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未定》 作者:时久 文案: 相恋十年的未婚夫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 不甘心?那就改变这一切。 我不是你命中注定的人,那又如何? ———— 女主不是小白花,自带渣黑属性,还一不小心拿错了女配剧本。 轻度悬疑,本质还是谈恋爱。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未来架空 悬疑推理 主角:何岚氲,岳凌霆 ┃ 配角:穆辽远,吕瑶,岳凌风,岳凌宙,周复生 ┃ 其它: 楔子   “转角”咖啡馆的老板娘最近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家开在犄角旮旯里名不见经传、生意惨淡、卖相普通的小咖啡馆,因为顾客在社交网络上分享晒单,连续撞上几次巧合,被传得玄乎玄乎的,居然跃升本地热点,成了网红咖啡馆。   忧的是让咖啡馆一举成名的这个话题,并不怎么吉利。   事情的开端是一位喜欢秀恩爱的小网红突然失恋了,发图伤春悲秋,粉丝认出照片里的街景:“这是金盛路小弄堂里的‘转角’咖啡馆吗?我前天也在那儿跟我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分手了……”   接着有人搜出一周内居然有好几个完全无关的人发过类似的失恋图文,地点都是“转角”咖啡馆,这事儿就变得玄学起来。还有人自曝不堪经历:“我中午刚在那儿买了两杯外带咖啡,到家就捉奸在床,气得我把咖啡直接泼狗男女身上了,二级烫伤,正在医院急救。”更有风水学、占星学、佛系道系的各路高人仔细分析严谨论证,就连咖啡馆所在小弄堂两头的金盛路和千矢巷,都被赋予了“前世今生”的特殊蕴意。据说只要心怀虔诚地穿过千矢巷,到“转角就分手”咖啡馆门口拜拜,过了这个柳暗花明的转角,再沿着金盛路一直走到街心花园的凤凰雕塑前,你的人生就会经历一次浴火重生的蜕变,彻底摆脱上一次失恋的阴影,迎接崭新光明的未来。   所以这段时间门口的客流量涨了不少,进来喝咖啡的却寥寥无几,毕竟谁也不愿意接受这份莫名的祥瑞。除了零星不明真相的过路散客,就靠附近研究所不信邪的科学家们的外卖订单支撑营业额。   老板娘坐在柜台里望着落地玻璃窗外拍照的游客,犹豫要不要对照网上风水大师的分析,把店面重新装修一下。   清脆的门铃应声而响,有人推门进来。   老板娘回过头,见是熟客,站起身来在柜台内招呼:“来啦。有一阵没见你了。”   客人是位年轻姑娘,二十四五岁年纪,在金盛路的高校研究所就读,好像学生命科学什么的。她很符合老板娘对科研人员的想象,衣着朴素,不施脂粉,斯文清秀,看着瘦瘦弱弱的,却有一种别样的精气神。她经常来买咖啡,不忙的时候就在店里坐一会儿,忙起来就外带或者直接点外卖。   不过今天,她似乎稍事打扮了一番。她有一头得天独厚、又黑又直的浓密长发,以往都是低调地扎起来,今天终于放下了,多了一分妩媚的韵味。   “去外地出差刚回来。”客人回头看向门外,“这是怎么了,忽然这么多人来旅游?”   “不是游客,都是本地人。”老板娘啼笑皆非地把咖啡馆走红的事告诉她,故作夸张道,“哎呀,你有没有男朋友?我们店的咖啡有毒,非单身人士不能喝。”   客人莞尔:“我信科学,不信这些。”   她脾气很好,虽然内向了一点话不多,但熟稔之后就很好相处,也不摆清高的架子讲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术语。老板娘偶尔问一些诸如“A型血的爸爸是不是生不出B型血的儿子”这种八卦问题,她也会深入浅出地耐心解释清楚。   “幸好你们搞科研的信科学,我还能靠外卖单子活下去。”老板娘从架子上拿起咖啡杯,“还是要纯黑?”   “嗯。再要一杯榛子摩卡,双份糖,都在这儿喝。”   老板娘噗嗤一笑:“摩卡还加双份糖,多齁啊,跟黑咖啡配着喝吗?”   “给男朋友点的,他口重嗜甜。”客人露出一丝羞涩中透着甜蜜的微笑,想了想又说,“不要纯黑了,来杯拿铁吧,不加糖。他总说黑咖啡看着就胃疼。”   老板娘看了看外头拍照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都有点信了:“你跟男朋友约在我这儿……见面?”   客人笑道:“真有那么神吗?我们俩在一起挺久了,下个月结婚。”   老板娘松了口气,问:“你还在念书吧?研究所允许学生结婚吗?”   客人说:“我前年就毕业了,留校任职。”   “看不出来,这么年轻。你脾气好又会因材施教,连我都能听懂,当老师再合适不过了!”说到前年,老板娘忽然想起一件事,喜孜孜地问,“新郎官是不是在我店里遇到的那个?”   “哪个?”   “就是前年夏天吧,跟你说上辈子肯定见过那个。”   老板娘对那位“上辈子”先生印象颇深,虽然这搭讪的方式老套了一点,但是敌不过人家长得帅呀。他往吧台前一坐,含情脉脉地盯着人家姑娘,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真让人觉得,缘分妙不可言。   连柜台里忙碌的老板娘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后来又见他们一起来过店里几次,“上辈子”先生貌似也在附近上班。他和姑娘年龄相仿,大约二十三四岁,在老板娘看来正是青春鲜活萌生爱情的年纪。   “哦,你说那个人呀……”客人回忆了起来,脸色略有些古怪,“当然不是,我那时候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们很早就认识,在一起九年了。”   老板娘颇感惋惜:“居然不是他,当时觉得你们俩挺来电的……”这么说似乎不太好,她马上笑着改口:“那你跟新郎官是青梅竹马了,感情深厚知根知底,恭喜啦!”   客人露出甜蜜而羞涩的笑容,两只手交握,下意识地去摸左手戴的戒指。她的手生得很美,骨节纤瘦,白皙修长,指甲剪得很短但依旧十指纤纤。除了钻石婚戒,左手中指上还戴着一枚素圈银戒,两只戒指相抵,导致无名指和中指无法并拢,显得有些奇怪。   那枚银戒看着有些年头了,边缘发黑,布满划痕,与昂贵的钻石戒指并不相称,甚至不配这么美丽的手。   老板娘问:“怎么戴两个戒指?”随即了悟,“有特殊意义吧?”   “嗯,”客人似乎想起了往事,“刚在一起时买的对戒……算定情信物吧。”   咖啡煮好的时候,新郎官也到了。也是挺斯文挺秀气的年轻人,白白净净,戴一副细框眼镜。单从外表气质上来说,他俩应该是同一类人,职业和生活圈子恐怕也相近,应该是相配的。但老板娘用她自认过尽千帆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店里只有这一桌客人。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姑娘脊背挺直,双腿并拢内收,手放在膝盖上;小伙子腿长,他把单人沙发往后推了一点,靠紧椅背,腿也是并拢的,双手交握在身前,离桌子有一段距离。   僵硬而疏远的肢体语言。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根本看不出来他俩在谈结婚喜事。附近上班的人来这里喝咖啡谈工作,同事之间未必都有他们拘谨。   老板娘想起刚从网上学到的一个新鲜词:CP感。   对,就是这个词,这两个人没有CP感。   连吃东西的口味都差这么多,一个黑咖啡什么都不加,一个加了榛子酱和可可,还要双份糖。   老板娘又想起那位“上辈子”先生来。她记得很清楚,他喜欢喝双倍浓缩,不加糖和奶,每次喝之前都会先向姑娘举杯,然后隔着袅袅氤氲的热气,掀起眼帘用让人脸红的眼神看你。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还能无动于衷,想必真的非常爱她男朋友吧?   客人背对柜台,从老板娘的角度只能看到未婚夫的脸。年轻人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睫毛纤长,像蝴蝶的翼。他表情严肃,语速很慢,说着说着,那黑色的翅膀渐渐低垂下去。   老板娘有种不详的预感。那是一个心虚躲闪的表情。   她在榛子摩卡的奶泡表面洒上可可粉,装盘送过去。年轻人似是鼓足了勇气,抬起眼睫:“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自己原先也不信的……就上周,和同事一起去酒吧……”   老板娘脚步一顿,咖啡洒到了托盘里,她被客人陡然露出的阴狠表情吓住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她根本不相信这个文静和善的姑娘脸上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客人抚着左手的两枚戒指,冷冷地打断他:“她叫什么?”   年轻人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霍地站起身来,双手拍在面前的咖啡桌上,倾身向前,“我十六岁就跟你在一起,九年了,下个月我们就要结婚,喜帖都发出去了,你现在告诉我说你为了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礼拜、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要反悔退婚跟我分手?”   即使隔着一层玻璃,窗外的游客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不寻常气氛,或远或近地停下来围观。   邪了门儿了……老板娘心想。   面对如此尴尬的情景,年轻人反而镇定下来。他皱起眉,似乎想要反驳她,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抿唇不语。   “一见钟情,命中注定,听起来真是浪漫呢……呵!”客人冷笑道。她抠紧咖啡桌的边缘,愤怒和强忍让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扭曲。   “对不起,我从来不信什么命中注定。”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啦。   时代背景是架空的,国家地名都是虚构的,有幻想元素、黑科技,可能也许大概约莫203X年吧,日常生活和现在没有区别,请勿和现实对应。   女主不是啥好人,身心都不咋纯真,男主无法预告会剧透。总之这篇文很不纯洁,C控慎入。 第1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楔子很重要,最好别跳过。   何岚氲是被铃声吵醒的。   门窗紧闭,窗帘低垂,一丝儿光线也不漏,辨不出外头的天色。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久未通风、二氧化碳浓度过高的气息,让她觉得有些眩晕气闷。眼皮发沉,两眼干涩肿痛,好像睡觉前大哭过一场似的。   一时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她扶着脑袋在床上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待铃声停止又响起,才反应过来那是电话在响,而非闹钟。   何岚氲从床头的书堆里翻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三个大字:穆辽远。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太过遥远,无比熟悉,又疏远陌生。她已经有整整两年不曾和他联系过了,更不知道这通电话接通之后会面临什么。   她盯着那三个字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它自动挂断。   不一会儿有消息发过来:“有空回电。”   她翻开通讯记录,发现他们最近常有通话,但时间都很短,大多不超过三分钟,集中在晚上九十点钟左右,只有昨天的最长,有20分钟,时间也最晚。   所以,现实确实跟她经历过的不一样了。   她镇定下来,整理了一番思路和心绪,给他回电话。   “岚氲?”听筒里传来迟疑而又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你是不是在忙,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她说,“刚睡醒。”   “我以为这个点你已经在办公室了,抱歉。你还好吧?”   何岚氲拿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早上八点零七分。“做了个噩梦,起晚了。”   “噩梦?没睡好吗?”   她试探说:“梦见你爱上了别人,劈腿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略一滞顿:“……怎么会呢,我们已经订婚了。”   她以为自己听到这句话会欣喜若狂,然而心头涌起的却是淡淡的失望。两年过去了,他们居然还只是订婚状态。   人心果然贪得无厌,刚刚达成一个目标,马上就想要更多。   何岚氲起身,一边下床一边问:“你怎么忽然想到给我打电话?”   “昨天晚上你说的事儿,我仔细想过了。”   何岚氲不确定他指的什么事,沉默不语。   “电话里说不清,正好我这边的项目已经收尾了,接下来会有半个多月的假期。你这段时间忙不忙?要不……我去找你吧?”他略一迟疑,随即又补充,“我还没见识过传说中的曙风屿。”   何岚氲赤脚踩着地板走到窗边,双层真空玻璃和落地遮光窗帘隔出一个寂静幽闭的巢穴,连海浪声都几不可闻。陡然间拉开窗帘,一望无际的碧蓝海域携裹着朝晖扑面而来,通透辽阔,仿佛隔着透明的玻璃幕墙,亦能感觉到水汽清风拂面穿过发梢。绿树与白沙之间那栋形似海鸥振翅的奇丽建筑,就是她日常工作的地方。   曙风屿一如昨日般美丽。单从外部看去,它更像一座度假海岛,而不是寡头财团豪掷亿万铸就的研究基地。   她回过头,看向身后突然被晨光洒满的房间。独自一人居住的公寓,极简到可以称之为家徒四壁。四白落地,同色的入墙式衣柜乍看与墙壁浑然一体;家具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床品自然也是纯白的;所有的杂物包括隔夜衣都收进柜子里,就连床头柜也是用一块搁板代替,上面整整齐齐堆着一摞睡前翻阅的书籍。   这是她的房间,空白单调到宛如不曾有人睡过一夜,与昨天并无二致,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都变了。   她分明还记得昨天晚上加班到十点多,回到公寓时已疲惫不堪,母亲打来电话告诉她穆辽远和吕瑶结婚了,那尖锐刺痛的恨意仿佛仍有余悸。然而一夜过去,那些已随着迷离的梦境一同消逝,不留丝毫痕迹。   她做到了,所谓的命中注定照样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也可以修正,穆辽远没有爱上别人,他还是她的。   屋内唯一有些凌乱的是她刚刚睡过的床,被角翻起,光滑挺括的高支棉床单在她起身的位置拧起一个旋。   穆辽远曾经玩笑说,第一次半夜醒来看到她僵硬的睡容着实吓了一跳,探到鼻子底下有呼吸才放心。   她走过去单手把那个旋强行拉平,一如她消灭所有阻碍她的坎坷崎岖,然后突兀地开口:“辽远,我们结婚吧。”   这个提议显然让他措手不及:“结婚?你怎么突然……”   “我们已经订婚快四年了,该结婚了。”她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你不是正好有半个月假期么,我也闲下来了,一起回家把事儿办了吧,下次又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凑到咱俩都有空。”   说完过了许久都不闻回应,久到她以为电话断线了:“辽远?”   他又沉默了片刻方回答,声音平稳:“你先别多想,后天我就休假了,过去找你,我们见了面再细说,好吗?”   他向来如此,不擅长拒绝。两个人的关系,总有一方要主动一些,这个角色也一直都是她在扮演,她习惯了。   恋爱,是她先表白的;订婚,是她向双方父母要求的;现在结婚由她来提,也没什么不对。   --   办公楼与公寓只隔一条街,步行五分钟就到。何岚氲走进办公室时,正好九点差一分钟。这在别人是正常上班的点,但在她的助手小江看来就很不寻常了。   因为平时何岚氲都是早上七点就开始工作了,三个月来从未例外,包括节假日。   最初分到何岚氲手底下时,小江还颇受一同进来的新人们艳羡,因为她带的Prolein-II是全中心投入最大、最被看好、也最有技术含量的项目,当初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化妆品公司就是因为这项专利才被集团收购,破格在曙风屿占到一席之地做研发。   但很快他们就庆幸这等苦差事没有落到自己头上。何岚氲是个工作狂,每天早上七点准时上班,下班看心情,经常一直干到凌晨,十几个小时全泡在实验室里,跟各种化学试剂仪器数据打交道,小江作为助手也得尽量陪跑;她待同事下属也非常苛刻,动辄得咎,不光小江整天被她训斥,上司总监弄错一点小事也照喷不误,所以在公司里几乎没有关系好的朋友,用同事们私底下的话来说,“一副X生活不和谐的晚娘面孔”,也只有小江这种新来的受气包忍得了。   所以当小江把熬夜加早起赶出来的讲稿递给何岚氲,她只草草翻到一半就说“写得挺好,不用改了”还给她时,小江感觉到了第二处的不寻常。   她还从来没有交上去的东西不被何岚氲挑刺的经历。   接着又发生了第三处,稿子还给她后,何岚氲问了一句:“这是干什么的?”   小江小心地觑着她:“总部派人下来接手王总的工作,特地点名要听Prolein-Ⅱ的技术报告,您忘啦?”   何岚氲思索了片刻,敷衍道:“这几天忙晕头了。王总真的要走?这么突然,我以为只是流言而已。”   小江觉得今天她好似换了一个人。以往的何岚氲绝不会上班晚到、步履悠闲、囫囵了事、甚至忘记这么重要的行程,半个月前细枝末节的小试验她都会记得准时去检查结果,更不会为自己找借口辩解,还和颜悦色地跟下属聊上司的八卦。   王总是研发中心的主管,技术过硬为人和蔼,还是有一些威望的。小江压低声音说:“大家都说王总是得罪了上头被排挤走的,还空降关系户,那些富二代公子哥儿懂技术吗?”   “关系户?”   小姑娘还挺会推理:“子公司的技术主管,为什么要从总部空降?邮件里写的Mr. Yue,姓岳,不是关系户吗?”   凌岳集团是姓岳的,这个所有人都知道;但刚来三个月的小江所不知道的是,总部被称为Mr. Yue的人,其实并不多。   已经退居二线颐养天年的老爷子岳孝贤算一个,现今的掌门人岳凌宙算一个,除此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哥哥,公众所知甚少。   “岳凌风?”   “邮件里没说全名,”善于推理的小江从这个名字里听出了门道,“他是大老板的……?不会吧,我们有这么受重视吗?”   岳孝贤的长子岳凌风,在外人眼里是豪门中的异类、神秘的科学怪人。虽然很少参与集团事务,但传闻曙风屿由他一手创办兴建,如今也是其幕后实际上的掌控者。他可不是什么不懂技术的公子哥儿、关系户,相反,他比这里的所有人可能都更懂。   一个小小的化妆品专利技术,不应该会吸引他的注意,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何岚氲不动声色,问:“我们的报告安排在今天下午三点?”   “对,王总讲完了就是我们。”   “讲稿电子版发我一份。这段时间你记录的纸质数据也都拿过来给我,全部,一张纸都不要漏。”   她又恢复了小江所熟悉的那种状态,简短利索的祈使句,行色匆匆的脚步,沉郁凝重的脸色,浑身散发着随时随地面临deadline的压力紧迫感。   有些实验不方便带电子设备进去,所以相当一部分原始数据都是用纸笔记录的。重要的前期小江已经整理好给何岚氲了,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草稿堆在小江自己的工位底下,塞了一纸箱。   小江不太懂那些她都不想整理、记疵了或者实验失败了的草稿纸有什么用。不过她说要全部,那就是全部,不要质疑。   何岚氲的办公室在公共办公区角落,以玻璃隔断和其他人隔开。小江捧着纸箱进去时,三面的百叶帘都落下了,只有最远靠窗的那面还敞着。何岚氲盯着屏幕没抬头:“就放台面上吧,帮我把窗帘拉上。”   办公室里机器嗡嗡作响。小江走到她另一边去拉窗帘,才发现是碎纸机的声音,连续不断,听着似乎粉碎了不少文件。何岚氲很重视数据存档,连小江记错了的都不让她扔,碎纸机几乎没有用过。   小江留了个心眼,出去关上门,从百叶帘的缝隙朝里看了一眼,正看到何岚氲把她那箱草稿拿出来,一沓一沓地塞进碎纸机里。   她在干吗?   小江狐疑地回到座位上,过了十几分钟,何岚氲打来内线电话:“我刚刚更新了数据库,你那边同步一下。”   “哦。”小江依言登录更新,屏幕上飞快地闪过一行一行的信息,刷了几十屏才停下,最后一行显示:67 files updated, 8034 files deleted.   小江以为自己误操作了,连忙回退版本。   服务器冲突,无法回退。   这下小江确定无疑了——何岚氲在销毁数据。 第2章   何岚氲被同事们背后诟病的缺点,除了苛刻、孤僻、不好相处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她非常喜欢藏私。Prolein-II的核心技术几乎被她一个人独揽垄断,连王总都插不了手。   不过她有这个底气。当初集团因为Prolein一代专利收购了这家公司,原始团队成员套现之后便集体出走另起炉灶了,留下一堆冗杂混乱错漏百出的文档资料。何岚氲就在此时从高校研究所跳槽出来加入,一个人挑起这个项目,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将一代的效果上限提高了5倍,并在动物试验中验证成功。说她是全公司对Prolein最了解、甚至唯一吃透这项技术的人也不为过。   小江刚来三个月,还没接触到核心技术,但她觉得何岚氲并不是那种妒贤嫉能、害怕被别人超过的人,反而是她自己经常嫌弃自己太笨、何岚氲教的东西太多太快都来不及消化。   午餐时间一起出门时,她就悄悄问了一嘴:“何姐,我down下来的数据怎么少了很多文件,是不是服务器上的版本出错了?”   何岚氲依然是淡漠无波的表情,并没有被人识破的慌张:“有个关键数据数量级记错了,这个月的结果全部作废。”   小江立刻紧张起来:“不是我又记错了吧?一个月白干,那多……”   她刚来没多久就犯过类似的错误,把一组数据记高了一个数量级,被何岚氲冷脸嘲讽:“一下提高100倍效果,这不是抗衰老,是直接青春永驻了。”   小江也不明白一向严谨细心的自己怎么会手滑把这么重要的数据记错,偶尔笔误记错一个也就罢了,还错了一整组。但如果按照她的记录计算,Prolein-II能将细胞衰老更新周期延长60倍,那就真成划时代的青春永驻仙丹了。   那次实验的编号是M2407,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4月7号,她入职整一个月。即使降低一个数量级,那次结果也是很突出的,比稳定均值高出一倍。   可惜后来实验中再也没能重现。   何岚氲说:“不关你的事,是我的失误,已经把错误结果清理了,下周重做。实验就是这样,习惯就好。”   小江松了口气,发现走在前面的同事们忽然停了下来,堵在走廊里。她从人缝里朝外一看,原来是王总正好领着一群人从会议室出来,下属们给他让路。   她眼睛一亮,扶着墙伸长脖子越过前排同事的头顶往外瞄。中间那个被王总客气陪着的西装男人,就是何姐说的岳凌风?长得不错嘛,看着还挺年轻。   小江当然去搜索打听了,岳凌风确实是大老板的兄弟,同父同母嫡亲的,医学出身的生物科学家,目前还单身。八卦里说他脾气古怪,标志性特点是白大褂不离身,这不穿西装也挺帅的,笑起来如沐春风,不像古怪科学家的样子。   要说脾气古怪的科学家,应该是何姐这样的吧?   小江回头去看何岚氲,发现她脸色沉了下来,忽然说:“我们走楼梯。”   “等王总他们先走就好了,好几部电梯呢……”小江没说完,何岚氲已经转身往楼梯口走了,她只得也跟上。   何岚氲走得又快又急,边走边说:“下午的报告,你代我去讲。”   “啊?我、我怎么行……”   “讲稿都是你写的,有什么不行。这些高管不懂技术,不用讲太深。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不舒服请假了。”   小江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为什……”   背后忽然传来王总的声音:“小何,等一下!”   小江见何岚氲充耳不闻,脚步停都没停,提醒她:“何姐,王总好像在叫你。”   何岚氲已经走到安全出口,伸手去拉楼梯防火门。门太重了,她连拉了两下都没拉开。   “何岚氲!”王总追了上来。   她只好回过头来,余光飞快地从王总身后的人群扫过,然后扯出微笑:“您叫我?”   “叫你好几声都不应。来,给你介绍一下总部的新领导,一会儿一起吃个饭。”王总跑了几步就有点喘,领着她回到会议室那头,“岳先生,这位是我们Prolein-II的项目负责人,何岚氲;小何,这是总部过来的岳凌霆岳先生,以后他会代替我负责所有研发。”   何岚氲终于转过头去正脸看向王总身侧的那个人,后者倾身向前,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岚氲。”他向她伸出手,“难怪这些年一直找不见你,原来是转行了,就在眼皮子底下居然都没发现。”   何岚氲有将近四年没见过岳凌霆了,骤然再遇,他似乎比当初成熟稳重了不少,西装革履掩住了一身风流桃花气。他的眼神里也比那时多了更多她看不懂的东西,让她不禁心头打了个突。   她象征性地跟他握了一下手,然后迅速收回来抱在胸前——这是一个防卫戒备的姿势。   王总有点意外,狐疑探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个来回:“你们认识?”   岳凌霆收回手:“校友,在同一个研究所呆过。虽然我虚长三岁,但细究起来我应该叫一声何师姐。”   王总连忙点头:“我知道,小何上学的时候是天才少女,23岁就博士毕业了,现在也是我们的技术骨干呀!……”   何岚氲突然打断他,盯着岳凌霆问:“你说你多大?比我大三岁?”   岳凌霆挑起眉:“怎么,何师姐连我的年龄都不记得了吗?我刚进研究所时,你还笑过我说别人这个年纪都毕业了。”   这不对,岳凌霆明明跟她同岁,她毕业那年他刚好入学,是正常的研究生年龄。难怪乍一看觉得他比以前老成,原来他已经三十岁了。   哪里出了岔子?   王总打圆场道:“既然你们是校友,那以后共事就好说多了……”   何岚氲说:“我正打算跟您提辞职。”   气氛一下就冷场了。落在她面上的目光陡然一盛,她只当未觉。   岳凌霆沉默片刻,问:“听说Prolein-II是你全权负责的,怎么说走就走呢?”   何岚氲反呛道:“王总手底下那么多项目,不也是说走就走吗?”   这下王总尴尬了,他可没有挖老板墙角策反下属跟他一起出走啊!他讪笑劝道:“Prolein-II刚刚取得突破,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前景大好,你可别意气用事错失了良机。”   好在何岚氲马上又解释:“跟王总无关,是我私人原因。”她换了个站姿,双手依旧抱在胸前,“我要结婚了,打算回老家去工作。”   岳凌霆忽然低下头,抬手捂住自己的右耳。   王总忙问:“岳先生,你怎么了?”   他摆摆手站直,看向何岚氲道:“对不起,我听力不太好,你刚才说什么?”   她终于把手放了下来,仰头直视他,面无表情:“我说我打算辞职回老家结婚。”   那张脸上笑容未变,只是眼角微微一跳。   何岚氲忽然想起来,最后一次见他,似乎就是拿着喜糖回研究所、宣布自己订婚消息那回。再往后她申请去兄弟单位交流合作了一年,他没有再出现纠缠她。   是的,何岚氲不想让同事们知晓、也不想和他成为尴尬的上下级的原因就是,岳凌霆曾经追求过她。   虽然她只是他追过的无数女人中的一个。   如果说岳凌风是豪门中的异类,那么岳孝贤的另外两个儿子,岳凌宙和岳凌霆,就是富家子的典型,只不过岳凌宙是正面典型,岳凌霆是反面典型。   不务正业、玩世不恭、风流成性、放浪形骸,这些词放在他身上都毫不违和。他是岳孝贤的次子,但传闻并不是岳夫人所出,而是岳孝贤重逢初恋女友后旧情复燃出轨所生的私生子,一度身份得不到承认,先天还患有听力障碍,所以岳孝贤对他格外骄纵放任。   想到这里她留心看了一眼——今天他似乎没有戴助听器。如果没有刚才那句“听力不好”,并看不出来他和常人有什么区别。   这样一个纨绔子弟为什么会去学神经科学、成为她的师弟,何岚氲也不明白。据说是他父亲给研究所捐了一座实验室才塞进来的,为了混个文凭镀镀金。   如果只是为了文凭,为什么要来学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专业,去学商科、管理不是更容易也更符合他的身份?   “也许是,为了遇见你。”他对她这样油腔滑调地解释。   可惜这话从花花公子嘴里说出来并不会让她觉得浪漫动人。她立刻走开了,告诫自己以后要离这个人远一点。   这个下了血本的文凭最后还是没混到手。她离开研究所没多久,就听师弟说他称病退学了,此后四年再无音讯。   现在他突然跑过来挤掉王总当研发主管?一个不知道国外什么野鸡大学毕业、研究生只读了几个月的豪门小开?岳老爷子是找不到地方塞他儿子了吗,还是岳凌霆被他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排挤得无处可去了?   如果何岚氲自恋一点,大概会以为岳凌霆是为了追她特地走后门硬插进来搞一出近水楼台的戏码,听起来好歹有那么点逻辑。   岳凌霆站直,双手交握在身前:“我以为像何师姐这样的女科学家,会把事业看得比婚姻重要。”   “岳先生言重了,研究个化妆品成分,算不上事业,只是工作。”何岚氲淡声回道,“工作随时可以再找,婚姻,一辈子却只有一次。”   “那——可不一定。”他嘴角微微一撇,不等她发怒,又说,“这个项目对何师姐来说只是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对公司而言却是举足轻重。师姐不可能结了婚当全职太太吧?那完全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们的待遇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我不想和我先生两地分居,婚后我会搬去他的城市重新找一份工作。”   这话终于让他收敛起笑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何师姐接手这个项目时,应该是签过严格的保密竞业协议的。”   “这点您尽管放心,我本来对化妆品行业也不感兴趣,回去会继续做我的老本行。岳先生既然是同门,应该知道我原先的专业和贵公司业务毫无关系。至于手头的项目,我会在一个月内交接给我的助手小江。”   小江一直远远地站在一边等着何岚氲,闻言张大了嘴:“我?我哪……”   岳凌霆乜了她一眼:“何师姐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么重要的项目,一个月,让还没转正的新人接手?”   “王总的工作都能一周交接给岳先生,我为什么不能一个月交接给助手?”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讥讽,“好歹她是正经名牌大学毕业的硕士,专业对口,聪明勤奋,我觉得她很合适。”   小江默默地往墙角缩了缩,只希望未来老板忽略自己的存在。   岳凌霆并不生气,只是静默了片刻,反问道:“既然何师姐对化妆品行业不感兴趣,当初为什么要转行加入这家公司?”   她往后退了一点,和他拉开距离,冷冷一笑:“生活所迫。”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着急,剧情会慢慢展开的,如果开头前三章就被读者猜出来,那作者也太失败了…… 第3章   这顿饭自然是没吃成。   何岚氲说不去,下午的报告会她就真的没去。小江打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等到终于联系上,会也开完了。何岚氲说:“最近太累了,在房间里补眠。有事吗?”   小江带着哭腔诉苦:“不是说空降的王爷不懂技术吗,为什么一直追着我问,我都答不上来……M2407那组实验,他非揪着不放,说为什么曾经做出这么好的结果,最后成果却只有它的一半……”   这句话让何岚氲直起身。“实验有误差很正常,当然要稳定可复现的结果才能作准。”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他说这个误差太大了,最终结果差强人意,要我周五之前再交一份报告分析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误差……我那会儿不刚来吗,那部分的技术文档您也没写得很清楚……”   何岚氲说:“这件事我来跟进,你不用管了,再问起就让他来找我。”然后把电话挂了。   岳凌霆不可能懂这些技术细节,还一下就命中要害,一定是有人告诉他的。是岳凌风?还是公司内部的什么人?   该删的都删了,就算他们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证据。她的目的已经达成,这地方也就没有继续待下去的意义,尽早离开以免夜长梦多,何况……现在还来了个岳凌霆。   他是一个不在她掌控之内的变数,当年如此,现在尤甚。   她特地上网查阅各种时事,也给父母打了电话,大到当今世界格局,小到她小时候的邻居、三个月前招聘的助手,与她所知的都没有差别,唯一改变的只是穆辽远并没有认识吕瑶而与她分手,仍然是她的未婚夫。   但是现在蝴蝶效应出现了——岳凌霆忽然年长了三岁。   虽然她也不明白,岳凌霆的年龄和她未婚夫的劈腿对象有什么关系。岳凌霆什么时候出生,显然不是他自己决定的,而是取决于他的父母。   她也去搜索过岳孝贤的八卦小道消息,据传他结婚生下长子岳凌风后,重逢初恋女友,旧情复燃又不得不分手,一直到岳凌霆二十岁,岳孝贤才知道这个私生子的存在,父子相见认祖归宗。   那时候她和穆辽远都还没出生,能影响他们什么?   如果真是蝴蝶效应,不应该只有这一点点细微的变化,说不定……历史都会因此改变。   紊乱的低质量睡眠并没有让她恢复精神,反而眼睛干涩头昏脑涨。她扶着额头走进浴室,洗脸池上方整面墙的玻璃镜子里映出一个身形消瘦、容色憔悴的女人。   她很久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外貌了,因为时间宝贵,每一分钟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根本没有精力在意这些不重要的东西。消瘦令她面颊凹陷,颧骨凸起,下颌轮廓分明,这让她的面相更显得刻薄而难以亲近。   才两年而已,时间却仿佛以双倍的重量从她身上碾压而过。   真正年龄增长了双倍的人,却比年少时更加倜傥从容。在一群二十出头青春洋溢的小鲜肉里,岳凌霆并不算特别出挑,如今同龄人逐渐败给发际线和腰围体重,反而让他显得格外出类拔萃起来。   何岚氲抓了抓凌乱的长发,扎成马尾。因为过劳和疏于打理,她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引以为傲的秀发也变得干枯毛躁,每次梳头都会掉下来一大把。   她洗过脸,翻出抽屉里许久不用的化妆品,对着镜子扑了一层粉底,用遮瑕膏把黑眼圈细细地修饰遮掩。   镜子里的女人精神了一些,隐约找回几分曾经的美丽。   四年前的她或许还有几分青春鲜妍,如今以这样的面目再见,岳凌霆会不会觉得,当初自己瞎了眼?   她为自己虚荣的念头微微一哂,把过期的口红丢回抽屉里。岳凌霆怎么看她并不重要,不过再过两天穆辽远就要来了,她得用好一点的状态去见他。   好在这两年虽然不修边幅,锻炼的习惯倒是没有中断,不然也扛不住高强度的工作。她换上跑鞋和运动背心,打算出去绕岛跑两圈。   一打开门,迎面差点撞到走廊里经过的人。   岳凌霆一手拉着行李箱,西装外套脱了搭在臂弯里。骤然照面,他的目光微微一闪,向下扫过她清凉的着装,旋即回上来直视她的脸。   何岚氲虽然瘦,但并不干瘪。运动背心只到肋下,露出紧实的腰身和两道弯月形的马甲线,齐膝的运动短裤轻薄贴身。夏天出去健身跑步她都这么穿,偶尔也会被未看清脸的年轻男孩子吹口哨,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此刻在这幽寂无人的长廊里,在这个人面前,她突然后悔刚刚出门前一时犹豫没有拿件外套。   她下意识地又把双手环在胸前,但这个动作似乎让胸部的曲线更凸显,只好又放下。背后就是房门,她连后退都无处可退。   岳凌霆站在走廊中央,他身后尚有半米多的空间,但他没有避让。   他盯着她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开口问:“下午睡得好吗?”   何岚氲以为他要为她避而不去报告会的事发难,谁知他接着说:“现在气色好多了。早上刚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几年你过得很不好。”   何岚氲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针对他的刻薄言语就噎在了喉咙里。她确实过得很不好,但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她放软了语气回道:“我很好,不劳费心。”   岳凌霆又瞄了一眼她的着装:“外面起风了,只有20度左右,最好多穿一点。”   “谢谢,我不怕冷。”这样的对话让她不甚自在,于是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行政安排我暂时住在这里。”他举起手中门卡看了一眼,“408,好像就在你隔壁?”   何岚氲说:“这是员工宿舍。”   虽然他不如其他两个兄弟大权在握,但到底是岳老爷子的亲儿子,住员工宿舍委实寒碜了些。   岳凌霆说:“我只是临时过来顶缸的,住不了多久,何况这里条件也不错。”   何岚氲所住的是公寓顶层,按照套房标准设计,规制最高,供中高层人员住宿。不过能达到这个级别的,一般都有家有室,不太会住员工宿舍,顶楼还有好几间房子空置,偶尔做接待之用。隔壁这间最东头把边的,便是位置景观最好的一套。底下三层则住得较满。   不过她关注的是别的点:“临时?”   “王总走得急,我先过来接手,等他们找到合适的人选就功成身退了。这个职位并不适合我,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这是委婉的说法,确切来说是他不能胜任,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这回的空降更像是一次钦差调查行为。   岳凌霆盯着她思忖度量的神色,语气一转:“怎么,听说我呆不长,就不想辞职了吗?”   何岚氲立刻反驳道:“我辞职跟你无关。”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句话未免太欲盖弥彰了些。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他的眼神果然暧昧了起来,“我很欣慰,四年不见,你还没有把我当成全然的陌生人。不过,如果你又像上回一样刻意避开我,那倒是没有必要。”   这话令她心生抵触,语气便带了刺:“你想多了,订婚结婚是我和我未婚夫两个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何必这么着急辞职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岚氲,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时候不管不顾把烂摊子一撂撒手就走。”   看向他的目光骤然间变得凌厉。   但他随即又换上调笑的神色:“反正我最多呆一两个月就走了,你和未婚夫相知多年情比金坚,难道还怕被我破坏吗?我跟你不一样——”   他俯下身来,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   “我喜欢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着喷男主是小三生的,看他脸上贴的那三个大字:有隐情。 第4章   曙风屿占地约2.8平方公里,四周被沙滩、珊瑚礁和岩石所包围,仅西北角一条狭长的岩脊与大陆相连,以此为基建成四车道的马路。沙滩内侧修了一条环形步道,围绕全岛,总长恰好6公里,绿茵夹道,是散步观景的好去处。   何岚氲沿着步道跑了一圈,出了一身汗,才把心口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岳凌霆当然是故意的,她如果因为他一句话而恼羞成怒,那就着了他的道儿了。   她忍着怒气看他扬长而去,还挥了挥手中的门卡对她说:“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哟。”   他知道怎样激怒她,撕破她佯装冷静的面具,露出歇斯底里的丑陋面目。以前他就经常这么撩拨她,以至于她不得不申请外派来躲避。   她不喜欢这种被他人左右、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这个人做事肆无忌惮,没有底线。她向他声明自己已经有交往七年的男友,他居然说:“这么久了,师姐不考虑换一个吗?”   好在那场闹剧最终促成了她和穆辽远订婚,也算是岳凌霆对她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   这一次重逢又恰巧她要结婚,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   至于他话里有话透露给她的,她并不担心。最重要的原材料已经灭绝,结果不可复现,相关数据也当作失误删除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福尔摩斯再世查出来了,谁又能想到它真正的作用呢?   她沿着海边又走了一公里。夜色四合,气温更低了,出的汗很快干透,湿冷的海风吹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确实应该多穿一点出来的……   这念头让她略感懊恼,仿佛自己低头认输了,不管是向气温,还是向岳凌霆。   所以回去路上经过公共健身房时,她决定再进去做几组无氧器械。   健身房是免费的,器材设施也都齐全,但选址不佳,离人流集中的办公楼和住宿区都较远,且位于地下,所以人气不佳。技术宅们太懒了,难得有几个愿意锻炼的珍稀品种,也宁愿在楼里的简易健身区凑合蹬两下单车了事。   工作日的晚上,这里更是门可罗雀。   何岚氲刷了指纹推门进去。所有的健身设备都是自助的,曙风屿是极客们的聚集地,后勤工作人员极少,能用机器取代的地方绝不多浪费人力。   偌大的健身房里只有寥寥四五个人。何岚氲做了几组深蹲,去做背部拉伸时,发现训练器的滑轮卡住了。没有专人看守维护,这样的小问题很常见。她从门口设备柜子里找出工具箱,站在坐凳上把滑轮拆开,卡住的轴承滚珠拨回去,又上了点油。   修完上螺丝时,有个瘦条条的小男生过来怯怯地问:“男浴室里头那间淋浴房门关不上了,隔壁的水龙头也不太好使,能、能修吗?”   何岚氲居高临下投给他睥睨的一瞥,冲地上的工具箱努努下巴,把螺丝刀丢回去,示意他自己搞定。   小男生羞愧地抱着工具箱走了。   过了几分钟,何岚氲正做着背拉,小男生又抱着工具箱回来了,一副羞愤欲死的表情:“我、我把门弄掉下来了,装不回去……哪儿能找到维修工啊?”   何岚氲毫不掩饰地回他以鄙视的眼光,顺带鄙视了一番他豆芽菜似的小身板。现在的年轻男孩子都这么弱鸡了吗?   “我、我刚来的,还不太熟……”小男生嗫嚅地辩解,似乎看懂了她目光中的含义,“我是学生物的,没碰过这些……”   “我也是学生物的。”何岚氲环顾了一下四周,健身房里只剩两个跑步的女孩,“里面还有人吗?”   “没、没有了,我是最后一个。”   何岚氲说:“放着吧,一会儿我去看看。”   小男生如蒙大赦地丢下工具箱,捂脸跑走。   何岚氲又各做了5组背拉和卧推,觉得今天运动量足够了,拎着工具箱去修淋浴房的门。她站在男更衣室门口向里喊了两声:“还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只有屋顶上裸露的管道传来低沉连续的轰鸣噪音。   她找到门背后“清洁中”的指示牌竖在门口,走了进去。   更衣室不大,与女更衣室布局相似。进门绕过隔断,两排寄存衣物的柜子,中间配有长凳,还算宽敞;穿过走廊一边是洗手间,一边是浴室,只有两个淋浴位置。   浴室和更衣室之间没有门,仅靠走廊隔开,里面还弥漫着前人洗澡留下的水汽。她走在逼仄的走廊里,低频的噪音轰鸣声中忽然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   她心头一跳站住,那声音却又降低远去了,原来只是上层忽然排水了而已。   内侧淋浴间的门被手残小男生卸了靠在对面墙上,她走过去检查五金合页有没有损坏。   刚拨开合页看了一眼,她忽然觉得好像有点不对。   回头去看时,淋浴间里的人正好也转过身来,顶着一头雪白的泡沫。   他反应非常快,立刻从搭在搁板上的脏衣服里抓了一件围在腰间。   那是一件速干运动T恤,绷紧了也仅能在腰上围半圈,将将挡住重点部位。挡是挡住了,但速干衣面料光滑柔软薄透贴身,并没有起到遮掩的效果。   像……藏着一瓶洗发水。   她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一时怔忡。   四年过去了,他又莫名多出来三岁,外貌气韵不再青涩稚嫩,身材倒是……一点都没变。   “看够了吗?”岳凌霆吹起一颗流到脸上的泡泡,语声低沉而轻佻。   何岚氲回过神来。她明明脸红了,却还反口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刚才我在门口问有没有人为什么不应声?”   “我的耳朵做过手术,不能进水,洗澡都要戴耳塞的,听不见。”他把脸侧过来朝向她,耳朵里确实塞着橙色的耳塞,“倒是你,一个女人闯进男浴室里来,还怪我为什么不出声?”   何岚氲语塞:“我……来修门。”她举起手里的工具箱,怕他听不见,刻意抬高了嗓门。   岳凌霆拎着T恤的两边,腾不出手来。他把耳朵凑向她:“帮忙摘一下。”   何岚氲举起手碰到他的耳廓,才后知后觉不应该这样。他离得太近了,倾身俯就她时,那件半湿的速干衣就像不存在一样。当他换另一边微微转身,她甚至看到了侧后方,没有被衣服挡住的部分。   “你……自己弄。”她缩回手后退一步,背过身去快步走出浴室。   行至走廊拐角处,踏出去的步子又撤了回来——更衣室里又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说:“是不是保洁阿姨正在打扫?”另一个说:“没关系,我们就存包换个鞋,还怕人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男主应该来一句: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脑内不会好了…… 第5章   何岚氲只好退回浴室,站在外侧淋浴房门口,等他俩走了再出去。   背后传来雨淋般的密集水声,以及细微的……水柱击打人体,飞溅而出的声响。   浴室里的水汽更重了,又闷又热,如浓雾弥漫,氤氲浮动。深吸一口气,细密的水珠在鼻腔里集体爆裂。运动的燥热还未完全散去,她的胸前出了汗,凝成水珠,沿着心口滴滑下去,又被背心的松紧带阻挡吸收。   混着白色泡沫的水流从隔断下面流出来,汇入她脚下的长条形下水地漏。   想着那水和泡沫是从他身上流下来的,她往旁边站了一点避开,仿佛这样就离他远了一点。   外面那两人坐在更衣室里,开始不紧不慢地聊起工作。   何岚氲偏过头,压低声音问:“你好了没有?”   背后没有应答。他还戴着耳塞,这么小的声音听不见。   说起来,她问的第一句话他怎么听明白了呢?   岳凌霆洗完澡,把耳塞摘了,腰里围了块浴巾出来,看到何岚氲正做贼似的背靠墙壁贴在拐角处。他凑过去探头往外一看,失笑道:“堵这儿出不去啦?”   何岚氲一回头,险些撞到他胸口。背贴着墙,她无处可退,只好皱起眉正色道:“你出去把他们支开。”   那两人正谈到兴头上,似乎在说什么保密的紧要项目,没有挪窝的意思。岳凌霆存心看她的笑话:“我又不认识他们,怎么支开?”   她只好忍着继续等。外面的陌生人并不是她焦虑的根源,根源在于……眼前的这个人。   他比她高大半头,相隔咫尺就无法抬头正视;但若直视前方,正对的就是他裸露的胸膛;她只好垂下眼,这样又好像她在盯着他的下半身看。不仅手足拘束,连视线都无处安放。   浴巾大而厚实,这回终于遮严实了,却又在身前拧了一道塞在腰里,鼓出一条歧义的圆边。   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快要耗尽了:“你把衣服穿上。”   “衣服在外面柜子里。”头顶上方传来好整以暇的轻笑声,“怎么,你又不是没看过。”   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都会带上暧昧不明的含义,其实只不过是当年在研究所时,在附近的游泳馆里碰到过而已。   他还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出游泳馆时,就有漂亮前卫的女孩守在门口要他的电话。   何岚氲当时也正好出来,从旁经过,她没有停留,不知道他们搭上了没有。只是后来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比如……某豪门小开相貌英俊,出手阔绰,器大活好,只可惜人品太渣之类的评价。   一想到自己也曾经是他猎艳名单上的一员,她就觉得一阵闹心。“那你出去把衣服穿上。”   “嘘,小声点。”他凑得更近,一手撑在她身侧墙壁上,用极低的耳语说,“我们这样躲在男浴室里,要是被人看见,那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何岚氲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见鬼了。男浴室的门掉下来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岳凌霆看着她的脸色,戏弄够了,直起身紧了紧腰里的浴巾:“去里边等我一会儿,马上回来。”   他接过她手里的工具箱,走出浴室。那两人见不是保洁,立即止住谈保密工作的话头。   何岚氲藏在浴室内,模模糊糊听到岳凌霆说:“不好意思把淋浴的门弄坏了,你们现在着急用吗?”其中一人回答说:“不急不急,我们刚来。需要帮忙吗?”岳凌霆说:“不劳驾了,一点小毛病,十分钟搞定。”   三人似乎还攀谈了几句,有个人问他:“肌肉不错么,怎么练的?……”   不一会儿岳凌霆回来了,换了一条牛仔裤,上半身依然光着,工具箱提在手里。他的肤色不算太白,是健康的浅麦色,沾着水珠的皮肤闪闪发亮,这个造型……居然出奇地和谐。   他还当真去把那扇掉下来的门搬回原处,从工具箱里拿出钳子和螺丝刀,无比自然地叫她:“来搭把手扶一下。”见她不动,又似笑非笑地说:“不是你要修门的吗?一个人可不好弄,难道要我把外头那俩哥们儿叫回来帮忙?”   那两人刚出去,尚未走远。何岚氲忍住怒意,过去帮他扶门。   岳凌霆拿膝盖抵着门扇,把上端变形的合页掰直,拧上螺丝。他觑着她不预的面色,笑道:“生气了?被人要挟绑架的滋味很不爽吧?”   仿佛冥冥之中巧合似的,他刚说完这句话,何岚氲的智能手表就有电话打了进来。   穆辽远来电。   她盯着手表屏幕上的名字,忽然没了底气,被他挑起的怒火悉数湮灭在这几个字里。   岳凌霆瞥了一眼表面:“为什么不接?”   长时间不应,铃声自动停了。她语气干涩地辩解:“……腾不开手。”   他把上面最后一颗螺丝拧紧,绕过来接替她的位置:“好了,可以放手了。”   像是无意间的,一句一语双关。   何岚氲走到门口干燥处,擦干手回拨过去。智能手表没有听筒,只能外放,略带杂音的男声从电话里传出来:“岚氲,你还在忙吗?”   “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我买了大后天的机票,礼拜四,下午五点到你那边,你有空吧?”   “好,我去接你。”   穆辽远说:“不用了。我查了地图,机场离曙风屿挺远的,要横穿整个市区,晚高峰该堵车了。我坐地铁过去,你来地铁站接我一下好吗?曙风屿好像不通公交。”   一如他们以往的对话,简短,礼貌,生疏。   她正想答应,抬眼却发现岳凌霆已经把淋浴间门安好了,双手抱胸斜倚在门框上,一手拈螺丝刀尾,刀柄在三角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痞里痞气地看着她。   她到嘴边那声硬邦邦的“好”,就变成了软绵绵的娇嗔:“我就想去机场接你。”   穆辽远一愣,不习惯她如此语气:“你……工作很忙吧?”   “不忙,我已经跟老板提辞职了。”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长矛和盔甲,施施然地从眼尾瞟了岳凌霆一眼,“路上要一个小时,去机场可以早一小时见到你。”   穆辽远咳了一声:“工作做得不顺心吗,怎么突然想要辞职?”   “没有,就是想多跟你在一块儿。”   岳凌霆握着螺丝刀,转身进了外侧淋浴间。   她又跟穆辽远说了一会儿后天碰面的细节,挂了电话,故意走过去问:“还需要我帮忙吗?没事我先走了。”   他把水龙头拆开了,正在检查阀芯,对她的话只是随意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方才没有留意,现在正对着才发现他背上居然有不少细长的疤痕,看起来很久远了,也不深,离近了才能看清,像是……被竹篾藤条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   她驻足停顿了片刻,提醒他道:“这是恒温龙头,不好修。”   “弹簧卡住了而已,”他举起阀芯,眯眼拿一根铁丝伸进去拨了拨,“幸好传感器没坏。”   装回去果然好了,何岚氲有点意外:“你还会修这个。”和他……不学无术的纨绔形象不太相符。   岳凌霆关上花洒,绕过她把工具扔回去,弯腰拾起工具箱:“以前当过修理工。”   难怪觉得和谐……   何岚氲转念一想,他说的“以前”,大概是和他父亲相认之前、微寒落魄之时,做过这些倒也不奇怪。背上的伤痕,或许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不过,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没有多问。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猜到女主见过男主身材肯定有猫腻的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最近几章比较短,因为下周四才上榜,字数不能太多,见谅。 第6章   何岚氲的辞职申请交上去,被王总退了回来,道是他既然已经决定离职,便不能再做人事决策,还是等岳先生回来交给他更合适。   岳凌霆消失了两天,据说是总部那边有事去出差了。   他居然还有实际职权,需要出差。   他不在,何岚氲乐得轻松自在。她难以想象接下来一两个月要和他朝夕相处的难堪情形,尤其是第一天就在浴室发生那种乌龙,他们的关系似乎比当校友时更尴尬了。就算他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她也会联想起一些……不太恰当的画面。   她已经进入准备卷铺盖滚蛋的状态,每天|朝九晚五按时上下班,周四下午更是早退了两小时,先回公寓梳洗打扮。   洗澡的时候才发现洗发水用光了,她只好湿淋淋地顶着滴水的头发从淋浴房里出来,从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翻找有没有备用的。   还真找到了一瓶,圆柱形的瓶身,将将可以握住,沉甸甸地压手。   她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心生烦躁,又丢回柜子里把门甩上,然后往旧的里头加水晃了晃,勉强倒出一些把头发洗了。   洗完后她细致地化了妆,然后开车去机场接穆辽远。她特地戴了穆辽远送她的项链首饰,以及他们的订婚戒指。平时要进实验室,她从不戴任何配饰。   她竭尽所能盛装打扮,用自己最美的样子去与他久别重逢,虽然在他眼里,他们并未分离过。   她不是他的命中注定,那又怎样?命中注定照样可以更改,他照样还是她的。   穆辽远的航班晚点了四十分钟。何岚氲等在到达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尽头,尚未来得及仔细体会品味失而复得的激动喜悦,就看到和他并肩说着话一同走出来的人,她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穆辽远以为他们不认识,还给她介绍:“这位是岳先生,他是你们……”   “认识,他是我老板。”何岚氲打断他,“你们怎么会碰到一起?”她嘴上问穆辽远,眼睛却盯着岳凌霆。   穆辽远说:“我们科考队刚刚得到凌岳的澂笙基金会赞助,岳先生是基金会的代表,我正好跟他坐同一班飞机。有了凌岳的支持,我们一直悬停的合作项目就可以启动推进了。”也许是想借机表示一下感谢,他又说:“岚氲,你介不介意岳先生和我们一起回去?他也去曙风屿。”   如果换了别人提,何岚氲一定会讥讽说:“他没有司机吗,还需要搭我们的顺风车?”但在穆辽远面前,她愿意克制自己尖酸的一面。“既然顺路,那就一起走好了。”   岳凌霆看着她,笑而不语。他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似乎在说:看,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们俩站在一起,岳凌霆稍稍高出一个头顶盖。穆辽远还是那么瘦,她从十四岁起就迷恋他清削的身姿,那时候他比现在还要单薄,像一棵笔直的小白杨。挨着对比才发现,其实岳凌霆并没有她印象中那么壮,肩膀只比穆辽远略宽一点,腰线甚至更窄。   她的目光闪了闪,瞥向别处。   她居然在比较他们的身材,而且是……排除了衣装影响的那种。   穆辽远没带行李箱,只有一个简单的旅行袋。何岚氲过去帮他拎,穆辽远说:“我自己拿就好,不重。”她就顺势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今天穿了一件垂坠宽松的衬衣,高腰长裤束出纤细的腰身,从侧面看就像纸片人儿似的,一阵风都能刮跑。穆辽远被她挽着,微微皱了一下眉:“你又瘦了。”   “员工食堂的饭菜不合胃口,”她转过脸看着他,眼尾扫了一眼另一侧的岳凌霆,“没你做的好吃。”   穆辽远的表情有点僵硬,岳凌霆倒像是见惯了,还玩笑接口道:“那我得去盯一盯后勤了。”   她的手从他臂弯里穿过去,握住他的胳膊,穆辽远发现了她左手中指和无名指并排戴了两个戒指:“你现在还戴这个,银的又不值钱。”   无名指是订婚钻戒,中指是一枚古旧的银戒,被钻石衬得黯淡无光。何岚氲说:“这是咱俩在一起的第二天早上去买的,定情信物,怎么舍得丢掉,我得戴一辈子。”   她的声音媚生生的,“第二天”后面加了“早上”,那意味似乎就完全不同了。   岳凌霆稍稍落后些许,与他俩错开半步,何岚氲看不见他的脸。   她又问:“你的那只呢?不会扔了吧?”   “当然没有。我经常要去现场,怕弄丢了,都放在家里,我妈帮我收着……”穆辽远抿着唇,转头看向旁边,“麻烦你们稍等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间。”他放下手里的旅行袋,向岳凌霆颔首致意,转身走开了。   他走了,岳凌霆便往前来站到他的位置,与何岚氲并排。他看着穆辽远匆匆离去的背影,用无辜的语气问:“你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为什么他这么不愿意提。”   何岚氲冷着脸。答应与他同行果然是个错误,他当然不是没有眼力见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就是故意的。   她把双手抱在胸前,侧身后仰望着他,直截了当地问:“凌岳的基金会为什么会去赞助考古?”   “本来就是面向教育的公益基金,每年我们都资助数十个高校的科研项目。”岳凌霆摊手,“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也得过我们提供的奖学金。”   何岚氲在校时每年都有奖学金,至于是哪些机构提供的早记不清了。她甚至已经忘了刚刚穆辽远说的那个基金名称叫什么。   她嗤了一声:“这么巧,正好派你过去当代表?”   “不然呢?难道岳凌宙和岳凌风还会参与这种微不足道的活动?”他并不避讳自己被排挤架空的事实,“我也是有股份的。”   他好像回答了,但其实什么都没说。   何岚氲不相信巧合。但她也不相信,岳凌霆会因为别有所图,刻意去接近她的未婚夫。   他对女人不过是顺手撩之。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穆辽远回来,她有些心浮气躁,转头见岳凌霆一直用他那令人生厌的眼神盯着自己,她的语气便带上了不善:“看什么?”   “岚氲,你今天真漂亮。”他毫不掩饰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来回,最后目光停留在她的左手上,“就是这个戒指不称你,你的手比它美。”   银戒买来的时候刚刚好,现在却松松垮垮的大了一圈,她的手居然比十六岁时更瘦了。她摸着戒指说:“我这人比较长情。”   他又说:“无名指是订婚,中指是恋爱中,两个一起戴是什么意思?”   “不许人一边订婚一边恋爱吗?”   他摇头暧昧地一笑:“太贪心了,他们俩会打架的。”   她跟这个人简直无法相处超过十分钟。她居然还答应让他搭便车,搞得现在好像他们背着她的未婚夫私相授受似的。   何岚氲调头就走:“我去开车,你们去一楼出口路边等我。”   她从直梯下地下停车场。电梯里不锈钢墙面打磨得如同镜子一般,把她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穆辽远似乎从来没有夸过她漂亮。她精心打扮了来接他,但他只看到她变得更瘦了。   起码……说明他是关心她的。   她这样想。   作者有话要说:  求大家……别叫男主小岳岳……满脑子都是岳云鹏表情包作者都快ED了…… 第7章   飞机晚点就赶上了晚高峰最堵的时段,路上花了将近两小时,快八点才回到曙风屿。   这两个小时对何岚氲来说简直度秒如年,尤其是堵在车流里一动不动的时候。她只能数着仪表盘上的数字熬时间。   穆辽远和岳凌霆一起坐在后排。初上车时,她还有一瞬间的惊诧和不满,但很快就觉得和两个小时的尴尬相比,这似乎不算什么,甚至可以说是明智。   她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岳凌霆正侧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听穆辽远向他汇报他们科考队及当前项目的状况,但何岚氲敢打赌,他其实没听懂几个字,左耳进右耳就出去了。就她看后视镜这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觉察到了,飞快地掀起眼帘与她在镜中对视,回了她一个别有蕴意的笑容。   如果穆辽远没有坐在后排跟他谈工作,毫无疑问,一路上她都得时不时面临这样的目光。   她立刻挪开视线,然后把后视镜调了个方向,朝向穆辽远那边。光线影像的变化让他微微抬眼,何岚氲在镜子里冲他一笑,他却没有停,反而低头加快了语速。   她顿时觉得兴味索然。   六月正是日头最长的时候,即使临近八点,天光也未暗透,曙风屿浸润在晚霞暮色里,恰是一天中最靡丽慵懒的时刻。从西北的长坝开过去,正前方海天一线黛色渐浓,右手侧却是漫天红霞灿若云锦,冷与热、水与火在此搏杀争夺。   穆辽远终于把冗长的项目说完了。岳凌霆问他:“穆先生这回是来曙风屿观光的么?打算呆多久?”   穆辽远说:“最多三天吧。您也知道,下周我们新项目组就要出发去鲜国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这话让停车等红灯的何岚氲掉过头,正对上右后方岳凌霆的脸。他挑起眉尖,表情里有一丝幸灾乐祸看戏的意味,仿佛在说:只有三天,你来不及结婚了。   不过这不是她关注的重点:“你要去鲜国?”   穆辽远说:“我是研究鲜卑魏史的,魏朝的许多遗迹和资料都在如今鲜国境内,想去一趟可不容易。”   北方的鲜国是一个神秘的国度,这种神秘不仅仅在于其古老独特的民族和历史,更在于近代封建王朝覆灭后,百余年来它始终闭关锁国军政当权,全世界仅有15个国家与其建交,周边所有接壤邻国均关系紧张,民间交流也十分稀少。这不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国家。   穆辽远接着说:“多亏了凌岳支持斡旋,才有了这次和他们国家博物馆交流合作的机会。别说我,就连我的导师也是第一次去鲜国,老爷子七十多岁了还非要亲自上阵呢。”   何岚氲拧眉盯着岳凌霆,他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向前努了一下下巴,提醒道:“变灯了。”   他果然是蝴蝶效应里的一环,除了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年龄差,现在又多了一项联系。   她转回去启动汽车,驶入曙风屿园区大门,一边问:“去那边不会有危险吗?听说他们国家森严得很,尤其对外国人,不是还有游客迷路走到军事禁区旁边被射杀了。”   穆辽远说:“放心吧,我们是去做学术交流的,就在他们首都市区,行程全部由对方安排,不会乱跑的。”   他对鲜卑史的爱好与生俱来,当年她联合他的父母都改变不了他考历史系的决心,现在更不可能阻止他的脚步。   鲜国的首都古时候叫圣京,现在叫巴林,距离……很远。   面前出现曙风屿熟悉的楼宇和道路,她稍稍放松下来,问穆辽远:“你在飞机上吃晚饭了吗?我们先回我住的地方把行李放下,然后再出来吧。”   “吃过了。”穆辽远迟疑了一下,“岛上有酒店宾馆吗?要不先去……”   岳凌霆诧异道:“你要去住酒店?”   这话听着像是问穆辽远,但何岚氲知道,他是说给她听的。她有点后悔掰了后视镜,她看不到岳凌霆,他却依然可以从后方观察窥视她。她从镜子里投去嗔怪的一瞥:“开什么玩笑,你当然住我那儿。”   穆辽远也意识到不该在外人面前透露他们的私事,圆场道:“你不是住员工宿舍吗,有没有其他女同事在,我去方便吗?”   “我一个人住,左右连邻居都没有,方便得很。”她说得柔腻暧昧,瞧见镜子里穆辽远忸怩地避开她的视线,才把目光投向车外,“岳先生要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岳凌霆这回识趣了,板正地回答:“我先回一趟办公室,主楼前面放我下车吧,多谢。”   他在路边下了车,车内便陷入了沉默。   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话总是不多。   穆辽远踌躇许久,终于找到一个话题:“岚氲,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在机场吃了一点。这么晚就不吃正餐了,一会儿去超市买点简餐备着,顺便看看你有什么需要的。”   生活超市位于公寓地下,两人在里头逛了十几分钟,买了些面包水果牙刷毛巾等日用品。   整个过程除了“这个怎么样?”“可以。”“再买点那个?”“好。”这样简短的对话,便再无其他。   虽然已经订婚四年,但他们相聚的时间并不多,这样的生活场景还是头一回。何岚氲忍不住想,以后结了婚,日常相处也会是这样吗?   她没有结过婚,唯一熟知的婚姻范本只有自己的父母。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却依然会为买哪个牌子的酱油而争论半天,吵完了再和好,有时像恩爱夫妻,有时又互相怨怼,生活被或好或坏的琐事填满,永远不会无话可说。   她那么爱穆辽远,为了他可以不惜一切,然而落到这每一个庸碌平常的日子,却又好像找不到寄放承托的载体。   排队结账时,她看到收银台边摆着一货架的安全套,顺手从上面拿了一盒扔进购物车里。   穆辽远的目光在包装盒上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此外她还特地重买了一瓶洗发水,方形按压瓶的。   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最重的两个穆辽远拎着,何岚氲拿了一堆零碎。从四楼电梯出来,楼道里冷清寂静,穆辽远问:“这些房间都没人住吗?”   “好像就一两间有人吧。”何岚氲早出晚归独来独往,根本不关心又有谁搬进来或搬走。她侧过脸对他狡黠地一笑:“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   穆辽远没有接话,偏头打量走廊两侧每扇都一模一样的紧闭房门,门上的密码锁也是同一制式:“你住哪间?”   “最东边407。”   “密码是多少?”穆辽远看了一眼她手里大大小小的袋子,“我来开。”   最东头两扇房门垂直相邻,门牌号刻在门之间的墙壁上,408的8字和左右指示箭头已经掉了,并不明显。她的门前和其他房间一样空无一物,整层楼只有408门口铺了一块崭新的地垫,垫子图案是个卡通小猴子。   何岚氲属猴,岳凌霆和她同岁,以前倒是听说过他有收集各种猴子玩偶的爱好……但是现在他不属猴了,居然还喜欢猴子?   她不确定下午出门时这个地垫在不在、何时出现的。岳凌霆刚去了主楼,应该没这么快就回来吧?   她看着那只滑稽可爱的小猴子,忽然来了顽意,歪着头说:“你猜。”   穆辽远闻言不禁转过来多看了她两眼,忽然道:“岚氲,今天你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   这话让她警觉起来,收起笑意:“有吗?你太久没见我了吧。”   好在他只是随口一说,又转回去接着上一个话题:“这还用猜吗?肯定是你的生日。”他把行李和购物袋放在小猴子地垫上,然后飞快地输入一串数字。   “喂,不是那边……”   未及阻止,“叮”的一声,密码锁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内容标签:现代架空   架得很空,跟现实无关哈 第8章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也走到玄关查看,三个人隔着洞开的大门面面相觑。   岳凌霆正在换衣服,衬衫扣子解了一半,他又若无其事地扣上:“这么快又跟二位见面了。这是……?”   穆辽远欲言又止,看了一眼何岚氲,没有吱声。   岳凌霆扣好衬衫扣子,走到门边看了看两边的门扇,似乎明白了:“我刚搬过来,这是408,隔壁407才是何师姐的房间。”   穆辽远听到他的称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他仍然没说话。   岳凌霆扶着门把手重试了一遍密码和门锁:“好像没问题。”他侧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何岚氲,眉梢扬起,“何师姐怎么会知道我的门锁密码?”   应该是我问你为什么会用我的生日当密码才对吧?但这话她又不能当着穆辽远的面说,那不等于挑明岳凌霆和她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虽然现在,他肯定已经疑心了,否则不会一句话都不说。   他只是不想她尴尬,而岳凌霆总是存心把别人想遮掩的尴尬挑开。这人怎么能这么讨厌?   岳凌霆看了她半晌,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我明白了,何师姐不会也跟我一样,习惯用自己生日做密码吧?我们俩生日是同一天,在研究所过的同一期集体生日会,师姐还记得吗?”   她根本没关注过岳凌霆哪天生日,每次集体生日会都有十几号人,其他老师同学也会参加,找个由头聚餐团建罢了,她哪记得跟谁一块儿过的。   不过,过完那个生日没多久她就订婚了,这点倒是记得很清楚。   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岳凌霆把放在玄关柜上的护照翻开给他们看。10月25日,真的和她一样,只不过出生年份早三年。   “这倒真是巧了。都怪我,没弄清门牌号。”穆辽远率先打破沉默,目光从护照上收回来,在他俩身上绕了一圈,“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岳凌霆说:“算校友,不过我入学那年何师姐已经毕业了。师姐是我们研究所的传奇人物,我认识她,她恐怕不记得我了,刚才在机场也没好意思攀这层关系。”   他总是能给你找一个理由,逻辑上无法反驳,但谁都不会信。   “没想到赶上这么巧的事,真是抱歉,岳先生方便的话也改一下密码吧。”穆辽远向他致歉,退回407门口,重输了一遍密码。   滴滴,密码错误。   “你猜错了。”何岚氲忽然开口,她瞥了一眼岳凌霆,走到穆辽远身侧,“生日这种数字,随便谁都能知道,怎么能用来当门锁密码呢?我的密码是……”她贴近他耳边,曼声细语,“只有你和我知道的那个日子。”   穆辽远僵着没动。她用身体挡住密码键盘,输入一串数字,门锁应声而开。   她把穆辽远迎入门内,透过门缝挑衅地回望了岳凌霆一眼,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穆辽远进屋后观察了一下房间格局,走到开放式厨房把超市买的食物放进冰箱。不出所料,冰箱里除了几罐提神的功能饮料和咖啡,几乎空空如也。   以前何岚氲在研究所,还时不时跟他说说研究的内容,这也是他们难得可以聊起来的话题。自从到了曙风屿,她就再也不提工作上的事,她在做什么、每天为何忙碌,甚至她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喜爱擅长的方向和研究所,跳槽转行到集团公司来,她都没有正经解释过。两家的家境说不上多优越,但也算小康中产,他们并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她显然也不是为了钱。   那是什么因素促使她来这里的呢?比如……某个人?   他把东西收拾好,发现何岚氲还站在门口,背靠墙壁看着天花板,没有换鞋。他走过去问:“怎么了?”   “没什么,开车有点累。”她回过神,踢掉脚上的高跟鞋,赤脚踩在地板上,“你坐了那么久飞机也累了,先去洗个澡,浴室在那边。”   穆辽远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穿上鞋吧,小心着凉。”   她头也不回:“不用。”   