脸疲惫地道:“那尼寺还有多远?”   “回府君的话, 约莫还有二三十里。”随从答道。   “眼看着要下雨, 前方可有避雨之处?”   随从想了想道:“仆记得法藏寺就在不远处, 莫如去那儿暂避?”   谭孝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法藏寺......似曾听过这名字,供奉的是什么佛?”   “回禀府君,似乎是什么菩萨。”   “哦,”谭孝纯若有所思道,“可是那‘梦娘娘’庙?”   随从是本地人,听官长这么一说露出赧色:“是那些蒙昧无知的百姓随口乱说的。”   谭孝纯一改方才的和颜悦色,敛容斥道:“不可轻薄言语!亚圣有言,‘民为贵, 社稷次之’, 尔等跟着我, 须谨言慎行。”   随从赶紧告罪, 谭孝纯方才缓颊:“平日也就罢了,杜御史刚到此地,尔等一言一行都需着意。”   话说到了, 谭孝纯不再为难他,笑了笑道:“久闻这尊菩萨的大名,还未曾参拜过,且去避避雨罢,也是佛缘造化。”   “可不是,”随从赶紧奉承道,“必是那菩萨听说府君广施仁政,爱民如子,故而施法降下甘霖,顺带邀府君前去一叙。”   “休得胡言!”谭孝纯嘴上这么说,眼角眉梢却含着笑意,显然被奉承得心情舒畅。   随从见马屁拍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车马继续前行,随从落到车后,小声对着身旁的同伴道:“府君对那江氏可真是着紧,回来一听说她在尼寺里,连片刻都等不得,巴巴地就往那儿赶。”   “你跟着府君的时短,哪里晓得里面的弯弯绕绕,”那同伴得意洋洋,“这江娘子的眉眼身段和府君年少时的一个爱妾有几分相似,所以才格外得宠些。”   “原来如此,那先前那个呢?”   同伴斜了他一眼,幽幽地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操心好你的份内事儿罢,府君最厌恶旁人打探他私事。”   ———————————   突然雷声大作,和尚们都吓了一跳,只有白羽恍若未闻,怔怔地望着住持紧闭的双目。   一个年轻和尚对着白羽劝道:“师兄,眼看这天要下雨了,把师父留在这佛堂里也不是办法,咱们先将他抬到别的屋子里去罢。”   白羽这才慢慢回过神来,抬手抹了把脸,木木地点点头。   “师兄,你节哀罢,师父也不想见你这样。”和尚吸了吸红红的鼻子,开始张罗。   好在住持迁迁延延地病了很久,棺木是早就备下的,一应后事也已经安排好,不至于手忙脚乱。   和尚们拆了扇门板,把住持的遗体搁在上面,由白羽和师弟抬了出去。   刚跨出院子,和尚们便听到一阵车马的喧闹。   “去外头瞧瞧,”白羽对一个小和尚道,“告诉他们寺里有事,恕不招待。”   谭孝纯一行人进了山门,不见寺僧出来迎客,已是不悦,好不容易出来一个小和尚,还打算将他们拒之门外,更是怒从心起。   “你这和尚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知道这车里坐的是谁么?”一个随从趾高气扬地道。   “休得无礼!”谭孝纯喝止随从,撩开帷幔从车上下来,对那小和尚行了个合掌礼,“小师父,我等只想进去参拜菩萨,还请通融。”   小和尚见他穿着华贵,气度不凡,不敢极力阻拦,为难道:“檀越有所不知,敝寺住持刚刚圆寂,没人主事……”   “小师父节哀顺变,”谭孝纯打断他道,“本不该叨扰,只是我等远道而来,既已到了山门,总是想上一炷香再走,还望小师父体谅我等虔心。”   小和尚脸嫩,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好意思阻拦,只得把他们放了进去。   谭孝纯让小和尚在前面带路,自己一边悠然地踱着步,一边举目四望,只觉这寺庙虽不算大,草木庭园倒还有几分趣味。   往里走了一段,隐隐有哭声传来,谭孝纯心说出家人四大皆空,这些小和尚哭得这样惨,可见没什么慧根了。   他被自己的念头逗得一乐,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正想得出神,那小和尚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身对他行了个礼道:“檀越,前头就是佛堂了,旁边小台上有香,您请自便,恕小僧不能奉陪了。”   “小师父去忙便是,不必相陪。”谭孝纯还了一礼,自顾自推开门走进了佛堂。   佛堂中香烟缭绕,光线昏暗,莲花灯发出摇曳的幽光,谭孝纯抬头望了望那尊闻名遐迩的菩萨像,微微撇了撇嘴角。什么求梦占卜,他是半点也不信的,愚民蒙昧以讹传讹罢了。   不过这塑像的做工倒是颇为精致,比他生平所见的造像都更生动一些,特别是那双眼睛,不但栩栩如生,还有几分莫名的眼熟。   他在打量塑像时,董晓悦也在打量他。   谭孝纯和梦里的模样没什么差别,和三年前在郢州见面时也并无二致,一样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似乎连鬓边的白发也未曾多添一缕。一个人春风得意之时总是显得年轻。   董晓悦拥有沈氏的记忆和感情,可是见到毁了自己一生的仇人,却没有料想中的愤怒和激动,只是觉得冷彻心扉,仿佛连血液都结成了冰。   只有刻骨铭心的爱才能带来刻骨铭心的恨,沈氏对谭孝纯只剩下齿冷和漠然。   谭孝纯打量了菩萨像一番,从香台上抽出三支香,在莲花灯上点燃,捏在手中躬身拜了拜,把香插进香炉,一撩锦袍下摆,在蒲团上跪下。   带着檀香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腾。   谭孝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祝祷,望了望佛像,然后拜倒下去。   董晓悦隔着烟雾冷冷地看着他。   谭孝纯感到后背莫名发凉,下意识地直起身,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以为是错觉,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拜下。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昏黑的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谭孝纯毫无防备,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直觉此地不宜久留,草草地磕了第三个头,打算立即起身离开,不经意间瞥了眼菩萨像,竟觉得那菩萨像似乎在冲他笑。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菩萨像又恢复了先前那悲天悯人的模样。   大约是烟雾太浓看花了眼罢,谭孝纯掏出汗巾擦擦脸上的汗,转身便往门口走。   走了几步之后,他发觉不对了。   门口就在眼前,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五步的距离,可他走来走去,那门口却始终在咫尺之遥,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困在了里面。   而且这烟雾也太浓了,一炷香会有这么多烟么?   一种原始的恐惧感从谭孝纯的心底渗出来,为官多年的沉着冷静此时也顾不上了。   前门出不去,他转身就往后门跑,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得上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这笑声如此熟悉,仿佛来自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你想到哪里去,谭郎?”董晓悦坐在香台上,两条腿晃晃悠悠地垂着。   “你……你……”谭孝纯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   “你不记得我了?”董晓悦从香台上跳下来,俏生生地站在谭孝纯面前。   “含蕊,你是含蕊……”谭孝纯见她脸色平静,不像是来索命的厉鬼,想来并不知道是自己派人杀了她,心下稍安,开始盘算着怎么脱身。   “谭郎总算记起来了。”   “我怎么会忘记……”   董晓悦含笑道,“那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等考取了功名就来李家替我赎身,我们俩双宿双栖,仍旧做一世夫妻?”   “我……当年无权无势,一介寒庶,毫无倚仗,即便进士及第,也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李三春与朝中数位高官过从,我怎么同他去抢,只好徐徐图之……”   “哦,”董晓悦面无表情地道,“所以你娶了丞相女儿,原来是为了救我脱离苦海,还真是委屈你了。”   “含蕊,今生是我负了你,怪不得你怨我,”谭孝纯蹙着眉,捧着心道,“可是我在朝中站稳脚跟后便去蜀州打听你的消息,可惜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这些年我一直派人四处找你,只是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得到你在郢州的线索,等我赶到时,你已经……”   谭孝纯哽咽了一下:“你已经香消玉殒……”   董晓悦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知道你来找过我……”   谭孝纯暗暗地察言观色,看她似有动容,心中一喜,沈含蕊从来柔顺又心软,当年他为了筹措考资将她卖给李三春,她也只是逆来顺受地默默垂泪,即便成了鬼,也只能任凭他摆布。   他正盘算着怎么劝她放自己离去,便听女鬼道:“你的人打听到我在郢州,你还亲自赶来找我,那一晚在月湖的画舫上,我看到了你。”   “画舫……那晚你也在?!”谭孝纯一脸惊诧,瞪大了眼睛道,“你为何不认我啊含蕊?”   “我知道你也认出我了,”董晓悦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擦肩而过时你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你的眼神了,你认出了我,你害怕我。”   她莞尔一笑:“你是怕我认出你来对吧?因为我没了美貌,你后悔来找我了,就是在那天晚上,你认识了江瑶。”   “我……”   “其实我根本没想和你相认,也没想沾你谭府君的光,是你小人之心,觉得亏欠了我,时时怕我来讨债,那天我去渡口给江瑶送行,你做贼心虚……”   董晓悦顿了顿:“是那时起了杀心吧?”   “你在说什么,含蕊?”谭孝纯故作镇定,声音却颤抖起来。   董晓悦把袖子往脸上一拂,瞬间变成了沈氏容颜凋零的模样。   谭孝纯眼中流露出恐惧:“含蕊,你信我,我怎么会害你呢?”   董晓悦一步步向他逼近:“即便你害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含蕊……”谭孝纯松了一口气,“为夫此生亏欠你良多,我请高僧给你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你安心入轮回,来世我们还做夫妻,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那倒不必,”董晓悦咧嘴一笑,“做鬼挺好的,只是一个人有些寂寞,现在你来了就有伴了。”   谭孝纯被她一步步逼近,眼看着退到了墙角,眼神突然变得狠戾,冷不丁地从腰间抽出配件,出其不意地照着董晓悦刺过来。   董晓悦躲都没躲,利剑当胸而过,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谭孝纯没想到鬼魂也怕刀剑,大笑着奚落道:“沈含蕊,你做了鬼又怎样?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你休要缠着我,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他一边说一边把剑抽出来,董晓悦心口被刺出一个洞,顿时血流如注,她弯下腰捂住心口,血从手指间流出来,淌了一地。   谭孝纯还不罢休,挥剑照着她露出的脖颈劈砍,竟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的头砍了下来。   沈氏的头颅滚落在地,身躯像一堆泥一样垮了下来。   谭孝纯抹了抹脸上喷溅到的血液,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把剑收回剑鞘里,冷冷地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人各有命,你命薄,莫要怨我,我找高僧诵经超度你……”   话还没说完,只听上方传来沈氏的笑声,谭孝纯抬头一看,只见香台上的菩萨像不见了,被砍去头颅的沈氏坐在莲花座上,怀里抱着她的头,那头颅冲着他眨眨眼,嘴里还在发出阵阵笑声。   谭孝纯又怕又怒,不管不顾地跳上香台,抽出剑照着沈氏就砍,可惜砍出的伤口瞬间又愈合,他气喘吁吁地砍了半天,沈氏仍旧抱着头冲他笑。   “我的头都已经没了,你还砍什么?”沈氏把头颅举到他面前,嘻嘻笑道。   谭孝纯咬着牙关,双手握住剑柄高高举起,就在这时,一道雷电横空劈下,只听訇一声巨响,屋顶一根大梁生生被雷劈成两截,断梁掉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谭孝纯头顶,霎时脑浆迸溅。   “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第101章 出梦   房梁一断, 屋顶没了支撑,訇地一声坍塌下来,砖瓦像冰雹一般砸下来。   与此同时,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白羽和和尚们听到动静赶紧跑过来, 只见佛堂里一片狼籍,成了瓦砾堆, 菩萨像也砸得四分五裂, 残骸和砖瓦混杂在一起, 泥水淌得到处都是, 夹杂着一缕缕淡红, 隐隐有铁锈般的甜腥气味。   所有人都都不知所措,白羽第一个反应过来:“那檀越被埋在底下了,赶紧把砖石搬开!”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冲上前去,用双手把压在菩萨像上的砖石扒拉开。   其余和尚这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忙。   这时候在寺门口回廊下等候的随从们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   “谭府君何在?!”领头的随从一脚踏在屋槛上,阴沉着脸扫了眼和尚们,大声质问道。   白羽先前并不知道来人身份,一听“府君”两字, 心不由往下一沉, 直起腰, 抹了抹脸上的水:“那位檀越方才在佛堂中参拜, 天雷突降,劈塌房顶,将其掩埋。”   随从闻言大骇, 咬牙切齿道:“要是府君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秃驴一个也逃不了!”   白羽抿了抿唇,沉声道:“先救人要紧。”   随从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不再多说什么,捋起袖子来帮忙。   忙活了一会儿,终于把砖瓦清理掉了一些,一只人手从底下露出来。   “给我继续挖!”方才那出言不逊的随从一脸阴沉。   那只手一动不动,肤色惨白,一看就知道凶多吉少。   众人心情沉重,手上的动作却越发快了,上方的瓦砾不一会儿被清理干净,谭孝纯血肉模糊的尸体露了出来,头已经砸得变了形,已经死得透透的。   那凶神恶煞的随从朝同伴们一点头,诸人纷纷抽出腰间佩刀,将手无寸铁的和尚们围住。   为首那人用刀指着白羽道:“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逃!等着给谭府君偿命吧!”   话音刚落,庭中突然有人喝道:“住手!”   随从转过身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竹青色单衣的年轻男子擎着伞从雨幕中走来。   “佛殿坍塌并非人为,与这些僧人何干?”   那随从跟着谭孝纯多年,狗仗人势、嚣张跋扈惯了,打量了来人一眼,见他年纪轻轻,作平民装束,衣着又十分朴素,以为是个迂腐书生,便轻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管闲事?”   杜蘅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谭孝纯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连身边的家奴都如此跋扈,遭此天谴实为罪有应得,杜某奉天子之命监察剑南道诸州,不知这闲事是否管得?”   谭孝纯的随从们不听则已,听了此言,都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告罪。   杜蘅厌恶地扫了他们一眼:“赶紧把你们主人收拾干净抬走,免得污了这佛门清净之地。”   诸人唯唯诺诺,赶紧向和尚们借了块木板,冒雨把谭孝纯砸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抬回马车上,鹌鹑似地缩在回廊底下,只等着雨势一收即刻动身,哪里敢再回去寻晦气。   杜蘅三言两语把谭孝纯的狗腿打发走,便收起伞倚在门边,撩起衣衫跨过门槛,走进狼籍的佛堂中。   “多谢杜檀越相救。”白羽低头行礼。   “小师父不必见外,”杜蘅看了看他发红的眼眶和鼻尖,回了一礼,“还请节哀顺变。”   白羽鼻子一酸,眼泪和着雨水一起落下来。   杜蘅没再看他,径直走到残破的菩萨像跟前。   泥像被坍塌的屋顶砸中,又从高处跌落到地上,砸得四分五裂,头部和身体分作两截。   杜蘅弯腰把菩萨像的头颅捡起来,用袖子细细擦去上面的污水,然后交给白羽:“把她和住持葬在一起罢。”   白羽双手托着佛头,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杜蘅没多解释,道了声告辞,撑起伞向外走去。   雨势渐收,东方天际隐隐传来飘渺歌声,忽有万丈金光穿透乌云照耀大地。   杜蘅侧耳倾听,分辨出一句“东风飘兮神灵雨”。   和尚们从未见过这么奇妙的情景,都道是菩萨显灵,纷纷跪倒在地,口称佛号。   杜蘅停住脚步回过头,只见一道光穿过屋顶的窟窿照在莲花座上,光芒中隐隐有个女子的身影。   光越来越亮,四周的一切渐渐融在了光里,佛堂和和尚们都消失了,光里慢慢出现了一个漩涡。   杜蘅慢慢朝她走过去,平静地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对吗?”   董晓悦觉得心尖被人揪了一把,摇摇头道:“对我来说不是。”   杜蘅弯了弯嘴角:“你会记得我吗?”   “当然。”   杜蘅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指指身后的漩涡:“我该回去了。”   董晓悦点点头。   杜蘅转身向着漩涡走去。   “阿蘅,”董晓悦在他身后叫道,“下个梦里见。”   杜蘅回头冲她笑了笑,慢慢走进了漩涡里。 第102章 毒女   董晓悦看着杜蘅的背影消失在光的漩涡里, 接着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直到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   她感到脚下的土地开始融化,脚下一空, 整个人开始坠落。   董晓悦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 心里越来越慌。   就在这时, 一团莹白的光破开黑暗, 把她托了起来。   也许是在黑暗中呆久了, 那白光显得很耀眼, 董晓悦忍不住觑起眼睛,可手底下皮毛光滑的感觉却是不容置疑。   “老虎!”董晓悦惊喜地搂住老虎的脖子,一边用手挠它下巴,一边用脸颊蹭它后脑勺的软毛,最后干脆把整张脸埋进他颈后松软的皮毛里,“想死我了大宝贝儿!”   老虎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等她□□够了,这才矜持地哼了一声道:“痒。”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董晓悦摸了摸它脖子上的水晶吊牌, “你要带我回便利店去吗?”   老虎不吭声。   董晓悦猜它可能听不懂便利店是什么意思, 便道:“我们回去找貘吗?”   “不。”老虎言简意赅地答道。   董晓悦感到很意外, 先前每次从梦里出来都会回到便利店,她想当然地以为这次也不例外,谁知这次不按套路出牌。   “那金叶子怎么算呢?本来想着给你买个老虎窝呢。”董晓悦遗憾地道, 她自觉在这几个梦里表现可圈可点,一定可以拿高分。   那只老虎窝是她上次就看上的,樱花粉的窝垫手感毛茸茸的,一下子就戳中了董小姐的少女心,可惜要价太高,足足十五片金叶子。   “不要窝。”老虎甩了甩脑袋。   “罐头呢?”   “……”老虎伸出舌头舔舔嘴,“不要。”   董晓悦笑得花枝乱颤。   老虎驮着她在空中飞了很久,董晓悦有老虎撸倒也不觉得闷。   “哎,”董晓悦揪揪老虎耳朵,“貘到底是什么啊?”   她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既然是燕王殿下的梦,为什么会出现现实世界的便利店和小鲜肉呢?   老虎突然激动起来,嗷呜了一声,义正辞严地道:“貘,坏!”   “……”董晓悦差点没被它甩下来,连忙摸它脑袋安抚不迭,“行行,貘坏,我们打他,老虎最乖。”   “老虎,坏。”老虎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连耳朵都软趴趴的没了精神。   “怎么会呢,老虎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董晓悦赶紧安慰它。   “阿悦,骗人。”   “……”董晓悦无话可说,“坏就坏吧,你先好好飞,我们在往下掉呢。”   老虎伸出前腿奋力一跃,总算止住了下落的趋势。   一人一虎又飞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四周的光线渐渐亮起来,董晓悦趴在老虎背上往下看,依稀可以看到山川地形的轮廓。   “还有多久啊?坐得屁股都麻了。”董晓悦伸了伸腿问道。   话音刚落,老虎便开始下降。   离地面越来越近,董晓悦可以看到暮色中泛着紫的山峦。   他们不断下降,逐渐靠近山峦怀抱的树林,山风吹拂着董晓悦的脸庞,送来草木青色湿润的香气。   老虎越飞越低,董晓悦能感觉到树梢时不时擦过她的脚底和足踝,一片林中空地慢慢展现在他们眼前。   “抱紧老虎!”老虎说道。   董晓悦紧紧搂住老虎的脖子,伏低身体,贴在老虎背上。   老虎微微颤了颤,甩甩尾巴,猛地往前一跃。   他们似乎在突破一面无形的屏障,董晓悦无法呼吸,双耳鼓膜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人在她脑海里尖叫,她终于忍不住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林间空地上,老虎已经不见了踪影。   董晓悦想坐起身,刚一动就发现左脚脚踝锥处心刺骨的疼,她这才注意到不止是脚踝,她的胳膊、脸颊都火辣辣的疼,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灰褐色的粗麻短衫。   她撩起袖子和裤腿一看,除了扭伤的脚踝之外,身上还有多处擦伤,还好都不算严重,大多只是蹭破了一层油皮。   董晓悦环顾四周,只见暮色四合,空山寂静,天空中残霞如绮。   “老虎你在哪儿?”董晓悦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子边,往黑黢黢的树丛里张望,那对浅蓝的眼珠仍旧无处可寻。   以老虎殿下的智商,想来也不会故意和她玩捉迷藏。   董晓悦只得作罢,找了块石头做下来。林海莽莽,她还瘸着一条腿,天黑前肯定是走不出去了,与其四处乱跑变成野兽的美餐,倒不如留在此地等天亮。   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首先是四周萦绕着一股香气,起初她以为是周围植物的气味,可仔细一闻,发现那股香气来自她身上。   这不是她闻过的任何一种香水味道,隐约有股药味,而且那味道不像是附着在皮肤上,更像是从身体里面渗透出来。   其次是四周太安静了。   按理说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可是耳边除了树叶的沙沙声之外一片寂静,听不到一声鸟鸣,也没有其它野兽的动静。   没察觉时也就罢了,一旦注意到便让人不寒而栗。   这时候,董晓悦背后的树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随着一声机簧的轻响,她下意识地俯身,一支箭擦着她后背飞过,钉入她面前的树干中,箭尾尤自震颤着。   这是拿了被追杀的剧本?董晓悦骂都骂不出来,就地一滚,凭着运气躲开了第二支箭。   来不及侥幸,左前方又射来一箭,她靠着本能躲闪,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脚踝传来,她瞬间脱力倒在了地上。   躲在暗处的弓箭手再次拉弓搭弦,董晓悦听到弓弦响,头皮一阵阵发麻,她想逃,可伤腿动弹不得。   董小姐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举起双手:“饶命!我投降!”   对方却是置若罔闻,毫不手软地将一箭射出。   董晓悦眼看着没活路了,干脆把眼睛一闭,只求死得痛快点。   可是那箭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刺入身体,只听见咔嚓一声响,似乎是木杆折断的声音。   董晓悦把眼皮撑开一条缝朝外打量,发现瞄准她的那支箭中途被什么打中断成了两截,带箭头那半截偏了方向,钉在旁边一棵树上。   侥幸捡回一条命,她长出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正想看看是哪路英雄见义勇为救她一命,只听树林中一声呼哨,紧跟着传来男人的喊声:“抓活的!对着腿射,莫伤及性命!”   “……别别别!我脚受伤了跑步了,你们别拿箭射我!”董晓悦认命地坐在地上,好死不如赖活,被生擒活捉总比一箭射死好。   树丛哗啦啦响,五六个穿着轻甲的男人钻了出来,其中一人手里拎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其他人则端着十字弓,箭头对准董晓悦。   董晓悦凝神屏息,一动也不敢动。   为首的军士用鹰隼般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董晓悦,看了半天,突然往那满脸血的男人膝窝里一踹:“就是她?”   那男人被踹得扑倒在地,支支吾吾到:“是,是……”   首领点点头,对着同伴道:“把她带走,小心别碰到她皮肤,听说那小娘们浑身是毒,碰一下就是个死。”   董晓悦顿时没那么怂了,搞了半天原来开了这么大的挂,他们暂时不想要她的命,又不能接触她皮肤,那她还是安全的。   首领拿靴尖碾了碾男人的手指:“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哀嚎着讨饶:“小的……小的真没什么歪心思……”   “顾家真是没人了,派这些个窝囊废来。”首领啐了一口,又往他背上踩了一脚,然后弯腰把他拎鸡仔似地拎起来,往同伴那儿一搡:“一起带回去。”   一个侍卫手提一卷麻绳上前来捆董晓悦,可又怕她突然发动皮肤攻击,正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便看见那俘虏嫣然一笑,脏兮兮的脸颊上现出个梨涡:“大哥,能不能别捆我?你看我脚都瘸了,逃也逃不掉。”   那小年轻被她笑得眼晕,无措地转头看领导:“这……”   首领一向铁面无私,这回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突然有点心软,点点头道:“量她一个弱质女流逃不到哪里去。”   “妖女惯会用妖术蛊惑人,你们小心别被她骗了!”那满脸血的人质急着卖好。   那首领有些踌躇,董晓悦歪着头朝他一笑:“大哥少听他乱说,要不是你们及时救我,我现在命都没了,有妖术怎么会沦落成这样?”   侍卫们想想也是,便只用布条缚住她手腕,又从林子里牵出匹马来让她骑着。   另外那个俘虏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只能一瘸一拐地跟在马后走路,走得慢了还要挨踹。   一行人举着火把往林子里走去。   “都给我走快些!”首领高声道,“殿下还等着医治,迟了谁也担待不起!”   “殿下?哪个殿下?”董晓悦脱口而出。   首领本来没必要回答她的问题,可看到她的神情,忍不住说道:“燕王殿下,当今天子的手足。” 第103章 解药   董晓悦闻言大吃一惊, 想再套点信息,那侍卫却是自悔失言,再也不肯多说半句。董晓悦两眼一抹黑, 不知道此燕王是不是彼燕王,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梁玄的梦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一行人出了林子, 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下, 出了山又行了大约两个多小时, 一望无边的营寨出现在他们眼前。   侍卫们在辕门外停下, 让军营守卫验过身份, 驱马往兵营深处驰去。   夜色已深,一钩新月高悬空中,远处飘来似有若无的箫管声。士兵们已经回帐中歇息,一路上他们只遇到几队巡夜的人马。   侍卫首领把董晓悦和俘虏带到一座亮着灯的营帐前,刚下马,守在帐外的士兵已经迎上前来招呼道:“邱校尉,你们刚从外面回来?”   邱校尉颔首道:“丁先生歇下了么?”   士兵摇摇头:“还在里头读书哩。”   “劳驾通禀一声,他要的人已经带到了。”   士兵朝他身后扫了一眼, 好奇的目光在董晓悦身上停留片刻, 转身走入帐中禀报, 片刻又出来, 向邱校尉道:“丁先生有请。”   邱校尉让同伴在外守着俘虏,自己带着董晓悦走进帐中。   营帐里点着几盏牛油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手执书卷坐在书案前, 董晓悦一见之下就觉得这人十分眼熟,仔细一想,这不是先前梦里那个精通玄学的僵尸嘛!   老头放下书,站起身迎上前:“邱校尉,有劳了。”   “先生休要见外,这是卑职分所应当的事,”邱校尉指了指董晓悦,“卑职按您的指示在青狐山中搜寻那山越的族人,恰好遇见一队人马正追杀此女,其年岁形貌与您所说之人皆吻合,眉间亦有青色火焰纹,卑职便将她带了回来。”   丁先生闻言走到董晓悦跟前,捋着胡子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眯缝着的小眼中冒出点点精光:“你可听得懂官话?”   没等董晓悦回答,那邱校尉插嘴道:“她说得一口流利洛京官话,卑职也甚是不解。”   