这是他熟悉的何岚氲,冷漠,固执,强硬,与方才娇媚腻人的女子判若两人。   她自己意识到了么?   何岚氲打开浴室门,告诉他使用注意事项,然后回到厨房吧台边整理购物袋里剩下的东西。一直翻到袋子最底下,才找到那盒被纸巾压着的安全套。   这是她结账时在收银台拿的,放在最上面,他收拾的时候肯定也看到了。   小别胜新婚,老话在他们身上似乎并不奏效。两地分居许久未见感觉生疏了的未婚夫妻,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拉近距离的方式了,只希望这回不要太痛。   她拿起盒子正反看了两眼,三片小包装,估计还是用不完。她拆开盒子拿了一片放进长裤口袋,其余的收到卧室抽屉里。   穆辽远洗完澡,穿着背心和短裤出来,看到何岚氲斜倚在沙发上,衣饰妆容都还整整齐齐,只有一双瘦筋筋白生生的脚盘在身底下,从漆黑的裤腿边露出半拉来。他有点不好意思,找了个话头说:“你们这儿热水是串联的吗?水压好像不太稳。”   何岚氲说:“不是,就东边这两间,原本设计是个大套,后来隔开的,水电管线会互相影响,墙壁隔音也不太好。”   穆辽远笑道:“难怪好像能听见隔壁的水声,岳先生不会正好也在洗澡吧?”   这话让她心头一动,想起了……几天前那段迷离氤氲的际遇。   他觉察到了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微微一哂,回身把浴室门带上又推开,问:“你呢?也洗澡吗?”   何岚氲说:“我出门前刚洗过,一会儿再说吧。”现在她也不想以卸妆后憔悴的容色去面对他。   两个人一站一坐,遥遥相对,话题再次中断。   接下来应该说什么?来一发吗?   情侣间自然而然的事情,到了他们这里却仿佛变成了一个令人焦虑、无所适从的仪式。   “那就……聊聊那天晚上你跟我说的事吧。”穆辽远在沙发另一头坐下。   何岚氲至今仍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在她一觉醒来之前,这个已经改变的世界的前一晚,20分钟的通话时间,他们会聊什么?   “我去弄点喝的。”她站起身道,走到吧台边拿出两颗胶囊咖啡,避开话题的起始。   穆辽远说:“这么晚还喝咖啡,不怕睡不着?”   “我喝惯了。要不给你热杯牛奶?”   “不用了,我喝白水就好。”   何岚氲端着一杯咖啡和一杯水过来,穆辽远把圆茶几拉到沙发中间,两人各据一边对坐。他发现她的咖啡颜色不深,加了牛奶:“现在不喝黑咖啡了?”   她端起喝了一口,牛奶盖住了咖啡本身的香气。“怕你看着觉得胃疼。”   这场景似曾熟悉,只不过对面前这个人来说,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一段。她抬起眼来看他,发现连他的表情都与那日相似,迟疑犹豫中又带着透彻的坚定。   她忽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天跟你打完电话,我想了一晚上,还跑去向导师请教私人情感问题——老师和师母是我们学院著名的神雕侠侣,我一直向往艳羡,觉得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他们那样。”他的手握住玻璃杯,指尖一动未动,稳定坚决,“岚氲,你说得对,我们确实应该停下来好好思考一下我们的关系,而不是因为年轻时犯的错、在一起时间够长、年龄不小了就决定步入婚姻……”   “你说什么?!”   穆辽远抬起头,发现何岚氲陡然变了脸色,手里的杯子被她重重往茶几上一顿,咖啡液四溅。他被她问得有些懵:“我?我说你说得对……”   “我说什么了?!”   穆辽远觉得不对,询问道:“岚氲,你没事吧?”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抽了张纸巾把桌上的咖啡渍擦净。“我那天心情不好喝了点酒,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你别当真。”   穆辽远皱起眉:“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很大,情绪不好,所以我特地飞过来当面和你谈。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但逃避一定是最不好的那一种。”   “我……不是逃避,”她耐着性子道,“是真的不记得了。”这是真话。   穆辽远疑惑地望着她。   “好吧,那你帮我捋捋,那天我到底说什么了?”   他思忖了片刻,缓缓道:“那天你睡觉前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时间好好聊一聊,说伯母催你今年生日之前回去办婚礼,酒店她都找好了。这些你还有印象吧?”   何岚氲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说你拿不准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开始恐婚,无法想象从今往后一辈子和我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情景,希望暂时分开冷静一下,想清楚再决定要不要结婚。”   何岚氲难以置信:“这些话是我说的?我主动提出和你分手?”   穆辽远纠正道:“不是分手,只是尝试分开一段时间,先不告诉爸妈。”   “不可能!我那么爱你,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做,我怎么会拿不准对你的感情?怎么会主动要求和你分开?除非我疯了!”   没错,那个和穆辽远订婚四年、没有经历过被第三者夺走爱人的何岚氲一定是疯了,她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挽回的感情,居然轻轻巧巧就被她舍弃了?这根本不是她何岚氲会做出来的事情。   幸好她及时赶上了,还来得及弥补。如果再晚一点,是不是即使改变了过去,得来的依然是一个一拍两散的结局?   她在脑子里理了理思路,转头发现穆辽远直愣愣地盯着她。“怎么?”   他垂下眼看手里的水杯:“岚氲,你最近……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第一次听你对我说这种话。”   我那么爱你,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做。   她确实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直抒胸臆地示爱过。以前或许还有几分羞涩和内敛,但经历了背叛和失而复得之后,她不会再去玩那套朦胧寡淡的小清新。   她推开茶几坐到他身边,迎着他的眼睛仰头望过去:“没错,穆辽远,我就是爱你。”   这话并没有让他脸红,反而蹙起眉头:“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当然。”   “那天你不是这么说……”   她一把将他推在沙发靠背上,去吻他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雷么么哒!   老鼠腰子扔了1个深水鱼雷投掷时间:2018-05-21 09:07:25   1837487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1 09:15:58   2333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1 12:01:30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1 17:44:47   sad-tang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1 21:53:39   仓鼠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2 02:22:46   fals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2 12:07:51   鱼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3 13:00:26   ludwigwei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7 11:56:14   ludwigwei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7 13:08:01   猫本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8-05-27 14:54:28   猫本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7 15:53:05 第9章   起初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抿紧牙关,她伸出舌尖想去撬动他时,他甚至往后退了一下。然后他张开臂膀接住她压过来的身体,亲吻她的唇角面颊,开始回应。   他只喜欢蜻蜓点水,不喜欢唇舌交缠,尝试过一次后便敬谢不敏,说“好像在吃生鱼片”。   他当然也不爱吃生鱼片。他妈妈说他十岁第一次吃生鱼片,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后来就再也不碰了。   这对迷恋刺身的她来说不无遗憾,不过这种小细节,迁就一下他也无妨,蜻蜓点水自有蜻蜓点水的温柔。   他一边细细地亲吻,一边反身将她放到沙发上,然后开始抚摸她的身体。他抚摸得认真又仔细,上上下下无有遗漏,动作不紧不慢,以至于她觉得好像做了一遍全身按摩。这个过程重复又漫长,好几次她犹豫要不要把口袋里的安全套拿出来,又觉得还不到时候。   他终于按摩完了,解开扣子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他的手指从她腰间滑过,她觉得痒想笑,硬生生忍住了。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绷起。她把那口气缓缓吐出,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穆辽远却忽然停下了,把手拿开支起上身看着她。   他的眼神清明冷静,并无欲念,居高临下似在审视洞察她。   何岚氲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皱起眉问:“怎么了?”   “岚氲,你说你爱我,”他缓缓道,“可是你看,我这样亲密地触碰你,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长久以来他们一直羞于启齿、避而不谈的症结,终于被他直面挑开。十六岁时他们初尝禁果,他喝醉了,她清醒着,那是一次无比糟糕的经历,如果不是因为爱他,她简直不想再去回忆。那份恐惧抵触一直持续到她大学毕业,他们早已是公开的情侣了,却没有再越雷池一步。   少年人的血气方刚情不自禁,在他们身上好像也并不存在。   她把这一切归结于他们都太年轻,没有经验。现在又过去了许多年,他们都到了成熟的年龄,订婚也已将近四年,这件事却并未自然而然地渐入佳境,反而好像越来越糟了。以前他的拥抱抚触好歹会让她紧张心跳,现在彼此熟悉了之后,连心跳都不会加快了。   他把她的吻形容为生鱼片,那她的身体呢?是不是一条干涸的死鱼?   穆辽远继续看着她,他的眼神里甚至有了一丝怜悯:“爱不是用嘴说出来,就可以欺骗自己的。”   她冷笑出声:“爱不是说出来的,那靠什么?做出来的吗?”   穆辽远没料到她会忽然说出这种话,脸色忸怩地一红,她却猛地把手伸向他身前,去拽他的腰带。   他慌忙躲避格挡,到底还是被她碰到了,纠缠了好一会儿才将她制住。他羞窘又尴尬,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架起凌空,弯腰退后:“岚氲,你别这样……”   他跟吕瑶好了之后,她还不顾脸面地跑去想要挽回他,他也是这样挡住她的手,冷静地拒绝道:“岚氲,你别这样,我对你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感觉。”   他的身体和他方才审视她的眼神一样平静。   “你那句话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尖锐又刻薄,“你是怪我不够风骚,所以你对着我都没有反应是吗?”   穆辽远更加尴尬,白皙的面皮泛红,把脸扭向一边:“我不是……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被他握在手里的两只细瘦腕子忽然卸了力道,他抬起头,发现何岚氲变了一副脸色,双眼发红目光如刺,阴沉沉地盯着他:“你是不是有外遇了?”   他下意识地反驳:“你胡说什么?”   这种话显然不能消除疑虑,只会火上浇油。她咄咄逼人地追问:“要分手了反而比平时更加温柔体贴好说话,还特地跑过来看我,心虚了是不是?”   穆辽远没想到她会有如此荒谬的联想,反往他身上栽锅,置气道:“我确实不应该过来,你在电话里可比现在讲理多了。”   “我不讲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面前的那双眼睛赤色更浓,“她是不是叫吕瑶?”   “谁是吕瑶?你在想什么呢?”穆辽远发现话题歪向了一个他没有预料到的奇怪方向,“我们就事论事,别扯其他的……”   “谁跟你就事论事!”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之大带翻了桌上的咖啡杯,杯子骨碌碌滚下桌去,她却毫不知觉,只是双目赤红地盯着他,太阳穴和脖颈上纤薄清瘦的皮肤盖不住青色血管,根根凸起,“才三天而已……我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却只有三天!”   穆辽远伸手挡了一下,没能接住翻倒的咖啡杯,瓷杯落地摔得粉碎。面前这个歇斯底里、情绪崩溃、语无伦次的女人,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何岚氲的另一面。   这几天她展示给他的另一面,似乎太频繁了一点。   “什么两年三天?”他疑惑道,想起她来曙风屿正好两年,放低声音,“岚氲,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何岚氲意识到自己失态说漏了嘴,她想平静下来,但脑门上的血管突突跳得厉害,她只好转过身双手扶住额头,休息了许久未见成效:“对不起……给我杯冰水好吗?”   穆辽远起身给她倒水加上冰块,又把翻了咖啡的茶几挪开,找来扫帚拖布把碎瓷片清理干净。   何岚氲一口气喝了半杯,凉沁沁的冰水滑入胃中,强行把心跳和血压按捺下去。   穆辽远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比她冷静,此时不由有些懊悔,温言抚慰道:“岚氲,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曙风屿,但如果觉得这里呆得不开心,就回去吧。”   何岚氲双手握住冰凉的玻璃杯,看着杯子里沉浮的冰块,压着心气用幽怨的口吻说:“原本打算结了婚就辞职回家干老本行的,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回去面对爸妈?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谁不知道我一早就跟你订了婚,结婚前夕闹分手,叫他们如何自处?还不如离得远一点不让他们知道,我一个人扛着就行。”   穆辽远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别人的看法不用在意。”   “你当然无所谓了,”她轻蔑地一笑,“这种事情男方和女方能一样吗。”   他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他很容易内疚,这点她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   但这回过了许久,都不见他回应。何岚氲转过脸去,发现他又用之前那种通透的、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神看着她,这眼神让她无端地厌恶和烦躁。   穆辽远忽然笑了:“岚氲,我还是那天晚上你在电话里告诉我,才知道‘道德绑架’这个词的。”   何岚氲一愣,随即怒道:“你是说我绑架你?”   她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因为被戳到了痛脚。   “你先别生气,别生气。”他举起双手示弱,然后慢慢放下,“真的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喝醉酒说的胡话谁还记得。”这件事她本不想多提,但这么个坑横在路上绕不开,总得想办法填平,“我到底还跟你说什么了,一次讲清楚行不行?”   “我倒不觉得是胡话,俗话不是说酒后吐真言么。”他微笑道,“我相信你那天提分开是你的真心话,你还说了两件过去的事,向我道歉,希望我能原谅你。”   何岚氲心头咯噔一下:“什么……事?”   “就是……高中毕业那件事。”见她神色突变,他马上转口解释,“其实我一早就心里有数,你不用歉疚。我虽然喝醉了,意识还是有的,我只是觉得……我已经成年了,而你才十六岁,不管怎样都是我的责任更大。你不用觉得我是因为被你道德绑架才跟你在一起的,也不需要向我道歉,只能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太小,对责任的理解太浅薄了。”   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是因为当初做的亏心事被他当面揭开,而是想给说出这件事的自己一巴掌——脑子被门夹了吗?   她不知道那个没经过风浪、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又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矫情版的何岚氲在过去两年里经历了什么,听上去似乎和两年前相比不但没有长进,还愈发倒退了。   穆辽远接着说:“岚氲,我很欣慰你终于把我当作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在我面前放下你的保护壳,把你脆弱、自私、不美好的一面袒露给我看。我认识你十几年了,但只有那天晚上才让我觉得触到了真正的你。”   何岚氲避开他的目光,掉头去看窗外:“拿少不更事时犯过的错忏悔一下,就算坦诚了?现在你面前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一个有着你想象不到的隐秘经历、发掘了所有你不知道的阴暗面的我。   如果他知道了,还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吗?   忏悔能够被谅解,自私被当作坦诚,那是因为作的恶还不够深。那个矫情版的何岚氲,到底还是一朵温室里的娇花罢了。   穆辽远笑了笑,不置可否。她又把她的壳穿回去了。   杯子里的冰块已经融化。她端起来喝了一口,问:“另外一件呢?”   穆辽远转头看向敞开的浴室门。浴室隔音不好,墙那边又传来淅淅的水声。他回想了一遍今日的见闻,决定还是向她挑明:“是关于订婚的。当时有个新来的师弟追求纠缠你,你为了让他死心、杜绝流言,所以才向我提出订婚。但是那天你说,其实不是这样的。”   何岚氲现在确定,那个矫情版的何岚氲是真的脑子被门夹了。她连这个都交代了?“坦诚”地告诉穆辽远,其实她就是耍了个心机,利用师弟向他逼婚诓他就范?二十三岁干的事情,还能用年少无知来洗白吗?   “其实你不是因为师弟纠缠困扰,而是害怕跟他继续下去,你对我的感情就要动摇了,你期望用婚姻和道德来约束住自己。”   他平静坦然地看着她,她果然露出震惊惊骇的表情。   “但是感情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说约束就能约束住呢?你那天突然打电话给我,是因为你在曙风屿又见到他了,他成了你的同事。你才知道原来他是被你刺激旧病复发退学的,花了三年才治好,你觉得对不起他,而且……你发现自己可能仍然还在喜欢他。”   何岚氲瞪大双眼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天你一直在哭,希望我原谅你。我们俩在一起确实是个错误,但错是两个人犯的,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我特地跑过来见你,一是怕你情绪不稳定,看到你本人、当面说清楚了才放心;二则……我也想见见那个人,看他是不是值得我把你交给他。”   他的笑容渐渐淡去,认真地看着她。   “岚氲,你说的那个师弟……是岳先生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黑了黑了……她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大雾 第10章   岳凌霆起得早,绕着曙风屿跑了一圈步回来,也才六点多钟。朝阳初升,晨光乍现,习惯了熬夜的人们都还在沉睡,一路上鲜见人影。   他从楼梯跑上四楼,在楼道里正巧碰上穆辽远。穆辽远看到他愣了一下:“岳先生这么早就起来锻炼。”   “养成习惯了。”岳凌霆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行李,“怎么这就要走?不是有三天假么?”   穆辽远神情委顿,显然是昨晚睡得并不好。“家里忽然有点急事,赶回去处理一下。不过岳先生放心,不会耽误去鲜国的行程。”   岳凌霆没说什么,只是转头看向不远处何岚氲的房门。   穆辽远忽然问:“岳先生认识岚氲很久了吧?”   他点头:“不算短。”   “那一定很了解她了。”   他想了想,说:“比她了解我多一点。”   穆辽远说:“岚氲最近情绪不太好,还请岳先生多包涵,照应着她些。”   “应该的。”   男人之间的默契,短短几句话便已达成。穆辽远向他道别,拎着行李袋走向电梯。   岳凌霆回到自家门前,正准备输密码,身侧的房门忽然打开了,何岚氲站在门内,一手扶着门把手,两人突兀地打了个照面。   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衬衫皱巴巴的,脸也没有洗,眼尾的妆晕开了,一抹绯红,仿佛哭过。   墙壁隔音不好,他虽然耳力不佳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也知道那是争吵的语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穆辽远是不是太客气了。   “岚……”   抚慰的话未及出口,门里那每次见面必针锋相对咄咄逼人、浑身是刺不扎他不舒服的人儿却好似心虚了,躲闪避开他的目光,砰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种时候似乎还是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便回了自己房间。   上午岳凌霆先去主楼的临时办公室,把基金会的事项处理完毕。中午秘书打电话给他,说王总原来的办公室已经清空整理好了,他随时可以搬过去使用。   午间他在员工餐厅和新下属们一起吃饭,没有看见何岚氲。下午例会依然没见到她,问及行政,说她没有请假。   一整天都没见她的影子。中间他不放心,回公寓查看了一遍,她也不在自己房间里。   下班时他特地从她的办公室门口经过,没见着何岚氲,倒遇到她的助手小江。小姑娘看见他脸就红了,抱着文件夹低头主动请罪:“岳、岳总,上回您让我今天交的报告,何姐说她来跟进,有问题您可以问、问她……我是新来的,技术问题何姐比较清楚……她跟您说过了吧?”   岳凌霆本来就只是敲山震虎,顺话说:“我就是为这个来找她的。她人呢?”   小江说:“今天周末,何姐好像陪她男朋友去市区玩了吧……刚刚她还发消息问我市区哪里酒吧比较多。”   “酒吧?”岳凌霆皱起眉,这不像何岚氲的风格,穆辽远也今天一早就走了,“你怎么说的?”   小姑娘脸色更红:“我也是刚毕业过来实习,市区没去过几次……听他们说横塘街那边好像挺有名的,一整条街都是酒吧?”   “你让她去横塘街?”   小江吓了一跳:“不、不对吗?我坐车从旁边经过,看到挺多酒吧牌子的呀……”   横塘街确实有很多店挂着酒吧招牌,不过那可不是一个单单喝酒的地方。凌波不过横塘路,稍微熟悉一点本市的人都知道,横塘街是著名的地下红|灯|区。   --   夜幕降临后的横塘街,与白天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如果陌生的游客日间从这里经过,或许会好奇市区不错的地段,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片茂密、拥挤、新旧夹杂的街区,所有的店面都关着门,灰蒙蒙的没有生气,莫非是即将拆迁?然而它虽然芜杂,却并不破落衰败,生命力蛰伏在它关闭的灯箱和结界一般花花绿绿的玻璃门后。   它只是在沉睡。   一到下午六点钟,夏季的日头还未降到地平线下,封印便提前破开了。店主纷纷解开他们的结界,亮出炫目的声光影招数,招揽四面八方闻风而来捕猎觅食的客流。一直到十点以后,夜幕深暗,声色犬马的饕餮之宴才达到它纵情狂欢的顶峰。   何岚氲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二十五岁之前,她是文静乖巧的乖乖牌,与一切堕落、放纵的元素绝缘;二十五岁之后,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腐烂,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掩埋起来,假装它不曾存在。   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喜欢这里的氛围。灯红酒绿,喧闹震耳,眼睛被旋转的激光晃花,低音鼓点一记记锤着耳膜和心脏,酒精漂浮了意识,你不再是你自己。   璀璨而又糜烂。   她走进一家酒吧,门口的彩色灯箱上用荧光笔写着今晚有Snoodle乐队的演出。她在灯箱前停顿了一下,这个单词她居然不认识。   乐池里正在休息换班,DJ调小音量,放了一首舒缓的过渡乐曲。何岚氲坐到吧台前,对柜台里身材微胖、看着像老板的中年人说:“请给我来杯酒。”   之前她进过几个酒吧,不点单直接询问,差点被老板轰出来,然后就学乖了。   老板看她的眼神有点意外,不过还是问:“喝什么?”   她对调酒毫无概念,就说:“就要您手里的这个吧。”   “这个?这可不是小姑娘家家喝的。”老板说着,把调酒器里的液体混合,给她倒了一小杯。   她拿起来抿了一小口,一股说不出的辛辣劲儿从口腔直冲鼻端,呛得她咳了出来。但是咳完之后,等那股辛辣劲儿散去,又觉得好像有一线细细的清凉感升入灵台,盖过了脑中的混沌。她在此之前已经喝了好几杯酒,有点头晕,此时反而神思清明了起来。   为了表示诚意,她把那一杯酒都喝了,然后扶着吧台,好一阵都缓不过来。   老板看着她说:“喝完就走吧,你不该来这里。”   何岚氲晃了晃脑袋,对老板说:“不瞒您说,我是唱片公司的星探,听说您有很多地下歌手的人脉,想跟您打听个人。”   “认识一些。”老板半信半疑,“你要找谁?”   “一个唱民谣的女歌手,叫吕瑶,大概二十多岁。您听说过吗?”   “民谣?你到我这儿来,找民谣女歌手?”老板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比了个弹吉他的姿势,“没听说过。小姐,你还是去网上搜一搜,说不定人家有个粉丝公共号什么的。”   何岚氲还想再问,刺耳的音乐声忽然响起,震得她耳朵里嗡嗡一阵响。两个长发乐手挎着电吉他和贝斯跳进乐池里开始演奏,服装一道道黑白相间,十分奇特——她就着昏暗闪烁的灯光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穿的是一条一条的皮绳,或许根本算不上是衣服。   她的酒意顿时清醒了一些,起身离座,被后面涌进来的人撞了个趔趄。那人丝毫未觉,只是兴奋地围到乐池边,跟着其他人一起挥手呼喊。   乐队表演开始了,酒吧里聚满了人——无一例外,全都是男人,有的还是成双成对结伴而来,做着亲昵暧昧的动作。   何岚氲终于明白老板为什么说她不该来这里了。这是一家Gay吧,而且是……不太好描述的那种。   她买完单贴着墙根逆人流挤出酒吧,冷风一吹,便觉得头重脚轻足底打飘。那杯老板亲手调的酒居然价格不菲,让她的钱包顿时瘪了一大半。斜对面是另一家夜店,扩音器的分贝比这边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漫无目的的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搜索引擎上叫吕瑶的人有一千多个,但没有哪个是她要找的人。穆辽远遇到吕瑶的时候,她已经是圈内小有名气的驻唱歌手,参加过几个选秀节目,粉丝不少。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哪里出错了?   她改变的只是让穆辽远遇不到吕瑶,如今吕瑶确实没有出现,别的也都跟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一模一样。如果这世界是一个系统,它无疑具有强大的自我纠错能力。   只除了……年龄忽然变大了三岁的岳凌霆。   一个微小的细节,或许一切都已不同。   此时她再去回忆四年前和岳凌霆短暂相识的几个月,又觉得模模糊糊的,仿佛两份记忆重影叠在了一起,让她辨不清其中的细节,更无从验证哪里不一样。   难道避不开的,还是要从他身上入手?   她不想和他有更多瓜葛,尤其是……听说了那个矫情版何岚氲的矫情故事之后。   这件事太突然,打乱了她的阵脚,以至于和穆辽远再一次分手,她都无法集中精神去悲伤或思考。   此刻酒精的微醺才让她松懈下来,好像忽然卸下了重担,浑身轻飘飘的。这个担子她挑了两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她以为自己终于逆袭成功,她改变了过去、挽回了变心的未婚夫。然而这失而复得的轻松喜悦只维持了短短三天,又向着她不期望的深渊继续滑下去,连她的愤怒憎怨都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无处着落宣泄。   下一步该去哪儿?该做什么?   她不知道。负重前行的人生忽然失去了目标,四下无着。   烈酒上头,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她飘飘然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云里,行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一团绚烂的金色光芒忽然出现在视野里,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努力撑开眼皮定睛去看,路边突兀地立着一只放大的猫眼面具,每一颗装饰珠子就是一盏金色小灯,闪烁生光。   何岚氲觉得那面具非常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梦里?前世?   她两腿打飘站不稳,旁边有人过来扶住她:“欢迎光临遇见。我们正在举办化装party,美女进来玩吗?”   “遇见?”混杂的噪音震得她脑子里嗡嗡响,“遇见什么?”   “遇见你想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女主洗白了吗?   没有。 第11章   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影。一个年轻的小男生,个子不高,穿白衬衣、西裤,打领结,头发染成棕色,厚刘海遮住额头眉毛,脸上戴一个与路边模型同款的黑色面具。   模型是他们的广告牌,后方墙壁上挂着霓虹灯管店名:遇见,come across.店里人影憧憧,有许多戴面具的影子在晃动,有的是金色,有的是黑色。   她再去看四周,又都是模糊扭曲的,只有这家店门口这一小块地方看得清晰,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去路。   遇见你想见的人。   她鬼使神差般地接过男生递给她的金色面具戴上,走进这家店里。身后有人也想跟着进来,被侍应生拦住:“对不起,我们只接待女宾……”   进门立刻有一个戴黑面具的瘦高男孩迎上来,把她带到边上空余的沙发座。路带到了,人却不走,在她身边坐下来,熟练地翻出酒具在茶几上摆好,然后偎到她身边:“姐姐是第一次来吗?”   沙发座低矮,羽绒坐垫松软深陷,她坐下去就起不来了,脑袋更晕:“我……找人。”   “姐姐想找的人是谁?”   她想找谁?吕瑶?绿夭?……霆?   她忽然想不起来他完整的名字了,只记得一个字,霆。   “霆……吕瑶。”   男孩抱着她的胳膊,靠得更紧,甜腻腻地说:“从现在起,我就叫霆吕瑶了。”   这个怪异的组合词让她稍稍清醒过来。她环顾四周,发现有许多类似装束的服务生,每人或二三人接待一位戴金色面具的女客,女士则装束各异。   何岚氲有点明白……这是一家什么店了。   进来了想直接走是不可能的,起码得消费一瓶酒,那么顺便体验一下服务……也不赖。   男孩把手伸到她背后,轻轻揽住她的肩:“姐姐到了我们这里,就把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吧。要不要喝点酒?”   他的声音和门口迎宾的小男生别无二致,都是刻意训练出来的少年音腔调。这个男孩身材要更好一些,腿很长,头发是黄色的,下巴尖尖,黑色面具里露出深色的眼影和上挑的眼线。   如果不看发型和身高,她根本分不出来他们谁是谁。   他的胸前别着一块小小的名牌,但光线太暗,她又醉得眼晕,看不清上面的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霆吕瑶呀,姐姐这么快就忘了吗?”   她竟然无言以对:“你们……都戴着面具接待客人?”   男孩见她很放松,并没有排斥不满,又往她身上靠近些,轻抚她的上臂:“姐姐不喜欢我戴面具吗?那我就不戴。”   其实摘掉了面具,她也记不住他的脸。   他接着凑近她耳边,用撒娇的口吻吹着气说:“我身上但凡有姐姐不喜欢的,都可以拿掉。”   他穿着和其他人一式的白衬衫和西裤,打着领结,紧身的衬衫愈显得上身纤细瘦弱。何岚氲伸手在他胸口拧了一把,捏到坚硬单薄的胸骨。   男孩吃痛捂住胸口。她笑得花枝乱颤,对他大声说:“你不是我想见的人,姐姐对你没兴趣。开一瓶酒算你的,喝完就让我走吧。”   旁边的人也跟着哄笑,把不受欢迎的男孩挤到一边,抢着开瓶倒酒去喂她。酒杯到了嘴边,她凑上去正要喝,沙发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把那杯酒拿走了。   倒酒的人恼了,冲她背后喊:“你新来的吗?懂不懂……”被身边同伴及时制止。   何岚氲躺在沙发上仰起头,发现背后站着一个男人。   他很高,从下往上看尤甚,虽然同样穿衬衫西裤戴面具,但身形和气势与这些少年感的年轻男生们完全不同。   或许是看他不太好惹,也或许是店主培训得好,倒酒的男生被同伴劝住了,没有在客人面前失态吵起来。   他一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扶在沙发靠背上,长腿一跨,沙发甚至没有晃动,他已经越过靠背在何岚氲身边坐了下来。旁边的人怕被他腿扫到,退开避让,她身边的大片空余位置就被他占据,将她隔绝在最里侧角落里。   然后他把那杯斟满的酒放在面前茶几上,涓滴未洒。   何岚氲觉得这家店老板的审美还有救,起码还能见到她喜欢的类型。   他把乱七八糟的酒杯瓶子推开,重新开了两罐易拉罐饮料。何岚氲接过来喝了一口,碱味的气泡刺激舌尖,居然是苏打水。   “不喝酒吗?”她眯着眼睛看他,“这个……拿不到多少提成吧?”   “一会儿我可能需要帮客人开车,”他开口道,声线也是她喜欢的成熟低沉,“你也喝太多了。”   服务意识还挺到位。   她凑上去细看他的脸。黑色面具下的半张脸轮廓方正坚毅,鼻梁俊挺,唇线像曙风屿晴天日光下旖旎温柔的波浪。面具中露出一双与猫眼走向一致、眼尾上扬的漂亮眼睛,没有化妆。   即使光线昏暗、戴着面具也能看出,这是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   有一点熟悉。但是她脑袋太重了,不想思考,于是就靠在他肩上。   他的衣料质地似乎也与瘦高男孩的制服有些微不同,柔软缱绻,又有一点儿扎,麻麻地蹭着她颈侧的肌肤。她把手放在他胸口,微微鼓起的饱满手感,在这嘈杂喧闹的环境里,她摸到了他的心跳声。   声音怎么能靠摸的呢?她自嘲地想。   他胸前也没有挂名牌。她沿着他身体的轮廓抚摸上去,勾住他的脖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重要吗?”   她笑了起来:“不重要。”又沿着他耳畔、腮边,一直摸到面具下方的眼角,指尖伸进面具的缝隙里,就被他捉住了。   她稍稍动了动指尖,询问道:“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不行。”   “怕被人认出来?我又不认识你,其他人明明可以看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   她泄气地把手指从面具下抽出来,又舍不得挪开,顺着面颊向下一路滑到唇角,在他唇下摩挲:“面具遮住的部分不让碰,那其他地方呢?”   他停顿了一下,说:“可以。”   她捏住他的下巴,当仁不让地吻了上去。   一个她期盼许久、十分对味的吻。他很主动,也很强势,技术无可挑剔。所有的怨憎不满仿佛都找到了出口,被他挟裹剥离而去,再用细致甜蜜的温柔一点点修补填满。   生鱼片怎么了?柔腴细嫩,鲜美多汁,分明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美味。   何岚氲从不知道一个吻就可以让她如此心动荡漾。他的手从她身后滑下去环住她的腰时,整个后背的寒毛全都炸裂似的竖起。   她气喘吁吁地放开他,脸埋在他脖子里,呼出的热气从他皮肤上反弹回来,自己都觉得发烫。她贴着他的耳朵,哑声问:“外卖送吗?”   这句话终于让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送。”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今天洗白了吗?   不但没有,好像还更黑了。   第一次写这种情节,搓手手。 第13章   何岚氲睡觉怕光,早上阳光从窗帘缝隙里照到她脸上,她就醒了。宿醉导致的头痛混沌还没过去,全身肌肉骨骼更是酸痛支离,她闭眼把头扭到一边避开那线强光。   意识尚未清醒,直觉却已经先行做出判断:她的卧室虽然朝向东南,但床头靠着南墙,即使窗帘没拉好也不会发生早上睡觉被太阳晒到脸的情况,她入住时特意挑选过的。   等眼睛渐渐适应了,她慢慢睁开眼,透过窗帘那一线白纱,隐约可见外头蔚蓝的海景和海鸥掠过的影子。四下略一环顾,窗帘、墙壁、衣柜,都是熟悉的图案款式。   确实是曙风屿的员工公寓没错。   她以为应该在某家市区的酒店。看来昨天真的是醉糊涂了,居然把人带回公寓来,希望没被熟人撞见。   接着她发觉,似乎有一些不对劲。   她习惯用光滑的高支棉床品,触感硬挺细腻,但此刻包裹着身体的床品略有些不平滑,沙沙地蹭着未着寸缕的肌肤,似乎是亚麻质地;房间里的摆设、方位、光线的角度,也与她记忆中的不尽一致,仿佛空间错乱了,让她不禁怀疑自己的大脑是不是尚未恢复运转。   她坐起身来拥着被子想了几分钟,确定自己没判断错:这个房间和她的卧室左右相反。   仔细观察,室内的布置也不尽相同。床尾窗边摆着一张扶手椅,上面扔了几件散乱的衣物,好像是她的,衣服上趴着一只小猴子毛绒玩偶;扶手椅旁的小书架被踢翻了,书籍散落在地;她习惯放书的床头板上则摆着台灯和闹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撕破的小纸盒,里面的东西……用光了。   一晚上消耗了过去几乎一年的额度。   然后她想起了一些……昨天夜里的细节。   “你长得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你这样,我会把你当成他的……”   他全程戴着面具,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她情难自已地伸出手去,不小心把他的面具抓歪了,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她只迷离地看到一眼,立刻被他翻过去,换到背后。   她以为那一眼只是自己脑海里产生的错觉。   何岚氲叹了口气,扶着额头,感觉脑袋更痛了。   很显然,这里并不是什么左右错乱的镜像空间,而是与她的卧室格局对称的隔壁公寓。   408,岳凌霆的房间。   门外有走动的脚步声,他还在屋里,没有离开。   那家店的宣传语一点都不准,什么遇见你想见的人,分明是遇见不想见的才对。   她起身下床,两腿酸软险些把自己绊了个趔趄。扶手椅上确实是她的衣服,晾了一晚上已经干透,但扣子和拉链都扯坏了,没法再穿。长裤还是去机场穿的那条,昨天没换,她忽然想起一点细节,伸手掏了一下裤兜,里面的东西……好像也凑合用掉了。   除此之外只有一条浴巾可以蔽体。她思考了一下裹着浴巾从窗户里翻回自己房间的可能性,决定还是从大门出去。   浴巾是半湿的,散发出捂了一夜的潮闷气息,裹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打开床边的衣柜,柜子里挂着他的T恤衬衫。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亚麻,除了正装,日常衣物多半都是这个料子。昨天他穿的好像就是一件亚麻衬衫,靠在他肩上时,有一点扎。   那时候居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店里的服务生。   她挑了一件最长的衬衫,套上后一直盖到膝上位置,该遮的基本都能遮住了。袖子太长,她把它们卷到手肘处。   卷袖子的时候才发现,手臂内侧细嫩的肌肤上印着一长串青紫的吻痕,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出来的。卧室里没有镜子,其他地方想必也有。   她只好又把袖子放了下来,想好说辞,然后打开房门。   迎面而来一股咖啡的香气,伴随着滋滋的煎烤食物声。岳凌霆穿得很居家,身前系了一条围裙,正在开放式厨房里做早餐,袅袅的热气从他面前升腾起来,吸入油烟机的风口里。   这画面令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油烟机轰鸣作响,盖住了细微的开门声,但他还是立刻觉察到了,回过头来露出温柔的笑意:“你醒了?快去洗漱,正好吃早餐。”   好像他们不是昨夜阴差阳错一时荒唐,而是早就相伴过无数个日夜、彼此无比熟稔的爱侣。   岳凌霆关掉油烟机,把咖啡和早餐端到吧台上,发现她还板着脸站在卧室门口没动,漆黑的长发凌乱披在肩上。他解开围裙擦干净手走过去,拨开一缕散在面前的发丝:“怎么不动?”他的手就势抚向她鬓边,低头想要吻她。   何岚氲往后缩了一下,偏头避开。   只一个微小的动作,气氛便完全不同了。那只落空的手微微一僵,转而扶在旁边的门框上,把她圈在一方狭小的空间里。   “你冒充店里的服务生。”她抬起头与他对视,语气冷硬地陈述道。不是质问,也没有愤怒意气,只是陈述,但比愤怒质问更不容转圜。   岳凌霆歪过头看着她:“你醉成那样进了那种店,他们又不许男士入内,我不冒充店里的人,怎么把你带出来?”   “那我还应该谢谢你了?”   “不客气,”他居然还有脸笑,凑近她说,“只要你满意。”   何岚氲想往后与他拉开距离,但背后就是关闭的房门,无处可退。以前好像没觉得,直视他的眼睛竟然如此费力,是那里面忽然多了很多东西,还是她一直忽视了,今天才突然发现?   她把脸转向侧面:“以往……碰到这种事,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他当真仔细想了想,说:“负责。”   这个回答当然很可笑:“负责到现在还是单身?”   “我也不想啊,”他无辜地说,“谁叫每次我都是被睡完就丢的那个。”   何岚氲被他噎着了。说得好像她现在的行径就是个拔X无情的大渣渣,虽然……她确实是打算这么干的。   她只能硬着头皮抓住一点点对自己有利的条件说事:“我以为你是店里的服务人员,如果不是你故意冒充,我也不会认错。”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他用拇指抹了一下嘴唇,唇上一抹新鲜的伤口,色泽艳红,大概是……她昨天晚上的罪证之一,“就当是陌生的服务人员,给一笔钱打发走吗?”   何岚氲无言以对。他又贴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我很贵的,一般人可睡不起。”   这话题进行不下去了。她被逼到了墙角,气势全无。   熟悉的电话铃声适时地在玄关处响起。何岚氲挣了一下,说:“我的电话。”   岳凌霆终于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来让路。她如蒙大赦地跑过去,从丢在玄关柜上的包包里翻出手机——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她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岚氲,我听说辽远昨天回来了,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呀?你为什么没跟他一起回来?他还跟亲家说你们暂时不打算结婚了?出什么事情了,不要吓我……”   “没有,你别瞎猜。”她连忙安抚道,“他们有个项目要出国交流,特别重要,好多人一辈子都赶不上一次那种,估计要忙上个一年半载没空回家,所以把婚礼往后推一推。他怕我不高兴,还特地先过来看我,在这边玩了几天,昨天刚从我这儿飞回去的……”   好声好气劝了一通,勉为其难地把母亲哄住。末了要挂电话,敏感多疑的母亲又问:“你嗓子怎么有点哑,是不是着凉感冒了?”   何岚氲先前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被她提醒才觉得嗓子确实干哑不适,原因自不必说。她摸着咽喉搪塞道:“没事,昨天……做讲座,话说得多了点。”   母亲关心道:“你不是在实验室上班吗,还要做讲座的?是不是向老板汇报呀?”   她扫了一眼起居室那头一直盯着她的“老板”,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你今天少说话,好好休息,别去加班了。不行就吃点润喉糖,要不再买点梨……”   听筒里传来滴滴的警告声,她拿开一看,电量告急。“妈,我手机快没电了,回头再跟你聊。”   母亲马上问:“你不是每天晚上都充电的吗,大早上怎么就没电了。你昨晚没回家呀?”   何岚氲快要抓狂了:“我天天都在这小破岛上,不回家能睡哪儿?插座没插好,一晚上都没充上电,我这就去充。”   她挂上电话,把没电的手机丢回手提包里。母亲生性敏感,又正值更年期,如果她真的起了疑心要追究,根本瞒不了多久。   现在还掺和进来一个岳凌霆,事情变得更复杂更糟糕了。失恋醉酒放纵干什么不好,为什么昏了头做出这种事情来?他比十个夜店人员组团加起来还要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雷么么哒!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8 09:57:43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9 09:05:33   种草无言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9 18:18:06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30 09:25:02   1837487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31 08:22:15   世界上唯一的哈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31 09:07:34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31 10:16:51   世界上唯一的哈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1 09:22:16   2333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1 10:19:30 第14章   何岚氲靠在玄关柜上,烦躁地抓了抓披散的长发。   一个绿色的小铁盒忽然伸到她面前。   “润喉糖,”岳凌霆站在她跟前,见她不接,眉梢轻挑,“要我剥了喂你吗?”   “不用。”她拉着脸拒绝道,觉得有歧义又补充,“我不需要。”   他没有收回,把那盒糖和另外一支药膏放在玄关柜上。他的语气也比方才柔缓了许多:“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吃点东西?”   醉酒让她的胃隐隐作痛,身上也黏腻腻的,残留了太多她不愿面对的气息和记忆。   他绕到门口,说:“我去隔壁帮你拿身衣服过来。门锁密码是多少?”   她想了想,没有衣服根本出不了门,于是回答:“7394。”   “你改过密码了?”   这话让何岚氲心生警惕:“你知道我原来的密码?”   “不知道,就是觉得7394不像日期。”   前天晚上,她当着他的面说的,密码是只有她和穆辽远知道、他们最重要的日子。   “我的还是原来那个,你知道的,”他又说,“你的生日。” 然后出去把门带上。   什么叫“你的生日”,难道不是他自己的生日吗?特地告诉她密码没改又是什么意思,欢迎以后常来?   岳凌霆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她才觉得嗓子干得发烧,说了这一大通话后更哑更痛了,便从铁盒里拿了一颗润喉糖吃。   铁盒旁边的药膏她也拿起来看了一眼,治外伤皮肤破损的,又丢回玄关柜上。   等她走进浴室去一照镜子,才明白他给她留下一支药膏的用意——她的脖子里、锁骨上,再向下延伸到衣服里,到处都是胳膊上那种圆圆的青紫痕迹,连小腿上都发现了两枚。   这人是野兽投胎吗?弄成这样接下来怎么去上班?相比之下她只咬破了他的嘴唇,算是非常客气了。   她虽然喝醉了,但并不是没有意识,印象中他温柔耐心、热情老练,没有半点让她不适的举动,是个完美的情人。那这些东西……是他在她睡着之后弄出来的吗?   热水冲到肌肤上,激起丝丝细微的麻痒痛感。这个看似有点幼稚冲动的举动背后所蕴藏的含义不能深想——是烙印,索求,亦或是惩罚。   浴室门忽然被推开,何岚氲吓了一跳,转身见岳凌霆已经推门走了进来。她抓过毛巾遮住自己,恼道:“你不知道要敲门吗?”   类似的场景,不久前貌似刚刚发生过。包括昨晚,这里也是他们的第一战场。   岳凌霆挑了挑眉,没说什么,把手里的东西搭在毛巾架上:“你的衣服。”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人与人之间有必须恪守、不可逾越的界限,但在他眼里,这个界限显然已经打破了。   何岚氲飞快地洗完出来穿好衣服。他很细心,选了一件高领长袖的上衣,领子小心地竖起来,勉强可以挡住。   她把自己收拾齐整,觉得终于找回了底气和安全感,打开浴室门走出去。   岳凌霆正坐在吧台后,嘴里叼着一片吐司,招呼她:“快来,都放凉了。”   两杯黑咖啡,吐司烘烤后抹有盐黄油,配煎蛋、蔬菜和坚果,没有糖,也没有甜味水果。   他似乎熟知她的口味。   何岚氲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自己现磨手冲的,好喝吗?”   “岳凌霆,”她放下咖啡杯,直视他说,“我们好好谈谈。”   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你先把东西吃了,”他指指面前的餐盘,完全不顾她的郑重其事,“不吃早餐对胃不好。”   何岚氲只好低下头,飞快地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完。他准备的分量不小,味道也不赖,她吃完竟然觉得有点撑。   关键是,这么一打岔,她之前想好的谈判说辞不知该怎么启齿了。   “所以,你是想好怎么处置我了?”还是他先开口挑起话题,把餐具收到洗碗机里,又给她续上半杯咖啡,“说来听听。”   吧椅有点高,她坐着双腿只能凌空,够不着地面。对面的人倒是气定神闲,长腿几乎伸到她脚边。她索性起身站着,双手放在吧台边缘,下意识地又去抚摸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摸了一个空,才想起昨天戒指被她摘下来丢衣柜抽屉里了。   “我们的事……能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握紧自己的手,放软语气道,“我已经订婚了。”   岳凌霆给自己也续上咖啡,头也不抬:“订婚怎么了?你结了婚再离婚我也不介意。”   一上来话题就被他带歪了。何岚氲忍着脾气纠正回来:“可是我介意。”   他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不以为意地嘴角轻轻一撇:“你们已经分手了,你现在是自由的,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她立刻否认:“没有,谁说的?”暂时分开冷静一下只是她和穆辽远的秘密约定,对外他们还是未婚夫妻。再说只是“暂时”而已,并不等于下了定论。   “昨天晚上,你自己说的。”   她好像……确实醉得神志不清,跟他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她一时语塞,强辩道:“我只是……跟他闹别扭,情绪不太好而已。情侣之间吵架闹一闹,不是很正常吗?我们俩在一起这么多年,分手不知道闹过多少回了,现在不还是好好的?”   岳凌霆忽然笑了一声:“岚氲,你有没有注意过自己说话有一个特点。”   何岚氲一怔:“什么?”   “你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对于你笃定确信的东西,你都是用陈述句,不容别人质疑。”他侧过头看着她,“但如果你自己也没有把握,又不希望被质疑,你就喜欢用反问句,先声夺人。”   他总是能轻轻巧巧地戳中她的痛脚,让她恼羞成怒。   岳凌霆越过吧台,倾身靠近她:“难道你还想挽回他吗?”   原本她以为隔着一张桌面是非常安全的谈判距离,但这点宽度对他的身形来说好像根本够不成阻碍,随随便便就能探到这边来。她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不劳您费心。”   他收敛起笑意,看着她问:“你还爱他吗?”   “当然。”   “不要这么着急回答,好好想一想。”   何岚氲毫不迟疑地说:“再想一百遍也是这个答案。”   他的脸色沉下去,抿起嘴角:“不是每个人男人都像我一样,对这种事不在意的。”   她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既然你不在意,我也喝多了,这件事深究起来我们两个都有责任,不如各退一步,互不追究,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不好。”他双手撑在台面上,几乎要整个人越过来,“你怎么能在跟我……之后,还想回去找他?”   何岚氲被他逼得又退了一步,违心地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种事早就见得多了,夜晚各取所需,天明一拍两散,别说得好像睡了一觉就一定要怎么样似的。”   对面的人沉默了许久,忽地轻蔑一笑:“昨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什么了?”   “昨天晚上你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你是第一次。”   “胡说!”她立刻反驳,眼神却飘开了,“你那么有经验,是不是第一次还判断不出来吗?”   “不是那种第一次。”他缓缓道。   混沌的记忆片段慢慢涌入脑海。她确实说过这话,而且是用……娇怯羞涩的语气。然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她的脸渐渐涨红了,不仅仅因为羞恼,更因为难堪的隐私被人看破知晓,尤其是面前这个她最不希望他知道的人。   “岳凌霆!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的脸色由红转白,“你又没有损失,何必逼人太甚纠缠不休?”   “谁说我没有损失?”   何岚氲被他呛得语气一滞。真论起来,确实是她占了他的便宜。“好吧,损失我可以弥补,但这跟……”   “何岚氲,”他开口打断她,这也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全名。   他的眸色漆黑,沉沉地盯着她。   “我的损失,你弥补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埋的彩蛋居然没人发现……   第一个发现的送个能看全文的红包吧 第15章   何岚氲回自己房间简单收拾了几件东西,驱车离开曙风屿。   她沿着高速漫无目的地朝南开,开出去四五百公里,黄昏前抵达临近的另一座海滨城市。高速路边竖着海边度假村的广告牌,她觉得景色不错,就循着指示路标开过去,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住了五天。   工作日她也没有请假,因为现在她的直系上司是岳凌霆,请假就意味着必须通过他。   如果这样一直旷工下去,是不是就可以直接被开除,不用回去了?对与他再见面的恐惧退避,居然强烈到了罔顾职业道德的程度。   旷工到第四天,有人等不及了。何岚氲的工作邮箱收到一封重要邮件,直接推送到她手机上来。她平时整日都呆在办公楼和实验室,跟同事们交流也很少,手机反而不太做工作之用。   邮件是隔壁组的组长孙教授发来的。   孙教授原先在学校教过书,大伙儿就这么玩笑地称呼他。他在学校里职称升不上去,郁郁不得志,索性跳到企业来捞金。算起来他是何岚氲的前辈,两个人研究的方向也有些接近,何岚氲跳槽到曙风屿,挖她的猎头就是从孙教授那里得来的信息。孙教授对她倒还挺热络,但何岚氲反应冷淡——孙教授到底不是小江,不好糊弄,她不想让任何专业人士插手她的项目。   孙教授的邮件说,上头突然通知他下周去国外出差,给兄弟公司做技术支持,时间紧迫归期未知。他手底下有十几个组员,想请何岚氲做他的backup,暂代处理一下组内事务。   何岚氲想了想,回复说她正在外地休假,请他另找合适的人选。   她关掉和工作有关的邮箱、通讯工具,把手机和门卡揣在兜里,戴上帽子出门去海滩上散步。   这几天晚上她睡得很不好。她对睡眠环境很挑剔,酒店的床品不合她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勉强睡着了,烦扰芜杂的梦境又纷至沓来。   她不断地梦到岳凌霆,各种各样的情境和装束,有时有背景铺垫,有时没有。他以不同的姿态入侵她的梦境,然后刺穿她。   醒来后前因后果却又模糊了,只记得肌肤相触的滑腻、凌乱交缠的喘息,记得他总是不说话,一双漆黑的眸子穿透虚无和现实,黯沉沉地盯着她。   那天晚上他似乎也是如此,戴着面具,一言不发。她对他说:“你的声音也很像那个人,我很喜欢。”他却仍不肯开口,只是低头吻她,叫她无暇他顾。   反而是白天在沙滩的躺椅上,她能短暂地睡个安稳觉。   傍晚日头偏了西,气温也降了下来,凉风习习,正是一天中最舒爽的时刻。她找到沙滩上一处背阴地,树丛挡住了夕阳光线,三面合围,架起躺椅,独成一方小天地。沙滩上零星几个游客都去水边迎着夕阳奔跑了,没有人来打扰她。   她把遮阳帽盖在脸上,只花了两三分钟就睡着了。   睡是睡着了,却又做起不一样的梦来。   这回的梦是剧情向的。她梦到自己在一个漆黑的牢狱里,头上蒙着布罩,手足被绑缚,耳畔有似近似远嘤嘤嗡嗡的哭泣声,脚边躺着奄奄一息垂死的伤患,血腥恶臭盈鼻。时间煎熬又漫长,不知日月昼夜,不知何地何方。   身后有一个人,和她相背对拷在一起。她能觉出那是一个肩背比她宽阔高大很多的男人,体型消瘦。他在背后握住她的手,把不知藏在哪里的一点点食物和水塞到面罩下偷偷喂给她吃。两人的手被铁链绑在一起,身体扭曲到极限才能够得到,她能闻见镣铐勒破了他的皮肉,铁锈味中混杂了血腥气,但他一声都没吭。   “你是谁?”她偏过头向后问。   他的手指点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她小心地咀嚼吞咽,以免引来其他人争夺哄抢。   这个场景终结在漫天的火光和喧闹声中。她终于获救,绳索镣铐被砍断,蒙面布罩被揭开的瞬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梦里的何岚氲愣了一下。这次她梦见的居然是穆辽远。   她还听到梦里自己的心声:他果然喜欢拯救落难的柔弱女子。   她有显赫的家世,加上这次救命之恩,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但是他却不喜欢她,成婚后与她两处分居,鲜少碰面,没过多久他就在外面有了新欢。   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她也出轨了。   终于回到与之前无数个迷乱颠倒的梦境一样,痛楚而又愉悦,压抑而又释放,男人的黑发散在肩上,肢体放纵癫狂,声音却始终默不作响。   直到他将手指轻轻点在她唇上。   她浑身颤抖起来:“你是谁?”   那双漆黑的眸子沉默地看着她,视线从虚无梦境穿透到现实,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   何岚氲一下子惊醒了,遮阳帽从脸上掉落。面前确实有个男人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光着上身穿一条牛仔裤,身材引人瞩目,逆光看不清脸。   猛一眼还以为是岳凌霆,她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蹭地从躺椅上坐起。待他走近,才发现是个路过的陌生沙滩帅哥。   她松了口气,又觉得略有些失望,从躺椅上站起身准备离开,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这是五天来第一个找她的电话。她拿出手机一看,一串陌生又奇怪的跨境电话号码,系统都认不出来自哪个国家。   她一边走一边接起电话,听筒里的声音被杂波干扰,细微又模糊,但她还是立刻辩认出来了。   穆辽远居然主动给她打电话。   “岚氲?”他还是那副小心翼翼的口吻,“你在上班吗?”   “我在外面,不忙。”她回答,反应过来这是鲜国的国际长途,“你到那边了?打这个电话不要紧吗?”听说那里和境外交流的途径都是严密管控的。   穆辽远笑了一声:“没有传说的那么夸张,这边的人对我们很热情,招待也很周到。我每天都打电话给爸妈的,他们也总担心我在这边有危险。”   何岚氲问:“那我有事的话打这个电话能找到你吗?”   “这是博物馆的对公电话,恐怕不行,还是我打给你吧。”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那你今天找我是……有事吗?”   如果没有发生和岳凌霆的意外,接到穆辽远的电话,她或许还会抱着他是不是回心转意来找她和好的期许,但是现在……只剩下心虚、焦虑、不知所措。   “嗯……有件事,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   这话若是换作以前,就能叫她受宠若惊了。“什么事?”   “就是……我自从到了这边,一直觉得很不对劲……”电话里传来犹犹豫豫的声音,“不是指社会氛围那方面,而是……比较玄乎的、非现实的……你能明白我的感觉吗?”   何岚氲皱起眉,语气生硬:“你一直研究鲜卑史,忽然看到很多真迹,心情太激动了吧。”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那些东西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觉得特别熟悉,好像以前曾经见过一样……昨天我去参观皇宫遗迹,晚上就梦见自己是一个古代魏国贵族,在宫殿里觐见皇帝,每一个环节都非常符合考证结果……”   她的语气更僵:“你是历史学家,做的梦当然符合历史。”   “不是,有很多细节,学界的研究都是空白的,我不可能梦到,但又非常合理……”他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我现在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前世今生?”   何岚氲不说话了。   “我梦到的是不是我上辈子的记忆?初中历史课本上第一次看到鲜卑魏朝那段,我就被它深深吸引,觉得特别亲切,以后就想研究这个……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感应?”   她沉默不语,握着电话的手悄悄攥紧。   “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我也只能跟你讲了。”穆辽远接着说,“我记得何叔叔提起过,说你十来岁的时候梦到过自己的前世,是不是真的?你跟我讲讲……”   “不是,”何岚氲打断他,“小孩子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东西也能当真?”   “可是何叔叔说得很详细,他们一开始不相信,你还把前世的样子画给他们看,是个少数民族小女孩……一会儿我给你发几张古代鲜卑儿童的服饰图,你看看是不是……”   “小时候做的乱七八糟的梦我早就不记得了。”何岚氲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你还说我这段时间压力太大情绪不对,我看你才是魔怔了,工作和生活混为一谈拎不清楚。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早点回来。”   她匆忙放下电话,手指发抖,划了两下才点中挂机按钮。   夕阳落到了海平面以下,却依然不肯屈服于坠落的命运,熔岩般的余晖从地底下挣扎喷涌上来,将天边染成一片惨烈的血红。   她望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海水,慢慢低下头,蹲了下来。   何岚氲九岁的时候,梦见过一个神秘的小女孩。她和她同龄,穿着奇特的异乡服饰,说着从没听过的异族语言,但神奇的是,梦里她居然能听得懂。   小女孩爱穿一身红衣,浓密卷曲的棕发束以珊瑚珠串起的璎珞,随着她奔跑的欢笑声飞扬跳跃,像一团亮丽逼人的火焰。   她跑到她面前,笑吟吟地在她脸上轻轻戳了一下,说:“我叫贺兰韫,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后面还会继续神展开的,磔磔。 第16章   何岚氲不声不响消失了四五天,办公室里流言八卦飞了一地。   这周是新老板正式上任,周一小江特地提前了十几分钟上班,甫进办公室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向她推送了一则惊天大八卦:她的直系小领导和空降的新老板勾搭上了。   据说上周五晚上凌晨时分,有人看见何岚氲醉醺醺地和新老板在楼道里搂搂抱抱,最后进了老板的房间,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来;又有人说看到新老板自由出入何岚氲的公寓,都不用别人开门,比自己家还要溜;接着有人补充上周一新老板刚来时叫何岚氲“师姐”,两人是校友早就认识,当时不少人在场都可以作证;再接着有人提出疑点,新老板根本不是技术出身,岳老爷子的亲儿子空降过来做一个小小的技术主管你们不觉得很可疑吗;整个故事连起来一看简直就是一出霸道总裁破镜重圆的活体戏码,看不出来那个晚娘脸何岚氲实际上居然是这个画风hmmmm……   “可是何姐已经订婚了前几天她未婚夫刚来周末他俩肯定在一起你们别瞎猜……”小江的质疑抗议淹没在大家对霸总剧情的狂热中,因声音过于渺小很快被忽略。   不过新老板叫何姐“师姐”,她确实是亲耳听到的,两人之间也是八卦之气四溢;周五下班时老板来找何姐,听说何姐去了酒吧街,急冲冲地就出去了,和同事们传的“醉醺醺”也对得上;但如果他们真的有点什么,何姐为什么还急着把Prolein-II交接给她,说要辞职回家结婚?   上周何岚氲开始疯狂往她身上撂挑子,小江忙得周末都连轴转一刻未歇。她攒了一肚子的问题打算周一来向何岚氲请教,结果她索性没来上班。   周一上午新老板第一次主持大例会,有人别有用心地提起何岚氲怎么没来,新老板拉着脸说她请假了。同时大家也都注意到,新老板的嘴唇上有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看起来非常惹人联想。   不过后来据行政部门的八卦线人透露,系统里并没有查到何岚氲提交的请假单。   第二天何岚氲依然没来,行政问起,新老板脸的拉得更长,说等她回来了补请假单。   第三天还是没来,孙教授有事找何岚氲,新老板的脸拉得都能挂油瓶了,说她这周休年假了,有事发邮件。   第四天……第四天新老板傲娇赌气回了主楼,不来了。   第五天,正当大家觉得八卦后继发展疲软即将不了了之时,何岚氲回来了!   她不但无缘无故旷工失踪了四天,周五也到接近午餐时间才来办公室。小江已经被各种各样的疑难缠身撑不下去了,立刻跑过去找她解决。   何岚氲精神不太好,眼窝下一圈深深的阴影,看起来非常疲惫,回答问题也心不在焉。小江问了两个问题就不好意思了,说:“何姐是不是没睡好?您先午休一下吧,下午我再过来。”   何岚氲说:“没事,就是早起开了五个小时的车,有点累。”   小江八卦地多问了一句:“何姐从外地过来的吗?”   “去度假村呆了几天。”何岚氲揉了揉额头,“把你那个小本子给我看看。”   看,那些人就是瞎传的,何姐肯定是周末连着年假陪未婚夫一起出去度假了。推理小能手小江笃定地想。   何岚氲把小江记录的问题全翻了一遍,然后挑重要的先给她讲。正说着话,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隔断玻璃,然后推门探进头来:“小何,你提前休完假回来啦?太好了太好了!”   来人正是拜托她帮忙的孙教授。何岚氲问:“您那边找到人了吗?”   “哪那么容易!请得动的不靠谱,靠谱的咱面子不够请不动。本来还能靠王总,现在……”孙教授叹气,“不过你回来这事就好办了,你可一定得帮我这个忙啊!不然我这一走至少一个礼拜,下面那些人该抓瞎了。”   何岚氲没有立刻应承,问:“您去哪儿出差?这么突然,还去这么久?”   孙教授叹气声更大了:“我也不懂这种破事儿怎么会摊到我头上。去北边的那个鲜国,你听说过吗?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都没见过身边有谁去过那儿,据说他们抓到外国人怀疑是间谍就直接在大街上枪毙的?”   小江也是第一次遇到,不由抓紧了手里的小本本:“对对对,我也听说过,他们领导人特别独|裁,上台后把前女友抓起来放狼狗咬死了,叫什么……犬决?”   何岚氲忽然说:“你先出去吧,下午再跟你讲。”   小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眉头紧皱,脸色很不好看。她心想怕不是自己不合时宜地乱说话,惹何姐不高兴了,嗫嚅道:“哦,那我先走了……”抱着小本本离开办公室。   等小江出去把门关上,何岚氲站起来问孙教授:“那这次派您出差的目的是?”   “说是总部过来借人,去给底下一个兄弟单位,什么基金会在那边合作的考古项目做技术支持。”孙教授总算找到一个人吐槽抱怨了,“你说这考古要咱们搞生物的支持啥?我又不是搞古生物学的。神神秘秘的也不讲明白,还说会给一笔可观的差旅补贴奖金,难不成发现了什么变异病毒、生化僵尸吗?”   何岚氲的眉头蹙得更深。   孙教授继续喋喋不休:“我又不差那点补贴钱,还不是因为空降的新老板后台太硬,说是岳凌风指名推荐的我,怎么好拒绝?有命挣奖金,还不知道有没有命花呢,那么可怕的地方。还得把手头的项目丢下,进度肯定又要延后了……”   何岚氲突然开口:“我代您去吧。”   孙教授一愣:“啥?”   何岚氲说:“我快要离职了,最近没什么事,跟您的专业方向也接近。如果您不介意奖金让我拿,这个差我去出。”   孙教授讪笑道:“当然不介意,就是怎么好意思……你一个年轻小姑娘,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我有朋友去过,其实没大家传的那么可怕。”何岚氲解释道,“您是前辈,当年我还是靠您推荐才来的曙风屿,就当我临走之前的感谢。”   孙教授很少见何岚氲对人这么客气,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抢这种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机会,不过他确实不想去,乐得丢掉这个烫手山芋,于是说:“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我这就去给总部打电话申请。”   孙教授匆忙离去,何岚氲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却怎么也坐不住了。她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帘,曙风屿最高的建筑、位于全岛正中央的六层主楼于绿荫中遥遥在望。   