董晓悦在燕王殿下的梦里从来没遇到过语言障碍,此时经他们一提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是其中的原理她就弄不明白了。   丁先生面露惊异:“这倒让老夫始料未及。不过观此女形貌,确乎与传闻中的药人无异,这些山越与顾陆等江南世家多有过从,许是同他们学的罢,倒也不足为奇。”   邱校尉懒得深究,点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不知能否治好殿下?”   “待我先验一验,”丁先生说着吩咐身边僮仆,“取我的药匣来。”   小僮很快取了个两尺长一尺宽的木盒子来。   丁先生打开箱子,取出一堆瓶瓶罐罐搁在案上,最后抽出一根银针,用绢布擦拭干净,放在火上烤了烤,对董晓悦道:“小娘子,还请借你一滴指尖血。”   邱校尉按了按腰间的刀柄,董晓悦只得乖乖转过身,把缚在身后的双手伸出来。   丁先生见她手腕被布条勒出深深的红痕,叫邱校尉替她松绑,校尉略有迟疑,不过还是听从丁先生的指示,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董晓悦手腕上的布条。   董晓悦被捆了老半天,胳膊发麻,手腕酸痛,皱着眉头揉了一阵,然后配合地伸出手。   丁先生戴上羊皮制成的手套,轻轻捏住她的手指,用针在指尖上扎了一下,挤出一滴黄豆大的血珠,用青瓷小碟子接住,然后塞了一块干净的绢布给她摁着止血。   董晓悦好奇地看着他捣鼓那些瓶瓶罐罐,一会儿往碟子里滴上一滴药剂,一会儿倒倒上一撮药粉,原本鲜红血慢慢变成了黑色。   看到血液的变化,丁先生皱紧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是此女无疑了。”   邱校尉大喜:“这么说殿下有救了!事不宜迟,丁先生,咱们赶紧带她去给殿下医治罢!”   老头却有些犹豫,沉吟了半晌才道:“事关重大,还是先请吴将军和宁参领前来商议。”   邱校尉虽然救主心切,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即派人去请吴、宁两位。   等人的当儿,丁老头叫僮仆拿了几碟糕点、肉脯等吃食和酪浆来请邱校尉垫饥。   董晓悦大半天水米不进,又渴又饿,却只能在一旁干看着别人大快朵颐。   “你也饿了罢?”丁先生温和地道。   董晓悦没骨气地点点头,丁先生便拿了碟点心,又倒了碗酪浆,招呼她:“你也吃点罢。”   一口醇厚的酪浆入喉,董晓悦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对这老头大为改观。   不一会儿,吴、宁两人闻讯赶到。   那宁参领一出现,董晓悦又是一惊,差点把酪碗打翻。   那张稚气未脱的圆脸实在太熟悉,正是董晓悦的老熟人白羽。   不过这位宁参领看起来沉稳干练,和梦里直冒傻气的白羽判若两人。他显然不认识董晓悦,警觉地看了她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吴将军身形魁梧,浓眉粗目,一看就是个武夫。董晓悦觉得这人也有些面善,多半是在哪个梦里打过白工,却是回想不起来了。   这三个人一个是谋士,一个是副将,还有一个是燕王最信任的亲卫,邱校尉见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交代完发现越女的来龙去脉,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吴将军是个粗人,邱校尉前脚出门,他后脚便嚷嚷开了:“丁先生,你这不是瞎胡闹么!殿下中了毒,你不给找药,找了个小娘们儿来算是怎么回事?”   丁先生尴尬地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所中的奇毒乃是山越秘法炼制,并非寻常药物所能解,宁参领,你前日抓获的山越怎么说的?同吴将军说一说。”   白羽一张白脸霎时涨得通红:“吴将军,那山越供认此毒乃是他们族中巫祝代代相传的秘药,没有解药,只有他们族中的巫女方能解去。”   “这就是巫女?”吴将军狐疑地打量着仍在忙着吃喝的董晓悦,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点神秘的气息。   董晓悦用手背擦擦嘴角的糕点碎屑,无所畏惧地与他对视。   半晌,吴将军终于下定了决心:“罢了,姑且让她试试,要怎么治?”   白羽和丁先生尴尬地对视一眼,丁先生抢先把皮球踢给白羽:“宁参领,你来说。”   白羽错失先机,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只得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道:“那……那山越说……这巫女自小服食毒物,用毒草汁液洗身,与之……与之……交……交交交合……七七……七七四十九次方能解毒。”   董晓悦手一抖,酪碗掉在地上:“什么?!”   “什么?!”吴将军与她异口同声道,“我不同意!燕王殿下万金之躯,岂可与这来路不明的蛮夷……那个……”   董晓悦虽然也觉得这事很不靠谱,可是听他这么说就不乐意了,蛮夷怎么了,蛮夷吃你家大米了?你不同意,你家主子可同意得很呢!   丁先生捏捏眉心,安抚住暴跳如雷的吴将军:“吴将军,燕王殿下已昏迷多日,若是此毒再不得解,恐怕……恐怕凶多吉少……若是有其它法子,老夫又何必出此下策。唉……只怪老夫才疏学浅。”   “可是……”吴将军苦着脸道,“殿下若是知道此事……”   “殿下不必知道此事。”丁先生截断他的话头。   吴将军神色略有松动,迟疑道:“可是,殿下眼下这样子……怎么行此事呢?”   董晓悦伸长了耳朵,她也非常好奇。   “咳咳,宁参领……”丁先生又开始踢皮球,“你这几日近身伺候殿下,想必略知一二。”   白羽生无可恋地道:“吴将军,殿下虽昏迷不醒,可某些时候……总而言之可以一试。”   吴将军脸色一阵红一阵黑,黑里透红,红里透黑,最终一跺脚:“治罢!死马当活马医了!”   董晓悦一脸茫然:“什么什么?”   吴将军走到她跟前,突然腰间拔出佩刀,一刀劈下来,董晓悦面前的食案应声断成两半。   “你给我好好治,要是治不好殿下,这就是你的下场!”吴将军指着遭殃的食案,恶狠狠地威胁董晓悦。   董晓悦在心里呵呵,吴将军是吧,记住你了。   “宁参领,劳驾你带这位娘子去殿下帐中,诸事同她交待清楚,即早替殿下医治。”   白羽显然不是第一次被丁老头坑,认命地对董晓悦道:“你随我来吧。”   燕王的帅帐在兵营深处,董晓悦和宁白羽各怀心事,默默地走着。   走了十来分钟,董晓悦远远望见一顶帐篷中透出暖融融的光来,虽然那帐篷看起来与别的营帐并无二致,可她的心脏却开始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白羽果然带着她朝那顶帐篷走去。   走到近处,一直沉默不语的宁白羽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你尽心替殿下医治,若是能将他治好,你就是宁某的大恩人,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无虞。”   董晓悦点点头,其实不用他说她也会尽力去救梁玄,只是这操作太风骚了。   白羽不再多言,走上前去与守卫打了个招呼,撩开门帷,领着董晓悦进了帐中。 第104章 燕王   董晓悦跟着宁白羽走进燕王殿下的营帐, 只见帐中陈设简朴,除了书案便只有一架屏风和一张床榻,家具都方方正正无纹无饰, 没有一点华贵的迹象, 说是下级军官的营帐恐怕也有人信。   透过床前的素纱帐,隐约可见里面躺着的人。   守在榻前的侍卫起身向白羽行礼, 白羽冲他点点头:“你先出去罢, 今天我来值夜。”   那侍卫好奇地瞟了眼董晓悦, 立即红着脸垂下眼帘, 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宁白羽打起帐幔, 挂在铜帐钩上,帐角的小铜铃发出清脆响声,床上的燕王殿下却是毫无反应,长长的睫毛纹丝不动,把蝶翼般的影子投在他眼下。   董晓悦的呼吸不由一窒。   和先前的梦里比起来,眼前的梁玄消瘦了不少,本就深的眼窝有些凹陷,眼眶和嘴唇呈现不正常的乌紫, 连董晓悦这种对医理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得出他中毒不浅。   “这就是燕王殿下。”宁白羽的口吻中莫名带了一丝自豪。   董晓悦点点头:“看起来像个好人。”   “......”白羽无法反驳, 可是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跟了燕王殿下那么多年,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燕王叫做好人。   “他这样多久了?”董晓悦又问道。   “已经七日七夜了。”   董晓悦在心里算了算,倒是刚好能和梦的数量对上。可是她仍旧无法确定这是现实还是另一个梦境。   不过甭管是不是做梦,她这个解药是当定了, 要是敢说一个不字,估计白羽立马能劈了她。   “这里有没有水?”董晓悦既来之则安之,环顾四周道,“我想沐浴。”   在马背上待了大半天,她感觉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马味儿,自己都有点受不了。   宁白羽一心想着解毒,经她提醒才想到这一茬:“我叫人打水来,后头有个空帐篷,是殿下日常沐浴的地方。”军营中诸事从简,男人出征在外没那么讲究,几个月不洗澡是常态,燕王殿下生性好洁,平日与将士们同食同住,唯独在这点上搞了特殊化。   既然这女子要近燕王殿下的身,自然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好。白羽很快就叫人提了洗澡水来,还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从中衣到短单衣和袴褶一应俱全:“军中没有女子,这军服是新的,你将就着穿罢。”   董晓悦去后面的帐篷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把湿漉漉的头发用绢布裹着,这才回了梁玄的帐篷。   宁白羽等得心焦,一见她便道:“事不宜迟,赶紧替殿下解毒罢。”   董晓悦擦着头发,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梁玄,他昏迷了七天七夜,也就是说七八天没洗过澡了,就算绝世美人也睡不下去啊!她不敢当着小迷弟的面嫌弃燕王殿下,心思一转,编出一套瞎话来:“宁参领,你家殿下上回沐浴是什么时候?”   白羽当即拉长了脸。   董晓悦连忙解释:“参领别误会,小女子并非挑三拣四,只是解毒时不能有一丁点的污垢,否则不但解不了毒,说不定还会殃及性命。”   白羽听了这话,心有余悸地道:“原来如此!我们每日替殿下擦身,只是一干莽夫粗手笨脚,难免有不周到之处,女子心细,你再替殿下仔细擦洗一遍罢。”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白羽不由分说地喊帐外的守卫去打水,不一会儿有人端了铜盆来。   白羽熟练地把梁玄身上的被子拉到腰际,解开他素绢中衣上的系带,剥橘子皮似地把衣裳剥除,露出白生生的肉体来。   燕王殿下虽然身中奇毒日渐消瘦,但是肌肉线条仍旧非常修长好看,董晓悦一下子涨红了脸。   “请吧。”白羽催促道。   董晓悦只得从铜盆里捞出绢布挤到半干,开始替梁玄擦身,从耳后到脖颈,再到胸膛。   白羽在一旁抱着胳膊监工,见她只是蜻蜓点水地掖两下,动作透着十足的敷衍,遂不满道:“用力些,须实实地擦干净。”   董晓悦只得加重了手下的力度。   白羽抬抬下巴,示意燕王殿下胸前:“还有那儿未擦到。”   监工一丝不苟,难以蒙混过关,董晓悦只得重新擦过,好在燕王殿下全无知觉,白皙的胸膛都被擦红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好不容易擦到腰际,董晓悦额头上已经冒了层细汗,她抬手掖了掖汗,弯下腰把布投进铜盆里浣洗。   等她直起腰一看,白羽已经把梁玄的裤子给扒了,董晓悦冷不丁把燕王殿下看光,面红二尺地避开视线。   白羽一脸公事公办:“接着擦。”   董晓悦忍无可忍:“宁参领能不能回避一下?”   白羽莫名其妙:“都是男子,何须回避?再说平日都是我替殿下擦身的。”   董晓悦词穷,只得道:“你在这儿看着,民女觉得不自在,民女笨手笨脚的,万一手一抖把殿下给擦出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   宁白羽皱着眉头思忖,他不放心让殿下和这来路不明的山越女子独处。   董晓悦知道他顾虑什么,循循善诱地劝道:“参领放心,民女也想活命,哪里敢对殿下做什么坏事,再说一会儿开始解毒,您总不能在这儿旁观吧?”   白羽一想也是,围观燕王殿下被女子非礼,他一定是嫌命长。想到这里,他点点头道:“我就在帐外等候,殿下若有任何动静,你即刻来喊我。”   他说着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过头:“那......解一次毒须多久?”   “......”董晓悦对着宁白羽无知懵懂、稚气未脱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哪知道一次多久,又不是她说了算!   宁白羽见她红着脸不说话,有点转过弯来,不好意思地道:“总之三日之内须得收到成效,否则......”   他没把话说完,掀起门帘走出了营帐,不过董晓悦明白他的潜台词,三天应该就是他们几人商量出来的时限,要是三天之后一无所获,她就要被咔嚓了。   燕王中毒的事只有白羽、吴将军、丁先生和少数近卫知道,她一个外人得知这么重大的机密,他们是不可能放她活着离开的,只有把人治好才有一线生机。   董晓悦认命地叹了口气,继续给梁玄擦身。   没有旁人在,她就自在了许多,大着胆子往关键部位偷瞄了一眼,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小殿下,不过还是忍不住叹为观止,如果这是现实的话,只能说之前的梦非常童叟无欺。   喜欢的男人这么裸.裎于前,是个人都难免心猿意马,董晓悦的小心脏突突地直往嗓子眼蹦,等把他下.半.身擦洗完,脸烫得都能煎鸡蛋了。   梁玄在此期间仍旧是一动不动,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没有丁点反应。   董晓悦有点发愁,她对梁玄很有好感,如果按照设定睡他几次能解毒,她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地救他一救,只是这种事不能只靠她一厢情愿,对方不配合她能怎么样?   她试着挠了挠梁玄的脖颈、胳肢窝和脚底板,梁玄的睫毛都没颤一下,她又从书案的笔架上取了一支簇新的狼豪,把他敏感地带全都扫了一遍,依然没什么收获。   眼看着已经三更半夜,微凉的夜风从门帘的缝隙里灌入,董晓悦怕梁玄着凉,替他穿上衣裳盖好被子。   忙活了半天她也又困又累,一想反正还有两天两夜时间,便合衣在蜷在榻边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董晓悦睡得正酣,被人一巴掌拍在天灵盖上。   董晓悦睁开惺忪睡眼,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模糊的脸,茫然道:“怎么了?我在哪里?”   “快起来!”白羽大声道。   董晓悦的记忆慢慢回潮,她这才想起自己在哪里,又为什么在这里,赶紧坐起身,把一个哈欠憋回去:“宁参领,您起得真早!”   白羽昨晚在帐外守了一夜,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隔着门毡问她话,里面却没人应答,他进门一看,只见这山越女娘衣衫齐整地躺在榻边睡得正香甜,昨晚上显然是没出工。   要不是得留着她给殿下解毒,白羽简直劈了她的心都有了。   董晓悦看他心情不佳,不敢造次,捋了捋睡乱的头发:“昨晚民女使尽了浑身解数,你家殿下岿然不动,民女只得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免得休息不好降低药效,参领别担心,民女今日再接再厉。”   白羽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道:“你记着时限,两天之内若是不能成事,我便是想保你也不能够。”   “是,是,多谢参领。”   “殿下一般都在清晨时分......那个......你留心着,莫要错过了时机。”白羽往帐中看了看,红着脸交代完,飞也似地逃出了帐篷。   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盯着梁玄身上的被子,某一处果然有个可疑的隆起。 第105章 清醒   自从进了燕王殿下的梦里, 董晓悦经历了不少尴尬事,但是这次的挑战实在太超乎想象,以她饱经风霜的脸皮也有点消受不起。   董晓悦做了半天心理建设, 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掀开了梁玄身上的被子。   “嚯!”董晓悦忍不住惊叹, 薄绢的中衣根本遮挡不住那凌厉逼人、呼之欲出的气势。   最初的震撼过后,她有点打退堂鼓, 毕竟没什么经验, 如果对方醒着还能一起探讨共同进步, 她一个人挑战这种超纲题, 也太强人所难了!   董小姐彷徨来彷徨去, 也不知道磨蹭了多久,再一看,来之不易的良机就这么失之交臂了。   她既失望又暗自松了一口气,索性爬上床在梁玄身边躺下,盖上被子补觉去了。   这一整天燕王殿下风平浪静,白羽来打探了几次消息,得知还是没成事,气得差点把燕王殿下的药碗给砸了。   董晓悦为了将功补过, 主动把照顾燕王殿下起居的重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宁白羽自己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一见这山越女子就有种没来由的信任, 只能归结于眼缘了。   这么太平无事地过了一天, 第二天清晨,董晓悦有了经验,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守着, 一见被子底下有异动,立即掀开被子扒开中衣,咬咬牙心一横,赤手空拳就抓了上去。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的手刚摸到正主,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手中的触感突然变得又绵又软。   董晓悦有点傻眼,她好不容易豁出去一次,为什么对方不按套路来?   可惜梁玄一无所知,呼吸平缓,睡颜恬静。   董晓悦叹了口气,想把他衣服掩上,突然灵机一动,既然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毒性,正常人摸一摸都丧命,那肌肤相贴说不定也有效果呢?总之试试看也没什么坏处。   在生死面前脸皮还是可以抛弃一下的,董小姐一不做二不休,把梁玄的中衣给扒了,自己的短衫掀到胸上露出肚皮,小心翼翼地对着燕王殿下圆圆的肚脐眼贴了上去。   这么挺着肚子怪累的,时间一长腰酸背疼还影响睡眠质量,董晓悦困意涌上来,在迷迷糊糊中抛弃了最后一丝矜持,手脚并用,八爪鱼似地缠住了光溜.溜的燕王殿下。   一个回笼觉睡到大中午,宁白羽进来送饭顺便给燕王殿下喂药,就看到这不可描述的一幕,吓得原路退了回去。   董晓悦当了一整天的肚脐贴,可惜似乎收效甚微,梁玄还是直挺挺地躺着。   宁白羽本来还以为这次有戏,一问才知道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只得失望而归。   出去和丁先生、吴将军一商量,送晚饭时顺便给董晓悦带来了最后通牒:“殿下粒米未进已近十日,虽然是习武之人,也难以再支撑下去,若是明日再无所获,只能试试别的法子了。”   董晓悦一听这话,激动地撂下汤碗:“有别的办法你不早说?!”   “我说了你未必想听,”宁白羽道,“丁先生说第一种法子是首选,若是实在不能成事,那就试试用你的毒血给殿下浸浴,兴许也能凑效。”   董晓悦默默地端起碗,万恶的封建社会,身为解药真是毫无人权。   “你还是尽力而为吧,”宁白羽一脸不忍,“丁先生说了,这血得趁热放,凉了减损药效,到时候不知得挨几刀。”   “……”   “你知道怎么才能极快地把血放干么?”   “……多谢参领指教,民女不想知道。”   宁白羽见她吓得脸都白了,便见好就收:“总之你加把劲罢。”   董晓悦经他这么一吓,心中忐忑不安,夜里噩梦不断,时不时被吓醒,一直折腾到早晨,天亮了反倒沉沉地睡了过去。   董晓悦醒来一看,帐篷门帷缝隙中漏进一道明亮的阳光,心里大叫一声不好,爬起来赤着脚奔到门口往外一看,果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燕王殿下前两日都是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反应,她这一睡直接把最后的时机给睡过去了。   董晓悦欲哭无泪,就算是在梦里,放干血而死也够恐怖的了,万一这是现实世界,那她就真的没活路了。   她坐在床边丧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这么轻易放弃。   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刻,董晓悦反而镇定了下来,甚至生出点背水一战的孤勇来。   她咬了咬腮帮子,脱下裤子,解开梁玄的中衣,翻身跨坐在他腰间。   梁玄一动不动,董晓悦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梁玄的脸,他的五官比一般人深邃立体些,哪怕是这种蜜汁角度也无损于美貌。   董晓悦心里一阵小鹿乱撞,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老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咽了咽口水,伸出食指,沿着男人的眉骨滑到脸侧,又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下颌。   他的脸瘦削了不少,骨骼的轮廓更加分明,却不显得突兀嶙峋。   董晓悦用指腹摩挲着他干燥但仍然十分柔软的嘴唇,犹豫了片刻,俯下身去,先是轻轻在他眼皮上啄了一下,又吻了吻他的脸颊,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覆住他的嘴唇。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却是她第一次神志清醒的情况下采取主动。   梁玄不能回应她,万事都得靠她自己。   董晓悦在梁玄的唇上轻轻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气,伸出舌头用了点力,顶开了梁玄的齿关。   燕王殿下虽然昏迷着,但是防御并不森严,轻而易举就被攻陷了。   董晓悦的脑袋已经成了万花筒,一团五光十色变化无穷的乱码,起初还有些趁人之危占人便宜的羞耻之心,可很快就沉迷在美色之中忘情起来,动作也越发挥洒自如。   吻了半天,董晓悦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换气,不经意间瞥见他睫毛似乎颤了颤。   董晓悦怀疑自己眼花,捏了捏梁玄的腮帮子:“殿下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梁玄毫无反应,不过大约是因为被吻过的缘故,嘴唇湿润并且有了点血色。   董晓悦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几乎确定是自己眼花了。   “殿下你快醒醒吧,”董晓悦拍了拍梁玄的脸颊,“你再不醒宁白羽他们就要放干我的血了。”   梁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好歹我们也结过两次婚了,讲道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董晓悦搓了搓他的耳垂,又摸摸他漂亮的锁骨,“你不醒的话,至少配合我一下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绕到身后,摸索到他两腿之间,胡乱地揉着,手感倒是异常的好,可惜于事无补,反倒揉得她自己呼吸急促,心猿意马。   董晓悦揉得手都酸了,一点成效都没有,她恼羞成怒地拍了拍那不省心的家伙:“你到底行不行啊梁玄?”   燕王殿下要是清醒的时候听到这句话必定气得七窍生烟,可惜他此时一脸恬淡,嘴角甚至还微微翘起。   董晓悦估摸着离白羽来送午饭还有点时间,便想着再垂死挣扎一下。   她下床吹熄了榻边的油灯,营帐没有窗户,四周立即暗了下来。   有了昏暗光线的掩护,这种事也显得不那么尴尬了,董晓悦破釜沉舟,把上衣也脱了,重新跨坐在梁玄身上,抓起梁玄的双手,把他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前。   梁玄中的毒大约影响了血液循环,他的掌心干燥而冰凉,董晓悦被激得颤栗不已,一阵酥麻顺着尾椎往上直冲头顶。   这简直是种折磨,董晓悦忍不住往后一缩,手一松,男人的手垂落下来。   忙活了半天,董晓悦没把梁玄和他某个地方唤醒,倒是自己累得一身汗,一摸梁玄的腿根都沾湿了。   董晓悦随手拿起件中衣替他擦拭,擦着擦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回身一看,竟然是无心栽柳。   她整个人一软,这时候顾不得羞耻不羞耻了,用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对准好目标,气沉丹田,慢慢地往下坐。   还没去坐下去,身下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带点鼻音的“嗯”,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   董晓悦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动作,正要跟燕王殿下打个招呼叙叙旧,只见男人眉头一皱,二话不说把她从身上掀了下来,顺便飞起一脚,把她踹翻到床下。   董晓悦只听咔嚓一声,随即胳膊肘传来钻心刺骨的疼,忍不住发出“哎哟”一声呻吟,生理性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人十天不吃饭,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董晓悦越想越委屈,抱着受伤的胳膊,坐在地上哭起来。   梁玄躺下床上愣怔了半晌,慢慢清醒过来,难以置信地道:“你是……阿悦?”   “我擦你认识我?”董晓悦抹抹眼泪鼻涕,“你认识我还踹我?!我胳膊都摔断了!腰也扭了!”   梁玄慌忙做起身想下床扶他,可惜刚才那下扫堂腿属于保卫贞操的超常发挥,没能坐起身就浑身一软倒回了床上,只能干着急:“阿悦,我真不知是你……”   “别说了,”董晓悦耷拉着断手,扶着扭伤的腰,慢慢地站起来,抬起没摔断的那只手挥了挥,“你开心就好。” 第106章 疗伤   梁玄虽然好多天粒米未进, 但是每天参汤灵芝鹿茸地往里灌,身子骨比董晓悦想象的皮实多了。   董晓悦凄惨地揉了揉腰,托着胳膊往门口走, 梁玄从床上伸出手来, 扯住她的衣带:“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叫你的侍卫啊!”董晓悦觉得好笑。   “等等……”梁玄仍旧牵着她的衣带不放手,他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她是怎么从梦中出来的?她为何会在他的床上, 还与他行那等事?可一看她疼得脸色发白, 那些问题似乎都可以等一等, 他只是问道:“胳膊伤得如何?还能动么?”   董晓悦试着动了下胳膊, 疼出一头冷汗, 忍不住“嘶”了一声。   梁玄探出手,小心翼翼地摁了摁她的胳膊:“看样子伤着骨骼了,你告诉门外的守卫,就说是我的命令,叫他们即刻去传宋医官。”   宁白羽和丁先生到得比医官还快,他们得到消息时还有些将信将疑,直到亲眼所见,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丁先生激动得直打颤, 宁白羽干脆抹起了眼泪。   梁玄嫌弃地看了下属一眼:“哭什么, 孤还没死。”   宁白羽打了个哭嗝:“殿下恕罪, 仆这是太高兴了......若是吴将军在, 恐怕哭得比仆更厉害。”   “吴垓去哪儿了?”   “吴将军带兵去隐龙山搜剿叛军了,还未归营。”白羽答道。   “这些时日难为你们,孤记在心里了。”他的语气虽平淡, 但一听就是发自内心,感情深挚。   白羽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当即流下感动的眼泪,连丁先生的眼眶都红了。   梁玄鼓励完下属,把头探到帐子外张望:“宋医官怎么还没来?”   丁先生连忙自告奋勇:“属下请替殿下诊脉。”   梁玄虚弱地摆摆手:“此事不急,白羽,你去外头看看,宋医官怎么还没来?”   “宋医官是治外伤的好手,只是于毒理不甚专精,f殿下莫如传庞医官来珍视。”丁先生道。   “不是孤,”梁玄目光似水地看了眼一旁的董晓悦,“董娘子折伤了手臂,须得即时医治。”   两人这才意识到董晓悦这个大活人的存在,都挺疑惑不解,这两位到底做了什么事,怎么会把胳膊折了?   老奸巨猾的丁先生按捺住好奇不言语,宁白羽却是植眉冷眼地问了出来:“如何就折了手臂呢?”   梁玄脸一红,咳嗽了两声,道貌岸然地绷着脸道:“宁参领,管好你的份内事。”   宁白羽赶紧认错:“仆逾越了,请殿下恕罪。”   丁先生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子,对着董晓悦笑得如同春风般和煦:“那宋医官最擅疗治外伤,殿下想得周到。”   他这么说当然是揣测着领导的心思,向那蛮夷女子卖好,董晓悦却没领会他的一片苦心,也不知道谢恩,只是对梁玄一点头:“我没事,先让丁先生替你把把脉吧。”   宁白羽眉头一皱,这蛮夷女子果然不知礼数,在殿下面前还你啊我的,正要谴责一二,便听梁玄柔声道:“罢了,听你的。”说着乖乖地伸出手。   丁先生和宁白羽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这女子是给他们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殿下刚醒过来,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刻钟,难道她真会什么蛊术邪法?   丁先生收拾了一下炸裂的三观,定定神,将三指轻轻搭在梁玄手腕上,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如何?”董晓悦和白羽异口同声地问道,躺在床上的正主反倒意态闲适,嘴角还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   丁先生犹豫地看着董晓悦。   董晓悦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回避一下。”   “不必,董娘子不是外人,丁先生不妨直言,”梁玄斩钉截铁地道,“是不是毒还未解?”   宁白羽差点气得仰倒,怎么就不是外人了,这都外得不能再外了!   丁先生皱着眉头道:“殿下脉象盈实而滑,如循长杆,是毒性未解之征,比之昨日,似还加重了些……”可他分明又醒了,虽然气息虚弱,脸色也差,但精神看起来很不错。   “怎会如此?”白羽焦急道,“莫非是解药有问题?”   “解药?你们从何处得的解药?”梁玄不明所以。   丁先生嗅觉极其敏锐,早躲到一边佯装写药方,留下宁白羽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人声,替宁参领解了围。   宁白羽难得开窍一回:“殿下,想是宋医官到了,此事说来话长,仆不通医理也说不清楚,不妨先叫医官替董娘子疗伤,再让丁先生与殿下细细禀来。   梁玄赞许地对着宁白羽笑了笑:“你所言甚是,快叫宋医官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着青衫,面容白皙俊朗的年轻男子挎着藤编的医箱,走进帐中,行礼道:“卑职参见殿下。”   董晓悦没来由地感觉此人面善,一回想,这不是上个梦里杜蘅他爹身边的小厮么!   梁玄一见是他,冷冷地点了点头:“不必多礼,宋医官呢?为何来的是你?”   那年轻医官答道:“宋医官连夜医治伤者,偶感风寒,怕于殿下有碍,故而遣卑职前来。”   梁玄心里虽然疙疙瘩瘩老大不高兴,却不是蛮不讲理之人,点点头道:“宋医官年届花甲,随大军南下已是受累,叫他好生休息两日,你们多分担些。”   “卑职遵命。”那医官答道。   “这位娘子似是折了手臂,你仔细替她诊治,不可有半点差池。”   小医官方才就注意到帐中有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女子,心里十分好奇,只是不敢注目,这时才敢抬眼打量,只见那女子身着戎衣,绾着个男子般的发髻,双眸灿若星辰,粉面娇妍,眉目间却有一股疏朗之气,生得十分好看。   小医官不禁生出赧色,低声问道:“娘子可否挽起袖子让在下看看伤势?”   “好啊。”董晓悦毫不在意地去捋袖子。   “慢着,”梁玄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对宁白羽和丁先生道,“你们去外面等候。”   待他们出了营帐,梁玄才埋怨道:“你也真是的……”   “……”董晓悦和他混得熟了,常常忘了他是个古人,很多她习以为常的行为举止,在他看来却是惊世骇俗。   不过入乡随俗,董晓悦知道他也是替自己着想。   那小医官年纪虽轻,比宁白羽那个大傻子会看眼色,一见这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就知道这女子身份不一般。他随军南下,因为医术高明时常出入主帅营帐,倒是从不知燕王殿下身边有侍妾。   梁玄咳嗽了一声,小医官赶紧收起脱缰的思绪,垂眉敛目,不该看的绝不看一眼。   董晓悦撩起袖子,露出肿得粗粗的手臂,小医官上手捏了捏,梁玄的眉毛差点拧成了麻花,用得着捏个没完么?真是个靠不住的庸医!   小医官感觉到燕王殿下如有实质的视线,后背渗出了冷汗,赶紧松开手:“启禀殿下,这位娘子确是折断了手臂,须得用夹板固定,卑职开个壮骨补气血的方子,再早晚敷上伤药,静养数月,待骨骼愈合便可。”   梁玄颔首道:“孤这里有些从宫里带来的伤药,就在床脚的柜子里,你取来用便是了。”   皇宫大内的药自然格外金贵,小医官没想到这女子这么得燕王殿下的看重,越发坐立不安,赶紧从药箱里找出夹板丝绵绷带等物,又从柜子里取了伤药,三下五除二地上药上夹板缠绷带,只求早点完成任务离开这是非之地,燕王殿下的眼神太可怕了。   董晓悦自小对医生这个职业很有好感,见他手抖得厉害,笑着打趣:“医官怎么抖成这样?别绑歪了,手一长一短的可不好看。”   梁玄幽幽地道:“王医官医术高明,绝不会相差分毫,不然岂不是有负少年神医之名?若是你真成了长短手,王医官恐怕是无颜再行医了。”   小王医官哭丧着脸道:“殿下谬赞,卑职不才。”   “幼稚!”董晓悦偷偷对梁玄比了个口型。   好在小王医生的基本功学得扎实,哆哆嗦嗦地完成了包扎任务,揩了揩脑门上的虚汗,开始写方子。   “对了王医官,”董晓悦冷不丁地拽起衣摆,“我的腰扭到了一下,你能帮我看看吗?”   王医官正在奋笔疾书,闻声一抬头,就看到一截白生生的腰肢,耳边訇一声响,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死定了。   梁玄以惊人的爆发力从床上弹起,拽下董晓悦的衣裳:“不过是寻常扭伤,我这儿有好药,不必劳烦王医官。”   董晓悦还是不太放心:“还是让医官确诊一下,万一落下病根怎么办,腰很重要的。”   梁玄腿软眼花,栽回床上,喘着气道:“我几时……害过你?”   王医官赶紧道:“娘子有所不知,殿下自幼习武,熟悉骨骼经络,医治这样的伤不在话下。”   董晓悦对医生就是有种莫名的信赖感,乖巧地点点头:“王医官说得是。”   “……”梁玄仰天躺在床上,差点没气得撒手人寰。   王医官抓紧写完方子便以煎药为名麻溜地跑了,梁玄没有立即传白羽等人进来,忿忿不平地望着董晓悦:“你怎么能在男子面前……”   “大夫能算男子吗?”董晓悦稀罕地敲敲她胳膊上的新装备。   燕王殿下脸上冰消雪融,悠悠地憋出一个宽宏大量的“哼”。   “怎么,你吃醋啦?”   梁玄恼羞成怒,转过身背对着她,不过片刻又转回来,没好气地道:“把柜子里的红瓷瓶取来,孤替你上药。”   董晓悦依言取出药瓶,拔出塞子闻了闻:“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刚醒,身子虚,好好休息吧。”   梁玄支撑着坐起身,从她手里拿过药瓶:“此药来之不易,我怕你浪费,别多话了,坐到床上来。”   “……”不愧是勤俭持家的燕王殿下!   “把衣裳撩起来。”   董晓悦临阵退缩,捏了捏衣角,嗫嚅道:“不要了吧……怪不好意思的……”   这会儿又知道害臊了!梁玄无奈道:“你把我当大夫罢。”   董晓悦不情不愿地撩起衣摆,露出腰肢,梁玄一看,只见她腰上已经青紫一片。   梁玄大方地往掌心倒了一大摊药油,把掌心搓热,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处,董晓悦只觉一股热意从皮肤渗入体内,暖暖的十分舒服。   “有些疼,若是忍不住就告诉我。”梁玄一边说,一边开始顺时针地画圈,一点点加重力道,让她慢慢适应,有些疼,但是程度完全能承受,董晓悦甚至还有闲心生出几分绮思来,想起突然被打断的马赛克,不禁有点遗憾。   “你怎么会在这儿?”两人独处,梁玄总算找到机会问她。   “我也不知道啊,上个梦结束,莫名其妙就到了山里,然后……嘶……然后就被你的下属抓来了。”   梁玄的手一顿:“他们抓你做什么?”   董晓悦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是梁玄早晚会知道真相,而且她也没什么义务替宁白羽他们隐瞒,便把自己被当成解药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董晓悦背对着梁玄,没发现他的脸色变了,自顾自地道:“还没开始解毒呢,你刚好醒了……”   梁玄“铛”地一声把瓷瓶撂在榻上,把她的衣裳放下来,嘴唇在她脑后轻轻蹭了下:“你先歇会儿,今晚再上一次药,明早该好些了。”   说完立马晴转雷阵雨,对着帐外扬声道:“宁白羽,给孤滚进来!” 第107章 贵客   梁玄身体弱, 中气不足,音量不算高,但是宁白羽还是吓得一哆嗦, 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丁先生, 硬硬头皮走入帐中。   丁先生低着头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燕王殿下明面上骂的虽然是宁白羽, 可显然是杀鸡儆猴, 这事说到底是他挑的头, 自觉认罪领罚才是正经。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到梁玄的床前, 只见那山越女子站在床边, 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们,嘴角还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小人得志!宁白羽忿忿地想,脸上不由自主地带出点不满。   梁玄皱了皱眉。   宁白羽行了个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宁参领,孤不过昏睡这几日,你的长进可真是一日千里。”梁玄冷冷道。   宁白羽听出他语气不善,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燕王殿下动怒, 只好往地上一跪,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罪:“仆知错, 请殿下责罚。”   “你且说说, 错在哪里?”梁玄反问道。   “......”宁白羽傻了眼。   “这便是知错?”梁玄差点气笑了,“依孤之见,你非但不知错, 还自觉为孤觅得解药,居功至伟,是不是?”   果然是为了这一茬!丁先生憋出了一脑门的汗,捱在一边,尽量让自己不起眼。   “宁参领,孤身中奇毒,神志恍惚之时,将营中诸事托付于你,是指望你主持大局,与吴将军互为照应,将营中诸事安排妥当,不是让你擅作主张,让一干精兵强将替孤漫山遍野找什么解药。你身为一军参领,却轻信此等无稽之谈,甚而以性命威逼无辜女子行此荒唐事,岂非令孤贻为天下笑柄?”   宁白羽道行浅,被他三言两语说得愧悔难当,红着脸叩首道:“仆真的知错了,请殿下严惩。”   丁先生哪里听不出燕王殿下指桑骂槐,不敢继续装死,跪下替宁白羽求情:“殿下恕罪,此事是老朽擅作主张,思虑不周,宁参领也是救主心切,殿下要罚便罚老朽罢。”   梁玄虚扶了丁先生一下,眉头这才松了松,对白羽道:“既然丁先生开口替你求情,孤也不苛责你,自去领一百杖便是。”   宁白羽常年习武,身子骨皮实,换个人不一定捱得过一百杖,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不过宁白羽还是甘之如饴,心服口服,忙不迭地跪拜谢恩。   “且不急着领罚,”梁玄忖了忖又道,“先带董娘子去安置,务必找信得过的人看守着,不得有半点闪失。”   宁白羽对这告刁状的山越女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主人有命不得不从,只得不情不愿地道:“董娘子请随我来。”   梁玄看向董晓悦,整个人软得像个水母精:“你先去罢,缺什么同白羽说便是,身上的伤小心些,睡觉时莫要压着......待我能下地时便来看你。”   宁白羽和丁先生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见过燕王殿下这么柔情似水的模样,对象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山越女子。   丁先生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作茧自缚,他以为找的是解药,没想到给自己找了个太岁。   宁白羽带着董晓悦出了营帐,丁先生也想趁机开溜,却被梁玄叫住:“丁先生请留步,孤还有事相问。”   丁先生只得收住脚,退回梁玄的床前,躬身问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先生请坐。”梁玄指了指坐榻。   宁白羽是他家臣,可以随便骂,但是丁先生是幕僚,年事又高,梁玄平日都是以礼相待,十分敬重。   丁先生很有眼色,刚才他对着宁白羽那一番指桑骂槐,句句说的都是自己,此时哪里敢真的坐下,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一旁。   梁玄没再坚持,看了他一眼,问道:“丁先生,你我相知多年,孤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孤身上的毒究竟如何了?”   丁先生忙请罪:“殿下恕罪,老朽……”   梁玄截断他的话头:“孤知道你方才有所顾忌,眼下没有旁人,直说便是。”   “殿下突然醒转,身上的毒却并无消散的迹象,老朽方才为殿下把脉,反倒有毒入心脉之兆……不过依照常理,毒入心脉断然没有生理……”   “可孤还好好活着。”   丁先生掖掖汗:“老朽医术不精,着实惭愧,许是殿下天潢贵胄,有真龙护体,令那邪毒一时半刻不能得逞,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老朽斗胆说一句,求殿下莫要怪罪。”   “先生请说。”   “传说此地山越与三苗遗民颇有渊源,颇擅炼毒,以“药女”解毒之法虽似无稽之谈,庶几有些效验。老朽斗胆,恳请殿下为天下苍生计,再试一试这解毒之法。”   “此法对董娘子有无损害?”梁玄问道。   丁先生见他对那药女如此上心,就怕他问到此节,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梁玄见他欲言又止,心往下一沉:“先生但说无妨。”   丁先生一脸为难地道:“据老朽推断,药女可将殿下之毒引入自己体内,故而……”   “所以是用她的命换孤一命。”   丁先生无奈地点点头,他号称算无遗策,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燕王殿下会对解药上心,这叫什么事儿!   “殿下,老朽与你直说罢,这董娘子自小服食毒物,毒性早已侵入血脉骨髓,即便不为殿下解毒,也不过剩下三年五载的性命,倒不如……”   “此事不必再提,”梁玄打断他,“孤心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劝。”   他这么说就是真的不留余地了,丁先生无可奈何道:“山中兴许还藏着别的药女,老朽加派人马,再去山中搜寻。”   “不必了,”梁玄斩钉截铁道,“死生有命,以人命相续有违天和,如此苟延残喘倒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殿下……”丁先生苦不堪言,心道您倒是不怕死,可我怕啊!   他左挑右选,认定这位是明主,这才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阵营,当初看面相明明是个福寿俱全之人,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是个英年早逝的命格!   梁玄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开,对别人命倒是挺着紧:“董娘子身上的毒有无办法可解?”   “董娘子身中千百种毒,且已渗入五脏六腑,可以说药石罔顾,”丁先生终于忍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大着胆子问道:“殿下,那位董娘子究竟是……”   “说来话长,”梁玄言简意赅地道,“董娘子是孤的……”   他忽然想起当初曾许下诺言,等他回京便寻访高僧,想办法送她回家乡。   在某一个梦里,他曾有幸进入她的心里,见过她那光怪陆离的故乡,也见过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意气风发的模样。   梁玄怔了怔,半晌才道:“董娘子是孤的贵客。”   董娘子突然农奴翻身把歌唱,成了燕王殿下的座上宾,宁白羽被她支使得团团转,鞍前马后,还不能有半句怨言,不然她对燕王殿下勾勾指头施个迷魂妖法,没准又给他加上一百杖。   董晓悦一点不跟宁白羽见外,吃完肥嫩鲜美的烤羊羔肉,喝了碗香醇的酪浆,又舒舒服服地趴在燕王殿下特供的狐皮褥子上睡了一觉,醒过来时宁白羽刚好领完笞杖回来,一瘸一拐地继续为她服务。   “宁参领,能不能问问你们殿下,”董晓悦犹豫了半晌终于问道,“这毒还解不解了?” 第108章 日常   宁白羽从来没见过大言不惭把这种事挂在嘴上的女子, 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殿下叫娘子好生养伤,旁的事我……我也不清楚……”   董晓悦知道指望不上他,只得作罢:“算了, 等你们殿下醒了我自己问他。”   梁玄透支了太多体力, 喝了碗参茸汤又睡了下去,这一睡就是一整天, 害得丁先生等人差点以为他又昏迷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 他一睁开眼睛, 先想起董晓悦腰上的伤。董晓悦折了左手, 腰伤又在左侧, 自己擦药按摩都十分不便,别说军营里没有别的女子,她这谁碰谁死的体质也只有他能碰。   侍卫们劝说无果,伺候他洗漱完,将董晓悦带到他营帐里。   董晓悦虽然整天惦记着解毒,可当着一众侍卫的面怎么好意思开口,只按着宁白羽教她的规矩行礼:“民女拜见燕王殿下。”   还没拜倒就被梁玄一把扶住:“做什么同我生分!”   董晓悦不过是入乡随俗地客套一下,也是怕自己态度过于随意, 影响他在下属面前的形象, 既然他这么说, 她也乐得偷懒, 作为一个现代人,要毫无差错地记住这些繁文缛节不是件容易的事。   梁玄把侍卫们支开,从榻边的小几上拿起药瓶, 往手心倒了药油搓热,对董晓悦道:“过来。”   董晓悦听他语气老大不高兴,连忙乖乖地撩起衣服下摆,奉承道:“殿下的药油真神奇,昨天擦完,今天就不怎么疼了。”   梁玄哼了一声,马屁都拍不到点子上,真是傻得无可救药。   董晓悦回过味来,赶紧亡羊补牢:“药好是其一,最重要还是殿下上药的手法高超,太专业了。”比她家小区楼下盲人按摩的老师傅也不差。   梁玄勾了勾嘴角,突然使坏,往她腰间痒肉上一掐,董晓悦顿时又酸又麻又痒,“哎哟”叫出声来,一边躲一边求饶:“殿下,殿下......我不行了,缓一缓,缓一缓......”   “别动,”梁玄用虎口卡住她的腰不让她乱动,“扭来扭去的小心伤上加伤。”   董晓悦止住笑,忽然发现这姿势有些暧昧,抬手捋了捋额头:“我不动了,你松松手......”   梁玄这才松开手,用帕子擦擦手,又倒了些药油,继续替她按摩。   董晓悦闲着无聊拿起药瓶掂了掂,感觉分量比昨天轻了许多,想起宁白羽说过这药比黄金还贵,不由肉疼:“殿下,我不怎么疼了,下次搽普通的药油就行了,这药太稀罕,你留着吧,万一有个磕磕碰碰跌打损伤......”   “你倒是会替我省钱,”梁玄用拇指在她腰窝里加上点力道一摁,“腰生得细,不费药。”   虽然他说起这话来一板一眼,十分正经,但董晓悦还是双颊发烫:“殿下......”   梁玄将温暖的手掌严丝密合地贴在她腰上,缓缓地转着圈:“没有旁人在,别叫我殿下,你我并无尊卑高下。”   董晓悦闻言一愣,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一个古人觉悟如此之高。   梁玄有些羞赧:“那位......谢公子为你做的,我也能做......”   “......”董晓悦一阵脑仁疼,她都快忘了梁玄曾进过她心底,自然也知道谢睿其人。   “我也会为你提行囊。”梁玄有些执拗地道。   “......”董晓悦无力地扶了扶额角,“我跟谢睿真的不熟,我们话都没说过几句,都那么多年了,他八成都不记得有我这个人......”   “你倒是对他念念不忘,”梁玄幽幽地道,“他还替你提行囊。”   “......”   当初她刚上大一,刚好是谢睿迎的新,谢睿帮她把拉杆箱拖到宿舍楼下,两人交换了个手机号,除了逢年过节群发祝福短信,两人几乎完全没有交集。   董晓悦感到百口莫辩:“我跟他没什么,我真的只把他当男神......”   “男神......是说谢公子恍若神祇下凡么?”   “我不是......”真是越描越黑,董晓悦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这就是一种说法......殿下,我错了......”   “侧过些,”梁玄轻轻拍拍她,“没有旁人在,别叫我殿下。”   “梁玄,其实你比谢睿好看多了,他跟你比就是渣渣。”只能委屈男神了。   “巧言令色,”梁玄哼了声,总算大人有大量地放了她一马,“叫我雁奴便是,这是我的小字。”   “这真是你的小字啊!”董晓悦诧异道。   “嗯。”   “是什么意思?”   “就是……雁群中最小的那只。”梁玄不情愿地解释。   董晓悦忍不住笑出声来。   梁玄恼羞成怒:“有何可笑?”   “不可笑,我不是笑,是吓得打哆嗦,这名字太威武了。”   梁玄假公济私地在她腰上一掐:“你呢?”   “我?”   “小字。”   “哦,我们那儿不取小字,我爸妈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随便,”董晓悦想了想补充道,“只要别叫我小悦悦就行。”   “小悦悦。”   “......”   燕王殿下皮了一下心情大好,按摩起来格外卖力,董晓悦只觉得源源不断的热意从他掌心下的肌肤向四周渗透扩散,舒坦得像是疲惫一整天之后泡了个热水澡,她情不自禁地轻哼了一声。   “那个殿下......”董晓悦捱了一掐,连忙更正,“雁奴殿下,你......那个毒......还要不要我帮你解?”   梁玄呼吸一窒,手上的动作也是一顿。   “你别多想,其实也不算是他们逼我的,”董晓悦挠了挠鼻尖道,“我是自愿帮你解毒的,那个啥......没关系......”   “不用,”梁玄在她腰上揉了两下,用帕子掖去残余的药油,放下衣摆,“今早丁先生替我把过脉,毒性可用药制住,没什么大碍。”   董晓悦直觉他有事瞒着自己,但看他的气色和精神似乎确实比昨晚好了很多,狐疑道:“留在身体里总是隐患,能解还是解了吧。”   梁玄故意臊她:“莫非你想替我解毒?”   “我不是......我没有......”   梁玄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好了,回去躺着罢,没好全千万别久坐久站。”   董晓悦本来以为只要她一提解毒,燕王殿下必定与她一拍即合,谁知道却碰了个软钉子。   没道理啊,她百思不得其解,刚才擦药的时候明明感觉到他呼吸急促,还好几次听见他偷偷咽口水,明明也很饥渴嘛,装什么大尾巴狼!   董晓悦脸皮再厚也是个经验不足的女青年,被拒绝了一次,断断没有勇气再提第二次。   梁玄目送她悻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仰天躺倒在床上,长出了一口气。   燕王殿下身体底子很好,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便可以下地走动了,不过十来日,外表已经与常人无异,根本看不出毒已侵入心脉和五脏六腑。   丁先生每天早晚替他把脉,脉象却与表征南辕北辙,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凶险,每每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梁玄倒是一如既往的豁达,时常反过来宽慰他。随着身体的恢复,他开始重新把营中的事务担了起来。   昏迷那段时间虽然有副将坐镇,可将士们终日不见主将现身,难免忐忑不安,此时亲眼见到生龙活虎的燕王殿下,不由军心大振士气高昂。   梁玄偷偷放出他病入膏肓的传言,他皇叔果然上钩,派出麾下猛将,领着主力大军前来趁火打劫,被早有准备的吴将军打了个落花流水,顿时元气大伤。   江东的士族本来大多明哲保身袖手旁观,一边与叛军暗通款曲,此时见叛军露出颓势,都有些坐不住了。   顾家勾结叛军毒害梁玄,被他抓住了把柄,没有回头路可走,其余各家却是见风使舵,纷纷向梁玄示好,唯恐落于人后。   梁玄不计前嫌来者不拒,今天去这家赴宴,明天去那家饮酒,挑得那几家争先恐后地送钱送粮草。   自然也有人另辟蹊径送些别的。   这一日,梁玄练完兵回到帐中,便有侍卫来报,沈家派人送了两车绫罗绸缎和八个美人来。   梁玄闻言下意识地一皱眉,他初到江东时各家都打过这主意,他一向是把财物照单全收,把人原样送回去。   “东西留下,女子……”梁玄话说到一半突然改了主意,“带过来给孤看看。”   侍卫们目瞪口呆,难不成殿下食髓知味,总算开窍了?   并没有食到髓的燕王殿下下一句话原形毕露:“董娘子身边没个人着实不便,既然送来了,留两个伺候她罢。”   “……”无药可救了。 第109章 补全   不知不觉间, 董晓悦来已经在梁玄的军营中生活了三个多月,营地里的草从碧绿变作枯黄,转眼已经深秋了。   初来乍到时, 她时常怀疑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这个世界越来越熟悉, 越来越习以为常, 董晓悦逐渐忘了思考这件事, 回到自己世界的愿望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了, 想起那个从小到大生活的世界, 反倒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沈家送来的那两个美人一开始颇有雄心壮志——天下的男子哪个有长性的,待燕王殿下腻了那山越,不愁没有他们的机会。   然而不到一个月,董小姐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深深地折服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封建人民,两个美人一致同意,与其费尽心机爬燕王殿下的床,还不如跟着董总吃香喝辣翻花绳嗑瓜子打拖拉机自在。   何况据他们观察,这位金玉其外的燕王殿下很可能有某种难言之隐。   哪怕再忙, 梁玄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董晓悦的帐中坐坐, 说会儿话, 但是床铺被褥永远整整齐齐, 扫一眼就知道两人之间清清白白。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燕王殿下多喜爱这山越女子,如此喜爱却不越雷池一步,那只有可能是腿瘸了。   美人们对董小姐多了一分怜爱, 干起活来越发尽心尽力。   董晓悦是个天生闲不住的人,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咸鱼日子过久了,心里未免有点不踏实,便想着找点事做,缓解一下吃白饭的负罪感。   可惜她胳膊才长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体力活是不用想了,洗手做羹汤也不行——浑身上下比河豚鱼还毒,食物没法让她经手,何况她的厨艺也仅限于煎荷包蛋和泡面。   董晓悦只好去问宁白羽,白羽想了半天,抱了一堆细绫绢来:“殿下的中衣穿旧了,娘子若是有暇时,就替殿下缝几身衣裳罢。”   董晓悦哪里会做这种精细活,可梁玄的贴身衣物又不想假手于人,只得硬着头皮上,一只袜子都没缝出来,手指倒戳了好几下。   好不容易缝出一双袜子,一只肥大得可以塞两只脚,另一只却连一只都塞不进去。梁玄倒是爱不释手,把那粗糙的针脚摩挲了无数遍,宝贝似地收在衣箱底下。   董晓悦算是认清楚了,她和心灵手巧、兰心蕙质没有半毛钱关系。   仔细一想,她从小到大擅长的只有考试和写代码,两种技能在这里都没有用武之地,她一下子就成了个毫无用处的米虫,不能产生价值,只会消耗资源,这种认知让董晓悦有些丧气,并且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怀疑人生。   这些事她没人可以诉说,更不想说出来让梁玄心烦,前段时间营中疫病肆虐,元气还没恢复过来,又传来豫章太守投降叛军的坏消息。   梁玄生怕她担心,一向是报喜不报忧,董晓悦不知道详细的来龙去脉,可营中的气氛陡然压抑起来,她自然能感觉得到。   这种时候她不求帮梁玄分忧,能做的就只有尽量不添乱了。   梁玄也的确是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本来他们的形势一片大好,可以说只差一口气就能把他皇叔打得翻不了身,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营中闹起疫病,给了叛军喘息的机会。   他皇叔身边大约是有高人坐镇,竟然抓住这一线生机把死局给盘活了。   那些江左世家本来就是见风使舵,没什么信义可言,一旦露出颓势败相,他们必然第一时间反水。   比起战场上明刀明枪的对阵,这些大家族的暧昧态度更令人担忧,梁玄小心翼翼地周旋其间,颇有如履薄冰之感。   还有一件事,除了他和丁先生之外无人知晓,连宁白羽都被蒙在鼓里——他体内的毒性已经遍及腑脏,一旦发作起来,别说是药人,就是大罗金仙再世也救不了他。   他不知道毒性什么时候会发作,直到某一日早晨起床时,他突然发现四肢突然失去知觉,缓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   从那天开始,这种症状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萧廖的秋气仿佛暗合着生命力的流逝。   这些当然不能让董晓悦知道。   ***   这一日,董晓悦吃过午饭,照例躺下打盹,才睡了一小会儿,突然梦到从悬崖上坠落,猛地惊醒过来,把睡意给吓没了。   她横竖睡不着,便起了床,打起帐幔一看,帐篷里只有她一个,两个美人不知哪儿去了。   董晓悦披上衣服打算出去透透气,走到门边,隐约听见两个美人在说话。   其中一个道:“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听他们说,左不过这几个月就该见分晓了,到时候殿下回京,不知咱们俩怎么办……”另一个答。   不小心听见别人说体己话,董晓悦有些尴尬,正想弄出点动静让他们知道隔墙有耳,忽听第一人接口道:“殿下这么看重娘子,想必是不会把她留下的,咱们既然侍奉娘子,自然也要跟着去。”   另一个美人比较悲观:“这可难说,男子的心思说变就变,何况燕王殿下就要迎娶陆家三娘子作侧妃……”   董晓悦浑身一僵,把咳嗽生生憋回喉咙里,蹑手蹑脚地凑到近处,虽然两人说话声音很轻,但是隔着薄薄的帐篷油布,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待新妇进了门,还不知有没有咱们娘子的立足之地。”美人乙叹了口气,继续道。   “不至于如此罢……”美人甲犹疑道,“依我看殿下对娘子情深意重,怎会轻易捐弃?”   “你想想沈家郎君当初待你我二人如何?不也是海誓山盟,还不是说送人便送人。”   “这倒也是……”美人甲有些黯然。   两人感怀了一番身世,话题又转回了燕王殿下的绯闻侧妃陆家三娘子身上。   “哎,殿下果真要娶那陆三娘?”   “你不知道殿下最近三天两头的往陆府跑么?营里都在传呢,不过你可仔细着点,别在咱们娘子跟前带了出来,免得惹出是非。”   “怎么会,我又不是傻的,”美人甲苦恼地道,“听闻那陆三娘生得仙子一般,又擅诗赋琴书,这要是进了门,咱们娘子要怎么同人家比啊?”   美人乙深深地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半晌,董晓悦感到十分惭愧。   “……至少董娘子性子好,成日笑嘻嘻的,而且生得也不差。”美人甲憋了半天,搜肠刮肚地强行挽尊。   “能美得过江左第一美人?”   “……”美人甲顿时泄了气,“那陆三娘总不能处处强一头罢,咱们娘子也有别个没有的好处……”   董晓悦感动得老泪纵横。   “譬如?”美人乙不以为然。   “譬如……咱们娘子浑身是毒,所过之处方圆半里之内,蛇虫鼠蚁蚊蝇全无踪影。”   “……”人形蚊香董晓悦流下了酸楚的泪水。   两个美人又八卦了一会儿陆家娘子,董晓悦听下来,那陆三娘不但才貌双全还人美心善,家世在江南地区更是顶配,简直是个古代玛丽苏,就这样的配置,在世人眼里还是不够格当王妃,只能屈居侧妃之位。   她以前从来没有从阶级的角度来看待过梁玄,眼下突然发现,燕王殿下离她这个普通群众非常遥远——严格来说她连群众都不算,是个没户口的盲流。   如果她留在梁玄的世界,最好的结果大概就是乖乖待在王府混吃等死,当一条称职的咸鱼,这前景实在算不上光明。   董晓悦其实不太相信梁玄会娶陆三娘当侧妃,目前形势下和陆家缔结婚姻是个不错的选择,一个侧妃之位换一个强援,说到底还是燕王殿下占了便宜。   但是以董晓悦对他的了解,梁玄一定不屑于做这样的买卖,而且她很笃定,如果他真有这个想法,一定不会瞒着她。他们之间虽然没有山盟海誓,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是尽管理智上明白,在听到侧妃两字时,董晓悦仿佛突然挨了一记闷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茫然无措。   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对梁玄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 第110章 告白   董晓悦这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两餐饭也吃得味同嚼蜡。   两个美人见她时不时往门口望,故意一唱一和地打趣她。   一个明知故问:“娘子何故频频张望,可是在盼什么人?”   另一个板着脸道;“好你这多嘴的奴婢, 竟敢取笑娘子, 还不快去打听打听殿下何时回营!”   董晓悦知道他们合起来臊自己,脸不由飞红了一片。   “娘子莫着急, 奴婢这就去打听。”那美人嘻嘻笑着, 一边出了门。   那美人不一会儿回来道:“殿下今日去城里赴宴, 未曾归来……”   要是换了平时, 董晓悦多半听过就抛在脑后, 今天却多长了个心眼,假装随口问道:“是哪家请客啊?”   那美人心虚地看了看同伴,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娘子的话,是陆家。”   “……哦。”董晓悦点点头道。   “娘子莫要担心,军营去城几十里路,用完晚膳立即出发这会儿也还没到呢。”   另一人也附和:“殿下一回营保准立即来看娘子。”   董晓悦知道他们这是好心安慰她,笑着道:“说得好像谁稀罕他看!”   美人们不疑有他,见她展颜, 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几人麻利地收拾了盘碗杯盏, 煮上一壶清茶, 抬了张棋枰出来, 凑着头玩董晓悦自制的古代版大富翁。   大约是情场有些坎坷,董晓悦今晚的手气特别顺,连赢了三局。   不知不觉夜深人静, 董晓悦把赢来的耳珰、香囊、银钗往身前一捋,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其中一个美人看了眼更漏,小心翼翼地觑她的脸色:“快到子时了……要不奴婢伺候娘子就寝罢?”   董晓悦犹豫着要不要再等等,她在这营中住了几个月,梁玄偶尔有事夜不归宿都会主动报备,早晨见面时他只字未提,可见没有在城里过夜的打算。   “再等等……”   她话还没说完,外头响起宁白羽熟悉的声音:“董娘子歇下了么?”   董晓悦感到心猛地揪紧,忙道请进。   宁白羽避嫌,隔着门帘道:“殿下遣我回来同董娘子说一声,他多饮了几杯酒,不便骑马,今夜不回营了,还请董娘子早些安置。”   “有劳参领特地跑一趟,您也早点休息。”   宁白羽身为参领,又是燕王殿下的心腹侍卫,跑腿传话这种差事让他来做未免大材小用,梁玄特地派他来,可见是为了安她的心。   可是有必要这么郑重其事吗?董晓悦心头闪过一丝疑虑,不过没有深想,闷闷不乐地洗洗睡了。   董小姐会周公的当儿,梁玄却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他去陆家赴宴时没打算过夜,酒过三巡便要起身告辞,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毒性突然发作,浑身发麻,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宁白羽眼明手快及时将他扶住,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了个嘴啃泥。   毒发的事只有丁先生知道,连宁白羽都蒙在鼓里,梁玄只得佯装喝醉了上头,陆家长房一心想上燕王殿下的船,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献殷勤的机会,不遗余力地挽留他。   丁先生嘱咐过毒发时最忌劳累颠簸,梁玄不得已,只能留宿陆家。   在陆府的客馆中安顿下来,梁玄迫不及待地支走了宁白羽——宁参领虽然缺根筋,可毕竟朝夕相对,要瞒住他不容易。   这次毒发比先前更严重,梁玄的肢体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心口处却一阵紧似一阵地作痛,像有人拿一枚长针深深地锥进他的心脏。   梁玄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后背直冒冷汗,不一会儿就把中衣湿透了。   一边伺候的侍卫们不明所以,见他紧紧皱着眉,只当他醉酒难受。   这次毒发持续了一整夜,梁玄一夜没能合眼,好几次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恍惚中反复告诉自己董晓悦还在等他回去,这才咬紧牙关熬了过去。   直到红日初升,症状终于开始慢慢消退。这时候梁玄已是几近虚脱,心里的弦一松,忍不住昏睡过去。   这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梁玄不敢再耽搁,匆匆辞别了主人,快马加鞭地回了营中,一进辕门便直奔董晓悦的营帐。   到了营帐前一问,董娘子却不在,问她去了哪里,答曰领着两个侍女去河滩上看星星去了。   梁玄心里一阵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生怕她担心着急,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巴巴地赶回来安她的心,她倒是逍遥,还有闲心看什么劳什子星星!   燕王殿下明白自己这怨气很没道理,近乎无理取闹,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认命地翻身上马,直奔白水河边。   白水河在大营东南,水浅河窄,充其量只能算条溪涧,不过河水还算清澈,白天能看见水底的砂石和游鱼。   河边有棵野生的桂树,一树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夜色中暗香浮动。   时值月初,天朗气清,树梢挂着一弯细细的新月,星星很亮。   梁玄远远望见树下的身影,只一眼,满腔的不忿顿时烟消云散。   大约是毒草体质的缘故,董晓悦似乎特别怕冷,未到深秋已经披上了厚厚的氅衣。她仍旧身着戎衣,绾个男子发髻。   梁玄早叫人去金陵城替她置备了四季衣裳,她只是图舒服省事,行动方便。   董晓悦察觉动静,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草茎,兴高采烈地冲梁玄挥挥手。   衣裳肥大,她系了条宽腰带,更显得腰如约素,梁玄每日见她未曾觉得,此时仔细一打量,才恍然发现她似乎瘦了不少。   梁玄想起丁先生的话,目光不由一暗。   就在这当儿,董晓悦已经迎了上来:“殿下,你总算回来了,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那么差?”   她的关切像个小熨斗,把他皱巴巴的心烫得暖热熨贴。   梁玄心里受用,又别扭着不肯流露出来,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又压下,抬头望了望天,嗔怪道:“大晚上的跑到水边吹冷风,星星哪儿不能看?”   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的披风抛给她:“染了风寒有你受的。”   “不用,我穿得比你厚多了……”董晓悦嘟囔着把衣裳塞还给他。   侍女和侍卫们在一旁忍不住掩袖吃吃笑起来。   梁玄这才意识到周围还有旁人在,轻咳两声道:“你们都退下罢,孤同娘子说几句话。”   等人走了,梁玄二话不说把衣裳披在董晓悦肩上:“我素日习武,不畏寒,你休要同我比。”   董晓悦拗不过他,只得道:“要不咱们回去吧。”   “来都来了,急什么。”梁玄说着一撩衣摆,席地坐在桂树下。   董晓悦只得奉陪。   一阵寒风吹来,董晓悦怕他冷,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便肩并肩地挨在了一起。   梁玄呼吸一窒,心跳陡然加快。   董晓悦本来没想那么多,察觉他紊乱的气息,方才发现这姿态有些暧昧,也觉得不自在起来。   得找点话说,董晓悦慌乱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没话找话地问道:“殿下昨晚在陆家吃了些什么?”   “……”梁玄被她的尬聊功力深深折服,“不记得了。”   “……”董晓悦不屈不挠地努力把天聊下去,“那味道如何?”   “不如何。”   “……”   其实昨晚陆家宴席上有一道八宝羹甚是鲜美,梁玄还想着厚厚脸皮跟陆家人讨个方子,好让董晓悦也尝尝,可惜还没开口,陆垚便得意洋洋地告诉他那羹是女儿陆三娘亲手烹制的。   梁玄闻言称赞了一番,不过随即搁下汤匙,直至终席也没再动一口,陆垚闻弦歌而知雅意,就此打住了安利。   董晓悦拔了根草茎,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拽紧了复又松开,反复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陆家三娘子吗?”   “为何这么问?”梁玄转过脸望向她,呼吸近在咫尺,“可是听人说了什么?”   董晓悦下意识地摇头,随即又点头:“听说那陆老头想把女儿嫁给你。”   她没说他要娶陆三娘,只说陆家的心思,梁玄感到欣慰,她果然是明白他的,可是同时又有点淡淡的失落,她就不能出于礼节拈个酸吃个醋么?   “陆家确有此意,不过我……”   “梁玄,”董晓悦突兀地打断他,“我知道。”   四周安静得异样,董晓悦抬头望了望漫天的繁星,把草茎扔在地上,拍干净手,突然揽住梁玄的脖颈,把他猛地拽向自己。   她用目光勾勒他修长的眉和深邃的眼,就算是幻梦一场,至少这一刻她完全拥有他,这才是最真实的真实。   “燕王殿下,我们在一起吧。”   燕王殿下在某些事上一向慢半拍,但是这回如有神助地领会了“在一起”的深意,天知道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渴望,然而尚存的一丝理智像警戒线一样阻拦着他。   可惜董晓悦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用手指轻抚了一下他软软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第111章 美梦   梁玄感到天旋地转, 一股麻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要不是身体清晰的反应,他简直怀疑这是毒发的征兆。   认识董晓悦以来, 她一直都是外强中干, 嘴上厉害,见真章时秒怂, 眼下居然如此主动, 梁玄一时间不知道是惊喜多还是惊吓多。   在他愣怔的时候, 董晓悦抓紧机会, 紧紧扣住他的后脑勺, 不给他临阵脱逃的机会。   梁玄喘不上气,本能地翕开唇,董晓悦的舌尖便趁虚而入。   梁玄什么都没法想,可是心里隐隐知道不能继续下去,心底的渴望仿佛洪水决堤,眼看着就要冲垮他的神智。   然而燕王殿下凭一己之力单身这么多年,实力非常之不俗,在如此关头, 依然没有束手就擒, 握着董晓悦的双肩, 硬是把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表现出惊人的意志力。   董晓悦气得想骂人,已经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奈何两人的力量对比过于悬殊,燕王殿下的双手仿佛是铁铸的,她使劲了浑身解术也近不了他的身。   “阿悦你听我说……”   这时候谁要听你逼逼!董晓悦心知动武不是他的对手,便以退为进,垂着头耷拉着眼皮道:“我知道了,你嫌弃我。”   梁玄明知她说的是气话,心尖上还是针刺般的疼了一下:“别胡说。”   “那你让我亲。”董晓悦是彻底不打算要脸了,盯着他湿润微肿的嘴唇,活像盯着一道珍馐。   “……”梁玄哭笑不得,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触了一下,“别闹了……”   他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叫人看见不好。”   董晓悦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冷笑了一声,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   不知不觉夜深了,连秋虫都停止了鸣叫,河滩静悄悄的,只剩下微风摇动树梢的声音和潺潺的水流声。   梁玄望了望天空,隐隐约约感到这夜色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梁玄,你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燕王殿下心虚地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董晓悦越发肯定他有事瞒着自己,联想到平日的一些蛛丝马迹,她很快便有了个猜测,故意诈他:“你不用瞒着我,我早知道了。”   梁玄关心则乱,又对她不设防,轻易地上了钩,紧张得呼吸都乱了:“你知道什么?谁同你说了什么?”他中毒的事只有丁先生知道,这老头仍然不死心,时不时旁敲侧击地妄图说服他解毒,大约是见说不动他,就去打董晓悦的主意。   想到这里,梁玄面如寒霜,声音里却透着虚:“你别听信他人胡言乱语。”   董晓悦本来还只是猜测,见他这种反应,倒是有七八成肯定了,他的毒果然没解,大约是丁先生用了什么法子暂时压制住了。   他忍着不亲近自己,多半也是和毒有关,董晓悦不笨,一旦起了疑心,把线索一串联,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本来睡不睡他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倒是势在必行,非睡不可了。   只是燕王殿下不肯配合,来硬的不行,董晓悦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反正在露天也不能对他做什么。   梁玄见她沉吟不语,继续辩解:“我只是怕唐突你……”   我信了你的邪!董晓悦心说。不过她面上没流露出来,而是善解人意地道:“我答应你不乱想,但是你有事也别瞒着我行吗?”   燕王殿下着实松了一口气,赶紧保证:“你放心,有事我一定同你说。”   董晓悦在心里说了声呸:“时候不早了,你明天一早还要练兵,我们回去吧。”   梁玄不疑有他,两人并肩往回走。   两人来到董晓悦的帐前,梁玄道:“我走了,你早些就寝。”   董晓悦拉住他袖子:“我能不能去你的营帐睡?”   梁玄头皮一紧:“为何?”   “你别误会,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董晓悦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这几天老是做噩梦,快睡着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床边站着个人影,想叫又发不出声音,神智清醒可动弹不得,可吓人了……阿玉他们说是鬼压床。”   董晓悦自然知道这种生理现象有科学解释,可燕王殿下却是封建迷信熏陶大的。   梁玄不是不怀疑她的动机,警惕地打量着她:“既是如此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昨天想告诉你的,可你又不回来,”董晓悦略带埋怨,指了指眼下,“昨晚特别严重,加上担心你,都没怎么睡着,不信你看看我这黑眼圈。”   梁玄立即愧疚又心疼,黑灯瞎火的,哪里顾得上去检查她到底有没有黑眼圈:“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想是你们几个女子同住阳气不足,明日我叫丁先生写几张符与你贴在床头,再煎几副安神助眠的汤药。”   “那今晚怎么办?”   梁玄仍觉不妥,担心夜里毒发叫她看出端倪,但是对着她希冀的神情,最终还是没法拒绝,点头道:“今晚且去我帐中将就一晚罢。”   董晓悦求之不得地跟了过去,门口的侍卫向他们行礼,个个把头埋到胸口,不敢去看燕王殿下的热闹。   到得帐中,梁玄命人打水来给董晓悦洗漱,自己却坐在案前,装模作样地执袖研墨,对董晓悦道:“你早些安置,我还有几封信函要写。”   董晓悦一边掖着脸上的水一边道:“明天写不行么?”   “明日一早便要送出,不能耽搁。”   董晓悦点点头,又问:“你有没有多余的寝衣?借我穿一晚。”   梁玄手一抖,一捺差点画出纸边:“我遣人去你帐中取。”   “别小气嘛,一来一回又得耽搁好久,我困了。”   梁玄只好搁下笔站起身,开衣箱取了套半新不旧的素绢寝衣给她。   董晓悦接过来,那衣裳干净松软,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如经霜的松柏般凛冽,又有点药的清苦,是梁玄身上的味道。   她去屏风后面换衣裳,梁玄佯装写信,其实时不时偷偷地朝她望一眼,一举一动都留心着,摇曳幽暗的烛光中,董晓悦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玲珑线条勾勒得清清楚楚。   梁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彻底写不成信了,搁下笔,抽出卷兵书摊开,想让自己冷静冷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董晓悦不一会儿换完衣裳走出来,在梁玄书案前坐下,支着下巴盯着他的脸看。   梁玄假装全神贯注。   董晓悦看着他的喉结微微一动,突然问道:“刚刚有没有偷看我?”   梁玄被她说中心事,撂下书站起身,故作镇定地矢口否认:“胡说什么,我去睡了。”   董晓悦狡黠地一笑:“殿下……”   “何事?”梁玄自顾自弯着腰扒拉被褥。   “别忘了洗脚。”   梁玄恼羞成怒:“孤何曾忘记过!”   “就是提醒您一下。”毕竟要睡一个被窝呢。   梁玄开始后悔一时心软收留了她,眼下后患无穷,又不好再轰她出去,一拂袖子,出去沐浴去了。   董晓悦也不跟他客气,脱了外衣鞋子爬上床,钻进被窝里,侧躺着等他。   梁玄搞完个人卫生回到帐中,从藤箱里找出条被子铺在榻上。   董晓悦从纱帐中探出脑袋看了一眼:“被子那么薄会着凉的,殿下还是睡床上吧,反正有的是地方。”   梁玄掀了掀眼皮:“不了,免得熏坏了娘子。”   “那哪能呢,殿下这么香,芬芳扑鼻。”   梁玄懒得理她,脱了外裳,吹熄了灯,背对着她躺下:“快睡罢。”   董晓悦闭上眼睛仰天躺了一会儿,轻声对梁玄道:“殿下,你还醒着吗?”   梁玄好不容易积聚的一点睡意又没了:“怎么了?”   董晓悦惊恐地道:“刚才又来了,我有点怕……”   “莫怕。”梁玄坐起身,摸摸她的头顶,“我就在旁边。”   “嗯……”董晓悦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迟疑道,“你能不能抱着我睡?”   “……”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真的,”董晓悦哄道,“我保证。”   梁玄心说只是抱抱应当没事,含糊地嗯了一声,上了床,隔着被子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你安心睡罢,有我在这里,鬼不敢来。”   董晓悦安分了一会儿,往他怀里钻了钻:“我冷,你到被子里来嘛。”   “这……”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睡过,我说了不会碰你,难道你还不信?”   梁玄转念一想,只要他把持住自己,纵然她有那个心思又能如何呢?便半推半就地钻进了她掀开一角的被子里。   董晓悦没再作妖,心满意足地用脸蹭了蹭他的胸膛,搂着他的腰睡了。   梁玄反倒被她弄得不上不下,加上白天睡得久,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合眼。   睡到半夜,梁玄做起梦来。   梦中,他又回到了方才的那片河滩上。   董晓悦温软的唇紧紧贴着他,舌尖游鱼一样往他唇齿间钻。   “不行……”梁玄含糊地说道,想推开她。   可是双手却动弹不得,定睛一看,他的胳膊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红色的丝带,那丝带红得妖冶,像活物一样越缠越紧。   “这下逃不掉了。”董晓悦一边笑一边解下他的腰带,顺手往河里一抛,扒开他的衣裳,用指尖抚摸他裸.露的胸膛。   “阿悦你听我说……”梁玄焦急地道。   董晓悦竖起一根手指,贴在他唇上:“等我办了你再说不迟。”   梁玄宁死不屈地挣扎:“此事会害死你的!”   董晓悦听了满不在乎地笑起来,食指往他胸前一戳,也没用什么力气,梁玄便往后倒去。   河滩上的淤泥软软的,倒也没摔疼。   董晓悦就势跨坐在他身上,将脑后的银簪一抽,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发尾扫过他胸口,让他心痒难耐,如同受了酷刑。   董晓悦没有解开自己的腰带,却将宽大的衣裳褪下肩头,肌肤在星光下蕴着珍珠般的光华。   男子的戎装越发衬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美,衣裳滑落到胸口,梁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董晓悦俯下身,两人的身体便贴在了一起。   梁玄几乎是在哀求:“阿悦,别……”   董晓悦凑到他耳边道:“雁奴,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可好?”   梁玄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好。”   “真乖。”董晓悦在他耳垂上啄了一下,反手去解他的裤子,用手一摸,感慨道:“呀!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梁玄羞愤地转过头去。   “雁奴,”董晓悦梦呓一般低唤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去,梁玄仿佛被投入一汪温柔的湖水中,一种酥痒难耐却又舒服到极致的感觉瞬间蔓延到全身。   他用胳膊肘将自己撑起些,情不自禁地动起来,起初还有些犹豫,逐渐放肆起来。   他紧紧地掐着董晓悦的腰,不管不顾地撞击着。   他在疯狂的律动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就一起死在这里罢,他幸福地望进董晓悦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很亮,深深地望进去,仿佛能看到星河,随着他们忽快忽慢的起伏,她眼里的星星一颗颗地摇落。   梁玄恍惚间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那时他跪在庭中,一切都显得模糊混沌,只有星星是清晰明亮的。   为了打发时间,他便抬起头,按着书上的记载辨认星宿……   梁玄突然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今晚在河边看到的斗宿,与他记忆中是相反的。   这是个梦,梁玄心往下一坠,蓦地惊醒过来,一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被人压着。   董晓悦正欲行不轨之事,突然察觉到他的动静,吓得连忙从他身上滚下来。   梁玄伸手把她捞回身边,一个翻身,反把她压在身下。   四周一片漆黑,但是董晓悦仍能感到他在盯着自己看,紧张得气促起来。   梁玄的慢慢俯下身来,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时间仿佛凝固了。   “阿悦,”梁玄哑声道,“你别后悔。”   话音刚落,仿佛生怕她后悔似的,梁玄的吻像骤雨一样落在她的耳畔、颈边、唇上。   董晓悦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刚才好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媳妇一样,怎么睡了一觉成这样了?   还没想明白,梁玄已经解开了她胸前的衣带。   董晓悦感到胸口一凉,不由抬手遮挡,梁玄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手腕。   董晓悦忍不住颤栗起来,梁玄也没比她好多少,笨手笨脚的,时常摸错地方。   温存了半晌,梁玄总算鼓足了勇气,开始往核心区域探索,董晓悦本能地并紧双腿。   “阿悦,你信我么?”梁抵着她的额头问道。   董晓悦点点头,可仍旧止不住打颤。   “信我。”梁玄自己也抖得筛糠似的,笨拙地亲着她的额头和眼睑。   董晓悦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伸出手帮他找准地方。   “是这儿么?”梁玄问道。   董晓悦红着脸嗯了一声:“你……你轻点啊……”   “唔。”梁玄一边吻她,一边慢慢地深入。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麻意自心脏处弥漫开来,仿佛有人一瞬间抽去了他浑身的力气和知觉。   梁玄欲哭无泪,这最紧要的关头,他竟然毒发了!   董晓悦正担心会痛,梁玄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她一句怎么了没来得及问出口,梁玄便软软地倒在了她的身上。 第112章 争执   董晓悦吓了一跳, 推了推梁玄的肩:“殿下?”   梁玄一动不动地压着她,死沉死沉的。   董晓悦摸索到他鼻子下探了探,发现还有呼吸, 略微松了口气。   她用力把梁玄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 让他在床上躺平,摸摸他的额头, 又把手伸进他衣襟里摸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急促而紊乱, 董晓悦不敢耽搁, 急急忙忙披衣下床, 顾不上点灯也顾不上找鞋, 急急忙忙地奔向门口。   燕王殿下突然昏迷的事不能声张,她掀开门帷,对门外的侍卫道:“快去请丁先生和宁参领!”   侍卫们借着月光打量她:“怎么了?”   “殿下昏倒了,快去叫人!”董晓悦焦急地道。   侍卫们并不知道梁玄不时毒发的事,都大惊失色。事关重大,没人敢耽搁,几名侍卫分头去叫人,留下一人把守, 主要是看着董晓悦。   董晓悦折回帐中, 点上牛油灯, 走到床边坐下, 握住梁玄的手腕。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按部就班地跑出去喊人,看似沉着冷静, 其实整个人都是懵的。   梁玄的脉搏在她指尖下跳动,时强时弱,时快时慢,每跳一下,她的心就跟着一颤,恐惧慢慢弥漫开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发焦躁不安,可是除了紧紧握着他的手,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他的心腹们到来,他们想必是知道内情的。   然而他们迟迟不来,董晓悦感觉足足等了几个时辰,她不住地看更漏,时间却像停滞了一般。   她不自禁地咬着牙关,弓着背,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   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董晓悦连忙站起身站起身迎了上去。   宁白羽、吴将军几乎同时赶到,两人神色比她还惊惶,显然也不知道真相。   他们一进帐中便直奔梁玄床前,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不由大骇。   “殿下这是怎么了?”宁白羽探了探梁玄鼻息,转头看向董晓悦,语气中有质问的意味。   吴垓则是二话不说从腰间抽出佩刀指向董晓悦:“你这蛮夷妖女,究竟对殿下施了什么妖术?待我一刀劈了你!”   宁白羽急忙上前把他拦下:“吴将军息怒!问清楚再做计较不迟!”   董晓悦正心乱如麻,被冤枉了也懒得生气,只是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殿下突然就晕过去了。”   宁白羽平日常和她打交道,私交不错,还算理智,心平气和地问她:“殿下晕倒时你在做什么?”   董晓悦下意识地把微敞的衣襟裹了裹,抬眼看了看他们,没说话。   两人这才注意到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脸颊上可疑的潮红尚未褪去。   宁白羽脸一红,吴将军张口结舌,愣怔了半晌,失魂落魄地道:“殿下这是……马上风?”   这解题思路让董晓悦一震,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乎是这么回事……   好在这时候丁先生到了,替她解了围。   丁先生虽然也焦急,但脸上没什么讶色,看了眼董晓悦,心里便有了数,燕王殿下种的这毒顽固又狡猾,毒性甚是诡异,冷了要发,热了也要发,急怒要发,狂喜更是容易发作。   此次毒发,大约是乐极生悲了。   他走到床前,撩起梁玄的衣袖,三指搭在他腕上,眯缝着眼睛静待了一会儿,神色凝重起来,渐渐转而为震恐,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本以为只是寻常的间歇性毒发,谁知道这脉象竟然透出了垂死的征兆。   董晓悦在一旁不安地等着,不自觉地掐着手心,见他脸色不对,也顾不得在场众人怎么想,开口问道:“殿下怎么了?是不是毒发了?”   丁先生有些惊讶,燕王下了死力瞒她,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宁白羽和吴将军则是大惊失色。   “殿下的毒不是解了么?”宁白羽问道。   “不是马上风?”吴将军关注的重点永远异于常人。   丁先生失去了平日成竹在胸的风度,像个寻常老人家一般,愁眉不展地掖着汗:“殿□□内的毒不曾清除,只是暂时用药压制着,怕诸位担忧,故而瞒着你们,眼下是毒发了。”   “殿下何时才会醒来?”宁白羽问道。   丁先生无奈地垂下头:“老朽不知,先前毒发,短则半个时辰,长则半日,然而探其脉象,此次恐怕是……”   董晓悦感到这老头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是根绳索套在她的脖颈上,每说一个字就勒紧一分,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凶多吉少……”丁先生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四个字。   宁、吴两人也没料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丁先生你想想办法,一定有法子的……”宁白羽喃喃道。   董晓悦转头看梁玄,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神色宁谧安详,看不出丝毫痛苦,就像是沉入了梦乡。   她也感到荒谬,好端端的一个人,不久之前还和她有说有笑的,怎么顷刻之间就成了这样?   吴垓突然“啪”地拍了下大腿,瞪着董晓悦,高声道:“这不是有解药么!还不快替殿下解毒!”   董晓悦倒是想替他解毒,可这事儿的决定权不在她啊。   丁先生抖抖索索地拦住吴垓:“将军莫要冲动……殿下眼下这光景,即便董娘子有心,恐怕也难以成事……”   “此路行不通,难道就不能变通变通?”吴垓仍然不死心,“用她的血浸浴呢?”   丁先生一脸为难:“此法未必有效,若是有效还罢了……”   既然要浸浴,肯定不是放个几百上千毫升能搞定的,用这种办法董晓悦肯定是活不成了。   吴将军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目光灼灼地道:“死马当活马医,但凡有一线生机,总要试一试。”   丁先生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碍于董晓悦和梁玄非同寻常的关系,不愿做这根出头的椽子——燕王殿下醒过来发现心爱的女子死了,那挑头之人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现在有吴垓上赶着当这个冤大头,他是求之不得。宁白羽对殿下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反对,至于董晓悦本人,她的意见无关大局。   董晓悦没来得及说什么,宁白羽却挺身而出:“不可。”   众人都一愣,连董晓悦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按道理他不是应该举双手双脚赞成吗?   “宁参领,燕王殿下平日如何信重你,你就是如此报答他的?”吴垓气得涨红了脸,捋起袖子,好像随时要冲上去和宁白羽干架。   宁白羽也不甘示弱,按住剑柄,沉声道:“吴将军,莫非你要在殿下帐中动武?”   “两位少安毋躁,”丁先生上前和稀泥,“吴将军也是救主心切,参领莫要动怒。”   只这一句话,他站在哪边显而易见。   “董娘子,”丁先生突然对着董晓悦跪下,“老朽替大鄅的社稷和万民求求你,救救燕王殿下……”   丁先生一把年纪向她下跪,董晓悦觉得很怪异,下意识地避开,还没来得及吭声,宁白羽已经将丁先生扶了起来:“丁先生莫要如此,殿下有命,若是他有不测,谁也不能动董娘子分毫。”   “口说无凭,”吴垓冷笑道,“宁参领如此回护此女,连主人性命都不顾了,不知是何道理!”   宁白羽和吴垓平日关系不错,这时候却是剑拔弩张,几乎就要白刃相向。   他阴沉着脸走到梁玄床前,从他枕边摸出一条小小的黄铜钥匙,打开床头的一个暗格,插入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锁,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来。   “殿下亲笔手书在此,请吴将军与丁先生过目罢。”   吴垓接过卷轴,迫不及待地展开,一目十行地扫过,脸色越来越差:“这……”   “殿下本打算回京就向皇上请封董娘子为王妃,眼下董娘子虽无王妃之名,却是殿下认定的妻室,难道吴将军想逼死王妃?”宁白羽冷意森然地道,“宁某听令于殿下,既然殿下命我誓死保护董娘子,宁某无论如何不会让你们伤她毫发。”   宁白羽先前还纳闷燕王殿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交代这些事,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原来他早料到了有这一天,想到这里,他不禁红了眼眶。   “可是……”吴将军还是不愿放弃。   董晓悦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为了她的性命吵来吵去,宁白羽的那番话撞得她心里一阵闷闷的疼。   她趴在梁玄床边,摸了摸他的头发,又轻轻碰了碰他紧闭着的眼睛。   这是梦境吗?可是他肌肤传来的温度和触感如此真实。   其实梦境和现实也没什么区别,她转念一想,反正不管是梦还是现实,她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眼前。   然而死亡的恐惧笼罩着她,像一只不祥的大鸟投下黑色的影子。   董晓悦不住地颤抖,耳边嗡嗡地作响,头脑中一片混沌,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去,她紧紧攒住梁玄的手。   他身体的温度给了她勇气,也让她平静安心了些。   “宁参领,”董晓悦打断了他们的争执,“让我试一试。 第113章 回家   董晓悦此言一出, 在场诸人都是一怔,方才极力主张要用她的血替燕王殿下解毒的吴将军,一时间也有些不敢相信。   宁白羽以为她是顶不住压力, 不得已才屈从, 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吴将军和丁先生,转头对董晓悦道:“董娘子不必顾忌, 有殿下手书在此, 无人能逼迫你就范。”   董晓悦摇摇头:“和他们没关系, 我自己愿意。”   宁白羽脸上现出挣扎之色, 他对梁玄忠心耿耿, 何尝不想救他,只是主命不可违抗。   既然董晓悦主动提出牺牲自己,那就不能算是他的失职了。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宁白羽对这位山越出身的未来王妃印象不错,他自小随侍燕王殿下,多年来还从没见他这么愉快过。而且董晓悦性情开朗为人大方达观,若是不知底细,只观她的神情风度, 恐怕说是京都贵女也有人信。   宁白羽慢慢理解了燕王殿下对她的喜爱, 甚至觉得有这么个王妃着实不错。   可是不管他对董晓悦有多少好感, 她的命和燕王殿下比起来,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他刚才尽忠职守地护着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宁白羽挣扎了半晌, 终于还是道:“你当真想清楚了?”   董晓悦已经不打颤了,到了这时候,她反而生出种孤注一掷的勇气,点点头,干脆地道:“想清楚了,准备东西吧。”   梁玄曾救过她许多次,每一次都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平心而论,当初要是两人互换立场,她多半是做不到的。   现在总算轮到她来报答他了。   宁白羽很快遣人搬来了清洗干净的大木桶。   “再去烧点热水,”董晓悦见他如丧考妣的衰样,反而轻松了些,“我的血肯定不够装一桶的,只能兑点水了。”   这下连丁先生和吴将军也有些不落忍了,方才就属吴垓最咄咄逼人,现在他却一言不发,默默指挥着侍卫们把烧好的滚水倒进大木桶里。   水还很烫,董晓悦对宁白羽道:“宁参领,麻烦借我把刀用用,另外几位能不能回避一下,我和殿下道个别。”   宁白羽神色凝重地从腰间抽出把精巧的小匕首,董晓悦接过来,拔出鞘看了看,深吸了一口气:“挺锋利的。”   丁先生有些踌躇,倒是吴垓扯了他一把,三个人出了帐篷。   营帐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正中央是个硕大的浴桶,热气在昏暗的光线中袅袅地蒸腾,令这个微凉的秋夜显得氤氲又温情。   董晓悦在床边坐下,拨弄了两下梁玄的长睫毛,又捏了捏他的鼻子:“梁玄,你说这是不是梦啊?”   梁玄当然没法回答她。这问题似乎也没那么重要,鲜肉说过,她要是在梦里死了,就会落得个不生不死的下场,反正比死好不了多少。   董晓悦叹了口气,握住他身侧的手,他的手很瘦,掌心干燥,皮肤绷得紧,连手心也没多少肉。   他的手很凉,董晓悦捂在手心里搓了又搓,突然想起什么,把他手掌对着油灯的方向,手指沿着他掌心的一道纹路划过:“你生命线挺长的,一定会大难不死。”   替燕王殿下看了个半吊子的手相,董晓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按理说她该抓紧这最后的机会诉一诉衷肠,可梁玄这样闭着眼睛人事不省,说什么都像在演独角戏,又尴尬又牙酸。   况且她要说的那些话,他应该都知道了。   董晓悦无言地枯坐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浴桶,热气开始散去,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她俯下身在梁玄额头、双颊各亲了几下,最后又吻了吻他软软的嘴唇,低声叫他的小名:“雁奴……”   “还是挺羞耻的,”董晓悦拍了拍自己微红的脸颊,“燕王殿下,再见啦。”   董晓悦最后在梁玄眉心亲了一下,站起身走到浴桶边,抽出匕首,比划了两下,还是有点下不去手。   她把匕首搁在一边,甩了甩发僵的胳膊,在袍衫下摆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咬咬牙再次拿起匕首,抵在手腕上,闭上眼睛,心一横,用力拉了一刀。   没有想象的那样痛,也许是死亡的恐惧太强烈,痛感反倒有点无足轻重,董晓悦赶在反悔以前把手浸入浴桶中,让热水没过手腕,割腕流的血不知道够不够,但她实在没勇气在别的地方拉口子,还是等她死透了之后让足智多谋的丁先生想办法吧。   热水舒缓了伤口的疼痛,死到临头的恐惧感却是越来越强烈,董晓悦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正从手腕中流逝,好几次差点把手捞出来止血,不过看了眼梁玄,终于还是忍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始犯困,脑子越来越混沌,渐渐无法思考,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模糊摇曳,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桶壁往下滑……她不由自主地喃喃叫了声妈妈。   弥留之际,董晓悦没见到早逝的双亲,她那短暂的一生也没有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闪过,死亡似乎和睡过去没什么两样,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慢慢沉入混沌的黑暗之中……   董晓悦茫然地睁开眼睛,刺眼的光线让她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生理性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鼻端有股不太好闻的气味,她回想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是消毒水的味道。   身体其他部分的感觉逐渐复苏,她觉得浑身虚弱,脑袋发胀,腰背酸痛,四肢乏力,试着动了动,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喉咙干得像堵了一团火,她皱着眉头咽了咽口水,咳嗽了一声。   “十四床醒了,家属在吗?打电话通知家属。”她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道。 第114章 现实   家属”两个字让董晓悦愣了一下, 她的父母在交通事故中丧生之后, 她和姑姑一家住了几年, 后来读书工作的城市都离家乡很远, 连春节都几乎不回去了。   姑姑家的条件没她家好,当年说是为了照顾她, 一家三口搬到了她父母留下的房子里, 就一直住到了现在,父母留下的一笔数额不大的遗产也被姑姑顺理成章地“代为管理”, 大部分亏在了股市里。   董晓悦不去和他们计较,可早年父母在世时的那点亲情已经差不多消磨殆尽了。   她姑姑会千里迢迢为了她赶来吗?董晓悦有些怀疑,可是她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躺着胡思乱想的当儿,只见一个珠光宝气满身奢侈品logo的长发女青年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   董晓悦觉得那身影十分眼熟, 定睛一看,果然是她的死对头兼情敌,土豪劣绅富二代,钱家媛钱小姐。   董晓悦条件反射般地皱起眉头,钱家媛一摘太阳眼镜,挑起下巴撇撇嘴:“醒啦?”   钱家媛整个人设和公立医院多人病房格格不入,跟那儿一站就吸引了所有病号、家属和护工好奇的目光。   董晓悦虽然感到不可思议,可也只能承认她是为自己来的。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 不屈不挠地昂起头:“你怎么来了?”   “因为我喜欢救死扶伤啊, ”钱家媛在别人面前还勉强维持一下“精英阶层”的高素质表象,一见她马上化身杠铃,“医药费还是我垫的, 你别忘了还,姐有钱也不是红十字会。”   董晓悦虽然理论上只昏迷了几天,可在梦里的日子加起来也快超过一年了,眼下看钱家媛那张刻薄脸都觉得顺眼了不少,难得不跟她抬杠,真诚地说道:“这次真的谢谢你啊。”   钱嘉媛习惯了和她杠来杠去,完全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一下子发挥失常,气恼地撩了把头发,一屁股坐在病床床沿上:“你说说你,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混个什么,创业创业,创了半天还是那么穷,倒把自己整得差点过劳死!”   董晓悦突然发现钱家媛唠叨起来比杠还可怕,可是心里又有点莫名的温暖:“先不说这些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钱家媛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那个小助理?用你的手机打了一圈电话也没人肯接济你点医药费,董小姐,你说你这人,做人咋那么失败啊?”   “这不是还有你么。”董晓悦对着她笑了笑,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梁玄现在在哪儿呢?他是真实存在的吗?她真的去过一个人的梦里?抑或这一切都是她昏迷时的幻觉?   她越想越觉得混乱,想得头晕脑胀,最后只得放弃了。   钱家媛随手从果篮里拿了只苹果,去洗手间洗了,连同水果刀一起递给董晓悦。   董晓悦摆摆手:“我不想吃,你给我倒杯水就行了。”   “我想吃。”   董晓悦抬了抬手,给她看扎在手背上的吊针。   “真是没用。”钱嘉媛嘴上这么说,还是替她倒了杯纯净水,插上根吸管凑到她嘴边。   虎落平阳被犬欺,董晓悦暗暗叹了一声,喝了两口水,顿时觉得喉咙里舒服多了:“你知道我的手机在哪儿吗?”   “要手机干嘛?”   “我得打个电话给小蔡,问问公司的情况。”   “哎哟喂,就你那个小破公司,有什么好惦记的!”钱嘉媛嗤之以鼻,从小包包里掏出个手机扔给她。   董晓悦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的。她立即拨了个电话给蔡助理。   蔡助理一听她的声音先是惊喜,随即开始抽抽嗒嗒地哭。   董晓悦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在她昏迷这七八天里,公司里没人管事,一团乱,app没能准时上线,天使投资人承诺的追加投资迟迟没打来,帐上现金流快断了,下个月工资房租都没着落,物业费都欠着,营销号的几万块推广费还欠着没付清。   “王旭呢?”董晓悦问道。   王旭是她的合伙人,按理说遇到危机的时候该他顶上,可是蔡助理唯独把他给漏了,董晓悦有种不祥的预感。   蔡助理果然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   “云松怎么说?尽调有进展吗?”董晓悦又问。   “晓悦姐,你听了别生气,也别太激动……”蔡助理小声道,“旭哥……王旭他带着李丝丝还有张涛他们几个,跳到秋实去了……你不是进医院了嘛,云松的人就直接跟王旭联系了……”   董晓悦倒是挺平静:“所以云松投了秋实是吧?”   王旭带着运营总监和技术团队一起跳到了对家,当然也把他们即将上线的app核心代码也一起带走了,虽然这是违法行为,可起诉维权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等法院判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董晓悦抿了抿嘴,感到深深的挫败,看看人家燕王殿下的团队,再看看自己的团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王旭一走,公司里人心惶惶,心思活一些的都开始另谋出路,剩下蔡助理和几个不想挪窝的靠着对董晓悦生命力的信心苦苦支撑。   现在她醒了,蔡助理觉得苦尽甘来,一下子找着了主心骨,董晓悦却是压力山大。   不过她还是安慰蔡助理:“别担心,有我呢。”   蔡助理抽了抽鼻子:“晓悦姐,你要是再不醒我都要回老家考公务员了。”   “等撑过这段时间姐给你涨工资。”董晓悦信誓旦旦。   钱嘉媛忍不住噗嗤一笑。   董晓悦下意识地想翻白眼,猛然意识到面前就是个现成的大金主,赶紧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满脸堆笑:“嘉媛啊……”   “别这么看着我,我没钱。”钱嘉媛警惕地瞅瞅她,“因为上次那事儿,现在我爹盯得可紧了。”   董晓悦顿时懒得逢场作戏,幸灾乐祸道:“上回那个项目,我都跟你说了不靠谱,你偏要去投那小白脸,打水飘了吧……”   当年钱嘉媛她爹和几个朋友一时兴起赶时髦搞了个风投公司,钱嘉媛被个长得特别帅的学弟忽悠着往他的o2o项目投了一百万,两个月不到全烧没了。   “谁特么看脸投钱,你咋不去打赏主播呢?你说你是不是傻?”   钱嘉媛被她说得恼羞成怒,忿忿地掐着她五位数的小包包:“哼,本来还想介绍个大佬给你……”   董晓悦赶紧急刹车:“嘉媛姐,你好像变白变瘦了哎,善良使人美丽。”   “就这点出息!”钱嘉媛趾高气扬地翻着微信,涂着正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点了几下,“我拉了个群,你自己加他聊吧。”   董晓悦一打开微信,无数条未读消息通知一拥而上,她先快速翻了翻投资人和工作群的消息,回复了几个重要联系人,简单交代了下自己大难不死的近况,然后在钱嘉媛拉的群里和大佬打了个招呼,发送了验证申请。   大佬大约在忙,半晌没回复。   “你等他回消息吧,人家很忙的。”钱嘉媛道。   “这位大佬是干嘛的呀?”董晓悦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爹的朋友,我也没见过反正,听说最近在找靠谱的互联网项目投资,反正很有钱就是了。”   钱嘉媛她爹的朋友,大约也是煤老板,董晓悦没多想,点点头:“多谢了。”   钱嘉媛从包里掏出化妆镜和唇膏补了补妆,站起身道:“我先去给你交住院费,一会儿直接走了,还约了人下午茶,你记得把钱还我啊。”   董晓悦想起自己的账户余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钱嘉媛走了之后,她又打了几个电话,然后才开始仔细刷微信,看看有没有遗漏的重要信息。   这一刷不打紧,果然刷到一条,是男神谢睿文发来的,时间是三天前:“学妹,我回国了,最近有时间吗?大家一起聚一聚?” 第115章 男神   如果是晕过去之前收到男神主动发来的消息, 董晓悦一定会比范进中举还高兴,可眼下她只觉得难以置信,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欣喜若狂了。   谢睿和她同在一个学校时也只是点头之交, 出国后更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 怎么会莫名其妙想起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董晓悦捏了捏眉心, 感到不太对劲。   不过男神的微信还是要回的, 董晓悦郑重其事地坐起身, 字斟句酌地回复道:[谢谢师兄, 真抱歉刚看到消息。]   按下发送, 董晓悦长出了一口气,男神就是男神,回个消息都压力山大。   她正要退出微信,谢睿的回复来了:[没关系,前天聚会听晓雯说你也在做互联网项目,所以想找你聊聊。”   他这么一解释,董晓悦释然了,她的同院学姐罗晓雯当年和谢睿同在学生会, 现在是她同行。   前阵子董晓悦还在某次路演时遇到过她, 聊了几句近况, 她和谢睿顺嘴说起自己倒是没什么奇怪。   董晓悦刚才有一瞬间怀疑还在梦里, 这时候才意识到是自己草木皆兵,这是现代,怎么可能是梁玄的梦呢。   她安慰自己能活过来比什么都好, 可是心里的失落却是真真切切。   消息提示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男神没什么架子,见她半天不回复,又主动发消息来:[最近忙吗?有没有时间见面聊聊?]   董晓悦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高岭之花谢男神居然主动约她?   董晓悦难免有点小得意,忍不住想找人嘚瑟一下,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人却是梁玄。   她蓦地意识到这个世界里并没有梁玄,半个笑容凝固在嘴角,接着慢慢落了下来。   董晓悦理智上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这辈子可能就走这么一次狗屎运了,可她实在没什么心情去见谢睿,便回道:[对不起这几天出差,可能不太方便。]   谢睿很有绅士风度,被拒绝了也不见着恼,若无其事地接着聊下去。   董晓悦叹了口气,男神的情商真是没话说,这要是换了燕王殿下,大概早砸了手机蹿上树了。   她定了定神,小破公司风雨飘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谢睿云淡风轻地和她聊了几句近况,不知不觉就聊起了她的项目。   [听说你的公司正在preA?还顺利吗?]   董晓悦苦笑:[还行吧。]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我有几个做投资的朋友在物色有潜力的项目,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牵牵线]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了,董晓悦当即为五斗米折腰:[那就太感谢了!]   谢睿发了个笑脸过来。   [不客气,请我喝杯咖啡就行了]   董晓悦一个双商正常的大龄女青年,聊到这里也看出谢睿似乎对她有点好感,她想起燕王殿下那张讨债脸,心里有点发虚。   转念一想,人家男神什么都还没说,也许是她小人之心自作多情呢!   何况人家主动帮她这个忙,于情于理都该意思一下。   想到这里,董晓悦抓了把头发,回复道:[喝咖啡太没诚意了,请你吃饭吧]   [好啊]谢睿连客套都省了,[你哪天方便?]   这是怕她抵赖,急着敲定下来?这男神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最后两人把请客的日期定在了下周四下班后。   董晓悦算了算,还有六天时间,足够她养精蓄锐,顺便收拾一下公司里的烂摊子。   应付完男神,董晓悦感到身心俱疲,看了看微信群,钱嘉媛介绍的大佬仍旧没有动静,又不好去催他,只好耐着性子等。   大佬的头像是落日风景,很有年代气息,董晓悦想看看他的朋友圈,可惜对方设置了陌生人不可见。   毕竟晕了几天,董晓悦的身体十分虚弱,等着等着头一歪,握着手机就睡了过去。   醒来天已经黑了,钱嘉媛救死扶伤扶出了乐子,喝完下午茶又晃到医院里,还从自己家里带了个阿姨来,换掉了医院找的护工。   董晓悦一醒过来就看到日光灯下的钱小姐,正在把魔爪伸向床头柜上的大果篮。   见她醒过来,钱嘉媛讪讪地收回手,欲盖弥彰地捋捋头发:“终于睡够啦?”   董晓悦点点头,看了眼窗帘半掩的窗户,天已经快黑了。   “医生说你再留院观察一天,没事后天就能出院了,明天我没空不来了,后天开车接你出院,”钱嘉媛朝她身边的中年女人示意了下,“这是我家张阿姨,你需要什么跟她说就行了。”   张阿姨年约四五十岁,白净的圆盘脸,整个人清爽利落,董晓悦隐约觉得这人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朝她笑了笑:“张阿姨,麻烦你了。”   张阿姨摆摆手:“董小姐别客气,应该的。”   连声音和说话的语气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董晓悦正纳闷着,钱嘉媛打断了她的思绪:“刚才你们公司来了俩人,你那个小助理,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看你老半天没醒就走了,喏,果篮就是他们送你的。”   “你想吃自己拿,”董晓悦又招呼阿姨,“张阿姨喜欢吃什么?别客气。”   钱嘉媛挑了一串提子和两个梨让阿姨去洗,自己坐在床边剥了个香蕉啃起来。   董晓悦等阿姨出了门,小声问钱嘉媛:“我是不是见过你家阿姨?”   “不会吧,她前两年才来的,你上次去我家什么时候?大三?”   董晓悦摇摇头,没再纠结下去:“可能长得像某个认识的人吧。”   “对了,”钱嘉媛啃了口香蕉,含糊不清地说,“下午那个大佬在群里回消息了,你赶紧加他。”   “哎呀!”董晓悦猛地抓起手机,急急忙忙打开微信,果然看到那大佬回了个你好,外加一个皮笑肉不笑表情。   董晓莫名从这短短的回复中感觉到一丝矜持,连忙发了验证消息过去。   大佬瞬间就通过了她的验证。   “运气不错哎!”董晓悦对钱嘉媛道。   董晓悦打了招呼,又为没能及时回复道了个歉,然后巴巴地盯着对话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   等了半晌,大佬终于把回复捣鼓出来了:[没关系]   “……”董晓悦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三个字打半天,这大佬的年纪说不定能当她爷爷了。   [听嘉媛说,您对互联网项目感兴趣?]   这回还算快,因为大佬只回了一个字:[是]   对方惜字如金,董晓悦只得厚着脸皮安利:[我们公司是做VR项目的,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好]   董晓悦发了个商业计划过去:“您可以先看一下我们的BP,我再给您介绍一下。”   大佬又输入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要 多少钱]   还没看过计划书就谈钱,这是什么操作?董晓悦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我们计划preA轮融一千万人民币]   对方没动静,董晓悦生怕他嫌多,正打算解释一下公司的估值和盈利模式,大佬又开始输入了。   董晓悦停下来老老实实等着,过了两三分钟,屏幕上出现四个字:[卡号发来]   董晓悦挠了挠头,求助钱嘉媛:“这什么情况?”   钱嘉媛探过脑袋扫了一眼,耸耸肩:“看不懂字吗?他要给你打钱。”   董晓悦更懵了:“擦!哪有三句话就打钱的?太不正常了!”   钱嘉媛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嫌弃她没见过世面:“我爸的朋友能有多正常?你把卡号给他试试呗。”   董晓悦简直服了这些没人性的土壕:“尽调都不用做吗?那也就算了,总得见个面签合同吧?”   钱嘉媛想了想:“也是,那你先约他见一面,看看靠不靠谱。”   “……”靠不靠谱你不知道?   钱嘉媛悻悻地捋了捋油光水滑的大波浪:“我爹那么多狐朋狗友,谁知道是人是鬼。”   董晓悦无奈地摇了摇头:[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见面谈一下具体细节吧。]   大佬开始奋力输入,董晓悦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消息终于跳了出来:[不方便见]   董晓悦被这生硬的语气吓了一跳,她该不会把人得罪了吧?大佬一气之下不肯投了怎么办?   正战战兢兢,大佬又扔来两个字:[地址]   [我们公司地址吗?您要过来?]   [秘书]   隔了一分多钟又憋出几个字:[下周一]   董晓悦把公司地址发了过去,心里有些小遗憾,她被这个神秘的大佬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第116章 投资   董晓悦恢复得很快, 在医院又挂了两天葡萄糖,第三天上午做了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 医生就给开了出院证明。   钱嘉媛按照约定开车接她出院, 把她和张阿姨一起送回了家。   董晓悦用钥匙打开门,屋子里仍旧是熟悉的景象, 坐垫下陷的灰色布艺沙发, 拉了一半的窗帘, 不锈钢腿玻璃台面的小餐桌, 上面还放着她晕倒那晚买的火腿肠和杯面。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没有一丝破绽。   窗帘拉着,阳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浮尘在光柱里飞舞。董晓悦在门口怔了怔,不过离开了几天,她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钱嘉媛手里提着两个大塑料袋,搡了搡她:“别挡着门。”   董晓悦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号,张阿姨也没有三头六臂,钱大小姐只好纡尊降贵地帮忙提东西, 憋了一肚子的怨气。   董晓悦回过神来, 连忙把提着大包小袋的两人让进屋, 拦住要脱鞋的张阿姨:“不用脱鞋了阿姨, 家里又小又乱,真不好意思。”   