她一手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把昨天那通国际长途的通话记录又翻出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没过多久孙教授的内线电话打过来,语气沮丧:“小何,谢谢你的好意啊,但是岳先生不同意,把我的申请打回来了。”   何岚氲心头一跳,问:“哪个岳先生?”   “还能是哪个,”孙教授也听说了他俩的八卦,悄悄啧了一声,“新来的那位岳凌霆先生呗。”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着急,马上就见面!   上章忘了说,女主的名字为什么这么难听?因为是谐音啊,先有的贺兰韫,再有的何岚氲[笑哭] 第17章   何岚氲没去找岳凌霆。   孙教授把这个棘手问题推给了她。他看得出她非常想要这个机会,又听同事八卦说她和岳凌霆有一腿云云,申请当然通不过了。他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先打听打听,一激动就直接去找老板提了,白做了恶人。让老板的女人顶替自己去那种穷山恶水出差,老板能不生气吗?他们两个关起门来床头床尾的,不比他好说多了。   于是他就推脱说,我的申请被打回来了,要不你再去试试?   何岚氲一想到要去求岳凌霆,心里就直打退堂鼓。   他肯定能猜到她是为了穆辽远。那天他的话、他隐含怒意的表情还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里。   “你怎么能在跟我……之后,还想回去找他?”   “谁说我没有损失?”   “我的损失,你弥补不了。”   她原以为他只是一个风流好色的花花公子,玩过就算,但实际上比她以为的复杂得多。这几天做的那些旖旎春|梦,当然也不仅仅是她心绪纷乱不受控制的潜意识性|幻|想。   她大概明白岳凌霆在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了。他凭空多出来的那三岁年龄,想必也不是毫无缘由的意外。   怎么能在跟他那般之后,还想回去找穆辽远?   她知道不应该,这对他们俩都不公平,但是……现在她也必须去北方那个遥远古老、充满未知的国度。   何岚氲问了行政同事,岳凌霆这两天都在主楼的办公室,没有过来。她走到主楼背后,在路边仰头站了一会儿,看到一辆黑色劳斯莱斯从地下车库开上来。   那是岳凌风的车,她认得车牌,何况整个曙风屿也没几个人开得起这种车。   汽车从她面前经过,车里只有司机一个人,看来岳凌风并不在这里,或许是出发去接他的。   她想了一下,回到自己办公室,把简历和以往成果的重要资料打印出来,收在一个文件袋里,然后重新去主楼。   岳凌风有专用电梯,不走公共通道。她在地下车库的电梯口旁边守了半个多小时,还真等到了那辆黑色劳斯莱斯重新回还。   何岚氲只见过岳凌风真人两次,还是远远地望见。他的标志性装束就是一件白大褂,头发长过耳,胡子拉碴,永远都好像刚熬了一周通宵似的,不修边幅气质颓废,还有人传言他有毒瘾。   劳斯莱斯在电梯不远处的车位停下,司机先下车打开后座门,岳凌风从车上走下来。   这回他的精神面貌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白大褂还是那身,发型却剪短了,脸上也干干净净,看着……比较像正常人。   何岚氲趁他等电梯时走过去:“岳先生,冒昧打扰一下,我是凌岳下属PL化妆品公司研发中心的……”   “何小姐。”岳凌风打断她,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文件袋。   何岚氲一愣:“您认识我?”   六层的电梯很快就到了。岳凌风走进电梯:“你跟我上来吧。”   车库确实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她跟着进去,电梯只有五六两层的按钮,还需要身份验证。岳凌风刷了指纹,按下六楼。   六楼看上去像岳凌风的私人空间,楼道里铺着吸音的地毯,每个房间门口都没有挂指示牌。岳凌风带她到其中一间会客室,问:“找我什么事?”   何岚氲把代孙教授出差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递上自己的简历:“孙前辈年事已高,所以我们希望这次可以调换一下出差的人选。专业方面,我们的方向很接近,我想我也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你比他厉害,我知道。曙风屿有哪些人才,我还是心里有数的。”岳凌风没有接她的材料,“凌霆来找我要人,我本来推荐的是你,他不同意,我才换了一个和你方向差不多的人。所以这件事,你还是去说服他比较好。”   何岚氲没料到是这样。她委婉地说:“整个曙风屿,甚至整个凌岳,论生命科学方面的专业判断力,我想没有人会质疑您。岳……凌霆先生,他也是您的下属。”   “那何小姐就太高看我了,或者说看低凌霆了。”岳凌风居然笑了一下,“他可是凌岳最大的个人股东,真要论起谁是老板谁是下属,还不好说呢。”   这话出乎何岚氲的意料之外。岳老爷子尚在,岳凌宙是集团一把手,岳凌风掌控整个曙风屿,而岳凌霆只是一个半路认回来、权力被架空的私生子,怎么会是最大个人股东?而且听岳凌风的语气,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不恶劣。   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岳凌风真实的相貌。他是三兄弟里长得最像岳孝贤的一个,其他两个……用八卦杂志恶毒的话来说,就像岳孝贤喜当爹生出来的一样。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据我所知,鲜国博物馆的这次合作是凌霆名下的基金会赞助促成的,他也是你的直系上司,不管从哪边来看,他都有决定权,我只能推荐建议而已。”岳凌风指了指隔壁,“他现在就在旁边,出门右转走到头,最东边那间就是。要不你去试试跟他谈一谈?”   不管伸头缩头,这一刀总是避不过去。   何岚氲辞别岳凌风出来,走到玻璃屋顶的中庭,下不了决心现在去直面岳凌霆,就在中庭的沙发坐了下来。   她拿出手机上网查了一下,岳凌风说的居然是真的。凌岳的大部分股份掌握在各种机构手里,个人股东份额并不多,主要是早年陪岳孝贤打江山、认购过股份的元老或其继承人,基本都在1%以下,岳孝贤本人也仅有5.6%的股份,岳凌宙和岳凌风分别持有2%和1.5%。   而岳凌霆居然有10.5%,比他父亲和两个兄弟加起来还多。这显然不可能是岳孝贤偏爱导致的。   她翻了很久,才找到一份十年前的股权结构变更记录,岳凌霆的股份来自一个叫瞿望霆的人。此人是岳孝贤的创业伙伴,十五年前在海上失踪,年仅39岁,五年后被宣告死亡,过了不久岳孝贤就把这部分代持的股份转给了刚刚找回来父子相认的岳凌霆。当时凌岳还没有现在的规模,又正值低谷期,股价暴跌濒临破产,股权变更频繁,很多老员工纷纷出资认购股份,个人股东也是那时集中涌现的,所以这次赠予行为并不引人注目。   瞿望霆……且不论其戏剧性的生平,单单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引发联想,继承权更是血亲之间的特权。   岳凌霆的身世、早出生的那三年始终是一个横在她心头、无法忽略的隐患,也许这是个线索,有空可以深入查一下,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穆辽远那边。   地毯静音,她只顾盯着屏幕,未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直到来人一直走到她面前,双腿出现在视野里,她才陡然惊觉,抬起头来。   然后一时忘了言语。   “不是来找我的吗,”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面色淡淡,垂下眼睑俯视她,“怎么坐这儿不动。”   何岚氲悄悄侧过手机,把打开的资料文件关闭,站起身来。岳凌霆说完这句,径自转身往走廊东头去。   她迟疑了一下,举步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哥说老婆要来找我啦!正往这边走呢!马上就到!   十分钟后。   天空飘过六个点。   —————   前面有人说这回的男主一股霸总风。   人家本来就是霸总好吗! 第18章   岳凌霆的办公室其实是个休息室套间,外间起居室被简单改造成办公模样,正中一张大实木办公桌,边上一排书柜架子,另一侧摆了待客沙发。从办公桌背后敞着的对开房门可见内间的休息卧室,配有独立卫生间。   他明明有地方住,条件和私密性都比员工公寓好多了,为什么还要去住公共的宿舍?——算了这种愚蠢多余的问题还是不要问了。   岳凌霆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办公桌对面,自己坐回桌子后方,指指椅子说:“坐吧。”   何岚氲依言坐下。他的办公桌空旷整洁,笔电合起收在一边,台面中央摆了几份未签完的文件。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喜欢用钢笔,旁边还有一瓶备用的玻璃瓶墨水,作风有点老派,与他在她脑海里的固有印象很不相符。   他最近的种种行径,似乎一直都在打破她对他的固有印象。   除此之外,办公桌上还有一样东西非常显眼。他在案头摆了一张自己的照片,朝向外侧。   照片看上去像是用胶片相机拍出来的,画质与高清数码相片略有不同,显得柔和而陈旧。但照片上的他分明又与现在别无二致,穿着亚麻本色衬衫和同质地长裤,双手插在袋中,裤腿挽起,赤脚走在潮水起落的沙滩上。海风把他的衬衫吹得向后鼓起,发丝飞扬凌乱,他微微低着头,神情恬淡,隐含笑意。   她看着那张半低垂的脸,忽然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   未加思索,她便问了出来:“这张照片你什么时候拍的?”   他不答反问:“怎么了?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像一个以前见过的人。”   他把面前的文件收起来,在桌面上敲了敲理整齐,从纸张上方掀起眼帘瞥了她一眼:“那天晚上你也是这么说的。”   何岚氲又被他噎着了。   “你说我长得很像一个你认识的人,声音也像,你都要把我当成他了……你把我当成了谁?”   明知故问,还能是谁?何岚氲瞪着他,又不能坦白地说那个人就是你岳凌霆,我就是把戴面具的你当成了你。   他又追问了一句:“跟我很像的人,是谁?”   “他是……我以前仰慕的人,”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相片,硬着头皮说,“我的初恋男神。”   岳凌霆嗤地笑了:“你的初恋男神不是穆辽远吗?十四岁开始就吊死在这棵树上了。”   她不想跟他争论这个话题,把手里的文件袋放到桌面上:“你哥想必已经跟你说过我的来意了。孙前辈的申请你也看到了,他确实不想去,我们商量好了,让我代替他去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穆辽远就是去出个差,友好合作交流,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回来,你为什么非要急着过去找他?”他嘴角微微一撇,“怕他在那边被漂亮的鲜卑女人勾走了吗?”   鲜卑族具有一部分白种人的外貌特征,与汉族差异较大,虽然经过千百年的融合,界限已不那么分明,但鲜卑美女的风采举世闻名,连闭关锁国都封锁不住。她想起梦里的贺兰韫,九岁时她就已经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长大后更加明艳不可方物。   “我……有事必须现在就去找他。”   “什么事?”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   “那我呢?我跟你之间呢?”   何岚氲被他问住了。说到这个她就理亏心虚,垂下眼睑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上回……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岳凌霆把一大沓文件“啪”地扔在桌上,向后靠进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冷笑道:“那你觉得我会同意送你过去找他吗?”   话又被谈死了。   何岚氲半垂着眼,余光瞥见他下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他嘴唇上的那道伤口又裂了。都过去将近一周了,伤口还是鲜红的,未见好转,仿佛对她无声地指控。   “你……流血了。”   岳凌霆用拇指抹了一下嘴唇,蹭了一手鲜血。他从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擦干血迹,然后按压住伤口。   “你别老咬它……”   “我没咬它,”他捂着纸巾闷声说,语带双关,“我受了伤就是不容易好。”   何岚氲彻底坐不住了,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抱歉打扰了……你不同意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她转身离开,走出去两步想起简历文件夹还在桌上,回过头来一把抓起,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幸好电梯下楼并不需要身份验证,她从原路返回地下车库,然后从另一边的公共楼梯爬上一楼。   走得急没顾上口袋里手机振动,离开主楼步子慢下来,她才拿出来看通话记录。电话是家里打来的,响了几声没人接,那边就主动挂断了。   她走到安静的小路上,回拨过去,接电话的是爸爸。“刚才是您打我的电话吗?”   家里的电话一般都是母亲打过来,爸爸在一边听着插两句,很少主动打给她。那头爸爸压低声音说:“我趁你妈出去买菜偷偷打的。她这两天一直睡不好觉,说你跟辽远肯定出问题了,藏着掖着不肯告诉她,有没有这回事啊?”   何岚氲从小跟爸爸比较亲,有些话不敢和母亲说,就偷偷告诉爸爸。“也没多大事……就吵了点架。”   “辽远那么好脾气,什么都让着你,还能吵起来?肯定是你跟他闹情绪了。”亲爹无误。   她不想让父母担心,就顺着说:“嗯,我正准备去找他道歉。”   “你肯低头道歉,肯定就没事了。”爸爸松了口气,“我就说这俩孩子这么懂事,能出啥问题嘛,昨天辽远还打电话给我,客客气气的……”   何岚氲心里一惊,没想到穆辽远被她回绝之后,居然直接去找爸爸了。“他打电话说什么了?”   “也蛮奇怪嚯,他突然问起你小时候做梦梦到上辈子的事儿。这事你后来长大了不让说,我就再没提过了……还问我你那时候画的画儿还留着不,要我找出来拍照发给他……”   何岚氲忙问:“你给他了吗?”   “还没呢。他那边打电话不方便,讲到一半后面有人催,我也得花时间找啊,说今天晚上再打过来……”   “千万别给他。”   爸爸被她凝重的语气吓了一跳:“怎么啦?这事连辽远也要避讳吗?我讲给他听的时候,他还挺有兴趣的样子……”   她编了个理由:“就是……不想让他也像别人那样,觉得我小时候神神道道的,脑子有问题。”   “怎么就神神道道、脑子有问题了!以前听老一辈的讲古今,这种事情很多的好伐,还有人找到上辈子的老公夫妻相认呢!”护女心切的何爸爸不乐意了,“你小时候是性格内向一点、不爱说话,天才儿童当然跟一般小孩不一样了!12岁的时候咱们全家去海边旅游,我跟你妈把你弄丢了没搭上火车,一千多里路你都自己找回来了!别人家的小孩见过这么聪明厉害的吗?”   你俩出去旅个游能把女儿弄丢……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吧?   何岚氲忍不住摇了摇头,终于露出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由衷的笑容。   其实她没有爸爸想的那么早熟能干,那回要不是遇到一位好心的叔叔,一路护送她回家,现在他们家就是一出人伦悲剧了。   这段童年的经历在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更多来自于父母反复的强调提起,她所知的好像并不比隔壁邻居更多。但是刚刚在岳凌霆的办公室里看到那张海边的照片,她忽然回忆起一些模糊的细节来。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后天周六20章开始入V   感谢投雷么么哒!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8 09:57:43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9 09:05:33   种草无言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29 18:18:06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30 09:25:02   1837487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31 08:22:15   世界上唯一的哈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31 09:07:34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31 10:16:51   世界上唯一的哈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1 09:22:16   2333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1 10:19:30   2333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2 09:37:26   emerald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2 09:37:29   檠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2 14:27:51   见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2 17:28:06   福气安康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3 03: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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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有了人生中除小猴子以外的第一个朋友,一个活生生的朋友,虽然别人都没有见过她。   过年时亲戚来家里做客,调侃她说:“氲氲,你别老只顾自己一个人玩,这样会没人愿意和你做朋友的。”她说:“我有朋友,你们看不到而已。”亲戚们大惊失色,饭都没吃就走了。   贺兰韫那边的人也看不见她的小伙伴,但是没人敢说贺兰韫脑子有问题。她对着身边的空气说话,见到的人都战战兢兢地俯首,认为她在跟神交流对话,不能打扰。   她们俩手拉手一起玩耍,她能碰到贺兰韫,但周围的一切却都只是梦境里的幻影。有一回何岚氲睡觉前在口袋里塞了一颗巧克力豆,梦里和贺兰韫见面时,巧克力居然还在。她把这颗小小的、半融化的豆子放到贺兰韫嘴里,后者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   从那之后她们就经常交换一些小礼物,但是只能很轻很小,比如塑料小发卡、小纸片、奇特的叶子或者花瓣。   她把贺兰韫送给她的叶子做成标本,后来大学里学植物学,她才知道那种树已经灭绝了。   她还特地去上了美术兴趣班学画画,把贺兰韫的样子画下来,这样母亲就不会斥责她说胡话了。   何爸爸是个风水命理玄学爱好者,对女儿的奇异梦境见怪不怪,总是站在她这边。自从何岚氲在梦里交了这个神秘的小伙伴之后,她的改变也显而易见——她终于肯跟陌生人说话了,虽然性格仍显孤僻内向,但至少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   何岚氲九岁才上小学,十二岁和其他同龄孩子一起毕业。如果不是学校规定每次跳级只能跳一级,她还可以花更短的时间通过小升初考试。   母亲觉得她终于赶上了别人,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喜极而泣。暑假里爸妈问她想不想出去玩,何岚氲说:“海。”   几个月前贺兰韫随父亲出海去打仗,她就没有和她见面了。她说那个地方叫扶余,从海上坐船过去要三天三夜。   爸妈带何岚氲去海边旅游,然后就发生了把她弄丢的乌龙事件。   她抱着唯一还陪在她身边的小猴子,在沙滩上遇到了一位英俊又好心的叔叔。一开始他让她叫哥哥,但何岚氲坚持认为他只比爸爸年轻一点点,应该叫叔叔,这样比较有礼貌。   他带着她在海边一边玩一边找爸爸妈妈,没有找到,索性按照她描述的地址,一路开车把她送回了家里。路上开了三天,途中经过美丽的城镇或野外,他就停下来,一大一小结伴去游玩。   具体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风景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年夏天的阳光很亮,敞开的车窗吹进来的风很大,她的笑声清脆又绵长。   这是她平生第二个亲近的陌生人。从那之后她的人际交往障碍也渐渐消除,开始结识现实里的朋友。   她很开心地把这件事告诉久别重逢的贺兰韫。   贺兰韫也有了一位新伙伴,不过在她眼里那不算朋友,而是她的俘虏和奴隶。她的父亲与扶余军队对阵,扶余人退进茂密的原始丛林里,利用地利之便与之对抗,战况胶着。贺兰韫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向父亲献计离间王室,扶余内乱自溃。她在扶余人的营地里抓到一只被他们囚禁的野人,觉得很新鲜,就带回来当她的奴隶。   这在生活在现代的何岚氲看来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人生来平等,怎么能把别人当成奴隶驱使呢?   但她还是个小学生,不善言辞,不知道怎样才能辩过伶牙俐齿、聪明好胜的贺兰韫。   当爸爸不无得意地向邻居们吹嘘我家氲氲如何如何能干、一个人从千里之外找回家来时,与她同龄的贺兰韫已经随父亲上过战场、为他出谋划策了。   两个小姑娘第一次有了分歧。   后来初中历史课上学古代史,她才慢慢懂得贺兰韫所处的地区和时代,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北方游牧民族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时期。蓄奴、对奴隶生杀予夺,在她眼里是非常普通的事情。何况后来她不是也听了劝,没有再苛待那个野人吗?   初中何岚氲又跳了一级,十四岁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入市区最好的重点高中。再也没有人说何家的女儿脑子有问题了,反而常常被询问他们用了什么特殊的教育方法,教出这么优秀的孩子。母亲觉得扬眉吐气。   十四岁那年的夏末,8月24号,高一新生提前一周的开学典礼,她记得非常清楚。   她见到了在典礼上致辞的穆辽远。   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他的身影在她脑海里,在她心里,在她轰然作响无法平静下来的脉搏里。   她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这个人,将来一定会和我共度一生。   回到家里她迫不及待地躺到床上闭上眼,想把这激动雀跃的经历与贺兰韫分享。   贺兰韫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她的家乡是可以说媒定亲的年纪了。她像天鹅一样美丽高傲,盛气凌人,等闲子弟根本不敢肖想冒犯,她也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但是今天,她有些反常。   她的脸红通通的,拉着何岚氲的手,在夜幕星空下的草原上奔跑,一直跑到筋疲力尽。夜晚的繁花在她们脚下盛开,一如少女初绽怒放的心意。   两个人头靠头躺在草地上,仰望天顶上密集的繁星。据说每一颗星星的轨迹都带有神秘的启迪和含义,预示着人们的际遇和命运。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喜欢的男人。”   “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个……喜欢的男孩子。”   “他叫什么名字?”   “你先说。”   “我喜欢的人,他叫沐漻渊。”   “我喜欢的人……也叫穆辽远。”   --   何岚氲叮嘱爸爸把找出来的旧画收好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找个理由敷衍一下穆辽远即可,然后挂了电话。   她回到自己办公室,把百叶窗帘拉上,开始上网查机票和旅行社资料。   全世界与鲜国建交的国家一共只有15个,大部分是非洲和南美名不见经传的小国,通航的更少。距离最近的是南洋的加厘,这是一个以旅游业为支柱产业的岛国,也是南洋的客流交通枢纽,对很多国家都落地免签,英语是官方语言之一。穆辽远就是从加厘转机再去鲜国首都巴林,每周只有一趟班机。   她在网上搜索加厘旅行社的信息,挨个打电话过去咨询,找了几十家,终于找到一家有资质开团去鲜国的,但是必须在当地办特殊的入境许可,也不保证一定能办下来。   她马上订了飞加厘的机票。现在是旅游旺季,最快只能订到后天的,还是红眼航班,凌晨四点多到。酒店也处处爆满,只订到一家价格很低廉的旅店,估计条件不太好,优点是距离机场不远。   做完这一切已经九点多,周五的晚上,同事们全都早早下班各自去过周末。她把办公室整理干净,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出来,装在纸袋里抱着离开。   这间办公室,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员工公寓的四层还是那么冷清,窗户全都黑着灯,与底下三层周末的热闹气氛恍若两个世界。408的房门紧闭,连门口那块小猴子地垫都收了起来。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房间拿了证件和行李,下楼驾车离开。   周日晚上十点的航班,因为目的地突发台风蓝色预警,机场拥堵,足足晚点了两个小时,过了零点才登机。   何岚氲提前选到了靠窗的座位,上飞机后就把眼罩和毯子拿出来,打算抓紧时间睡一觉。   周围闹哄哄的,行李舱门开关的声音此起彼伏。身边的椅子忽然一沉,有人坐了下来,衣服蹭到了她的右手手臂。   何岚氲往边上让了一点,偏过头去朝向窗户。   虽然闭眼戴着眼罩,但是就像梦里经历过的一样,她觉得好像有人在无声地盯着自己。   她把眼罩摘下往右侧看去,不期然地与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视线撞到了一起。   然后再一次失了言语。   “算我认输。”岳凌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怎么能眼看着你没有任何保障一个人偷偷跑到那种地方去?出差的机会给你,我陪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换地图 & 入V。   这本书连载以来数据超乎想象地差,可以想见V后也不会有太多收益,每天看小天使们的评论几乎是我唯一的外部填坑动力。所以V章除了例行前排小红包,后排也会随机掉落表示感谢。全文不长,20万字左右,不管怎样都会按照预定设想写完的。   这本书花了很多心思来构思情节,它可能有点绕,有点费解,但是我期望在结束之前,它会给你一个惊喜,觉得看完它没有浪费时间。   所以请不要放弃我。 第20章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何岚氲瞪着他,“你监视我?”   她虽然冷着脸质问, 语气却并不尖锐。还是和以前一样, 吃软不吃硬。   岳凌霆摊手:“你用办公室的电话往外打, 我有权限查看记录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坐这班飞机?”她又问, “用公司的网络查收私人邮箱也受监控吗?”   “这还用想?你肯定是买最早最快的那趟。”   何岚氲没话说了,沉默片刻, 转回去坐正。“委屈你了, 跟我一起坐夜航经济舱。”   经济舱的座位很窄, 他的腿都伸不直,膝盖几乎顶到前座的靠背。岳凌霆笑了笑:“这算什么,我又不是没吃过苦。飞机要飞六个多小时, 你先睡一会儿吧。看你这大黑眼圈,前天来找我的时候也是,又没睡好么?”   何岚氲把眼罩盖上, 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一直睡不好是因为天天晚上梦到他, 而且还是……不可描述的场景。   她裹紧毯子,双腿曲起侧身向内。   岳凌霆低头看了看她让出的空间, 唇角微弯, 把腿伸过去。   飞机起飞没多久她就睡着了。经济舱座椅靠背太直, 放到最低也无法躺平。他看着身边的人半睡半醒, 无处倚靠, 脑袋在那里一点一点的,有点可爱,又有点可怜。他伸手过去轻轻拢在她脸颊左侧, 一点点推着她转过来,靠在自己肩上。怕她靠得不舒服,又悄悄靠后挺身坐直,让肩膀与她的脑袋齐平。   何岚氲一直睡到广播响起时才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个方向,靠在岳凌霆的肩头。机舱里温度有些低,他把自己的毯子分过来一半盖在她身上,看着就像……两个人共被而眠。   她迅速从他肩上离开,掀掉毯子。   以往在远离他的地方独自入眠,总免不了梦境被他所扰,今天挨着罪魁祸首旁边,颠簸轰鸣的飞机上,她居然睡得很熟,一点梦都没做。   “你醒了。”岳凌霆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毫无睡意。他直起上身,伸手揉了揉被她靠了好几个小时、僵硬发麻的左肩。   “你怎么没睡?”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话简直就是明知故问,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了好像更尴尬了。   这回岳凌霆却忽然善解人意起来,说:“我对飞机噪音很敏感,睡不着。”   邻座有人打开遮光板,高色温的刺眼晨光从窗户射入。何岚氲看了一眼座位屏幕,当地时间已经过八点了,比预定的飞行时间晚了二十分钟。   她转头去看窗外:“怎么还没降落?”   岳凌霆问:“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她回过头来放慢语速对他大声说:“我问你飞机为什么还没降落!”   她的声音太大,引得旁边的空姐走过来解释道:“目的地台风预警加重了,机场堵塞,正在等调度,应该不会很久,请耐心等待片刻。”   何岚氲有点窘,看到岳凌霆忍俊不禁弯了唇角,瞪他一眼:“你还笑。”   他笑着说:“抱歉,飞机噪音太大了,对我的听力有点妨碍。你不用那么大声,只要面对我说话就行。”   她诧异地问:“你会读唇语?”   他没直接回答,只说:“可以辅助辨别对方在说什么。”   从侧面望去,可以看见他耳后有一条手指粗的伤疤,是手术留下的疤痕。“我以为你已经全好了,好像都没见你戴助听器了。”   “嗯,岳凌风给我做的手术,植入了仿生耳蜗,日常基本无碍了,但这种噪音还是会受到干扰听不清楚,所以我不太爱坐飞机。”   她想起穆辽远告诉她的那些话。所以退学后消失的这几年你是在治病吗?是……因为我吗?   她没有问出口。   飞机降到了云层之下,在机场上空盘旋。头顶上方是逐渐聚拢的浓厚乌云,俯瞰可见精心规划过的城市如画卷一般铺展延伸到海平面上,仿若海上浮岛、天境花园。   现在这花园正面临一场摧毁性的风暴。   飞机在空中盘旋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获准降落。机场内人山人海,挤满了因为天气原因滞留延误的乘客,候机大厅人满为患,一直排到到达口这边。广播里一遍一遍地反复播报台风的最新进展,预警从蓝色升为橙色,安抚劝告大家不要为了赶时间而冒生命危险。   何岚氲没想到异国他乡、这种混乱的状况之下,居然还能碰到熟人。   她和岳凌霆一前一后排队等着过海关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   那人是研究所的同学,自然知道当年岳凌霆热烈追求何岚氲的旧事,看到他俩一块儿出现在这旅游胜地,神色便微妙起来,寒暄过后,探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你们俩……在一起啦?”   “不是,出差。”何岚氲立刻否认道,“我现在在凌岳工作,他是老板。”   同学一脸不信的表情:“来这种地方出差啊,凌岳的待遇真不错。”   岳凌霆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何岚氲有点不耐烦了:“路过转机。”   同学暧昧地笑了笑,没有再咬住不放,说:“台风警报一直在升级,六小时后的航班全都待定了,恐怕你们得在这边延误几天。酒店订到了吗?住哪儿?”   岳凌霆说:“提前订好了。”报了一家酒店的名字。   “我跟我老婆过来度蜜月,也想订这家的,老婆没舍得。”同学露出一个“我就说嘛出差转机提前订什么蜜月酒店”的了然表情,“这几天出去玩可以一起搭个伙儿,我老婆做了很多功课。”   他扬了扬手机,看何岚氲的脸色,又改口说:“算了,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了。”   岳凌霆说:“OK,我有你的号码,电话联系。”   等同学告别走了,何岚氲瞪着他问:“你干嘛答应,让人家误会?”   岳凌霆有点无辜:“客气一下而已,难道要说‘我们不想跟你一起玩’吗?”   “那你还说订了酒店?”   “我确实订了酒店啊。”   何岚氲一时无言,停顿片刻,放缓了语气问:“你怎么现在还能……订到那家酒店?”   这是有求于人,态度就软了。岳凌霆暗自好笑,说:“我是VIP,可以优先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看看还有没有空余的房间?就在那边不远。”他指了指机场的落地玻璃幕墙,透过玻璃可见不远处那家酒店大楼的楼顶。   酒店有专门的摆渡车,往返于机场和大楼之间。台风的先遣势力已隐隐显露,吹得摆渡车上的旗子和顶棚哗哗作响,行人需按住帽檐,才能避免被风刮跑。   酒店大堂里也满是各种肤色的游客,有的房间到期了无处可去,有的急着入住却被前人堵塞。岳凌霆走旁边的VIP通道,大堂经理看过他的护照,立刻换了中文流利的华裔前台过来接待。   他办完了入住手续,问起还有没有房间,果然早已爆满,此外还有不少顾客在等着退房腾空。前台小姐看看他俩,好意提醒说:“岳先生,您定的是套房,有三间卧室,我们最多可以允许入住8个人的。”   岳凌霆转过来看何岚氲:“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用了。”   虽然有多间卧室,但免不了共用公共空间,套房关起门来,就是同一个屋檐下。员工公寓的407和408还是两个独立房间呢,不还是瓜田李下扯不清了?   岳凌霆背对前台,稍稍倾身低笑道:“你怕我会对你怎么样吗?”   他对待女士还算有风度,这点倒不担心,她怕的是……自己会对他怎么样。   “我也订了旅店。”何岚氲说,走上前去把手机上存的用当地文字写的旅馆招牌照片展示给前台,“请问你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走吗?”   前台小姐有些诧异,但还是礼貌地回答:“从西门出去往南走,过两个路口,右拐就能看到,大约十分钟。您去那边注意安全。”   岳凌霆凑上来看了一眼照片:“Hostel你怎么住得惯?你睡觉那么挑。”   前台小姐绷着职业性的礼貌微笑看着他俩。   何岚氲的脸有点挂不住了:“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   “是吗?那天我说去喜来登,你都嫌人家的床垫太硬,非要回……”他看她脸色不善,及时止住。   那天晚上……从横塘街出来上了车,她把他压在车座上,险些擦枪走火,他指着车窗外喜来登酒店的霓虹灯问:“要不……我们就去那儿?”   何岚氲耳根都涨红了,对前台小姐说了声“谢谢”,抓起手机转身就走。   她拖着个20寸的小行李箱,走得飞快,一直走到大楼西侧门,发现岳凌霆还跟在身后,回头斥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岳凌霆为了追上她,行李箱索性直接拎在手里。他扬起眉:“外面人生地不熟,马上还要刮台风,我能心安理得看着你去住小旅馆,自己住五星级酒店套房吗?”   一出酒店大楼,扑面而来的风压让人几乎睁开不眼。她眯眼躲避风沙,岳凌霆快走一步站到她外侧,抬手成檐挡在她面前。他人高马大,手掌抵她半张脸,吹到她身上的风顿时小了些。   那些讥讽针对的话便说不出来了,她小声咕哝了一句:“随你便。”   十分钟的路程,顶风足足走了两倍时间才到。到了目的地才知道,前台小姐说的“去那边注意安全”并不是歧视偏见,而是实实在在的忠告。   这是一片老旧待拆改的街区,目前的风力已经让很多店面的招牌和门窗屋檐摇摇欲坠,街面上飘着不知谁家吹落的塑料、纸张和布片。那家旅馆更夸张,主体是一栋二层老楼,顶上又用彩钢板加盖了三层,看起来像违章建筑,难怪在这么紧俏的行情下还能订到空房。   岳凌霆打量了一圈,问旅店老板:“这房子能抗住十级台风吗?”   老板操一口別腔别调的英语,拍胸脯打包票:“加厘,台风,每年!我的房子,大于三十年!仍然坚固,没问题!”   三十多年的老楼危房,只会让人更担心吧……   何岚氲跟老板争执了半天,坚持要到两间二楼带独立浴室的房间。房门就是薄薄一层老式木门,背后额外配了一把插销,安全性和私密性堪忧。   两个房间不相邻,中间还隔着几间客房。他先送她到门口,帮她把行李放下,叮嘱说:“你一个人住小心,有事叫我。”   何岚氲点头:“嗯,有事我打你电话。”   “我不喜欢打电话。”他的脸色忽然黯淡下去,“我耳朵不好,怕听不清。你发消息吧,我开着振动贴身放,会随时查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好友 撒糖小能手·甜宠专业户·苏·时久 已上线。   今天入V,前排沙发、后排随机掉落小红包,谢谢支持~ 第21章   房间是所谓的大床房,但非常狭小, 双人床一边贴着墙, 另一边和床尾仅有三四十公分宽的过道, 走路都得小心侧身才能通过。   何岚氲进房间后把行李放下, 取出洗漱用品和旅行插座,手机插上充电, 忽然收到一条研究所师妹发来的信息。   论年届是师妹, 实际上年龄比她还大一岁, 是她在研究所时关系最好的一个。何岚氲自从跳槽到曙风屿,与原来的师长同学联系都少了。   师妹也很久不联络了,忽然跑来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跟岳凌霆好上了!”连打一串感叹号。   不用猜就知道是机场遇到的同学散播出去的。她回复道:“没有, 别听人胡说。”   师妹有点激动:“别想否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好吗!爱意都快扑出屏幕了!”   这话让何岚氲觉得意外:“你在哪儿看到什么了?”   师妹发了一张截图过来,是机场遇到的同学在社交媒体上发的状态,“出国度蜜月, 居然偶遇老同学”, 配图是他不知何时偷偷拍下的岳凌霆和她的合影。   照片上两个人正在海关排队,她看着远处, 只拍到模糊的侧脸;而岳凌霆看着她, 一只手搭在她身侧的栏杆上隔开后面的人, 正脸面对镜头, 非常清晰。   即使只是一张照片, 她都忍不住心头一跳,调转了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截图还截到底下的几条留言:“你还有这么帅的同学?介绍给我!”“不但帅还有钱。”“糟!是心动的感觉。”“省省吧,也不看人家眼睛盯着哪儿。”“这么多年, 终于。”……   幸好他脸旁边的背景里有一盏灯过曝了,光线衬得嘴唇上的伤口不明显,不然更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   师妹发过来一串dokidoki的表情:“是不是超有爱超宠溺?我看着都要少女心复苏了!”不等她回复又继续碎碎念感慨,“岳凌霆一点都没变啊,就少个助听器,耳朵也治好了?当年真是有眼无珠,还嘲笑人家年纪大长相老气,26岁像30岁,现在再比比?我老公今年29,还小一岁呢,看着比他老多了!”   这跟何岚氲的记忆有偏差。她认识的是23岁的岳凌霆,契合他当时的年龄,既不比同龄人更年轻稚嫩,也没有格外成熟显老。   既然他变大了三岁,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当年的相处模式也会有所不同?那个矫情版的何岚氲,是因此对他产生好感的吗?   她想了想,回复师妹:“我怎么不觉得。你那儿还有以前的照片吗?我比比。”   “你天天看当然不觉得了!我好像存了相册,等我找找。”   过了一会儿师妹发过来几张当年集体生日会的照片,有的是合影,有的是别人抓拍的,何岚氲没有见过。照片上的岳凌霆确实与她记忆中的不一样,气质长相都和现在的他更接近,站在一群青春洋溢的学生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所有拍到他的都在这里了。”师妹说,“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规律?我也是刚刚才注意到的。”   “什么?”   “每一张他都在看你。”   何岚氲一张一张往回翻。真的,每一张照片里,他的视线所向之处,必然都能找到她的身影。甚至集体合影,他都站在她身后,垂眸含笑望着她。   有些事情是无法掩饰的,也无法视而不见。   门口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接着听到岳凌霆在外面说:“岚氲,是我,开一下门。”   何岚氲手一抖,手机险些掉地上。她抬高声音说:“等一下!”把师妹的对话框、发过来的照片、链接全都关了,手机放在柜子上充电,起身去开门。   经过走廊的穿衣镜,她不自觉地照了一下,拢了拢头发才把门打开。   岳凌霆站在门口,看到她露出笑意:“怎么了,慌里慌张的。不方便吗?”   “没有,”她扶着门把手,视线与他的肩膀齐平,“找我什么事?”   “我已经安排给你办入境许可了,需要你的证件资料。”   “要哪些?”   岳凌霆左手扶着门框,曲起一条腿:“你就打算一直站在门口这么跟我说话吗?”   何岚氲回头看了一眼狭小的房间,触目可及只有一张尺寸过大的床,塞得满满当当,让人觉得不像待客的地方,反而有几分微妙暧昧。她退后让开一步,把门缝开大:“房间太小了,没地方招待你。”   门口的过道也很狭窄,两个人需侧身才能错开。岳凌霆从她身边越过,衣襟与她簌簌相蹭。   他坐了床尾一点边角,把屋内仅有的那只小矮柜拉过来当桌子,放在柜子上充电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跳出一条信息摘要。他刚瞥到一眼,何岚氲劈手就把手机拿走了,动作之猛把充电的插头都扯了下来。   岳凌霆抬起头,发现她有点脸红,眼神躲闪,最近见她露出这种可爱的小表情似乎越来越频繁了。他不禁笑意加深,低声说:“这么紧张,怕我看到?”   那条消息自然是师妹发来的。此刻这么近地正对他的脸,那双眼里笑意盈盈,一如机场、生日会上那些无意中抓拍到的瞬间。   在她不经意间、未曾留心的时候,他经常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脑海里忽然浮现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在金盛路旁小巷子的咖啡馆里,他26岁,现在的模样,侧身托腮倚着吧台,用同样的目光绵绵密密地锁住她。   她冷声冷气地怼过去:“我们认识吗?”   “或许是……上辈子见过吧。”   何岚氲的心口猛地一跳。那不完全是她的记忆,或者说,是另一个她、那个矫情版何岚氲的记忆,融进了她的记忆里。   岳凌霆忽然叹了口气:“岚氲,你要是再这么看着我,我可就要瞎想了。”   何岚氲回过神,眼神飘开,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身去翻放随身物品的手提包:“需要哪些东西?”   “护照、身份证、白底证件照、履历表、家庭住址和成员信息……”他把需要的材料说了一遍,“公司那边的证明材料我帮你准备。”   “原件吗?”   “电子版就可以,你拿出来我拍个照。”   何岚氲把证件一起递给他:“我没带照片,现在好像也没法出去拍了。”   岳凌霆说:“白底的好办,你贴着墙站,我给你拍两张,修一下就行。”   但房间实在太挤了,想找个能拍照的角度不容易,试了几处要么光线不好,要么距离太近拍不全。岳凌霆四下看了看,说:“你去床上吧,我站在床尾给你拍。”   何岚氲脱了鞋爬到床上去,以床头的白墙为背景,听他指挥摆pose拍照。他一会儿叫她坐下,一会儿叫她蹲着站高一点,一会儿往左抬头,一会儿向右侧身,咔擦咔擦连拍了好几十张。   她觉得这情景有点诡异,不禁催促道:“好了没有?拍了这么多还不行吗?”   岳凌霆只顾盯着相机:“多拍一点挑一挑。”又拍了十几张,才终于作罢。   何岚氲从床上下来穿好鞋子,看他站在走道里拦着路,颇有兴味地翻看拍下的照片,没有要走的意思。她问:“入境许可多久能办好?”   “我让他们加急办,三五天就能下来。每周只有礼拜一有一趟去巴林的航班,不出意外的话正好赶得及下周。”   何岚氲皱起眉。这意味着她又要和他在这异国他乡毗邻而居朝夕相处七天。   她这个表情是要送客了。岳凌霆把剩下的证件材料都拍了照,收起手机:“我回房间把材料整理一下,尽快发过去。”   何岚氲说:“有劳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自行出去把门带上。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吹得铝合金窗户哐哐作响。何岚氲打开电视,预告已经升至最高级别的红色预警,新闻正在实时滚动播报进展,台风在三小时以内就将登陆,中心可能会达到12级,请市民和游客尽快回到安全的地方,不要在户外游荡。   看着新闻的当口,雨就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在狂风面前犹如身不由己的傀儡,时而随风一头撞上窗户玻璃,时而又被胁迫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接上有匆忙赶路的行人,雨伞根本无济于事,你不知道雨水会从哪个角度侵袭到你身上,一不小心手里的伞就被反折变形,倏地卷上天空。   兜里的手机连续响了数声,她以为又是师妹喋喋不休,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岳凌霆发来的消息。   他一口气发了七八张照片过来,问:“你喜欢哪一张?”   白底大头的证件照,有区别吗?“随便,哪张好看就用哪张吧。”   “我觉得每张都好看,挑不出来。”   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心底却微微泛起异样。她没有往上翻,直接说:“最后一张。”   “你也喜欢这张?这张确实最好看。”   她把图片放大,一个证件照而已,哪里好看?今天她没有化妆,飞机上只睡了五六个小时,前几天更是睡眠不足,额头上还冒了两个上火痘。他的手机拍照很清晰,放大后黑眼圈和瑕疵一览无余。   想到这些丑陋的小细节都被他看在眼里,她不禁抱怨道:“你也不给我加个滤镜。”   “真实的样子就很美。”   这是一句笼统的感慨,还是有针对性的赞美?   没等她仔细琢磨体会,那边又有消息和照片发过来:“给你加滤镜了,怎么样?”   他居然在照片上给她加了卖萌的猫耳和腮红。   紧接着又是一大串图片。他挑了一堆拍呲的照片,有的闭眼了,有的朝天翻白眼,有的是他故意歪着拍的,还有几张是他趁她换姿势时抓拍下来的,每张都配上各种动物耳朵、胡须、尾巴的萌系贴纸。   何岚氲无语了,这个人原来内心这么幼稚的吗?“你好无聊。”   “多可爱。”   她抬头看向床尾的空白墙壁。一想到他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里,也许正放松愉悦地躺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翻看给她拍的照片,一张一张往上加卖萌滤镜贴纸……这场景委实有些难以言喻的诡异。   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地图要独处7天   女主能抗到第几天呢?磔磔 第22章   何岚氲没有再回复,把手机放回兜里, 去行李箱里拿换洗衣服, 打算洗个澡先补眠。走到窗边, 发现铝合金的窗户不密封, 雨水从缝隙里漏进来,打湿了贴墙的床单。   她试着把床挪开一点, 一个人搬不动, 而且光搬床也不治本, 之后雨只会更大漏得更严重。   她把手机和证件随身带着,下楼去找旅店老板交涉。   老板听完拍胸脯保证:“我找工具,修好, 马上!顾客是我的上帝!”他弯腰在柜台底下翻了好一阵,找到工具箱和胶条,跟何岚氲上楼去修窗户。   两人走到楼梯旁, 顶上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整个楼都跟着震了一震,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动静, 好像玻璃碎了。接着楼上传来踢踢踏踏纷乱的脚步声和开门声, 住客纷纷出来观望查看。   不一会儿老板娘从楼上冲下来, 跟老板用土语叽里呱啦争吵了一通, 老板回头对何岚氲说:“五楼, 玻璃破了,更紧急,先修;你的窗户, 十分钟,我就去。”   老板被老板娘拽走了,何岚氲只好先回房间去等着。走到二楼楼梯拐角,上方猛然又是一阵巨响。这回的声音像是大面积的撕裂破损,楼上有人惊叫了起来,引起恐慌,上面几层的住客全都向楼下涌来。   楼梯狭窄,何岚氲逆着人流几乎无法前进。她看到人群里有一对中年夫妇衣服淋湿了,说着中文,急忙问他们:“上面出什么事了?”   中年大姐说:“风太大啦,把旁边的树吹倒过来了!我们的房间玻璃让树枝砸碎了,差点伤到人,幸好我跑得快!这辈子都没见过台风,出来旅个游碰到这种倒霉事!”她的丈夫说:“我们算运气好的,最南边那几间屋顶都被掀掉了!外面那么大的雨灌进来,保不准一会儿泡了水就要停电!”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刚说完这句话,顶上的过道灯忽闪了几下,灭了。没有窗户的楼道和走廊立刻昏暗下来,外头也是风雨如晦,天色阴沉。   “快到下边去吧,老板娘说底下的餐厅最安全,晚了连地方都占不到!”大姐好心劝何岚氲,“东西别管了,命要紧!先去躲一躲。”   何岚氲被她拉着,随人流往楼下走。人群里没有看到岳凌霆,那么大的声音,他肯定也听到了,看着挺精明机灵的人,总不需要她来担心。   ——他耳朵不好,万一在屋里没有听见呢?或者听见了,但是他听不出来那是什么声音呢?   何岚氲已经被人群推搡拥携着下到一楼大厅,又转身回去,硬是逆着人潮挤回二楼。   二楼的楼道黑漆漆的,只有中间一扇小窗采光,被屋顶掀开后失控的气流和风压吹开了,哐哐地拍打着侧面墙壁。玻璃早已拍碎了,风雨像找到了出口的恐慌人群一样从狭小的窗口灌入,洒了一地的玻璃碎渣、雨水和吹进来的树叶垃圾,从那儿经过的人无不抱头尖叫被淋了一身。   她的房间在走廊那一头,岳凌霆正在门口用力敲打房门:“岚氲!你在不在里面?开门!何岚氲!”   她想走过去,迎面的人把她撞了个趔趄。住在二楼的客人也传染了恐慌情绪,蜂拥而出往一楼跑。何岚氲冲他大声喊:“岳凌霆!我在这儿!”   他没有回头。周围太吵了,他听不见。   他居然徒手把门打穿了,伸手进去打开门锁冲进屋内。   不一会儿楼道里就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堵在楼梯口下不去。何岚氲摸到兜里的手机,赶紧拿出来给他打电话。   响了两声他就接起来:“岚氲,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楼梯口,你别找了,出来吧。”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在哪儿?我听不清……”   “外面!楼梯口!”   “你到底在哪儿,我马上来救你……”天气恶劣信号不好,听筒里声音断断续续的,听着竟像哽咽带了哭腔,“澂笙,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他叫她什么?   何岚氲抬起头,那厢岳凌霆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已经跑出来,举着手机四望,两人隔着长长的走廊互相看到了对方。   他放下手机,拨开人群向她走来。   拥挤的楼道硬是被他辟开一条通路,被推挤的人骂骂咧咧,但他丝毫不顾。   何岚氲看他走到面前,解释说:“我正好有事下楼,没在房间里……”   冷不防他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紧紧拥住扣在胸前。他在她耳边吐出一口气,声音微颤:“你吓死我了。”   何岚氲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转开话题说:“这里没法呆了,再往后一定会更乱。趁现在外面风还不算太大,去你订的酒店。房间没退吧?”   “还留着。”岳凌霆终于放开她,一只手仍然搂着她的肩膀,隔开人群往楼下去。   “你的证件拿了没?”   “都在身上。”   经过门口柜台时,何岚氲看到台面上有个空塑料袋,拿过来把两个人的手机证件都装在里面,袋口扎紧;又拿了柜台后面的剪刀,看了看两人的衣服质地,从自己棉质衬衣下摆剪下来两段布条。   岳凌霆问:“这是干嘛?”   她把两根布条卷成小卷递给他:“你的耳朵不是不能进水吗?外面雨大,用这个塞上。”   他看她的眼神便有了些别样情绪,接过去把布条卷紧塞进耳朵里。   这两件事都做得非常明智。出门走了不到一百米,两个人就从头到脚全湿透了。岳凌霆起初还把外套罩在她身上,淋湿了之后反而累赘,索性也丢了。   街上已经鲜见行人,偶尔有一两个,也急色匆匆地赶回家躲避风雨。风力至少达到8级以上,携裹着雨点打在身上生疼,从背后吹来时人被风推着只能小跑,停不下脚步。   岳凌霆把她护在里侧,贴着建筑物墙根往前走,不至于被风吹倒。突然一阵嘎啦脆响,头顶上的商家灯箱支架断裂掉下来,何岚氲抱头惊呼了一声,灯箱却没有砸到身上,骨碌碌地滚到路边,又被吹出去好远。   岳凌霆抬手替她挡了一下,翻身把她压在墙上护住。何岚氲好像看到那灯箱挂到他胳膊了,忙问:“你没受伤吧?”   风雨中几乎听不见说话声。他甩了一下手说:“没事,快走。”   好在回去是顺风,十分钟就到了。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整洁干净,滞留顾客也被安置好了,关上门后几乎感觉不到风声,仿佛一瞬从炼狱回到了人间。   岳凌霆摘掉耳朵里的布条,用前台的纸巾擦了擦。棉布紧实,几乎没有漏进去。   前台还是那位礼貌的华裔小姐,看到两人落汤鸡似的狼狈,依然保持职业微笑接待。塑料袋里只进了一点水,证件无损,办好手续后前台小姐贴心地提示说:“旁边商场也是我们酒店旗下的,两位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打商家电话,他们会上|门|服务。”递给他俩一张商户的宣传单。   岳凌霆订的套房在顶楼,进门后他先打电话给宣传单上的女装商家:“请送一套女士的衣服过来,基本款就可以。上衣6码,裤子23.5-35-40,送到1025房间,何小姐签收。……对,内衣也要,33B……没有吗?那32和34各要一件,洗好了送过来,谢谢。”   何岚氲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的尺码,他怎么会这么清楚?——算了这种愚蠢的问题也不要问了。   不过他这种有过无数女朋友的人,居然连内衣的尺寸只有双数都不知道?   他打完这一个电话就挂了,去浴室拿毛巾随便擦了擦,对她说:“你先洗个澡,别着凉了,衣服半小时后送到。如果饿了就叫他们把午餐送上来。”   何岚氲觉出他的话外之意:“你要去哪儿?”   岳凌霆说:“出来时太着急,行李落在汽车旅馆了,我去拿一下,马上回来。”   她不认可这种不明智的行为:“证件不都带着吗?行李丢就丢了,外头这么危险,或者等台风过去再回去找。”   “不行,”他沉声说,“行李箱里……有很重要的东西。”   何岚氲不由抬高了声音:“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比命还重要吗?”   岳凌霆抿着唇没回答,但显然他决定的事也不会轻易改变。   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套房的起居室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风速雨势一直在加大,天色犹如黑夜降临。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只破雨伞被卷到十层楼高,砰地一下迎面撞在外层玻璃上,吓了她一跳。   其实没有砰的一声,多层玻璃隔绝了一切外界喧嚣,只是那一下的视觉震撼让她觉得好像听见了声音而已。   “别怕,最外层是防弹玻璃,不会碎的。”他伸手扶了一下她的后背,“这栋楼可以抗15级台风、8级地震,你待在这里很安全。”   知道这里安全,为什么还要冒险出去?她没好气地说:“你知道的还挺多。”   “因为……这家酒店建造的时候,凌岳也投了一点钱。”他耸耸肩,露出一丝松快的笑意,“好啦,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转身去开门,何岚氲发现他肩膀后面的衣服上有血迹渗出。“等一等!”   血迹是因为手臂后侧的擦伤,衬衫都被挂抽丝了。她想起路上灯箱掉下来他替她挡的那一下,估计就是那时候擦破的。   “我看看……”   岳凌霆偏头往后看了一眼,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没事,一点小破皮,我都没感觉到。”   离近了看到他耳朵空着,她又指了指提醒道:“别忘了塞东西。”   “知道了,我去楼下买个防水的。”他忍不住放柔了声调,趁她靠近,转身飞快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等我回来。”然后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开门出去了。   这人真是……谁给他的权利又亲又抱啊?还“投了一点钱”,那就是股东了,还能要不到第二间房?   何岚氲又气又无语,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更加心慌焦虑。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地毯上滴了一滩水渍。她打了个喷嚏,这时才觉得冷,去浴室把湿衣服脱下洗了个热水澡,换上酒店的浴袍。   洗完出来门铃响了,她急忙去开门,来人却是送衣服的商户:“请问是1025,何小姐是吗?”   何岚氲回身去拿信用卡付账,店家说:“账单会和酒店一起结算的,您不用付款。衣服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过水清洗熨烫过了,可以直接穿。”   他很细心,居然知道新买的衣服必须洗过一水她才会穿。   房间号也是特别的,1025,她的生日,或者说是他们共同的生日。是故意挑的么?   她签收了衣服拿进屋里,却没有心思换,扔在沙发上。已经过去半小时了,一来一回需要这么久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从未经历过台风,都是瞎编的,如有bug请指正。   修改了一下男主耳朵不能淋雨的细节,感谢白昼提醒!   明天上收藏夹,更新影响排名,可能会比平时晚一点,视情况而定。 第23章   何岚氲拢着睡袍走到落地窗边,从这个角度远眺俯瞰, 整个城市仿佛都在脚下痛苦挣扎。那家小旅馆在酒店的侧面, 从窗户里只能看到侧方一大片棚户屋顶, 分辨不出哪个才是。街道也被房屋遮挡, 无法看到路况。   她烦躁地拉上窗帘,眼不见为净。   应该找点什么事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而不是坐在这里瞎想, 徒增焦虑。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 看到电话旁有酒店的各种彩页,包括菜单。此时已过中午,她还是四五小时前在飞机上吃了一点简餐, 虽然没有胃口,但仍旧打电话给餐厅,让他们送一份午餐上来。   主菜是牛排, 她要了七分熟, 一刀下去血水从切口里汩汩地冒出来。她想到岳凌霆背上湿透的衬衫里渗出的血迹,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扔了刀叉站起身来, 打开电视。   本地的电视台无一不在播报台风新闻。目前还只是台风的边缘, 平均风力9级, 局部达到12级, 海浪高度超过5米,沿海所有游船和海水浴场都已清空关闭。市区内树倒屋塌的案例层出不穷,已经开始出现伤亡人数。其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就是有一位敬业的记者坚持在一线报导, 人们嘲笑他抱着电线杆姿态扭曲的样子十分滑稽时,镜头里却拍到有个人被风吹上了天。   她想打个电话,或者发消息问问岳凌霆怎么样了,却发现他的手机还留在那个塑料袋里,没有带走。   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一个小时为限。她想。如果超过一个小时还不回来,就去找他。   到第58分钟时,她站起来解开浴袍,正准备换衣服下楼,门铃响了。   岳凌霆一手拖一个箱子站在门口,比刚才那趟更狼狈,身上已经不是雨水而是泥水了,头发里还夹着几片树叶,额头上挂了彩。   就这样他还有心思说笑,目光往下一扫:“你……这么迎接我?”   何岚氲把着急开门忘了系好的浴袍裹紧,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把你的房门砸坏了,被老板揪着不放,身上又没带钱,也没有贵重物品抵给他,扯了半天才摆平。”他把行李箱拿进屋里,自己不急着收拾,先用毛巾擦箱子上的水。   何岚氲注意到他的手背关节上也有伤,大概就是砸门弄破的。   “没有贵重物品你还专门跑回去拿?”她看他擦完了自己的箱子又去擦她的,更觉得生气,“你怎么还拿了我的行李?”   “反正都去了,一个是拿,两个也是拿,就顺手捎回来了。”   “这种天气拿一个箱子和两个箱子能一样吗?”   “半路上我差点也想扔掉了,”岳凌霆赔着笑脸,“结果它有轮子,风一吹自己往前跑,等我回到酒店门口,它就在路边等着,我也不好意思不带它回来了呀。”   何岚氲气得没话说,只好瞪着他。   他又凑过来,腻腻歪歪地说:“可能它也跟人一样,舍不得你吧。我这不是怕万一你的箱子里也有对你特别重要的东西吗?”   她的双手往胸前一横:“对,箱子里有我的订婚戒指,谢谢你给我找回来!”   “哦,”他挑挑眉,向后直起身,“那我现在就拿下去扔掉。”   他当真作势拎起箱子要去扔,何岚氲劈手夺过来:“神经病!还说我呢,你不怕着凉感冒?快去洗澡!”   岳凌霆笑着松了手,任她把箱子抢过去推到墙角。他走到沙发边,把又湿又脏蹭破了的衬衫脱下来扔在垃圾桶里,接着准备脱长裤。   “喂!”何岚氲及时制止他,“你……怎么在这儿脱衣服?”   他扶着裤腰转过身:“不在这儿脱在哪儿脱?”   “去浴室里关上门再脱啊!”她的脸又红了,气鼓鼓的,似乎想说:我还在这儿呢!   他无所谓地撇撇嘴,想回她“你又不是没看过”,忍住了没吱声,照她要求的走向浴室。   脱了衬衫才看到他肩膀后面被灯箱砸出的伤口还不小,剌开了十几公分长的一道口子,虽然不深,血也止住了,但被污水泡了一个多小时,伤口都泡肿了,有感染发炎的迹象。除此之外还有几处小擦伤,没这么严重。   何岚氲提醒道:“你的伤口是不是应该处理一下?”   他随便看了一眼说:“皮肉小伤而已,不要紧。我的箱子里有外伤药膏,你帮我找一下,洗完澡出来涂。”说完便进了浴室。   这是叫她直接翻他的行李吗?她以为旅行箱是一个很私密的空间。   何岚氲把行李箱放平打开。箱子是防水的,里面的东西都还完好,一打开就看到信封装着的几包现金,有美元、欧元、加厘币和鲜国货币,每封都不薄,散了一些出来。   现在居然还有人带这么多现金出门。她把钱塞回去装好,箱子里除了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充电器、剃须刀那些,还有一个小医药包。   她在医药包里翻了好几遍,才找到他所说的外伤药膏,因为药膏的包装比较特别,不是常见的牙膏管状,而是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独立包装,每片容量只有2毫升,便于携带。药膏牌子很大众,但这种特殊的小包装,她只有小时候买到过一次。   药膏的主要成分是莫匹罗星。她看了看包装背面的说明,他的伤口只用这个可能不太够,最好有消毒剂和包扎敷料。   她打电话给前台求助,酒店果然提供医药急救品,说马上就送过来。   把医药包放回去时,她在衣服底下看到一个有些古旧、但很别致的铁盒,像是首饰、手表之类贵重物品的包装盒。除此之外行李箱里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虽然现金数量可观,但她无由地相信,他不顾危险顶着台风也要去取回来的、非常重要的东西,应该是这个盒子。里面是什么?   她忍着好奇心没去动,把箱子盖上。   岳凌霆洗完澡,腰里围了一条浴巾走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找到了吗?”   刚刚被热水冲刷浸润过的肉体还泛着微红,隐约似有无形的热力辐射出来。这副模样太过扎眼,她又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儿放了,板着脸说:“你把浴袍穿上。”   “不是还要擦药吗?穿了也得脱,这样方便。药膏呢?”   何岚氲把一片药膏递给他。   他举着毛巾没有接,看了看自己肩后:“让我自己涂啊?”   她转过身去把药膏放在茶几上:“你的伤口最好先消毒,我让前台送急救药箱过来了,处理完了再擦。”   起居室一角有个小小的水吧,摆着各类酒和饮料。他擦干头发把毛巾丢在吧台上,从酒架上抽出两瓶来看了看,问:“喝点吗?”   一说到喝酒,她就免不了想起自己上回喝醉干的操蛋事儿,立马拒绝:“不用了。”还不忘怼他一句,“身上有伤还喝酒。”   岳凌霆摸摸鼻子,乖乖把酒放回去,改从冰箱里拿了两罐饮料过来,单手打开其中一罐递给她。   易拉罐上对着她这面是当地文字,何岚氲看不懂,问:“这是什么?”   他晃了晃伸到她面前的罐子,自己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苏打水。”   何岚氲坐不住了,蹭地站起来:“我先回房间了。”   她拖起放在墙角的行李箱,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扶着箱子拉杆,尽量用礼貌征询的语气问:“一共三间卧室,朝海的主卧里面是圆床,朝南的一间大床一间标间,你想睡哪间?”   “我想……”他撇嘴咕哝道,“算了,反正也睡不到我想睡的那间,你先挑吧。”   什么叫“反正也睡不到想睡的那间”?她轻蹙起眉,说:“主卧最大,景观也最好,有独立浴室,你睡主卧吧,我住朝南那间。圆床你睡得惯吗?”   “睡不惯。”   何岚氲不禁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多嘴问那么一句。“那朝南的房间给你,里面是普通双人床,方的,总睡得惯了吧?”   “也睡不惯。”   这就是故意抬杠了。她没好气地说:“难道要标间的单人床你才睡得惯吗?”   岳凌霆半坐在沙发扶手上,姿态慵懒。他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罐装苏打水贴在胸口,眼神透过额前刚洗完的湿发,湿漉漉地望着她:“一个人我都睡不惯。”   她觉得心口跳得厉害,低头转身想逃,门铃声忽然响了。   敲门的是酒店服务生,来给她送急救箱。何岚氲面朝门口,都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她问服务生:“你能帮忙处理一下伤口吗?”   服务生微笑回答:“对不起,我没有接受过医护训练,不能贸然操作。平时我们可以帮助联络附近医院,但现在天气特殊,恐怕也无法提供服务。如果您非常需要医疗人员的话,我可以帮您问一下客人里有没有医生或者护士……”   何岚氲忙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来吧。”   她拿了急救箱回头,岳凌霆已经在沙发上坐着了,掰过肩膀看后面的伤口,显然是等着她帮他处理。   左右他这道伤都是替她挡的,也理应回报感谢人家。   她把药箱打开,里面有镊子、剪刀、棉棒、纱布等各种工具,消毒剂只有酒精和双氧水。她先用酒精把工具消了毒,然后用一次性棉棒蘸取双氧水,对他说:“这个碰到伤口会很疼,我尽量避开破皮的地方。”   岳凌霆说:“没关系,这点疼我能忍。”   话虽如此,双氧水渗到伤口附近时,他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背上肌肉绷起。离得这么近,每一块肌理的颤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刚洗过澡,清新中混杂着熟悉的萌动,曾经将她团团包围,诱她沉沦放纵。   她屏息别开脸,找了个让自己转移注意力的话题:“你回来的时候……外面是不是灾情已经很严重了?”   “嗯……”他的声音也是闷闷的,话语简短,“旅馆那边已经断水断电了。”   何岚氲问:“那离这儿很近了,会蔓延到这边吗?”   “酒店有备用发电机,不用担心。”   乌鸦嘴什么的,有时真的不能不信。他的话音刚落,屋里的灯就灭了。   何岚氲正在消毒,光线突然变暗,她手一抖就把棉棒戳到了他伤口上。双氧水直接接触破损的皮肉,他疼得闷哼一声,转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她急忙缩回来,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很疼?”   他握紧了她的手不说话。   屋里几乎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漏进一点点外头昏暗的天光。黑暗和沉默让她莫名心慌,她挣了一下,说:“我去把窗帘拉开吧,起码能看见。”   扣在她腕间的手纹丝不动,只听到他的呼吸声,短促而又沉重。   她站起身,抓住她的手突然发力,一下就将她拉倒在沙发上,他随即覆了上来。   “岳凌……”抗议的话未及出口,就被他尽数堵住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浴袍的腰带在倒下时就散开了,他贴上来,肌肤滚烫,中间却又有一块冰凉,正好贴在她心口,冷热的反差让她打了个寒颤,每一个毛孔都回想起那天夜里的鲜活记忆。   围在腰里的浴巾也在纠缠中滑落了。他的力气和压制让她完全无法动弹,如果他要用强,她根本无力反抗,也……无心反抗。   但是他没有更进一步,只是抵着她,温柔而又带点强势地、细细密密地吻她。   “和我在一起。”他贴着她唇边说,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   “你别这样,放开……”后半句又被他吞进唇间。她不答应,他就继续吻她。   “和我在一起,”他重复了一遍,看她还想反对,又补充,“就这七天。”   加上这一句,姿态仿佛立刻就变得卑微了,变成了仰望垂怜的乞求。斥责拒绝的话语忽然就梗在了喉间,无法成言。   “那天晚上,我们那么……你不怀念吗?”他轻而缓慢地蹭着她厮磨,在耳边蛊惑她,放低身段哀求她,用尽一切他所能仰仗的方法。   “你不是答应要弥补我的吗?就用这七天弥补。”   “离开这里之后,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绝不再纠缠你……好不好?”   何岚氲快要被他磨得失去理智了。从那夜之后起,她就变得不像自己了,她成了一捆被烈日晒得噼里啪啦的干柴,只要他靠近她身边,溅射的火星就足以把她引燃。   现在这团火紧紧贴着她,火种的源头在她最焦渴的门外守候,只等她的许可放行。   “我只要七天……你还想挽回他是吗?我也可以帮你……”他一再地降低底线,一退再退,不能更卑微了,“我教你怎么抓住男人的……”   这回未尽的话被她堵在了嘴里。   防河蟹,放一段在作话里,虽然我觉得挺纯洁的,但是现在jj锁得丧心病狂,V章修改太麻烦了。   屏蔽作话的童鞋会不会看懂那个箭头呢,磔磔。   前面猜女主能抗几天的都猜错了!从下飞机算起,大概扛了5小时吧…… 第24章   何岚氲醒来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屋里依然昏暗, 只有门口内玄关处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她觉得腰里凉飕飕的, 还有点痒, 好像毛毛虫在皮肤上爬,睁眼往下一看,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正埋在自己胸口。   她以为他又来了, 一把推开:“别闹了, 我好累,让我睡会儿。”   “还睡,你是仗着台风天太阳晒不到屁股, 打算睡个天昏地暗吗?”   “几点了?”她迷迷糊糊地问,一边抬头去找钟表。   “十一点多了。”   “晚上?”   “中午!快起来。”   她记得最后一次看手机是晚上八点二十,然后手机被他抽走倒扣在床头柜上, 再然后……   算上时差就是过去了将近十四个小时。有那么久吗……还是她一不小心睡了超过一个对时?平时她每天只睡六七个小时的。   她伸手去摸手机, 床头却是空的。就着微弱的光线,眼睛渐渐适应了, 才看出自己转了个颠倒, 头朝着圆床七八点钟的方向, 睡在床沿边边上, 再翻个身就要掉下去了。   岳凌霆看她双眼迷迷瞪瞪伸手凌空乱摸的样子就想笑, 走过去伸手一抄将她抱起,换了个方向放到床头。“看不出来你睡觉这么不乖,就差360度转个圈了。”   这点何岚氲不同意。她三岁开始就自己一个人睡觉了, 从来不踢被子,早上起床后都不用仔细整理,只要稍微拉一拉就平整如初,睡姿特别端正,连穆辽远都说……算了不提他了。   “我……睡不惯圆床。”   “早上我起床时你还乖乖的,走了一会儿就快滚地上去了。”放下后他就势爬上来窝到她身边,语气腻歪,“是圆床睡不惯,还是一个人睡不惯呀?是不是不习惯身边没我?”   何岚氲说:“我一个人睡这么多年了,你在旁边才不习惯呢。”   他毫不生气,还笑得更开心了:“那就多习惯习惯。”   虽然嘴上不肯服软,她心里倒是觉得有些奇异,好像在他身边这三晚,包括飞机上,她都睡得特别沉。再累再疲惫的时候,她也没一口气睡超过12小时。   并排躺了一会儿,他的手又不安分起来,拇指和食指直立并拢再分开,像毛毛虫走路似的在她腰上丈量。这个孩子气的动作本身并没有情|色意味,但因为落在腰间,施者或许无心,受者却感觉到了异样。   她的腰非常怕痒,以前穆辽远摸她时,她经常忍不住笑场,但是换了一个人,那一圈痒痒肉好像也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似的,立马换了一种态度。   方才把她闹醒似乎也是这个动作。她把那只罪魁祸首的手打掉:“干嘛呢,别乱摸。”   “给你量腰围。”他不乐意地抗议,“都量了大半圈了,又要重来!”   何岚氲简直词穷,只会说:“你真无聊。”   “我是认真的!昨天我给你买的衣服,是不是尺码不合适,怎么扔在沙发上不穿?”   “没有,不想换而已。”   “不想换?”他转了转眼珠,“所以你是故意穿得那么少等我回来的?搞半天原来是我着了你的道啊!”   论抬杠耍嘴皮子何岚氲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想起来又有点心虚羞恼,就拿旁边的枕头丢他:“走开!我要起床了!”   岳凌霆笑着起身闪开,枕头落在床边地毯上。圆床原本配了七八个枕头和抱枕,此时只剩了一个,其他乱七八糟全散在地下。   浴袍也扔在地上,离床两三米,正好在他脚边。何岚氲拥着被子说:“帮我把衣服扔过来。”   他弯腰捡起,却没有照她说的做,而是用一根手指勾住衣领举在面前:“自己过来拿。”   何岚氲气得把最后一个枕头也扔了过去。   她裹着被子赤脚下床,一只手压住被子,另一只手伸过去拽浴袍,免不了又被他左躲右闪地戏弄了一番才拿到,然后回床上把被子拉高到下巴,躲在被窝里穿好了衣服才下来。   岳凌霆看得想笑:“你怎么还这么害羞啊。”   她把腰带系紧,怕他又搞什么幺蛾子,特地远远地绕开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的天色一点都不像大中午,暴雨如注,整个城市一片狼藉。她终于认出了那家小旅馆的屋顶——说屋顶可能不太恰当,彩钢板加盖的三层违章建筑整个都被吹掉了,露出老楼的顶面,马桶、洗手池和幸存的床铺滑稽地伫立在楼顶。老板说他的楼屹立三十年不倒或许不假,只不过每年可能都要翻新一遍罢了。   从树梢摇晃的程度来看风速已经减弱了不少,不超过七级。她回头问:“台风这算是过去了还是没过去?”   “过去了,但后续的降水还会持续几天,可能会发洪水。”   台风过后的降雨比昨天更猛烈,站在高楼上凌空望去,犹如天空裂缝,水泄倾盆。街道上来不及排水,已经汇成一条小河,行人艰难地涉水行走,水聚过膝。临海那一面尤其骇人,整片沙滩都被海水淹没,一直蔓延到楼下广场。   这栋楼仿佛成了汪洋上的孤岛,将他们与世隔绝。   她望着海面上的波涛问:“那岂不是还得好几天不能出门?”   “出门干什么?”岳凌霆从后面拥住她,轻嗅她的发顶,“呆在这里不好么?哪儿也不去,就你和我。”   温情款款的话到了她耳朵里就变味了。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和一个男人关起门来,耳鬓厮磨,缱绻交缠,纵情欢愉,从午后一直到晚上,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   她耳根微热,连带背后的身躯似乎都格外灼人。她稍稍动了一下,他却抱得更紧了:“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   他从头发上一路轻触下去,埋首在她颈窝里,是鸳鸯交颈的姿态。   “真好,”他叹息道,“早上醒来,有你在怀里。”   何岚氲却忽然觉得别扭起来,挣开他的怀抱:“都大中午了……我好饿。”   岳凌霆便松开手,放她去浴室洗漱。他回起居室里拿来酒店菜单,站在浴室门口对她说:“我这就打电话订餐。你想吃什么?鳕鱼配鹰嘴豆泥好不好?你刚起床,吃点清淡软和的,好消化。”   鹰嘴豆泥……她正在刷牙,脸忽然就红了,从镜子里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昨天下午回到床上后她睡了一觉,醒来依旧懒洋洋的不想出门,晚餐也是电话订的送上来,还附赠一大捧玫瑰。   姜汁蜂蜜是用来佐三文鱼的吗?枫糖是用来淋松饼的吗?冰淇淋是餐后小甜点吗?冰桶是用来镇红酒的吗?   她发誓这段时间都不会再把任何带汤、汁、泥、糖浆、奶油以及其他任何流体的食物拿回房间里来吃了。   只消一个眼神岳凌霆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侧身斜靠在门框上,嘴角噙着别有蕴意的笑容,从镜子里盯着她。   何岚氲被他看得发毛,吐掉牙膏沫说:“我想直接去楼下餐厅吃……顺便逛逛商场,买点东西!”一直呆在房间里不出去,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好,陪你去,正好我也有东西想买。”他忍着笑,把菜单放回去。   何岚氲换上昨天他买的那身衣服,居然非常合身,严丝合缝一点不差。衣服剪裁质地没得说,但两件都是基本款,略显素淡了些。岳凌霆的目光一直围在她身上打转,她颇不自在,在他的注视下从旅行箱里拿出化妆包,说:“再稍等我一会儿,五分钟,我化个妆就好。”   “不用化妆,这样就够好看了。”   她举着粉扑,忽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和前几天所见不太一样了。睡饱了觉后黑眼圈与暗沉都不见了,脸颊上难得地透出血气,皮肤也有了光泽,粉底拍上去竟看不出什么差别。   两年来她头一次照镜子觉得自己漂亮。   小时候她还是长得很可爱的,古怪孤僻的脾气也阻止不了总有人想要来亲近她捏捏脸蛋。长大后虽然不如贺兰韫的异族美貌那么亮眼,但也称得上清秀佳人一枚。后来……皮相的憔悴颓败只是表面,更多的是相由心生,她越来越讨厌照镜子,讨厌看到日益恶毒丑陋的自己。   岳凌霆从背后凑上来,下巴搁在她肩上:“好看得把自己都看傻啦?”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感也是光滑细腻,不由自言自语:“才睡了两觉而已,效果这么立竿见影吗?”   他腆着脸说:“我是不是十全大补膏?再多睡几次效果会更好。”   “谁说你啊!我是说睡觉睡了两夜!”她气得推他,这么说好像还是没澄清歧义,“昨天和前天两个晚上!”   “昨天和前天你不都跟我睡在一起吗?没毛病。”   何岚氲想把手里的彩妆盘丢在他脸上。   其实……非要说是他的功劳,确实也没毛病。   她没有化全妆,简单画了眉毛和口红,全脸扫一层散粉。这种气色和状态,还是二十三岁以前、胶原蛋白满满的年纪才有的。   岳凌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是这样么?   仿佛与她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似的,他从背后搂住她,探过头来与她并排,忽然叹了口气:“岚氲,你还和以前一样美,我却已经老了。”   “三十岁哪里老?”她想起师妹的吐槽,心说:以前你更显老,现在相对值还变年轻了呢。   “不是小鲜肉了,”他扁扁嘴,“以后会越来越老的。”   “谁不是越来越老啊?”   他忽然问:“你最多能接受男人比你大多少?”   这回换何岚氲忍笑了。她故意想了想,说:“两岁吧。”   “这么少?”   “我就喜欢比我小的,不行吗?”看他皱眉瞪眼要发作的样子,她又改口说,“最多两岁半,不能更老了。”   岳凌霆伸手去掐她的腰。她笑着躲开,抬手制止他,正色说:“好吧,最多最多两岁零364天,一天都不能再多了,这是我的底线。”   这种讨打的话自然换来一顿暴风骤雨式的惩罚。   “哎呀……”她气喘吁吁地挣开,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刚化好的唇妆……”   “说真的,”明明是玩笑的话题,他却露出认真的神色,“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比你老很多,你还会喜欢么?”   “老很多是多老?”   “比如……”他顿了一下,“你还青春年少,而我已经白发苍苍。”   她偏过头看他,说:“这种事怎么会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一写日常对手戏就停不下来……我想赶紧发展剧情啊! 第25章   收拾停当了正准备出发,何岚氲一转头, 看到岳凌霆的衬衫后面又粘了一点血迹, 连忙叫住他:“别动!”   凑近了看, 当真是里面的伤口渗出来的。她让他解开衬衫, 伤口上的敷料不见了,难怪又弄到衣服上。   她皱起眉斥道:“昨天晚饭前不是帮你消毒包扎好了吗, 怎么搞的?”   他委屈巴巴地咕哝:“后来被你抓掉了, 我没好意思说……”   何岚氲脸皮一红, 转过脸说:“把衣服脱了,我重给你包一下。”   急救箱还没还回去。她取来消毒水和工具,又拿了一片他自带的药膏, 给他消毒上药。   伤口并不深,按理过去一整天也该结痂了,但他的伤处却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 只是表面风干有点紧绷, 稍微一动就又流血了。所幸伤口消过毒上了药之后,红肿感染减轻了不少, 没有大碍。   双氧水一擦过去, 他就开始夸张地吱哇乱叫。何岚氲拿棉棒戳他的背:“小声点, 昨天怎么没见你这么叫唤。”   他转过头来:“那你是希望我疼就叫唤, 还是像昨天那样憋一个大的?”   这人太不要脸了, 三句话离不开那些事儿。她努力告诫自己淡定点,别跟他一般见识,下手时到底还是轻柔了许多:“真有那么疼吗?”   他又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当然了, 我很脆弱很敏感的。”   她凑上去吹了吹:“这样呢,好点吗?”   “没有,要氲氲亲亲才会好。”   说着他就偏过头凑了上来。何岚氲往后一退,被他转身捞住,单手扣住她的后颈拉近,迫使她抬起头来,流连辗转一亲芳泽,许久方才放开。他眯眼舔舔嘴唇,像偷腥得逞满足的猫:“现在好多了。”   何岚氲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消完毒晾干,她把片状的药膏撕开,用棉棒涂在伤口上,一边问他:“你怎么会有这种药膏?”   岳凌霆说:“我对青霉素过敏,受了伤又不容易好,所以就买了这种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他的伤确实好得太慢了,不但这处最大的伤口没有进展,其他几处小擦伤也一样。包括他嘴唇上那道,都过去十天了,也只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昨天好像又被她不小心弄破了。   不过她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种小包装,好像很少见,一般都是铝箔管。”   “我找原厂定制的,市面上没有。”他忽然盯着她问,“你也见过吗?”   “嗯,小时候买过一次。”何岚氲涂完药,剪了纱布和胶带给他贴上,“后来就再没见到,原来是停产了。”   那还是贺兰韫刚从扶余回来的时候,她带何岚氲去看她的战利品,从扶余人手里抢来的野人奴隶。   那个野人浑身长满长毛,用铁链锁住关在笼子里,手脚已经被链子磨穿了皮肉,血污和毛发结在一处,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何岚氲不敢走太近,小心地问:“他是人……还是猴子啊?”   “当然是人。扶余人生下来有病不要的孩子,就放进森林里,请他们的神庇佑收回,其实就是让野兽吃掉。这个运气好没死,被猿猴捡回去养大了,很少见的!”   为了向她证明,贺兰韫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砸中笼子里的野人。蜷在地上的野人立刻警觉地爬起来,退到笼子一角,摆出戒备战斗的姿势。   何岚氲看到了他藏在凌乱毛发里的眼睛,那分明是一双人的眼睛,布满血丝,蕴着痛苦、恐惧、愤怒和绝望。   她觉得他好像看见自己了,有点害怕,躲到贺兰韫身后。   野人站了一会儿就支撑不住了,跪伏趴倒在地上。他像人一样咳嗽,胸腔里呼噜呼噜作响。何岚氲看到他的伤口已经感染溃烂了,肺部恐怕也有炎症,眼睛通红睁不开,他像在发烧。   她害怕又担忧:“他伤成这样,你怎么不给他治呀,会死人的。”   贺兰韫说:“我让巫医给他治过了。他太野了,谁都不让近身,力气又大,把巫医都打伤了。”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人们只能靠自身免疫力抵抗细菌感染,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何况他们的医生还是巫医,看病一半靠草药一半靠念咒语的那种。   何岚氲说:“你等我,明天我给你带药过来。”   她去药店买外伤感染用的药膏,最小的每支也有10克,加上外面的铝箔管包装,根本不可能带过去。她问药剂师:“有更小的包装吗?或者有没有消过毒的分装袋?尽量小一点。”   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耐心的药剂师还是帮她想到了对策:“另外一个牌子去年出过旅行便携装,库房可能还有,我去帮你找找。”   她幸运地买到了一盒一次性片状小包装的药膏,每片恰好能跟着她一起送到贺兰韫手里。她每天晚上带一片,连带了好几天,但是却没有人能靠近野人身边给他上药。   他的伤越来越严重,甚至引来了蚊蝇。   “他怎么不识好歹呀!”何岚氲又着急又生气,“连是不是对他好都分辨不出来吗!”   一向骄傲自负的贺兰韫却垂下头来:“都是我的错……是我骗了他,他不会再相信有人对他好了。”   何岚氲问她怎么回事,她却又不说了。   何岚氲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既然是你造成的,那就应该你去啊。”   贺兰韫低着头不说话。   她又说:“如果你害怕,那我陪你一起过去。”   其实她自己也有点害怕的,抓着贺兰韫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们趁野人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走到笼子边,轻轻给他伤处涂上药膏。   贺兰韫近处看到野人身上溃烂的伤口,眼泪忽然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笼子里熟睡的野人忽然动了一下,睁开眼睛。   他先是惊了一下,弓起脊背,继而认出是贺兰韫,他的眼睛里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但最终还是慢慢放松下来,收起攻击的姿态。   然后他忽然转过头,看向贺兰韫身后的空处,何岚氲藏身的地方,隔着虚空与她骤然对视。   “发什么呆呢?”   何岚氲回过神,对上面前岳凌霆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脑海里似有无数个不同的影子从四面八方一齐向视野的中央聚拢,晃动着与眼前这张脸重合。但是她仔细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笑意盈盈的面庞,清晰而真实。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段奇遇。”   “什么奇遇?”   “说了也没人信。”她把胶带剪断抚平,放回急救箱里,“弄好了,穿衣服出去吃饭吧。”   --   何岚氲以为岳凌霆说和她一起去购物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他还当真了。两人在酒店餐厅吃完饭,他就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去旁边商场。   在餐厅点菜时他还问她:“你还想吃姜汁蜂蜜三文鱼吗?”   光听这个名字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要!”   “哦,我以为你喜欢呢。”他把菜单翻过去看反面,“昨天你点的都没吃到。”   没吃到还不是因为你?   出门前她看到起居室的桌子、吧台、沙发和地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不见丝毫昨晚的痕迹,问他:“你打扫的?”   “当然不是,”他回答得无比自然,“这包含在酒店的服务之内。”   ……幸好她一直睡到中午没醒,不然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服务生。   最后她点了英式的炸鱼和薯角,不要蘸酱,干嚼。   商场隶属酒店旗下,为外国游客提供免税服务,两栋楼有室内走廊联通,不受外部影响,所以这种恶劣的天气,反而比平时更热闹。   经过一家珠宝店门口,他停下说:“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你应该送我件礼物。”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   见她不答,他又说:“既然要补偿我,也得在物质上体现一下吧?太便宜的我可不要。”   您老身为凌岳的头号个人股东,还差这点物质补偿吗?   何岚氲想了想,点头说:“行吧,你挑。”   他转头就拉着她进了那家珠宝店。   虽然珠宝是很贵重、很物质没错,但怎么觉着他俩这关系好像有点……怪怪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差不多都上线啦,可以开始搞事了! 第26章   进店后何岚氲看了两眼玻璃柜台里的展品标价,小声说:“我的信用卡额度只有二十万, 你悠着点挑。”   珠宝店大部分都是女款首饰, 从门口一路进去, 只看到一个展柜里有几款男士领带夹和袖扣。她想岳凌霆经常穿西服, 这个也许用得到,就问:“你觉得那对祖母绿的袖扣怎么样?”价格也正好, 买得起, 又不会太便宜。   他回头瞥了她一眼:“刚在一起你就送我绿的, 合适吗?”   何岚氲被他噎得没话说。   他牵着她的手,越过门口昂贵的宝石展区,走到后方卖黄金和铂金饰品的柜台。这种店都专门配有会说中文的店员接待中国游客, 听到两人对话,迎上来问:“二位想看什么?”   岳凌霆的手指点在玻璃台面上往下滑,滑到其中一处, 点了点说:“这个请拿给我看一下。”   何岚氲顺着他指的看去, 那是一枚银白色的铂金戒指,两条蛇形波纹缠绕在一起, 纯靠工艺雕刻出的造型, 比素戒略花哨一些, 没有其他镶嵌装饰。   那两条头尾相连缠绕纠葛的花纹, 莫名的缱绻情深。   “你要买戒指?”   戒指这种东西, 含义太过复杂,并不适合他们现在的状况。   他扬起眉梢:“不是说随便我挑的吗?这个又不贵。”   “但是……”她找了个理由,“这好像是女戒。”   店员立刻殷勤地说:“这款是对戒, 也有同款男士大号的,柜台里没有摆而已,马上给您拿。”   “情侣戴个对戒不是很正常吗?”他抓住她的左手,另一手拿起戒指,在她的无名指上比了比。   何岚氲想缩手,又挣不过他的力气。她曲起手指不让他往上套:“这是婚戒吧,别乱戴。”   店员很懂得察言观色,插嘴解释道:“婚戒一般会选简洁一点的,这款戒指造型比较特别,非常适合情侣。”   岳凌霆把她的手指掰直,戒指在无名指和中指上比了两个来回,最后套在中指上。“恋爱中,是不是戴这儿?”   样品戒指尺寸很小,卡在她中指的关节上下不去。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戴这几天,回头你不想要了,铂金还能拿去回收,没损失。”   店员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默默看着他俩不说话了。   何岚氲自然看得出他闹别扭了。她想了想,还是服软妥协了,对店员说:“请帮我看一下有没有13号。”又问岳凌霆:“你戴多少号?”   他却耍起大爷脾气来:“我没戴过戒指,不知道。”   她只好继续对店员说:“麻烦给这位先生量一下中指尺寸。”   量出来应该戴19号。店员去库房取戒指,不一会儿回来,面带歉意:“非常抱歉,这款戒指已经断码,最大只有两个11号和18号了,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岳大爷说:“我就看中它了,别的都不要。”   18号的戒指自然戴不上中指,换到无名指刚刚好。他举起手正反看了看:“这不是能戴嘛,就要这个。你的手指这么细,肯定也没问题。”   何岚氲看着面前的11号戒指没动。他把戒指拿起来,硬是拉着她的手给她戴到无名指上,然后放开说:“好了,去付钱吧。”   现在她终于体会到,当年穆辽远被她逼着买对戒的心情了。   --   沐漻渊让贺兰韫第一次对男人倾心,而现代的何岚氲对高她一级的学长穆辽远一见钟情。   相似的名字愈发让她们认定,这就是跨越前世今生、命中注定的缘分,他就是她们各自的真命天子。两个女孩从此有了更多的话题、共同的小心思和小秘密。   “几百年以后的他长什么样子?”贺兰韫兴奋地戳她,以前的高冷矜持荡然无存,“你给我讲讲。”   何岚氲讲不出来:“就……挺好看的。   “我当然知道他好看,漻渊也好看,不然我们怎么会喜欢呢?”贺兰韫露出羞涩又甜蜜的笑意,“但肯定会有不一样吧?你看咱们俩长得也不一样。你不是会画画吗?画给我看。”   可惜她拿不起他们的画笔。那个世界的一切,除了贺兰韫,对她来说都是千百年前无法触及、已经不存在的古迹。   何岚氲想了想说:“过两天我带他的肖像给你。”   穆辽远在市里得了奖,照片挂在学校的宣传橱窗里。放学后她趁无人注意,把他的大头照揭下来,拿到照相馆去翻拍,冲洗成一寸的小小照片,然后在没被发现之前再偷偷贴回去。   她第一回 干这种事情,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得心脏扑通扑通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把照片尽量剪小,带给贺兰韫。后者十分惊奇:“这是你画的?怎么画得这么好,像真人一样!”   “这不是画像,是照片。”   “照片什么的?”   “就是一种利用光学原理和感光材料把物体的影像印到纸上的技术。”她耐心地把物理课上学到的照相机原理跟贺兰韫解释了一遍。   贺兰韫很聪明,哪怕她只是个几百前年的古人,只要剖析解释得清楚,她就能理解。在此之前,何岚氲已经向她科普过地球绕着太阳转、为什么会有日食月食、雷电并不是神迹而是云层在放电等等。   听完这些她悠悠地感叹:“所以,我们信奉的神明其实并不存在吗?”   何岚氲趁机向她转述了一通刚刚从书本上学来的宗教是统治阶级的精神工具、国家是维护统治的暴力机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类的她自己也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的理论。   贺兰韫的家族是一方霸主,蓄养大量的奴隶,手握军队,同时掌控着这个国家一半以上民众的宗教信仰。小孩子眼里的世界总是对错分明,贺兰韫当然属于大奴隶主阶级,残酷的压迫者,课本上猛烈批判的对象。一度她们俩因为“三观”问题闹了不少矛盾。   贺兰韫的很多行为,何岚氲都觉得难以理解。比如她没有说清楚的,先对野人好又欺骗他,把他收为奴隶锁在笼子里,害他险些感染死掉;如果给她贴上“残忍冷酷的奴隶主”标签,她又会对着野人掉眼泪,恳求何岚氲再多带点药过来救他,在她用阿莫西林给他治肺炎后,愤怒地质问她:“你给他吃的什么,他差点死了!如果他有事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等野人终于痊愈了,她却又拿他取乐,非要把他身上的毛剃掉,他反抗就让手下的奴仆制服教训他;下人们趁机虐待他,贺兰韫知道后大怒,又把奴仆杖毙,视人命如草芥。   古人的善恶道德当然无法用现代标准来衡量,何岚氲只好悄摸摸地在科普中夹带私货给她洗脑。好在贺兰韫虽然立场想法和她不同,起码是个讲理的人,有理有据的话还是能听得进去。而且自从有了沐漻渊和穆辽远作为共同话题之后,她们之前的龃龉别扭也冰释消解了,又开始无话不谈。   那是数百年前的另一个她,一脉相承的同一个灵魂,即使沧海桑田山河变迁,依然有心意相通之处。   沐漻渊/穆辽远就是那个联通她们的桥梁。   “那这个照片和他真人一模一样吗?”   “对,就像照镜子,一模一样。”   贺兰韫凝视那张小小的一寸大头照,觉得十分神奇:“虽然长得不是非常像,但一眼就能看出来,就是他。”   这话让何岚氲产生了好奇:“那现在的他是什么模样?”   提起沐漻渊,贺兰韫便有了几分少女的娇羞之色:“后天晚上他会跟他父亲一起来我家赴宴,你早点过来,我带你去偷看呀!”   两个女孩头靠头,羞涩又欢喜地互相取笑。   何岚氲一转头,看到门外有个挺拔的背影印在窗纸上,岿然不动。她戳戳贺兰韫:“小声点,好丢脸的。”   “怕什么,他又听不见。”贺兰韫回头看了一眼,“就算听见也不会说出去的。”   那是贺兰韫带回来的野人奴隶,现在是她的侍卫了。他为了保留自己身上的原始符号所作的抗争毫无意义,离开森林不到半年,他身上的毛发就自然脱落了。折腾了两次之后,加上何岚氲的洗脑,贺兰韫对他也好了一些。   有一次何岚氲刚过来,看到贺兰韫在院子里教他说话。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拉长语调,用夸张的口型一字一顿反复说:“贺,贺——兰,兰——韫,韫——”   她一松手,他就立刻把手缩回去,低着头不发一言。   贺兰韫气馁地站起身:“笨死了,就这几个字怎么都教不会!你是我的奴隶,怎么能主人叫什么都不会说呢?起码别人问起来,你能说出我的名字啊,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她看到了何岚氲,气哼哼地跑过来:“明明看书写字一学就会,说话偏偏学不会!又不是哑巴,肯定是故意的!”   何岚氲说:“可能是还不习惯人类社会吧。再说耳朵听不见,很难学的。”   后来一直也没听说他学会说话。   到了约定偷看沐漻渊的那一天,何岚氲天一黑就爬上床去睡觉。她跟在贺兰韫身边,堂而皇之地和她一起站在竹帘后,反正也没人看得见她。   贺兰韫的父亲征服了扶余,受到皇帝的宠信,这两年地位愈加高升,官至大将军,重权在握。沐漻渊的父亲是汉人,在朝中仕途不顺,于是存了巴结攀附之意。   贺兰将军很宠爱贺兰韫这颗掌上明珠,原本想培养她做下任大祭司,但祭司不能婚嫁,听说她爱慕沐漻渊,也不勉强,打算成全女儿的心意。   何岚氲在宾客中一眼就看到了沐漻渊。确实像贺兰韫说的一样,虽然五官长相不尽一致,但是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气度神|韵,立刻就能认出这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单论外貌的话,他甚至比穆辽远要更俊俏秀雅、风度翩翩一些,在人群中就像一块会自动发光的美玉。   她看得都有些脸红心动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让贺兰韫一见钟情,值得她们生生世世执着惦记。   她偷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能一眼认出来,我第一次见你却没认出你就是我呢?”   贺兰韫歪着头说:“肯定是因为你不爱照镜子,对自己的神态表情太陌生。我就经常照镜子,所以我很快就认出你啦!”   何岚氲鼓起腮帮子:“你爱照镜子还不是因为你漂亮。”   贺兰韫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戳戳她的脸:“你也漂亮呀,以后多照照。”   旁边的侍女看她一个人小声自言自语、凭空发笑,惊恐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外面忽然安静下来。贺兰将军起身向沐父敬酒,笑着提出结为姻亲,沐父受宠若惊。宾客们纷纷举杯恭贺称颂时,沐漻渊站起身。   他对贺兰将军躬身一拜,说:贺兰小姐天赋异禀,自幼便被定为未来大祭司的继承人选,小可敬若神明,不敢有半分觊觎玷污之心。   他居然拒绝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搞事搞事!   这章太长了,还没写完,明天继续。 第27章   如果沐漻渊/穆辽远真的是贺兰韫/何岚氲前世今生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为什么他要拒绝她?   这场联姻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是他父亲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 天上掉下的馅饼, 他没有理由拒绝的。   除非……他一点都不喜欢她, 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亦不为所动。   贺兰韫从未遭受过这种挫折和羞辱,她大发雷霆,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砸碎一切能砸的东西, 奴仆们靠近就用鞭子抽打他们泄愤。   连何岚氲也劝不动她。忿恨怨怒让她失去理智,甚至反过来讥刺她:“如果漻渊不喜欢我,那你的穆辽远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岚氲正有着这样的烦恼。   穆辽远的父母正好是爸爸的新同事, 两家很快热络起来。穆伯伯听说她和穆辽远在同一所高中,才十四岁,免不了叮嘱穆辽远多关照她。他们确实很亲近, 但每次穆辽远带她出去, 那些高二的大男生开玩笑说你的天才小女朋友,他总是耐心地澄清:“别瞎说, 她是我妹。”   那时候何岚氲在学校里已经很有名了, 因为她是全市第一, 年龄又小, 高一便越级和高二学生一起参加各种竞赛, 奖项拿到手软。等她又跳了一级直接上高三,全校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   其实她跳级是为了和穆辽远同班,但他高三不顾家长反对和老师劝阻转去了文科班, 立志学历史。   起初他对鲜卑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还觉得是因为前世的感应,特别支持他,帮他说服穆伯伯和伯母。但是现在……她忽然不太确定,这件事对她到底是有利还是不利。   贺兰韫被拒婚的事刺激了她,高考前夕她实在忍不住了,跑去找他表白:“等上了大学,我可不可以做你女朋友?”   穆辽远一笑置之,摸了摸她的头:“你这么小,还没成年呢,好好学习,校长可是对你寄予厚望。”   他打算报考北方一所文史类的大学,因为那里的历史系研究鲜卑史最为著名。那所大学地处偏僻,所在的城市没有适合她的学校,未来他们肯定会两地相隔。   原先理科班的那些损友还故意调笑他:“历史系女多男少,以后你就更成香饽饽了!”   她并不觉得他那句话是等她长大的意思。他即将去遥远的城市,和志同道合的女孩们朝夕相处,她没有把握他不会被别人捷足先登。   整个六月她都被这种忧虑困扰,高考成绩出来也不算理想。校长原本期望她可以再拿一个状元回来,最后只进了前十。   穆辽远的分数远超那所大学历史系往年的分数线,他的父母也被他说服,决定尊重他的志愿。他和一些幸运的同学开始提前庆祝。   何岚氲的失落焦虑在别人看来显得很矫情。她虽然与状元失之交臂,但依然可以随便挑选国内任意一所大学。   她找不到人求助倾诉,最近半年连贺兰韫都没有再出现在她梦里。   六月结束时,她终于又梦到了贺兰韫。   半年未见,她好像变了很多。以前那种小姑娘的兴奋雀跃、喜怒形于色从她脸上消失了,她懒洋洋地倚着窗边的美人靠,拨弄窗台下半凋的芍药,把花瓣一片一片扯下来撕碎。看到许久不见的何岚氲忽然出现,她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惊喜地跳起来迎接,只是抬了一下眼皮,说:“你来了。”   何岚氲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倒是贺兰韫先说:“我定亲了。”   何岚氲一愣:“和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漻渊。”贺兰韫勾唇一笑,但是那笑容里并没有从前的羞涩喜悦。   “为什么?”她十分意外,“怎么让他改变主意的?”   贺兰韫坐起身,姿态骄矜:“我是大将军的女儿,我的姑母是大祭司,我想要一个四品文官的儿子做夫婿,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似乎是怕何岚氲不懂,她又说:“是他求着要娶我的,不然他爹就要死在牢里了。”   何岚氲瞪圆了双眼:“你怎么能这么……”   “不择手段吗?”贺兰韫自然知道她想什么,“早点他要是乖乖的,他爹不就不用吃这些苦头了?现在人已经放回去了,还升了官,等明年我们成了亲,他们父子俩只会前途更加光明,不是皆大欢喜吗?”   何岚氲还是觉得无法接受。她皱起眉:“贺兰,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本来就是这样啊,你对我有什么误解?”贺兰韫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偏过头看向窗外,朝那边努努下巴:“你看。”   何岚氲朝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门外侍卫一如既往的挺直背影。“什么?”   “你看得出来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吗?”   “啊?”何岚氲其实没有见过他脱去毛发后的正脸,不过看身形,她以为他还很年轻。   “看着就像二十岁是不是?”贺兰韫趴在美人靠上,她的侧颜有一种冰冷疏淡的美,“扶余王室长寿,往往能活到百岁以上,传闻是因为岛上密林深处有一种树,由他们崇拜的古猿守护,食其果可益寿延年。我们的陛下年过半百,开始畏惧天命,扶余王收容袒护逆贼只是借口,实际是要他们的长寿果罢了。扶余有天堑海域为阻,父亲的战船只能带五千兵过去,而扶余王坐拥军队三万有余,占据密林地利之便。你猜,我们是怎么打赢的?”   何岚氲摇摇头。   她又转过头去看门外的侍卫,轻叹道:“也是可怜,王后的嫡子,就因为生来残疾,被扔到森林里听天由命,送给野兽果腹。原本属于他的王位,也被冒牌货顶替占据。不过祸福总是相倚,人的命途运数谁又能预测得到呢?他运气好,被猿猴捡去,活下来了;他的兄弟姐妹族人,包括冒牌的扶余王,早已灭国就戮,无一幸存。往后也难说,现在他是我的奴隶,任我驱使,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身败名裂,不得善终,而他却可以长命百岁。等我化成了灰,他或许还活得好好的,另有一番际遇。”   何岚氲看着她不说话了。   “离间计是我向父亲提议的,这样的秘辛揭露出来,扶余王的王位坐不住了,王室内乱自溃,才被我们坐收渔利。”贺兰韫冲她轻蔑地一笑,“所以你看,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想要的东西不会自己飞到你手里,那就用一点方法,抓住它。你可以认为这叫手段,也可以称之为……争取。”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口吻就像一个看透世故的大人。十六岁在他们那里,本来也是成年人了。   贺兰韫又说:“你呢,又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你。”   何岚氲原本以为,自己和贺兰韫身处不同的时代,受不同的教育和环境熏陶,三观迥异,性格想法完全不一样。但是当她在家中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开始翻查打听父母和穆辽远接下来的行程,仔细思考计划的可行性,她才不得不承认,即使过了数百年,她们的灵魂中那一线相似的东西依然不曾磨灭。   她的烦恼在贺兰韫看来实在太简单了。“你们的父母关系很好,他对你也不错,把你当成妹妹呵护。如果你们之间发生点什么,他不会撇开你的。我也相信,漻渊的转世一定也像他一样孝顺,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她打听到下周末爸爸和穆伯伯都会携夫人一起去参加领导女儿的婚宴,而那一天穆辽远也约了同学聚餐。她只消说一个人在家没饭吃,穆辽远就把她带去了。   她也不用故意灌他,只是爽快地和那些男生喝酒,穆辽远就主动替她挡。吃完饭她打车送他回家,到家时他已经烂醉如泥,任她摆布。   非常疼,疼到她想退缩,疼到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但是低头看见那张曾让她心动的容颜,想到几百年前的另外一张脸,想到贺兰韫,又觉得凭空生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流了很多血,弄得被单和衣服上全是,不必刻意去布置现场,穆伯母叫着他的名字推开房门时,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   爸妈恰巧也在,他们坐同一辆车,应邀顺便进来坐坐。母亲当时脸就白了,穆伯伯去厨房端了一盆水,把穆辽远泼醒了。如果不是爸爸和穆伯母拦着,他可能会直接拿棒球棍把儿子的脑袋打开瓢。   她挡在穆辽远面前:“不关他的事,我、我是自愿的!——我们在谈恋爱!”   穆辽远湿淋淋地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然后把所有责任都揽了下来。   “我会用一辈子对她好的。”他在双方家长面前这样说。   第二天她约他去看电影,他们开始尝试以情侣的身份约会相处。经过路边的饰品店时,她说:“今天是我们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你送我个礼物吧。”   他起初选了一个发卡,她说太小女生了,别总把我当小孩子。她挑中一对银戒,韭叶素圈,像结婚戒指。   她把那只银戒套在他的中指上,未来她还会把真正的戒指套到他的无名指上。   这个人终于属于她了,她想,心里松快下来,仿佛完成了一个累世经年的夙愿。贺兰韫是对的,想要的东西自己不来,那就想办法抓住它。这不叫手段,这叫争取。   既然没有命中注定的缘分,那就自己去争取。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是不是洗白了?   作者会代表月亮惩罚女主的! 第28章   买完戒指出来,岳大爷终于开心了。   他一直抓着何岚氲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举在面前来来回回地欣赏, 完全不顾左手牵左手走路有多别扭。   何岚氲扭着走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 掰开他的手抽回来:“好好走路!”   他就换了右手去牵她,照旧举在面前, 然后把自己的左手并排放在一起欣赏。“这个多好看, ”他喜孜孜地臭美, “比你原来那个好看多了。”   “原来的有钻石!”   “你喜欢钻石?”他侧脸斜睨她,“我买给你啊,保准比那个大。”   这人的攀比心也是没谁了。“我不喜欢钻石。你还有没有别的想买的?”   她只是随口那么一问, 没想到他立马打蛇随棍上:“我要买衣服。”   何岚氲简直无语了。他还振振有词:“我一共就带了三套衣服,一套昨天淋雨毁了,刚刚换的那件沾了血还没洗, 现在身上这件就是我唯一能穿的衣服, 还不都是因为你?或者你希望我天天呆在屋里不穿衣服?”   “好好好给你买给你买。”她只好连声答应,“昨天你电话订的那家还不错, 他家好像也有男装品牌吧, 叫他们送过来好了, 还有清洗服务。”   “都到商场了, 买衣服我不得试试?”   “买个基础款的衬衫你还要试?有尺寸不就行了吗?”   岳凌霆忽然笑了, 表情腻歪起来:“你这是变相夸我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的意思吗?”   她掉头去往二楼服装区:“走走走去买去买。”   走到一家主打纯棉和亚麻的男装店门口,她停下脚步说:“进去看看吧。”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亚麻?”他露出惊喜感动的表情,“真细心, 这么关心我。”   这还需要细心吗?您老除了正装所有衬衫裤子都是亚麻的,随便谁都能注意到好吗?   何岚氲也是头一次碰到女士拿着信用卡坐在椅子上,男人一件又一件地试衣服,在她面前摆各种pose,问她“好看吗”这种场景。   她的心思有点飘,注意力集中不到衣服上,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换衣服小心点,别把纱布又弄掉了。”   “你以为我是你,那么粗暴。”他向她飞了个眼风,转身走进试衣间。   她的心思被那个眼风刮得更飘了。   岳凌霆试完挑了三件,并排举着问她:“你觉得哪件好看?”   她心不在焉地说:“都看好,全要了。”   他趋上前来,弯腰凑近她面前:“可是你的眼神明明在说,一件都不好看。”   何岚氲抬头看他。他暧昧地一笑,低声说:“什么都不穿最好看,对不对?”   她脸上和耳根的毛细血管又炸了。   岳凌霆把三件衣服挨个拿到她身前比了比,何岚氲往后一退:“干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去掉其中一件,另外两件递给店员:“就要这些。”   何岚氲去柜台付了钱,他提着购物袋从背后贴上来:“被包养的感觉真不错。”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收起信用卡走出店门。岳凌霆搂住她的肩,问:“回去吧?”   “这就消停啦?我还以为你不刷爆我的卡不会罢休呢。”   “让金主大人破费了,我不得赶紧找机会好好表现么?”他又侧过脸,用那种别有深意的眼神从眼角看着她,“我以为你着急想回去呢。”   何岚氲耳根的红晕还没消退,又卷土重来。她转头去看两边的商店:“再逛逛!”   走在二楼的栏杆边,他看到一楼的某家店商标,拉着她从扶梯下楼。   一楼都是奢侈品。买完首饰买衣服,下一步该不会是要买包包了吧?   何岚氲被他一路拉到百达翡丽店门口,她及时往后退了两步:“这个我可包养不起。”   “谁要你包养了。”他笑睨了她一眼,拉着她走进店里。   他没有看展示的手表,而是去问店员:“请问你们店里有修表师吗?我有一点问题想请教。”   “您是购买了我们的手表,需要维修吗?”店员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我们有一位驻店修表师,不过他是瑞士人,只会说德语,我们唯一懂德语的同事今天没有上班。”   岳凌霆说:“没关系,我会一点德语。可以和他当面交流一下吗?”   店员请他稍等。何岚氲略感意外:“你还会说德语?”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不学无术只会花钱的草包是吗?”他不满道,“我不但会说德语,还会说法语、俄语、南斯拉夫语、印第安人土著语呢!”   “失敬失敬,”何岚氲憋着笑,“你学这么多语言干嘛?”连印第安人的都学?   “不为什么,就……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他转开去看店里的摆设,“这个瑞士人居然说德语,没意思。去年我刚学了罗曼什语,要是他从格劳宾登州来的,还能借机显摆一下呢。”   何岚氲却笑不出来了。他说的无聊学外语打发时间,应该是他退学后三年,做手术治病的那段日子。   站在他身边从下往上看去,耳后的疤痕愈显狰狞,蛇虫一般蜿蜒拓伸到头发里。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手感有点奇妙,表面凹凸不平,但细处又特别光滑,不由反复多摸了两下。   岳凌霆抓住她的手推开:“别乱摸。”   “怎么了?”她偏过头看他,“还会疼吗?”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放下去扣住。“那里很敏感,在外面……不要乱摸。”   这人简直浑身都是雷,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把自己炸了。何岚氲转开视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定自然一点:“咳……昨天那么大雨,你的耳朵没事吧?商场里噪音也挺大的,对你有没有影响?”   他回答说:“昨天戴了耳塞,没事。这种环境噪音还好,会吃力一点,不过普通人在嘈杂的地方也一样听不清吧?”   “那什么样的噪音会影响比较大?频率特别高或特别低的?”她继续找着话说,“有完全不能听的吗?”   “有。”   “什么?”   “比如……”他转过来看她,缓缓说,“你说你要结婚那种。”   何岚氲滞住了。这时店员带着修表师过来,岳凌霆转回去和他说话。   她听不懂德语,大约是岳凌霆向修表师提问,两人讨论了好一会儿,修表师摇头否定并致歉。然后他又回后面的工作区拿来一个书本大的木头箱子,岳凌霆想付钱,修表师摆摆手,一番商讨后岳凌霆在店员那里付了一点押金,把箱子拿走了。   何岚氲问:“里面是什么?”   “回去你就知道了。”   回去之后,他顺手把这个箱子放在吧台旁边的开放格上,然后……她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周三下午天气就放晴了。街道上的积水慢慢退去,露出底下积累的污垢泥泞,市民和环卫工人走上街头清理残局,这个每年都被台风光顾的城市开始熟练而迅速地从满目疮痍中修复重建。   沙滩上也散布着各种垃圾、海藻和鱼虾尸体,暂不开放。如果不低头看脚下,举目远眺,这里的景色已然恢复了七八分它往日的绝伦之美。   何岚氲把落地窗帘全部拉开。这间房朝向西南海域,拥有无敌的海景视野,整面墙的落地窗让屋内每一个角落都被明亮的光线充满,前两日被风雨围困与世隔绝的密闭感也随之而逝。   这里与外面的世界重新连通了。   户外阳光明媚,她的心情却并未跟着明快起来。那种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的放纵沉沦的快意,仿佛也随台风一起消失了。   她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到那个木头箱子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开放格里。   她拿起杯子正要喝,岳凌霆从旁边伸过手来抢走先喝了一口,然后搂住她的腰低头吻她。她差点呛着,推开他低头咳了两声。   “怎么忽然想到要喝酒?”他搂着她不松手,又去吻她的眼睑和鼻尖,“之前让你喝都不肯。”   何岚氲转头看向架子上的木箱:“那个箱子是你借来的吧?不要尽快用完还回去吗?”   “哦,太忙就给忘了。”   你忙什么了……   他把木箱拿到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一箱修表师用的精细工具。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修表啊。”岳凌霆转身走进卧房,不一会儿拿着一只铁盒出来,正是上次她在行李箱里看到的那个,“台风那天行李箱摔了一下,回来就发现表停了。”   他打开铁盒,从里面取出一枚怀表。怀表的样式有些古老,但维护得很仔细,表面依旧光滑铮亮。   她注意到怀表背面印着百达翡丽的logo,看样子是个古董表,应该值不少钱,不过这也未必值得冒生命危险去取吧?   “拿去店里修不行吗?”   “怕他们修坏。这种表现在会修的人不多了,还是自己来比较放心。”   何岚氲又诧异了:“你还会修表?”这比水电修理工技术含量高多了。   岳凌霆嘚瑟地抬起下巴:“我会的东西多着呢,以后你慢慢发现吧。”他把怀表盖弹开,表针已经不走了,停在12点20分。   不过更吸引她注意的是表盖里面嵌了一张照片。   一张椭圆的黑白肖像照,有些泛黄模糊,但依然不掩照片中女子的姝丽之色。鹅蛋脸,眉毛纤细,乌黑的刘海弯成波浪,竖领盘扣上衣胸前点缀了一枚小小的宝石胸针。乍一看似乎温婉娇柔,像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但眼神和笑容里又带着一丝桀骜骄矜的意味,大约是受过新式教育。   莫名地熟悉,似乎很像她认识的某个人,但一时又想不起到底是谁。   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问岳凌霆:“传家宝?”   他顿了一下:“算是吧。”   “那这是你家里的长辈吗?祖母?外婆?”算算年龄好像对不上,“曾祖母?”   “都不是,”他转过来看着她,“前女友。”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喜闻乐见的剧情来了! 第29章   何岚氲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句话。   她笑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笑得太勉强:“前女友干嘛拍这种照片, 民国风怀旧写真吗?还放在怀表里, 害我以为是你祖辈呢。”   岳凌霆没应声, 不置可否。   这个时候她大概应该从容不迫毫不在意地走开, 但是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必须承认,他的眼光不错, 这个女人不但貌美, 而且有股独特的气质, 连她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好奇关于她的一切。   她轻描淡写地问:“她是做什么的?”   “外科医生,”岳凌霆说, “她是第一个给我做手术的人,从那以后,我才能听见声音。”   原来如此。   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不顾危险, 不惜性命, 冒着12级台风也要去找回来?   不是行李,不是古董怀表, 是这张对他意义非凡的, 前女友的照片。   她垂下眼睑, 觉得嗓子有些发干:“那你一定……很爱她了?”   “嗯。”   她嗤地一笑:“那怎么还成前女友了呢?”   “她结婚了, ”他说, “嫁给了别人。”   这话让她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意。她抬起头,侧着脸挑衅地看他:“不是你说的结了婚再离婚也不介意吗?怎么不去挖墙脚?”   “去世了,”他的语气淡淡的, 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是被杀害的。”   何岚氲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么突兀的转折,收起笑容停顿了片刻,问:“凶手抓到了吗?”   “已经受到制裁了。”   这场对话让她始料未及。她不知道是该安慰他,还是先去照顾自己纷乱的情绪,低下头目光又转到那张照片上去。   人生的每一段际遇都如此独特,有些人和事,注定无法忘却,无法取代。   她的手指抚过照片的边缘,碰到表盖上小小的机关,玻璃相片盖忽然弹开,那张照片从表盖里飘了出来。   她连忙伸手一抄,及时把照片抓住了,没有落地受损。照片正面朝下合在她手心里,露出背面的手写钢笔字。   那两个字好像已经写上去很久了,字迹边缘的墨水都已晕开。第一个字是连笔,她没认出来。   “这是……她的名字吗?”她仔细辨认连笔字形,猜测道,“徽笙?还是潋笙?”   “澂笙。”   这个读音如此耳熟,记忆深刻,所以她不用细思,立刻就想起在哪里听过。   在小旅馆狭窄昏暗的楼道里,人声嘈杂,雨骤风急。他找不到她,慌乱失了方寸。她隔着人群给他打电话,听筒里他的声音哽咽,似带了哭腔。   “澂笙,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是澂笙,不是岚氲。   她把那张照片拍在桌面上,掉头就走:“你自己慢慢修吧。”   这样最好,原本让她困扰的问题反而变简单了。她想。他本来就是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一场桃色交易,过了这七天,离开此地下了飞机,就一拍两散再无瓜葛。他爱过谁、对谁念念不忘矢志不渝,和她根本没有关系。   岳凌霆从背后追上来:“怎么了?”   “我去睡个午觉,”她把他的胳膊从肩上推开,“别来烦我。”   “我陪你睡,”他又接着黏上来,“没有我在身边,你睡得着么?”   这人怎么能这样,上一秒还对着前女友的照片情深义重追思怀念,下一秒就去纠缠另一个女人,要和她一起睡觉。   “不用你陪。”   他腻腻歪歪地不撒手:“可是我也想睡午觉。”   “要睡你去隔壁房间睡,反正空着也是浪费。”何岚氲回身推了他一把,在他面前把卧室门关上了。   其实没有他在身边,她确实睡不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毫无睡意,又把手机拿起来,打开搜索引擎。   澂笙,这个名字很特别。如果她是一位医术不错的外科医生,那网上或许会搜到一些她的信息。   何岚氲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她非常清楚自己是一个多自私、占有欲和嫉妒心多强的人。穆辽远爱上了吕瑶,即使她根本没见过吕瑶几面,连话都没跟她说过,更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但仅仅是因为她被穆辽远爱着,就足以让自己产生刻骨的恨意,恨不得她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但是澂笙,这个照片上似曾相识的女人,她却讨厌不起来。   是因为她太爱穆辽远,却不爱岳凌霆的缘故吗?   她放弃去深想这个问题,在搜索栏里输入澂笙的名字。   搜索结果里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信息,同名的只搜到一位抗战时期的烈士,姓贺,因为掩护救助地下工作者而被日军杀害,丈夫也在抗战中牺牲。   她微微一哂,觉得自己的行为未免可笑,把手机丢回床头柜上。   一整天她都不太想搭理岳凌霆。他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冷淡,没有再死皮赖脸地缠上来。晚饭后他又去了一趟商场,找其他表店的修表师请教,何岚氲撇下他自己先回了房间。   夜里破天荒的头一回,他们洗完澡就直接睡觉了。   何岚氲连着三晚都睡得很沉,这夜却又浅眠不安,眯一会儿醒一会儿,过了凌晨方得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纷繁陆离的梦境又来侵扰。   她梦见自己参加一个化装舞会,所有人都戴着夜店“遇见”那种猫眼面具,又或者她只是在梦里把夜店的经历又重新演绎了一遍。   她在舞会上遇到了岳凌霆,与夜店经历不同的是,她主动邀请他共舞一曲,他摇头拒绝了。   下一个画面,就到了那天深夜,她记忆最深刻、在梦里复现最多次的场景,混杂着这几天刚刚经历的,甚至有一些是她未曾经历过、臆想出来的。他们恩爱缱绻,年轻的身体互相索求,不知餍足。   她还对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比如“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婚姻恋爱自由,你也自由,不一定非要爱我。”   梦里的顺序是混乱的,也没有逻辑。忽然好像又到了他们重逢的第一天,她冷漠地对他说:“我要结婚了。”   她居然还梦见自己嫁给了穆辽远。婚纱曳地,他牵着她的手穿过鲜花编织的拱门,花瓣落满她的头纱。他给她戴上戒指,温柔地亲吻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谢谢你。”没有半分不甘不愿。   之后的梦境就更乱更模糊了,像剪切失败的影片快进播放,理不清头绪。她好像看到穆辽远在跑,身后有人穷追不舍,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语言。   最后一个清晰的场景是在一条幽暗的长廊,尽头一扇小窗透进微光,好像是小旅馆的楼道,又好像不是。   周围并没有拥挤喧闹的人群,只有她一个人,靠墙坐在地上。窗户玻璃碎了,散落一地。她想站起来,却使不出半点力气,低头一看,胸口有一个血洞,温热粘稠的血浆染满半身。   她手里抓着电话,是老式的座机听筒,不是手机。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到底在哪儿,我马上来救你……”   “我在……”她没有力气了,声音渐渐低下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澂笙,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何岚氲从梦里惊醒,一下坐了起来,在胸口摸了好几遍,确认自己完好无损,才呼出一口气松懈下来。   背上和心口出了一层细汗,洇湿了睡衣。她打开床头灯,扶着额头坐在床上休息了许久。   她很少做这种恐怖的梦,而且细节那么真实,粘稠的血液,刺鼻的腥气,呼吸间的疼痛,仿佛现在还能感受到那濒死的无力和沉重。   这个梦有什么预示含义吗?穆辽远被追杀,她死了?   梦是反的。她安慰自己不要乱想,转头看向身侧,半边床空空如也,岳凌霆不在。   他一不在身边,她就做噩梦,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门缝里漏进起居室的灯光。她赤脚走在地毯上,悄然无声,打开门走出去。   岳凌霆正坐在台灯下,戴着放大镜仔细研究那块怀表,拆散的零件装在有机玻璃盘子里,工具则横七竖八散在桌上。他背对房门专注于手里的事,何岚氲一直走到他身后,他才察觉回过头来。   “你怎么起来了?”   何岚氲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十分。她没有回答,反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忽然想通了一个问题,就睡不着了,起来试试行不行。”   “这块表这么重要吗?”她问,“也是前女友送的?”   他沉默了片刻,应声:“嗯。”   “那她还挺有钱的,”她轻笑了一声,“我就送不起。”她注意到他为了操作方便,把左手的戒指摘掉了。   岳凌霆回过头来看她。她转身说:“你忙吧,我就起来喝口水,不打扰你。”   她走到吧台边,接了一杯水又倒掉,改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气全喝了。然后回到房间里,把出了汗的睡衣脱掉,换上他的亚麻衬衫,重新走出来。   岳凌霆的嗅觉很灵敏,她一过来就闻到了酒气,问:“怎么又喝酒了?”   “助眠。”她站在他左后方,一只手搭在椅背上。   工作台灯光线明亮,他低着头,正好清晰地照见耳后的疤痕。她仔细去看,发现那其实是一新一旧两道疤痕叠在一起,所以才格外不平整。岳凌风给他做手术,直接在旧刀口上开的刀,原来那道疤是谁留下的,自不必说。   她把手贴在他脑后,拇指按住疤痕,略微用力地摩挲。   “别摸那里。”他抬手把她推开了。这是他第一次抗拒她的触碰。   何岚氲心里憋着一口气,又把手放回去:“在外面不让摸,回来了还不让吗?”   岳凌霆终于转过身来正视她,摘掉右眼上的放大镜。他也发现她换了衣服,好几次他想让她再穿一回自己的衬衫,因为那模样很性感,她都不肯。   她索性站到他两腿之间,两只手都放到他耳后,居高临下挑衅地望着他说:“怎么,这是谁的专属领域吗?别人摸得,我摸不得?”   他的眼里燃起了黑色风暴,霍然起身,一把将她面朝下摁在桌面上。   满桌的工具哗啦啦推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他并不喜欢从后面。这几日唯一一次,是她在浴室里弯腰洗漱,他把她压在洗手台上,对着镜子。   他说:“我要你看着我。”   他喜欢面对面,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的细微变化。除非……他像面具被她扯掉那回一样,想要掩饰什么。   她趁他后退,忽然挣脱翻过身来,面朝着他。她双手捧住他的脸,手指插进发中,指尖反复抚摸那两道疤痕。   这动作让他疯了。   “我也要你看着我。”她说。   说实话,这种婴儿车放作话里我都不好意思。   小长假大家都出去玩了吗?上章不见了好多小天使:(   明天过节&生日,我也想休息粗去玩o(╥﹏╥)o 第30章   何岚氲睡得正熟,窗帘忽然拉开了, 光线骤然明亮。接着有人跳上床来, 抱着被子摇她:“太阳晒屁股了, 还不起床。”   她艰难地睁开眼看了一下时间, 还不到八点。半夜三点多才睡,早上八点不到就起床了, 三十岁的人精力怎么还这么旺盛?   她抱紧被子不让他抢走:“好困, 让我再睡会儿。”   “外面天气这么好, 沙滩也开放了,起来我们一起去海边玩,别老闷在屋里。”   “你自己去吧, 我要睡觉。”光线太亮,她把被子蒙在头上,“要不你再去修会儿表。”   何岚氲一向对睡眠环境的要求很苛刻, 卧室都是全遮光的窗帘, 一丝光线都不能漏。今天窗户敞开,大天白亮的她居然又睡了三小时才醒, 难能可贵。   起来时发现自己又掉了个儿, 挪到了原本岳凌霆睡的那边, 头朝三点钟方向。   她洗漱完走出卧室, 岳凌霆居然真的把表修好了, 合着盖子完整地放在桌上,工具箱也收拾整齐了摆在一边。她犹豫了一下问:“还能走吗?没少零件吧?”   “零件都装在盘子里,没洒。”他自然知道她想的什么, 失笑道,“就是有两个小螺丝刀怎么都找不到了,我给人家赔点钱吧。”   岳凌霆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平素他并没有这样的爱好。他既不喜欢打电话,也不喜欢上网,没有社交网络账号,手机似乎只用来接收消息,找他的人也不多。   何岚氲略感歉意,走过去说:“等很久了吗?是不是很无聊。”   “不无聊呀,很好玩。”他把她拉到怀里,给她看手机上的东西,“我花了不少功夫呢,可爱吗?”   相册里一长串全是她赖床睡觉时拍下的照片,他不但加了幼稚的卡通卖萌贴纸,还挑出一些来做成动图,连着播放能清楚地看到她在床上转圈睡的运动轨迹。   “像不像在云上飞?或者把圆床看作贝壳,就像在深海里游泳,这个姿势很像潜水吧?对,再给你加个吐泡泡效果……”   何岚氲实在找不出词句来形容:“你怎么这么无聊,快删掉。”她伸手去抢他的手机。   这些照片和他之前拍的证件照不同,随便哪张被别人看见,都会窥破他们之间的关系。   岳凌霆轻巧地抬手躲开。他还能不知道她的心思,淡声道:“放心,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的。我自己留着以后作纪念不行么?”   他这么说,她便有些心虚负疚,没有再坚持。   “不知道这边有没有冲洗照片的店。”他翻到另一个系列,“挑一张,我去洗出来。”   这个系列稍微正常了些,仍然是她熟睡时拍的,不过他也出现在照片里,和她摆出亲密的姿势合影。   “为什么要洗照片?”   “放在怀表里,”他一边翻看一边说,“免得你吃醋。”   “谁吃醋了,”她绷起脸,“我才不要把照片放在你前女友送的怀表里头。”说完觉得这话好像更像吃醋了,又找补说:“这种照片怎么能堂而皇之洗出来?”   虽然照片画风温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他衣着齐整,但这也算是……床照吧?   “那一会儿我们去海滩上拍几张正常的合影。”   等等,重点好像歪掉了?   沙滩第一天开放,憋了三天的游客倾巢出动,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岳凌霆当真拉着她到处去取景拍合影,但游客实在太多了,很难找到背景清爽的角度。   他单手举着手机拍了好几张,都觉得不满意:“这个构图洗成椭圆照片肯定不好看,要是有个三脚架或者自拍杆就好了。”   你还要自拍杆!   可惜加厘的海滩上并没有卖自拍杆的小商贩。他抬头四下环顾,对她说:“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挤进人群向沙滩高处走去。   何岚氲提着裙子赤脚站在沙滩上,海水时而冲上来,漫过她的脚背。这情景有点像她十二岁那年,和爸妈失散,一个人独自站在沙滩的人群里。   几名救生员忽然跑过来,对涉水嬉戏的游客说:“马上要涨潮了,请往上走一走,不要站在水里。”在地上插上小旗子标识,驱赶疏散游客离开危险区域。   何岚氲只好离开原地,听从指挥随其他人一起往上走,这样一来人群就更拥挤了。她担心岳凌霆找不到她,海边人多风大,叫他的名字肯定也听不清。   但是当她找到一处略松快的空地站定,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眺望,她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他。   视野里人影憧憧,甚至阻挡住一部分他的身形,但那些人仿佛都成了黑白的、模糊的背景,只有他是彩色的、鲜活的,越过茫茫人海向她走来。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她看着他走到面前,脱口道:“我是不是……”   “什么?”   后半句却又忽然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岳凌霆亮了亮手中的自拍杆,把手机架上去。   “你从哪儿弄来的?”   “借的,”他回身向海滩最上方的人行道挥手,坐在道边的一对华人老夫妻也向他挥手致意,“老人家出来旅游果然都喜欢带这个。”   你也知道自拍杆是老年人标配?   他的某些行为,看起来就像闭塞守旧的老年人。他没有电子支付账户,也没有信用卡,买东西都是直接花现金。但如果说他古板陈腐,却又不太恰当。比如……他在男女关系上显然一点都不保守,还开放得很。   海上的风浪依然不小,普通游客只能在沙滩上游玩,禁止下海,但对帆船和冲浪爱好者来说,却是个难得的机会。今天有一个俱乐部的成员集体出海,弄潮浪尖,引得沙滩上的游客纷纷翘首观望拍照。   岳凌霆看她盯着海上的帆船出神,问:“想玩吗?”   何岚氲转过头来:“你还会这个?”   “帆船我可是职业选手,参加过比赛的,”他用显摆的语气说,“可惜船不能随身带着。这家俱乐部我还算熟,或许可以借到设备。”   “你会的还挺多……”她喃喃道,“伤口没好就别下水折腾了。”   “好,等回了曙风屿再带你出海,那边有一条船。”他露出笑意,似无意地问道,“以前坐过帆船吗?”   “坐过一次,很小的时候。”她转开话题,指指自拍杆,“这个是不是应该还给人家了?”   岳凌霆把手机拿下来递给她:“你先看一下照片,我去去就来。”起身去找那对老夫妇。   何岚氲接过来放在手边,没有去看照片,而是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上回保存的资料。虽然当时只飞快地瞄过一眼,但她果然没记错——15年前,39岁的瞿望霆独自驾帆船横跨琉球海峡,在公海上遇风暴失踪。   她把资料关闭,打电话回家里。   接电话的是爸爸。没等她询问,爸爸先说:“氲氲,这两天辽远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没有,”她回答,“怎么了?”   “辽远去那个什么鲜国交流,之前每天下午都会给他爸妈打电话报平安的,但是前天和昨天都没有打过来。现在你穆伯伯和穆伯母很担心,那种地方……”爸爸的语气也有点焦虑,“要是他联系你了,你赶紧跟你穆伯伯说一声。”   何岚氲想了想说:“我认识人跟那边的博物馆有点关系,托人帮忙打听一下,你们别着急。”   她抬起头,不远处岳凌霆正在帮那对老夫妻拍照。   爸爸连声说:“好好好,我马上告诉老穆。你那边呢,最近还好吧?”   “我……挺好的。”她想起自己打这通电话的目的,“爸爸,你还记得12岁那年我走丢,送我回来的那个叔叔吗?”   “当然记得呀,要不是多亏了他,咱们家可能就散了!”   “那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爸爸说:“哎,我没有见到诶。他把你送到小区门口就走了,我们都没来得及谢谢人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吗?”   何岚氲没法跟他说,因为两段不同成长记忆的叠加,导致她对这部分的印象有点模糊,无法确认。她说:“走在海边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好多事都记不清了,就随便问问。”   爸爸以为她还在曙风屿,没有多问,叮嘱关怀几句挂了电话。   她放下手机,看到岳凌霆正好穿过人群回来。   也许这不是巧合,她必须弄个明白。   “照片筛选好了吗?”岳凌霆走到近前,看她的神情有些奇怪,“怎么了?”   何岚氲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认不认识瞿望霆?”   他愣了一下,继而欣然一笑:“你居然知道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都打算出去浪了!结果还是忍不住更新了!半夜2点才写完!我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今天所有祝我生快、夸我写得好的都送个小红包!   受读者和基友启发,前几章加了一点小细节,会有人回头去看吗…… 第31章   “我当然认识。”   “那你有他的照片吗?”   这个问题让岳凌霆略感错愕。他停顿了片刻,嘴角微微一撇, 说:“也许有, 我找找。”   他在沙滩的长椅上坐下, 拿着手机翻了许久, 递给她说:“只找到这一张。”   那是一张经过翻拍、画质又压缩过的合影,像素很低, 角度也是歪的。何岚氲先认出了岳孝贤, 他大约四十多岁, 五官和现在差别不大;旁边瘦弱的女人应该是岳夫人,二十来岁的青年想必是岳凌风,与现在的气质判若两人;最中间戴生日帽的小男孩则是岳凌宙, 小小年纪表情就像大人似的严肃冷峻。   除了他们一家四口,边上还有一个男人,半边脸被气球挡住了, 照片这里正好还有点反光。   即便如此, 她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   “就是这个人?”她指了指拿气球的男人,“当时他多少岁?”   “38吧, 还是37?”他算了算, “这是岳凌宙十周岁生日拍的, 应该是38。”   “38岁还这么年轻吗?”这个男人明显比四十出头的岳孝贤夫妇要年轻很多, 装束打扮也更像下一辈的青年人。   岳凌霆摊摊手:“长得帅的人都这样。”   您这是把自己也包含进去了吗?之前在研究所, 明明大家都觉得你老好不好?   何岚氲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转头去看他:“有没有人说过,你们俩长得有点像?”   他又露出欣欣然的笑容, 双手向后张开扶着椅背:“我们俩当然像了。”   何岚氲皱起眉。他又问:“你有什么联想?”   她斟酌了片刻,说:“岳孝贤不是你父亲。”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没错,”他坦然承认,语气似乎还有些不情愿,“他算是我的……义父吧。”   “瞿望霆才是?”   这个推论让他大笑出声,笑了很久才停下:“你以为是老外吗,儿子和爹叫同一个名字?”   何岚氲有点尴尬,之前的所有猜测和推断都被否定了。她嘴硬说:“笑什么,我这是很正常的联想好吗,不然为什么他的遗产会让你继承?再说现在取名字也没那么多忌讳了,我就有个同学,他爸爸叫徐大明,他叫徐小明。”   岳凌霆趴在她身上笑得肩膀发抖:“那以后我要是生了儿子,就给他起名岳依霆,好不好?”   “为什么?”   “徐大明的儿子徐小明,岳凌霆的儿子岳依霆,大对小,零对一,是不是很对仗?你觉得怎么样?”   何岚氲气得抬起肩膀把他搡开。他爱给自己儿子起什么搞笑名字关她什么事?   她绷着脸说:“我跟你说认真的,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你猜?”   “我怎么知道?”   岳凌霆敛起笑意,放开她坐直,有点兴味索然:“他是……我舅舅。”   何岚氲不太相信:“真的?”中国人没有父子同名的习俗,甥舅不也一样?   “外甥像舅,不是很合理吗?”他的语气半真半假,让人捉摸不准,“没有血缘关系怎么继承遗产?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那你母亲呢?”   “我没有见过她,”他的脸色很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生下来她就把我抛弃了。”   她的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那是一种陌生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母性的情绪。这情绪过于柔软,让她很不适应,于是找了个无聊的问题来掩饰它:“所以……是你舅舅抚养你长大的?”   他没有回答,反问道:“怎么突然对他这么感兴趣,你认识他吗?”   何岚氲也半真半假地说:“既然是你的亲人,我感兴趣多问两句不行吗?”   