钱嘉媛环顾了一眼四周,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终究忍住了没说什么。   董晓悦独身一人住着五六十平的小两居,在这房价高企的一线城市已经算是相当体面了,不过从小住着大别野的钱大小姐自然有一套自己的阶级标准。   董晓悦从碗柜里拿了两个玻璃杯,洗干净了,替他们一人倒了杯水,几天不在家,饮水机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贫穷让钱大小姐如坐针毡,她喝了两口水就放下杯子站起身:“我约了人,先走了,张阿姨在这儿照顾你几天,想吃什么你跟她说,她淮扬菜和粤菜都做得很好。”   董晓悦知道她是好意,可是家里只有一张床,空间又小,两个人住实在有些不便,于是推拒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了。”   钱嘉媛瞥了一眼桌上的泡面火腿肠,鄙夷地冷笑了一声:“你省省吧,就你这么过下去,下次你助理又得叫我来收尸。”   张阿姨也说:“董小姐没关系的,那张沙发能翻下来当床吧?我睡那上面就行了。”   董晓悦虽然过意不去,但两人都坚持,她病恹恹的没精力抗争,只得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送走了钱嘉媛,董晓悦体力不支,喝了杯牛奶就上床躺下了。   张阿姨天生闲不住,又是擦桌又是拖地,董晓悦睡了两三个小时,打开房门一看,客厅已经被她打扫得焕然一新,简直可以用蓬荜生辉来形容。   不愧是工资比她还高出一倍的七星级保洁阿姨,董晓悦有些黯然。   “休息一下吃点水果吧阿姨,”她拿出从医院带来的水果。   正要去洗,在书房擦窗玻璃的张阿姨一阵风似地卷过来,夺过她手里的橙子:“我来洗,你快去休息。”   董晓悦只得由着她,阿姨又拿了几样水果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了个专业水准的果盘出来。   董晓悦叹为观止,看了看笑容满面的阿姨,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再一次浮上心头。   张阿姨笑了笑低下头,招呼她吃水果,董晓悦插了块橙子,一边嚼一边冥思苦想,这张脸这么熟悉,绝对是在哪里看见过。   “张阿姨,你是哪里人啊?”董晓悦问道。   张阿姨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哦……我江西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董晓悦感到她的神色有些拘谨,目光也有点躲闪。   “咦?口音听不出来嘛。”   “是吗?大概在这里待久了,哈哈……”张阿姨打着哈哈,急匆匆地回书房擦玻璃窗去了。   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沉吟起来。   第二天,董晓悦自觉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想起公司百废待兴,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便打车去了公司。   董晓悦突然出现在公司,众人都吓了一跳,虽然病了一场看起来羸弱了不少,但是董总余威尚在。   文案小gay正在扯着行政兼人事兼前台妹子聊八卦,一回头看见董小姐,吓得手里的星巴克差点掉在地上。   董晓悦没说什么,扫了一眼办公室,这是上午十点半,但几乎有一半工位都空着,剩下的人也无精打采的,气氛散漫又萧条。   董晓悦知道,那些空座位的主人不是已经离职就是去面试了。   不过十来天时间,公司就成了这副光景。董晓悦虽然有心理准备,可看着倾注了无数时间和心血的公司垮成这样,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员工们见她来了,都停下手里的事,站起身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关切。   董晓悦敛了敛心神:“没什么大事,就是睡眠不足。”   她抬手看了看表:“十分钟后大家集中到会议室,我们开个会。”   说完又对蔡助理道:“小蔡你先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员工们对公司捉襟见肘的状况多少有些了解,CEO突然进了医院,云松的投资泡了汤,整个技术团队辛辛苦苦几个月做出来的app被人原原本本地抄了去,这节骨眼上运营总监还跑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现在上不上线都尴尬,如果放弃这个项目另起炉灶,那么前期投入的资金和时间全打了水漂,如果硬着头皮上线,又被人抢占了先机,还没钱做营销推广,根本没法和人竞争。   且不说公司的前途和发展,这个月发薪日都过了五六天了,他们还没拿到工资呢。   但是董晓悦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感染了众人,让他们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董晓悦带着蔡助理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公司账上还有多少现金?”   蔡助理一脸心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挪用了公款:“不到九千了……今天房东又打电话来催了,还有九月文化也来催上次公号的钱……大家也悄悄问我,工资啥时候发……”   董晓悦捏了捏眉心:“不管能不能融到钱,大家的工资一定会发的,你把工资单和考勤表拿过来。”   “晓悦姐,没融到钱,拿什么发工资呀?”   “我再去想想办法,”董晓悦打开手机银行,一边解锁一边道,“先从我个人账户转。”   “不用急,大家还能等的……”蔡助理推推眼镜,低下头红着脸道,“晓悦姐,留下来的人,包括我,都很喜欢我们公司……要是真困难的话……”   董晓悦心里一暖:“行了,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不用钱。”   蔡助理没再说什么,嗯了一声,去打印工资和考勤表。   董晓悦接过来看了眼:“已经离职的先欠着吧,先发你们的……”   她的目光落在考勤表上,不禁有些困惑。不过打卡记录是自动生成的,不能人为更改,她也没多想,签了字,转了钱,让蔡助理通知财务发工资。   看着个人账户上惨兮兮的四位数余额,董晓悦苦涩地一笑,捋了捋头发,起身去开会。   “大家的工资今天下午会到账,不用担心。”董晓悦第一句话就让众人松了一口气。   “公司最近的情况大家应该也知道,”董晓悦的目光慢慢地从一张张脸上滑过,“我们遇到了一些困难,也有一些同事选择离开,你们能留下来,我很感激。”   董晓悦顿了顿:“我希望你们相信公司,相信自己的能力,我向你们保证,如果这次能度过难关,在座的每一位加薪百分之五十。”   什么都没有加薪实在,何况董晓悦从来不是只会画饼的老板,公司给的薪水在业内本来就算厚道。   这通鸡血打下来,大家的士气总算回升了一点,下午工资到账,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虽然大佬有意投资,但是这种事不到签合同盖章,甚至是不到打钱的那一刻,随时都可能出现变数,何况那大佬来路神秘,谁知道会闹什么幺蛾子。   董晓悦不敢把全部希望押在大佬身上,先去找了天使投资人商量。   天使是个刚成立不久的小投资公司,手上有五六个项目同时运作,也不想再往里砸自己的钱,便只是敷衍搪塞了一番。   忙活了两天无果,不知不觉到了和大佬约定好的周一。   来的是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一高一矮,都是典型的精英模样。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会议室,高个男子把手中的意大利牛皮公文包换到左手,向董晓悦伸出手:“您好,我是林彦,余总的助理。”   “您好。”董晓悦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看他的脸,只见此人脸型狭长,两颊瘦削,没有半点宁白羽的影子,也没有熟悉的感觉,不由有些失望。   “这位是沈律师,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林助理又示意道。   三人交换了名片,在会议桌前坐定。   林彦从公文包里抽出个文件夹,拿出几张纸:“这是我们拟好的投资协议,您看一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董晓悦迅速浏览了一下,拟这份合同的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活雷锋,一次性投资一千万人民币,只换取3%的股权,董晓悦虽然对外宣称估值几个亿,但实际情况是个人都知道,一千万换10%甚至15%才是正常的。   董晓悦挣扎了一下,还是指着那数字问道:“这个没弄错吧?”   林彦笑了笑:“董总要是对股份有异议的话可以商量,余总的意思是尽快把这事定下来,我们再让1%也是可以的。”   说着拿出笔潇洒地一划,改成2%:“还有哪里有问题吗?等会儿一起改了。” 第117章 余总   董晓悦坐在办公桌前, 两眼紧紧盯着桌上的投资合同,恨不得把那几张纸盯出两个窟窿。   投资是以公司名义作出的,“众鑫资本”这名字取得毫不走心, 简直像是大街上随便捡的。   余总的秘书和律师前脚出门, 她后脚就打开了百度,把公司名字输进去, 第一页上跳出了工商注册信息。   这是个新成立的公司, 两个月前在浙江注册, 注册资本1000万, 法定代表人是今天来的那位秘书。自然人股东中也没有姓余的人, 股份可能是由其他人代持的。   这公司做派低调得很,网上信息干干净净,连篇公关稿都搜不到。   董晓悦想了想,又键入“余 企业家”,跳出一些余姓的企业家,也没搜到对得上号的,总而言之,这位姓余的大佬神秘莫测, 不知是什么来头。   还是得从钱嘉媛那儿突破, 好歹她爹是余大佬的三次元相识。董晓悦打定了主意, 厚着脸皮给钱嘉媛发微信:   [媛媛小姐姐, 余总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钱嘉媛发来条语音信息:[谁是你姐!你等着,我去问问我爹。]   一分钟后,钱嘉媛答复道:[我爹说他网上认识的, 卖飞机的微信群。]   “……”   董晓悦想了想又问:[那余总他全名叫什么?]   [我爹说他忘了问了,好了我要去做超声刀了,一会儿再说。]   董晓悦服了这对父女,正对着手机一筹莫展,微信提示音响起来,是谢睿发消息过来。   [今天忙吗?]   董晓悦有点看不懂男神的套路,模棱两可地答道:[还可以。]   [在公司?]   [是啊。]   [你们公司是不是在吴山路?]   董晓悦有种不祥的预感:[嗯]   [离嘉盛广场近吗?]   [还行]   嘉盛广场是个新开的购物中心,其实就在他们公司对面,只需过一条马路,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   谢睿果然道:[我在嘉盛广场,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他这么一环套一环地问下来,董晓悦压根没法找借口推辞,只得道:[你在嘉盛等我,马上到]   见男神不好太邋遢,董晓悦出于往头发上抓了两把,挎着包出了门上了电梯,这才想起忘了补妆,唇膏粉底都在办公室,又实在懒得回去,从包里摸出润唇膏,聊胜于无地抹了两下。   几年不见,谢睿看起来变化不大,既没有谢顶也没有发福,更没有悄无声息地长残或是泯然众人。   男神依旧是男神,只是褪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气,变得更闪亮了。   他一身商务休闲装,头发打理得清爽,举手投足充满了精英范,却依然谦和有礼、文质彬彬,没有半点油腻。   董晓悦仍旧对他充满了欣赏,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悸动,回想起来,她对谢睿了解很少,也谈不上什么交情,谢睿主动来找她这件事就够离奇的了。   “等很久了吗?”董晓悦走上前问道,“找个地方坐坐?我请你喝咖啡吧。”   谢睿没有推辞:“好啊。”   两人在中心的下沉式广场找了家咖啡店,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桌客人,每桌都聊得热火朝天,董晓悦随便听了一耳朵,几乎全是在聊互联网创业项目。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找靠窗的桌子坐下,自然而然地聊起创业话题。   “上次看了你们公司的BP,比想象的还要好,”谢睿客套道,“推荐给了几个比较熟的投资人,他们也挺感兴趣,有时间可以一起聊聊。”   虽然已经拿到了余大佬的一千万,可多认识些人总不是坏事,这个圈子想法和实力固然重要,人脉有时候也是成败的关键。   董晓悦诚心道了谢。   “preA进展顺利吗?有没有在谈的?”   “有家公司刚投了我们,”董晓悦如实回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叫众鑫资本。”   谢睿想了一会儿,抱歉地摇摇头:“我刚回来,国内的投资人不是特别熟。”   董晓悦也没有太失望,以谢睿的背景,来往的都是业界数得上名的明星投资人,众鑫这样连百度百科都没有的新公司,大约和他没什么交集。   两人放下工作话题,开始天南海北地闲扯,董晓悦发现男神比她想象的健谈,说起在国外求学和创业的经历,有趣又不显摆,分寸感极好。   两人坐了一会儿,谢睿突然想起什么,拿出一个小袋子:“给你带的小礼物,谢谢你请我喝咖啡。”   董晓悦不太好意思:“怎么那么客气,我什么都没准备。”   谢睿笑笑:“不急,周四我们还要见面。”   董晓悦一惊,这不是提前见了吗,怎么周四又要见。   谢睿看到她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尴尬,不过很快恢复:“不想见我?”   董晓悦意识到失礼,连忙摆手:“怎么可能。”   “收下吧,小小的纪念品,本想聚餐的时候给你的,那天你没来,”男神把小袋子递过来,补充道,“阿雯他们都有的。”   再推辞就矫情了,董晓悦接过来道了谢。   回到办公室,营销总监发了下个月的推广计划来,董晓悦随手把礼物放一边就忙起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不知不觉天快黑了,不经意间瞥到那小袋子,才想起男神送的礼物还没来得及拆。   董晓悦拆开包装,发现是一瓶香水,是个没见过的法国牌子,董晓悦对着空气喷了两下,气味挺特别,闻起来就很贵。   董晓悦上网搜了一下,淘宝代购的价格让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又开始忧愁还礼的事——公司账上虽然多了一千万,可是她本人很穷,还身先士卒地拿着远低于行业平均水平的薪水。   董晓悦打开手机查了下账户余额,心酸地叹了一口气,收拾东西回家。   回到家,保姆张阿姨不在,冰箱门上贴着张便条纸:“董小姐,我家里有点事,今天回去一下,明天再过来,饭菜在桌上,微波炉转一转。”   董晓悦没放在心上,吃完饭洗了碗,打开笔记本继续干活。   她不知道,一个小时前,一辆劳斯莱斯停在她家小区门外,接上张阿姨扬长而去。   张阿姨坐在车上,趁着开车的人不注意,把手伸进领子里,拉了拉内衣肩带。   “还没习惯?”司机从后视镜里冲她龇着牙笑,“哎,做女人什么滋味儿?”   张阿姨脸都快绿了,瞪了他一眼,喝骂道:“再说一句我扒了你的皮!”   司机死命憋住笑,频频从后视镜里看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噗嗤”一声。   张阿姨没好气地道:“殿下今天情况怎么样?”   司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叹了口气:“能怎么样,殿下铁了心……你好生劝劝他罢。”   张阿姨没说话,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   七八点正是高峰时段,任你车再贵也不能插着翅膀飞,劳斯莱斯在高架的车流中龟速爬行,足足磨蹭了两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这是个密度很低的近郊别墅区,树木繁茂,环境清幽,很适合养生。   车停在一栋欧式风格的两层别墅外,张阿姨挎着包她的小皮包下了车,直奔门口。   还没爬上台阶,里面已经有人开了门:“宁参领。”   “不必多礼了,”张阿姨摆摆手,“殿下呢?”   “在书房,等了您一晚上了。”   张阿姨叹息:“堵了一路,这鬼地方。”   她一边说一边往书房走。   书房是挑高设计,面积很大,墙面全是书架,摆满了书,像一座小型图书馆。   张阿姨走进去没看到人影,四下一环顾,才发现人在半空中,正扶着梯子往上爬。   张阿姨赶紧上前扶住梯子:“殿下,您要拿什么书吩咐一声就是了。”   梯子上的人慢慢转过身,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是白羽?”   张阿姨扯着嗓门道:“是我,殿下!”   “扶我下来罢。”   张阿姨鼻头一酸,抬高胳膊让他扶。   梁玄扶着他的手,颤巍巍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   张阿姨扶他坐在皮沙发上。   梁玄从旁边小桌子上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口枸杞洋参茶,气喘吁吁地道:“她这几天怎么样?”   张阿姨不情不愿地道:“没什么不好的,今天还去跟那姓谢的竖子喝咖啡。”   她边说边觑着梁玄的神情,只见他不满沟壑的脸上一派平静,浑浊的眼睛里神色莫辨,不过几天没见,燕王殿下又衰朽了许多。   “怎么这样看我?”梁玄放下保温杯,揉了揉膝盖,“又老了许多?”   张阿姨先是摇头,又点头,欲言又止道:“殿下……要不算了吧?”   梁玄倒是没生气,只是笑笑:“帮我留神着点,别叫她看出破绽,阿悦啊,什么都好,就是不好骗。” 第118章 疑心   董晓悦给大佬发了消息, 提出当面表示感谢,对方却迟迟没有反馈,隔了几个小时才回了一条:   [不必了, 钱不够找林秘书]   “......”   大佬明摆着不想搭理她, 董晓悦只好微信道谢,顺带着表了表决心。   资金到位, 没了后顾之忧, 董晓悦彻底放开手脚, 高薪招聘技术和运营, 组建新团队, 此外,她每天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和新任技术总监和产品经理一起将之前的成果推倒重来——因为缺钱,之前的版本作了很多妥协,如今弹药充足,他们终于有机会把构想付诸实践。   董晓悦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早出晚归,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就差没打个地铺睡在公司里, 晚上赶着末班地铁回到家, 浑身上下像被卡车碾过几个来回, 洗把澡就往床上一摊,压根没力气想别的。   这样忙碌了一个多月,那些亦真亦幻的梦境变得越来越遥远, 越来越模糊,梁玄的样子也越来越淡,她有时不得不怀疑,梁玄真的存在于某个时空里吗?抑或只是她昏迷时的幻想?   只是在一些疲惫过度难以成眠的深夜,总是有个模糊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勾起一些遗憾惆怅的情绪,当清晨来临,忙碌的一天开始,这些情绪就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等待某天夜深人静时再沉渣泛起。   董晓悦再次意识到不对劲,是在某天错过末班地铁后。   她肉痛了一会儿,嘀了辆出租车到公司楼下。   打开车门,上了后座,董晓悦揉了揉干涩酸胀的眼睛,正要利用路上的半小时打个小盹,目光不经意落到副驾驶座位后面的广告屏上。   这则广告她记得,一个多月前,她去云松路演,出租车上播的就是这个,小鲜肉那张一言难尽的整容脸果然出现在屏幕上。   广告内容是某个时尚杂志十一月刊的封面拍摄花絮,这样实效性强的广告投放周期一般不会太长。   醒来之后的一个多月中,她也打过几趟同一个公司的出租车,早就换成了别的广告。   何况眼下已经是十一月下旬,十二月刊都出了,怎么还在播这过期广告?   董晓悦后背阵阵发凉,惊恐地看了眼司机的后脑勺,这才想起司机从她上车开始就没转过头来,也没说过一句话。   车正驶到一条狭窄的辅路,将近午夜,路上没什么行人,连车也很少,昏黄的路灯映着微湿的柏油路面,行道树投下黑黢黢的影子。   董晓悦心里发毛,打算一到热闹的地方就让司机停车。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屏幕上的画面,直觉哪里不太对劲。   她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才发现鲜肉眼角的泪痣随着他的动作变了个位置。   不,“痣”的位置没变......   董晓悦颤抖着伸出手,用指甲刮了刮显示屏,“痣”没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泪痣,只是屏幕上的脏东西,小鲜肉仍旧对着镜头搔首弄姿,眼下干干净净。   董晓悦如坠冰窟,整个人忍不住战栗起来,这一个月来,她不时在各种社交媒体和户外广告上看到这张脸,特地留意过,都是有泪痣的。   要不就是她超负荷工作,脑子出了问题,要不就是......   这个世界是假的。   也许她上这辆车并不是偶然,也许有人想提醒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时出租车转了个弯,拐到主路,川流不息的车流让董晓悦心里安定了一些。   “师傅麻烦这里停。”董晓悦对司机说。   “这里路边不好停车的。”司机没回头,瓮声瓮气地回答,一边踩了脚油门。   董晓悦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坐着,醒来后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   先前她光顾着庆幸能回自己的世界,故意自欺欺人没往深了想,其实回头一看,到处都是破绽。   合伙人突然转投竞争对手、文案小gay突然喝起星巴克、几乎天天迟到的蔡助理上个月居然拿了全勤、一反常态对她献殷情的男神,还有那怎么看怎么古怪的保姆张阿姨......   更不要说那位一言不合壕无人性的“余总”。   “现金还是网上付?”司机问道。   董晓悦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出租车已经停在了小区门口。   付完车费下了车,她原地站了会儿,感到十分迷茫。   如果这不是现实世界,那她在哪里?现实世界中的她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发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董晓悦拿出来一看,电量只剩下10%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往住处走去。   回到家,张阿姨已经睡了,玄关留着盏灯。   董晓悦脱了外套,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小鲜肉的名字,果然所有图片和视频上都有那颗实际并不存在的“泪痣”。   董晓悦想了想,又搜索“梦貘”,打开百科页面。   “一种传说中的神兽,寄居在人类的梦里,一传以噩梦为食。”   接着就是各类相关神话传说和志怪故事的引文。   董晓悦粗粗浏览了一遍,发现一段不起眼的引文,来自一本叫做《南异经》的志怪故事,署名是无名氏:   “有异兽名貘,善化人形,窃梦而居,山阳吴氏女为其所迷,百日不醒,一道曰金铃子,入梦杀之,即觉。”   董晓悦心头一跳,不由自主把这段话来回看了几遍,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终究没能抓住。   她在屏幕前发了会儿怔,没什么头绪,如果这是梦,究竟是谁的梦呢?   燕王殿下虽然在她脑子里待过一段时间,但是他对现代文明的了解不会太深入,怎么想都不可能构建出一个和真实世界相差无几的梦境。   难道是自己的梦?那她还能出去吗?   董晓悦越想越疑惑,脑子里一团乱麻,干脆不想了,一个人在这儿瞎猜根本无济于事。   她打了个哈欠,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准备去洗澡。   经过厨房门口,她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冰箱上的温度指示灯在黑暗中发着光,心里一动,停住了脚步。   打开厨房灯,张阿姨那天留的字条还贴在冰箱门上。   “董小姐,我家里有点事,今天回去一下,明天再过來,饭菜在桌上,微波炉转一转。”   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小学生。   董晓悦直觉哪里奇怪,揭下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纸条上的“来”字写成了繁体“來”,因为字形相差不大,乍一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张阿姨年纪四十出头,初中文化,学的当然是简体字,为什么她的字条里会夹个繁体的“來”,真是让人忍不住多想。   就在这时,小房间里发出一阵响动,门把手一转,穿着小碎花睡衣裤的张阿姨蓬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冷不丁看到董晓悦,不由吓了一跳:“哎哟!董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还没睡?”   董晓悦“嗯”了一声,打开客厅里的大灯,仔细打量张阿姨的脸,终于意识到这张白净的圆脸究竟为什么眼熟了。   张阿姨本来是起来上厕所的,被她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连尿意都吓回去了,心虚地笑笑:“早点睡,你这一晚上才睡几个小时呀?怎么吃得消?”   董晓悦摸了摸下巴:“张阿姨,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真的吗?大概认错了吧,我这长相街上一抓一大把,没特色。”   “挺有特色的,”董晓悦仍旧盯着她,“是在一个朋友家里,不知道我那个朋友你认不认识。”   张阿姨紧张地捋了捋头发:“你一定认错了,我肯定没见过你。”   “哦,”董晓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大概真的是我认错了,阿姨早点休息,我也准备睡了。”   张阿姨暗暗松了一口气,赶紧溜进厕所。   董晓悦回到房间立即给手机充上电,下单了个高清针孔摄像头,快递到公司。   第二天傍晚,她借口支开张阿姨,趁她去超市,在家里各个隐蔽角落安上了摄像头。   张阿姨很谨慎,董晓悦足足等了三天,到第四天上午,她常开的监控app里终于传来张阿姨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您这些天怎么样?属下今晚过来。”   “不必派人来接,路上太堵,那车也惹眼,属下打车过来就行了。”   不一会儿董晓悦就接到了张阿姨的请假电话:“董小姐,我今天晚上有事要回家一趟,跟你请个假,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下午早点走吧,晚上下班高峰太堵了。”   “哎。”张阿姨答道。   挂了电话,董晓悦立即出了公司。 第119章 跟踪   董晓悦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守株待兔, 一边打开手机端的监控软件,观察着家里张阿姨的一举一动。   等了一个多小时,张阿姨终于开始理包换鞋, 准备出门。   董晓悦赶紧打开叫车软件, 叫了辆快车。   车很快到了,是辆不起眼的黑色日本车, 董晓悦坐进后座, 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对面, 自己则猫着腰, 小心翼翼地盯着小区门口。   不一会儿, 张阿姨果然出现在小区门口。   董晓悦叫的这辆车窗户上贴了深色膜,从外面压根看不清楚里面的人脸,可她还是谨慎地往后缩了缩。   张阿姨左右张望一番,似乎没察觉什么异样,刚好有一辆空车经过,她伸手把车拦下,坐进了后座。   董晓悦看着出租车驶出十多米,这才对快车司机道:“师傅, 麻烦跟着前面那辆出租车, 8857那辆。”   “啊?”司机有点懵, “美女, 你这是拍电视呢?”   “捉奸呢。”董晓悦信口胡诌。   “美女开玩笑呢吧,那明明一女的。”司机一边说一边打方向盘。   眼看着那辆出租车拐了个弯,董晓悦懒得掰扯, “那是小三,麻烦您快点。”   司机回过头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踩了脚油门。   还没到下班高峰时间,可糟糕的路况已经初露端倪,跟车是个技术活,几辆车一插,前车就没影了,何况他们还是偷偷摸摸地跟。   董晓悦伸长脖子紧紧盯着那辆出租车,不巧吃了一个红灯,只能看着尾号8857的蓝色出租车扬长而去。   董晓悦急得抓头发,恶狠狠地盯着那慢悠悠读秒的红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红灯似乎真的变短了,董晓悦一个劲催促:“师傅快点。”   司机欲言又止,半晌鼓起勇气:“妹子,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种没眼光的男人要了也没用……你微信是手机号吗?”   “……”董晓悦欲哭无泪,“师傅真的,拜托您加把劲,今天捉成功了好叫他净身出户。”   “你男人……干嘛的?”   “做生意的。”   “很有钱咯?”   “还行吧,前两天想用一千万打发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司机默默踩了一脚油门,“是挺气人的。”   “是吧,我打算把一千万拍在他脸上,所以师傅你加油开快点。”   “行吧……”师傅自暴自弃地猛踩油门,一打方向盘,闪展腾挪,转眼之间超了五六辆车。   董晓悦被晃得头晕眼花,差点没从后座上滚下来。   “看,是前面这辆吧?8857!”   董晓悦一看果然是,不由大喜:“就是他!跟上师傅!”   “好嘞!”   出租车七拐八弯地在市区里绕来绕去,大约一小时之后,停在了一栋高端高层写字楼底下。   张阿姨下了车,走进大楼。   董晓悦下了车,悄悄地跟上去。   张阿姨似乎浑然不知自己被跟踪,径直上了电梯。   董晓悦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不断上升,最后停在了29。   