这话让他很受用,笑眯眯地凑过来搂住她:“当然可以,你随便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十五年前就失踪了,那你岂不是还没成年,我也才刚小学毕业。”她抱着膝盖看向海面,用闲聊的语气说,“他是几月份出海失踪的?”   “五月。”   这又跟她预期的不一致。“你确定?”   “这我还能记错?”他笃定地说,“5月4号,青年节,非常确定。一般五月初是不会有台风的,但那年台风来得特别早。”   何岚氲放暑假才和爸妈一起去海边旅游,时间又对不上了。   这个结果让她有些失望。如果岳凌霆的亲生父亲不是岳孝贤,母亲又从未见过,瞿望霆就是唯一熟知他身世、有迹可循的长辈,而且她还曾经遇到过一个疑似与他年龄外貌都相仿的男人。   十二岁,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一定和岳凌霆变大三岁有关,虽然她尚未找到确切的线索。她好像陷入了一个盲区,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就是欠缺一个点醒她、推她一步的契机。   她许久不说话,岳凌霆又贴上来:“怎么不问了?”   何岚氲转过去看他的脸,海风吹乱了发丝,盖住他的额头和眼睛。她伸手把乱发拨开,手指顺着面颊的轮廓往下游移,一直移到鬓边耳畔。   “你舅舅失踪的时候,你只有十五岁,五年后岳孝贤才找到你,认你做义子?”   他点点头:“差不多。”   “中间这五年,你在干什么?”   “四处游荡。”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仿佛十分寻常,她却无来由地觉得心头一阵钝痛。那种柔软的情绪又来了,让她心尖发酸,手足无措。   “一直孤身一个人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不是……不完全是。”   差点忘了,他的风流成性可不是被岳孝贤认为义子之后一朝一夕就养成的。十几岁青春洋溢、血气方刚的少年,想必已经很受欢迎了。连她都能十六岁就跟穆辽远谈恋爱,更何况是他?   她顿时觉得自己的情绪多余而可笑,站起身说:“人太多了,风又大,回去吧。”   岳凌霆追上来:“聊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我还等着跟你分享我大半辈子的传奇人生呢。”   何岚氲回头瞪他:“才三十岁说什么大半辈子,不嫌晦气。”   “那就小半辈子,往后还有大半辈子。”他马上没皮没脸地改口,快步跟上和她并排,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你的手机别落了。”   看到手机她才想起爸爸拜托她的事儿,抬头看了岳凌霆一眼,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把手机塞回她手里,顺势就牵住了她的手,眼尾一扫:“这个欲言又止可怜兮兮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有求于我?”   这人简直就是她肚里的蛔虫,她的心思半分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昨天他怎么会把她弄得那么不高兴,说到底还是故意挖坑让她往下跳吧?   她直言道:“你是不是认识鲜国国博的人?能联系上他们吗?”   “怎么,怕你的前未婚夫跟鲜卑美女跑了吗?”一说到穆辽远他就来气,换了一副口吻。   何岚氲解释说:“他跟家里失联快三天了,帮他父母打听的,免得老人家担心。”   这话听在他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都分手了,他的父母跟你还有什么关系?曲线救国?”   她不想跟他讨论这件事。穆辽远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死结,不能触碰的定时|炸|弹,强行用玻璃罩隔开的另外一个世界。但是躲在罩子里,也不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假装他并不存在。   她想到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入境许可办好了吗?”   岳凌霆漫不经心地回答:“哪有那么快。”   “不是说只要三五天?”   “这才过去三天,离期限还早。”   他的语气激怒了她:“今天已经周四了,如果明天再办不好,是不是要等到下周一?那我就赶不上周一去巴林的飞机了!”   岳凌霆抿起唇:“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是你能控制?”她想起昨天他给自己下的套,那一点莫可名状的心气就成了真的心头火气,“你是不是一早就这么打算的?拖到下周一,赶不上飞机,就只能再多等一周了?”   他沉默了片刻,辩解道:“任何事情都有意外。”并没有否认她的指控。   “是你说就这七天的!”   “是,但我也在赌一个意外。”他肃敛了神色,声音沉下去,“赌上天是否会在这七天之后,给我更多。”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人,帮朕撑一下眼皮,朕还可以坚持日更…… 第32章   人生总是充满各种意外,谁也无法控制。   何岚氲虽然成功让穆辽远成了她的男朋友, 但是他们的关系却并未如她期望的那样突飞猛进。上大学后相隔千里, 他们只有逢年过节回家才会碰面, 或者偶尔她飞过去找他。   他从不主动对她做情侣间亲密的动作, 哪怕她主动要求,他也会不着痕迹地避开, 说:“你还没成年呢。”即使后来她成年了, 也仅限于牵牵手、亲亲额头这样蜻蜓点水的触碰。   以前他把她当小妹妹, 会对她有一些怜爱照顾的举动,摸摸头、过街揽住她的肩,现在也没有了。他似乎下意识地在肢体上保持着戒备生疏的姿态, 之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亲近和信任,被她的所作所为破坏了。   大学整整四年,他们都没有再发生关系。对大学里血气正旺的男生来说, 女朋友千里迢迢送上门来还不下嘴, 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每次她去找他,住在学校附近的宾馆里, 再好不过的天时地利, 他却从来不多作停留, 更不会留宿。   何岚氲有时会发散地想, 他是不是担心再被她摆一道, 所以才会这么小心翼翼。如果她意外怀孕了,他就一辈子也不可能再甩掉这个包袱。   是的,她担心穆辽远可能会甩了她。十六岁少女的童贞, 他不得不负责;但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谈恋爱不合适分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怕是几百年前的封建社会,道德枷锁也不能完全束缚住人们的情感和自我。   她的担心并不是毫无依据的杞人忧天。   和穆辽远在一起后,又离家远游求学,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梦见过贺兰韫。她好像只是她童年的小伙伴,跨越数百年的时光,陪伴她走过孤单自闭的少时,促成她和穆辽远的缘分,完成她自己前世的夙愿,从此便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她很想知道,这就盖棺定论结束了吗?这就是她们执着想要的结果吗?贺兰韫在几百年前,是从此与沐漻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还是和她一样,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惴惴不安?   何岚氲提前修完了学分,只用了三年便大学毕业,直接留校读博深造。她选择研究神经脑科学,期望有朝一日,她的奇异经历或许可以用科学来解释。   二十岁那年,放假回家,她忽然又梦到了贺兰韫。   贺兰韫看到她的第一句话也是:“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与以往她俩同年同岁、并行成长不同,这一次的贺兰韫只有十七岁。十七岁的她,言行举止却比二十岁的何岚氲更老成,甚至已有了厌倦世事的沧桑。   何岚氲那些年的洗脑努力全白费了。她走进贺兰韫的房间时,贺兰韫正把一杯酒泼在跪地的婢女脸上,然后冷漠地下令:“拖下去鞭笞四十。”   下人们默然无声地把婢女拖走,连受罚者自己也只是以头叩地,不敢出言求饶,显然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她发怒仅仅是因为,这种酒在她和沐漻渊的订婚宴上曾用来招待宾客。   何岚氲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而且比她猜测的更坏。   沐漻渊逃婚了。   他在勾栏瓦肆结识了一名下贱的风尘歌女,名叫绿夭,二人勾搭成奸私定终生,背弃婚约相携私奔去了都城上京。   这种带有明显感情色彩偏向的话当然是贺兰韫单方面的看法。何岚氲算半个局外人,比她要客观理智一些,沐漻渊的行为太不合理,也不符合她对穆辽远前世的预期。   她思考了片刻,问:“他这么做,不管家里人了吗?”   她果然问到了症结上。贺兰韫收敛了气焰,讪讪道:“他父亲过世了。”   “是因为在牢里……”   “不是,”贺兰韫马上否认,“年初感染了流疾,不治身亡。”   虽然死因与坐牢并无直接关联,但很可能就是那时毁伤了身体,抵抗力下降,才会被传染病夺去生命。她都会这么想,沐家人更不用说。沐漻渊本来就是为了父亲才屈志妥协,父亲去世了,他不肯继续履行婚约是必然的。   她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看法,贺兰韫大怒:“那他也不该跟低贱的歌女私奔来羞辱我!”   何岚氲沉默不语,等贺兰韫平静下来,问:“那现在呢?私奔……为什么要去都城?”贺兰将军权势隆盛,在朝中颇有势力,如果真的是为了逃离,应该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隐居才对吧?   贺兰韫的脸色沉下去:“他去投奔了皇长子。”   鲜卑人虽然仿照汉人建立了帝制,但本质上还没有完成封建集权,仍保留着不少游牧民族的传统习俗,比如兄终弟及。现在的皇帝杀了他的侄子坐上皇位,为了拉拢守旧势力,也为了维护自己继位的正统性,将弟弟立为储君。但哪个皇帝不希望权力交给自己的子孙后代继承,皇长子宇文敩已届成年,军功卓著,才略过人,他跟皇太弟之间必然有一场权力的厮杀争夺。   贺兰氏是守旧派的领袖,自然是站在皇太弟那边的。   贺兰韫又说:“皇长子很欣赏他,他的职位已经比他父亲都要高了。”   所以沐漻渊已经摆脱了贺兰氏的控制。有皇长子做靠山,连贺兰将军都奈何不了他。如果将来皇长子继位,他还会更加青云直上。   他不可能再成为贺兰韫的丈夫了,何况他现在还有了一个与他患难与共、情深意笃的女人。   何岚氲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前兆。如果穆辽远和她的前世纠葛如此不堪,她怎么能相信,这一世他们会终成眷属、岁月静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之间并没有如此浓烈化解不开的恩怨情仇,穆辽远身边也没有一个绿夭。她找和穆辽远同系的高中同学打听过,这四年里他持身端正,没有任何暧昧绯闻。   穆辽远大学毕业时,她撺掇四位家长组织了一次家庭旅行,为他庆祝。旅途中入住酒店,家长们自然而然地安排他俩住一间房。   餐桌上母亲提起说:“眼看着辽远和氲氲都到法定结婚年龄了。”   穆伯母马上热情地接话:“我们就盼着氲氲一到年纪,赶紧嫁到我们家来呢。我听说现在很多人读研究生的时候结婚,把孩子一生,出来工作就可以全心打拼事业,一点都不耽误!”   穆伯伯和穆伯母早就把她当准儿媳看待,犹如亲生,她跟二老的关系甚至比跟穆辽远还要亲近些。他们说得没错,她嫁的是他们家,而不仅仅是嫁给穆辽远。   母亲露出笑容:“我打算提前退休,正好没事情做。”   何岚氲看了一眼身边的穆辽远,他低眉垂眼夹盘子里的花生米,没有说话。   她决定以退为进:“我还想好好读书做研究呢,不想这么早结婚生孩子,多累赘啊,等我毕业了再说吧。”   母亲训斥她:“你读博士不知道要多少年,出来多大了?越年轻恢复得越快,年龄大了一堆问题。”   “大不了就不生,”她赌气说,“我读这么多年书,就为了生孩子吗?”   母亲被她气得够呛。穆辽远帮她圆场:“氲氲还小呢,别给她太大压力了。”   家长们商量着他俩未来的人生计划。穆辽远虽然没表态,但是晚上回到房间里,当她熄了灯钻进被窝抱住他时,他没有再拒绝。   一切都按照她预期的轨道顺利进行。读博她只花了四年,23岁就拿到博士学位;同一年穆辽远也完成了他的硕士论文,即将毕业。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   答辩通过那天,她请师弟师妹们喝下午茶,去楼下的咖啡馆买咖啡。   在那里,她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们认识吗?”   “或许是……上辈子见过吧。”   从此她的人生便充满各种意外,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   何岚氲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这种强对流天气在夏季午后非常常见,来势凶猛,但不会持续太久。   又下雨了。岳凌霆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没有带伞,不知道现在他是在户外还是室内。   她为自己的念头而微哂。她只是担心他的伤口淋了雨又要恶化,加重自己的负罪感而已。如果没有那道伤,他在外面狼狈躲雨淋成落汤鸡,她说不定还会幸灾乐祸。   昨天他们闹得不太愉快,今天一早岳凌霆就出去了,没有告诉她去干什么。   他当然不需要向她汇报行踪,他们只是一段临时的关系,彼此都不用负任何责任。如果他到了晚上还不回来,那就象征性地发个消息问一声好了。   她这样想着,但卧室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时,她还是飞快地跑过去接电话。   电话还是爸爸打来的。他的语气轻快了很多:“我没啥事,就是告诉你一声,辽远又给家里打电话了,虚惊一场,现在放心了。”   何岚氲问:“今天打的?”   “对啊,就刚刚,老穆马上跟我说了,让我也知会你一声。”   “平时不都是下午下班前打回来?”估计是博物馆特地给他们安排的时间段。   “诶,不是你托了朋友联系那边,他才立刻给家里打电话的吗?”爸爸也有些诧异,“我都跟老穆吹了牛皮了……”   “我托的人还没联系到……”何岚氲略过这个话题,“不过人没事就行了。”   她跟爸爸正在闲话,房门忽然打开了,岳凌霆浑身湿淋淋地走进来。她连忙捂住话筒,转过去对爸爸小声说“改天再打给你”,挂了电话。   他把一个透明塑料文件袋往她面前桌子上一甩:“你要的入境许可,下周一晚上飞巴林的机票,都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宇文敩家长同志友情客串跑龙套。   至于咸福小朋友,这会儿恐怕连个受精卵都还不是,请不到了。 第33章   何岚氲略感错愕:“你今天出门……就是去办这个?”   “不是怕耽误了你寻夫的行程吗?”岳凌霆背对着她,拿起毛巾随便擦了把头发, 然后脱下上衣。背上的伤口果不其然又出血了, 纱布也被雨淋透, 他扭着胳膊去撕胶布, 有点使不上力气。   何岚氲走过去说:“我来吧。”   他把手放下,站着没动。   胶布粘性太强, 沾了水依然贴得很牢, 她又怕牵扯到伤处, 只能一点一点地慢慢抠。   岳凌霆背对她,一言不发。何岚氲从背后看了一眼他的侧脸,问:“国博那边, 也是你联系的吗?刚才打电话的是我爸爸,他说家里已经跟辽远联系上了。”   他没好气地回答:“我跟他没关系。”   她终于把贴成蜈蚣状的胶布半边撕开,露出其下的伤口。伤势果然又加重了, 流了不少血, 边缘发白,还有发炎化脓的迹象。这么一道小小的伤, 不知要多久才能长好, 他还不能用青霉素类的抗生素, 只能靠莫匹罗星这种替代品, 以及自身的免疫力。   离近了在灯光下观察, 背上的旧伤疤一道一道横七竖八,杂乱无章,几乎布满整个脊背。他不是疤痕体质, 可以想见这些伤肯定比现在的划伤严重得多,他又养了多久才彻底养好?还有双耳的手术,在脑后划开刀口,伸到内耳里面植入仿生部件、连接神经,也许还不能一次完成,里头又藏着多少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三年里他完全销声匿迹,学了那么多偏门的语言,只是因为无聊打发时间,还是因为那样的日子实在太过难熬,只有依靠这些转移注意力才能坚持下去?   而她却只把他当做胁迫穆辽远就范的工具。达成目的之后她还不罢休,想一并把他解决掉,去研究所里给他发喜糖,故意用听似轻快、实则残忍的语气告诉他自己订婚了。   当时他皱起眉,单手扶了一下助听器,问:“你说什么?”   她以为他真的没听清,又抬高声音说了一遍,然后亲眼目睹他捂住耳朵,贴着墙滑下去坐在地上,蜷成一团。   许多当初无知恶劣的行为,都要等到时过境迁,回头审视时才能陡然察觉,原来自己曾经做过那么过分的事情。   她忽然觉得好像有点理解了矫情版的何岚氲。起码她比现在的自己有感情,知道内疚和悔恨。她没有经历过挫折,没有做过比耍心机抓住男朋友更坏的事,还保留着一丝孩子气的天真和善良。   她甚至有一点理解了……她在感情上的犹豫和动摇。   “对不起……”   岳凌霆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看,何岚氲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连忙问:“怎么了?”   她从情绪的迷思中回过神来,有点尴尬,掩饰说:“我……你的伤口太吓人了,看得我肉疼。”   他的脾气顿时没有了,贴过来软声道:“心疼我了?”   “谁心疼你,自己跑出去不带伞,活该……”她板着脸把他推回去,继续撕另外半边的胶带,“以后要是再遇到上回那种情况,你别逞能替我挡了。这么一道小口子,搁我身上早好了,白欠你一个人情。”   “我怎么可能看着你有危险不去挡?”   她更说不出话了,只是动作愈加轻柔,默默地按住他背上皮肤,把剩余的胶带连着纱布撕下来,转身扔进垃圾桶里。“去洗个澡吧,出来给你换药。”   他却趁机从背后拥上来:“机票证件都给你弄好了,不生气了吧?”   何岚氲别别扭扭地被他抱在怀里,没有挣开:“不是你在生气吗。”   “我那叫吃醋,不叫生气。”他叹了口气,“再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一哄我,我什么气都消了。”   “这么大的人还要哄。”   “对啊,你多哄哄我,反正只剩两天了。”   这话让她也莫名地怅然起来,低声说:“周一晚上的飞机,还有三整天呢。”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那后面这三天,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你不瞎吃醋就不会吵架。”   “你不提他我就不会吃醋。”   她看了一眼桌上还带水珠的文件袋,放软语气:“好,不提了。”   难得她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自然都是袋子里的东西的功劳。他心下暗叹,说:“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万一再发生什么意外耽误了行程,比如台风地震什么的,可不能算在我头上。”   她细想了一下那种可能性,居然觉得……并不是那么排斥。“真有意外走不了……那也没办法。”   岳凌霆抬起头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要是现在去找人炸机场,还来不来得及?”   这句话终于恢复了他平素没个正形的作风。何岚氲却笑不出来,转身推他:“快去洗澡吧,我再去把急救箱借过来。”   岳凌霆去冲了个澡,照例围着浴巾出来。她帮他细细地把伤口周围都消过毒擦干净了,敷药包上纱布。   贴胶布时,她的手指抚过背上的旧伤痕,小声问:“这些疤……是怎么来的?”   岳凌霆回头问:“你想听真原因,还是假原因?”   这说法让她心底微微酸疼,真原因想必残酷不堪回首。“先听假的吧。”   “哦,假的就是以前学武术,混黑|社|会,给老大当保镖,整天打打杀杀拿刀砍来砍去,这么长的西瓜刀!”他举起双手比了一下,又指指自己腹部,“差点给我开膛破肚腰斩了,养了三……三个月才好。”   他的腹部真的有一道横向的利器伤,疤痕很细很淡,正好在腹肌的纹理之间,所以不明显。   她凑上去看,又觉得这姿势太暧昧,直起身瞪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这是剖腹产的疤呢?”   他还好意思接话:“我哪儿来的产,你的呀?”   何岚氲气不动他:“胡说八道。”   “跟你开玩笑的,”他转过来偷了个香,“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很久以前被家暴留下的。”   她面色一沉:“谁干的?”是他的母亲?不对,从小他就没跟母亲一起生活;瞿望霆?听他之前的口气,他们俩关系貌似还不错。   “初恋女友。”   何岚氲愣了一下,继而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得拧他背上的肉:“满嘴跑火车胡扯,你有没有一句真话!”   背肌结实不好捏,一拧就是一大把,疼得他吱哇乱叫求饶:“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看看你,现在就在家暴我!背上也被你抓了好多道,每次消毒下手都那么狠,就是喜欢蹂|躏我对不对?”   何岚氲想打他,但是下手好像就映证了他的话,只好又放下,色厉内荏地逼问:“你到底有过多少个前女友?”   “九个,”他想了想,又改口,“八个半。”   “那半个是什么意思?这么长的西瓜刀劈出来的吗?”   他被她逗笑,自嘲道:“暗恋未遂,对方不知道,就算半个吧。”   她故意讥讽说:“你还有暗恋的时候?还未遂?”   “我经常单相思啊。”他可怜巴巴地说,“四年前追你也没成功,要不是你到岳凌风手下工作还能再遇,我不就又未遂了?”   “那我算第9.5个?”何岚氲伸手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这半边第九个,这半边第十个?”   “我希望是最后一个。”   她讪讪地转开视线,低头去收拾药箱。看到箱子上的红十字标志,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那个什么澂笙……是第几个?”   岳凌霆笑得歪在她肩上:“不是说好不吃醋的吗?”   “谁吃醋了……你那么多前女友,八个九个的,还有半个,我吃得过来?”   “八个九个也抵不上你那边一个。”见她瞪圆了眼要发怒的样子,他从侧面抱住她,唉声叹气,“关爱我一下吧,再过三天,我就要第十次失恋了。”   她默默地任他抱着,过了许久,低声问:“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   何岚氲又被他气到了:“明知故问,还能是谁!你不是最爱她吗?”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看着她说:“每一个我都爱的。”   “那你为什么只把她的照片留着,随身携带?”   “其他人……我没有她们的照片。”他垂下眼睑,“澂笙也只有那一张。”   不等她反应,他站起来去拿桌上的手机:“为了以后不再有这种遗憾,我们多拍点照片吧!还有视频!”不顾自己上半身啥都没穿,硬是搂着她摆出各种肉麻的姿势,咔擦咔擦拍了一串合影。   何岚氲有点受不了他的自拍恶趣味:“明天出去找风景好一点的地方拍不行吗?——手别举那么高!又要扯到伤口了!”   岳凌霆拍满意了,放下手机翻看,回到刚才的话题:“你问我她是什么样的人,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清。”   他停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他高举相机俯拍,何岚氲去拉他的胳膊,正好抓拍到她翻白眼,一脸不耐烦。   他看着她凶悍又滑稽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大概就是跟你一样吧,又坏……又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   忍不住又写了一章对手戏,就当给男主临别发福利吧。 第34章   周末天气晴好,两个人正儿八经地把整座城市旅游了一遍, 说不吵架, 就真的没再吵过半句。   岳凌霆的手机没离过手。每到一个特别的地方, 他都要拍很多两人的合影;路途中或者休息时, 就举着手机拍她。中间手机存储都满了,他索性走进路边的商场又买了一个, 不通话不联网, 只用来拍照。   “删掉一些不就好了?那么多拍呲的。”   他的拍照技术不敢恭维, 角度和时机更是随意,相册里充斥着大量对焦没对准、画面歪斜、行人乱入、场景重复的照片。何岚氲要他把拍坏的删掉,他却一张都不肯删, 故意举高不让她碰手机。   “这才真实,多有趣。”   她佯怒道:“你的前女友留下的就是美照,放在那么贵重的怀表里珍藏;我就留这种表情失控狰狞扭曲的照片, 丑得很真实?”   “怎么还吃醋啊。”他笑不可抑, “放心,你在我心目中永远很美, 一两张照片改变不了的。”   她脸红了, 目光瞥向旁边的建筑物玻璃, 忍不住照了一下。   他低下头去看那些不完美的照片:“看着这些, 就好像你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一样。”   何岚氲心下略涩, 没有再坚持要他删除。   岳凌霆转过来问她:“你要不要也拍两张?”   “不是已经拍了很多吗?”   “用你的手机。”   她迟疑了一下没说话,他又补充:“留个纪念。”   他走到路边,拦住一位过路的行人, 问:“能麻烦您帮我们拍张合影吗?”得到对方首肯后,向她伸出手,示意她把手机拿出来。   他们以城市的标志建筑为背景,两个人并排站着,拍了一张中规中矩的合影。他离她一拳之隔,微微侧身与她错肩,姿态礼貌而绅士,看起来就像寻常同事一起出差,路过景点顺便留影。   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在背后扣紧了她的手,而且是左手扣左手,以至于她左肩的姿势有些怪异,衣服都起了褶。   以后看到这张照片,她只会记得他的手心很烫,五指从手背上扣进她的指缝里,一如他从背后拥住她的姿势。   到了夜里回到酒店,这只手又抚遍她的全身,让她无法忘记它的温度和力道。无名指上一点金属的冷意,托在她背后心脏的位置,冰凉与湿热、坚硬与柔软前后夹击,她忍不住颤抖着缩紧双肩,仰头叹息出声。   何岚氲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好像倏忽一眨眼,两天就过去了。礼拜一的早上,明明只赖了一会儿床,时钟就指向了中午,前台打电话来询问他们是否确定十二点前退房。   岳凌霆预付了一周的房费,今天中午正好到期。他回答:“再续一天。”   前台说:“抱歉,因为您之前只订了一周,后面已经被别的客户预定了……”   “还有其他类似的空房吗?就说这间屋子设备故障,免费补偿给他,两间房的费用都我出。……叫你们经理来处理,有问题让他找我。”说完他把电话扔回去,转身继续钻进被窝抱住她。   “干什么,耍起老板威风来了?”何岚氲笑他,“晚上八点的飞机,四点多就得去机场了,中午退房不是正好。反正行李也不多,找个地方寄存,下午在附近随便逛逛。”   “不行,”他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每一分钟都很宝贵,不能随便。”   最后磨叽到三点半才开始收拾行李。何岚氲还是那些东西,一个手提包加一个随身的登机箱,几下就收拾好了。岳凌霆这几天不知节制,胡乱买了好多东西,登机箱里塞不下,再买箱子就得托运。   他拿着两件衬衫过来问何岚氲:“你的箱子还有地方吗,借我放点东西?”   何岚氲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帮他捎行李,意味着下飞机之后他们还得私下往来,而且是衣物这么私人的东西。   她没有直接拒绝,只说:“你买那么多衣服干嘛,又不是不够穿,不能回去再买吗?这个牌子国内也有。”   “国内有你陪我挑吗?”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亮了一下衬衫的包装,“全新的,没穿过,还有盒子。”   何岚氲无言以对,沉默片刻,伸手说:“放我这儿吧。”   两人坐酒店的摆渡车去机场,车上人多,一路都没有说话。   到了机场值机选座位时,岳凌霆问她:“你想要靠窗还是靠过道?”   她凑近屏幕看了一眼,有些座位已经被其他乘客先选了,还剩一半左右。她指了指前排一个邻近位置都已经变灰的靠窗座位:“我要这个。”   他转过来看着她。   她迎上他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正色说:“岳凌霆,我们说好的。”   离开这里之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再无瓜葛。   他长久地盯着她不说话。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们还肌肤相熨,柔情款款,无法更贴近的亲密距离。她是怎么做到这么快就切换成陌生人模式的?   何岚氲有点负荷不住他的目光,转身说:“我去那边的机器上选。”   她用自己的护照登录,选了刚才挑中的座位。最后一排原本空荡荡还没人选的位置,最右边角落里的灰了,几乎和她成对角线。   上飞机后她特地看了一眼,那个位置上确实是岳凌霆。   从排队过海关分成两队时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她这队比较快,比他先办完,她不等他先走了,到了候机大厅里也没有留在登机口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一直到广播里提醒登机才过去。   海关是出入境的分界,也是他们之间划下休止符的那条界限。   飞机在跑道上滞留了一会儿,晚点半小时才起飞。何岚氲吃了飞机上提供的晚餐,稍事洗漱便把座位放下来准备休息。   头等舱的位子足够她平躺,比上回舒适得多,她却干躺了许久也无法入睡。岳凌霆还在十米之外,同一个机舱内,这样也睡不着,必须他在身边才行么?   她本来睡眠就不好,现在只不过是回归常态而已。何岚氲这样安慰自己,把眼罩和耳塞都戴上。   离开他果然又开始做梦。只不过这回的梦比较特别,梦里的她……是个男人。   她梦见自己出身绿林草莽,身处群雄并起烽烟逐鹿的乱世。“他”每天刀头舔血求生,与周围的其他对手们拼夺争斗,吞并他们的山头。势力坐大之后,朝廷将“他”招安,封“他”做将军,但很快王朝就覆灭了,“他”成了诸侯混战中的一员。   梦里依然有岳凌霆,不过这回他是“他”歃血为盟、性命相付的兄弟。他们无数次并肩作战,浴血厮杀,同生共死。他总是沉默地拿着刀,与“他”背对而立,为“他”击退后方袭来的敌人。只要有他在,“他”从来不用担心背后的危险。   但是他们也有失手的时候。他替“他”挡了一刀,半尺多长的刀口横贯腹部,差点夺去他的性命。他血流不止,发起高烧,迟迟无法痊愈。   然而敌人并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去而复返,人数倍增。“他”只能独自上阵,以少对多艰难应战。“他”几乎就要坚持到援军到来了,然而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以为背后始终有人在守护。   偷袭的冷箭从后方射穿了“他”的胸膛,“他”跪倒在地,迎面而来的大刀从肩上生生将“他”劈作两半。   也许是梦境里的臆想、上帝视角,失去意识倒下去的瞬间,“他”居然还看到岳凌霆策马向“他”奔来,刀尖挑翻面前的敌人,接住“他”半爿落地的残躯。他抱着“他”的尸体,连哭泣都是无声的。   何岚氲醒来看了一眼时钟,刚过十二点,她只睡了两个小时。   虽然这个梦没有发生以往那种不可描述的情节,非常正经,甚至有点悲壮,但因为两个男主角是她和岳凌霆,里面的兄弟情义就好像有点……怪怪的?   难道自己已经口味重到这个程度了吗?   她转头看向岳凌霆的方向,中间隔着两排座位,隔板很高,完全看不见。   醒了之后她就更睡不着了,继续干躺了半小时,觉得浑身都不爽利。她开始想念酒店的床,想念300支床单的细腻柔软,想念鹅绒被云朵一般的包裹,以及……与她一同徜徉在云端的人。   机舱里湿度很低,她觉得口干舌燥,起来喝了一杯冰水,又觉得胃不太舒服,索性起身去洗手间。   乘务员推着推车拦在后方过道里,正在为一名带孩子的母亲服务,看到她抱歉地说:“您可否从旁边绕一下?”   何岚氲从机舱前方绕到另一侧过道,然后……她看到了挨着过道的岳凌霆。   大部分乘客都入睡了,只有机舱首尾亮着几盏夜灯。座位的空间对他的身高来说有点逼仄,他只能曲着腿,微微侧身而卧,双手抱在胸前。夜灯柔和的黄光从他头顶斜上方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眉眼轮廓便更显幽深。   她从他身边经过,不由放轻放慢了脚步,屏住呼吸。这几天她都比他早睡晚醒,竟然从未有机会观察他的睡容。她弯下腰去,忽然就理解了他为什么喜欢趁她睡觉时拍照。   这副静谧温柔的模样,她也想记住。   他的睫毛忽然动了一下,连带着水波似的光影也漾起涟漪。何岚氲吓了一跳,以为他要醒了,飞快地掀开经济舱的隔帘,一口气跑到最后面的洗手间,进去把门关上。   洗手间三面都是镜子,像一个层层叠叠没有尽头的迷宫。她在里面坐了很久,心绪反而更浮躁了,起来用冷水洗脸。   手伸到龙头底下,才发现戒指忘了摘。就这七天的功夫,她居然长胖了,戒指卡在无名指上,任她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拔不下来。   她又试了冲水和洗手液润滑,都无济于事,反而把自己弄出了一身汗。   有人叩叩地敲门,洗手间被她占用太久了。她理了理头发仪容,低头打开门:“抱歉……”   来人堵在门口,没有让路。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幽暗的眼睛。   “怎么是你?”   岳凌霆刚睡醒,声音还有点哑:“忽然醒了,看到你不在座位上,好久都没回去,就来看看。”   近距离的对视让她更加心乱,复又低下头:“我睡不着,就起来走走……”   飞机洗手间的门只容一人通过,他往门口一站,就把路全堵住了。她侧过身,想从他身边越过去:“麻烦让让……”   他突然推了她一把,紧跟着趋身进来,锁上了门。   “你干什么……”话音未落便叫他低头吻住。↓   作者有话要说:   洗手间里空间狭小,她完全没有反抗招架的余地。起初她还试图挣扎:“岳凌霆,你答应过的……”   “飞机落地之前,我们还不算结束。”   他的手伸进衣服里,触到她腰上的肌肤,累积的电流从他指尖释放。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勾住他的脖子,勉强支撑站住。   他掐住她的腰将她举起,放到洗手台上。这个高度正适合他,他把她抵在镜子上,对面和侧方也是镜子,清清楚楚地照见她无法掩藏的蓬勃热望。镜子将他们纠缠的身影反复投射,仿佛永无止境,不会终结。   这是他第一次在过程中开口说话。   他说:“记住我。”   明天换地图。   这个地图我居然写了5万字…… 第35章   何岚氲一直睡到早上六点,空姐来发放早餐时才醒。巴林和加厘没有时差, 飞机已经抵达鲜国境内, 再有一个小时降落。   她从舷窗往下看, 透过云层的间隙可见下方崎岖的地貌。这里纬度很高, 山区覆盖茂密的针叶树林,夏季是郁郁葱葱的深绿色, 但海拔较高的山头仍然覆盖着皑皑冰雪。座位屏幕显示此刻目的地气温只有15度, 白天最高气温23度。   如今的鲜国比它古代王朝鼎盛阶段的疆域小了很多, 只保留了最北部游牧时期的起源地,南面和西面都是崇山峻岭,北临冻土冰原, 最东面有很短一段海岸线,整个地图像一枚扎住的口袋。   这个国家天然就被各种天堑屏障环绕,更遑论从近代开始的无形封锁, 使得它更加闭塞。   和空姐说话时她瞥了一眼左后方, 中间被两个人高马大的老外和另一侧过道里的空乘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狭小密闭又无穷无尽的空间里的迷离际遇, 仿佛只是她半睡半醒时的一场幻梦。   下飞机时他们也走两边的不同通道, 岳凌霆比她靠后, 又被前面乘客阻塞, 一直到排队入境时才重新碰到一起。   能遇到也是因为她站着等他:“你……懂鲜卑语吗?”   岳凌霆回答:“会一点。”然后带她一同过边检。   他的表情动作言语都很端正, 没有逾越的举动。   这里的氛围与加厘截然不同,建筑物和室内装潢是民族风情与半个世纪前的复古范混搭而成的一种独特风格。每隔一段都有穿绿色军装的警卫站岗,姿势笔挺, 神情肃穆。年轻的鲜卑小伙儿身材挺拔,容貌英俊,但是没有人敢接近骚扰他们,有人想拍照也被工作人员制止。人们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连机场都比别处安静有序。   入境花了很长时间。所有的行李都被打开仔细检查,电子设备也要抽查里面的内容,安检员会反复盘问他们觉得可疑的人,包括出行目的、工作背景乃至家庭成员等等。   几百年前的古鲜卑语和现代语言有很大差别,何岚氲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词句,加上其中融合的汉语词汇,猜个大概。岳凌霆说的“会一点”,其实非常流利,他和工作人员交涉,对方笑了起来,像是言语上开了什么有趣的玩笑。   何岚氲的行李箱也被打开,安检员发现了里面的男式衬衫,用英语问她:“这是什么?”   岳凌霆代她回答:“是我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   旁边检查手机的人点了点他,两人一起滑屏看了一会儿,然后再看他俩的眼光就有点诡异。   何岚氲一想到那些暧昧亲密的照片被别人看到,虽然这俩人是完全陌生的外国人,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幸好岳凌霆没有拍艳照的特殊癖好。   安检员用严肃审视的姿态说:“入境许可上显示你们都还未婚,并不是合法夫妻。”   看来这个国家不但制度上闭塞,思想观念也很保守。   岳凌霆搂住她的肩膀说:“这次回去后我们就结婚了。”   何岚氲僵着没说话。安检员看了看他俩说:“恭喜。那你们就是共同体,如果任何一个在我们国家有不恰当的行为,另一个也要承担连带责任。”又转头对电脑前的同事说了句话,好像是“备注夫妻关系”之类的意思。   过了安检岳凌霆就放开了她,说:“博物馆会派人开车来接我们,应该已经到了。”   来接机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似乎已经跟岳凌霆很熟了,对他非常热络。两人熟练地用鲜卑语交流,岳凌霆向他介绍何岚氲:“这位是从曙风屿借调来的,生物技术方面的专家。”   中年人说:“这么年轻,能信任吗?”   岳凌霆向她翻译:“他夸你很年轻。”又介绍中年人是博物馆外事办的主任,姓元。   何岚氲和元主任握完手,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一下,免得尴尬:“我能听懂一点点。”   岳凌霆挑起眉:“你怎么会的?”鲜卑语算非常冷僻的语种,国际交流也几乎没有,除了像他这样的奇葩,很少有人学。   她没法说我是做梦的时候跟他们的老祖宗学的,就编了个理由:“穆辽远为了研究鲜卑史,自学语言,我就跟着学了一点,不过不会说。”   “你还真是以他为中心。”岳凌霆嗤道,转开去和元主任说话。   元主任是和司机一起来的,接了他俩开车回博物馆。巴林的街道宽阔整洁,就是路上没什么人,车也很少,有的十字路口还依靠交警指挥,更没有电子监控。建筑物都很矮,很少见到五层以上的高楼。   这个城市自古以来就是鲜卑人的首都,南迁后也是作为陪都存在,没有经过严酷的战乱,气候干燥寒冷,市区随处可见各种古迹,保存得也算不错。   元主任说:“岳先生对巴林很熟悉了,就辛苦你讲解一下吧,我说了也要麻烦你翻译。”   何岚氲转头问:“你来过很多次吗?”   岳凌霆说:“合作当然得实地考察,不过我只知道特别有名的,比如大皇宫这种。”他指了指车窗外刚好经过的皇宫围墙。   何岚氲一直没有问过他促成这项合作的动机。穆辽远是为了自身的兴趣、前世的感召,那岳凌霆又是为什么?这里并没有太多商业价值可挖,风险和阻碍倒是不小,他也没有表现出对鲜卑文化有什么特别的痴迷。   她转回去看车窗外的街景。转过皇宫棕褐色的巨石城墙,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座奇特的高台,比周边的建筑高出一倍,底座用砖石驳成,中段木结构,但顶部好像缺失了一部分。   何岚氲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等了一会儿没见人应声,她回过头去看岳凌霆,他抿唇望着窗外,看不出在想什么。   知道就回答,不知道就帮忙翻译,一声不吭是什么意思?忽然不想理她了吗?   她只好用英语又问了一遍元主任。   元主任没有注意到其间的异样,仍然用鲜卑语回答:“那是魏朝时期萨满教祭祀用的祭坛遗址,原来上面还有一座尖塔,因为太高,被雷电劈中焚毁了。祭坛下面就是我们博物馆,离得很近,您有兴趣随时可以过去参观。”   这段话很长,但何岚氲大部分都听懂了,因为其中好几个特殊词汇,她都曾经听过。   元主任先带他们到博物馆旁边的招待所入住,说:“二位长途旅行辛苦了,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再来接你们。”   元主任走了,只剩他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从刚才看到祭坛开始,岳凌霆就一直沉默不语。   招待所的服务员把他们带到三楼,两人的房间也挨着。进房间后,何岚氲叫住服务员问:“两周前有没有一队我们国家的人住到这里?”   涉外招待所的服务员也略懂英语,回答说:“他们也是国博的客人?历史的?”   “对。”   服务员说:“这里是贵宾区,他们住在四号楼。”   “我能去拜访吗?”   “可以,四号楼服务台登记,但恐怕此刻他们不在。”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钟,考古队的人大约已经出去了。何岚氲说:“谢谢,那我等他们晚上回来了再去。”   打开行李箱拿东西时她才发现岳凌霆的两件衬衫还在里头,忘了找机会给他,现在送过去好像又不太合适。服务员也离开了,她不想在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和他见面。   她把那两件没拆封的衬衫暂时放在床尾写字台上。飞机上后半夜她睡得很好,此刻并不困倦,整理完东西就无事可做。电视只有鲜国自己的国际频道,没有网络,手机也无信号,难怪穆辽远只能用博物馆的电话打回家。   写字台上摆着英文版的《战争与和平》,是仅有的休闲途径。她拿起来翻了两页,心情浮躁,完全静不下来看这种书,又放回原处。   她走到窗边拨开窗帘,想看一眼能不能找到四号楼在哪里,却正好望见那座被雷劈坏的祭坛,离招待所只有几百米。顶部的塔焚毁后作了修缮,变成平顶高台,历经百年风雨,显得古朴而沧桑。   元主任说随时可以去参观,也许……她应该先去那里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再熬夜了,调整作息,更个短小君。 第36章   岳凌霆的出现打乱了何岚氲的人生。   从小到大,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人或什么事如此不受她控制。不管是学业, 还是穆辽远, 只要她稍微花些心思, 都是心想事成、手到擒来。   她一直担忧自己会蹈贺兰韫的覆辙, 但是三年过去了,穆辽远和她的关系始终不咸不淡地维持着, 虽然不像其他恋人那样浓情蜜意, 但他谨守着男女朋友之间该有的忠贞。   她所忧虑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反而是她自己这边出现了意外状况。   岳凌霆还对她说,上辈子见过。   自身的离奇经历让她无法把这句话仅仅当做搭讪的套路来看待。咖啡馆初遇后不到两个月,他通过父亲的关系进了她所在的研究所。她发现他听课时需要戴助听器, 据说是天生耳疾。   这个特征马上让她想到了前世的某个人。   所以当她再一次进入贺兰韫的小院,看到两个人并排坐在月下的花台上,贺兰韫慵懒地靠在侍卫的肩头时, 她忍不住心头打了个突。   贺兰韫向她走过来, 她迟疑地问:“你们俩这是……”   贺兰韫手里提着一壶酒,似乎有些微醺, 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你想到哪儿去了, 他可是我的奴隶。”   何岚氲身为一个现代人, 自然无法对这种等级社会里壁垒森严的阶级观念感同身受, 不过她大概能理解。在奴隶主眼里, 奴隶不算人,何况他还是从原始丛林里出来的野人。   “不过现在,除了他, 也没人敢跟我亲近了……”贺兰韫转头去看侍卫的背影,他站到院子门口,一如既往地岿然沉默,“谁也不能长久地陪着我,包括你。但是他不一样,他还有近百年的寿命,我不放他自由,他就一直属于我,可以陪我到白发苍苍。”   她转回来看何岚氲,觉得她和上回又不一样了:“你那边又过去了多久?”   何岚氲说:“三年。”   “难怪看着比我大了一点,”贺兰韫打量她,“我这里还是只过了一年。”   一年里却发生了很多事。从扶余抢来的长寿果也未能挽救皇帝的性命,皇长子在皇权角逐中胜出,登基为帝;原来的皇太弟虽然落败,但势力依然不容小觑,新皇帝封他为皇太叔,以作安抚;沐漻渊作为新帝的肱股心腹,自然青云直上,现在已经跟贺兰将军平起平坐;连绿夭的父亲都得到平反追赠,皇帝亲自给他们俩赐婚,定于明年夏六月成亲。   何岚氲注意到其中一个细节:“她不是教坊的歌女吗?为什么会平反?”   “罪臣之女,没籍为奴。”贺兰韫随口带过,转而问她,“你呢,有什么新的事发生吗?”   何岚氲想了想,没有告诉她岳凌霆的事,只说:“我毕业了。”   “毕业是什么意思?”   “就是……出师,不再是学徒,要自己独当一面了。”   “原来是这样。”贺兰韫恍然大悟,“小时候我们亲密无间,天天在一起作伴,以为一辈子都会如此。长大了以后,却只有有事才会碰到一起。”   何岚氲想,其实儿时的伙伴、少年的同学朋友,又何尝不是如此。   贺兰韫又说:“我也‘毕业’了。”   她把何岚氲带进房间,给她看挂在衣架上的崭新礼服。那件衣服长及曳地,以黑色锦缎为底,前后绣满日月山川、鸟兽虫鱼,以及特殊的图腾符号。   “过完新年,姑母就要传位给我了。”   何岚氲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要做祭司?”   他们的祭司是一种地位崇高、但要求苛刻的神职人员,必须是纯洁的童男童女之身,终身侍奉神祗,严格禁欲守戒,当然也不允许辞职跳槽。   这在何岚氲看来显然很不人道,不过她也可以理解。   她沉默了片刻,犹犹豫豫地说:“其实,就算没有沐漻渊,以你的家世,也完全可以找到其他匹配的人……”   贺兰韫嗤笑道:“穆辽远也不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刚刚认识不久的面容,然后赶紧甩开了。贺兰韫说得没错,她这样的人,宁可放弃俗世姻缘去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也不可能屈意将就。   “我这是为了你呀。虽然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但是你可以,不是一样完成了我的心愿吗?”贺兰韫仰起头,将剩余的残酒尽数注入口中,随手一甩,银质的酒壶骨碌碌滚到墙角,“可惜以后不能再品尝美酒了。”   何岚氲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为了她?   然后她看到桌子上摊着几张图纸。   那是一组建筑物的透视图,一座刀锋般的高塔,分为三段。底座是方正的梯台形,没有画细节;中间用木头建造,详细地标明了木柱的尺寸、卯榫结构的三视图等细节;最顶上是一座瘦长的铁塔,顶部的尖针更是长达五米以上。此外还有一些辅助图纸,包括滑轮、杠杆、导轨等等。   这显然出自现代人的手笔,但何岚氲从来没有给过她这些东西,也不懂建筑和机械。   “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贺兰韫没有回答,反而问:“漻渊和那个低贱的歌女互许终身,说什么生生世世都要做夫妻,而你那边过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出现别的女人把他抢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岚氲抿唇不语。   “因为明年的六月初八,我会以新任大祭司的身份重开夏祭,祝贺陛下登基,并亲自为他们俩主持婚礼。新娘的礼服用金丝银线绣成,典礼上她会按照我们祖先的仪式、在特定的时辰登上高塔,向天祈福。这时风雷涌聚,天神的审判将从天而降,将这个异族妖女劈为焦炭,他们就没有生生世世的姻缘了。”   何岚氲震惊于她的计划,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的父亲以巫蛊妖术致罪,至死也不肯交代是谁指使,现在真相大白了,妖孽化作他女儿的模样蛊惑了他。”贺兰韫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绿夭,名字起得真好,多适合这样的结局。”   何岚氲静默了很久,问:“你们的祖先真的有这种传统吗?”   贺兰韫咯咯地笑起来:“我们贺兰家世世代代守护先人留下的典籍古卷,我是大祭司,我说有当然就是有了。就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雷电并不是神的愤怒,是云层和大地之间的电压击穿了空气,只要在高塔之顶摆上尖针,找到合适的时机,就能将雷引下来。可是其他人都不知道啊,他们只会觉得有人惹怒了天神,降下惩罚;只会觉得金线织出的衣裳多么华贵绚丽,不知道它还能导电。这些还是你教我的呢!”   何岚氲指着桌上的图纸问:“那这些又是谁教你的?”   她大概看明白了图纸的含义。想要可控地把雷电引下来,塔必须建得足够高。以现在鲜卑人的建筑技术,只会用石头垒砌到第一级底座的高度,所以有人用古人能看懂、可执行的方式画给她这份图纸,教她用木材和铁器建造出高度数倍于当今建筑物的高塔。   她注意到图纸全都是手绘的,标识方法也比较古早,文字还是繁体。   贺兰韫不答,反问她:“你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九百多年了?”   “对。”   “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有转世轮回,人的一生不过区区数十载,中间这几百年,难道是空白的吗?”   这个问题何岚氲也想过,不过迄今为止她只梦到过贺兰韫。   贺兰韫接着说:“你又一整年没出现了,这一年里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陛下现在还不能把皇太叔怎么样,就来为难父亲,父亲见了沐漻渊都要退避三分;他堂而皇之地把那个女人带到我面前来羞辱我,我恨不得他们去死,还要装作大度的样子取消婚约,跟他们握手言和送上祝福,以求得他不要对父亲逼得太紧。你呢?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出现?你跟你的穆辽远卿卿我我,还不是我用忤逆天命的恶行成全的!”   何岚氲辩白道:“我……控制不了什么时候能来见你。”   “不过没关系,你不来,自然会有别人来帮我。”贺兰韫轻蔑地一笑,“我并不止你这一个后世。”   何岚氲明白了:“图纸就是这么来的?”   “没错。大概半年前,她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这个办法,还说明年六月初八的申初二刻左右,会有一场罕见的雷暴,击毁南城房屋引起火灾,死伤数十人。如果我成功把雷引入高塔,还能救这些人一命呢。我们达成一致可比你容易多了,毕竟我们都经历过被别人夺走爱人的耻辱和痛苦,而你没有。”   何岚氲涩道:“她是我的前一世?沐漻渊和绿夭,他们会一直……”   “对啊,他们是上天眷顾的宠儿,命中注定的爱侣,会有生生世世不尽的缘分呢。”贺兰韫冷笑道,“从小姑母就教导我,身为祭司更应该敬畏命运、尊奉神祗,如果能侥幸窥得天机,那也是神恩赐给我们洞察的智慧,万万不可有篡改忤逆的念头,否则就会受到天罚。但是你却告诉我,我们供奉的神根本不存在,连天狗吞日这样的灾厄异象,也不过是月亮的影子挡住了太阳而已;所谓命运,只是为了让人们愚昧臣服,不敢抗争。那我为什么不能改变它?”   何岚氲不知该如何劝阻她,只能沉默。   “我早就不指望漻渊会再回到我身边了,但我就是不服,不甘心。我就想拆散他们,看看是不是真有所谓的命中注定,人是不是真的在命运面前如此渺小,只能接受,不能更改。”贺兰韫走到窗边,抬头看向星罗棋布的广袤夜空,“何况现在我还掌握了原本我们以为属于雷神的力量。”   她举起手指,对着天空画了一个闪电的形状。   “雷霆万钧,真是个让人畏惧又激动的场面,我都等不及明年了。”她低下头,看到守护在院门口的侍卫坚毅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还没有给你起名字呢,虽然你也听不见、不会说。听说王后故意将你放在树下,雷电交加劈裂了古树,你居然安然无恙,想来跟雷神也是有缘的,不如就叫你……雷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霆霆你的名字好像有点雷……   女主今天洗白了吗?   不但没有,还把原本挺白的也带黑了。 第37章   何岚氲隔着栏杆,细细打量祭坛底座青石上的雕刻花纹。   以前没有设置栏杆阻挡, 最底部一人来高的部分已经被游客抚摸磨损光滑了, 泛着油亮亮的乌青光泽;往上则风化较为严重, 只能隐约看出雕刻痕迹, 图案早已模糊难辨;再往上的木结构看碑文记载是近代重新修缮的,涂了清漆防腐, 但如今在外行游客眼里, 也分辨不出它到底屹立了几百年还是几十年, 只觉得饱经风霜,刻满时光的痕迹,让人不禁心生感慨。   介绍上还说塔顶是魏明帝开平二年六月被雷击中焚毁, 所以它到底还是抗过了雷暴,庇护底下一方百姓免遭灾厄,算是阴差阳错做了件好事。这座塔也因此一直被保留下来作为祭坛, 但是再也没有竖起那么高的塔尖。改朝换代佛教兴盛之后, 萨满教退出历史舞台,中间的木质高台也废弃了。   贺兰韫给侍卫起名雷霆, 这愈发接近映证了她的猜想。这一场累世的追逐纠葛中, 除了她、穆辽远和吕瑶, 还有另一个人参与其中。   何岚氲不明白他是怎么牵扯进来的。贺兰韫毁了他的家国, 只把他当成奴隶看待。她继任大祭司, 意味着后半生都与情爱无缘。   她原本就抗拒他的追求,知道这一点后,更是每次见到他都想躲开。   研究所的集体生日会上, 大家玩成一团,气氛欢快。她与他擦身而过,他从旁边的花篮里抽出一支白玫瑰,拦在她面前。   那天她喝了一点酒,觉得有必要和他划清界限,郑重其事地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想了想又强调,“我们在一起七年。”   “这么久了,”他把玫瑰收回去,手指拈着花枝轻轻转动,眼睛盯着花瓣,忽又转过来从眼尾看她,“不考虑放了他重找一个吗?”   当时她只觉得生气,不可理喻,掉头就走。现在再去回想,好像他说过的很多话都别有深意。   直到她在横塘街那夜忽然与他拉近了距离,有了不该有的关系,记忆的闸门骤然间打开了。此后的每个夜里,前尘往事夹杂在亦真亦幻、或虚或实的梦境中,一一浮现在她脑海里。   那些梦与贺兰韫的梦境不同,她是局中人,而不是旁观者。梦里的场景也是碎片化的,不能完整地构成逻辑通顺的事件,更多时候只是复现她和他肢体纠缠,以至于让她以为那是自己虚妄羞耻的春梦幻想。   他的年龄多出来三岁,其实并不是因为贺兰韫在九百多年前对付情敌会影响到岳凌霆生身父母的人生进程,而是因为他的命运本就牵涉其中。就像她们改变了前世,吕瑶也因此消失了一样。   也许一开始他并不是个重要角色,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世代更迭,他在她生命中的参与度似乎越来越高了。到了这一世,他显然已经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肉体关系。   在加厘的时候,两人一起走在海滩上,他指着远处伸入海中的一段半岛说:“这片景有点眼熟,好像以前见过类似的,你觉得呢?”   她趁机试探说:“好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却好像以前来过一样,特别熟悉。据说这是前世残留的记忆,或许是你上辈子来过这里?”   “我没有上辈子,”他说,忽然从背后抱住她,埋头在她肩窝里,“我只有你。”   这个话题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祭坛引人注目又不收门票,所以游客还不少。这里的人们与外界装束习惯都大不相同,穿民族服装的很多,另一些则是很简单的衬衫T恤;旅游拍照还在用胶片相机,一个小团体只有一台,轮流合影;所以他们对外国游客人手一个的数码相机和手机非常好奇,但又不敢接近;手机是导游和极少数人才有的高端装备,还是GSM制式的,只能打电话。   外国游客中有一队来自东南亚的华裔旅行团,导游用中英文夹杂讲解。这队人参观完了祭坛,导游说接下来去国家博物馆。何岚氲寻思原来国博是一直对外开放随时可以进去的吗?就跟在他们后面。   导游带着他们转了三条街,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从一条小马路上偏僻的小门买票入内。门边上挂着一个竖牌匾,用鲜卑文字写了两列字,没有其他标识。   游客中有人问:“这就是国家博物馆吗?怎么这么寒酸?”   导游指着牌匾上左列字说:“这不写着吗?国家博物馆,”又继续指只有两个字符的右列,“西门,没错的!只有这边能进,你们先等一等,我去买票。”   何岚氲也觉得这地方有点玄,不过门票很便宜,她也买了一张跟进去。   她出门时随身带了一点现金,是上飞机前岳凌霆给她的。钞票面额太大,售票员看了她好几眼,找给她一大把零钱。   从这个西门一进去就是展馆,绕院子一周,右侧入口左侧出。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巨大的古柏,枝干虬结,树身上挂着说明牌,看数字应该是已经有一千多年的意思,游客们纷纷拍起照来。   何岚氲先行走进展厅,厅内光线布置昏暗,展品也很少,只有很简单的鲜卑文铭牌,没有其他文字的介绍注释。她草草转了一圈,以她浅薄的历史常识和梦中见闻,就能确定其中不少都是赝品,真品也没有太大价值。   她从左边出口出来,想继续到后面去看看,绕过屋角发现居然没有门了,整个博物馆就这一进院子。   以前听穆伯母说过,国内有不少这样的旅游骗局,玩文字游戏冒充名胜古迹,没想到这里居然也有。看来鲜国人民的思想并不古板,还挺会耍小聪明。   鲜卑人原本没有文字,南下后仿照汉字创立,和古汉语一样从右往左书写。所以门口的那块牌匾,应该读作“西门国家博物馆”,才是这家山寨馆的大名吧?   何岚氲正想走,忽然听到展厅内导游用夸张而又神秘的语气说:“这件就是本馆的镇馆之宝了。”   她从门口往内看去,只见大厅中央原本盖着黑布、她以为是桌子的展柜掀开了,玻璃罩里头摆着一个黑黢黢的大匣子,形状有点像放大版的骨灰盒。金属匣身表面锈蚀斑驳,似乎还印有铭文。   她皱了皱眉,又回到展厅,站在人群末尾。   导游伸手拦住想凑近看的游客:“哎哎往后站往后站别靠近,这个东西邪气重,很不吉利,不要碰,也不要拍照。”   游客问:“真的是棺材?”   “比棺材还要邪。”导游的语气更像一名说书人,“这个东西呢,鲜卑话里叫‘塔布特’,翻译过来意思是‘锁魂棺’。”   游客们非常配合地“wow”了一声。   可惜何岚氲恰恰知道“塔布特”的含义。这是一个古鲜卑语里的组合词,“布特”的意思是盒子、匣子,“塔”是一个前缀词根,泛指除了银以外的银白色金属,当时主要是铅和锡。所以“塔布特”就是银色金属盒子,没有那么玄乎的意义。   但是眼前这个大黑匣子并不是银色的,应该是含铅锡的青铜合金铸成。   导游继续说书:“这是鲜卑萨满教的秘术,趁活人未死之前,用金属浇铸起来,把人封在里面活埋,外部印上咒语,这个人的灵魂就会被禁锢在棺材里,永不超生。其实是一种非常阴毒的咒术,保存完好的‘塔布特’也非常少见,今天大家运气好才碰到这件展品开放的。”   游客又问:“所以这里面现在还有个尸体吗?”   “当然了。”   游客们早就对各种秘闻见怪不怪了,并不害怕,反而提出质疑:“好像短了一点吧,不是说古时候鲜卑人身材比现在还要高大吗?”匣子虽然体积不小,但长度只有一米八左右,寻常人恐怕也只能斜躺进去。   导游说:“这只‘塔布特’其实算非常小的,是婴儿款。你想,要熔铸金属,温度得多高,里边的人还不早就烫死了。所以人和外壳之间要填充隔热材料,还要留出空隙让人呼吸,以保证在凝固成一个完整的密闭容器之前,人不能死,否则灵魂就会散逸出去,达不到封印的效果。为了打凝固和人闷死的时间差,还会事先喂下迷药,让呼吸变得很微弱。”   质疑的游客想不出话反驳,讥讽道:“这么说古人搞封建迷信,还挺讲究技术的嚯?有这本事干点什么不好,也不至于现在这么落后了!”   从头到尾居然就属这句话最有道理。   何岚氲心有戚戚,没有再听下去,转身出门离开。   她在附近逛了一下午,自己找到了国博大门,但是博物馆要提前预约才能进去参观,今天闭馆不对外开放。   博物馆门口警戒很严,院内有配枪特警站岗,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拉起警戒线禁止通行,院外则有一些人来回巡逻,像是便|衣。   这个国家给人印象就是如此,她没有多想,调头回去。   回到招待所已经六点半了,超过她在门卫登记的外出时间半小时,门卫非要拦住她盘问,语言又不通,比划了半天都没说清楚。   何岚氲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严苛的盘查控制也让她很不适应。她差点就要发飙说去找个英文流利的来,背后忽然有人把手放在她肩上。   她回过头,看到岳凌霆提着一只公文包,刚从招待所里出来。   “你去哪里了?下午去你房间发现人不在,也不能手机联系,再不回来我要派人出去找你了。”他的手留在她肩头,没有挪开。   下飞机后他们就没有再用这种语气交谈过。她微微一怔:“呆在屋里挺无聊的,就去祭坛那边逛了逛。”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高台,眉头又蹙起:“感觉如何?”   这话让她心生疑惑:“逛个景点还需要什么感觉吗?”   “怕你觉得没意思。”他没再追问,越过她去和门卫交涉,说了一通“国外聘请来的专家”“为国家博物馆工作”之类的话,还给门卫看了好几样证件,门终于同意放她入内。   “以后尽量少出去,尤其是晚上七点以后,有些区域还有宵禁。”岳凌霆叮嘱道,自己却转身就提着公文包出去了。   这个点出门,七点之前还来得及回来吗?她想问一声他行色匆匆要去干什么,没有问得出口。   落地之后,再无瓜葛,他现在只是她的老板而已。   不过这个点大多数人应该都下班了。何岚氲没有直接回房间,转道去了一趟四号楼。   四号楼的前台有两名服务员,比其他楼多一名。起身迎接的服务员年轻貌美、面带微笑,符合这家招待所的一贯风格。   但另一位就有些特别了。她年约三十余岁,相貌远称不上漂亮,身材健壮,坐在柜台后面,眼神凌厉地盯着门外,手里握着一只对讲机。虽然她也穿了服务员的制服,但上衣太紧不合身,她显然也不习惯穿这种小西装和短裙,姿势非常拘束。   何岚氲觉得这个女人不像宾馆服务员,而应该是从事警卫保安之类的工作。   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他们这里一向如此?   她走上前去,用英语问服务员:“请问这栋楼是不是住了一位穆辽远先生?从中国来的,历史学家,国博的访客。”   服务员的脸色明显一怔,略显紧张,回头去看坐着的中年女人。   女人面色沉凝,用鲜卑语说:“问问他们什么关系。”   服务员转回来,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何岚氲本来想说“未婚夫妻”,但想到自己和岳凌霆在机场被误认备注了,保不准会惹出什么麻烦,改口说:“我们是中学同学,我正好也到这边出差,听说他住在这里,想上门拜访一下。”   服务员又回头去看中年女人,后者对她点了一下头。   服务员转过来说:“我先打电话确认一下。”她拨了一个号码,静等了一会儿,似乎无人接听,挂掉对何岚氲说:“抱歉,穆先生现在不在房间里。”   何岚氲问:“那可以告诉我房间号和分机号码吗?我晚点打给他。”   服务员每句话都要回头去请示中年女人,这回后者微微摇头。“对不起,在没有得到穆先生本人确认之前,我不能把他的信息告诉您。”   何岚氲没有坚持,说:“那好吧,等他回来了我再过来找他,谢谢。”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听见柜台里的中年女人接通对讲机说:“盯住刚刚出门那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你们要的粗长君!   男主也拉出来遛遛,“这章男主没出场”这种评论会让订阅狂掉你们滋导吗……[含泪围笑] 第38章   何岚氲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监视了。   不过他们的监视不算严苛,既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也没有派人专门盯着, 只是她在院子里会时不时被警卫注目, 每次出入住宿楼, 前台服务员都会询问她的行程,然后电话报备给上峰。   她唯一不解的是, 为什么她去找了一趟穆辽远, 就受到这种额外照顾。晚上她也低调行事, 没有再去找他。   她想去问问岳凌霆,他精通鲜卑语,跟这边的关系也密切, 或许他能打听到些消息。但是她在床上睁眼一直躺到过了零点,也没有听见隔壁房间有人回来的动静。   她本来就惮于和他见面,那就算了。   第二天早上, 她接到服务员转进来的外线电话, 一位姓哈的年轻人说八点钟会到招待所门口来接她去博物馆。   起床后到出门前这段时间,她仔细辨别了一下, 没有听到隔壁有任何声音。   难道他一晚上没回来, 还是很早就出去了?她晚上睡得不好, 醒了好几次, 如果他早起洗漱, 她应该会醒的。抑或是招待所的贵宾客房隔音太好了?   何岚氲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收拾完毕下楼去餐厅吃了早饭,按时到大门口等待。   来接她的年轻人名叫哈维, 鲜卑语和中文都很流利,非常爱笑,自我介绍说:“我是岳先生的助手兼翻译,也是这次基金会和国博合作的联络人,所有相关事宜不论巨细都可以找我——就是我一个人管所有杂事儿的意思。”   何岚氲和他握手寒暄。原来岳凌霆还有助手,她以为真像他说的那样,是他亲自负责的。那他为什么还要和她一起飞过来?   ——算了这种愚蠢的问题以后都不要再问了。   哈维请她到门外路边上车。何岚氲问:“不等……岳先生吗?”   哈维说:“岳先生今天比较忙,不去国博了,又怕元主任说话您听不懂,所以派我过来接您。我跟这边的人还算熟,您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说。”   他确实和本地人关系不错,昨天那个盘问了她半天的门卫,今天一句话没说就放他们出去了,跟哈维有说有笑。   何岚氲问他:“你是鲜卑族吗?”名字和外貌都不太像,但也不像汉族人。   “我是乌桓人。”哈维一边开车一边说,“周边的几个国家,我都去过;他们的语言,我也都会说。十二岁我就翻过兴安岭到鲜国来了,转了三个月才回去。”   何岚氲讶道:“那不是……”如果被发现应该很严重吧?   哈维知道她要说什么,露齿一笑:“其实这里的普通人都很好的。我那时候小,身上没有钱,都是靠别人收留,没人去举报我。古时候我们那里一度是鲜卑的领土,所以他们都把我当朋友看。就算我是外国人,我又没做不好的事情,后来我还带了好多他们没有的东西回去……”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这不叫走|私,那时候他们没有开放贸易嘛,好多物资真的很匮乏的!现在逐渐有了合法的交流渠道,我不就跟着岳先生做正经买卖了嘛……”   何岚氲会心一笑。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交游甚广、三教九流都吃得开的年轻人。   她想起他话里前后的一些线索:“岳先生今天不去国博,是还有别的业务要忙吗?我以为他在这边就这一个合作项目。”   “这可不是有钱就能办事的地方,不把上上下下全打通了,怎么可能凭空跟你合作呢?”哈维对她露出一个别有蕴意的笑容,“您不用这么客气,岳先生特地关照过我,要我好好招待您。”   何岚氲领悟到他话中的意思,略感尴尬,止住话头去看窗外。   别人口中的岳凌霆,让她觉得遥远又陌生。她想象他长袖善舞精明商人的形象,脑海里却浮现出他说“被包养的感觉真不错”时没皮没脸的样子。   不多时就到了博物馆大门口,这回有哈维带路,警卫稍作盘查就放他们的车开进去了。何岚氲看到外国游客依然被谢绝在外,地下室台阶的警戒线还没撤,问:“这边一直管得这么严吗?”   哈维正在倒车,看着后视镜说:“没有,平时很正常,全国人民都可以免费来参观,也就最近出事了才变严的。”   “出什么事了?”   哈维停顿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有文物失窃了吧。”   他的语气并不诚恳。以他的人脉交际能力,不可能人在博物馆里,周围发生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既然人家不愿意说,何岚氲也不勉强。哈维带她走进博物馆办公楼,给她办了一张临时工作证,说:“本来请您过来是做技术支持的,现在馆里好多地方戒严,我们的交流项目也受到影响,暂时没法推进,要委屈您耽误些时日了。您有兴趣的话可以先四处参观一下,这座博物馆馆藏非常丰富。”   何岚氲说:“所以我名为出差,实际上是来旅游了?何乐而不为。”   哈维又说:“三楼的多功能室辟给我们做临时办公室,我会给您安排一个工位,门上牌子写着‘澂笙基金会’的那间就是。”   何岚氲闻言皱起眉:“你说基金会叫什么?”   “澂笙,”哈维说,把工作人员刚打印好的工作证拿给她看,“这个字有点生僻,我也是第一次见。”   工作证上用鲜卑文字和中文写着“澂笙基金会特聘专家何岚氲”等字样。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会和这两个字并列印在一张卡片上。穆辽远在机场时曾经提过这个基金会,当时她听完就忘了。   呵,还真是痴情不渝呢,把前女友的照片放在怀表里随身携带还不够,连名下的基金会都要用她的名字命名。   她把工作证拿在手里,不想往脖子上挂:“确实挺特别的。”   “我觉得特别好听,”哈维有些自豪,“民国时候的人真会起名字。”   何岚氲一怔:“民国?”   “对呀,岳南榽老先生创立基金会时,用他的姨母贺澂笙女士的名字命名的。”   岳南榽是岳孝贤的祖父,知名的爱国企业家,但是到岳孝贤父母这一代家道中落了,岳孝贤成年后才又东山再起。这些何岚氲当然有所耳闻,不过……   “名字不是岳凌霆起的吗?”   “怎么可能,”哈维笑道,“基金会创立的时候,恐怕岳孝贤先生都还没出生吧。”见她仍一脸狐疑,从随身的文件包里拿出一份基金会的宣传资料给她。   资料上详细介绍了贺澂笙女士的生平。她的父亲,也就是岳南榽的外祖父,是民国最早一批留洋归来的建筑家。贺澂笙原本也准备子承父业,但后来战争爆发,岳南榽的父母在战乱中身亡,她就改行去学医,救死扶伤。抗战时她协助丈夫慕剑晖从事地下工作,救助受伤的抗日志士,被日军抓捕杀害,慕剑晖也在战场上牺牲。总之是一位非常值得敬佩的女性,岳南榽幼年由她抚养,后来用她的名字命名了不少旗下产业,不过留存至今的只剩这支基金会了。   何岚氲看着宣传页上的文字,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   所以她没有猜错,老照片上叫澂笙的女人确实是岳凌霆的祖辈;她也没说错,这个人真的是满嘴跑火车胡说八道没有一句真话。   可惜现在不能找他当面对质,把这张纸丢在他脸上。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工作证,无奈地套在脖子上,对哈维说:“你忙吧,我自己去博物馆里转转。这边有自助讲解器吗?”   哈维回答:“没有这么高级的,只有人工讲解。最近不对外国人开放,我去问问英文讲解员在不在。”   何岚氲心下一动,说:“不用了,英文讲解听起来也费劲。这次不是来了好多国内的历史学家吗,他们对这块应该很熟,要不我去请教一下?”   哈维说:“历史所的老师们都去发掘现场了,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回来。”   “什么现场?”   “去年刚刚发现的一块墓葬群,在山里面,”哈维指了指北边顶着冰雪的高山,“离这儿有好几十公里呢。”   他是岳凌霆的下属,何岚氲就没再问穆辽远的事,只说:“那我自己慢慢看英文说明吧。”   她辞别哈维,走到博物馆大厅旁,正好看到一辆大巴车开进院子,停在大厅门前。车下陆续下来七八个中国人,她认出其中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是穆辽远的导师吴教授。他毕业时和导师的合影一直挂在家里,每次去都会看见。   这些中国人下车后自行站在一起,其后是国博的工作人员,没有看到穆辽远。   她走过去正想打招呼,车上最末又下来几个人,穿着便装,但气质和这些搞学术的研究人员截然不同,更接近……四号楼前台的那个中年女人。   何岚氲止住脚步,吴教授却看到她了,主动向她走过来:“小何,怎么是你呀!”   吴教授亲切地握住她的手,回头对其他人说:“小何是我们合作单位的,以前就见过,没想到居然在这儿又碰上!”他侧身让开一点,露出何岚氲胸前的工作证。   