她没有急着上楼,先找到楼层指示牌,29楼整层只有一家金融公司。   董晓悦走进电梯,按下29楼按钮。   数字不断往上攀爬,董晓悦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叮”得一声,电梯门打开,她迫不及待地走出电梯门。   一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梁玄一直故意躲着她,董晓悦就憋了一肚子气。   出了电梯就是那家金融公司的前台。   她隔着玻璃门往里张望,没见到张阿姨的身影。   董晓悦推门进去,前台的年轻姑娘冲她微微一笑:“您好,是董小姐吗?”   董晓悦吃了一惊,难道被白羽发现了?这突如其来的智商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正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前台的姑娘又道:“请跟我来,我们经理已经等了您一会儿了。”   董晓悦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们经理是姓余吗?”   那姑娘露出茫然的神情,随即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仿佛她问的是什么艰深的问题。   足足想了半分钟,她甜甜一笑:“请跟我来,我们经理已经等了您一会儿了。”   “……”董晓悦心里发毛,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恐怖片开头,她很想转身就跑,可是双脚却仿佛钉在了地上,根本不听使唤,就像被魇住了一样。   前台姑娘一走,董晓悦不由自主地迈开腿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安静的办公区域,偌大空间没有隔断,几十张办公桌一览无余。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人,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对着电脑屏幕,十指在键盘上快速地跳跃着。   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董晓悦这个外来者,没有一个人抬眼打量她。   董晓悦越发感到毛骨悚然,这些人外貌各不相同,可乍一看去,却个面目模糊,彼此之间仿佛没有区别,也没有一眼能够辨认出的特征,简直像是流水线上生产出的假人一样。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咯噔一下。   “到了。”前台妹子在一扇深棕色的木门前停下脚步,抬手轻扣两下。   里面有人咳嗽了两声。   前台妹子帮董晓悦开门:“请进。”   门打开的刹那,董晓悦瞥见里面的身影,“梁玄”两字已经到了嘴边。   办公桌后面的男人抬起头,生生把那两个字逼回了董晓悦喉咙里。   “怎么是你?!”董晓悦有种掀桌子的冲动。   久违的鲜肉衣冠楚楚,露出个讨人嫌的笑容,眼下的泪痣格外显眼:“好久不见啦,老妹儿。”   董晓悦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在哪里?”   “他?哪个他?”   他明知故问,董晓悦也没办法,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梁玄。”   “他啊,”鲜肉耸耸肩,“回去了。”   “回哪儿去了?”   “回他该回的地方去了。”   董晓悦忍无可忍,一把揪住鲜肉的意大利西装领子:“好好说话!”   鲜肉收起笑容,眨巴了一下欧式大双眼皮,戴着美瞳的眼睛里现出同情,半晌,百转千回地叹了口气:“你还没弄明白啊?”   “什么意思?”董晓悦心里隐隐不安。   鲜肉无奈地摇摇头:“再给你点提示吧,你好好想想,这是谁的梦?”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揪着鲜肉领子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这是我的梦?”   鲜肉点点头,露出神秘的微笑:“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董晓悦的脑子里一团乱。有什么念头呼之欲出,可每每快要抓住的时候又像游鱼一样溜走。   “那梁玄呢?”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如果这是她自己的梦,这梦里的梁玄是真实存在的吗?   鲜肉仿佛能看到她的所思所想:“就是给你打钱那个冤大头。”   董晓悦如释重负:“他真的是梁玄?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真假那么重要么?”   董晓悦不想和他讨论形而上的问题:“他怎么到了我的梦里,之前我不是在他梦里吗?”   鲜肉抚了抚额角:“怎么还没闹明白呢老妹儿!没有什么你的梦他的梦,从头开始,这就是你们两个人一起做的梦。” 第120章 抉择   董晓悦一下子糊涂了:“……一开始是什么时候?”   “一开始就是一开始, 最早那次你还记得吗?”鲜肉笑眯眯地回答。   董晓悦记得, 那是是在云松资本的办公楼,当时她坐在马桶上莫名其妙就穿越了, 接着路演时又短暂地穿了, 第一次见到了梁玄。   再然后是第三次, 这一回没能出来, 一直在各种梦里穿来穿去, 她都快记不清究竟穿了几次。   “不对啊,”董晓悦皱紧眉头, “我明明记得当初问过你, 这是不是燕王殿下的梦, 你回答是……”   “那你记不记得,你还问我梦的主人是不是梁玄,我是怎么回答的?”   董晓悦回忆了一下,鲜肉似乎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那时候刚受了天崩地裂的冲击, 又差点被一群三脚猴子吃了,这点疑问瞬间就被她抛在了脑后, 她摇了摇头。   “我当时是这么回答的:‘说是也是, 说不是也不是’, ”鲜肉往办公桌上一坐,“其实我挺纳闷的,那么显而易见的bug你居然没发现。”   “什么bug?”   “我呀。”   董晓悦突然遍体生寒,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暗示。   是啊, 鲜肉和便利店,都是她的脑海中才存在的事物,怎么会出现在梁玄这个古代人的梦里?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鲜肉挤眉弄眼:“老虎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是貘。”   这话说了也是白说,貘又是什么东西?董晓悦想起她搜到的百科:   “一种传说中的神兽,寄居在人类的梦里,一传以噩梦为食。”   梦貘像个充满耐心,循循善诱的幼儿园老师:“那是人们杜撰的,我是这个梦的一部分,当然也是意识的产物。”   “是我的意识吗?”董晓悦回忆他们几次打交道的情形,觉得说不通,刚进梦里时她一头雾水,是鲜肉引导她收集梁玄的魂魄碎片,还给了她道具,如果没有他的指引,她简直可以说寸步难行。   如果鲜肉是她意识的产物,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梦的一部分,这个梦是你们两个人的,我当然也是你们两个人意识的产物。”   董晓悦一阵牙酸,敢情这磕碜玩意儿还是她和梁玄合伙搞出来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的脑子乱得像个万花筒,装了许多真相的碎片,但是始终缺少一条线索把它们串起来:“等等......我有点糊涂了,你能不能从头到尾说说清楚?”   鲜肉点点头,眯缝着眼睛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从哪儿开始说呢......对了,从你猝死说起吧。”   董晓悦差点跳起来:“我死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鲜肉摸了摸下巴,“十来天了,估计早都烧了。”   董晓悦默然,她内心深处一直隐隐有这个猜测,只是不愿意深想而已,她最后一次晕倒是在自己房间里,又是在深夜,等她的同事第二天发现联系不上她,黄花菜早凉了,钱嘉媛又怎么来得及把她送去医院?   可尽管有心理准备,死亡的冲击还是让她像被重拳捶了一下脑袋,半晌回不过神来。   回不去了,她来来回回只有这一个念头,在她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已经没有董晓悦了。   鲜肉努力用打了过多玻尿酸的脸拧出个同情的眼神:“其实也用不着太难过,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你这不是还在这儿吗?”   董晓悦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慰好受多少,不过还是点点头:“你接着说。”   “你们两个的梦为什么会融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来自你们的意识,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反正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你死了,你们的意识融到了一起。   “紧接着梁玄被刺客偷袭,中毒昏迷,他的意识世界开始混乱崩塌,这些你都知道了。你还记得那些山魈吗?”   “三只脚的猴子?”   “山魈,”鲜肉纠正道,“虽然蠢了点,可也有自己的名字。”   “行吧,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吃我?”   鲜肉想了想道:“借用你们世界的概念,可以理解成梁玄的‘本我’,他的原始欲望,因为他的意识世界变成了一片混沌,这些魑魅魍魉就从暗处跑出来了。”   董晓悦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潜台词,这些山魈一开始就想吃她,后来的梦中又以反派的面目出现,每次都想置她于死地,如果它们的行为代表着梁玄的原始欲望,那不就是说……   燕王殿下想杀了她?   她几乎觉得荒谬:“梁玄为什么想杀我?”   “不是他想,那时候他已经不能思考了,吞噬你只不过是他的本能。”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代表着秩序,”鲜肉笑了笑,“也可能只是因为你是个外来户。”   “......那老虎为什么要救我?”   “啊,老虎......”鲜肉脸上现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你怎么会以为他这是救你?”   这句话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董晓悦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把你带到我这里,不是为了救你,是为了救自己,”鲜肉深深看了她一眼,“老妹儿啊,老虎看起来再温顺,饿了也是会吃人的。他把你带到我这里,就是想利用你。”   “我有什么用?”   “你的用处可大了,虽然一开始你的意识很弱小,但是你有无穷的潜力,而且有他最需要的秩序,所以他让你进入他的潜意识,帮他重建他的意识世界。”   “灵魂碎片......”   “我说过,信则有不信则无,那只是个说法而已,灵魂碎片,意识碎片,知觉碎片……随便怎么说都行。”   “你应该也发现了,一开始的那些梦几乎都是用梁玄的记忆构建的,这时候你还太弱,作不了什么贡献,但是他慢慢地恢复,你也越来越强大,你想想后来的那些梦,熟悉的东西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董晓悦经他这么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大约从第五、六个梦开始,梦境越来越眼熟,也开始偏离梁玄的时代。   “时机渐渐成熟,他快恢复了,也到了收网的时候,所以就有了上一个梦。”   董晓悦想起上一个梦里“解毒”的设定,有点尴尬。   “那种办法当然不能解毒,那个梦的关键也不是解毒,而是杀了你,不管怎么杀的,你死了,他就能从梦里出去,彻底清醒过来。梦醒了,你也就没了安身的地方。”   “但是......”   “但是他没杀你,错过了机会,”鲜肉耸耸肩,“现在主宰梦境的变成你了。”   “那他呢?”   “快死了。”   “他在哪里?”   “他不会见你的,你也救不了他。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要么他醒过来,你消失,要么他把自己的意识让给你,给你造个梦。”   “他昏迷着根本活不了多久。”   “梦里梦外的时间本来就不一样,他只要撑到你过完梦里的一辈子,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小时,谁知道呢。”   “他在哪里?”董晓悦狠狠地盯着貘的脸,“我不是能主宰梦境吗?”   “你别瞪我啊老妹儿,”貘用手指一挑额发,“是他不想活,你瞪我有啥用。”   董晓悦回忆着梁玄控制梦境的情形,慢慢稳住心跳和呼吸,这是她的梦,她一定有办法救他。   她试着放空自己,然后把意念集中在手上,刹那间,她的手触到金属,成功了。   她趁着貘不注意,猛地抬起手,冰冷的木仓口直抵着他的额头。   有异兽名貘,善化人形,窃梦而居,山阳吴氏女为其所迷,百日不醒,一道曰金铃子,入梦杀之,即觉。   “入梦杀之,即觉,杀了你就可以了吧?”董晓悦的手微微颤抖,虽然是在梦里,可主动杀人还是太超纲了,尤其这个“人”还是个熟人。   “啧啧啧,”貘丝毫不紧张,仍然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你也太没良心了,我真心实意站你这边,你不谢谢我,还用木仓指着我?话说你会用枪吗?”   “这是我的梦,你说我会不会?”董晓悦说着把木仓身上的套筒往后一拉。   鲜肉伸出食指把木仓管拨了拨:“你可得想清楚了,他的梦醒了,你也活不成。”   董晓悦笑了笑。   “他这样安排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什么都有,真的假的有那么要紧吗?梁玄和你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他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你,现在桥归桥路归路,这里多好啊。有事业,有男神,有朋友,还有……”   他故意不说下去。   与此同时,董晓悦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先接电话,”鲜肉劝她,“反正我也跑不掉。”   董晓悦把木仓管往他额头上戳了戳,掏出手机,一瞥屏幕,那串数字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那是她家里的号码,自从她父母出了车祸,再也没有人用这个号码打电话给她。   她忍不住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慢慢贴近耳边。   “小月,”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元旦回家吗?”   董晓悦的眼泪霎时滚落下来:“妈……” 第121章 告别   “怎么了小悦?出什么事了?”   董晓悦把手机拿远, 吸了吸鼻子:“没什么, 有点感冒。”   “有没有发烧啊?多喝点开水,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没事, 没发烧, 你别担心。”董晓悦强忍着不敢哭, 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   “小悦, 你哭了?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负了?”电话里的声音紧张起来, “有什么事别瞒着妈妈啊……”   “真没事……”董晓悦被识破,干脆放开了抽噎起来, “就是太想你们了……”   “傻, ”电话里的人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向我们元旦早点回来不就行了。”   “我爸呢?”   “又在网上下象棋呢,你等等,我去叫他听电话。”   董晓悦趁着等待的间隙,从办公桌上抽了两张纸巾,擦去眼泪。   不一会儿, 电话里传来乐呵呵的男声:“女儿,什么时候回家?”   董晓悦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像决堤一样。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家小悦了?”   “没人欺负我, 都挺好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女儿, 公司做不下去就算了, 别委屈自己,钱够花吗?爸给你打点?”   “你问她干嘛?直接给她打过去就好了!问她当然说够,自己女儿什么脾气你不知道?”董母在一旁插嘴道,“那边开销大, 房租一付还剩什么!”   “我就是随口问一声……”   “你就是抠。”   “我哪里抠了?对女儿我哪里抠过?”   董晓悦静静地听着他们拌嘴,无声地淌眼泪。   董母夺过电话:“小悦,别跟你爸客气。对了……”   她突然欲言又止起来:“那个,你这工作认识的人不少吧?要是遇上合适的……”   “妈……”   “妈不是给你压力,就是……有合适的可以相处看看……”   “妈,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真的啊!”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受了冲击,董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想起来问,“小伙子多大年纪?”   “和我差不多。”   “哦,那挺好的,叫什么名字啊?”   “梁玄,栋梁的梁,玄乎的玄。”   “这名字倒挺少见的,他做什么工作的?”   “自己创业。”造反也算创业吧。   “那家里是做什么的?”   董晓悦想了想:“公务员。”   “查户口呢?”董父打断妻子,夺回话筒,“小悦,爸爸跟你说,最重要的是人靠得住,有责任心,关心你。”   “嗯,我知道了,爸,他对我很好。”   “......”董父酸酸地道,“多观察观察。”   董晓悦忍不住笑起来:“我会的。”   “爸妈不图别的,就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嗯。”   “有时间就回家看看。”   “好。”   “想吃什么提前打电话回来,爸爸去买。”   董晓悦捂住嘴点点头,一颗眼泪砸落在衣襟上。   “有机会把小梁带回来给我们看看。”董母凑近听筒道。   “好。”   “元旦回来的对吧?”   董晓悦想答应,可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她多希望时间就此凝固,然而时间像河流一样奔涌向前,她的时间不多了,梁玄的时间不多了。   她握着手机的手轻轻颤抖:“爸,妈,对不起。”   说完不等那边回答,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往下沉了沉,木仓口对准貘的眉心。   貘的眼神中流露出遗憾:“你知道杀了我有什么后果吗?”   “知道。”董晓悦用食指勾住扳机。   “我和你已经是一......”   不等他把话说完,董晓悦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木仓响,她感到额头被重锤猛击了一下,整个头部都失去了知觉,随即木仓口的皮肤开始灼烧。   她双膝一软,往前跪倒在地,貘不见了踪影,她的面前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的她眉心赫然是一个弹孔。   窃梦而居的,是她。她消失了梦就会结束,梁玄就会醒来。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朦胧视野中,她依稀看见无数镜子的碎片悬浮在空中,镜子上的缺口越来越大,黑暗像水一样灌进来,不一会儿就把一切吞噬。   董晓悦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浓致密的黑暗,像是把所有无星无月的夜压缩成一块。   她的伤口不再疼,事实上她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她仿佛已经和这黑暗融为一体。   可她的意识仍然存在,她没有死,也不能算活着。   非生非死,直到这一刻,她才领悟了这四个字的意义,永恒的存在,永恒的清醒,永恒的孤寂。   鲜肉说得没错,这种状态确实还不如死了。   不过死不死已经由不得她了,董晓悦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任由自己的意识在黑暗中舒展和延伸,像一只无边无涯的巨大阿米巴。   突然,她触到了什么。   董晓悦下意识地缩了起来,随即又慢慢舒展开,试着“碰”了一下那异常的东西。   那东西给了她微弱的回应。   董晓悦虽然失去了所有的感官知觉,却能感到那东西很温暖,似乎还有点毛茸茸的,散发着熟悉的气息。   她心里一动:“老虎?”   那团东西慢慢靠近,他们像两滴水一样融为一体。   “老虎,是你吗?”   “呜......”一声轻轻的呜咽,直达她的意识。   “真的是你!”董晓悦一瞬间喜出望外,随即又担心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虎不回答,董晓悦感到它在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她的心里泛起一股柔情,但是没让它蒙混过关:“你不应该在这里,出去吧,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老虎不吭声,董晓悦感觉它的身体僵住了。   “你能出去的吧?”   老虎像猫一样打了个滚,肚皮向上,撒娇似地“呜呜”叫。   董晓悦摸摸它柔软的肚子:“好了,摸过了,你快回去吧。”   悲伤在她的意识中弥漫,这是老虎的感觉。   “我知道你想陪我,谢谢,”董晓悦挠挠他的耳朵,“但是不可以,你要醒过来,好好活着。”   “白羽他们还在等着你,他们说你很能干,一定可以成为一代明君,”董晓悦笑了笑,“我把你留在这儿,不成了祸国殃民吗?   “真的,快走吧。”   老虎干脆趴下不动,一副赖定她的样子。   “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找你的。”   老虎竖起一只耳朵。   “其实我已经想到出去的办法了,但是你得先出去,你不醒的话我们都得完。”   老虎将信将疑地舔舔嘴。   “真的,不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老虎打了个滚站起来。   董晓悦推推它:“走嘛,你是男孩纸,别婆婆妈妈的。”   老虎的意识往前游动了两下,又停住。   “我发誓,一定会来找你,快走吧。”   老虎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它的意识慢慢远去。   董晓悦突然想起,她好像还有话没来得及说。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她潜入黑暗中,再没有事情发生,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义。 第122章 托付   梁玄睁开眼睛, 眼前是布满阴影的帐顶, 耳边有断断续续的铃声,是帐角的金铃在晨风中晃动。   这是梦吗?   这些年来, 他每一次睁开双眼, 都会问自己。   他随即想起, 已经有好几年没做过梦了, 仿佛那九个夜晚把他一辈子的梦都做完了。   神志渐渐清醒, 身体的感觉也慢慢复苏,那种如影随形的痛也一起醒了过来。   他说不上来疼在哪一处, 筋络骨骼和脏腑中丝丝缕缕地缠绕着, 没有一处舒坦。   医官说是余毒未清的缘故, 当年他下江南平叛,遭人暗算,身中奇毒,昏迷了十日才醒转过来,虽然抓到了下毒之人, 也取得了解毒之方,无奈拖延太久, 毒已经侵入心脉, 凭药石已经难以除尽。   那一遭伤了根本, 随后那几年他又南征北战不得休息,身体每况愈下,本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看着却如风中残烛。   刚登基时大臣们进言劝他立后侧妃, 即便在他从宗室中选立了太子,这样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直到这两年他病势越来越沉,也没人再提起了。   他不甚在意,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和这副孱弱的病痛之躯相安无事。   “什么时辰了?”他哑声问道。   内侍隔着锦帐躬身答道:“回禀陛下,卯时初刻了。”   “伺候朕起来罢。”   “是。”内侍边说边打起帐子,上前扶梁玄起身。   每日晨起时症状总是最严重,连起床都要人搀扶,下地走两步筋脉活动开了倒还好些。   梁玄趿了软缎鞋站起来,由内侍搀扶着,在柔软的地衣上来回走了几步,问道:“叫人去宣宁将军、丁尚书、秦中书和姜侍中入宫。”   内侍答道:“是,仆这就遣人去。”   梁玄想了想,摆摆手笑道:“等天大亮了再去不迟,白羽才娶了夫人,正是绸缪的时候。朕大清早的召他进宫,免不得要落埋怨。”   内侍是当初王府里的老人,和宁白羽也是相熟的,见梁玄心情似乎不错,心里一松:“陛下说笑了,宁将军忠心,怎么会埋怨陛下?”   “他是家中独子,硬是拖到而立之年才成婚,说起来也是朕的不是,他不说,打量我不知道,是看我形单影只,不好意思先娶妻,陪着我打光棍呐。”   “宁将军是至诚至信之人。”   “别给他脸上贴金了,他这就是死脑筋,”梁玄笑起来,“若不是我逼着他成婚,恐怕他真要等到我死了。”   内侍连忙跪倒在地:“陛下福泽深厚,寿元无量。”   “别一惊一乍,人都有一死,有什么可忌讳的。”   走了两圈说了会儿话,梁玄感到僵硬的身躯活动开了些,便叫内侍伺候他洗漱更衣。   在寝殿用了早膳,他便乘着玉辇去了含章殿,今日没有朝会,这是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批了几本奏章,又看了会儿书,便有黄门来禀报,丁尚书等人已经到殿外了。   “宣。”梁玄撂下手中朱笔,捏了捏眉心。   几人鱼贯而入,行礼道:“仆等拜见陛下。”   “诸爱卿免礼。”梁玄笑着让黄门看座。   “未知陛下召见仆等所为何事?”须发皆白的丁尚书率先问道。   梁玄没有回答,伸出手腕,撩起袖子:“有劳尚书先替我诊个脉。”   那手腕细瘦得只剩一层青白的皮肤裹着骨骼,简直触目惊心,几个臣子见了不禁露出不忍之色。   丁尚书低下头,说了声“冒犯陛下”,将手指搭在他腕上,很快便收回手,却半晌不发一言。   “如何?”梁玄问道。   丁尚书跪倒在地:“陛下……仆无能……”   “丁尚书不必如此,”梁玄忙扶他起来,“近来我时常神思倦怠,颇有力不从心之感,昨晚宋医官替我诊脉,他虽未明言,我也看得出来,恐怕是时日无多。”   “陛下!”宁白羽跪倒在地,红了眼眶,“仆请辞去将军一职,为殿下寻访名医……”   “胡闹!”梁玄打断他,“你替我好好戍卫京都就够了。”   中书令秦猷道:“莫如加派人手寻访名医……”   “不必了,这些年派了多少人四处奔走求医问药,连西域都去寻了,平白劳民伤财。”   几人还想再劝,梁玄豁达地挥挥手:“人固有一死,我不过是早了些。”   他顿了顿,对丁尚书道:“丁爱卿,当初你说我至多只能再活五六年,如此算来,我还多赚了几年。”   丁尚书抬袖子抹了抹发红的眼睛:“老仆无能,老仆无能……”   “诸位不必过于伤怀,今日请你们来,是有一事相告。朕打算传位于太子。”   虽然几个人都隐隐猜到了皇帝今日召见他们几人是存了托孤之意,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生出退位的念头。   秦中书第一个跪倒在地:“恳请陛下三思。”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   “太子恭俭谦退,才力过人,只是毕竟富于春秋,恐怕不能令四海宾服。”丁尚书道。   侍中也道:“尚书所言极是,天下承平未久,太子虽有令名,毕竟从未理政,兹事体大,还望陛下三思。”   “你们说的,朕都考虑过,”梁玄站起身,背着双手踱了几步,“如今内外无事,有吴将军镇守边关,最要紧的是轻傜薄赋,与民休息。太子虽然年轻,政事上或有不周之处,但贵在仁厚赤诚,有爱民之心,有诸位国之股肱尽心辅佐,定能成一代明主。”   丁尚书还想劝,梁玄抬手阻止他:“朕的病不在一朝一夕,太子自册立之日起便入朝听政,于国事多有灼见,相信诸位也看在眼里。我时日无多,与其到时候乱作一团,倒不如早做计较,我也得几日清闲自在。”   “只是太子妃门第高华,虽可为太子助力,却也不得不防,切不可令政事出于私门。这大鄅的社稷子民,就托赖诸位了。”   大臣们仍旧有些难以接受,但是梁玄主意已定,毫无转圜的余地,他们也只好作罢了。   梁玄揉了揉额角道:“朕也有些乏了,诸位请回罢。”   又对白羽道:“宁将军稍留片刻。”   等其他人都出了殿门,内侍赶紧扶梁玄坐回榻上。   梁玄靠在凭几上,就着内侍的手喝了口参汤,让他退下。   殿内只剩下他和宁白羽两人。   梁玄道:“等这边事了,我想去一趟江南。”   宁白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山长水远,道路崎岖,请陛下顾惜身子。”   梁玄指了指案头的鲤鱼匣:“把那打开。”   白羽依言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封书信,他一看上面的徽记就知道这信出自梁玄的亲卫。   “你看看。”   白羽展开信,匆匆看了一遍,眼里的疑虑越来越重。   “阿武在信里提到的那座仙山,我想亲眼去瞧一瞧。”   “陛下,所谓仙山不过无稽之谈,兴许只是村夫野老以讹传讹,阿武未曾亲眼所见,如何做得准?此去万里,舟车劳顿,陛下如何受得住?”   “白羽,你别劝了,我心意已决。”   “陛下,您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您派他们出去根本不是为了求医问药,您让他们寻访名僧高道,可又不诵经不炼丹,也不求长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梁玄盯着宁白羽,眉宇间隐隐有怒意,宁白羽自小随侍他左右,在他还是燕王的时候也从不敢顶撞他,别说是他御极之后了。   