翻译悄悄对那几名便|衣说了几句话,他们没有起疑。   吴教授拉着何岚氲一起往大厅里走。何岚氲悄悄问:“您认识我?”   “辽远给我看过你们订婚的照片。”吴教授目不斜视,低声说,“本来不太敢认,看到你工作证上的名字就确定了。你是为了他来的吗?”   何岚氲问:“辽远人呢,为什么没跟您在一起?那些人又是……”   吴教授没回答,一直走到大厅深处,便|衣离得远了,才说:“辽远……上周二就不见了。”   “不见了?!”何岚氲努力压住声调,“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他们说……”吴教授低下头,“说他盗窃重要文物潜逃,正在被秘密通|缉。”   作者有话要说:  夭寿啦!导演一口气安插了三个亲友团跑龙套!   乌桓那个我尽力了……   以后想客串提前说,好让导演安排得自然一点,避免发生这种生插硬塞的情况……   ————   上一章4300字,加了一些内容,没看到的别忘了回去瞄一眼。   尤其是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何岚氲想起之前哈维说的话,难道博物馆警戒、招待所被监视, 都是因为穆辽远?“他是学历史的, 怎么会偷文物?”   “我也是这么说啊!”吴教授忿忿不平, 气得跺了一下脚, “辽远跟了我这么多年,他的品性我还不清楚吗?盗窃, 简直就是对我们历史研究者的侮辱!文物, 那不是一件值多少多少钱的古董, 是人类文化的瑰宝!”   何岚氲还想再问,那边便|衣似乎觉得吴教授的举止可疑,带着翻译一起走过来。她改口抬高声音说:“教授, 我今天刚来,想参观一下博物馆,但好多东西我完全不懂, 您能不能给我讲解讲解?”   吴教授也强颜欢笑接话:“好啊, 年轻人对历史有兴趣,值得鼓励!”   他们所在的区域旁边展览的是古代鲜卑人的殡葬习俗变迁, 何岚氲顺口问:“鲜卑人的殡葬物中是不是有一种东西叫‘塔布特’?”   她只是随便找个话题, 没想到吴教授说:“你怎么知道这个?”   “真的有?”   “挺偏门的一个现象, 其实不应该归在殡葬, 而是巫术。鲜卑人早年信奉萨满教, 他们对人的灵魂、出生、死亡有一套特殊的解读方式,这个就比较复杂了。‘塔布特’主要针对那些出生时违背他们理论体系的婴儿,通俗来说就是异端, 用这种残酷的密封棺活埋的方式迫害他们。后来这种巫术被滥用到继承人争夺上,魏文帝的祖父就险些因此受害。到了文帝仿汉改制时,受佛教、儒家的影响,开始宣传人性本善、生而无罪,就把这种巫术废止了。”   教授说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侃侃而谈:“这是他们早期文化中比较黑暗愚昧的部分,所以公开的展览不太宣传,我在库房见过几个。但是这种文化现象在他们后续的历史中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比如你往后参观时观察一下就会发现,鲜卑人的银器中有银盘、银碗、银瓶各种器皿,但从来没有银质的带盖方盒。因为‘塔布特’的本义是银色金属铸造的盒子,所以银盒在鲜卑人的观念里,就像我们对白花、白布的忌讳一样,是很不吉利的,甚至带有诅咒的意思。”   何岚氲想了想问:“魏文帝是在魏明帝宇文敩之前吧?”   “对,文帝是明帝的祖父,中间还有一次兄弟间的皇位传递,所以隔了两朝。”   “那到魏明帝时期,这种巫术应该就算禁术了?”   吴教授说:“魏明帝推崇佛教,压制萨满教干涉政|治。他在位期间,萨满教的很多传统都被严格禁绝了。”   两人聊得很快,翻译都来不及翻,又都在讲历史,便|衣听了一会儿便没有耐心了,回到展厅入口处。   何岚氲眼睛盯着外头,低声问吴教授:“您知道辽远偷的是什么东西吗?”   这话让吴教授心生不快:“你是他的未婚妻,难道不相信他吗?”   “我当然相信,”她连忙解释,“我是说他们污蔑他盗窃的是什么文物?”   “就是因为丢了什么一直不说清楚,我才坚信辽远肯定是被冤枉的!”教授又激动了,“捉贼捉赃,连失物是什么都不说,就一口咬定是他偷了东西逃跑,我还说我们的专家到了这边无缘无故失踪了呢!”   何岚氲皱起眉。   吴教授看她脸色不好,又改口安慰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昨天还听说他们在老城区的城中村发现了辽远的踪迹,赶过去扑了个空没抓到,说明他现在人肯定没事。”他压低声音,“我们被监视了一周,去哪儿都有人跟着,没法和他联系。万一这几天他要是找你,你好好劝劝他,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确实没做,那就不怕别人冤枉。”   老教授虽然信任自己学生的品格,但他心里恐怕也有一个逻辑上说不过去的疑问:如果穆辽远是清白的,这么长时间了,他为什么不站出来发声澄清,反而要躲在城中村逃避追捕?   何岚氲当然也相信,穆辽远绝不是见钱眼开的窃贼,换作其他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说他监守自盗,她都会觉得是无稽之谈。   但是在这里,这个几百年前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切都变得不可预料。之前他打电话问她前世时,精神状态就已经不太稳定。   何岚氲和吴教授约定有进展及时互通消息,然后把教授送回办公区,自己回到展厅。她根本没心思看展览,一边走一边寻思,穆辽远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又被通缉,他能躲在哪里?历史所的老师同僚们都被严密监控,他根本没有帮手;他会来找她吗?如果联系上了,她又该怎么办?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偏僻的楼梯。楼梯口写着“游客止步”,往上是员工通道。大概是因为这里鲜有外人来,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居然没有封闭。   她记得一路上见过的所有地下室入口都拉了警戒线禁止入内,唯独这里没有,便往下走了几步。   只下了半层楼,温度就比上头明显低了很多,温差甚至形成了对流冷风,扑面而来,她穿着外套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巴林夏季最高气温一般不超过25度,空调很不普及。今天只有22度,博物馆的冷气也是关闭的。以她经常出入低温实验室的经验判断,这个体感大约只有5度左右,下面想必更低,不是一般地下室的阴凉。   然后她看到楼梯拐角处躺着几个用过的高压钢瓶。   虽然瓶身上的文字不认识,但化学符号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液氮瓶。   难怪地下室温度这么低,不过博物馆有什么技术需要用到液氮吗?   她正想继续往下一探究竟,忽然有人用鲜卑语喝止道:“站住。”   这里巡逻值守的人和上面那些警卫、便|衣不同,居然是荷枪实弹的特|警,戴着头盔,全副武装。发现有人靠近,他的手立刻按在枪托上。   何岚氲马上举起双手,低头用目光示意自己胸前的工作证。   特|警远远看了一眼,改用官方口吻的英语说:“特殊区域,没有允许禁止进入。”   他的脸大半被头盔和面罩挡住,看不清长相,不过何岚氲注意到他人中旁边有颗痣。   她举着手说:“对不起,我弄错楼层了。”在特|警的注视下退回楼梯上,见他没有跟过来,转身迅速跑回一楼,一直跑到外面太阳底下才止住脚步。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种只在电影里见过的人物,居然没有觉得特别紧张害怕,心跳也只是因为奔跑而微微加速,反而是地下室阴寒的气温让她浑身僵硬,晒了好一会儿太阳才缓过来。   这个状况有点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下午离开博物馆时,何岚氲没有再让哈维开车送,而是选择自己步行。她沿着昨天的路慢悠悠地踱回去,一路上没有任何特殊的事情发生。   途中经过一家派出所,她借口问路进去看了一眼,橱窗里挂着几张通缉布告,其中并没有穆辽远。   吴教授说他正在被秘密通缉,看来是真的。在这个监控和信息化还不普及的国家,这意味着他或许没有那么容易被发现,但同时……也不见得是好事。如果只是普通的盗窃案,警方完全可以广而告之,一个外国人是很容易被群众举报的。   何岚氲赶在七点前回到招待所,例行交代了行踪,然后就只能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她在屋里来回踱步,思考对策,但是可用的信息和资源实在太少了,这种封闭被动的环境让她束手无策。   十点钟她洗了澡准备睡觉,门忽然被叩响。   她警惕地走到门边问:“谁?”   “是我。”岳凌霆的声音。   一整天都精神紧绷,骤然听到他的声音,她觉得嗓子眼里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继而又因为别的原因提起:“这么晚了,有事吗?”   “我有两件衬衫还在你箱子里,衣服不够穿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写字台上的衬衫。他和她一样,新衣服都要过一遍水才上身,这两件衬衫包装都没拆,拿回去也不能立刻穿。所以这只是他的借口?   迟迟不闻回应,他又催促道:“你先开门好不好?”   何岚氲迟疑了片刻,把门打开。   岳凌霆站在门口,看到她目光微微闪了闪。   洗完澡她换了睡衣,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发梢滴下的水珠洇湿了丝质领口。她略有些不自在,捋了捋湿发说:“稍等一下,我拿给你。”   正要转身,他突然伸手一抄,搂住她的腰把她带进怀里,站在门口就低头吻下来,一边吻一边将她推进房里,脚尖一勾把门带上。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没有箭头。 第40章   何岚氲一直被他推到进门后左手边的卫生间门上,他又拧开门把手, 继续把她推进卫生间里。   她撞上了洗手台, 腰肢被他紧紧扣住, 身体向后折去, 几乎撞到背后的镜子。他的吻压抑而又热烈,她想到飞机上的洗手台, 那个狭小而靡丽的空间;又想到在加厘的酒店, 唯一一回在浴室里, 对着镜子,那天穿的似乎也是这件丝质吊带睡衣。   她觉得自己快要沦陷了,挣扎出一口气来:“放开我……”   没想到下一秒岳凌霆真的放开了。他转身去把卫生间门关上, 打开排风扇和浴缸花洒,水流开到最大。   何岚氲的双手还举在半空中。她愣了一会儿,待他干完这些复又转回来, 把手放下小声问:“这又是……干什么?”   他看她的目光略有些复杂, 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老款的GSM手机:“刚刚穆辽远打电话给我,过十分钟, 他会再换一个号码打过来。”   何岚氲顿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无措地望着他, 嗓子发干。   他又补充解释:“他没有办法直接联系到你, 就来找我。”   她咽了口唾沫, 问:“会不会……连累到你?”   “暂时不会, 我不在监视名单里,毕竟……会冒险帮自己情敌的人不多。”他淡声道,面无表情。   她想说“谢谢你”, 又觉得这样好像太奇怪了,只好沉默。哈维说他在这边业务广泛,似乎很有人脉,晚上也可以自由行动夜不归宿,或许会比他们多一些特权?   排风扇嗡嗡作响,花洒的水压冲刷在浴缸壁上,不一会儿卫生间里就弥漫起潮湿的水汽。何岚氲觉得有些闷,刚洗完澡又出汗了,头发也湿湿地粘在背上。   气氛略有些尴尬。她看了一眼手机黑白液晶屏上的时间,问:“上一次来电是几分钟前?”   “等不及了?”   “没有,就是……有点紧张。”其实她只是想找个话题度过这难熬的几分钟而已。   岳凌霆看着她,放缓语气:“昨晚睡得好吗?是不是还不太习惯?”   她不确定他说的“不习惯”是指陌生的环境,还是什么别的意思。她笑了笑说:“还好,晚上没事做,我很早就睡了。”   “是吗,那换成我睡觉挑剔了。”他仿佛只是随口闲谈,“我几乎没睡着,太不习惯。”   何岚氲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你不是一晚上都没回来吗?”   “哦,被你发现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好像不管说什么都会把自己推进坑里。   他又淡淡地说:“在别处睡的。如果就在隔壁,说不定还会好一点。”   以前他说话就这样吗,句句都带着另一层意思?还是她最近变得太敏感了?   好在这种磨人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何岚氲想去接,被岳凌霆制止。他静等手机响了三声,按下挂断键。   他解释说:“这是可以再打过来的意思,否则就是不方便通话。”   果然过了不到半分钟,那个号码再一次在屏幕上亮起。这回岳凌霆接了起来:“对,我在她房间,没有情况。”他把手机递给何岚氲,“别说太久。”   何岚氲看了他一眼,接过手机,微微侧过身去放到耳边接听。   听筒里传来穆辽远有点焦急的声音:“岚氲,是你吗?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她撇开那些没用的寒暄,单刀直入问:“他们说你盗窃重要文物,是不是真的?”说完又补充,“这是吴教授让我问的。”   “我让教授失望了……”穆辽远语气黯然,但又坚决,“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盗窃文物,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那你能告诉我,你拿了什么东西吗?”   穆辽远不肯说:“我不能告诉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比较好。”   她无话可说,接着问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怎么全身而退?”   “我联系了一个地下蛇头,他可以帮我出境,但一个人头要收八千鲜币。”他语带歉意,“岚氲,我本来不想找你的,但我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了……你能不能帮我弄到两万鲜币?要现金。”   两万鲜币约合三千多美元,但在当地是一笔巨款,这里人均月收入还不到一百鲜币。不过蛇头只收八千,他要两万那么多?   她想起岳凌霆箱子里那几包现金,看了他一眼,说:“我想想办法……如果我弄到钱,怎么给你?”   岳凌霆忽然伸手到她面前,示意打断:“恕我插句话,你们是在谈花钱偷|渡出境?”   何岚氲举着手机抬头看他,他勾勾手:“电话给我。”拿到手机后,他打开免提,对着话筒说:“穆先生,你愿意信任我吗?”   “我……”这问题让穆辽远停顿了一下,旋即做出选择,“是的。”   “那好。我可以在明天晚上之前帮你弄到两张东港去北海道的船票,还有食物、现金和越野车,但你得自己绕过关卡去东港,万一被捕,不能供出我们。你能做到吗?”东港是鲜国东部沿海的港口城市,距离巴林有一千多公里。   穆辽远说:“可以。怎么碰头?”   “你要先离开市区。冰川墓葬群3号坑,还记得方位吗?那里往东两点钟方向、十二公里,有个半圆形的淡水湖,当地人叫半月湖。湖东南弯角处半岛上,蓝色屋顶、一半灰一半白墙壁、三层带地下室别墅,周围没有其他住户,明晚我们在那里见面。”   穆辽远想了想,说:“那有六十多公里,我没有交通工具,还要躲避搜捕,大概后天凌晨才能到。”   “我们等你到早上八点,如果还不来,我就当你不会来了。”   “好。还要麻烦你安排岚氲尽快回国,不要留在这里。”   “我知道。”   何岚氲站在旁边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就把事情说完了,直到挂了电话,都没问她一句。她看着岳凌霆收起手机,迟疑地问:“你说‘我们’,是你和我吗?”   他从眼角瞥了她一眼:“难道你不想去见他?”   她张了张嘴,但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嗫嚅道:“谢谢你。”   他轻飘飘地说:“就这么谢我?没点其他表示?”   何岚氲还没来得及多想,他就把领带扯松,开始脱衣服。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迅速把西装、衬衫、长裤全脱了,只剩一条内裤,然后脑袋伸到花洒下把头发打湿,抓起架子上的浴巾随便擦了擦,围在腰里。   虽然有了刚才的经历,她知道他肯定别有用意,但这一幕还是让她忍不住面色飞红:“你要……干什么?”   “刚刚我那样进你的房间,这会儿还能干什么?”岳凌霆关了花洒和排风扇,贴近她身边,重又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白天有人进过你的房间,说不定安了窃听器或者摄像头,别穿帮。”   他伸手到她臀下,双臂一抬将她抱了起来。   何岚氲长大后就再未被人这样抱过,骤然间重心抬高,她连忙搂住他的脖子稳定上半身。   天花板顶灯离她只有咫尺之遥,光线从她头顶上方照下来,将她的影子投射下去,整个笼罩住他。从这个角度俯视看他,有种微妙的心理落差,仿佛他伏低仰头,祈求她的恩幸垂怜。   他的头发凌乱潮湿,发梢凝着水珠垂在额前,漆黑的,湿漉漉的,一如他看她的眼神。   “愣着干什么,”他说,“亲我。”   她的手插进潮湿的黑发中,俯身相就,赐予他渴求的甘露恩泽。   然而这姿态只持续了片刻,他把她抱到房间里,仰面扔在床上,两个人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上下关系。   何岚氲抱住他,手心里触到背上温热结实的皮肤肌理,那是她无比熟悉而又怀念留恋的触感。这一刻或许是假装的,但他的怀抱、他的吻、他呼吸和身体的热度,又都是真实的。   有些东西始终存在,不曾消亡,无法忽略。   她觉得快要伪装不下去了,彼此都在界限的边缘摇摇欲坠。她捧住他的脸,尝试了好几次才将他稍稍推开些许,用微喘的气声问:“有摄像头……要来真的吗?”   岳凌霆停住动作,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翻身下去与她并躺,拉过被子来盖住。   标间的单人床很窄,两人必须抱在一起才不会掉下去。   “这两天有没有想我?”他用正常的声调问。   何岚氲躺在被窝里瞪他,只能说:“想。”   “今晚我就睡在这儿,好不好?”他无视她的白眼,不以为忤,“可惜这床实在太小了。”   她被他抱得动弹不得,反唇相讥也只能用娇柔的语气:“旁边还有一张空的,要不你睡那儿吧?”   “不要,”他搂得更紧,“明天我就去跟前台说,给我们换一间双人大床房。”   何岚氲怯生生地说:“这边两人住一间房,必须要结婚证吧?我们又没有。”   “这是趁机逼婚吗?回去就把证领了。”   耍嘴皮子她永远不是他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  榜单字数还差一点点,提前更新,补完。   这是28号的更新!   大姨妈大驾光临,接下来两天都得在床上伺候姨妈神,看情况缘更。 第41章   早上岳凌霆起身离开床铺,何岚氲就醒了。窗帘边缘遮挡不严, 漏进些许晨光。她看了一眼离线当闹钟用的手机, 才刚五点。   在加厘的时候, 他似乎也是每天都起得很早。晚上那样闹腾, 他也不睡懒觉,好像精力用不完似的。   她躺在床上, 听他在卫生间洗漱, 便也彻底没了睡意。水龙头关闭后, 有好一阵没有声响,她起身下床,走到卫生间门口。   岳凌霆正在对镜穿衣, 看见她微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饱了。”何岚氲斜倚在门框上,觉得他举起手扣袖扣的姿势特别好看,有种禁欲克制的气息, 虽然这个词用在他身上, 就像“性感风骚”用在自己身上一样违和,“衣服干了吗?”   虽然只是借口, 也要编圆自洽。昨天都躺下了, 她又起来, 把那两件衬衫拆了包装用清水过了两遍。   她揉衣服的时候, 他也这样站在门口, 倚着门框,双手抱在胸前看她。   “真贤惠,”他笑吟吟地说, “喜欢看你给我洗衣服的样子。”   何岚氲把搓了一半的衬衫往水池里一丢:“自己来!”   他乖乖地过去接着搓:“家务就应该互相分担嘛,我也给你做过饭啊。”   洗完了晾在卫生间里,巴林气候干燥,一晚上就能穿。   “嗯,已经干透了。”岳凌霆把袖扣系好,扬起下巴开始打领带。   她看着他下颌和喉结的线条,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转身到写字台前倒水喝。   这里真的太干了。她想。相对湿度不到30%,带的日常护肤品扛不住,早上起来嘴唇干裂,胳膊和腿都像缩水似的细了一圈。干燥是美容的大敌,因为粉底起皮,昨天她都没有化妆,前几日那种随便修饰一下就光彩照人的好气色也离她而去。   如同一棵沙漠里的枯树,枝叶都晒得干脆。   一杯凉水灌下去,胃里咣当咣当填满了,焦渴却并未缓解。她听见动静,回头见那位自称十全大补膏的先生收拾停当,衣冠楚楚地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他似乎没有受到气候的影响,嘴唇上的伤口因为干燥还加快愈合,看上去就像普通的上火炎症,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了。完好的上唇则如海浪起伏,波光粼粼。   她转开视线,又倒了一杯水。   “今天你正常去博物馆,”岳凌霆说,“我弄好了下午去接你。”   “嗯。”她送他到门口。他出去了又转过身来,两人隔着门相对而立。   “有事的话去找哈维,他会联系我。”   何岚氲扶着门,抬头看他:“你也小心点。”   他往前跨了半步,俯下|身来。何岚氲以为他要吻她,但最终也只是在额头上轻轻一触:“我走了。”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关上门回到屋里。   起床时动作太大,被子掀了一半在地上,她走过去把被子捡起来铺平。昨晚两人抢一个枕头,羽绒枕被他们两边各睡出了一个坑,中间挤压鼓起。   这么小的床,怎么挤得下的?   这好像是第一次,她跟岳凌霆同榻而眠,却什么都没做,只是睡觉。   一点都不舒适,但居然睡得很好。   离早餐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她不想再补觉了,把重要的证件物品收在随身手提包里,其他东西散着留在各处,保持还会长住的模样。她特地把昨天换下的脏衣服洗了,这样显得更自然。   抱着脏衣服时戒指在线头上挂了一下,从她手指上掉了下去,滚进洗脸池里。   她赶紧伸手去抄,视线被手里的衣服挡住,没能及时抓住戒指,它骨碌碌地滚进了下水口中。   何岚氲盯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感觉……这好像一个不祥的预兆。   她只停滞呆愣了两秒,扔掉手里的衣服,弯腰下去检查洗手台底下的管道。   幸好洗手台是开放的,管道就在台下,从下水口直着下来经过一个S型的存水弯,戒指应该还在这里。存水管和直管是通过螺口拧上的,目测也不难拆。   何岚氲双膝跪在地上,一手握住直管,一手抓螺纹接头。水管年久,有点锈住了,她花了好大力气才把螺口拧开,还因为用力过猛,溅了一身污水。   下水道的气味和色状自然都不敢恭维,她顾不得怕脏,两根手指伸进存水弯里摸索了一会儿,在沉积的粘腻污垢中摸到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两指夹住拿了出来。   戒指的蛇形缠绕纹路中嵌满了污垢,但露出的部分依然银光璀璨。   这回是好兆头了,失而复得,重见天日。什么时候自己居然也变得这般迷信。   揪着的那颗心终于放松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膝盖在坚硬的地砖上硌得生疼,双腿曲太久僵硬发麻。她就势一歪坐在地上,发现关节下方已经青了两块。   她揉着膝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等腿不麻了,把下水管接回去。这回她小心了,合上下水口才打开水龙头冲洗戒指,唯恐手滑再把它掉下去。   天气干燥手脚变细不是她的错觉,飞机上还卡得摘不下来的戒指,居然自己从手指上脱落。洗干净手皮肤湿润再戴回去,就卡住不掉了。   浸透水的手指如枯木逢春,白皙润泽,与戒指相得益彰。她举着手翻来覆去欣赏了好一会儿,重又把戒指摘下来,收进手提包里放首饰的小丝绒布袋中。   袋子里是她和穆辽远的订婚钻戒。今晚去见他,她应该戴这个。   她把两枚戒指并排捏在手里比了比,最后哪个也没戴,一起收在袋中。   --   订婚之后,何岚氲并没有觉得她和穆辽远的关系因此拉近;相反,他好像又回到大学那段时间的状态,对她戒备疏离。一整年两人都见不了几次面,即使见面也是客气礼貌,仿佛只是一般关系的熟人。   她记得很清楚,二十五岁那年春节回家,她买了一盒小包装的安全套揣在兜里,但是没找到机会用。每次他和她见面,都必有家长在场,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半年没碰到一起了。一直到他们闹翻分手,那盒东西都没拆封。   这三个字简直要成她的心理阴影。   不过那时她还天真地认为,都怪他们在一起时年纪太小,回忆并不美好,互相都有负担,所以才会原地踏步不前。贺兰韫已经替她解决了绿夭,一劳永逸,接下来她只需要耐心地用时间慢慢弥补他们之间那些不够默契的小裂缝即可。   谁叫他们不是命中注定的有缘人呢。世上大部分夫妻都不是,所以才需要迁就磨合。   春节时他们的婚事再一次被提起,因为在母亲眼中,过了二十五岁,四舍五入就是三十,这个年龄还没结婚的全都是大龄剩男剩女。   母亲觉得就不该订婚,要么不办,要办就直接办婚礼。现在结婚证也没有,法律上跟男女朋友没区别,万一分手名声还更难听。   没想到被她一语成谶。   过了很久母亲还一直念叨,说春节谈婚事时她就看出苗头,穆辽远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肯定是早就骑驴找马、脚踩两条船,真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但是何岚氲知道,他没有说谎。   他就是在他们准备结婚的前一个月,喜帖都发出去、定好婚庆酒店、宾客拭目以待的情况下,遇到了吕瑶。   一听到那个名字,不需要任何解释,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发过脾气后她冷静下来,连夜买了车票回老家。只有在家里、在她最熟悉的地方,她才能安稳入梦,和贺兰韫见面。   怕自己精神状态太差睡不着,她还买了一盒安眠药。   她猜想得没错,每一次发生影响她人生的大事,她和贺兰韫就必然会有交集。她们的生命进程不是靠对等的时间,而是由这些事件连接交织在一起。   贺兰韫正在试那件接任祭司时要穿的礼服,下摆太长曳地,她站在凳子上,由奴婢服侍她更衣。   万幸时间还留有余量,她这边才过去半年,距离沐漻渊和绿夭的婚礼还有好几个月。   “你的办法行不通,”何岚氲直接告诉她,“穆辽远遇到了绿夭的转世,他跟我分手了。”   贺兰韫从凳子上跳下来,踩皱了礼服下摆。婢女小声提醒她,想去提衣角,被她怒目呵斥:“滚!”   婢女似乎早就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立刻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被天雷劈死……还能转世在一起?”   “对,”何岚氲冷声说,面色阴寒,“因为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爱侣,有生生世世不尽的缘分。”   穆辽远亲口告诉她的,他见过吕瑶之后,梦到上辈子她死在自己怀里,说来世再续前缘。   前世终成眷属,恩爱不舍,再许来生;前世被拆散了,心有不甘,寄望于来世。总之就是要在一起,谁也分不开。   贺兰韫早就愤怒过了,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让她意外。她探过脸来看何岚氲:“你现在的样子……终于有点像我了呢。”   何岚氲用淬毒刀锋似的目光瞪她。   “这么看我干什么,我是你的同盟,不是敌人。”贺兰韫踮起脚跟,把踩在脚下的衣角抽出,“有功夫恨,不如冷静下来,和我一起想想怎么办才好。”   她提着繁冗的衣摆走到窗边,抬头看天上繁星。   “这么一来我倒更有兴趣了。倘若随随便便杀了他们,命运就能改变,那岂不是太容易了?”她歪着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对策,“生也不行,死也不行,难道还能让她不生也不死吗?”   何岚氲站在她背后的暗影里,沉默半晌,开口说:“暂停你的计划,给我一点时间,我来想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好友[姨妈神的奴隶·不屈的日更党·冷文阵地守护者·坚·时久]还在战斗。 第42章   车子从祭坛下经过时,何岚氲忍不住又贴着车窗玻璃抬头仰视塔顶。   “很壮观吧?”哈维得意地说, “不算上面毁掉的部分, 这座高台一直到近代都是整个巴林乃至全国最高的建筑, 要知道它可是九百年前建的呀!有人说是学的汉人技术, 有人说是他们鲜卑人自创的,一说起来就吵, 到现在还没有定论呢。”   没有定论说明找不到有力的证据, 看来上一世的自己精通建筑史, 巧妙地避开了有可能改变历史进程的地方。   转弯时她注意到祭坛背面有一根细细的钢丝,一直通到地下,连接顶上的避雷针, 这就是后人手笔了。   计划变更,但贺兰韫还是把这座祭坛修建完成了。它没有成为绿夭的殒命之地,却为方圆数里之内的人阻挡了天灾。人们大概不会想到, 建造它的初衷是为了害人吧?   贺兰韫当然不是一个好人, 但是从那些尊崇信奉她、受到她庇佑者的角度来看,好像又不能这么一棒子打死。   哈维开车把何岚氲接到博物馆, 问她:“您要不要去办公室等岳先生回来, 顺便休息一下?”   何岚氲说:“我还是在馆里转转吧。”没事坐着干等太煎熬了。   不过说到办公室, 她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你们原本找我过来是做什么的?我还没听说过考古需要什么生物技术支持。”   哈维停顿了一下, 笑笑说:“我只是个跑腿的, 技术上的事还真不清楚。好像是冰川底下挖出来一些种子,还是活的,需要生物学家鉴定吧。”   看得出来, 这个理由是他现编的。   何岚氲没有刨根究底盯着哈维追问,向他致谢道别,自己留在展馆内。   看完祭坛,她忐忑的心绪平静下来。那样的事情她都跟贺兰韫一起做过了,现在帮偷东西的穆辽远躲开追捕偷|渡出境,实在算不了什么。   唯一让她拿不准的是,博物馆里怎么会有特|警。他们和门口那些只配备警棍、少数警督才配手|枪的普通警|察不同,装备和战斗力都不在一个量级。现在她有点相信,游客不小心误入敏感区域被当场击毙或许不是道听途说。   逛博物馆的途中,她又去昨天碰巧撞见的楼梯口看了一眼,已经补上警戒标志禁止通行了。   一上午安然无事。下午不知道岳凌霆什么时候会来,她特地在比较显眼的几个位置来回溜达。   没等到岳凌霆,倒被吴教授看见了,过来找她寒暄搭话。何岚氲觉得偷|渡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吴教授知道比较好,只说还没有消息,让他别担心。   两人站在展厅里借文物打掩护说话,跟着吴教授的便|衣腰上的对讲机忽然传来几声嘈杂语音,似乎是集合的命令。便|衣拿起应了一句,撇下他俩跑出大厅。   何岚氲没听清,吴教授却敏锐地听到了,顿时变了脸色:“刚才对讲机里好像说……他们发现辽远了。”   何岚氲扶着吴教授赶到大厅外,只见院内院外的警|察便|衣果然都动员起来,分批坐上警车出发。不但他俩,博物馆的其他工作人员也听到动静,赶出来观望。   一位警督从他们不远处快步经过,对着对讲机发号施令。这回吴教授全听清了,翻译给何岚氲听:“312国道榆林收费站附近发现穆辽远和目标踪迹,即刻前往目的区域协助抓捕。”   吴教授慌了神,着急跺脚:“上回是在市区城中村,人多地方乱好躲;出了城国道旁边就是草原,他往哪里躲呀!”   何岚氲心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昨晚穆辽远和他们通电话,说步行到六十公里外的湖边别墅需要一整天多,现在过去十几个小时,他至少已经走出去三四十公里了,于是安慰吴教授道:“榆林收费站在哪儿?离市区不近吧。等这些人赶过去,他肯定已经离开了。”   吴教授稍稍安定:“是不近,有四十多公里。唉!希望他这回也能化险为夷。”   除了看守博物馆外围的警|察,地下室的特|警也随之出动。吴教授显然没见过这些特|警,吃惊道:“他们也是去抓辽远的吗,怎么还带着冲|锋|枪?那个大卡车又是干什么的?”   与警|察开轿车、越野车不同,这队特|警的交通工具非常特别,是一辆拖着集装箱的大卡车,所以机动性反而不如警|察,落在最后。特|警人数不多,大约是一支行动小队,一共五个人,卡车驾驶室正好坐满。   何岚氲注意到昨天她撞见的那位人中有颗痣的特|警也在其中。   博物馆院子大门开启又合上,警笛蜂鸣声呼啸远去。门口只留下三名警|察守卫,过来驱散围观众人,态度也比较随意:“别看了别看了,都回去工作吧,别扎堆。”   何岚氲也呆不住了,随便安抚了老教授几句,辞别他赶到昨天的楼梯口。警戒线被人打开了,没有放置回去,露出半米多的缺口。   底下应该没人了,就算碰到别人,也可以用昨天的理由再搪塞一回。   今天她特地穿了方便行动的运动鞋,踩在楼梯上悄然无声。一直到走过昨天特|警巡逻的位置,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她循着冷气的来源找过去,走了大约五分钟,看到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雾,能见度也略微下降,是液氮泄露到空气中,温度骤降凝结出了水雾。   温度已经明显降到零下,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白汽是从前面一座库房的门缝里漏出来的,从方位上判断,这里位于特展厅下方,墙壁构造也和多边形的特展厅一致。   是什么特殊的稀世珍宝,要专辟出特展厅那么大的一座库房,用液氮降温保存,特|警持|枪守卫?   是她猜想的那个吗?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想往门缝里探看,背后忽然传来轻微的一记咔哒声,接着一个男人用鲜卑语说:“不许动。”   何岚氲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声轻响是枪|械打开保险的声音,立刻止住转身的动作。她以为特|警刚好坐满卡车驾驶室,应该是全队都走了,没想到还留了一个人。   那人非常机敏,马上又用略显生硬的英语说:“Don\'t move. Hands up.”   何岚氲心下暗叫声糟,因为这代表他认出了她是外国人。她按照他的要求慢慢把手举起,放到后脑勺上。   特|警走路听不到声音,但他下一句话明显比刚才近了,离她大约只有五米。他命令道:“Turn around.”   她僵着身子极慢地向后转,一边飞速思考应该怎么应对。现在他只看到她的背影,转过去就会看到正脸和工作证上的名字;今天的情况和昨天不同,她似乎闯到了关键区域,而不仅仅是误入外围;是应该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不能让他知道?   正紧张焦虑犹豫不决,背后忽然又传来噗的一声闷响,像人体倒地的动静。   “可以动了。”   听到这声音她心头一跳,转身就见特|警被岳凌霆放倒躺在地上,冲|锋|枪和枪|匣里的备用手|枪都被他把弹|夹卸了下来。   这下何岚氲是真的吃惊了:“你是怎么制服他的?”   “我是从右后方制服他的。”他把卸了弹|夹的枪扔在地上,远远踢开,上前拉起她离开。   “我是说……你怎么能徒手制服特|警?”就算是偷袭,一声不吭把人放倒缴械,好像也有点难吧?   岳凌霆一边疾步快走一边转过头来看她,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忘了吗?我以前学武术,混过黑|社|会。”   西瓜刀互砍那种?那拆弹|夹动作那么熟练又是怎么回事?   他拉着她一路跑出地下室,上楼梯时把那两个弹|夹扔在拐角垃圾桶里。   到了地面上,他松开手放缓步子,低声说:“底下那人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就像正常出门一样,不用紧张。馆里不剩几个警|察了,门卫都是熟人,不会为难我们。”   岳凌霆带她到停车场,他开的是一辆越野吉普。出门时他对门卫说:“我们的特聘专家,去现场考察。”门卫甚至没有盘查就打开大门放他们的车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貌似是分隔线最多的一章了,开车都没这么多。   系好安全带,作者又要开始神展开瞎编乱扯淡了。 第43章   驶出市区不过五公里,就到了第一个收费站。这里的柏油公路都是近几年才修的, 欠着大笔贷款, 全都要收费。   何岚氲见道边路标上写着312数字, 猜测这就是312国道了, 问:“我们会经过榆林收费站吗?”   收费站还是人工操作,车一多就要排队。岳凌霆跟着前车挪了一个身位, 拉下手刹看着前方说:“本来是要经过的, 我们绕道从别处走。”   “为什么?”   “榆林那边现在全是警察, ”他从眼角瞥了她一眼,“唯恐别人不把你们联想到一起吗?”   何岚氲不说话了,盘腿缩在副驾驶座上。   岳凌霆又往前挪了几米, 拨通手机打给哈维:“你在榆林有没有熟人?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   何岚氲转过去看他,他摇下车窗玻璃和收费站工作人员交涉,不理她。   过了收费站, 哈维的电话打过来:“打听过了, 没抓到,收费站有警察设岗, 大部分进草原去搜了, 你们最好绕开那一大片。”   岳凌霆开着车载蓝牙, 听完只应了一声, 把电话挂了, 专心开车。   何岚氲有点感激,又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别一直盯着我, 影响我开车。”他绷着脸转开,打方向盘拐上一条小路,“我也想知道那边的动向,万一已经被抓了,我们就可以直接掉头回去,省得白跑一趟。”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这会儿好像不应该笑,转过去看向车窗外。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他这么别扭傲娇,口是心非的模样居然有点可爱。   是不是在我没留心的时候,你还做过很多被我忽略遗忘的事?   她想这样问,但终是在心里想想,没有问出口。   离开国道,分岔小路就没那么好走了。起初一段是水泥路,过了几公里变成石子,再往后石子都没了,就是草原上干结裸露的泥土,时不时还要爬个坡过个坎,幸好开的是越野车。   虽然是在草原野地上开,但仍有车辙可循,沿途的草都被磨光了,可见走这条路的人还不少。   何岚氲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发掘现场实地考察,哈维的工作日程上也会这么写。”   “就是那个冰川墓葬群?”   “对。”岳凌霆觑了她一眼,“不过我们只是做个样子,去山下的小镇,到时候就说高原反应不舒服,留在镇上休息不上山了。”   巴林本身海拔就有1600米,出城后一路都在上坡,这里已经超过2000米了。今天空气中有点扬尘,能见度不高,远远可见冰川雪山巍峨峭立的峻影。   冰川脚下的小镇,其实是一个牧民聚集区。靠山吃山,这里背倚雪山、面临草原,借着首都巴林和全国闻名而来的客流,全镇的牧民都靠旅游业维持生计。   诚如哈维所说,鲜国普通大众其实并不古板保守,做起生意来小九九也打得挺精明。   这个小镇风貌独特,建筑物低矮且稀少,牧民都以毡房招待客人,这也是他们的揽客特色。岳凌霆找到镇上最有名、最大的一家,老板有二十多顶毡房,他要了边上最不引人注意的一顶,车就停在毡房后面。   这里的旅店同住并不需要结婚证,老板笑嘻嘻地问他们:“小夫妻来雪山玩?”   岳凌霆说:“嗯,我们刚结婚。”   老板露出过来人都懂的表情:“哦!来度‘甜月’的,那我不打扰了!多拍点照片留念,我们的雪山非常美!”末了不忘对他们挤挤眼,“晚上十点有篝火晚会,别光顾着‘两个人世界’,出来一起玩呀!”   “蜜月”和“二人世界”是老板新学的词,自己琢磨翻译的。   等老板走了,何岚氲挤兑他:“昨天还是未婚没领证,今天就变新婚了?”   岳凌霆说:“昨晚做梦把证领了。”   这话她又不知道怎么接了,转身岔开话题:“我还从来没住过毡房呢。”   毡房里面条件简陋,不过还算整洁干净。地上以干草打底,满铺地毯,被褥放下来就是地铺,家具仅有一张小矮桌,席地而坐。   岳凌霆说:“挑的是它的位置,条件不好,你担待些。”   “没关系。”何岚氲把鞋脱在门口走进去,估摸内部空间也就两米见圆。那不是跟加厘酒店的圆床差不多大……   岳凌霆跟进来,帐门一落,就像挂了帐子的落地大床。   这么小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狭小封闭的空间让她略不自在,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毡房边缘有些矮,他只能弯着腰,把随身带的黑色旅行包放在小炕桌上。“还是这么着急。”   何岚氲抿唇不语。他又说:“现在太亮了,等天黑了出发。这里离半月湖还有六公里,我们步行走过去。”   巴林纬度高,夏季日头长,大约要到晚上十点才会彻底断黑,老板的篝火晚会安排得那么晚也是这个原因。前天才过夏至,这段时间正是一年中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   还有四五个小时。何岚氲说:“反正还早,不如我们出去转转?”   他终于露出笑意:“好。”   岳凌霆把黑色旅行袋重又放回后备箱里锁上,两人空着手在镇上溜达。太阳虽然西斜,但完全没有傍晚的颓势,光线依然热烈刺目,和平时下午三点的观感接近。   现在是旅游旺季,即使是这个封闭落后的国家,人们对多姿多彩生活的热望也丝毫不比别处低,镇上的家庭旅店几乎都住满了。临近晚餐时间,店主们纷纷在草原上摆开长桌,露天大灶生起火来,咕嘟咕嘟冒出牛羊肉的香气。   街道两边集市也正当热闹,大多是手工艺品和当地特产。商贩中忽然有一名帮妈妈看守摊位的小女孩吸引了何岚氲的视线,天生的棕色卷发和发上红璎珞都像极了小时候的贺兰韫;但是走近去细看,原来只是女摊主借她展示商品的小模特,璎珞也是普通塑料珠子串成,做工粗糙。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岳凌霆问:“要买点纪念品带回去吗?”   “算了,”她避开迎上来热情推销的女摊主,“我没告诉家里来这边出差,被他们看到肯定要疑心。我妈现在跟侦探一样,一点蛛丝马迹都能联想出十万字剧情。”   “那她后来联想出来了吗?”   何岚氲没懂:“什么?”   “那天早上,你不是被她逼问得差点关机?”他与她并肩而行,侧过来睨她一眼,“后来她有没有发现?”   她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还在曙风屿时,她在他房间里过夜那次。   明明才三周之前的事,却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嘴唇上的伤口还没好透呢。   她看着前方没有回答。   傍晚起了东风,空气中的扬尘被吹散,此刻从山脚往上看去,雪山的尖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何岚氲搭手成檐抬头仰望,光线还是太强了,冰雪反光耀得人睁不开眼。   岳凌霆忽然说:“我们再拍张合影吧。”   他把拍照手机拿出来,换着方向找角度,见她不动,又说:“这么难得的景色。”   何岚氲站到他身边,他高举手机,拍了一张和在加厘中心花园一样端端正正的合影。   手机会自动对光,背后的雪山太亮,第一张对到山上去了,拍出来脸都是黑的。岳凌霆把焦点设在人脸上重拍了一张。   画面转换时,何岚氲好像看到背景有点特殊,拍完对他说:“让我看看。”   她想看的是拍呲的那张,往前滑动一下滑多了,翻到了相册里之前的照片。   照片很暗,明显是光线不好时拍的,全是噪点。画面上他一手举着相机,另一只手……把她拥在怀里。而她紧紧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睡得正熟。   昨天夜里,他们挤在一张小床上,他又趁她睡着偷拍了。   身边的人没有说话,但是她能感觉到他挨得很近,呼吸就在耳畔,目光似有重量一般落在她脸上。   她飞快地把照片滑了回去。   第一张合影人虽然拍呲了,雪山却光线正好,比人眼顶着强光看得清晰。直接看只见一片刺眼的白,照片上却能看到,雪线以上有一条细细的缝,从山脚延伸上去,末尾跨过山脊,消失在半山腰处。   “这是什么?”   岳凌霆的视线从她脸上转开,看了一眼照片:“地震造成的冰川裂缝。”   何岚氲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墓葬群就在那儿?”   他停顿了片刻,回答:“对。”   “我能上去看看吗?”她脱口而出,“现在时间还早,够来回一趟吧?”   “时间来得及,但是雪山温度很低,我们没有带装备。”   她的语气有些急切:“这一头不是在雪线以下吗?不上雪山,就到外围看一眼,可不可以?”   他想了想说:“行。”   两人回到旅店毡房,开越野车继续往山上去。起初一段坡度还算平缓,到了后面超过三十度,连续爬坡就非常吃力了,路上也开始出现凸起的石块和散碎冰雪。   中间经过一座供旅人休憩的山腰平台,岳凌霆把车停在这里,提着旅行袋徒步上山。两人体力都很好,又爬了一个小时,终于接近裂缝边缘。   远看只是一条细线,走近才发现地震震出了一道宽达几百米的峡谷,岩石和远处的冰川还保留着相对撕裂的形状,仿佛大地山川被一只巨大的神灵之手生生扯开。   太阳已经落山了,但光线依然充足。不远处山坡上竖着十几顶帐篷,是博物馆考古工作者的驻地。夏季气温升高、雪线上移,裂缝最低处一小段露出了岩石和泥土,考古人员只有趁这短暂的几个月紧锣密鼓地工作,到了冬天就会再次被厚重的冰雪覆盖。远处的冰川缝隙中也许还藏着更多古迹和秘密,但以现在的技术还无法进入发掘。   人力在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   岳凌霆看她缩起了肩膀,问:“你冷不冷?”   何岚氲摇头。爬山出了一身汗,脑门上的血管此刻还在轰然作响。冷不是因为气温和山风,而是因为恐慌和畏惧,因为看到了她无法抗拒的自然之力——或曰命运。   她以为那些过往会永远埋葬在这浩然冰川之下,几百年,几千年,乃至人类灭绝,都不会被发现。在她这一世的生命结束之前,甚至结束后再过数百年,也不会改变。   但是一场地震,它就变了,从地底重现人间。   “地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两年前,八月份。”   真巧,正好是她去曙风屿的时间。   “这条裂缝很早就存在,古籍上记载名叫‘亥阗’,萨满教的高级长老死后会埋葬在此处。”岳凌霆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一直以为只是传说,是个象征性的地点,就像我们说的西天、伊甸、天国。没想到真的有,在冰川的缝隙里,地震后裂缝扩大露了出来,还发现了大量悬棺墓葬。”   “亥阗……”她喃喃道,“是什么意思?”   “永生之地。”   --   “你有办法让她不生也不死?你们那里已经有这么神奇的东西了吗?”   “对。用液氮把人体冷冻到零下196度,进入休眠状态,可以保持几十上百年,甚至更久。超光年航行的宇航员已经在使用这种技术了。”   “零下196度,那是多冷?”   “比自然界最低的气温还要低一百多度。”   “那你要怎么在我们这儿实现,搬一整套工具过来吗?还是从头发展,从那个什么……发电机开始?”   这显然都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一个地方,在雪山上,是我见过最冷最冷的。里面有很多长老的尸体,已经保存了几百年,有的都没有结冰,但依然栩栩如生。”   “没结冰说明已经越过了结晶危险区,那里的温度可能低于零下60度。”   “把她扔进去冻起来,可以吗?”   “不够冷。就算一开始不死,过几年、几十年也会从里面慢慢坏死,变成一具尸体。”   讨论陷入僵局。   贺兰韫一下一下敲着脑门,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冷冻不够,那延长她的寿命行不行?扶余的长寿果,双管齐下,会不会有叠加效果?”但是很快她又自我否决,“不行,长寿果要长期服用才有效,陛下吃了四年,还不是英年早逝。平民有从小偷吃的,见效也甚微,有的还被毒死了。只有扶余王室历代服用,才能达到一百多岁的长寿。”   这话给了何岚氲启发。“你去弄一些来给我,还有树叶、树枝、树皮、树根,全都要。”   她从长寿果里发现了一种疑似有效成分。与她猜想的一样,这种成分并不是什么延年益寿的保健品,其原理在于改变细胞基因,使分裂周期延长,所以扶余王室成员一百岁时仍是壮年模样,早年想必也吃死了不少人,才把这种长寿基因延续下来。   另一个猜想也猜中了,果实里这种成分的含量其实不高,不如树叶和树皮。其中树皮含量是最高的,比果实高出数十倍,但树皮树叶中含有大量生物碱,微毒,口感苦涩,只有少数动物才吃这种树的叶子。   何岚氲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但还有待进一步实践。她所在的研究所是脑神经科学方向,这方面并不擅长,设备和环境也一般。   她需要更精密的实验设备来提纯和验证,需要资金支持,而且光靠这一种成分的效果和零下60度的冷冻环境,也不足以支撑九百年漫长的时光。   她想起前几年看过一份技术报告,有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号称他们的专利技术可以让细胞活动降低,延缓衰老。后来他们急于获利变现,放弃深入研究去做化妆品了。   这家公司叫PL,因为经营不善,不久前被凌岳集团收购,研发部门并入了曙风屿。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开始进入收尾阶段了,写得有点卡,更晚了。   本文年代背景大约203X年,文中一切黑科技都是作者瞎编胡扯的,属于幻想范围,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千万不要当真,更不要模仿。 第44章   从亥阗峡谷回程,何岚氲就一直闷闷的不说话。凉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 她曲肘托腮望着窗外逐渐四合的暮色, 一声不吭。   下山比上山快一些, 回到小镇旅店时九点多钟。岳凌霆说:“去半月湖就不能开车了。你累不累, 回去休息一会儿?”   何岚氲摇摇头。   “去吃点东西吧。”   她终于开口说:“不饿,不想吃。”   他看她的目光略带担忧:“我们刚爬了两小时的山, 一会儿还要再徒步走六公里, 之后不知道会碰到什么变故。好歹吃一点, 保持体力。”   何岚氲勉强点了点头。但是店主提供的手抓饭她毫无胃口,就着矿泉水吃了小半包岳凌霆带给穆辽远的压缩饼干。   十点钟篝火燃起,天色也终于彻底暗下来。所有的游客都围到篝火旁, 互相牵手载歌载舞;他们俩则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毡房,向东北方向的半月湖行进。   今晚没有月亮,漫天繁星如散碎的钻石撒满深蓝色天幕, 北斗七星张牙舞爪地纵贯北半圆天穹。晚风吹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脚下踩倒的草叶簌簌作响。背后的篝火越来越远,变成小小一团萤光, 夜空下的草原是近乎漆黑的深黛色, 无边无际。   这样的景色她看过无数遍, 只是那时身边的人是贺兰韫。   其实到巴林的第一晚, 她就梦见贺兰韫了, 只是梦境的内容琐碎而无意义,她不明白这时候她们为什么会见面。   现代过去了二十二天,而贺兰韫那边只过了五天。   她最关心的当然是结果:“成功了吗?”   “应该是。”何岚氲说, “我去找过,没有吕瑶这个人。”   但是她没说穆辽远来鲜国、可能回忆起前世的消息,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失踪被通缉。   贺兰韫露出久违的笑容。很久没见她这么笑过了,何岚氲几乎要忘记,她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女。   “你不是说没有做过充分验证,只能碰运气,成功的概率很低吗?”   “也许,我们偶尔也会受到命运的眷顾。”   “特别倒霉算不算眷顾?”   “从概率上来说,幸运和倒霉,两者是一样的。”   “我有件事要问你。”贺兰韫收起笑意,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少见的、忐忑犹豫的表情,“你给我的那两支针剂,寻常人要是被扎了,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道,我没在人身上做过实验。”何岚氲冷声回答,随即反应过来,“谁被扎了?你吗?”   贺兰韫吞吞吐吐:“我下了迷药,谁知她提前醒了,还想反抗……她趁我不注意拿了一支针,从背后偷袭我……”   何岚氲的脸色凝重起来,接连问道:“扎到哪里?注射进去了吗?皮下还是血管?注射了多少?”   “扎的这儿,大概半管……小半管?”贺兰韫指了指脖子侧方,“幸好你给了我两支备用,制服她后我把剩下那支全给她用了。”   “之后有没有什么症状?”   “发烧、呕吐、盗汗、昏迷,就跟上回……到底要不要紧?”   “现在呢?”   “现在好多了,好像……还有一点发烧。”   何岚氲摸了摸她的额头,体温很正常。“我只做过动物实验,不耐受的很快就死了。既然你已经挺过来,暂时应该不会有事。瞧,命运之神又一次眷顾了你。我查过史料记载,以后你还会当国师呢,死不了。”   贺兰韫仍不放心:“现在好了……以后就也没事了吗?”   “那不一定,可能性太多了,也许是好的结果,也许不好。”   “好结果是什么,不好又是什么?”   “好的结果是,你可能会像扶余王族一样,拥有超过常人的寿命,六七十岁还如同现在一样青春美貌;坏的结果……”何岚氲轻笑了一声,“基因突变,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会变成一个谁也预料不到的怪物。”   --   何岚氲一边走一边出神,脚下踩到一块土坷垃,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岳凌霆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小心。还走得动吗?”   她的思绪忽然飘到二十三岁时,刚刚得知贺兰韫给侍卫起名叫雷霆,她怀疑他们之间有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并肩对月坐在花台上,贺兰韫靠着雷霆的肩膀;她像童年时一样在草原上疯跑,跑累了就瘫在地上,叫雷霆把她背回来。   那时何岚氲就在远处看着那两个交叠的身影,黑漆漆的只有一个轮廓,仿佛一体不分彼此,一步一顿,慢吞吞地走在无边星空下,广袤草原上,百年岁月中。   她忽然说:“走不动你背我吗?”   岳凌霆愣了一下:“好啊。”他真的半蹲下身,示意她上来。   何岚氲扶着他的肩膀问:“你也刚爬过山,还有力气背我?”   “我体力怎么样,你不知道?”   夜色昏暗,她不必去管自己听了这句话有没有耳根发红,往上一纵跳到他背上,双手环在他肩头。   岳凌霆背着她慢慢地走,星光只能看清附近的道路,远处隐没在连绵的黑暗中,天地交汇似没有尽头。   这条路也好像永远走不到头。   她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耳后,双腿环在他腰上,再被他握进掌中。若是换做以往,她定会觉得这姿势羞耻暧昧极了,心猿意马不知要想到什么地方去。   但是今夜,在这空阔无人四野沉寂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竟让她觉得安宁而又平常,仿佛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已经如此熟稔。   “岳凌霆。”她在他耳边低声轻唤他的名字。   他稍稍转过头回应,却只听见她嗓子里轻微地哽了一下,把那最后一个字又重复了一遍:“……霆。”   --   六公里的路程,好像倏忽一会儿就走到了。   翻过一座山,才发现其实今夜是有月亮的,挂在西边地平线上,将落未落。   夜里气温很低,也许只有十多度,听不到夏季里惯有的虫噪蛙鸣。半月湖里映着半个月亮,风一吹,月影漾成一行一行平行的波纹,明明在动,夜色却愈发静谧了。   灰蓝白的别墅独自矗立在湖边,山墙上一轮圆月似的轩窗,花格窗棂,昭示着别墅的主人或许对中国元素有别样偏好。   围墙不高,岳凌霆徒手攀上去,站在顶上回身伸出手。   何岚氲说:“我以为这是你朋友的地盘,我们可以优哉游哉地从大门进去的。”   “当然是,不然这会儿警报早响了。”他勾勾手说,“给主人省点麻烦。”   她踩上垫脚石块,拉住他的手借力爬上围墙。   院子里停着一辆越野车,与他们开来的那辆颜色外观都迥然不同。何岚氲问:“原来这辆才是逃命车?”   “不然呢,把我们开来的直接送给他?然后我们俩替他去坐牢?”   她撇撇嘴:“不愧是混过黑|社|会的男人,计划还挺周详。”   “我就当这是夸奖。”岳凌霆从地上捡起一块砖把窗玻璃敲碎,扭开窗锁从窗户里跳进去,然后从里面把门打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从大门优哉游哉地进来吧。”   何岚氲忽然想,假如今日换做是她跟他去亡命天涯,一路上恐怕也不会太难熬。   别墅有一阵没人住过了,发电机和水泵都是关闭的,也不能生火点灯。岳凌霆把起居室的窗帘和门打开借月光照亮,对她说:“现在刚过十二点。下午三点多才到榆林,还要躲着警|察,恐怕天亮之前很难赶到这边。你先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何岚氲半躺在双人沙发上休息。沙发是羽绒的,包裹性很好,坐上去就像云朵似的窝在里面。明明很舒适,她跑了一天也有些倦意了,闭眼眯了好一会儿却还是睡不着。   她看到沙发边上有个脚踏,拿过来搁脚。   岳凌霆坐在屋角椅子上,举着一支聚光小手电检查黑色旅行包里的东西。何岚氲搬脚踏时看了一眼,最上面两张很不正式的手写船票装在透明密封袋里,密封袋底下露出乌沉沉的金属圆管,好像是手|枪。   有了脚踏就能躺平,但是她翻来覆去,还是无法入睡。   岳凌霆拉上旅行包拉链,回头问她:“怎么了?”   何岚氲闷声说:“睡不着。”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好像有点像撒娇。   他果然放下手里的东西,长腿直接跨过脚踏,在她另一边坐下,伸手将她揽过来:“我陪你睡一会儿。”   何岚氲没拒绝,乖乖窝进他怀里。她喜欢闻他身上的气息,像草原、湖水、丛林、雨露,原始而又清新,还带着一点树叶青草微微的涩,让她放松心安。今天他穿了冲锋衣,外套厚实不透气,那气息就淡了,贴上去也闻不真切,她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   岳凌霆被她蹭得胸口发痒,推开她道:“怎么就喜欢埋头睡,鼻子都压扁了,不嫌闷气?”   她仍不罢休,伸手去拉他的外套拉链。   他的语调变得不稳,握住她的手:“别乱来。”   到底还是叫她挣脱占了上风,把拉链拉开了。她把外套掀开自己钻进去,贴着他胸口的亚麻衬衣,这回终于不动了。   岳凌霆无奈地长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过了许久,听见埋在胸前的小脑袋闷闷地问:“你弄了两张船票,是给我的?”   他不置可否,反问道:“你会跟他走吗?”   她终于把脸露出来:“我又没被通缉,为什么要去偷|渡?舒舒服服坐飞机不好么?”   他低声笑了起来:“你袭|警了。如果再回博物馆,那个特|警会认出你的。”   她用拳头在他胸口做了个拳击的姿势:“袭|警的明明是你。”   “是你的同伙,他又没看见我是谁。”   “我的同伙不就是你,我们可是记录在案的未婚夫妻,背锅共同体。”   “对,我们是同伙,”他抓住那只小拳头,整个握在手里,笑得更开怀,“记录在案的……夫妻,跑不了。”   何岚氲收起玩笑语气,认真地问:“如果我真的跑了,会不会连累你?”   “不会。”见她不信,他扬起眉,“这点小事都搞不定,还怎么在这边混?我有靠山,比如这栋别墅的主人,就算查出来也没人敢动他。”   何岚氲半信半疑。她想问你在这边混很久了?为什么选择这儿?又觉得现在似乎不是纠结这些旁枝末节的时候。   岳凌霆握着她的拳头,把手指捋直了,指尖在她无名指的指根处摩挲:“戒指呢?昨天还看你戴着。”   “这边气候太干,手变细了挂不住,就摘下来了。”这是实话。   他也没质疑,接着问:“在你包里吗?”   何岚氲故意说:“扔在招待所台子上,没带。”   这话他不信:“拿出来送给我吧,凑一对当纪念。”   “不给,我花钱买的。”她把他的左手从肩膀那侧拉过来,摸到他的戒指还戴着,“我还指望拿去金店回收呢。”   “金店要打折,多亏啊。你卖给我,我原价回收。”   “不卖。”   “那我出双倍。”   “给多少钱都不卖。”   “舍不得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胸腔微微震动,“这么个大活人在你面前,何必去舍不得一个死物?”   何岚氲不说话了,翻过身背对他:“我要睡觉了。”   岳凌霆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睡吧,有动静我叫你。”   她躺了一会儿,又转回去面朝他,见他坐直了上身,似乎不打算睡觉。   “你不也睡会儿吗?”早上五点就出门,又开车又爬山,还背了她一路,总会有点累吧?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声若叹息:“睡觉时间过得太快,怕眼一闭一睁,他就来了。”   她心里也明白,见到穆辽远,他们之间就真的彻底结束了。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自己竟也不太确定,到底是希望穆辽远快些来,还是希望他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收尾不是结尾啦,还有好几万字呢,大概得再连载半个月。   就算剧情走完了不还要谈恋爱吗! 第45章   这夜何岚氲又梦到了贺兰韫。   很奇怪,以往她身边有人, 尤其是有岳凌霆在时, 从来不会梦见她的。而且最近发生的事, 她并不想告知或向她求助。   贺兰韫那边, 似乎也是如此。   ——她喝醉了。   贺兰韫屈膝坐在草地上,单手撑在身后, 对着夜空举起酒壶邀月共酌, 然后仰头将酒浆淋成细细的一线, 尽数灌入口中,喝完就把空壶随手扔在花台下。   她已经继任大祭司,饮酒是犯戒的。   何岚氲想上去提醒她, 她却躺在草地上,醉醺醺地呼唤道:“雷霆!雷霆!”   往常雷霆都在院门口守着,今日却不见踪影, 换了一名婢女值守。贺兰韫连唤几声不见人应, 发起脾气来:“雷霆人呢?去哪儿了?”   婢女忙说:“奴婢这就去把他叫来。”   没过多久雷霆来了。与他一贯挺拔如松的身姿不同,今日他的步履有些蹒跚, 背影佝偻, 长发未来得及束起, 瀑布似的垂散在肩后。走到她面前时, 他甚至踉跄了一下, 单膝跪倒在地。   贺兰韫坐在地上对他张开双臂:“背我回去。”   她醉得厉害,还以为这里是草原。   雷霆转身半跪在她面前,贺兰韫爬上他的背, 他抖抖索索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反而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啊!”贺兰韫忽然惊呼,“对不起我忘了,你还没好呢。”   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还在发烧……难受吗?”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贺兰韫双手扶着他的肩,她醉得东倒西歪,那姿势像是拥抱他:“别怕,会好起来的……你的命硬得很,那么多艰辛危险你都熬过来了……你会长命百岁,一直陪着我……”   她的语声渐渐低下去,歪在他臂弯里,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你身上好烫啊……”然后便彻底醉倒了。   何岚氲只看到她仰面躺在他怀里,他的脊背绷紧,微微颤抖。散落的黑发挡住了他的脸,他俯下身去,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凑近她,印在她唇上。   即使是在梦里,何岚氲仍觉得心口仿若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狠狠击中。   她担心的事终还是发生了。贺兰韫或许只把他当做奴隶、陪伴解闷的下人,但雷霆并不这么想。   理智告诉她应该上去阻止他们。贺兰韫是祭司,她的身心都属于他们尊奉的神祗,不可再有儿女私情。如果他们做出逾矩之事,那可比偷偷饮酒严重得多。   但是她的脚步滞涩,裹足不前。   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名字里同样带“霆”字的人,以及从今往后那一世又一世剪不断的纠葛,都从这里起始开端。   如果现在她上前阻止,是不是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贺兰韫没有雷霆,何岚氲也就没有岳凌霆。   醉意醺然的贺兰韫嘤咛一声,抬起手臂勾住雷霆的颈项。这动作让他战栗得更厉害,他两手一抄,猛然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往房中走来。   他看不见何岚氲,但是她看得见他。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看清他的相貌。月光下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暗影如水泻般从他脸上一寸寸褪去,露出一张无比熟悉的容颜。   那分明是岳凌霆的脸,一模一样。   --   何岚氲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   睁眼就看到岳凌霆的面容近在眼前,东方微露的晨曦正好透过窗户映在他脸上,一半是阴影,一半是清辉。   她几乎是弹射般地一跃而起。   她一动他便也睁开眼,跟着她坐起身:“怎么了?”   何岚氲的心口还在砰砰跳,她尽力压住急促紊乱的呼吸,声音却仍有些发颤:“你是雷霆。”   陈述句,而非疑问。   微弱的晨光只照见他下颌的边缘,露出一道紧抿的直线,上半边脸没在暗处,沉默半晌,低声说:“是。”   这个回答更让她惊骇的是背后隐藏的蕴意:“前世的事……你都记得?”   “从未忘却。”   第一次见面他就说了,“上辈子见过”。   何岚氲张了张嘴,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觉得脑子有些乱,于是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   她一早就猜测,梦里那些零碎的场景是她和岳凌霆前世的记忆碎片,至今她也只知道那些碎片而已,无法串成连贯的往事前尘。她以为他和她一样,带着未尽的念想,追寻自己挂怀牵念的人,靠的仅仅是运气和直觉。   但是他都记得。   他记得多少?每一世?就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还是梦境一般浮现的前世记忆?未曾忘却的是情感、是执念,还是每一个事件的过程细节?   如果他凭借的是记忆而不是直觉,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行事逻辑跟她很不一样?他做的那些事,是不是都有她忽略的背后原因?他又做了哪些事?   太多了,太多头绪和冲击一起涌入脑海,她的脑子乱成一团,无法冷静理智地思考。   “岚氲。”岳凌霆压低声音唤了她一声。   “你先别说话,”她抬起手制止,“让我好好想想。”   “有人来了。”   她的思绪顿时被切断,侧身藏到窗户边,探头往外看去。凌晨的草原空旷而安静,东方微白,其他三面仍是深暗夜色,没有可疑的迹象。“在哪儿?是……”   岳凌霆竖起两根手指,然后指了指门那方的院子。   院子里,两个人,那就不是穆辽远。趁他们睡着悄悄进来,却又不现身,会是什么人?   她指了指椅子旁的旅行袋,用口型问他:“拿枪?”   岳凌霆略一停顿,猫腰避开门窗照进来的光线,借着暗影掩护把旅行袋提过来,拿出手|枪握在手里。   何岚氲看到里面还有一把,接着说:“给我。”   他也用口型问:“你会?”   军训练过步|枪,手|枪她没摸过,但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训练过相关技能。何岚氲点头:“备用,防身。”   岳凌霆把另外那把枪连带皮套一起递给她:“小心。”   他单手握枪,示意她留在屋里别动,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探出身去。   何岚氲的心提到嗓子眼,唯恐他这样大喇喇地走出去中了埋伏。她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听一个人说:“是我。”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她放松警惕,把枪放在外套兜里跟出去,只见越野车和围墙的间隙里贴墙坐着一个人,正是穆辽远。   三周没见,他瘦了一大圈,十天的亡命生涯让他疲惫而憔悴,脸颊凹陷,下巴上布满青髭,风尘满面。他扶着墙壁试图起身,第一下脚蹬滑了,又在地上撑了一把才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何岚氲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狼狈,这样的重逢场景也不是她预期的。看到他这副模样,她应该心痛怜惜,然而此刻心头烦躁如一团乱麻,开口倒像干涩的质问:“你来多久了?为什么不出声躲在院子里?”   “没多久,大概十几分钟。”穆辽远的目光在他俩身上绕了绕,“我看到你们正在休息,我也很累,就……”   她抱着岳凌霆睡觉的样子,被他看到了。   太阳穴上的血管又突突地跳起来。她睡着了,岳凌霆也睡着了吗?他不是不打算睡觉的?她从梦里惊醒时看到他闭着眼,随即清醒起身,是刚醒还是闭眼假寐?   她转头去看岳凌霆,他神色如常,并没有被撞破的尴尬窘迫,只是把枪收了起来。   她注意到他的枪口一直朝下,也没有拉开保险。   他有徒手制服特|警的身手,他知道院子里进了人,他经她提醒才拿了枪,姿态放松,因为他知道来人是穆辽远,却没有叫醒她——他是故意的。   这种心思她太清楚了,十六岁她就这么胁迫穆辽远和她在一起了。   事情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被设计的人心里有多憋屈多愤怒。何况穆辽远还是被动的,而她跟岳凌霆是真的不清不白。   穆辽远的表情有些复杂,嘴角动了动,扯出一抹笑容说:“岚氲,你终于跟岳先生在一起了,我……我替你高兴,真的……”   何岚氲僵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岳凌霆是最冷静的一个,问穆辽远:“有尾巴跟着吗?”   穆辽远转向他回答:“三小时前甩掉了。不过他们有警犬,草原地形太不利了,估计还会追上来。”   岳凌霆回屋里把旅行袋提出来,翻出功能饮料、巧克力和压缩饼干递给他:“没有时间给你休息,吃点东西补充一下。”   穆辽远很久没进食了,接过去打开易拉罐,小口小口地饮水吞咽。   趁他吃着食物,岳凌霆继续把剩下的物品一样一样陈列给他看:“船票上有船长的电话,三只手机,没事别开,打完就把卡拿出来销毁,手机扔掉;假|证件是应急用的,只能应付不懂行的人;一万块现金、美金、食物、药品,水在后备箱;里面还有两桶汽油,不够自己想办法,别去加油站,都是国营;车钥匙是你从玄关靠左第二个抽屉里翻到的。”   穆辽远接过车钥匙:“明白。”   最后岳凌霆把手里的枪给他:“会用吗?”   穆辽远拿着掂了掂:“做梦练过,看运气吧。”   这是托辞,意味着……他可能也忆起了一部分前世,而且是用过枪的。   穆辽远吃完,打开后备箱拿了一瓶水,问岳凌霆:“有普通饼干吗?成分越简单越好。”   岳凌霆说:“有。”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包,穆辽远拆开尝了一块,朝他点点头。   他把饼干和水拿在手里,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放下心头重担,展开笑容说:“本来我还担心,不应该找岚氲……现在看到你们俩在一起,我就完全放心了……谢谢你,岳先生,还有……好好照顾岚氲。”   岳凌霆站到何岚氲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我会的。”   她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穆辽远转过身,用鲜卑语对车尾后方的树丛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来帮助我们的。不用怕,出来吧。”   树丛的暗影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人。   那身影瘦弱纤细,一阵风就能刮跑,是个女人。她期期艾艾地从树丛后现身,低着头,身上套一件不太合身、略显宽大的鲜卑女式长袍,头巾一直包到额前,挡住大半张脸,逆光更看不清容貌。头巾下露出一缕未包严的长发,半灰半白,但看身形又不像老妪,应该还很年轻。   穆辽远走过去扶着她的后背,把饼干掰开喂她:“这个你可以吃。”   她就着穆辽远的手吃了几口,又喝了点水。半明半暗的晨光照见她的侧脸,尖尖的下颌,肌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嘴唇也不见一丝血色,仿若冰雪。   