可这一回,他却无畏地迎着的目光,颇有点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十天,您昏睡那十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您若是执意要去,那仆随您一起去。”   梁玄无奈地叹了口气:“白羽,我知道你为我着想,好好替我看顾着太子,看顾着大鄅江山,那便是效忠了。你须记住,如今你不再是我地的侍卫,而是大鄅的将军,莫要令我失望。”   白羽抹了把眼泪,伏倒在地:“仆定当谨记在心。”   “有家有室的人了,别那么意气用事。”   “是。”白羽泣不成声。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白羽,梁玄感到疲惫不堪,不过他还是命人叫来太子少傅,问了问太子近日的情况,这才摆驾回了寝殿。   内侍扶他上了床,他却没有睡意,靠坐在床头,叫人取来文房和床上用的小案。   他把素绢铺展开,执起画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落在绢上,不一会儿功夫,笔下便出现个女子,那人笑意盈盈,一双明眸十分灵动,只是头发很短,衣着古怪。   梁玄停住笔,手腕悬在半空中,望着画上的眼睛出神,心里想道:“阿悦,我怕是等不到你了。” 第123章 相逢   梁玄素来雷厉风行, 和几个重臣通过气, 没几日就颁下退位诏书。   新帝登基之后,他徙居嘉福殿住了数月, 朝中太平无事, 眼见春气渐暖, 冰雪消融, 便辞别了宁白羽和丁尚书等人, 启程往江南去了。   梁玄此行轻车简从,只是因了身体虚弱的缘故, 一路走得很慢, 一天赶不上几十里路, 遇上症状严重的时候,往往还要在驿站休息几天,这样慢悠悠地走走停停,直到六月尾上才渡过江去。   传闻中的仙山在丹阳城外,距当年他南下平叛的驻地很近, 梁玄一行人取道扬州,还未进扬州城, 禀报此事的亲卫阿武和云阳郡守等一干人已经等候在郊外。   被众人簇拥着入了城, 梁玄在郡守府上歇下, 顾不得风尘仆仆,先把阿武叫来问话:“信中只言片语不甚明了,那仙山究竟如何,你备细说与我听。”   阿武答道:“回禀主上, 当日仆南下荆扬,在山中寻访名刹古寺、仙踪道迹,数年未果,本想前往会稽继续查访,途经吴郡,盘桓武康,在食肆中遇见一个道人,攀谈起来,才得知仙山的传闻。据说有采樵的僧人在山中迷失,误打误撞入了仙山,还遇上一个骑白虎的仙人。”   “那道人可曾亲眼见过?”   “倒是不曾,不过耳闻罢了,故而仆在信中只是提了一句,只待查探个清楚明白,再向主上细细禀报,不想主上竟亲自驾临。”   “可曾查出什么?”   阿武面露惭愧:“仆得知此事后立即前往丹阳,在山寺中找到那日迷路的僧人,他对误入仙山之事言之凿凿,只是并无旁人佐证,事情又过于离奇,仆不敢尽信。”   “哦?他怎么说的?”梁玄眼神灼灼,越发衬得脸色枯槁。   阿武不禁鼻酸:“那僧人说他入山采樵,一如往日,可不知叫什么遮了眼,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来时路,他在山中绕来绕去,始终走不出去,眼看着暮色渐深,便寻思找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过夜,待翌日天亮了再做计较。   “他在近处找了找,发现个山洞,便进去歇息,正要打坐诵经,便隐约听见洞穴深处传来缥缈乐声。   “那僧人心下诧异,忍不住一探究竟,往里走了一段,只觉那洞穴曲径通幽,深邃无比,他心生惧意,赶紧转身折返,谁知一回头只见雾气迷蒙,往前走两步便撞在石壁上。   “僧人别无他法,只得继续往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忽的天光大亮,他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竟已走了出去,洞外的天地竟是白昼。   “他听见水声潺潺,举目四望,只见周身云雾缭绕,远处重峦叠翠,云端隐约可见楼台亭阁,俨然神仙居处。   “他不敢造次,只在原地踌躇徘徊,俄顷,远处传来一阵铃音,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头通体雪白的老虎向他走来,背上驮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   梁玄听得出神,两眼直直望着他,眼中神色莫辨,半晌开口发问,声音竟有些嘶哑:“那女子……可曾说什么?”   “那女子对僧人说,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去。僧人有此奇遇,不甘就此离去,便求神仙指点迷津。   “女子笑道,你一个和尚求什么神仙,莫不是傻的,何况我也不是神仙。”   梁玄嘴角微弯,点点头,自言自语似地道:“像是她会说的话。”   “那僧人也是个难缠的,好求歹求,神仙便凭空变出一串金光闪闪的佛珠赐予他。”   “后来呢?”   “僧人把那佛珠挂在颈上,心满意足,便顺着那山中的通道原路折返,一路顺顺当当,不曾撞见石壁,待他出了山洞,天色已是大亮。他低头一看,方才发现颈上佛珠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回到寺中,他才知道自他在山中走失已过去一月有余。”   “可知那山洞何在?”   “仆问过他,当日他出了山洞,在洞口垒了石堆作记号,事后他也曾寻回去,可那洞中并无通道。仆亲眼去看过,确实只是个寻常山洞。兴许是那僧人下山玩乐,怕主持责罚,信口胡编敷衍罢了。”   “是真是假待我去看一看便知,你回去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丹阳。”   “主上,山路崎岖,您一路南来舟车劳顿,莫如在此歇息几日……”   梁玄挥挥手,笑道:“不必,早些找到神女,向她讨颗仙药便是了。”   有了希冀,连病痛似乎都缓解了。   第二天一早,梁玄便带了阿武等十来名亲卫上路,一路也没怎么停歇,日暮时分便到了丹阳城。   在城中客舍休息了一晚,翌日一早入山,到日中时分,阿武所说的那座无名小山寺,终于出现在眼前。   一行人在寺门前停住,阿武来过不下五次,熟门熟路地叩了叩门环,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七八岁的长脸和尚探出头来,一见阿武,眼底闪过一丝慌张:“檀越,您怎么又来了?”   “我不能来么?”   “岂敢,岂敢。”和尚一边战战兢兢地开门,一边偷偷打量门外一行人,只见一群骑马的精壮男子簇拥着一驾马车,虽然那车无纹无饰,罩着平常的青布幔子,可一看那阵仗就知道是达官贵人无疑。   正好奇着,车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撩开车帷,接着一个男人下了车。   只见那人身着一袭皂色胡服,头戴白玉冠,身形极瘦,背脊略微佝偻,立在那里像棵枯树,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和尚偷觑来人的脸,却比他预料的年轻些,就在这时,那人突然抬起眼皮,和尚猝不及防被他看了个正着,那眼神波澜不惊,却极是锋利,带着天潢贵胄不自知的压迫感。   和尚在心里不住地念阿弥陀佛,那人问道:“在山中遇仙的,可是这位禅师?”   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是小僧,檀越有何贵干?”   “有劳禅师引路,在下想去那处山洞看一看。”梁玄回了个合掌礼。   和尚抬头望了眼重云密布的天空,面露难色:“这天色看着要下雨,檀越莫如在蔽寺稍坐片刻,饮杯粗茶,待雨过天晴再做计较,可好?”   “雨后路滑,益发难行,有劳禅师。”梁玄看了阿武一眼,阿武从袖子里掏出个金饼子:“禅师替我家主上在佛前添点香油罢。”   和尚拿人手短,只得硬着头皮在前方带路。   上山的路太狭窄,不容马车通过,梁玄只得和侍卫们一起骑马,不一会儿便有些体力不支。   好在那山洞距离山寺不远,和尚路又熟,带着他们七拐八弯,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洞口。   梁玄一看,那洞口左边堆叠着七八块岩石,想来就是和尚坐的记号了。   和尚果然道:“檀越,就是此地。”   梁玄下了马,把缰绳递给阿武:“你们在此等候,我去里面瞧瞧。”   “遵命。”   梁玄嗯了声,正了正玉冠,拂了拂衣襟,挺直了脊背,往山洞里走去。   阿武望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忍不住道:“主上千万小心。”   梁玄点点头。   山洞很小,借着洞外的光,里面几乎一览无余,梁玄环视一圈,只见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枯枝朽叶,还有几根不知什么鸟的羽毛。   他在石壁上摸索着,阴潮处生了层滑腻的青苔。   梁玄试着用力推了推,石壁纹丝不动,他又握拳在石壁上叩击,一寸寸地叩过去,一处也没遗漏,可传来的无一例外是闷闷的声响——石壁是实心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山洞,木木地抬头,浓云像灰黑湿重的破絮,沉沉地压下来,堵进他心里。   他感到透不过气来,扶着洞口的山石,阿武和其他侍卫忙上前搀扶。   他摆摆手,一手捶着心口,喘着粗气,直直地盯着和尚:“禅师,你如实告诉在下,真的在此处遇见过她么?”   他的眼神太绝望,和尚心虚地垂下眼,点点头。   梁玄如释重负地微笑:“那便好,那便好,我明日再来,多来几日,兴许就见着了。”   那和尚恻隐之心大动,不及细想,头脑一热,双手合十深深躬下腰,嗫嚅道:“檀越莫怪,小僧并未遇见神仙,那都是小僧胡诌的。”   梁玄的嘴角仍旧弯着,眼中笑意已经褪去。   阿武上前一步,凶神恶煞地揪住和尚衣襟:“当真?!”   “不敢欺瞒檀越,小僧在山下有个相好的女子,苦于无法时时相会,故而出此下策……谁知,谁知……”   阿武气得浑身发抖,把和尚往山壁上一搡,就去拔腰间佩剑。   梁玄把他的手按住:“算了,不必与他计较,下山罢。”   归途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和尚垂首走在前面带路,不时抬头看一眼天色。   黑云越来越低,天地失了色,风在山间呼啸,远处山崖上的树木如海浪般起伏,天边雷声滚滚,显是山雨欲来的景象。   众人迎着风前行,衣裳猎猎作响,人和马都被吹得偏过头去。   “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到底还有多少路?”阿武没好气地问和尚。   和尚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按理说该到了,不知怎么……”   “莫不是你带错路了?”   “小僧每日走这条道,闭着眼睛摸黑都能找回去,没道理啊……”   阿武气得恨不得一剑削了那颗碍眼的秃脑袋。   “主上,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避雨罢?”   梁玄想了想道:“也好。”   和尚凭着对地势的熟悉,很快将功补过,找到了一处可以暂避的岩穴,只是那山洞十分窄小,只能容下一人。   “主上进去避雨罢,仆等身强力壮,淋点雨无碍。”   梁玄没和他们客气,弯腰钻进洞口。   刚躲进洞里,一个响雷在天边炸开,大雨劈劈啪啪地倾向大地。   梁玄往洞外看了一眼,雨幕珠帘一般将众人隔开,虽是咫尺之遥,却像两个世界。   雨声夹杂着雷声和风声,喧嚣到极处,几近于静谧,在这难以言喻的静谧中,梁玄的耳边响起一缕乐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辨不出是什么乐器,却让人无端想循声探个究竟。   他侧耳倾听片刻,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来处走去。   蜗壳般狭窄逼仄的岩洞里出现了一条路,向未知的地方蜿蜒伸展。   梁玄往前走着,每走一步,脚步就变得更轻快一些,这些年来如影随形的酸胀和刺痛,冰消雪融般地消失了。   他感到四肢百骸中充盈着力量,逝去的时光在他身体中复苏。   他的脚步越来越急,最后简直是在奔跑。   突然,路到了尽头,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灼目的白光,像一团银白色的火,让他本能地觑起双眼。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老虎。   梁玄慢慢睁开眼睛,光晕中,一个人横坐在老虎背上,晃荡着两条腿。   梁玄慢慢把目光往上移,视野中一片模糊,像是被风沙迷了眼。   “燕王殿下,我来了。” 第124章 永生   董晓悦不知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 因为长久无事发生, 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法衡量。起初她试着在心里数秒, 然后换算成分钟、小时、天、星期......可是数着数着, 某一天她突然忘了自己数到了多少,也就停了下来。   这事本就毫无意义, 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可时间无穷无尽,根本消磨不完。   停止计时以后, 她开始像反刍的动物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自己的人生,耐心地把记忆的犄角旮旯搜刮了无数遍,然而她的人生只有短短二十几年,大多时候又只是按部就班地读书上学工作就业, 一段时间之后,回忆往事也变得无趣了。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遗忘,先是一些细节变得捉摸不定,接着连事实也开始模糊起来,逐渐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她的臆想。   一开始她担心长此以往自己不是傻就是疯,逼着自己绞尽脑汁地想, 可想起的不如忘记的多, 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记忆变成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到后来就只剩下依稀一点感受, 最后连感受也淡了。   梦里的人和事早没了印象,她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身体的感觉早已消失殆尽,意识也变得稀薄。她感到自己在黑暗中浮起,沉下,扩展,弥漫。   她隐约预感到自己的结局,她会和黑暗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成为黑暗本身,这个结局无所谓好与不好,她感到黑暗像水一样载着她往终点流去,有种难以言喻的舒服和安心。   就在这时候,她的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开始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倾听,游移飘散的神志也重新凝聚起来。   太久没有人和她说话,语言也变得陌生,她听不懂,那人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说了几千几万遍,她终于恍然大悟,他是在叫她的名字。   “阿悦,你答应过我的。”   黑暗被撕开一道细细的裂缝,她看见了光。   ———   “后来呢?”梁玄侧过身,一手拖腮,聚精会神地看着董晓悦。   董晓悦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打了个哈欠:“改天再说吧,昨晚上都没睡好,白天又折腾,困死了。”   “你昨天也这么说,前天也是。”   董晓悦打了个滚,抓抓头发:“就不能让你老婆安安静静享受一下贤者时间吗?”   梁玄面露困惑,随即无师自通地领会了精神,抬手抚她脸颊:“不怕,往后有的是贤者时间。”   他披着雪白的薄绢中衣,没系腰带,这么一动,交领敞开,露出一片狭长肌肤,隐约看得见肌肉线条的起伏。   董晓悦不由看呆了,半晌咽了咽口水。   梁玄若无其事地掖了掖皱巴巴的前襟,一本正经地问:“饿了?”   董晓悦恼羞成怒,钻进被窝里,扯起被子遮住脸:“睡觉!”   梁玄隔着被子紧紧搂住她,下颌抵住她露在被外的头顶:“阿悦……”   董晓悦蹬蹬腿:“闷死了。”   梁玄便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摸索到她腰间,挠她痒痒:“白日睡多了夜里又难以成眠。”   董晓悦被他搅得不得安生,睡意全消,索性掀了被子坐起来:“不睡了。”   梁玄长手一伸,拿起床边茶碗递到她嘴边。   董晓悦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熟练地撩起他的袖子蹭蹭嘴。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也可能都不是,”董晓悦慢慢地说道,“那时候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直到出现了光,光里再生出别的东西,生出万物,怎么说呢……就像阴和阳,0和1,我跟你讲,有了0和1,像我这么厉害的程序猿就可以编出任何东西,就像用乐高搭城堡,对了,你可能没见过乐高……”   董晓悦边说边把手一翻,手心里凭空出现一块红色的乐高积木:“就像这种。”   她把积木塞到梁玄手里:“总而言之,这个世界是我造出来的。”   董晓悦顿住,得意洋洋地看着梁玄。   梁玄却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震惊,只是翻来覆去地盯着手中小小的塑料块,脸上神色莫辨。   董晓悦很不满意,推他一把:“喂,你娘子造了个世界哎,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梁玄没接茬,也没笑,默默地向窗外望出去,一阵风吹过,阳光在碧玉般的榆树叶上跳动。   “用了多久?”   “啥?”   “造这个世界,用了多久?”   董晓悦没想到他有此一问,不由一愣:“也不是太久……一开始慢点,熟练了就越来越快了,到了一定程度它就可以自己按照规律生长……”   梁玄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在怀中。   “所以真的没多久。”   董晓悦用力回抱他,鼻子有点酸:“不管怎样,我还是见到你了。别怕,这不是梦。”   梁玄抚着她的背:“我不怕这是梦,只怕哪天突然醒了。”   董晓悦剧烈运动后又说了一通话,到底是累了,松开梁玄躺回床上,耷拉着眼皮道:“睡会儿吧,醒了我带你去山下吃十三香小龙虾……”   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变成一串含糊不清的呢喃。   梁玄估摸着她睡熟了,轻轻帮她把蒙着脸的被子拉下来,安心地阖上眼。   不知不觉睡了近两个小时,梁玄醒来,一看枕边,董晓悦还在酣睡,他坐起身,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屋子狭小,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除了床便只有窗前一张画案,与他富丽堂皇的宫殿自然没法比,但却令他心安。   他往砚台里低了四五滴清水,执起袖子研墨,接着拈起支秃笔蘸饱墨,临下笔时却发现没想好写什么。   他犹豫片刻,忽然心中一动,运笔如飞,一气呵成地写就两行诗。   刚把笔撂下,却听床架吱嘎一声,他回头一看,董晓悦已经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得把床修修好,吱吱嘎嘎的真难听。”   “也未必得在床上。”   董晓悦刚睡醒还有点懵懂,反应慢了半拍,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脸刷一下红了:“我……不是……梁玄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这一件事?”   “是啊,”梁玄坦荡荡地看着她,嘴角噙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你变了!”董晓悦痛心疾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觉着如今这般更好,”梁玄认真道,“你意下如何?”   董晓悦抄起床上的枕头朝他扔去,梁玄抬手接住:“娘子倒是一如往昔,一言不合便动武。”   董晓悦瞪他一眼,噗嗤一声笑起来,破了功,站起身,揉揉腰:“写什么呢?觉都不睡。”   说着踢踢踏踏地趿着鞋走到案前,低头一看,念道:“何当脱屐……咦,我们在梦里看到的那幅字不会就是这个吧?”   “也许吧。”   董晓悦脑子里一片混沌,甩了甩头:“到底是先有那个梦还是先有这幅字……我有点不明白了……”   梁玄从背后将她拥住,嘴唇在她耳后若即若离地摩挲:“想那么多做什么。”   放在她腰间的手也不老实起来。   “别闹……说好了要下山吃小龙虾的呢,还去不去啊?”   “嗯,要去。”梁玄嘴上这么说,手却毫不含糊地伸进董晓悦的衣襟。   “算了,”董晓悦自暴自弃,回头吻住他,含糊道,“让老虎去买。”   院子里传来一声抗议:“嗷呜——”   董晓悦忙里偷闲地从袖子里摸出一角银子,从窗口扔出去,顺手把木窗掩上。   窗外是个小小的院子,老榆树下一口八角井,两只肥鸡在井边悠然踱着步,时不时低头啄两颗谷子。   篱笆旁趴着只蔫头耷脑的白老虎,呜呜叫了半晌,屋子里的两个人却不理会它。   老虎无奈地站起来,抖抖毛,叼起银子。   屋子里传来董晓悦的声音:“等等,老虎——”   老虎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充满希冀地回头。   “两斤麻辣两斤十三香——”   老虎忿忿地朝院子外面走去,用爪子把柴门重重摔上。   屋子里的两个人却是浑然不知。   清风钻进窗户,拂过一双交缠的影子,掀动案头的麻纸。   何当脱屣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 第125章 番外   江南正是最美的时节, 上巳一过, 城中乳燕衔泥,杨柳依依, 一派融融春景。   城南吴家茶肆, 从外头看不甚起眼, 却是个老少咸宜的消闲去处, 皆因此处茶水便宜, 又有说书先生解闷,泡一壶清茶, 嚼着零嘴, 听着掌故, 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小小一爿店铺里紧紧巴巴地挤着四张八仙桌,此时都坐了人,好几双眼睛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巴巴地等着他开讲。   说书先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细棉布衫子, 头上戴一方颇具古意的折角巾,配上清癯的长相, 倒有点隐士高人的味道。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清了清嗓子:“今日老朽给列位讲一段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 却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下面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怎么又是斩白蛇,都讲了百八十遍了!”   旁人附和道:“能不能讲点新鲜的?”   “梁武帝舍身佛寺如何?”   众人道:“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老人捋着胡子思忖片刻:“如此,老朽便讲一篇新文儿, 保管列位不曾听过。”   “你且讲来。”   “老朽今日要讲的,是大鄅朝世宗皇帝邂逅神女的故事。”   有人嗤笑:“哪里来的大鄅朝,你这老儿,莫不是肚子里没货,现编套瞎话来糊弄咱们?”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焉知那八荒之外无有八荒?烟涛微茫,不可得证,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老朽这么一说,列位姑且一听,只问那故事好听不好听罢了。”   “你说来便是。”   “话说那世宗皇帝生得魁伟不凡,风华无双,宛若神仙降世,兼有文韬武略,且知人善任,纳谏如流,登基数载,平边患,肃内政,端的是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只不过,这位皇帝仙缘深厚,一生不曾立后,也不曾册妃,更无有子嗣,只得立宗室子弟为嗣,正当盛年之时更传位于太子,一心求仙问道去了。   “老朽要讲的这段,便是那世宗皇帝传位之后   寻访仙踪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他:“老先生,那皇帝为何要求仙呐?”   老者循声望去,见是个五六岁的小童,挤在人堆里,黑曜石似的眼睛忽闪忽闪,机灵劲儿都快溢出来了。   他来不及回答,旁边一个青年男子不耐烦道:“自然是想做神仙,这是谁家小儿?怎么也没人管管?”   那小童又问:“做神仙有什么好的呀?”   “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长生不老啊。”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呀?”   话音刚落,不等那人回答,那小童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原来是叫人揪住了耳朵。   来人一身村妇打扮,然而样貌不俗,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慧黠,与那小童有七八分相似。   “阿娘……疼……”小童噙着泪,带着哭腔道。   董晓悦没好气地道:“还没用劲呢就哭疼,以为我是你爹呢?”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拎着儿子的胳膊,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把他拽出了茶肆。   董晓悦叉着腰数落道:“又偷偷跑下山,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小童心虚地低下头。   “呵呵,我看少说也有十七八次,别以为你爹帮着打掩护就能骗过我。”   “阿娘……”小童眼珠子一转,拽住董晓悦的袖子,打起了感情牌,“阿娘你这么凶,是不喜欢小秃了么?你是不是要拿我换个妹妹?阿娘别不要我……”   董晓悦对这招早已经免疫:“回去给我抄十遍论语。”   小秃眼泪汪汪:“阿娘,我下次不敢了……”   话说到一半,小脸上突然现出惊喜,董晓悦不用回头也知道,八成是救兵来了。   “怎么又惹你阿娘生气了?”梁玄虎着脸对儿子道。   孩子有恃无恐,抽抽鼻子,一脸泫然欲泣:“爹爹!”   梁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张开双臂。   孩子一阵风地扑进亲爹怀里:“爹爹,你总算来了,阿娘打我,还罚我抄书!”   董晓悦牙根直痒,开始捋袖子。   梁玄把儿子抱了起来,摸摸他的后脑勺,偷觑了董晓悦一眼:“你偷跑下山玩,阿娘找不到你,自然要担心,你赶紧好好赔个不是。”   “阿娘我错了。”小秃从善如流。   梁玄揉了揉他头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道错就好,下不为例。”   说罢低眉顺眼地和妻子商量道:“要不抄书就算了罢?孩子还小,筋骨嫩,伤了手腕就不好了……”   董晓悦瞪了他一眼:“你就惯着他吧。”   “下次不能再淘气了,”梁玄义正词严地训道,“你阿娘怀了妹妹辛苦得很,别教她操心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家罢。”   “知道啦,”小秃揉揉眼睛,“爹爹,我要骑大马。”   “自己下来走!”   董晓悦话音未落,梁玄已经把孩子扛在了肩上。   小秃骑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爹爹,还是抱抱吧。”   梁玄便重新把他抱在怀里。   “爹爹最好了,好爹爹,”小秃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好爹爹,卤牛肉给你吃。”   梁玄心都快化了:“小秃自己吃,爹爹不饿。”   董晓悦冷不丁地伸过手来,二话不说拈了最大的一块塞进嘴里。   孩子敢怒不敢言,委屈地撅了撅嘴,抓起剩下的牛肉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董晓悦又好气又好笑,捏捏他脸蛋:“这么小气也不知道像谁,慢点吃,别噎着。”   一家三口吵吵闹闹地往城外走,小秃到底是孩子,吃饱喝足就犯起困来,眼皮直往下耷拉,头一点一点的,就靠在梁玄肩上睡着了。   董晓悦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儿子恬静的小脸,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对梁玄道:“孩子大了,可不能再惯着他,慈父多败儿。”   “下半年就要入书塾,松快不了几日,别太拘着他。”梁玄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   “我这不是担心么,咱们又不能陪他一辈子,”董晓悦叹了口气,望着梁玄的眼睛,“当初这么选,你后悔吗?”   梁玄摇摇头:“与子偕老是我一生所愿,有什么可后悔的?”   董晓悦把手指穿入梁玄指尖,用力握了握:“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只是……”   她说着看了一眼儿子,又抚了抚肚子:“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是长生不老呢,还是过凡人的一生?”   “无需担心,待他们长大成人,自然会作出自己的选择。”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董晓悦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掖了掖小秃嘴角的口水,“什么时辰了?老虎该把晚饭做好了吧?”   梁玄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明日还是我做饭罢。”   “你做得不如老虎好吃。”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向群山走去。夕阳西下,斜晖将三人的影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