何岚氲盯着她,往前跨了一步。   头巾下的眼睫微微一颤,那人似乎也觉察到面前的视线,抬起头来,与不远处的何岚氲堪堪对视。   那是一张她只见过一两次,惊鸿一瞥却刀凿斧刻一般印在脑海中,即使五官不尽相同,但却只需一眼就能让她浑身血液为止冻结的脸。   吕瑶。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绿夭。   作者有话要说:  修罗场来啦!   本文的四位主演,也是仅有的重要角色,终于碰头了。 第46章   下一瞬间,冻结的血液尽数活泛过来, 直冲头顶。   一缕极细极锐的高频蜂鸣声从两耳深处透出来, 如同一线钢丝刺穿贯通她的大脑, 而后开始振动、扩大、翻搅, 无数的声音叠加其上,越来越响, 直至震耳轰鸣。   何岚氲捂住双耳, 弯腰低下头去。   她听到很多女人哭泣、嘶吼、尖叫、痛呼, 交织混杂在一起,有贺兰韫,有梦里听过的, 还有的全然陌生。那是她一世又一世不肯罢休的灵魂,这一刻齐齐在她脑中崩溃撕裂。   所有的不甘、反叛、翻云覆雨都是徒劳。生,命定如此;死, 不可分隔;就连不生不死, 冰封在层层冰雪之下数百年,也能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不是说没有做过充分验证, 只能碰运气, 成功的概率很低吗?”   “也许, 我们偶尔也会受到命运的眷顾。”   比从灭绝的树种里提取成分、与现代科技融合、交给几百前年的自己注射进情敌的身体、再将她放进冰川缝隙里冷冻、近千年过去依然存活概率更低的是, 她居然苏醒了过来, 再一次夺走你的爱人。   多么感天动地的爱情。   命运眷顾的是她和贺兰韫吗?不是。她们只是“命中注定”这四个字的垫脚石。   何岚氲忽然想起那个掉进下水道、失而复得的戒指,她以为那是一个祥瑞预兆。   原来那不是她的预兆,重见天日的是绿夭, 失而复得的是穆辽远。她在这里面扮演的,是那弯弯曲曲、生锈老化、阻挠作妖的下水道,是下水道里粘腻恶心、妄图玷污掩盖戒指光辉的腐烂污泥。   没错,她就是如此,肮脏、自私、丑陋、恶毒,积累在她心底的黑色泥淖在看到绿夭的一刹那肆无忌惮地悉数喷涌而出。   绿夭也认出了她,虚弱的身躯晃了一晃:“贺兰韫……是你!”   穆辽远扶住她:“怎么了?”   “她就是贺兰韫!”   穆辽远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他想起了前世在皇宫觐见皇帝,他与绿夭相认,他甚至记得手|枪的使用技巧,但是他却完全不记得她了。是该说他心胸宽广不计前嫌,还是她在他那么多世的生命里都太过微不足道?   绿夭说的话古汉语和鲜卑语夹杂混用,但是在场三个人大部分都听懂了。   “是她把我变成这样的……”她起初是害怕畏缩,向后退了半步,随即收回来站直,面露恨意,“是她害了我,还有我爹、哥哥……她为了胁迫你,将他们和你父亲一起陷害入狱……爹爹是个读书人,他怎么会去做伤天害理、巫咒厌胜之事?即使在狱中被刑讯逼供而死,他也没有认罪……弟弟妹妹们,或流放或为奴,我再也没能找到他们……我们全家十几口人的性命,在她眼里是什么?就是她满足私欲的牺牲品吗?”   贺兰韫每次说起绿夭,都是避重就轻几句带过,何岚氲不知道还有这层缘故。所以并不是沐漻渊流连勾栏瓦肆、被下贱的教坊歌女勾引私奔,而是绿夭受他牵连家破人亡、沦落风尘,他对她愧疚怜惜,两个人同仇敌忾,所以才双双结伴投奔皇长子,以期复仇平反?   可惜绿夭最终还是败了。贺兰韫与皇太叔联手,他们的势力太顽固太强大,连新任的皇帝都对他们妥协了。绿夭被投入亥阗罅隙,罪名是妖孽附身作乱,判冰霜封印、永闭地底。   这个女人命运多舛,从象牙塔中跌落泥潭,一生颠沛流离尝尽冷暖,最后还要被权力博弈牺牲,在零下六十度的冰川缝隙里沉睡九百多年。她醒来时山川日月改换,沧海变作桑田,故人往事俱已成灰,化作史书古籍上的寥寥几笔。她唯一还拥有的,只有历经轮回依然对她念念不忘的爱人罢了。   何岚氲的眼睑微微一颤。她执着坚守的铠甲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但她马上又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谁的路不是自己走出来的,反正事实已经这样了,还得继续走下去。   穆辽远搂住绿夭,看了何岚氲一眼。他或许想起了一些,或许没有想起,但是他看她的眼神与以前不同了。“警|察很快就会追上来,我们先走。”   他揽着绿夭送她去副驾,帮她系好安全带,回到驾驶位打开车门正要走,何岚氲一掌拍在引擎盖上。   “她就是你偷的‘文物’?”她站在车轮前,瞥了一眼副驾位上的绿夭,“把她交回去。”   穆辽远说:“不行。那些特|警是……最上面的人直接派来的,如果她被抓回去,就会变成实验室里的标本、研究对象。你知道他们的作风……这些人不是为了科学,不知道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原来如此。过了快一千年,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对延续寿命、永远掌握权力的欲望一点都没变。   “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蹚这趟浑水了。”何岚氲冷冷地说,“我们以为你只是偷东西被冤枉,罪名不严重,所以才帮你。现在看来可能是要掉脑袋的,那我不帮了,你把车钥匙、船票和其他那些东西都交出来。”   穆辽远沉默了。他低头想了片刻,放软语气:“岚氲,我们认识十几年了,看在我们以往……求求你。”   他不提还好,一提何岚氲怒气更炽。她双手按住引擎盖,倾身向前:“你是我的未婚夫!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现在把这个女人带到我面前来,跟她生死与共去做亡命鸳鸯,你还要我帮你?你哪来的脸跟我提以往十几年!”   眼前的场景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哦,是在研究所旁边的咖啡馆,她等着他来商量婚礼的细节,他却说他上周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人,一见钟情,要跟她分手退婚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拍案而起,双手抓住身前的桌面,晚上回去才发现指甲里嵌进了木刺,全是血。   但这回是汽车前盖,坚硬的钢铁。她听到自己的指甲在金属上刮擦的声音,尖利刺耳。   她转过脸去看绿夭,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对了,你有没有告诉她你跟我已经订婚,婚约还没解除?有没有告诉她我们的‘即将结婚’和古人不一样,要先谈恋爱的?有没有告诉她,十六岁的时候你就已经睡过我了?!”   绿夭并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话,但是最后那句目眦欲裂的控诉她听明白了,面色顿时变得更加苍白惨淡。   听到那话脸色不佳的人不止她一个。岳凌霆把手环到胸前,换了个站姿靠在围墙上。   东方微曚的天光每一分钟都在扩大,远处传来两声狼犬吠叫。这声音让穆辽远紧张起来,沉声说:“我们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警察随时都会来,我真的必须走了。”   “你要给我什么交代?分手,退婚,说对不起?再说一遍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就是个错误?”   不光这么多年是错误,这么多世,全都是错误。   何岚氲脸上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笑,时而哀戚,时而又冷冽:“你可以走,但是得把她留下。”   穆辽远正色道:“岚氲,如果你真的记得前世,应该知道,我就算自己死,也不会再丢下她。”他不再理会她,转身上车发动引擎。   前盖的震动让何岚氲缩回手,碰到外套兜里一个硬硬的东西,她猛地掏出来指向挡风玻璃:“那你就去死好了!想做同命鸳鸯,我成全你们!”   穆辽远大吃一惊,飞身扑过去挡在绿夭面前;绿夭虽然不认得手|枪,但也能觉出是个危险的东西,她被安全带束在座椅上,只能抱住穆辽远,一双瞳色异常的眼睛惊恐但又无畏地瞪着她。   脑海里那些女人的声音又来了,一人叠着一人,一声高过一声,悲愤变成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   又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们情比金坚生死不离,而她好像只是一个脸谱化的恶毒反派,一个存在意义只为凸显他们真爱弥坚的丑恶怪物。   她想像那些女人一样放声嘶喊,把所有的愤懑不甘全都喊出来,但是喉咙好像被扼住了,发不出那么高亢的声音。失败过太多次,积累叠加的激烈情绪掩盖了微弱的情感,她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初衷,忘记她原本其实只是因为爱他才做这些事的。   怪物的心坚硬、冷酷、扭曲、黑暗,但若把它撕开,让黑血流尽,它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那里藏着一团细小微光,光芒中间……有一个人。   她眨了眨眼,一串泪珠不听她控制地从眼眶里滚了下来。她居然在这种时候失了气势,两只手都在发抖,甚至无法扣下扳机。   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过眼泪,她宁可用不光彩的手段逼迫他屈服,也不愿意靠眼泪博取他的怜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也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被软弱情绪打败、控制不住会流泪的人。   她盯着挡风玻璃那边的人,他的怀里护着另外一个被他视若生命的女人,她连开口的声音都是嘶哑无力的。   “穆辽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当她终于说出口,仿佛挽弓到极限的手突然松开弓弦,过往一切都如离弦之箭倏然远去,面前只余一阵空荡荡的清风,再回不到从前。   站在一旁背倚墙壁、置身事外默不作声的岳凌霆忽然直起身。   他对穆辽远说:“船票、车、物资、人手,都是我提供的,我不会收回,你走吧。”   何岚氲终于转过脸,把视线投到岳凌霆身上。   “把枪给我,”他伸出手向她走来,面无表情,“枪也是我的。”   何岚氲往后退了一步:“你别过来!”   这句话丝毫不能阻止他的脚步。他抿紧了双唇,眸色暗沉,浑身散发出一股陌生而压迫的气势,那是失去耐性的狩猎者准备扑杀猎物的架势。   她见过他的身手,如果让他近身,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她突然调转了方向,枪口指向他:“站住!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岳凌霆脚步一顿,随即更快更稳地跨出,离得更近。   何岚氲只好继续往后退:“我叫你站住!”   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离枪口不过数十公分。他低头看了一眼指着自己胸口的乌黑枪管:“如果我就是要管,你会对我开枪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手一抖,走火了。   Bad ending.   全文完。   修罗场写得好卡,好想就这么结尾_(:з」∠)_   ——   修改了一下,为了情绪更加连贯。 第47章   差点忘了,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 岳凌霆功不可没。   脑中那团乱麻终于找到了理顺的线头, 何岚氲冷笑道:“两张船票, 原来不是给我的, 是给她的对吗?你早就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一直在帮他们!”   一早就该发现的, 吴教授说穆辽远上周二就失踪了, 周四她接到爸爸求助的电话, 她向岳凌霆提了一嘴,第二天穆辽远就打电话回家安抚家长。那时她以为是岳凌霆与博物馆联系,其实是他联系到了已经在逃的穆辽远。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 穆辽远可以带着一个身体虚弱样貌奇特的女人在严密通缉下逃亡十天还不被抓,当然不是因为他聪明机敏神通广大,而是有当地人脉灵通的人在暗中协助他。   甚至更早的时候, 追溯到事情发生的起源, 如果没有岳凌霆资助牵线,穆辽远根本不会来这里, 不会想起前世, 更不会重逢绿夭;调孙教授过来做所谓的技术支持, 其实是因为他在加入曙风屿之前, 一度参与过人体冷冻的研究。   岳凌霆不但什么都知道, 甚至可以说,是他亲手促成了这一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愚蠢的问题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对,是我在帮他们。”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离枪口更近,“我和你做的事情其实一样,你拆散他的姻缘,而我拆散你的。但是起码,我没有害过他。”   何岚氲发狠道:“你再过来我就真的开枪了!”   他索性跨上来一大步,胸膛抵住枪口,语气淡漠:“那你动手吧,反正我也活腻了。”   枪管正对他左侧胸口,是心脏的位置。她连忙松开扳机,转过枪口避开要害,唯恐自己手抖走火真的误伤了他。   就这犹豫的一瞬,他的左手翻上来,搭在她握枪的手腕上。   手腕被他轻轻掰了一下,正常的力道大约是要直接卸脱臼的,但他只用了两三分劲力,折到让她无法使力开枪,枪口指向地面。   何岚氲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就闪到了身后,左手制住她的手臂,右手扣在腰间,向上一提就把她举了起来。   她双脚离地,上身无法反抗,两条腿在空中向后乱蹬:“放开我!”   岳凌霆把她举到路边让开道,对穆辽远扬了扬下巴:“走。”   穆辽远踩下油门,调转车头向院子大门驶去。车身转弯从她面前经过,副驾位上的绿夭转过头,隔着车窗玻璃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有过往九百年的积怨。   何岚氲不知从哪里忽然生出一股蛮力,挣脱岳凌霆从背后伸过来箍住她的手,举枪指向车窗。   岳凌霆觉出她的意图,按下她的手臂,那一枪打在了右前轮胎上。车身骤然失控歪向一边,穆辽远连打方向盘也没能稳住,一头撞上围墙。   车子刚启动速度不快,他被震得脑袋“嗡”了一下,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身边的绿夭:“你没事吧?”   绿夭系着安全带,脸色青白,摇了摇头。   穆辽远下车绕到右前方检查车况,整个车胎全憋了,轮毂直接压在地面上,显然是没法开了。   那记枪声在清晨空旷安静的草原上格外响亮,南边立刻传来连续起伏的犬吠,是正在草原上搜寻他们踪迹的警犬被枪声惊动,听声音距离不远。   他思索权衡了两秒便做出决定,打开副驾车门把绿夭扶下来。   何岚氲被岳凌霆缴了械,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看到穆辽远把绿夭护在怀里,她露出一抹诡异而残忍的笑意:“这辈子你就看着她被锁在实验室里,变成独|裁者长生不老的试验品吧。”   穆辽远咬紧了牙关。   岳凌霆判断了一下形势,对穆辽远说:“客厅书架后面有个隐蔽的储藏室,可以暂时躲一躲。”   “有追踪警犬,一般的房间藏不住的。”穆辽远眉头紧锁,凌厉的目光从何岚氲身上扫过,“我不会连累你们。”   与其说不想连累,不如说他对她已彻底失去信任,变作怀疑和敌意。   他把车上的黑色旅行袋拿下来背在肩上,另一手扶起绿夭:“我们走。”   两人相扶相携迅速离去,没有再回头。   岳凌霆把院子和屋内可能留下的痕迹全部清理了一遍,回头发现何岚氲还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像失了魂似的,茫然盯着穆辽远离开的方向。   他过去揽住她的肩,她也不反抗,被他半推半带,踉踉跄跄地走进屋里。   别墅主人在客厅角落设置了一个阅读角,正是岳凌霆昨晚放旅行包的椅子,位置相对隐蔽而安静。椅子旁边的入墙式书架是隐形门设计,推开才发现背后还有个小小的储藏室,架子和护墙板巧妙地隐藏了缝隙。   岳凌霆把她推进去,反手关上书架门。   储藏室没有窗,关门后一片漆黑,只有门缝漏进些许光线。何岚氲背贴墙壁僵立,岳凌霆在她身前护着她,一边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   警犬和摩托声渐渐逼近,一队人进了院子,步履轻微,训练有素。他们四处大略搜了一遍,有人在院外喊道:“发现目标!在湖对岸!”院子里的人随即追赶过去。   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何岚氲像惊弓之鸟般惊颤了一下。   接着又紧跟了两声,警犬一阵狂吠,而后慢慢归于沉寂。   她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哑声问:“他……他们会有事吗?”   头顶上方的声音冷漠生硬:“你开枪的时候,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她无言以对,正当心思烦乱时,人声警犬声又回到了院子里。   岳凌霆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屏住呼吸不要出声。   何岚氲从门缝往外看去,没有看到绿夭,只见穆辽远双手反铐在背后,被人推了进来。   领头的特|警队长讯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同伙?”   穆辽远用鲜卑语回答:“看到这栋房子像有钱人家,想进来偷点钱和吃的。”   搜查的特|警发现了被砸破的窗户玻璃和撬开抽屉的痕迹,向队长汇报证实。   队长又问:“枪是哪来的?”   “和车钥匙一起偷的。”   “你是指这栋房子的主人私|藏|枪|支吗?”   穆辽远面色平静:“贵国的枪|支的确很难获得。”   队长回忆他之前确实没有武器,而能在这里造别墅独占湖景的人,非富即贵。他转头对另一名队员小声说:“查查业主。”   队长对穆辽远的供词半信半疑,握着枪在屋内转了一圈,四下环顾。走到阅读角附近时,他停下脚步。   穆辽远忽然转过脸向这边看来。他注意到了阅读角的书架,也是整个客厅唯一放书的地方。   隔着细细一条门缝,何岚氲仿佛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岳凌霆告诉他书架后面有储藏室,他知道他们躲在这里。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会揭发他们吗?如果不是她冲动开了那一枪,这会儿他已经驾车逃脱了,是她亲手断送了他和绿夭逃生的希望。现在情势陡然发生逆转,变成他们的命运悬于穆辽远一念之间。   他的眼神里饱含恨意。他完全有理由反过来报复她,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队长似乎发现了穆辽远的异样,警觉的目光左右一扫,转身看向他注视的方向。   一把看书的椅子,落地阅读灯,嵌在墙壁里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   队长握着枪向书架走来。   他举起手正要检查架上书籍有无异常,刚才受他命令去查业主信息的队员跑了回来,凑近队长耳边说:“这栋别墅登记的是……”他说了一位大人物的名字。   书架上大部分书和政|治有关。   队长缩回手,回到客厅中央下令:“赃物带走,通知管辖这片地区的派出所,按一般入室盗窃案处理。”   他们把穆辽远押回车上,警车摩托呼啸远去。   走到门口时,穆辽远又回过头,向书架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眼里当然有忿恨,但更多的是她熟悉的、从十四岁认识他开始、最常见到的那种情绪。   何岚氲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个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这是一个男主苦逼、女主黑心、男二圣母、女二白莲的故事_(:з」∠)_   开头一段和上一章的结尾调换了一下顺序,不是重复。没看过的可以回头看一眼。   明天白天有事出门,最近写得挺卡的,更新也不会早,可以后天再来看。 第48章   天光终于彻底亮了起来。   岳凌霆在前面走,何岚氲跟在后头。   从湖边别墅出来后他一直沉默, 除了给哈维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 其他一句话都没说。   他走得很快, 步子又大, 她跟得很吃力。过去的一天一夜中,她只睡了三个小时, 其他时间都在疲于奔命, 上一次进食还是昨天晚上八点的小半块压缩饼干, 之后连口水都没喝过。精神亢奋时还能扛着,现在支撑她的那根弦卸了劲,她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掏空了。   她喘得厉害, 嗓子里冒着腥甜的血气,额头和背上出了汗,被清晨草原上的凉风一吹,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双腿也随之战栗发抖。她怕自己再走要摔倒,于是停住了步子。   岳凌霆没有注意, 仍自顾大步前行, 很快就拉开十多米的距离。   一停下来才觉得两腿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弯腰扶着膝盖, 借助身体的重量稳住下肢。   她觉得, 岳凌霆好像要把她丢下了。   真奇怪,最近为什么老是冒出这种软弱酸楚的念头。就算自己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草原荒漠上又怎样?难道想不到办法回去吗?   但是有他在身边,反而比孤身一人更不知所措。   面前的光线忽然被一片阴影挡住, 她双手撑着膝盖抬起头。   “累了吗?”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这里安全了,累就歇一会儿。”   鼻子蓦地一阵发酸,她眨了眨眼睛,终于敢开口把压在心头的重担问出来:“他们把他抓走……会对他怎么样?”   这话让他的表情和语气重又变得冷漠沉郁:“一辈子锁在实验室里,成为独|裁者长生不老的试验品,你不是都知道么?”   “那穆辽远呢?会怎么处置他?”   他冷冷地说:“你觉得呢?难道追回失物就放他回家大团圆吗?”   说到回家,她想起穆伯伯和穆伯母,他们已经一周没有儿子的消息了,该担心成什么样,回去之后又该怎么向他们交代,更何况……她还是造成这后果的罪魁祸首。   她实在支撑不住了,跌坐在草地上,抬头问岳凌霆:“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是她头一回如此清晰真切地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些人会怎么处置穆辽远?把他关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与世隔绝,还是像传闻里那样残暴地直接处决,让他永远保守秘密?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穆伯伯和穆伯母该怎么办?   岳凌霆背光垂手站在她面前。   “他千万不能有事……我得救他……”不等他回应,她又自言自语喃喃道,眼睛里放出异样的神采,“对,只要事情不是现在这样,就可以把他救回来……”   这些话听在岳凌霆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他俯身逼近她道:“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你还要为了他去冒险?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抓走他的是什么人?”   “不用冒险,只要……”她脸色灰败疲惫,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我得找个地方睡一觉。”   她左顾右盼四下环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晨光炫目,四野空旷不见人烟。“你能不能帮我找个……”   “你还要我帮你?”他冷笑打断她,“没听过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穆辽远让你帮他的女人逃跑,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想想你当时什么心情,我现在就是什么心情。”   何岚氲张嘴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晚点我再想办法。”   她稍稍冷静下来。这件事并不急于一时,可能晚上到了安稳的地方再说更好。   “这边的事情你别再插手,趁博物馆的特警还没查出你的身份赶紧走。”岳凌霆肃容道,“一会儿哈维会来接你,我让他安排你今天晚上坐私人飞机离开巴林。”   何岚氲觉出他言下之意:“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留下善后。”   “万一被他们查到你帮过……”她急道,“私人飞机能坐几个人?你也一起走吧,其他人没有牵连其中,最多滞留一段时间会放他们走的,或者让哈维帮你善后,他那么能干……”   他垂下眼帘俯视她:“你这是在担心我?”   “我……”她支吾道,“也不想你有事啊……”   岳凌霆低头看了她半晌,忽然问:“你还爱他吗?”   这话他在曙风屿时曾经问过,当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但是现在,那两个字好像无法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了。她迟疑了片刻,嗫嚅道:“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了……”   “十几年算什么?几百年又算什么?他根本不爱你,他一直爱的是别人。”   何岚氲心口一跳。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在说她,又似乎不只是说她。   她为自己找理由:“他知道我们躲在储藏室,完全可以揭发让我也一起被抓走,但是他没有,说明他还是顾念过去的感情……”   “何岚氲,你醒醒吧!”他冲她厉声道,“他不揭发不是因为对你有感情,而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不会落井下石出卖朋友。”   何岚氲被他震得愣在当场。她第一次见岳凌霆如此失态,用这种严厉森冷的语气和目光怒斥谴责她。   她动了动嘴唇,却无法开口成言。   岳凌霆转过去背对她,面朝太阳站了许久。他的背影让她想到一个人,他的前世,名字里也有“霆”,每次她见他几乎都是背影,如万年青松般挺拔坚定。   但是现在,那背影肩膀也耷拉下去,仿佛疲惫不堪负荷。   他的语声也沙哑倦怠:“我累了。”   何岚氲仰起头。   “过了这么久还是这样,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这种轮回往复原地踏步的死循环,我厌倦了。”他说,“我总是期望你可以放手,但是论顽固偏执死心眼,我又比你好多少呢?凭什么要求你先放弃?”   他背对着她,声音传过来便带上几分飘忽晦涩。   “如果这个循环一定要一个人率先退出来打破,那就从我开始吧。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何岚氲觉得不对,不是这样,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应该哪样,嗓子里干涩发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逆光的背影。   初升的朝阳太过刺目,他迎着阳光闭上眼。   “何岚氲,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第49章   岳凌霆走了。   两人又往南步行了一公里多,找到了柏油公路。他叫了两个人开车过来, 接他的那辆车先到, 司机是个何岚氲没见过的精干中年人。他丢下一瓶水和一包饼干, 说:“哈维还有十分钟就到, 你跟他走听他安排。”居然就把她留在公路边自己先离开了。   这十分钟对何岚氲来说简直度秒如年。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路边,路的两端都看不到尽头, 草原更是一望无际, 荒无人烟, 唯一陪伴她的只有身边生锈的路牌。   她蓦然生出一股幼稚而矫情的念头,觉得自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   十分钟后哈维准时赶到,开的是一辆敞篷吉普, 见她独自站在路边,停在她面前问:“岳先生呢?”   何岚氲回答:“刚才有人开车来把他接走了。”   哈维看她脸色不对,打个哈哈:“是老乌吧?他那边有急事, 等着岳先生赶回去处理, 都没等我就自己先急吼吼地出发了。”   他下车绕过来给她开门,见她嘴唇干裂气色疲惫, 问:“您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车上有水和食物。”   说完他就发现何岚氲脚边草地上放着一瓶水和饼干, 包装和他车上的一模一样, 原封不动拆都没拆, 他就不敢再多话了。   何岚氲确实又饿又渴, 上车后勉强逼自己吃了一点,问哈维:“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哈维说:“我直接送您去机场,估计申请下午就能批下来, 争取今晚就送您走。”   她不了解私人飞机的飞行手续,不过当天起意当天就能走,有这么方便吗?“我以为得提前很久申请。”   “飞机托管在航空公司,国际航线只有固定的一条,只需向机场申请起降即可。正常是要五天的,不过为了您的安全,我一定今天搞定。”   何岚氲心中一动:“国际航线……飞哪里?”   哈维说:“全世界跟巴林通航的就那几个城市,只能去加厘,别的都太远了。”   这个地名给她太多回忆和联想。   手里的饼干吃了半块,剩下半块她咬了半天也没能吃下去。充当备用干粮的饼干追求热量,高糖高脂,中间还夹了一层奶油。黄油的味道忽然让她觉得有点恶心,咽了两下都没能压住,她连忙对哈维说:“停车。”   敞篷车风大,哈维没听清:“什么?”   她按住心口上方说:“快停车!”   哈维一脚急刹,猛然间的加速度让她更难受,车一停下便打开车门捂着嘴冲到路边,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哈维从后方递给她一瓶水,迟疑探询地问:“您不要紧吧?要不要打电话给岳先生……”   何岚氲吐完用水漱口,瞥他一眼:“晕车而已,没事。”   敞篷车也能晕车吗?哈维只知道岳凌霆对她不一般,但不清楚他们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何岚氲站在路边吹了会儿风,又喝了小半瓶水。   在加厘那几天他们都有严格避孕,不会有问题;飞机上那次事出突然,到了巴林人生地不熟,也没找到药店,但已经是安全期了,她就没放在心上。   再说才过去五天,就算有什么也不会这么快吧。   她更担心生理期随时会来,身边什么都没带,如果正好在野外,或者再碰到什么紧急状况,拖后腿就不妙了。   从草原回到巴林郊区,绕环城公路开到南边的机场,一共花了两个多小时。路上一切顺利,没再出任何变故。   何岚氲实在是累了,车上她闭眼小憩,但没睡着。   巴林就这一个民用机场,国内国际全天也没有多少航班。哈维安排何岚氲在贵宾休息室等候,自己去催办手续。   休息室里是一组一组的双人沙发,何岚氲和衣斜靠干等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她已经困得头重脚轻、眼睛干涩睁不开,却还是睡不着,一闭眼就看到穆辽远被抓走那幕在眼前重演。   双人沙发太空了,不管怎么坐都觉得不挨边、不安稳。她想起凌晨在湖边别墅的起居室里,也是这么宽的沙发,两个人正好坐满,她可以安心地窝在他怀里入睡。   哈维赶在下班前把所有事项都安排妥当,飞机晚上九点起飞,明晨七点半抵达加厘,和来时差不多。   临走前何岚氲和哈维道别:“谢谢你,不过我可能再也来不了这里了,所以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哈维冲她露出标志性的一口白牙:“没关系,回去我问问岳先生,能不能安排我出个国际差。”   何岚氲也笑了:“那我一定请你喝酒。”   她或许还能再见到哈维,和他把酒言欢;但是她心里隐隐觉得,也许她再也不会和岳凌霆见面了。如果他不想见她,就可以像过去三年那样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飞机上只有机长、副机长和乘务员三个人。私人飞机空间自然非常宽裕奢侈,单独隔出来一间卧室。   何岚氲在床上躺了一路,还是没能睡着。   因为飞机上太吵了,遇到气流还会颠簸,不符合她对睡眠环境的苛刻要求。她这样安慰自己。发动机的高频噪音像塞了一只蚊子在脑子里嗡嗡地飞,岳凌霆坐飞机不也全程睡不着觉吗?   ——她又想起他了。   就连机上的卫生间,也会让她脑海中频频浮现出上一次在类似空间里的迷乱经历。   下飞机时何岚氲的困劲儿已经过去了,像熬夜靠咖|啡|因强行提神的感觉,过度紧张兴奋的神经无法松懈下来,让她的身体疲惫不堪。   手机终于有信号了,涌进来一堆消息,其中有爸爸打不通电话担心而发来的。她怕打回去要被追问穆辽远的事,就回了条消息,说自己这几天在欧洲出差比较忙。   消息列表里有岳凌霆的头像。她点开对话,里面还是他们在加厘最后两天外出游玩时的记录。她去洗手间,出来找不着他,发消息问他在哪儿,他回复说:就在你身后。   何岚氲回过头。身后是熙熙攘攘的机场乘客,他不在那里了。   如果现在给他发消息,他还会理她么?   坐他的飞机回来,安全抵达目的地,报一声平安也是很自然很正常的吧?   她编辑到一半,才想起来他还在鲜国,没有信号,发了也收不到,就又全删了。   真的是太累了,脑子都变迟钝了不会转。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可能就什么问题都没了,她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她跟岳凌霆之间的事。   走出机场大门,门口正好停着酒店的摆渡车,是他们之前住的那家。她累得走不动,或许也有其他原因,就上车跟他们去了酒店。   那名会说中文的华裔前台小姐还在,认出她来:“岳先生的房间还没到期,您要继续入住吗?其他房间都满了。”   周一离开之前他耍大牌,从后面的客人手里抢来的,续了一周,只住了三小时。   那些情景都还历历在目,但又仿佛过去了很久,恍如隔世,追忆不及。   何岚氲问:“房间不是我订的……还能住吗?”   前台小姐说:“当然,上周您也有入住记录的。”她露出礼貌而了然的笑意,仿佛在说:你俩什么关系呀。   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过何岚氲现在急需一个安稳睡觉的地方,旅游旺季酒店又很紧张,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他应该不会介意吧?   她办好入住,服务生带她到房间,打开门说:“房间里的物品都还保留着,您检查一下。”   所谓的物品就是沙发上的毛绒猴子,有一米来长,不用说又是岳凌霆无节制买买买的手笔。走的时候行李箱实在塞不下,被何岚氲勒令不许带走才留下的。   “猴子多可爱啊,你明明属猴,为什么不喜欢猴子?”   何岚氲反问他:“你又不属猴,为什么喜欢猴子?”   “因为我喜欢你。”   她把那只猴子抱到主卧的圆床上陪她睡觉。五星级酒店舒适的床垫和床品,密封性绝佳的窗户隔绝一切噪音,全遮光的落地丝绒窗帘连四边缝隙都不会漏进光来,完全符合她对睡眠环境的苛刻要求。   但还是睡不着。   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不再是穆辽远被抓走前看向她的眼神,也不是穆伯伯和穆伯母苍老担忧的面容,而是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上周七天七夜,缱绻纠缠难分难舍的画面。   一定是因为床是圆的,不符合她的睡眠习惯。她抱起那只毛绒猴子,换到隔壁方床上去睡。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好友【哔——】已下线。   昨天的番外包子本来是随手一写,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不错的虐梗(……),于是就挪到正文来了! 第50章   被穆辽远退婚后、辞职加入曙风屿这两年里,何岚氲的睡眠一直不好, 偶尔也会吃安眠药, 但是没有哪次失眠像这回这么严重。   当她抱着猴子玩偶一夜无眠、看着窗外的曙色一点点亮起来时, 她决定不能继续坐以待毙。   她已经整整五十个小时没有睡过觉, 而且时间越久困意越淡,毫无入睡的迹象, 只觉得浑身每个关节都酸疼, 眼眶里有火在烧。   说得玄乎一点, 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在硬撑着她的神经,不让她睡着入梦。   她爬起来下楼吃了一点早饭,胃口还是不好, 闻到奶味就觉得恶心。加厘街上的药店很好找,店员也会说英语,但是药剂师非常谨慎, 坚持必须有医生的处方才能购买安眠药, 找了三家都是如此。   缺乏睡眠和糖元的大脑浑浑噩噩变成一团浆糊,晃一晃就要散黄似的。她站在街上想了五分钟, 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 抬头见机场大楼不远, 索性进去买回国机票。   在这里就算睡着也未必有用, 不如回家吧。   运气还算不错, 正好有人退票,见缝插针买到一张今晚的机票,不过目的地离老家有点远, 下飞机后还要坐火车。何岚氲在手机上把火车票也买了,这样明天晚上就能到家。   航班又是晚上,还有一白天的时间无所事事。回房间估计也睡不着,她在楼下商场闲逛,买了一身换洗衣服和回家带给爸妈的礼物,中间脑子秀逗算错了两次账。   逛商场难免又想起岳凌霆。她特地买的他喜欢的那家男装店旗下的女装品牌,也是亚麻材质,水洗过微皱的面料穿在身上,有种别样的缱绻温柔。   路过百达翡丽店门前,她想起他那块古董怀表和表盖里的照片,忽然灵光一现冒出一个念头:那个贺澂笙是不是……   灵光转瞬又熄灭了,念头冒到一半戛然而止,后面怎么也想不出来。她觉得照这个架势下去,自己引以为豪的聪明脑瓜可能要变成痴呆。   她放空大脑不去思考,走过商场地下室楼梯时,发现下面的影院还在放《疯狂原始人》。   影院免费向酒店住客开放,放映的大多是老少咸宜、台词剧情易懂、世界各地的人都能看的片子,《疯狂原始人》显然是个非常合适的选择,上周就一直在轮播,岳凌霆拉着她看了两遍。   当时她只觉得这人简直幼稚死了,还很无聊,这种动画片居然还看第二遍。   现在想来,大约是雷霆那一世丛林生活的记忆造成的爱屋及乌吧,喜欢猴子也是如此。可惜影院没有放《人猿泰山》,不然他会不会更有共鸣?   她脑补了一番他穿着兽皮裙蹲在树上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丛林里的原始人都吃什么?会不会啃树皮?   他的食性确实很杂,热衷于尝试各种没有吃过的新鲜食物。有时点呲了难以下咽,他就把能吃的部分拨给她,味道诡异的自己包揽解决。   “比这奇怪得多的东西我都吃过,不算什么。”   前世的记忆,也包括吃过食物的味道吗?从古至今多少世人生百味,说不定还经历过饥荒和战乱。一个人背负那么多无人知晓的记忆,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沉重,混乱,还是迷失?   她只不过通过梦境回忆起了一小部分,加上融合矫情版何岚氲的记忆,就已经觉得脑子里经常串频了。   何岚氲走进影院,又看了一遍《疯狂原始人》。   第二遍时她看出一些门道来,对他说:“男主角和女主角一家不是同一个人种。”   岳凌霆转过来问:“怎么说?”   “男主角擅长用火、各种工具,头脑聪明,有逻辑和策略,他是我们的祖先智人;女主角一家身体健壮四肢发达,脑袋很大但傻乎乎的,属于尼安德特人。”   “然后呢?”   “然后我们的祖先就把他们灭绝了,统治了地球。”   岳凌霆被她噎住。   “所以这部片子其实讲的是智人入侵的开端,体力的优势在智慧面前不堪一击,续集大概就是大规模的种族灭绝了。”   “这么可爱的动画片,你怎么能看出如此血腥残酷阴暗的内涵?”   “因为我是生物学家,”她故意扬起下巴白了他一眼,“而且我这个人就是这么血腥残酷阴暗,你不知道么?”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如此阴暗自私冷酷的自己,到底哪里值得他爱,值得他一世又一世不肯放弃?她爱穆辽远,好歹是因为他……   算了,其实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爱穆辽远,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现在她脑子不转再看第三遍,觉得这片子好像也没那么幼稚,还挺可爱挺欢乐的。看到当时岳凌霆笑的部分,她也忍不住跟着笑。如果出续集,应该是男女主角成家有孩子之后的温馨故事吧。人种灭绝是个成千上万年的漫长过程,不会这么快就上演。   她一边看一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晚上回国的飞机,捡到的是经济舱靠近机翼位置,噪音格外大,邻座还打呼噜,何岚氲果然又没能睡着;下飞机后倒地铁赶火车,正好碰上一群放暑假结伴回家的学生,打牌喝酒唱歌,吵得何岚氲想上去掀翻他们的牌桌。   算了,睡不着不是因为他们,而是自己的原因。年轻人就是这么活力四射无知无畏,想当年在研究所,一群人借着过生日办party喝酒……   她又想到和她同一天生日的某人。怎么会这么巧呢,是缘分吗?   她很难想象“缘分”这个词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火车冷气开得有点低,她觉得肚子不太舒服,小腹隐隐作痛,去卫生间看了一眼又什么都没有。   生理期晚了四天还没来,是因为最近太焦虑太紧张了内分泌失调,还是别的原因?   回到自家小区门口时已经天黑,何岚氲连打开出租车门的力气都没有了。上一次睡眠还是在湖边别墅的沙发上短暂小憩,过去多久了?三天还是四天,有九十个小时了吗?   她连这么简单的加减法都算不清楚。车费三十九块,她给了一张二十说不用找了,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对她翻白眼。   她又补上一张,回头看到小区门口的药店,对司机说:“能不能往后倒一点,停药店门口。”   药店老板阿姨是老邻居,看到她诧异地问:“氲氲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下午你妈来我店里还没听她说。”   “刚下火车。”靠近家里她的眼皮开始打架,“我妈来药店干嘛?”   “买静心口服液咯,她更年期,心事多的唻。”药店阿姨打量她,“坐火车坐得这么累,快点回去吧,你妈看到又要心疼了。”   “来盒安眠药。”她撑着眼皮说,“买给我妈,哪种副作用小点?”   结账时她看到柜台旁边柜子里有早孕验孕棒,指了指说:“再来一盒这个。”   药店阿姨马上露出慈爱又八卦的笑容:“跟辽远快要办酒了吧?早点给你妈生个外孙,她就什么心事都没了!”   何岚氲拎着药回家,母亲开门见到她自然十分吃惊:“怎么不打个电话就突然回来了?干什么了搞成这副鬼样子?”   何岚氲看了一眼玄关穿衣镜里的自己,确实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有气无力地说:“刚从国外回来,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离得近就顺便回趟家看看你们。”   母亲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没带行李,带这么大个猴子?不是拿错了吧?”   她把酒店的猴子玩偶带了回来,行李只有放证件手机的随身小包。“不是属猴吗,看到喜欢就买了。我爸呢?”   “去跟老穆喝酒了。对了你知道伐,辽远去那个什么国家出差,一个多礼拜没消息了!老穆两口子急得饭都吃不下,也不知道找谁打听,你爸打电话给你还关机。”   “不会有事的。”她实在没心情跟母亲说这个,“我先回房间睡觉了。”   母亲跟在她后面絮叨:“你吃晚饭了没?冰箱里还有剩饭,我给你热一热,吃一点再睡吧?”   “火车上吃过了。”   母亲看到药袋子里露出的包装盒:“这是什么东西?你还吃安眠药?”   “倒时差才吃的。”母亲的敏感多疑让她的紧张烦躁也跟着加剧,“我真的好累,让我先睡觉好吗?明天早上之前别叫我。”   幸好验孕棒在安眠药下面,没被母亲看见,不然她不知道又要追着问多久。   何岚氲躲进卫生间,简单洗漱冲了个澡。洗澡前她拿出验孕棒,按照说明书上的指示用完,放在马桶水箱上。   洗完她拿起来看了一眼,两道杠。   什么意思?   她对着说明书看了好几遍,混沌的大脑才反应过来“阳性”的含义。以前这种医药说明书她从头看到尾都不需要十秒钟。   怎么办?   她站着想了好一会儿,脑袋里空空如也,只想睡觉。   算了,睡醒了再想吧,反正已经到这一步了。验孕棒也不一定准,明天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再说。   母亲在外面敲卫生间玻璃门:“氲氲,你在里面干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没睡着吧?”   何岚氲把验孕棒和包装盒用塑料袋包严实了揣在兜里,打开门走出来。   母亲指指餐桌:“正好我熬了红枣桂圆莲子汤,还加了核桃,都是安神补脑帮助睡眠的。别吃安眠药,有副作用,在家里还不能好好睡啊。”   何岚氲坐到餐桌旁喝汤,一边翻出安眠药的说明书,禁忌里果然写着妊娠期前三个月有致畸风险,幸好没着急吃。   她把安眠药扔到一边,一大碗甜汤全喝了。   躺在床上时,她忍不住又摸了摸肚子,扁扁的,这几天没吃好没睡好还瘦了。   不准吧?明天得去医院再查查,测个定量HCG。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她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喏!你们要的男主啃树皮! 第51章   何岚氲骤然在梦境里“睁”开双眼时,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昏茫的白色。   夜晚光线很暗, 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 听到耳边山风呼啸, 低头见鹅毛般的雪片横穿过自己虚无的身躯, 才慢慢认出这是在雪山上。   雪山的轮廓有些熟悉,与九百年后白天日光下屹立的形状渐渐重合, 山腰上却是平滑的, 没有地震撕开的大裂缝。   她并不会觉得冷, 但是眼前的漫天风雪和耳边的凛冽北风让她仿佛也通感到了寒意,忍不住瑟缩起肩。往山下看去,冰雪铺展不见尽头, 也许把整个草原都覆盖了。   远处的山谷里有一点零星火光。她朝着光亮处走去,积雪和寒风虽然不能阻挡她,但这一路也走得艰辛漫长。   走到近处才发现火光是大堆的篝火, 燃起数米之高。山谷背面凹进去一片洞穴, 这里不但没有风雪,还架起数座高炉, 炉膛里炭薪烧得正旺, 仆役们忙碌穿梭来来去去。   一边是寒冰, 一边是熔炉, 冷与热的交汇对比格外鲜明热烈。   “你来了。”   耳熟的声音从左侧高台上传来。何岚氲定睛去看, 才认出高台上身穿黑袍、头戴羽冠的人是贺兰韫。黑袍正是之前挂在她房间里的那件,绣着日月山川、鸟兽虫鱼,头冠则饰以羽毛、贝壳、金属和宝石。   何岚氲第一次见她盛装的模样, 一张素白的脸被帽檐两侧垂下的黑缨挡住大半,只露出眼睛和鼻梁。她的两边眼角各画了一条暗绿色的兽尾图腾,这让她原本美丽的双眼显得阴森而诡异。   “你也失败了。”贺兰韫从高台上移步走下来,用平淡的口吻陈述。   何岚氲问:“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能感应到你失败时那种……被摧毁击垮的痛苦。”贺兰韫走到她面前,笑容轻蔑冷淡,“所以,你的办法也行不通了。不能生,不能死,也不能不生不死,好像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呢,到底要怎样才能打破它?”   何岚氲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话:如果这个循环一定要一个人率先退出来打破,那就从我开始吧。   她没有心思管绿夭了,把现代发生的事向贺兰韫叙述了一遍,说:“现在辽远被……类似于你们这边皇帝的人抓去,他可能会被终身囚禁,也可能会被处死。不管绿夭是生还是死都无所谓,只要不是现在这样,就不会有人觊觎她长生不老,辽远也不会有事。”   “无所谓?”贺兰韫微微偏过头,沉重的祭司冠让她又摆正姿势,“那个女人活下去或者死了,下辈子他们俩可就要再续前缘在一块儿了。你为了救他,这都不在乎了吗?”   “那……总比他没命强吧。”   贺兰韫撤回前倾的上身,挺直脊背:“如果他不属于我,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   何岚氲试图说服她:“反正你这一世已经拆散他们了,就当我自愿放弃的,你把绿夭弄出来,要杀要剐随便你,你把她烧成灰都行,好不好?”   贺兰韫眯起眼:“你真让我失望。”   “就算我狠心不管辽远的死活,绿夭已经解冻苏醒了,她会像正常人一样衰老死亡,最多慢一点而已。到了我后面的下一世,他们仍然会在一起,对你来说早一世晚一世有什么区别呢?你不还是没能改变最终结果吗?”   “对,所以我不用你的方法了。”贺兰韫恢复了她最初的骄矜和高傲,“我要按我的路来走。”   何岚氲问:“你有什么办法?”   贺兰韫没有回答,转身向另一侧的冰洞走去。   何岚氲跟在她身后。到了冰洞门口,两名侍立的奴仆给贺兰韫披上御寒的毛皮大氅。   何岚氲注意到她身边似乎少了一个人:“雷霆呢?”   这个名字让贺兰韫素白的面容结成冰霜,她咬牙忿然道:“死了!”   何岚氲心头一落:“你把他杀了?!”   “他对我做出那样的事,难道不该死吗?”贺兰韫停住脚步,她的肩膀微微发抖,怒气难遏,“我是大祭司!如果被人知道……”她压低了声音,及时止住。   何岚氲好不容易稍稍理顺的思绪又被打乱了。从现代人的角度来说,打破藩篱束缚、追求爱情当然是没错的,但这是森严残酷的半奴隶制半封建社会,任何触犯规则教条的行为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雷霆来自原始丛林,他听不见、不会说话,对阶级社会缺乏理解,心性和情感自由不受拘束,他当然也没错。   所以错的还是她那天晚上因为一时私心没有上去叫醒贺兰韫、及时阻止他们吗?   没有贺兰韫和雷霆,就没有何岚氲和岳凌霆。   但是如果贺兰韫毫不留情把雷霆杀了,他为什么还要一世又一世地追寻她,难道不该恨她吗?   脑中忽然冒出一线灵光,何岚氲追上去,盯着贺兰韫说:“你没有杀他,对不对?”   贺兰韫脸上的怒意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转过脸避开她的目光。   “你下不了手,是吗?他人呢?”   贺兰韫看着侧面的冰壁,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强硬:“不知道,往后他跟我再没有关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她一定下了重手怒责惩罚他,但是最后关头还是狠不下心,于是将他驱逐离开自己身边,任他自生自灭。她真是矛盾,明明不信天不信命,碰到自己无法决断的事,却又寄托于天命裁决。   何岚氲低头望着她祭司袍上的图腾纹绣:“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贺兰韫转回来,理了理微乱的衣角,继续举步前行:“该怎样还是怎样,我不说谁会知道?”   换而言之,她相信雷霆即使不死,也不会出卖她。   她是这个世界规则的制定者和既得利益者,也是反叛和破坏者。她早就不遵从他们的规则,蔑视他们的神祗,上任后照样饮酒,视它们若无物。她只信命运和前路都在自己手里。   何岚氲与她并排而行:“你对他……”   “没有。”贺兰韫知道她要问什么,提前打断否决。   ——你还爱他吗?   ——当然。   有或没有,当不当然,当事人自己或许反而没有局外人看得清楚。   何岚氲不再说话,跟着贺兰韫走向冰洞分岔的深处。贺兰韫裹紧大氅,兜帽护住头部,空气中的白雾也逐渐消失,看得出温度已经非常低了。   冰洞的尽头是一处圆顶石窟,堆满从亥阗罅隙里挖上来的万年坚冰,围拱着中央半透明的冰棺。棺中女子一袭绿衣,面目鲜活如生,没有结晶迹象,只是身上脸上贴满了漆黑的符咒。   何岚氲问:“你怎么又把她弄上来了?”   以现在的技术只能自然解冻,绿夭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贺兰韫把她弄回来干什么?   贺兰韫似乎只是带她来参观一下冰冻的绿夭,看完又回头走进另一条岔路。她边走边说:“以前你教过我,你们那边有一门学科叫逻辑,用数字一和零代表是和否。”   冰洞的温度逐渐回升,甚至开始消融,露出岩壁和碎石。   “世上的事物是不是只有对和错、是和否?在我们习以为常的认知之外,其实还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就连这么明确的数字,除了零和一,还有半个,有三分之一,有负数,甚至还有‘空’和‘非数字’状态。”   冰的对面是火,是高温燃烧的熔炉,金属在这里化成鲜艳炽热的液体,流进陶土模具,再凝固成厚重坚实的巨型容器。   “生死也是如此,除了生、死、不生也不死,其实还有另一种状态的。”贺兰韫停住脚步,从高耸的台阶上向下俯视睥睨,“用佛教的话来说你可能更熟悉,不妨称之为——永不超生。”   一尊丈余见方的青铜方匣在她们脚下的石坑中熔铸成形,顶盖高悬在上空,只等它准备盛装的内容物放进来,盖子落下,在四周掩蔽缝隙的模具中灌入青铜熔浆,这个巨大的金属匣子就会彻底密封。   那是一座巨型“塔布特”,是贺兰韫为绿夭准备的“锁魂棺”。她不再相信人力,也不相信未来世界的技术,她要用她掌握的禁忌巫术,将绿夭的身体和灵魂永远锁在这具金属棺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塔布特:(强势抢镜)你们以为我只是随便打个酱油吗?最近提都不提人家了!我的戏份还没完! 第52章   何岚氲自然不信有这样的方法:“这不可能有用的,你别多此……”   “有没有用, 试试不就知道了?”贺兰韫说, “不是你说的吗, 要杀要剐随便我, 烧成灰也可以。”   把活人密封在金属盒子里,她的灵魂就出不去了, 无法转世再生。这当然和何岚氲的知识体系完全不兼容, 但是她目前经历的一切, 前世今生、命中注定、时间倒流、因果逆转,也都跟她的知识体系不兼容。   贺兰韫的声音似妖魅蛊惑:“万一有用呢?”   即使没有用,绿夭被封进“塔布特”中, 也必死无疑了。这不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么?   何岚氲不说话了,抬起乌沉沉的眼睛看了贺兰韫一眼。   后者掩唇笑了起来:“你来得真是时候,不如亲眼见证一下, 我的方法管不管用?”   她转过身, 吩咐下属指挥仆役们在“塔布特”匣内依次码上沙土、空心陶砖和棉絮,倒入从亥阗地底挖上来的低温坚冰。熔化的青铜液会在较远的地方准备好, 避免高温提前融化冰块。   以车计的碎冰哗啦啦地从高台上直接倒进金属匣里, 何岚氲觉得地面好像跟着震了一震, 隐隐似有轰隆声。   不对, 她是悬浮于这个世界之外的, 怎么能感觉到震动呢?   她问贺兰韫:“你觉得刚才地面震了吗?”   “地震?”贺兰韫疑惑道,“哪有?”   何岚氲仔细听了听,又没有其他动静了。“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贺兰韫继续命下属按计划行事。但是当他们准备好一切, 最后去搬绿夭的冰棺时,出现了一点意外。   一名下属匆匆赶过来向贺兰韫报告,她脸色突变,甩袖向来时的冰洞疾步而去。   何岚氲追上她问:“怎么了?”   其实不用问,没走几步就见推车运冰棺的仆役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冰洞另一端传来兵器打斗声。   贺兰韫带着侍卫追上去。在山洞冰面上推着车跑不快,追出去几十米就赶上了。劫车的是一队身手矫健的黑衣人,大约十二三个,领头指挥的身材修长黑巾蒙面,手中持一把长剑。   其实他没必要蒙面,光看身形和眼睛,贺兰韫和何岚氲都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贺兰韫抬手止住拔刀欲上前的侍卫,对沐漻渊说:“就算你把她带走,也不可能救活她了。”   沐漻渊回过身,隔着面巾声音低沉:“不劳费心。”   “那年冬至你送我的冻梨,还记得吗?”她的声音娇媚甜腻,却透着一股瘆人的阴寒,“看着鲜嫩嫩的,和正常的梨子没两样,放到热水里化开,肉却全烂了。”   沐漻渊蹙起眉尖。   她看向冰棺里的绿夭:“她现在没有结冰,就像睡着了一样,是因为亥阗下面的温度足够低,直接越过了结晶期——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也不懂,你把她拿回去好了,拿到暖和的地方,让温度慢慢升上来,要不再拿热水泡泡,然后就等着收获一堆烂肉吧。”   说到最后,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沐漻渊凝眉道:“你知道让她复活的方法?”   贺兰韫瞄了一眼身边无人看见的何岚氲:“知道也没有用。”这个世界实现不了。   沐漻渊却误解了她话中的含义。他眸光一闪,与另一侧的黑衣人交换眼色,二人一左一右突起夹击,沐漻渊虚晃一剑制约贺兰韫身边的侍卫,黑衣人直接向贺兰韫攻来,欲擒贼擒王抢先把她拿下。   那名黑衣人显然是武学高手,迅疾如电,转瞬就到了贺兰韫面前。左侧的侍卫被沐漻渊缠住,右侧的被黑衣人一剑直接挑断咽喉,他左手成爪抓向贺兰韫喉间要害。   何岚氲制止不了其他人,只能去推贺兰韫,刚伸出手触到她肩膀,斜后方突然飞过来一块碎冰,从她虚无的手臂间穿过,逼得黑衣人缩回锁喉之爪。   虽无形体,但破空的冰块依然让她感觉臂间一丝透骨凉意。   她朝冰块来处看去,只见侍卫一式的制服帽盔下,一双熟悉而凌厉的眼。   不等黑衣人再出招,他已猱身而上,举刀荡开黑衣人的长剑,与他战在一处。其他人马上也反应过来加入战局,两拨人刀光剑影斗成一团。   何岚氲此生经历过最惊险的场面也不过是从背后被特警用枪指着不敢动,何曾亲眼目击这种面对面的冷兵器血肉搏杀。贺兰韫的侍卫虽然人数占优,但沐漻渊带来的都是精心挑选的武士,个体战斗力远高于普通侍卫。   偷袭贺兰韫的黑衣人是他们的首领,武艺更是个中翘楚。他使一把一尺多长的青锋宝剑,右手剑左手掌,走灵巧近身路线。雷霆的刀法本是刚猛路数,但他今日显然力道和速度都不佳,长刀在这狭小的冰洞内反而施展不开,被黑衣人闪身腾跃到背后,一剑划开后背衣衫。   那一剑明明不重,破口下却有大量的血涌出。   他的背上遍布伤痕,刚刚结痂,剑伤和剧烈动作让血痂又裂开了,鲜血很快染透了衣衫。他踉跄往前冲了半步,即刻回身,格挡住黑衣人刺来的第二剑。   贺兰韫被两名侍卫护卫在战圈外沿,她急怒道:“还不过去帮忙!没看到他受伤了吗!”   侍卫举刀护着她不敢离开,被她踢了一脚:“快去啊!”   何岚氲贴近贺兰韫。她只是一个未来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紧要关头最多能出言提醒或者拉贺兰韫一把。   难得见到贺兰韫如此焦灼失了方寸的模样。她的视线一直紧盯着雷霆的身影,他被黑衣人在背上拍了一掌,后者沾了一手的血,她也跟着握拳惊颤了一下。   何岚氲忽然想,如果也有一个旁观者这样观察自己,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是不是也对别人露出过这样关心则乱的表情?   那个人……   地面突然又震了一下,骤然升高再回落。   这次不是何岚氲的错觉了,因为她看到贺兰韫也跟着晃了一晃,警觉敏锐的武士更是停顿了动作。   这座山脉位于板块交界处,是地震多发带,九百年间肯定不止发生过一次地震。刚才地面上下震动,冰洞内完好无损,应该是纵波,这意味着横波在几秒钟之内就会到达。   她当机立断对贺兰韫说:“地震,快走!”   紧急时刻,前生后世的心灵默契让贺兰韫立即相信了她的判断,向混战的人群喊道:“住手!要地震了,全都出去!”   毁灭性的地震横波接踵而至,此刻才让人领略何谓地动山摇。冰川的韧性不如岩石泥土,整块开裂崩碎,从顶上塌陷砸落。再身手敏捷武艺卓绝的高手,转瞬就被巨大而锋利的冰块碾压斫断。   雷霆一刀逼退黑衣人首领,趁他忙于躲避碎冰,转回来拉起贺兰韫护着她往外跑。何岚氲紧随其后,贺兰韫看不到,她却看得清楚,他为她挡了好几次崩飞掉落的冰块。高速飞溅的碎冰不输利刃,他背后的衣裳全破了,露出其下纵横交错、血肉模糊的伤痕。   是鞭伤。贺兰韫最喜欢鞭笞惩戒犯错的下人。   似乎有一根线在她脑子里贯通了。她停下来细思,想抓住那根细微的线索,面前却突然掉下来一大块冰,塞满了通道大半。她连忙绕过冰块从缝隙侧身挤过去,跟上贺兰韫的步伐。   地震发生时沐漻渊的第一反应是去保护绿夭的冰棺。其他人只顾逃命,倒没人来跟他争夺这负重累赘的车了。连车带人和冰足有好几百斤,他只靠一个人的力气,倒退着拖到冰洞门口。眼看快要出去了,车轮下忽然碾过一块滴溜溜的冰,车身颠簸歪斜,冰棺连着绿夭从车上滑了下去。   他连忙伸手去捞,可冰块又凉又滑,哪里抓得住。整个冰洞深处塌陷,如地龙张开的血盆大口。绿夭从冰棺里掉了出来,和着那些碎冰一起向凹陷处填充坠落下去。   他知道她救不回来了,就算他抢回她的肉身,她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但他还是忍不住跟着扑过去。一大块冰砸中他的右腿,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他眼睁睁地看着冰棺和绿夭坠入冰洞地底,被石块和碎冰淹没。   贺兰韫被雷霆护着跑到山谷空地中央。冰洞已经完全塌陷,旁边的熔炉也无法幸免,倾倒出的炭火遇到冰雪,嗤嗤腾起浓烈的雾气和白烟,幸存者四下张皇逃窜。远处的雪山巍峨高悬,随时可能引发雪崩,届时这些人全都得葬身于此。   她回过头,看到沐漻渊半身被压在冰块之下。他的腿大概断了,那块冰重逾数百斤,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推开,只让冰块反复碾压伤处,接触面的碎冰屑里混杂了斑斑血迹。   他绝望地瘫倒在地,转过脸向她投来仇恨怨愤的一眼。   何岚氲忽然想起了类似的场景,穆辽远被特警羁押讯问,脑袋几乎摁到桌面上。他初发现她的藏身之地时,看向书架的也是这样的眼神。   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说出来。   她问贺兰韫:“要不要救他?”   贺兰韫略一迟疑。这个男人是她平生第一次心动的对象,即使后来他们变成敌对,她做了那么多天怒人怨的恶行,但始终只把一腔怨气撒在绿夭身上,从未想过要置他于死地。   那么多世孤注一掷偏狭执着究竟是不是为了他,她早已分辨不清,但是归根结底,最初的起因还是他这个人罢了。   贺兰韫左右看了看,下属们只顾逃命,完全不听她指使;雷霆伤势过重,跪在地上无法起身;能帮手的只有何岚氲,但她出不了力气。   那块冰她肯定也推不动。她从地上捡起一把武士丢弃的钢刀,又捡了块石头,打算用杠杆把冰块撬开。   她提着刀和石头,向沐漻渊走去。   旁边冰雪堆中的一袭黑衣忽然动了一下。   何岚氲先发现了,大喊一声:“小心!”她离贺兰韫太远,离黑衣人较近,来不及推她,只能飞身跃起去撞黑衣人手中的短剑。   但是她什么都没碰到。   青锋剑“嗡”的一声蜂鸣,振开刃上冰霜玉屑,如龙吟出匣,从她心口贯穿而过,而后轻微地噗嗤一声,刺入血肉躯体。   明明是虚无的,她却觉得那一剑仿佛真的把她的心脏刺穿,一分为二。   怪物的心坚硬、冷酷、扭曲、黑暗,但若把它剖开,让黑血流尽,它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那里藏着一团细小微光,光芒中间……有一个人。   她转过身,看到了那个人。   青锋短剑钉进他胸口,卡在胸骨之间。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握住剑锋,挥刀将面前的威胁劈作两半。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身后人的怀中。   他的世界是无声的,山崩地裂在他眼前也安静如小院窗前的月色。他看到她的羽冠从头上跌落,长发如水倾泻,像那天夜里一样温软地散落覆盖在他身上。   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了,面前的人影好似一个变作了两个。   被铁链锁在笼中、浑身伤口溃烂、高烧意识不清时,他也曾有过这种濒死的幻觉。他看到她幻化成了两个影子,一个实的,一个虚的;一个疾言厉色欺负他,一个又柔软脆弱为他治伤掉泪。   她就是这样,又坏……又温柔。   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串模糊破碎的音节。那是他一生中第一个学会、也是唯一会说的三个字。   贺、兰、韫。   但是他从未开口说过话,声带嘶哑而生涩,荒腔走板,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发音倒像是——   何、岚、氲。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好友【雷霆】已下线。   终于写到最想写的部分了!激动地搓手手!整篇文铺垫就是为了这个结尾!干巴爹! 第53章   何岚氲是被铃声吵醒的。   她从床上一竖而起,心跳过速和紧缩的疼痛让她不得不按住心口弯下腰去, 大口喘气平息。   有水滴接连落在面前的被单上, 洇开一朵朵暗色小花。她抬起手摸上自己的脸, 摸到满手的眼泪。   泪水如决堤一般不受她的控制, 她只能捧住心口,像刚刚被劈开坚硬外壳的怪物, 捧着自己裂成两半、娇嫩脆弱的心, 疼痛难忍, 不知所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哭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想起昨天带回来的猴子玩偶不见了,匆忙左右寻找,发现它被自己踢到床前地板上, 连忙赤脚下床把它捡起来抱在怀里。   还好, 它还在。   母亲听见动静,在外面敲了敲房门:“氲氲, 你醒了伐?”   何岚氲把脸埋在猴子怀里胡乱蹭了蹭, 应道:“醒了醒了。”   母亲推门进来, 心疼埋怨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啊, 累成这个样子, 一觉睡到大中午,都快十六个小时了,你是流川枫哦?”   何岚氲看了一眼床头闹钟, 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怎么没叫我?”   “你爸看你睡得香,不许我叫,说让你多睡会儿。”母亲越过她去开窗通风,再折回来整理床铺。   何岚氲遮遮掩掩地背对她,怕她看出来自己刚哭过。   母亲一边抖被子一边说:“这么大的人还抱个猴子睡觉。这猴子国外买的吧,是不是要一千多块?”   何岚氲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小票了,两百美金还是欧元,别想瞒我!”母亲有点心疼钱,咂嘴叹气,“工资高就大手大脚,也不给自己攒点嫁妆!”   猴子的小票她也带回来了吗?昨天没注意。至于嫁妆……她的薪水都是某人发的,就算攒个百八十万的人家也看不上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好了起来,把猴子放在床尾椅子上。刚放下去她忽然想起,昨晚上放这儿的外套不见了,衣服兜里还有……   她忙问:“妈,你看到我外套了吗?”   “我给你洗掉了呀,晾在阳台上。”   “洗了?!那你有没有……”她小心翼翼地偷觑母亲脸色,“看到我口袋里的东西呀?”   万一被发现了,要不就索性承认吧?反正她也是打算去把人……呃,倒追回来的。   亲眼看着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人在她面前死去,才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失去他的后果。   她要把他重新找回来。倒追而已,又不是没干过,不丢人。   母亲埋头整理床单:“你爸爸拿的,你去问他。”   爸爸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欢乐斗地主》,何岚氲走过去问:“爸,我的外套是你拿去洗的吗?”   爸爸盯着电视屏幕上的激烈战况无暇他顾:“对啊。”   这态度也未免太镇定了点?“衣服口袋里的东西……”   “哎呀!”爸爸反应过来,“我就翻到一个团成一团的旧塑料袋,里面是用过的纸巾和打车票,以为是垃圾早上带下去扔掉了。是不是有重要的东西呀?”   何岚氲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找火车票回去报销,想起来了在包里呢。”   既然爸妈没发现,那就……把人追回来了再说?   她转身去洗漱,正好和从房间里出来的母亲打个照面。母亲的侦探观察力又发动了:“你睡了这么久怎么眼睛还红红的?干什么啦?”   母亲的火眼金睛和推理能力何岚氲甘拜下风,索性半真半假招供:“其实我半小时前就醒了,躺床上看了个爱情片,感动哭了。”   母亲嗤道:“你还会看爱情片感动哭,铁树开花啦?”   这话的意思是……   母亲接着说:“我刚才好像听见你手机响了好久,醒了为什么不接?”   何岚氲回想自己确实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回房间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有个未接来电,呼叫人是……穆辽远。   他会打电话来,是不是说明,她再一次成功改变了过去?他现在没事了?   正想着,穆辽远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何岚氲盯着屏幕看了半晌,直到母亲再次催促,才把电话接起。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语气如释重负:“你可算接电话了。”   何岚氲说:“嗯……刚睡醒。”   穆辽远压低声音:“何教授,江湖救急!过五分钟你打过来,就说实验室突生变故,要我马上赶回去,不然就开除我,越严重越好。拜托了啊!”   挂了电话,何岚氲还有点懵。   母亲在旁边倒是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说:“辽远他爸妈又把他骗回来相亲啦?我跟你说,他们家的事情你别瞎掺和,坏人姻缘要遭报应的,知道伐?”   这下何岚氲懂了。不过穆辽远跟她这关系……   “不是我说你,辽远这么好的小伙子,两个人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你怎么就不会稍微多往前走一步呢?老穆两口子也喜欢你,我们两家结个亲家,皆大欢喜,大人的心事都了了,多好?”母亲叹气道,“年轻人非要说什么没感觉,真不懂你们……”   何岚氲偷偷做了个鬼脸。   他果然是只记情分不记仇怨的性格,她害过他那么多次,妻离子散、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都有过,转个世他就全忘了。   昨夜梦中,最后在冰天雪地里,贺兰韫撬开压住沐漻渊右腿的冰块,拖着他在雪地里走了好几里路,一直拖到山脚,地震平息,跑散的仆役重新聚集,搭了担架把他抬走。   他躺在担架上看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临别前说:“贺兰韫,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一觉醒来,果然不再相欠。   何岚氲松了一口气。   她洗漱完毕,五分钟也到了,给穆辽远回电,捏着嗓子沉声说:“穆辽远,你怎么回事啊?说好的今天deadline交一稿,你当我开玩笑是不是?丢个烂摊子在这儿人跑了,我帮你擦屁股啊?你还想不想发论文,想不想评职称了?你赶紧给我滚回来,明天上班我要是看不见你,这篇文章的二作就没你份了!”   虚张声势一番训斥恐吓,穆辽远在对面狗腿地一直“是是是”,末了说:“我现在就去买火车票,保证明天早上一定回所里。”   说到火车票,何岚氲想起回去的票还没买,吃饭时在手机上查询,发现最近一周的票都卖光了:“现在火车票这么紧俏吗?”   爸爸说:“放暑假了,热门线路都紧张,不好买。”母亲则给她夹了块鱼:“昨天刚回来,不在家多呆两天,又要去哪儿?”   “回公司。”何岚氲继续查邻市机场的机票,也没了。   “才从国外出差回来就又要回去?”   何岚氲说:“本来就是顺路拐个弯回来看看,那边还好多事儿呢。”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母亲对她换这份工作本就不满,趁机又念叨起来:“原来研究所的工作干得好好的,大学老师、高级知识分子,又稳定又体面。干嘛辞职去什么公司,辛苦不说,连对象都不好找,快三十岁的人了……”   “哪有那么老,我才二十七。”   “虚岁二十八,过年就二十九,跟三十有什么区别啦?”   何岚氲撇撇嘴不说话,准备憋个大招,过几天把女婿和外孙一起领回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她转念一想,既然现实已经改变,她不需要再处心积虑拆散穆辽远和吕瑶,那就没必要研究Prolein了,为什么还会辞职去曙风屿?   “也许是,为了遇见你。”这句岳凌霆说过的话拿来用倒是正好。   她埋头扒饭,免得被爸妈看出自己在偷笑。   爸爸说:“你要是着急回去,要不到老刘那个售票点去问问,他不是总能弄到票吗?”被母亲用筷子打了一下,他委屈地咕哝:“孩子有急事嘛……”   何岚氲把饭碗一推,抓起钱包往外跑:“我去售票点看看!”   老居民区的时光慢悠悠的,仿佛与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不在一个维度。小区出门街道两边,还能看到配钥匙、修手表、磨剪子菜刀、加工水面这些现代大都市几乎已经绝迹的店铺。   老刘叔的售票点也是如此。现在大家已经习惯在网上买飞机火车票,只有年纪大玩不转网络的人才会来实体售票点。   曙风屿所在的城市属于暑期热门,不出所料,老刘叔果然利用系|统|漏|洞提前藏了几张黄|牛票,不过都是临客慢车,硬卧也要睡十几个小时。   “生活艰难啊……”老刘叔一边笑嘻嘻地收下钱一边感慨,从窗口递出来一张纸质火车票。   晚上十一点开,明天下午两点到,坐地铁或者打车一小时可以赶回曙风屿,来得及。   明天就是三十号了。和岳凌霆重逢那天恰好是月初一号,整整一个月,那就在月末的最后一天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第54章   何岚氲拿着火车票准备回家,一转身正好看到穆辽远朝这边走来。   日光透过头顶的梧桐树洒下零星错落的光斑。她微微怔忡,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穆辽远倒没有任何停滞犹豫, 加快脚步向她走近, 笑问:“你也来买火车票?昨天刚到家吧, 就急着走?”   “嗯……”她低声说,仍觉得眼前的人有种不真实感, “你呢?我以为你买票只是说说的。”   “我妈骗我说外婆病情加重我才回来的, 结果又是安排我相亲。”他的表情无奈中带着些许严肃, “对身边的人也不能毫无原则,不然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大家都拎不清。”   何岚氲发现他居然也有果断理智的一面, 以前她一直觉得他是个怎么都不会发脾气的烂好人。   是她滥用了他的好心,还是自己根本没有好好了解过他?   穆辽远买到了明天白天的火车票。他看了一眼何岚氲的票:“十一点的过路车,公交都没了吧?晚上我开车送你。”   何岚氲受宠若惊:“那你回来不都午夜了?多麻烦啊, 我提前约个出租车吧。”   穆辽远转头看她, 忽然伸手过来揉她的头发:“怎么变这么见外?咱俩谁跟谁啊。”   何岚氲矮身笑着躲开:“发型发型!”   其实,如果十六岁那年她没有对他做出那样的事,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应该是如此吧?   她闪到一边装模作样地理了理长发, 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无关的羞耻念头:既然她和穆辽远没有成为情侣, 那跟岳凌霆岂不是……第一次?   耳根有点发烧。她仰头望着梧桐树梢, 在脑中搜索回忆了一遍, 没有找到相关的细节。   算了,以后想起来再慢慢回味好了……   “今天被我妈诓到这边来的,什么都没带, 没想到会遇见你。”穆辽远说,“正好晚上开车过来带给你吧。”   何岚氲问:“带什么给我?”   “鲜国民俗纪念品啊,不是你管我要的么?”   何岚氲心里一咯噔:“你去鲜国了?”   “废话,都回来一个礼拜了,不然从哪儿给你带的纪念品?”穆辽远上下打量她,“成天都忙什么呢?”   也对,他去那边没有遭遇意外,两周就该回来了。   她试探道:“没想到还真能去成,走的官方还是民间?”   “民间交流。我跟你讲过吧?赞助方还是你东家呢。”   何岚氲这下放心了,囫囵说:“好像是提过一嘴。哎呀,最近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了。”   穆辽远笑了,问:“你吃饭了吗?刚刚那鸿门宴,我都吃没几口。”   她连睡了十几个小时,午饭吃到一半就跑出来,肚子还有点空。而且现在光吃一人份不够了……“你请我?”   “当然。何教授仗义出手救人水火,我不得感谢一下?”   何岚氲问:“没穿帮吧?”   穆辽远把手机亮给她看,他居然真的在通讯录里把她的电话存成“何教授”。   她学着电话里老气横秋的声音:“何教授威严吗?”   “一听到二作不让我署名吓得腿都软了。”   两人忍俊不禁相视而笑,笑着笑着穆辽远又认真起来:“说实话,岚氲,你要是一直留在研究所,说不定已经评上副教授了,为什么要去企业?”   何岚氲耸耸肩,抿着唇又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甜的笑意:“兴许是为了……一个人。”   穆辽远盯着她看了半晌:“看来你妈妈上个月去庙里求的姻缘符起效了。”   她从来没跟他谈论过这种话题,有点不好意思:“你妈没也去求一个?”   “求了呀,庙里的大师说我这个月红鸾星动,所以她才把我骗回来相亲。”他叹气道,和她并肩转过街角,走到另一条满是饭馆的大街,“你想吃什么?”   居民区附近都是价廉物美的家常小馆,何岚氲抬头看了一圈,只有一家连锁餐厅看上去贵点儿,说:“当然是最贵的,就那家吧!”   穆辽远避之唯恐不及:“我刚刚就是从那儿出来的,不去不去。”   也对,附近就这家比较适合相亲……   正说着呢,连锁餐厅里出来几个人,穆辽远连忙拉她躲进旁边一家小馆子里。何岚氲故意伸长脖子从窗户里往外看,一对父母,带着一个精心打扮过的年轻姑娘。   “这就是跟你相亲的那家人?”她幸灾乐祸调侃道,“你半路溜号他们还把饭吃完了才走,心态很好啊!”   穆辽远举起菜单挡着脸。   何岚氲觉得那姑娘挺漂亮,还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居然是高中同学:“这不是那谁吗,跟我一届的,当时我年级第一,她第五,后来也去了文科班。”   穆辽远把一页纸菜单翻了个面。她用胳膊搡搡他:“你妈总算给你介绍了一个靠谱的,你们俩很相配啊,不考虑一下?”   穆辽远见那姑娘和父母走远了,才把菜单放下来。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自己有时候也不太信。”   这句话……好像也有点耳熟。   “我觉得……我在等一个人。”   何岚氲一怔:“谁?”   “不知道,”穆辽远看向相亲对象离去的方向,“但肯定不是这个姑娘。”   何岚氲不说话了。   姑娘已经不见了人影,他继续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妈说我都二十九了,虚岁三十,还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要是遇不到,下半辈子就孤独终老吗?”   全世界的妈妈……逼婚台词好像都差不多。   “但是,万一遇到了呢?万一她出现的时候,我已经结婚了,那怎么办?对跟我结婚的女人来说又公平吗?”他转回来,学她刚才的样子耸肩,“与其结婚祸祸别人,不如单着祸祸自己一个,是吧?”   以前何岚氲总免不了用“渣男”、“负心汉”的有色眼镜看他,但如果没有她强加给他的那段关系,换成朋友角度来看,他在男女关系上居然还是个挺有原则的男人。   她又想起了岳凌霆说过的话:他不揭发不是因为他对你有感情,而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很多事他都比她看得透彻明白。   她看着穆辽远,由衷地说:“辽远,你真是个好人。”   穆辽远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吉利?连你都来给我发好人卡?”   她揉着被他弹过的地方,越想越忍不住笑意,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对他坦诚相告:“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喜欢过你的。”   我曾经喜欢过你,虽然最终没有缘分,但很高兴最后仍发现你值得我喜欢,并没有所爱非人。   穆辽远的手还举在半空,闻言不由笑容一敛,把手缩了回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挥挥手略过前尘,“再说我现在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比你高,比你帅,还比你有钱。”   “这么厉害?”穆辽远摆出一副挑剔家长的架势,“光高帅有钱就行啦?对你好不好?哪天带回来给我看看,必须过了我这关才行!”   “没问题!就怕你见了自卑,更找不着媳妇儿。”她昂起下巴嘚瑟,心里暗想:你还亲口把我托付给人家呢。   穆辽远拿菜单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下,翻过来递给她:“看看想吃什么。”   何岚氲嫌弃道:“我帮你解围,你就请我吃面?最贵的都不超过一百块!”   “凑合吃吧,大不了晚上再请你一顿好的。”   何岚氲心里一动:“那你晚上早点来接我,我们去火车站那边吃,那儿好多馆子,还有咖啡馆和酒吧。”   “行。”   吃完面回到家,母亲听说她买了当晚的火车票马上就要走,又闹别扭不高兴。何岚氲陪二老打了一下午斗地主,输了八百块,才把他俩哄开心了。   下午六点,穆辽远准时开车来接她。母亲免不了又一顿唠叨,说十一点的火车这么早就走,干嘛出去吃不如把辽远叫上来在家一起吃,被何岚氲一句堵了回去:“赶着去找你女婿!”然后不等他俩反应过来追问,抱着猴子把门一甩冲下楼去。   穆辽远看到那只猴子也吓了一跳:“什么玩意儿?国外买的,给同事孩子带的吗?”   “你才同事孩子呢!”她哼道,抱着猴子一起坐副驾,“这是定情信物。”   穆辽远笑得收不住:“你俩的定情信物真特别,就不能买个戒指项链什么的吗?”   说到戒指,何岚氲打开手提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装戒指的丝绒小袋。   穆辽远一边开车一边问:“找什么呢?东西带全没?”   何岚氲看着他想,穆辽远没有跟她订过婚,订婚钻戒自然就不存在了,连带装在同一个袋子里的铂金戒指也一起不见了吗?   她忽然想到上一次改变前世,导致岳凌霆无缘无故年龄大了三岁;这回改得更多,他会不会再受到影响?万一他又老了三岁,或者比她小三岁,那怎么办?   ——别说三岁,差三十岁也不会放过他,哼。   穆辽远从车座旁拿过来一个纸盒递给她:“喏,给你的纪念品。”   何岚氲打开一看,是两个民俗风的Q版手办,一个羽冠祭司,一个盔甲侍卫,做得还挺精细考究,服饰细节和她见过的很接近。   Q版小人也很可爱,胖嘟嘟的三头身,两个人并排摆在一起,就像……贺兰韫和雷霆。   这一世他俩一定得好好的,好好地在一块儿不分开了。   她把盒子盖上抱在怀里:“谢谢你……我好喜欢。”   两人开车到火车站附近的商业街,何岚氲挑了一家最贵的餐厅,狠狠宰了穆辽远一顿。   结账时他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早知道我还不如从了相亲对象。”   “放心吧,你不会后悔的,说不定还得感谢我。”何岚氲拉着他走出餐厅,拐到旁边的酒吧街上,“火车还早,再去喝一杯。”   穆辽远抗拒道:“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我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什么叫‘那种地方’,酒吧也有很正经的好吗?”何岚氲翻了个白眼,“活该你单身二十九年找不到媳妇儿。”   越过酒吧街拥挤吵闹的前半段,到了后面临湖区域,就是慢摇吧和咖啡馆为主了。距离削弱了喧嚣躁动,灯红酒绿在粼粼湖面上映成一片模糊荡漾的光影,晚风吹来丝丝缕缕轻缓而动人的歌声。   穆辽远忽然转过头,寻找那声音的来处。   他循着歌声,走进一家昏暗却幽静的酒吧。客人都隐在暗处,只有舞台中央亮着一盏灯,长发绿衣的女歌手怀抱吉他独自坐在灯光下,为他娓娓唱一曲前世梦中听过的歌谣。   何岚氲叫了他两声都没反应,怕再大声吵到其他客人,悄悄退了出来,手机留言告诉他自己走路去火车站,不用他送了。   她放下手机,看了一眼酒吧门口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今晚是民谣歌手吕瑶的专场演出。   看到吕瑶心里还是会有点小不爽,不过估计吕瑶更不愿意看到她,万一想起点前世恩怨那就尴尬了,还是别见面吧。   她抱着自己的猴子,沿湖边慢慢走去火车站。   坐在候车大厅无所事事,心里便更被思念塞满了。何岚氲玩了一会儿手机,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不是应该给岳凌霆打个电话?   他会不会还在生气?不对,穆辽远没事,他不该生她的气;那他为什么也不跟她联系呢?不会是老了三岁或小了三岁,连他们的感情经历也变了吧?   她又在脑中搜索回忆了一番,仍然没有回想起这个世界和他有关的任何细节。   她打开通讯录,没有找到岳凌霆的电话号码,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存。他不喜欢打电话,他们仅有的手机联络也只是发过几条消息。   她又去开消息工具,手机卡顿片刻,报了个安装启动错误,连试几次都是如此。   火车站人流密集,信号本来就不好。算了,再忍十几个小时,明天直接杀过去给他一个惊喜好了。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美美地去见他。   上车后她抱着这样的念头,怀里搂着猴子,很快就睡着了。   何岚氲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归心似箭。早上醒来,离火车到站还有六小时,她就开始频频数倒计时。好不容易挨到终点站,打车堵在市区车流里,她恨不得下车用两条腿跑过去,只能反复告诫自己:淡定,冷静,欲速则不达,往后还有那么长时间可以和他在一起,一辈子还那么长,不急这一时半刻。   出租车缓缓驶入曙风屿,熟悉的景色在面前次第铺展。她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语无伦次给司机指错了路,绕了两圈才到员工宿舍楼下。   工作日的下午,公寓楼里几无人声。她坐电梯上四楼,沿着长长的走廊,一步一步走向最东边的408房间。   不行,太紧张了,停下来歇会儿。她十六岁第一次做坏事、设圈套坑穆辽远时,都没这么紧张过。   她站在楼道里冷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脸,走到408门口敲门。   没人应声。   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人应。   左右无人,她试了试密码1025,提示错误。   他把门锁密码改了?   她赌气退回自己房间,7394,这个没错。   离开时窗户没关严,下雨漏进来一滩水,把地板泡鼓了。何岚氲现在没心情去管这些,把猴子放在沙发上,关上窗拿拖把随便拖了拖水渍。   算了,自己理亏在先,不跟他生气。今天是周三,他应该还在工作,先去办公室看一眼。万一他在主楼,还得想办法才能进去呢。   出门时她回身看了看408房门,又试了一遍密码,还是错误。   “你在干什么?”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在背后响起。   何岚氲回过头,看到一名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女人站在身后,手里拖着行李箱,面色不善。见她回头,陌生女人强调道:“这是我的房间。”   何岚氲的火气蹭地腾上头顶:“你住这儿?”   “对。”   “跟谁?!”   “公司分配给我的宿舍,”陌生女人皱眉打量她,“我一个人住。”   “哦……”何岚氲反应过来这是刚来曙风屿的新同事,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我住407,以后就是邻居了……”   陌生女人没搭理她,面带戒备,绕过她用门卡开门进屋。何岚氲透过门缝看到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无人居住。   事态好像比她预期的严重,他把房间都退了?   她二话不说,转身去办公楼。   一进办公室迎面碰上小江,看到她眼睛一亮:“何姐,你终于回来啦,我有好多问……”   何岚氲打断她:“我先去找岳先生,等会儿再回来跟你说。”   小江疑惑道:“什么岳先生?”没说完何岚氲就一阵风似的从楼梯跑上去了。   她一口气跑到四楼岳凌霆的办公室门口,正要敲门,门从里头先打开了,一个男人低头走出来。   何岚氲愣住:“王总?您怎么回来了?”   王总看到她也很诧异:“我上周就回来了呀。你不是休年假回老家吗,这么快就销假?”   何岚氲觉得不对,但是无心去想其他:“您回来……还用这间办公室?”   王总反问:“我不用这间办公室用哪间?”   “那……岳先生呢?”   “哪个岳先生?”   “就是……原来在这儿的,岳凌霆先生。”   “岳凌霆?”王总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为什么好多人说预感接下来会甜甜甜,明明满地都是flag……心虚的作者都不敢吭声,只好暗搓搓发了好多红包,希望你们今天手下留情别给作者寄刀片……   看到这里还有人不明白怎么回事吗?女主在梦里和前世的自己对话,过去改变,现在也随之改变,就这么简单啊。 第55章   岳孝贤有两个儿子,长子岳凌风, 次子岳凌宙。他的夫人姓凌, 两家是世交, 后来岳家家道中落、岳孝贤东山再起, 岳父家的帮助不可或缺。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一满结婚年龄便早早成婚, 不久生下岳凌风。   凌女士一边照顾家庭, 一边帮丈夫打理公司, 可以说是内外皆贤助。直到岳孝贤三十五岁,时来运转,事业渐有起色, 凌女士才又回归家庭,生了岳凌宙。此后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没有再出现在台前, 前些年一度病重垂危。岳孝贤爱妻如命, 六十岁便退休把位子让给了二儿子,陪夫人四处周游疗养。   在业界, 这对夫妇是出了名的鹣鲽情深、恩爱典范, 岳孝贤更是登上过八卦杂志“最想嫁的男人”榜首之位。他的私生活几乎没有污点, 只有十几年前和某Y姓女星传过一阵绯闻, 之后该女星便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如今已是影后级别。以下是当时八卦媒体的跟踪报道……   何岚氲把那一叠十几年前劣质杂志的剪报、模糊的网文照片打印稿一起砸在茶几上:“我让你查岳孝贤的初恋女友,三十岁以前的!你去查他四十几岁跟女明星的绯闻干什么!”   扬起的纸片飞到对面私家侦探怀里,他把乱七八糟的纸张收拢, 勉强维持对待客户的礼貌表情:“岳孝贤的初恋就是他老婆,大家都知道,能查出什么?你不是想要他出轨的黑料吗,只有这个稍微沾点边。”   “大家都知道的事我还用找你?”   私家侦探有点不耐烦。这种查富豪私生活的委托本来就有损他侦探的品格操守,客户脾气还这么大。   何岚氲站起身走到窗前,让自己吹风冷静一下。岳凌霆说过岳孝贤不是他的生父,所以所谓的初恋女友可能也只是个幌子。如果瞿望霆的姐妹与已婚的岳孝贤有染,他俩还能亲密无间合作那么久?有亲舅舅在,岳凌霆为什么不跟他姓瞿,要认岳孝贤为义父?   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关键是,瞿望霆这个人也找不到了。凌岳的历史股东名单里没有他,当年他为岳孝贤打江山立下的功劳,都算在了凌女士及其家族头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牵扯到上一代人头上?   何岚氲不相信杀死一个九百年前的绿夭,会带来这么多无关的连锁反应。她把绿夭从天雷劈死改成冰冻千年又复活,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也没见有什么改变。   也许只是……某个她还没有注意到的微小联系被切断了。   她长呼一口气,回到沙发上坐下,问:“那瞿望霆呢?查到什么没有?”   私家侦探说:“我找系统内的朋友帮忙查过了,全国同名同姓的一共也没几个,都不符合你说的年龄和外貌特征。”   何岚氲说:“年龄不一定准,可能会有偏差。”   “多大偏差?”   “三岁、五岁,也可能更多。”她不太确定,毕竟中间隔着九百年,“多大偏差都有可能。”   私家侦探不想应付她了:“也许这个名字根本就是个假名,要不您再找找其他线索?”   何岚氲抱着一堆无用材料从侦探事务所出来,全部扔进门口垃圾桶里。   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那她经历过的一切,那些温柔情愫、缱绻爱意,难道都是不存在的吗?它们明明还在她心头萦绕,不但没有消亡,反而日益浓烈。   她告诫自己先不要去想这些,不能陷入悲观虚无的情绪里,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找到。   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岳孝贤。   她走出小巷,拐到外面热闹的商业街。商场一楼正在换海报,一张眼熟的珠宝首饰广告吸引了她的视线。   那是她和岳凌霆买情侣戒指的品牌,海报宣传的对戒正是他们买的那一款。   她匆忙走进店里问店员:“请问外面那款戒指还有吗?就是海报上那款,两条蛇形花纹缠在一起的。”   店员说:“对不起,那款戒指已经断货下架了,所以我们撤了海报。”   “一个都没有了?断码的也行。”   店员问了一下库存,说:“只剩一枚10号样品。”   何岚氲说:“我要了。”   店员善意提醒道:“10号很小,一般人都戴不下,而且样品有划痕瑕疵……”   “没关系,有瑕疵我也要。”   店员把仅剩的10号样品拿出来,何岚氲试了试,果然卡在无名指关节上戴不进去。她发狠使劲硬往下推,店员惊呼道:“您这样会受伤的!”她已经把戒指推下去了,关节侧面划破一块皮,渗出血来。   店员小姑娘觑着她不敢说话。何岚氲说:“开票吧。”   她拿着小票去收银台结账,看见隔壁另一家珠宝店里有一位熟人。   孙教授正带着他太太在试一条宝石项链。那项链沉甸甸的,价格想必也不菲,孙太太是个朴素人,看着价签下不去手,迟疑道:“要不还是买那条白金的吧?”   待她把宝石项链放下换成白金项链,又犹豫起来:“会不会太寒酸了?还是之前那家的珍珠又大又便宜,回去再看看?”   孙教授陪她逛了许久都拿不定主意,语气就有点焦躁不耐:“看了十几个最后还是选第一个,那你看这么多干嘛?”   孙太太火气上来了,逮着丈夫一顿数落:“我还不是想挑个样子拿得出手价格又实在的?你没闲心挑,那边一百万的钻石项链你直接给我买啊!自己没这个底子非要往上凑,一条项链够家里开销两年了!还要去买什么晚礼服,我这辈子都没穿过那种袒胸露背的衣服!老板的老板结婚关你什么事,快退休的人了,现在才学拍马屁搞交际,还指望人家提拔你这个夕阳红?”   孙教授被她当众数落,面子上挂不住:“又不是我想去的,大老板结婚,给下面子公司三张请柬,老板问我去不去,我能说不想去吗?”   两人在珠宝店里拌嘴吵架,孙太太把项链一丢不买了,赌气甩手就走。   何岚氲躲到柱子后面,免得在这儿撞上了大家尴尬。不过孙教授说上头的大老板结婚……   她打开久不登录的社交软件,在同事圈子里翻了一遍,又找人打听,原来是岳凌风再婚,以总部名义邀请了一部分下属公司的同仁参加。   子公司三张请柬,孙教授又不想去……也许她可以去搞一张。   --   岳凌风的婚礼在岳家老宅举行。   岳南榽的外祖父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建筑家,也是古代建筑研究者。这座老宅是岳南榽成年后,按照外祖父留下的设计手稿建成的,兼具中西合璧之风,留存至今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婚礼在户外草坪上举行,天黑后再转移到室内晚宴。   与大众猜测不一致的是,岳凌风的再婚对象并不是一位小娇妻,而是年纪与他相仿的同龄女人,据说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   何岚氲是跟王总一起来的,观看完婚礼仪式、宾客自由活动后,她就抛开王总自己单独行动。   她借着祝贺去岳凌风面前晃悠了一番,他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与对待其他同事的态度并无区别。没有了岳凌霆,在他眼里她可能就是一个普通下属员工罢了。   他是新郎官,今天全场的焦点,想单独找他不太容易。而且上一辈的事情,他未必清楚。   何岚氲把目光放在岳孝贤身上。他现在是半退隐状态,一心照顾夫人病体,两人主持完婚礼后,岳孝贤就陪夫人回老宅楼上去休息了。   老宅的主体建筑一共四层,一层的大厅连同后方庭院就是即将举行晚宴的地方。据介绍岳孝贤和夫人一直在此居住,退休前为了多在家陪伴夫人,二楼被辟成办公场所,办公室、客房和会客室至今保留,三四层则是私人区域。   何岚氲去大厅看了一眼,宾客可以上二楼挑空的中庭,再往上则有保安值守,耐心劝误入的宾客回头。   她举着一杯气泡酒绕到后|庭院,院子两边是古典的中式长廊,但和常见的园林样式不尽一致,应该是老建筑家自己设计的。   屋檐下的卯榫样式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款式,但印象似乎又跟眼前的画面不一样,无法联系对应起来。   她做出参观欣赏的架势,一边走一边想:岳南榽的外祖父,不就是贺澂笙的父亲?哈维给她看的澂笙基金会宣传材料里好像提过,贺澂笙原本打算子承父业,后来因为打仗家破人亡才去学医的?   脑子里仿佛又有一根线贯通了,她正要去细想,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老宅偏门角落,这头还有一个楼梯,无人把守。   何岚氲左右看了看,宾客都在院子和大厅里,没人注意到她。   她提起裙摆,轻手轻脚走上二楼。楼道直通中庭,从这头还能看见两名保安身穿西装的背影。听到背后似有动静,保安回过头看了一眼,她连忙闪身接着跑到三楼。   三楼彻底不见人声影迹。走廊里没有开灯,深棕色的护墙板让楼道显得有些凝重昏暗,但并不阴森。地板是旧物,踩上去微微咯吱作响,她怕声音太大,只能踮起高跟鞋用脚尖走路。   岳孝贤在这儿吗?如果见到他要怎么说?他会不会叫来保安把她直接叉出去?   她沿着走廊一间一间屋子找过去,门都是锁住的,里头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即将走到长廊尽头时,背后突然传来脆生生的一句:“你在找什么?”   何岚氲吓了一跳,回头就见走廊里逆光站着一个人。她第一眼没看清,因为那人穿了一身黑衣裳。   待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才看出叫住她的是个十五六岁、身材瘦小的少女。今天这样喜庆的场合,她居然一身全黑的连衣裙,连袜子也是黑色的,偏偏脚上却又穿了一双红皮鞋,站在这阴暗的老宅走廊里,有几分瘆人的诡异。   黑色连衣裙上唯一的点缀是胸口两粒金黄的纽扣,一左一右离得很近。何岚氲正觉得奇怪,“纽扣”忽然滴溜溜转了转向她看过来,中间一道漆黑的细缝陡然扩张。   何岚氲被吓得不轻,往后退了一步才站稳。原来那不是什么纽扣,而是黑衣少女怀里还抱了一只黑猫,光线昏暗看不清轮廓,只露出金色双瞳。   “你在找人吗?”少女又问了一遍,清脆而空灵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我可以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少女说:“我叫婷婷。”   因为大家一直叫男主婷婷,婷婷感受到了来自异世的召唤,重生成了一位娇美的少女。   直女女主无法接受百合,含泪跑走,消失在长廊尽头……   Bad ending.   全文完。   ——瞎编的不要当真。 第56章   何岚氲忽然觉得周围安静了一瞬,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楼下宾客的喧闹声都被隔绝, 如同进入真空地带、双耳失聪一般。   但她分明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上来找洗手间, 客人太多了, 下面两层的都有人在用。”   转瞬那远远近近的人声嘈杂又活跃了起来,从真空回归人间。   少女似有些失望:“洗手间呀, 就在你后面, 玻璃门那间。”   何岚氲回头看了一眼, 斜后方确实有一扇门上半截是玻璃,便说:“谢谢你。”转身朝洗手间走去。   少女在身后又问了一句:“真的不用帮忙吗?”   “不用,谢谢。”她推开门走进洗手间里。   幸好只是个小姑娘, 比较好糊弄。她想。在这里头避一避,等她走了再出去找吧。三楼快找完了也没见到岳孝贤的踪迹,难道还要继续上四楼吗?   何岚氲把空香槟杯放在洗手台上, 对着镜子整理仪容。礼服裙子是按照岳凌霆报的尺寸号码买的, 上身才发现腰身还是空落落地大了一圈,这么几天时间她居然又瘦了。   她揪起腰上宽余的布料, 左右旋身照了照又放开。很快就会胖回来的吧?   等了三五分钟, 外头听不见动静, 她重又打开门走出去。   黑衣少女已经不见了, 空旷的走廊里异常安静。   好像……太安静了一点?   她侧耳细听, 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明明楼下还有那么多庆祝婚礼的宾客,音响循环播放浪漫的轻音乐, 为什么都听不到了?   就像刚才,突然被真空隔绝了一样。   她忍不住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在走廊护墙板上敲了敲,叩叩有声。   一种奇异而又莫可名状的感觉攫住了她,好像这整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要不要下楼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正要回头,忽然听见一声猫叫。   是少女怀里抱的那只黑猫,金色眼瞳,浑身漆黑——其实也不是全黑,被少女抱着没看到,现在落地才发现,黑猫的四只脚,毛色竟然是暗红的。   只听说过猫有四蹄踏雪,没见过还有四蹄踏红,再说猫会长红色的毛吗?还是染的?   猫咪的主人不知去了何处,它独自躲在墙角,冲她叫了一声后,便转头从门缝里溜进身旁的房间。   何岚氲跟过去,发现那扇门虚掩着。刚刚她明明从这里经过,每扇门都是锁住的,难道漏了这间吗?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年代久远的木门发出喑哑的吱嘎声。   里面是一间书房,面积不大,右侧整面墙打满了通顶玻璃门书柜,与护墙板一式的用料;书柜前方摆了一张大实木写字台,台面上干净整洁,除了一面立式相框,别无他物。   她忽然觉得这书桌有些眼熟——岳凌霆在主楼的办公桌,好像就是这个材质样式,桌上也摆了一面相框。   她冲过去拿起相框,慢慢翻到正面。   照片是用老式的胶片相机拍的,画质与高清数码相片略有不同,显得柔和而陈旧。照片上的人穿亚麻本色衬衫和同质地长裤,双手插在袋中,裤腿挽起,赤脚走在潮水起落的沙滩上。海风把他的衬衫吹得向后鼓起,发丝飞扬凌乱,他微微低着头,神情恬淡,隐含笑意。   那种心脏被利刃劈开的脆弱痛感又来了。她把相框按在心口,仰起头深呼吸,以免自己当场就要崩溃痛哭。   抬头看到墙上、书架上还有更多的照片。她抱着相框依次看过去,全都是岳凌霆和其他人的合影。   最前面是近期的,岳孝贤六十大寿,他们一家人,父母和三个儿子的全家福;往后则稍微久远一点,岳孝贤中年时期,其中就有她见过的岳凌宙十岁生日合照;再往后就是岳孝贤年轻时的照片了,公司上市、创办奠基、结婚酒宴、大学毕业,甚至还有他少年、童年的留影,最早的一张岳孝贤看起来只有七八岁。   他的身边都有同一个人,一个年岁面貌不曾更改、长得和岳凌霆一模一样的人。   那是岳凌霆?还是瞿望霆?抑或是其他的名字和身份?   沿着墙上挂的照片,时光一点点向更早更远的节点回溯。岳孝贤不见了,换成他的祖父岳南榽,照片也从彩色变为黑白。岳南榽青年和老年之间有几十年的断层,岳凌霆没有出现在照片里,但是在岳南榽十岁到二十多岁期间,他们留下很多日常合影。   她甚至看到了放大的贺澂笙肖像,以及她结婚时的集体照。照片上一大家子人,有扮演花童的幼年岳南榽,正中是身穿婚纱的贺澂笙,身边的新郎官相貌英俊、丰神如玉。   她还记得基金会宣传册上的介绍,他叫慕剑晖。她只觉得贺澂笙亲切面熟,没有直接认出来,却一眼认出了慕剑晖。   他姓慕,他是……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联想推论,往后退了两步,撞到身后半敞开的房门。   不可能的,她是生命科学领域的专家,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   她摸到背后的门把手,仓皇打开跑了出去,古老而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砰然合拢。   真空般寂静的世界陡然恢复了正常。宾客们的私语喧哗声,玻璃酒杯清脆的碰击声,音响里欢快热烈的音乐,司仪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从花园里传来:“晚宴即将开始,请各位贵宾移步大厅。”   何岚氲从三楼楼梯上冲下去,二楼的保安猝不及防背后会有人出现,连忙赶上来阻拦她:“小姐,你怎么会在……”   何岚氲抓住他的手臂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十五六岁,个子小小的,怀里抱只黑猫?”   保安皱眉道:“今天是婚宴,怎么会有人穿黑衣服,还抱个猫?您还是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您会从三楼下来吧。”   另一名保安插嘴:“确实有这么个人,是岳先生的继女。她一直这副打扮,今天自己妈结婚也不换身喜庆的衣服……”   何岚氲转过去抓住他:“你见到她了吗?在哪儿?快告诉我!”   保安被她癫狂的架势吓了一跳:“没看见,好像就婚礼前露了一下脸……”   先前那名严厉的保安发现她手里的相框,上来拉开她问:“请问这是您自己带来的物品,还是从哪间屋子里拿出来的?”   何岚氲低下头看手里的相框,里面是一张……风景照。   海浪、沙滩、夕阳、晚风,原本在海边漫步的人……不见了。   她惊恐地四下环顾,却不知该去那里寻找。   “我从三楼的书房拿的,里面有人……有个很重要的人……”她语无伦次地说,想再回三楼,被保安拦住:“对不起,三楼以上不对宾客开放。”   “求求你们,让我上去……那里有对我很重要的人……”她抓住两名保安的胳膊推搡,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引得楼下的客人们纷纷抬头观望。   保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束手无策,只能劝道:“您别这样,冷静一点……”   他从未碰到过这种撒泼胡闹的客人,底下宾客的注视更让他手足无措,正焦头烂额不知怎么办好,有人从楼上走下来,淡声问:“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字数又超了,估计今天写不完,先更个短小君吧。 第57章   保安如同见到了救星:“岳先生!这位小姐擅闯三楼,还拿了楼上书房的东西, 不听劝阻……”   来人示意他们放开她。   何岚氲哭得妆都花了, 把相框紧紧抱在怀里。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看到去往三楼的楼梯上站着一个有点面熟的年轻男人。   “我是岳凌宙。”他看了一眼她怀里抱住不放的风景照相框, 仿佛初次见面就知道她是谁,“你跟我来吧。”   何岚氲跟着他回到三楼书房门口。门没有上锁, 岳凌宙轻轻一拧就开了, 推门而入。   书房里还是她刚才所见的那副陈设, 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她忽然越过岳凌宙,扑过去仔细看墙上的照片。   照片还是那些,但与她手里的相框一样, 画面里的某个人……全都不见了,仿佛有人用图画工具把他抹掉了似的。   她回过头盯着岳凌宙,眼神慌乱不知所措:“刚才不是这样的, 明明……明明都有他……”她指着他十岁生日那张合影边上的气球, “这里,这里应该还有一个人的, 你记得吗?”   “我知道。”岳凌宙平静地看着她说,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爸爸让我叫他瞿叔叔;后来, 他又成了我哥哥。”   何岚氲咬紧下唇, 止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那些都是真的,不是她虚无空幻的臆想,世上除了她以外, 还有另一个人也记得他。   “在我认识他的二十多年里,他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不过大哥说从生理机能来看,他有变老一两岁。”岳凌宙接着说,“他体内的突变基因只是让他的衰老速度远低于一般人,但也会慢慢衰老,大概是正常人的20-100倍。不仅是我,我父亲、曾祖父,见到的他也一直都是二三十岁的模样。”   “所以每隔十几二十年,他的外貌和名义上的年龄相差太多,就必须变换一次身份。他用过很多名字,但万变不离其宗,每个都包含‘霆’字,我猜这是他最初的真名吧。”   脑海里那些细微断续的灵光线索终于全部连接起来,串成一条完整的因果脉络。   他是扶余王族后代,从小被密林中的古猿捡去养大,以长寿树的叶果为食,四十岁外貌犹如少年;   她带去阿莫西林给他治肺炎,贺兰韫说他差点死了,现代的岳凌霆也对青霉素类抗生素过敏;   贺兰韫问她,如果别人被她的针剂扎了会怎么样,熬过昏迷高烧是不是就没事了,那时她自己并无症状;   他与心爱的姑娘有了一夜露水情缘,贺兰韫怒而将他鞭笞驱逐,他背上遍布鞭伤,愈合后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状疤痕,他说那是初恋女友所为;   他的细胞更新速度比常人低得多,所以伤口总是好得很慢;   梦境和现实一次次轮回转世,她、穆辽远和吕瑶全都改变了模样,只有他的容貌始终未变;   她带给他治伤的片状药膏,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定制了一模一样的包装随时带在身边。   他甚至亲口告诉过她:我没有上辈子,我只有你。   她有过那么多的机会认出他、想起他,但是她都粗心忽略了。她视澂笙为情敌,却觉得她容貌亲切无法讨厌;澂笙先跟父亲学建筑,后改行学医,是她给了贺兰韫高台图纸;他说澂笙是他的前女友,第一个为他做手术、让他拥有听觉的人;梦里她又经历了一遍他们相识的经过,舞会初见、热恋同居、为慕剑晖而分手、直至最后被害身亡,她却以为那只是现实的错乱映射而已。   她抬头又看了一遍墙上的照片,再看向岳凌宙:“这些照片……为什么……刚才我明明看见……”   “你看到的,是一个已经消亡的空间。”岳凌宙的语气平淡而冷静,既没有指责,也不带怜悯,“至于为什么会消亡,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是吗?”   她当然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   她亲眼看着雷霆死在贺兰韫怀里,之后的九百多年,一世又一世的同一个人,自然也不复存在。   他居然还对她说,有过八个半前女友,其中一个暗恋未遂,只能算半个。   没有上辈子,只有你。   我不是你命中注定的爱人,没有生生世世不尽的缘分。每一次看似注定的相遇羁绊,都是我自己苦苦追寻强求来的。   她对穆辽远如此,岳凌霆对她也是如此。   是她亲手将他们的过去和未来摧毁,如果不是她执着于穆辽远,如果不是她非要改变过去,如果她没有开那一枪,如果贺兰韫蛊惑她“万一有用”时她没有动摇,如果她没让贺兰韫回去救沐漻渊……   但凡任何一个环节她稍稍退让改了主意,他都不会死。他的命那么硬,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扔在雷雨天的树下、弃在丛林中任野兽叼食、被猿猴捡去在森林中长大、卷入权力旋涡国破家亡、两度受重伤感染垂危、过敏和药物反应高烧休克,乃至后来九百年的风风雨雨人世沧桑,他都安然挺过来了,为什么就因为那一丁点的巧合,那把剑就正好刺中了他的心口?   母亲说,坏人姻缘,是要遭报应的。   那是对她的惩罚,惩罚她贪得无厌、自私恶毒、不知悔改,给了那么多提示和机会都不知道反省珍惜,生生错过。   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她和他重逢之前、决定冰冻绿夭的前一晚,那个被她唾弃鄙夷的矫情版何岚氲,她早已看透并想清楚一切,她打电话给穆辽远道歉忏悔,她决定第二天就去见岳凌霆,向他坦陈心意,抓住属于他们的缘分,不再让悲剧重复上演。   但是一觉醒来,她被这个偏狭固执、心底流淌着冷酷黑暗的何岚氲取代了。   被蒙蔽了双眼的明明是自己,却还去嘲笑一腔赤诚直面内心的人幼稚天真。   她举起手中只剩风景的海岸照片,十二岁那年在海边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和爸妈走散了,抱着小猴子独自站在沙滩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么多人都是灰暗黑白的背景,只有他是彩色的、鲜活的,踏着九百年的斑斓记忆向她走来。   她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仰起头说:“我以前见过你。”   不是疑问,是笃定的陈述句。   “是啊,我一直再找你。”他蹲下身与她平视,笑容和煦,“不过没想到这次这么快就找到,你还这么小。”   他谨守着成年人和小女孩的界限,没有再对她说起任何与此相关的话题,最过分的要求也不过是让她叫自己哥哥,还被她拒绝了。   一路上他们去了很多地方,途中经过美丽的城镇或野外,他就停下来,一大一小结伴去游玩。   “这座山,我以前来过。”她像个大人似的说。   他在一边含笑不语。如果时间足够,他也许会带着她把他们从前去过的地方通通走一遍。   但是走失太久,爸妈该着急了。他把她送到家门口小区楼下,药店阿姨惊喜地大喊:“是氲氲欸!氲氲自己回来了!快去通知老何媳妇,别躲在家里哭了!”   爸妈在阳台上听到街坊邻居呼喊,喜极而泣,从楼上冲下来迎接她。   “我要走了。”他蹲下来帮她理了理压皱的裙子。   “你不见我爸爸妈妈吗?”   “以后……等你长大了,有机会再见吧。”   他笑着说,笑容里有对十余年后重逢的期盼。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不要忘了我。”   一转眼,青春期的荷尔蒙倏然而至,她遇见了穆辽远,那一丝前世的模糊记忆便彻底化作不甘的执念,将另一份微弱的情感萌芽扑灭覆盖。   何岚氲忽然觉得小腹一阵绞痛,扶着书桌弯下腰,一手按住肚子。   岳凌宙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弯腰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冲进斜对面玻璃门卫生间里。迟到了十多天的生理期汹涌而至。   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不曾存在过。   包括那颗在她身体里着床、生根、发芽的受精卵。   --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六月的最后一天,她终于爱上了他。   一个九百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古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错别字作话怎么不见了。   还有三四章结尾,该作者所有BE文都会在文案提前标明,没说就是默认不BE,作者求生欲很强烈。 第58章   何岚氲辞去工作,离开了曙风屿。   这里已经没有她想做的事、想见的人, 相反, 却有太多她不愿面对的回忆。   毕业后这几年她没赚太多钱, 但也勉强够去一些地方;别的长处没有, 但学习能力还可以,语言天赋不差, 体力也还行。   她独自去了很多地方, 先是国内, 然后是东亚,再后来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每到一个新的国家,她会先学当地的日常用语, 你好、谢谢、再见,我来自哪里哪里、叫什么名字,很高兴认识你, 我爱你。   除此之外, 她还会特地向当地人请教,“我上辈子见过你”这句话应该怎么说。有些地区的文化中并没有“上辈子”这个概念, 她着实花了一些功夫才向教她语言的老师解释清楚。   她去过南斯拉夫, 去过瑞士的格劳宾登州, 还去过美洲的印第安人居住区。   她大概明白了岳凌霆为什么要学那么多种外语。万一他/她降生到陌生的国度、说着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呢?   她没有他那样漫长的生命, 没有那么多时间, 那就先把最紧要的学会。   她也没有再梦见过贺兰韫。   有时她会想,到底是她和澂笙太执着,所以回到最初的源头找到贺兰韫, 还是贺兰韫的意念太过强大,把她和澂笙召唤回去的?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有种预感,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跟贺兰韫见面了。虽然她们携手两度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但是各自的时间并不能回溯,即使她再梦见贺兰韫,那个世界的雷霆也已经死了。   绿夭也死了,剩下一个沐漻渊会怎样,她们已不再关心。   何岚氲在野史角落里找到几句记载,贺兰韫生下一个女儿,流落南朝,但长大后被她的政敌找到,她因此而败露获罪,失去国师头衔被贬为庶人,从此和女儿一起不知所踪。   她后悔过吗?此后孤独的下半生中,会像自己一样懊悔当初的决定吗?如果她不把绿夭从冰川里挖出来,如果她没有置气将雷霆打成重伤,如果她不去害沐漻渊和绿夭,他都可以像她预期的一样,陪她到白发苍苍。   更让何岚氲心悸忧虑的是,自己会不会也像贺兰韫一样,余生只能在孤寂和悔恨中度过。   她笃定地相信,既然她和穆辽远、吕瑶都能转世,岳凌霆当然也会。   只不过穆辽远和吕瑶有命中注定斩不断的缘分,总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彼此,而她和岳凌霆则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   全世界有六十多亿人,普通人一生只能认识其中的几千个。   她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机场、商业中心、体育比赛、狂欢节,找一个视野无遮挡的高处,在人群中扫视寻觅。   更多的时候则是在路上行走,或者坐在路边,静静地观察过往的路人。   她不知道他应该是什么模样,但如果见到他,她一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她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也许这样漫无目的的找法,穷其一生,她也只能把几千扩大到几十、几百万,离六十亿还很远,但是只要自己的双腿还能行走、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她就会一直找下去。   她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姓名,不知道。   长相,或许已经改变。   年龄,亦无从知晓。   也许尚未出生,也许已经老去。   唯一支撑她的只有他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何岚氲,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要把他找回来,然后当面告诉他:不,你错了,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一个人背负那么多无人知晓的记忆,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沉重,混乱,还是迷失?   都不是。   当她终于回忆起前世今生的全部往事,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找到他。   --   在佛罗伦萨的米开朗基罗广场上,她遇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街头艺术家。他已经一百多岁了,但依然反应敏捷、耳聪目明。他给过往的行人游客画素描画像,展品则是挂满一面布幕的少女肖像,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何岚氲问他:“她是谁?”   “我的初恋。”老人说,“她在二战中去世了,没有留下照片,我希望用我的笔,让她的美丽永存世间。”   空闲时他正在画另一幅新的,以San Miniato教堂为背景。他抚摸着笔下少女的长发说:“幸好有这些画像,不然过去这么多年,以我日渐衰老的脑袋,快要记不住她的长相了。”   何岚氲注意到画像背景很多是佛罗伦萨的地标,其中不乏现代建筑:“她来过佛罗伦萨吗?”   “没有,”老人露出心驰神往的笑容,“不过在我脑海里,我们每天都手牵手在阿尔诺河畔徜徉。”   何岚氲觉得他画得很好,笔尖饱含情意,少女的一颦一笑都宛在眼前。   “我可以跟你学画画吗?”   她在那里过了两个月街头流浪的生活,跟着老人学素描。小时候为了画贺兰韫上过美术班,有一点基础功底,她学得很快。   老人看到她笔下的人终于成形,问:“他是谁?”   “我的爱人,”她回以与他相似的笑容,“他也没有留下照片。”   老人没有多问。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没留下照片,那必然是个奇特而伤痛的故事了。   之后每到一个新的地点,她都会给他画一张画像。慢慢地画像积累了一箱子,加上那只陪伴她的猴子玩偶,她的行李变得很重,需要开车代步。   她开车越过蒙古高原,趁夏季雪线升高,从雪山之间的峡谷进入鲜国。   她在边境小镇上遇到了哈维,他还在贩卖小商品。他当然不认得她,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很快成为朋友,一起在篝火旁牵着手载歌载舞,把酒言欢。   她说过要请他喝酒,总算没有食言。   夜里人们相继散去,她坐在篝火旁,借着火光画一幅新的画像。她的画技有所提升,不仅会画人像和静物,也能按脑中意象勾勒出动态场景。   今天画的就是星空下的草原,他背着她,远处的半月湖硬着月色,波光粼粼。   哈维从背后冒出头来偷看她的画板:“这两个人是谁呀?你去过半月湖?”   何岚氲没有回答,从底下抽出一张之前的肖像画:“画的是他。”   哈维拿过去仔细端详,何岚氲趁机问:“你有印象吗?”   哈维摇头,笑嘻嘻地冲她挑眉毛:“他是你的心上人?如果我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一定也印象深刻忘不掉。”   何岚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旅途中她结交了很多新朋友。   六度分离理论认为,世上任何两个人都可以通过不超过五个中间人产生联系。比如她在西部自驾游时,和一对新婚小夫妻结伴而行,女生叫杨末,聊天时发现她的高中同学洪樱是穆辽远同系师妹,目前也跟他在同一家研究所,研究鲜卑魏国同时期的吴朝;老公是个外国人,杨末叫他阿福,来中国后不知为什么突然也对鲜卑史感兴趣起来,想去穆辽远的研究所读书。   “可能,我上辈子是个鲜卑人。”阿福玩笑说。   他跟何岚氲对视了一眼,有点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只有杨末气鼓鼓地说他被封建迷信洗脑毒害了。   何岚氲笃信这一世的岳凌霆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像平常人一样生活,她认识那么多人,或许其中不知哪个的朋友的朋友就能跟他扯上关系;又或许某一天,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旅途中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执着于寻找一个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名姓年岁的人。   旅行多了,有时也会遇到名人,尤其是在机场。   去新西兰时何岚氲正好和当红女明星沈静同一班飞机,起飞后她就把墨镜口罩摘了,比电视上更明艳照人;到了当地租车自驾又碰到,他们的车坏在半路,看到何岚氲路过向她求救,她便载他们同行。   和沈静一起来旅行的还有两位男士,她的丈夫沈敬和弟弟沈靖,真是神奇的一家人。   沈静一边旅行一边直播或者录小视频发到社交媒体上和粉丝互动。她说话很有意思,老是喜欢自称“朕”,粉丝也顺着开玩笑叫她“陛下”。   有一次她拍夕阳不小心把何岚氲录进去了,美景又不能重来一遍,就问何岚氲:“你介不介意在朕的视频里露脸?”   何岚氲说:“没关系。”   沈静一把将她搂过去:“那就索性过来拍个正脸吧美人儿!”   沈静的社交账号有两千多万粉丝,何岚氲心里一动,问:“我能不能在你的视频里发个寻人启事?”   沈静说:“当然可以,你要找谁?”   对着镜头,何岚氲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但如果你觉得……上辈子见过我,请和我联系。”后期在画面上打出邮箱地址。   沈静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想征友脱单,自己又加录了一段,大吹特吹自己在路上遇到的这个妹子多美脾气多好还是高学历博士简直人间少有各位单身男青年不要大意地赶紧把她娶回家吧。   不管是新友还是旧识都对她赞誉有加,在友人眼中她是一个乐于助人、热心仗义、脾气温和、值得结交的对象。   何岚氲觉得自己本质上依然不是一个好人,时常会有阴暗刻薄的想法,对别人的苦难无动于衷,甚至心里还会落井下石嘲讽一番,但是为了那莫须有的缘分,她愿意约束克制自己,做一个言行举止合乎大众道德规范的好人。   沈静发出那则视频后被转发了十几万次,何岚氲的邮箱差点被挤爆。   她认真地一条一条翻阅那些男士们发来的应征邮件和他们的照片,可惜里面并没有她要找的人。   --   从新西兰回去转机路过加厘,何岚氲特地停留了一晚。   过海关时工作人员用旅游国家惯有的热情态度对她说:“欢迎初次来到加厘。”   何岚氲问:“我第一次来吗?没有出入境记录?”   这问题让工作人员十分错愕:“是的女士,我们的系统显示您是第一次入境。”   这个世界没有岳凌霆,所以他们在加厘度过的那七天,也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那她回老家之前那两周去哪儿了,在欧洲出差吗?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里真的出现了那两周在欧洲出差的情形,而在加厘和鲜国的记忆则变得似是而非难以确认。   她选了当初那家酒店下榻,指名要1025房间。   “对不起,十层都是套房,一共只有十二间,没有1025号。”礼貌的华裔前台小姐说。   幸好此时是冬季,房间空置率很高,前台同意让服务生陪她上楼去挑选房间。   所有的房间格局装修都很相似,何岚氲仔细比较了朝向、视野和室内布置,选了1008号房。   冬季酒店换了不同风格的软装和床品,一年多过去,家具也维护汰换过,她不太确定当时住的到底是不是这一间。仔细去回想,那些记忆好似蒙了一层雾,隐隐约约、真假难辨。   这种自我怀疑在她去楼下卖猴子玩偶的连锁店时达到顶峰。在新西兰和沈静一家拼车,委屈猴子在后备箱呆了一周,不小心把屁股上挂破了一块,这家店提供免费修补清洗的售后服务。   店员查了商标上的编码,说:“抱歉小姐,这个玩偶是在巴黎分店买的,不属于我们的服务范围。”   “我……在巴黎买的吗?”何岚氲自言自语道,马上回想起自己在戴高乐机场免税店购买猴子的细节,结账后她把小票顺手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回家后被母亲翻到了。   而她和岳凌霆一起在这家店买猴子玩偶的情景,却想不起来了。当时她是喜欢还是嫌弃来着?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记忆正在被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同化。她从另一个消亡的时空带来的、有岳凌霆参与的记忆,正在被这个世界里没有他的记忆所替换覆盖。   就像她最早把绿夭冰冻醒来后,她渐渐也拥有了矫情版何岚氲的记忆,而自己原先的则淡化忘却了。比如她已经彻底不记得,最初那个并没有长生不老、与她同年龄的岳凌霆,他们仅有的几个月交集里发生过什么。   她已经失去了他,没有照片、没有纪念物、没有孩子,世上没有任何他存在过的痕迹,留给她的仅仅只是大脑里的记忆而已。   现在难道连记忆也要失去吗?   才过去一年多而已,她就开始遗忘,那么再过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他是不是就会彻底从她生命中消失?   她无法想象很多年以后,他在她口中变成: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我不记得了。   不,甚至前半句也不会有,她会将这段不存在的记忆完全遗忘,回忆起来,只会感慨说:年轻的时候我谁也没有爱过,真可惜。   不会的,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逃也似的跑回房间,翻出画板和铅笔来画画。   她要趁自己还记得,把关于他的回忆全画下来、写上备注,反复提醒自己、强化记忆。   但是一提起画笔,脑海里只来来回回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没有来过这里……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在这个房间里,在楼下的机场商店,在窗外的沙滩海边,都发生过什么?   想不起来了,就连他的面目、他的神态动作,也成了雾里看花的模糊影子。   颤抖的铅芯无法落笔,戳在画板上断成两截。她把行李箱里的画像全部拿出来,铺在桌面上瞪大双眼一张一张看过去。   豆大的泪珠在素描纸上碎裂,无声无息地渗透消解,再被纸张悉数吸收,开成一朵黯淡扁平的花。   那一年海边初遇,他把她送回家,分别时她答应过他的,不能再食言第二次。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不要忘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出远门坐火车,大概率不更。 第59章 尾声   早上六点钟,何岚氲在旅店床上准时被闹钟叫醒。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关掉闹钟解锁后, 屏幕上弹出她昨天录制、设置好的视频, 开始自动播放。   “今天是20××年5月31日, 这是一条给明天的我的备忘录:请你记住,你爱的人叫岳凌霆, 五岳的岳, 凌霄的凌, 雷霆的霆——也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他长这样,”视频中的自己举起一张素描画像,“也可能不长这样;你第一次遇到他是在金盛路小巷子的‘转角’咖啡馆, 也可以认为这不是第一次。当时的情景大概是这样……”   视频里的自己借着一张张素描画,把跟岳凌霆相识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何岚氲看完回忆了一番,嗯, 那些记忆都还在脑海里, 没有忘掉。   视频还没来得及关,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氲氲, 你在路上没有呀?坐的火车还是飞机?能不能准时赶到?”   “放心吧, 我就住在机场旁边, 八点半的飞机, 十点钟到, 打车过去半个小时,保证不会误了吉时。”   “你这孩子,干嘛弄这么紧巴巴, 万一飞机晚点耽误呢?提早一天过去定定心心的多好。”母亲抱怨道,紧张的时间表让她倍感焦虑,“你是咱们家的代表,要是迟到了,你自己去跟你穆伯伯穆伯母赔罪。”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他们有的忙,不会注意我的。”   “人家从小把你当闺女看,就你没良心!成天浪在外头也不知道干什么,连自己家都不回!本来想让你去迎亲的,结果你到正日当天才有空,只好找了辽远的远房表妹去。”   穆辽远和吕瑶结婚,让她去迎亲,开什么玩笑,那不是触霉头吗?   婚礼地点选在吕瑶的老家,正好是何岚氲上大学、读研的城市。爸妈不方便出远门,派她代表全家出席。   挂了电话,屏幕跳回视频的结束画面。为了方便携带,她重新买了一只一英尺高的同款小猴子,每次都会和她一起入镜,大的那只留在家里。   她想了想,把视频上传云端,手机上的删除。   之前怕视频丢失,她在所有的电子设备上都留了备份,结果不小心被母亲看到。她听到母亲在药店阿姨面前偷偷流泪,说怀疑女儿得了妄想症,幻想自己和一个画出来的帅哥谈恋爱、环游世界,所以才快三十岁都不找对象。   如果一个人从未出现在现实世界,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集回忆都只存在于她的大脑里,那算不算是妄想?   有时她也忍不住会怀疑,那些奇妙而绮丽的经历是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不然为什么再也没有听说过前世今生、改变过去这样的事发生?   她把大件行李寄存在机场,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包。过去参加完穆辽远的婚礼,她还要飞回来继续朝下一个目的地行进。   在机场她意外遇到一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说故人可能不太恰当,她不确定岳凌宙是否还记得自己。   倒是岳凌宙看到了她,向她走过来。她孑然一身、轻装简行,从她的肤色外貌、衣着装束都能看出她是一个常年在户外奔波的旅人。   “你还在找他吗?”   只一句话便叫她泪盈于睫、红了眼眶。   何岚氲抿唇把那丝泪意咽下去,笑了笑说:“谢谢你,岳先生。”   谢谢你让我确信,我并不是一个妄想症病人。   岳凌宙不是独自一人,与他同行的居然是那名一身黑裙的少女。过了两年,她的身形似乎并未长开,还是那副瘦瘦小小、发育不良的模样。   她还抱着那只四蹄红色的黑猫,被机场工作人员拦了下来:“宠物不能带上飞机,请办理托运。”   少女抱紧黑猫,脸色阴沉:“它不是宠物。”   工作人员十分无语。   岳凌宙走过去对她低声细语了几句。少女似乎很听这位继叔叔的话,虽然满脸不甘不愿,还是按照工作人员的要求去办托运。   从何岚氲身边经过时,少女瞥了她一眼。   何岚氲心头一跳。她始终觉得,在岳家老宅的那段短暂奇遇或许和这个小姑娘有关。   少女朝她耸耸肩,表情淡漠:“死了好几百年的人,我也没办法。”   她跟在岳凌宙身后,二人一猫,消失在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们或许也有她不知道的奇异人生,不过寻找岳凌霆,注定是她一个人的孤独旅程。   --   何岚氲赶到婚礼现场时,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半,正好到新娘新郎交换戒指的环节。   新人是全场瞩目的焦点,高清追踪摄像头对着两人脸部特写,再投映到现场的巨幅荧幕上。   何岚氲从未从这个角度、如此清晰地观察过吕瑶。其实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漂亮,气质出众,跟穆辽远站在一起就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与穆辽远在一起的那十一年中,包括订婚宴上,何岚氲也没有见过他露出现在这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居然有点羡慕。   挨桌敬酒时,穆辽远向吕瑶介绍他的同学亲友。这是吕瑶第一次见何岚氲,盯着她看了许久,说:“原来你就是岚氲呀,辽远经常提起你。”   何岚氲硬着头皮叫了她一声“嫂子”。   “咱俩同岁,以后你就直接叫我名字好了,不用这么客气。”吕瑶举起酒杯,“辽远一直说要不是你拉着他去酒吧,我跟他还不一定能遇到呢,你算我俩半个媒人。”   她瞄了一眼何岚氲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她知道她其实还没结婚,也没谈过恋爱,至今单身,穆辽远在她面前唠叨过很多遍,这个戒指的意义就有点耐人寻味。   何岚氲觉得吕瑶看她的目光和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微妙。这种微妙并不是“咱俩上辈子有仇”,而是对丈夫青梅竹马的异性好友天然的戒备和醋意。   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上辈子有仇”吧。   何岚氲仰头干了杯子里剩余的红酒,心里松快下来,又觉得有点想笑。   以前她那么嫉妒吕瑶,现在反过来变成吕瑶对她感觉微妙了,真让人不禁感慨一声世事无常。   婚礼结束时有新娘扔捧花环节,何岚氲本不想去,但喝高了的穆伯伯非说受她父母委托叮嘱,一定要她上去蹭这个喜气。   她站在人群最边上,吕瑶回头看了一眼,那捧花准确地落在她怀里。   何岚氲拿着花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份来自旧日情敌的祝福。绿夭也算和雷霆有关联的故人,说不定能起点作用?   --   散场时何岚氲忽然接到研究所导师的电话。   跳槽后她与昔日老师同学联系很少,这两年四处流浪更是几近失联,导师刚刚才知道她辞职离开了曙风屿,倍感惋惜,马上来问她愿不愿意再回研究所。   婚礼酒店离研究所不远,只有三四公里。她索性漫步走过去,打算回所里拜访一下老师。   四年不见,上学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城市也面貌大改。她按照印象中的大致方向走了半小时,在路牌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地名:千矢巷。   千矢巷和金盛路中间有一条无名小弄堂,可以抄近路,她和岳凌霆“初遇”的咖啡馆就在这条弄堂里。   何岚氲心中一动,拐进千矢巷。   附近许多老房子都拆迁了,“转角”咖啡馆居然还在,不但没有关张,生意还比从前火爆得多,与她印象中门可罗雀的经营状况不可同日而语。   咖啡馆门面重新翻修过,时尚年轻了许多。门口立着一块小广告牌,用粉色彩笔写着“樱花摩卡脱单神器”等广告语,周围还画了一圈粉嫩嫩的花瓣。   樱花摩卡,那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何岚氲推门进去,门铃清脆叮当有声。   店里几乎客满,还有不少人在柜台前排队等着点单外带。老板娘雇了两名店员帮忙收银和服务,自己专心制作。   卡座和沙发都坐满了,只剩柜台前还有几张空着的高脚吧椅。何岚氲走过去坐下,老板娘立刻认出她来:“是你呀!好久没见了!”   何岚氲说:“换工作去了别的城市,这次正好回来看看。”   两人寒暄了一阵,何岚氲问:“现在生意这么好?”   老板娘不无得意:“我现在可是知名网红店。四月份我琢磨了一个新配方,结果网上好多人说喝完马上就被人表白、找到对象,特别灵,这不全城想脱单的小年轻都来我店里买咖啡。”   “樱花摩卡吗?”   “对,要不要也来一杯?”老板娘说完,发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啊……你已经结婚了?”   “没有,戴着玩的。”何岚氲摸了摸戒指,笑着说,“我还是要黑咖啡吧。”   老板娘俨然以月老自居,不遗余力地推荐夸赞自己的得意作品:“你别不信,不是世上所有事情都能用科学解释的。你看前面那个千矢巷,还有后面的金盛路,他们说那是‘前世今生’,我的店就是连接前世今生的桥梁,喝了我的咖啡找到的对象,那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何岚氲一边听一边笑,眼角往柜台另一侧一扫,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   她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平生第一次见、但在万千人海中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的人。   他比她想象的更好认,五官与她画的那些肖像有九分相似,只是略微瘦一些、肤色白皙一些,而且戴着眼镜,中和了他长相中略显野性的部分。   糟糕,这个眼镜造型……好像更让人无法抵御。   她心口砰砰跳,生怕自己看错了,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相隔一米盯着他细瞧——没错,不是幻觉,是活生生的真人,连睫毛细微的颤动、下巴上干净的青髭须痕、耳廓一圈细细的白色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注意到他没有戴助听器,身后有人小声说“借过”,他没回头直接向前避让,可见听力正常。   她注视他的目光过于贪婪和放肆,他也觉察到了,换了个站姿,皱眉向她的方向微微一瞥。过了一会儿见她丝毫不见收敛,还凑得更近,他忍不住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何岚氲对他露出笑意。她不知道自己表情管理失败,这个笑容在别人眼中又像笑又像哭,十足怪异。   他的眉头蹙得更深:“我们认识吗?”   “或许是……上辈子见过吧。”这句当初他和她搭讪的台词,用在这里倒是正好。   他的眸色转冷,不予理睬,掉回去看向柜台内正在制作咖啡的店员。店员冲他扬了扬手里的咖啡壶:“这杯就是您的,请再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何岚氲从吧台上抽了张小卡片,用铅笔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过去给他:“我叫何岚氲,以前在金盛路呆过,认识一下?”   导师想让她回研究所,也许可以考虑考虑。   他垂眸扫了一眼卡片,没有伸手来接,从店员手里拿过打包的咖啡,转身走了。   真冷淡啊。   以前她问过研究所师妹,觉不觉得岳凌霆太花心太风骚、到处招蜂引蝶对女孩子乱放电。师妹说哪有,他明明很高冷,曾经见过他在马路上对主动搭讪的女生说:对不起,我是残疾人,听不见你说什么。   原来他对自己不感兴趣的女人,是这样的态度。   他们果然不是命中注定的爱侣,转世忘却前尘之后,她于他就成了彻底的陌生人。   老板娘转身被她吓了一跳,急忙从柜台里走出来问:“怎么啦?”   一滴水从下巴滴到柜台上,何岚氲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满脸潮湿。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极而泣,胸腔中一口气却堵在了喉咙口,让她的哽咽更像止不住的闷声咳嗽。她捂住嘴一边咳一边哭,呛得喘不上气来,引得客人们纷纷瞩目。   老板娘用身体挡住她,一手轻拍她的背,另一只手从旁边抽出纸巾给她。   她哭了很久才止住,抹去眼泪,扁着嘴扯出笑容说:“我没事,就是……见到了一个寻觅很久的人。”   这句话出口,眼泪好像又要下来了,她连忙重抽了一张纸巾。   “旧相识?”老板娘回头看向店门口客人离去的方向,此时当然早已不见人影,“刚才站这儿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   其实她想说的是“旧情人”,不然何至于哭成这样。   何岚氲摇头,把纸巾压在眼睑下:“如果我说一见钟情,你信吗?”   老板娘当然不信,不过她没有多问。“小伙子长得挺帅,我有印象,最近半个月才出现的,经常来买咖啡,应该是在附近上班。”   既然经常来,那就好办。何岚氲张开左手,那张卡片沾了她手心里的汗,已经被她捏烂了。“可惜没要到电话。”   老板娘想了想说:“你等一下。”她回到柜台内,支开正在点单收银的店员,在电脑上查找片刻,另取了一张卡片抄下信息。   “他办了我们的会员卡。”她把那张小抄卡片递给何岚氲,“喏,这可是我违背职业道德泄露给你的。”   何岚氲破涕为笑,接过来捏在手里。卡片上只有简单的会员信息,姓名、电话、生日。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和雷霆、瞿望霆、岳凌霆都没有关系;生日也不是10月25号,在下个月末,年龄居然真的比她小三岁。   她的手有些发抖,双手握紧才能勉强抓住卡片。   我不是你命中注定的爱人,没有生生世世不尽的缘分。   那又如何?   缘分在我们自己手里。   “樱花摩卡,真的那么灵吗?”   “当然。”   “那给我也来一杯。”